《孤独公主与神灯恶魔》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裸奔男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来吧,说出你的愿望。」 那天,珂古兰累得精疲力尽。她早上学习才艺,中午上课,晚上还和「那位」玛古努斯姨丈与米兰达叔母一起度过。那真是一场折磨。叔母的酒品很差,喝醉酒的她用充满酒气的嘴不停地冷嘲热讽。姨丈则是边吞云吐雾,边说著不好笑的冷笑话。这种折磨持续了三刻钟。当她回到寝室已经是深夜,爬上床时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恶魔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来吧,说出你的愿望。」 那是一个拥有赤红双眼的恶魔。 恶魔轻飘飘地坐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以月亮为背景,身体摇来晃去。月光在他的睫毛上嬉戏,润泽的眼眸闪耀著妖异的光芒。宛如远古的名匠雕凿出的肉体,被包裹在融合东西方风格的装束之下,身戴八玉宝石,美得彷佛一尊火神。 「我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任何愿望。」 挂在他手腕上的金环发出叮当声响,有著琉璃色指甲的手直指珂古兰。 「……任何愿望?」 珂古兰紧张地吞咽唾液,恶魔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用看起来不真实的嘴唇魅惑地低喃:「没错,任何愿望。」恶魔的笑容饱含对人类的睥睨,而恶魔的言语是如此诱人,人们因此无法对他的呢喃置若罔闻。他的身影美得慑人心魂,不只是诱惑人的声音,连叹息声也悦耳动人。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但不巧的是,现在珂古兰已经困得快要张不开双眼。 「请你立刻滚回去,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嗯?恶魔疑惑地歪著头。 「奇怪?我刚才听错了吗?」 恶魔全身散发出魔性的威严──直到这一刻之前为止。他似乎真的认为自己听错了,因而有礼貌地提出请求:「抱歉,能不能请你再说一次?」大概至今为止,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滚回去」这三个字吧? 不幸的是,他一个字也没听错。 「我叫你滚回去。」 好不容易袭来的睡意全部消散,珂古兰叹口气,在床上坐起来。被人消遣「长这么大还不长肉」的身躯坐在巨大的床上,身形更显娇小。她用那双被人嘲讽「跟那个女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锐利眼神,怒瞪著眼前的恶魔。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珂古兰随意扎起唯一引以为傲的黑发,用冷淡僵硬的声音无情地宣告。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我叫你滚回去!」 「我……」 红玉般的眼眸眨了几下。 「等等,你怎么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召唤我?」 「你在胡诌什么?我才没有召唤你。」 恶魔的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 「……哦?看来我们有必要好好确认一下。」 「说的也是。」 两人互看对方一眼,达成共识。 「首先,我问你,摩擦神灯召唤我出来的人不是你吗?」 什么神灯?珂古兰不解地歪著头。瞬间,她想起某个东西。 「你说的神灯是这个吗?」 她从枕畔拿出一个大小可以置于掌上的小油灯。 「没错!那正是我的居处──魔法神灯。你果然拥有它!」 「你可别误会,这是我的所有物没错,但姨丈刚刚才将它送给我,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 「哦?把我这般强大的魔法道具赠予你,可见你姨丈对你疼爱有加。」 「……我想姨丈也不知道你的事。毕竟这盏油灯这么老旧,清洗乾净之前跟古董没两样。」 「老旧?嗯……」 恶魔冷不防看向窗外,凝视星空,暗自计算起什么。 「伤脑筋……我似乎稍微睡过头了。」 「睡过头?你睡了多久?」 「大概一百五十年吧?原来如此,难怪没有人知道我的事。」 一睡一百五十年,这种睡法未免太豪迈。 「那么!我先让你听听红眼魔人的丰功伟业吧!」 恶魔弹一下手指,下一秒神灯冒出烟雾。烟雾在半空中变幻形状,化为金银珠宝掉落地上。 「我乃活了一万年的神灯恶魔,在恶魔界排名第八的大元帅!」 烟雾再次变幻,化为从未看过的奇花异卉点缀四周,鲜艳的彩蝶如纸片般翩翩飞舞。乍现的乐器径自鸣奏,唱诵赞扬恶魔的乐曲。 「我乃魔力无边、穷凶恶极的魔人!振臂一挥可摧毁大陆!与天地神祇为敌也一无所惧的欲望化身!」 恶魔慷慨激昂地自吹自擂,身穿黄金铠甲统率千军,在光芒之中熠熠生辉。在珂古兰看来,他的演技实在有待加强,不过声光效果可圈可点。 「……但是某一天,天下无敌的我中了人类的陷阱,被生擒活捉……」 场景陡然一变,换上骇人的音乐。下一秒,一名老人从恶魔的背后出现,高举神灯。一条金蛇从神灯钻出啮咬恶魔,接著用洪亮的声音说: 『红眼魔王啊,你欺凌弱者,不曾倾听被践踏的花朵悲鸣。因果循环,轮到你品尝这种痛苦了。你没有怨言吧?』 啮咬恶魔的金蛇化为手铐连著神灯。 『今后你必须痛改前非,为人类竭心尽力。待你真心反省,我施加的魔法将自行解除!』 戏剧到此结束,幻影烟消云散,只留下恶魔。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我沦为可悲的罪人,被迫实现人类的心愿。」 「……你把自己说得很凄惨,但看起来很愉快。」 「因为我发现这份工作其实很有趣!呵呵呵!」 彷佛量身打造、紧紧套在恶魔手上的金色手铐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虽然恶魔受到手铐束缚,但没有囚犯的凄凉感觉,那副手铐反而为他增添一分色彩。 「结果,那名魔法师只是一个流于空想的理想家。你知道他所信任的人类向我许了什么愿望吗?听到可憎灵魂吐露的愿望,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么雀跃吗?呵呵呵,该反省的事我早就反省透彻了。因为这份喜悦,我再也无意随意虐杀弱小的生物!」 烈焰再次熊熊燃起,恶魔在魔法之中恭敬地垂下头。 「让我重新向你致敬,我的主人。我乃低下的神灯恶魔,今后我将侍奉你、敬爱你,誓死忠诚。来,说出你的愿望吧!无须对我客气!即使冰雪聪明的你许下再鄙俗的愿望,我也不会喟叹!彼时有贤帝的愿望是肉欲之宫,法后公主的愿望则是与亲皇兄结为连理!」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说吧!」 「请你立刻滚回去,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遵命……什么!」 恶魔气得用力跺脚。 「……没想到恶魔还挺会搞笑的。」 「喂,你的愿望真的只有这样?再不坦白说出来,我真的要回去了喔!」 「我从刚才就一直叫你回去了。」 「……嗯,没想到我会遇到这么有趣的小妮子,不过好像很棘手……」 一脸束手无策的恶魔坐在床沿用手支著脸颊。 「嗯……以贤帝和法后公主的变态事迹为例似乎不太妥当。我跟你说,就算你许下『拥有财富』或是『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种普通的愿望,我也会帮你实现。对了,还是说 ,你要不要尝试变成某国的公主?享受从城堡眺望出去的景色和珍馔佳肴……这都是像你这样的小妮子无法体验的愉悦吧?如何,心动了吗?」 「听起来都没什么大不了。」 「嗯?」 恶魔不解地歪著头。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才是我要说的。 珂古兰的脑海瞬间浮现这句话,随即想到一件事。 「等一下,你该不会不知道我的身分吧?」 恶魔露出一副「你以为你是谁」的表情,张开嘴正要说什么的时候── 「……等一下。」 珂古兰立刻扬起手制止他的发言。恶魔惊讶得瞠大双眼,因为珂古兰的脸出于羞耻和后悔而赧红,彷佛刚才的冷静沉著都是装出来的。 「我居然说出像宫廷里的三姑六婆一样愚蠢的话……」 「嗯?虽然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是这样吗?」 「是,『以为对方一定知道自己的身分』是一种傲慢,我明明最鄙视这种行为……」 语毕,珂古兰下床,穿著睡衣站在地上,与恶魔面对面。这么做不是向他表达敬意,而是为了消除自己的罪恶感。 「我的名字是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 珂古兰向他行的并非颔首礼,而是屈膝礼──是高贵之人所行的礼。 「是蓝达那利亚帝国的第一公主。」 蓝达那利亚帝国,支配十四诸岛国家的帝国之名。 「……这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恶魔毫不掩饰讶异地说道。 「没想到你居然是公主殿下。」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的身分才来找我。」 珂古兰说完自己的身分,便重新钻回巨大的床铺。 「我知道你的身分?开什么玩笑?我刚才不是说我睡了一百五十年吗?即使没有沉睡那么久,我也不会做出『选择主人』这种无聊的把戏。还是说,你认为自己是公主就该天下皆知?」 「……不要责备我,我已经在反省……」 「我没有责备你,相反的是称赞你,因为你很讨厌偏见。」 「……你说的没错。我最讨厌偏见和刻板印象。所以,如果你知道我是公主而改变态度,我真的会生气。」 「我才不会那么做,珂古兰,因为我是恶魔。」 亚魔直呼珂古兰的名讳。即便是如此呼唤身分低微的人也很失礼,所以珂古兰略感不悦。但是,她已经事先说不要因为她是公主而改变态度,所以没有立场对恶魔发怒。况且,不论对方是国王还是乞丐,对恶魔来说都没有两样吧?因为他最在乎的事只有「愿望」。 「不过,这么一来,实在让人很伤脑筋。」 恶魔苦恼地嘀咕。 「珂古兰,你对金钱和权力……」 「我不需要。」 「那么珍馐佳肴呢?」 「没兴趣。」 「帅哥?」 「敬谢不敏。」 「不然美女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 「唉,这下子我真的伤脑筋了。」 恶魔举起双手,好像在说「败给你了」。 「原来如此,因为你已经拥有世界上的一切。一出生就拥有财富、权力和最顶级的一切,而且似乎还很聪明。」 「……我没有那么说,但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请你滚回去』。如果明白我说的话,请你……」 「我不会回去。」 恶魔冷不防出现在珂古兰眼前。他在不知不觉间钻进床舗,身体包覆著珂古兰。再熟悉不过的床铺向下沉到出人意料的位置,珂古兰的身体宛如往低处流的水,滑进恶魔的臂弯之中。 「难得遇到如此有趣的主人,我怎么能回去?」 粗糙的大手从额头到脸颊轻轻抚摸珂古兰。恶魔身上散发出宛如焚香的香气。他果然不是珂古兰的妄想,也不是幻影。 恶魔就像一头看到猎物的肉食动物,露出温和的笑容。 然而,珂古兰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终于露出本性了。」 「嗯?什么本性?」 「你说自己是神灯恶魔,根本是骗人的,其实你是死神吧?你打算虐杀我吗?」 「不不不,我怎么可能杀了你?至于凌虐你……我倒是有点心动……不过,强人所难并非我的兴趣。因为你对我心怀警戒,我想拉近与你之间的距离,才会稍微诱惑你。」 「……既然如此,快点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很可怕。」 恶魔不禁感到错愕。 「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很害怕的样子。」 事实上,珂古兰并没有哭泣,也没有害怕得全身瑟缩。她面无表情,依每个人的观点不同,她看来甚至像一名身经百战的情妇。 不过,这就是珂古兰胆怯的方式。 「我没有哭、没有发抖,你就可以断言我不害怕吗?没有露出胆怯的样子、害怕得尖叫,你就有权决定我并不害怕你吗?」 「我……」 恶魔凝视著珂古兰半晌,冷不防飘起来,离开床铺。 「……这个玩笑好像开得太过火了。抱歉,我发誓不会再做这种事。」 「是吗?谢谢你。」 语毕,即使在这场闹剧结束之后,珂古兰仍然面无表情,连畏惧的痕迹都只剩下被捏得凌乱的床单。 「……呃,很抱歉,吓到你了。」 恶魔过意不去地道歉。不过,珂古兰的情绪已经从恐惧转变为愤怒。 「是,我真的好害怕。被巨大的身躯压在身上,还有男人陡然改变的态度,都让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唔!因为你太成熟沉著,我才会……啊,这也是藉口吧?」 「没错,不过那是合理的藉口。说到底,只是不谙大人游戏方式的小女生,擅自感到害怕而已。如果换成米兰达叔母或琪侬,可能会乐在其中,毕竟你长得很俊美……所以,你不必再向我道歉了,这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凄惨……」 「好吧,我明白。」 恶魔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看来是我输了。」 「虽然我无意和你一较高下,不过既然你认输,就快点滚回去吧。」 「遵命。」 恶魔鞠躬,像小丑一样行一个礼。 「再继续纠缠你,未免太不解风情。公主,我确实听见你的愿望就是『没有愿望』。请你为自己感到骄傲。在我实现无数人类愿望的经验中,这是独一无二的愿望。睽违一百五十年的工作竟如此畅快,我感到无比喜悦。」 「是吗?我只觉得很困……」 「失礼了。妨碍年轻淑女的睡眠并非我的本意,就此告辞。那么,永别了,公主。祝你有一场美梦。」 语毕,恶魔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盏老旧的油灯。 一般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吓得惊慌失措吧?或许会六神无主得找医生或占卜师也说不定。 然而不巧的是,珂古兰已经困得快要张不开眼睛。 「唔……美梦?说得真好听……」 珂古兰将脸埋进枕头里,发出香甜的鼻息。 「我早就在作梦了……唔嗯……」 因为这就是一场梦。 无论如何,公主与恶魔邂逅,两人的故事就此展开。 第一话 回忆中的小偷 未来是黑暗的, 宛如巧克力蛋糕。 ? 蓝达那利亚帝国是海洋国家。 春天,吞没所有来自大陆的融雪的列岛海域终于饱餐一顿,收起了獠牙。一个月以前彷佛要吞噬船队的海洋笑逐颜开,从帝都俯瞰的波浪温柔和煦。 在跨越春分的吉日,帝王基尔德凯鲁亚将宝剑刺向港湾,祈求海神保佑航行平安。港口生气蓬勃,冬天新造的船只与花饰一同在港湾下水。人们撬开新酒,小型船队、大型船队接连缓缓驶入港湾。为乘船旅客送行的亲朋好友,将栈桥挤得水泄不通,对短暂抑或是永远的道别依依不舍。 所有的灯塔升起浩浩狼烟。白色的狼烟,是向蓝达那利亚帝国全土宣告春天来临的颜色。皑皑白烟在大陆缭绕,在列岛诸国也有著同样的景色吧? 充满离别的港湾,同时也是充满喜悦邂逅的地方。紧接在帝都的离别之后,是在诸国的邂逅;而在诸国的离别,会在帝国迎来新的邂逅。 春天是邂逅与离别的季节,在珂古兰生活的后宫也不例外。 ? 从某处传来献给神祇的歌声,是慈螺的祈祷之歌吗?珂古兰边想边穿过金犹宫。 早晨,这个时间的后宫迥异于平时的喧闹,鸦雀无声。没有人赞美庭园的花丼,空荡荡的学舍里只有被遗忘的笔掉落其中。 珂古兰从容不迫地走在没有人影的回廊上,穿过银樫宫,进入庭园,来到庭园深处的茶馆。这个中午人声鼎沸的地方,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珂古兰往更深处走去,爬上楼梯,穿过走廊,推开里面的一扇门。那是一间平常使用茶馆的人也鲜少知道的小图书室。 「……」 踏入这间图书室时,即使知道里面绝对没有人,珂古兰也没有放松警戒心。她像一只闪躲老鹰、啃咬著果实的小鸟,穿梭在书架之间,从中抽出几本书后,往图书室的深处走去。 图书室最深处有一处小型凸窗形成的半包厢。 嘿咻,珂古兰努力爬上固定在墙上的椅子,将带来的东西放到黑檀木制的桌上。首先是书,接著,她打开右手提的包袱,拿出茶具和烤好的点心摆到桌上。 她用半途汲来的热水泡了一杯茶后,终于能歇一口气。窗外射入的阳光洒落全身,让她觉得很舒服。阳光一天比一天炙人,茶杯中袅袅升起清晰得彷佛可以用手抓住的热气。 最后,珂古兰拿出笔记用品摆到桌上,准备工作大功告成。首先是笔,接著是尺、小刀和小钵,最后是油灯。 「……嗯?油灯?」 珂古兰一说完,顿时…… 「──召唤我出来的人类啊……搞什么?原来是你啊?」 啵!油灯冒出烟雾,一名恶魔从中现身,然后立刻露出扫兴的表情。 「珂古兰,你怎么又召唤我出来?还是说,你改变心意了?」 看到在太阳底下依然身影清晰的恶魔,珂古兰下意识地眨眨眼。 「……啊。」 她的记忆连贯起来了。 「……那不是一场梦呀。」 「你在说什么?」 「请你不要在意,刚才召唤你只是一时失误。」 「失误?」 珂古兰重新确认自己带来的东西,发现原本要带的墨壶变成了油灯。看样子她似乎拿错了。 「那么你呢?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等待下一个主人啊。」 恶魔打了一个大呵欠,彷佛一百五十年的睡眠还无法满足他的睡意。 「希望下一个主人可以让我轻松一点……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恶魔直接穿过窗户,自珂古兰眼前消失。 「这是怎么一回事?」 珂古兰喝完第二杯茶、看完取来的书的前言后,恶魔终于回来了,他脸上带著困惑的神色。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图书室,你看不出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知道的是更大范围的意思。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跟我认知中的王宫相去甚远。」 「当然跟你的认知不一样,因为这里不是王宫,而是后宫。」 「你说什么?」 恶魔冷不防跳起来,像一只青蛙般黏在窗户上。 「你说这里是后宫?」 恶魔兴奋得像个孩子,珂古兰的眼神则变得冰冷。 「……瞧你一副色眯眯的模样。」 「因为这里是后宫啊!是男人的梦想!桃花源!酒池肉林!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召唤到后宫!教我怎么能不兴奋!」 「……」 「换句话说,那些女孩是慰藉国王的床伴吗?唔,我只稍微瞥一眼,各个貌美如花。这么说来,珂古兰,你也是其中一朵吗?现任国王的品味真不错,看来我应该可以跟他把酒言欢。」 「请你停止令人不愉快的发言和眼神。我说过我是公主吧?后宫的主人是我父王。」 「你的意思是,他把亲生女儿送进后宫?怎会有这么寡廉鲜耻的男人……真是可怕……」 「……恶魔,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珂古兰轻唤恶魔。 「什么事?」 「你能不能再回去刚才的油灯里?」 「小事一桩。咚──我很厉害吧?」 「是呀。」 「哦?如何?喜欢吗?呵呵,心动了?你可以拿起来看看,做工非常精细吧?那是手艺最精湛的工匠耗费半年雕刻而成的。嗯?啊,打开窗户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阳光能让我散发最闪耀的光芒。哈哈!不过,你拿的时候要小心一点,现在放手的话,我会倒栽葱摔到地面──哇!」 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窗框的男人放声尖叫。 「你想杀死我吗?」 「对。」 「还回答得不假思索!」 回到图书室的恶魔惊慌失措地逃到书架的另一边。 「真、真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如果我是人类,早就一命呜呼……」 「谁叫你要诋毁父王。」 珂古兰拍了拍残留在掌中、不可思议的烟雾后,才回到椅子前。 「这里虽然是后宫,但是并非你想像中那般糜烂的地方。陛下年迈,而且即使没有年龄的问题,他也不会随便命人侍寝。」 「这么一来,岂不是跟囚禁她们没有两样?真是太残忍了……」 「不,几年后,她们就会回到自己的国家。」 「嗯?我不懂。既然如此,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后宫,起源得追溯到前帝国时代。最初支配列岛海域、残虐无道的国王,从各国徵选公主建立一座大后宫。据说那座后宫正如恶魔所想像的,是个堕落且糜烂的地方。 三十年后,前帝国被并入蓝达那利亚帝国,同时解散了当时的后宫。 现在的帝国建立数年后,重新整建新的后宫。 「不过,那是因为设立后宫有其好处。对王室来说,后宫有确保人质和继承血统的作用;以四方诸国的立场,他们期待未来的皇后会来自自己的国家,所以也是为了外交。」 蓝达那利亚帝国横跨两大陆和两大洋,参与联盟的国家超过五十国。对帝国来说,外交政策可说是最重要的国家政策,为此所需的设施是海洋航路、学院以及后宫。 「所以现在的后宫绝非风花雪月的地方。后宫的宫女恪守宫廷礼仪,甚至比一国的公主更冰清玉洁。换句话说,这里是女子学院……更正确来说,是学院仿 效此处。」 「哦?听起来真无趣。」 难得珂古兰讲得热切,恶魔却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反正这里是女人花园的事实没有改变,所以我没有亏到。呵呵呵,真期待下一个主人。」 「……你打算对她们出手吗?」 「出手?你太高估我了吧?是她们对我出手。」 「……等一下,你该不会打算让她们当你的主人吧?」 「如果有缘的话。」 恶魔露出一如他身分的笑容。 珂古兰不禁按住额头。看来事情朝向比她的预期还要麻烦的方向发展了。聚集在后宫的女孩,有人甚至将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珂古兰实在不愿想像,若恶魔胡乱实现她们的梦想,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请你不要这么做。」 「哦?这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公主殿下居然会说出不愿臣子幸福这种话,实在太过分了,我只是想要实现人类的愿望而已。」 「真亏你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鬼话……」 「快别这么说。不过,珂古兰,『不希望别人得到幸福』也是很了不起的愿望。如何?要不要我先帮你实现那个愿望?呵呵呵。」 倏地,恶魔彷佛回想起重力的存在般落在地上,单膝跪地,低垂著头。 「我暂时的主人啊,红眼魔王在此发誓,我会遵从你的要求,留在此地。」 「……你设计我?」 直到这一刻,珂古兰才察觉他的诡计。 「结果你还是想要纠缠我。」 「不不不,我不会那么做。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事?」 珂古兰不禁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下流的笑容? 「珂古兰,你说过自己没有任何愿望吧?」 那是涵盖所有欲望、充满糜烂的笑容。 「我实在无法相信你。呵呵呵,因为我很清楚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 恶魔称呼珂古兰为主人,态度却很狂妄。他毫不客气地牵起珂古兰的手。 「拥有世间一切的公主啊,享尽荣华富贵之后,你还有什么期盼?我在意得夜不成眠呢……而且夺走你的心愿,似乎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呵呵呵呵呵!」 「你这个恶魔!」 「的确如你所言,公主殿下──愉快的话题就到此为止。」 啪!恶魔拍一下手。 「从这一刻起,你随时将油灯带在身上吧。」 「等一下,你不要擅自决定!」 「不然你要扔掉吗?我可是无所谓喔。啊,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不是说了吗?我的工作是帮助人类。珂古兰,我想帮助你。」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珂古兰已经无奈得哑口无言。 「我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嗯……不过,你不想把油灯带在身上?我变成一个可以让你佩戴的东西吧?你喜欢什么?鲁贝尼风格的手环?或是我在慈螺看过的国宝耳环如何?喜欢什么,尽管开口。」 「不行。如果我佩戴那些东西,侍女会吓到晕倒。」 「啊?」 恶魔像孩子一样不解地歪著头。 「不仅如此,佩戴慈螺的国宝耳环……稍有不慎,甚至会演变成外交问题。」 「你在说什么啊?区区一颗宝石,怎么可能会……」 「就是会。」 珂古兰斩钉截铁地说道。 「后宫就是这样的地方。即使不是他国国宝,我身上穿戴的珠宝全都是从国家借来的。你大概不知道,一天结束之前,我的衣服和首饰都必须接受检查,确认是否有缺少。如果凭空增加国宝级的宝石,后果可想而知。我的侍女大概会口吐白沫地晕倒吧。」 「没、没想到这么严重。」 恶魔惊讶得头向后仰。 「意外地很麻烦。呃……那我到底该变成什么才好?」 「我想想,笔记用品也不行。手帕的话,我会不小心拿去洗。」 「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拿去洗!」 「这么一来,只有……」 珂古兰绞尽脑汁思考著。乍看之下,她像一名烦恼著不知道该穿戴什么服饰的少女;事实上,却是一名苦思解决方法的研究员。 「头发。」 「什么?」 她思考出的解答过于独特,恶魔不由得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头发。请你变成我的头发。」 「头发……你是说你的头发?」 「不然是谁的头发?头发的话,数量稍微增加也不会很醒目吧?」 「这……说的也是。」 恶魔也有机灵的一面,不,正因为他是恶魔,所以才能理解女人心、。然而,这个破天荒的提议似乎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和你在一起真的一点也不会无聊,这还是我第一次变成人类的头发,呵呵呵。」 「你到底要不要变?还是说,你做不到?」 「我当然要变,而且我也做得到。你睁大眼睛看著……」 恶魔手中的油灯开始融化,首先变成黄金,接著是白银、钻石和珊瑚,并且超越常理的法则混合在一起。修长的手指拈起融化的黄金,像路边摊在拉面条般越拉越长。恶魔每折一次,金线的颜色就变化一次,折到一百次时变成银色,数到两百次左右时变成了褐色。恶魔笑著说: 「对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你要不要染一头醒目的发色?」 「不用想也知道我不能那么做。」 「什么嘛,真无趣……那就这个颜色吧……」 一千零二十四根头发是带有光泽的黑曜石色彩。恶魔将头发朝天一洒,随意散落的头发降落在珂古兰头顶,全部落在属于自己的位置。 「你觉得如何?」 啪!恶魔拍了一下袖子,从他的手臂下方凭空冒出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著珂古兰。镜子里映照出与平常的珂古兰相同──却又不尽相同的身影。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硬要说的话,就是发丝的光泽,头发散发难以言喻的光辉。 「如何?」 恶魔完美地实现珂古兰的要求。凭空增加的发丝没有将珂古兰变漂亮,也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只是让她散发出更加带有自己魅力的光彩。 「……嗯……嗯……」 这种感觉像剪完头发后被问:「您满意吗?」 珂古兰知道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好像有点奇怪?」 「会吗?那些发丝可是使用了我的真身,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 「这也让我很困扰……我不能太醒目,要是把我变得朴素一点就好了。看样子还是尽快找出别的更适当的东西比较好。我想想……」 珂古兰自言自语著走向书架。 这件事似乎在此告一段落,该说的话与该决定的事全都完成了。 「什么?变漂亮也不行?怎么这么麻烦?」 「是呀,这个地方说好听是中规中矩,说难听一点是食古不化。」 「嗯……感觉就像用原则和糖果建立的地方,让我一时之间还难以置信。」 两人在书架之间穿梭。珂古兰像一只眼尖的瓜子鱲,在书架探头探脑,寻找有参考价值的书;恶魔像一只悠闲漂浮的水母,感觉不会伤害人类。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吗?不是这本……也不是这本……」 「我没有 那么说。但是,你很喜欢开玩笑,而且还是很不好笑的那种。坦白说,你其实是夸大其辞吧?你说所有东西都会被检查,连内裤都受到严格管理,听起来太夸张了。」 「咦?我说过那种话吗?」 「哈哈哈……喂!知道我在搞笑,就吐嘈我啊!」 「你没有在搞笑吧?好奇怪,这本书被借走了吗?」 「真受不了你……」 恶魔双手一摊,摇了摇头。珂古兰也看著恶魔,叹了一口气。看来彼此说的话都太超乎常理,所以两人一时之间都无法接受。 「我没有说谎。刚才说过了吧?我们持有的物品几乎都是跟国家借用的……不过,只是一件制服或一项笔记用品的话,应该不成问题,至少在管理上不会像宝石一样严格。」 珂古兰回答。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她甚至可以向父王发誓,自己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让她不得不收回说出口的话。 「不,你撒谎。」恶魔用莫名自信的口吻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是什么?」 如果两人之间存在一段故事,恐怕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时序是春天,在冬日严寒逐渐消退、海洋风平浪静的时节,发生在后宫深处图书室里的故事。恶魔轻松地指向自己发现的东西,丝毫不知道那个东西的严重性。公主看向恶魔所指的东西,抽出书本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的目光落在太阳终于开始照射进来的地面,注定发生的事件已经等待两人多时。 那是一个以黄金点缀红玉的火焰色胸针。 「你看。这里果然是金碧辉煌的后宫!看来管理很随便嘛。」 「……」 恶魔用胜利的口吻说道,珂古兰则是一脸凝重。 胸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夸耀著自己的瑰丽。 就这样,恶魔与公主之间发生的第一起事件揭开了序幕。 ? 男人的梦想──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后宫,同时是女人的梦想之地。有磨坊的小姑娘成为皇后,母仪天下;也有在战争中成为奴隶的慈螺国女孩,努力不懈成为后宫之长。在这个时代,此处是女人掌握权力的地方──这就是后宫,也是蓝达那利亚帝国。 琉西卡?玛吉姆也是满怀雄心壮志进入后宫的其中一人。当代的王没有心愿,而霸王已经高龄七十五岁,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所以一定有未竟的心愿。琉西卡打算爬到位极人臣的地位。 ──以上是恶魔所做的设定。 这个时期的帝都,有时候会因海风的情况而炎热如酷暑。这样的日子,帝都人民雀跃地称之为「海神的瞌睡」。 今天就是那样的日子,后宫炎热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脱掉外套。 不过,琉西卡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在短暂的时间内,她已知道脱下外套会落得什么下场。 时间是中午,地点是餐厅。琉西卡只是地位低下的宫姬,没有人照料她的起居,所以她只能到餐厅用膳。 如果是真正的公主,无须亲力亲为。她们有亲戚和贵族间的人脉,在后宫的权威宛如一个小国家之主。 这样的派阀有六、七个……不,其实琉西卡也不清楚,说不定后宫里有十个以上的派阀。 琉西卡还没有加入任何派阀,那是因为直到最近,她才隐约察觉到「好像有那样的东西存在」。她心想,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加入其中一个派阀吧?这个地方有太多独特的规定和潜规则,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踩到什么地雷。 她边在心中暗想边领取膳食,然后在餐桌前坐下,开始用餐。 然而,等她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嗯?」 琉西卡感觉到注视著自己的目光──来自四面八方。 她咀嚼配菜中的腌菜,不一会儿察觉到餐厅充满诡异的气氛。到底发生什么事?她的背后开始冒冷汗,交头接耳的声音与意味深长的目光很明显都是朝她而来。 她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 琉西卡第一个反应是低头看自己的服装仪容。在后宫,原则上可以自由穿著,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规定,事实上必须遵守某种程度的规则。 绑带长靴,以及肌肤不裸露的连身洋装──这就是后宫所谓的制服,也是所有服饰的基本。她并没有违反规则。 那么,是她的行为举止有问题吗?但是,她有遵守礼节,也有祈祷,还尽量坐在远离人群的座位,应该没有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才对。 不,等一下。这样不是很奇怪吗?琉西卡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仔细想想,只有这个座位没有人坐,实在很不自然。或许有人先预约了? 那么,她该怎么做? 思考至此已经是琉西卡的极限。 让她感觉芒刺在背的原因,恐怕就是ˋ这个地方。但是,她已经开始用餐了,如果现在移动到别的座位,万一遭人拒绝同桌,她该如何是好?而且,她本来就是为了避开冷嘲热讽,才逃到没有人坐的餐桌。 她希望有人能开口邀她一起用餐,这么一来,她就有藉口移动座位。然而很不巧的是,她在后宫没有认识的人,刚才嘲弄她的前辈们现在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宛如欺负小动物的孩童笑容。 据说用温水煮青蛙,青蛙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煮熟,逃也逃不了。琉西卡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像那只青蛙。但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热水里,还是在冷水里? 「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餐?」 所以,当她听到邀请她的声音后,不禁松了口气。 「我叫伊莱莎。跟我一起用餐吧,我不会陷害你的。」 名为伊莱莎的高雅女子,是一名年约二十岁的少女。她的言语不带任何恶意,充满了琉西卡这几天以来从没听过的温柔。 「坐在那个座位不太妥当,请过来这边吧。」 琉西卡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整理餐点,追在伊莱莎身后来到餐厅的角落。 「好险。」 伊莱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宛如孩童经历小小冒险之后的表情。伊莱莎的年纪比较大,但做出这个动作,让琉西卡觉得她看起来比自己小很多。 「我违反了什么规定吗?」 琉西卡问道。伊莱莎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不,你没有违反任何规定。但是……你明白吧?」 「我不明白。」 琉西卡用冷硬的声音回答。她知道自己不该用这种态度对待救命恩人,但也知道伊莱莎不会计较所以得寸进尺。你明白吧──不,她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对不起。说的也是,毕竟你初来乍到,难怪不明白。」 琉西卡近似迁怒的言语,伊莱莎却不疑有他地接受了。 「我跟你说,那里是希尔蒂南小姐等人经常使用的餐桌,像你这样新来的人使用那张餐桌,可会大事不妙。」 琉西卡闻言心想,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常见的争地盘罢了。 「你听好了,在这里,有几个人的命令你千万不能违抗,要记清楚喔。第一个人就是刚才说的希尔蒂南小姐,她出身子爵之家,虽然地位不高,但在这半年内就崭露头角,是一名才女。还有奥克塔维亚小姐,她是剧方的代表。其他还必须注意的就是王族,尤其是珂古兰公主。」 「公主……」 「对,她是现任国王的独生女。幸好她不是尖酸刻薄的人,不过,和我们有著云壤之别,所以还是不要太接近她比较好。」 「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也没有人跟我说明……」 「是啊。不过,那些是这里的规矩。」 纤细婉约的伊莱莎,这时候的语气却强而有力,彷佛在谈论神明或法律,说得斩钉截铁。 「知道这些事情非常重要,不然……」 「别说了,快让开!」 这时候响起某个人的怒吼声,打断了餐厅里的交头接耳。 「啊!」伊莱莎惊呼出声。琉西卡回头看,发现她所说的「大事不妙」正在发生。 数名宫姬不知何时已围著那张餐桌坐下,她们看起来是地位崇高、在后宫如鱼得水的宫姬。有一名少女倒卧在餐桌旁的地上,银制的食器散落一地。豆子汤当头淋下,她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 发出声音的不是实际下手的宫姬,而是坐在餐桌中央的少女。只有这位金发碧眼的少女穿著华丽的黄色洋装。 她就是希尔蒂南?李兹。琉西卡从充斥餐厅的窃窃私语得知少女的名字。 「走在平坦的地方也会跌倒,太漫不经心了。」 宫姬说道,然后完美地遵守宫廷礼仪,继续用餐。 「请你今后小心一点。」 这就是规矩。 餐厅在眨眼间又恢复平静,所有人重新谈笑和用餐,彷佛没有发生任何事般地回归她们的日常生活,留下少女凄惨地呆坐在原地。 她茫然环顾四周,半晌,确定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后,落寞地走出餐厅,头上还黏著葱花。 「……唉,她好可怜……」 伊莱莎按著胸口,她的表情显得比被欺负的少女还要心痛。 但是,也仅止于如此。 「你不救她吗?」 「……」 琉西卡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残酷的问题。伊莱莎很善良,但她的善良是有限度的。 「对不起,我也一样,没有去救她。」 语毕,琉西卡重新用餐,吃著刚才那位少女无法吃的面包,喝著她无法喝的汤。 她在心中暗想,这个地方实在太疯狂了。 ? 「完结」──珂古兰凝视著这个印刷清晰的单字半晌,阖上书本,喝下早已变凉的红茶。茶点已经被她吃完了,但即使没有茶点,她的身体仍然盈满感动。《秽土之王》真的是一本无可挑剔的旷世杰作。 一年也得不到几次像这样的读后感,珂古兰彷佛在催促梦境的后续发展,闭上双眼遥想,甚至希望这一刻可以成为永恒。然而…… 「我回来了!」 门冷不防被人打开,一名红发宫姬闯进来。 「我快受不了了!」 她用力踩著地板,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放下头发卷起袖子,豪放地解开胸前钮扣。 「这个地方未免太疯狂了吧?」 珂古兰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宫姬,但是,她却大摇大摆地在珂古兰对面的椅子用力坐下。 「莫名其妙!这个地方是怎么搞的?珂古兰,你快听我说!」 宫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刚才遭遇了多么不合理的对待,还有坏心眼的前辈、莫名其妙的规则,以及被欺负的可怜少女。 「太可怕了!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后宫并不是充满风花雪月的地方。别知道这些事情还比较幸福呢。男人的浪漫……唉。」 「……」 「在那之后还发生了更过分的事……珂古兰,你那是什么表情?」 珂古兰露出古怪的表情,愤怒、悲伤、困惑、惊讶在她脸上闪烁,最后化为「理解」。 「……喔。」 她将阖起的书本堆叠在书桌的角落。 「是你啊?」 「嗯?你没有认出我吗?」 珂古兰现在才察觉宫姬的真面目。宫姬在半空中翻了一圈,下一秒「咚」的一声冒出七彩烟雾,恶魔从烟雾中现身。没错,进入后宫的新宫姬──琉西卡是假的,真面目正是恶魔。 「难怪我觉得最近很安静。」 「你不能责骂我,我有跟你说『我要出去』。」 这是事实。恶魔先告知了珂古兰才出门,珂古兰也有回应「喔……」,不过当时她没有把头从书本中抬起来。 「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去外面?」 「当然是去寻找下一个主人──虽然我很想这样回答你,但坦白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好差劲的理由,幼稚。」 「不!珂古兰,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这次我有正当的理由!」 语毕,恶魔的手势像要挥下马鞭般,手指指向地面。 「珂古兰,你到底要对那个胸针置之不理到什么时候?」 闪耀著璀灿光芒的胸针,躺在和昨天一样的地方散发光彩。 距离发现胸针已经过了一天,珂古兰却完全无动于衷。 「真受不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有趣的事件要发生了……」 恶魔悲切地仰天长叹。 「……珂古兰,你不是说过在后宫,所有珠宝都会受到严格管理吗?既然如此,有个胸针掉在这里是很不寻常、很奇怪的事吧?然而,你却一直对它视若无睹,彷佛奇怪的人是我。这跟你说的话不是互相矛盾吗?来吧,这时候你应该要很慌乱,以解决这个谜团为目标。当然,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不用担心,这种时候只要向恶魔许愿,任何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快许下『解开这个谜团』的愿望吧!」 「……真亏你能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珂古兰打消了看下一本书的念头,一脸不悦地看著恶魔。 「你从昨天就一直吵个不停,到头来只是希望我向你许愿而已吧?」 「这当然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后续发展!快点向我许愿,现在我可以特别算你免费喔!」 「真受不了你……所以你才会打扮成那副模样去收集情报吗?」 「嗯?对呀,没错,就是你说的那样。」 珂古兰用漆黑的眼眸瞪著恶魔。 「……你没有引起事端吧?」 「当然没有。不过,你再对这起事件置之不理,我就不敢保证了……」 「又威胁我。算了,无所谓。」 珂古兰阖上书本,接著说道: 「好吧,我也要开始行动。」 「哦!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真是一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懒惰鬼!难道你的胸膛没有一丁点好奇心和兴奋吗?嗯……虽然空间的确是局促了些。但是你这么年轻,怎么可以这么无趣……你说什么?」 「……你惊讶什么?」 「咦?因为……你说要开始行动?」 恶魔彷佛遭遇过诈骗的人,戒慎恐惧地反问。 「没错。到目前为止,我认为以静制动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但是已经过了一天,由不得我按兵不动。」 「哦哦!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嗯……对了,你刚才一直说我是懒惰鬼和胆小鬼?」 咻咻──恶魔佯装著不会吹口哨的样子。 「……算了。接下来,这个胸针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珂古兰说要展开行动,却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 「怎么处理?一般来说,就是找到主人,然后物归原主吧?还是说,你想要据为己有?没想到原来你这么贪婪,不过我也不讨厌这样的你。」 「笨蛋。」 珂古兰像在面对不受教的学生般叹了口气。 「事情 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单纯。我不是说过吗?这样的宝石都受到国家严格管理,换句话说,这个胸针本来不可能掉在这里。所以──这可能是为了陷害我的陷阱。」 「……嗯?你说什么?」恶魔反问。 「我说这是陷阱。比方说,和你刚才说的一样,我捡到这个胸针,然后据为己有。接著,物主忽然出现举发我:『你这个小偷!』如此一来,举国上下都会流传『公主是小偷』的传闻。」 「你想太多了,怎么可能……」 恶魔说到一半就把话打住,因为他不久前才见识到人心险恶。 「希望你不要当真,刚才我只是打个比方,毕竟直到昨天为止,我都认为那个胸针『只是不小心掉在这里』。但是,如果是物主遗失了胸针,应该会在晚上检查的时候发现……」 「哦,所以你才等了一天吗?嗯……既然如此,必须尽快把这个胸针物归原主吧?或是交给第三者。」 「那么做也行,但是,捡到的人是我,会让物主吓得背脊发寒吧?对方会心想:『居然让公主殿下捡到我掉的东西!』这是让对方无颜面对世人的丑闻……同时,那人的侍女也难辞其咎,说不定会被辞退。」 「唔唔唔……」 恶魔错愕得哑口无言。 「啊……听你这样说,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要做比较好。」 「到昨天为止的确如此,但是,现在『不小心弄掉』的可能性变得很低……很遗憾,眼下的情况已经超出我的预测,继续置之不理,情况恐怕不会好转。」 珂古兰站起身立刻行动,飞快向前走去,以宛如水鸟捕获猎物般明快的动作拾起胸针。 「恶魔,你要牢记这一点,置之不理比较好的东西,却勉强接触而毁了它,不是我的兴趣。但是,无法判断的时候,我会选择用自己的力量开拓未来。这就是珂古兰?迪亚斯的作风。」 「喔喔……」 不知道是否为珂古兰的话所感动,恶魔饶富兴致地看著珂古兰,眼眸中燃起好奇心。 「……请让我向你致歉,珂古兰,我发誓今后绝不会再擅自行动。我真是愚蠢至极!后宫?美若天仙的宫姬?比起这些,整天看书、打瞌睡的你更有趣。我真痛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自己!哈哈哈,更重要的是……」 恶魔用复古的方式夸张地行礼。 「来吧!快点向我许愿!」 他弹一下手指,瞬间燃起熊熊火焰,冒出的烟雾弥漫四周。音乐凭空响起,金银珠宝源源不绝地冒出来。 「哈哈哈!你的愿望是什么?是黄金?白银?还是宝玉?不不不,这些东西你都不屑一顾吧?哈哈哈!真是令人兴奋的许愿仪式!」 在幻觉中跳舞的恶魔看起来乐不可支。 「第一个要许什么愿望?任何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 「没有必要。」 然而,珂古兰维持一贯的冷淡。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向你许愿。」 「什么?你不用担心代价,现在是试用期。」 「……真受不了你。我不是在意那种事。恶魔,你仔细听好,我绝不会做出逾越本分的事。用超能力实现的愿望,我一定无法掌控,所以我不会向你许愿。」 「不过,这么一来,你怎么找出物主?来吧,向我许愿!快啊!」 恶魔边发牢骚边收起幻术,赌气地说道。 没想到珂古兰却进一步反驳。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马上就知道答案了……你看这里。」 白晰的手指指向胸针,上面有刺草和蛇的装饰。 「这些装饰怎么了吗?」 「这是家徽。你看。」 珂古兰从书架抽出《列岛诸国家徽大全》。 「……这是罗姆利亚的李兹子爵家的家徽。」 滩开的书页上刊载著将胸针图案简化而成的徽章。 「啊啊,我想起来了,这是希尔蒂南小姐经常佩戴的胸针。」 「她是谁?」 「你在不久前不是亲眼见过她吗?在餐厅欺负新人的人。」 「哦,原来是她。」 恶魔敲了一下掌心。 「昨天,我在中午之前都一直待在这里,也是早上最早来的人,所以胸针是在那之前掉的……在我来之前,来过这间图书室的至少有三个人……」 「嗯?等一下,你怎么知道?」 「看书本的情况就知道了。」 珂古兰走在书架之间,温柔地抚摸陈列在书架上的书背。 「前天还在的书,昨天被借走了;昨天没有的书,今天被还回来了。拥有这些情报以及进入图书室的人的情报,就不难做出这些推测。只阅读冒险小说的人,只对学业有兴趣的人……只要分析这些情报就可以了。」 「……你是认真的吗?」 「是,我当然是认真的。不过,首次来这间图书室的人,或是什么都没借就离开的人,不包含在情报之内,所以我才说至少有三个人。嗯……但是,现在这三个人都跟这个胸针八竿子打不著……」 「那个坏心眼的女生不会来这里吗?」 「据我所知,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她的跟班也是,因为她们的地盘在中庭。那天她们应该在中庭,平常时间不可能来图书室。」 「唔……」 「这个红宝石是希尔蒂南的东西,但是,我不认为她会来图书室,甚至不小心弄掉胸针,因为她没有理由陷害我。还是说,这是赃物?偷窃它的犯人把它丢在这里?犯人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吗?或者犯人想要挑拨离间,让我们对立?但是跟我无关吧?嘀嘀咕咕……」 「喂,珂古兰!喂!」 珂古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集中力非常惊人,连恶魔在她眼前挥手都没有任何反应,跟她阅读书本时一样。 「呵呵呵,你真的是很有趣的人类。」 恶魔手抵著下巴喃喃自语。他对去外面游玩的兴致全失。因为他现在知道比起游玩,陷入这种状态的珂古兰更有趣百倍。 这个不靠恶魔力量解不开的谜团,她却想靠一己之力揭晓真相。恶魔对此感到非常痛快,希望她的努力最后能够得到回报。不过,得不到回报也没关系,因为到时候就轮到他登场。 「呵呵呵。」恶魔不由得笑了出来。那是设下陷阱的猎人笑容,播种时的农夫笑容,同时是看到人类显露欲望的恶魔笑容。 这世界上没有一无所求的人,他一定要实现这个女孩的愿望──恶魔在心中暗自发誓。 呵呵呵,恶魔笑了。 嘀嘀咕咕,珂古兰喃喃自语。 就这样,茶馆度过了一个平稳的下午。这时候…… 呜呜……呜呜……呜呜…… 「嗯?」 恶魔敛起窃笑,四处张望。 「奇怪?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个声音……」 而且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虽然现场也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但她只是阴森地自言自语,没有哭泣。 「……是我的错觉吧?」 恶魔谨慎地巡视图书室,里面果然没有其他人。然而…… 呜呜……呜呜…… 「……喂,那个声音该不会是……」 呜咽声越来越大,恶魔无法再告诉自己那是错觉。 「喂,珂古兰……」 「嘀嘀咕咕……」 「珂、珂古兰!珂古兰!我的主人!主人大人!快点回答我!」 「嘀嘀咕咕……什么事啦,恶魔?你很啰嗦耶。」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 时候吧!你快听听那个声音!」 恶魔要珂古兰仔细聆听室内响起的呜咽声。 「哇!是幽灵!」 他惊呼一声,吓得躲在珂古兰娇小的背后。 「……」 珂古兰用难以言喻的眼神转头看向后方。 「……你是货真价实的恶魔对吧?」 「对啊!」 「……恶魔会怕幽灵?」 「不行吗?因为幽灵很诡异啊!」 恶魔吓得不敢抬头,像一名年幼的孩子蜷缩著身体,不停发抖。珂古兰也全身发抖,但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强忍著恶魔的歪理。 「……最诡异的人没有资格说这种话!而且你害怕的方式也太丢脸了吧?坚强一点!」 「哼!对害怕的东西坦白说『很可怕』有什么不对?你没有资格抱怨我!这就是红眼魔王害怕的方式!」 「你不要对此沾沾自喜……放心吧,那是人类的声音。你过来看这边。」 背上黏著背后灵的珂古兰走向书桌,打开窗户。这里位于二楼,可以眺望远方,前方是御山,山下较近的地方是杉木林,接著是一座小后院。幽灵在那里暗自啜泣。 「是新来的人。」 幽灵的真面目是蜷缩身体、哭得像泪人儿的宫姬。 珂古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都会出现像她那样的女孩。因为思念故乡,或是被人欺负却无人可以倾诉,只好躲在角落暗自哭泣。大概是因为图书室的隔间方式,这里能清楚听到从那座后院传来的声苜。」 「哦,听起来好凄凉。」 知道对方不是幽灵,恶魔的胆子也变大了,甚至开始窥探,想要看清楚一点。不过,珂古兰「啪当」一声关上窗户。瞬间,幽灵的声音变得更大了。看来排雨槽似乎与排气口相连,把窗户关起来后,哭泣声会听得更清楚。 这时候,幽灵的声音起了变化。 「……有人在……这里吗?」 珂古兰狠狠地瞪了恶魔一眼。 「谁叫你刚才大声嚷嚷,才会被她发现。」 「抱歉,接下来我会轻声细语。」 「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是、是谁?居然偷听,太卑鄙了吧?你在哪里?回答我!」 「好好好,我在这里,在建筑物里面。」 「咦?骗、骗人!这里没有其他人呀!」 恶魔悄悄从窗户向下看,只见栗子色的头顶慌张地在窗户和树篱探望,但似乎找不到任何人。于是,她异想天开地大叫: 「啊!该、该不会是妖怪吧?」 连一向淡定的珂古兰也不禁错愕。下一秒,恶魔哈哈大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对她来说,我们的确就像妖怪一样。哈哈哈……而且珂古兰,你的确有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你闭嘴……」 「哇、哇!对不起!请不要诅咒我!」 「啊,抱歉,刚才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 「不然是对谁说的?」 「恶魔。」 「哇!」 恶魔哈哈大笑,心想,她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女孩。 「……不哭了吗?」 图书室里的声音透过排雨槽传到另一端。珂古兰倚著窗户说话,却坚决不看下方。 「咦?啊,对……」 少女说道。她的惊讶似乎更胜于悲伤,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带哭意。 「是吗?太好了。」 「……」 珂古兰知道在这一刻,她们之间已经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羁绊。凌驾于悲伤之上的惊讶,被更强烈的情感取代。 「……你是谁?」 宛如小心翼翼的野猫声音。 「我是你所说的妖怪。」 珂古兰装傻地回答。 「……你开玩笑的吧?」 「换句话说,就是要你把我当成妖怪。我无意帮助你,相反的,也不会诅咒你,只是听你说说话而已。」 「……什么跟什么啊……」 先是衣服沿著墙壁滑下的声音,接著是臀部坐到地面上的声音。从排雨槽传来的声音很清晰,珂古兰能轻易想像幽灵的姿态。 「……这里真是糟透了,我说话遭人忽视,还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惹人生气;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却是妖怪。讨厌……为什么我非得受这些委屈不可……我根本一点也不想进入后宫。我听说国王是高龄七十五岁的老爷爷,要当那种人的小妾,实在太不幸了……」 「喂,珂古兰,怎么跟你说的不太一样?」 「我没有说错。真受不了……那个女孩到底是从多么乡下的地方来到这里?」 珂古兰觉得头很痛。事实上,有不少宫姬的想法跟恶魔一样,误以为后宫是惨无人道的地方,但是,幽灵的偏见似乎更为严重。 「我才不要跟年纪比爸爸大的人在一起……绝对不要!再说,国王也太不像样了吧?居然建造后宫!色老头!年纪一大把了还色欲熏心,老不修!」 「……」 别生气啊,珂古兰。童言无忌,所以快把字典放下来,好不好?」 「……哦?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女孩。」 手上的字典被抢走的珂古兰撂下狠话,回到座位上。 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地抱怨的幽灵,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或许她本来就不是阴沉的人吧?发泄完后,她似乎也比较有精神。 「──然后,她们还瞧不起我,说我是乡巴佬。我真的讨厌死她们了!」 「是吗?」 「身分高贵又怎么样?那些人跟帝都的人相比,也是乡巴佬呀!」 「或许吧。」 不可思议的阳光洒落在此,幽灵与公主、公主与恶魔、恶魔与幽灵,在不认识彼此的情况下度过这一段时光。幽灵作梦也没想到自己聊天的对象是「真正血统尊贵之人」,公主也不知道幽灵长得是圆是扁。唯一可以看到双方的恶魔什么都没说,只是飘浮在半空中。他们像三头不同种的野兽共享同一个饮水区。三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思,他们的相遇有如幻影般虚幻而不真实。 「你有在听吗?你……还在吗?」 「我还在。」 珂古兰回答,但声音显得很敷衍。她心不在焉地听幽灵抱怨的同时,拿著红宝石对照书上的内容。公主的心思,幽灵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珂古兰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有她的极限,因为在后宫落下的眼泪是擦不完的。 所以,这就是珂古兰的极限。 「我会一直在这个地方,会听你说话,不会去任何地方。」 「……真的吗?」 「对。」 比如说,珂古兰随时可以出手相救,甚至不用向神灯恶魔许愿。只要珂古兰询问幽灵的名字,记住她的长相,每次见到她时向她打招呼。只要这么做,就不会再有人欺负她。幽灵会很感激她、喜欢她,就像希尔蒂南的跟班一样。 同样的光景,珂古兰已经看过无数次,所以不会向幽灵「们」表明身分。 因此,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只是一种例行公事。 这是妖怪与幽灵之间的茶会。 「……你真的有在听吗?」 「有。」 珂古兰不知道这名新的幽灵今后会变得怎么样。她会重展笑颜,逐渐习惯后宫的生活?还是终日以泪洗面,直到回国?无论如何,她们都会从茶馆的后方离去。所以珂古兰不会和幽灵交心,好让那一刻随时可以到来。她在调 查胸针的时候,只是敷衍地回应幽灵。 ──然而,这次的情况有了些许变化。 珂古兰直到第二天才知道。 ? 珂古兰不是镇日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若有必须出席的典礼她就会出席,若有想上的课就不会请假。 历史课便是其中之一。教历史的古薛老师与国王很像,是一名严格的老人,用洪亮的声音陈述的故事宛如祝祷词,将后宫浮躁的气氛排除在外。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珂古兰不禁心想,为什么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这么快?和玛古努斯姨丈度过的时间与上课的时间一样长,后者却短暂得彷佛一眨眼就结束。 古薛离开后,支配教室的静谧空气在一瞬间瓦解,被宫姬们年轻纷杂的气氛所取代。 「……」 珂古兰为了挽留逐渐冷却的梦,用力闭上双眼,让自己的思绪驰骋在悠久的时空之中。 (喂,你看那边。) 然而,恶魔却不识相地打断她。 「……你安静一点。」 珂古兰用细微得只有虱子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下一秒,耳畔的头发发出沙沙声,化为言语──那是变化成头发的恶魔说话声。 (为什么?这堂课不是结束了吗?别说这些了,你快看那个啦。) 看什么?拗不过恶魔的珂古兰只好张开双眼,出现在她眼前的是…… (她就是那个幽灵。) 珂古兰没想到幽灵距离自己这么近。她在距离珂古兰右方两个座位的位子轻轻坐下。 (长得很标致。) 是她啊……珂古兰不发一语地点头。眼前的女孩不是「绝世美女」,也不是「美得有如人偶」,而是宛如绽放在荒野的蒲公英,楚楚可怜的少女。 (只要她学会化妆,再抬头挺胸一点就好了。) 这一点真的很可惜。蒲公英已经失去野生的润泽。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把绽放在荒野的花朵种到花坛里,不一定能美丽绽放。 (她是在乾涸的大地才会绽放的花朵。) 「大概吧。」 或许珂古兰不该像这样一边说话一边收拾东西。 匡当! 那个声响在嘈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大声。 「……失礼了。」 珂古兰先以座礼为自己的失态向周围人致歉,然后不发出声音地拉开椅子。身为贵族,连捡起一枝笔也有特定的礼节,她必须坐在椅子上,轻轻捡起笔。 「啊,拿去吧。」 所以当幽灵这么做的时候,珂古兰一瞬间僵住了。 教室内的嘈杂起了变化。 「……咦?这不是你的笔吗?」 幽灵一脸惊讶地将笔递到珂古兰面前,看著一动也不动的珂古兰。这个举动让珂古兰不知所措。她对礼仪很有自信,不过那是建立在对方也遵守礼仪的情况下,所以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应对才好。 「……」 珂古兰犹豫著要不要接下笔,这时候,幽灵不知为何吁了一口气。 「你也是一个人来上课吗?」 「……对。」 幽灵没有先自我介绍,也没有配合时令寒暄,劈头就问问题,珂古兰不禁惊讶得瞠大双眼。看到珂古兰的反应,幽灵的表情越来越喜悦。她似乎把珂古兰当成和她一样无法适应后宫的人。 「真的吗?呵呵,其实我也是。」 「……是吗?」 糟糕,真的很不妙。虽然珂古兰面无表情,但内心非常慌乱。不知不觉间,教室里的人投射在她们身上的目光改变了性质,黏乎乎地缠著两人。 「你总是一个人吗?有没有朋友?」 「我……」 四周的目光带来的压力已近乎暴力,幽灵却仍浑然不觉地为新的邂逅欣喜。 「快说啊。你有朋友吗?」恶魔问道。 珂古兰没有多余的心力回答,她绞尽脑汁想要突破眼前的窘境,然而恶魔与幽灵女孩却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顾她的处境。 「你好像很乖巧,但眼神看起来很聪明。而且,你的头发好漂亮……彷佛要融入夜色一般……好美……」 接著,幽灵说出决定性的台词: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当朋友?」 恶魔发出「哦哦!」一声吐出一口气,那句话在教室里引起更大的骚动。幽灵双颊泛红,一脸紧张地等待珂古兰的回答。 珂古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这时候…… 「哎呀。」 一名宫姬分开群众,出现在两人面前。 「真是不入流的问法。如果是绅士,早就赏你一巴掌了吧?」 那是一名宛如黄金化身的少女,身穿以黄绢织成的制服,全身散发出以这副模样出席圣诞祭也不会颜面扫地的光芒,佩戴的首饰大概超过十几二十个吧,一头微卷的头发金黄得耀眼。 希尔蒂南?李兹──自罗姆利亚浩浩荡荡送入后宫,人称东海第一美女的李兹子爵千金。 「希、希尔蒂南小姐!」 连希尔蒂南的跟班也凑了上来。 「这点小事还不需要您出面……」 「不!主人有难,淑女必须挺身而出。」 啪!刺绣在扇子上的琉璃鸟消失在她的嘴角。 「……什么意思?」 幽灵鼓起所剩无几的勇气,不过眨眼间就烟消云散。希尔蒂南只是瞥了她一眼,她就胆怯地蜷缩身体。 希尔蒂南微微一笑: 「什么意思?你在开玩笑吗?真是有趣的女孩。」 「你……你不要用那种方式说话……我真的不明白!」 「……真讨厌,和你说话,连我也变得不入流。真拿你没办法,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 虚情假意的笑容消失,扇子宛如一把利剑直指幽灵。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吗?」 「……跟、跟你无关吧?」 「怎么会与我无关?一旦发生紧急状况,我将成为她的盾牌,为她赴汤蹈火……你真的不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吗?」 「咦?与、与她无关吧?你不要来纠缠我们!」 「……你误会了……听好,刚才你以无礼态度对待的,是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殿下,我等主君的千金,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嫡公主。」 「……咦?」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珂古兰在心中暗想。 「怎、怎么可能……」 刚才还用亲近目光看著她的眼眸染上恐惧的色彩,彷佛羊看到老虎的眼神。 「『我的朋友』对您失礼了,童话公主。」 希尔蒂南无视幽灵仅存的骨气,恭敬地向珂古兰行礼。幽灵的嘴巴一张一阖,不知道是闭不起来还是缺氧。 「能不能请您原谅她?毕竟她进入后宫的时日尚浅。」 「……嗯,我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 无所谓原不原谅,是周围的人擅自视为问题,但她又不能不这么回答来结束这场闹剧,这让珂古兰感觉自己好像共犯。 「谢谢您,我由衷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我还没向您问候,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像这样和您说话吧?我是希尔蒂南?李兹。」 「──久仰大名──」 「哇!」希尔蒂南的跟班们爆出一阵欢呼。主人得到拥有国家最高权威与权力的嫡公主认可,她们的眼神彷佛看到传说般闪闪发亮。 最可怜的人是幽灵。她面如死灰,彷佛真的死了一样。 「我、我!」 要是她屏住呼吸、默默不再说话就好了。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这么尊贵的人!」 「你说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童话公主?简直太无礼了!」 粗暴的观众对演员破口大骂。幽灵的脸蛋没有半点血色,喉咙哽住,目光游移,身体颤抖得彷佛随时可能痉挛。 「唔!总之!真的很对不起!」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东西站起来。没有后盾,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态毕露的幽灵,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落荒而逃。 「站住!你这个小偷!」 「就是说呀!你打算把童话公主的笔怎么样?」 然而,残酷的观众不打算就此放过可怜的羔羊。幽灵听到她们的叫嚷才回过神来停下脚步,她手里还握著珂古兰弄掉的笔。 「不、不是的!我……」 「卑鄙的小偷!」 「你偷了希尔蒂尔小姐的红宝石还不满足,连童话公主的东西也不放过!」 「这是……」 「……大家不要再说了,我应该说过,那件事到此为止。」 「但是!希尔蒂南小姐!」 「……在童话公主面前有失礼节喔。」 意外的是,安抚跟班的人是希尔蒂南。不过,珂古兰没有漏听希尔蒂南跟班们说的话。 「请等一下,『红宝石』指的是什么事?」 珂古兰心想自己不该多事,但为时已晚。希尔蒂南的跟班们吵嚷著回答: 「那个人偷了希尔蒂南小姐的胸针!」 「真是太卑鄙了!」 「不是我做的!」 希尔蒂南的跟班们高傲地数落幽灵。她们的话有很多明显的错误,唯一笃定的是,希尔蒂南的胸针不见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认为胸针是她偷的?」 「我们可不知道卑鄙之人的想法!」 