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生欢》 第1章 再相逢 骤雨初歇,罗幕低垂。尚未淌干的雨水不时从屋檐上滴落,长乐殿的烛火随风摇曳了几下。 “殿下,您还是快些用膳吧。”“公主……”殿内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奴仆。锦衣的少女举箸却又放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屏退左右,仅留一个贴身宫女在前。“流萤,明日是上巳节。” “一年太短,五年太长。就取三年罢。” 草长莺飞,又是一春。三年之约,竟这么快就到了。 “公主不必忧心,明日临水宴饮,宫人定无暇顾及。”流萤又稍稍靠近些说,“一回生二回熟,到时……到时我们再溜出去。”看着她无邪的笑脸,姈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当年自己尚未及笄,又是一身男子的装束,只怕是相逢亦不识。 窗外一轮蛾眉新月,熟悉的箫声又响起了。曲子中带着些期冀,让姈儿想到宫墙纷飞的柳絮。乐声丝丝侵人心,絮语低吟总关情。吹箫之人大约是懂得世间之情的。 禊祓之日,市井一派繁华,行人不止。“流萤,有什么不妥么,为何他们都看着我们?”姈儿以袖掩面,悄悄问身旁的婢女。流萤左顾右盼,早已被各种新奇玩意儿吸引住了。“大约是见您穿着与众不同?”上巳节上,妇女幼童都在头插荠菜花,俗谓可免一岁头晕之病。此时姈儿虽刻意穿了下等宫人装束,但对这乡土风俗却实实不甚了解。 “那是何人?”流萤捂着鼻子说。只见一个披散头发,手持酒葫芦的老者,步履踉跄地往这边过来。老者不疾不徐停在二人面前,淡然正色道:“女郎今日,不宜去西边。”他一边说一边捋了捋落在肩头银白的头发。 “你这老头,好不识趣。”流萤忍不住上前,却是一怔。这人单单一头银发,面貌却与青年男子无异,想来年纪却是不大的。姈儿止住她,摇摇头说:“我们还要赴约。” “祸起萧墙。”悠长的带着慨叹的口吻。姈儿闻言,脚步一滞。回头看,哪里还有那人踪影。 “怎么了,公主?”流萤忍不住询问。“‘萧墙’二字可是暗指我的身份?怕真是位异人了。”这般年纪的公主只她一人,姈儿不觉地皱起了眉头。永成公主萧雩姈,外人只知是主上老年得女不另设府邸,却不知她是不受恩宠。 流萤爽朗一笑,“那人定是和市井之人一样,见您气度非凡罢了。”“但愿如此。”两人继续前行。 那两人是否如约而至,在西山的垂柳下等候了呢?当初在二皇兄萧世谦相助下扮作男子出宫,虽几经波折,倒也结识了两个朋友。知己难得,何况是身处深宫。柳宴,柳大哥,这个小心翼翼思念了三年的男子。见到女装的自己会大吃一惊,还是气得拂袖而去呢?姈儿想着,不禁痴痴地笑起来。 越往西走,行人越少。远远地,姈儿看到柳树下,白衫的男子负手而立,发带随风而动。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脚步愈移愈慢。“那是,柳公子!”流萤惊喜地叫起来。 男子闻声转过来,盈盈地笑着说:“别来无恙?”竟是这样的反应,姈儿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可见他一早就知道了。柳宴见她低头,又作了一个揖道:“实不相瞒,在下随家君入宫之时,有幸得见公主数面。” 曲水流觞原本就是世族雅士的消遣,她早该想到的。“既在宫外,柳大哥唤我姈儿便好。”“姈儿——”柳宴依旧那样笑着,姈儿低着头,唯恐被知晓了少女的心事。但她心里还是欢喜的,脸上不自觉飞起一片红霞。 背倚柳树,持剑的男子看着不远处两人的背影,神情落寞。“为什么我总是迟人一步?师父——”身边早已没了人影。只有几道剑气划破寂静,一行黑衣人从密林深处铁叶般卷来,领头几个互相交流了眼色便一齐扑向姈儿。颜靖臣正欲拔剑,与黑衣人赤手周旋着的柳宴却抢说一句“你们先走!”,便推了流萤护着姈儿往溪边逃去。 踉踉跄跄被拉出,姈儿听到激烈的打斗声不时传来。“让我回去!”她心系着柳宴,急着往回走。流萤张开双手挡在前面,只一个劲地摇头。 “姈儿。”面前闪出一人,正是颜靖臣。流萤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了姈儿身后。“颜大哥,真的是你?”姈儿高兴地扑了上去。颜靖臣往后一躲:“咳咳,你怎么还是这样莽撞?”“你还是这样神出鬼没!”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姈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撅起嘴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原来你们一早就知道我是女子。”颜靖臣用手搭着眉骨说:“我并非有意瞒你,此事说来话长。”他正欲解释,忽然不远处的灌木丛被什么东西带得沙沙作响,手即刻按上了剑柄。 树丛中陆陆续续走地出了一大队人马,却而是二皇子萧世谦,所幸并非先前那伙人。 “柳大哥,你没事吧?”姈儿急切地上前询问。柳宴的左臂看来受了伤,血染红了宽大的衣袖。他见到颜靖臣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又带着惯有的笑容说:“所幸来人并不十分多,且惊动了二皇子殿下,应该不会追来了。” 萧世谦爽朗地笑了几声道:“胆子到是长了不少,怎么见到王兄都不问好?”姈儿看着马上趾高气扬的萧世谦,瘪了瘪了嘴,暗自嘀咕着说:“他怎么到这儿来了。”转身却发现颜靖臣已经走了。 流萤偷偷地指了指溪边的巨石,角落里果然露出一小片玄色的衣角来。姈儿正苦想如何不被抓回宫去,萧世谦却先说话了:“我还要赴临水宴饮,姈儿就托柳兄照顾了。”说罢便喝马而去。 姈儿看着萧世谦走远了,不假思索便从柳宴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来,要替他包扎伤口。柳宴故作苦恼地看着她:“你扯坏了我的袍子,拿什么来赔?”姈儿正当时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苦恼,听他这么一说,索性下力气打了一个结,疼得柳宴倒吸一口气。 “我救你一命,要如何谢我?”柳宴又问。姈儿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又马上转移了视线,支支吾吾地说:“市集上什么都有,看上什么送你便是。”她慌忙转过身,“流萤,我们走。” 柳宴看着她促狭的神情不禁失笑。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说:“王兄已经走了,颜大哥也出来吧。”于是从黑黢黢的石头后面,又闪出一个黑影来。 第2章 忆前尘 集市上车水马龙,人烟鼎沸。此时有了柳宴和颜靖臣作陪,姈儿和流萤无所顾忌地东奔西走,欢声笑语不断。跟在后面的颜靖臣一言不发,柳宴则始终面带微笑。姈儿在一堆奇特纹饰的面具前驻足,饶有兴味地观赏起来。冷不丁一声马啸惊起众人,未待看清来人,转身之间姈儿的手已被柳宴紧紧攥住。“怕是那些人追来了。”说着柳宴便拉着姈儿向前的巷子跑去。 姈儿看着柳宴的侧脸,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黄昏。当时怎么会相信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呢?这个问题,即便是此刻她也没有想明白。柳宴握着她的手似有魔力一般,让她来不及想多想。 那边疯马将将从流萤身边擦过,撞坏了货摊,残破的面具散了一地。颜靖臣上前扶住了流萤,没有发现身旁女子在低头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稍迟到来的小厮一个劲地赔罪,眼见颜靖臣要走,竟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懊恼地拍头说道:“疯马冒犯了各位,还请不要怪罪。眼下小奴必定难逃主人责罚。”说罢一边抹起了眼泪。流萤向来是个心软的,眼见不忍,就拿出随身所带的钱币给他。但那小厮仍不起身,于是又安慰了几句。 一来二去,两人早已不知姈儿和柳宴去了何处。此时他们已经停在揽月阁的飞檐下,柳宴微微仰起头说:“还记得那日的霞光么?”姈儿看着此时几片薄云的天空感慨道:“自然记得,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的黄昏了。柳宴不语,只是看着淡淡地笑着。他不像颜靖臣那般不苟言笑,姈儿却总觉得那笑里带着些疏离。 昔有摘星楼,今有揽月阁。揽月阁是建康城人烟最盛的酒楼,往来之人鱼龙混杂。上至庙堂之高,下达江湖之远,日日生出些秘辛与流言来,当然也有姈儿所求的真相。而传闻所至,最神秘莫测的却是酒楼身后的主人——出云公子,这里暂按不提。 姈儿初识柳宴便是在此。那年她十四岁,生母浠夫人故世已逾一十二年,尘封多年的往事终于有了些微痕迹可循。浠夫人美姿容,身形修长,面若桃花,宫人谑为“桃花夫人”。元宁二年,宠冠一时的浠夫人忽然对外称病,于三月后薨逝。合宫中人赐死,余人禁言此事,时永成公主尚在襁褓。这些是后来人所述,姈儿所知也不过如此,却总觉得其中大有内情。无奈时隔多年,无从取证。 她每每执着当年遗下的一支短笛,睹物以寄哀思。淡青色的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细细地看着。指腹划过不平整的雕刻处,上面留着一行蝇头小字。待姈儿年岁渐长、渐通文理之时,看“失意日无多,独舞衣如新。”这句倒也符合主人当时的心境,只是落款处“十二楼”三字笔力苍劲飘逸不似其它,令人无从得解。 自昔人逝去,主上鲜少踏入这长乐殿。四位公主之中,只有她萧雩姈年未满二十,亦未建府邸。主人无势,偌大的宫室就更加冷清起来。冷清却也有冷清的好处,无论后宫的女子斗得如何厉害,姈儿总是被遗忘的那个。 抚养她长大的乳母王氏每念及此,总说是已故浠夫人生前心善所得的庇佑。王氏是少数几个当年留下的宫人,受过夫人的恩惠。入宫单独在内室时,别的不说,只提醒姈儿勿忘慈母。两人相见,总是免不了落泪唏嘘一番。 适逢宫中鼠患颇扰,几个宫女在殿前提起毒鼠的法子。姈儿忽的心头一震,握着玉笛的手冷汗涔涔。“毒已入心……时日无多,毒已入心!”她只觉口中苦涩,脑袋一片空白。良久,她坐回到榻上,试图从辽远的记忆中搜寻出些蛛丝马迹来。果真如此,事情没那么简单。 也是机缘所至,二皇子萧世谦奉命调度三月三日临水宴饮之事。许是性情差的不太多,皇子公主之中,唯有他与她最是亲厚。自知浠夫人是毒亡,姈儿愈发强烈地想知道真相,却一筹莫展。此刻不但举目无援,且不知那下毒之人现在何处,凡事还需避人耳目。虽在深宫,却也听闻揽月阁根深叶大,值得一去。上巳节当日,姈儿带着婢女流萤乔装随行。 出了宫门不久,匆匆支走指路的随从,姈儿便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敦促流萤加快脚步,身后的男人却仍从容地走着,似是已然知晓了目的地。揽月阁就在眼前了,红漆高柱,匾额上鎏金的大字在骄阳下龙飞凤舞。姈儿更加紧张起来,忽又想起自己是一身男装,于是壮起胆来回头喊道:“你——” “跟”字被她硬生生吞了回去,她看着男子已越过自己迈向了酒楼,小伙计立马热情地招呼起来。此时两人皆因姈儿忽然的一声转过身来。仅一眼,却似积年的春日和风拂过她的心间。那男子同萧世谦一般二十来岁的模样,却有着她不曾见过的清朗。姈儿侧头拢了拢鬓边落下的一绺头发,复又看着他道:“知道揽月阁怎么走吗?”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仍故作天真地维持原状。身旁的流萤和对面两人皆是一愣。 男子慢慢抬头看了看上面的匾额,眼神带着点不解和同情:“莫非小兄弟是不识字?”姈儿:“我只是眼神不大好。”他微微一笑:“那小兄弟是初次来建康?”姈儿:“我只是初次来酒楼。”一阵静默后,男子:“在下柳宴。”姈儿:“萧誉。”伙计眼见气氛尴尬,立时把三人都迎了进去。 流萤看着泄了气的姈儿,有些不解,却还是小声提醒她:“公主,正事要紧。”姈儿打起精神看了看周围形形□□的人,谈天阔地间掺着些她闻所未闻的秽语,只觉嘈杂不堪。这时先前的伙计却来到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楼上雅座,有人相邀。” 第3章 两心约 伙计指了指最深处的一个房间便退下了。姈儿心里正想会是什么人时,却一脚踩空,在流萤的一声惊呼中向后仰去。睁开眼时,姈儿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拉住,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胸膛。那身白衫有些熟悉,散着淡淡的药草香气。察觉到胸前的柔软,柳宴的神色变了一变。 酒楼内有一瞬的寂静,看到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一种宾客又马上纷纷回转吃酒谈天去了。“看来你的眼神真的不大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宴温热的吐息拂在她脸上。姈儿感觉耳朵根在发热,所幸流萤及时恢复镇定说了句:“多谢郎君。”她才从柳宴怀里出来,重新站稳。 柳宴勾起嘴角,“萧兄弟不像是来喝酒的。”姈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凑过去说:“其实我是来 打听消息的。”“哦”字转了几个调,柳宴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唤来先前那个伙计。不多时,便有笔墨端了上来。他示意姈儿拿起笔,“只消将所求之事写于帖上即可。”然后避嫌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姈儿与流萤对视一眼,小心地写上了“十二楼”三字。待伙计离开,她用手指戳了戳柳宴的肩膀,“柳大哥见多识广,小弟二人就劳烦你多照拂了。”说完对他眨了眨满含期待的大眼睛。柳宴颔首,“那是自然。”过了一会儿又说:“愚兄正要去观曲水流觞盛景。”姈儿拍手称快:“甚好,甚好!我们又是同路。” 这时那小伙计又端着帖子回来了,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姈儿。“我家主人说了,此事关系重大,暂请客人留下住址。”姈儿一怔,旋即又想是来对地方了。柳宴的神色也是微微讶然,但仍是对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江湖向来不理朝堂之事,但姈儿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写了乳母王氏在宫外的住址。 出了揽月阁,姈儿和流萤一齐上了柳宴的马车,去往西山。集市热闹,姈儿和流萤不时向外看,让柳宴忍俊不禁。姈儿又问了他许多建安的风土习俗,诸如元日是如何如何庆祝,七夕该如何如何乞巧。柳宴都一一作答,只是姈儿觉得他的眼神里渐渐生出些同情来,就像看着一个……一个白痴。于是她又凑过去,挨着流萤往外看。 “柳大哥,你有妻子了么?像我兄长就已经成婚了。”柳宴笑着摇了摇头。“诶,不会吧?”流萤故意拖长语调揶揄他。“为何没有?”姈儿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柳宴被她问得一愣,“萧兄弟家中若有合适的姊妹,倒是有意相求。”姈儿和流萤嘴一瘪,都挨着窗户看风景去了。身后的柳宴笑得月朗风清。 “不过柳大哥,你原本是想邀我喝酒么?”姈儿想起揽月阁的事。“嗯?”柳宴看向她。马车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前面赶车的仆人担忧地说:“郎君,车轮怕是磕坏了。”三人只得下了车来。眼下已经到了城郊僻静处,离西山还有几里路,车夫却说单他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那边有个人。”随着流萤手指的方向,他们看到前面不远处,果然有一个穿玄色衣服的人正走过来。头发束得随意,黑色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来,腰间的一柄剑更添寒意。流萤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我来帮忙,不过还请捎带一程。”并没有等待主人回复的意思,他已经几步并作一步,蹲在了马车旁。独自捣鼓一阵,掏出了几块形状怪异的石子。说了声“走吧。”便兀上了马车,留下一边摸不清头脑的车夫。过了一会儿,他又伸出手拉姈儿上车。“失礼了,在下颜靖臣。揽月阁内曾有意相邀。” 闻言,姈儿的头不当心磕在了车框上。流萤也吃了一惊。“咳咳,我在阁内见到小兄弟,觉得十分面善,故有意相交,不料中间生出些事来。”颜靖臣斜了一眼柳宴,“不过这时遇上了,足见我们缘分不浅。”柳宴笑道:“颜兄这一‘缘’字,可真是妙了。”掀起车帘,草木的气息铺面而来,姈儿顿觉心爽神怡,“托柳兄和严兄的福,以后怕是会有更多奇遇呢!” 临水宴饮之处,早已停了各式的精致华丽的马车。柳宴诸人在植满柳树的坡上望去,亭台水榭,名士风流自不在话下。 先前在车上,姈儿与柳宴、颜靖臣谈天说地,觉得两人皆是博识率真之辈,全不似宫中之人。“今日相遇,既是有缘,不如结下挚友之约。”她在地上拾了三粒石子,“曲水流觞已是风雅至极,我们就在柳树上留下一字箴言如何?”柳宴点头,“草木不似流水无情,往后也可观瞻。”颜靖臣:“就这么办吧。” 姈儿雀跃着走向树林,在春光明媚中乍一回头,“一年太短,五年太长。就取三年罢,三年后我们再来。”柳宴缓步跟着,面上不自觉泛起微笑。颜靖臣也飞身入林,挥剑刻字。 姈儿落完最后一笔,流萤就指着林前说:“二……二郎的人来了。”“这么快就来了。流萤,交给你了!”姈儿拉起不远处柳宴的手就往林子深处走去。”“你难道是做了什么坏事?”柳宴不解。姈儿不时往回看,“我只是想再多呆一会儿。”柳宴突然握住她的手,走在了姈儿的前面,替她挡了荆棘。 到了一棵老榕树前,柳宴将姈儿的身子一托,两个人就坐到了粗壮的枝桠上。穿过密密的树丛,姈儿看到流萤跟着萧世谦的仆从愈行愈远。“咦,颜大哥去哪了?”“真是神出鬼没的一个人。”柳宴淡淡的说。 天色渐渐的晚了。因着树高,可以看到西方染了金赤色的浓云,长河落日,孤鹜齐飞。姈儿不觉看痴了,手从树干上滑落,忘记保持平衡。柳宴单手扶在她腰间,“小心。”他正色说。姈儿想起先前在揽月阁的事,脸立时红了一片。 他们都面向西边,贪赏夕阳落山前的壮丽。良久,柳宴开口:“我想求娶你家姊妹,可是认真的。”姈儿埋下头,“我家小妹尚小,柳大哥可愿再等三年?” “自然。” “约法三章可愿?” “你接下去说的每一句话,将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愿景与回忆。” “一心一意,两不相疑,三生不弃。” 第4章 真心错付 昔日的情状回忆起来还是那么清晰,此时立在揽月阁檐下的柳宴,白衣博带,一如当初。姈儿看着他沉思的侧脸,猜想他是不是和自己想到了一处。“今日原本是要去看那棵柳树,不知柳大哥所求达成了几分?”她缓缓开口,“姈儿所求的‘真’字却是阻碍重重。” 那次回宫一月后,王氏便来了。她将揽月阁的来信递交到姈儿手中,“老奴知公主所问为何事,但还是要奉劝一句,在宫中万事要以保全自身为重。”姈儿点头,宽慰了几句便送她离去了。 展开特制的信笺,上面却只写了“域外组织”四字。“十二楼”的线索是查不下去了,深思几日,姈儿又寄去“沅浠”二字,却是“时机未到”的答复。之后便再无音讯,看来是她太过心急了。 柳宴背倚在墙上,“凡事顺其自然,也未必不好。”他欲语还休,似有为难之色。“呵……”柳宴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只是当年的约定,终究是要作罢了。”他放开姈儿的手,看向别处。目光深邃,像看着一个那里并不存在的人。“柳大哥——”“原以为可以找到真心相守之人,看来是缘分未至。” 姈儿不由凝噎,但还是细声说:“柳大哥,希望我们还是挚友。”“公主如此尊贵,能与公主为友,日后朝堂相见,是柳某的福气。”“余者不提,柳兄数次相救之恩,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她背过身去,最后的声音几不可闻。湮没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马匹的长啸,行人的交谈和商贩的叫卖声里。 柳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着姈儿离去的,最后终于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他大概永远也无法忘记,在宫中宴席上第一次见到的姈儿。她穿着她应穿的女装,而且是高贵的公主的服制。她坐在角落里,乌黑的发垂在身后,比他想象中还要更美。