「那是我们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你们是白痴吗──珂古兰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咽回去,真是好险。因为恶魔的关系,她变得很爱骂人。 「……希尔蒂南小姐,你有什么看法?虽然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不过我认为胸针遗失的可能性很高……」 「是、是的!您说的没错!」 看来是她的跟班们擅自诬陷幽灵偷了她的胸针,希尔蒂南本人明白珂古兰的意思。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胸针是弄丢了还是被偷。因为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无意把事情闹大。」 「不过……你要怎么向国家交代?」 「请不用担心,那是我私人的物品。」 「希尔蒂南小姐!但是,那不是您的守护石吗?」 守护石是在长剑半岛流传已久的习俗,为父母在孩子出生时赠予的护身符。虽然市值很低,但对当事人来说是独一无二的至宝。 「……我为你感到难过。」 珂古兰遵循教典的教诲安慰希尔蒂南,同时也明白,那起事件在这一刻解决了。虽然她还没有解决谜团和发生的原因,不过她已经找到解决的关键。 那个胸针是私人拥有的东西,即使遗失也不会引发外交问题。而且,希尔蒂南说了她无意把事情闹大,所以事件算是告一段落。她已经找到解答与犯人,可是一旦揭晓,只会徒然在后宫掀起轩然大波。对方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处处配合她。不愧是统领一派的领导人,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不能轻易饶过她!」 「绝对是她偷的!」 可是,希尔蒂南的跟班们并不明白台面下的盘算,只是像小孩子虐待小动物般欺负幽灵,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 「对了,铃兰大人的项炼也是最近不见的!」 「你该不会还偷了其他东西吧?」 真正不妙的事态是从这里开始。到了这个地步,伦理已经失去意义,跟班们开始用妄想罗织罪名。 然而,即使只是妄想…… 「什么事?大家在吵什么?」 「那就叫做『偷窃』。她是故意找碴吗?」 「不,她是惯窃。」 「讨厌,好可怕唷。」 谣言彷佛潮水打湿沙滩,沉静地扩散开来。 「我不是!」 幽灵拚命否认。但是,扩散开来的谣言不是凭她一己之力便能遏阻。 「我没有偷东西!」 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谣言扩散。伦理和真相失去意义,宛如剧毒的空气缓缓勒紧幽灵。 「我没有!」 木已成舟,春天的后宫里开始弥漫怀疑与谎言。 ? 那天,珂古兰不禁回想起过往的事。 「呜呜……呜呜……」 早上,珂古兰来到图书室时,果不其然,她也来了。 珂古兰缓缓走在哭泣声回荡的室内,刻意像往常一样寻找书籍,然后走到窗畔,边听著她的哭声边打开书本。 「呜呜……呜呜……我受不了了……好想一死了之……呜呜……」 过了约莫半刻钟,这段时间里珂古兰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喂。」 幽灵用带著鼻音的声音说道。 「……妖怪,你在吗?」 珂古兰稍微思考了一下自己该不该回应她。 「不在。」 「这样啊……你明明就在!」 眼泪和悲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幽灵气势汹汹地吐嘈。不过,气势维持不久,幽灵很快又变得落落寡欢。 珂古兰没有和她说话,继续看著自己的书《凤凰山庄》。但是,直到看完这本书,她始终无法集中精神,索性把书放下,取出书签。 「……喂,你知道这个国家的公主吗?」 「当然认识。」 而且再清楚不过。 「……所有人都知道她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但是,连你都知道,代表所有人都知道吧?」 「为什么我知道她,就代表所有人都知道?」 「因为感觉你对世间的流行很迟钝。」 珂古兰无法认同这句话,但还是保持沉默。 「而且很阴沉又冷淡。你今年几岁?二十?三十?是不是常有人说你的个性很恶劣?」 沉默,她要努力保持沉默。 两人维持一如往常的距离。这是幽灵与妖怪的茶会,时间是跷掉祈祷的上午时分。 幽灵滔滔不绝地说起前几天发生的事。她大概作梦也没想到,当时珂古兰也在场吧?她所说的内容不外乎是,当时她站得直挺挺地面对公主,都没有发抖,还回嘴了一句话等等,其中夹杂一些谎言。不过,珂古兰只是随口答腔,没有更正错误的地方。 「尤其是那个公主!」 这次珂古兰没有答腔。 「公主又怎么样?我怎么知道她是公主?既然是公主,就散发出自己是公主的光环啊!」 「……或许吧。」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如果你又像之前一样心不在焉,我可不原谅你!」 「我有在听……」 珂古兰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回答。幽灵不知道她正是公主本人,推心置腹地对她坦承心事,这让珂古兰感到心痛,也觉得自己很卑鄙。 「……妖怪。」 这般心情因幽灵接下来的问题变得更强烈。 「你应该不是出身尊贵的家族吧?」 「……」 彷佛幼童看到烧得火红的炭,觉得「很漂亮」而想要触碰的心情。幽灵虽被狠狠背叛,但还是忍不住伸出冻僵的手。 如果这时候推开她,她大概今后再也不敢伸出手了吧?或许会与所有温暖的东西保持距离。不,这也是藉口。到头来真正寻求温暖的,或许是珂古兰自己? 「我不是。」 珂古兰撒了谎。 「……是吗?太好了。」 幽灵吐出一口气。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发出欣喜的声音。 「出身尊贵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幸好我只是出身自子爵家。」 「欺负你的人也不是王族吧?」 「什么嘛!那她们还那么高傲?」 「这就是后宫。」 珂古兰斩钉截铁地说: 「这里的权力与外界略有不同,学会察言观色、配合大家是最重要的事……她们其实没有那么残酷,甚至可以说很普通。总有一天,你也会习惯这个地方,或许会变得跟她们一样。」 「我才不会变成那种讨厌的人。」 「是吗?我反而觉得变成那种人比较好,因为可以活得比较轻松。」 「哦?可是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来找你了,你不在乎吗?」 珂古兰想回答「当然不在乎」,但令她惊讶的是,声音却堵在喉咙发不出来。 「……哼!你要是觉得寂寞,就坦白说出来呀。」 不是,她才不寂寞──但这句话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真是的。至少让我看看你的长相吧?妖怪,你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珂古兰感觉到胸口萌生阵阵刺痛,像被小小的荆棘刺痛。 真是讨厌的家伙。她没有权利让自己感觉到这种疼痛。因为,如果她感觉到疼痛,表示幽灵说的话是正确的。 「……或许你真的是妖怪吧?为了过于寂寞的我所诞生的妖怪……」 再也承受不了疼痛的珂古兰打开窗户,缓缓让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大气之中。 她将手肘靠在栏杆上,看向后院。后院里的幽灵窥探著一楼窗户,似乎在寻找什么。 只要幽灵一抬头,珂古兰的行踪就会曝光。她把自己置身于那样的地方,但绝不会主动叫唤幽灵。自我满足的紧张感稍微缓和了自我厌恶和罪恶感。是对方找不到自己,她已经刻意来到会被人发现的地方了──珂古兰很高兴自己能以此为藉口。 不过,她太大意了。 「啊!好痛!这是什么?」 这个声音让珂古兰张开双眼。不知道是因为筛落的阳光,还是心中的盘算,让她有一瞬间松懈了。 原本拿在她手上的书签掉了下去。 「从上面掉下来的……?」 那一瞬间,她们差一点就要四目相接。 「我知道了!是二楼!你在二楼!」 幽灵大声惊呼。珂古兰感觉到心脏扑通跳动。 「那里是图书室!你果然不是妖怪!」 珂古兰已经无法呼吸,也说不出谎言。 「把书签还给我。」 「呵呵呵,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拜托你……」 「哈哈哈,真拿你没办法。我马上拿去给你──」 「不行!」 珂古兰发出了自己这十年来最大的声音。她比幽灵还惊讶于这件事。 「什、什么嘛!」 这是对她的惩罚吗? 「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看我的脸。要是你看到,我们就不能再像这样子交谈。」 彷佛她真的是妖怪一样,不能见人,会让见者感到恐惧。她就是那样的妖怪──名为「王族」的妖怪。 珂古兰可以听到幽灵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那么,这枚书签该怎么办才好?」 「……你放在那里,我等一下去捡。」 「不行,万一被风吹走怎么办?我不能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 「你在胡说什么……」 这时候,珂古兰看到幽灵脸上挂著得逞的笑容。 「我帮你保管吧。」 「你说什么……」 「呵呵呵,第一次听到你发出这么慌乱的声音,真让人愉快。」 「快还给我!」 「我当然会还给你,只是帮你保管而已。」 珂古兰很伤脑筋,因为那枚书签是父王送给她、对她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 「……不行吗?」 听到幽灵的声音,她无法强硬地要幽灵还给她。那是受伤、疲惫,即使快要倒地不起也坚持向温暖伸出手的野兽声音。 「如果不行就算了,我会放弃……」 「……我只是暂时让你保管喔。」 珂古兰无法拒绝。 「以后你一定要还我。」 「我……我会的!一定会还你!」 珂古兰觉得头很痛。那枚书签是少数能让她感到自由的东西。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以示公平。」 「不用了。」 「别说了,你就听我说吧。那是我真正的名字,只有家人和亲密的朋友才会这么叫我……在这里没有人会呼唤的名字……」 这是契约。 「蒂娜,我的名字是蒂娜。」 她们互相让对方保管名字与书签,订下心灵相系的契约。 「所以,你不要再叫我幽灵了。」 「……我知道了,蒂娜,在这里我就如此称呼你。」 「呵呵呵,我还是一样继续叫你妖怪。」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你不要这么做。」 「那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呀。」 「我……」 在那之后,蒂娜还是经常找珂古兰聊天,或是天南地北地闲聊,或是发发牢骚。蒂娜逐渐走出身处后宫的阴影,聊天内容开始加入在别处认识的朋友话题。 幽灵的脚步与珂古兰的孤独成正比似的,离茶馆越来越远。 这样也好──十二岁的珂古兰一直这么想。 ? 有人指责幽灵是「小偷」之后,转眼间谣言遭加油添醋地扩散开来。 「胸针好像被偷了。」 「偷的人似乎是新来的宫姬。」 「那个宫姬好像还对公主做出很失礼的事。」 「有人的戒指好像也被偷了。」 「该不会也是她偷的吧?」 「不会吧?」 空穴来风的谣言在后宫满天飞,没有人查证内容的真实性,谣言彷佛妖怪变得越来越大,到处散播腐臭味。 就像生锈的铁、枯萎的花,谣言以不可逆的形式让后宫蒙上一层阴影。 幽灵和珂古兰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茶馆后方吸收了滑落的泪水变得湿淋淋的,隔著墙壁传来的声音只剩下无尽的诉苦。 后宫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已经到了珂古兰无法置之不理的地步。 「呜呜……呜呜……我要回去了……」 那是日落之后的夜晚。幽灵发了无数的牢骚,落下数不清的泪水后,终于要回去了。但是,她的步伐很沉重,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茶馆后方离去。 「……好想死。」 离别时,她只说了这句话。 在没有灯光的室内,珂古兰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著幽灵的背影。像这样在黑暗的深处窃听幽灵的声音,珂古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妖怪。 「……嗯?真受不了,那个爱哭鬼终于回家啦?嗯~~」 恶魔醒过来 幕间1 大王 翻过书页,追逐著文字。场景变化,诞生了对话。 珂古兰缓缓翻著一页又一页。主角吶喊著,小丑男爵玛吉姆纵声大笑。她的目光在字里行间奔跑,翻开下一页。故事进入明快的高潮,沸腾得彷佛在说:「快点读下去吧!」珂古兰就像拉著精力旺盛的小狗的遛狗绳,缓缓翻页。为了避免太兴奋而没有看清楚剧情,并且为了好好察觉到作者留下的细微伏笔,她确认了好几次才继续看下去。 一般人在看喜欢的书时都会这么做,不过,阅读无数本书的珂古兰,即使是面对第一次看的书,也会用这种方式细细品味。 养成了这种看书习惯,在看书时又会产生另一番乐趣。珂古兰心想,和下西洋棋一样,读者回应作者的下法,接著换作者回应读者的反应。等级如同珂古兰这般的读者,光看开头的写法,便能一眼看穿作者的实力。起初,这份能力让珂古兰很难受,觉得自己看书的方式很无趣,但最近她的想法有了改变,也开始从中得到乐趣。 然而,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必须拿出真本事。 小丑男爵最后还是背叛了。不过,以目前为止的剧情来说,这是很中规中矩的下法。棋盘上的布阵仍然固若今汤,十面埋伏的伏兵伺机而动。所以,身为读者只能纵身跃入其中。会以西洋棋来比喻,是因为珂古兰的立场不是对弈者,反而近似旁观者。 剧情流畅地展开,绵密得带有美感的伏笔逐一收线。破坏的快感像推骨牌一样,将故事向前推进。距离结局只剩下寥寥几页。但是,到了这个地步,珂古兰仍然不知道主角是否能逆转局势。崩解已经不限于弈局之内,连棋子、棋盘──不,甚至连读者都燃烧殆尽。 接著,主角猛然倒下。 原来如此,这本书是那种类型的故事啊。 珂古兰深刻理解。并非所有故事都是主角获得最后的胜利,有时会出现让人直视残酷现实的剧情,珂古兰认为这同样是不错的表现。 然而,翻到下一页,小丑男爵也死了。 不,不仅如此,连女主角、国王、人民,所有人都死了。 接著是最后一页,所有人都到了天堂,和乐融融地举办宴会。 「……」 珂古兰皱起眉头,阖上书本。这本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实力坚强的作者写的书,它的结局不可能没有特殊意义。不,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没有意义。这是一场壮阔的恶作剧。 恶作剧? 原来是一场恶作剧啊!珂古兰忍不住笑了。有了这种想法,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结局也很有趣。换句话说,这就是宛如笨蛋般写作的大师,为了戏弄像笨蛋般阅读的读者所写的书吧? 大师精湛的技巧也将门外汉耍得团团转。珂古兰好久没有这般甘拜下风地阖上书本,觉得大师彷佛在斥责她:「不要想得那么复杂,放轻松享受故事就行了。」这让她觉得很舒服。 「我回来了。」 这时候,图书室的门猛然打开,一名身材高大、看起来很活泼的宫姬走进来。是一名眼眸火红如焰的短发美女。 「今天的茶会真有趣。」 美女在珂古兰对面一屁股坐下,像个小孩子滔滔不绝地说起当天发生的事:谁和谁吵架、秋樱大人的猫生了小孩、她被邀请下次一起去狩猎狐狸。 「我交了很多朋友,柯琳?尤丝弗蓝,当然还有伊莱莎。真伤脑筋,我变身成女人后似乎很受欢迎,害我都忍不住担心会不会引诱她们走上禁忌的道路!哈哈哈!」 那名宫姬正是恶魔化身的姿态。「咚」的一声冒起一阵白烟,恶魔变回原来的模样,黄金手铐叮当作响。 某天的信誓旦旦早已遗忘,闲得发慌的恶魔再次变身成宫姬,在后宫随心所欲地游玩。 「呵呵,我的朋友已经比你多,谁叫你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看书……你今天看了什么?」 恶魔抽起书本,看到那本书名为《小丑男爵的背叛事件》。 时刻已接近黄昏。珂古兰把书放回书架。嗯……关于小丑男爵的书,就放进阅读无数本书而渴望刺激的读者的柜子里吧。不,放进喜欢看罗曼史的读者的柜子里似乎也不错,对方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吧? 原来作者是以这种心情写下这本书吗? 珂古兰感到有些愉快。 「原来是那本以我为模特儿写的书啊?」 在珂古兰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把脸贴在桌上的恶魔看著书页,兴致缺缺地说道。 「等一下。」 珂古兰冷不防从书架探出脸说道。她可不能对那句话置若罔闻。 「『模特儿』指的是什么?」 「就是这个小丑男爵啊。」 小丑男爵──百年一次忽然现身社交界,给世人带来种种麻烦、永远的小丑,和吸血鬼与巨人一样是很普遍的角色。 恶魔说那个小丑男爵就是自己。 「因为每次都要想假名和设定实在很麻烦,所以我一直沿用,现在用的名字就是琉西卡?玛吉姆。哦?真没想到居然被写成书了。」 「……」 珂古兰感到很不痛快,于是抽走恶魔手中的书,开始收拾。恶魔似乎对那本书没有兴趣,即使被珂古兰抢走也没有追上前来。两人之间的冷热对比微妙地牵引珂古兰的心。 「……这个不中用的恶魔,为什么只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反正那个名字也是假名吧?」 「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骂我,不过我还是老实告诉你,你说的没错。其他还有魔法师巴尔杜鲁和占卜师贾斯顿,我也经常使用。还有……」 「不要再说了。」 珂古兰捂住耳朵逃开,希望恶魔就此放过她。 「咦?等一下,那么你的本名是什么?」 此时,珂古兰终于发现一个问题。因为「恶魔」是独一无二的称呼,所以她一直没有察觉,就像叫人类「人类」一样,这似乎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我没有真正的名字,所以你可以擅自帮我取一个。」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正想请你帮我取名字,因为你是我的主人。」 恶魔正襟危坐地说道。他看起来真的很高兴,像幼犬一样摇著尾巴(他真的有尾巴)。其实珂古兰不介意叫他「恶魔」,但发现这么做如同叫人类为「人类」,让她产生些许抵抗。 「……我想想。」 珂古兰的手抵在小巧的下颚,犹豫著该取什么名字才好。看到她的反应,恶魔越来越开心。 「喔?你很犹豫吗?不用那么烦恼啦。呵呵呵,像你这么冷漠的主人居然会为了我犹豫,感觉别有一番乐趣。」 「我想好了。」 「哇!我才刚说完,你就立刻回答……」 珂古兰心想,自己无意取悦恶魔,所以随便一个名字就行了吧? 「雷克斯。」 「大王?」 「没错,今后你的名字就是雷克斯。」 恶魔──雷克斯惊讶得瞠大双眼。「雷克斯」是「大王」的古语。 「大王……你倒是帮我取了一个夸张的名字,不过听起来还不赖。珂古兰,没想到你还满欣赏我的,呵呵呵。」 「你可别误会,我只是借用以前养的小鸟的名字。」 「什么?你帮我取的是小鸟的名字?虽然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把小鸟的名字取为『大王』?品味也太独特了吧?」 「要你管。」 今天又和平地过完一天。珂古兰确实关好门窗。 「回去 吧。」 她拨了一下头发说道。 「好。」 雷克斯回答,然后停在她的肩膀上。 「……等等,你怎么变成那副模样?」 珂古兰怒瞪著肩膀。雷克斯变成小鸟的姿态,发出「啪吱啪吱」的声音。 「干嘛瞪我?雷克斯是鸟的名字吧?我变成鸟的样子有什么不对?」 「唉,这就是因果论吧?」 「我这么做没有特别的意思,你别在意。离开这里之后就让我自由行动吧,我只是想散散步再回去。」 结果珂古兰还是默许了。如果她对雷克斯说「不准去」他应该就不会去,但是,这么做好像真的成为他的主人,珂古兰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吃亏。不过,让这只得寸进尺的小鸟随心所欲地行动,也让她感到很不痛快,还是先跟他把丑话说在前头比较好吧? 珂古兰在心中盘算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将她拉回现实。 这间图书室鲜少有人来,几乎可以说是公主的私人图书室,但毕竟是公共场所,来者本来不应该敲门才对。因此会敲门的人,不是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就是再熟悉不过。 敲门的人是后者。 「小姐,我要进去了。」 打开门后无声无息地走进来的,是珂古兰的贴身侍女—琪浓。 进入后宫的少女们通常分为两类:被侍奉的宫姬和侍奉人的宫女。很多新进来的少女都被分配去当宫女,第一年在打杂中度过。不论少女的身分多么高贵,这个规则也不会改变,她们必须在这里学习各种家事。 理由是,未来将母仪天下的人完全不会做家事的话,成何体统?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主要是来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们其父母的请求。 其中,琪侬和珂古兰的关系则是例外。琪侬出身将军家系的旁支,即使已经入宫五年,她还是继续当珂古兰的专属侍女,随侍在侧。 她大概比颗古兰大一、两岁,这名少女彷佛拉满的弓,栗子色的头发经常曝晒在阳光下,看起来反而像金色;一举一动都充满朝气,就像一名在老街长大的少女穿上正式服装,活泼又可爱。 「小姐,不好了,那家伙来了。」 琪侬说道,直率的遣词用字直接呈现她的内在。对恶魔来说,珂古兰和琪侬之间的关系依然是谜团重重,让他充满好奇。这个名为「琪侬」的侍女在外人面前佯装成普通的宫女,总是一副端庄乖巧的样子,只有在珂古兰面前才会显露本性。 恶魔想找机会问清楚她们的关系,不过,现在他更想知道「那家伙」的事。 「您要怎么做?」 「老样子。」 「那就是要见他……怎、怎么会有这只鸟……?」 琪侬用彷佛看到沟鼠的声音说。 「啾!」 雷克斯叫了一声,彷佛在说:「啊,糟糕。」因为他忘记变回头发。 「……你不用在意。」 珂古兰用比刚才还要凶狠好几倍的眼神向右下方斜睨著雷克斯。 「啾啾~~」 雷克斯避开她的目光,愉快地唱歌。 「……我们走吧。」 珂古兰不理会琪侬狐疑的目光迈出步伐,穿过图书室,走下楼梯,出了茶馆后穿越回廊。 古今中外,后宫都是男人的禁地,唯一被允许进入后宫的男人只有国王,即使是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后宫也不例外。不过,那只限于宫姬们的寝室──金楢宫,教室和茶馆所在的银樫宫,男人只要获得许可就能进入。不仅如此,宫姬们也能到前宫──也就是王城和城下街游玩。 这里的自由度之高,不得不说是一座很独特的后宫。这正是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后宫被称为「女子学院」的原因。这座后宫从好与坏的方面来说,都太松散了。 这是因为过去曾发生过悲剧。太厚的宫墙与严苛的规定,造成上百名宫姬被烧死的悲剧;以及秘密主义酿成的灾难、成为罪乱温床等事件层出不穷,所以现在的后宫才以这种形式存在。 珂古兰和琪侬穿过金楢宫、比金楢宫大数倍的银樫宫,来到通往比银樫宫大数十倍的前宫──王城与城下街──的白翼门内侧。宫姬与曾经隶属骑士团的警备士兵们朝她们深深鞠躬……不过,他们脸上都略带惊讶的表情。 原因是停在珂古兰肩膀上的小鸟。 「……你快点变回头发啦。」 「我不能这么做,因为那个小姑娘在看著我。」 雷克斯指的是紧跟在珂古兰身后的琪侬。在珂古兰身后待命的琪侬诧异地盯著小鸟,这时候忽然消失的确很可疑。 「……既然如此,你就快飞去别的地方。」 「不行,这样我就看不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你怎么连遮一点都不懂?」 雷克斯说道。换句话说,他只是好奇罢了。珂古兰不禁叹口气,希望他考虑被人行注目礼的自己的立场。万一传出公主是魔女的谣言,她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你的确很像魔女!」 她决定了,近期之内一定要掐死这只小鸟。 珂古兰走过白翼门,这个做为洽商与会面的场所设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房间。 「哦哦!我的外甥女!一个月不见了!」 在为身分尊贵之人准备的茶室里等待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他的头几乎要撞到门楣,手臂和下颚的体毛浓密得像猴子。与其说他是「男人」,「雄性」这两个字更适合他。 玛古努斯?戴那巴雷司?欧姆里斯──被珂古兰和琪侬称为「那个姨丈」的他,其实和珂古兰的血缘关系有点远,但细究起来很复杂,所以珂古兰都称他为姨丈。 「您好,姨丈,好久不见,今天您过得如何?」 珂古兰宛如按下开关的傀儡娃娃,完美地向他行礼。 「哈哈哈!我有点事要办,所以才来王城。难得都来了,便顺道拜访你。」 「原来如此。您见过爱芮了吗?」 「刚才见过了。她好像有急事,在你来之前就先回去了。」 有亲戚关系的两人之间的闲话家常,在旁人听来一头雾水。「啾!」雷克斯打了个呵欠。他不择手段跟来是为了看好戏,没想到被迫听这么无聊的对话。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对话居然进行了两刻钟。玛古努斯滔滔不绝地自吹自擂,珂古兰则说起姨丈同样身为宫姬的女儿之近况。两人间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唯一勉强算有意义的,只有戴那巴雷司家是可以和珂古兰公主亲密交谈的家族。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很高兴。」 直到太阳即将沉入西方的海洋,玛古努斯才站起来。 「对了,我差点忘了今天带来要送给你的土产,你就收下吧。」 玛古努斯在离开前拿出一个大鸟笼。 「哇,好可爱。」 「哈哈哈!它是我在远征地买的稀有品种,很美吧?」 鸟笼里是一只拥有琉璃色羽毛、品种在后宫也极为少见的鹦鹉。 「啾?」 它原本在睡觉吧?因突如其来的亮光而惊醒的鹦鹉看著两人。 「啾?啾啾!」 「哦?这小子好像很喜欢美人呢?哈哈哈!太好了,我的外甥女!」 鹦鹉开始热情地唱起求爱歌曲,不过,它歌唱的对象距离珂古兰有些微差距。 「喂……」 化身为鹦鹉的雷克斯说道。 「这只鸟大爷……到底有什么企图?」 「比起美女,它似乎更喜欢美男子,真是太好了,恶魔殿下。」 「开什么玩笑!」 「嗯?还有一只鹦鹉啊?」 玛古努斯这时候才发现藏在珂古兰头发中的鹦鹉,惊讶地歪著头说道。他本质上是对他人不感兴趣的类型吧? 「我听说你之前养的小鸟飞走了,所以才带一只新的来给你……算了,养一只还是两只都一样嘛!哈哈哈!那么,我先告辞了!」 玛古努斯打道回府的速度很快,话刚说完,他已经大步离开。 「……喂,你要把它怎么办?」 雷克斯满心厌恶地看著在鸟笼里非常亢奋的鹦鹉。 「这是姨丈送我的礼物,我当然要养它。琪侬。」 「是,小姐。」 在隔壁房间待命的侍女像影子般无声无息地出现。 「抱歉,它就交给你照顾。」 「……遵命。」 珂古兰的侍女似乎很怕鸟,从顺从的表面隐约可见她的心不甘情不愿。不过,她应该不会偷懒不照顾这只鸟,只见她用锐利的眼神检查鹦鹉的状态、鸟笼的盖子和网子。 「失礼了……」 「咦?」 琪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往珂古兰的肩膀一抓,宛如鹰鹫的爪子抓住小鸟。 「我会负起责任照顾它们……」 「啾?啾啾?喂、喂!珂古兰!珂古兰!快救我啊!」 「哦?它已经记住主人的名字了?真是一只聪明的鹦鹉。不过……称呼主人的时候要加『殿下』两个字……」 「珂、珂古兰殿下,快救我!快救我!珂古兰殿下~~」 唰!鸟笼被人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鹦鹉的双眼绽放精光,不停拍响翅膀。雷克斯宛如囚犯抓著金属笼子吶喊:「不!快来救我!」两眼绽放精光的鹦鹉,从后方伸出爪子逼近雷克斯…… 「嗯……」珂古兰伸展身体,感觉神清气爽。 「我们回去吧。」 「啊,小姐,这只鸟要取什么名字?还是像以前一样叫雷克斯吗?」 珂古兰露出略微伤脑筋的表情,因为那个名字已经给恶魔了…… 「好吧,这只鸟和那只鸟,全部都叫雷克斯。」 「是。」 「你还附和她!白痴!一点都不好!不要把别人的名字拿去给鸟用!你的品味有问题吧?气死我了!喂,叫你不准过来!哇~~」 时节是春意盎然的五月,那是一个气温一天比一天温暖、柔和的海风逐渐融化人心的季节。 第二话 弃兵公主 想要分出胜负的, 通常都是赢家。 ? 如同一口气萌芽的草木,后宫宫姬们的勾心斗角也来到五月。手忙脚乱的日子终于远去,宫姬们的生活逐渐平静。 在后宫引起的那场小偷骚动,只是浮躁的气氛所产生、宛如瘀塞般的东西。神经紧绷的她们,因开始习惯的床铺和逐渐回暖的气候而卸下心防,对周围环境怀抱满溢的好奇心。 现在后宫充满彷佛刚睁开眼的幼猫的少女。不只是新进入后宫的宫姬,前辈宫姬们也用兴趣盎然的眼神看著对方。不过,要立刻建立起友谊还是很困难。初来乍到的人会因为自己是新人而畏缩,前辈也会受限于自尊心,所以彼此间还是无法有更进一步的往来。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能对素不相识的人卸下心防、交到越来越多朋友的,只有那一位幽灵而已。 非常重视人脉建立的后宫,甚至由此而生「后宫外交」的说法,所以对此特别留意。因此,在这个季节举办了许多园游会。其中由官方主办的茶会、在后宫外举行的骑士团演武会等重大祭典上,参加的宫姬宛如把茶和牛奶轻轻调合,越来越多人遇到气味相投的人。 「巴隆杯棋艺赛」也是为了让宫姬们融入后宫的西洋棋大赛。 ? 「哦哦!哦哦哦哦哦!」 位于银樫宫中央的中庭,铺设于翠绿地毯的草地庭园,平常是宫姬们休息、举办茶会的地方。 不过,今天的气氛有别于以往。 烟火响起「砰砰砰」的声音。 「那里在下西洋棋!这里也在下西洋棋!到处都有人在下西洋棋!」 雷克斯化身的红发宫姬──琉西卡?玛吉姆,一脸新奇地东张西望。到处都是全心投入西洋棋弈局的少女。平常的休息时间也有人在下西洋棋,但今天的规模非平时所能比拟,凉亭、树荫下和餐厅都被黑色与白色的棋子淹没。 「西洋棋大赛开始了!」 面对白翼门的大道上,甚至出现贩卖螺钿装饰的西洋棋盘、以宝石制成的棋子等相关产品与小饰品和轻食的摊贩,像祭典般热闹非凡。雷克斯兴高采烈地逛著摊位,买冰品、大啖炸豆子,还说古代名棋士使用过的棋盘是「赝品」而让卖家大伤脑筋。 今天是两个月一次的西洋棋大赛举行的日子。 「啊……真是太美好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雷克斯啃著金平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你不要随便跟我说话。」 珂古兰狠狠地怒瞪心满意足的恶魔。 「你应该知道我私下不和任何人往来吧?要和我说话,至少先变成头发。」 她扬起细眉向红发宫姬抱怨。 「说什么傻话?那么做的话,我就不能好好享受祭典啦。」 唰!雷克斯彷佛要印证自己说的话,把剩下的金平糖一口气倒入口中。令人不悦的光景与旁人投射的好奇目光,让珂古兰的心情很恶劣。 「那、那个!」 当珂古兰思考著该如何让恶魔远离自己时,背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叫住他们。 「琉、琉西卡!请你过来这里!想要参加祭典,就和我们一起去吧!」 「哦哦!伊莱莎、柯琳和莉姬,是你们啊!」 唤住他们的三、四名少女,就是雷克斯口中的「朋友」。她们的眼神除了对朋友的关心,还有强忍的恐惧。珂古兰明白了。也就是说,她们心里大概想著必须拯救「因为个性乐天开朗而不小心向公主攀谈」的朋友吧?那是上个月邂逅的幽灵缺乏的对象。 「你们来得正好,大家一起去祭典玩吧?」 「别、别说了,快点过来!非常抱歉,童话公主,她还没有习惯后宫……」 「无妨。」 在更麻烦的事情发生之前,珂古兰离开那一行人。雷克斯似乎对她说了些什么,但是她充耳不闻,一个人快步走开,穿过中庭,进入回廊,走向白翼门,目的地是大赛的报名处。她必须尽快办完手续才行。 不过…… 珂古兰独自走著,同时思考某个越来越大的隐忧──雷克斯。 最近他的行为已经逾矩了,总是刻意制造机会让她和别人见面,或是趁她不注意把她卷入事端。像刚才那样的行为已经不只一、两次。 她很清楚,也看穿了雷克斯的意图──雷克斯希望她交到朋友。 她觉得雷克斯真的很爱多管闲事。他的行为只会让她困扰,但那个恶魔却一副自己做了好事的样子,徒增她的烦恼。 「喂!不要无视我!」 没错,比方说现在。 「啾!」一只鹦鹉气愤地抗议,停在珂古兰的肩膀上。周围的目光又集中到她身上,珂古兰已经气得额头冒出青筋。 「……雷克斯,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同伴呢?」 「我拋下她们了。因为我实在无法丢下你一个人不管!」 雷克斯嘀咕著。 「这样啊?」 珂古兰强压下怒气,向周围的人回以温柔的笑容。大家看到她的笑容也不再惊讶,只是一脸纳闷地别开目光。 「……既然如此,就请你变成头发。」 「唔……晚一点再变。」 小鸟满不在乎地敷衍她,开始吃起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糕饼。看到落在自己肩膀上的糕饼屑,珂古兰额头上浮现更多青筋。大概是因为最近被鹦鹉雷克斯欺负得很惨,所以恶魔非常享受久违的自由时光。 「话说回来,没想到有西洋棋大赛。」 让恶魔高兴的似乎不仅如此。他摇了摇臀部,用闪闪发亮的双眼兴奋地东张西望,天真无邪的模样让珂古兰略感哑口无言。 「你喜欢西洋棋吗?」 「对!超喜欢!那是我高贵的兴趣。」 珂古兰忍不住心想,恶魔也有兴趣吗?不过如果是眼前的恶魔,似乎有兴趣也不足为奇。 「你呢?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祭典。你要参加吗?」 「……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后宫举办的所有祭典,我几乎是强制参加的。毕竟王室是主办人也是赞助者,我当然不能缺席。」 「我不是这个意思。」 咻咻咻!鸟挥了挥脚。 「我的问题是,你喜欢西洋棋吗?」 「……不讨厌。」 「听你这么说让我很高兴。呵呵呵!早知道就早点跟你聊这方面的话题。你房间里应该有棋盘吧?下次要不要来比一场?」 「你很强吗?」 「很强。我有千年的资历,还赢过名流青史的棋士,也称不上弱。你呢?」 「我很强喔。」 「哦……?」 恶魔眨了眨眼。 「难得你会说出这么强势的话。嗯……看来你似乎真的自信满满。要不要晚点来下一盘棋?让我见识一下我沉睡的一百五十年间,棋界有多大的进步,或是堕落到什么程度。」 「可以呀。你要是使出发霉的古董战法,当心输得尸骨无存。」 「别忘了自己说的话,黑色女王。」 「我当然不会忘记,红色国王。」 难得达成共识的两人许下一场对弈之约。 不过,珂古兰可没有闲工夫和雷克斯斗嘴。她走向张贴对战表的布告栏,寻找自己的号码。有上百名宫姬参加的巴隆杯棋艺赛分两天举行,第一天是预赛,第二天是淘汰赛。 「嗯……我决定了。」 看完张贴出来的名字、人数和对战组合的珂古兰说道。 「这次的目标是第五名。」 「喂,你也太小心翼翼了吧?目标是前五名?既然是比赛,当然要以第一名为目标啊?」 恶魔不悦地说,彷佛在嘲笑珂古兰:「只有那点本事还敢大言不惭?」不过,珂古兰也不甘示弱地回道: 「你可别误会,我的目标不是五名以内,而是第五名。」 雷古斯不解地歪著头,珂古兰用冷然的侧脸回应他。 「……哦?什么意思?」 似乎已经想到解答的小鸟询问。 「因为得到第一名而引人注目,并不是好事吧?」 不会吧? 恶魔说:「……也就是说,如果你有心,要得到第一名也不是难事,但是你讨厌引人注目,所以才故意放水,让自己变成第五名……是这个意思吗?」 珂古兰只简短地回答:「对。」 一大群人经过两人,杂音淹没了对话。 「……喂。」 在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尽头,雷克斯用低沉的声音开口。 「没想到你也会生气。」 「这要我怎能不生气?」 娇小的鹦鹉气得满脸涨红,不断挥动爪子、拍动翅膀,在珂古兰的肩膀「哔哔」叫著。 「珂古兰!你是要侮辱西洋棋吗?」 「我没有,只是基于我的立场采取行动。」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而且你偏偏在我面前贬低西洋棋,是找碴吗?」 气得暴跳如雷的鹦鹉,像苍蝇边绕著珂古兰打转,边「哔咕哔咕」地啼叫。 「开什么玩笑?你给我认真一点!今天我实在忍无可忍!」 「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其实你不是许愿恶魔,而是西洋棋恶魔吧?」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反对!」 居然不反对? 「你已经侮辱了下述三件事!第一,你侮辱了对手!第二,你侮辱了自己的棋艺!最后,你侮辱了西洋棋本身!」 「是吗?不过,我不在乎。」 「我在乎!你就是因为这种个性,所以才会交不到朋友!」 「等一下,现在的话题跟交不交得到朋友无关吧?既然如此,我也有话要说,请你不要再做出自以为是的行动。」 「那才不是自以为是。没有真心诚意面对他人,算什么友谊?算什么友情?再说你……」 两人像没有交集的两条平行线。这时候…… 「哈哈哈哈哈哈!」 高亢的笑声拍打耳朵,震得鼓膜嗡嗡作响。 「哎呀!我还以为有黑蝙蝠误闯庭园!这不是表姐吗?怎么?你要参加西洋棋大赛吗?」 朝他们开口的人,是在宫姬之中格外年轻的少女。称呼珂古兰为「表姐」的她,长相和体形都和珂古兰略有几分神似,但其他地方则南辕北辙。她的头发是耀眼的金色,如波浪般微卷而浓密;和珂古兰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很直率。 「这个吵死人的小鬼是谁?」 两人的争执被少女打断,小鸟在珂古兰耳畔小声问。 「她叫爱芮?戴那巴雷司?欧姆里斯,是前几天来访的玛古努斯姨丈的女儿。」 哦,那个姨丈啊。雷克斯一副了然于心地点头。 「呵呵,奉劝你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凭你的棋艺,只会再次沦为我的手下败将!」 少女挺起平坦的胸部,狂妄地说道。她的样子宛如好斗的小型犬看到一根大骨头,沾沾自喜地咬著珂古兰不放。敢对珂古兰做出这种事的人,放眼广大的后宫,只有身为亲戚的爱芮。 「还是说,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是你的癖好?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世人似乎称这种人为『变态』。啊,我可不是在说你的母亲……」 「爱、爱芮小姐!请慎言……」 有权者身边总是不乏趋炎附势之辈,爱芮的身边也围绕著几名跟班。不过,她们与希尔蒂南的跟班不同,并不是景仰爱芮的人品,只是因为她的家族地位才跟随她。爱芮在一行人之中年纪最小,便是最好的证明。 「什么嘛!你们不是也经常这么说吗?不用担心,我才不把她放在眼里!母亲大人也说过,必要时会采取非常手段──」 「爱芮小姐!」 跟班之首的宫姬脸色苍白地看向珂古兰。珂古兰心想,自己根本不会在意她为了附和主子而说的坏话,所以她不需要那么害怕。 打定主意的珂古兰向爱芮行了一个贵族之间的正式礼仪。 「你好,爱芮,很高兴看到你这么有精神。」 她的行为如同往滚沸的锅子里浇冷水一样。 「各位,今天也请大家多多指教。如各位所见,虽然我学艺不精,今天还是会全力以赴。」 「我、我们也是!童话公主!」 「请多多指教!」 众人趁机拚命依附著珂古兰酝酿出的气氛。 「……哼!什么嘛!」 被人浇了一头冷水的爱芮,似乎也失去吵架的兴致,鼓著腮帮子。 「爱芮小姐,要不要先去报名?」 「冰品的摊贩也有来喔。」 或许可以说爱芮主从间取得了巧妙的平衡,年长的跟班们开始熟练地取悦她。 「刨冰吗?」 爱芮兴高采烈地跟著她们离开,看来这场骚动似乎就此落幕。珂古兰暗自叹了一口气,但还来不及吐出来,爱芮又走到她眼前撂下狠话。 「你给我听好……这次你再放水,我可不饶你!」 「爱、爱芮小姐!」 爱芮冷哼一声,然后用与父亲如出一辙的走路方式离去。她的身影直到消失之前都桀骜不逊得有如王者,甚至一路吵著:「我也想要那只鸟!」 珂古兰和雷克斯呆立在几乎可以感觉到寂静的熙来攘往中。 「……那个小姑娘好像发现你在大赛中放水。」 「是呀,毕竟我输的时机太凑巧。不过,她只是起疑心而已。」 珂古兰撩起凌乱的发丝,微微叹了口气。 「我以前赢过她几次,但是她看起来很不甘心,所以最后故意输给她。没想到她之后却经常找碴,我真不懂那个孩子,你也这么认为吧?」 「……不。」 雷克斯轻轻跳到珂古兰撩拨头发的手上。小鸟与人类四目相接,但他们眼中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珂古兰,我认为那个小姑娘是对的。」 语毕,小鸟踢了一下珂古兰的手指,飞离现场。 「……」 珂古兰看著琉璃色的翅膀消失在后宫狭隘的天空中,放下蓦然变得轻盈的食指。只是羽毛轻拂过的手指,为什么会灼热得刺痛? ? 过了中午,雷克斯仍然没有回来。 轻松取得第一场胜利的珂古兰,回到房间吃完午餐后,朝即将进行第二场比赛的凉亭走去。位于湖畔的南大陆风格建筑物,最大的特徵是像高顶帽一样平坦的屋顶。 珂古兰走进凉亭。这座凉亭是这场大赛最小的会场,里面只摆了七张对弈桌,其中两张已经有人先坐在棋盘前方。 「嗨,童话公主,你还是一样拥有一头美丽的秀发。」 像雷克斯一样说著轻佻赞美的人,是大珂古兰两岁的宫姬前辈,浅黑色的肌肤与卷翘的短发是南大陆人常见的特徵。 「谢谢你,前辈。不过,你现在还是不要东张西望比较好吧?」 「童话公主说的没错,姐姐,你这么做对我很失礼吧?」 与她对弈的宫姬,则是一名帝都特徵浓厚的白皙少女。她鼓起腮帮子, 让宫姬前辈频频向她赔不是。 坐在另一张棋盘前的两人莞尔一笑,接著,对话自然而然消失。幸好凉亭里的人都是图书室的常客,和珂古兰比较亲近。不过,她们之间仍然有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 珂古兰在指定的对弈桌坐下,打乱准备好的棋子。 国王,骑士,战车,弓箭兵,兵卒,公主。 她开始摆放黑色的棋子,严肃得有如举行仪式。在这样的西洋棋大赛中,几乎没有人遵循古法,她却依照教典的顺序排列棋子。 啪!摆下国王后,珂古兰闭上双眼,等待对手到来。 天气是雨天。晴天是晴天,雨天是雨天,天气的表情独立于天空。幻影般的雨滴如雾一般暧昧不明,没有声响、彷佛穿过屋檐落下的雨滴钻入鼻孔。喀、喀!凉亭里只有下棋的轻响。 珂古兰非常喜爱这样的气氛。她打从心底认为,绝对不会接触彼此、虽然为对方著想却又擦身而过的邂逅与离别,是至高无上的形式。 因为她厌恶粗暴。 「打扰了。」 终于有人进入凉亭。是自己的对手吗?珂古兰张开双眼,但来者在别的对弈桌坐下。 进入凉亭的是希尔蒂南。她让自己的一名跟班坐在对面,然后开始默默地摆放黑棋,看也不看珂古兰一眼。 珂古兰真心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希尔蒂南下个月底就要回国,事到如今,心中残留任何不舍和后悔并非好事。 轻风抚过,某处传来鸟啭。 「变暖和了。」 希尔蒂南冷不防说道。以时节问候是最基本的礼仪,完全无视她的存在也很不自然,所以回应她是再正当不过地行为。 「是呀,前几天郁金香也开花了。」 「谢谢您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决定回国前去看一眼。」 两人彷佛找到对话的藉口般交换著情报──她预定归国,以及最近变得亲近的新人。宛如只汲取浮在浊酒上的清澄啜饮的对话持续著,就像出身自同个门派的武者如同演武般以说好的招式过招──切入、挥挡、化解、回敬。如果上流阶级的对话也有段数之别,她们两人无庸置疑地绝对是有段数的人,以此享受著这场交谈。 「果然……我还是不行吗?」 然而,希尔蒂南冷不防脱离阵型。切入的动作宛如断线的风筝般被避开,珂古兰也将话打住。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沉默再次回归。 喀!喀!只有下棋的声音接续她们的对话。 风,鸟啭,战车杀死士兵的声音。 希望对弈的人赶快来──珂古兰怀抱著这样的心思看著参赛证。她的对手是梅蒂?克罗塞尔,不过那个名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第一场比赛一样,只是一个不断更迭的过客。 「她快来了。」 希尔蒂南又说了不符阵型的话。太奇怪了,她说的人应该就是珂古兰的对手,但是她为什么知道? 希尔蒂南突然笑了,弯下眼角,彷佛回想起什么笑逐颜开。 「呵呵呵,她说因为您的头发太美,让她失去自信……」 「什么?」 希尔蒂南的话已经奇怪到不只是脱离阵型的程度。明明还在对弈,她却微笑著推进自己的公主棋子。 「她说希望能帮您梳头,所以先去洗手。」 「希尔蒂南小姐,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 「很抱歉,我来迟了!」 真实与爱来到原则与美学的空间。 那是一名有著栗子色头发、夏季色彩的眼眸、香汗淋漓的少女。 「希、希尔蒂南小姐!您怎么抛下我一个人?真是太过分了!」 她踢起裙子,露出白皙的小腿,宛如飞箭冲进凉亭。紊乱的喘息吹开散落到脸上的栗子色发丝,从下颚滴落的汗水在她的脚边描绘出小小的涟漪。 「你用跑的过来吗?这样难得梳好的头发不就白费了?」 「因、因为我一出来就发现您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地点在哪里……」 「不过,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比较像真正的你。这样的你漂亮多了。」 「真、真是的!您又说这种话!」 不过,希尔蒂南说的是事实。紊乱的喘息、红冬冬的脸颊。这名宫姬拨起被汗水濡湿的浏海,呈现出珂古兰从未看过的美丽而光彩夺目。比起涂上粉底和口红、强行移植到花坛栽种,这样的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那、那个!我迟到了,真的很抱歉!」 她终于就坐,直直看向珂古兰。 「我的名字是梅蒂?克罗塞尔!」 珂古兰早就知道她的名字。除了她的本名──梅蒂?克罗塞尔,还知道她代表的词汇。 「请多多指教!」 她就是幽灵。 原本不应该交会的目光笔直投射在珂古兰身上。不,眼前的她已经不再适合被称为幽灵。她的笑容哪里像一名死者?红玉般的红润脸颊是多么绚丽。 珂古兰不禁惊讶地想,没想到一个人居然能因为环境而改变至此。 「……我是珂古兰?迪亚斯。」 不过,珂古兰没有泄露丝毫情绪,而是在皮肤下改变动摇的形式,化为完美的礼节。支配自己的情感,对王族来说像呼吸般易如反掌。 然而…… 「那、那个!」 梅蒂向前探出身体,珂古兰则是向后退了同等的距离。 「之前!我没有先报上姓名,真的非常抱歉!」 咚!梅蒂用力鞠躬,额头的前方是珂古兰排好的阵型,骑士们受到额头的全力攻击,纷纷发出「哗啦」的哀号。 珂古兰不禁心想,这名女孩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她在心中暗想,自己从来没有听过和看过梅蒂用这种方式说话,以前她只是在佯装乖巧吗?无论如何,她很高兴看到梅蒂这么有精神。 接著,她决定「到此为止」。 珂古兰只回了一句「没关系」,重新立起棋子排列阵型。即使是再奇妙的邂逅,或感觉到某种温暖,都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这就是她的做法,她的生存方式。没有人能成为她的例外。 「请问!」 然而梅蒂似乎学不乖,又向前探出身体。 「能不能给我之前的回答?」 什么回答?珂古兰思忖片刻便回想起来,不过…… 「呃……您忘记了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您愿不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梅蒂不安地说。 珂古兰不禁惊讶地想,没想到她打算重提旧事。 「……你是认真的吗?」 「童话公主,很遗憾,她是认真的。」 不知为何,回答的是毫不相关的希尔蒂南。这一瞬间,珂古兰已经掌握每个人的意图。 「不行吗?」 梅蒂不服气地说。这个女孩不是笨蛋,既然她受到希尔蒂南的唆使,就应该知道珂古兰不会和任何人交朋友吧? 即使如此,她还是开口说想跟珂古兰当朋友。 「……」 这时候,珂古兰心中怀抱著各式各样的情感──困惑、焦躁、恐惧、混乱,不过,最强烈的是憎恶。 憎恶──没错,就是憎恶。她憎恶、痛恨、恐惧著这名女孩,那种情感跟她对恶魔和爱芮抱持的感觉很相似。 珂古兰心想,他们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想交朋友?是一件好事。想和人交心?是很美好的想法。 不过,这些事请和拥有相 同想法的人做。 她希望他们不要把不相干的人卷入其中。如果他们以为和人建立关系是至高无上的,喜爱互相理解的关系,那么,她希望他们能够认同她极力避免与人建立关系与孤独终生的选择。 他们的所作所为,像小孩子把石头扔进美丽的湖水激起涟漪打乱平静的水面,或是以砂石污染清澄的水底。他们用骯脏的脚践踏她的平静,高呼她的谬误。 她明明不想怀抱憎恶和焦躁这类情绪。 「您的回答是什么?」 「我……」 珂古兰嗤笑著说: 「……梅蒂小姐,你擅长下西洋棋吗?」 「咦?啊,是的!我很擅长下棋!别看我这样,我的棋艺在家乡无人能出其右!刚才也赢了棋方的人!」 「棋方」是指才艺精湛的人,意即擅长西洋棋、纸牌与占卜的宫姬。自古以来,鲜少有人只凭倾国倾城的美貌即成为皇后,理解国王的兴趣与嗜好、与国王共享人生才是必备的条件。 嘿!梅蒂自信满满地挺起彷佛由生命力结实而成的丰满胸部。虽然不是恶魔,不过由其强势的发言,可以窥见她的自负。 「那么,如果你获胜,我就考虑你的提议。」 梅蒂先是一脸错愕,不过立刻浮现喜悦的神色。 「好、好的!请多多指教!」 「就这么决定了。请多多指教。」 珂古兰拿起边缘的兵卒棋子,在双手之间交换位置,然后在其他人看不见的位置用左手握住,并伸出另一只手。梅蒂竖起食指,珂古兰打开右手。黑棋先攻。 「相反的,如果你输了,今后不准再提起这件事。」 「咦?我……」 开局。 拾起国王前方的兵卒,前进两格。啪!打头阵的兵卒雄赳赳地独自伫立战场。那是不惜损兵折将地开拓中央、不打倒国王就不会停止前进的攻击型布阵──「王翼弃兵」,这是珂古兰决心击溃对手时使用的必杀绝技。 巴隆杯棋艺赛的预赛,上午举行第一轮,下午是第二轮比赛,获得两胜的人可以晋级到隔天的淘汰赛。 第一天结束后,珂古兰以全胜的成绩晋级。 ? 烟火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各位来宾!巴隆杯的淘汰赛即将展开!今天的战况势必比昨天更加激烈!」 在阶梯式观礼台上扬声高呼的,是曾经在炎金座挑大梁演出的剧方宫姬──奥克塔维亚。不愧是在剧场受过训练的练家子,即使在屋外,她的声音仍然响彻全场。 「在此为各位来宾介绍主要的选手!请大家给予热烈的掌声~~」 不知是因为在宫姬中庶民色彩较浓,还是天生的演员,奥克塔维亚扯开嗓门介绍起选手。 「第一位是预赛全胜!去年的王者!『一旦持有红棋就永不败北』、『受棋子深爱之人』!棋方西洋棋部门之首!戴朵菈?欧鲁斯雷亚小姐!」 头发蓬乱、脸上脂粉未施、睡眼惺忪的宫姬,向全场观众鞠躬行礼。她的姿色与「美丽」这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是一名凭著惊人棋艺进入后宫的天才。 「第二位也是全战全胜!文武双全!『才色兼备』这个词根本是为了她存在的金兰大人──希尔蒂南?李兹小姐!」 「哇!」希尔蒂南的跟班看准时机,发出热烈欢呼。在预赛获得胜利的希尔蒂南,落落大方地向周围人行礼。 「第三位同样是全战全胜!她的棋路之幽玄,可以感觉到她对西洋棋的理解之深刻!没有人比她还更适合拿黑棋!同时是本届大赛赞助者的童话公主──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殿下!」 珂古兰向周围人行礼时,不禁苦笑。主持人大概绞尽脑汁才想出那些介绍词吧?因为她从来没有得过奖,也不曾名列前茅,真亏主持人能说出这么多恭维的话。 珂古兰的工作到此大致上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比赛对她来说就是消磨时间用的,只要比完四场再放水认输就行了。心情松懈下来的珂古兰暗自叹了口气,但是,她心中又冒出另一个烦恼。 所谓的烦恼就是雷克斯。 那个吊儿郎当的恶魔,昨天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今天则是一大早就跑得不见人影,还闹别扭地露出像小孩子一样不高兴的表情跟她冷战。 珂古兰也很不虞快,所以她冷酷地扼杀心中涌现的情绪。雷克斯太我行我素了。既然他想冷战,乾脆离她远一点,越远越好。 「接下来这位是今年刚进入后宫便崭露头角的新人!战绩是两胜一败!胜利全是来自打败棋方宫姬的战绩!唯一一场败战,对手是童话公主!令人期待的新星──梅蒂?克罗塞尔!」 那个女孩也通过预赛了吗?出现在珂古兰眼前的,是一名精神抖擞、不断向周围人鞠躬行礼的女孩。她说对自己的棋艺很有自信,看来不是自吹自擂。虽然输给珂古兰一场,但她赢了另外两场比赛。 两人的目光不经意交会,梅蒂便沮丧地垂下头。珂古兰希望她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各位!我们当然不能忘记全战全胜的这一位!去年与前年的亚军!大赛的赞助人,同时是文化的守护者──爱芮?戴那巴雷司?欧姆里斯!呃……爱芮小姐的棋路,在弈局之初是不动如山,中盘则充满奇想,收尾时坚若磐石。她被喻为站立时有如芍药,坐姿彷若牡丹,行走姿态则如蔷薇……」 听到主持人像演员在练习说出华丽词藻的冗长介绍词,现场渐渐骚动起来。 「她是被迫说出那些话的吧?」 「……一定是。」 周围的宫姬交头接耳地说著。 大赛的营运人员吹捧赞助者或协助者是常有的事(就像刚才吹捧珂古兰一样),但是在介绍爱芮时,实在说得太过火,让人很明显感觉到是受人之命。列席的宫姬开始散发出不耐烦的气氛。虽然戴那巴雷司家是最古老的血统之一,但品味有如暴发户。被戏称为「血统纯正的暴发户」的戴那巴雷司家风评不太好,不少人对他们敬而远之。爱芮稍后的致词一定也是冗长的自吹自擂。 当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厌烦的时候…… 「那么!爱芮小姐!请您为淘汰赛的开幕说几句话!」 「交给我吧!哇哈哈哈哈哈!」 若要比喻,就像老虎与猫的差别,龙与蜥蜴的不同。 「各位!在今天这个良辰吉日!把灵魂浪费在下棋的奢侈人们啊!我向尔等献上祝福!来得好,同志们!我祝福你们的灵魂!」 她是谁?列席的宫姬面面相觑。映照在她们眼中的,是和往常一样自视甚高、傲慢、脸上浮现如火焰般欢喜的爱芮?戴那巴雷司。 然而,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她的样子没有变,但是……」 「个性嚣张的矮个子,身材不比男性,没有几两肉──怎么看都是平常的爱芮小姐,却充满活力……」 「该、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平常只是在虚张声势,今天的样子却很像少年,让我忍不住怦然心动……」 「我明白。感觉像少年,却有大人的成熟风韵,又像是美男子的气息……啊啊,到底该怎么形容这般心情……」 周围的宫姬开始骚动,只有一个人除外──珂古兰。 那个…… 「今天!我感谢天地神明!让我能与各位一较高下!」 那个笨蛋! 「各位!振奋你的精神!站起来!提起你的斗志!」 直视著五十名以上宫姬的恶魔说道: 「倘若这场盛宴能够带来新的邂逅, 成为连接人与人之间的桥梁,那是何等幸福!为此,各位!我希望所有人能够全力以赴!在这场大赛,即使是面对王族,也无须手下留情!追随你的心!秉持你的意志!尽情玩乐!尽情战斗!我希望大家能够建立真正的友谊!以上!」 现场欢声雷动,如雷的掌声不是平常的阿谀奉承,所有人都衷心为这番慷慨激昂的致词热烈鼓掌。 「各位!第一百二十二届巴隆杯淘汰赛,开幕!」 最后,爱芮用力伸出拳头,结束这场几乎令她汗流浃背的致词,向观众挥手致意。蓦地,她与珂古兰四目相接。 接著,露出珂古兰再熟悉不过的得意笑容。 珂古兰心想,她得趁早绞断对方的脖子才行。 ? 「喔,提娜莉,你说我刚才的致词很精彩?谢谢你。」 前方围起一道人墙。 「站在那里的是伊莱莎吗?哈哈,你还是一样内向。我和你那么熟,不要见外,快过来。」 某人抱住某人,现场响起一阵欢呼。 「哦?米蓝小姐。嗯?你说我变了?不不不,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不然我问你,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有什么变化?我发现一个,就是你的脸变得比以前还红。」 珂古兰笔直前进。 她闯进人群,周围的人发现她,欢谈在一瞬间静下来。珂古兰利用这一瞬间的空档,打断爱芮与其他人的交谈。 「打扰了。」 甚至没有人察觉到有人来闹场,珂古兰彻底掌握现场的主导权。不过,较量的另一方却不吃这一套,立刻还以颜色。 「喔!这不是表姐吗?」 爱丙露出本尊绝对不会浮现的笑容,热烈欢迎珂古兰的加入。宛如头发缠在身上般的嫉妒目光,让珂古兰感到有些不自在。 「谢谢你抽空来找我,恭喜你进入淘汰赛,下午的比赛会和你交手,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无妨。」 珂古兰压抑心中的怒火,对高傲下战帖的爱芮投以微笑。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 「当然没问题。和表姐聊天,对我来说永远是最优先的事项。」 恶魔有如骑士般说道,实际上,他真的屈膝跪下,亲吻珂古兰的手背。 「哇~~」 观众发出羡慕的尖叫声。相对的,珂古兰则是在心中咒骂。 「各位!很抱歉,下次再和大家畅谈!比赛也快要开始了!」 「什么~~」 现场发出一阵哀号,为首的人连忙出声反对。 「请、请您别这么说!爱芮小姐,请再和大家多说一些话!」 今年刚进入后宫的宫姬──尤娜率先发难。 「童话公主,您太狡猾了!纵然你们是亲戚,您也不该独占她!」 进入后宫第二年的亚尔敏握拳高举。 「呵呵呵,这不是大好机会吗?我反而想和珂古兰殿下多聊一些呢。大家一起聊天吧?因为爱芮小姐不属于任何人。」 米席蓝?拉德玛亚不愧已入宫四年,狡狯的提议不仅安抚群众,还把珂古兰卷入其中。 珂古兰身旁的大傻瓜还自言自语地说:「哦,我真受欢迎!」这个迟钝的家伙得意洋洋地看著众人争吵,俨然把自己当成奖品。 不过…… 「很抱歉,米席蓝小姐,恐怕你的认知有误。」 珂古兰直接否定。 她忽然把手伸向爱芮纤细的腰部,紧紧抱住,向众人宣告: 「她是我的人。」 「咦?」 被珂古兰搂在怀中的爱芮与在场所有宫姬都露出同样的表情惊呼。 「失陪了。」 珂古兰拋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带著爱芮离开。 只留下一阵难以言喻的粉红色沉默。 狡狯的米席蓝,拉德玛亚率先回过神来,捧著染上红晕的脸颊,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说: 「这样也不错呢。」 ? 「哎呀!我被人掳走了!」 珂古兰抓著雷克斯的手,大步向前走。两人穿过路边摊后方的篷架,快步走在运送物品的路上,来到没有人的建材放置处。 「啊啊,快来人啊!谁来救救我!公主殿下发狂了!」 拥有爱芮外貌的某人,一路上不断吵吵嚷嚷地演著戏。 「不,快住手!你把我带来没有人的地方,想要对我做什么?」 「……快停止你像猴子一样拙劣的演技。」 珂古兰就像不习惯跳舞的男方,粗暴地甩开握住的手,但是,对方却巧妙利用她的力量,转了个圈后优美地行礼。 「说我是像猴子一样的演技,比喻得真贴切。呵呵,实际上,如果猴子真的演戏,哪怕再显而易见,人类也会看得很高兴吧?更何况,这次是恶魔演的戏。」 「你的嘴只会吐出歪理吗?」 「不,我还能吐出更多东西,像是甜言蜜语、赞美主人的歌、真相、花和旗子。你看!」 「快住手。」 表妹手中不停变出看来没有使用任何小把戏的魔术,珂古兰用力拍开她的手。 「……你果然是雷克斯。」 「正是我。」 对方的表情不变,但身体从娇小的女孩变成高大的男人。 「……把事情说清楚。」 珂古兰拉开过近的距离,向雷克斯说道。 「说明什么?」 挥动白旗的雷克斯反问。 「首先,你为什么变成那副模样?你把爱芮怎么了?」 「这个问题真失礼,我怎么可能伤害人类?」 恶魔「咚」的一声变身,红著脸呕吐的爱芮出现在珂古兰眼前。 「咳!咳!那个叫爱芮的女孩像这样,今天早上忽然发高烧,卧病不起。我恰巧路过的时候,她的跟班正想尽办法哄她躺下,但她在病床上气喘吁吁地说:『我一定要打败珂古兰。』我被她的意念深深打动,所以才决定借用她的姿态出席大赛。」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珂古兰感觉到太阳穴阵阵抽痛。然而,恶魔接下来说了更令她头痛的事。 「对了,珂古兰,你刚才终于承认了。」 白旗一翻,变成胜利的旗帜。化为可爱身影的恶魔兴高采烈地高举双手。 「你说我是你的人!你承认自己是我的主人!」 「……没错,我承认了。」 珂古兰心中充满不痛快。 到今天为止,珂古兰一直拒绝向恶魔许愿、抗拒成为他的主人。然而,他的行为已经越界。他什么人不变,偏偏变成玛古努斯之女──拥有莫大权力的爱芮。到了这个地步,珂古兰再也无法放任他胡做非为,只好变更自己一、两项原则。因为「情况改变了」──跟胸针事件一样。 「你赢了,恶魔……我像奴隶一样受你威胁,成为你的主人……」 珂古兰虽然认输,但是她的自尊心并没有受伤,因为她知道,此时抗拒,愚蠢地扩大伤口,那才是真正伤害自己。 「我命令你,今后不准胡来。我命令你不准动也不准说话,还要把你关进笼子里饲养。」 坦白说,她有一点遗憾。 没想到恶魔不惜使出如此强硬的手段,也要让她成为他的主人。这让她感到遗憾。 但是,那不过是一种无法释怀。她也有错,因为她做出错误的判断。 然而…… 「我不要。」 雷克斯意气风发地宣告。 食指还指著雷克斯的珂古兰错愕地说:「什么?」 「喂喂喂,珂古兰,你不要小看我。我说过吧?我想要的是你真正的心愿。」 这个愚蠢的恶魔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胡说什么?你说的话和做的事互相矛盾吧?」 「不,没有矛盾。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触动你的心。」 姿态是清纯少女的恶魔触碰珂古兰的黑发,下流地嗤笑。 「我不会威胁你,珂古兰。用那种方式逼你说出心愿,有什么意义?我想要的,是像水自然满溢、像成熟的果实自然掉落,近似呻吟的灵魂吶喊。」 恶魔扬起魔性的微笑,像千年融雪,又似腐烂的果实酿为美酒。 「呵呵呵,你就像个藏宝箱,那小小的脑袋里,究竟隐藏著什么愿望?拥有聪明才智的你,究竟还期盼什么?呵呵呵呵!」 「……离我远一点。」 「哦!失礼了。」 一阵白烟「咚」的冒出,恶魔退离珂古兰身边。 「珂古兰!我不是仆人也不是主人!而是以我的身分擅自纠缠你,决定帮你实现心愿!」 「你说了这么多,简单来说,就是无意听从我的命令吗?」 「命令啊……」 恶魔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 「如果你要奴隶听从的不是命令,而是『请求』或『交易』,我也不是不能配合。若是这样的条件,就没有违反你的原则吧?」 「这……」 「所以,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一决胜负?珂古兰用表情反问。 「没错,一决胜负。项目是西洋棋,舞台就是这次的大赛!」 「等一下,你在胡说什么?」 「在这次大赛中,名次较高的人便获胜。倘若你赢了,我发誓不再擅自行动;但是,如果我赢了,你必须让我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 「等一下!你……」 「你害怕吗?」 径自决定一切的恶魔露出挑衅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你要拒绝和我一决胜负也无所谓!但是!那就算我不战而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一下!我什么都没有说……」 说完想说的话、做完想做的事,恶魔擅自订下约定后,就化为一阵风,像融入大气般飘走。 「喂!我叫你等一下!」 珂古兰彷佛在抓漂流在河面上的布,向雷克斯伸出手。然而,可憎的恶魔却化为无数笑声乘风而去。 「那么!决赛见了!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咳咳!咳咳……糟糕,呛到了……咳咳!」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魔的笑声化为回音,最后回归一片寂静。 只留下珂古兰一个人。 今年进入后宫的希朵蓉?安那德林是剧方的宫女。因纯粹的美貌而进入后宫的她们,在达到培养美貌与礼仪的目的后,就会回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她们有别于其他宫姬,隶属大会营运、播报与乐团,每天都辛勤地工作。 她所尊敬的宫姬前辈──奥克塔维亚曾说:「我们跟那些好吃懒做的宫姬不一样,若不每天跑步锻炼,很快就会被远远抛在后方。不要以为进了后宫就可以高枕无忧,该做的事必须全力以赴!」 对此,希朵蓉也怀抱同样的想法。 凭实力被选入后宫的剧方与棋方宫姬,其实有一点瞧不起单凭血统和门第就能留在这个地方的宫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她们毫不努力,也没有接受任何训练,身材越来越臃肿。只会勾心斗角的乳猪的肚子有什么价值?所以希朵蓉非常看不起那些宫姬。 比方说,像这样给她们造成困扰的珂古兰?迪亚斯。她不知道王族有多么高贵,但是到了比赛时间还迟迟没有现身,是想找碴吗?还是说,她忽然心情不好,打算跷掉这场比赛?或者根本不把这场比赛当成一回事? 进入后宫一个月的时候,希朵蓉面对贵族千金还怀抱著憧憬和敬畏,但是,在从事幕后的工作时,这份心情转眼间全部归零了。哼!高贵又怎么样?说穿了,只是随处可见、个性恶劣的小女生。希朵蓉绝对不会忘记,这一个月以来因为她们而遭受多少不合理的对待。 「真受不了,她只不过长得美了点,少瞧不起人!」 希朵蓉还在寻找珂古兰,心想,虽然她没有和珂古兰说过话,但想必珂古兰跟其他贵族千金一样,也是脑袋空无一物的草包吧?最好的证据就是她迟到了。啊,真讨厌,要是珂古兰刁难她怎么办?真希望找到公主殿下的是其他前辈,而不是她。 「童话公主!珂古兰殿下!您在哪里?」 或许她不该抱持这般投机的想法,走进建材放置处的希朵蓉很不巧地真的找到了珂古兰。 「啊啊!原来您在这里!」 希朵蓉完美地隐藏想咂舌的心情,展现和蔼可亲的微笑。 「咦……你是……」 「我的名字是希朵蓉,今年刚进入后宫不久。我们走吧,比赛就要开始了。」 像珂古兰这样身分高贵的人需要格外奉承。托某个「血统纯正的暴发户」之福,希朵蓉对这种潜规则再熟悉不过,所以她屈膝跪地,将手抵在胸前。 「对……比赛。」 珂古兰公主彷佛刚睡醒,慵懒地喃喃说道。 「是、是的……比赛快开始了。」 然后,希朵蓉不禁看得出神。在众多美若天仙的宫姬之中,珂古兰显得与众不同。细长的睫毛,晶润的眼眸,没有丝毫赘肉、宛如妖精的身躯,饱含紧张感,彷佛即将融化消失的冰。 尤其是她的头发……希朵蓉不由自主地吞咽唾液。公主的头发比墨更漆黑,比黑暗还要幽暗。揉和暗黑七色的十万青丝,光是看著就美得教人忍不住叹息。 啊! 忍不住发出的赞叹,化为微风飘入空中。令人惊讶的是,光是如此,黑发就像夜晚的海浪妖异地摇动。不知为何,希朵蓉不由自主地羞红了双颊。因自己的吐息而扰乱那份美,让希朵蓉在感到过意不去的同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若要比喻,可说近似于攀折美丽的花朵,将之据为己有的喜悦。 彼时的吟游诗人吟唱:「她宛如童话故事中的居民。」所以珂古兰被赠予「童话公主」的别名,现在希朵蓉可以正确理解那个别名的意思。 身为同性,忍不住觉得她很卑鄙。 因为她宛如融雪之美,是明月沉落前最后的光辉。 「说的也是,该走了……抱歉,给你添麻烦。」 「不、不会!一点也不麻烦!」 希朵蓉按住扑通跳动的胸口,心想珂古兰说不定其实很和善。她对珂古兰抱持好感,所以才会自以为是地希望珂古兰不要跟其他贵族一样恶劣。她想要如此相信珂古兰。 不过,遗憾的是,她的幻想在一瞬间幻灭。 「对……比赛……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呵呵。」 「是的,所以我们必须快点走……呃,童话公主?」 「呵呵……呵呵呵呵呵……」 希朵蓉一开始还无法理解笑声来自何方,因为眼前的丽人,与回荡耳畔的邪恶笑声是那么不相衬。 倘若希尔蒂南听到,一定会不平地大喊:「不公平!」因为自诩为公主手帕交的子爵千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如愿以偿地听到珂古兰发自内心的声音。 但是,对希朵蓉来说,不得不说那是天大的不幸。 「……呵呵呵,很好,算你有种……呵呵呵呵。」 不知为何,这时候的希朵蓉有一种自己会被杀的错觉。 「呵呵呵……很好,我就如你所愿……拿出我的真本事!」 「那、那个……公主殿下?」 「我要把你烧得连灰烬都不剩……烧尽十万亿极乐净土,连烈焰也燃烧殆尽……让你再也无法夸下海口。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那、那个……」 「逼我使出真本事的下场,我一定要让你后悔至极……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哇……哇哇哇哇哇哇……」 吓得站不起来的希朵蓉全身发抖,此刻她亲身体验了世界上真的有绝对不能违抗的人。 世人对珂古兰?迪亚斯棋艺的评论是:「很可惜。」理由是,拥有深厚棋艺知识的她,在开局与中盘的棋路都令人刮目相看,但是到了比赛的后半段,总是失误连连而落败。 不过,有时候到了比赛的最后,她也没有犯下任何失误,以惊涛骇浪般的棋路让名列前茅的宫姬甘拜下风。对于这样的珂古兰,棋方的宫姬都会嚷著「蛇出笼」或「虎出穴」,呼吁大家严阵以待的同时也感到热血沸腾。 这次的巴隆杯,珂古兰也「现形了」。 第二轮比赛,与珂古兰对弈的去年冠军──戴朵菈?欧鲁斯雷亚,在赛后留下一句话: 「那根本是恶鬼。」 ? 第一轮比赛的对手,是来自长剑半岛、刚进入后宫的新人宫姬。可怜的她自始至终都被珂古兰的骑兵与弓箭兵玩弄,最后被战车辗杀。 第二轮的对手就是戴朵菈?欧鲁斯雷亚。考量到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以前珂古兰都会输给她,但是今天她不能轻易束手就擒。戴朵菈是后攻,还很罕见地布下几乎没有效力的「联合攻击」阵型,彷佛在挑衅说:「拿出你的真本事。」但是,今天的情况特殊。珂古兰将这般阵型做了最大利用,布下持久战的棋局。当戴朵菈发现时已经太迟了,最初的损耗对整盘棋局造成莫大的伤害。即使如此,双方还是战得难分难舍,手上都剩不到五枚棋子。 「……如果你有意拿出真本事,希望你一开始就告诉我……」 戴朵菈塌著一头蓬乱的头发,语带呜咽地说道。已经拥有「帝都最强」称号的少女,仍然渴望胜利。 「……如此一来,我一定能下得更快乐……」 「很抱歉。」 这个棋鬼!在千钧一发之际险胜的珂古兰,苦笑著安慰对方。不过,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小棋鬼,最后却露出了微笑。 「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公主殿下……因为你拿出了真本事……」 「我们再一起下棋吧。」 戴朵菈说完这句话,朝珂古兰挥手后跑著离开。 和戴朵菈的对弈结束,上午的比赛到此告一段落,十六强的名单也出炉。珂古兰去报告了胜利的成绩后,起身离开准备用餐。这时候…… 「哈哈哈哈!你似乎很顺利地晋级了,珂古兰。总之,我先恭喜你吧!」 珂古兰郁闷地回头,果不其然,一张令人厌烦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恶魔化身的爱芮。 「不过!这一切都是我迈向胜利的布阵!谢谢你帮我打败戴朵菈!哈哈哈哈哈!」 他认真起来时的变身,似乎还真的有模有样。 「……看来你的演技进步很多。」 「咦?你在说什么?讨厌啦,你傻了吗?」 「……」 「啊,我不说了。抱歉,我太得意了。我向你道歉,拜托你不要默默走开!」 恶魔「咚」的一声变回原来的姿态。他们在通往白翼门的便门,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没有任何人往来。 「呵呵呵,不过,我很高兴你能够晋级,珂古兰。呵呵呵,我也比得很顺利。这里也有棋艺精湛的棋士,我好久没有这么热血沸腾了!」 「喔,是吗?」 「是啊!呵呵呵,最后只要打倒你,一定会大快人心吧!」 语毕,恶魔又「咚」的一声,变成嚣张孩童的脸。 「哈哈哈!但是!我的目标是冠军!你只是路旁的小石子!因为你太碍眼,所以我会把你踢进水沟里!」 「如我所愿。」 珂古兰任凭烈焰掌握自己。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种感觉。 啊啊,她根本不想知道,自己体内居然还残留著这样的感觉。 「下午第一场便是我们的比赛!这次你可不要再迟到了!哈哈哈!」 恶魔说完便大笑著离开。前方有几名之前在寻找她的少女等著她,一看到她走回来,便发出兴奋的尖叫。 珂古兰不屑地嗤笑,然后对天立誓。 在胜利之际,她绝对不会再让恶魔口出狂言。 ? 「雷克斯,你真的是好孩子……」 吃完午饭后,珂古兰喝著茶,在房间稍作歇息。 「啾?」 「你不会说任性的话,不会胡来,很乖巧,毛长得很漂亮……」 「啾~」 「更重要的是,你不会说话。你真的是一只很出色的鸟。」 珂古兰所说的「雷克斯」,指的当然是那只鹦鹉。她让鹦鹉停在自己的指尖,轻轻抚摸它。恶魔不在的时候,这只可爱的鹦鹉很黏珂古兰。 「……该不多该出发了……」 「啾……」 「不要发出那种声音,我要去把你的同伴抓回来。没错,回来后,我会立刻把他关进笼子里,要煮要煎都任你处置。」 鹦鹉彷佛听得懂她的话,高兴得啼叫。 出征了。 珂古兰把鹦鹉关回鸟笼后,离开房间。 她穿过金楢宫,走向银樫宫,横越中庭,进入学舍。昨天有上百名参赛者,现在只剩下十六名。因为人数少很多,所以比赛会场只需要一栋建筑物就足够。 其中一间被借用为比赛场地的教室,正是最终决赛的会场。可以进入这间教室的,只有参赛者和主办比赛的宫女,观众则在窗外挤得水泄不通。没有人不认识珂古兰,所以她直接进入会场,按照指示走向一张桌子。大概是太早来,会场没有其他人。 珂古兰仔细观察战场的桌子,在周围绕了两、三圈,精确测量桌子的情况和阳光的角度之后才就坐。 她轻轻坐下,藤椅的蔓条甚至没有发出咿轧声。她调整角度与位置,让自己的姿势可以耐得住下棋。 很好。 接著,她用过去实行了无数次的动作,开始将黑棋排到棋盘上,遵循古法,用彷若仪式的动作正确摆放棋子。不,不是彷若仪式,正是仪式。 冬季的沁寒已然沉寂的五月,在帝国最深处的后宫,公主摆放著棋子。她的对手是红眼恶魔。如果她的动作不是仪式,还能称为什么?但是,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仪式。 啪!最后摆下女王棋,大功告成。 珂古兰以约莫一只幼猫的重量向后靠在椅背,闭目养神,想像自己化为物体,被人放在椅子上;想像衣服与头发都与肌肤贴合;接著,想像肉体贴合在骨骼上。 她很喜欢这段时光,甚至可说是热爱。五月的下午,明亮的窗畔,静静地消磨时间。如果世界上有「完美的时间」,她可以自信满满地说就是现在。 参赛者鱼贯进场,坐在里面桌子的人已开始对弈。 啪!啪!下棋的声音宛如波浪,潮起潮落。 珂古兰心中已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仪式净化她的心,火焰化为余烬,炽热地、微微地燃烧。 既然要她尽情享受、尽情游玩,她就如他所 愿吧。不过,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孤独地、沉静地寄托自己的意念。 珂古兰心想著,希望他快点来。然后…… 「哈哈哈哈哈!」 这一刻终于到来。 「抱歉,我迟到了。为了这个值得纪念的第十胜,我犹豫该穿什么衣服,犹豫了好久。因为等一下你就会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从此留下败战的阴影!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没有好好打扮,你岂不是很可怜吗?呵呵呵!哈哈哈!哇哈哈哈!咳咳!咳咳……」 「你想怎么说,随你高兴。」 「咳咳……嗯?」 珂古兰不禁苦笑,在她如流水般涤净心灵的时候,恶魔似乎找来更多把戏。 她苦笑著。 「因为我现在心旷神怡。」 「……哦?」 「坐下。我们开始吧。」 「哦……瞧你一脸大彻大悟的样子……嗯,好吧!」 等雷克斯摆放好棋子,珂古兰拿起右方的兵卒棋,在掌中摇晃。她先攻。 「请多多指教。」 「好啦,请指教。」 弈局开始。珂古兰毫不犹豫地拿起国王前方的兵卒,前进两格。对方也立刻回应布阵,两种颜色的兵卒正面交锋。 接著,珂古兰向上推进两个骑士系的兵卒,对方还以颜色。红色兵卒杀死第一个兵卒。雷克斯获得一个兵卒。相对的,珂古兰获得一个容易进击的阵型──「接受王翼弃兵」。雷克斯接下她的战帖。 然而,到此为止,还看不出棋局是有利还是不利。那是古老的阵型,雷克斯对此也有相当的研究吧?所以她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序盘,珂古兰按照自己的心思布阵,从王翼向前推进,以最快的速度入堡,隐藏国王。对此,雷克斯也以相应的阵型布阵。 到了中盘,双方仍然平分秋色。这场对弈彷佛按照从前的棋谱进行,战况逐渐陷入胶著。 这时候,珂古兰忽然想到,红棋是不是讨厌速战速决?王翼弃兵是对序盘与中盘的展开有利的阵型。既然如此,雷克斯所能采取的对策,就是在阵型展开之前猛攻──意即急转直下的快攻。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对策,选或不选,对弈局的利弊都没有太大影响。不过,那只限于对手走理想中的棋路。 会不会雷克斯不知道由此展开的快攻?有可能。既然如此,她就有机会处于优势。但如果这是陷阱呢?雷克斯佯装避开快攻实则布下陷阱。倘若这是恶魔钻研千年的陷阱,她该如何是好? 她决定了。 珂古兰只犹豫了一下,便果断地挪动最前方的阵线。她选择白白牺牲兵卒,已经损兵折将的她扩大损伤,藉此得到的是有如剃刀般双面刃的攻击力。 雷克斯旋即察觉到突出的兵卒的意义。那看似龙形变化,但意思完全不同。取之,就能速战速决;反之,则会被步步逼退。 雷克斯在一阵思索之后,选择了后者。 ……嗯? 那一瞬间,珂古兰感觉到某种东西断裂,而她的感觉是正确的。 结果雷克斯这一步,种下红棋的败因。 珂古兰的胜利与雷克斯的败北逐渐成为定局。红棋的阵型逐渐溃散,珂古兰渐渐取回在序盘失去的优势。完美的局势渐渐崩解,无力回天。红棋的败北已是显而易见的结局,唯一能做的只有鲁莽的攻击。不过,他的攻击也被人海战术击退。 珂古兰不禁心想:「为什么?」与其鲁莽进攻,为何刚才不选择攻击?为什么要选择那一步棋?还有,为什么还要继续下棋?胜负已定,除非珂古兰失误,否则对方已无法扭转局面。 难道雷克斯期待她失误? 一思及此,珂古兰心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焰。 啊……珂古兰忍不住叹息,心中的烈焰名为愤怒。 她明明不愿怀抱这种情感,手指却背叛她的心意,以冷静的判断弒杀骑士。澄澈的心被烈焰吞噬,盼望平静的灵魂被包覆在嗤笑声中。 他这样太丢脸了,实在很难看。这么一来,他比真正的爱芮还差劲。还不如爽快地伸出首级,她会立刻送他上西天。 红色国王还在逃,把下属当祭品,甚至连公主都用来当挡箭牌,藉此逃到狭小棋盘的深处。 「将死!」 正好是第五十步棋。黑色女王的剑,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战争。 她赢了胜负,赢了打赌,如此一来,就可以限制雷克斯的胡作非为。然而,珂古兰却一点也不高兴,她的心中只有黑暗的愤怒。 「……我还没输。」 珂古兰从棋盘抬起目光,看到难堪的伪装者懊恼得表情扭曲。 她不禁心想,他怎么有脸露出那种表情?那是全力以赴之人才有的权利,自取灭亡的笨蛋没有这种资格。 「太难看了。」 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话说出口。 「什么!」 「你夸下那么大的海口,亏我还充满期待,没想到你的实力不过尔尔。」 珂古兰拉开椅子站起来。胜者有权夺走对方的参加证。她在观众看不到的位置小声嘲讽。 「你说什么?」 「有意见的话就向我说清楚,那时候为什么退缩了?」 大概没有人认为那一步是败笔吧?但对战的两人心知肚明,那步棋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你畏怯了吧?」 「那、那是因为……」 「很遗憾,在那之前,这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原来如此,珂古兰稍微可以理解戴朵菈的心情了。 原来她总是怀抱这种心情吗?倘若如此,自己真的很对不起戴朵菈。 不知为何,她无法安慰对方。 她心中的火焰依然燃烧著。 「你明白了吧?我是主人,你是下人,今后不许违抗我的命令。」 「什、什、什么?」 「你的回答呢?」 珂古兰以胜者之姿睥睨对方,「哗啦」一声推倒他的国王,弯下腰目不转睛地直视丧家之犬的眼眸,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魄力,彷佛要渗入他的灵魂般瞪著他。 「……对我发誓,你不会再违抗我的命令,也不会再胡来。」 「哇!」 「不要尖叫,我想听的不是你的哀号。快点发誓。」 「我、我……」 「怎么样?」 「不、不会……」 「不会怎么样?」 「不会……不会再……再……再……」 大概是感到太过屈辱,雷克斯低著头,身体发抖。他看起来真的非常害怕,珂古兰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凶了。这时候…… 「呜……」 金色眼眸泛起雾气。 「呜哇~~」 爱芮红著脸,放声大哭。 「呜哇~~呜哇~~」 「……咦?」 珂古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大骗子~~呜哇~~」 「……等一下。」 「你温和的样子,果然都是装出来的~~呜哇~~」 少女再也顾不得面子和形象,露出与年龄相衬的哭脸哇哇大哭。接著,她捂住脸,像火球般跑走。 「表姐是大笨蛋~~」 最后拋下这句咒骂。 留下错愕不已的主办单位,以及不解地歪著头的珂古兰。 「……咦?」 在会场的角落,希朵蓉?安那德林点点头,喃喃自语:「这是可以预见的。」 ? 「没办法啊!谁叫那个女孩忽然回神了。」 下午,一如往常的房间里,恶魔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滔滔不绝地发牢骚。 「雷克斯,你真的是好孩子……」 珂古兰彻底无视恶魔,不断称赞小鸟。 「她在发烧,不断咳嗽,还用化妆和药物来瞒过大家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一定要跟珂古兰比赛!』所以我只好助她一臂之力啰。」 还是小鸟比较好,既不会说任性的话,很乖巧,摸起来也很温暖。 「喂!我也是受害者好吗?我明明那么想下棋!哦!对了!不然我们现在来比一场吧?」 恶魔凭空取出豪华的西洋棋组,在头上高高举起。 「雷克斯,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有发现你是如此美好?」 「雷克斯是我!不要理那只小鸟,我们来下棋吧!」 「很抱歉,今后我会加倍疼爱你……」 「来下棋!来下西洋棋!下西洋棋!」 珂古兰无视像大孩子一样的恶魔,一整天都和小鸟嬉戏。 顺带一提,比赛结果正如珂古兰一开始设定的目标,名次是第五名。跌破众人眼镜的是,第一名是那位幽灵。 因此,比赛结束后,梅蒂来找珂古兰吵著说:「用最后的名次来看,赢的人是我!对吧?」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还是小鸟比较好……」 「听我说话啦~~」 幕间2 夜宴 男男女女宛如随风摇曳的鲜花,配合音乐团团舞动。男人扶著女人,女人扶著男人,绽放出裙襬的花朵。舞厅里,五颜六色的鲜花争奇斗艳。这里是帝都弥拉的王宫中舞厅。 今天是王宫每两个月举办一次的晚会,聚集了各个阶层的人。除了王族和贵族,还有商人、荣获功劳奖的市民,以及学院的学生。当然,也包括宫姬:慈螺的席翠公主、棋鬼戴朵菈,以及童话公主──珂古兰。 「……」 在宴会厅的深处,王族与大贵族聚集于此,珂古兰被许多大人包围,客套地寒暄。在这样的地方与个性不合的人说话,对公主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哎呀,这不是珂古兰吗?好久不见!」 比方说,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正是米兰达?戴那巴雷司?欧姆里斯。 那时候珂古兰正和宫廷御医哈理斯医生笑谈坏心眼的黑色笑话。然而,愉快的时间结束了。 「……那么,我先失陪了。」 哈理斯彬彬有礼地躬身行礼后离开。如果情况允许,珂古兰很想跟他一起逃走,但现实不容许她这么做。 「……好久不见,戴亚阿姨。」 珂古兰以无可挑剔的举止向她行礼,轻轻拉起裙襬,华丽地展开一抹紫色──只有王族被允许穿戴的「禁色」。 「哎呀,你还是一样美丽。」 从姓氏就可以知道,戴亚正是「那位」玛古努斯姨丈的妻子,也是爱芮的母亲。她的外貌完全体现「血统纯正的暴发户」这个戏称。 「谢谢,您也很美丽。」 「是吗?哦呵呵呵呵!」 高大的身材几乎与玛古努斯不相上下的戴亚,理所当然般穿著丝质礼服,手指、脖子以及其他可以佩戴饰品的地方全都挂满宝石。这样的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盛装的长颈鹿,或是传说中的「摇钱树」。 「不过……这套衣服真的很适合你……」 戴亚看到珂古兰身上的禁色,瞬间露出像蛇一样的悲惨表情。身上可以穿戴多少紫色的东西,是根据王位继承权的顺序有严格规定,戴亚所使用的紫色只有手套而已。 「不过,你长得越来越像西西莉亚……除了头发以外。」 开始了。 「那孩子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出落得倾国倾城,男友换过一个又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都很懊恼。你知道我跟玛古努斯是怎么邂逅的吗?」 「不知道……」 「妹妹当年好像狠狠地甩了他,在他最落寞的时候,我们相遇了。呵呵呵,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满想感谢她的,呵呵呵。」 这种时候,珂古兰把自己当成傀儡娃娃,轮流使用「是的」、「不知道」、「真的吗」敷衍,让两人之间成立了近似对话的情况。 「对了!我女儿今天也有来,我让她跟你打招呼……爱芮!你在做什么?快点过来!」 戴亚说著,把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儿拉出来。 「……哇!」 珂古兰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爱芮,爱芮则像看到狮子的草食动物般畏惧著她。 「妈、妈妈……那、那个……我……」 「不要扭扭捏捏的!你想害我丢脸吗?」 前有黑豹,后有长颈鹿,进退维谷的爱芮在转瞬间错失逃亡的机会。她试著直视珂古兰,却提不起勇气,只是绞弄著手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戴亚厌烦地叹息。 「真受不了你这个孩子,本来以为你进后宫会变得有自信一点,结果还是这副扭扭捏捏的模样……你要多学学珂古兰。她在你这个年纪时,已是落落大方的淑女,每天在社交界都蔚为话题。而且……」 戴亚滔滔不绝地抱怨著珂古兰有多么优秀,自己的妹妹有多少丰功伟业。她说得越多,爱芮就越退缩,彷佛忘记自己平时是怎么样的人。 「对了,你在之前的西洋棋大赛也输了吗?真是丢光了我们家的脸!」 「那个……阿姨,那是……」 珂古兰对此也怀有罪恶感。那场比赛其实…… 「那只是凑巧。」 所以她温柔地微笑,握住爱芮的手。 「哇!」 爱芮惊呼一声。珂古兰希望她不要露出那种眼神。 「……那天爱芮身体不适,应该无法下棋,我却没有发现……所以请您称赞她。」 「真、真的吗?爱芮。」 「……咦?咦?」 「是的,阿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她的手下败将,所以她的实力无庸置疑。」 「是呀!你说的对!哦呵呵呵!」 戴亚抬高鼻子,洋洋得意地大笑。 「你、你……」 但是,爱芮的表情却越来越不高兴。 「这是真的,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她的对手。」 「你……」 「如果她处于最佳状况,甚至有可能打败戴朵菈……」 「你不要开玩笑了!」 啪!爱芮捏破手上的玻璃杯。 「哇!」 戴亚忍不住尖叫。滴答,一滴滴血落在地毡上。 爱芮并未擦拭手掌的血,伸出食指指著珂古兰。 「你到底要瞧不起我到什么地步?不要太过分!」 「爱、爱芮,你必须赶快去治疗才行!啊,你可爱的手指!」 「妈妈,你闭嘴!」 「好、好的!」 此时,爱芮彻底展现出继承自玛古努斯的血统,一句话就让戴亚噤声。 「没错!那场比赛的确是凑巧!今后我绝对不会再让那种意外发生!哼!你就好好期待下次的棋艺赛吧!我绝对不会再输给你!哼!」 爱芮冷哼一声,然后转身就走。 「我们走吧!妈妈!」 「啊啊!等一下,爱芮!你必须先去治疗!不过,你的气势很棒!非常好!哦呵呵呵呵!哦呵呵呵呵呵!」 接著,两人离开宴会厅,只留下一阵骚动后不平稳的气氛。 珂古兰向周围的人比一个「请不要在意,继续享受宴会」的手势后,来到宴会厅的角落,也就是所谓「壁花」的位置。在杯觥交错的宴会厅,只有这里没人靠近。 虽然最后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不过,珂古兰今天的工作总算结束了。没有其他必须寒暄的对象,只要打发剩下的时间就可以离开。 「哦,美丽的小姐,如何?要不要和我跳一支舞?」 当珂古兰心中盘算这些事情时,一名学院的学生向她攀谈。 「青年才俊」指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吧?他的身材颀长,脸上带著可爱的笑意,那是谦虚又有自信的笑容,但珂古兰觉得这一类人最难缠。 「恕我拒绝。」 「咦?」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狼狈,大概没有女人拒绝过他的邀约吧? 「为、为什么?你不满意我哪一点?」 「我不满意的地方很多,但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什、什么因素?」 青年激动得向前探出身体,相对的,珂古兰则是一脸冷淡。 「因为你『不是人』。」 「什么啊,被你看穿了吗?」 迷人的微笑隐去,留下的是珂古兰再熟悉不过、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还以为这次瞒得过你。最近都很快都被你拆穿呢。」 「……你什么时候从头发溜出来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变成那副模样?」 「这副模样?这才是真正的小丑男爵啊。呵呵呵,很帅气吧?」 雷克斯 在原地转了一圈。他化身的样子的确风流潇洒,所以珂古兰坦率地赞美: 「的确很帅气。」 「呵呵呵,能够获得你的赞美是我的荣幸。你也是,嗯……」 雷克斯细细打量珂古兰。 「……什么?」 珂古兰身穿将七层的百褶裙襬巧妙染成渐层色彩的国宝礼服。从小巧的贝壳只采得到一小撮的染料是鲜艳的蓝紫色,配上乌黑的秀发,益发衬托出她的肌肤白皙。 「嗯……虽然很不甘心,但不得不说你今晚真的很美。」 看著恶魔的表情,珂古兰心想自己方才大概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吧。 「不过,实在是太浪费了,只要你的态度平易近人一点,像个傻瓜一样在那里转个几圈,就可以钓到一大群笨男人。」 「我就是讨厌那种事,才摆出这种态度。」 「没想到你的孤僻已经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真是辛苦你的侍女。」 「你少啰嗦。」 侍者走过来,恶魔拿了杯葡萄酒,但是珂古兰什么也不喝。 「你的酒量很差吗?还是不会喝酒?」 「不是不会喝,而是不喝。」 「哇!出现了!跟『不是不会做,而是不做』一样的话!哼,装模作样。不好意思,再给我一杯酒!」 恶魔把酒当清水般一饮而尽。 「不过,没想到你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转眼间喝完三杯酒的雷克斯说道。 「……他们不久前还在。」 「那些人跟对『你坐过的椅子』说话没有两样吧?我问的是,你没有想见的人吗?比方说……」 殷红的酒杯彷佛要求乾杯似地冷不防递向珂古兰面前。 「那个老人。」 恶魔看向坐在长椅上谈笑风生的老人。他有著白花花的头发与胡子,身旁围满了人,想和他说话的人甚至大排长龙。 霸王──基尔德凯鲁亚。 统治帝国长达五十年的霸王,像一只年迈的狮子,静静倾听围绕在他身旁的人说话。 珂古兰一看到他,气息顿时变得柔和,心中涌现孺慕之情,感觉血液流窜到脸颊。那种感觉就像看到在阳光下打盹的猫咪。 「……没想到你也会露出那种表情。」 恶魔说道。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珂古兰猛然回过神,敛起表情。 「……你有意见吗?」 「我怎么可能有意见?恋父情结的公主。」 「恋父情结又怎样?」 「哦……你居然看开了……」 珂古兰并非看开,而是她从未隐藏或欺瞒自己的爱。 「父王是很贤明的人。身为他的家人,我很尊敬他。没有人比父王思考更多事情、做出更多决定,他可不是靠装模作样或异想天开来统治帝国五十年。」 「我明白!我知道了啦!」 珂古兰说得越热血沸腾,雷克斯的态度越冷淡。 「哼,既然如此,你何不去跟他打声招呼?」 「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是,我不能做那种事,会造成他的困扰。」 因为现在的国王跟刚才的珂古兰一样,都在「执行工作」。 「……你们是家人吧?去打声招呼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以此为藉口,造成父王的负担。因为我不只是他的家人,同时是他的伙伴。」 「是哦?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女。见了面不说话,而且长得一点也不像……」 「随你高兴怎么说。接下来……」 嗯……说了那么多话,她的精神提振了许多。她本来已经打算打道回府,但现在改变心意,决定再去寒暄一番。 「别去。」 珂古兰还来不及跨出步伐,雷克斯便轻轻拉住她的手阻止她。 「……你要做什么?」 「那才是我要说的。你拒绝与我共舞,却打算继续那种令人作呕的交谈?恶,我一回想起来就想吐。『只有我是您的同伴』、『您要小心某人』,你还要去听那些居心叵测的鬼话吗?糟糕,连酒都变难喝了……」 雷克斯边发抖边喝酒。 「没办法,那也是他们的工作。」 在社交界,无时无刻充满空穴来风的谣言,所以无须在意谣言的真伪与目的。珂古兰从小就听惯了那些耳语,对她来说那只是生活中的杂音。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贵族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生物。」 时间默默流动。 珂古兰只是伫立在原地,恶魔则是豪饮著葡萄酒。这段时间里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著跳舞的人。彷佛从远方观看祭典,珂古兰没由来地想起小时候跟母后一起去看的放水灯仪式。 「……真是无药可救……」 珂古兰感觉恶魔不太对劲而抬头看他。 「……愚蠢的人类……」 那是憎恨、是爱情、是诅咒,同时是愤怒、欢笑和悲伤。 恶魔至今不仅展现过千变万化的表情,甚至展现过千变万化的相貌,但现在的表情却前所未见,同时也再熟悉不过。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人类的表情」。 「……珂古兰。」 雷克斯低喃。那是孤独的狼对月嚎叫的声音。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跳舞吗?」 珂古兰忍不住抬头看雷克斯。他认识她的时间不算短,应该知道她不会在这种场合与任何人共舞吧?被一个得寸进尺的呆子邀请,以公主之尊,实在有失身分。 所以,对于这样的请求,她的回答永远是「拒绝」。 明明应该如此── 「……你果然不愿意吗……」 雷古克彷佛已经得到理所当然的回答而放下邀请的手。 然而,珂古兰却从下方抬起他的手。 「你要是敢踩到我的礼服,我可不饶你。」 「……哈哈哈!」 恶魔笑了。那是像少年一样的笑容。 「你才要小心一点,不要用你的高跟鞋踩到我。」 「只要你跳得够好,就不必担心……下一拍开始跳喔。」 「好!」 于是,两人翩翩起舞。 这天,许久不曾与人共舞的「帝国独生女」珂古兰公主,在王宫引起不小的话题,众人议论纷纷的不外乎是:「与她共舞的人是谁?」 然而,问遍所有人,也没有人知道那名青年的姓名。 第三话 戏曲《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美好的午后, 美好的窗畔, 与良友 共品好茶。 ? 六月。从大陆吹来的风化为雨云,滋润帝都。这个时期是帝国的雨季。雨势虽小,却令人烦闷。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是赐予大地的恩泽。 ? 哗啦、哗啦、哗啦。 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似乎没有放晴的徵兆。 从雨云翩然而落的雾雨,薄得如梦似幻,彷若烟雾缭绕著听觉的角落;青蛙孤呱鸣叫,水声刺激著底层的意识,为鼻尖捎来季节的气息;湿气沾黏著皮肤和头发,让人感觉彷佛沉入水底。 沙沙。 珂古兰边看书边咬了一口糕点。令人扫兴的潮湿口感黏著臼齿,不过,这也可说是这个季节的味道吧? 哗啦、哗啦、哗啦。 「真受不了这场雨,烦死人了!」 这是六月的第一个休假日。这里是珂古兰的寝室,平时会进出这里的人全部聚集于此。房间的主人坐在长椅上看书。小鸟雷克斯兴高采烈地张开翅膀,在房间里飞来飞去,追著恶魔雷克斯,后者边四处逃窜编大叫:「住手!别过来!哇!」 「小姐,借过一下。」 有人恣意玩乐,有人被玩弄,在一人两鸟做著没有生产性的事情时,只有琪侬拿著整套清扫用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用抹布擦拭湿气,用扫把扫走垃圾。 「嗯。」 珂古兰挪动身体将坐位让给琪侬,目光没有离开过书本。琪侬迅速将椅子的皮革擦乾净,在坐垫的缝隙夹入骨石以防止沾染湿气。 「小姐,您这样很没有规矩。」 「嗯。」 珂古兰手上拿著书本,嘴里咬著糕点,在房里走来走去。琪侬推著她的背,让她在窗畔坐下,叹了口气说:「真受不了,小姐看书的时候,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啾!啾啾~~」 「哇~~快来救我!珂古兰殿下!哇~~」 女主角终究还是落入王子的手中。王子向她说出爱的告白,但是她的心只属于青梅竹马的勇者。激动的王子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扑向女主角。 「不要!快住手!我讨厌你!哇~~」 「啾~啾~啾~!啾~~」 女主角有危险了,她的裙子被撕破,衬衫的钮扣弹开,看起来很淫靡。不愧是专写成年向小说的大师,这一段的描写非常精彩。女主角推开王子,逃出他的魔掌,在黑暗的宅邸中奔跑。不知为何下著雨还打雷。这时候,她的青梅竹马忽然出现,与王子对峙。这一瞬间── 「你们两个,我把鸟笼打扫完了,接下来的事,回到鸟笼再继续做。」 「啾!」 「哇~~」 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一条龙,将王子与女主角掳走,故事进入结尾。最后一页写著「待续」,看来还有续集。 呼……珂古兰小口咬著糕点,编织著读后感。虽然最后写得有点草率,不过内容十分有趣。她决定找续集来看。 啪!她阖上书本,同时闭上双眼,深深向后靠在椅子上。哗啦、哗啦、哗啦,她的意识浮起,现实中的声音骤然变大;雨声、蛙呜、鸟啼、雷克斯的尖叫,以及琪侬的叹息。 「唔!这里也长霉了……真受不了,这场雨真的烦死人了……」 「咦?说这种话会遭天谴喔。」 珂古兰将书叠到桌上,轻轻笑著说: 「这场雨对我们来说或许很讨人厌,对草木来说却是润泽之雨。琪侬,你讨厌除霉的工作还是饥饿?」 「您又说这种话……」 琪侬就像应付小孩讲歪理的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很讨厌除霉的工作。」 「哦?那么,到了夏天忍受饥饿也没关系吗?」 「未来的事我无法断言。」 「是吗?原来你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类型。」 珂古兰像栗鼠般嘻嘻笑。 「太难的事我不明白。对我来说,比起在不明的地方感到困扰的陌生人,眼前的事更重要。下雨除了会长霉,爸爸的膝盖也会痛,所以这场雨不是好东西。」 「哎呀,这可不得了。请转告你父亲,我会去探望他。」 「哈哈,公主殿下要去探望他吗?他一定会很高兴。好,打扫完了。」 琪侬说道。和珂古兰说话的同时,她也辛勤地打扫,将房间清扫得一尘不染。 「差不多清扫乾净了。我要回去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辛苦你了。」 「那么,我先退下。祝您有一个美好的下午,我的主人。」 琪侬大概心想起码最后要认真一点,所以有礼得近乎夸张地说完才离开。 哗啦、哗啦、哗啦。 雨还在下,珂古兰心里想著理所当然的事。 「她、她总算走了……」 「砰」的一声,忽然冒出一阵烟雾,接著雷克斯从中爬出来,样子惨不忍睹,衣服凌乱不堪。他跪在地上大口喘著气,脸上还有爪子的抓痕。 「你好像很凄惨。」 说到为什么雷克斯要变成小鸟,是因为琪侬在场。她一直认为珂古兰养了两只小鸟,所以如果他不变成小鸟,琪侬一定会起疑心。既然如此,佯称他逃走不就好了?实际上,雷克斯曾这么做过。但是…… 「没办法啊,那个小姑娘在大雨中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但还是不死心地找我……」 别看琪侬那样,其实她很会照料人,责任感很强也很重情义。即使是讨厌或麻烦的事,但如有必要,要她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恶魔嘟著嘴说: 「她在大雨中很可怜地一直喊:『雷克斯!雷克斯!你在哪里?』看她那样子,恐怕会找一整天吧?」 「既然你被她打动,乖乖现身,就认命接受这种后果,不然应该狠下心来彻底无视她。」 「唔!你连对身旁的人都很严厉耶。」 雷克斯转了一圈,又变回原来的他。珂古兰站起来走向鸟笼,放出因同伴不见而吵闹的小鸟。恶魔反射性地瑟缩一下,但鹦鹉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知为何,这只鹦鹉对变成人类外型的恶魔兴趣缺缺,相反的却很黏珂古兰。 「你真是很乖巧的孩子。」 「……我还是无法接受这种事……」 恶魔一脸复杂地看著鹦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珂古兰再次回到书中世界,深深坐进沙发,打开从图书室借来的书。今天读的是数学书。 「唔……你又在看书。别看了,我们来下西洋棋吧?」 「不要。」 「啧……真拿你没辙。不然,我也来看书好了。」 恶魔躺在对面的沙发上,把手伸向堆积如山的书。 最近恶魔放弃得很快,因为他也开始看书了。 不过,这其实是一个巧妙的陷阱。珂古兰不禁窃笑,因为堆在那里的都是她认为最令人欲罢不能的书。雷克斯完全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这么一来她就不会被打扰。珂古兰安心地继续看书。 雨声再次响起。 她一边解开描述星辰运行的方程式,一边恍恍惚忽地思索无关紧要的事。为什么?不绝于耳的雨声比平常更吵杂,她却感到格外寂静。雨声、鸟啭、雷克斯翻书页的声音,全部都是杂音,却让她心生怜爱。 哗啦、哗啦、哗啦。 两人看著书,没有人说话,感觉就像变成水车或风车,只是翻书的机器。这段期间,小鸟像在枝叶间穿梭,来来回回 索求花草的种子。不热也不冷,不刺眼也不昏喑,纯粹、没有杂质的时间缓缓流动。 「……唔哈~~」 雷克斯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他的动作让珂古兰回到现实。她看向立钟,只过了一刻钟。距离预定的时间还早。 「呼……真有趣。」 雷克斯喃喃说道。珂古兰对他不加修饰的赞美点了点头。 「你刚才在看什么?」 「嗯?这本。」 书上写著《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上集》。 那是一部一百年前的戏剧作品,描写一对身分相差悬殊的恋人。与看似预言的书名相反,内容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百态,世界观描写得很真实,故事主角似乎也真有其人。 「这只是上集,但是非常有趣。续集在哪里?」 「……」 「喂,珂古兰?」 「咦?对了,续集。」 珂古兰站起来,在她的肩膀上打盹的小鸟冷不防摔落,连忙振翅飞起。 她从书柜抽出下集,递给躺在沙发上的恶魔。 「嗯?原来这是你的书啊?」 「对。」 珂古兰尽可能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恶魔「哦」了一声。那声轻微的回应彷佛是察觉到什么,又似乎只是她多心。 「这部作品有什么来历吗?」 「……这是母后喜欢的书。」 「哦?」 这次的「哦」则是表示自己听见了,但现在比较在意故事接下来的发展,所以不想追问。珂古兰安心地叹了口气,将生气地瞅啾叫的小鸟关回鸟笼。时间到了。 「我该走了。你要在那里继续看书吗?」 「嗯?你要去哪里?」 「……勉强说的话,就是故事的世界。」 「什么跟什么?你看书看傻了吗?」 「这只是比喻,你自己多用脑袋思考。」 不过,珂古兰也觉得自己太装模作样而忍不住脸红。 「嗯?我不明白。所以你到底要去哪里?」 「剧院。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她将这本书改编成……」 「啊啊!」 雷克斯看著手上的《狐狸与老虎的婚姻》,总算想起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那场戏是改编自这本书啊!难怪你要看这本书!」 「……那也是原因之一。」 「原来是这样。你不要故作风雅,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我们快走吧!快出发!这可是一场不得不看的戏!」 糟糕,早就知道就不要说了。被雷克斯推著背的珂古兰深深懊悔著。 「看戏去!」 ? 从前从前,在某地有一名年轻的锻冶工匠,名字叫做沃尔贝斯。 「哈哈哈哈!算你识相,知道要安排我演主角!但是为什么是平民?而且还是男人?」 某一天,沃尔贝斯邂逅了领主的独生女提克莉丝,两人之间萌生爱意。 「而、而且,为什么和我演对手戏的人偏偏是她?」 「那正是我想说的话……」 ──卡!卡!不对不对!那句不是珂古兰殿下的台词!也不是爱芮小姐的台词!拜托你们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好不好!」 「……抱歉。」 ──咳咳。 不久之后,两人的恋情将周围的人卷人其中,演变成一场闹哄哄的喜剧──坚决不让两人见面的父亲,以及,两人与微服前来的王子发展成三角恋情。 「这种发展很老套,我觉得伏笔描写得太肤浅了……」 ──等、等一下!请您不要说这种话啦! 然而,阻碍对于两人的恋情来说,就像加剧爱火燃烧的薪柴。发誓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沃尔贝斯。誓言全心全意的提克莉斯。将女儿关进高塔的领主。散布谣言、企图拆散两人的王子。 两人的爱托付给沃尔贝斯的宠物鹦鹉,飞向天际。 「啾啾~~哇哈哈哈!」 ──喔喔,太完美了!不愧是珂古兰殿下的宠物,精湛的演技简直无可挑剔。 「……我还是无法认同。」 于是,对彼此的爱深信不移的两人重逢了,确认彼此的爱。 「啊,爱情究竟为何物……」 ──向她确认。爱芮小姐,快说你的台词。 「提、提克莉丝,我、我对你……」 ──快点向她确认。 「少、少啰嗦!不用现在说也没关系吧?」 ──算了,现在只是排练。接下来换提克莉丝。 「我也爱你,沃尔贝斯。」 ──……珂古兰殿下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台词呢。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感到有点无趣。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接下来!两人确认完彼此的爱,距离越来越近,呼唤对方的名字! 「提克莉丝……」 「沃尔贝斯……」 ──越来越炽烈的爱情!一发不可收拾! 「提克莉丝!」 「沃尔贝斯!」 ──很好!然后两人将无处渲泄的爱意转化为行动!快点!你们再靠近一点!沃尔贝斯!把你的手环绕在提克莉丝的腰上!就是那样!然后,沃尔贝斯用火热的唇,热情地吻向── 到此,爱芮?戴那巴雷司?欧姆里斯已经忍无可忍。 「这是什么烂剧本嘛!」 银樫宫的米诺库斯剧院。 这座剧院是约莫八十年前,当时的国王为了皇后而赐予后宫专用的室内剧院。当年,据说出身棋方的皇后与热爱戏剧的国王,也亲自在这座剧院演出,慰劳宫姬与宾客;到后来演变成隆重的戏剧演出,为霪雨霏霏、百般无聊的六月带来慰藉。 「为什么!我!要和她!演情侣?」 咆哮的声音响彻足以容纳两百人的剧院,声音来自舞台的正中央──主角的所在地。 以某个意义来说,主角非爱芮莫属。在微弱的照明下仍然闪闪发亮的金发,夸张得彷佛在演戏的举手投足,宛如一名天生的演员。 「给我说明清楚!」 外貌亮丽、有权有势的少女激动地抗议。聚集于此的宫姬蜷缩在一旁,等待这场风暴结束──除了一个人之外。 「您在说什么啊?您是最适合这个角色的人选!」 舞台下方,观众席的第一排,有一张与紧张和恐惧无缘的脸──也就是像笨蛋般傻笑的脸。笑脸的主人正是握著剧本的梅蒂?克罗塞尔。 「太棒了!爱芮小姐真的好可爱!太萌了!尤其是说不出『我喜欢你』或是『我爱你』这一类台词而脸红时,真是太棒了!」 戴著「导演」臂章的梅蒂兴奋地欢呼。 「你、你、你……」 爱芮在王族之中,算是情感表达较丰富的人。但是,这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吧?她对那个任性的女孩已经哑口无言。 「最重要的果然还是落差!明明喜欢却说不出口,这份折磨人的心情,在是否要坦率表达之间反反覆覆,这是最至高无上的……」 「你、你给我住口!住口!笨蛋!」 爱芮以一名淑女不该有的速度冲下舞台,一把揪起梅蒂。 「放、放肆!不准再说下去!我要拜托爸爸,抄了你全家!」 「唔……」 「你有什么不满?我、我是将军的女儿!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 我知道了!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有精神的声音道歉?哇!喂!不要抱我!」 梅蒂抱住爱芮转圈圈。将军之女的脸埋进丰满的胸部,手脚拚命摆动挣扎。 「唔哇!放、放开我……哇!」 「啊,抱歉。爱芮小姐,因为你的体温很高,让我忍不住想起老家的小山羊……」 「山、山羊……你居然说将军的女儿是山羊……」 精神上的打击似乎更胜于缺氧,爱芮不敢置信地步步后退。 「呵呵呵,梅蒂小姐真有趣。来吧,爱芮小姐,您也振作一点。」 出言相救的是爱芮的其中一名跟班,名字似乎是悠诺,今年二十岁,在宫姬之中算是年长者。她和爱芮是同一个奶妈带大的。 爱芮像小孩子躲在母亲身后,攀住悠诺的腰恫吓著梅蒂。珂古兰叹了口气,心想她这么做根本是白费力气,只会让梅蒂更乐不可支。 今天是将在六月底举行的表演会的第一次彩排。 表演会本来是宫姬勤加练习歌唱与演戏来取悦国王的活动,不过现在有别于以往,观众不只有国王,诸如王族、贵族,以及来历正当的庶民都可以观赏。 这次的表演会,珂古兰也参与演出。 「呵呵呵,果然变得很有趣。」 被拔擢演出在故事中段为男女主角传递讯息的雷克斯,站在珂古兰的肩上,双眼闪闪发亮。相较于他,珂古兰则是不断叹气。容易失控的梅蒂与个性像暴君的爱芮,两人不停斗嘴,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候,珂古兰察觉到几道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那是聚集在剧院里的宫姬们抱持的淡淡「期待」。其中,前辈宫姬们的目光最为露骨。她们有意无意地渴望珂古兰「执行义务」。 珂古兰不悦地心想,每个人都想利用她来省事。 「……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无意置身事外。 「我想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建议。」 珂古兰边说著浇了两人一头冷水的话语,边缓步走来。她让剧院发出声响、让楼梯发出声响,占尽他人的时间,缓缓走下舞台。 在场没有人说话。悠诺、梅蒂,甚至连爱芮都压低声量,害怕发出半点声响。 这时候,恶魔配合地在暗处让珂古兰的头发翻飞。真的蕴含魔性的头发,在旁人眼中看来彷佛熊熊烈焰。 珂古兰扮演著神。时而扮演用小指让人类魂飞魄散的战神,时而扮演赐予宠爱的大地女神。 这就是权力。足以令他人噤声的恐惧集合体。 爱芮还不明白,所谓的权力并非夸跃和张扬,而是令人战栗的畏惧。 喀!珂古兰走下最后一阶台阶,与她们站在齐高的平面上。瞬间,爱芮的跟班、希尔蒂南的跟班,以及棋方和剧方的志工们连忙低下头。没有人命令,也没有人强迫她们这么做,她们只是害怕冒犯了上位者而诚惶诚恐。 只是步行,只是不发一语,珂古兰就夺回世界应有的样貌。爱芮制造出的尴尬气氛,梅蒂制造出的愉快气氛,全部被珂古兰?迪亚斯取代,不受任何人侵蚀。 ──除了几个例外。 「梅蒂小姐。」 珂古兰微笑著说,那是告诉求饶的敌人「我无意杀你」的微笑。 「是、是的!」 梅蒂也察觉到眼前的情况不容许她造次,不过还是用爽朗的声音回答。在沉重的气氛之中,只有她依然精神奕奕。她的眼神闪闪发亮,像一只幼犬发现了或许可以成为新朋友的对象。 「请问有什么事?珂古兰殿下!」 她给珂古兰宛如夏季薰风般的清凉感。那是拂去沉重的气氛,孕育出全新薰风的太阳热力。梅蒂全身散发出如同幼猫或幼犬的气息。那是一阵可以羞怯地说出「我们当朋友吧」的明快之风。 珂古兰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人──不害怕与恐惧牵手,不论对方是什么人都敢直视对方。 同时,她也是让「直视珂古兰」这件事成立的人。 在一般情况下,直视珂古兰的人,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不是因为珂古兰对对方不利,而是旁人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实际上,梅蒂也曾经因直视珂古兰,而被周围的人冷酷地大卸八块。 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这两个月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看向梅蒂的眼神,不再像是见到无礼之徒,而将她视为在危机四伏的战场冲锋陷阵的士兵。 她成了既非神,亦非人的存在──意即接连两界的巫女。 珂古兰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是某种领域的天才吧?这和美貌与棋艺不同,并非可在瞬间判断出高下的能力。简言之,可以说是「爱人」的才能吧?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甚至把神视为邻人般怜爱。 「呃……珂古兰殿下?」 被她喜爱,一定是很愉快的事吧?和她聊天、孕育友情、分享著爱、迈向未来,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不过…… 「……抱歉,梅蒂小姐。」 这种事还是跟「有相同想法的人」去做吧。 她是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是帝国运作了三百年的系统下诞生的偶像后裔,是期盼成为霸王基尔德凯鲁亚最高杰作的帝国独生女。 她才不会输给一个天才。 「我对角色的安排也有疑问,所以想请教身为导演的你。」 「好的!请说!」 「谢谢。首先,关于爱芮小姐的角色,和她说的一样,应该有更适合她的角色……」 珂古兰委婉地说道,言下之意就是「选角不当」。以戏分来说,爱芮当然有资格饰演男主角沃尔贝斯。但是,再怎么想都觉得她不适合演男性,也演不出男人的感觉。 「嗯……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但这是应观众热烈要求而做出的安排。」 「要求?」 「是的。上个月的棋艺赛结束后,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说:『爱芮小姐绝对很适合演男人!』或『请务必让爱芮小姐饰演沃尔贝斯!』强烈推荐爱芮小姐。您看!」 珂古兰将目光转向梅蒂所指的方向,高傲的爱芮与她的跟班坐在观众席。不过,跟班们的样子有别于以往。 「辛苦您了,爱芮小姐!我来帮您擦汗。」 「呃,好。谢谢……不过,你是谁啊?」 「您怎么说这种话?上个月您还很热情地和我聊天!真是可憎的人儿……」 「咦?咦?呃……那个……对不起……」 「欸,爱芮小姐,您不用在意她的话。哼,像你这种货色,爱芮小姐当然不会记住你。」 「你说什么?」 「怎么样?要来比吗?」 「你、你们不要吵了!」 「是,爱芮小姐!」 「我们不吵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 没有看过的宫姬围绕在爱芮身旁,殷勤地帮她擦汗、递水和点心。每个人脸上都带著陶醉的笑容,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桃色气息。 「──就像这样。那天,我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比赛上,所以没有察觉,但听说爱芮小姐在棋艺赛上展现出非凡的魅力,看过的人都要求由爱芮小姐来饰演男主角。」 「原来如此……」 「顺便一提,同样一批人也提出希望珂古兰殿下饰演女主角的请求。」 珂古兰将手伸到背后拧起头发。头发叫嚷著:「好痛!好痛啊!」 「不过,爱芮小姐似乎真的不适合饰演男主角。嗯……那么,请 所有演员都休息半刻钟,我利用这段时间来想办法。」 「我明白了。」 梅蒂边大喊「大家休息」边跑开。珂古兰不禁暗自叹息,跟梅蒂说话,一口气消耗了她太多体力。 「啊,对了。」 比方说,像这种时候。 「……什么事?」 梅蒂冷不防跑到珂古兰面前,近得像恋人或是医生为人看诊的距离。珂古兰极力保持冷静,但梅蒂仍然不满足,还紧紧握住她的手。 「真的非常感谢您参与演出。感激不尽!珂古兰殿下!」 「……不客气。」 「果然朋友就应该互相扶持!」 「那个……我之前说过……」 「啊!我该走了!等会儿见!」 这次梅蒂真的跑走了。珂古兰再次叹了口气,而且比刚才的叹息还要沉重数倍。 「呵呵呵!」 化为头发的恶魔窃笑。 「遇到那个女孩,连你也拿她没辙。看来你们真的个性不合。」 「……岂止不合,她根本是我的天敌。」 珂古兰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所以快步逃到剧院的角落。 「天生的『人缘好』,指的就是那样的人吧?不过,我没想到她的人缘好到这种程度。」 她从远方看到幽灵跑向大家聚集的地方,几乎和每个人打了招呼,高兴地谈笑。其中,当然也有曾经欺负过她的人。 不过,围绕在她们身边的已不再是阴郁的气氛,她们就像十多年的老友般嬉笑。 「哼!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居然还有脸摆出朋友的模样?太不要脸了吧?」 「不要说那种话。」 「哦?你想包庇那些不要脸的人?」 她不是那个意思,珂古兰犹豫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们背后有她们的故事,所以才会发展成现在的关系,或许真的有人居心叵测,也或许存在举发的真相与宽恕。不过,与此无关,我也不想下定论。因为我们终究是局外人,没有权利评判她们……」 权利。没错,就是权利,这个字眼最贴切。比方说,她对谣言深恶痛绝。明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却像拿茶点来吃一样的粗神经。 珂古兰总是忍不住心想,他们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在他人轻微的磨擦上,撒上大量的鲜奶油与牛油,用涂上口红的嘴唇咀嚼。 「我不想介入其中。」 「……」 「……雷克斯?」 雷古斯忽然沉默不语,让珂古兰感到些许不安。把话说出口,珂古兰才察觉自己说的话带有否定他人的意味。 不过,雷克斯的沉默是因为别的理由。 「这席话很有童话公主的作风,我很欣赏。」 背后蓦地传来一个声音。 珂古兰完美地隐藏动摇后才转过身。 声音的主人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穿著以黄色为基调的奢华制服,搭配高高绾起的浓密秀发──希尔蒂南?李兹缓缓步下楼梯。 「嗯?我还以为您在和某人说话……」 希尔蒂南用扇子遮住嘴巴,疑惑地歪著头。 「你好,希尔蒂南小姐。我刚才只是在练习,或说是自言自语……让你见笑了。」 「失礼的人是我。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其实珂古兰很想拒绝。 「啾!」 「喔,你在欢迎我吗?呵呵呵,你刚才的演技很精彩喔。」 「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啦!」 「好会说话呢。」 雷克斯说完就一溜烟地飞走,害珂古兰错过逃跑的时机。 「童话公主,您排练得还顺利吗?」 「我……」 珂古兰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次的表演会很不寻常。本来表演会是剧方宫姬们大展身手的活动,其他宫姬只负责观赏。 但是,现在剧院里却没有多少剧方的宫姬。那是因为,这次演出的负责人,正是眼前的希尔蒂南?李兹。她提出请求,希望由她全权负责这出戏,做为离开后宫的最后纪念。这是非常强人所难的要求,但希尔蒂南不愧是只花四年就爬到后宫顶端的才女,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没有人反对她,甚至连剧方的宫姬都全力支持。 珂古兰也一样。「我想让自己在后宫负责的最后一件工作圆满落幕」、「请公主殿下务必参与演出」、「已取得其他人的认可」等游说之词……等她察觉时,已经踏入第二个、第三个陷阱,最后想拒绝也开不了口。 她趁这个机会,揭露希尔蒂南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拖她下水的意图。 「今天排练得不太顺利,现在也为选角的事意见相左。」 「喔,这是一件好事。」 她又说了奇怪的话。 「你说这是一件好事?这么一来,会赶不上正式演出。」 「这可不得了。如此一来,我将颜面尽失。」 希尔蒂南开怀地笑了。珂古兰用不至于失礼的不悦表情怒瞪著她。啪!扇子应声阖起,希尔蒂南露出一个微笑。 「这场戏失败也无妨,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彷佛一点一点说出坏心眼问题的答案,「蒂娜」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理由吗?当然有很多理由。比方说,在后宫留下影响力,或是训练我派阀的人。即使我离开,派阀也能继续运作……」 这些理由珂古兰也明白。前者不言自明,后者则是迫切的问题。希尔蒂南的派阀是她一手创立的,但直到现在仍然找不到继承人。 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幽灵在集团之中笑得很开怀。 「……你真的打算让那个女孩当继承人?」 「您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很恰当。」 「对吧?」 两人深深叹了口气。出现比自己还优秀的继承人,希尔蒂南的心情一定五味杂陈吧? 「不仅不憎恨欺负自己的人,甚至还和对方成为朋友,她就像故事中的主角。」 「是啊,你的比喻很贴切……」 珂古兰心想,难怪她对幽灵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她那种类型的人,不存在于现实,但在故事里比比皆是。明明没有任何才能,却深受大家喜爱;明明专惹麻烦,却能把大家卷入其中,解决所有疑难杂症──她就是这样的主角。 「如此一来,我们就成为配角一、配角二。」 「欸,我当配角还不打紧,连童话公主都被当成配角,岂不是大不敬?」 这时,远处的幽灵注意到两人。她们对她打一个「你忙你的事」的手势,幽灵和其他人躬身回应后,又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失败也无所谓,因为重要的是过程。」 微笑著这么说的希尔蒂南,宛如一名母亲。 「她们一定没问题。今后,她们或许会经历重重困难与事件,或许会痛苦得有如被烈焰焚身、被锤子重击,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铸铁也是经过千锤百炼才成为精钢。」 希尔蒂南说得很残酷。 「其实她们不需要我从背后推一把。我这么做是为了卖人情,或许将来会对我有利。」 「……原来如此。」 「没错,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 希尔蒂南「嗯」了一声,张开双臂,像演员一样转身。 「看啊,童话公主。」 她笑了。 「在那里的是名列王位继承权第十九 顺位的爱芮小姐,那位是卡罗利亚王国的萝蔓公主。啊,剧方的奥克塔维亚小姐似乎也来看看情况。还有玫辛公主、伊涅丝公主……更重要的是,您也来了。」 她笑得宛如炫耀珍藏的至宝。 「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尊贵非凡的她们是如此高不可攀,却在我登高一呼之下,大家都为我聚集而来。」 那是泫然欲泣的笑容。 「我现在能像这样和您说话,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 「好像作梦一样……」 最后,希尔蒂南用恍惚的目光,凝望浮现在幽暗中的剧院。她彷佛在看白昼里的星星,看著回不去的过去,凝视著一闪一闪的笑靥。 那像星辰般闪耀。 ? 睡衣和侍女服演出爱情故事。 「啊啊,我爱你,沃尔贝斯!」 「我也爱你,提克莉丝!」 睡衣哭得泣不成声,侍女服紧紧拥抱她。另一边,是被扑倒在地的恶魔哀号著「不要过来」,以及紧紧拥抱他的鹦鹉「啾啾啾」地啼叫著。 「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无法扑灭对你的思念之火!」 察觉自己爱意的睡衣,用热情的目光看向侍女服。 「我也是!提克利丝!和我拥有同一颗心藏的人啊!啊~~为什么我们要诞生为两个人?但愿你只是平凡的女孩!或者但愿我是一名王子!」 「不要这么说,沃尔贝斯!请你不要这么说!」 「提克莉丝!」 「沃尔贝斯!」 若有人问她们在做什么,答案是:她们在排练。 珂古兰饰演贵族的女儿,琪浓饰演锻冶工匠的青年。虽然一个人穿睡衣、一个人穿侍女服,画面看起来很滑稽,但两人再认真不过。顺便一提,另一边的两只鹦鹉也不是在闹著玩。 「我喜欢你……因为喜欢,所以好痛苦……」 将脸埋入黑发的侍女喃喃说著。珂古兰在心中赞叹琪侬的演技。琪侬真是十项全能,连演戏也可以演得很有一回事。 「为什么我生为狐狸,而不是老虎?」 「我也是,为什么此生为老虎……」 「既然如此……」 「是呀,既然如此……」 珂古兰抬起琪侬的手,让她轻轻掐住自己的脖子。 她的手很冰冷。 「但愿来世,我们能转生为同一种生物……」 「……这样也不错。如此一来,我们就不会这么痛苦……」 「提克莉丝。」 「沃尔贝斯……」 两人维持不稳定的姿势站在原地。 哗啦、哗啦、哗啦。 在突如其来的静默中,急促的呼吸拍打著耳朵,琪侬的心跳化为吐息喷向珂古兰的脸颊,紧张与焦急的汗水滑落颈项。 本来演到这里,宠物鹦鹉──也就是雷克斯应该介入两人之间,但他现在忙著哀号:「快住手!不要碰我!」 「……谢谢你,琪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得已,珂古兰只好中断排练,恢复平常的声音和表情。 「琪侬?」 「咦?啊,是!」 琪侬的手指还搭在珂古兰的颈项上,全身僵硬得宛如一座雕像。 「你怎么了?」 「……咦?呃,没什么,只是……因为您的演技太精湛,害我变得有点奇怪……」 「……你是同性恋吗?」 「我才不是!我是异性恋!」 「大家一开始都这么说……」 「小姐!请您不要开玩笑!追根究柢,这都要怪您不好!」 顺带一提,宫姬之间感情过于亲密的例子不少,就这一层意义来说,这次的戏剧备受瞩目。 「我的梦想是嫁给温柔的老公,用存下的钱开一间小店,请您不要引诱我步入歧途!」 「那才不是我的错。」 流了一些汗的珂古兰呼出一口气,解开胸前的一颗钮扣。滑至下颚的汗珠沿著颈项,舔舐下颚后消失在胸口。 「……不管问任何人,大家都会认为是您的错……」 「嗯?」 「您又露出那种表情。好了,快把汗擦乾吧,不然会感冒喔。」 「唔……你又把我当小孩子……」 接著,琪侬稍微收拾便离开寝室。 「晚安,小姐,不可以熬夜喔。」 「就跟你说过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晚安。」 珂古兰坦率地回答,但接下来的行为却背叛了言语。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书本。 「……差点被它整死!别看了,你也早点睡吧。」 咚!恶魔气得咒骂,在珂古兰对面的沙发用力坐下。 哗啦、哗啦、哗啦。 「嗯?没有下集……原来被你拿去看了。」 翻找桌子的恶魔说道。 「你是说《狐狸与老虎的婚姻》?你还没有看吗?」 「不,我已经看完了。呵呵呵,毕竟我是主角嘛!所以,我决定把原作看得滚瓜烂熟,完美诠释这个角色。」 「你什么时候变成主角?明明只是一只配角鹦鹤。」 「笨蛋!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配角!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算了,不跟你多说,下集给你看,我再看一次上集吧。」 珂古兰想把下集递给雷克斯,不过被他拒绝了。不只如此,他还奸笑著打量珂古兰。 「……什么事?」 虽然珂古兰不想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还是礼貌性地询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投入。」 雷克斯边躺著看书边说道。 「请侍女陪你练习,还熟读原作,真是辛苦你了,呵呵呵。」 「……你有意见吗?」 「没有。抱歉,我只是觉得你的行动很有趣,呵呵呵。」 哗啦、哗啦、哗啦,雨不停下著。明明没有人注视,雨还是在黑暗中持续落下。 「对了,珂古兰。」 不过,恶魔冷不防开口。 「这三个月来,我已大致上了解你这个人。」 「是吗?」 「当然也有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和错误的理解,所以这单纯是我主观的理解。」 雷克斯竖起食指。 「第一,你喜欢西洋棋。」 「没错。」 「第二,你喜欢看书。」 「……对。」 不明白雷克斯究竟想说什么,珂古兰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不知道雷克斯是否有察觉到这点,他竖起一根又一根手指,细数珂古兰喜欢的东西。 「第三,你喜欢父王。」 「对。」 「第四,你意外地喜欢演戏。」 「……对。」 「第五,你喜欢坚果。」 珂古兰没有意识道这点,不过她似乎满喜欢的。不管是糕点还是料理,她都会先吃坚果。 「你观察这些做什么……」 然后…… 「第六,你讨厌母后。」 哗啦、哗啦、哗啦。 珂古兰的心,像猛虎伸出利爪、饿狼露出獠牙般起了变化。她的皮肤外罩上一副看不见的铠甲,喉咙深处填装了炮弹,目光锐利得彷佛能将对方碎尸万段。 「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有以琉西卡的姿态来收集情报。」 雷克斯握起右手,比出代表「六」的手势。不过他没有瞟向珂古兰,而是看著《狐狸与老虎的婚姻》。 「还有一件事要先跟你澄清,其实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说你『讨厌母后』其实太夸张了,正确来说,是『讨厌却又喜欢她』。不然,你不会那么珍惜她给你的书。」 珂古兰想起把书借给雷克斯当时的情况。上星期,她说那本书是母后送给她的时候,雷克斯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没想到他一直牢记在心。 真不能小觑他,这个男人果然是货真价实的恶魔。 「能不能告诉我,你和至今从未露脸的母后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拒绝。」 「哦?你要拒绝我吗?」 啊,她明明不想怀抱这种情感。 「虽然你看起来很别扭,其实个性意外地坦率。连你都这么说,看来内幕不单纯。」 漆黑的烟雾充塞她的心。黑烟顷刻间入侵她的心脏,渗满她的血管。 「……你用这种方式挑衅我也只是白费力气,我不会说的。」 「我不是说了吗?你坚决不说,可见真的有问题。如果真的光明磊落,为什么不愿谈论家人?说到父王的时候,你不是侃侃而谈吗?」 啪!恶魔终于阖上书本,抬起头看向珂古兰。 「告诉我你的事。」 「……你究竟想要知道我什么事?」 「喂,事到如今你还装傻?我不是说过很多次?我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你的心愿。」 恶魔咧嘴一笑。 「呵呵呵,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从头到尾,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你的心愿而已。啊啊……焦躁……疯狂……这种感觉就好像得不到食物的小狗……」 雷克斯露出犬齿,发出咯咯的笑声。 「再怎么有魅力的人,交往越久就会发现越多瑕疵。但是你不同,看得越久、和你聊得越多,却发现你越发光彩夺目。」 「……我该谢谢你的赞美吗?」 「我不是在说客套话,这是真的。呵呵呵,你可以说是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语塞的人,所以像你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 「告诉我,你母后怎么了?」 「……别说了。」 「她死了吗?」 啊,这种情绪── 「还是被幽禁在某处?姑且不论她现在身处何方,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彻底抹杀她的存在感?是谁害的吗?还是她自己引起的?」 「住口!住口!」 珂古兰捂住耳朵,紧闭双眼,试图逃入孤独。 「你不需要害怕,因为我是你的同伴。」 恶魔的话语轻拍她的耳朵,彷佛要直接传入她的内心。 「珂古兰,你说自己没有心愿,根本是撒谎。」 「我没有撒谎……」 「既然如此,你心中涌起的渴望是什么?你不要再对自己的心撒谎了,没有人会责备你。满足欲望是人类天生的罪孽……所以,你只要坦率说出心愿就行。」 「……」 恶魔露出恶魔的笑容。 「我只是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他精准地看穿人类最脆弱的部分,用魔性的伎俩紧咬不放。对方就像被蛇咬到的猎物,遭一口吞噬,无法呼吸。 「……住口。」 然而,珂古兰…… 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 才不会败给区区恶魔。 「停止你的行为,雷克斯!」 「停止什么?我只是在说话而已。」 「我叫你别再说了……」 珂古兰用右手划了一个十字,一瞬间逼退雷克斯的幻影,并趁著这个空档站起来。 「退下,卑鄙小人!」 珂古兰扮演著神。 诞生十六年,继承三百年血统,珂古兰扮演著以土地与血构筑而成的霸王。 「我名为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是名列王位继承权第一顺位的帝国之女!像你这种怪物没有资格接触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愚蠢的人!我根本不把人类的权威放在眼里!」 珂古兰心知肚明,刚才那一番话只不过是宣言。 她的身分是公主。她从来不曾感谢过自己的立场,不过,她理解自己的地位被赋予的价值。统治帝国的古老血统的后裔,不能在此屈服于人。 「住口,雷克斯,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面对魔力强大的恶魔,珂古兰毅然宣告。 「……哦?」 两人隔著桌子对峙,雷克斯的脸色骤变。 「……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认为你的恫吓能构成任何威胁。凭你区区一个人类能奈我何?」 「别再说了,雷克斯。拜托你,别再说了。」 「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休想要我住口!」 啪!雷克斯双手合十,然后缓缓张开。