他原以为他这样的身份,是可以找到真心相守的那个人的,却不曾想过姈儿……如今,他亲手阻断了他们的缘分。看着姈儿单薄的背影,想起毕生所求,他好像有了片刻的迷茫。 姈儿咬着嘴唇,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委屈,继而又转变为愤怒。她边走边用脚踢了踢路上的石子。没想到柳宴竟是如此小气的一个人,“公主怎么了,无势的公主就该被瞧不起吗。”她小声嘀咕着往前走。她在宫中时,曾无数次想过重逢的情景,只是没有一种是如今这样的。 另一边,流萤坚持在原地等候姈儿二人。颜靖臣却等得急了,“天色不早了。”流萤不止一次地扯住他的衣袖,“别担心,有柳公子在,公主马上就回来。”颜靖臣心想,就是因为有他在才担心。见他不为所动,流萤又添了一句:“否则公主回来见不到你,又该说郎君神出鬼没了。” 颜靖臣不怎么爱说话,流萤怕他无聊,于是从石阶上站起来说:“不如我们去看看那边在卖什么。”她使出蛮力,硬生生把颜靖臣拉了过去。 那商贩高鼻深目,肤色较黑,像是外来的。羊毛织成的毯子上,铺陈了许许多多的精致的玉质首饰。颜靖臣本想匆匆一瞥便别过脸去,不料一道微光映入他的眼中,就像是晶莹的泪滴、暖色的月光。 流萤惊呼着将那对耳环拿起来细看,“真美。”她不由概叹。“像一个人。”颜靖臣说道。“什么?”流萤问。“嗯——既然你喜欢,就买下吧。”他丢下多于价格的钱币,装作不经心地将耳环递到流萤手中。流萤看起来极喜欢,笑得很灿烂。 姈儿正好看到这一幕,犹豫良久,并没有叫他们。颜靖臣抬头,见到霞光中强作笑颜的姈儿,身体一震,立即缩回了手。“你回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颜靖臣望着她。流萤的目光也从爱不释手的耳环上移开,她看了看姈儿身后,问道:“柳公子呢?” “流萤,我们回宫吧。”姈儿淡淡地说。“公主,那我们今日还去揽月阁么?”流萤跑到姈儿身后。“顺其自然罢。”她疲惫地摇摇头。 “姈儿。”颜靖臣跟上她。“颜大哥还能叫我一声姈儿,我很高兴。希望我们一直都是挚友。”她没有停下脚步,却故意把“挚友”二字咬地极重。 “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许多事是你未曾经历过的。就像时常听到的箫声,即便是同样的曲子,也会随着时节和心情的变化跌宕起伏。”颜靖臣也转过身去,“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颜靖臣抚摸着冰冷的剑鞘,这样的时候他又想起师父的劝诫来。缘分这种东西果然是勉强不来的。就像当日,他准备好了一切,在揽月阁中等着姈儿的到来,却还是敌不过柳宴的“偶然”。即便是后来他装作路过,和她同乘,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何况他的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顾忌。可是怎么办呢?他不甘心,不甘心只是默默在她身边,悄无声息地保护她。 姈儿听到“箫声”二字,不由地回过身去,深深地望了颜靖臣一眼。他一个人走在喧闹的街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孤寂和萧瑟。 回到宫中,已是华灯初上。宫女流岚在长乐殿门前来回走动着,姈儿见她神色焦急,便问:“出什么事了?”“殿下总算回来了,方才陛下来过。”姈儿和流萤闻言都大吃一惊。 今日真是一波三折,一年都不踏进长乐殿几次的主上居然来了。“父皇可有问我的去向?”姈儿强作镇定。“婢子说公主想念乳母,出宫去了。”流岚面色一变,跪倒在地上,“谁知陛下大发雷霆,连坐都未坐便走了。”流萤兀自埋怨她:“你怎么能说殿下出宫了呢!” 该是如此,姈儿看着地上的流岚,却还是眉头一皱,“起来吧。” 第5章 深宫月明 流岚是乳母王氏的女儿,从小和姈儿一起长大,自然不同一般下人那样做些琐事。至于后来,为什么迟于她入宫的流萤更得信任,还要源于几年前的一件事情。 主上萧彻五十大寿,姈儿虽然不招待见,但还是抱着女儿的一份心意准备了贺礼。她想着礼物须要自己来做才好,于是精选了几缕金色的丝线,准备打一个龙形的络子。她瞒着众人,每天偷偷地只在睡前打一会儿。本想找流岚修整修整,却时常不见她在殿里。 到了贺寿那天,姈儿顶着一双肿眼出现。当她拿出看不大出形状的络子时,主上的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姈儿当时想,只要收下就好,说一句亲近的话就好。她凝望着她的父皇,终于看到他的嘴角略微动了一动。 “这络子是谁打的?”他的声音里面听不出喜怒。姈儿刚想开口。“陛下恕罪。”,身后的流岚却突然跪下了,“婢子无能,没有替公主修缮拙作,让陛下见笑了。” “你擅长打络子?”萧彻打量她。“是。”流岚答得爽快。他点了点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然后接过了身旁陈贵嫔递的酒杯,贵嫔笑得轻蔑。 络子从手中滑落,姈儿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后来,她知道流岚每天是去御花园等路过的二皇子时,她的心又凉了一大片。自此以后,殿中的大小事务,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过流岚。 今日,流岚明知主上对当年之事甚为忌讳。便是进宫时间不长的乳母王氏,也是早早就放出宫去居住。主上难得来一次,她却仍是这么说了。 姈儿看着窗外的一轮弯月,没有箫声,没有蝉鸣,只有树叶摩挲间“沙沙”作响。王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她觉得宫内的夜更加幽深了一些。彼时的她,还不知道前朝发生的争论,将要改变她接下去的命运。 白日里,萧彻一连看到好几份奏疏,都是些逢迎权臣之辞,顿觉心烦。“门下侍中掌朝中机要,位同丞相。他柳家又世为朝臣。”他丢下手里的奏疏,眉头皱成了“川”字。 陈贵嫔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纤长的手指搭在萧彻肩上,“妾以为,可将公主下嫁。”萧彻侧脸,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只是这公主……” 陈曼霜的嘴角泛起一抹妩媚的笑,施粉描黛的精致脸庞也靠过去,“陛下忘了,永成公主如今也有十七了。” 午后萧彻召见侍中柳昀,他已年逾五十,依旧可见俊朗风雅。“柳公近来可好?”萧彻起身。柳昀笑得谦逊,“陛下挂念,自然不敢抱恙。”萧彻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小女雩姈不小了,朕已属意你儿柳宸。” 柳昀闻言有些讶然,却仍是从容作答:“微臣惶恐,得陛下错爱,只是小儿柳宸素有脚疾,怕是配不上公主。 脚疾?这点却从未听闻。萧彻看向身边的陈贵嫔,目光中有责备之意。陈曼霜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放心。她掩嘴轻笑道:“柳大人,你家三郎到是和公主相配。” “三郎……”柳昀陷入了沉思。三郎倒也无妨。 “父皇且慢。”萧世谦突然出现在殿内,说话间瞥了眼陈贵嫔。“若不是阿竹说起,儿臣唯一的皇妹岂不是就这么嫁了。”他又走到柳昀跟前,作揖以示尊敬,“听闻柳大人当年也是建安城内的风流人物,这三郎就是名噪一时的艳妓所生。还请父皇三思。” 柳昀依旧沉脸不语,暗地里却松了一口气。陈贵嫔还欲说些什么,萧彻却背过身去,手指在书案上敲了几下说:“容朕再想想。” 殿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柳昀对萧世谦微微颔首,“有劳殿下,老臣就此告辞”。萧世谦拱手相送,“大人是朝中支柱,我等晚辈还需大人多加扶持。” 太监阿竹的心中早已存了疑问,“殿下前几日还夸赞柳公子博学广知,有治世之才,为何方才又低看起他的身世来了?”萧世谦笑了几声,只说:“正因如此,这皇亲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 心中思绪堆杂,夕阳还未下山之际,萧彻独自步行到了长乐殿前。仿佛连他自己也记不起,已经有多久没有踏进这里了。 “昔时也有桃花夫人,却是红颜祸水,薄命之人。妾不喜欢这个称谓。”怀中的女子正在赌气,脸颊因此微红,平添一丝韵味。他轻轻唤她:“沅浠,朕却喜欢。”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春日里一时风疾,花园草地上,桃花瓣似雨落下。 当日无意间的一句气话,却是一语成谶。如今天人远隔,昔日柔情都成了撕扯他的伤疤。姈儿渐渐大了,长得像她,他怕见她,却不愿见不到她。他叹了一口气。十七岁了,也该成婚搬出宫去了。 殿前的宫人见到他,都是一副吃惊的模样。原来姈儿不在,他召来宫女问话。“陛下恕罪,公主去宫外见乳母了。”流岚低下头。 “是吗?”萧彻冷冷地反问 “平日里母亲就时常入宫,公主也是思母心切,还请陛下垂怜。”流岚抬其头来,言辞切切。 萧彻黑着脸,丢下一句“你有心了。”便匆匆离开了。 含章殿内,装饰华美,锦绣生香,全不似长乐殿的清冷。宫女青罗伏在陈贵嫔的耳边,“娘娘,陛下去了长乐殿。”见陈曼霜眉头微皱,她又讨好似的添了一句:“也是陛下一时想起罢了,又何必着急把她赶出宫去呢?” 陈曼霜调整了一下姿势,以手支腮,露出皓白的腕来。微微闭上眼睛,享受安息香带来的舒畅。她好整以暇地开口:“你可知为何这么多年,我还是一介贵嫔。” 青罗乖顺地立在一旁,心想贵嫔已是极尊贵的,却还是回答:“奴婢不知。” “陛下这般空着皇后之位,可见死人有时是比活人顶用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似在叹息。“看似无情,他的心却是连我也猜不透的。无论是昭德皇后,还是她李沅浠,即便是死了,还是防不胜防。” 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柳昀是自己兄长在朝中的对头,萧雩姈也不能留在宫中了。为了他的儿子,此番她也要尽全力孤注一掷。 第6章 此去无路 连着好几日都是阴云密布,仿佛皇宫内外暗潮涌动的人心。就像等待一场迟迟不来的大雨,在密不透风的朝堂内,众人屏息凝神。 公主下嫁之事搁浅后,赞誉柳昀的声音竟不减反增、日渐高涨。除却前朝,后宫之中亦是枕边风不断。萧彻何尝不知这背后的利害,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如神明一般淡漠地俯瞰众臣。以司徒陈左尧为首的一派强势迫人,他身为三公之首,又是贵嫔陈氏的唯一的兄长,在朝中自然是一呼百应。 明仁太子早逝八年后,主上终于答应让陈贵嫔的另一个儿子萧世诚入主东宫。这一天,陈曼霜已经等待了很久。建安王萧世谚和康南王萧世谆已经远去封地,萧世谦孤身无援也难成气候。如此一来,她在宫中的地位已然是无从撼动,位同副后。 除此之外,萧彻还下另了一道诏书——侍中柳昀三子尚永成公主。 比起太子新立,前朝后宫鲜少有人在意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驸马。但在萧彻的心里,让姈儿下嫁是家事,亦是心结。他已嫁了三个嫡出的公主,所配皆是世家大族,青年才俊。虽说生在帝王之家,不比寻常百姓,夫妇间若是不睦也情有可原,但有永庆长公主萧雩妍之例在先,令他不得不忧心一些。 几位公主之中,萧雩妍自负为嫡长女,往往专横跋扈,将众人都不放在眼里。那时他还未登上至尊之位,却仍是深思熟虑,选了性情习惯与她截然不同的前太守令之子殷勋为婿。谁知却一手造成了今日的这对怨侣。萧彻是帝王,也是父亲,比起朝中政务,家事却另他更为头疼。 雨像是郁结数日的情绪一样倾泻而出,随后的阳光提前带来了夏日的焦灼。当流萤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时,姈儿正靠在湖心亭的玉石栏杆上,懒懒地撒着鱼食。 虽然不愿承认自己是失恋了,但她这些天一直是恹恹的,无精打采。这会子姈儿索性连头都不抬,只是轻描淡写地责怪流萤:“怎么总是这样莽撞。” “主上封了三皇子做东宫太子。”流岚随后也到了亭中,她似乎深受打击,自语似的念了一句,颓然坐下。流萤清楚她心中所想,平日里总在姈儿面前说她痴心妄想,就差去自荐枕席了。 姈儿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叹了一声。一时间没了食物,鱼儿们都像失了魂一样渐渐散去。她深知她的二皇兄胸藏抱负,事事争强,又是年少负名。此时姈儿虽然也为萧世谦惋惜,却也知一切都是时事所趋,人力难为。人在宫中,身不由己。 流萤全不顾一旁失落的流岚,此时她终于缓过气来,急急地说:“公主可知,陛下已经为您赐婚了!” “赐婚?!”姈儿如受当头一击,在那个短暂的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来。没错,是柳宴。在听到那两个字从流萤口中说出之前,她也曾私心存过一丝念想。此时她无比强烈地艳羡起寻常的女子来,哪怕是柳宴,连他说过的那句“寻一心相守之人”的话也让她嫉妒。 “这次是哪位大臣的公子?”声音淡淡的,强作镇定让姈儿的脸色更加苍白。流萤走上前去,她强忍住内心的激动缓缓开口:“柳昀柳大人。” 姈儿见她不像自己低落,面上竟渐渐露出喜色,故作玄虚地说:“公主可知那柳家三郎是什么人?”流萤的嘴角终于不可抑制地咧了开来。 “莫非……”姈儿蓦地站起身来,环佩作响,手里的鱼食撒了一地。她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摇头,直说“不可能”。流萤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心想自家公主该不会是高兴坏了吧。 棋局已死,举步维艰。柳宴手中捏了许久的棋子陡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阿竹还来不及擦干打湿的头发,就毫不掩饰地带着怨气,在萧世谦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出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对面的萧世谦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阿竹口中说出来,柳宴不觉手汗淋漓,他大约可以想象当时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永成公主,偏偏是她。 当日他设下西山相救之局,乃是为了接近姈儿背后的萧世谦。主上年事已高,却留着二皇子在京中。其中深意,无从得知。之后倒是如愿以偿,萧世谦也对他青眼有加,只是今日的两道诏书却生生断了他们二人的前路。之前的每一步,都是他努力争取来的,现今难道都要付诸流水。圣心难测,大抵如此。 萧世谦打发阿竹去拿酒来,他自嘲似的笑了几声,“不曾想柳兄最后成了在下的妹婿。你和我,此刻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柳宴恭敬地接过萧世谦的酒杯,一饮而尽。他释然一笑,“从前我对‘身份’二字极为在意,殊知不是因为深受它羁绊之苦。如今我却偏偏相信事在人为。” “好一个‘事在人为’!”萧世谦将酒杯在案上重重一放,“人生不如意之事何其多,得一酒一 知己足矣。既然志同道合,余事来日方长。”两人把酒相谈,直到夜深才散。 柳宴踉踉跄跄地回到府中时,见一家老小早已在堂中等候,酒意顿时醒了几分。他们原是刚刚叩谢皇恩,送走了宫里来的使者。 柳昀见他面色潮红、时而痴笑,便微微有些不悦。夫人韩氏扶了扶云鬓上的金钗,斜着眼轻笑几声,“成日里只知饮酒寻欢,可不就是他那娘亲年轻时的模样。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竟得公主下嫁。” 借着酒醉,柳宴没有如平时一样恭敬地向韩氏行礼。他丝毫不理会,吟唱着歌赋侧身离去,这让她越发怒火中烧。转过身之后,柳宴面上的笑容倏忽而逝。 出了们的时候,柳宴发现身后树丛中,有一双阴晴不定的眼睛看着他,正是他患了腿疾的二哥柳宸。 第7章 天作之合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白发被慢慢染成了黑丝,桑岐不住地朝颜靖臣叹气。颜靖臣无奈,“师父,我是怕你出去吓着别人。”幼时见到仗剑行侠的桑岐,还以为他是世外高人,不曾想却是这般小孩子心性。 气氛沉闷的暗室里,一只白鸽漏夜被送来。颜靖臣取下信笺,示意下人们一个个都退下。信中所写可想而知,他眉头一皱,就将信纸揉成了一团。 “缘分天定,强求不来。”桑岐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出口却还是那句老话。“就像我当日愿意帮你,全是因你自身的福气。” 世间之情,最令人遗憾的莫过于相见恨晚。他也曾试图阻止颜靖臣与姈儿不必要的相遇,故意在路上挡了一挡。那句“不宜去溪边”,既是提醒姈儿,更是怜悯他的徒儿。 “此刻我真想入宫带着她远走高飞。”颜靖臣虽然这么说,却也知道自己无法这么做。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凡事都要加紧进行了,萧彻、陈贵嫔、萧世谦,便是那萧雩妍,全都心思各异,不是容易对付的。 室内一片静默,两个人好像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面。良久,颜靖臣对桑岐宽慰似的一笑,洒脱地说:“师父不必再多言,这些我都明白。他们是天作之合,而我注定孑然一身。” 听出声音里的黯然,桑岐终究是有些不忍,他走过去拍了拍颜靖臣的肩膀,“世间祸福,瞬息万变,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然后又回过神去惋惜他的头发。 四月中旬,主上昭告天下,永成公主迁入新的府邸,婚期则定在五月。临行前,二皇子萧世谦特来探望。他先是寒暄几句,又说了些白头偕老之类的祝福话语。 “姈儿长大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他便想着像年少时那样,轻轻地摸摸她的头。姈儿身子一矮,调皮地躲开了他的亲昵举动。“皇兄却老了。”说完她兀自“咯咯咯”地笑着。 萧世谦看着她,竟有些恍惚了。可能是早年失了母亲的缘故,姈儿并不像宫中其他自命不凡或者娇柔做作的女子。初初见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便陡然生出许多怜爱来。听到她第一次开口奶声奶气地喊“皇兄”,他觉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她无意间那句“身有傲骨,自恃清高”的评价更是让他另眼相看。遑论这么多年朝朝夕夕,深宫中彼此照拂的情分。 姈儿出宫的前一晚,萧世谦独自在湖心亭饮酒。支开所有宫人,伴着熏人的微风,他竟喝醉了。 朦朦胧胧中,有一双微凉的柔软的手敷上了萧世谦发烫的面颊。他的手一用力,就将身后的人一下子拽入怀中,口鼻中呼出了一些热气。那女子欲拒还迎,只把头偏向了一边。四下里寂静无声,她发髻中的碧玉簪悄然落地,一断为二。 萧世谦俯身深深一嗅,是长乐殿中特有的淡淡的沉水香的气味。他一时情动,便吻上了女子的唇瓣。那女子也把手绕在他的颈间,炽热地回应着。好像回到了年少的时光,这种感觉,新婚燕尔之时也不曾有过。纠缠许久,萧世谦将她打横抱起,走向了灯火阑珊处的寝殿。 重重帷帐之下,流岚看着身边浅浅睡着的男子。她将滑落胸前的薄衫拉好,又转过身去,用指腹轻轻触了触萧世谦的眉骨。她弯起了嘴角,好像达成了毕生的心愿。自她懂事起,眼里就只有这个男子。他和姈儿之间习以为常的嬉笑怒骂,总能让她羡慕好久。时间长了,便成了侵入骨髓的嫉妒。他在为失去太子之位暗自神伤,她又何尝不是。 那个在主上面前从容赋诗的二殿下,那个在长乐殿内酌酒言笑的二殿下,那个在御花园里匆匆走过的二殿下,这时都纷纷重叠起来,成为眼前男子浑然一体不可一世的光芒。“姈儿……”萧世谦极温柔的一声呢喃,将她从回忆中陡然拉回了现实。 流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迟迟无法入眠。宫人未将窗户关好,风吹得殿内的烛火上下跳动,她竟觉得很冷。 次日清晨,萧世谦抵着额头起身。他瞥了眼慌神的流岚,眼神寒的像冰,只冷冷地问了一句:“昨日你可听到了什么?” 流岚吓得立即跪倒在地,连声音也在发抖:“婢子……婢子不知。”她一抬头,看到萧世谦正盯着她上下打量,好像要看穿她的内心,于是把头低得更下去了些。 “今后就留在我身边伺候吧,不必回长乐殿了。”萧世谦撇下流岚,只有冷漠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不去。“如果这就是你所求的。” 流岚想起昨夜湖心酒醉后,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只有从近处看了,才发觉真的是深不见底。