下一秒,一面扇子展开,扇子上浮现图画,显现他的魔力。 「这是愉悦!这是快感!啊啊,这是多么痛快!身为恶魔是何等幸福!」 身上装饰著金银珠宝的大象、长颈鹿、狮子和猴子,率领著乐团,在房间里走动;俊男、美女与神祇,狂歌乱舞。 「来玩吧?来玩吧?」停在肩膀上的鹦鹉叫喊著。 「珂古兰,你真是乖巧的孩子。」父王用绝对不会显露的表情赞美她。 「与我共舞一曲吧,公主。」俊美的王子邀请她跳舞。 「来吧,公主,你就尽情让我这个恶魔后悔莫及!否则,你的心愿将归我所有!我将掠夺一切,永不归还!」 啊,她真的不愿怀抱这种情绪。 珂古兰露出隐藏的利牙,解放压抑在心中的灼热战意。 「住口,雷克斯。不,恶魔!」 那是深藏四年的烈焰。 「住口,小丑男爵!住口,琉西卡?玛吉姆!」 住口!住口珂古兰叫骂著,像小孩一般重复同样的咒骂。恶魔当然不会因为她的咒骂就闭嘴,只是失望地冷冷嗤笑。 「哼!你叫我闭嘴,我就闭嘴吗?别令我失望了,珂古兰!你那样跟吵著要糖吃的小鬼没什么两样!」 「住口,占卜师贾斯顿!」 「哼!就跟你说了,你只是在白费力气!」 珂古兰没有停止,继续喊道:「住口!」 接著,她取出一本书,用力拍在桌子上。 那本书是《亚贝尔王征服记》。 「住口,巴尔杜鲁魔术师!」 然后又拿出两本书,《黑暗小丑》和《法皇记》。 此时,雷克斯的脸色一变。 「住口,葛雷托斯的守门人!」 「这是……」 「住口,阿尔巴斯之犬!」 「难道说……珂古兰……你……」 书、书、书,一本又一本书在桌上越堆越高。小说、传记、历史书、笔记──那是一道分隔幻想与现实的墙壁。 「住口!『红眼恶魔』!」 堆积如山的书,珂古兰说出的一连串名字,那些是── 「混帐!珂古兰!」 恶魔瞬间变得巨大无比,头上长出角,嘴巴露出獠牙,锐利如刃的爪子伸向书本堆叠的墙壁,狠狠瞪著珂古兰。 「你磨了刀!你背地里磨了刀!」 「没错!」 这没什么,她只是做了跟恶魔同样的事。 这两个月以来,珂古兰一直关在书库里看书。雷克斯单纯认为「她喜欢看书」,其实珂古兰另有目的。为了得到在必要时能打倒恶 魔的筹码,她一直在搜集关于恶魔的情报。 在闲谈和玩笑背后、在邂逅与日常背后,尔虞我诈的两人一直欺瞒对方。 「哈!怎么会有这种人类?怎么会有这种公主?人类!你好大的胆子!」 愤怒化为烈焰袭向珂古兰,但是,书本筑成的城墙文风不动地拒绝幻影入侵。 「你吓唬我也没有用,雷克斯。若主人没有许愿,你无法伤害人类。」 珂古兰拿出一本小巧的黑色皮革记事本打开它,里面装了珂古兰的王牌,那是从数不清的文献中归纳出的恶魔资讯。 珂古兰翻开浓缩几百本知识的结晶,开始声讨雷克斯。 「雷克斯,你的确是拥有强大魔力的恶魔,但是,你的魔力只能用在实现人类的愿望,平常的极限是使出幻术和维持人类的样貌。」 「哦?你似乎研究过了。然后呢?书上写了我的弱点吗?」 「……到底有没有写呢?」 「呵呵呵!不要再虚张声势了,珂古兰!我不知道你从书里自以为是地找出什么情报!我没有弱点!再说一次!我!没有弱点!哈哈哈哈哈哈!」 火焰旋转得更为猛烈,增强的幻想照耀整间寝室。虽是幻影,珂古兰却真的觉得很热。 「我是恶魔!红眼恶魔!是诞生一万年的愿望定夺者,是小丑之王!」 接著是水,寝室被洪水冲走;然后是森林,奇形异状的植物轰隆隆地不断生长,崩解石壁;接著换野兽登场、换狂风登场。现实已然崩坏,熟悉的寝室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个地方,那就是珂古兰与她的书。 「就是这句话!」 宛如漂浮在急流上的树叶,珂古兰乘著书本之船,射出言语之箭。 「一万年──你说自己是诞生一万年的恶魔。」 「呵呵,是又如何?」 飞箭精准地射向恶魔。 「那真是太奇怪了,因为『红眼恶魔』这个角色的诞生,是距今三百五十年前的事。」 珂古兰拿起黑色皮革记事本,以及记载古老故事的《千年魔人》。 风停了。 「恶魔为人实现愿望的故事广为流传,是在那之后的事。你说自己诞生一万年,根本是天大的谎言。」 野兽们揣惴不安地抬头看雷克斯,然后开始逃窜,倒塌的巨木发出轰然声响。 「……那又如何?」 幻想之王说。 「那又如何?珂古兰!别用人类渺小的尺度来衡量我!一万年是魔界的时间!你把我当成什么?我乃魔界位列第八的『红眼魔人』!」 幻影重现。奇形异状的花草歌唱,野兽齐舞。 「或许吧。」 珂古兰不否定他的话。 「不过,你出现在人类的世界,是三百五十年前的事,这是不争的事实。」 「喝!」 「三百五十年前,约莫在慈螺国西南方的沙漠之国。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她读过几千本书,对于从自己的看书经验发掘出的事实有绝对自信。她不知道所谓的魔界是什么,但可以笃定地说,雷克斯出现在人类世界是三百五十年前的事,一万年这个数字太过夸大。 「哼!哼哼哼哼!你真的要问那个问题?」 幻影再次爆开。雷克斯的身影充塞整间寝室,魔法连书都开始吞噬。 「你要问那个问题吗?珂古兰!那么你就对我许愿吧!」 雷克斯的太阳穴长出山羊角,双臂长出熊爪,火焰在他的口腔炽烈燃烧,他一张口说话就燃烧黑发。 「那是你的王牌吗?很好!我就实现你的心愿!但是,无欲的人,你要留心,这是堕落的第一步!当你察觉,就为时已晚了!」 「奇怪,我只是质问你。你把这件事当成心愿,可见这是你不想说的事吧?」 「唔!喝啊!」 被珂古兰反将一军,恶魔发出低吼。 「不过没关系,这个问题到此为止。」 即使被任何幻觉掳获,珂古兰的现实始终不动如山。 「……你说什么?」 风又停了。 「我说过吧?我无意让你实现我的心愿……所以这不是我的王牌,我的王牌是别的东西。」 「别拐弯抹角地卖关子……」 恶魔实现愿望的能力被夺走,甚至连身为恶魔的魔力都遭否定,他的幻影眼看著越来越萎缩,风、草、生物就像洪水退去般消散。 「有本事就说吧!王牌?那种东西对我不管用!」 「那么,我就说了……说出我的心愿。」 恶魔的脸上浮现欣喜之色,那是看见小鸟掉落陷阱时的猎人表情。 「蠢货!耍弄小聪明只会让你自取灭亡!不过我不在乎!一旦你许愿,就无法避免走上堕落之路!」 或许吧。事实上,珂古兰也对这个愿望有什么意义抱持疑问。但是,她研究过去的文献之后,得到的结论是恶魔恐惧并且逃避这个「愿望」。 「……我把话说在前头,这只是测试,你不需要真的实现。」 「废话少说!」 珂古兰接著说道: 「雷克斯,我放你自由。」 瞬间,所有幻影消散。 「……你说什么?」 珂古兰永远忘不了恶魔这一刻的表情,那是绝对的秘密被人得知时的罪人脸庞。 幻影逐渐消散,水、风和火焰被黑暗吞噬,寝室笼罩在雨音的沉默之中。雷克斯巨大的身体像抽去水分般越缩越小,最后甚至连肉身都无法维持,变回金色油灯掉在沙发上。 「珂、珂古兰?你刚才说什么……」 恶魔赶紧重新塑造身体,趴在沙发上说道。 「我说我放你自由。」 那是「神灯恶魔」的其中一个结局。清高正直的主角,没有将最后一个愿望用在自己身上,而是选择让可怜的恶魔自由。 几乎所有故事都是这种结局。但是,从两百五十年前左右开始有了变化。不论主角再怎么劝说,恶魔始终不肯答应。 当时负责记录的人与作家编造各种理由,诸如:「主角的高贵打动了恶魔的心,所以恶魔决定服满刑期。」但珂古兰并不这么认为。 至少雷克斯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要说!」 那又是「人类的表情」,因疲惫、焦虑和恐惧而战栗的人类表情。 「不要说!拜托你!千万不要说出那个愿望!」 然而,珂古兰万万没料到雷克斯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这已非幻觉或现实,恶魔只是低垂著头,浑身颤抖。 「我、我向你道歉!为了询问你母后的事!还有其他无礼的事!我全部道歉!所以求求你!千万不要许那个愿望!求求你!」 那个傲慢强大的恶魔,现在居然匍匐在地,紧紧抓著珂古兰的衣服下襬。 「求求你……求求你,珂古兰……只有这个愿望……千万不要说出来……」 看到雷克斯把头磕在地上,全身颤抖,珂古兰的斗争心满足地舔舌。 「……你这副模样也太窝囊了吧?」 她感觉到一股令他人屈服的快感,感觉到自己卑鄙的心。 「我刚才说过,这只是测试吧?」 「但、但是……」 「同样的,我也说过自己无意命令你做任何事,往后也一样……只要你不使坏。」 「我、我明白了!我再也不会擅自跑出去,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会听从任何指示!」 看到匍匐在地的恶魔,珂 古兰感觉到某个东西应声崩解。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原本存在于此的某个重要东西。 这时候珂古兰才察觉,原来自己在雷克斯身上感觉到友谊。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因为她已经夺走他的心脏。 被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无法跟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孕育出友谊。 所以她才说──他会后悔。 「珂、珂古兰?」 「闭嘴……」 「咿!」 雷克斯胆怯的表情让她厌烦,令她想要掐死他自娱。 「……我要睡了。」 珂古兰把记事本扔到桌上,然后钻入床铺。 恶魔不发一语,连晚安也没有说,像一只害怕触怒主人而屏住呼吸的沉默狗儿。 蜷缩在柔软棉被里的珂古兰用力咬紧牙根,强忍著怒气。那是对恶魔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同时也是对世界的愤怒。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为什么恶魔会如此抗拒那个愿望。 ? 戏剧的准备,以外行人盖房子的速度进行著。 剧本因增建而越来越厚重;角色时而增加、时而减少、时而消失,混乱至极;补补贴贴的地方,用更多的补补贴贴来修正;突兀的插曲被强行切断,冷落在一旁。可怕的是,不知为何,舞台却逐渐成形。 然而,当中还有一些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沃尔贝斯说道:「我、我不想再和你分开!」 ──就是这样,爱芮小姐!接下来,用力抱住她,然后拉她走! 「提克莉丝!你不爱我吗?那一天的爱已经消失了吗?」 ──提克莉丝低垂著脸!沃尔贝斯,抬起她的脸! 「我、我没有一天忘记你!听到鸟鸣,就会想起你的声音;看到天空,就无法自制地想起这座高塔!」 ──在这里停一拍!把脸靠近一点!重头戏来了! 「提、提克莉丝……我、我、我、我喜……」 ──喜? 「喜、喜、喜欢、欢、欢……」 ──欢? 「欢、欢、欢……」 ──爱芮小姐,加油! 「加油,爱芮小姐!」 「坦率说出来!」 「不然直接亲下去也行!」 ──你看,大家都在帮你打气! 「欢、欢、欢……」 五天后。 「哼!这种台词,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今天彩排时,爱芮第三次发飙。 「为什么我非得说这种台词不可?讨厌死了!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 今天也是试装的日子,所以爱芮穿著像镇上年轻人一样的长裤和外套,头发牢牢编起。爱芮解开头发,一边脱下外套扔开,一边从舞台逃跑。 「啊!爱芮小姐!请等一下!您不能穿成那样到外面去……」 「悠诺,你少啰嗦!」 「啊,各位,非常抱歉。请各位休息片刻……爱芮小姐!」 负责照料爱芮的悠诺与跟班们,向其他人躬身致歉,然后追在爱芮身后。 梅蒂满心过意不去地看著她们,哈哈大笑地对她们挥手。 「嗯……似乎不太顺利。」 她用卷起来的剧本「咚咚」地敲了敲肩膀。 「是啊。」 珂古兰轻拍凌乱的裙子下襬,站直身体。她今天也在试装,所以穿著淡蓝色的洋装。与爱芮不同的是,她的服装几乎已大功告成。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后宫里本来就充满女人的衣服。 她用精致得彷佛工匠花了十年编织的手套,将垂落的头发拨到背后。此时,原本站在她肩膀上的雷克斯冷不防地默默飞走,消失在黑暗中。 「……」 那天之后,雷克斯变得很听话。他以前有事没事都会绕著珂古兰飞来飞去,现在完全不会给她找麻烦。 明明是自己造成的结果,珂古兰却觉得有点难过。 「哇……」 珂古兰凝望著黑暗,正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一直望著她的梅蒂冷不防叹了口气。 「怎么?」 「啊,没什么。因为您太美了,让我忍不住叹息。」 「谢谢你的赞美。你的发型也很适合你。」 「啊!没有啦,我只是……呵呵。」 糟糕,她犯了错。大概是因为穿著这身衣服的关系吧?珂古兰以在社交界受到称赞时的方式应对,但是,这个粗神经的女孩却把客套话当真,像幼犬般兴高采烈。 「……不过,这么一来实在让人很伤脑筋。」 珂古兰很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但梅蒂甚至没有察觉她的意图,反而接著叹息地说: 「就是说呀……那个,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没有和她吵架……」 「呃……你们不能和好吗?」 珂古兰打开舞台道具的扇子,遮住苦笑。用说的当然简单。笑得像幼犬的梅蒂,永远无法理解像她这种人的心情吧? 「虽然爱芮小姐说那种话,不过,我认为她一定很喜欢您。」 「梅蒂小姐……」 「啊,抱歉,我好像太多管闲事。我这个人就是很鸡婆,连我妈妈都经常对我说:『算我求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多事?』」 这种个性很吃亏,但也让她绽放个人光彩吧?例如,她在希尔蒂南的派阀中地位非常稳固。不过这样的个性,也可能为她招来杀身之祸。尤其是面对王族时,好奇心足以杀死一只幼犬。 不过,她们在此苦恼也无济于事。珂古兰有时候会忍不住心想,这个世界是不是为了让她过劳死而存在? 「所以,梅蒂小姐,我有一个想法……」 珂古兰思考出一条妙计。 ? 距离戏剧演出只剩下一个星期。 这段期间,宫姬们个个大展身手,制作大道具、裁缝服装,甚至做出大型看板大肆宣传。因此,不只是贵族,连有门路的庶民们也为了门票抢破头,座位被预约一空。 每个人都兴奋地谈论这次的戏剧。被任命为导演的神秘少女──梅蒂,似乎很能干;在帝都人民之间拥有高人气的希尔蒂南,人们为她的退让感到惋惜。这将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剧?什么样的杰作?大家都满怀期待。 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主角已经被对调,这次的表演会就像安装了炸弹而不知道将行驶到何处的失控列车。 公演在五天后,今天是全场排练。 「好!今天也没有出任何差错地排练了整场戏!」 梅蒂精神饱满地说,大家也回应她:「非常感谢!」 「什么跟什么啊!蠢死了!你们是笨蛋吗?」 排练完后,爱芮没有向大家致意就逃跑了。她的脸彷佛夕阳般火红。 珂古兰心想,自己也回家好了。这时候,梅蒂像一枝箭似地冲过来。 「珂古兰殿下的提议太高明了!这么一来,正式演出时就不用担心!」 「……太好了。」 但是,她因此被爱芮怀恨在心。算了,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这全都要感谢珂古兰殿下!真的非常谢谢您!」 梅蒂握住珂古兰的手上下摇晃。 「还有雷克斯!谢谢你!你演得很棒喔!」 她也不忘称赞小鸟,轻轻抚摸停在珂古兰肩膀上的雷克斯,向他道谢。 「啾……」 以往总是得意忘形的雷克斯,现在却显得无精打采。 「那么,珂古兰殿下!明天见! 」 梅蒂爽朗地跑开,几名宫姬在前方等候她。 「……回家吧。」 自言自语地说完,珂古兰也离开剧院。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湿漉漉的回廊不让脚跟踏出声音,一瞬之前的过去在水洼溅开。珂古兰彷佛踢著水底步行,缓缓走在回廊上。近日绿意益发深浓,玫瑰园里的玫瑰含苞待放,尾巴才消失不久的雨蛙跳到叶片上鸣叫。 「……哇,好可爱。」 珂古兰蓦地说道,但她的口吻彷佛只是在确认这个事实,心里并非这么想。雨蛙像是回应珂古兰,呱呱叫了几声,然后在半空中描绘出一道美丽的曲线,消失在草丛里。 「……」 珂古兰彷佛在自言自语,又并非自言自语,因为恶魔就在她身旁。若是以前,恶魔一定会立刻大言不惭地说:「哼!我比它可爱多了!」 「……」 然而,现在雷克斯却不发一语。 珂古兰感觉到一股独处时也不曾感受过的孤单,再次迈出步伐。 雷克斯变得判若两人。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说话轻佻、恶作剧,或跑得不见人影,而是屏住气息,彷佛要抹杀自己的存在感。那应该是珂古兰心中最理想的结果,因为被制伏的恶魔不再令她烦恼,平静的时间又回归她的生活。 然而,她原本满心期盼的时间,却让她沉闷。 笨蛋雷克斯。所以她当时才说,他一定会后悔。 「喂,你能不能讲几句话?不然我好像在自言自语。」 「……只要你命令,我就说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 珂古兰并不是想命令雷克斯跟自己说话,她想表达的意思是,希望雷克斯能够自然一点,而雷克斯明明了解这一点。 沉甸甸的怒气在心中涌现。 雷克斯究竟想要怎么样?没错,她是叫他不要说话,也不要使坏。但雷克斯做到这种地步,彷佛她是坏人一样。率先发冻攻击的人明明是他。 ……不,这是藉口。雷克斯的确向她扔了石头,但是,她却一剑刺回去,反击过头了。即使当时她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那句话仍然深深贯穿恶魔的心脏。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向惨死自己手下的人说:「你那种倒下的方式,我不是很满意。」掠夺了屈服者最后的自尊。 珂古兰穿过柿子树和柚子树林,以及花园的边缘,夏季玫瑰惹人怜爱的花苞引颈期盼著花季到来。 「……你放心。」 站在红玫瑰前方的珂古兰说道。 「那个愿望真的是我最后的手段,非到必要时刻,我不会说出来。」 「……」 「该怎么说呢?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我极不愿启齿的愿望。它是一把双面刃。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说出口。」 「……」 「所以,你能不能自然一点?不然会让我感到窒息。」 「……你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雷克斯发出悲痛的声音。 「你叫我闭嘴,我才闭嘴,现在又叫我说话。你用那张嘴叫我不要擅自行动,现在又叫我自然一点。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那是被人欺负的孩童声音。 「……拜托,把话说清楚……」 不,不是他想的那样。 珂古兰很苦恼,如果向他说明,他就能释怀吗?不,这不是可以用言语解决的问题。真要比喻的话,她做的事等于是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还要对方「放轻松」一样;明明拥有掐死对方百万遍的力量,还向对方示好地说「我们来当朋友吧」。 这种时候,她需要的不是言语,只要放下手上的利刃就行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然而,珂古兰却犹豫了。放下利刃,等于舍弃自己的优势。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愿望有效的情况下,她不能这么做。 她不该这么做。 「……求求你,我的主人。」 在一亿万颗的雨珠之中,珂古兰凝视著恶魔。 「千万不要许下那个愿望,求求你……」 于是,她下定决心。 「喂!珂、珂古兰?」 珂古兰以勉强还称得上是淑女的速度进入金楢宫,穿过宫殿名字由来的大楢树下,回到只有王族被容许居住的家。 她脱下靴子,走向房间深处。琪侬还没有回来。 「你、你要做什么?」 「少啰嗦,你在那里看著就对了。」 她把恶魔放到寝室沙发上,然后提著鸟笼来到走廊。 啪当。她站在微暗走廊的阴暗处深呼吸,然后跟踏上舞台前一样闭上双眼,缓缓呼吸几次。她点燃心中的火焰,翻搅想要消除的过往伤口,回想起当时的热度。 珂古兰抱住鸟笼,用全身感受铁笼的重量与冰冷。 「啾?」 鸟笼里从睡梦中惊醒的小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抱歉,我接下来对你说的全都是谎言,所以你可以不要听……」 「啾~~」 雷克斯叫了几声,彷佛在对她说:「你不用在意。」 「是吗?你真的是很温柔的孩子。」 珂古兰将手搭在黄铜门把上,门的后方是五年前的那一天。那是刻划在灵魂上的灼热时刻,是梦魇诞生的最初瞬间。 ? 「……好慢啊。」 雷克斯惴揣不安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经意地想起自己经常拋下她一个人跑得不见人影,但是相反的情况倒是很少见。每次找不到珂古兰时,总是令他坐立难安。 门被人「啪当」一声打开,然后又被关上。 「啊,你回来啦?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珂古兰对雷克斯视若无睹,站在门的前方一动也不动。她像小孩子抱著西瓜,将铁制鸟笼抱在胸前。 「唉……」 珂古兰烦躁地踹一下墙壁,发出「咚」的声响。雷克斯吓了一跳,因为他第一次看到她摆出这种态度。 「……真受不了玛古努斯姨丈,又送这种东西过来……」 生气地鼓起腮帮子的珂古兰把鸟笼放到桌上。 「只好先把之前的用具拿出来……好麻烦,我明明不想再养小鸟了……」 雷克斯眼前的人是珂古兰,又不像珂古兰。 她大概是四、五年前的珂古兰?迪亚斯。 「啾!啾!」 「我来了。怎么?你想要饲料吗?」 「啾!」 「我马上拿饲料给你,你最好安静一点,因为我很讨厌吵闹。」 年幼的珂古兰很明显地对小鸟敬而远之。不过,当她把小鸟从鸟笼放出来、亲手喂它吃坚果,她的态度逐渐软化。小鸟每次吃完饲料都会欢喜地鸣叫,啼唱感谢与喜爱之歌。 「哇!你这孩子真爱恶作剧!好了,你回家吧。」 小鸟吃得肚子鼓胀,珂古兰的气也消了。她让饱餐一顿后开始困倦的小鸟回去鸟笼,用慈爱的眼神凝视著它。 「真是的……吃饱就玩乐、唱歌、睡觉,你还真会享福。」 没想到珂古兰也有过这样的孩提时光,让恶魔感到很新鲜。然而…… 「……不过,你终究只是一只笼中鸟。」 这个小鬼在说什么? 「即使你看起来自由,忘却饥饿和危险,但这一切都是别人赋予的东西。这个鸟笼是你的家,同时是囚禁你的监 幕间3 杀死小鸟 「啊?」 眼前的景象缺乏真实感。 两人休息时坐的沙发,正中央的桌子上── 一只鹦鹉静静地死在桌上。 「怎么会这样?」 雷克斯反射性地冲上前去,踢开散落地面的羽毛,跑到鹦鹉身旁。 「喂!鸟大爷!你振作一点!啊啊……啊啊啊……」 雷克斯想触碰,却不敢触碰它。小鸟的骨头被折断,羽毛散落一地,吐了血静静地死去。它的死亡是不争的事实。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雷克斯的双手不停颤抖。虽然他很讨厌这只鹦鹉,但是从来不曾希望它凄惨地死去。 「喂。」 雷克斯的身体微微一震。 「它死了吗?」 「珂古兰……」 雷克斯不敢回头。连他都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他不想知道身为饲主的珂古兰露出什么表情。 「回答我。」 「……啊,是啊,它死了。」 「是吗?」 珂古兰发出脚步声缓缓走近,在雷克斯身旁站定。 雷克斯抬头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而松一口气。虽然他不认为珂古兰会呼天抢地,不过看到她的反应,他才安下心来。 「雷克斯。」 珂古兰低头看著小小的尸体说道。 「你能让死者复活吗?」 「我……」 恶魔望向珂古兰,珂古兰只是直视著小鸟。 「……我办不到。」 雷克斯咬紧牙根回答。 许愿恶魔也有无法帮人实现的愿望,那就是让死者复活,以及改变过去。只有这两件事,他无法为人实现。 「是吗?」 珂古兰平淡地回答,似乎不期待他做出肯定的答覆。 恶魔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正确来说,他可以做出类似的事。他可以重新塑造一只一模一样的鹦鹉,或是和母体一模一样的肉身。 但是,即使他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那终究是虚假的。「复生」的死物多半会精神错乱,纵然再施法也不可能是本尊。 「到底……为什么……」 无处宣泄的愤怒指向凶手。雷克斯别开目光,环顾整间寝室。 鹦鹉绝不是自然死亡,是猫或鹰鹫干的好事吗?有可能。之前的雷克斯就是惨死于老鹰的袭击。但是,窗户没有打开,房间的门也是关上的。那么,是蛇吗?不,不对。话说回来,未把猎物叼走也很奇怪。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啊啊!我想不通!」 恶魔烦躁得直跺脚,一头雾水。再说,解谜根本不是他擅长的事。 「珂古兰?到底是谁干的?快告诉我!」 思考是珂古兰的强项,他的工作是在那之后。 「如果有犯人,告诉我是谁!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我想想……首先,从这起事件的犯人说起。」 「好!」 恶魔心想,太厉害了,不愧是珂古兰。不知道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似乎已经揪出凶手。 「谋杀它的犯人,是戴亚?戴那巴雷司。」 戴亚。他以前在晚宴见过那个女人一面,她是爱芮的母亲。 「那个妇人?为什么……」 「咦?你不是也说过吗?她的动机就是『找碴』。」 如此说道的珂古兰,宛如一名老练的诈欺师,或是恶魔。 「你记得吗?对戴那巴雷司家族来说,我很碍眼。」 对他们来说,珂古兰有如眼中钉、肉中刺。她的王位继承顺位很高,同时是丑闻之子。但是,他们难以公开批评她,因为丑闻的当事人正是戴亚的亲妹妹。 「她无法拉拢我,也不想与我为敌。所以,这起事件或许带有警告的意味。」 「就为了这种理由……」 「到此为止是不争的事实,问题在于涉入其中的人。」 珂古兰微笑著说。那是彷佛以玩弄人类的罪孽为乐的神祇微笑。 「首先,就是赠送我宠物。不论是小鸟、小狗还是小猫,只要能让我产生怜爱之情、觉得它很可爱就行了。当它深得饲主欢心,成为我不可或缺的宠物时,再下手杀了它。」 玛古努斯先赠送小鸟,等珂古兰百般疼爱它后,换戴亚杀了它。 「这么一来,我会很伤心吧?」 他们的行为简直与恶魔无异。 「居然谋划这么令人发指的事……」 雷克斯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人渣!那对夫妇是畜生!」 「被你骂成这样,岂不是太可怜了?」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 「因为他们没有联手。」 珂古兰像耐心对待资质驽钝的小孩般,温柔地说明。 「玛古努斯姨丈把我的身影与母后重叠了。」 怎么会有如此丑恶的笑容? 「所以,他极尽可能地取悦我,赠予我许多礼物,宠物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戴亚阿姨无法容忍这种事。她无法忍受丈夫仍然追寻著妹妹的身影,以及他深爱的女人遗留的女儿。你觉得她这么想,真的罪无可赦吗?」 「但是!」 「没错,纵然情有可原,戴亚阿姨的行为仍不可原谅。但是,说她是畜生,未免太可怜了。你想像一下……她好不容易能和心仪已久的人在一起,对方心中却始终有著她已逝的妹妹,与她妹妹留下的女儿。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散乱的拼图逐渐归位,拼出原形。雷克斯似乎明白了戴亚的恨意、玛古努斯的执著,甚至爱芮的个性为何有所改变。 然而,他仍无法释怀。或许对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珂古兰也没有理由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 「……珂古兰。」 雷克斯轻轻搂住珂古兰的肩膀,但是,这次珂古兰挥开他的手。 「我没事,毕竟我已经习惯了。」 「……你说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宠物的名字,我一律取为『雷克斯』。」 「喂,难道是因为……」 雷克斯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玛古努斯姨丈送我宠物不只一、两次。大概因为他是武夫,对小鸟和小猫没有兴趣,以为小动物半年就会死亡。」 「所以……这种事你经历过很多次吗?」 「对。」 安慰又迟了一步。过去受过无数次伤的珂古兰,已经不存在于现在。 「既然如此,你明知道它们迟早会被杀,为何还置之不理?」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对方是将军家,我是禁忌之子。」 「我……」 「向玛古努斯姨丈告状吗?说:『您送我的宠物,全被您的妻子杀死了。』还是向戴亚阿姨说:『求求您不要再做这种事。』还是放生它,让它重新回到天空?」 雷克斯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好可怜,希望你没有受到太多折磨……」 珂古兰说完便闭上双眼,为鹦鹉默祷。 恶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是许愿恶魔,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知道应该许什么愿望才好。严惩戴亚又有什么意义?或是严惩玛古努斯?该许什么愿望,才能终结这场悲剧? 「……抱歉。」 恶魔跪在地上向小鸟道歉。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当然,小鸟没有任何反应。 本来应该如此。 「……啾……」 「… …咦?」 雷克斯抬起头。他好像听到什么。 他屏住呼吸,把脸凑近,定睛一看,发现…… 「喂!珂古兰!你快看!它还活著!」 简直是奇迹。 受重伤的鹦鹉还有一口气在。 「太好了!现在还来得及!你快点过来这里!」 恶魔高兴得手舞足蹈。太好了,这么一来就来得及。对人类的医生来说回天乏术的重伤,对恶魔来说只要施以魔法就能让它立刻痊愈。 「太好了!太棒了!你快点向我许愿!」 「许愿?」 「没错!啊,你不用在意那些麻烦的规定!我现在大放送,全部免费!趁现在还来得及救它,快点说啊!你不许愿,我就不能施法!」 「是吗……」 在恶魔的催促下,珂古兰摇摇晃晃地走向桌子,轻轻掬起小鸟。 太好了,太好了。恶魔吐出一口气,心想这么一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但现在那个没有完成任务的蠢蛋一点都不重要。治好小鸟后,他们要开庆功宴,还有庆祝小鸟痊愈的茶会。他要喂小鸟吃水果还有牛脂。 恶魔在心中计画著。 因此,他才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啪吱啪吱啪吱,啪吱啪吱。 「咦?」 他的喉咙深处发出错愕的声音。 啪吱啪吱,耳边响起把枝桠聚集起来一把折断的清脆声响。 「珂……古兰……」 他的身体无法动弹,理智拒绝理解,不敢相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那却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 抚摸小鸟的头无数次的手指,一粒粒细心喂食饲料的手── 珂古兰以那双手,亲手掐死了小鸟。 「你在做什么!」 雷克斯用尽全力挥开她的手。 「啊啊……啊啊!」 他将尚留一丝余温的小鸟置于掌中,但是,他的掌上已经什么也没有残留。圆滚滚的眼睛、可爱的啼叫声,全部成为过去。 他不明白。 无法理解。 这比魔法更无法解释。 「为什么?」 雷克斯紧紧抱住小鸟,有如一只熊守护著已经死去的孩子。 「为什么要杀了它?」 它明明还有一口气在,他明明有能力治愈它。为什么?为什么? 「回答我,珂古兰!你为什么要杀了它?」 恶魔心乱如麻,宛如人类。心爱的小鸟被杀,杀死它的则是另一个心爱之人,这件事实让他几乎疯狂。 「为什么?因为它活著也没用。」 珂古兰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贴著她的脸。 「活著也没用……」 「因为它活著也没用,所以我才会杀了它。」 雷克斯无法理解她说的话。 也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甚至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珂古兰?」 雷克斯像是要确认似地轻唤珂古兰的名字,心想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什么事?」 然而,她还是她,惊讶地反问的表情跟平常无异。 「……跟我解释清楚。」 雷克斯压抑心中的激动,动用所有理智质问。 「拜托!跟我解释清楚!」 无论珂古兰做出什么解释,他觉得自己绝对都无法接受。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质问对方。 「我不是说过吗?即使它活下来,迟早会再次被人杀害。任何问题都无法解决。」 「或许你说的对!但是,你也没有必要杀死它啊!」 「不然要找谁下手?你的意思是,要延长它的痛苦来减轻我的罪恶感吗?那样跟由我亲手杀了它有什么两样?」 珂古兰毅然决然地说道。 「放心吧,我说过,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什么?」 雷克斯心中再次产生不祥的预感。他已经什么也不想听,不愿相信还有更骇人听闻的事。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下手的。」 珂古兰说得面不改色。 「当我认为时候到了,就把小鸟从鸟笼抓出来,『啪』的一声──」 「珂古兰!」 他快疯了。 「为什么?」 他一直以为他们心灵相通,感受到同样的孤独。 所以他无法理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琪侬太可怜了。」 琪侬?雷克斯不明白为什么珂古兰会在此时提起那名侍女。 「拜托!把话说清楚!」 「你稍微用点脑袋思考一下吧。你该不会以为,每次都是戴亚阿姨偷偷潜入这间寝室,杀死那些小鸟吧?」 雷克斯此时才想通。他不认为那个女人会弄脏自己的手,也不可能办到,因为她不是宫姬。 「你记得琪侬说过,她父亲的膝盖不好这件事吗?」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过著像我们这样衣食无缺的生活,很容易忘记对庶民来说,看医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何况她的家境并不宽裕。更大的问题是,被戴那巴雷司这名大贵族盯上,她根本无从违抗。」 「难道……」 「杀死它的人……不,让它负伤的犯人是琪侬。」 一片新的拼图拼上了。琪侬将小鸟照料得无微不至,看起来却很怕小鸟;还有她对珂古兰莫名的畏惧,以及稍早在剧院她与戴亚说话的身影。 「这次戴亚阿姨下手得很快。大概是在剧院看到你活跃的样子,让她很不愉快吧。是我让琪侬受委屈了……我没有预料到这种结果。」 珂古兰打从心底可怜她。 「琪侬其实很喜欢小鸟和小猫,但是为了家人,她却不得不这么做……行凶前后的她真的很可怜,总是一副世界末日到来的表情。」 珂古兰显露那种眼神── 「所以乾脆由我下手。」 那是无情地从希尔蒂南手上夺走书签,以及冷酷地闪躲爱芮毫不保留的质问时的眼神。 「我想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活。」 做出此番宣言的珂古兰或许美得高贵。 然而,对现在的恶魔来说,她的高贵却令人痛心。 「以上是我对这次事件的看法……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最后,珂古兰问道。 「没有的话,我想休息了。我今天有点累。」 「……既然如此,我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雷克斯缓缓抬起食指,指向某个东西。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如果你不在意、完全不放在心上,那又是什么?」 「喔,这个呀?」 珂古兰若无其事地说道,触碰自己的脸颊。 她的脸颊已被透明的眼泪濡湿。 「你不用在意,这是自己流出来的,无关我的意志。」 「自己流出来……」 「我真的没事。杀死小鸟时,有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这是为什么呢?」 就像珂古兰所说的一样,除了眼泪之外,她表现得跟平常无异,声音和动作都没有颤抖。她用沾满血的手不断擦拭脸颊,在脸上描绘出凄惨的图样。 「珂古兰,你……」 雷克斯犹豫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这种 话的权利。不,依照这个逻辑,这个世上没有人有那种权利。 到底是谁的责任?在她需要抚慰的时候伤害她,在她需要治疗的时候让她孤独。究竟是谁的恶作剧,让如此可怜的生物诞生于世? 那想必不是人类的姿态,而是将冷漠支配这个世界的命运,或说是世界本身,逐渐担负到「珂古兰公主」身上。 如果珂古兰厌恶这个世界,恶魔还能稍微得到救赎。偏偏珂古兰只是一味忍耐著治好伤口,而不憎恨世界。 位在尽头的,是被眼泪和鲜血濡湿脸颊的孤独身影。 必须有人来提点她,即使是再过分的话都必须告诉她。 所以,恶魔说了。 「……你疯了……」 「疯了?」 她笑了,那是充满慈爱的笑。 那恐怕不再是人类的表情。 「是啊,或许我已经疯了。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直到最后,笑容都没有从珂古兰脸上消失。 「因为这个世界更疯狂。」 最终话 珂古兰公主与许愿恶魔 看得见却不去看, 听得见却不去听, 有梦想却不追逐, 剩下的,只有平淡而已。 ? 若向世人打听对于珂古兰?迪亚斯的看法,几乎没有负面评价。 「珂古兰公主?她冰雪聪明又深谋远虑,是我们帝国引以为傲的公主。」 「高高在上,又美若天仙,所谓的『公主』就像她那样。」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不得不说她是天才。」 不过,先等一下。和他们混熟后,如果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他们会怎么回答?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她很明显没有继承国王的血脉……」 「但她却名列王位继承权的第一顺位啊。希望她能嫁去门当户对的地方……」 「她是被诅咒的孩子!不应该诞生在这个世上!」 所有人──尤其是越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对于这个问题越难以启齿。 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 是现在帝国烦恼不已的最大火药库。 「一开始其实没什么问题,因为公主的王位继承顺位很低。」 在街上认识的学院青年说道。 「但是,事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继承顺位高的人一个一个死去,不知不觉间,第一顺位就变成她了……话说回来,你长得真俊美。等一下有空吗?」 在晚会认识的贵妇人说道。 「如果她是个笨女孩,那倒也罢。」 莫名知道很多内幕的乞丐说道。 「如果她够蠢,就会变成某人的傀儡,或是在宫中横死就好了。不幸的是,偏偏她聪颖过人。嘿嘿,别看我这样,我以前曾经谒见过陛下。陛下曾说:『孤的女儿有王者之风。』喔喔?给我这么多吗?嘿嘿,谢谢大爷……」 雷克斯送给乞丐幻觉的银币后跑开,穿过港湾大道跑向山边,变成云雾飘上天空。眼尖的狗儿对他狂吠,当学徒的小孩用棍棒殴打他。 夜晚,雷克斯化为遮掩满月的云,眨眼间横越帝都。 在那之后,过了两个星期。这段期间,雷克斯不断收集情报,结果却很悲惨。大家一开始都不约而同地说:「她是美丽的公主。」「她是让人引以为傲的公主。」「她是帝国的独生女。」 然而,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痛苦。对她赞不绝口的同时,又忌讳她的出身;同情她的同时,又期待她死亡。从每个人的一言一语之中,隐约可见其复杂的心境。甚至有人毫不避讳地说:「希望她横死在没有人会察觉到的地方。」 实际上,珂古兰不只一、两次遭人暗杀。 然而,她却幸存下来了。活下来,治疗伤口,学习生存的方法,宛如一匹负伤的狼,变得城府深沉,适应名为王宫的疯狂世界。 小鸟事件只是冰山一角。伤口越多,她变得越坚强,武装起心房应对疯狂的世界。 现今,她的立场维持一种微妙的稳定。元老院与将军家的阴谋,以及与他国联姻的传闻甚嚣尘上,又悄然无声。她成为极度危险的角色,令人不敢贸然对她出手。 结果演变成她在后宫过著悠闲的生活。不,或许这种局面是珂古兰一手引导的。无论对方是贵族或武士,她都不放在眼里。她可以用一句话操纵人心──就像一名恶魔。 「……」 雷克斯回到后宫,变成鹦鹉降落在窗边,用鸟喙轻敲玻璃。 「来了,我马上帮你开窗。」 珂古兰很快就来到窗边,她看起来心情很差。 「雷克斯,你回来了。你最近都在外面游荡到好晚,变成小鸟的样子要小心一点。」 珂古兰说道,然后下意识地伸出手指。雷克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跳上她的手指。 她走向沙发,轻轻坐下。 「你肚子饿了吧?要吃坚果吗?」 「……吃一点好了。」 「来,吃吧。」 珂古兰轻轻递出坚果,恶魔再次犹豫,但最后还是吃了。 那天之后,珂古兰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她在图书馆看书,在晚宴招待宾客,完美地执行公主的任务,没有任何异常。 不,有一个地方很不对劲,那就是「过著日常生活」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 小鸟被杀了,她却满不在乎。 杀了小鸟,她却若无其事。 这样的日子真的可以说是正常吗?发生悲伤的事,就应该哭泣;遇到痛苦的事,就应该感到受伤。这是人类的本能。所以雷克斯打从心底认为,珂古兰应该哭泣、应该感到受伤。 但是,他无法以此责备她。 人们哭泣,是为了寻求帮助。就像婴儿用哭泣引起母亲的注意,传达出「我很痛,快点救我」的讯息,让对方知道自己需要安慰。 发出哭泣声,就会被发现藏身之处。 眼泪模糊了视线,就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活在那种世界的人,最后学会了一种生存方式。 不把眼泪当作眼泪,不把伤口当作伤口,用这种方式活下来。 究竟谁有资格责备她?至少雷克斯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但是,必须有人告诉她,矫正她的谬误。 因为这种生存方式并非长久之计。 「呵呵呵,雷克斯,你是乖巧的孩子。」 被珂古兰摸抚的时候,雷克斯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的反常。 发现的人只有他吧?爱芮、梅蒂和琪侬,都以为公主与平常没有两样吧?但是,雷克斯知道她的不对劲。 「来,吃吧。」 珂古兰又递给他一颗坚果。 「……」 以前的珂古兰不会做这种事,至少恶魔变成小鸟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亲手喂过他。他想的果然没错,珂古兰把他跟死去的鹦鹉重叠在一起,而且这大概是下意识的行为。 「来,吃完这颗就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回去鸟笼吧……」 珂古兰收拾著坚果,看向原本放鸟笼的地方,忽然全身一僵。因为那个地方已没有鸟笼。 在她察觉之前,雷克斯飞到半空中转一圈,变回恶魔的姿态。 「说的也是。抱歉,让你配合我。」 「……嗯,没关系……」 珂古兰一脸「好像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但是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的表情,走向床铺,把油灯放在枕畔,脱下罩衫,把毯子和枕头翻过来再放回原位。以前雷克斯完全不在意这个行为,后来才知道那个动作是在警戒毒针和毒虫。明白她的意图后,便会发现珂古兰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全都充满了警戒。 半晌,珂古兰才终于钻进床铺。 「晚安,雷克斯。」 「嗯,晚安,珂古兰。你好好睡一觉吧。」 「……好,我会的。」 略带困惑的眼睛缓缓闭上。 可恶!雷克斯为自己的失言懊恼。他明知道珂古兰最近都睡不好,讲话还这么不经大脑。 雷克斯将脸凑近枕畔,凝视著珂古兰。近距离观察,可以明显发现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僵硬的肌肉和紧绷的皮肤可以看出她很紧张,鲜红的嘴唇和扩张的瞳孔却显松弛,很明显不寻常。仔细一看,会发现她呼吸急促,脸颊上出现轻微发烧的症状。精神上的衰弱已经影响她的身体状况。 然而,那样的身影却美得令人屏息。 一股寒栗直窜他的背脊。现在的珂古兰美得惊心动魄,艳红的嘴唇宛如滴落新雪的鲜血,带有异样光泽的黑发比暗夜的深海还要黑暗妖异。 雷克斯终于明白诗人将她比喻为童话中人的意义。她的确美得异常。在伤口上添加新的伤口,在疯狂与正常的缝隙间绽放的美,宛如绝对不会生长在原野上、人造的奇形兰花。 但她的美却让雷克斯感到哀伤。童话公主又如何?帝国的独生女又如何?每个人只会赞颂她,却没有人倾听她的心愿。没有任何人对她敞开心房吗? 怒火熊熊燃起,又瞬间冻结。 没有人。没有人倾听她的叹息,也没有人对她敞开心房,包括戴亚、玛古努斯、爱芮、希尔蒂南──还有他。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连身为「许愿恶魔」的他,都是束缚她的现实之一。现在他才发现这种情况有多么滑稽。他一再要求珂古兰「说出心愿」,珂古兰却守口如瓶。因为向她打听心愿的都是她的敌人,只会为她带来伤害。 不敞开心房,她什么也不会说吧? 「……怎么了吗?」 忽然响起一个轻轻询问的声音。 「你一直在旁边,让我在意得睡不著。」 「啊,抱歉。不然我跟你说一个枕边故事当赔罪,如何?」 黑暗的深处蓦地亮起灯光。 「你要跟我说……枕边故事?」 「没错,我来跟你说故事。我来讲一个珍藏多年的故事吧!」 「……喔?听起来很有趣。」 听到「故事」就被挑起兴致,这点跟平常的珂古兰一样。她微微一笑,翻身面向恶魔。 「不过,我听过的故事不少,如果是已经听过的,我可不要听。」 「放心吧,即便是你也绝对没听过这个故事……因为这是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跟人说。」 珂古兰挑起秀眉。雷克斯制止她,希望她现在静静听他说。 「……你以前问过我『究竟是什么人』吧?」 雷克斯用目光问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对。」 珂古兰彷佛强忍旧伤似地回答。 「但是,我已经无意强迫你告诉我。」 「没关系,你听我说,因为我想告诉你……」 雷克斯心想,或许自己一直希望某个人能听他倾诉吧?那是无法向任何人启齿,也无人过问,连他自己都已淡忘的身世之谜。 「我是蛆虫。」 雷克斯娓娓道来。 「……蛆虫?」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珂古兰才开口反问。 「没错,我是蛆虫,也是青蛙。」 「青蛙?」 「是青蛙、乌龟、羊,也是黄金、白银和滴著血的心脏。」 「心脏?」 听到这里,连珂古兰也不禁眨了眨眼,似乎非常惊讶。这让雷克斯有些愉快。 「这一切要从三百五十年前说起……」 他缓缓回到过去,记忆没有丝毫褪色。 那是距今三百五十年前的事。在东方的尽头,现今已荒废的沙漠之都,住著一名老人。老人有一个愿望,但那个愿望太大,无法凭一己之力实现,所以他一直很郁闷。 因此,他踏入了魔道。 加入蛆虫、青蛙、乌龟、乌鸦、沙金、银块、横纹玛瑙之后,老人又烧尽三海的珍奇异兽与五山的宝玉以召唤恶魔。然而,恶魔始终没有现身。老人再烧完财产、野兽、虫子、花草、宝石,甚至连剩下的最后一名奴隶都遭杀害并焚烧。 「好过分……」 虽然珂古兰看起来很冷酷,但她其实喜欢结局圆满的故事,所以听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秀眉。 她说的没错,雷克斯点头表示赞同。 「你说的对,人类真的无药可救。」 「不要把人类说得如此不堪,想要祭品的人是你吧?」 「怎么可能?」 「咦?」 「为什么我会想要蛆虫或人类的心脏?太恶心了。我才不稀罕那种东西。再说,珂古兰,你不是问过我,恶魔界真的存在吗?」 「……对,我问过。」 「怎么可能有恶魔界?呵呵呵。」 这种时候,恶魔却笑了。 「你用常理思考,世上哪来的恶魔界和为人实现愿望的红眼恶魔?这些充满幻想的东西,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等一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总之,你听我说就对了。换句话说,老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的妄想。」 老人彻头彻尾疯了,用扭曲的理性创造出毫无意义的理论,深信只要奉献一切就能召唤出恶魔,而白白烧光金银财宝。 「哈哈哈,无药可救到这种地步,反而让人想笑吧?这一切都应该在无意义之中落幕,因为老人的理论全是妄想。没想到……」 那一瞬间的事,雷克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等我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存在于世界上。」 应该在无意义之中结束的疯狂仪式,却结出了疯狂至极的果实。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老人创造出恶魔。他用疯狂与妄想编织出的理论,创造了神灯恶魔。」 雷克斯轻轻将手搭在胸口,取出心脏的代替品。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那是妄想?你有生存一万年的记忆吧?或许真的有恶魔界啊。」 「当然,起初我也是这么想,没有丝毫怀疑,深信『我就是神灯恶魔』。然而,过了一百年左右,我察觉到体内有『奇怪的东西』。」 那天,他不经意地看了朝阳后,反射性地思考:「啊,我必须准备主人的早餐。」 「从那天之后,我都会不经意地想起不该有的记忆。去了市场,就会想:『啊,主人喜欢的石榴好便宜。』看到小狗,就会想:『我怕被它咬。』」 「那是……」 「没错,那是被当成活祭品的奴隶记忆。」 不仅如此,雷克斯也有乌龟和蛆虫的记忆。现在的他,是所有被当成活祭品的东西整合后所创造出的人格。事后回想起来,连他的身体也是自那名奴隶的外表所创造出来的吧? 「跟这些活生生的记忆相比,恶魔的记忆和捏造出来的没有两样。我说自己活了一万年,却不知道这一万年间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恶魔界是什么样的地方。然后,我再次察觉到:『当我回过神来,自己就在那里了。』」 这个事实为他带来很大的冲击。因为太过震撼,他才拚命忘记一切,不然会从根本颠覆他的存在。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当你对我说『放你自由』的时候,我真的全身寒毛直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会忍不住发抖。如果实现这个愿望,我会变成怎么样?」 对他说「放你自由」,等于打开紧闭的牢笼,破坏僵化的系统,解放被囚禁之物。 然而,倘若牢笼之中一无所有呢?或者,倘若那不是牢笼,而是他护身的铠甲、是容纳内脏的皮肤、是保护卵的外壳呢? 那样的东西被破坏之后,剩下的只有破铜烂铁。 「……跟你担心的后果一样,我恐怕会崩坏吧。」 「怎么会……」 「我不是说过吗?存在的只有设定,我没有可以寄托的过去,也没有伙伴。我所拥有的,只有行动的原则……」 其一,恶魔会实现召唤者的愿望。其二,若召唤者没有许愿,恶魔就几乎无法使用魔力。其三,恶魔的本体是神灯。其四……其五…… 这些设定,就是恶魔的全部。所以他不敢想像,如果自这些设定解脱、获得自由,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那才是真正的「夺取心愿」。从 束缚解放之后,他才发现束缚就是自己本身。 「我一无所有。」 「……原来如此。」 听完雷克斯的坦白,珂古兰如此说道。 「听起来你也挺辛苦的。」 雷克斯微笑著说。 「话虽如此,我其实胜任愉快,因为这份工作非常适合我。只是……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不禁回想起那个暗淡无光的夜晚,以及看著美得令人屏息的夕阳时的事,思考自己能在世界上存续到什么时候? 他每天都在思考,更换无数的主人之后,自己究竟存在何方? 一转眼,就是一百五十年。 「……我认为,那是非常痛苦的事。」 珂古兰谨慎地选择用词,这让恶魔很高兴。 「我只能凭空想像,但那是一座牢笼。」 「话虽如此,偶尔遇到好主人,即使是牢笼也会发生有趣的事。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这是他的逞强,同时对此深信不疑。能够遇到像珂古兰这样有趣的主人,这份工作也不是苦差事。 所以雷克斯才开玩笑地说: 「……所以,你也别再坚持,快告诉我你的心愿吧。」 珂古兰不禁哑口无言。 「你还没有死心呀?」 「等一下,别生气啦!拜托,珂古兰,原谅我。」 雷克斯连忙低头赔不是,觉得自己好像被爱情冲昏头的庸俗男人。 「至少告诉我,你真的没有心愿吗?没有想要赌上人生实现的渴望吗?求求你,珂古兰,告诉我吧。」 如此一来,恶魔等于放弃所有武器,因为他已毫无保留地说出肤浅的过去,以及自我的设定。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头哀求,满心期盼自己的诚意能稍微传达出去,打动她的心。 「……我当然有心愿。」 皇天不负苦心人。 「我也有赌上人生也想要实现的心愿。」 「哦哦!」 雷克斯欣喜若狂,因为他一直以为珂古兰真的没有任何心愿。 「太、太好了!那么!快点命令我帮你实现!」 「不行。」 「呜,为什么……」 「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也没用,你只要我回答有或没有而已吧?何况,那是个不能说出口的心愿,更遑论命令你实现它。」 雷克斯原以为总算有进展,没想到立刻遇到瓶颈。 「我不明白,你总是说出我无法理解的话,能不能说明清楚一点?」 「不行。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更加确信绝对不能告诉你……我才不会告诉你……呼啊……」 这时候,珂古兰打了呵欠。 「……抱歉,说到一半打呵欠……」 「没关系。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枕边故事。你想睡觉,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雷克斯将毛毯拉到她的肩膀,为她重新盖好。不知道这个举动哪里奇怪,珂古兰忽然间开心地露出微笑。 「……总觉得好不可思议。」 在坠入梦乡之前,混杂清醒与疯狂的笑容,近似小女孩的笑靥。 「……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听人讲枕边故事入睡。」 「……」 「……晚安……雷克斯……明天见……」 珂古兰彷佛断线般沉沉睡去,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和恶意。 「……好,晚安。」 雷克斯也露出微笑。那是和珂古兰同样性质的笑容。 不过,笑容旋即从他的脸上消失。 「……神啊,请您守护她的安眠……」 已经很久没有向神明祈祷的雷克斯不禁苦笑。养成的习惯,经过再长的时间都无法改掉。那名奴隶似乎没有学到任何教训。不论他怎么向神祈祷,老人都没有恢复正常。 即使祈祷,神明也不会给自己任何帮助。如果无人许愿,恶魔就无法提供协助。 一切必须由自己率先采取行动。 「……你等著吧,珂古兰。」 雷克斯稍微打开窗户,化为夜雾飘到空中。底下的宅邸显得越来越小,最后化为巨幅夜景的一部分。 他的目的地是王宫。 「我去找他谈判。」 前往霸王──基尔德凯鲁亚的所在之处。 ? 在满月的照耀下,白色都城明亮得宛如本身会发光。 蓝达那利亚帝国的主城──卡西安。冠以第二代皇帝名讳的建筑物,不只是帝都,同时是列岛海域所有居民崇敬的地方。 雷克斯朝据闻模仿天上世界建造而成的纯白宫殿缓缓下降。从云化为雾,从雾化为风,最后以恶魔的姿态降落在小露台上。 这个地方就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国王──基尔德凯鲁亚的寝室。 雷克斯打开窗户进入寝室。国王的寝室意外地简朴。天花板挑高,但东西很少。架子上摆满了书,没有其他嗜好品。 国王寝室的氛围近似珂古兰的房间,这让雷克斯莫名不悦。他别开目光,走向寝室深处。国王已经熄灯。 「……国王,别出声,听我说。」 站在附有华盖的巨大床铺旁,雷克斯宛如死神般宣告。 「我不是间谍,也不是密探。我来此,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虽然他是恶魔,但如今面对的是一国之君,还是珂古兰的父亲,没有理由省略礼仪。所以他将手抵在胸口,垂下头,尽可能真挚地面对国王。 「……嗯?」 然而,国王迟迟没有回应。 雷克斯疑惑地窥探床铺。因为挂著薄绢,所以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看得出棉被凌乱,但床上没有人── 明知这么做是大不敬,雷克斯还是把手搭在薄绢上,一口气…… 剑? 「……奇妙的家伙。」 冷不防从胸口窜出的剑刃,在出现的同时又收回。 「以间谍和密探来说,你的装扮太显眼,看起来又不像宫中之人……而且剑明明刺入你的身体,却没有刺中的感觉。」 雷克斯转身一看,眼前是一名宛如狮子的老人。头发与胡须花白的他,将白刃持在眼前。 「剑身上果然没有血也没有油脂。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你!」 雷克斯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干什么啦!臭老头!」 他连忙与老人拉开距离,按住胸口审视。没想到这个老人居然刺穿恶魔的心脏。 「喔喔,好久没有人痛骂孤,听起来真爽快。毕竟当上国王,就没有人敢当面骂孤。」 不知道哪里有趣,老人愉快地笑著将剑收入剑鞘。 这可不是闹著玩的。雷克斯轻触胸口,感到阵阵疼痛。剑稍微擦到位于心脏的神灯。老人年事已高,身手却仍如此矫健。 「过来,年轻人。」 雷克斯抬起头,但已经不见老人的身影。他连忙追寻声音的来源,看到老人坐在寝室角落的小沙发上。 「坐。」 老人指向眼前的椅子,一把拨开摆在桌上的西洋棋。 「喝吧。」 接著,「喀」的声放上一个厚实的玻璃杯,注入琥珀色的液体至杯缘。 ……这个臭老头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恶魔感到困惑不已。这个粗暴又精神饱满的男人是国王的事实,还有他已年过七十,以及他是珂古兰敬爱的父亲,这些事都令他不敢置信。 雷克斯警戒地在桌子前 坐下。虽然听从臭老头的命令让他很不甘心,但为心脏被贯穿的事吵嚷更让他不快。以恶魔的身分来说,一点也不优雅。 「……身为一国之君,也不点灯就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喝酒吗?」 「笨蛋,刚才孤的老友还在,现在则有你在。」 真难应付。 雷克斯一口气喝光酒杯中的液体,然后「咚」的一声将酒杯用力放回桌上。 「喂,好好品尝酒的味道啊,太浪费了。」 「哼,你是国王,不要那么小气。这种酒到处都有,又不是多名贵的酒。」 「笨蛋。孤虽然是国王,但不是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到了这把年纪,身旁的人都会担心,不让孤饮酒。这可是孤偷偷珍藏的酒,你不屑就不要喝。」 「臭老头,我管你那么多!既然如此,我就亲切地帮你喝光!」 「住手,笨蛋。」 「少废话,把酒给我,臭老头。」 两人在桌上你来我往地争夺酒瓶。 「……不对,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喝酒。」 和乐融融地喝完半瓶酒时,雷克斯忽然说道。国王一副穷酸样地将酒瓶倒过来,伸出舌头。 「哦?这样啊。」 「你也不是为了和我喝酒吧?为什么要劝酒?」 「没办法啊,剑刺不死你,警卫和狗都没有反应。你的存在超越孤所认知的领域,所以孤能做的,就是在被你杀死之前喝杯酒。」 「……我说过自己不是暗杀者吧?」 「你的确说过,但你没有表明自己的身分,说不定是更恶劣的东西。」 雷克斯不禁在心中暗自叫苦。他本来想敷衍国王,问出想知道的事情就离开,但眼前这个老人可没有这么容易打发。 「……我是恶魔。」 「哦。」 国王面不改色。 和某人如出一辙的反应,让雷克斯感到相当不痛快。 「……你相信吗?」 「不相信,孤还没有昏聩到那种地步……孤很想如此回答,但是这么一来,孤就不得不怀疑这家伙。」 国王拍了拍靠在椅子上的机关拐杖。 「多说无益……算了。恶魔,你来找孤所为何事?想附身的话,去找别人。」 「谁要附在你这种臭老头身上!我的主人是珂古兰。」 「……你说什么?」 这次国王总算有了反应。 「快说。」 「呵呵,你的态度跟刚才完全不一样。」 「废话少说。」 雷克斯开始娓娓道来。关于自己的事、珂古兰的事、幽灵与希尔蒂南的事、西洋棋与爱芮的事,还有戏剧与小鸟的事。 「……嗯。」 国王边沉吟边把玩拐杖,反刍获得的情报。雷克斯觉得很吵,希望他能安静一点。 「你说自己附在她身上,看来所言不假。」 「……是。」 雷克斯紧张得心跳加速,心想这个臭老头的魄力惊人,连身为恶魔的自己都对他感到畏惧。 「而且,她似乎很信任你。若非很了解她,你绝对说不出那些话。」 「哼,被臭老头称赞,我一点也不高兴。」 「别说这种话,孤很佩服你。」 深厚皱纹彼端的眼眸眯起,老人柔声问道: 「……她过得如何?」 他的眼神,是对女儿满怀关心的父亲眼神。雷克斯再次感到意外不已。珂古兰和基尔德凯鲁亚在独自一人时,看起来是冷血又桀惊不逊的强者,谈到彼此时却又如此温柔。 雷克斯感觉胸腔深处涌现一股莫名的烦躁。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孤想听的不是那些,而是更细琐,关于她日常的话题……」 「……」 雷克斯想立刻切入正题,但看到国王的表情,又不忍心泼他冷水。不得已,雷克斯只得随口说一些好笑的事:珂古兰整治傲慢宫姬的事;对企图诈欺的商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事;图书馆出现老鼠时,两人抱头窜逃的事。 「哈!她一点也没变,不愧是孤的女儿!」 基尔德凯鲁亚只是津津有味地喝著酒。 「……听够了吗?」 「够了,恶魔,孤要答谢你。托你的福,孤才能知道女儿的近况。虽不是奖赏,但这次换孤听你说说想说的话。你是为了某个目的才来找孤的吧?」 废话,不然他才不会离开她的身边。 「那我就不客气了。国王,你为何对她置之不理?」 「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了小鸟的事吧?」 阵阵烦躁有如毒药侵袭他的心。这对父女对待彼此的方式令他感到极度不快。 「我已经告诉你她遭遇了什么事吧?」 「你说了。」 「既然如此!你快点为她做些什么!快点拯救她啊!」 「哦?」 年迈的国王捻著胡须,自言自语。彷佛在说「不用急」的态度,更加深雷克斯的烦躁。 「……我不明白。」 咬指甲的习惯显露在脸上,他的脚不停抖动,焦躁的情绪已经强烈到无法压抑,转变为愤怒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不明白什么?」 「……你们父女对待彼此的方式。你们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搞的?一开始我以为你不在乎珂古兰,而可怜的她没有察觉这一点,始终像雏鸟爱慕父母般美化了过去的记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雷克斯发现,就像冷酷的珂古兰敬爱的人只有父王一样,这名傲慢的国王也深爱著珂古兰。 国王露出微笑。 「哼,无礼之徒,她没有那么蠢。」 「你、你那种好像无所不知的口气让我很不爽!」 「不是好像,而是真的无所不知。同时孤也知道,她和孤如出一辙。」 「唔、唔唔唔!」 「相反的,孤要问你究竟知道珂古兰?迪亚斯什么?」 「唔、唔唔唔唔唔唔!」 问他知道什么,他只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他身处可以轻易得知珂古兰任何情报的环境;在与她亲近的人之中,自己大概在十只手指数得出来的范围内,但是,他对她一无所知。 「要说不知道,孤也有不知道的事。」 「啊?你在说什么?」 「话说回来,恶魔,你为何会来此处?」 「刚才跟你说过了,我是来告诉你珂古兰的困境……」 「在谁的命令之下?」 真正的剑豪挥剑时,因为剑锋太锐利,有时候对手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斩成两半。 此时的雷克斯就是处于那样的状态。 「……什么?」 「孤在问你,是谁命令你来找孤?『许愿恶魔』。」 雷克斯感觉很怪异。就像明明已经死了,却没有察觉自己死亡的幽灵一样迟钝。 「你说自己可以实现人类的愿望。反过来说,你的行动应该都是基于某人的命令。可是,你现在却来找孤。是她命令你这么做的吗?」 「不,她没有。」 「那么,这是『你的心愿』。」 心愿。 听到国王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雷克斯心中产生石头般的异样感。石头在转眼间变大,接著化为言语从他口中吐出。 「你说这是我的心愿?」 「没错。」 「哈、哈哈!胡说八道!臭老头,我是『许愿恶魔』 !哈哈哈,恶魔怎么可能有心愿?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己说的话只是空虚地流逝。 恶魔没有心愿。这是创造神灯恶魔时,最重要的牢笼之一。倘若恶魔产生心愿,他就会随心所欲地动用自己的力量。因此,没有人类的命令,雷克斯只能使出微弱的魔力。 现在也一样,雷克斯只有使用变身魔法……本该如此。 然而,他却无法抑止心中涌现的不祥预感── 「喂,那是什么?」 老人冷不防问道。 「嗯?什么?」 「没什么,因为你说自己是恶魔,所以孤原先以为那是很普通的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 老人饶富兴致的眼神在笑。 「就是……你的右手变透明了。」 「什么?」 雷克斯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右手真的变得透明。 他不记得自己有解开幻术,也没有使用新的魔法,然而,他的右手却从手腕开始逐渐消失。不,不仅如此,他的左手也开始消失,从手腕、手肘到上臂,渐渐变得透明。 「……这是怎么一回事?」 「孤怎么知道?」 「这到底是……」 此刻,雷克斯总算察觉了。 他的身体很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肉体冒起泡沫,心开始溶解。位于心脏位置的神灯火热得令他发出哀号。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肉体开始瓦解,头发燃烧起来,皮肤化为泡沫逐渐消失,肌肉像彩虹变得透明、模糊不清,心脏膨胀得几乎要破裂。 其中,唯有一样东西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是右手的手铐。 金环瞬间膨胀,并且在膨胀的过程中分解掉落,接著像一条蛇般扭曲、缠绕,狠狠啮咬雷克斯的上臂。 在黑暗之中,殷红的眼眸闪闪发亮。 是蛇。 有一条蛇。 那是束缚恶魔、吞噬其身的魔法之蛇。 雷克斯看著变成泡沫的双手,终于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 他违背了设定。 本来应该实现人类愿望的恶魔,却为了自己的心愿而行动。设定上产生矛盾。 「我、我收回刚才的话!」 雷克斯向正要再次扑向自己的蛇大喊。 「我不期待任何事!没有任何愿望!」 脚被吞噬的雷克斯跌落地面,宛如向神忏悔般吶喊。 「我是红眼魔王!是实现人类心愿的神灯恶魔!我没有任何心愿!我是恶魔!是在魔界的爵位中位列第八的恶魔大元帅!」 雷克斯紧紧攀住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记忆,勉强维持逐渐瓦解的「许愿恶魔」型态,倾尽全力用化为泡沫的双手抓住几乎要破裂的心脏。 「我!没有心愿!」 不知道过了多久。 「呼……呼……呼……」 平静下来的雷克斯在冰冷的地上喘息。 蛇已经消失不见。 雷克斯不打算再主动采取行动,因为他根本无法拯救珂古兰。 「哦?看来恶魔也不好当。」 老人从头到尾都无动于衷,只是在一旁喝酒观赏。 「混帐……」 跪在地上的雷克斯,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脚还在,手臂与手也已恢复原状。 但是,心脏受的伤却没有消失。 「……总之,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我什么都不期待……」 「好,孤知道了,红眼魔人。孤什么也没听见,这样行了吧?」 「嗯……」 听到老人的承诺,雷克斯感觉心脏稍微舒服一些。他步履蹒跚地缓缓逃向窗边。 「呼……呼……」 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见珂古兰。 想看那个坚定地冷眼旁观世间百态的笑容。 想要见那个不期待自己为她做任何事的女孩。 「可怜的家伙,红眼魔王。」 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类向被满月照耀的恶魔说。 「……你说什么?」 「没有赌上性命的心愿,也没有让心情焦灼的纠结……以生物来说,你很怪异。」 「……废话,因为我是恶魔。」 「你是恶魔?那就活得像恶魔一点。你只是哭著纠缠活人的死人。没有生,也没有死,是创造失败的怪物。」 雷克斯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能听这个人所说的话。 「你说自己可以实现人类的愿望,事实上,你却一次也没有实现过。孤向你预言,你无法拯救她的绝望,也无法实现她的心愿。」 然而,雷克斯无法捂住耳朵。从黑暗泄漏的老人声音,宛如恶魔的呢喃抓著雷克斯不放。 「明天孤就去后宫,重新宣示对她的庇护。」 拐杖敲打地面,发出「咚咚」声响,来到窗畔的霸王自信满满地宣告。 「孤说过了,很遗憾,你无法拯救她。因为能够拯救她的,只有孤。」 挫败感将雷克斯打击得体无完肤。 ? 国王将莅临后宫。 获得这个消息,大部分的人都予以正面评价,没有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他们期待高龄的国王安顿帝国的火药库,做好他最后的工作。尤其是同情珂古兰的帝都人民与宫姬都安心下来。因为他们知道,国王会做出英明的处置。 「你看一下,会不会很怪?」 雷克斯敷衍地回答:「不会。」 「你认真回答我。」 但是,这已经是珂古兰第八次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连赞美都懒了。 「真是个没用的恶魔。」 「对不起喔。」 雷克斯向她道歉,然后轻飘飘地飘在半空中。 珂古兰不理会恶魔,重新拿起别件衣服比在身前,在梳妆台前转一圈。她的四周散落著衣服,数量多到让人不禁怀疑她之前到底把衣服藏在什么地方。 「雷克斯,这件如何?」 「啊~~很适合你。」 「这件呢?」 「喔~~那件也不错。」 「真受不了你。你只有品味还算不错,所以请你认真回答我。」 听到那样的赞美,谁会想认真回答?更何况,虽然她是为了与父亲见面而精心打扮,但毕竟是为了别的男人,所以雷克斯根本不想协助她。 「怎么办?如果要去庭院,戴帽子比较好吧?啊,但是这么一来,就跟衣服不搭了。雷克斯,你有什么想法?」 雷克斯无视珂古兰,躺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然而,珂古兰兴奋得甚至没有察觉到雷克斯并未回答她。 「啊,等等,撑洋伞就行了。不,但是,两手拿著东西好像很奇怪?而且跟鞋子也不搭。讨厌,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烦死人了。太阳穴浮起青筋,双手用力交叠。 「不然把现有的国宝全部戴在身上?说的也是,这样大概万无一失。」 「……」 「不过,感觉好像有点奇怪。啊,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珂古兰已经无计可施。 「啊!真受不了你!」 同时,雷克斯也忍耐到了极限。 「珂古兰,你很烦耶!瞧瞧你那副德行!平常总是冷静自持的你在哪里?从刚才就一直在烦恼衣服和鞋子!你跟烦恼要穿什么去约会的笨女人有什么两样?」 「我要跟父王见面 ,当然要精心打扮。」 「更正!你比她们还蠢!」 真受不了这个有恋父情结的公主。 「够了!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恶魔一边哀叹自己的不幸,一边拿起被扔在最角落的衣服。 「什么嘛!想抱怨的话,去别的地方抱怨,我现在很忙……对了,这时候穿之前的戏服也是一个好方法──」 「哪里好了?笨蛋。拿去,废话少说,快点穿上这件。」 「咦?但是,这件是……」 那是珂古兰平常穿的宫姬制服。 形状优美的柳眉挑起。 「我怎么能穿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衣服!」 「你的想法是错的。你想想,看到精心打扮的你,你父王会高兴吗?不会吧?因为他在王宫已经看过无数次。站在对方的立场想一想,他想看的是平常的你,是在后宫过著日常生活的你。」 「啊……」珂古兰惊讶地眨眼。「原来如此……没错……你说的对!我马上去换衣服!」 「去吧。」 「等一下!雷克斯,你留在那里!不可以离开喔!」 得到意外有用的建议后,兴奋得眼睛发亮的珂古兰跑向屏风。 过了半晌── 「……如何?」 再次现身的她,已是平常的珂古兰。胭脂色的裙子搭配丝质衬衫,领夹与袖扣均以上等材质制成却不会显得华丽。这一身装扮,是日常见惯的制服。 然而不知为何,恶魔却觉得今天的珂古兰看起来不太一样。 不是因为衣服,而是珂古兰本身。低头检查衣服的眼瞳带有不安的色彩,她紧张地抚摸未戴首饰的手指与颈项。 那是因为她在意对方,想要以最适合的姿态与对方见面。 「很漂亮。」 雷克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现在的她没有丝毫魔性之美,但雷克斯仍然觉得她很美。 「你又在敷衍我……」 她没有看向自己,让雷克斯有些恼怒。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是不是至少戴上项炼比较好?」 「不需要,你不要多事,用平常的样子去见他就行了。」 「但是……啊!对了!你像平常一样,变成我的头发!这就没问题了吧?」 「不要,我拒绝。」 「你!你总是这样,没有拜托你的时候,老是多管闲事……」 「随你高兴怎么说。说什么都要我变成头发的话,就命令我。过来,在那里坐下。」 雷克斯指向梳妆台前的小椅子。若是平常,他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命令她时,珂古兰一定会立刻反击。然而,今天她却全面投降,像一名乖巧优秀的学生,乖乖坐在椅子上。 珂古兰回过头,挑起秀眉问他要做什么。雷克斯像在栓紧螺丝般,把她的头扳回正面。 「啊。」 雷克斯一拿起梳子,就看到了然于心的表情在镜中的脸蛋上扩散。 「接下来只要把头发梳理好就行了,你就用这身装扮去见他。」 雷克斯有如在平顺的河面上划船,用梳子梳理珂古兰的头发。右手玩弄著发梢,左手抚平乌黑的平面。 「呵呵呵,感觉好不可思议。」 珂古兰笑得像被母猫舔舐的小猫。 「上次有人帮我梳头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么,你下次回想起今天的事就行了。」 「好。」 这个女孩有时候会坦率得让人不知所措。 雷克斯细心梳理珂古兰的头发。 珂古兰静静坐著,乖巧地让雷克斯为自己梳理头发。 初夏的风从窗户吹入。 天空晴朗得可以连接到星星的世界,绿意如火焰般萌发。不冷也不热,不乾燥也不潮湿,今天是帝都气候最怡人的一天。 珂古兰开始用鼻子哼歌,而且本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 雷克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调侃她。 「……啊,对了,雷克斯,时间还够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珂古兰忽然开口。 「时间?你是说国王来的时间吗?距离预定时间还早。」 「这样啊……但是,我们还是要快一点,时间所剩不多了。」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现在还不到中午。」 「但是……」 雷克斯不禁苦笑。珂古兰又开始杞人忧天,担心茶水没有准备好,担心挑选的茶点不适当。她询问的时候,雷克斯都机械性地回答,继续帮她梳理头发。 「……希望天气不要忽然转坏……」 最后,珂古兰抬头看向天空说道。雷克斯无奈地心想,天空蓝得万里无云,她到底看到什么东西才会产生那种可笑的担忧? 不过,这不能怪她吧?看著她的侧脸,雷克斯这么告诉自己。因为她至今的人生,是在满天繁星的星空下淋成落汤鸡,在湖水的正中央忍受著乾渴。 「放心吧。」 所以雷克斯斩钉截铁地说。 「今天不会下雨。」 「咦?你连天气都能预言?果然是靠魔法吧?」 「不。」 他没有操纵天气的魔法。即使如此,他还是可以断言今天不会下雨,也不会发生地震或火山爆发。所有邪恶的东西,包括恶魔,都会远离她,让她不受干扰。 认真说起来,其实这只是他的心愿。但是,他还是深信不疑,相信这对可怜的父女重逢时,不会发生任何邪恶的事来破坏他们。 不然,这一切岂不是一场谎言? 「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的会面一定会成功。」 「呵呵呵,莫名其妙。」 珂古兰微笑,这让雷克斯很高兴。 「算了,谢谢你。」 「嗯。」 ? 国王睽违已久的私访悄悄进行著。谒见与赠礼都控制在最低限度,甚至几乎没有昭告周遭。警卫和女官都知道,这是分隔两地的父女睽违三年的对谈。 雷克斯也一样。 「你很紧张吗?」 珂古兰单独伫立在宅邸的庭园,化为小鸟的雷克斯停在她的肩膀上。 「有一点。」 「这样啊……」 远方传来螺贝的鸣响,是从白翼门的方向传来的。国王已经来到白翼门了吧?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雷克斯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不然我去别的地方吧?」 「呵呵,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你。」 因为雷克斯看起来坐立不安,珂古兰忍不住轻笑出声。 「不用了,你就留在这里吧,反正其他人也在。」 「但是……」 雷克斯压低声量,看向四周。庭园里站了不少临时派来的侍女和女骑士警卫。 「……真受不了,不过是父女见面,有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吗?哼,不知道有多少间谍混在他们之中。珂古兰,要不要我引开他们,让你们父女俩独处?」 「不用了。」 「但是──」 「真的不用麻烦。」 涂上美丽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抚摸雷克斯的头。她的手指在颤抖。 「留在这里。」 「……好吧。」 国王莅临。 一行人从树林的另一端缓缓走近,带头的是女官长与哈理斯医生,两名女骑士尾随在后,基尔德凯鲁亚拄著拐杖走在女骑士后方。 珂古兰一 动也不动地伫立原地,等待国王到来。她的双颊泛红,拚命压抑想向前跑去的冲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国王。 在庭园的另一端,国王命令其余人退下,独自一人走过来。 他已经来到他们眼前。 「……」 不知为何,雷克斯觉得阳光下的霸王看起来弱小很多。他的背部佝偻,用力握著拐杖,纯白的罗马长袍看起来也有点老旧,样子就像「不知道该跟女儿说什么」的父亲。 珂古兰也一样无法言语。 风阵阵吹过。 「唔……」 「啊……」 终于开口的两人只发出单音,开始奇妙的交谈。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不知该如何启齿,其实那是对彼此的牵制。 基尔德凯鲁亚想为三年来的不闻不问道歉,但珂古兰不悦地蹙眉,表示自己不希望父亲道歉。心领神会的父亲闭上嘴巴,把赔罪的话语咽回去。女儿感受到他的心情,所以也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基尔德凯鲁亚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启齿…… 这对父女是怎么搞的? 两人因为尴尬而说不出话,但只靠表情就心灵相通,甚至胜过千言万语。雷克斯不禁无奈地心想,既然能用高难度的技巧沟通,为什么不普通交谈就好? 不一会儿,两人都察觉到这一点。 「呵!」 基尔德凯鲁亚微微一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两人笑得肩膀都为之颤动。笑声越来越大,响彻湛蓝的七月天空。 「蠢死了,别搞这套了。喂,珂古兰,孤不会找藉口,也不会道歉。」 「无妨,我也没有理由接受。」 「很好!」 两人的时间开始流动。 「……你长大了。」 国王说道。 「是呀。」 珂古兰露出慧黠的微笑。 「呵呵,父王则是变白了。」 「哈,上了年纪,连胡须都白了。相反的,你变得越来越黑。」 「是呀,连内脏深处都是黑的。」 两人自然而然地迈出步伐。珂古兰当国王的拐杖,让他扶著自己的肩膀走过庭园。他们来到一座小凉亭。 「哦!」 国王面露喜色。桌上摆了一套茶具和西洋棋盘。 「准备得真周到,完全掌握孤的喜好。」 「当然。」 听到珂古兰的回答,雷克斯差点从她的肩膀摔下来。亏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这些都是恶魔想出的主意。 「因为我是父王的女儿。」 ……算了,原谅她吧,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珂古兰这么高兴的样子。 两人准备对弈。总是持黑棋的珂古兰,此时却自然而然地拿起白棋。这时候,雷克斯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用黑棋了。他本来以为是她适合那个颜色,或黑色是她的代表色,其实不然,那是她怀抱的淡淡憧憬。 黑棋第一步,王翼弃兵。 白棋第一步,接受王翼弃兵。 时间缓缓流逝。珂古兰彷佛要展示自己三年来的成长,细心下著每一步棋;基尔德凯鲁亚也没有忽略她的任何棋路,全神贯注地下棋。在观棋者眼中看来,或许会感到枯燥乏味,因为战法完全按照棋谱,防守方也以保守的常见棋路应战。 即使如此,这局的棋谱仍然很美。 「……呵,你的棋艺变强了。」 基尔德凯鲁亚推倒自己的国王棋,微笑著说。明明输了,他脸上却浮现满足的笑容。 「这是我向父王的问候。」 「那么,孤也向你回礼吧。」 第二盘,还是以王翼弃兵开始,白棋也以兵卒棋应战。两人之间已不存在试探与保留实力,而是自由地展开强而有力的阵型。 夏风温柔吹拂。 从枝叶间筛落的阳光跃于棋盘上。 只有下棋的声音回荡。 两人没有交谈,甚至几乎没有看对方,而是全神贯注地盯著棋盘,操纵棋子。珂古兰肩膀上的雷克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对父女好不容易重逢,为何要顾虑那么多,而不闲话家常? 不过,看著两人片刻,雷克斯改变了想法。 珂古兰移动战车,然后抬眼看基尔德凯鲁亚,国王苦笑著退下骑士。珂古兰一副恶作剧被发现的表情,再次将阵型向后退。 那是狮子与兰花的交流。 两人之间横亘的空白,并非千言万语可以填补。 那么,该如何传达自己的心意?因见不到他而寂寞,却毫无怨怼;三年来对她不闻不问,连一封信都没有送过,但她还是敬爱他。这些心情该怎么做才能确实传达? 只能靠下西洋棋了吧? 「唔,孤输了。」 第二盘又是珂古兰获胜。 「喂,我没有看过这一步陷阱,该不会……」 「那是我为了赢过父王而想出的棋路,今天第一次施展。」 「……呵呵呵,孤有一个好女儿。」 第三盘,基尔德凯鲁亚首次改变棋路,以后翼弃兵开局。右边是白棋,左边是黑棋,双方战得难分难舍、平分秋色。第四盘以梦魇风暴开始,展开宛如土石流般的速战速决。到了第五盘,以时间来说应该是最后一盘,基尔德凯鲁亚再次以王翼弃兵开局── 「……你真的变得好强。」 基尔德凯鲁亚推倒国王棋,有感而发地说。这五盘对弈,全部由珂古兰获胜。 「……基尔,时间差不多了。」 哈理斯御医委婉谏言。基尔德凯鲁亚回答:「孤知道。」挥挥手让他退下。彷佛要享受这份余韵,他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 「哈哈哈,伤脑筋,明明输得一败涂地,孤却一点也没有不甘心的感觉。」 「……父王?」 赢太多而有点尴尬的珂古兰,自下方打量国王的表情。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女儿,孤很高兴。」 国王站起来,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彷佛要消除她的不安。 「看到你的棋艺磨练得如此精湛,孤感到十分欣慰。继承孤的意志之人啊……你是孤的最高杰作。」 「啊……」 珂古兰说不出话,只是任由国王抚摸自己的头。 「……是……」 过了半晌,不再紧张的她委婉推回父王的手。 雷克斯终究没有察觉,在这一刻已经决定了最终结局。 「……至今对你不闻不问,孤很过意不去。」 国王还是道歉了,或许他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吧。 「不,父王,我知道您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我。」 「不,孤──」 「我也知道您的用意……所以请您不要道歉……」 「……孤知道了。」 国王脸上浮现一抹苦笑。他不再说话,而是依照珂古兰的希望抚摸她的头。 夜幕低垂,吹落海面的清风吹散了天上的卷积云。 在西沉的太阳与高升的月亮之下,盈满了清澈的空气。 这里没有任何人事物打扰这一段只属于久别重逢的父女的时间。天空万里无云,所有邪恶都逃到黑暗深处。后宫骑士的肩膀微微颤抖,女官长的眼眸也泛起泪光,恶魔亦然。 雷克斯忍不住祈祷,希望这对父女短暂的相处时光,不会受任何人干扰,能持续到永远。 他向天地神明祈祷。 ? 王宫对待公主的态度一夕骤变 。 首先,服侍她的宫女增加了十个人,没有人整顿的宅邸打扫得一尘不染,怠慢她的贵族争相送礼给她,寄来的时节问候信已经超过百封,还没有停止的迹象。珂古兰完全取回与公主相衬的地位与权威,这件事也体现在晚宴上。 「各位来宾,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殿下莅临!」 珂古兰一踏入舞厅,立即响起震天价响的掌声。这与先前礼貌性的鼓掌不同,而是汹涌得有如滚滚洪水。 「珂古兰殿下!」 「公主!好久不见!欢迎您的莅临!」 「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小时候与您见过面!」 珂古兰甚至来不及拿起杯子就被人群包围。时节的寒暄、客套话,以及事到如今才做的自我介绍,全部化为鼓掌。 不过,雷克斯对此已经感到极度厌烦。 「……真受不了,你也真辛苦……」 被迫听著前来问候的人无止尽的自吹自擂,变成头发的雷克斯悄悄对珂古兰说道。 「这种无聊的话题,我到底要听到什么时候……」 最近不论走到什么地方,珂古兰都受到同样的礼遇。以前在宴会和茶会上对珂古兰敬而远之的人,现在一反常态地聚集在她身边。看到他们现实到这种程度,反而让人痛快。雷克斯甚至心想,希望珂古兰也能稍微向他们看齐。不,还是不要好了。 「喔呵呵呵!真不愧是我的外甥女!」 尤其是戴亚判若两人的热情,更令人叹为观止。她将「阿姨」的身分做了最大的利用,高高在上的样子俨然是以珂古兰最有力的监护人自居。一个人竟然可以丕变至此,让雷克斯不寒而栗。 「以及我们的皇帝!基尔德凯鲁亚?迪亚斯?德鲁?毕鲁姆?亚雷克萨陛下!」 最后登场的大人物,同时是晚宴主办人的国王现身。基尔德凯鲁亚坐在王座上,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珂古兰的身影,然后微微一笑。珂古兰接收到国王投射过来的目光,也躬身回礼。看到两人的举动,四周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喂,看来传闻是真的!」 「听说父女俩已经和好了。」 「国王似乎已下定决心,帝国可能会诞生睽违百年的女王!」 女王?雷克斯平常听见传闻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却对这个单字起了反应。 所谓「女王」,是由女性担任国王吗?原来如此。之前国王曾说「继承孤的意志之人」,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珂古兰女王」……嗯,听起来还挺悦耳的。比起随便远嫁他国,这个称谓更适合她。 「喂,珂古兰,你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吗?」 「嗯,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应该会。」 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乾脆。 雷克斯很想抱怨,希望她能事先告诉自己,不过忍住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珂古兰一定会回答:「是你自己没有问我。」 所以,雷克斯决定以喜悦代替抱怨。 「喔!这真是太好了!原来你会成为女王啊!呵呵呵,这么一来,那些欺负你的人再也不敢对你不利了!你有没有看到戴亚刚才的模样?她一副找到空档就恨不得舔你鞋子的样子!」 女王,女王…… 雷克斯让思绪驰骋在幻想之中。珂古兰女王,这个称谓隐含令人雀跃的意涵。即使在狭隘的后宫,她也引发非常有趣和耐人寻味的事件,如今她将要跨入辽阔的世界,所以未来的生活绝不可能枯燥乏味。 「喔喔!我越来越有干劲了!珂古兰,你去过外面的世界吗?例如故事里出现的外国?」 「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我还没有去过。」 「呵呵呵!很好!今后你可以慢慢体验。在书上看与亲身体验完全是两回事!你知道四季如春的岛屿吗?或是结冻的海洋?干嘛那样看我?啊,我知道了,你想说当上女王之后就没有办法自由行动,对吧?不过,我认为那样的生活会比现在的日子好上千百倍。」 没错,故事将从这里开始。 珂古兰女王与恶魔雷克斯的故事,标题就直接取为「珂古兰女王与许愿恶魔」吧。与那些大冒险相比,至今发生过的事只是序曲罢了。故事将写下一百集、两百集。她的治世将如同她的父王,长达五十年、一百年。 「令人期待的事,接下来才要开始!」 恶魔说道。 「是呀。」 珂古兰回答。 这时候,宾客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侍者则递给每个人新的酒杯,做为接下来乾杯所用。基尔德凯鲁亚站起来,开始致词。他的致词充满陈腔滥调的时节寒暄,但惯用词中夹杂了不少对女儿的爱,闻者不难察觉他的用心。 珂古兰与恶魔以他人听不见的方式交谈。 「总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愿意说出心愿也没关系了。」 「咦?你死心了吗?」 「我没有死心,不过,坦白说,我决定投降了。真是的,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例子,不仅不肯告诉我心愿,甚至还让我放弃,你可真有本事。」 雷克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变化这么大。 第一次见到珂古兰的时候,他觉得她是一名很有趣的女孩;第二次见到她时,也有同样的想法。之后每一次见面,珂古兰都让他感到无比有趣。 「呵呵,往后的日子会变得更有趣!因为我们是天下无敌的搭档!」 雷克斯心想,如果能够持续这样的日子,纵然不知道她的心愿也无所谓。没错,这样子就行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敢威胁她。直到她变得满头白发为止,他都会陪伴在她身边,等待她开口说出心愿。 「虽然我觉得你到临终之前都不会告诉我。」 这段人生最后的场景是在床畔,年老的珂古兰幸福地闭上双眼,在临终之际才悄悄告诉恶魔她的心愿。 「所以你不肯许愿的事,我就稍微忍耐吧。」 「总觉得我接下来想做的事,好像对你很过意不去。」 国王的致词即将结束前,珂古兰拿了新的酒杯。 「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对你好不容易决定忍耐的觉悟感到很过意不去。」 珂古兰边说边摇晃酒杯,让殷红的液体在薄刃般的杯缘游走。 「雷克斯,我想向你许一个愿望,可以吗?」 那是雷克斯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话。 然而不知为何,雷克斯还来不及感到喜悦,一股不祥的风率先在他的心中吹起。 「……什么愿望?」 「很遗憾,那不是真正的心愿,比较像是杂事,是不是不能拜托这种事?」 「不,当然可以……」 雷克斯感到不太对劲,因为至今再琐碎的事,珂古兰都不曾借助恶魔的力量。为什么她现在突然要拜托他? 「……总之,你先说看看吧。」 「谢谢。那么,我想请你调查这杯酒的成分。」 什么啊?恶魔不禁一阵错愕。 「喂,你在开玩笑吗?怎么?有虫子飞进去?还是你想知道酒的产地?这种事你随便抓一名侍者来问不就好了?」 「别说了,快告诉我,恶魔,这是正式的命令。这杯酒的成分是什么?」 「唔……」 正式的命令──珂古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雷克斯的体内猛然涌现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好似无法压抑的冲动,宛如大蛇缠绕著他下令:「实现它。」大蛇是牢笼,亦是束缚雷克斯的设定之聚合体。 珂古兰无庸置疑地已下达命令,如 此一来,雷克斯等于失去自由意志。神灯恶魔成为实现人类愿望的机械。 「……哼,真拿你没辙,我就帮你调查吧。使用魔法及魔导术,不只是酒的产地,连原料是在谁的田里种植的,我都帮你查得清清楚楚!」 雷克斯一口吞下镇压住的大蛇,解放睽违已久的恶魔能力。主人的心愿会发动魔法,莫大的魔力朝小小的酒杯发射。窥探过去的魔法回溯时空,窥探因果的魔导术解开盘根错结的意念。 「!」 结果出炉了。 「如何?」 「珂古兰!立刻倒掉那杯酒!」 那是令雷克斯哑口无言的答案。 「那杯酒有毒!」 直到这一刻,雷克斯才明白珂古兰许下这个愿望的用意。酒杯里倒入的是去年装瓶、来自北方的葡萄酒……以及,让肌肉麻痹的贝类剧毒,和让血液流动缓慢的花籽。 「是吗?你调查得真快。」 珂古兰丝毫未显露惊讶之情,反而像在品酒般享受酒香。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被国王纳入保护伞下吗?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恶整你……」 「是呀,换句话说,情况到了『恶整』已无法解决的地步。呵呵,我从以前就一直想,你的个性意外地单纯。如果他们继续恶整我,一旦我暴毙,矛头将率先指向他们。」 「……你的意思是,犯人在宴会厅里?」 珂古兰摇动酒杯。 「我刚才拜托的事,应该也包括这个问题。」 「对、对不起!」 雷克斯再次潜入过去,追著在酒杯里加入某些东西的侍者、对侍者下令的长官、长官晋见命令他的人,然后…… 「不会吧……」 雷克斯这次真的惊讶得说不出话。 「犯人……是她……」 雷克斯首先指向戴亚?戴那巴雷司──珂古兰生母的姐姐,爱芮的母亲。戴亚在宴会厅的另一头笑容可掏地高举酒杯,目光时不时看向珂古兰,看似无法压抑心中的喜悦。 「还有……他……」 接著,他指向元老院的几名老头子。 然后,他再次操纵幻想的手指。 「还有他……和他……和他……」 他追溯剧毒的来源,一一指出参与密谋的共犯。当人数超过二十人左右时,他停止指认。不是因为指认完了,而是根本指认不完。 共犯高达数十名,默认此事的人却超过一百人。 那是聚集在这间宴会厅中过半的人数。 「这、这些王八蛋!」 雷克斯已经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纯白的愤怒在他心中迸射开来。 居然敢对他的主人不利,为了一己之欲,企图杀害这朵坏心眼但冰雪聪明的稀世漆黑之兰。 他总算明白珂古兰忽然使用恶魔之力的原因。换言之,这就是她所谓的「情况改变了」。这一切的确都变得不一样。在上百人的恶意之前,区区人类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 不过,这里有恶魔。 「……你可以对我下达任何命令,珂古兰。我不会那么小气,你要许十个、一百个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 愤怒变得像焦油一样黏稠。 雷克斯的指甲变长,头上长出角,身影越来越像一名恶魔。当然,那是只有珂古兰才看得见的幻术。不过,只要她希望,他可以立即化为实体。 「杀谁?要杀几个人?」 有如猛禽的双手不停颤抖,火焰从牙齿的缝隙溢出。 「你无须犹豫,是他们先对你不仁。他们趁你无法抵抗的时候企图暗杀你,甚至没想到自己会遭到报复。」 报复他们。包含至今所有的旧恨,对他们展开报复。雷克斯好久没有像这样恢复恶魔的感觉。现在珂古兰许下再残忍的心愿,他都乐意为她实现。 那群混帐自以为只有自己拥有生存的权利,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事。欺凌弱小,一旦受到阻碍就毫不眨眼地杀了对方。 他会好心地纠正他们的自以为是。 「来吧,珂古兰!向我许愿!你的恶魔将立即为你实现!」 「好吧……那么,我只有一个命令。」 「说吧!」 国王的致词终于结束,所有人高举酒杯。愚蠢的坏人没有看著自己的酒杯,而是笑著望向珂古兰。他们的表情彷佛在说,即使触怒神也一无所惧。蠢货,既然如此,准备接受恶魔的惩罚吧。 「各位来宾,请举起您手上的酒杯,由不才的在下玛古努斯?戴那巴雷司带头敬酒!」 「许愿恶魔,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命令你。」 「是!」 有如巨熊般的手臂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举起的数百个酒杯,反射著水晶吊灯的光芒。绅士淑女笑著、坏人们笑著,雷克斯也得意地笑著,所有人都笑著。 只有珂古兰面无表情。 「实行的人、教唆这次计画的犯人,以及默认的人──」 红色、白色、琥珀色,五颜六色的酒杯被高高举起。一条蛇在雷克斯心中诞生。他已经无意压抑它,恣意逞凶吧。他已经化为那条蛇本身,掌握枷锁的只有珂古兰一人。他将在她的命令下杀人,或是放对方一条生路。现在只待她解开束缚。 然而,那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不许伤害他们。」 乾杯! 毒酒瞬间充满口腔。 ? 珂古兰很难受,中途离席的她回到自己的宅邸立刻准备就寝。她脱下礼服,换上睡衣,卸了妆,遣退侍女们。 「那个……小姐,您真的不要紧吗?」 留到最后的琪侬问道。 「还是召唤哈理斯御医来比较好吧……」 「不需要。」 珂古兰回答。她的呼吸略微急促,眼眸充血。 「我只是有点累,你今天就先回去吧。」 「但是……」 「听我的话,这是命令。」 「……是、是的。我知道了。晚安。」 珂古兰回答「晚安」后,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卧在床上。 灯火已熄,琪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这一刻,珂古兰才终止演戏。 恶魔悄悄在她身旁现身。 「……立刻向我许愿……命令我清除你体内的毒素……」 剧毒已开始发作,被污染的血液渐渐无法输送氧气。珂古兰就像缺氧的金鱼,嘴巴不断开阖。恶魔可以笃定,不到一刻钟她就会死亡。 「我不要。」 然而,珂古兰毫不犹豫地否决他的提议。 「……为什么?」 恶魔愤怒得浑身颤抖,膨胀得几乎快要爆裂的激动压迫他的胸腔深处,无法遏止的怒气已经近似狂乱。 「为什么?珂古兰!」 「为什么」是雷克斯唯一想得到的话。他从刚才就一直吶喊这三个字。 「为什么?快回答我!珂古兰!」 「……因为,救了也是白救……」 珂古兰利用急促喘息的空档回答。那是和见到小鸟死亡时一样漠然的声音。 「即使现在救活,之后还是会被杀。」 「既然如此就杀鸡儆猴,让犯人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珂古兰彷佛在安抚不听话的孩子,露出甚至令人觉得慈爱的微笑。 「想要杀我的人多不胜数。把那些人杀光,这个国家会就此瓦解。」 后记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自己在写作时,会有一种「要将某种东西做个了断」的感觉。那个东西或许是流行、或许是过去,各种各样,而本书则是「沉淀」。 「淀」也可以写成「槛」(注1:「淀」与「槛」的日文发音相同。「槛」为「牢笼」的意思)名为「入江君人」的牢笼,成为作家四年的沉淀,持续写小说六年的沉淀。 二〇一四年的我,不知不觉间身陷于此。 而后,我察觉那些终究是自己,是无法舍弃的皮肤,换言之,就是这部作品。 托大家的福,我现在感觉很自由。 我写下这些话,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对以前的作品不满意,不过《魔法之子》与《神不在的星期天》都是我的理想,也是一种了断,没有什么好介意的!(最近必须像这样先解释清楚,实在很辛苦。) 之后就请大家看故事评断吧。请多多指教。 接下来,我要借此打个广告。前一部作品《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短篇故事,预定在富士见书房「fantasia beyond」网站上连载。网站上还有许多有趣的小说,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是谢辞。谢谢陪我喝酒和听我说话的贺东先生、水野先生、长冈先生和更伊先生,你们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还有责任编辑、行销业务人员、经销商、书店店员,非常感谢大家。尤其是责任编辑,我受到您非常多关照。这本书能够付梓,都必须归功于您。 当然,也必须谢谢你。 希望你能享受这本书。 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入江君人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自己在写作时,会有一种「要将某种东西做个了断」的感觉。那个东西或许是流行、或许是过去,各种各样,而本书则是「沉淀」。 「淀」也可以写成「槛」(注1:「淀」与「槛」的日文发音相同。「槛」为「牢笼」的意思)名为「入江君人」的牢笼,成为作家四年的沉淀,持续写小说六年的沉淀。 二〇一四年的我,不知不觉间身陷于此。 而后,我察觉那些终究是自己,是无法舍弃的皮肤,换言之,就是这部作品。 托大家的福,我现在感觉很自由。 我写下这些话,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对以前的作品不满意,不过《魔法之子》与《神不在的星期天》都是我的理想,也是一种了断,没有什么好介意的!(最近必须像这样先解释清楚,实在很辛苦。) 之后就请大家看故事评断吧。请多多指教。 接下来,我要借此打个广告。前一部作品《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短篇故事,预定在富士见书房「fantasia beyond」网站上连载。网站上还有许多有趣的小说,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是谢辞。谢谢陪我喝酒和听我说话的贺东先生、水野先生、长冈先生和更伊先生,你们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还有责任编辑、行销业务人员、经销商、书店店员,非常感谢大家。尤其是责任编辑,我受到您非常多关照。这本书能够付梓,都必须归功于您。 当然,也必须谢谢你。 希望你能享受这本书。 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入江君人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自己在写作时,会有一种「要将某种东西做个了断」的感觉。那个东西或许是流行、或许是过去,各种各样,而本书则是「沉淀」。 「淀」也可以写成「槛」(注1:「淀」与「槛」的日文发音相同。「槛」为「牢笼」的意思)名为「入江君人」的牢笼,成为作家四年的沉淀,持续写小说六年的沉淀。 二〇一四年的我,不知不觉间身陷于此。 而后,我察觉那些终究是自己,是无法舍弃的皮肤,换言之,就是这部作品。 托大家的福,我现在感觉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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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淀」也可以写成「槛」(注1:「淀」与「槛」的日文发音相同。「槛」为「牢笼」的意思)名为「入江君人」的牢笼,成为作家四年的沉淀,持续写小说六年的沉淀。 二〇一四年的我,不知不觉间身陷于此。 而后,我察觉那些终究是自己,是无法舍弃的皮肤,换言之,就是这部作品。 托大家的福,我现在感觉很自由。 我写下这些话,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对以前的作品不满意,不过《魔法之子》与《神不在的星期天》都是我的理想,也是一种了断,没有什么好介意的!(最近必须像这样先解释清楚,实在很辛苦。) 之后就请大家看故事评断吧。请多多指教。 接下来,我要借此打个广告。前一部作品《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短篇故事,预定在富士见书房「fantasia beyond」网站上连载。网站上还有许多有趣的小说,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是谢辞。谢谢陪我喝酒和听我说话的贺东先生、水野先生、长冈先生和更伊先生,你们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还有责任编辑、行销业务人员、经销商、书店店员,非常感谢大家。尤其是责任编辑,我受到您非常多关照。这本书能够付梓,都必须归功于您。 当然,也必须谢谢你。 希望你能享受这本书。 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入江君人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自己在写作时,会有一种「要将某种东西做个了断」的感觉。那个东西或许是流行、或许是过去,各种各样,而本书则是「沉淀」。 「淀」也可以写成「槛」(注1:「淀」与「槛」的日文发音相同。「槛」为「牢笼」的意思)名为「入江君人」的牢笼,成为作家四年的沉淀,持续写小说六年的沉淀。 二〇一四年的我,不知不觉间身陷于此。 而后,我察觉那些终究是自己,是无法舍弃的皮肤,换言之,就是这部作品。 托大家的福,我现在感觉很自由。 我写下这些话,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对以前的作品不满意,不过《魔法之子》与《神不在的星期天》都是我的理想,也是一种了断,没有什么好介意的!(最近必须像这样先解释清楚,实在很辛苦。) 之后就请大家看故事评断吧。请多多指教。 接下来,我要借此打个广告。前一部作品《神不在的星期天》的短篇故事,预定在富士见书房「fantasia beyond」网站上连载。网站上还有许多有趣的小说,请大家务必看看。 最后是谢辞。谢谢陪我喝酒和听我说话的贺东先生、水野先生、长冈先生和更伊先生,你们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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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是黑发少女──在原本应该死亡的命运下重生,直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有丝毫怨恨的可怜公主。 「乖,珂古兰,别哭了好不好?」 另一人是红眼的青年──自疯狂而生,漂泊数百年的空虚灵魂。 一再错过的两人,因奇迹而心灵相通,以彼此的鼓动温暖被囚禁于虚无的灵魂。 这里是将故事回归白纸的地方。 说书人肃穆地阖上双唇,漫长的过去化为永恒,这里是故事结束的地方。 同时,也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裸奔男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2q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 那是充满光芒的早晨,一切变得温暖的八月。 房间里有散发七彩光辉的金银珠宝,以及来自五大陆的野兽。野兽井然有序地伫立著,用温柔的眼眸凝望房间深处。 温暖的晨光中,有两个人。 「……呜呜……呜呜……」 其中一人是黑发少女──在原本应该死亡的命运下重生,直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有丝毫怨恨的可怜公主。 「乖,珂古兰,别哭了好不好?」 另一人是红眼的青年──自疯狂而生,漂泊数百年的空虚灵魂。 一再错过的两人,因奇迹而心灵相通,以彼此的鼓动温暖被囚禁于虚无的灵魂。 这里是将故事回归白纸的地方。 说书人肃穆地阖上双唇,漫长的过去化为永恒,这里是故事结束的地方。 同时,也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裸奔男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2q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 那是充满光芒的早晨,一切变得温暖的八月。 房间里有散发七彩光辉的金银珠宝,以及来自五大陆的野兽。野兽井然有序地伫立著,用温柔的眼眸凝望房间深处。 温暖的晨光中,有两个人。 「……呜呜……呜呜……」 其中一人是黑发少女──在原本应该死亡的命运下重生,直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有丝毫怨恨的可怜公主。 「乖,珂古兰,别哭了好不好?」 另一人是红眼的青年──自疯狂而生,漂泊数百年的空虚灵魂。 一再错过的两人,因奇迹而心灵相通,以彼此的鼓动温暖被囚禁于虚无的灵魂。 这里是将故事回归白纸的地方。 说书人肃穆地阖上双唇,漫长的过去化为永恒,这里是故事结束的地方。 同时,也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裸奔男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2q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 那是充满光芒的早晨,一切变得温暖的八月。 房间里有散发七彩光辉的金银珠宝,以及来自五大陆的野兽。野兽井然有序地伫立著,用温柔的眼眸凝望房间深处。 温暖的晨光中,有两个人。 「……呜呜……呜呜……」 其中一人是黑发少女──在原本应该死亡的命运下重生,直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有丝毫怨恨的可怜公主。 「乖,珂古兰,别哭了好不好?」 另一人是红眼的青年──自疯狂而生,漂泊数百年的空虚灵魂。 一再错过的两人,因奇迹而心灵相通,以彼此的鼓动温暖被囚禁于虚无的灵魂。 这里是将故事回归白纸的地方。 说书人肃穆地阖上双唇,漫长的过去化为永恒,这里是故事结束的地方。 同时,也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裸奔男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2q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 那是充满光芒的早晨,一切变得温暖的八月。 房间里有散发七彩光辉的金银珠宝,以及来自五大陆的野兽。野兽井然有序地伫立著,用温柔的眼眸凝望房间深处。 温暖的晨光中,有两个人。 「……呜呜……呜呜……」 其中一人是黑发少女──在原本应该死亡的命运下重生,直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有丝毫怨恨的可怜公主。 「乖,珂古兰,别哭了好不好?」 另一人是红眼的青年──自疯狂而生,漂泊数百年的空虚灵魂。 一再错过的两人,因奇迹而心灵相通,以彼此的鼓动温暖被囚禁于虚无的灵魂。 这里是将故事回归白纸的地方。 说书人肃穆地阖上双唇,漫长的过去化为永恒,这里是故事结束的地方。 同时,也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裸奔男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2q 就这样,故事结束了。 那是充满光芒的早晨,一切变得温暖的八月。 房间里有散发七彩光辉的金银珠宝,以及来自五大陆的野兽。野兽井然有序地伫立著,用温柔的眼眸凝望房间深处。 温暖的晨光中,有两个人。 「……呜呜……呜呜……」 其中一人是黑发少女──在原本应该死亡的命运下重生,直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有丝毫怨恨的可怜公主。 「乖,珂古兰,别哭了好不好?」 另一人是红眼的青年──自疯狂而生,漂泊数百年的空虚灵魂。 一再错过的两人,因奇迹而心灵相通,以彼此的鼓动温暖被囚禁于虚无的灵魂。 这里是将故事回归白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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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是黑发少女──在原本应该死亡的命运下重生,直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有丝毫怨恨的可怜公主。 「乖,珂古兰,别哭了好不好?」 另一人是红眼的青年──自疯狂而生,漂泊数百年的空虚灵魂。 一再错过的两人,因奇迹而心灵相通,以彼此的鼓动温暖被囚禁于虚无的灵魂。 这里是将故事回归白纸的地方。 说书人肃穆地阖上双唇,漫长的过去化为永恒,这里是故事结束的地方。 同时,也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 第一话 不明的卵 是小鸟?蛇? 还是蛋糕? ? 在某个地方,有一名公主。诞生于强盛了数百年的帝国,身为帝国独生女的公主长得倾国倾城,因出众的美貌而被喻为「童话公主」。 但是,公主有一个秘密。 同时,在某个地方有一名恶魔。以金银珠宝与野兽为祭品而被召唤出的恶魔,可自由运用超凡的魔力,以夺取人类的心愿为生。 但是,恶魔有一个秘密。 公主有难逃一死的命运,而恶魔有无法逃离的孤独。被囚禁在永恒与剎那牢笼之中的两人放弃了一切,引颈期盼终将到来的破灭。 然而,两人邂逅了。 就像星星与星星相撞一样,破碎的沙粒重新结合,两人超越渺小的机率,来到这个早晨。 不过,奇迹只到此为止。 魔法的力量在朝阳的照射下逐渐消失,被讴歌为「童话公主」的公主化为泪人儿,曾经是恶魔的金银珠宝失去邪气,滚落在地上;被奉为祭品的野兽虽然稀奇,但绝非不可思议。 仅仅如此,并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雷克斯忍不住心想,她连哭都哭得好笨拙。 「呜呜……呜呜……」 不是哇哇大哭,也不是呼天抢地,而是像雾雨一样潸然泪下。珂古兰哭得不知所措,彷佛对哭泣这种行为一无所知。 「真拿你没办法。」 不过,雷克斯也一样不知所措。因为睽违三百五十年的感动让渺小的心脏剧烈鼓动。她的眼泪深深打动他的心,让他无法不泪湿眼角。 「因为……因为……」 珂古兰用温热的右手捶打雷克斯的胸口,左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像个年幼的孩子抓著他不放,彷佛不这么做,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眼前的人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作梦吧?」 「真的是我。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哭得这么惨,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彷佛在触碰小鸟的心脏般,珂古兰激动地传来的鼓动有如击鼓般激昂。雷克斯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自己剧烈的心跳一定也传达给她了。 雷克斯苦笑著,然后小心翼翼地抱紧她。 「啊……」 悲剧的色彩渐趋和缓,深深刻划在眉间的皱纹舒缓开来,珂古兰的脸上浮现宛如死者般安详的笑容。 「这是梦,没错,这是一场梦,全部都是一场梦,因为现实不可能发生这么美好的事……」 珂古兰就像拍打父亲胸膛的幼童,藉由咒骂不会瓦解的现实来确认。可怜的她还不习惯所谓的幸福,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忽然被交到手上的东西一样。这让雷克斯感到心痛,以及对她感到怜爱。 「珂古兰──」 雷克斯开口想安慰她又作罢,因为他的安慰没有任何意义。 「你就尽量怀疑,尽情地哭吧。不过,我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所以你之后不准因为被我看到出糗的样子而生气喔!」 「好……」 意外坦率的回答在一瞬间俘虏了雷克斯的心。 所以他之后没有再说话,为了她,也为了自己的心愿,他紧紧搂住眼前的娇弱肩膀。 寝室里只有温暖与光芒。 只有初升的朝阳注视著两人。 没有人偷看,也没有人打扰。 是的,没有人打扰他们。 (嗯?) 半晌,雷克斯终于察觉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本来很拥挤的寝室忽然变得宽敞。好像本来应该在这里的东西都不见了,真的只有感觉到温暖。 「大伙儿!快点集合~~!」 接著,治理后宫的女骑士闯入寝室。 ? 关在彼此世界中的两人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因为世界照常运行,甚至粗暴得毫不留情。 率先采取行动的是野兽们。 和雷克斯一起回归现实世界的野兽们,一开始很乖巧地凝视著两人。不过,它们终究是野兽,首先是肚子饿的老鼠,接著是猫,一个一个脱逃。逃出的野兽来到庭园和餐厅,还有位于金楢宫的宫姬寝室。 「哇!」 苏醒的后宫回荡著女孩们的尖叫声,接著是狗儿的远吠与琉璃色极乐鸟的啼啭。骆驼奔跑而去,扬起一阵尘土。 后宫俨然变成一座动物园。 狗儿和黑豹追著一群群宫姬,骆驼和驴子大啖玫瑰园的花草;怯生生的山羊爬到屋顶上而下不来,在山里长大的宫姬卷起衣袖,前去拯救它。「笨蛋笨蛋笨蛋!下来!停下来!」「不用担心!我很擅长爬树!」「我担心的才不是你!别说了,快点下来~~!」 事实上,率先采取团体行动的,正是这些宫姬。「由女人聚集而成的地方」──后宫里,有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和拥有驯服动物能力的女孩。这些女孩通常都被人瞧不起,但经过这次事件后,她们的地位有所提升。 相反的,骑士队的反应却慢半拍。不过,后宫的「骑士」只是虚有其名,因为她们的工作只是维持典礼与后宫的治安。这样的地方自然容易成为腐败的温床,许多拥有名誉称号的贵族把任命系统搞得一团混乱。不只是后宫骑士,这也是名为蓝达那利亚帝国这头年迈的巨龙,长久以来抱持的病症之一。 虽然这是老毛病,但至今倒也相安无事。 「你们听好,不要管野兽了,眼前最重要的是让所有人安心,因为这种时候最可怕的是谣言和混乱。」 尽管这个国家再年迈、再腐败,仍然保有年轻的部分。这个国家最大的武器──「巨大」,在这时也发挥了功效。 「把人聚集到餐厅和宿舍,不要让宫姬散播谣言。如果有人问起,就回答:『野兽是从国王的庭园逃出来的。』」 这名博得信任的骑士名为莉登。与其说她是一名骑士,这位身材健壮丰腴的中年女性更像一名旅馆老板娘。 「遵命!老师!」 精神奕奕地回答的,是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们。她们是向莉登学习骑士道的学生,也是以当上女骑士为目标的雏鸟。虽然能力还无法独当一面,但就不受任何束缚这点来说,她们是一支最优秀的部队。 「很好!快去吧!」 「遵命!」 就这样,这起事件很快地获得掌控。少女骑士组成小队在后宫巡逻,发现吓得不敢动弹的女孩,就将她们带到安全的地方;相反的,遇到勇敢过头爬到屋顶上的女孩,就劝她们下来,确保所有人平安无事。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 其中两名少女骑士来到公主的宅邸。 然后,她们在那里看到了比无数珍兽还要稀奇的东西。 ? 「有、有男人──!」 大事不妙。雷克斯轻忽大意的心一下子充满戒备。 他用眼角余光瞟了寝室一眼,忍不住咋舌。野兽们果然都不见了。根据野兽们的消失、突然出现的女骑士,和竖起耳朵便可听见的骚动,雷克斯大致推测出现实的情况。 「为、为什么?为什么后宫里会有男人?为什么,爱德拉!」 「我怎么知道?蜜丝拉!」 少女们刺出逮捕犯人用的叉戟尖叫著,眼睛因惊愕而转来转去。她们的制服上只有一片皮革制的护胸,一看就知道是实习中的少女骑士。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快说啊,爱德拉!」 「就跟你说了,我不知道啦!」 她们在前来这里的路上遇到骆驼 和黑豹等这辈子从来没看过的「真正的怪物」,却因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类而吓得花容失色。这也不能怪她们,毕竟男人比龙或幽灵更不该出现在这座女人花园里。 「总、总之,你不准动!」 「没错!不准动!」 两人丝毫不受表面上的慌乱影响,灵敏地刺出叉戟。她们不愧是自聚集所有女人之处出身的骑士见习生,动作之流畅足以媲美熟练的战士。 「你是谁!竟然做出这种事!」 「就是说呀!你竟敢冒犯童话公主!色狼!变态!快点放开童话公主!你等著被斩首吧!」 不过,她们的内心终究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女。两人大声叫嚷,红著脸眼眶泛泪。 「呃……你们先冷静下来……」 「不是叫你不准动吗?」 而且还听不进别人说的话。到了这个地步,雷克斯才感到现实汹涌地向他袭卷而来。 眼前的情况似乎真的很不妙,他听说过有男人因闯入后宫而被斩首。 「童话公主,我们已经压制住他了,请您过来这里。」 不过,有一件事值得庆幸。 看来两人作梦也没想到,珂古兰和雷克斯是「恋人」。在她们眼中看来,雷克斯是洪水猛兽,珂古兰只是偶然被他看上的可怜的公主。 「呃……公主殿下?」 两人向珂古兰伸出手,同时用攀住浮木般的眼神望著她。情况已经超出她们的能力所及,所以她们想要上位者的指示。 「……」 然而,珂古兰却是最后回到现实的人。苍白的脸上挂著潸潸泪痕,充血的眼眸格外澄澈,正视著再真实不过的现实。眼眸绽放的光辉,渲染著宛如第一次离巢的猫头应般天真无邪的色彩。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珂古兰张开双眼,从彷佛身处梦境中的状态缓缓苏醒。她张开眼睛、张开眼睛,不顾一切地张开双眼,回归世界。 彷佛一瞬间长大了十岁,少女锐变为新的姿态。雷克斯为此感到喜悦、有趣的同时,也有略微不安。 某种东西要诞生了。 在私通与秘密之中诞生。 在轻蔑与侮辱之中加温。 因爱破壳而出的幻兽之女,在这一刻终于发出呱呱落地的哭叫。 她既是珂古兰,又不是珂古兰。 雪白的脸颊上滑落带有盐分的泪珠,柔顺的秀发像经历过暴风雨般凌乱,脚底被割伤,上臂也因擦伤而渗血。 雷克斯和两名少女骑士都屏住呼吸,不知为何,他们有种「不可以冒犯她」的感觉,甚至不敢向她道贺「欢迎回到这个世界」。因为她就像一名不知道会化为天使还是恶魔的赤子。 接著,她的双眼张开。 珂古兰回归现实。 漆黑的双眸看著自己、看向骑士,接著,直视雷克斯的眼眸,令他不禁感到畏惧。面对震慑人心的「洞察」压力,彷佛被月亮凝视一样。在判断眼前的情况时,雷克斯刚才是以事物与现象来推理,珂古兰则是观察他人的眼眸。她从少女骑士的眼眸之中读取到,她们希望她下达指示,接著从艳红的眼眸中,正确读取眼下的情况。 因此,她下了一个再妥当、再正确不过的结论。 「两位骑士!」 雷克斯感到胸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冲击。 「立刻逮捕这个无礼之徒!」 珂古兰站起来,以符合上位者的声音说道。 「咦?」 「遵命!」 两人用有如看到主人扔出骨头的狗儿声音回答,兴髙采烈地扑向无礼之徒。雷克斯被揍个半死,同时在心中恍惚地想:「真像珂古兰的作风……」 ? 骑士们迅速逮捕了雷克斯,将他送进骑士队的监牢,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没有被周围的人发现。她们直到最后都没有察觉,这一切都是在巧妙的建议下引导出的结果。接获报告的莉登扭曲著脸。 「那么,就拜托你了。这件事千万不可以泄漏出去。」 「……是,我当然不会说出去。」 身穿白银色甲冑的中年女性──在这起事件中博得信任的后宫骑士──莉登?艾尔那吉毫不掩饰她的不耐烦。 「这次只是一起偶发事件,那个男人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我认为,他大概是尝试『翻墙』的学生吧?但不清楚后宫的地理位置,晚上到处徘徊,天亮时就随便躲进附近的屋宅──这就是事件的始末吧?」 「……你理解得真快。」 珂古兰本来心想,最糟的情况就是用散落一地的金币来贿赂莉登,没想到她自己做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让珂古兰不禁一愣。 「你不认为他确实达成『翻墙』的目的吗?比方说,我为了和他私通而庇护他。」 「殿下和他私通?」 莉登闻言不禁嗤笑。 「您失去理智玩火?再愚蠢的阴谋家也不会使出这种策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您是殿下。」 「……」 莉登万万没想到珂古兰真的在玩火,不过,珂古兰也因无法反驳而默不作声。看来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深得他人信任,抑或她被人看扁,被当作不懂得和男人玩乐的小女孩。 「您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吗?很抱歉,我今天恐怕会很忙,恕我先告退。」 「请等一下,莉登,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们把今天早上到处乱窜的野兽怎么了?」 已经迈步离开的莉登惊讶地回头。 「野兽吗?我们把野兽抓起来,关在骑士队的监牢。」 「是吗?你们没有杀了它们吧?」 「没有,如此珍奇的野兽,想必是来自『国王的庭园』的野兽吧?」 「国王的庭园」指的是包含后宫一部分山峦的土地,一如其名,那是国王的私人土地。各国赠予的野兽与植物在此生长,形成独立的生态体系。所以把这次的骚动归结于国王的庭园是妥当的解释吧? 「因为还要安置野兽,所以骑士队忙得人仰马翻。不尽早解决安置野兽的问题,难保骑士队不会崩解。」 「既然如此,请把那些野兽送来我的宅邸吧。」 「可以吗?」 女骑士惊讶得瞠大双眼。 「既然那些野兽是从国王的庭园逃出来,由主人来照料也是理所当然的。」 接著,珂古兰推波助澜地从金币山取出一枚金币,滑入女骑士的袖子里。 「还有,今天的事应该会增加骑士队不少花费,这是眼下我能给骑士队的慰问。」 「……殿下太客气了。」 莉登从刚才就不断看向金银珠宝山,这时,她的目光很不自然地瞟来瞟去。 「殿下,感激不尽。我改日再登门致谢。」 「你无需多礼,快去吧。」 「遵命!告辞了!」 莉登快步离开。她大概真的很忙吧? 寝室里只剩下珂古兰一个人。 「……」 珂古兰环顾室内,彷佛卸下面具一样,所有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少女们上演武打戏的喧闹、将房间挤得水泄不通的野兽都消失了,只剩下掉在地上的兽毛和冰冷的金银珠宝。 回归的静谧让耳朵有点疼痛。 「……勉强敷衍过去了吗?」 回顾今天早上到刚才的行动,珂古兰下了这样的结论。虽然现状并非最理想的结果,但可说是顺利地瞒天过海了。 珂古兰推开雷克斯,并非对他见死不救,相反的,这么做是为了保护 他。如果莉登一笑置之的「翻墙」假设是真的,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就这个层面来说,珂古兰采取了最恰当的行动。彻底压抑一触即发的情感,在一瞬间判断错综复杂的局势,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向她刺来的利刃。在那时候、那一刻所能做的选择,她自认已下了最佳决断。现在绝对是最理想的状态。 所以…… 「怎么办……」 珂古兰才会感到绝望。 她的双膝跪倒在地,身体冰冷得发抖,血色尽失的手宛如幽魂,抱住自己以寻求温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的牙根不停打颤,无法抑止身体的颤抖。她感到极度恐惧。 珂古兰做出了最理想的决定。 然而,她的做法只是将绝望的逼近延缓一秒罢了。 虽然雷克斯的事顺利蒙混过去,但敏感的人洞察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再者,珂古兰也不知道雷克斯是否会平安无事。思考再多也无济于事,因为人的世界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事而导致生死反转。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滞闷。 聪明绝顶的脑袋开始将它的机能用在不好的方向。珂古兰想起父亲。不是在王座上的养父,而是让她拥有一头黑发的生父。 据说他被士兵捉到时因胸骨折断而死。 想像中的脸庞此时此刻换成了雷克斯。 「不……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珂古兰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可以说国王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生擒她的生父。所以不需要担心,这个可能性已经被排除了。莉登不也说了吗? 然而,将死之时,人终究难逃一死。 更何况,她也有生命危险。一不小心,她的立场甚至比雷克斯还要岌岌可危。 因为希尔蒂南的婚事中止,所以珂古兰才能死里逃生。然而,旁人对她的威胁只是从「绝对不能让她活下来」的程度下降为「尽可能不要让她活下来」而已,谁也无法预料这个平衡何时会开始倾斜。 「冷静下来……一切只是回到原点,什么事也没有改变。」 珂古兰不断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回到原点。没错,现在跟以前没有两样。她的性命被放在天秤上衡量,恶魔消失了,情况跟五个月前一样。 但是,置身其中的珂古兰却不再是从前的她。 「……冷静下来……快点冷静下来……冷静思考……」 她的牙齿无法咬合,抑止不住直窜的寒意,身体发抖得甚至想呼唤人过来炫耀一番。感情与理智如呕吐物一样梗住喉咙,令她几乎要发疯似地尖叫。 珂古兰再次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冷静思考,像以前的自己一样把生死放在天秤上思考。 然而,她办不到。 因为她开始想要活下去,再也说不出「不在乎死亡」这种话。 「……呼!呼!呼!呼!那么简单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冷静下来啊!珂古兰!」 这一切都是恶魔的错。因为和他重逢后,珂古兰不由自主地想要感受他的温暖。 这时候…… 「啾?」 一只小鸟飞进来,冷不防停在珂古兰的手上。有著鲜艳桃红色羽毛的它,是和雷克斯一起回归现实的小鸟。 珂古兰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小鸟跳到她的掌心上,啾啾啼叫。 好温暖。 「啊……」 看来它在外面吃果实吃饱了,小鸟停在珂古兰的手掌上开始打盹。 小小的温暖与无条件的信赖,比珂古兰接触过的任何事物还要温暖。 「我必须保护它……」 珂古兰将小鸟轻轻抱在胸口,在心中重新下了决定。她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有了赌上性命也必须守护的东西。 所以,她更应该正视残酷的现实。 「努力思考……珂古兰,努力思考……」 聪明过人的头脑轻易地描绘出残酷的现实。 雷克斯会死,而自己也在劫难逃吧? 今后他们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只能在冥河之畔发誓「来世再续前缘」吧?那是根本无需夸大可能性、再确实不过的未来。 「我绝对不接受这种结果!」 所以她才要思考,正视想逃避的现实,在脑海中描绘不愿意思考的可能性,导出令人作呕的邪恶选项。 为了攫获比针尖还细微的幸福。 ? 在珂古兰想像了上百次死亡的场景时。 「……姐!小姐!振作一点!小姐!」 珂古兰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有一名少女在呼唤自己。 「……琪侬?」 从死亡的想像回归现实的珂古兰抬起头,发现随身侍女──琪侬摇晃著她的肩膀。她穿著普通的制服,没有围上围裙,也没有戴发箍,大概是匆匆忙忙赶过来吧? 「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哪里觉得痛吗?」 琪侬像珂古兰的妈妈或姊姊,一脸紧张和不知所措。 「到底发生什么事?真是的!您的头发好乱,脚也好脏!」 「……你太夸张了,这没什么。」 「别说了!不要动,在那里坐下!」 琪侬穿上围裙,鼓足干劲,开始让一切恢复原状。 好温暖。 琪侬帮她洗脚,涤去脚上的污泥,逐渐舒缓她紧绷的情绪。「啊啊……」珂古兰舒服得吁了口气。 「……琪侬,你之前在哪里?」 「我在宿舍。骑士见习生的小姐们把我关在里面。很抱歉,我来迟了。」 「没关系,我无意责备你。」 从窗户可以看到太阳已经升到正午的位置,看来她思考了很久。 「不过,太好了。」 琪侬殷勤、温柔地帮珂古兰梳理头发。洁净的手彷佛消除了攀附在心中的恶梦。 「之前我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时,一脸苍白的您赶我回去,我很怕会不会永远见不到您了。」 珂古兰体贴地忽略琪侬吸鼻子的声音,以及梳子传来的微微颤抖,只是不断说:「你太夸张了。」 「哈哈,说的也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珂古兰边感受著柔软的手抚摸头发,边想著。 琪侬很温柔。 她会向任何人敞开心房,毫不犹豫地爱任何人。即使面对注定死亡的生命,仍然没有例外地接近她,对她敞开心房。琪侬帮她打理膳食,梳理头发;如果她受伤,琪侬会为她哭泣。 「好,全都恢复原状了,接下来就跟平常一样。」 琪侬收起梳子,对珂古兰撒了谎。那是像童话故事的结局般温柔的谎言──「就这样,两人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是啊,跟平常一样。」 她的谎言很温暖,很温柔。 就像妈妈一样,像姊姊一样。 「好,我要来打扫了,您可以看书休息。」 「像平常一样?」 「是的,像平常一样。」 于是,琪侬卯足干劲开始打扫。寝室里野兽的味道被消除了,灰尘和兽毛被神圣的扫把清扫乾净。就像魔法一样,随著撢子和扫把的闪耀,非日常的事物逐渐消失,温暖的阳光取回力量。这是虚假的日常。 「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寝室里充满野兽的臭气,还有一座金银珠宝山。」 「对不起。」 「咦?啊,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不是的,琪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会向你道歉,是因为我再也无 法像以前一样了。」 