像万丈深渊,却让她甘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不正是她苦苦所求的吗?流岚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长乐殿中四处不见流岚的身影,姈儿便差人去寻。流萤走到湖心亭中时,只见到地上落了一支断为两截的簪子。她分明认得这支簪子。流萤想起昨夜入睡后不久,流岚匆匆地回了房,似在翻找什么,之后便再没了踪影。她急急地离开,从门缝里回眸一望时,头上戴得可不就是这碧玉簪。 阿竹前来通报萧世谦要留下流岚时,姈儿只淡淡地答了一句“知道了”。其实她有些感慨,流岚自小同她一起长大,如今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皇子宫女,两情相悦,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因那人偏偏是流岚,她的心里到底还是对萧世谦存了一丝罅隙。 其实方才流萤将簪子递到她手中时,心中便已有几分了然。女为悦己者容,自古如此。萧世谦已有不少妻室,流岚却依旧奋不顾身。 生在帝王之家,住在深宫之中,当真可以真心相对、两不相疑么。旁人口中的“天作之合”又有几分是真心祝愿,她有些害怕去想。她只知道若不是遇见了柳宴,她大概也要嫁与一个不曾见面的男子,成为一个只是对皇室有用处的公主。 第8章 近婚情怯 日头高高挂起之时,姈儿下了马车。她用手挡在额前,望了望无云的晴空,深吸一口气说:“流萤,我自由了!”流萤被她拉着进了府邸,也禁不住欢快地笑着。姈儿此时就像是出了笼门的金丝雀,覆身的羽翼都舒展开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们首先就跑到了后院的园子里,那里花草还不多,略显清冷单薄。姈儿直说要在这里养上海棠,在那里植几株海棠。她走累了,便歇在池子边的一块石头上,想了想对流萤说:“我们把宫中的小鱼儿带来可好,我有些舍不得它们。” 流萤微微一怔,知道她乍离皇宫有些不适应,于是故作老成地说:“公主怎么单想着自己玩儿了,也该为驸马和日后的小世子考虑才是。”说完便捂着嘴偷笑。 “驸马,驸马,驸马……”流萤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姈儿差一点就从石头上滑了下来。她两颊微红,走过去握住流萤的双手,诚挚而羞赧地望着她,“我……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好。” 其实姈儿刚才在路上的时候,匆忙间瞥见了柳宴的侧脸。马车行驶得急了一些,他的身子不得不向一边倾,却仍是神色自若。看那马车行驶的方向,好像是刚从揽月楼出来。她本想叫住柳宴,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了。相见又该说些什么呢?以往总是盼着上巳节,此刻却怕起见面来了。一时犹豫,柳宴所乘的马车早已远远地驶开了。 有几只鸟雀从枝头扑翅飞走,流萤抬头望天,偷偷地叹了一口气。好在他家驸马是个靠谱的,这么一想,她就稍微安心了一些。 “三郎,对面来的好像是永成公主的马车。”驾车的仆从阿金侧过头提醒后面的柳宴。柳宴其实早已觉察到姈儿正在朝这边看,只是佯装不知。马车在街上疾驰,恰好阿金避让一个行人,使得车内的柳宴身子一倾。待慢慢坐正,他就开始责备阿金:“看好马,别多管闲事。” 阿金的嘴一瘪,暗暗道了一声“切”,心想他家三郎平时可不是这般脾气。这怎么会是闲事,分明就是头等的大事!看来这公主驸马也同寻常人一样,是会得婚前焦虑症的。他拉好缰绳,又给了前面的马一鞭子。那马一时吃痛,就更加卖力先前奔去。 公主下嫁之诏下达已有一月,来柳家大宅贺喜或是观风的宾客也渐渐少了下去。柳宴回来时,柳昀正得闲去到书房里,对着温书的柳宸说:“如今阿宴成为驸马都尉已是定局。你阿祖曾官至尚书令、司空,我柳昀就你们两个儿子,日后在你在朝中更要争气些。” 见他只是点头,柳昀还欲说些什么。可看到立在门口的柳宴,他就作罢,走了出来。柳宴脸色沉沉,正看向房中的柳宸。 柳昀的手搭在柳宴肩上,一改往常的严肃,先是咳了几声,“以前是我疏忽了,因你二哥的事连着耽误了你的婚事。往后要和公主好好相处。”他与柳宴对视时,目光似乎有所躲闪。 柳宴颔首,目送他离开,然后又对上书房中的那双眼睛。柳宸单手捧书,稍稍勾起嘴角,噙着些淡漠的笑意。他说:“阿宴,我真是羡慕你。” 柳宴杨着眉笑道:“二哥说笑了。二哥忘了,我从小最羡慕的人就是你。”他好像要勾起有关他们两人的许多久远的记忆。 柳宸闻言起身,右手拿过靠在书案边的红木拐杖。他走得极慢,靠近时撞到了站在门口的柳宴。他在柳宴耳边说一字一顿地说:“愿你和公主白头偕老。”他步步紧逼,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哼,我去西苑看看紫烟。” 柳宴退到了一边,看着柳宸艰难而固执地向前走去。不知怎的,这画面和他年幼时跟在柳宸身后跑的情景重叠起来。多想无益,他强迫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从今往后,他们之间的心结只会日益加重。 在宫外到底便利些,王氏得以频繁地出入姈儿的府邸。当然其中也有姈儿婚期将至的原因,多多少少需要她打点着。 姈儿听着王氏絮絮叨叨地说些繁琐的礼制和过程,只觉得头大,半天都没有听进去几句。到是流萤,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氏,还不时点点头。说到了王氏年轻时成婚的情状,她就露出赞赏或是了然的神色来。王氏对此似乎很是受用,也不单单拎着姈儿一个人说了。姈儿则略过王氏,看着她 身后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发呆。她缓缓地打了一个呵欠,心想自己还真是离不开流萤。 浑浑噩噩地用过晚膳,姈儿终于送走了精力充沛的王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本应有的活力。此时她终于意识到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大概是因为整个下午都不曾说几句话,她急切地想要找对象倾诉。 她望着还在一边扒饭的流萤,“流萤,我真的要成婚了。”流萤还来不及下咽的一口饭噎在了喉咙里。她又兀自走出门去,对着过道边一株青翠的茶花树说:“怎么办,我真的要成婚了!”最后流萤找到姈儿时,她正坐在池子边的巨石上,一边扯着袖子,一边自言自语。 她强忍着笑看姈儿,“成婚之礼只需一日,公主不必担心。” 姈儿抬起头:“你是不是我太不矜持了?只需一日,其实我也是这么劝慰自己的。”她慢慢地站起身来,“但是那个人是不是别人,而是柳宴。我不知道寻常深闺里的女子,在成婚前是怎么想的,但我的心里确实是忐忑得很。” 流萤走过去拉她的手,恳切地望着她:“今日事多,公主一定是受累了。暂且早点休息吧,若还是觉得心烦,我们便去见一见柳公子也好。”姈儿闻言,只是微笑着轻轻地摇头。 看着姈儿渐渐舒心了,流萤想起白日里的一件事来。在街上偶然间看到的,那个替柳宴赶车的马夫,她觉得面熟的很。仔细地回忆着,她想起上巳节那天,差一点撞倒她的那匹疯马。竟然是那小厮!流萤眉头一皱,随即摇了摇头。她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 第9章 烟笼寒沙 柳家西苑,女子正在房中抚琴。琴声悠扬,回肠婉转之中透着一丝倔强,似要冲决罗网。她分明已经听到拐杖触地的声响,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俯身加重了手中捻抹的力道。 柳宸倚在门上,他拍手赞赏道:“紫儿琴技见长,但卓文君所听的那曲《凤求凰》不该是这样。” 她熟稔而客套地弯起一个笑,“此琴既非‘绿绮’,奴也不是司马相如。”许紫烟水葱般的玉指按在琴上,缓缓起身作揖。“当然,二郎不是卓文君,也无从知晓她心中所想。” 柳宸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着装素雅,却难掩艳丽容色;眉眼弯弯,又极尽含蓄温婉。“哈……哈哈。”他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柳宴不日就要大婚,我这当哥哥的如今却还是孤家寡人。”他走向许紫烟,轻声地说:“不要忘了我为你做的事。” 许紫烟从容坐下,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避开柳宸探询的眼神。“这都要怪二郎自己无情,连连拒绝了那几桩婚事。”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暗里却紧紧地攥住了裙角。“何况三郎不是去饮酒,就是闷在房里。成婚也不见得让人开心。” 那许紫烟原本与柳宴生母在一处,是保母买来准备日后充当歌妓。当时大概只有四五岁,柳母见她可怜,之后就一齐带来了柳府。柳昀自己没有女儿,便把她当作义女看待。韩氏是个善妒的,随着她年岁渐长,就开始急着将她许人。许紫烟到底是个有心的,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只说愿终身侍奉二老。加之她一双甜嘴,又能言善唱的,也就一直地留了下来。 几日来姈儿闲来无事,便索性自己在园子里拨弄花草。她在给墙边的一株蔷薇浇水时,发现它已经长出了几个瘦弱的粉色花苞。“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她不由自主地吟出这句诗来,一出口便惊得捂嘴,原来这诗正是柳昀所写。花期恰是婚期,她展颜一笑。 “你在偷乐什么呢?”墙头突然闪出一颗头来,颜靖臣翻身轻轻一跃,就立在了姈儿面前。“嫁人就这么开心?”他皱着眉问。 姈儿向四处望了望,并没有其他人,流萤正在忙着和乳母王氏讨论婚礼事宜。她犹自不解:“放着大门不走,颜大哥怎么从这里进来了,像做贼似的。” “一见面就要急着奚落我么。”颜靖臣指了指他刚才翻墙进来的方向,得意地说:“我的宅子就在隔壁,明明是邻居来串门好吗。”说罢抖了抖身上的墙灰。 姈儿强忍住下巴往下掉的冲动:“那也该走大门……” 颜靖臣装作深思熟虑了一番的样子,说道:“一个陌生男人来看望将要出嫁的公主,这着实不妥。”“如若你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生出些艳闻来,我倒愿意奉陪。” 姈儿说不过他,就撇着嘴佯装生气。后来见颜靖臣仍是看着她,眼神中又透着些认真,就忍不住笑起来:“这宫外也不比宫里有趣多少,街市上又人多眼杂,颜大哥就时常来陪姈儿下棋说话吧。” “咳咳,那我就姑且答应吧。”颜靖臣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之后颜靖臣简直就将翻墙当作了一件每日必行的运动,他时常给姈儿带些新奇玩意儿来。什么竹蜻蜓、拨浪鼓,还有亲手捏的泥人啦,看得姈儿和流萤目瞪口呆。当他说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这些,然而却从来没有玩过时,姈儿和流萤都毫不吝惜地向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这样和谐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五月纳采礼进行的前一天,姈儿把颜靖臣自酿的一坛桃花酒摔在了池子边的巨石上。“砰”的一声脆响,惊动了正往池子里放金鱼的流萤。 “如果柳宴不似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还愿意嫁他吗?” “颜大哥,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姈儿只以为他对自己还心存幻想,当下就变了脸色。 “听闻柳家养了一位歌姬,容貌妍丽,弹得一手好琴。”颜靖臣见她顽固,只有含着怒意抛下一句,黯然离去。 流萤望着对岸怒气未消的姈儿和背身离开的颜靖臣,只觉得一头雾水。 婚期临近,柳府上下顿时忙碌起来。一切按礼制进行,先是纳采问名。仪式由平川王萧衡主持,他凭军功封王,特赐萧姓。这一个月以来,朝堂上无疑是风云巨变。自立定太子,萧彻重用武将,似乎有意打压外戚。萧衡身居都尉和骠骑大将军要职,战功赫赫,又长得身长八尺,眉清目秀,一时风头无两。 柳昀夫妇备礼如玉帛、乘马之类,进文表,望阙再拜。又经卜筮问名,令使者出曰:“朝恩贶室于侍中柳昀之子,柳宴习先人之礼,使臣某请纳采。”凡此种种,略过不提。 迎亲日,柳宴穿公服前谒太庙,姈儿则着礼服辞奉先殿。待内命妇送至内殿门外,姈儿升辇,至内东门又降辇。这时柳宴揭了帘子,姈儿换乘轿子。又经过众多繁琐的礼仪和多次的跪拜。柳宴终于先骑着马出了宫门,在府邸等候。 姈儿随后出发,由公侯百官以及命妇送至府邸。离皇室上次下嫁公主已逾数年,建康百姓兴致勃勃地争相迎送,将一条普通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其中当然也有不怎么高兴的颜靖臣和许紫烟,不过此时谁都顾不上他们了。 等到送亲队伍抵达,已经过了申时。姈儿顶着繁重的发髻和礼服,努力维持一个公主和新嫁娘应有的仪态。无奈腹中空空如也,手脚又酸痛不堪。当柳宴再次上前揭帘时,她一起身便扭到了脚。 所幸柳宴及时出手,扶住了她的腰。透过绣了喜字的红色盖头,姈儿看到柳宴向她伸出骨节修长的手,嘴角便安心地逸出一抹笑来。 她想起临行前乳母王氏对她说的话,她大约从流萤那里听闻了柳宴的事情。“嫁得如意郎君,是女子一辈子的福气。流岚便没有公主这样的福气。”她望着姈儿,悄悄地落下泪来。其中有欣慰,也有遗憾。 姈儿默默无言。如果他的亲身母亲还在这世上,会不会也像这样为她的出嫁落泪呢?像一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今天她格外想念母亲。 姈儿由柳宴牵着,一步步走进那个属于自己的府邸,走向一个新的世界。没有人知道,此时她已经湿了眼眶。 成婚前她一共见过柳宴三次,第一次他玩笑着订下三生之约,第二次他狠心地放开了她的手,第三次他坐在马车上神态自若。柳宴并不是她自己选择的驸马,却是她心中梦想的驸马。她不知道柳宴会不会是王氏口中的那个“如意郎君”,只知道今后在这个纷繁的世上,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第10章 西窗竹阴 锣鼓喧天,众宾齐贺。驸马执着公主的手,缓步走入堂中,完成夫妻相拜之礼。整个过程,姈儿都像脚踏浮云,轻飘飘的。直到流萤扶着她坐到床上,她才稍觉安心。 “流萤,你看看我的礼服现在穿正了吗,流萤?”房中只有红烛燃得旺时“噼里啪啦”的声响,流萤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溜走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来人走进来却只安静地窗边的榻上。 “柳大哥?”姈儿试探性地问。 “下官不敢。”柳宴淡淡地说,脱下冠帽放在旁边的案几上。 姈儿瞥见案上摆着的合卺酒,她听王氏说起过其中的讲究。酒盛在劈为两瓣的瓠瓜里,羽翼夫妻二人从此合为一体,永不分离;那酒是用自家粮食酿造的,味道甘甜。而瓠瓜微微有些苦涩,又有同甘共苦、先苦后甜之意。姈儿手抓住袖口,又慢慢放开,房中一时间又恢复了寂静。 门外有石子被踢翻的声音,柳宴犹疑片刻,拿起案上的合卺酒,起身走向姈儿。 姈儿感觉身边的床陷下去一块,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柳宴递了就过去,一只手搭在姈儿肩上。 他让姈儿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慢慢地靠头过去。两个人交互着,饮下了各自的那杯酒。酒不烈,但姈儿还是呛了一口。 门外流萤看到这里,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呵欠。她和其他几个小侍女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容,一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见门外的黑影消失,柳宴放在姈儿肩膀上的手骤然滑落。“现在你高兴了,公主?”他在姈儿耳边轻声说。 姈儿摘掉了头上的红色锦帕,不解地看着柳宴。他不动声色,眼里满是淡漠。“难道你不高兴么?”她问。 柳宴不语,起身走到窗边。一轮新月恰好躲进浓密的阴云中。他缓缓开口:“像公主这样的身份,有什么得不到的?你不会明白下官的心情。” “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个女子?”姈儿也站起来,“颜大哥说得对,我如今才明白,我真是一点都不曾不了解过你。” 听到姈儿说起颜靖臣,柳宴轻哼一声。他负手背对着姈儿,抬头望天。“柳宴无才无德,公主若是怕寂寞,就学你阿姊永兴公主那样,养几个面首?”他的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若是彻底厌弃下官,更是求之不得。” 姈儿将头上的簪钗胡乱地往地上一掷,她是气极了。“偏不如你所愿!”她一字一顿地说。 柳宴闻声,背影微微颤动,却不回头。外头传来阿金急切的叫喊声:“三郎,西苑失火,紫烟娘子也受伤了!” “你说什么!”柳宴侧头,就要向门外迈去。 “柳宴,你是我的驸马!今日是你我成婚……” 她向前迈了一步,声音越来越低。但是柳宴并 没有回头。 “柳大哥!”姈儿跺了跺脚,声音哽咽。 柳宴头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说了声“对不起”就夺门而出。 姈儿跌坐回床上,怅然若失。她虽然是一个失宠的公主,却有着一个高傲的公主的心。她躺下去,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屋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她的婚礼在最后一刻被搞砸了,而她的驸马,在新婚之夜逃走了。 姈儿翻了个身,双手合十枕在头下。真可笑,在前一刻她还在憧憬着明日的幸福生活。她想着新妇素手做羹汤,与郎同归拜舅姑。她越想越觉得委屈,抽抽搭搭地蜷起了身子。她想到那几个不怎么亲睦的皇姊,本朝公主得不到幸福,像一个魔咒般笼罩在心间。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定是因为她是一个公主。姈儿枕着被泪水浸湿的头发,沉沉地睡了过去。 柳宴骑了后院的马,急急地赶回柳府。身后的阿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三郎莫急,琴救出来了。” 一路披星戴月,脚踩清露,柳宴匆匆地走到了西苑。火已被浇灭,只是烧坏了书案上的几幅画卷。房中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烛火气和焦烟味。 柳宴看到案几上放的那古琴完好无损,轻轻地吁出一口气。那琴并非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她娘亲生前最爱之物,意义到底不同。 “咳咳……”许紫烟见柳宴到了,让侍女扶着她起身。“都是紫烟粗心,夜里风大,看书时打瞌睡才致烧了夫人的画卷。”她说着便红了眼眶。 柳宴走过去扶她躺下,“说这些做什么,所幸火势不大,人没事就好。”他的手刚一触到她的手腕,许紫烟却吃痛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蹙起了眉头。“可不是这样,娘子为了将琴抱出,把手给伤着了。”旁边的侍女似乎是为主子不平,插了一句。 柳府上下都知道,许紫烟平日里最爱惜的就是她抚琴的一双玉手。柳宴稍稍懂些医术,闻言便要查看她的伤口。许紫烟却急忙遮掩,语气中含着责备之意:“只是小伤罢了,小丫头多什么嘴!”说完她又看向柳宴,恢复了温婉的神色,“烧了画卷已是很过意不去,阿金还把三郎从公主府请了回来……”她又开始咳嗽起来。 柳宴脸色一沉,却并不回答。他听外面的竹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吩咐侍女开了一扇窗。“怕是被烟呛到了,就不要说话了。”他踱到案几边上,细细地抚过古琴,“傻丫头,你我是一同长大的,就像亲兄妹一样。几卷画算得了什么,何必耿耿于怀。” 许紫烟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欣喜,她嘴角一弯,“奴住在这西苑,就希望这里像夫人还在时一样。紫烟没有父母,三郎和夫人就是奴在世上的亲人,这份感情旁人是不会懂得。” 