如果能沉浸在那个世界,她的心一定能得到莫大的抚慰吧?忽视所有恶意与绝望,甚至毫不抵抗步步逼近的死亡,过著平静的每一天,这么做一定会轻松很多吧? 然而,珂古兰已经做不到了。 「小姐?」 「因为我必须保护它……」 珂古兰轻轻摊开双手给琪侬看,琪侬的表情瞬间一僵,彷佛看到怪物般紧绷──躺在珂古兰掌中的,明明只是一只柔弱无力、熟睡中的鹦鹉。 咚!扫把应声倒地。 「雷……克斯……」 安稳的笑容消失,琪侬脸色苍白地捂住嘴角,彷佛看到幽灵似地直视著珂古兰和小鸟。 「……怎么可能?它应该已经逃走了……」 「若和平常一样,它的确应该逃走了。你又要杀死它吗?」 珂古兰徒手握住言语之刃,刺向琪侬的腹部,用令她最痛苦的方式、最快丧命的方式,反转手腕,将利刃刺入她的咽喉。 「还是说,你连我也要掐死?」 「小……姐……」 彷佛被绞死的人是自己,琪侬的脸上血色尽失,呼吸急促,情绪无法化为言语而消失,被揪紧的衬衫变得皱巴巴的。 珂古兰把小鸟放在肩膀上,缓缓走上前。琪侬无法逃跑,也无法面对珂古兰,只能伫立在原地。珂古兰轻推一下她的胸口,她就像个断了线的傀儡般无力地伏倒在地。 珂古兰用渗出血的脚踩踏琪侬的裙子,有如降落似地弯下身,直视琪侬的双眼。 「很抱歉,我不会让任何人杀死它,包括你和我。」 「啊……」 「不准别开眼睛,看著我,琪侬。」 「不……」 「看著我,琪侬。」 「不……不要……」 珂古兰挥开琪侬挣扎的手,捧住她面如死灰的脸颊,宛如啮咬猎物的狮子,掐住无力抵抗的小鸟。 「看著我,琪侬!」 「对、对不起……」 加害人已经无处可逃,只能可怜兮兮地求饶。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可靠的表情从琪侬脸上消失,泪珠扑簌簌落下。温热的液体消失在脸颊与手掌的缝隙。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知道您对一切心知肚明,还有您代替我下手的事,我全部……全部都知道……」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但是……但是……」 「我也不需要藉口。」 珂古兰忍不住想,琪侬很温柔,也很坚强。 为了卧病在床的父亲,为了守护家人,她可以不择手段。 即使如此,仍然不改她是戴亚派来的间谍的事实。 为了生病的父亲和守护家人,她遵从戴亚的命令,向戴亚泄露情报,杀死小鸟,「像平常一样」将珂古兰逼入绝境。 以前珂古兰不以为意,因为她决定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一样,为她们奉献自我。 但是,情况改变了。 现在她有非得苟活下去的理由。为此,她需要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同伴。 而琪侬则是「必须」拉拢的最前线前锋。不先让她脱离戴亚的掌控,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自己就再也没有未来。 然而,珂古兰束手无策。 如果只是金钱的问题,或许可用眼前的金币来解决,但她手无寸铁,无法保护琪侬的家人免于受到戴亚迫害。 这场交易,她没有胜算。即使如此,她还是要反转这个结果。所以,她能采取的手段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因此,珂古兰犯下一个决定性的错误。 「我该怎么做才好……」 琪侬哭了,她的眼睛就像被欺凌的孩子一样。 「我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能获得您的宽恕?」 珂古兰不想被琪侬用那种眼神凝视。 她想和琪侬一起笑著度过每一天。 但是,她已经别无办法。 「背叛她。」 珂古兰将手搭在毫无防备的脖子上,以绝对的上位者姿态下令。 「你若认为自己也是蓝达那利亚的国民,就重新回想起自己应该奉献忠诚的对象。将你的性命奉献给高贵的血统,而非武家之妻。」 阳光消失了。 「向我尽忠,而非戴亚阿姨。敬畏我,只敬畏我一个人。」 「小……姐……」 被绞紧的脖子传来急促的脉动,甚至可感觉到她的呼吸。 「回答我,琪侬。」 琪侬几乎缺氧的脑中只听到珂古兰用低沉的声音呢喃著。 就像恶魔一样。 就像魔女一样。 「从今天起,我不打算死了。」 这是宣言。 「我决定要活下来。协助我,琪侬。如果你感到痛苦,对我过意不去,就助我一臂之力。」 「小姐……」 「快说,琪侬!」 珂古兰宛如要盗取水鸟的猎物一样,掐紧纤细的脖子,彷佛只要这么做,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遵命……」 于是,琪侬回答了。 珂古兰放松掐住脖子的力量。不需要再这么做了,因为她已经在琪侬的心底上了一道深陷其中的铁锁。 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受罪恶感折磨。 「很好,接下来,我要命令你。」 珂古兰转身,来到梳妆台前,拿出平常穿的制服。 「立刻把那些金币藏起来。」 ? 珂古兰想,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一无所有的自己,没有跟琪侬交易的筹码。无法给予她报酬,也无法保护她不受敌人伤害。 如果她有所奢望,就只能不择手段。 威胁,欺骗,引诱,拉拢。 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倒在地,印上烙印,让她再也不能违抗自己。用暴力、罪恶感或恐惧束缚她,在她的脖子套上项圈。 真讽刺。那些人用来折磨她的手法,现在却成为她的武器。一思及此,珂古兰不禁冷笑。她也不想找藉口,说自己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她的确做了邪恶的事。如果琪侬在那时没有说「遵命」,或许她真的会掐死琪侬。 珂古兰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一旦有了目标,珂古兰?迪亚斯便会摇身一变为极度利己而毫不犹豫的人。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得到幸福。 为了保护这份温暖和他所爱的自己,再罪不可赦的事她都愿意去做。 只是心中有一丝抹不去的不协调感。 「……殿下,请往这边走,现在不会被人发现。」 不一会儿,监牢的女骑士守卫趋上前来,珂古兰的意识才回到现实。 这里是后宫骑士团的监牢。没有让侍女相伴的珂古兰站在门前,只简短地回答「好」便向前走去。琪侬已经帮她梳洗乾净,现在的珂古兰完全没有早上的丑态。 「抱歉,难为你了,请收下这个吧。」 「……谢谢。」 珂古兰不著痕迹地将古钱滑入骑士的衣服里,她已经渐渐习惯贿赂这种行为。 她很牵强地说服著自己,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因为除此之外,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见到雷克斯。 但是,为什么她越是这么想,心中的不协调感就越强烈?目标和方向都是正确的,她却有一种背道而驰的感觉。 她现在还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 只是想早一刻见到雷克斯。 想再一次触碰他的温暖来确认。想要他用和煦的声音对她说,她做的事是正确的;或是相反的,如果她做错了,就斥责她也没关系。 「请往这边走……」 珂古兰藉著油灯的灯光穿过走廊。时刻已经入夜。处理善后、安顿完野兽,以及安排私会的事,不知不觉间就这么晚了。 不过,已经不再需要等待。珂古兰在女骑士的带领下走下楼梯,感觉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快。她无法叫自己走慢一点,因为她恨不得早一刻见到雷克斯,温暖自己已经冰冻的心。 接著,珂古兰打开通往地牢的门。 地牢里却没有半个人影。 ? 把时间稍微向前追溯。 「……都没有人来了。」 雷克斯孤伶伶地坐在稍后珂古兰将造访的地方。 虽然这里是「监牢」,但毕竟是在后宫,会被关进这里的,只有极少数犯下可爱过错的宫姬,所以雷克斯所待的监牢虽然狭窄,环境却不恶劣。地上铺有地板,角落设有可供书写的桌子,环境甚至可以称得上舒适。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的对面和左右都设置了一整排像这样的个人牢房,刚才每间牢房里都关了野兽而闹哄哄的,现在则是完全净空了。听出入监牢的骑士们说,那些野兽似乎都被送到珂古兰的宅邸。 太阳西沉,再过不久就要入夜了吧? 「恐怕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痛死我了,那个小姑娘下手真不知轻重……唔!」 雷克斯吐出瘀塞在鼻子里的血块,接著检查自己的身体,幸好没有骨折,但身上有不少青紫色的瘀血。 三百五十年没有感觉过的疼痛,让他觉得很新鲜。 「……我真的变回人类了。」 曾经魔力无边的恶魔,现在只是一个身材清瘦的少年,身上穿著乾净的麻衬衫和长裤,右手上闪闪发亮的是奴隶手环。 手环上刻有文字和数字。 绿,九八五四七〇。 那是没有名字的少年的名字。 睽违三百五十年的文字感觉很陌生,就像借来的东西一样。事实上,现在在这里的不是九八五四七〇,那名为了主人不惜奉献生命的单纯少年。经过数百年的洗礼,少年已经被消磨殆尽,不复存在。 不过,存在于此的也不是魔神。 「可恶,如果还有魔力,这座小小的监牢根本关不住我。真讽刺,当我有魔力的时候没有心愿,有心愿的时候却没有魔力。总之,先试试看能不能逃出去。好!唔──啊!唔──啊!」 雷克斯决定从能力所及的事情做起。没想到…… 「吵死了!你给我安静一点!」 从距离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雷克斯慌张地向下看,看到正对面的牢房里,夕阳余晖射入的地方,有个缩成像一团布料的人躺在那里。之前他的注意力都在野兽身上,没发现深处有其他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要是把大哥吵醒就完了!」 那是一名穿著制服的宫姬。 可爱的少女与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相衬。褐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瞳,脸颊肌肤吹弹可破,嘴角跃动著柔和的稚气。 「你看什么?」 不过,她的口气和态度都很恶劣。少女单脚屈起地重新坐好,拿出果实开始咀嚼。 「……你是什么人?」 要说可疑,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曾是神灯恶魔的自己还可疑吧?然而眼前的少女却散发出另一种可疑的气息。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像你这样的少女……」 「你说谁是少女啊?白痴!还是说,你在追求我?」 少女吐出的籽射中铁栏杆,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女说道: 「我是男人!」 「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雷克斯重新打量少女。她飘逸的头发抹了油而散发出光泽,眼眸宛如被埋在沙里的珍珠。如此美若天仙的少女竟然是男人,天底下的男人恐怕都会大失所望吧? 「什么啊。」 雷克斯不禁感到一阵失望。 「……你、你的行为举止应该庄重一点……」 「嘻嘻嘻,你应该高兴的。不少男人为了这个不惜砸下重金喔!」 少女……不,少年笑得乐不可支。雷克斯的心跳不必要地加速跳动。这个身体和恶魔不一样,无法隐藏反射性的反应,事实上,他就如同少年说的纯情。 「……我现在知道你是男人了,但这不是更莫名其妙?为什么后宫里会有男人?」 「啊?你在说什么蠢话?你不也一样?」 「你说什么?」 难道这个少年也和神灯恶魔一样,今天早上才变回人类吗?雷克斯当然不这种想,但少年的话把他搞得一头雾水。 「我叫马修,来自克里米那院。你从哪里来的?你不是院里的人吧?」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你那是什么态度?还是说,你看我年纪比你小,所以瞧不起我?论经验,我可是比你丰富。废话少说,快点从实招来!」 「不,我是真的听不懂……」 匡当! 这时候,冷不防响起银盘碰撞的声音。 「……吵死了,马修!」 用力踹铁栏杆的脚像大蛇般缓缓缩回毛毯里。 还有另一个人? 雷克斯心中充满新鲜的惊讶。 毛毯缓缓掀开,被外套隐藏住的脚踩在地上,接著是戴了十个戒指和手环的手支撑住身体。强而有力的肌肉,可轻易辨认出对方是男人,然而柔顺的黑发却比女人的头发还润泽亮滑,再加上他的脸蛋…… 他不像马修一样,拥有一张女孩子般的脸。年龄看起来与现在的雷克斯相仿,约莫十七岁。他的身体已经拥有男性的特徵,声音也低沉许多。再过一年,他就不适合穿女装了吧? 不过,他澄澈的美,却足以令人忘却这一切。夹在孩童与大人之间,却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少年肉体,是存在于过去与未来之间、日日锐变的瞬间之美。 「对、对不起,怀兹大哥,我吵醒你了吗?」 「我早就被你吵醒了!」 马修叫怀兹「大哥」,但他们看起来不像兄弟,他们的头发、眼眸和皮肤的颜色都不一样。但是,马修看著怀兹的眼中却充满了信赖和亲爱之情。 怀兹像头狮子一样打了个大呵欠,然后突然揍旁边的马修一拳。 「好痛!你做什么啦,怀兹大哥!」 「这是惩罚。」 「为什么?吵醒你是我不对,但你也不用揍我啊!」 「你错了,这是惩罚你的愚蠢。」 黑暗深处闪烁著一对肉食性野兽般的金色眼眸,雷克斯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他们之间明明隔著两道铁栅栏,他却有种会在一瞬间被对方杀死的感觉。 「马修,他只是去翻墙的乳臭未乾臭小子。」 「咦?什么?真的吗?」 「对,所以你不要多话。」 「什、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雷克斯惊慌不已,但马修一个人兴奋得鬼吼鬼叫,他根本无法继续问话。那个叫怀兹的男人又躺了回去,也没有回答他。 「呃……你不要那么兴奋,快点告诉我『翻墙』是什么?」 「『翻墙』是什么……咦?你应该知道『翻墙』的意思吧?」 「我才不知道。 」 「不会吧?你这个人有点奇怪耶!你听好,所谓『翻墙』就是──」 马修忽然把话打住,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不过,怀兹仍然背对著他打盹,他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栏杆蒙上一层雾气。 「没问题了。我跟你说,『翻墙』就是──」 「等等,我们太吵的话,你会被骂吧?」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小声一点就行了。我跟你说喔──」 马修憋不住地开始解释,大概个性本来就很聒噪吧?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变得跟刚才一样大,害雷克斯忍不住担心他又被揍一拳。 不过,怀兹一动也不动,甚至没有翻身。 「──然后啊,喂,你有在听吗?跟你说话很没劲耶。」 「啊啊,对不起,拜托你继续说下去。」 雷克斯暂时屏除心中的疑惑,专心听马修说明。 根据马修的说法,「翻墙」是流传在学院学生间的一个古老传说,指的是「爱上宫姬的男人,奋不顾身地翻越后宫围墙」的行为。如果没有被人发现,两人就可以享受短暂的幽会;但若被人发现,则会被杖打一百,然后套上旧木桶,被丢到「金币大道」上。 只有这样吗?雷克斯听完后不禁松了口气。很久以前似乎真的会被大卸八块,但犯罪的人有时甚至包含王族的少年少女,是否该处以重刑令人进退两难,而直接释放又说不过去,所以才演变为现在的形式。 顺便一提,以「翻墙」为题材的艳书在帝都拥有数一数二的人气。雷克斯还无端被马修说教,连这种小事都不懂,以男人来说简直是窝囊废。 「喂,你是哪个国家的王子吗?唔……但是看你这副模样又不像。是某人的侍从吗?以你的肤色来看,应该是来自山中的国家。是慈螺吗?还是狼雾?」 这时,冷不防响起乾咳声,吓得马修忍不住浑身一僵。「哈、哈哈哈……」少年陪笑著想逃跑,一副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怀兹的模样。 反而是雷克斯掌握了情况。 「哇!糟糕了,大哥的心情好像很差,我们必须安静一点。」 「呃,但是我觉得即使我们安静,他的心情也不会变好。」 「哦?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喂,你叫怀兹吧?有想知道的事,就自己来问我。」 马修歪著头,一副「你在说什么」的样子。怀兹猛然踹了他的肩膀,一脚把他踢开。 「哇!怀兹大哥,你干嘛踢我啦?」 「……滚开,马修,这个任务对你来说太难了。」 怀兹一脸不悦地坐在地上。让人错愕的是,他的手上还拿著肉乾、果乾和口嚼式菸草。他用发达的犬齿轻松地咬下一块乾硬的肉乾。 他想的果然没错。雷克斯明白了为何怀兹会允许马修说话,那是因为他想藉此打探出雷克斯的来历。而且怀兹在之前也说过,他早就睡醒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雷克斯无法压抑心中的好奇,他从他们身上感觉到奇妙的秘密。 「我叫怀兹。」 少年首先报上姓名,让雷克斯不禁感到一阵错愕。雷克斯这才想起,他们都还没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克里米那的怀兹华德,这就是我的名字。」 怀兹华德歪著头,似乎在问:「你呢?」 这种时候,许愿恶魔总是报上化名,小丑男爵、巴尔杜鲁的魔术师和其他假名,他从来没有说过真正的名字。而且,他的本名只是一串数字,他也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名字。 「我叫雷克斯。」 不过,雷克斯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个名字。无须忌惮谁,他确信那就是自己。 「没错,我叫雷克斯。雷克斯就是我的名字……」 「真狂妄的名字。你是哪里的大王?」 「嗯?呃,嗯……咳!我是某个贵族的侍从,在园游会上对某位宫姬一见钟情,所以才冒险翻墙。」 「啊!果然没错!被我说中了!」 「马修!」 怀兹不悦地咋舌,又揍了马修一拳。「为什么要打我?」马修眼眶泛泪地逃走。 「莫名其妙的家伙。」 怀兹华德说。 「你真的很奇怪。」 雷克斯心想,那是他要说的话吧?情况已经很不寻常,而名为怀兹华德的少年莫名其妙的程度更胜于此。 「哼!真失礼。无论如何,我已经回答了,这次换你回答我的问题。快说,你是什么人?」 「莫名其妙,又爱耍小聪明,一副欠人揍的样子。」 雷克斯稍微远离铁栏杆。 「……让我想想。」 怀兹华德用修长的手指拨乱整齐的浏海。雷克斯看得出怀兹华德很烦躁,宛如一头苦恼的狮子,深思熟虑的模样与粗暴的举止很不相衬。 「……好,我就回答你吧。」 最后,怀兹华德终于下定决心。但雷克斯无法高兴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基于什么理由决定给予他情报。 「我们和你一样,在后宫里有喜欢的女人。」 「哦哦!」 「怎么?你有意见吗?」 「不是,因为你说和我一样,但我们的打扮天差地别。」 雷克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两人的装扮。怀兹和马修虽然身穿女装,却一派自然,这让雷克斯确信他们应该潜入后宫不少次。 「……毕竟我们跟你的经验值不同。」 「没错。对了,你们打算用什么方法逃出这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怀兹华德的眼神瞬间锐利得有如应隼。 「你甭想探出任何口风,我不打算回答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参考一下。」 「……参考什么?」 「当然是下次再潜入后宫时可以用啊!」 「什么?」 怀兹华德错愕地瞠大双眼。 「咦咦咦?不会吧?雷克斯,你已经被揍得这么惨,还打算潜入后宫吗?」 被命令不准说话的马修惊讶地大喊。不过怀兹华德没有警告他。 「……你是白痴吗?」 怀兹华德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算了,我就告诉你吧,不过大概无法成为你的参考。毕竟以男人的身分根本什么也做不到……雷克斯,你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呃,她叫……」 「啊啊,你可以不必说出来,反正只是没没无闻的下级宫姬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在你做出翻墙这种事的时候就可以猜到了。你一定是认为只要有权力和金钱,就会有办法吧?」 「……原来如此。」 实际上是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 「所以你们的恋人有权力和财富吗?」 「没错。」 怀兹华德的脸上再次浮现残酷的笑容。 「你明白了吗?虽然同样是在翻墙,但我们的情况和你是天差地别。真受不了,其实我们本来不会被逮捕。」 「好痛!大哥,我都跟你说对不起了!不过,那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吧?」 看来两人是因为那场骚动而被逮捕。「对不起。」雷克斯忍不住向他们道歉。 「咦?你为什么要道歉?难道那起骚动是你惹出来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厉害了!」马修笑著说。怀兹华德仍然一脸不悦。 「……这就是关于我们的情报。对方迟早会出手吧。」 「唔唔,会被臭骂一顿吧? 真讨厌。」 「哦?看来你们也挺辛苦的。」 「瞧你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吗?我想想,嗯……」 雷克斯双手环在胸前,试著整理资讯。至少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我打算被那些女骑士揍个半死,然后被扔到大街上。」 「……」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 怀兹华德瞪著雷克斯,宛如浮现于黑暗中的灵魂。 「雷克斯,你果然很莫名其妙。」 「哈哈哈,你怎么讲得一副好像自己要去讨打的样子?奇怪的家伙!莫名其妙!」 被怀兹华德怀疑和被马修取笑,让雷克斯不禁直冒冷汗。 他心想,这个时代的人似乎觉得他很可疑。认识还不到半刻钟,他们就对他起疑心了,他不禁担心自己今后真的能顺利在人间界生活吗? 不,所以他才更应该去适应。既然如此,他就必须放下所有尊严。在女骑士们来之前,尽可能和这两个人说话,问出现在人世间的情报。雷克斯在心中暗想,然后张开嘴。这时…… 「这里就是监牢吗?」 门被打开了。 从走廊泄进来的灯光将石版地笔直切开。铁门发出近似小动物鸣叫的声音后打开来,接著是钥匙串叮当的声响。某人的影子出现在眼前。 「……请往这边走。」 打开门的人,是名为莉登的女骑士。她打开门后敬畏地站到一旁,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咦?我以为监牢都是又脏又乱的地方,没想到很乾净。」 接著出现一名罩著长袍的女人。女人彷佛要逃离所有形容词般,消除身上所有特徵,用厚重的布料遮住脸,甚至看不见她的肌肤。 不仅如此,她的装扮也没有显现特徵。慈螺的长袍、狼雾的鞋子,身上的焚香是取自远洋的伽罗,混合了各种文化与时代。 女人开口说: 「没有手铐、项圈,也没有拷问台。莉登,这里真的是监牢吗?」 「这里虽然是监牢,但毕竟是在后宫。只有赤塔才设有像拷问台那种东西。」 「你还真清楚。哈哈,还是说,你曾经被关入赤塔?」 「请不要开玩笑,我不曾犯下那种滔天大罪。」 「是吗?顺便告诉你,我可是在赤塔待了半年。」 妇人不理会脸色变得苍白的女骑士,径自缓缓走向牢房。包覆著皮革手套的手指由下往上缓缓滑过一根一根的铁栏杆,发出乾燥的「吱吱」声响。接著……「咦?」 从长袍深处窥探的眼眸微微瞠大,饶富兴致的视线左右摆动。想当然耳,映照在妇人眼眸中的是雷克斯、怀兹华德和马修的身影。 「我来领走笨蛋,没想到居然有三个人。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的情夫呢?嗯,是你吗?」 「咦?」 细心鞣过的水牛皮革手套指尖轻轻抚摸雷克斯的脸。 「这里有一个长相很有趣的小伙子呢。外表是个年轻人,双眼却像老人一样透澈。好似千年前的种子冒出嫩芽一样,真有趣。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品尝他的味道。呵呵,我的情夫果然就是你吧?」 雷克斯的背脊瞬间窜过一股寒意。 「不、不是!我才不是你的情夫!」 「哎,真无情,你伤到我的心了。」 「啊……对、对不起。」 「呵呵,没想到你会为此道歉。真有趣,让我更想把你留在身边了。」 然而,妇人才说完这句话,便立即失去兴致般别开目光。 「夫、夫人!」 「……请不要开玩笑,夫人!」 不知何时,怀兹华德像骑士一样跪在地上。这名贵妇的情夫似乎就是这个男人。让雷克斯略感惊讶的是,没想到怀兹华德也有对人恭敬的一面。 「我没有开玩笑。你觉得被女骑士逮捕的蠢货,有资格当我的恋人吗?」 「既然如此,请您弃我们而去。」 「喔……」 妇人的眼神骤变。 「我们的性命本来就属于夫人,若您不要,我们随时可以为您舍命。」 「……你们跟这个小哥不一样,真是无趣至极啊。」 妇人彷佛瞬间失去了兴致,突然站起来。 「莉登,辛苦你了,我欠你一个人情。把我的恋人放出来吧。」 「是……请问是这名年纪稍长的少年吗?」 「嗯?哎呀,抱歉,我说错了,是我的恋人『们』。」 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哪里有趣,妇人愉悦地笑著将金币滑进莉登的袖子。女骑士露出满足的微笑,然后打开怀兹华德和马修的牢房。这名妇人似乎包养了两个小白脸。 雷克斯在心中暗想。这时…… 「快点出来。」 卡锵!莉登打开牢房的门。 「咦?」 眼前的铁门缓缓打开,「自由」在雷克斯面前随意地展开。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一起走吧。」 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雷克斯感到一团混乱。 女骑士和妇人一副泰然自若,彷佛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雷克斯忍不住在心中盘算。 (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她是不是把我误认成某人了?不,不可能。如果她误认,怀兹华德不会默不作声,因为他知道我只是来翻墙的人。) 然而,怀兹华德却不发一语,这让雷克斯感到更加混乱。 「怎么了?快点出来呀。」 「啊,好。」 雷克斯已经没有时间思考。 于是他把心一横,走出牢房。 蓝达那利亚的后宫大致可分为两个区块──宫姬们居住的金楢宫,与涵盖校舍和剧院等各式设施的银樫宫。金楢宫被后方的「国王的庭园」──从高耸入云的山峦截取的天然山水庭院──环绕,无法通往外面的世界。相对的,银樫宫除了设有通往前宫的白翼门之外,还有许多搬运建材用的小门。 现在雷克斯就在其中一扇最难使用、最不起眼的门前。 「……真的逃出来了。」 雷克斯喃喃自语,然后看向四周,眼前是开始亮起万家灯火的住宅区,以及热闹更胜白天的闹街,更远的前方是火红如焰的夕阳与大海。 帝都是斜坡之都,王宫位于顶端,越靠近海,居民的阶级越低。换句话说,这里似乎是接近王宫的中层阶级住宅区。雷克斯想,至少自己已经脱离险境。 不,现在松懈还太早,因为他还不知道那名贵妇为什么要救他,甚至还为了他而去贿赂坚牢的女骑士。 「算你好狗运。」 率先站起来的怀兹华德说道。 怀兹华德一把扯下以上等绢丝制成的女性衣物,将之围在腰上。同时把项炼从女性的戴法改成男性的。如此一来,他看起来再也不像淑女,而是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或是年轻的演员。 「哇,太好了,雷克斯!」 维持小女孩装扮的马修,像小狗一样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雷克斯安抚他,然后对站在他们背后的怀兹华德说: 「怀兹,我应该感谢你吗?」 「谢我什么?」 「你刚才救了我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哼,也就是说,你的目的不是救我,而是别有所图吗?」 「……」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理 由?」 「……少啰嗦!」 怀兹华德低声说。 「……马修,我们走。」 「啊啊,等等!」 雷克斯跑著追在他们身后,不死心地继续说下去。 「我为探口风的事向你道歉,原谅我,我再也不会提起。」 「……」怀兹华德加快脚步。 「等一下,你不要走那么快,听我说啊。我会说出你大概感兴趣的事,所以──」 「……闭嘴!」 「嗯?你说什么?」 「……我叫你闭嘴!」 这时,发生了像施展魔法一样的事。怀兹华德轻快地出拳,将雷克斯制服在地。 「你以为自己很顺利吗?」 「……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你以为自己今后也能顺利进出后宫吗?」 雷克斯感到一头雾水,但他的态度似乎惹怒了怀兹华德。 「啧!」他不悦地咋舌。 「像你这种混帐,只配一辈子在地上爬!」 「唔!虽然我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么一来,你不会困扰吗?」 「……为什么我非得感到困扰不可?」 「呵呵,因为你刚才刻意放我走吧?如果被那名贵夫人知道了,你会有什么下场?」 「!」 以结论来说,雷克斯说错话了。 「哎,只要你听我说话,我当然不会去告密。」 雷克斯还没有脱离当恶魔时的状态──用言语操控人心,相信自己可以把情况导向期盼的方向。事实上,他以前确实办到了。 但他忘了自己能做到那种事,是因为他拥有像彩霞般无敌的身体,不受任何人影响。 而现在,要让一名瘦巴巴的少年闭嘴,对任何人来说都轻而易举。 「我想问的事没有那么难回答。你只要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可供我工作和睡觉的地方──」 「闭嘴!」 对随意跟在身后的雷克斯,怀兹华德突然瞄准他的脚发动攻击。 「咦?」 怀兹华德的腿像钟摆一样,雷克斯还来不及看清楚便一扫而过。怀兹华德过于俐落的动作,让雷克斯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重力便摔倒。直到腰部猛烈撞击地面之前,他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被撂倒了。 右拳如流星般落下。 「啊!」有如一团烈焰直直射入双眼般,火焰在雷克斯的脸部中心炸开。 到了这个地步,雷克斯并不觉得痛,只感觉脸部火辣辣地灼热。 「你睡昏头了吗,垃圾!」 鼻血汩汩流下。「哇!」马修忍不住尖叫。 「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被人揍了,开口第一句就是『为什么』?」 接著,雷克斯已经说不出话。怀兹华德骑在他身上,向他猛挥拳。雷克斯还是不觉得疼痛,感觉就像在淋一场温热的雨。 「怀、怀兹大哥!快住手!雷克斯会被你打死!」 小弟拉扯怀兹华德的袖子,他才停止殴打。白色的气息混入夜雾之中,沾满血的手捡起被弹飞的发带。 「……哼!」 怀兹翻动染成彩虹色的慈螺衣衫,没有撂下任何狠话。马修看了怀兹一眼,又看向雷克斯,最后一脸过意不去地鞠躬后离开。 「他、他发什么神经啊……」 变得迟钝的身体慢了好几拍才感觉到疼痛。雷克斯坐起来,因迟来的激烈疼痛而说不出话来。快要乾掉的鼻血滴进喉咙,感觉很恶心;用嘴巴呼吸,便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缠著舌头。雷克斯已经痛到说不出这种感觉「很新鲜」。 他站起来望向四周,已经不见两人的身影。 现场只剩下雷克斯一个人。 第二话 火焰般的日子 想要知道 灿烂的东西, 舔舐 一匙光芒。 ? 雷克斯不在这里。他消失了。 在那之后,珂古兰立即质问莉登雷克斯的去向。 但是,她不仅没有回答,甚至还装傻,说不记得白天发生过任何骚动。 「很抱歉,殿下是不是记错了?」 莉登说道。 「那天,的确有骑士去殿下的居处,但那是为了捕捉猴子。殿下恐怕把猴子误认为人类吧?啊,不!请别误会!我绝对不是在愚弄您!但是,那天有许多珍奇的野兽,甚至还有人说『看到龙』和『看到幽灵』……」 珂古兰知道和装蒜的莉登说再多也只是白费唇舌,所以决定先撤退,想办法从别的方向进攻。她去找当天实际捉拿雷克斯的蜜丝拉和爱德拉,也问了监牢的守卫。 然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 她们说后宫不可能有男人,也没有发生任何事件。 到了这个地步,珂古兰只能先退让,慰劳对方几句,付了封口费后,便打发她们回去。 这时,她重新回想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这里是后宫,是混合现实与虚构的地方。真实可以被轻易扭曲,谎言可以利用一瞬间的破绽化为真实。 事实上,珂古兰也在做这种事。用合乎逻辑的谎言,切断雷克斯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所以这是她的报应吧? 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掠夺了她的谎言,而且那个人的人脉比她广、地位比她高。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多不胜数,光是后宫就有数十人;以整座王宫来算,则多达上百人吧?虽然珂古兰拥有权威,但权力几乎被架空,她的人脉甚至不如下级宫姬。在这种状态下,她无从得知究竟是「谁」和「为什么」要掠夺她的谎言。 所以,她归结出一个结论。 她的战友太少了。这个状态将让她难以幸存,也无法寻找雷克斯。 她必须增加战友,同时减少敌人。 为此,她将不择手段。 ? 转眼间就过了一个礼拜。 水晶吊灯照耀著山珍海味,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随著乐团的音乐起舞。这里是蓝达那利亚王宫的主城──卡西安的舞厅。今晚,有权有势的人们一如往常地,在这里边消耗财富与热量,边算计权谋。 当然,也包括珂古兰。 「姨丈,您真爱开玩笑。」 被称为「国王晚会」的王宫宴会历史悠久,起源于两百年前庆祝凯旋的宴会。想当然耳,因此不可避免地产生许多习俗,比方说,乾杯的方式、邀舞时制造空档的方式,长辈说不须拘泥礼节时可以无礼到什么程度等。 当然也包含参加者所站的位置。第一次参加的人在入口附近,等待跳舞的人不要拿酒杯而站到中央,有权有势的人在宴会厅的最里面。 这一天,珂古兰坐在上座的餐桌。那是部分王族与有权势的贵族聚集的地方,所以公主在这里并不奇怪。 然而,知道内情的人都感到相当震撼、疑惑和混乱。 「哈哈哈哈哈!我的外甥女,你说我在开玩笑?哈哈哈哈哈!」 珂古兰身处敌营──戴那巴雷司家的餐桌,而且还站在现任当家──玛古努斯?戴那巴雷司的身旁。 「我说啊!遇到你,连我也没辙了!你说是不是,戴亚?哈哈哈!」 玛古努斯用大得可盖过乐团演奏的声音笑著说。魁梧的身体红得有如被烫熟的螃蟹,表情因酒气和好心情而放松。 两人就像一对感情很好的姨丈和外甥女。玛古努斯开玩笑,珂古兰也笑著回应;看到珂古兰开心,玛古努斯的心情就变得更好。两人之间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对珂古兰来说当然没有问题,而对玛古努斯来说,至今态度始终很冷淡的外甥女忽然亲近自己,他的心情自是不坏。 问题在两人之外的人身上,尤其是玛古努斯的妻子──戴亚?戴那巴雷司已经脸色铁青。 「咦?啊,是啊!呵呵呵呵,我的外甥女真优秀!呵呵呵!」 以戴亚为首,与戴那巴雷司家族相关的所有人心中都充满了猜忌和疑问,尤其是参与暗杀珂古兰、戴亚派的人心中的疑虑最深。 ──为什么公主会在这个餐桌?不,退一百步来说,她可能是在摇尾乞怜,想要苟活下去吧?但是,为什么玛古努斯这么欢迎她?公主跟戴那巴雷司家不是交恶吗? 他们开始疑神疑鬼。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主人的丈夫和他们想暗杀的人敞开心胸谈笑。不,不仅如此── 「哈哈哈!我可没有开玩笑!我是真心期盼你和我的长子巴尔希斯结婚!」 疑虑瞬间扩散。各怀鬼胎的人们心想,自己被陷害了吗?戴那巴雷司的人打算断尾求生吗? 「呵、呵呵呵!你喝醉了!他在说笑!各位,他只是在开玩笑!」 脸色苍白的戴亚拚命解释,但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所有人交头接耳,还有人脸色铁青地离开。以策划阴谋诡计为乐的他们,对处在相反的立场感到恐惧。 「他是开玩笑的!大家不要当真!」 戴亚真可怜。 明明是自己惹起的事端,珂古兰却忍不住在心中同情戴亚,甚至想向她解释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戴亚对手下们说:「暗杀公主是戴那巴雷司的主意。」然而,事实却截然不同。玛古努斯深爱著神似心上人的珂古兰,也送她许多礼物,比方说,珂古兰现在身上配戴的珠宝。 至今珂古兰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配戴过这些珠宝,就某个层面来说,她是对戴亚有所顾虑。以前的珂古兰接受自己必然死亡的命运,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她不厌恶死亡,所以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对他们来说,珂古兰的性命就像庭园里的害虫一样吧?或像是掉在路上的金币,可以轻易盗取、杀害。 所以,珂古兰的首要任务就是纠正他们这种错误的想法。 她要化为狮子,或伪装成可疑的钱财,让自己看起来并非可以轻易掠夺。因为人们最畏惧无法理解的东西。 所以坷古兰低声呢喃。为了让虫子看起来是狮子,让金币看起来是陷阱,拨弄真实,吐露谎言。谎言渐渐地扩散,诞生出谣言,最后虎视耽耽地取代真实。 「老、老公!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喝太多酒了!我们早点回家吧!珂古兰,你也不要待太晚!快回家吧!」 「不,我还想跟姨丈多聊一会儿。」 看著阿姨额头冒出的冷汗,珂古兰忍不住想,原来那些人在策划诡计时,怀抱的是这样的心清啊。 就像在踩死蚂蚁一样。 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 差不多该下最后一记狠招。 珂古兰张口想要制造更大的混乱,这时候…… 「……原来你在这里……」 一名少女气喘吁吁地来到桌子的对面。 少女的名字是爱芮?戴那巴雷司?欧姆里斯。如同她的名字序代表的身分,她是戴那巴雷司家族的么女,也是珂古兰的表妹。 「你跟我过来一下!」 爱芮甚至忘了基本礼仪,直接拉起珂古兰的手,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事吧?平常她做出这种粗鲁的举动,戴亚绝对会大声斥责她。但现在却…… 「咦、咦?爱芮,你找珂古兰有事吗?那就没办法了!真可惜!呵呵呵呵!」 戴亚一副侥幸逃过一劫的样子赶她们离开。珂古兰看向玛古努斯,发现他喝得醉醺醺的,连站都站不稳 。 今天只能先到此为止。珂古兰微微叹了口气。 「各位,稍后见。姨丈今天似乎喝太多酒了。」 「哦哦!连你都认为我在说醉话吗?不!没有任何问题!啊啊!你做什么,戴亚?不要拦我!我没有喝醉!」 「我们走吧。」 爱芮拉著珂古兰离开戴那巴雷司家的餐桌。当然,珂古兰临走前不忘正确地衡量自己的言语制造了多少混乱。 以众人的情况来看,戴那巴雷司派的人马会暂时克制一点吧?相反的,戴亚会加剧对她的威胁,不过,她可以透过琪侬取得情报。 这些小伎俩当然解决不了最根本的问题,不仅如此,甚至还产生了新的问题。她因为不知道玛古努斯会做出什么蠢事而忧心,况且戴亚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至少到秋天为止,还会有一、两波攻击吧? 其实珂古兰还想更积极一点进攻的,会变成这样也无可奈何。 「……爱芮小姐,能不能请你放手?你抓得我有点痛。」 「哼!」 珂古兰呼唤走在前方的爱芮。然而,爱芮却紧紧抓著她的手不放。 「……我不会逃走,你不用抓得这么用力。」 「哼!」 爱芮对珂古兰置若罔闻。珂古兰觉得自己好像一条想自由散步,却被溜狗绳扯住的小狗。珂古兰很焦躁,因为今天并不是普通的晚宴,而是今后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重要场合。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可将敌人分为三类:第一是元老院议员的保守派,第二是第二继承顺位以下拥有继承权的人,第三则是隐隐约约的「公主不在人世比较好」的气氛。 对于前两者,珂古兰已经有了对策。面对这种结构明确的组织,只要像对付戴亚一样找出弱点予以击溃就行了。 但最后一点却另当别论。没有明确的势力,也没有核心人物,就某种意义来说,这种「气氛」是最强大的敌人。对珂古兰这样孤独冷漠的人来说,是最难对付的。 反而是像玛古努斯一样的人可以应付这种气氛。因为只有表里如一、热情、像英雄一样闪耀的人,可以温暖人心。 不过,珂古兰也不是束手无策。 既然自己做不到,那就让有能力的人去做。只要选对时机和人选,她就会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而今天的茶会正是合适的场合,所以她没有闲功夫陪爱芮胡闹。 珂古兰懊恼不已,因为她真的没有时间陪爱芮玩。她必须尽快找到「那个人」才行。 「失礼了,爱芮小姐。」 珂古兰双腿用力地停下脚步,爱芮的前脚不由得一滑。 「至少先告诉我理由,我没那么多闲功夫。」 「……」 「爱芮小姐?」 「……哼!只要你停止那种嚣张的说话方式,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你在胡说什么──」 「我叫你不要再装了!」 爱芮的怒吼瞬间打断了宴会厅的喧嚣。 「……你别再装了!」 直到这时,珂古兰才发现爱芮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 爱芮的个性本来就很偏激,所以珂古兰以为她今天只是像平常一样发怒,但事实不然。虽然她还是很激动,但已经竭尽所能压抑深埋于心中的巨大情绪。 「爱芮小姐……不,爱芮。」 珂古兰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时会回应她的情绪。 「快放开我,我讨厌疼痛──这样可以了吧?」 「很好,我满足了。哼,老是在别人面前装乖。像杀手一样的说话方式还真适合你。」 珂古兰不明白,自己已经照爱芮的话去做,为什么还要被她骂。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等一下──讨厌!我明明叫她不要乱跑,在这里等我!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你在说谁?」 「什么?当然是『那个』笨蛋呀!」 珂古兰很想说,爱芮说「那个」笨蛋,自己怎么会知道是谁;但不甘心的是,珂古兰知道爱芮指的是谁。 更巧的是,她也是珂古兰正在寻找的人。看来她们在找的是同一个人。 「……我也来帮你找。」 虽然珂古兰不知道为什么爱芮要找她,不过她决定帮忙。反正两人的目的相同,尽早找到人比较好。 要找到她一点也不难,因为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可以吸引人群。珂古兰想,如果自己是冰冷刺骨的月亮,她就是温暖燃烧的太阳。她的光辉照亮万物,温柔地让世界运转。 「啊!珂古兰殿下!爱芮小姐!快过来!」 找到了。 「她」彷佛散发出光芒一样,所以珂古兰一下子就找到她了。 拥有栗子色头发的少女猛然站起来,用淑女不该有的速度狂奔过来。 梅蒂?克罗塞尔。 她是今年春天才进入后宫的新宫姬,却深受希尔蒂南子爵千金的青睐,成为她实质上的继承人。多才多艺的她,不仅在巴隆杯棋艺赛荣获优胜,更在戏剧公演上以谜团重重的导演身分登场而声名大噪。 但是,譲她如此闪耀的,并非她的才能或外表。 「两位,要不要来过来这里和我们一起聊天?」 梅蒂像小朋友呼唤朋友一样邀请一国的公主,但周围的人看待她的眼光却是温柔的。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爽朗,宛如仰慕主人的幼犬般充满敬爱。 珂古兰不禁心想,爱人也是一种才能。 珂古兰?迪亚斯绝非深受他人喜爱的人。但不知为何,梅蒂却缠著她,想和她当朋友。 「……谢谢你,梅蒂小姐。」 「啊……今天果然也不行吗?」 至今珂古兰再三拒绝她的邀约,不过今天…… 「不,谢谢你,我很乐意。」 「咦?」 她第一次接受梅蒂的邀请。 「咦、咦咦?真的吗?太好了!」 如果她是小狗,就会猛摇尾巴吧?如果是猫咪,就会从喉咙发出呼噜声吧?相对于梅蒂脸上绽放的灿烂笑容,珂古兰则是阴沉地微笑。 听说月亮是反射太阳的光芒才会发光,所以珂古兰决定做出同样的事。豢养太阳,接收世界溢出的温暖。 「各位!珂古兰殿下来了!」 梅蒂拉著珂古兰的手来到某一张餐桌。如果是她独自前来,原本围著餐桌谈笑的人会落荒而逃吧?然而,现在却不同。虽然所有人都微微皱眉,但没有人逃走。 这就是梅蒂?克罗塞尔的力量,那是温柔地温暖世界的力量。 而自己是盗取白昼的暗月,是紧贴在搬运太阳的船只底部的长印鱼。既然如此,她就扮演得更称职一点。她已经通过第一道关卡,接下来就要凭自己的本事进入皱眉女孩们的心,逐渐改变现场的气氛。珂古兰对自己有信心。围著这张餐桌的女孩,都是值得纪念的第一批猎物。 珂古兰在心中如此暗想,然而,事与愿违。 「哎呀,这不是珂古兰吗?真是稀客,你说是吧,格菈?」 珂古兰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不由得全身一僵,再一次打量坐在餐桌前的所有人。 「喔,这真是太有趣了。莉兹耶儿小姐,你也这么认为吧?」 「是呀,的确是。」 在自己眼前的并非都是猎物。 珂古兰看著眼前的宫姬,在心中暗暗叫苦。 由于国王与帝国的高龄化,现在的后宫失去「为王室留下子嗣」的原本用途,成为「女子学院」的形式 。宫姬都很年轻,在十五岁之前入宫后,学习标准语、礼仪和常识,然后出嫁他方。 不过,当然也有人不在上述的大多数人之列。 例如十岁就进入后宫的珂古兰公主、现在仍然主张威蓝王国的正统王权的帕尔巴托丝「女王」、造成滋玛尔伯爵领地分裂的原因──「娼姬」艾儿菲娜丝,以及「狂姬」莉兹耶儿,这些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们进入后宫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接受教育,而是为了避难,或是被人软禁。因此,后宫也具有另一个面貌,表面上赋予她们「国王妃子」的身分,实际上是收容她们的地方。 其中也有不少人仍然具备权威,其势力足以影响后宫内外。 现在就有三名那样的宫姬聚集于此。 「别这么说嘛~这是令人开心的事!你们去拿饮料和点心来给两位享用吧。」 率先欢迎珂古兰的,是一名身材丰腴的中年女性。 她的名字是希莱丽泽?艾尔提拜,是艾尔提拜伯爵的千金。艾尔提拜伯爵家族统治海洋航线中继点的长剑半岛前端──塔罗斯。她的权威对后宫内部仍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她举办了多场茶会,建立艾尔提拜派阀。 「欢迎您,殿下,久违了。」 说这句话的,是穿男装也再适合不过的格菈?布拉巴滋奇。她才二十几岁,但身上散发的气势已经超越了性别;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她,非「真正的女骑士」莫属。她的身体包覆著不似女性的肌肉,身上穿的晚礼服也近似男装。 「呵呵呵,好久不见,公主殿下。」 最后开口的是「狂姬」莉兹耶儿。这名宫姬也已经二十几岁,但外表看起来甚至比珂古兰和爱芮还年轻。不过,她没有少女的跃动感,而是沉默不语,散发出一种「不协调感」。 每个人的个性都很突出,而眼前居然聚集了三个这样的人,让珂古兰不禁直冒冷汗。到底是谁把她们三个人凑在一起? 「……各位齐聚一堂,这种情况更稀奇吧?能不能告诉我,各位怎么会聚在一起聊天?」 「当然,我们正好在谈论这件事,边吃边听我们说吧。」 希莱丽泽像亲戚的婆婆妈妈一样,殷勤地将饼乾和糕点塞给珂古兰。 「之前不是发生了很多动物逃到后宫的事件吗?那天,山羊闯进我的宅邸,现场简直一团混乱!窗户被打破,地毯被咬坏,它爬到屋顶下不来。那时,她身手矫捷地爬到屋顶上把山羊救下来,真的太厉害了!」 「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厉害啦。」 珂古兰感到一阵晕眩。又是这种模式。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所以很习惯和山羊相处。」 习惯和山羊相处的人都会受到希莱丽泽的青睐吗?不,这必须归因于命运或才能吧。 「我的情况也很类似。」 「……格菈小姐,你也一样吗?」 「是的。那时候,我身为女骑士,忙著捕捉老虎和驴子……」 格菈说得一派轻松,但这名女中豪杰做得到这种事让人一点也不意外,所以没有人担心她的安危。更何况,虽然她面对老虎,但那毕竟是雷克斯的化身。 「那时候,她忽然从天而降。」 格菈抬起受了不少刀伤──甚至失去无名指的右手──指向梅蒂,红艳得彷佛渗出鲜血的嘴唇愉悦地扬起。 「……什么?」 「嘻嘻。」梅蒂难为情地笑了。 「我当时真的吓了一大跳,心想:『不只是野兽,连女神也从天而降吗?』抱著可怜的小山羊掉进我怀里的她,宛如丰穰女神的化身!」 「咦?您、您说得太夸张了。」 根据大家的说明,似乎是梅蒂救了山羊后要爬下屋顶时,不小心手滑而摔到前来支援的格菈头顶上。 「呵呵呵,我的女神,你在害羞吗?这一点也很可爱呢!」 梅蒂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珂古兰却坐立不安,因为她听说关于格菈?布拉巴滋奇有一些危险的传闻。 「这就是我和她认识的经过。对了,莉兹耶儿小姐,你怎么会认识梅蒂?」 「在茶馆,她坐在我旁边。」 「……太过普通,反而让人觉得很可怕。」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听到这里,珂古兰大致上掌握了情况。 结论就是,这三个人都很中意梅蒂。 珂古兰已经不再深究这些举足轻重的人为什么对梅蒂另眼相待,因为梅蒂就是这种深具魅力的生物吧? 但是这次的对象太棘手了。有权有势的三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派阀,野心勃勃地企图扩张自己的势力,她们邀请梅蒂也是为了这个理由。若要比喻,就是这张餐桌上同时坐著大蛇、母狮子和幽灵这三方势力,互相争夺眼前的猎物。 只要理解这一点,整个情况就变得很简单。这种程度的政治角力,即使是刚入宫的宫姬也能理解。 「今天能和大家见面,我真的很高兴,这真是太巧了!」 然而,最应该理解自己身处什么情况的人,偏偏浑然不觉。梅蒂只是露出像向日葵一样灿烂的笑容。 珂古兰对眼前的情况感到头疼。 她瞟向坐在身旁的爱芮,发现不只是她,连旧希尔蒂南派阀的宫姬们都用求救般的眼神看著自己。 珂古兰这时终于明白爱芮拉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忍不住叹了口气。换言之,她们打算让她来仲裁眼前的局面。 「是呀,真是个美好的巧合。对了,难得在这里相遇,梅蒂,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举办的茶会?」 珂古兰感到后悔,却为时已晚。开始了。 「喔?那么,我也邀请你来参加我的狩猎会吧?」 「我也要邀请你。」 三个人接连邀请梅蒂参加自己举办的活动,互不相让。言外之意,就是要她谨慎回答是否加入自己的派阀。爱芮等人是期待珂古兰帮忙化解这个紧张的局面。 然而,珂古兰什么也没做。 「好!我要去!」 梅蒂说出了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的回答。而爱芮一脸错愕地向后仰,脸上的表情彷佛遭人背叛的孩童。 珂古兰想,爱芮没有道理对她露出那种表情吧?她又没有接受她们的委托,也没有答应帮忙,所以爱芮根本没有资格责怪她。 爱芮似乎想保护梅蒂免于惨遭三头野兽的毒手,所以才会找珂古兰来解救,但她似乎误解了珂古兰的意图。 坦白说,珂古兰也和那三个人一样,只想利用梅蒂而已。所以除非情况对自己有利,否则她不打算出手相救。 比方说像这样。 「爱芮小姐和珂古兰殿下也一起去吧!」 现场的空气瞬间冻结。 三人不愧是派阀之长,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但她们的跟班都惊讶得张口结舌。 珂古兰觉得她们和爱芮一样愚蠢。想要利用梅蒂,就可以预见这种下场。 「请务必让我参加。」 先取得有利的棋子,摆出有利的阵型,狩猎猎物,最后豢养它。 珂古兰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 另一方面,流落街头的雷克斯只剩下半条命。 「……啊啊,天空好蓝啊。」 在帝都边缘扩展开来的海港小镇,今天也有许多男人挨著船和仓库搬运货物。即将入夏的气候炎热,锻炼结实的肌肉浮现一层汗水。 海港的人潮熙来攘往。来自外海的辛香料商人一下船就开始商谈;因过多的人群而只能呆立在原地的年轻人,是从他处调派至帝都的新兵;海湾的深处有一座特 别隔开的港口,靠岸的船只上是拥有外交官特权的大使、公主以及王族。 他们是点缀海港的亮眼人物。男人搬运货物,商人买卖商品,官吏课税──以这种形式支撑著船运航路,更甚者,支撑蓝达那利亚这个巨大的帝国。 然而,港口也充满其他种类的人。 对货物百般挑剔,索求贿赂的贪官污吏;用篡改过的文书骗人的诈欺师;趁人不备,盗取钱包的小偷。 港口也聚集许多不入流的人。他们时而诚实,但大部分的场合,都是以虚假来盗取些许甘美的蜜液。 雷克斯则处于这些人的最下层。 这里是从港口通往大马路的道路一隅。早上有许多工人聚集,应徵当天的工作。从事短工的他们展现壮硕的肌肉,拚命推销自己,想获得更高的报酬。 但是,现在已经接近中午,路上没有半个人影。得到工作的人都出去干活,剩下的人走去别的地方,或是去喝闷酒,消失得不见踪影。所以留下来的,都是无处可去的人。 「……」 在广场的角落,雷克斯像条破抹布一样大大傩开,他的腰带和衬衫布满泥巴和灰尘,身体瘦得皮包骨,皮肤上到处是瘀青和数不尽的伤口。 来到人间界已经过了两个星期,雷克斯的生活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第一天还好,他来到老旧的市街找短期工,也在中午顺利地找到搬运的工作。好歹这副身体曾是奴隶,所以非常适合做这种单纯的劳动工作。到了傍晚,他获得七枚铜币,甚至可以住在廉价的旅店。 他得意地想,自己真有一套。虽然他已变回人类,但累积的知识和经验并没有消失,得到这点程度的成果也是理所当然。他会写字,也会计算,对历史和西洋棋都很拿手。有了这些才能,他的地位自然会随之提升,之后变成大商人或辩论家,最后还可以风光地去迎娶珂古兰吧?他在心中怀抱著幸福的妄想。 然而到了隔天,雷克斯就无法去工作了。 夜里他忽然腹痛如绞,呕吐个不停,病倒在旅店里。从结论来说,他的腹痛起因于陌生的环境与食物的变化,但对于还不习惯人类身体的雷克斯来说,那是剧烈得难以忍受的疼痛。虽然还比不上被怀兹华德殴打的疼痛,但数百年不曾经历过的呕吐感彻底破坏了隔天的行程。 雷克斯的确有武器。他身为恶魔时学习的教养,想必在人类世界十分管用吧。 但他同时也有弱点。以恶魔的身分活了三百五十年,与疼痛和饥饿绝缘的他,完全忘了人类的脆弱。 肚子饿就无法动弹。 不睡觉就无法消除疲劳。 最重要的是,他将人类会「死亡」这个大前提忘个一乾二净。 雷克斯一下子就变得很落魄。没办法工作,所剩的金钱也寥寥无几的他,最后沦落为贫民区的居民。 但因为他没有常识,所以才会这么落魄。 穷人有穷人的规则和地盘,而雷克斯破坏了规则,侵犯了他人地盘。 他睡觉时遭到几个人袭击,身上所剩无几的钱被洗劫一空,剩下的只有肚子痛、瘀血和束手无策的饥饿。 「……」 过了中午,相较于闹哄哄的港口,广场则显得冷冷清清。已经没有商人在找寻码头的装卸工人了,更何况即使要雇用,也不会雇用这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但雷克斯仍然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他还没有死心,而是无处可去。 帝都是很美好的地方,发展得很繁荣,治安也很好,但正因如此,所以才没有穷人的容身之处。他终于知道怀兹华德和马修慌张地从高级住宅区快速离开的理由了。如果他在那里多留半刻钟,恐怕会立刻被卫兵赶走吧? 贫穷的人只能待在这个地方。广场带有「找工作」的性质,所以逗留再久也不会被骂。 不过,这段时间也即将结束。清道夫开始洒水,名义上是清扫,实际上是为了驱赶像雷克斯这样的人。 他用僵硬的脚站起来,像孤魂野鬼般漫无目的地走动。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思考让他觉得麻烦,活下去也变得很困难。 他不能留在贫民区,因为住在贫民区的男男女女多是身体有残缺或是年迈者,他们对同类很温柔,但对敌人都很残酷。雷克斯的年轻以及没有残缺的十指,都是他们嫉妒的对象。 最近雷克斯老是低著头走路,所以形状漂亮的石头看起来都像铜币。雷克斯忍不住想,希望有人能给他钱,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在乎。 他已经难堪得想哭,但他不能哭。 他的心中充满懊悔。为什么那时吃东西不小心一点?为什么那么轻易和怀兹华德等人分道扬镳?为什么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就离开牢笼?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他以为一切都会依循己意发展。 他觉得自己很厉害、高人一等,拥有恶魔的经验和知识,打算君临人间界,并且拯救可怜的公主。 他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 他好想见珂古兰。 想把脸埋进那一头润泽的秀发,轻抚她娇弱的肩膀。 然而,雷克斯已经无法判断,这股冲动是否来自正确的爱情?那一晚,在牢房里抬头挺胸说出口的爱意、神圣不可侵犯的爱情,已经逐渐被凄凉艰辛的日子所侵蚀。那时候完全出自于爱情的「想见她」,如今夹杂了想脱离现状、近似乡愁的杂念。 他越来越没有自信,虽然现在还勉强可以维持理智的平衡──或者他以为仍然保有平衡──但他不知道能支撑多久,或许他迟早会发疯吧?他的心因凄惨和煎熬而生病,结果跑去拍打王宫的门,大叫:「我是公主的恋人!让我见珂古兰!」仍然保有部分冷静的雷克斯,可以轻易想像那样的未来。 是否应该在他失去理智之前,乾脆结束这一切? 雷克斯阴沉的眼眸凝视著路旁的沟渠,瘦得皮包骨的身体已疲惫不堪,净是思考骇人的事。 「……嗯?大家怎么在排队?」 下意识走向贫民区的雷克斯,在半途看到穷人大排长龙。他询问排在最后的人:「大家在排什么?」最近他也变得一副穷酸样,所以男人好心地回答他: 「你不知道吗?是布施。」 「什么?原来如此!」 雷克斯二话不说,立刻加入排队的行列。仔细一瞧,可看到最前方有几个穿著整洁的人正在发放粥给大家。 所谓「布施」,就是官府或有钱人举办的慈善事业,也是在帝都救济弱势的一种形式。他们轮流发放食物与提供医疗,救助弱势。 雷克斯也知道这种慈善事业,不,正确来说,他知道「没有慈善事业才奇怪」的理由。任何时代,有权力的人都醉心于扩大势力与维持领地的安定,为此,他们必须拟定救济穷人的对策。 然而,这份知识在现实中却派不上用场,尽管他知道慈善事业的结构,却因为「不知道怎么去,也没有人告诉他」,因而在一开始便受挫而无法找到布施的地方。这也是知识与现实的差异。 「来,下一个人。」 终于轮到他了。雷克斯拿出从垃圾场捡来的破碗,交给接待的少年。 仔细一看,雷克斯发现发放食物的人,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孩,看来这里似乎是某间孤儿院或学校。 「感谢神圣御鸟。」 「呃……感谢神圣御鸟。」 雷克斯有样学样地祈祷,然后接下破碗。 他忽然感到不安。 拿著具有价值的食物,这两个礼拜以来变得小心翼翼的身体像被拉到日光下的虫子一样不安 。他学著其他坐在墙角下的人,宛如油甲虫般飞快地钻到墙边,这才安心地松了口气。 好温暖。 那只是一碗用随处捕得到的鱼加入其他材料和小麦一起熬煮的普通粥品。 雷克斯开始吃粥。他没有汤匙这一类高尚的东西,而是先喝了汤汁,然后用没有洗过的手把粥粒掏进嘴里。鱼没有去骨去鳞,汤汁用的也是海水,所以有时候还会吃到沙;小麦也食之无味,吃起来像黏土一样。 即使如此,雷克斯还是觉得很好吃。 那是人间美味,那是身为恶魔三百五十年亦不曾品尝过的美食。和这碗粥相比,宫廷的珍馔就跟泥巴没有两样。 雷克斯压抑狼吞虎咽的冲动慢慢吃,因为他已经知道,即使这碗粥再怎么好吃,但吃得太快会有什么下场。他一粒一粒细细咀嚼,直到食物变得细碎才吞下。 很好吃,好吃得不得了。雷克斯这时才发现,刚才强忍的泪水已经悄然滑落。被莫名其妙的情感左右的他无法停止呜咽。 雷克斯知道,这碗粥并非真的是神的恩赐。说什么神圣御鸟?说什么救济弱势?当有权力的人做出善良的事,就要求他们感谢。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欺骗罢了。他们会救济弱势,是因为这么做比较划算。如果派兵追赶他们,他们会沦为山贼或流浪汉。所以用九牛一毛的财富救济弱势,对于安定局势的效果还比较好。 雷克斯对这种事心知肚明。 「──呼!」 他喝下最后一口汤汁,但仍然无法止住泪水。雷克斯用力擦脸,不明白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能从这碗粥得到那时从珂古兰身上得到的相同感动? 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吧? 「大家,有工作了!要分配工作了!有工地、临时工、搬运工和工匠,应有尽有!大伙儿努力赚钱,尽情吃好吃的东西吧!」 雷克斯这次没有放过眼前的机会。 他还来不及感到意外就迅速站起来,毫不迟疑地向前跑去。 「喂!」 「来了!哦!是年轻的小哥!你怎么能在这里游手好闲?来,这里有适合你的工作,用自己的能力赚钱吧!」 「不是!我找你不是为了工作!」 不,坦白说,他对工作也有兴趣,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在找你。」 「咦?为什么?」 少年一脸惊讶地反问。这也怪不得他,因为雷克斯和他打照面的时间只有几刻钟,而且雷克斯现在已变得判若两人。 「……我们不是在牢房里见过吗,马修?」 理解的神色在少年脸上扩散开来,他说: 「啊啊!你是当时那个耍小聪明的小哥!」 马修说等工作结束后再继续聊,所以雷克斯在广场的角落等他。因为马修和个性恶劣的大哥不同,不会逃避他。 不过,雷克斯仔细观察四周,发现这里果然是孤儿院。工作的都是小孩和几个看起来像职员的大人。 「救济协会?克里米那院?多莱登邸」。 竖立在背后的破旧宅邸,挂了这样的招牌。 「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马修小跑步过来,大概工作告一段落了。他今天当然没有穿女人的衣服,而是如工人般把宽松裤子缠在腰上,身上罩著长衫。 「话说回来,雷克斯,你怎么会搞成这副模样?」 马修的目光不客气地从头到脚打量著雷克斯。 「你看起来好凄惨。出了牢后,你没有回去主人的地方吗?」 马修似乎还误以为雷克斯是某户人家的奴隶。 「我很想回去……但回不去。」 「嗯?为什么?你觉得很丢脸吗?」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烦恼,我就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了。」 「咦?还是你被驱逐了?你的主人好严厉!」 马修惊讶地拍了一下额头。 「所以你才会这么落魄吗?呃……该不会是怀兹大哥害的吧?」 「不,他的影响就像一点点小差错而已。」 雷克斯愉悦地笑了,同时对笑得出来的自己感到惊讶。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活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吗?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我在做孤儿院的工作。今天是布施的日子,所以很忙碌。」 「孤儿院?你是孤儿吗?那么你的父母……」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马修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令人怜悯的身世,脸上甚至还浮现微笑。 「但是,我的兄弟很多喔,现在大约有四十个人。」 马修说道,然后看向后方。他的眼神温柔、成熟得惊人。 雷克斯强压下对他的同情,因为同情他似乎对他很失礼。 「你呢?你是大户人家的奴隶吧?你的父母会哭泣吧?」 「不,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所以跟你比起来,我真的孑然一身。」 「什么啊,你早点跟我说啊!」马修亲近地拍打雷克斯的背。 「原来如此,你的情况我大致上了解了。总之,你想要居住的地方和工作对不对?」 「没错!拜托你!给我工作,让我可以不用睡在潮湿的床上,还可以吃早餐和晚餐!」 「嗯,好!你的要求门槛还真低。我想想……」 马修取出挂在肩膀上的一叠木简,开始确认每一片的内容。木简上写著「搬运行李」、「工厂工人」、「船员」等,各式各样的工作。 「哦?你识字?」 「对呀,因为我们都有初等部毕业,这样的内容难不倒我。不过,我很不擅长看长的文章就是了。」 「即使如此,你还是很厉害。」 这个国家果然很丰饶。虽然只看得懂单字,但能让孤儿院的孩子们接受教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雷克斯,你识字吗?如果你识字,就能增加工作的选项……」 「嗯!大致上的文字都我看得懂!」 这是属于恶魔的「知识」部分,所以雷克斯还记得。 「嗯……『大致上』是指什么样的程度?初等部毕业的程度吗?」 「我不知道初等部毕业是怎么样的程度,不过,在港镇听到的玛鲁斯语、拜加语、慈螺语和神圣语等,我都能书写,还知道其他大约二十种你不知道的语言。」 「什么?你说谎也先打草稿啊。这关系到我的信誉,我不能随便介绍人出去。」 「我没有说谎。啊,那里的翻译写错了。不是募集乳母,而是招募十人队长。你看,委托人是慈螺的佣兵圑。」 「……咦?」 马修的脸色骤变。 「……真的吗?」 「真的。」 「这个呢?」 马修又拿了几片木简给雷克斯看,雷克斯一字不漏地念出来。 「如何?你可以介绍工作给我了吧?」 「当、当然可以!有了这些能力,你还可以当口译或代笔,甚至连家教老师跟徵税官也不是梦想!」 倏地,马修似乎想到什么。 「……」 「怎么了?我不适任吗?」 「咦?对、对呀,嗯。不过,我应该……能帮你找一些别的工作!嗯……比方说,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语毕,马修拿出一枚破旧的木简。 上面写著:「募集打杂工。救济协会?克里米那院。」 「这是……」 「就是这里,报酬是一天三枚铜币,包三餐和住宿……如何?」 条件实在不吸引人。 这一个礼拜以来,雷克斯多少也培养了一点金钱观。简单的搬运货物工作,半天就能得到七枚铜币。虽然附三餐和住宿,但三枚铜币还是太廉价,难怪这片木简会这么破旧。换句话说,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人来应徵。 「怎么样……?果然,你没兴趣吧?」 「不,我明白了,我接下这份工作。」 然而,雷克斯却二话不说地一口答应。 「真的吗?」 他的反应反而让马修感到惊讶。但对雷克斯来说,重要的不是金钱的多寡,有更重要的意义隐含在这份工作之中。 「对了,所谓的『住宿』,指的是住在孤儿院吧?」 「嗯,是呀。」 正如他所愿,因为那个人也住在这里──那个与后宫内部有不明的连系,同时也在追求某种东西的那个男人。 「啊,但是不知道大哥会说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 「马修!」 背后传来声音。 「你竟敢跑来这里摸鱼?快点去帮忙收拾,让小鬼们回去屋子里。」 光听到声音,雷克斯就可以想像他的长相、姿势和脸上的表情。 没想到自己的体内具有这么强烈的意念。雷克斯瘦弱的身体中涌出无限的干劲,然后他回过头去。 中性的五官,宛如狮子般倨傲的表情。 克里米那的怀兹华德。 他用和一个礼拜前殴打雷克斯时一样的表情站在后方。 「好久不见,怀兹。」 「……是你啊。」 怀兹华德没有丝毫惊讶,也没有对雷克斯视若无睹,只是瞟了他一眼,把他当成随处可见的物品。 「你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这还用问吗?」 「哦?你是来复仇的吗?」 怀兹德华将手上的几本书扔在地上,朝手掌吐了一口唾沫。 「很好,放马过来。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 「啊,不是啦,我不是来复仇的。」 怎么会有这么血气方刚的人?雷克斯下意识按住紧张得剧烈跳动的心脏。 「不然你来这里做什么?」 「今天是布施的日子吧?」 「对。」 「我现在身无分文,来这里当然是为了讨口饭吃和找工作。」 「……你居然有脸说得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当然!你看!我得到一份正常的工作了!」 雷克斯像说书人一样亮出木简,用富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这里的工作?」 「没错!所以我将成为你的同事,先请你多多指教啦。」 「我不同意!」 怀兹华德用长满剑茧、骨节嶙峋的手抢走木简。 「你做什么?」 「那是我要说的话!我跟你说过吧?要好好珍惜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 木简应声断裂。 「给我滚!永远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我拒绝!你没有资格对我说那种话。」 「我当然有资格。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揍你。」 雷克斯感觉到暴力的气息。他还来不及逃命,胸口便被人一把揪起。 「我给你选择,你要用自己的脚走出去?还是被我扔出去?」 「等、等一下,怀兹大哥!」 这时,一个意外的人物介入调停。 「他、他是我的客人!」 是马修。 那个对怀兹华德唯唯诺诺的少年,在雷克斯被殴打时只能捂住耳朵、连看都不敢看的少年,现在却抱住大哥的手。 「仲、仲介工作是我的工作!大哥没有资格插手!」 「……马修?」 连怀兹华德都罕见地露出困惑的表情,惊讶得说不出话。 「放开他!」 「……」 「快点放手!」 怀兹华德却把雷克斯提得更高。 「唔!」 雷克斯被揪到脚无法著地的高度。 「怀兹大哥!」 「……闭嘴!我现在决定!」 接著,怀兹华德目不转睛地审视雷克斯。 他张大漆黑的眼眸,彷佛要烧尽一切似地直视雷克斯的双眼。雷克斯不禁为他的眼眸感到震撼。他的眼眸具有可匹敌珂古兰的「洞察」力量。如果珂古兰是月亮,怀兹华德就是太阳,没有人能逃离他的光芒。 「……哼,看来你在贫民区吃了不少苦头?」 最后,怀兹华德放开雷克斯,做出决定。 「马修,由你负责照料他。」 「真的可以吗?」 「我不管了。而且你早就决定了吧?」 「嗯!」 就这样,雷克斯暂时得到可以好好睡一觉的床。 第三话 国王的庭园 猫、狗、狼、山羊、骆驼、雷鸟、老虎、骆驼、大象、鼬鼠、多角兽 ? 初夏。「国王的庭园」里,回响著少女们的欢呼声。 「呀~呀~呀~!快追!」 「快追!呀~」 少女们灵巧地操控缰绳,驾驭马儿,驰骋在深幽的森林中,步步逼近可疑的灌木丛。 「出现了!是朱鹿!呀~呀~呀~!」 「呀~!」 从灌木丛中跳出一头看起来今年刚离群独立的年轻公鹿,少女们和伙伴轮流追赶、诱导它。在最前方有一名宫姬。 「呀~!姊姊!交给你了!」 「好!」 是格菈。 属州军为慈螺,身穿弓骑兵皮甲的她,把箭搭在慈螺的复合弓上。 鹿逃走了。 人与马合为一体,格菈只靠控制踩踏马铠的力量让马奔跑,将用鹿的肌腱与骨头强化过的弓一口气拉到底。张满的弓弦承受著风,发出意外高雅的声响。其他骑士用类似小丑的伴奏声追赶猎物。对异类的宫姬──格菈?布拉巴滋奇来说,这个地方就是社交界,这把弓就是对饮的酒杯。 射。 射出的箭深深刺入公鹿的脖子。 「捉到了!」 哇!瞬间欢声雷动,不只是在森林里,连来参观狩猎的茶会上都能听见。 今天是狩猎日,也是骑士队的军事训练的一环。 在后宫的后方延展开来的「国王的庭园」,是一座三面被悬崖绝壁包围的蓊郁森林。过去几任国王都深爱这座森林,将野兽放养在这里,享受骑马狩猎和散步的乐趣。 此外,一部分宫姬为了护卫和陪同狩猎,也不得不锻炼武艺(因为男性止步),狩猎成为女骑士的宝贵训练之一。 「啊,格菈小姐,抓到鹿了!您有看到吗,爱芮小姐?」 「谁敢看呀……」 今天,国王的庭园入口的草原上摆放了桌子和椅子,举办简单的茶会。桌椅划出一道弧形围住森林,如此一来便可观赏骑士们的狩猎。珂古兰、爱芮和梅蒂坐在同一张桌子。 「哇!是鹿耶,太棒了!啊,这边有雉鸡!太好了!要整只拿来烤吗?哇,好像很好吃!」 「恶……看了那种东西,真亏你还有食欲。」 「咦?爱芮小姐没有食欲吗?珂古兰殿下呢?」 「我也没有食欲。」 狩猎会本来就是起源于国王的兴趣,所以大多数宫姬不会参加。尤其对在都市里长大的宫姬来说,狩猎太野蛮了,所以参加的都是来自慈螺国和砂国的人。 「哎,梅蒂真有精神。」 坐在桌子前的其他人──同时是支配这个场合的其中一人──希莱丽泽说道。 「克罗塞尔领地盛行狩猎吗?」 「是的!我父亲和爷爷也会打猎!所以我有点怀念!」 「太好了。来,要不要吃点心?」 「我要吃!」 这一天,风和日丽。 美若天仙的少女们聚集在从树叶筛落的阳光下,喝著茶吃著点心,开心谈笑。这副光景正是庶民想像中的后宫茶会。 不过,珂古兰知道背地里并不如表面上的美好。 希莱丽泽的目光时不时瞥向珂古兰,在推测她的意图的同时,也隐含吸引她注意的意思。这也不难理解。因为至今尽可能避免和他人往来的公主,现在却很积极地参与社交活动。 希莱丽泽也很震惊吧?以她的地位,对王宫的内幕瞭若指掌,可以准确地判断珂古兰现在的处境。很明显她的态度是,要是不小心点和珂古兰往来而引火自焚,那就得不偿失了。 但同时也充满好奇心。 不知是出于女人的本性,还是后宫这个环境使然,宫姬们很害怕枯燥乏味,因此容易受到危险的引诱。即使是像希莱丽泽这样经验老道的宫姬也不例外,说不定甚至变得更渴望刺激。她怀抱著狡狯与警戒心的同时,也感到享受丑闻的愉悦。 相反的,莉兹耶儿则做出激烈的反应。 「珂古兰真有趣。你说是吧,莉兹耶儿?」 「……」 「莉兹耶儿?」 「……闭嘴!我受够了!」 卡当!融洽的谈笑声中响起一个不相衬的粗暴声响。 「梅蒂……我们两个人去那边聊天吧……」 「咦?莉兹耶儿小姐,您怎么了?和大家一起聊天嘛。」 「跟我走就对了……」 「不,但是……」 「别说了,快过来!」 坐在其他桌的人之间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娇小的莉兹耶儿拉扯袖子的姿态,就像妹妹对姊姊发脾气一样。但尽管她看起来再年幼,实际上她的年纪比她们大了十来岁。 不仅如此,她同时出身自属州国刚格利夫家、是有权有势的大小姐。像她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发怒时,散发出有别于孩童闹脾气的魄力。 「我们走吧,梅蒂。这个地方很不舒服,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某人低喃了一声:「狂姬。」异形之子的怒气。对她们来说,莉兹耶儿拥有莫大的权力,却不知道使用的方法,所以把她当狂乱的千金小姐对待。 听说她会虐杀不中意的宫姬,放逐惹恼她的部下。珂古兰本以为这些只是空穴来风的谣言,但看到眼前的情况,不得不重新思考谣言的真实性。 珂古兰完全没想到莉兹耶儿会直接发作,简直跟幼稚的小孩没有两样。不过也正因如此,她才难以掌握。珂古兰可以理解他人错综复杂的心理,却对小孩的闹脾气束手无策。 所有人都一样。应该维持秩序的权势者却破坏了秩序,这个现实好比老太婆发出呱呱坠地般的哭声,或老鼠说出金玉良言一样恶心。常识皱巴巴、丑陋地扭曲了。 「哼!」 然而,梅蒂面对任何情况都不会动摇原则。 「不可以这样。莉兹耶儿小姐,说这种话太失礼了。」 「唔……但是!」 「不要找藉口。来,快坐下。不用担心,这世界上没有我不应该逗留的地方。」 出身在帝都没没无闻之家的女孩,正在教诲刚格利夫的独生女。这个事实让在场的宫姬都快分不清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异常了。 所有人都想,梅蒂会像其他自以为深得莉兹耶儿青睐的女孩一样,难逃杀身之祸吧? 「……对不起。」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莉兹耶儿居然破天荒地道歉了! 包含珂古兰在内,没有人能理解眼前究竟发生什么事。异常被异常收服,只留下令人坐立难安的不适。 「太好了!那么,大家一起吃点心吧!好不好?」 希莱丽泽脸上浮现将一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笑容,此时的她,在众人眼中看来便犹如一名女神。 约莫过了半刻钟,珂古兰看茶会变得热络便打算离开。梅蒂觉得很可惜,爱芮则是怒瞪著她,但珂古兰也莫可奈何,因为她另有更重要的目的。 「你好,格菈小姐。」 在国王庭园入口的森林里,珂古兰让女骑士牵著缰绳,在森林中漫步。有专人修剪这一带的草木而显得明亮,脚下的地面也很扎实,不会令人感到不安。 「殿下!您怎么来了?」 格菈在一个有如洞壑的广场。她们似乎在马匹上举行会议,格菈对下属的骑士们仔细地下达命令。 「喝!」 格菈踢了一下马刺。 「有失远迎,请恕罪。」 「你无须在意。我没有先知会一声,失礼的人是我。」 「那么,请恕我不下马──各位,我带珂古兰殿下参观,接下来交给你们处理。」 两人并辔在森林里漫步。格菈先向珂古兰行礼致谢。 「我要向您道谢,殿下。谢谢您出借庭园,骑士队上下深表感谢。」 「该道谢的是我。托大家的福,森林的通风变得很好。我代父王向大家致谢。」 如同这座庭园的名字,这里是国王的私有领地,举办活动时必须先徵求国王许可。但年迈的国王已经鲜少狩猎,更遑论踏入后宫,所以像这样的狩猎活动经常由珂古兰代理出席。 两人展开西洋棋序盘般的对话片刻。格菈滔滔不绝地表达谢意与客套话,珂古兰则是有礼地回应。 「不过,难得殿下会进来森林。」 两人在小河与凉亭旁寒暄了一会儿后,格菈便从社交辞令中抽身。 「您总是留在茶会,所以我以为您讨厌骑马。不过刚才看到您精湛的马术,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没想到您身怀绝技。」 「厉害的不是我,是马儿。」 「呃……马儿?」 难得看到格菈困惑地游移目光。 「……失礼了,订正,是骆驼。」 「雷克斯」发出「唏──」的声音。是的,珂古兰骑乘的,是两个礼拜前在后宫引起骚动的其中一头野兽──生长在沙漠地带的巨大骆驼。它比普通的军马还高大,连格菈都不得不稍微仰头看它。 珂古兰当然不会骑马,而且她不喜欢动物,却自然而然地喜欢这些包括骆驼在内的所有野兽。或许是因为她身上还残留恶魔的气息,而野兽们也一样,所以两者不需言语就能心灵相通。珂古兰轻拍驼峰,骆驼雷克斯很痒似地扭动。 「……原来如此,是马和人都很优秀。伯乐难得遇到良驹,我真羡慕您。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雷克斯。」 「雷克斯,好名字!我记得它是在那场骚动中被捕捉的野兽之一吧?经历了那起事件,能有这样的邂逅也是一种慰藉。」 「……谢谢你的安慰。」 「那起事件」指的是雷克斯回归人间界时野兽们引起的骚动。骚动落幕后,因为没有人员伤亡,所以宫姬们对这起珍奇事件仍津津乐道,但在背地里善后的人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尤其是让野兽入侵后宫的骑士队遭受强烈的抨击。 贵族阶级的名誉骑士无不感到震惊。这本来就是扮家家酒一样的组织,所以宫姬们藉由这次机会,用以示负责为由返还骑士称号。因为她们本来就讨厌这份单调和花费高于名誉的工作。 「人手还是不够吗?」 「只出一张嘴不做事的人都走光了,工作起来反而更得心应手。」 在这种情况下,留在骑士队中的贵族之一,就是格菈?布拉巴滋奇。她不同于其他贵族,真心深爱著骑士队,甚至不惜投入私人财产来维护设备。 「而且也有人理解我的意志。殿下赐予的多方援助,格菈永远不会忘记。若有一天您需要帮一助,请务必想起我的名字。」 是珂古兰出手相助一落千丈的骑士队。 世人开始追究这起事件一段时间之后,珂古兰公开袒护骑士队。她说,事件起因于国王的庭园,责任在王室;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珂古兰只是想藉此卖人情和交付钱财给骑士队。 珂古兰阔气地使用恶魔雷克斯留下的数不清财富,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顾虑那是雷克斯的东西。慰问金、修缮费、设备投资费等,她巧立各种名目赠予金钱。 就这样,飘散在后宫里的「公主死了也无所谓」的气氛大幅消散。尽管众人对珂古兰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这么多财产感到狐疑,但也开始采取利己的立场,静观其变,等珂古兰自己露出马脚。 「公主拥有莫大财富」的幻想是珂古兰的武器,虽然她几乎已使用殆尽,但这不重要。因为更重要的是,她必须让人抱持「或许能分一杯羹」的幻想。 当然这只是在拖延时间。等雷克斯留下的钱财用尽,一切就玩完了。所以在那之前,她必须建构金钱以外的人脉。 因此,她今天才会来这里。 「那么,格菈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格菈小姐,为什么你愿意对骑士队如此鞠躬尽瘁?」 女骑士精悍的眉毛微微一颤。 「我身为王族,有责任协助众人。但你的立场和其他辞去骑士职位的人一样,即使退出骑士队,他人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算我败给您了。」 珂古兰的单刀直入,连格菈也为之词穷。 「您想问的是,我对骑士队奉献一切的理由吗?」 「是的,请你告诉我。」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我也无法把我的剑交给不信任的人。」 格菈说道。 「我对骑士队鞠躬尽瘁,是因为我深爱这个地方。」 「深爱骑士队?」 「是的,我深爱著骑士队。我们稍微走一段路吧?」 格菈只是轻轻踢了一下马刺,倔强的军马便像一头小鹿般轻轻跳跃。 「我很喜欢马。」 「看得出来。」 「也喜欢狩猎和剑术。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中追逐猎物让我雀跃,挥汗磨练剑术让我感到无上的喜悦。」 「听起来好像小男孩。」 「您说的没错……我恐怕是生错性别了。」 格菈没有多说,珂古兰也没有追问。 「殿下,对我来说只有这里了。」 格菈再次策马奔驰,巧妙地穿越林木,一口气跃过有一个人高的树丛。如此精湛的马术,连在弓骑兵的竞技会上都难得一见。 「女人能骑马、舞剑、狩猎的地方,只有这里……放眼全世界只有这个地方。」 她的言语中没有任何悲壮感。格菈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彷佛在说那种情感她在八百年前就舍弃了。 珂古兰还不明白那个笑容的理由。 「骑士队里有不少拥有少年心的少女,换句话说,她们是我的家人。深爱家人是理所当然的吧?所以我愿意为此赴汤蹈火。」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太好了。」 格菈像少年一样微微一笑,然后驱马接近珂古兰。 「如何?殿下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和我们建立家人的关系?」 「家人……」 「是的,家人。我们已是生命共同体,和我们建立如姊妹、如兄弟、如夫妇般强烈的情谊吧?」 她抬起珂古兰的手,将嘴唇轻轻凑近。 「……很遗憾,我是拥有女人心的女人。」 「真是太可惜了。」 格菈露出少年般爽朗的笑容。看到年长的人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珂古兰的心跳不禁变得有些急促。 「……顺便告诉你,梅蒂也是拥有女人心的女人。」 「哦?真的吗?」 格菈对这句话只是左耳进右耳出。珂古兰再三强调「是真的」,这次格菈甚至装作没听见。 算了──不,这个问题也很大──但她现在没有闲功夫插手闲事,而且梅蒂说不定也有那方面的可能性,所以她没有资格插手吧?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对了,格菈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请说。」 这一刻终于来临。 到目前为止的对话只是开场白 。不,不只如此,这两个礼拜她费尽苦心让自己活下来的手段,都只是旁枝末节。 因为她的目的不是为了苟延残喘。 她的目的是雷克斯,是为了救出他,与他一起过著幸福的日子。 她最重要的目的明明是这个,却被「苟延残喘」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绊住脚步,无法寻找雷克斯的下落。 如果无法和雷克斯长相厮守,这条命活著也没有意义。 这是多么矛盾啊?这两个礼拜,她活得有如行尸走肉。 对不起,雷克斯。珂古兰甚至无法向他道歉,只能拚命压抑涌现的懊悔。 一切即将从这里重新开始。 「那起事件中的野兽现在由我照料,你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这次真的承蒙殿下多方关照,请让我再次向您致谢。」 「无需多礼。那么,你知道我现在照料的野兽与当时在后宫乱窜的野兽数量不符吗?」 「咦?不,我不知道……」 瞬间,格菈惊讶地愣在原地。 「很抱歉,殿下,我们的确捕捉了许多野兽,但没有自信说确实捕捉了全部的野兽。而且我们本来就没有数有多少只,小鸟也可能直接飞走了。」 「我当然不会为了没有捕捉到的野兽责怪你们。」 「那么您的意思是……」 「问题是,有一头被骑士队捕捉的野兽没有送来我的宅邸。」 「……您的意思是有人私藏?」 格菈的脸色变了。 「那些野兽的确很珍奇,可以卖出好价钱,所以有人盗卖也不是不可能。原来如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立刻展开调查。」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开门见山地说好了,我在找的是一头寄放在骑士队的野兽。」 「殿下寄放的野兽?」 居然还装蒜,真是好大的胆子。珂古兰重新体认到,即便格菈的言行举止再像一名骑士,终究还是一名贵族。 「是的,那天有一头非常稀有的野兽跑进我的宅邸。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是男人。」 两人四目相交。 不平稳的空气弥漫在森林中,宛如战争前夜。 「……原来如此,此事果然非同小可。但事实上……」 「对,每个人都跟我说了。我问了莉登、爱德拉、蜜丝拉和当天的守卫──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坚称后宫没有男人。」 「那么,恐怕正如所有人说的一样吧?那天一阵混乱,或许您把猴子看成人了。」 「……真的吗?」 「您释怀了吗?」 「是的,我现在确定了一件事。」 珂古兰在赌。她本来希望物证确凿后才这么做,但现在已管不了这么多。 「格菈小姐,你……不,你们骑士队放男人进入后宫。」 「什么?」 格菈瞬间变得很激动。 「请您不要含血喷人!您的意思是,我──『真正的女骑士』知法犯法?」 「没错,我一直觉得很不对劲。风评很好的你怎么可能参与那场阴谋?但经由刚才的对话让我确信,你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格菈,因为你效忠的对象不是国王,而是家人。你刚才也说了吧?为了保护骑士队,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哦……」 格菈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既然您这么说,我也要问您,为什么您会归结出如此荒诞无稽的结论?」 「很简单,因为你们隐蔽得太完美。」 「我不明白,隐蔽得完美不是很好吗……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不,有男人潜入后宫的确是一起事件。但是,要做得如此天衣无缝,一定有人唆使。」 男人潜入后宫的事的确是丑闻,对骑士队来说,也不愿被外人知晓吧?但珂古兰好歹是公主,又有雷克斯留下的钱财,她同时运用鞭子和糖果,到了这个地步还守口如瓶实在很不自然。 「你的部下很优秀,不管我再怎么威胁,她们都不肯透露半点口风,我不得不说,你们家人间的情谊很强烈……你失败的原因在于,为了不让幕后黑手曝光,便打算隐瞒所有事。如果你命令她们对外宣称:『那个男人是骑士队的污点,我们已经放逐他,所以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个地步。」 「……原来如此,听起来真有趣。」 带有敌意的目光直直盯著珂古兰。 「您有证据吗?」 「没有。」 「既然如此,这一切只是您的想像。」 格菈松了口气。 「您差不多该回去茶会了,我也必须回去和其他人会合。」 「我没有证据,但可以说出让你接受的话。」 「殿下,请您不要再胡说……」 「格菈。」 珂古兰说道。 「若你不听从我的命令,我将断绝所有援助。」 瞬间,数种情绪在格菈脸上闪现。 「不仅如此,今后我会积极站在与你敌对的阵营。」 「啊……」 珂古兰轻易掌握了她的苦恼。直到这一刻,格菈才理解所有始末──珂古兰援助骑士队的理由、挥金如土的理由,以及和她单独谈话的理由。 太长了。珂古兰花了两个礼拜才走到这一步。 其实如果只靠推理,只要几天就可以结束。但这么做,格菈会对她不理不踩吧?因为对当时的她们来说,珂古兰只是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局外人。 然而,现在情势不同了,珂古兰是少数援助势微的骑士队的人,格菈无法对她视若无睹。 「原来如此。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一步一步踏入您的陷阱而不自知。」 「或许吧。」 「太精彩了。很抱歉,我是一个不懂权谋的武人,在被您反将一军之前,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处境。」 「既然如此,你可以告诉我吗?」 「事已至此,也容不得我说『不』。但是,若对『家人』没有助益,恕我难以从命。」 「当然,我也无意与你为敌。」 「您一开始就想问那件事了吧?」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怎么可能?」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明朗的笑声。 「那么,请殿下说出您的要求。」 「在那之前,我想先请你告诉我,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我很想告诉您,但坦白说,我也不清楚实际的情况。」 格菈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束手无策。 「我们骑士队所做的事,就是对白翼门送进送出的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把什么人带去什么地方,她们毫不知情。」 「我想也是。」 珂古兰也预料到格菈会如此回答。以格菈的个性来说,她不可能让男人从外部入侵,所以最低底线就是像平常一样,对于进出白翼门的禁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的事也只是其中一环。 同时,那也是一道防止延烧的防火林。由于她们不知道谁引进什么东西,所以不会因为一次渎职而让所有事件东窗事发。 「依我之见,您的猜想是正确的,所以我也无须再隐瞒。」 「这就够了。那么,我希望你帮我联络幕后黑手。」 「遵命。但是在那之前,我能不能问您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来了。 「坦白说,我本来以为您打算弹劾骑士队的渎 职,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让我更加一头雾水。我想请您回答我,您究竟想要什么?」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希望你们把野兽还给我。」 「野兽……您是指那天误闯您居所的笨蛋吗?」 「是的,我想再见他一面。」 珂古兰的回答让格菈更加困惑。 「为什么?」 格菈会有此一问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立场对调,珂古兰同样会提出相同的疑问,因为对方是即将成为共犯的人。 不过,珂古兰当然不可能说出真正答案,她若回答:「其实那个男人本来是恶魔。」好不容易建构起的关系就会消失。 然而,珂古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以格菈的认知来说,珂古兰是在那天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依如此短暂的相识与薄弱的关系,珂古兰应该没有理由寻找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不,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她在书本和戏剧上看过,以像她这样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怀抱憧憬也不足为奇的情境。这应该是一个十分合理的理由。 那就是…… 「我对他一见钟情。」 珂古兰说。 格菈只简短地回答了:「什么?」 ? 另一方面,雷克斯快被折腾死了。 「呜哇~~!呜哇~~!」 「怎么了,薇薇?告诉我你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呜哇~~!雷克斯欺负我!」 这里根本是地狱。 「雷克斯!雷克斯!」 「嘿咻!巴兹,什么事?我现在很忙,你去那里乖乖吃饭!」 「我大出来了。」 「你这个臭小子在搞什么鬼!」 晚上,三十人以上的小孩在多莱登的餐厅吃饭──不,正确来说,在吃饭的只有二十个人,其他人不是哭闹,就是做出难以形容的奇怪举动。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要乱动,我马上带你去外面!不要动!我不是叫你不要动吗?」 「呜哇~~!」 「不要哭!想哭的人是我!」 「雷克斯,阿姨们要回去了。」 「啊啊啊啊!等一下,阿姨!等一下!不要拋下我!」 唯一的希望──帮佣的阿姨们逃也似地回家,雷克斯只能愣在原地。薇薇哭个不停,巴兹嘻嘻傻笑,这场混乱朝越发无法收拾的领域进展。 「这里是地狱……」 雷克斯心想,真正的地狱就在这里。 ? 雷克斯进入孤儿院工作已经一个礼拜,过著日复一日的打杂生活:早上准备早餐,中午打扫、洗衣服、焚烧垃圾,到了晚上负责照顾小孩吃晚餐和哄他们上床睡觉,所有工作一手包办。 「……累死我了。」 看著最后一个小孩入睡,雷克斯才疲惫不堪地走出小孩们的房间。今天的工作到此终于告一段落。 他走到水井旁汲水洗脸,然后把水大口喝下。这里没有供水管,但是有水井,应该是古老的名门宅邸,但现在丝毫不见过往的荣华。 「啊,找到了。雷克斯!」 雷克斯在洗淮手脚时,忽然有人出声叫唤他。是马修。听到声音的瞬间,雷克斯不悦地板起脸孔。 「马修,你这个混蛋,又在吃晚饭的时候溜出去!」 「嘻嘻,对呀,我去赚外快,今天有前辈请我吃饭。」 这间孤儿院也负责帮没有养育者的小孩找新的寄宿家庭,大部分的小孩进入孤儿院几个月后就会被领养,但也有年纪太大而一直留在孤儿院的人。通常这些人会出去工作以学习一技之长,马修也不例外。他白天会去官府跑腿,多少赚取一些零用钱。 「你不要生气嘛,你看,我有带礼物回来喔。」 马修从怀里取出用甜味的面皮包住羊肉的蒸馒头。 「唔!你不要以为这种东西可以收买我!」 「我知道啦!我们快点进去屋子里,被小鬼们看到就麻烦了。」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摸黑回到房间。从雷克斯的薪水就可以知道,这间孤儿院一个月都吃不到一次肉馒头,所以如果被小孩们看到,对他们来说太可怜了。 「你习惯这份工作了吗?」 雷克斯的房间是面对一楼仓库的员工用小房间。这里本来是前一任打杂人员住的地方,现在房内摆了一张床和几个行李箱,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马修坐在其中一个行李箱上,开始大口吃馒头。 「勉强习惯了。喂!分一点给我!」 雷克斯两口就吃完大馒头。 好好吃。雷克斯心想,变回人类最大的优点就是吃东西会觉得很美味,即使是平凡无奇的肉馒头也令人食指大动。 「这里也太缺人手了吧?真受不了,在我来之前,到底是怎么打理这些工作?」 「我们轮流做啊。所以年长组的人对你的评价很高喔,阿尔梅拉还一直说你『好可爱、好可爱』。」 「『可爱』对男人来说才不是赞美!」 「咦?真的吗?我会觉得很高兴喔。」 马修开朗地说。顺便一提,他今天的服装是工人风格的长裤和洗得泛白的衬衫,虽然样式简单,但他穿搭的品味很好,衣服穿在他身上彷佛特别挑选过的一样。 「然后呢?你今天有什么问题?」 「嘿嘿,其实我在工作上有看不懂的字。」 雷克斯忍不住苦笑著想,又来了。 「哪里看不懂?我看看。」 「可以吗?雷克斯,谢谢你!」 马修把行李箱叠起来权当桌子,然后将老旧的蜡板放在上面。这个道具是在小木框里倒入蠘,可用来做为写笔记或练习文字的文具。最近马修每天晚上都像这样来找雷克斯,向他学习如何使用文字。 「就跟你说了不是这样。这里文句的对象不明确,要用语尾变化来承接前面。」 「唔唔,为什么文字和口语差这么多?全都写成一样的不就好了吗?」 「你发再多牢骚也没有用。」 马修学习语言时似乎是个别理解每个单字,所以不擅长写长篇的文章。如此一来,他只能当万年跑腿,没办法从事更高等的工作吧?马修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使不断抱怨,还是认真地写习题。 这里的孩子大部分都很努力,尤其是超过十三岁的小孩,为了到更好的地方工作,他们会在各种层面上磨练自己。马修将嘴唇和皮肤涂得鲜艳虽是个性使然,但隐约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 「我写好了。嘿嘿,怎么样,雷克斯?这样就行了吧……雷克斯?」 「……嗯?写好啦?」 「雷克斯,你是不是累了?」 马修误解了雷克斯的烦恼而露出忧心的神色。 「……抱歉。你的工作这么繁重,还要陪我念书。下次你休假时,我们去公共澡堂吧!我请你!」 「你误会了,我没事。」 雷克斯心想,马修真的很善良。即使自己被他欺骗和利用,这个感想也不曾改变。 在贫民街和孤儿院各待了一个礼拜之后,雷克斯逐渐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优点和缺点。首先,他最大的缺点是还没有习惯当人类。因为当恶魔的时间太长,所以不熟悉人类的思考模式,不只是「不能喝生水」或「累了就要休息」这一类的常识,雷克斯到现在还会因为想穿墙而用力撞上墙壁,或是想追被风吹走的洗好衣物而跳起来。 不过,只要克服这个弱点就行了,毕竟这副身体很强壮。有了当恶魔时学习的知识,就能当口译或家教,还能从事马修梦寐以求的工作。 马修也知道这一点。 「……对不起。」 这个惹人怜爱的少年发出沮丧的声音。这一个礼拜雷克斯都陪他念书,所以他知道雷克斯的语言能力是多么有价值。 但是,马修始终没有介绍其他工作给雷克斯。 理由当然是为了向雷克斯学习语言,所以他那时才会不惜忤逆怀兹华德也要雇用雷克斯。 坦白说,即使如此,雷克斯还是对他充满感激。但马修似乎受到良心的苛责,所以才会特别照料他。 「你不用在意,而且我也不是没有打算。」 「……你是指那名宫姬吗?」 雷克斯点头,直视著马修。他甘愿在孤儿院做牛做马,主要就是为了和马修与怀兹华德保持联系。 来到人间界后,雷克斯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潜入后宫,但这两个人办得到。他当然不认为潜入后宫是由他们主导的行动。不只是马修,连怀兹华德都是受命于某人。 然而,那条细不可见的线索对现在的雷克斯来说非常宝贵。 「马修,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你知道的事吧?」 「不行!我不能告诉你!绝对不行!」 但马修似乎被严加警告过,所以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对不起,雷克斯!真的很对不起!但是,我什么也不能说!」 「我明白了。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雷克斯也很怕那个暴力大哥。 「对不起……」 「你不用在意啦,我会直接去问怀兹。」 「咦?你不要去问大哥啦,不然又会被他殴打喔!」 「只是被殴打而已,没什么。」 雷克斯搔了搔鼻头,最后一片疮痂剥落。被殴打的伤迟早会痊愈,所以受伤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真的那么喜欢那个人吗?」 这时候,马修用有别于平常、略显冰冷的声音问道。 「嗯。被你这么一问,让我有点难为情,但就跟你说的一样,我爱她。」 雷克斯在说出口后,不知为何胸口感到一阵暖意。 「啊啊,没错,原来如此!我已经可以爱人了……」 他感到很惊讶,作梦也没想到只是爱一个人,心里可以这么温暖。 「……哦?你是认真的吗?」 马修很罕见地发出不悦的声音。 「什么意思?」 「你的脑筋比我好,所以应该明白吧?」 「不,我不明白。马修,你到底想说什么?」 「真的不明白吗?」 马修搔著头说:「你的恋情不会有结果。用常理思考就可以知道吧?你们不会有结果的。对方是千金大小姐还好,但最糟的情况可能是公主。你是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就算你们两情相悦,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没错!所以你懂了吧?你们绝对不可能在一起!」 马修虽然出身卑微,但天性开朗、直率,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活得彷佛被全世界宠爱。 这样的他居然说: 「不只如此……雷克斯,你是大户人家的奴隶,所以可能不清楚,但是你应该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有多荒唐吧?什么叫『被殴打也无所谓』?你不要小看怀兹大哥。我再打个比方,只是比方喔!如果像你想像的一样,有人能把男人带入后宫,然后你就说『我也要去』,大摇大摆地跑去之后,你想结果会怎么样?」 眼前的马修就像贫民街的少年。 失去父母、失去祖先,在严苛的环境中过活,甚至连爱也失去了。激动的马修像发高烧一样,说得口沫横飞。 「你该不会想说『死掉也没关系』吧?」 孩童的脸上浮现恶鬼般表情,美得宛如扭曲的畸形兰花。 雷克斯不知道马修想要听什么样的答案。 「马修……」 「……抱歉,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畸形之兰也枯萎得很快。马修用与他年龄不符的自制力压抑激动的情绪,将自己藏入坚硬的壳里。 雷克斯很怜悯他,为他感到难过。 「马修……」 雷克斯小心翼翼地碰触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细瘦的肩膀,然后用力抓住,像孤儿院的孩子们一样,祈祷可以传达出自己的心意。 他不认为马修那番话是对他说的,至少马修还只是个抱持与年纪相符的烦恼过活的少年。 「老实说,我真的打算为她付出性命。」 「……真的吗?」 「但是我办不到,因为如果我死了,她也会追随我而去。」 「骗人的吧?」 「不,我是说真的。她一度以为我死了而打算了结自己的性命。虽然她看起来很冷静沉著,但个性意外地激烈。真是个可怕的女孩……」 「什么跟什么啊。」 雷克斯感觉到微微的笑意。平常的笑容稍微回到马修的脸上。 不知为何,雷克斯对此感到很高兴。 他的胸腔深处盈满新鲜的惊讶与喜悦,就像刚才说出对珂古兰的爱意一样。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现在他该做的事,就和去见那个在又冷又暗的宅邸里的女孩一样,即是陪伴这个掩藏化脓的伤口而睡的少年。 「马修,你也喜欢上了某人吗?」 马修微微颤抖,让人无法确定是肯定或否定。 「是宫姬吗?」 「……嗯。」 他刚才对怀兹产生的焦躁全部返回自己身上。 「但是,我也不是很清楚,无法像你一样说得这么笃定,而且我想对方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马修的情况果然是这样。雷克斯仰起头,把自己的事情完全拋到脑后。 「什么嘛,所以你刚才那番话是对自己说的吗?」 「因为真的不可能有结果嘛……」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还是不要陷太深比较好。」 「什么嘛……我真羡慕你,可以这么简单喜欢上一个人。」 「居然说我简单喜欢上人!」 雷克斯笑了。活了三百五十年的初恋被人说「简单」,叫他的脸往哪里摆? 「马修,你听好。」 「……什么?」 「『爱人』是一种奇迹。」 马修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表情?对我有意见吗?」 「不是啦,只是现在跟我说『爱是一种奇迹』,我也……」 「不对,『爱』本身没有意义,『爱人』才是奇迹。」 即使怀抱单纯渴望著某人的情感,面对没有结局的每天,只能拚命压抑满溢的爱恋而无法向任何人倾诉──雷克斯亲身体验过那种地狱。 「这个人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类,你现在过著恶魔和公主都求之不得的幸福日子耶!不管谁说什么,我都会祝福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马修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疲惫笑容。 「不过,谢谢你,雷克斯。」 「嗯!」 马修伸出拳头。雷克斯先是吓一跳,然后才像其他小孩们平常做的一样,伸出拳头碰触马修的拳头。 「噗!你 真的很笨拙耶!你没有做过这种事吗?」 「吵死了!我今后会慢慢习惯啦!」 「你真的很奇怪。」 两人开怀地大笑。 雷克斯觉得这种心情很不可思议。 他还是恶魔的时候有很多朋友──至少他认为自己有很多朋友,但从来没有对他们怀抱过这种感觉。 变回人类后,每个人都让他觉得很耀眼,自然而然就对他们敞开心房。 雷克斯心想,今天说不定是自己活了三百五十年第一次交到朋友。 这时候…… 「马修!」 有如在热水中倒入冰块般凛冽的声音拍打两人,随后传来「咚咚」的敲墙壁声,一个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在做什么?」 那正是克里米那的怀兹华德。一个潇洒地披著女性外套,腰上穿著慈螺宽外袍的美男子站在门口。 「怀、怀兹大哥!我……哈哈哈……」 马修把蜡板和铁笔反手藏在身后,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但怀兹华德却不领情,一把揪起少年的衣领。 「马修,你这个臭小子!我不是叫你不要对那个王八蛋多嘴吗?」 「我、我没有!」 「你说了!说你喜欢上某个宫姬!」 瞬间,马修的脸色变得苍白。大概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吧? 「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吗?」 「不,那是……」 「你给我小心一点!他跟你说话,是为了诱导你说出后宫的事。」 「……咦?」 少年的眼神瞬间变得混浊。 「……骗人。」 「我没有骗你,所以才叫你不要接近他……」 「雷克斯……?」 马修的眼神又变回去了。 那是恶鬼的表情──被贫穷与绝望侵蚀,因背叛与谎言而受伤,最后连自己也变成那样。 「你竟敢……」 信赖瞬间反转。好不容易察觉的友情与心意全都坠入深渊。 最后,激动化为言语迸射而出。 「闭嘴!人渣!」 但却是出自雷克斯之口。 「怀兹!你竟敢说这种话!你说我和他的对话是在欺骗他?」 「我说的是事实吧?因为你一直在探口风。」 「那又怎么样?」 雷克斯将自己完全交给三百五十年不曾拥有过的真正愤怒。 他的确是为了得到后宫的情报才和两人往来。但他可以断言,刚刚和马修的对话丝毫没有掺杂这样的心情。 对他来说,那是更珍贵、更崇高、更耀眼的东西。 所以他不准许任何人亵渎。 「你还有脸胡说八道?谁会相信你说的鬼话?马修,你先回去。」 「咦?」 「你回去吧,我有话要跟这个白痴说。」 「但是……」 「快走!」 怀兹华德不容分说地把马修赶回去。 「等一下!马修!」 但雷克斯不让马修离开。他冲到走廊,抓住正要离开的少年的手。 「做、做什么?」 马修的眼眸里夹杂了疑惑与胆怯。 雷克斯感到愤怒和难过。感觉那样强烈的友谊,被怀兹华德一句抹黑的话破坏殆尽,让他很难受、很悲伤。 但是,他无法辩解,所以他把马修的蜡板轻轻交给他。 「你忘记拿了。」 「……啊,哦。」 「我明天也会等你来。」 「……」 马修没有回答。 这样就够了。 雷克斯强忍著心痛,回到房间。 「你还真有一套,让他这么黏你。」 怒火再次燃起。 「怀兹!」 「怎么?被我说中,你恼羞成怒吗?」 「我不是为了这种事生气!你这个笨蛋!」 气呼呼的雷克斯无法阻止自己握紧拳头。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不管再残忍的行为都做得出来。 雷克斯觉得自己,不,觉得人类很可怕。现在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所以无法掌控栖息在体内那过于鲜明的激动之情。 「你说那是我的策略?蠢死了!听了那样的对话,还会产生这种想法,难道你的脑子有问题吗?」 「随你高兴怎么说……你小声一点,不要把小鬼们吵醒。」 雷克斯一时语塞。听到怀兹华德这么说,他只能闭上嘴巴。 「……你要跟我说什么?」 雷克斯坐在床沿问道。怀兹华德还是待在房里,倚在门口旁边。 眼前的情况很不寻常。这一个礼拜以来,雷克斯找了各式各样的藉口向怀兹华德攀谈,但怀兹华德几乎对他不理不睬。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找上门来,难道天要下红雨了?雷克斯的心中涌现越来越多的好奇心与警戒。 克里米那的怀兹华德──在各种意义来说,这个男人是孤儿院的例外。早上和晚上的祈祷他都缺席,也完全没有遵守起床和就寝的时间。 除此之外,他的待遇也有别于他人。怀兹华德是唯一能到学院就学的人,院长和其他大人也对他善待有加。 最令人在意的是,和他在后宫的那场相遇。 错不了,这个少年身处巨大的阴谋之中,而且还不是像马修和莉登一样奉命行事而已。他有自己的想法,同时采取行动,产生影响力。 伫立在墙边、咬著指甲的少年,宛如无声无息地燃烧的火炉。雷克斯可以看出他连现在都在思考著错综复杂的权谋算计。 「喂,你有话快说,我明天还要早起。」 「等等,让我思考一下……」 「啊?你还要思考?」 呼啊~雷克斯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 「……哼,你就是太聪明,所以才会想太多。像那样算计衡量,只会把自己逼进自己的死胡同里。」 「你少自以为是了。」 「你刚才不就那样吗?你要怎么想是你家的事,不要连累我。」 「……」 「你再不说,我要睡了。」 雷克斯躺上床,真的打算睡觉。之前他明明费尽苦心想跟怀兹华德说话,现在却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你……」 怀兹华德伸出即将从少年变成男人形态的手指。 「你对那件愚蠢的事还没死心吧?」 「什么愚蠢的事?」 「就是『想要潜入后宫』这件事。」 「啊,对呀。」 「……呼。」 怀兹华德搔了搔头。 「你怎么到现在还在问我这个问题?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 「少啰嗦,闭嘴!不要用那种让人头疼的声音说话!」 「这是天生的声音,你不要强人所难。」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脸苦恼不已的怀兹华德咬著指甲,不悦地咋舌并搔著头。 「这件事有这么难开口吗?有话直说,反正我迟早会请你帮我混入后宫。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就是这个……」 「嗯?什么?」 「就是你说的『混入后宫』……」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怀兹华德死心地说: 「有人命令我带你进后宫。」 第四话 太阳与月亮的重逢 不幸的是,没有不幸。 幸福的是,没有幸福。 ? 闭上双眼,浅浅呼吸,放松身体的力量,远离一切现实。只有头脑清明,最后甚至失去意识。珂古兰的视角彷佛幽灵般上升。 抽离盘根错节的现实,从知识顶端轻轻俯瞰。想像浮现在暗夜中的云朵。连自己的肉体也消失,只剩下纯粹的思考。 稍微整理一下。 珂古兰站在神祇的角度,俯瞰脚下的后宫。爱芮和希莱丽泽等人的人偶,在化为思考模型的后宫里模拟现实般地行动。里面当然也包含了珂古兰的人偶。化为神祇的珂古兰仔细审视自己的人偶,评断公主的处境。敌众我寡,还有压倒性多数的观望者。 珂古兰谨慎地操控视角,把时间回到一个月前。人偶的处境变化很大。大多数原本是观望者的人流入敌对阵营,她没有任何战友,剩下的则为旁观者。 珂古兰冷静地衡量在悬崖旁摇摇欲坠的人偶处境,连眉毛都不挑一下,只是来回审视著时间的推进。 看到后宫的整体时,她发现一个月前的情况还很安定。当然公主的生命仍然像风中残烛,但反而因为扭曲到了极致,因此只要除去这一点,就能得到更安定的配置。 然而,现在情况陡然一变。 连接公主的许多条线变得混乱,敌人、观望者、旁观者的关系瞬息万变。混乱招来更多混乱,甚至在与公主人偶无关的地方也有人斗争。失去秩序,混乱蔓延,局势已经混沌得连珂古兰也无法掌握。 这正如珂古兰所愿。 如今,公主已处在漩涡之中,对她贸然出手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当然,她无法防堵部分鲁莽的失控,或无法预料的「看不见的攻击」,所以只能放手一搏。 珂古兰对目前的进展还算满意。她将自己的人偶回归原处。 接著,她取出另一个人偶。 那是没有配置在后宫或王宫、纯洁无瑕的人偶。人偶上只刻了三个字「雷克斯」。 时间再往前推移。三周前的那个早上,雷克斯的人偶和珂古兰还在一起。但在那之后,他走出宅邸,之后下落不明。 但珂古兰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事而停止思考。只要就莉登顽固的态度和骑士队不自然的言行来推理,就可以立刻察觉雷克斯被藏起来的理由有多么可疑。 珂古兰暂时把视角从雷克斯人偶挪开,对焦于将他卷入其中的现象。下一秒,浮现出近似巨大罗网的结构。 那是目前在后宫蔓延的渎职结构。 其中一张网捉住了雷克斯。珂古兰谨慎地解开网上的结,仔细注视,然后发现捉捕他的渎职,大致上可分为两类。 一张是骑士队编织出的网。这张连接后宫内、外的犯罪网,其下还有更多的渎职在支撑著整体结构。 这张网编织得很完美的地方是,骑士队并没有掌握所有主导权。她们的工作只是对进出的物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物品本身毫无关连。所以随著「买卖」的种类增加,更能确保彼此安全。一旦有什么万一,她们构筑起可互相像蜥蜴般断尾求生的关系。蜥蜴断掉的尾巴和每一个网结一样。珂古兰的思绪驰骋在后宫中那些被偶然举发的事件。普通的宫姬看到这些,便以为渎职已被整饬,事实不然。那只是被切断的尾巴,罗网本身还悠然地存在著。 就这一点来说,格菈也一样。目前摆在眼前的难关是,到头来也只是和其他张罗网战斗,即使格菈被击倒,也会有人取代她的位置。没错,这只断尾的蜥蜴,有时就算切断它的头,也还是能苟延残喘。 总之,这张罗网捕捉雷克斯的时间太短,也不是最本质的那张网。珂古兰把目光投向另一张网,目前捉住雷克斯的犯罪网是这一张。 但是,要解开它难如登天。坦白说,她指责格菈放行男人进入后宫,只是依据格菈的个性和雷克斯消失的事实而做出的栽赃,更深入的事她全然不知。 而且新的情报也是谜团重重。 向格菈询问后可以明白,她们似乎不认为雷克斯的出现是异常的。至少在她试探时,从格菈的反应看来她只是进行「日常的渎职」,看起来也不像有和来历不明的人物往来。这次的委托也能证明这点。 在那之后,珂古兰说:「我对那个男人一见钟情,让我见他。」当她如此拜托格菈时,格菈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然后指定了今天晚上会让对方前来赴约。 到了这个地步,即使聪明如珂古兰也一头雾水。她有一种直觉,雷克斯是不是做了什么? 算了,至少现况有所进展。珂古兰回归现实。 「吼~」 她的眼前有一只毛皮漆黑的豹。 「……咩~」 不只是黑豹,她的脚边有一只雪白的山羊,扶手上有小鸟、陆龟和公鸡,每只动物都以各自觉得舒适的姿势休息著。 这里是后宫偏远处的公主宅邸的客厅。珂古兰深深坐进客厅的沙发里,漫游在思绪的世界里。但这些「雷克斯」似乎不满她这么做,不断騒扰她,彷佛在说:「陪我们玩嘛。」 「真是的,你们真爱恶作剧。」 珂古兰边搔弄黑豹的下颚,边微笑著说。 这些动物和骆驼一样,都是回归现世的祭品。珂古兰尽全力保护它们,所以现在宅邸里充满各式各样的动物。 拜此所赐,最近传出这间宅邸是动物园和鬼屋的谣言,连照料珂古兰的宫女都逃之夭夭,但珂古兰未放在心上。 她紧紧抱住黑豹,深深吸一口气。曾是恶魔一部分的动物们,身上残留著雷克斯的气息,抚慰了珂古兰疲惫不堪的心。 最近只要和它们在一起就可以放轻松。如果没有它们,或许珂古兰的心早就崩坏了吧? 「珂古兰殿下,我回来了。」 不过,这样的时间很快就结束。珂古兰松开柔软的毛皮。 站在门前的是琪侬。 「你回来啦。快报告给我听。」 「是的。我问了那名守卫,她说骑士队长当天亲自看守监牢而不在现场。」 「……哦。」 「还有,对于当天前来宅邸的骑士──爱德拉和蜜丝拉,我提出格菈的名字向她们询问事情的始末,她们说对雷克斯进监牢后的事毫不知情。」 「莉登的口风真紧。」 琪侬所说的都是背叛、秘密和被藏匿的真相。珂古兰将所有情报装入脑海,消除空白地带。 「还有这一大叠信件……」 「给我看。」 将近一半的信封没有花纹,不只没有落款,甚至没有写收件人。许多是来自想从巨额财宝分一杯羹的贫穷贵族。珂古兰仔细阅读信件的内容,将信分类为「可以利用」和「没有利用价值」。 「可以利用」的,是带有渎职气息的信。 珂古兰在蜥蜴切断自己的尾巴之前,先把尾巴捡起来。罗网是隐藏起来的,而她们处在罗网上看得见的地方。珂古兰在罗网的破绽之处倒入黄金,汲取情报,然后揭露上半部的结构。她的目的当然不是揭发,而是为了让情况变得更混乱。 「琪侬,把这封信送出去。像平常一样,用匿名的方式。」 「遵命,我立刻去办。」 「还有,这次从现场探查女官长身边的人。她不可能没有察觉骑士队的渎职。顺利的话,还能激起一场人事异动。」 「遵、遵命!」 「还有,我想追查我送出的古金币下落。你能透过你的老家帮我联系出入的业者吗?试试看做不做得到。最后,回去时帮我把这份怀纸挟在正门。」 「是、是!遵命。」 「我的命令只有这些,你可以退下了。」 情况又有了变化。珂古兰谨慎思考到手的新情报,更新假想模型,矫正错误的情报,重新编织罗网。 她实验性地替换数字,甚至编织出完全不存在的罗网,然后再卷起丝线。她感觉自己彷佛变成蜘蛛一样──操控阴谋丝线的不义蜘蛛,在这座名为「后宫」的致死之网上悠然自得地步行的黑发女郎蜘蛛。 珂古兰笑了。 她要把世界改写成她所希望的模样。 为此,她毫不在乎所有人的死活。 「──殿下,珂古兰殿下。」 「什么事?」 思绪被人打断,珂古兰只好回归现实。 「那个……珂古兰殿下,最后还有一件事。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 琪侬像掏起水般地伸出手,给珂古兰看手掌上的东西。 她的掌上放了数十枚金币、银币和细小的宝石。 「呃……这些是希莱丽泽小姐给的,这些是席薛公主给的,银币则是直接扔进屋子里……所有人都叫我背叛您。」 「哦,原来如此。」 珂古兰冷笑道。每个人的思考模式都一样。就像她用金钱来收买人心一样,对方也企图用同样的招式来打乱她的阵脚。 珂古兰不在乎,因为这么普通的手法反而在她的预料之内。 但是,之后的事稍微超乎她的想像。 「请您收下。」 琪侬颤抖地递出财宝,彷佛那些是受诅咒的东西。 「……」珂古兰不明白琪侬为什么要这么做。 珂古兰操控的丝线当然也适用在自己人身上,所以她时时刻刻都思考著琪侬背叛的可能性。 不,琪侬应该早就背叛她了,因为以琪侬的立场来说,这样还比较自然。投奔没有权势的公主,对琪侬没有任何好处。 「……谢谢你,琪侬,我对你的忠诚感到很高兴。」 「谢谢殿下!」 「所以,你还是收下吧。」 「咦?」 「你也需要用钱吧?用这些钱去买新衣服。」 如果琪侬收下这笔钱财,珂古兰反而能安心。 「我、我不能收!请殿下收下!」 然而,琪侬却慌乱地跑向珂古兰,将钱财塞给她,彷佛一刻都不想多拿。 「这些钱财请您拿去用!我没有资格使用它!」 「……哦。」 「那、那个……我先告退了!」 这次琪侬真的离开了。 珂古兰手中握著冰冷的金币沉思。 琪侬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她已经对琪侬展开搜查,但尚未揪到她背叛的尾巴。更甚者,琪侬彷佛真的对她忠心耿耿,甘于为她卖命。 珂古兰还不明白琪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她只知道一件事。 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就好像从第一颗钮扣就扣错了,没有修正更早以前就产生的错误。同时,她有一种已经无法修正的感觉。 毕竟从她出生开始,世界的一切就错得离谱。 她知道琪侬再也不会称呼她「小姐」。 珂古兰的胸口掠过一抹不安。她把手伸到椅子下方,下意识地寻求温暖,但没有得到想要的触感。 「……你们怎么了?」 野兽们都聚集在屋子角落,目不转睛地看著珂古兰。 「过来这里。」 珂古兰拍手招唤它们,但它们仍然一动也不动。 「算了……」 所有事情之后再来想办法。珂古兰将精疲力尽的身体抛进沙发,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感觉某种东西逐渐濒临极限。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想他,希望他用那少根筋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那个梦想即将变成现实。她等了好久,终于走到这一步。其他的事等见面后再问。共享所有秘密,之后再来决定就行了。一思及此,珂古兰下意识地放松表情。在严峻的思考中,她觉得自己触碰到久违的温暖。 珂古兰看向立钟,约定的时间即将到来。她玩味著幸福,等待那个时刻。就像在等待祭典的礼物一样,这段时间令人焦急。只能空等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 他为什么不快点来?珂古兰怀抱著这样的心情在窗畔坐下,彷佛等待父母回家的孩童翘首望向窗外。 约莫过了半刻钟,一名宫姬从庭院的彼端现身。 她的身高很高,披著慈螺的宽外袍。 是他吗?珂古兰看不见对方的脸和头发,但身高看起来差不多。不过,珂古兰按住用力鼓动的心脏,叫自己冷静下来。最近她只要看到身高稍高、短发的人,就会以为对方是雷克斯。她已经不知道失望了多少次。 宫姬走进庭院。 珂古兰离开窗畔,走向玄关。她在熟悉的走廊摔倒两次,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忘记点灯的缘故。她沿著墙壁缓缓走近玄关,接著听见「咚、咚、咚、咚」的敲门声。 那是格菈告诉她的暗号。无尽的安心感在珂古兰心中扩散。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 然而…… 「雷克斯?」 黑豹雷克斯不知何时来到珂古兰身旁,警戒地瞪著门的另一方。不只是黑豹,连猫头鹰、蛇以及年迈的陆龟都伸长脖子充满警戒。 一抹不安掠过珂古兰的心。 原本便是一心同体的「雷克斯」们之间的情谊已经超越种族,豹和公鸡甚至能在同一个地方相安无事。 如今,它们却不约而同地散发敌意。 珂古兰心想,不会吧?她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和努力,都要付诸流水了吗? 咚、咚、咚、咚,敲门声变得急促。 希望中夹杂著绝望。现在珂古兰不想打开门了,因为她以为是礼物盒的东西,已经变成墓穴的盖子。 咚、咚、咚、咚。 「是谁?」 「……我从白翼门『运送梦想』过来了。」 啊啊。 听到这个声音,连仅存的希望也消失。 即使男人尽可能压低声音用假音说话,珂古兰还是听得出来。雷克斯的声音更轻柔,至少不会蕴含如此粗暴的气息。 「请让我见珂古兰殿下。」 「……我就是。呃,『梦想是必要的』……进来吧。」 珂古兰回答暗号后解开门锁。男人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咕噜噜噜噜……」 「别这样,雷克斯……跟我过来。」 这时珂古兰已经恢复成平常的自己。 没关系。她早就习惯绝望了。这点程度的绝望不算什么。 相反的,她很庆幸可以判别很多事。一直以来,她活得如履薄冰,但这次在野兽们充满警戒之前,她完全没有想到来者是别人的可能性。看来只要遇上雷克斯的事,她就很容易失去理智。 她必须谨慎行事,因为严苛的日子还没有结束。 「……让我看你的脸。」 进入屋子后,珂古兰命令男人,男人也听从珂古兰的指示。 男人与雷克斯的年纪相仿,发型和体型也很相似。 但他们的相似点只有这些,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完全不同。 「……咦?」 珂古兰本来想揪出这个男人的底细。 但已经没有那个必要。 「你该不会是……」 记忆从脑海弹出,回到过去。那是难以忆起的孩提时代,是 珂古兰还不知道该如何接纳绝望时的记忆。 「亚尔斯。你是亚尔斯?莫尔德!」 「……我已经舍弃那个名字了,公主殿下。」 亚尔斯──不,那个名字被剥夺的少年说道。 「我现在的名字是怀兹华德。」 莫尔德家族。这个名字是约莫五十年前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新兴家族。来自长剑半岛的莫尔德,藉由海运事业跻身贵族阶级,其势力之庞大,近年来甚至当上出身地的属州提督。 但珂古兰记得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家族辉煌的过去。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亚尔斯佩服地说道。 「我们当时只见过四、五次面,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得一乾二净。」 「是呀,一般来说,我应该不会记得你。」 珂古兰的目光瞬间变得严厉。 「但是,你的存在太显眼了。」 那年她六岁,是母后去世约莫一年后的事。珂古兰参加某次园游会。这种聚会基本上是为了家长所举办的,被带来的小孩因闲得发慌而开始使坏,玩起捉迷藏、和人吵架并欺凌其他小孩。 父母的权力会对小孩产生影响,这就是贵族子弟间的交友关系。就这层意义来说,当时的亚尔斯是无敌的。他就像站在强大的莫尔德家的顶端般闪耀,成了其他孩子追随的孩子王。 当时他们看上的目标是爱芮。 虽然现在爱芮的个性激烈得让人不禁感叹究竟是谁造成的,不过当年的爱芮真的很可爱,害羞内向得在他人面前甚至不敢说话,让人不敢相信她是将军家的女儿。 当时是珂古兰对她伸出援手。 珂古兰不知道母后与阿姨之间的恩怨,在庭园的灌木丛中培育的友情始终没有被戴亚发现,在短暂的孩提时光中,两人情同姊妹。 「好怀念。那段过去久远得好像一百年前的事。」 「……是啊。」 珂古兰笑著说道。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古老的书本中发现一枚古老的书签。在最近令人头痛的每一天里,只有过去的记忆仍原封不动地残留下来。 怀兹华德也有相同的感受。他露出如果雷克斯和马修看到会很惊讶的柔和笑容,缅怀著过去。然而,他的笑容里仍带有珂古兰不熟悉的严厉。在她的认知里,亚尔斯?莫尔德应该是更爽朗的少年。 「……你家的事真的令人十分遗憾。」 「一切都过去了。」 两人因为那起事件而分离。 莫尔德家族的确很强大,甚至担任梦寐以求的属州提督一职。然而,当上提督之后,他们的当家却犯下决定性的错误。 那就是诛杀。 在莫尔德家族的当家米海尔就任地的长剑半岛上,自古以来便居住此地的索里德人与蓝达那利亚人产生纷争,众人都期待提督能消弭两族的不睦。 米海尔也确实回应了众人的期盼。他用当地的语言与索里德人对话,展现同胞的亲和;以在帝都培养的教养接触蓝达那利亚人,让他们安心。在那片土地上,施政者的人格更胜于实施的政策。以这点来说,米海尔非常杰出。 然而,在米海尔的任期即将届满的第三年春天,他开始冷落蓝达那利亚人,偏袒索里德人,最后导致双方的对立加剧。 心生不满的蓝达那利亚人前去抗议,米海尔视此举为蓝达那利亚人的叛变而执意诛杀。最后,他们率领属州军和志愿兵进攻帝都。 但他们连属州的领地都还没跨出,就被加尔帕斯卡?戴那巴雷司率领的国防军全数歼灭。 以米海尔为首,包括莫尔德家的祖父、祖母,以及担任军师的叔父,都被判以国家叛乱罪而处死。莫尔德家的财产充公,也没有人在意遗族的下落。 莫尔德家的长男现在就在珂古兰眼前。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你变了好多。」 珂古兰仔细打量六年不见的损友后说道。那个宛如日正当中的太阳般傲慢又爽朗的少年亚尔斯,随著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有如阴暗燃烧的破晓般沉著。 「我也很惊讶。」 怀兹华德说道。 「当时的我一定作梦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和男人偷情。」 「我也是,没想到你变得像男娼一样。」 「……哈,彼此彼此。」 「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在帝都。」 亚尔斯,不,怀兹华德模棱两可地回答。 「对不起,你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吗?」 「抱歉,如果你不介意谎言,我可以稍微向你透露……」 「谎言?」 「对,这份工作必须经常撒谎。我有时候是学院的学生,有时候是王子,有时候是拥有尊贵的血统但家族已没落的人。」 怀兹华德不知所措地搔头。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让我的计画全被打乱……算了,要现在开始也行。」 「不用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是韬光养晦般的柔和笑容。 「你虽然是大罪人之子,但似乎过得还不错。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那就好。」 自然而然的对话,让珂古兰感到很惊讶。她最后一次见到怀兹华德是六年多前,而且当年和怀兹华德也合不来,然而,现在和他重逢却不觉得尴尬,甚至还觉得和他很谈得来。 或许是因为怀兹华德遭逢大难后改变了很多吧?珂古兰反而觉得自己与宫姬同学之间话不投机。相较之下,怀兹华德虽然言语粗俗,但每句话都有其用意,所以让她抱有好感。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喂,买下我的人不是你吗?」 粗野的装扮与高尚的礼节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哀愁。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像这样继续聊天,陪你下棋,或是陪你打发时间也行,我会遵从所有命令。」 「所有命令……」 「没错,所有命令。」 怀兹华德露出看透一切的笑容。 「当然,如果你不中意我,我可以现在就走,下次会换别的男人来吧。」 「……哦。」 「什么嘛,原来你真的打算这么做。」 怀兹华德用略带遗憾的口吻说道。 「你对认识的人没兴趣吗?」 「不,我不是对你不满。我想,这中间大概出了差错。」 「差错?」 「你还记得三周前这里发生的骚动吗?」 珂古兰开始说明变成事实的事件──野兽们从国王的庭园逃出、闯入后宫,那时有一个男人潜入自己的居所,现在她在寻找那个男人的下落。 「……原来如此。」 怀兹华德点头,不知道是否相信珂古兰所说的话。 「我明白送错人的理由了。在那一阵混乱之中,你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吧?所以在指名的时候说『那天被逮捕的男人』,对不对?」 「对。」 「果然没错。其实那天,包含我在内还有其他人被逮捕。」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刻,珂古兰终于明白那天为什么会发生不自然的事,因为骑士队把雷克斯当成怀兹华德的同伙逮捕。 雷克斯大概也是将错就错,假装自己是他们的同伴而离开后宫,所以才会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那么,雷克斯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亚尔斯,不,怀兹华德,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找他?」 「……如果说我对他一见钟情,你相信吗?」 「什么?」 怀兹华德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珂古兰。 不管是莉登还是格菈,她们到底把自己国家的公主当成什么? 她的个性的确跟恋爱无缘,但大家的反应也太过分了吧?客观来说,珂古兰只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十六岁少女,所以她当然会一见钟情,也会坠入情网。 然而,为什么自己非得被每个人用「您在开玩笑吧」的眼神看待?而且她明明没有说谎。珂古兰把手抵在胸口。雷克斯—只要想到他,小小的心脏就会轻易加速跳动,运送血液。 她对雷克斯不是一见钟情,但对他的爱恋再真实不过。 不然她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为什么会使出违法的手段?抛弃冰冷却完美的日子,束缚琪侬、利用梅蒂、向可能成为国家丑闻的渎职行为伸出援手?她甘心做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全都是为了雷克斯。 「真的吗?」 「……算了,忘记我说的话。」 「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他吗?」 烦死了。珂古兰宛如赶苍蝇般挥手。 「啧!看来是真的。」 男人不知道从她身上看透什么,不悦地微微咋舌。 「……」 现在,珂古兰已经不认为这个男人只是受人使唤的小喽啰,从他的个性和态度来看,似乎深受敌人信任。 他一定是被命令来探查她的目的。即使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回去之后也会向上面的人禀报今天的对话吧? 聪明绝顶的他现在从她身上读取了什么讯息?珂古兰不禁感到一阵寒意,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相信。但是,「不知道」这个事实,对珂古兰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情报。就像在骑士队的背后找出一片空白一样,从月亮俯视的眼眸也在怀兹华德背后看见一片空白。 他应该没有理由相信她的说法。 但他却相信了,可见他有别的根据。 「……你认识他。」 这次换怀兹华德惊讶地瞠大双眼。 「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 「你只说『他』,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他……他的身高和你差不多,发色也一样……」 「像我一样的人到处都是,只有这些形容,我不知道你要找谁。他的名字是什么?」 珂古兰犹豫了。 这个男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尽管知道,却不代表他会坦率告诉她。她也不知道怀兹华德会不会把得手的情报告诉某人。 「我不知道。」 珂古兰会编造出「一见钟情」这种荒谬的藉口,当然是因为有其必要。她在寻找雷克斯的下落,但如果寻找理由是「他是恋人」,就太危险了。被敌人知道的话,对方会以雷克斯为人质,不和她进行任何交涉。 但是,如果只是「一见钟情」的程度,对手也无法采取强硬手段,因为在没有证据的阶段就刺激珂古兰,一旦珂古兰说「算了」、不在乎他的死活,敌人就会失去所有武器。既然如此,就静待公主的一见钟情变成刻骨铭心的爱恋后,再让公主与那个男人见面,进而掌握她的弱点,将男人培养成武器善加利用。