当夜,柳昀夫妇听闻火势不大,就不曾进过西苑。到是二郎柳宸匆匆柱了拐杖前去。当他在门前看到柳宴站在那里时,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许紫烟瞥见倚在门前阴晴不定的他,眼神躲闪着转过头去。 第11章 心机枉费 晨光微露,流萤将懒在床上的姈儿拖了起来。“公主,听小万子说驸马昨夜就走了?”她担忧地问。 姈儿还未睡醒,又肿着一双眼睛。她有点嫌弃流萤八卦的口吻,随便地“嗯”了一声,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流萤原来心存疑问,看她这副样子,当下就明白几分,不再多说。 成婚第二日,夫妇按礼应当登门回拜夫家父母。自然,公主和驸马也不能例外。姈儿乘着马车, 快到柳府时,赶车的小万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她揭帘一看,柳宴正驾着马挡在路中。 “昨夜佳人可还安好?柳宴正要上车时,姈儿冷不丁问了一句。 听到“佳人”二字,柳宴的眉毛跳了一跳。他顾自坐到流萤身边,似乎有意和姈儿保持些距离。 “只是受了点小伤罢了,有劳公主挂心。” 流萤夹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她绝望地望了望车壁,只觉马车中流动着尴尬而奇异的气氛。“吁——”随着小万子一声拖长了的吆喝,马车总算停在了柳府的大门前。她如释重负,起身想走。却发现姈儿和柳宴都想抢先下车,这时撞在了一处,捂着头很痛的样子。在他们刀光剑影的目光交锋中,流萤战战兢兢地坐了回去。 虽是长辈,柳昀夫妇却早已领着一家大小在门前等候。姈儿一下马车,众人都齐齐跪了下去。姈儿以晚辈之礼回应,然后扯过柳宴背在身后的手,微笑着走了进去。等到了堂中,夫妇二人又正式地拜过了父母。除了柳宴的脚被踩后有点痛之外,上下都是一派和睦的气氛。 过了正午,柳府准备了丰盛的宴席,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这时,姈儿才发现府上还有一个年轻人不曾见过。她见这人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眉目间又依稀和柳宴有些相似,便知道他是柳家二公子。 柳宸由仆人扶着落座,把拐杖放到一边,缓缓开口道:“适逢下官脚疾发作,未能迎接公主尊驾,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姈儿对着他露出一个极爽朗的笑,“二哥不必多礼,应当姈儿先去看望兄长才是。”她用肩膀撞了撞身旁的柳宴,“夫君,我说的对吧?”说完掐了一下他的手臂。柳宴眉头微皱,头转向一边装作看风景。柳昀在座上欣慰地点了点头,宣布开席。 柳宸这时才仔细看了姈儿的脸,清水芙蓉般不事雕琢,一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瞳仁的颜色浅得恰好;左脸露出一个笑涡,似三月桃花卷入流水,让人倍感亲近。果然和西苑那人是不一样的,他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柳宴。 “紫烟来迟了。”身后有女子娇弱的说话声和裙摆曳地的声响传来。姈儿一回头,就对上一张美艳绝伦的脸。那女子正当年华,眼角眉梢流露出的风流,连姈儿见了也不免心绪微动。时间仿佛静止,直到她嘴角一动,绽放出一个得体而刻意的笑。姈儿不禁眼神一黯,这样的笑容,在她看来更像是一种挑衅。 许紫烟缓步坐到柳宴的旁边,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韩氏。“夫人今日的发簪真是好看。” “是吗?”韩氏手拂过头上的金厢倒垂莲花簪,投向许紫烟的目光含着赞赏,“这还是我未出阁时最爱戴的饰物。”她的语气近乎怀念。 “那就送与公主如何?”柳宸对韩氏说,眼睛却看着许紫烟。姈儿会意,也将满含期待的眼神投向柳昀夫妇。同时还不忘添了一句:“这位叫紫什么的娘子真是好眼光。” 什么?韩氏和许紫烟心中同时一沉。席上一时静默,柳昀微微咳了一声,“宴儿还不快替公主戴上。” 摘下簪子递给柳宴的时候,韩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姈儿低下头,看到柳宴的身子倾过来,因为看不到他的表情,心里有一丝甜蜜的错觉。 这顿饭,众人都吃得很累。撤席时,姈儿撒娇似的拉过柳宴的胳膊,“今日有些乏了。驸马,我们就早些回府吧。”柳宴不动声色地瞪了她一眼。 柳府许久都不曾这么热闹过了。将姈儿一行送出门后,大小侍女一时间都炸开了锅。有说公主平易近人的,有说三郎好福气的,当然也有说许紫烟多事的……她们说得高兴,自然不会注意到在身后,许紫烟攥着裙子的手指节渐渐泛白。 公主府,姈儿看着在案前默默看书的柳宴。她走到他面前,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既然已经成婚,就得有个驸马的样子。”柳宴不带表情地抬起头来,似在等她的下文。“这么和你说吧,不管你乐不乐意,本公主一向是爱面子的。” “嗯,所以呢?”柳宴点了点头,又低头去看书。 姈儿拧了拧眉头,好像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比如说,那几日你还是要到府上来睡的。” “噗——”柳宴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姈儿会讲得如此直白而且平静。她此时正对着他扑闪着羽翼般长长的睫毛,看起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放下手中的书,“如你所愿。”他淡淡地说。 听了他的回答,姈儿倒是一愣。每想到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而且他刚才这是笑了么。成婚以来,柳宴一直以沉默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不满。他刚才蜻蜓点水般的一笑,在姈儿心头慢慢漾开。奇怪,明明刚才还是一肚子的气愤和委屈。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今天是柳宴这个月在公主府呆的最后一日。姈儿睡醒时,看着窗边空荡荡的榻兀自伸了一个懒腰。这些天,除了在书房中看书,柳宴还发掘了诸如在池子边钓鱼,在花园里浇水,甚至在厨房里捣鼓等等一系列的抗议方式。他让流萤觉得生活原来还可以惬意,让姈儿觉得人生如此无奈。不过每每看到柳宴被自己发现时,那嘴角微微抽动的样子,姈儿就觉得乐趣丛生并且乐此不疲。 可是今天,姈儿路过书房,把头探进小厨房,甚至扒开了花园里丛生的花草,通通都没有看到柳宴的身影。她无聊地望着池子里游动的金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不就是仗着自己喜欢他么,不然她永成公主整治一个仅有荣衔的二品都尉还不容易。 姈儿无意间瞥见池子边的那块石头,想起颜靖臣已经好几日没有来了。那天她酌了几口 他亲自酿的桃花酒,脸上不知何时泛起酡红。偶一抬头,发现颜靖臣怔怔地望着自己。眼神胶着,她好不容易转开头。 “你还愿意嫁他么?”颜靖臣极认真地问。她当即将酒坛子摔在石头上,酒水和碎片四溅。那一刻,不知是怨他对自己的心意多一些,还是气自己在一瞬间的动摇。还愿意么,这个问题,姈儿现在连想都不敢想。 流萤找到喂鱼的姈儿时,急急地惊叫了一声“公主!”。她一把夺过姈儿手中倾斜的小碗,心疼地看了看其中所剩无几的鱼食以及池子里面呆头呆脑的金鱼。“清晨驸马已经喂过一次了。”她神色复杂地看了姈儿一眼,“公主昨日是有多累,竟然睡到了现在。” “呵呵。”姈儿扯了扯嘴角,抬头瞥了眼灼人的太阳。有多累?不过是因为柳宴在书房中看书看得迟了,再加上那边榻上时不时传来翻身和轻柔的呼吸声音,使得她一时间无法入睡罢了。 流萤见她并不回答,正要离开。姈儿却一手拉住她,“驸马呢?”她脚踩着一颗小石子玩,时不时抬起眼看流萤。 流萤暗暗发笑,心想她居然忍到现在才问。“今早阿竹来过了,说请驸马去揽月阁小聚。”她故意把语速放得慢些。 “皇兄?”姈儿吃了一惊。流萤使劲地点了一点头,终于挣脱了她的手。但是惊讶很快被愤懑所取代了,姈儿幽幽地叹了一声。和驸马相处的宝贵的一天,居然就这样被他的皇兄夺走了。 第12章 无风自动 柳宴到了揽月阁时,萧世谦早已在那里等候。他手指敲击着桌子,嘴角噙笑,一副闲适自得的样子。见到柳宴推门进来,他迷蒙的眼眸里慢慢渗进些清亮。 “柳兄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想必近来的婚事让你劳累了。孤却是无事一身轻。”萧世谦微微抬手,示意他坐下。 柳宴知他意在后一句,“听闻太子被主上训斥了一番?太子一向雅好诗文,昨日又拂了主上礼佛的兴致。”他对上萧世谦笑意更浓的脸,“殿下新封豫章王,下官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萧世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柳兄身在宫外,消息到是灵通。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不过——”他拿起面前酒杯把玩,眼神陡然间变得锋利,“父皇的心意,孤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你可知近来最得意的是萧衡和萧雩妍?”他们二人联手把持朝政,朝堂后宫,密不透风。 柳宴神态自若,低头饮了一口酒,“螳螂捕蝉的道理,殿下自然比柳宴要清楚。”他勾起嘴角,“司徒和陈贵嫔不像是沉得住气的人。” “朝堂之上变幻莫测,只一件事——”柳宴的语气近乎严苛,“还请殿下如实告知。” 萧世谦知他所指,脸色渐渐发白,挥了手吩咐阿竹出去。当年林淑仪被迫侍君,又怀胎七月生下二皇子,宫人难免有所猜测。好在萧世谦自幼聪慧异常,很替皇室长脸,那些风言风语才渐渐散去。连萧世谦自己也知道,这是他身为皇子最大的软肋。 这个问题,柳宴第一次见萧世谦时也问过,只是当时他并未回答。也正是这一问,便让萧世谦对 他另眼相看。柳宴此时依旧直直地望着他,萧世谦的脸隐在屏风投下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哈……哈哈。”许久,柳宴听到萧世谦略带苦涩的笑声。“前几日母妃大病一场,父皇才赏了个豫章王的名号。如今这般,安知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才有所愧疚。” 他站身来踱了几步,背过身去。“柳宴,若是真的,你还愿意留在孤身边吗?” 这中间还有这么多事,看来二皇子的水很深。柳宴收回前一瞬的诧异,“殿下既愿坦诚相待,下官自当全力以赴。其实这事仍有转寰的余地……”他顿了一顿,看着萧世谦慢慢转过身来,胸有成足地说“只是现下还为时过早。”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朝中琐事,萧世谦愈发欣赏柳宴的才学,而柳宴也在萧世谦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意料当中的野心。当萧世谦问到姈儿时,都被柳宴有意无意地躲了过去。送走萧世谦后,柳宴想起公主府中的情形,便坐着多喝了几杯。起身时却在窗口瞥见两抹剑拔弩张的身影,待仔细一看,他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姈儿和许紫烟正面对面立地立在揽月阁的门前,两人虽不动声色,但流萤和小厮都嗅出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只见许紫烟微微俯身,流萤还未来得及阻拦,一句百转千柔的“拜见公主”已经说出了口。酒楼小厮的腿一软,刚要张口呼喊,就被流萤闷在了手中。 这女人还真是心急,居然一天都等不了。姈儿装作苦苦回忆了一番的样子,“那个紫什么的娘子,想不到你也会来这里喝酒。” 许紫烟的嘴角微微抽动,努力维持一贯大体的笑容。“公主说笑了,紫烟从不喝酒,紫烟是来见三郎的。” 姈儿闻言暗自诧异,流萤已经抢先说出了她的疑问:“你怎么知道驸马在这里?” 许紫烟嘴角一弯,抬眼望了望揽月阁的客房,含着几丝羞赧说:“自然是有人请奴来。”她心一狠拦下身后报信的侍女,就赌一个姈儿不会上楼。“公主倒是有闲情逸致来此独酌。”说完她还轻笑了几声。 流萤见姈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侧过头示意她回府。姈儿看了她一眼,“奇怪,皇兄可没说还请了别人。”下一秒,姈儿就已经恢复了神色,旁若无人地往前迈去。 “公主可知三郎喜欢读什么书、听哪首曲子、去什么地方散心,还有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许紫烟的话一字一字清晰地落在姈儿心上,使她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她茫然看向楼内,等待着更为伤人的下文。 “三郎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承家祖遗风,位列三公。”她故意说得很慢,“而公主毁了他的愿望。”说完之后,许紫烟如释重负。 姈儿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仍强迫自己向前走去。“那你知道驸马左臂有一个的伤疤吗?”她似是怄气似的说出这句话,但这是句真话。那是不久前——不,是很久之前,他为护着她而伤的。 柳宴正走到门口,此刻姈儿脸上的失落和倔强都落入他的眼中。许紫烟已经急急地走了,她很少生气,但她现在看起来真的很生气。不知道姈儿对她说了些什么,真是位不简单的公主。跟在许紫烟后边的侍女不时往后看,看向这边的眼神中有惊讶、错愕,还有一些……羞涩?她看到柳宴时,直接捂着脸跑了。 姈儿没头没脑地撞在他的怀里,咬着嘴唇捂头。她懊恼地抬起脸来,在对上他的眼神时却立即敛了眉。她把手抵在他胸前,耳垂渐渐染上红色,“我……你……”支支吾吾地很久说不出来。 自己这些天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姈儿退后几步,侧过头,“我要走了,再见。” 柳宴沉默着看她离去,流萤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责备的意味。他想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便凛然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有朝一日,只要那一天还有可能到来,他就不能说出口。 太阳落山后,姈儿蹲在墙边为几株蔷薇浇水。花开得正好,心情却大不一样了。她一时兴起,就仰着头朝隔壁的院子里张望。突然肩头一沉,有人站在了身后。她不耐地掀开那只手,“流萤,别闹。” “流萤是谁,你是在找我吗?今天驸马不在家,我是从大门进来的。”颜靖臣的眼里噙着笑。 姈儿缩回头,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来。一句“颜大哥,好久不见。”,云淡风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颜靖臣用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出门办了些事,现在都好了。你方才是想念我了吗?” 这么温柔的动作和语气,使姈儿心底的委屈彻底泛滥开来。她一头栽进颜靖臣的怀里,“你说的对,柳宴不是我的良人。”听到柳宴的名字,颜靖臣抬起的双手蓦地垂在半空。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他不想做驸马,我该怎么做?” 颜靖臣放下手,任由眼前的女子为着另一个人伤心。“去主上面前请求和离,或你不再是公主。”他眼神一冷,望向姈儿时又恢复了温柔,“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嗯?” 第13章 今夕何夕 灯火通明,人群熙攘,建安城里的夜市也热闹得很。姈儿和颜靖臣并肩走在街道上,却是默默无言。 颜靖臣的手臂有意无意间碰触着姈儿的肩,他突然牵起姈儿的手。感觉到另一只手上的薄茧,姈儿转过头看他。颜靖臣正痴痴地看着一大堆小孩子的玩具。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姈儿不禁苦笑。 小贩接过颜靖臣手中沉甸甸的钱币,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把目光从手上移开,他有点担忧地看着姈儿,“像你家郎君这样,仪表堂堂又多金的,今天可不好往人多出带。” 你家郎君?姈儿迅速地把手抽出来,想分辨什么。颜靖臣却抢先开口了,“我们是去那里。”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座不高的山。小贩了然地挑了挑眉,对着颜靖臣赞赏地一笑。 和颜靖臣捧着一堆玩具走出来时,姈儿好奇地回头看了看那个小贩。他的表情怪怪的,还有今天是什么日子? 往前走着,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不时有女子盯着颜靖臣打量,瞥见她的时候又露出失望或者鄙夷的神色来。姈儿看看颜靖臣,再看看自己的衣服,只觉一头雾水。扑面而来的浓浓的香粉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睁开眼,姈儿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颜靖臣察觉到她的异样,脱下外衣披在姈儿身上,“马上就到了,从云山上看建安城很美。”姈儿回神看了一眼放在她肩上的手,点了点头。 突然间人群一阵骚动,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们纷纷向前涌去,一边跑一边娇滴滴地喊着“郎君”。姈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拉了拉身上的披风。很快身后的女子们也骚动起来,匆忙间碰到颜靖臣时还不忘揩了点油。 渐渐地,街上的情形已经失去了控制。结果可想而知,姈儿和颜靖臣终于被人群冲散了。不远处的小贩淡定地叹了一口气,像寻郎会这样登不了台面的节日,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盛况了。 姈儿被人潮推着不断往前走,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她试着喊了几声“颜大哥”,都湮没子在街道的喧闹中。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突然一哄而散。到处充斥着惋惜和怨怒之声,姈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张张花容失色的脸,以及她们一副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原来已经出了城门,姈儿看着不远处的云山。那是她第一次溜出宫去的地方,小时候萧世谦带着她去过。颜靖臣也许已经那里等她了,加上她并不愿回公主府。她一咬牙,眼下也只有独自上山了。 借着月辉和点点星光,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姈儿走到了山顶。只是她不知何时扭伤了,脚隐隐有些作痛。颜靖臣看来还没有到,姈儿独自在观星台上吹着冷风。夜间的风越发地阴冷,不时传来山谷里野兽的嚎叫。姈儿发觉自己在瑟瑟发抖,颜靖臣真是不靠谱,不如还是下山好了。 不知是不是被凉风吹晕了头,第三次看到那棵歪脖子树的时候,姈儿终于意识到自己迷路了。她四处望了望,发现一条掩在草丛中的小路。也许是通往山下的捷径,姈儿迈出步去。随着“啊!”的一声大叫,脚已经踩空摔了下去。幸好她及时抓住了一根树枝,不对,这树枝怎么是软的? “额……”又是一声痛呼,姈儿和那人双双坠入草丛。“怎么是你?”这熟悉的清亮男声,姈儿此刻整个人都贴在了柳宴的厚实的胸膛上。在他星光般璀璨的眸子里,姈儿看到了狼狈的自己。柳宴伸出手,向她的脸慢慢靠近。 “在这里都能遇到你。”柳宴拔下她头上的一根杂草,声音里不知是探询还是感慨。 姈儿蓦地坐起来,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把烧红的脸别过身去。“你别误会,我在这里等人。” “等人?”柳宴左右望了望。他毫不掩饰的惊讶语气告诉姈儿,误会好像更深了。“这草有点扎人,可以先让我起来么?”柳宴指了指他的身下。 姈儿忐忑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坐在柳宴的腰上,一只手撑在他的胸前。姈儿咽了咽口水,这情形,难免引起些不好的遐想。她匆匆起身,但是脚上传来一阵剧痛。身下一声闷哼,这次姈儿的整张脸都贴在了柳宴的胸膛上。听着远处虫鸣阵阵,还有近在咫尺起伏的呼吸声,姈儿绝望地埋下脸。为今之计,只有装晕。 “公主?”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柳宴好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背起姈儿,拨开从草向前走去。 姈儿偷偷睁开眼,看到黑色的披风落在草丛中。月亮隐到了云后,树丛中却出现了点点荧光。萤火虫飞了出来,姈儿忍不住伸手去接。柳宴微微侧头问:“姈儿?”她马上垂下手去继续装睡。 柳宴穿过一小片竹林,将姈儿放在竹屋里的一张榻上。他站在旁边待了一会儿,拿过姈儿的手把脉。接着又观察了一会儿她的反应,然后走了出去。 姈儿本想一直装睡,但是屋外传来了食物的香味。她望着屋顶,无助地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咕噜噜……”肚子突如其来的一声抗议,让姈儿彻底缴械投降。“柳大哥。”她虚弱地朝外面喊了一声。 当她叫了第四声的时候,门口终于幽幽地出现了一个身影。“你终于醒了。”柳宴手里拿着一个烤的金黄的红薯。 稍一动腿就疼得吸一口气,姈儿只好眼神无奈地看着红薯。柳宴见她眉间渐渐渗出了几滴冷汗,走过去不容分说地脱下了她的鞋袜。看到姈儿红肿的脚踝,柳宴的神色一变,“别动,在这里等一会儿。”姈儿望着飞走的食物,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柳宴很快就回来了,而且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草药。姈儿突然感觉不到饿了,因为柳宴正低头敛眉为她上药。他那样认真细致的神情,让姈儿有些恍然。“柳大哥,”她轻声地唤他。 “嗯?”柳宴并不抬头。 “今天是什么日子?” 柳宴停下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会儿说:“我的生辰。” 姈儿被柳宴抱着出门,坐在屋外的石凳上。眼前是温暖的篝火,和几个香味诱人的红薯。食物一递到手上,姈儿就咬了一大口。柳宴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失笑。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拇指抹去她嘴角的黑渍。 她怔怔地看着那只手离去,下一秒,柳宴的吻就覆盖了上来。 第14章 昨夜星辰 颜靖臣好不容易从潮水般的人群中挣脱出来,嫌恶地拍了拍沾满脂粉气的衣服。他想着姈儿不识云山的路,便回公主府去。当他走到自家门前时,却被神色焦急的仆从拦下了。那仆人确定四周没有他人,才轻声地在颜靖臣耳边说:“永庆公主府出事了。” 萧雩妍又出事了,颜靖臣眉头一皱,当即下令乘车去永庆公主府。通过仆从的复述,颜靖臣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发生经过。 午间的时候,驸马殷勋去了公主府。这两人向来不睦,萧雩妍又火气正盛,一来二去就打了殷勋一巴掌。原本公主府上的人对此也习以为常,谁知殷勋身边的好事者竟把这事闹到了主上的面前。萧彻哪里丢得起这样的脸,盛怒之下,随手抄起案上的一柄玉如意便向萧雩妍投去。 颜靖臣见到端坐在上的萧雩妍,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着赤朱藏金的锦衣,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冷艳雍容。他的脑海里闪过驸马殷勋的挫样,也忍不住替萧雩妍可惜。他缓缓作揖,“不知公主漏夜相召,所为何事?” 萧雩妍语气中仍有着怒气,“什么漏夜,本公主已经等你很久了。”她狠狠地接着说:“我要你杀了他,杀了殷勋!” 颜靖臣的额头沁出冷汗,“公主息怒,万事以大局为重。”他见萧雩妍稍稍平静下来,继续说道:“如今骠骑大将军在朝堂上深得主上宠幸,公主理当更加小心才是。” 萧雩妍面上的神色果然缓和下来,“只不过,”她握紧拳头,“父皇从未打过我,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萧彻的每一个变化,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也许是某种举动的征兆。 颜靖臣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将萧雩妍安抚下去,临出府时已经过了亥时。这永庆公主看似跋扈,实则外强中干,是个没有脑子的。他看着满天的星辰,月光撒了一地清辉。姈儿已经歇下了吧,希望她明天不要生气才好。 一夜的疲惫,颜靖臣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门外有女子焦急的喊声,隐约是姈儿身边的侍女。难道姈儿昨夜并未回府,他猛地一个激灵起身,穿了鞋直接往门外冲。 “啊!”流萤看到颜靖臣衣衫不整,胸前露出一小截洁白肌肤来,忍不住捂脸惊叫。 颜靖臣置若罔闻,只是急切地摇晃着她的肩膀,“姈儿呢,姈儿在哪里?”地上湿漉漉的,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雨。她一个人能去哪里,颜靖臣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手背上青筋暴露。 流萤这时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从手指缝中抬眼看他。“我还要问你公主去哪儿了呢?听小万子说昨日是你把公主带走了,可是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粗鲁的仆人还不让我进来……” 还没等流萤絮絮叨叨地说完,颜靖臣已经披了侍女打过来的外衣,匆匆跑了出去。流萤探头往房间里面看,家具摆设都很整齐,只是床褥有些乱。幸好她家公主并不在里面……她被这个奇怪的念头吓了一跳,急忙地摇头。流萤感到十分自责,怎么能这么想公主呢? *** 姈儿醒来时,看到案上放了三个烤红薯。想起前一天晚上那个红薯味儿的吻,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柳宴把她抱回榻上后,是在外面坐了一夜么?她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叫他进来,也不知道辗转反侧了多久。 脚踝好像已经好多了,姈儿慢慢起身。她见榻边放了一根木棍,不禁微微一笑。 “你醒了,这个季节原本没有红薯。看你那么喜欢吃烤红薯,我就把地窖里珍藏的红薯全部拿出来了。”柳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 他是故意的吗?每当柳宴说到“红薯”两个字,姈儿的脸就变红一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哈哈哈……谢谢你,柳大哥。”姈儿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抬头却发现他的衣服有些湿,肩膀上的肌肤隐约可见。她猛地侧过头,“下……下雨了吗?” “哦,方才出去找草药时下了一场急雨。”说着他走进来,头发上还残留着细小的雨珠。几根打湿的头发贴在他的颈上,旁边就是说话时上下滑动的喉结,再往下依稀是他的锁骨。“出去走走吗?”耳边传来柳宴清亮的声音。姈儿无意识地点点头,对于他发出的邀请根本无法拒绝。 竹屋的周围似乎都被辟成了菜地,整整齐齐地种满了各色蔬菜。姈儿指着一片绿油油的植物惊呼道:“柳大哥,没想到你还会种菜!”她原本想说的话,中间还有“除了红薯”四个字。她暗暗地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柳宴感觉到面部肌肉在抽动,“这是草药。” 姈儿恍若未闻,急忙指着另一边开着蓝紫色小花的植物说:“那是什么花,真好看。” “那是桔梗,也是草药。”柳宴又用那种表情看着她了。那一刻,姈儿真想大喊一声自己不是白痴。 “桔梗。”姈儿默念着,不禁朝那边多看了几眼,蓝紫色的五瓣小花并不比蔷薇逊色,有几朵长成了灯笼形,随风浅浅地摇动。 柳宴又扶着她去了观星台,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建安城。原来那个小竹屋和观星台之间只隔了一片竹林。“你睡得太熟,不然可以看到日出。”柳宴有些惋惜的说。 姈儿想象着柳宴在榻边叫了她很多次,最后无奈离开的情景。她捂着胸口,掩饰语气中深深的遗憾,“其实我更喜欢看夜景。” “所以你昨晚一个人上山?”柳宴明显是不相信,“我还以为她们追到这里来了。” 姈儿想起城中的盛况,“你是说她们?” 柳宴点点头,“我好像遇上三年一度的寻郎会了。说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却都是些可怕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要追着我跑。” 姈儿想到下一句乃是“无缘对面不相逢”,若是无缘,他们怎么会几次三番地遇上呢?每当她无助或是失望时,柳宴就会出现在身边,重新燃起她心底的希望。她默默地靠过去,望着柳宴线条柔和的侧脸,“这样真好,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你是柳宴,我是萧誉。” 柳宴苦涩而无奈地一笑,“可惜你是萧雩姈。” 姈儿的把手覆在柳宴的手上,“今生今世,你我都是夫妻,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柳宴闻言微微一怔,不置可否。 第15章 虚实之间 颜靖臣急匆匆骑马赶往云山,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因为他看到姈儿低着头伏在柳宴背上,两人正迎面而来,都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颜靖臣立时拉紧缰绳,柳宴也看到了他,一时间四目对视、气氛凝滞。 柳宴侧过头轻轻问她:“现在能自己走回去了吗?”姈儿睁开惺忪的双眼,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看到马上神情复杂的颜靖臣,她赌气似的移开目光。“柳大哥,你放我下来吧。” 柳宴望了一眼对面的颜靖臣,迟疑了一会说:“还是我背你回去吧。”然后他礼貌性地对颜靖臣点了点头,越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诶?不用了。”姈儿不禁回头看,颜靖臣仍坐在马上,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表情。也许应该听听他的解释,但是一想到夜里的冷风和野兽的嚎叫,姈儿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同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平生最恨失约、放鸽子什么的,幼时便是如此,甚至因为萧世谦没有如约带她出宫,曾经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理他。 “下来吧。”还没等姈儿回过神来,柳宴已经慢慢地把她放了下来。说话的时候他四处望了望,似乎在确定什么事。“我有点累了,你自己走回去吧。”他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姈儿愣在原地,“哦,好……好吧。”她咬咬牙,拖着受伤的脚努力跟上柳宴的步伐。“柳大哥!”,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昨天是你的生辰,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去山上呢?” 柳宴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姈儿低头绞着手指,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那是我娘亲住过的地方,我偶尔会去。”好在他最终还是出声了。 听到那两个字,姈儿不由眼眶一湿。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娘亲,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吧?”她几乎没有关于娘亲的印象,忍不住好奇地问出这句话。 柳宴侧身看姈儿,好像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嗯,记忆中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她一生为情所苦,所以最后总说感情是世间最虚无飘渺之物。”他停下来,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说了这么多。 姈儿正认真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有一些读不懂的东西。柳宴想起之前并不曾听闻有关姈儿生母的事情,于是走过去理了理她额前垂下的碎发。“对于已经消逝之物,拥有一些回忆也是很美好的。”手指滑过她的脸上有湿润的感觉,柳宴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滴晶莹的泪,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回忆再美终究是虚幻的,不是吗?”姈儿勉强地朝着他露出一个微笑。不如惜取眼前人,她把后一句话深深藏在了心里。柳宴敞开心扉说了他的过去,其实她心里忍不住有一些高兴。 让人欢喜的时间总很短暂,一起沉默着很快就走到了公主府。每一次和他走在一起,身体的某个部位总有一种莫名的悸动。“不想和他做朋友”这句话总是跳进脑海里,让她变得那么扭捏不坦率。 姈儿呆呆地望着柳宴离去的背影,回忆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以至于都没有发现流萤已经笑着看了她很久。“公主,有情况哦。嘻嘻嘻……”姈儿嫌恶地避开了她八卦的嘴脸。 流萤突然担忧地看着她凌乱的头发,“不过公主,我们不如试着矜持点,投怀送抱什么的应该都被那个紫烟用烂了吧。”姈儿闻言脚步一颤,差点伤上加伤。 *** 柳宴刚进到书房,迎面便冲上来一人。“三郎,你去哪了?奴等了你一夜。”柳宴下意识一躲,许紫烟只好顺势靠在了房门上。 “我出去散散心。”柳府上下知道他生辰的只有他爹一人,而柳昀显然不会关心这些琐事。他和许紫烟如今早已不是随意打闹的孩童,柳宴略微觉得有些尴尬,“咳咳,你等我做什么?还有,这里没有外人,就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了。” 许紫烟把一双玉手摆在柳宴面前,“奴的手好得差不多了,便想着先请三郎来西苑听琴。”说完后抬头窥看他的神色。 柳宴想起之前失火之事,神色果然柔和了许多。“这伤需小心地休养才好,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晚上就不要看书了,你与我娘有缘,那琴既然交予你便好好珍藏着吧。” 见柳宴不再多说,许紫烟怏怏地离开了,临走前还眼波柔转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是哪个侍女说没有男人会拒绝主动送上门的艳遇,她要回去好好修理她一番。 耳边又传来了敲门声,柳宴放下刚拿起不久的书册,不耐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阿宴做了几天驸马之后,脾气也见长了。”柳宸兀自进门坐下,嘴角挂着一个不知是揶揄还是难过的笑。 柳宴抬起头来,对上他瘦削而难掩愠色的一张脸。他的面上的表情也不禁瞬间冷了几分。 “紫儿来过了?”还没等对方回答,柳宸便自顾自说下去,“你知道我喜欢紫儿。如果你对我还有所愧疚,就不要再回柳府,不要再见她。”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残疾的一条腿上,目光直逼柳宴。 尽管十分不情愿,柳宴的脑海里还是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一些片段。头越来越疼,他强硬地打断记忆,“二哥,当时我并不是有意让你……”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重要的是现下,我的腿是再好不了。”想到那人,柳宸很快收起痛苦的神色来,“如今我只求紫儿一人。如果你还当我是你二哥!”他站起身,不给柳宴留下任何辩驳或者拒绝的机会。 柳宴踱步书走出房,站在庭院里望着天空。此刻他任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果然不管是好的坏的,忘记过往是如此困难。他想起年幼时初来柳府,最爱跟在两个哥哥后面跑。如今一人已经离世,另一人对他怀着无法解开的恨意。他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凉气,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回忆之中。 “阿宴。”随着雄浑而柔和的一声叫唤,有一双厚实的手掌覆上他的肩膀。 第16章 年少无忧 柳宴侧过头,看到柳昀正神情专注地看向远处。“我和你娘相遇相知之时,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时节。”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抹哀伤的微笑来。“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纯真的女子,可惜我没有保护好她。” 柳宴向前走了一步,试图摆脱因为突然的亲近而造成的尴尬。他极力掩饰内心的不悦,“时至今日,还说这些做什么?”对于他娘亲那样的女人,柳昀的负比杀更加残忍。 柳昀讪讪地收回手,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记得你七岁时,也不知道在阿祖面前说了什么,他初次见你便对我说要好好栽培你。” 那年他怀揣着怨恨和忐忑孤身到了柳府,那个样貌威严的老人高高端坐在上。等到堂中唯唯诺诺的人逐渐散去,他走下来摸了摸他的头,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那一刻柳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开口说:“我以后要成为你这样的人。”充满童稚的声音让老人一愣,随即笑容便在眼角眉梢荡漾开来。 周遭静得有些不寻常,柳宴将流散在夜色中的视线慢慢收回,淡淡地开口:“我辜负了阿祖的期望。” 柳昀摇了摇头,顾自走到一颗团团如盖的桂花树下。“你知道你的表字为什么是无忧?” 无忧……这个遥远记忆中的名字居然真的存在过。就像是离别太久的□□,柳宴一时很难接受它,不禁转过身去等待下文。 “其实我不太愿意走你阿祖那样的路,你娘最大的愿望是你一生无忧。所以你成了驸马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他见柳宴只是皱着眉,看上去不大明白,便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任性妄为的时候,只是不要辜负了他人才好。”柳昀到底是经了些风霜的人,他和姈儿之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和柳宴这么交谈过,他的心底升起些微愧怍。“也许你因为你娘亲的事情在心底怨恨我,但是我仍希望你记住一个父亲的忠告。” 也许云淡风轻、年少无忧之时,这个背影略显寂寥的男人也曾爱过他的娘亲。在某些时候,在厌倦了算计和顾虑的时候,他也会纵容内心深处一丝隐秘的*。柳宴沉默着目送他离去,直到冷风吹得头有些生疼,他才想起回书房去拿件外衫。他拿起那件忘记换下的衣服,发现青灰色的布料上沾了一些草屑和污渍。