久居后宫的宫姬应该会如此思考。 然而,敌人失算的是,男人本来是恶魔,和公主早已是一对情侣,而珂古兰对此毫不在乎。 敌人的确掌握了她的弱点,但是,男人要成为「武器」还需要数个月的时间。有了那些时间,珂古兰有自信逆转局势。但是,她现在办不到。 她和雷克斯之间真正的关系绝不能被人知道。因为假使被人知道,敌人便会终止这般拙劣的欺瞒吧。 珂古兰开始思考,这个男人是否有如此高的价值?她不抛弃任何可能性,用深思熟虑来准确衡量。 但是── 「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是吗?」 她无法相信怀兹华德。 「既然如此,我也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之后,他再也没有透露任何事。 ? 雷克斯不禁心想,同样是宫姬住的地方,宅邸的主人不一样,房子的风格也完全不同。倘若珂古兰的宅邸是沉静的湖畔,这里就是空白的沙漠。 「年轻小伙子,抱歉,把你找来这个地方。很高兴见到你。」 这里除了原来附设的家具之外,没有绘画也没有花。一个女人在这间没情调的屋子里,她的脸上戴了面具,嘴巴被扇子遮住。但是,雷克斯很快就察觉到,她就是那个现身在监牢的女人。 「先前承蒙您关照了,夫人,好久不见。」 「呵呵,你还是一样多礼。」 女人在扇子后方笑了。 在蓝达那利亚后宫的金楢宫,只有少数宫姬才有资格被赐予宅邸,这里就是其中一间。不久之前,怀兹华德带雷克斯来到这个地方。 「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想问你。来,请坐。」 女人向雷克斯招手,雷克斯半迎半拒地在沙发坐下。她阖起扇子,似乎没有为此感到不悦。 「怀兹,辛苦你了,你先退下。」 身后的怀兹华德皱著脸。 「夫人,您打算和他独处吗?」 「咦?你吃醋了吗?」 「我的意思是,这样太危险了。」 对呀!雷克斯点头如捣蒜。这个妇人可能真的很危险,因为她今天虽然有遮住脸,但脖子以下只穿著彷佛裸露出肌肤的薄衣。再这样下去,雷克斯的贞操恐怕难保,所以他希望至少让怀兹华德留下来。 「危险有什么不好?我不介意呀。」 「夫人……」 「呵呵,跟你开玩笑的。那些孩子还在里面,你去做你的工作吧。」 结果怀兹华德还是遵从女人的指示离开。他明明跟怀兹华德个性不合,但怀兹华德的离开却让他感到不安。 「我们来聊天吧,雷克斯。」 声音意外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雷克斯一回头,发现妇人居然坐在自己身旁。从下襬露出的膝盖是雪白的,描绘蝴蝶的扇子是漆黑的。 「哦,好,我、我们来聊天。」 「咦?你好纯情呢,真可爱。」 雷克斯逃到狭窄沙发的角落虚张声势。人类的身体真的很麻烦。他明明对那个妇人没有兴趣,身体却擅自起反应,瞬间混乱他的理智。 「首先,我想先向你道歉。」 妇人说要道歉,声音里却感觉不到任何过意不去。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误会你了。你真的是『不相关』的人吧?」 「我……」 「真的很可笑。我和格菈都没有想到,除了我们带进来的人之外还有别人会进入后宫。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瞧你长得这么可爱,那时候居然还将错就错。」 「我……很抱歉。」 「没关系。再说,我也不讨厌像你这样的孩子。我听怀兹说,你在园游会上对某个女孩一见钟情,为了追求她而真的『翻墙』了?真是感人!」 「不,我……」 「真的很感人,太有趣了……」 妇人说要聊天,说完这句话却沉默不语,面具后方的眼眸闪烁著光芒。 所谓「看透」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妇人的眼眸毫无保留,冰冷得令人心头一颤。雷克斯看过几次这种眼神,那是专注于研究的眼神,是以神的视角俯瞰观察对象的博士之眼。 「……仔细观察你后,我发现你真的很年轻,皮肤很光滑,头发很美,真不可思议。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装年轻的大人……但是,看起来也不像成熟老练的孩子,真有趣。」 「呃……谢谢。」 「但是,只有这样。」 妇人宛如不满意实验结果的博士,钜细靡遗地打量雷克斯。 「没错,只有这样。你看起来似乎拥有独特的什么,既年轻又古老,聪明过人却又愚蠢地潜入后宫──我承认你的确有点特别,但也只有这样而已。」 妇人像好奇地观察虫子翻身的小孩,拉扯雷克斯的脸颊。 「但除此之外,你没有特别的地方。你没有更特别之处吗?」 「特、特别?」 「是呀,特别。比方说,其实你很会讨女人欢心……」 「哇!」 雷克斯跳起来,从椅子摔下来。 「你、你要做什么?庄重一点!」 「……就是这点。」 妇人叹了口气,似乎真的很困扰。 「你是不是偷了什么?还是被下了封口令?嗯……不管哪一个,好像都不对。真的很不可思议。难道那个藉口是真的?」 「你、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啊,抱歉,我太冒失了。」 妇人像忽然失去兴趣一样放开雷克斯。 「你不必对我充满警戒,我是你的伙伴。」 「伙伴?」 「没错,伙伴。正确来说,是你和你心爱的女孩的伙伴。」 她到底在说什么?雷克斯狐疑地想开口询问时── 「然后呢?你们当天有见到面吗?」 单刀直入的质问像用针刺住虫子,让雷克斯无法提出疑问。 正题现在才要开始。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呵可呵,真谨慎。你怕我们对那个女孩不利吗?你错了,我反而认为,或许我可以协助她。」 「协助?」 「没错,我想协助她。你大概已经察觉,我们有管道让男人进入后宫。」 妇人微微歪著头,彷佛在问:「你知道吗?」 「……隐约有感觉到。」 「真优秀。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从一开始,你不认识我,却帮我逃出监牢,那时候我就觉得很可疑……就算是再放荡的妇人,一次跟三个男人偷欢也太多了,而且也不可能忘记前一天才偷欢过的男人吧?」 最重要的是,怀兹华德等人的态度。不过,雷克斯不打算坦白说出口。他觉得怀兹华德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盘算。 「嗯……」 「我有说错吗?怀兹和其他人是男娼,你是妓院的主人。」 「不,你猜对了我们的身分。不过,三个人并不算多,况且,不记得前一天偷欢的对象很普通吧?」 「……」她的「普通」大概跟他所认知的不同。 「算了,知道这些就够了。小伙子,你还想见那个女孩吧?但是,你不觉得很辛苦吗?你也不希望落得和上次一样的下场吧?」 「确实……」 「既然如此,我来帮你,让你和她见面吧。」 女人忽然拍手,似乎想到一个好主意。 「进入这里的方法、人脉,还有贿赂用的金钱,我都可以帮你准备齐全。对了,你被炒鱿鱼了吧?我也可以帮你延长在孤儿院的工作,并且提高薪水,命令怀兹不准对你动粗,甚至让他当你的护卫,怎么样?」 「我……」 雷克斯浑身战栗,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因为妇人所说的人脉和手段,正是雷克斯特地来这里想交涉的东西。 而妇人却主动说要给他。天底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 「……条件是什么?」 「呵呵,你真识相。我想想,首先,我要钱。不过,不是跟你拿,而是跟你的恋人收取。」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她当成客人?」 「没错,我总不能做白工,而且最近开销有点大。」妇人一副伤脑筋的模样笑著说道。 「当然,等你们顺利成为恋人之后再付钱就行了。呵呵呵,你有没有胜算?顺利的话,我可以稍微帮你们打折。相反的,有些事付再多钱也办不到。还有,你必须保密。」 「这一点当然没问题。」 「很好。最后还有一项条件,虽然这对你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希望你再去见一个客人,你愿意尝试吗?」 「别的客人?」 「没错。坦白说,现在有一个很棘手的客人向我们下订。」 妇人慵懒地叹口气。 「对方的出身高贵,最近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害我无法拒绝她,真伤脑筋。」 「为什么要安排我去见那样的人?」 「那是对方的要求。你不记得了吗?她就是你误闯的宅邸主人。」 「唔!公主殿下?」 「哎呀,你知道她?她说对你一见钟情,真浪漫。」 雷克斯终于掌握眼前的情况。 这一定是珂古兰的计谋。这招真高明。雷克斯在心中叫好,同时差点笑出来。珂古兰居然说对他「一见钟情」,听她这么说的人一定很困惑吧?因为那四个字一点也不像她会说出口的话。 「真的很浪漫……」 妇人语带嘲弄地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如何?你愿意当殿下的对象吗?」 「……如果我拒绝呢?」 「……」 妇人皮笑肉不笑。 「我明白了,我接受你的条件。」 雷克斯像狗儿露出肚子般高举双手。妇人已经说出如此重大的秘密,若他拒绝,大概没有办法活著走出去。 「聪明的孩子。但是,你让我越来越糊涂了。这么做,你不会对恋人感到过意不去吗?」 「嗯……你不用担心。」 雷克斯已经彻底掌握珂古兰的意图。这是迷路时撒在森林里的面包屑,只对国王揭示谜底的藏宝图。 接下来只要走在指引的路上就行了。雷克斯将自己交给局势的发展。 「其实我喜欢上的女孩就是她。」 「……你说什么?」 「上个月的骑马比赛上,我看到殿下,对她一见钟情而迷恋著她。」 这当然是雷克斯捏造的谎言,但也是完美的谎言,因为雷克斯当时真的在场。现在恶魔雷克斯已经变成真正的人类。公主与恶魔之间因超乎常理而不为人知的故事得到修正,两人的相遇获得「一见钟情」这个现实的解答。 不消说,这仍是一个危险的赌注。因为这件事若传出去,会演变成天下的丑闻。即使如此,还是值得放手一搏。 「所以你们是对彼此一见钟情?」 「对。」 听起来很不自然吗? 妇人冷若冰霜的态度让雷克斯直冒冷汗。 「哦……?」 妇人只是冷冷地说了这个字。 最终话 孩子们 喝下石头, 在喉咙附近 发出「咚」一声。 我快要 满出来了。 ? 帝都已进入盛夏,耸立在后宫后方的山峦蓊郁,远方的海洋彷佛被倒入墨水般地深浓。被群山环绕的后宫也一样,金楢宫的小花坛和银樫宫的大庭园都全力迎接盛夏,为宫姬们带来极致的视觉享受。夏天将一切渲染成鲜艳的色彩,万物接受太阳的恩泽,歌颂生命。 其中,位于银樫宫边缘的某间宅邸格外地生气勃勃。这一带,罕见的小鸟们拍动七彩翅膀,骆驼和驴子在附近悠然漫步。这里是最近声名大噪的珂古兰公主宅邸。 有两个人在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打量著那栋宅邸。 「……我们走吧。」 爱芮?戴那巴雷司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液,抬头看眼前的宅邸。 「你不用那么紧张啦。」 相较之下,另一名少女──梅蒂则是打了个呵欠,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我们只是去朋友家玩而已,放轻松一点。你看!」 梅蒂提起身旁的篮子,里面装著她特别准备的故乡点心。 「你太天真了!你不知道别人怎么称呼那间屋子吗?动物园和鬼屋!总之,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啦,大家都是好孩子呀,对不对?」 很快就发现两人的野兽们朝她们走来,山羊和骆驼也在不知不觉间加入了行列。爱芮吓得想打退堂鼓。 「……总之,我们走吧。」 「啊,等一下,爱芮!」 「叫我爱芮『小姐』!」 两人在野兽的带领下来到玄关。 今天梅蒂、爱芮和珂古兰约好一起喝茶。虽然最近三人碰面的机会变多了,但令人意外的是,这是她们第一次私下见面。 「……奇怪?殿下没有听到吗?」 她们敲了门,却没有任何回应,两人只好在玄关和野兽玩耍,平稳的时间一分一秒经过。 「呼啊。」梅蒂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你想睡觉吗?」 「啊,不,对不起。」 「没关系。不过,怎么都没有人来开门?她出去了吗?」 但感觉屋子里有人。墙上的窗户全部打开,窗帘的下襬摇曳著。既然窗户没有锁,应该可以从窗户跳进去。 「不可以!」 「……我什么都没说呀。」 「你最近真的很夸张,最好小心一点。」 爱芮说道。这时,门锁冷不防被人打开。 「什么嘛,里面果然有人!」 接著,门也打开了,但出现在门后的是黑豹和骑在它背上的小黄金猴。 「吱!」猴子像在耍杂技般恭敬地鞠躬。 「怎么会是猴子来开门……」 「你太客气了!」 「你不要认真回答它啦,笨蛋!」 「吱,吱?」 「原来如此,侍女出门了吗?」 「咦?」 「吱吱,咬咬。」 「啊,你要带我们进去吗?谢谢。来吧,爱芮,我们走。」 「咦?咦?」 两人在猴子的带领下穿过玄关。走在后方的爱芮不停自言自语:「不会吧?不,她的话很有可能……」 「我先跟你说清楚,刚才是开玩笑的。」 「我、我知道啦!但这么一来,不就变成我们擅自闯进来了吗?」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我们走吧。」 梅蒂拉著畏怯的爱芮,大摇大摆地走在走廊上。 虽然梅蒂说自己是开玩笑,但爱芮不认为她在撒谎。两人在野兽的带领下,走在明亮的走廊上,不可思议的是,爱芮坚定地觉得自己不必害怕。梅蒂有时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全能得彷佛做任何事都可以被神原谅。爱芮觉得自己现在无所不能。 梅蒂的左手牵著猴子,右手牵著少女,在阳光撒落的走廊上小跳步,熟悉的野兽们从窗户现身,献上祝福。她最喜欢的朋友在走廊的另一端等著她,梅蒂高兴得想大叫, 打开门。 客厅是残留著浓厚魔法气息的童话世界。 盛夏的阳光融和从森林吹来的风,在窗帘的下襬嬉戏。筛落的阳光画出宛如水底的纹路,与地毯的花样融合。客厅里充满光芒,没有丝毫邪气。 带路的野兽们轻巧地跑过两人身边,加入同伴的行列。野兽们围成一圈,用温柔的眼神望向她们。 是睡美人。梅蒂在心中说道。 乌黑的秀发宛如流水,雪白的手如浪峰般拨弄头发之海,柔弱地躺著的脸是珍珠贝,轻微的吐息反覆,好似海潮声。 童话公主。 梅蒂知道珂古兰有这个别名,但这是她第一次感到人如其名。珂古兰是现实之外的人,至少她身上具有某种特质让人产生这种感觉。 为珂古兰献上这个名称的诗人,也是从珂古兰身上看出「那种」特质吧?不只是绝伦的美,不只是超凡出尘,因为见证了只有在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奇迹瞬间,所以才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明白这一点后,梅蒂忽然觉得很烦躁。那名诗人察觉的某种特质,对当事人来说就和打盹一样,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一部分。 人们对此视如至宝,所以才为她取了那个名字,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某种描写,她的言语是用笔写下的文字。因为想让自己的想法更笃定,所以才为她取名「童话公主」。 但她根本不是生活在童话故事之中。 「居然在打瞌睡,真是太过分了。」 梅蒂一脸无奈地叹口气,向前跨一步,下一秒,她的右手被人向后拉。 「怎么了?我们赶快叫醒她吧。」 「但、但是,她在睡觉……」 梅蒂再次叹了口气。这个名为爱芮的少女是少数和她一样在意珂古兰的人,但为什么爱芮这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 就像被欺凌的幼犬,明明很在意却故意忽视对方,为了说「讨厌她」而接近对方,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原地打转。 其实爱芮也有自觉,但无法克制自己,有时不惜欺骗自己也要接近她。所以…… 「不用担心。」 梅蒂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她不对,谁叫她要爽约。」 「啊……」 「走吧。」 两人穿越野兽们围起来的圈圈。象徵童话世界的它们有如从现实而来的使者,爽快地让出一条路给她们。它们感觉到和爱芮相同的迷惘,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消极地等待援助。她可以从它们身上感觉到一种哀伤的心愿。 「珂古兰殿下,快醒一醒。」 「嗯……」 不过,梅蒂有一种使命感。 她怀抱著信念,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摇醒睡美人,抬头挺胸地说,即使惹她生气或对她感到过意不去,她也不在乎。 不过,她在意的只有一点。 「唔……嗯……」 平稳的浪潮被惊扰,黑发宛如海啸袭来前急速退潮的海水般拉起,右手如猛禽般抓住扶手,四肢的肌肉逐渐蓄起力道。蛋壳裂开,睁开的眼眸如蛋黄般闪耀,对一切充满警戒。 梅蒂希望珂古兰变为人类,跨越身分与图书馆厚重的墙壁和她说话。所以她希望珂古兰从童话世界回到现实。 因此,她应该对珂古兰的改变感到喜悦。 最近珂古兰改变了许多,她藏起以前疏远他人的态 度,积极地与大家交流。一切进展都如梅蒂所愿。 然而,为什么她变得如此不安? 为什么珂古兰会露出如此骇人的表情? 累得忘记约定而打瞌睡的珂古兰脸上,刻满了混乱与猜疑。 梅蒂想知道她究竟在恐惧什么。 ? 清醒过来的珂古兰很快就恢复为平常的自己,脸上带著柔和的笑容。 「对不起,我似乎有点累了。」 两人大方地原谅她(至少梅蒂不介意),然后开始三人之间的小茶会。客人摆出伴手礼的点心,主人亲手泡茶招待。 不过,这时候珂古兰心中另有别的想法。 她表面上泰然自若地和两人聊天,其实内心很慌乱。她没想到自己会犯下打瞌睡而忘了约定这种错误。幸好对象是这两个人,不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您还好吧,珂古兰殿下?是不是累了?」 梅蒂趁聊天的空档询问。 「我没事。」 珂古兰答道。她最近的确瘦了,睡眠也变得很浅。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不觉得疲倦,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无止尽地继续下去。 「我们来聊一些有趣的事吧。梅蒂小姐知道这个月将在白翼门举办的祭典吗?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参加?」 珂古兰仍然不遗余力地拉拢梅蒂。 经过格菈和希莱丽泽的事之后,她更加确定梅蒂和自己很合得来。梅蒂一点也不害怕被视为烫手山芋的公主,彷佛能把水与油混合在一起一口饮下般。 比方说,现在的茶会也一样。最近她和爱芮被认为「言归于好」,也是梅蒂的功劳。珂古兰为了利用梅蒂而接近她,爱芮为了保护梅蒂而跟她形影不离。 梅蒂有一种力量能结合本来不可能在一起的人。那也是现在的珂古兰亟欲拥有的力量。 「月底吗?当然没问题!」 「等、等一下!你还打算增加自己的行程吗?」 果不其然,梅蒂不加思索地一口答应,但旁人出声制止她。 「不方便吗?爱芮小姐。」 「我不是说过叫我『爱芮』就好,不要加『小姐』吗?」 「哇!真的吗?爱芮!」 「我不是说你,笨蛋!」 爱芮边大口吃茶点,边踢了兴高采烈的梅蒂一脚。 「你已经有其他行程了吗?既然如此,我再重新调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行程太满了!今天在这之后还有茶会,明天要去看表演会,后天有棋方举办的小型大会!然后每天还要参加茶会或园游会!我受够了!」 爱芮忍不住大叫一声,然后倒在沙发上。 「……那么,爱芮小姐缺席……」 「不只是我,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累倒的。」 「我不要紧。」 不巧的是,珂古兰无法用「我累了」这种和平的理由来休息。这副身体彷佛不在人群中现身操控他人,就无法活下去。 「哼!忘记约定,累倒在家里的人还好意思说!」 「……关于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其他的事,你没有资格插手。」 「是啊,你说的对,反正我是不相干的人!」 翠碧的眼眸燃起阴沉的火焰。糟糕。珂古兰很后悔。这个表妹的个性很激烈。她说错话了,或许她真的有点疲惫吧?平常她对爱芮的怒气总是冷处理,这次却加剧了她的怒火。 「无所谓,我缺席。」 「……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不只是我,她也不去。」 「咦?我吗?」 话锋忽然指向自己,梅蒂惊讶得张大双眼。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她去不去轮不到你来决定。」 「哦?你的表情都变了。」 这时,爱芮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哈哈!我说不去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在乎,但说她不去,你就千方百计挽留她。」 爱芮气得右手发抖,犬齿咬紧下唇,已经濒临情绪爆发的边缘。珂古兰感到很困惑,跟在那天的宴会上一样,不明白爱芮为什么生气。总之,她得先安抚她才行。 「爱芮小姐……不,爱芮。」 「无所谓,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卑鄙小人!」 爱芮笑了──即使她一点也不快乐。 「我看穿你最近经常邀请我的原因……哈哈,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反正我只是她的附属品。不,现在对你来说,我只是拖油瓶吧?我不去,你还比较轻松吧?」 「……」 「……不去就不去……」 握得泛白的拳头用力捶桌面。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想问的是,我为什么要利用你们?」 「不是!我不是在问那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抱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听不懂?」 爱芮站起来,指著珂古兰。 「就算你利用我,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心机很重、伪善又阴险!但是,我看不惯你现在的做法!」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 沉静的火焰在珂古兰体内燃起。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激动,却无法镇压体内的烈火。 「告诉我,爱芮,我该怎么做才能不惹你生气?」 「……你是认真的吗?」 爱芮像忽然泄了气一样,脸色铁青地跌坐在椅子上。 「对你来说,我根本可有可无吧?还是说,你真的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失去怒意和激动的眼眸浮现一抹绝望。 爱芮说那是「简单的道理」,但珂古兰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拜托我呀……」 爱芮说道。 「直接拜托我就好了……告诉我原委,然后拜托我协助你,这样就行了。我也不是笨蛋,你都做到这种地步,我当然看得出来你别有意图。我们不是表姊妹吗?不是朋友吗?你只要说一声就好了!然而……你却设下重重陷阱,让人无处可逃,简直把我当成敌人……」 愤怒和悲伤连同言语一起溢出。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你的脑袋有问题吗?」 直到这一刻,珂古兰才察觉到。 自己的某个部分已经疯了。 「……」 就像爱芮所说的。她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而放出假想的丝线,操控一切。 但是,她有必要连对爱芮和梅蒂都做到这种地步吗?像太阳一样的梅蒂和潸然泪下的表妹,对她们设下陷阱有意义吗? 珂古兰觉得自己在最根本的地方做错了。那是失去雷克斯之后,始终消抹不去的不协调感。 「我无法像这个少根筋的人一样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跟我说实话!快告诉我!不然我不明白!」 珂古兰想不到任何反驳的话,理智反而成为她的敌人。她冷静思考。因为冷静,所以不得不「肯定」爱芮所说的话。 她感觉到如燃烧般的火热。为什么她会在爱芮身上感觉到和雷克斯同样的火焰?与只有在那个晚上体会到的温暖火焰同样的东西,就在她的眼前。 已经无庸置疑的火焰就在眼前,与眼泪一起献给她。珂古兰犹豫了。遍寻不著的宝贝忽然交到她手上,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据为己有。 然而── 「……不。」 珂古兰却无法伸出手。 「爱芮,我对你无话可说。」 「!」 泛泪的眼眸变得阴沉混浊。 珂古兰听到快步跑远的声音。被人用力关上的门摇晃了地板。小小的龙卷风扬起泪珠的水花,踩踏野兽的尾巴逃走了。 只剩下暴风雨后的宁静。现场没有人说话,只有从桌子滴落的茶水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 珂古兰也属于寂静的一部分。她深深坐入长椅中,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感觉到脸上传来麻痹的火热。 「您没事吧?哇,好红……请等一下。」 某人拿沾了水的手帕敷在她脸上。凉意反而加深火热感,让珂古兰感到阵阵抽痛。但是,她无法挥开对方的手,因为她的手、脚和心都无法动弹。 「爱芮回去了……」 某人再次开口。 「不能怪她,您刚才说得太过分了。」 珂古兰抬起不再麻痹的脸,看到梅蒂脸上浮现伤脑筋的笑容。 「……你不回去吗?」 「嗯……说的也是,我必须去接她才行,虽然还早,但我还是先告退吧。」 「……哦。」 「不过,我想多留一会儿。」 语毕,她们没有再说话。梅蒂真的只是留在客厅,顶多收拾打翻的茶具。 只有时间流动著。珂古兰欣然依赖这段沉默。 其实她应该为自己找藉口,否定爱芮的话,撒下更多谎言──像至今所做的一样。 然而,她说不出口,梅蒂也没有追问。 「那么,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梅蒂真的只是多留一会儿,半晌,她准备离开。 让人惊讶的是,珂古兰对此感到寂寞,所以她才会多嘴说出不该说的话吧? 「……你什么都不问吗?不在意爱芮说的事吗?」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但是,我相信您一定是为了我们好才选择不说。」 「相信……」 珂古兰心中产生迁怒般的怒意。她求之不得的「信任」与「爱人」,梅蒂却能轻易说出口。这样的她令珂古兰憎恶。 「你为什么能信任我?你懂我什么?」 「哈哈哈,说的也是。我只知道您喜欢图书馆,有点毒舌,还有你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嗯?你在胡说什么──」 梅蒂的表情融入阳光中。 「『幽灵』对『妖怪』的认知只有这些。尽管如此,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珂古兰再次感到一股热意。这次由梅蒂向她发出和雷克斯与爱芮相同的热意。 「梅蒂,你……」 「那么!我先告辞了。啊,手帕不用还我,要好好冰敷才行喔。再见!」 珂古兰还来不及挽留,火焰再次离开了。 只留下珂古兰与野兽。 ? 「……」 两人离开后,珂古兰仍然无法动弹。 忽然涌现的疲惫笼罩珂古兰全身。不,并非忽然涌现,她只是没有感觉到,其实疲惫一直都存在。 「……叫我说出真相……」 珂古兰早已心力交瘁。 「乾脆向她全盘托出……说『你的母亲想要杀我』。呵呵,她那么善良……一定会产生很深的罪恶感吧?她一定能被调教成跟琪侬一样顺从、宛如奴隶般的孩子,既然如此──」 珂古兰说到一半便把话打住。 她很害怕。因为自己真的办得到。珂古兰?迪亚斯能像折断小鸟的骨头一样,毫不犹豫地毁灭可爱的表妹。 珂古兰第一次为那样的自己感到恐惧,彷佛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妖怪。当她察觉时,头上已经长出角,想吃人类的肉。 她希望有人告诉她,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爱芮说她错了。然而此时此刻,珂古兰也有同样的想法。她做错了一些事。同时,她也感到愤怒。 到底要她怎么做才好? 她的世界没有和善到能让她活得堂堂正正。她只能藉由弄脏自己的手来保护自己、保护雷克斯,以及保护野兽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呼……呼……」 珂古兰抱住瑟缩的身体,感到一股不敢置信的寒意。 她好想见雷克斯,触碰他的温暖,确定自己没有做错。或者,如果她错了,她甘心被骂。 这里太冷了,冷得孤伶伶的她几乎要冻僵。 ? 夜里,雷克斯坐在窗边,仰望有阴晴圆缺的月亮。 「好慢……」 自和妇人约定的那天后,已经过了五天。 他知道才五天而已,自己还不需要焦急。但是,在不上不下的状态下只能枯等的感觉很难受,害他整天胡思乱想。 ……该不会对方对他起疑心了吧? 有可能。雷克斯回想起和那名来历不明的妇人最后的对话,她很明显地在怀疑什么。 雷克斯心想,妇人是不是对他有所误会?他猜不透对方的想法,但无法否定她对要不要让他们见面有所迟疑的可能性。 「唔……但我也不能怎么样。该怎么做才好……」 「雷克斯,你不要在那边自言自语,帮我翻译这段。」 在雷克斯烦恼不已时,马修拉扯他的袖子,要他靠著月光帮忙翻译徵人内容。马修今天也来找雷克斯学习语言。 不,不只是马修。 「啊,雷克斯,你翻译好之后,帮我看看我的计算对不对。」 「喂,萨贾,你很狡猾耶!雷克斯!快点下下一步棋!」 狭窄的房间塞满孩子们,他们都和马修年纪相仿,有人学语言,有人学数学,各自学习想学的知识。起初只有一个人的晚间教室逐渐广为人知,现在发展成小有规模的夜校。 「好啦。」 雷克斯心不在焉地回答,一一帮他们看功课。坦白说,明天有很多工作要做,他又很在意珂古兰的事,所以想早点就寝。 但是,看到孩子们学习的样子,他就无法轻易拒绝。 马修等人拚命学习的态度,并不是宛如在玩上学游戏的后宫宫姬们可以比拟的。所以雷克斯无法不疼惜他们,并想尽可能教导他们知识。 ──即使他知道那是恶魔的行为。 「我写完了!雷克斯,你看!我写的对吗?」 「我看看。嗯,写得很好。」 「太好了!」 马修高兴得跳起来。或许是因为年轻和认真,每个孩子都进步神速。 「好!我变得这么厉害,应该可以成为口译或代书吧?」 「是啊,应该可以吧?」 「嘻嘻嘻!对吧?」 「什么嘛!我也会呀!」 「我也会!」 听到马修那么说,每个孩子也开始说起自己的梦想,雷克斯只是默默点头。 然看到有人从孤儿院入口望向他的房间。 「唔,糟糕。」 「雷克斯,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外面?该不会看到那个女孩的幻影了吧?」 「不是,是怀兹。」 「咦?」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快撤退~~!」 声音响起的同时,所有人动了起来。几个男孩从窗户跳出去争取时间,女孩迅速收拾教材与文具后匆匆忙忙逃跑。不愧是贫民街出身的孩子,他们对危险很敏感。雷克斯看得眼花撩乱时,所有藏匿工作已大功告成。 不过,这次的对手是熟知他们一切把戏的人。 身手矫健的野兽在暗夜里奔跑。 「哇!」 「哇!」 跑去缠住怀兹华德的孩子们依序发出哀号,如狮子前脚的右手搭在关到一半的雨窗上。怀兹华德一跃而入,没有出声,也没有敲窗。 「……喂。」 克里米那的怀兹华德。拥有猛禽般眼眸的男人,如飞燕般降落在房间里,环顾四周。 他一眼就看穿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 「我应该跟你说过,叫你不要多事。」 「怀、怀兹大哥,这是──」 「你闭嘴!」 愤怒的目光揪住雷克斯。 「你要被我痛打一顿才会学乖吗?既然如此,我就如你所愿。」 怀兹华德边说话边伸出手,揪起旧衣服的领口。 「喂,不要给孩子们看到那种残忍的画面!至少不要现在动手!」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你对他们做的事才残忍吧?」 「……你说什么?」 「我叫你不要对他们『炫耀』!一见钟情?放手一搏?要玩有钱人的游戏去别的地方挥霍!这里的人不像你那么自由!」 怀兹华德尖锐的目光扫了房间一眼。马修吓一跳,赶快藏起蜡板,但他的动作当然逃不过怀兹华德的双眼。 「马修,那是什么?」 「啊,呃,这是……」 「明年就要加入军队的人,学习文字有什么用?」 少年的表情为之一僵。 「难不成你想当将军?萨贾,你也一样!只是在船底划桨的人,不需要学会看星相!阿尔梅拉,你想成为棋方的宫姬吗?也不照镜子看自己长什么模样!」 每一句都是诅咒。怀兹华德的每一句话,让孩子们的表情逐一冻结。他先下手为强,摘去名为「可能性」的芽。 「快住口,笨蛋!」 雷克斯忍无可忍地大叫。 「混帐!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煽起他们的绝望?」 「你才不要给他们不存在的希望!」 两人针锋相对。雷克斯和怀兹华德都有属于自我核心的绝对信念。 宛如暗夜的眼眸嘲弄似地扭曲。 这一刻,雷克斯觉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怀兹华德」这个人类。 「即使牌面再差……我们也只能用被给予的牌来决胜负。然而,你却轻易舍弃手上的牌,煽动他们追求理想。看到你这么做,他们会有何感想?」 「……」 「只要不知道,就能活下去;只要别抬头看、低头看著地面,就不会失足。你在教不懂天空的人什么是天空,不懂自由的人什么是自由。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残忍!」 怀兹华德说的再正确不过。 雷克斯看过不少人走向毁灭的瞬间。 意外的是,大部分的人并非因绝望而毁减。 杀死他们的不是绝望,而是希望。他们见到了绝对无法得到的希望而选择死亡。雷克斯对此再清楚不过。 因为他是恶魔。 「啊啊,是啊,怀兹,你说的没错。希望和绝望一样都足以杀死一个人,我很清楚这一点。」 「你……」 怀兹华德放开雷克斯,第一次面露怯意。 雷克斯笑了。他比任何人还要明白这个道理,轮不到怀兹华德来向许愿恶魔说教。 「但是,我还是会选择希望。」 「……即使扭曲他们的人生,你也不在乎?」 「这种说法有点过分。」 怀抱希望才是正确的。那对雷克斯来说是不可动摇的真实。 但是,把这个想法强压在别人身上,总觉得不对劲。 「你负得起责任吗?」 怀兹华德彷佛呕血般地说出这句话。直到这一刻,雷克斯才明白怀兹华德总是处处与他作对的原因。 怀兹华德和他一样有能力指导孩子们,教导他们语言和历史,让他们看见希望。 然而,不知道怀兹华德过去经历过什么事,让他没有那么做。雷克斯相信过去一定发生过一场悲剧。 「回答我,雷克斯!」 怀兹华德正是「怀抱不会实现的愿望的孩子」。不知道是多么残酷的命运,让这个只活了不到雷克斯年纪的几十分之一的少年濒临生命的极限,拚了命才勉强把脚踏在人世间。他的脸上带著嘲弄的笑容,同时写著「不可能」。 那和恶魔的结论一样。随意实现愿望的恶魔无法对任何人负起责任。 即便对象是公主亦然。 「雷克斯……」 孩子们胆怯地揪住他的衣角。以前的恶魔一定会冷淡地挥开对方的手,甚至逃到别的时代,不让对方触碰自己。「负起责任」根本不可能实现,同时也把恶魔逼入孤独。 但是,雷克斯已不再是从前的他。 不知从何处流入的力量溢满胸腔,他的心温暖地燃烧著。 失去超凡的力量,雷克斯再也无法实现任何人的愿望,也不可能为他人负起责任。 即使如此…… 「好,我会负责。」 「……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负责。」 把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胸腔的热意化为风,盈满他的心。那和向珂古兰告白时吹拂的风非常相似。 「虽然……虽然我很渺小,但我会竭尽全力。马修!」 「咦?」 忽然被点名的少年吓得跳起来。 「你刚才听见了吧?如果你真的想当口译,我也会协助你,提供我的智慧。其他人也一样!」 「真、真的吗?」 孩子们跑到雷克斯身边,彷佛第一次见面一样围著他。 「雷克斯,你愿意留下来吗?你不回去了吗?」 「没错!不过,我很严厉喔!」 「太好了!你愿意当我们的老师!」 「老师?」 「对呀!雷克斯老师!太好了!我们有老师了!」 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坦白说,雷克斯不清楚「老师」是什么,不过,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他也无意更正。 而且「雷克斯老师」听起来还不赖,他觉得很适合自己。 「……你根本办不到。」 孤伶伶地被留在黑暗中的怀兹华德说道。 「你说的话才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或许吧。但是,你所认识的我,本来就一直在追逐那个梦想,不是吗?」 或许他无法实现诺言到最后,有可能半途而废,背叛他们的信赖。 但那和立定志向是两回事。 雷克斯已经深知这一点,就像他立誓与那个黑发女孩长相厮守一样。 蛋!简直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等等,你说的到底是谁?」 「你给我闭嘴!」 「哇!」 雷克斯冷不防挨了一拳。 「哇!雷克斯!住手!怀兹大哥!你要做什么?」 「……气死我了!你这混帐真的让人很不爽……」 「那、那才是我要说的话!」 雷克斯脚步踉跄,但硬是不肯倒下。 「虽然你一直都很恶劣,但刚才那一拳简直莫名其妙!我绝不饶你!你不要以为我都不会还手喔!」 雷克斯抡起拳头恐吓怀兹华德。 「哼!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已经很久没有揍人!等一下控制不好力道,你可不要哭著求我放过你!」 「如我所愿!白痴,放马过来!」 「哇!你们两个都住手!」 两人不理会马修的制止。雷克斯开始三百五十年来的第一次斗殴。他的杀人拳挥空,必杀踢还踢到墙壁。他的攻击几乎没有打中怀兹华德,只是像平常一样被怀兹华德殴打,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很高兴。 许愿恶魔和十七岁少年打架。 这让雷克斯欢喜无比。 ? 雷克斯不在,消失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温暖被暴风雨掳走,只剩下微弱的余温。 即使如此,珂古兰仍然追逐著他。道路是艰险的、不确切的,痕迹被暴风雨吞噬殆尽,但她从不死心。若是痕迹被消除,就去追查消除者,为了协助看不见身影的火焰,她苦思对策。 她的努力有了回报,最后终于让她找到线索。 怀兹华德。他一定知道内幕。 只差一步了。珂古兰第一次感受到具体的成就感。若要比喻,至今她的行动是搜寻逃入山中的一匹野兽。不过,接下来就不同了。她已经找到猎物,今后只要思考收拾它的方法。这是她的拿手绝活。 只要像对戴亚呢喃、将格菈逼入死角一样就行了。 再一步,她就能见到雷克斯。一思及此,珂古兰的心便感到一股恬适。她用恬适的心思考,接下来该怎么陷害、威胁怀兹华德。 同时她也发现,那是距离火焰最遥远的行为。 她的身体好冷,头好痛,肚子好疼。 先前感到的疲惫紧紧黏附在她身上,无法消除。珂古兰逐渐濒临极限。 不过,她表面上还是按照行程行动。在地狱度过十五年的精神力,在这种时候仍不松懈地运作,半自动地打理日常琐事。她彷佛一分为二,人偶的自己今天依然精神奕奕地筹划阴谋,真正的自己则是抱住膝盖坐著不动。每天都像一场梦魇,有时她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真实。 就像现在。 「……兰,珂古兰。」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珂古兰才缓缓回到现实,抑或是梦境。 这里是一座陌生的庭园。 「你还好吧?大家都回去了喔。」 希莱丽泽?艾尔提拜一脸担忧地站在珂古兰面前。这里是她宅邸里的庭园。 珂古兰想起来了,自己受邀参加希莱丽泽举办的茶会。 她还是在人前留下把柄了。 珂古兰忍不住皱起眉头。她似乎禁不起从夏日枝桠间筛落的阳光诱惑,一不小心在茶会上睡著了。 「……很抱歉,希莱丽泽。」 「不用放在心上。你最近经常外出吧?这是好事,但你似乎太勉强自己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希莱丽泽细心照料珂古兰,让侍女端著水,自己亲手撑伞帮珂古兰遮挡太阳。珂古兰很高兴,触动人心的体贴对现在的她来说非常宝贵。 她忍不住心想,这个世界真的充满了温柔,不分贫富贵贱地拥抱每个人。或许像自己这样的人,也有获得幸福的机会。 所以,这样的结局是自己招来的吧? 「你怎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阿姨的脸上沾到什么吗?」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如果可以,珂古兰恨不得直接打道回府。这是她的真心话。 「……希莱丽泽小姐,我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 或许对方也有相同的想法。希莱丽泽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微笑著说: 「我不能拒绝吗?」 「……不能。」 「你真霸道……至少等茶泡好再说吧。」 珂古兰没有等她。 「我想问的是,关于你犯下的禁忌。」 没想到自己的体贴竟招来对方反掴一掌,妇人困窘地微微一笑。 ? 「……首先,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发现幕后黑手是我?」 见过大风大浪的妇人没有为自己找拙劣的藉口。 「是怀兹华德……不,是亚尔斯留下蛛丝马迹。」 「啊啊,果然是他留下破绽,真拿他没办法。」 不知为何,妇人释怀地喝茶。 「你还记得他。」 希莱丽泽愉悦地笑著说,彷佛现在是一场真正的茶会。 「……王宫里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谢谢你……」 「不客气……」 珂古兰所做的事还称是不上推理,只是单纯的调查。而且,她的调查只是结合情报和想像的谬论,没有任何证据。她只是思考「怀兹华德」这个强劲的棋子出现在那种场合的理由。 更何况,以怀兹华德的身分根本不应该当男娼,然而他却甘于堕落。若非有人指使,否则这件事有如天方夜谭。 珂古兰首先怀疑的是某人的恋人。就像自己记得怀兹华德一样,或许他和在王宫时代结识的人到现在仍保持往来。倘若如此,相关的人恐怕多不胜数。 不过,珂古兰立即察觉自己没有必要特地调查。因为他当年的恋人还只是年轻的宫姬,没有必要协助成为烫手山芋的男人。再者,指使他的人不可能身分卑微。怀兹华德被交付「探查她的意图」这个重要任务,他的主人绝不可能只是泛泛之辈。 珂古兰确信某个身分高贵的人将怀兹华德视如己出。 知道这一点后,就有不少方法推论出幕后黑手。 来自长剑半岛的宫姬,其中又具有权力的人屈指可数。珂古兰将调查的重点放在这些人身上,矛头最后指向希莱丽泽?艾尔提拜。 希莱丽泽是艾尔提拜家族的千金小姐,艾尔提拜家位于怀兹华德的父亲──米海尔?莫尔德的派任地。 据说起兵叛变的米海尔当年已经疯了。不难想像为何会有此谣传,因为凭藉属州的陆军,绝不可能攻陷蓝达那利亚帝国。事实上,米海尔最后是在己方阵营放火烧死自己。 不过,世人对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疯狂的意见分歧。 是被戴那巴雷司击溃时?首战连胜时?还是他从出生就疯了,只是始终隐藏得很好? 抑或者── 「……是夏天。」 与吹向故乡相同的海风轻拂希莱丽泽的发丝,珂古兰觉得自己彷佛看见当年的少女。 果然是那年夏天吗?地点是诗人讴歌的约瑟恩城吧?当年身为氏族之妻的希莱丽泽与珂古兰一样,芳龄十六,与年轻的丈夫一同迎接新上任的提督。 时年三十二的米海尔,站在位高权重的莫尔德一族与男人的顶端。年轻提督腾起浪峰,等待时机,或许在那里看见了年轻妇人。 或者,从那时候起,他就── 分践踏她们的心情。既然希莱丽泽已经承认,她也没有必要探究她的过去。 不知为何,珂古兰忽然想哭。希莱丽泽没有找藉口为自己开脱,珂古兰明白,她是为了勉强维持自己心中濒临崩解的某个部分。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问了多余的问题。 「你是指让他潜入后宫?」 「不,我问的是,为什么要波及其他宫姬?」 珂古兰已经彻底调查希莱丽泽的事业。有多少收入、付给骑士队多少贿赂、向谁收取费用,她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希莱丽泽赚取的金额不多。 「如果没有牵连那么多人,只有你涉入其中,还不至于引起问题。事实上,我听说有其他人做同样的事,但她没有参与你的事业。你把网扩张得太大,所以才会被我揪出狐狸尾巴。」 理智命令珂古兰不要说话。为什么要问希莱丽泽这些?难道她想听令人怜悯的遭遇来同情她?或者听令人厌恶的事来憎恨她?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令人不敢恭维的恶意。 「为什么?」 但珂古兰无法阻止自己。她不明白希莱丽泽为什么要协助几乎与她没有关系的男人和女人。 最后,希莱丽泽说了。 「你的委托呢?殿下。」 利刃般无感情的笑容斩断珂古兰的质问。她的笑容直落珂古兰的胸腔,加深已逐渐崩坏的某种东西的裂痕。 「我会接受你的委托。」 「……说的也是,请忘记我刚才说的话。」 拜此之赐,珂古兰也回复冷酷的自己。 没错,从一开始就与她无关。 她只要有雷克斯就够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接受。」 珂古兰吸一口气,然后吐出。 她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珂古兰将几乎融化的思念化为声音传送出去。 「让我见那一天进入我房间的男人──这次请不要弄错人。」 「请告诉我他的特徵。」 珂古兰把对说格菈的话再说一次。 「……我明白了,的确有一个男人跟你形容的一样。」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珂古兰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是十七、八……是红色的……身高有点不一样。应该没错。他说自己的名字是雷克斯,是他吗?」 「……」 「殿下?」 「咦?对……」 珂古兰仍然不敢相信。她完全感觉不到欣喜,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的情感飘到不知名的地方无法回来。 「……殿下说对他一见钟情,是真的吗?」 希莱丽泽彷佛看穿一切般说道。 「你也认为我在撒谎吗……?」 「不,相反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因为这一个月来,你真的很努力。」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让我想想。」 红茶茶杯倾斜。 「如果很麻烦,我可以协助你。」 「……谢谢。不过,嗯……」 空气中开始弥漫略微不平静的气息。珂古兰很熟悉这种气息。 「我该怎么做呢?真伤脑筋。」 珂古兰做梦也不敢相信她会采取这种举动。 这个女人到这一步仍然说: 「我该接受还是拒绝你的委托呢?」 「……你想和我谈判?」 珂古兰的情感瞬间降至冰点。冷酷彻底夺走她的温暖。 「……别开玩笑了,希莱丽泽,你没有和我谈判的筹码。」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不要太自以为是。立刻照我的话去做,不然你和你的客人都会吃不完兜著走。」 「但就算殿下这么做,也见不到他。」 「……可笑!一个稍微在意的男人,根本比不上身处后宫的所有人生吧。」 「看样子我们的谈判破裂了。」 珂古兰完全摸不清希莱丽泽的想法。 「……好吧。只要你实现我的愿望,我不会对你不利。虽然我无法留下书面证据,不过我也成为你的客人,这样你没有意见了吧?」 「我不需要那样的誓约。」 「……好。我写下誓约书。」 「我也并非想要你写成文书。」 「你到底想要什么?」 头痛瞬间回到她身上。肺部彷佛浸湿般带著热度,全身肌肉同时绷紧。 「珂古兰,我并非想和你谈条件,只是在审查『让你见他』这一点而已。」 「……什么意思?」 头好痛,眼睛好痒,呼吸好急。 「为什么我非得接受你的审查?」 「你还不明白吗?珂古兰。」 最近好像有别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不要开玩笑了。你一定是心想,我根本不敢去举发你吧?你最好不要太小看我……」 胸口深处涌现一股力量,那是和折断小鸟的骨头、掐住琪侬的脖子一样,自己已经无法驾驭的力量。 「立刻照我的话去做!现在!」 「……我没有小看你。不过,如果你真的会去举发我,那我更不应该让你加入我的圈子。为什么像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孩子会不明白呢?你刚才不是问过我吗?」 「你在说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惜冒险也要帮助其他宫姬?』珂古兰,你真的不明白吗?以前的你应该可以立即找到答案。」 「以前的……我?」 珂古兰无法对这句话置若罔闻。 「你没听见吗?以前那个不爱任何人的你,应该可以立即明白我为了什么而叹息。」 「……你究竟懂我什么……」 「我懂。因为我喜欢你。」 希莱丽泽悲伤地垂下目光。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其实有很多人在看著你。隔著图书室的书架或棋盘,当时那个不向乖舛的命运屈服,甚至热爱那种命运的你真的好美。然而,一旦爱上某人,你就完全变了。恭喜你,珂古兰,我衷心祝福你,你变成人类了。你把所有人分为两类,决定只爱你所爱的人……」 「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她的头好痛,头上一定在长角吧。身体好痛,一定有岩浆流进体内。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我想珍惜它有什么不对?除了他,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没有说你不对……只是再也无法被你所爱,让我很难受。」 接著,希莱丽泽闭上双眼。 那一瞬间,珂古兰知道某件事已尘埃落定。 「请回吧,殿下。今天的对话,我会当作没听见。」 「可笑!等一下,希莱丽泽。」 「……我听你说。」 希莱丽泽停下来,到了这一步,她还是怀抱几许期待。 然而,珂古兰却说: 「……你会后悔。」 「我还能对什么感到后悔?」 「我会践踏你的一切,毁灭所有人。」 「……连你都失去了,我还能哀悼谁?请回吧。」妇人默默地行礼。 「至少我要保护你的世界不受你摧残……再见。」 法忍受被她舍弃。 「等一下……」 珂古兰很害怕,吐出的威胁全部反弹到自己身上。难道自己真的非得毁灭她吗?非得毁灭格菈、莉登、骑士队和这座后宫吗? 最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冷酷的脑髓回答:「办得到。」 「──等一下!等一下,希莱丽泽!」 珂古兰唤住希莱丽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威胁对希莱丽泽起不了作用,即便以世界做为人质,她也不肯点头答应。无法用恐惧束缚她,她的生存之道没有任何弱点让人趁隙而入。 然而,她说有答案。 而且是很简单的答案,只要回答出来,她不需要其余东西。 但是珂古兰不懂,究竟该回答什么,才能得到这个顽固女人的认可?更何况,她完全不明白希莱丽泽对什么无法释怀。为什么不肯接受这场交易?雷克斯对于珂古兰非常重要,但对希莱丽泽来说根本微不足道,所以她完全无法理解希莱丽泽拒绝的理由。 她不理解对方的世界观。 「等一下……」 珂古兰只是一再说「等一下」,除此之外说不出任何话语。她只想得出谎言和威胁,而不是希莱丽泽所期盼的言语。 绝望一点一滴充满她的心。 珂古兰焦急、恐惧得彷佛溺水,再怎么挣扎也看不见水面,甚至离水面越来越远,且盖子逐渐盖上。希莱丽泽摇摇头,背对珂古兰。即使珂古兰叫她「等一下」,她也没有再回头。 真的没有话可以说了吗?珂古兰寻遍自己至今的人生。只要能让希莱丽泽止步,什么话她都肯说。 「求求你……希莱丽泽,求求你等一下。」 那是只能仰赖对方施予慈悲的话语。 「我还不知道答案,但是,求求你等一下……请你帮助我。」 珂古兰虽然不相信这句话的作用,还是低头恳求她她仍然找不到答案,所以只能仰赖对方的同情。 这种行为让她感到相当忐忑。没有任何计谋,只能把自己交由对方决定,让她极度不安。 「求求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情况没有任何改变。珂古兰仍然低头恳求。 「请把头抬起来,殿下……」 于是,希莱丽泽说道。 蓝达那利亚的夏天是祭典的季节。这个时期的帝都白天炎热,夜晚沁凉如水,所以人们会忍不住熬夜,在清凉的夜市纳凉。 后宫也一样,尤其是八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会从外面引进摊贩,任宫姬们享乐。只有这一天,平时包办后宫杂务的宫女也可以休息,拎著成串的木牌票券逛街。闪闪发光的摊贩是巨大的异形花朵,徘徊其中的宫姬们宛如妖精。第一次参加的少女们走在夜晚的道路上,对任何东西都啧啧称奇;第三、第四次参加的人一副有点腻了的模样消磨时间;在后宫待了更久的宫姬,则是用慈爱的目光看著少女们,享受时间的流动。 「哇!好棒喔!太棒了!」 「够了,你真的很吵!所以我才不想跟乡巴佬一起出来!」 三人像随处可见的宫姬,在祭典的夜晚玩乐。看起来是第一次参加的少女双手抱满食物,年纪比她小一点的少女则是一副前辈的态度调侃她。走在最后的宫姬转动右手拿的风车,心不在焉地看著两人。 「你买那么多食物做什么?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拿到的祭典票券数量跟你一样,你之后不够用,我们也不会分给你。」 「因为都很好吃嘛!」 「我才不管你,笨蛋!喂!糖果冰也分我一点!」 梅蒂和爱芮在各式各样的傩贩之间钻来钻去,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看著两人买东西的方式,意外的发现梅蒂非常挥霍,毫无计画地乱买点心,爱芮则是仔细计画后才买,边走边吃。她们来来回回比价,看哪摊比较便宜、哪摊的份量比较多,跟在她们身后的珂古兰追得晕头转向。 「珂古兰殿下。」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珂古兰才回到现实。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戴上古怪面具的梅蒂,以及像鬼一样头上长角的爱芮。穿著制服的两人都做了简单的变装。顺便一提,珂古兰的变装是非常精致的尸鬼。大家都称赞她的变装,但她不记得自己有特别打扮。 「您还好吧?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哼!人稍微多一点就受不了,真没用!你刚好藉这个机会训练一下,习惯人群。」 「爱芮,你还是一样严格!」 「是你太宠她了!你有差别待遇!」 「我才没有!」 梅蒂边为自己喊冤,边迅速拿出食物塞进珂古兰嘴里。珂古兰吃著两颗蓝莓糖,觉得自己好像小山羊。 三个人宛如漂浮在河面上的树叶,晕头转向地穿过广场上闷热的人群。平时看惯的白翼门上今天点缀许多装饰,充满异国风情。 剧方的宫姬在门上表演戏剧,那是今年甫进入后宫的席朵蓉;棋方的宫姬设置的摊位是带有博弈性质的西洋棋局,偏偏坐在摊位上的人是戴朵菈,所以完全没有客人上门;远方的狂姬今天也纠缠著某人。 「要不要休息一下?」 某人提议,于是三人在庭园的矮树篱笆轻轻坐下。 今天在港口也有举办祭典,港湾深处的烟花船施放七色烟火。 珂古兰目不转睛地望著眼前如梦境般的景色。 一路走来,她们两个人一直扶持她。 自从和希莱丽泽谈判已经过了三天,那天之后,珂古兰每天都失魂落魄地发呆。 她没有停止欺骗,今天也像例行公事般写了黑函,四处播下争端的种子。 她尚未对爱芮和梅蒂表明一切,也还没有找到安置野兽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雷克斯的事也还没解决。 那时候,希莱丽泽最后只拋下一句:「我什么也没听到。」然后转身就走。 到头来,珂古兰不知道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只知道自己「输得」体无完肤。 现在她还不打算报复,不会去举发希莱丽泽,也不打算泄露情报。情况没有丝毫进展。 在不久之前,她一定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吧?但不知为何,现在却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比冬天的海洋还波涛汹涌的心,现在却奇妙地风平浪静。 她仍然不明白为什么。 「两位。」 还是一样紧紧黏著对方(或是被对方紧黏著不放)的两人回头看珂古兰。 「谢谢你们今天陪我来祭典。不用顾虑我了,去找你们的朋友吧。」 两人看了彼此一眼。连珂古兰也察觉到,有很多朋友和跟班的两人最近只要找到机会就会来陪伴她。 「不然您也一起去嘛。」 「对呀。像你这样瘦巴巴的蜥蜴,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明天会变成蜥蜴乾的!我才不想被你诅咒!」 「放心吧,我不会诅咒你。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珂古兰瞥了后方一眼,两人也领会她的意思。不过,没有人因此离开。 「嗯……但是,被人当成麻烦赶走的感觉实在不太舒服。」 「对呀。想赶我们走,就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请收下这些。」 珂古兰递出几乎没有使用的一叠票券,两人平分后兴高采烈地离开。 「爱芮。」 在两人离去时,珂古兰帮表妹擦掉沾在脸上的果酱。 非常醒目的两人一眨眼便融入人群之中。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珂古兰用仅存的票券,到附近的糖果店买了两根只有孩童才会买的棒棒糖。 然后,她走回矮树篱笆轻轻坐下。今天举止稍微有失礼节也不要紧吧? 「琪侬。」 珂古兰向背后的树荫轻唤,对方立刻回应她。 「是,请问有什么事?珂古兰殿下。」 琪侬没有参加祭典,也没有四处游玩,一直在这里等待珂古兰。 「我不小心买了两根糖果,你过来这里帮我吃。」 「什么?」 珂古兰也觉得自己的藉口拙劣得让人错愕,但说出口的话不能撤回,所以她半是赌气地继续说下去。 从树荫走出来的琪侬,宛如害怕人类的小狗一接下糖果,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 其实珂古兰希望琪侬在自己身边坐下,但自己对她做了那么多残忍的事,忽然要她「习惯」,对她来说太可怜了。所以珂古兰也满足于这种距离。 她们看著烟火。 时间缓缓流动。 「琪侬。」 半晌,珂古兰开口说道。 「那天,我命令你服从我……」 那是珂古兰第一次使人屈服于自己。从那天之后,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变回可逆的状态。 「那时候,如果我──」 ──如果当时不是威胁,而是拜托,结果会不会不一样?珂古兰只说到一半,最后还是把话打住了。 因为那种行为就像计算死去孩子的年龄一样。 琪侬再也没有用「小姐」这个带有调侃意味的称呼叫她。事实上,哪怕恢复这个称呼,意义也不同了。 「珂古兰殿下?」 「……没事,你不要在意。」 珂古兰用犬齿咬下糖果,让糖果在口中慢慢融化。她喜欢把棒棒糖咬碎来吃。 不知道琪侬喜欢怎么吃棒棒糖? 珂古兰疑惑地抬头看,发现她的侍女用悲壮的表情舔著棒棒糖。 「……琪侬,你讨厌薄荷吗?」 「……不,我不讨厌。」 看来是很讨厌。 珂古兰不禁苦笑。做出不习惯的事就会落得这种下场。她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琪侬讨厌什么喜欢什么。 「你不用勉强吃,拿回去屋子里吧。」 「呃,但是……」 「你去吧,我再待一会儿就会回去,先帮我把窗户打开。」 琪侬用奇怪的走路方式离开。她大概真的很讨厌薄荷吧? 最后只剩下珂古兰一个人。 珂古兰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她忽然发现自己最近总是和别人在一起:爱芮、梅蒂、琪侬,以及雷克斯。 雷克斯在做什么呢? 珂古兰望著祭典的喧嚣,心不在焉地想。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即使想起雷克斯,也不会有痛彻心扉的感觉,只是觉得很怀念,心中充满爱恋。 她好想见他。一思及此,她的心仍然会感到钝痛,但连这股疼痛都让她深深爱恋。 珂古兰心想,或许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雷克斯。 这是她在那个早上最先想到的最恶劣脚本。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还比较好,因为她可以追随他。但是,如果过了几年、几十年,雷克斯仍然生死未卜,宛如飘浮在半空中,届时她该怎么办?那时,她决定停止那个过于残忍的思考,因为再想下去她几乎要疯了。 但是,她现在可以思考了。 如果永远见不到他,她就等到永远。 心中自然而然产生这个想法。 雷克斯曾经化为恶魔,所以或许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既然如此,她也要变成不老不死才配得上雷克斯。 所以,她开始泰然处之。即使现在无法见面,但如果有永远的时间,他们的擦身而过只是一段小小的误差,只要睡一觉就过了。 呼啊……珂古兰打了呵欠。真难得,最近连在床上都睡不好,没想到却在这种地方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间,珂古兰便靠著栏杆沉入梦乡。 她心想,希望至少能够梦见他。 「……喂。」 有什么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喂,珂古兰,你睡著了吗?」 珂古兰心想,好吵。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所以希望对方安静一点。 「真是的,你会不会太过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苦心才进来这里吗?你看我的脚,上面的毛都被剃光了!」 不关她的事。 「唉……算我拿你没辙。」 某人在跟她说话。 那是陌生的声音,但珂古兰没有提高警戒,也没有惊醒。相反的,那个柔和的声音带有令她安心的效用,反而加深她的睡意。 「哼……不过,真有你的作风,让我也稍微安心了。」 意识朦胧的珂古兰纳闷地想,他是谁? 那个人不断轻拍她的额头。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希望这个人适可而止。珂古兰边抱怨边张开双眼。 「哦,你终于醒了。」 那是梦中的景象。 明月高挂夜空,流星的尾巴划过银河。 市街包覆在祭典的灯火中,烟火浮在海面上。 白翼门施放烟火,配合戏剧而升起的烟火绕门两圈,最后化为龙袭击主角。 后宫充满欢笑,而且每个人脸上都带著笑容。可看见梅蒂在远处跳舞,爱芮则拚命踮起脚尖想看清楚烟火。 站在最前方的他温煦地笑了。 「早安,珂古兰。」 头上缠著慈螺的头巾、一副沙漠之民打扮的宫姬,露出平易近人的脸微笑。 珂古兰心想── 「啊……呵呵呵……神偶尔也会认真工作嘛……」 「你向神许下和我重逢的心愿吗?」 「是啊……请祂让我在梦中和你相会……」 「嗯?」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珂古兰轻轻翻身,落入他的怀中。 「喂、喂!珂古兰?」 「呵呵呵,不过,你的打扮好奇怪。」 「……啊,我也稍微有自觉。」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对了,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在昏睡。」 「呵呵,真的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这不重要。 「喂,你醒一醒。我跟你解释现在的情况,你听清楚。」 「我不要。」 「你、你说不要?啊!喂!不要睡!」 明明在梦里,这家伙怎么这么吵? 珂古兰不悦地鼓起腮帮子,胡乱松开雷克斯的头巾,将纤弱的身体挤进他怀中的缝隙。 那里有令人不敢置信的温暖和香气。珂古兰一张开眼,就可以看见雷克斯那张带著困扰表情的脸庞。 珂古兰的全身变得软绵绵的,意识溶化,表情自然而然和缓下来,感觉自己就像窝在狗窝里的幼犬。 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舒服。 「喂、喂……那个……珂古兰?」 硬要找出一个不满的地方,那就是i作为枕头的心脏跳动得有点吵。 「啊啊!真是的!你太狡猾了!卑鄙!你是鬼!」 「……唔嗯,雷克斯,你好吵……」 「哼!你之后不准对我抱怨!」 珂古兰边想著这真是个美好的梦,边闭上双眼。 现实依然对她很残酷,有时连活著都很痛苦。 与他重逢的日子在遥远的未来,或许要花千年、万年的时间。 后记 大家好。好久不见,我是入江君人。 这本书是《孤独公主与神灯恶魔》之二。 是的,之二,是第二集。 有关注我推特的人可能知道,第一集发行不久,我就希望能出续集。责任编辑也对我说:「那么,就出版续集吧。」所以才会发行第二集。 真是可喜可贺。 对我来说,珂古兰也是写作的一个段落,所以能出版续集,我真的非常高兴。希望读者们也能有同样想法,但在结果揭晓之前也无法下定论。 请大家多多指教。 接下来要打个广告。我持续在富士见「fantasia beyond」上撰写《神不在的星期天》的外传。是免费的喔。很棒吧!连载的内容是「角色的过去」、「小插曲」和「其他」等各式各样的故事。从哪一篇开始看都不影响阅读,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然后是谢辞!这次也劳烦カズアキ老师帮我画了精美的封面插画,非常感谢您。责任编辑大人,我总是给您添很多麻烦,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还有书店店员和经销商,非常感谢大家。最近也认识了负责新型商业模式──电子书的编辑,请让我再次聊表谢意。 最后,我想向读者表达最深的谢意。 后会有期。 二〇一五年 春 入江君人 大家好。好久不见,我是入江君人。 这本书是《孤独公主与神灯恶魔》之二。 是的,之二,是第二集。 有关注我推特的人可能知道,第一集发行不久,我就希望能出续集。责任编辑也对我说:「那么,就出版续集吧。」所以才会发行第二集。 真是可喜可贺。 对我来说,珂古兰也是写作的一个段落,所以能出版续集,我真的非常高兴。希望读者们也能有同样想法,但在结果揭晓之前也无法下定论。 请大家多多指教。 接下来要打个广告。我持续在富士见「fantasia beyond」上撰写《神不在的星期天》的外传。是免费的喔。很棒吧!连载的内容是「角色的过去」、「小插曲」和「其他」等各式各样的故事。从哪一篇开始看都不影响阅读,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然后是谢辞!这次也劳烦カズアキ老师帮我画了精美的封面插画,非常感谢您。责任编辑大人,我总是给您添很多麻烦,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还有书店店员和经销商,非常感谢大家。最近也认识了负责新型商业模式──电子书的编辑,请让我再次聊表谢意。 最后,我想向读者表达最深的谢意。 后会有期。 二〇一五年 春 入江君人 大家好。好久不见,我是入江君人。 这本书是《孤独公主与神灯恶魔》之二。 是的,之二,是第二集。 有关注我推特的人可能知道,第一集发行不久,我就希望能出续集。责任编辑也对我说:「那么,就出版续集吧。」所以才会发行第二集。 真是可喜可贺。 对我来说,珂古兰也是写作的一个段落,所以能出版续集,我真的非常高兴。希望读者们也能有同样想法,但在结果揭晓之前也无法下定论。 请大家多多指教。 接下来要打个广告。我持续在富士见「fant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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