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他不由失笑。 *** 自从姈儿从山上回来,流萤不止一次发现她在傻笑。每当她叫一声,姈儿就蓦地回过神来,然后耳朵尖尖慢慢地变红。流萤把手覆在她额头上,确认她并没有发热。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姈儿在山上吹了冷风,何况她的脚还没好全。 还没等流萤开口,姈儿却发话了:“你随我去医馆看看吧。”于是流萤只好放弃了请郎中来府上的打算。其实她也知道,驸马把她家公主吃得死死的,这次出门很难说不是必有用心。 马车在医馆门前时,姈儿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身形略略丰润了一些,由一个侍女搀扶着上了马车。临进车前,还警惕地向四处望了一望。 “流岚!”这时流萤也看到了她,远远地便喊了一声。 马车上的女子顿了一顿,又重新走了下来。“参加公主殿下。” 她双目视下、微微屈膝行了万福之礼,抬起头来时面色有些苍白。 姈儿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说些“好久不见,你最近长胖了。”这样的客套话,她却先说了句“若没有什么事,奴婢就先告退了。”,目光躲躲闪闪,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流岚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自恃为公主乳母之女,很少在人前显出如此卑屈之态来。现在跟在萧世谦身边,却是一口一个奴婢的。 “皇兄还好吗?”姈儿想起已经多日不见萧世谦了,之前派人送去几封信也如同石沉大海。不知他和柳宴是几时相识的,不过那天在揽月楼也没有见到他。“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姈儿称着她还未走,便好奇地问。 听到姈儿说起萧世谦,流岚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王爷公务繁忙,奴婢也多日未曾见他了。”说着匆匆上了马车。 对了,他现在是豫章王了。姈儿见流岚面上不加掩饰的落寞,便知她说的是真话。于是就放任那辆马车驶走,自己和流萤走进医馆里面。 一见到年老的郎中,姈儿便开口问道:“刚走的那位穿红衣的女子,是我一个要好的姊妹。敢问先生,她来这里做什么?” 老郎中正提笔写着方子,闻言慢悠悠地抬起眼来,“那真是恭喜了,方才那位夫人是来买一些安胎的药剂。” 听到这个回答,姈儿越发觉得一头雾水。她侧头看站在一旁的流萤,她也皱着眉摇了摇头。堂堂王爷的妾室既然有孕,为何不请宫里的御医。难道是正室夫人善妒,容不下流岚。可是她二皇兄向来风流,以前也不曾听闻袁氏做过什么事。 姈儿顾自沉思着,这边老郎中却已经开始诊脉,他的语气里含着一丝疑问:“似乎没有什么异样。”这时姈儿才想起来告诉他,自己伤的是脚。“哦。”刚才姈儿听到红衣女子怀孕的消息时,好像不大高兴。他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夫人的脉象沉稳有力,利于妊娠,年纪又轻,假以时日……” “是……是吗?郎中还是先看看我的脚吧。”姈儿如同身背大石,一时间直不起身,脱完鞋袜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前几天走路扭伤了。” 老郎中的脸上仍旧挂着那个带有深意的笑,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过去观察她的脚。“已经没有大碍了,先前处理得很好。”他示意姈儿穿上鞋袜,“对日后怀孕不会有影响,夫人就放心吧。” 流萤在一旁松了一口气,“多亏当时有郎君在。”姈儿则被郎中说得不知如何回答,脸烧红了一大片。 老郎中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夫人福气好,懂医术的人都很体贴。”他作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来,“夫妻之间闹个别扭也是常有的,以后这样小病小痛,就不必麻烦像我这样的外人了。” 是都很擅长自以为是和话中有话吧。姈儿由流萤扶着,默默无言地走出了医馆。 和来时一样,姈儿时不时地往窗外看。尤其是途径柳府时,就差把整个头探出去了。流萤清楚姈儿在想什么,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她家公主吧,说矜持也不矜持,说奔放又不奔放,是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 下了马车,姈儿深吸一口气,带着失望的神色走进公主府。她百无聊赖地走着,却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这个背影,就算在人山人海里面,她也能一眼认出来。柳宴站在那里,爽朗清举、濯如春月,就像可望不可即青天白云。但是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轻快,脸上的笑意不可遏制的蔓延开来。 第17章 良宵乐宴 庭院里面不仅站着柳宴,还有忙着把箱子搬进屋里的仆人。流萤和姈儿互相望了一眼,都有些不解。原以为柳宴是极不情愿踏入公主府的,现在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姈儿倒觉得不真切似的。 “以后我搬来这里住了。”未等来人询问,柳宴已经从容地开口,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姈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住在这里?”她不禁问道。她隐隐地觉得,经云山一夜,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一直。”柳宴弯腰检查箱子里的书籍,将一句近似承诺的话说得云淡风轻。 强忍住内心的激动,姈儿怔怔地望着柳宴。“你确定……”不反悔?而且这好像不太合规矩。虽然她希望能够天天见到柳宴,但还是免不了有些忐忑。 柳宴没有回答,他看着姈儿睁大眼睛的样子,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显出左边脸颊上的那道深纹。这下姈儿彻底傻眼了,她明明想移开凝滞在那张脸上的视线,却下意识地抬手触了触自己嘴唇。幸福来得太突然,这一夜注定无眠。 流萤在一边看到公主和驸马如此恩爱,心里觉得十分的感动。她走过去对柳宴行了一个礼,郑重其事地说:“驸马,公主就托付给你了。”柳宴回以一个温和的笑。 这时姈儿斜了一眼在院子里走动的仆人,发现行李被尽数搬进了厢房里面。“呵呵……”他们也太不懂事了。 看到她脸上失望的神色,柳宴合上了箱子,佯作苦恼地扶额。“这次来得匆忙,是下官唐突了,还望公主不要怪罪。”虽然他原本也不准备问她的意见。 姈儿立即恢复了舒展了她的眉头,“柳大哥高兴就好了。”她忘记脚踝受过伤,便想要蹦跶几下以示欢快的心情。 柳宴不知何时已经挽了她的手,还在她转头过来时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心。”他说话的声音如此好听,姈儿不禁沉醉其中。 *** 那天夜里,姈儿确实没有睡好,不过是因为宫中一场突如其来的宴会。主上忽然召集大臣和贵族,名曰纳凉赏乐。 萧彻携着陈贵嫔缓缓落座,看上去心情不错。他看到宴席的角落里,柳宴正细心地为姈儿整理着衣装,于是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但是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个淡妆素裹的女人时,表情却突然凝固了。 姈儿肩上不知何时落了一片西府海棠的花瓣,柳宴眉头轻轻一皱,便伸出手想要拂去。他靠得这么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姈儿却并没有发觉。 随着姈儿的目光,柳宴看到对面一个容颜憔悴的女子坐在萧世谦的身边。他念头一转,若是林淑仪的话,应该是和陈贵嫔差不多的年纪。而面前这个女人苍老得像是秋天飘零的树叶,和这个宴席显得格格不入。这时萧世谦看向了这边,柳宴举起酒杯示意。在更远处,萧雩妍和萧衡目不斜视、趾高气扬。 “林淑媛,她好像从来不参加这样的宴会。”姈儿像是自言自语,又或是对柳宴说。“皇兄最近也有些奇怪。”也许是封了爵的缘故,萧世谦看着越发地深沉了,浑身散发着王者的气魄。这种与日俱增的距离感,到底是因为他没有回信,还是因为流岚,姈儿自己也不清楚。 柳宴递给她一杯酒,轻描淡写地说道:“也许心情不一样了吧。毕竟这样的机会,来一次便少一次了。”姈儿闻言不禁一怔,慢慢地把目光收回来。这时她才发现柳宴的一只手正搭在自己肩上,脸上顿时一热,心虚地看了看四周。 大臣们闲话奉承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皓月当空,儿臣愿献奏一曲,为诸位助兴。”萧世诚拿着琴走入殿中。这时众人才想起来,方才落座席上的贵胄,单单少了太子一人。萧彻抚着胡子点头示意,一曲清扬的《白雪》就这样流淌开来。 姈儿看着从容奏琴的萧世诚,真的像一抔纤尘不染的雪。他的三皇兄,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大概会终日与诗文辞章为伍。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端坐着的萧世谦,在他发觉之前匆匆收回了目光。尽管此时他面上带着欣赏的笑意,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一曲终了,众臣称贺。萧彻也没有吝啬赞赏的话语,陈贵嫔自然笑逐颜开。在大司乐的指挥下,琴、筝、瑟、筑,钟磬、箜篌齐鸣,轻逸悠扬、宛如仙乐。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王子妃嫔、臣子公侯,都陷入了这沉沉的夜色里。 如果不是的有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突然破坏了和谐,这个普通而美妙的夜晚就将这么过去。“启奏陛下,微臣刚刚得到密报。骠骑大将军私藏兵器于家宅,意图谋反。请陛下彻查此事。”给事中冯元致跪倒在地,矛头直指萧衡。乐声戛然而知,众人都屏息凝神。 刚刚?萧彻瞥了一眼身边的陈贵嫔。趁着萧衡和众人都赴席,分明是谋划多日。“你可知诬陷朝臣乃是大罪?遑论欺君。”他双眉一竖,剑一般锋利的目光却看向陈左尧。这冯元致原是司徒陈左尧的门生,上下皆知。萧世谦和柳宴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神色,陈贵嫔终于沉不住气了。 陈左尧望了一眼座上神态自若的贵嫔,不动声色。“父皇,将军劳苦功高,父皇勿要听信小人谗言。”萧雩妍却急了,一声婉转的“父皇”叫得萧彻的脸色立时缓和了几分。她一边安抚紧张的萧衡,一边向陈曼霜投去挑衅的目光。 “微臣不敢,”冯元致低下头,“是真是假,一探便知。”一句话说得无从辩驳。 “好!”萧彻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扔,洒出的酒溅了陈贵嫔一身。她却连眼睛都不眨,站起来俯身轻轻地说了句“陛下息怒。” 众臣齐齐跪下,一分两派。或声讨萧衡,或质疑冯元致。一时间,席上便闹成了一团。“儿臣愿即刻带兵去将军府查明真相。”颜靖臣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寂静下来。姈儿看着此时神采奕奕的颜靖臣,觉得他确实大不一样了。 萧彻余怒未消,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第18章 何以解忧 等到那一队人马离开后,萧彻面无表情地抛了句“奏乐。”,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于是战战兢兢的乐伎们重又拿起乐器,挤出个千篇一律的笑容,声情并茂地吹奏起来。陈贵嫔也唤来侍女,往新换的酒盏里斟满美酒。 尽管沉郁的气氛被冲淡了,但众人早已经无心听曲,萧衡更是坐立不安、几欲离席。姈儿察觉到他拿酒杯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于是凑到柳宴的耳边说:“柳大哥,你看他这不是做贼心虚么?” 柳宴淡然一笑,“久经沙场、杀敌千万的骠骑大将军居然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姈儿口中呼出的酒气,他稍稍地皱了皱眉。“不过奇怪的是,他至今未曾分辩一句,事情也许没有这么简单。”他掐算来回的时间,颜靖臣此去,未免太心急了一些。 几曲奏罢,酒过三巡。已经过了亥时,却迟迟不见颜靖臣一行人回来。此时端坐在上的萧彻喜怒难辨,而席上酒量差的却已经歪歪斜斜,只是迫于情势都勉力支撑着。柳宴扶了扶姈儿歪倒在他肩上的头,专注地盯着宴会的入口处。 终于一列士兵匆匆来到御前,萧彻缓缓地抬起眼眸。 “启禀父皇,儿臣并未搜到兵器,倒是见仓库中有许多金银珍宝。”萧世谦从士兵后面走出来,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萧衡。搜遍全府,确实没有冯元致所说的兵器。他命令士兵打开仓库时,满目所及就只有数额巨大的钱,以及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柳宴没有错过陈贵嫔花容失色的那个瞬间,这场宴会比想象中有趣多了。但是此刻萧衡面上的讶然之色,却不像是装出来的。“现在臣清白了吧。”他整理了面上的神情,总算说出一句话来,桀骜地睥睨着已经跪倒在地的冯元致。 “陛下,臣此前确实收到密报,萧衡谋反之意昭然若揭——”冯元致低伏在地,语气却一如之前的强硬。 萧雩妍站起身来打断他,“你一口咬定平川王谋反,却不知这密报是从何而来?”她转头面向萧彻,言辞坚定,“构陷朝臣,其心可诛。”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冯元致却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他觑了一眼身旁的萧世谦,丝毫没有推翻此前结论的意思。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默不作声的陈左尧身上,良久才虚弱地说出“臣知罪。”三个字,然后闭上了双眼,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冯元致当下就便被罚廷杖一百,流配宁州。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血腥味,靠在身上的姈儿轻微地皱了皱眉。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陈左尧刚才的口型说的是“放心”。放心什么……是冯元致的家人老母?萧雩妍那方再一次占了上风,之前众人都只在意萧世谦的前半句话,却忽略了仓库中的金银珍宝。 那边萧世谦极力掩饰着懊恼的神色,他这次出手,不仅得罪了萧衡,也让陈贵嫔那边希望落空。真是得不偿失了,柳宴扶着姈儿离座时,对他微微颔首示意。 迷迷糊糊中,姈儿感觉有个人将她抱到了床上。怎么喝醉了,头疼得厉害。她想抽出手捂头,无意间好像打到了什么,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挤出一丝清明,勉强地睁开了眼睛。 “柳大哥……”是出现幻觉了么。无论她做什么,柳宴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又像是青天白云,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自己酒量极差,却在宴席上喝了一杯又一杯。永远没有合适的话题,永远没有多余的动作。他明明就在身边,为什么觉得这么远呢。 姈儿不耐地推开箍在腰间的手,见那人不为所动,最后索性对他拳打脚踢。“你走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要再出现了,我好累……”她发狂似的又哭又笑。那人果然走开了,姈儿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手臂上传来蚂蚁爬过似的丝丝痛感,柳宴讪讪地收回了手。连蜡烛都来不及点上,他就在黑暗中这么静静地望着她。这么不开心么,连睡着了都还皱着眉。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替她盖上了被子。 “我在想,怎么做对你才是好的,怎么做你才不会讨厌我。” *** 萧衡回到府里,果然看到颜靖臣在堂中等他。“是你?”虽然答案已经很明显,他还是这么问了一句。 “王爷不必担心,我已经把原本应该在那里的兵器换成了金银。”颜靖臣慢慢地站起身来,做出恭敬的样子迎接萧衡。“哦,还有,冯元致的家人我已经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一定不会让幕后之人有机可乘。” 萧衡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免礼平身。私藏兵器之事,只有自己和几个心腹才知道。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多么不容小觑。在这张俊秀的脸下,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为什么要帮孤?”一不为权,二不为钱,究竟为什么要帮他。萧衡和萧雩妍不一样,只要几句好听的话就被哄得眉开眼笑,此刻他更加怀疑颜靖臣的目的。 颜靖臣干笑了几声,似要打破略显紧张的气氛。“只是各取所需罢了,颜某命同草芥,想要在偌大的京城立足,难道不需要寻一颗王爷这样的大树?”他并不是要萧衡的回答,继续说道:“再者,这朝堂上时不时会出一些乱子,或大或小难免波及百姓,日后还要骠骑大将军多多关照。” 他陪着萧衡打开仓库的门,眼前充斥着钱币金银和各色珍宝。萧衡先是微微一怔,最后终于稍稍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兵器已经安置在王爷的密室。”颜靖臣特意低头看了看仓库的地面。一个响指,他身后的侍从押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士兵出来。“以后小心点,无论是地方,还是人。” 果真是有内鬼,萧衡鄙夷地看了一眼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士兵。他挥了挥手,“孤见了心烦,扔到乱葬岗去吧。”随后他堆起笑容看向身边的颜靖臣,“颜兄弟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哈哈哈……” 颜靖臣却愣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推辞道:“王爷谬赞了。”他想起那个驾着马闯进平川王府的人,不容分说便包围了整个院子。随即下令抓了管家,面容冷峻、雷厉风行。他在打开仓库门时微微一愣,却还是在里面久久地驻足,甚至马上就要发现密室的入口。 如果不是自己突然现身,恐怕就要功亏一篑。颜靖臣冷哼一声,也许是他看走眼了,这个豫章王比想象中还要不简单。 第19章 箫声何处 去花园的路会经过厢房,姈儿小心地往房内觑了一眼。柳宴不在房里,她加快步子从房前走过去。冯元致真的诬陷了萧衡?她的心里有很多疑问。当然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想不起来喝醉以后的事了,特别是柳宴送她回来后发生了什么。 刚才用早膳的时候,柳宴好像有意把左手放在了桌下。虽然是侧过头去了,但还是被流萤发现了脸上的抓痕。当时姈儿差一点将手中的汤匙掉在了地上,她不会对他做了什么吧。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姈儿。”尽管看到她转身过来那一瞬眼里闪过的失望,颜靖臣还是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来。“你的脚伤好了吗?” 姈儿朝四处望了望,确定没有别人。“颜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其实她更想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她受伤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颜靖臣走过去拉住姈儿的手,“你不欢迎我么?跟我去一个地方。”说完便要走,语气不容置疑。 “然后又丢下我一个人?”姈儿用力地甩开他的手,退后了几步。“我以为你至少会解释一下之前的事情。” 闻言,颜靖臣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姈儿,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像你,我有必须要肩负的事。”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或者你以为,那个人就会为了你放弃一切。” 那个人?他此时的表情多像是嘲讽。他所说的关于柳宴的话,永远都这么伤人。姈儿咬着嘴唇,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树丛后边的池子里,有什么东西掉落水中的声音。“还好,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以后你就当从未遇见过我。”这样我就不会成为平淡的生活中,让你念念不忘的一根刺。 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是在气她?颜靖臣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眼神像要吃人:“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如果我说我认识你不是三个月,也不是三年,而是漫长的你根本想不到的十六年呢?” 姈儿被他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着不相信。“十六年,怎么可能?” 看她这个样子,颜靖臣放开手,目光恢复了柔和。“你的生辰是十月初七,每年我都会在宫墙外吹箫给你听。”如果可以,我真想站在你的面前,对你说一声“生辰快乐”。已经欠了十六年的“生辰快乐”。 她好像是在回忆,看着姈儿面上细微的变化,颜靖臣深埋在心地的希望又一次燃起。“跟我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还在犹豫的时候,姈儿发现身后的一只手已经拉住了她。柳宴用自己看不懂的神情,就这么一直看着她,有没有可能是在挽留。她想抽出手来,他却握地更紧了。“你的手?”姈儿低头看见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道猫爪挠过一般的伤痕,不禁惊讶地问他。 “不要走。”留在我的身边。柳宴的声音低哑,眉头皱起。 他这样的神情,让姈儿觉得心里蓦地空了一角。如果不是颜靖臣突然抓住了另一只手,她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姈儿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在她说出拒绝的话之前,“十二楼。”颜靖臣收起眼神中的失落,轻轻地吐出那三个字。 柳宴感觉姈儿的身体在那一瞬僵住了,于是慢慢放开了那只手。他转过身,不想再看下去。你是因为累了,所以才离开的吗。他闭上双眼,似乎这么做,就连那句敷衍的“柳大哥,对不起。我先离开一会儿。”都听不见了。 *** 姈儿最终跟着颜靖臣走了,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在那再熟悉不过的落寞之中,有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她呢? “吧嗒”一声,颜靖臣打开精致的金丝楠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通透莹润的白玉箫来。“这是?”姈儿望向他,眼神中有一丝不解。 颜靖臣不语,只是把箫递到她的手中。那冰冷的触感,像极了她在长乐殿的灯烛下细细摩挲的笛子。箫身一转,姈儿果然看到了“十二楼”的落款,笔迹也是一样的苍劲。 “你到底是谁,你和我——不,是和我娘亲,有什么关系?”她突然拿箫直指颜靖臣的胸膛。 颜靖臣皱了皱眉,用手拨开抵在胸前的箫。“我和她没有关系。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是保护你是亡母最后的遗言。” 他说得不带一点感情,浇熄了姈儿心底一点微弱的希望。手中的白玉箫滑了出去,颜靖臣立时上前接住。“到底是谁害了我娘?为什么……”她像是在在言自语。 “且不说我清不清楚当年发生的事,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你知道了真相,你要怎么做?”颜靖臣的话拉回了她的思绪。怎么做,找到下毒的人要怎么,她真的没有想过。她更为害怕的是,那个人是就是一直身边的人。 姈儿颓唐地坐了下去,许久抬起头来看着颜靖臣。“颜大哥,你不是说会保护我吗?”她紧紧攥着裙字的一角,眼神中多了几分坚定和决绝,“不管怎么样,杀人就应该偿命,不是吗?” 门外不知为何喧闹了起来,“你这不知好歹的,快让我进去。我们驸马说了,公主就在里面。”流萤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随即向颜靖臣和姈儿行了礼,“公主,午膳早已备好了。”看到颜靖臣并没有要责备的意思,门外的仆人才收起惊恐的神色,怏怏地退下了。 姈儿站起身来,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是柳宴告诉流萤的么,她在这里。他做任何事情都那么有条不紊,却唯独总是让她一个人心乱如麻。 在她要离开之前,颜靖臣拉住她的手,“希望一个人死,不是因为生前挡了前路,就是因为死后有所获益。”姈儿转头对上一张正色的脸,他坚定的神情像是在告诉她,是时候了。是时候找到真相,是时候抓住她。 不得不说颜靖臣的这句话说得极有分量,姈儿的脑海里面立即浮现出陈曼霜那张精致而傲慢的脸庞。她对着面前的人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来,连她自己都知道那个笑该有多么摄人心魄。 颜靖臣心头一颤,绝望地深深陷入那个浅浅的笑涡之中。他满足而不舍地放开手,看着她慢慢走了出去。走到那个不属于他的,只有一墙之隔的世界里面去。现在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够靠近她了吗? 第20章 山雨欲来 萧世谦一回到府里就踢碎了两个花盆,众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多次请求带兵守边,主上却总是不准许。不仅如此,刚刚在朝堂之上还被萧衡奚落了一番。他此时站在窗边,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情却像天边的乌云,阴冷极了。见这情形,阿竹只好去请了王妃袁氏过来。 袁氏近来身子不大好,她由流岚搀着到了堂中,柔柔地行了礼。萧世谦来抬起眼眸来,语气中似有责备之意:“你怎么来了?” “只怪妾是闺中女子,不能为王爷分忧,如今更是成了负累。”袁氏向身旁的流岚点头示意,“就让岚儿留在这里服侍王爷吧。”然后示意其余人等随她离开。流岚看向面前的冷峻男子,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被袁氏握住的手来。 他斜了一眼这边,算是默许了。一阵沉默之后,流岚看见萧世谦向门外走去。眼前的人,绝对不是她所认识的二皇子殿下。虽然这么心里想着,她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他停在院子里的一条小路上,脱掉了鞋袜。“王爷……”看着他赤脚踩在鹅卵石上面,流岚惊讶地发出声来。 萧世谦却恍若未闻似的,一步一步向前迈去,就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流岚忽然忘记了那个冰冷的豫章王。因为在某个月夜,他也这样在御花园里这么走过。“以前偶尔被父皇冷落的时候,都是姈儿来安慰孤。都这么久了,如今她都快把我这个皇兄忘了吧。”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表情,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禁让身后的流岚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孤为什么留你在身边?”他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看到流岚神情迷茫地摇了摇头。果然和那个人,一点都不相像。 因为你的心里面藏着很多故事,因为我是长乐殿里面的人。“因为婢子永远不会说错话,永远不会……背叛殿下。”萧世谦锋利的目光像刀刃一样,让她不得不做出一个回答。其实流岚自己知道,她更像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空气中顿时多了几丝清凉,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知道就好。”他终于轻笑了一声,蹲下来穿好鞋子。萧世谦想起袁氏,“你和王妃处的很好。”这听起来很像一句赞美的话。 她攥了攥手心,随即放开。“是。”流岚告诉自己,他是豫章王。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只能和往常一样,等待着他夜里的喜怒无常,然后被灌下难闻的汤药。萧雩姈么,如果她知道了关于你的一切,还会愿意喊一声皇兄吗? *** 天气有些闷热,一路蝉鸣阵阵,柳宸却觉得心情格外舒畅。什么陈左尧,什么平川王,又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刚上了朝回来,就发现房间里面坐了一个人。他示意搀扶自己的下人退下,慢慢地走过去。“烟儿,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对于柳宸的故作惊讶,许紫烟并不屑理会。“三郎走了,跟你脱不了关系吧。”她秀眉微蹙,“你就这么不愿见他?” 从他看见许紫烟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已经察觉到了。柳宸放下手杖,坐到许紫烟的旁边,悠然自得地说:“他若是想走,你我都留不住。难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却比不上一个从未正眼看过你的人?” “你总说是为我,却为何丝毫不提三郎对你的恩情?”她眼角翘起,轻蔑地一笑。话音乍落,身旁那人已经起身扼住了她的脖子,靠在案边的手杖也被带着滑落。柳宸成功被她激怒了,她的眼里又多了几分嘲讽。自从脚废了之后,对于他的善变,许紫烟早已经习以为常。 感受到面前的女子呼吸越来越艰难,柳宸慢慢松开了那洁白细腻的脖颈。后悔的神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他更为狠绝的声音:“如果你认为变成废人也是一种恩情的话,那我必定要加倍偿还。” 他的手覆上她因为喘气微微泛红的面颊,但触手而及的柔腻很快就消失了。许紫烟侧过脸,目光投他的身下,“二郎的腿废了,其他地方也不中用了吗?”她当然知道柳宸这多年的推脱婚事的真正原因,但还是继续激怒他。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僵硬,她语气略略放缓:“放过我,娶一位适合你的妻子。” 柳宸的眼神一凛,强硬抬起她的下颚,好让许紫烟正视着自己。“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不会有第二次……”看到她夹杂着惊惶和哀伤的复杂神色,他无声的笑了,“如果我现在后悔了呢?” “你想要怎样都可以,只要你肯放我走。”许紫烟无力地闭上双眼。 柳宸想起多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女子,她当时说的也是:“你想要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帮我。”想要怎样,世间红尘万丈,我只求一个你。他也不清楚是在年少轻狂,还是因为腿伤时的低迷,如今心里竟只容得下许紫烟一人。 他放开手,看到许紫烟的下巴上已经留下了红色的指印,丢下一句:“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拥有。 当柳宸离开的时候,许紫烟再也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已经成了自己挥之不去的噩梦。是自己太贪心了么,可是她心底的愿望是如此卑微。 “去公主府。”许紫烟吩咐神色有些为难的仆人。她怀里面抱着琴,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下了马车之后,她撑着伞望了一眼这座陌生的府邸。嘴角一弯,像是终于下了一个决心一般,许紫烟叫了开门的下人进去通传。 那仆人很快就回来了,她却觉得过了很久。“公主和驸马现下都不在,娘子先回吧。”仆人无奈地耸了耸肩,同时带着几分狐疑说:“还请娘子留下姓名,好告知公主。” “我……我……”还是不必了吧。许紫烟颓丧地低着头,很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却迟迟不离开。仆人见状也不好再下逐客令,便自行进门去了。她就那样抱着琴立在那里,似乎是要等着柳宴回来,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已经驻足了很久。 颜靖臣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目光停在那张略显倔强的脸上。“你就这样去见他?柔弱才是你最大的武器。”他不顾许紫烟充满猜忌的眼神,继续说道:“三天后再来,凭你自己的本事。” 第21章 雨旸时若 桌上摆了许多菜肴,姈儿却觉得味同嚼蜡。她伸出手去夹菜,同时抬眸看了看那个空着的座位。“公主!”还好流萤及时阻止,她才没有把盛鱼的盘子掀翻了。“你从颜公子那里出来之后,就一直丢了魂似的。”流萤怀疑她是不是被颜靖臣说的什么生啊死啊的话吓到了。 姈儿听出她语气中的疑问,于是对她微微一笑。“我没事,只是昨夜没有睡好。”说完低下头继续吃饭。且不说流萤六岁才进宫,不清楚状况。关于那件事,她并不想让流萤也卷入其中。 流萤走过去替她夹了几块鱼肉,旁敲侧击地“说起昨天晚上,驸马不是也没有睡好么。”她停下来斟酌了一下措辞,“毕竟已经有驸马了,公主也往后也要注意着和颜公子的交往。”她看到姈儿拿箸的手顿了顿。 “柳大哥,他去哪里了?”姈儿有些迟疑地问。其实从进门开始,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就让她的心情很复杂。但她想得更多的是,柳宴也许只是有事,他根本就不在乎。 听到姈儿总算问了一句,流萤松了一口气。其实她也只是猜测柳宴没有睡好,因为她早起匆匆路过的时候,看他好像已经在卧房前面站了很久。等到她走回来时,柳宴却已经离开了。 “方才我去找公主的时候,还在花园里面呢。”流萤故意拖长了“还”字的音。她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故作矜持”的公主跑了出去。 姈儿站在空荡荡的花园里,无力地扯出一个笑来。她真傻,居然以为柳宴会在那里等他。但是她最终还是敌不过心里的一丝不甘,“柳大哥,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周围只有风和树叶摩挲的声音。“你是不是又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数三声,再不出来我就走了。”世上唯有柳宴一人,能轻而易举地激起她心里的波澜,再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希望变成失望。 “一……二……”其实她是一边走一边数的。当她说出“三”的时候,发现脸上多了一滴什么液体,于是就停下来用手抹去。奇怪,自己明明还没有流泪。姈儿抬起头望着天空,原来不知何时已经落起雨来了。雨渐渐大了,一滴一滴地打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身上,她却中了魔怔似再迈不开步子。 直到有一把纸伞挡面前,她慢慢地抬起眼来,见到那副清朗的面容。“颜靖臣就那么让留恋,下雨都舍不得离开?”近乎调侃的语调。姈儿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一墙之外的那个地方,她明明是来找他的。 还来不及辩解,柳宴已经把伞塞到了她的手里。他低头看了看姈儿的脚,“如果还没有爱到什么都不顾的地步,就好好爱惜自己。”他转身就要离开。 “啪”的一声,姈儿丢掉手里的伞,走上前抱住了他。“是,我喜欢你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在那个瞬间,不只是柳宴僵住了身体,连姈儿自己也被这么直白的情话下了一跳。不过她显然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喜欢你甚于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所以,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柳宴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他伸手拂去她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流泪,却依旧不知所措。“你……哭了?”他原本只是想气一下她,气她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等了那么久。 看着她越来越多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柳宴很快就恢复了理智。想拉着她往厢房走去,手却甩开了。看着她生气执拗的样子,柳宴索性将她扛起来,任凭她在肩上不断地挣扎。“我错了还不行吗……女子应该温柔一点……” 于是姈儿闹腾地得更凶了,柳宴刚刚把她送进屋里,肩头就被咬了一口。他疼得吸了一口气,当即就把姈儿放了下来。突然间失去了支撑,姈儿只好靠在身后的墙上,渐渐地滑了下去,最后抱着膝盖蹲在那里,泪水越发流得不可收拾了。不知道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哭泣的缘故,她的身体 不住地颤抖着。 柳宴眉间的结越来越深,他走过去把姈儿拉起来。她却把脸别了过去,断断续续的说:“我……我之前等了你……这么久,刚才我就离开了一会儿,你凭什么这么生气!” “唔——”姈儿的嘴忽然被堵住了,她怎么也记不起还想说些什么,抵抗着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柳宴捧着姈儿的脸,俯下身惩罚似的吻她。等到感觉对方平静了下来,他才慢慢放开她微微红肿的嘴唇。“凭我是你的驸马,凭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宴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焰。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就来气,姈儿顿时恢复了清醒。“你都在新婚之夜去找那个什么紫烟了,我为什么不能去见颜大哥?”她用手推了一把柳宴离的很近的胸膛,毫不示弱地直视着他。 “因为我——不——高——兴。”柳宴一字一顿地说。他看着姈儿一时间怔住,张口欲言的模样,不禁低头一笑。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像她一样幼稚了。他走上前搂住姈儿的肩膀,把几绺打湿了贴在面颊上的头发拢她的到耳后。 隔着雨水浸凉了的衣衫,姈儿可以感受到另一个胸膛传过来的温度,以及渐渐地有些不稳的心跳。一个温柔的吻轻轻地落在额头上,然后是她的鼻尖,面颊……那么近的距离,近得可以看清柳宴长长的睫毛,以及那一抹浅浅的伤痕。 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柳宴挫败地把头埋在她的肩头。“驸马!驸马在吗?外面来了一个长得很美的娘子。”小万子的叫喊声隔着一扇木门,清晰地传了进来。 很美的娘子?姈儿刚要回答,柳宴就挡住了她的嘴。面对投向他的不解、怀疑以及愤怒的眼神,柳宴无辜地摇了摇头。可是姈儿哪里肯罢休,故伎重演地一口咬了下去。柳宴皱着眉抽开了手,下一秒却欺身而上,两个人又退到了墙边。 听到里面的响动,小万子又问:“驸马在里面么?”此时姈儿的唇正被柳宴吻住,确切得说是啃咬着,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过了一会,小万子没有听见回应,道了一声“奇怪”就离开了。 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柳宴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反而更加放肆地侵入她的牙关。这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姈儿的身体不禁一颤。她闭上双眼,任由他的舌头游走。 “我不想再等了,姈儿。”我后悔了。不知多了多久,柳宴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姈儿抓过他的手,确定那些伤痕还在。这么说,昨天晚上确实发生了什么。她微微张大了眼睛:“我们不是已经……” 柳宴愣了一会儿,随即粲然一笑。“是。”他说着伸出手刮了刮姈儿的鼻子。 第22章 愿君长安 触及姈儿的面颊,手指传来一丝冰凉。柳宴找了一件干衣服给她裹上,“先回房换身衣服吧。” 姈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感觉凉飕飕的。这种情形,应该不比上次在云山上见到的柳宴好到哪里去。所幸刚才没有让小万子进来,不然丢脸可丢大了。不过,他怎么可以这么的……淡定。 开门的时候,姈儿有些失望地回头看了一眼。“难不成你还要看我换衣服?”她被柳宴的这句话吓得直接跑了出去。 之后姈儿几乎是冲进自己的卧房里面,然后再悄悄地把门掩上。但是流萤还是看到她了,看到她打湿的头发,以及身上属于柳宴的衣服。只是姈儿不知道,原本如实告知她还好,这样遮遮掩掩的反而生出许多事来。 那件白底蓝纹的衣服还摆在床上,好像是柳宴常穿的,姈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真是伤脑筋。她躺下揉了揉眉心,漫无目的地翻了个身。折腾了那么久,刚才又淋了雨,没过多久她就抱着被子睡着了。 看到姈儿终于走了,柳宴深吸一口气。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他觉得还是闷得慌,于是又去花园里面钓鱼。他来公主府之后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钓鱼。钓了放,放了钓,钓了再放……不是放生不放生的问题,而是因为流萤告诉他,这些金鱼都是姈儿养的。否则,他应该已经做了好几条红烧金鱼了。以前是为了消磨时光,而现在——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握起新拿来的鱼竿。 刚才好像说有人来找他,柳宴起身把小鱼儿重新放进池子里,但是小万子此时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柳宴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走到府门前,那人果然已经走了。 一路上,柳宴都觉得怪怪的。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众人看他的眼神中好像多了几分敬重。尤其是流萤,不时地凑到跟前,一副期待他说些什么的样子。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姈儿。哦,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或许是自己做事又唐突了。 可是当他照旧在书房待了一会儿,在月光下散了步,然后回到房里的时候,终于无法再淡定了。他的几个箱子不知道去了哪里,甚至连之前换下的衣服也不见了。他想起流萤意味深长的眼神来,不太确定地朝姈儿的房间走去。 柳宴在外面停了一会儿,还是推了门进去。此时姈儿正惊讶地看着房间里的几个箱子,闻声猛地抬起头来,“我这就让人送回去。”她见柳宴皱起眉头,又急忙解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看到她慌张地摇头,一边还在整理睡乱了的头发,柳宴不禁失笑,“我知道。”他慢慢地走过去。 姈儿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几个箱子。“那……”她突然感觉床陷下去一块,柳宴已经仰面躺了下来。 “我困了。”一个慵懒的声音,让姈儿的心脏不禁漏跳了两拍。她也躺下去,侧过头看着柳宴。他闭着眼睛,一只手随意地枕在脑后。呼吸声均匀,好像真的累了的样子。但是姈儿的注意力很快从柳宴的脸转移到了他的手上,她忍不住去碰那一道道细细的伤痕。“这是怎么伤的?” 柳宴动了动那只手,毫不在意地说:“被一只小野猫挠的。” “那这里呢,”姈儿的手又地放到他的脸上,她好奇地眨着眼睛,“昨晚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这次柳宴并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翻身摁住了她那不安分的手。他认真地看向姈儿,“你想知道么?”语气里面却没有丝毫要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姈儿看着他的手朝自己的脸靠近,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然而落下来的却是一个轻柔的吻,以及一个阴谋得逞的笑。她睁眼瞪着柳宴,抽出手来朝他的胸脯来了一拳。 他却并不生气,偏过头咬她的耳垂,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当时在榕树上所说的话,我是认真的。” 耳边被他呼出的气息拂得痒痒的,姈儿强忍住嘴角的笑意,“那你再说一遍。” “我爱你” “什么……”说话间,一只手已经缓缓解开了她腰间的束带。不知是柳宴先吻了过来,还是她先把手绕在了他的颈上。她隐约觉得印象中不是这样的,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当柳宴进行到某一步的时候,姈儿很确定自己是被骗了。然而密集而落的吻和手指滑过的酥麻却让她无暇再继续思考,只能徒劳而本能地迎合着他的动作。 姈儿屈身侧躺着,背后柳宴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和柳宴之间有了亲密的感觉。她恋恋不舍地闭上眼睛,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柳宴在她后颈上啄了一口,坐起来打了一个呵欠。听到衣料摩擦的声响,姈儿不禁转过头去看。还没等她提问,柳宴已经露出一个清爽的笑来,“我去厨房。” 随着柳宴的离开,那个好听的声音最终也湮没在夏虫的鸣叫之中。姈儿怔怔地望着门口,好像下一秒那人就会出现似的。她的思绪远远地飘向云山上的夜晚,在柳宴背上装睡的那一路,以及手中的烤红薯落地的时刻。就像现在这样,没有萧雩姈,也没有柳宴,只有一对亲密无间的凡夫凡妇。 “又睡着了……”柳宴把煮好的面摆在桌子上,轻轻地走过去。他摇摇头想抓住掉下床的被子,却被突然被姈儿扯住了袖子。他一个不稳就载下了去,只听见姈儿在一边“咯咯咯”地笑着。她果然是在装睡,柳宴威胁似地说:“这么晚了,你的精力好像还很充沛么?” 被他复杂的眼神吓了一跳,姈儿立时噤声不语。她跳下床,循着香味奔向近在咫尺的食物。柳宴却一把箍住她的腰,他低头看了一眼姈儿露在外面的肩,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先喂饱我再说。” 姈儿只能放弃挣扎,望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咽了咽口水。驸马和食物之间,她毫无疑问要选择前者。如果说在不怎么安稳的人生里,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事,那就是遇上了柳宴。 第23章 来日方长 当风尘仆仆的许紫烟重新站在永成公主府的门前,才终于明白颜靖臣的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手中仍撑了那把十二骨纸伞,只不过此时是为了遮挡炎炎的烈日。这三日里确实发生了许多事,其中与她息息相关的一件便是柳家的主心骨柳恽遭到了贬斥。 司徒陈左尧等人力荐陈贵嫔为后,遭到朝中老臣的一致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陈曼霜本是来历不明的渔家女子,甚至连宫婢出身的林淑仪也比不上。尽管她诞育了两位皇子,一步步爬上如今的地位,但还是抹不去这昔日的污点。 主上依旧不予表态,反对者柳昀却因言辞激愤而被贬为吴兴太守,即日赴任。这些老臣们,比起忌惮后宫的权势,更多的是厌恶陈左尧仗势欺人的嘴脸。柳昀比之他们更甚,当然这其中还要牵扯出许多积年宿怨来。除此之外,平川王萧衡也大赞已故昭德皇后的贤德,言下之意乃便是贬低陈曼霜的跋扈作风。 颜靖臣放下手中的信笺,嘴角微微勾起。一切如他所料,萧彻不仅没有应允陈左尧,还迫不及待地清理起老臣来了。这些人不是太过愚蠢,贪心不足;就是太过聪明,眼里容不得沙子。不管怎么样,这倒让他少了一些麻烦。 但是那抹笑意很快就消失无踪了,他拾起另一封红底描金的信笺,犹疑不定起来。千般算计,却总有一些事不在他的掌控之内。萧世谦的生母林淑仪本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人物,如今却因为一场急病成了宫中的焦点。对此颜靖臣并不太在意,因为这段插曲也可能是一场机遇。 真正令他担忧的是,柳宴的态度。柳宴这几天突然的转变,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在府里走了一圈,确定桑岐还没有回来。望着那边的墙垣,颜靖臣最终还是将那封信交到了仆从的手中。即便是他师父在又如何,只要想到那张明媚的笑脸,那些或劝告或担忧的话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 伸个懒腰舒展筋骨,姈儿发现自己又一次睡到了日上三竿。她深吸了一口清醒的空气,大概是因为柳宴在身边的缘故,每天都是一夜好眠。 在这件事上面,自作主张将东西搬过来的流萤是一大功臣。为此姈儿私下赏了一些金银首饰。在她看来流萤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点贪财。此时正在帮她梳头的流萤心里乐开了花,因为在她持 续的眼神威逼之下,驸马也破费了一些。 柳宴却早早地起来了,走到书房去……补眠。且不说睡前的体力活动,他向来都是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的习惯。现在不仅在夜里时不时地要为姈儿掖被子,还要做好清晨一条腿横陈在自己身上的准备。但最后他还是要乖乖地回房去,因为有句话叫做“情难自已”。何况他这个夫君缺席了那么久,辛苦归辛苦,一定要好好地补回来。 窗外浇花的姈儿撞上他的目光,慢慢地垂下头去。他却总也看不够似的,怔怔地望着那里。他从来不知道,姈儿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以前在柳府的时候,许紫烟白日里不是抚琴弹唱,就是做做女工,极力做好一个深闺女子的本分。而眼前这个人,总能生出些闲情逸致来。柳宴看着她为落在头发上的一片落叶而发愁的模样,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来。 架上的书大部分是自己从柳府带来的,柳宴瞥了眼角落里的那摞册子,上面已经积了不少的灰尘。姈儿抬头时发现柳宴已经收回了目光,于是故意放重脚步走进书房里面。“真巧,我也喜欢看书。”她朝着书架方向迈过去。 姈儿随意抽出一本,拍掉上面的灰尘。她一边观察柳宴的反映,一边面不改色地说道:“不知道柳大哥喜欢看什么,我平日里常念一些诗词。” 柳宴垂眸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书,乃是张华撰的《博物志》。他努力整理了面上的神色,“哦,这里面的诗……” 他看到姈儿慢慢地将目光投向手中,然后抽动着嘴角说:“哈哈……一定是流萤忘记从宫里拿来了。”她想把书藏到身后,却在慌忙之间滑了出去。 “我幼时也看过这本书。”柳宴走过去将它拾起来,试图以一个微笑化解姈儿脸上的尴尬。“里面的山川地理、飞禽走兽,还有奇异的花草鱼虫,过了这么久还是能想起来。” 姈儿难掩欣喜之色,“真的吗?我记得里面写了有人八月乘浮槎到天河去见织女,还有个‘千日酒’的故事,那酒居然能够让人一醉千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停下来觑了一眼身旁的柳宴,“其实我不爱饮酒的。” 柳宴却笑得更开了,用修长的手指碰了碰姈儿的鼻子,“你忘记那只喝醉酒的小野猫了?”话音刚落,眼前的人面上立即飞起两片红霞来。见她轻启双唇,似乎想要为自己的分辨,柳宴一时心动,便俯身下去。 “咳咳……”流萤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门边上。她躲过柳宴略显锋利的眼神,径直向姈儿走去,轻声地说:“王妈妈来了。” 闻言,姈儿的面色立时变得严肃起来。柳宴当然没有错过这个细节,他不容分说地拉住她的手,说了句“一起去。”事已至此,姈儿也只能由着他迈开了步子。 乳母王氏一见两人携手出现在堂前,就笑得合不拢嘴。她上下打量着柳宴,看得姈儿和流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是看着看着,姈儿又觉得有些感动,她的眼底氤氲着水汽:“妈妈……”王氏却直接忽略了她,拉过柳宴的手开始问长问短。 好在王氏最后并没有忘记正事,临走前把一封信递到姈儿手中。柳宴装作无意地看向那边,隐约觉得那种纸张在什么地方见过。姈儿看后将信笺小心地收了起来。她居然也有那么认真的时候,这让柳宴心中一紧。“是谁送来的?”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 “以后慢慢告诉你。”姈儿急匆匆地出了门,回头无奈地朝他挥了挥手。 正是风水轮转啊,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柳宴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但是很快的,他又扬起了嘴角。天色还早,他有的是时间等,只是接下去的日子他得更加辛苦一些了。 第24章 云出东隅 “有事相商,揽月阁见。——出云。”过了那么久,揽月阁那边终于有了消息。直到坐上马车,姈儿依旧难掩激动。武功盖世、容颜无双,江湖上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是寥寥数字的形容已经足以勾起世人对出云公子的无限遐想。 传说他年纪轻轻便功夫了得,更兼日行千里、踪迹不定……这些事连身处皇宫的姈儿也有所耳闻,不过她对此也是半信不疑。马车突然的减速打断了姈儿的思路,“怎么了?”她几乎是和流萤同时开口,只是流萤的口气之中多了一些急切和不耐。 “回公主,无事。”小万子重新拉紧缰绳,将目光从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美貌女子身上收了回来。 事实上,比起出云公子本人,她更为在意的上一封信中提到的“时机”二字。但是像流萤这样的小宫女就不一样了。这种只出现在传奇中的侠士和名声斐然的文人一样,往往成为深宫女子的梦中情人。距离上一次在月夜踩着遍地的尸骨出现,出云公子已经绝迹江湖十余年之久。至于为何有关他的传言至今不断,揽月阁的存在想必是功不可没的。 抵挡不住流萤极其恳切的目光,姈儿最终还是决定带上她。不过遗憾的是,这出云公子指名只见她一人。一个小厮领着她向酒楼深处走去,脚迈上楼梯时,姈儿不禁回忆起一些往事。时过境迁,那小厮的做派也成熟稳重起来,不再看着她大惊小怪了。 厚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厮恭敬地伸手相迎。姈儿点头示意,慢慢地走了进去。只见这间房的格局不同其他,除了桌椅之外,书册笔墨一应俱全。比起喝酒的地方,倒更像是一个处理机要的书房。 那道屏风上的莲花绘得栩栩如生,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屏风后面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姈儿的手不禁顿在半空中。 “你终于来了,萧雩姈。”那人用客套的口吻说道。 只消听那声音,姈儿的呼吸便猛然一紧。她收起惊讶的神色转过身去,看到颜靖臣就那样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这本是一次迟到三年的相遇,只不过她的身份变为永成公主,他则是闻名遐迩的出云公子。 “我以为你会桀骜不驯、身躯凛凛,至少应该戴个面具吧,出云公子?”语气中的揶揄毫不掩饰。姈儿此时反倒感觉轻松起来,在心里默默地为无数痴情女子叹了一口气。颜靖臣就是出云,出云就是颜靖臣,不过她显然没有真正认识到事态的重要性。 对面的颜靖臣笑了笑,并不置可否。他走去按着姈儿的肩膀,让她坐下,“让你失望了。还是叫我颜大哥吧,出云只是江湖上的一个称谓罢了。” “不过为什么现在才——” “就像之前说的,时机未到。”他却好像早已料到姈儿会这么问,默契地打断她:“虽然没能早些认识有些可惜,但是仔细一想,当时确实欠缺考虑。” 姈儿敏锐地嗅出了他话中的重点,“这么说现在时机到了?”她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没有听说宫里的事情么?”颜靖臣看着她好奇而真挚的模样,不禁眼神一黯,声音也随之冷了下去,“看来这你几天很忙,无暇顾及其他。” 他言中所指自然是柳宴,姈儿不动声色地转过话题:“我一拿到信就赶过来了,颜大哥就不要再卖关子了。”说着撅起嘴看他。 颜靖臣哭笑不得,“陈贵嫔想要做皇后,主上没有答应。” 一想到陈曼霜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姈儿就忍不住嗤之以鼻,“这不是第一次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同时向颜靖臣投去更为不解的眼神。 “林淑仪病了。” “那也是……”那也是世间常事。当她想到萧世谦以及自己的娘亲时,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垂着头,静静地等待颜靖臣的下文。 看到姈儿的反映有了变化,靖臣还以为她想明白了。于是再次开口:“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觉得她病得有些蹊跷么?其实这件事是否与陈贵嫔有关并不重要,现在只需要你在主上面前说一句话。” 一句话……如果王氏没有说错的话,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陈贵嫔早在浠夫人失宠之时就有封后之意。姈儿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在那个瞬间,她在颜靖臣的眼里读出了许多的内容。姈儿知道,此时面上的表情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她已经无法再拒绝了。 *** 公主府中,见到堂中那个茕茕独立的身影,柳宴微微有些惊讶。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许紫烟已经朝他作了一个揖,却迟迟不肯起身。 柳宴走上前去扶她,却发现许紫烟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三郎……”她呜咽着,好像下一秒新的泪水就会决堤而出。他和她就这么僵持着。 “怎么了?”柳宴轻声地问。他有多久没见许紫烟哭过了,从他厌倦了追逐打闹的游戏,还是从她不再自称“我”的时候? 她缓缓地靠在柳宴的怀里,“原来三郎这么快就忘了柳府。”忘了西苑中的许紫烟。不过几秒而已,她最终还是被推开了,被安置在冰凉的椅子上。“大人被贬去吴兴做太守。”许紫烟平静地开口。 等到她将事情的经过简略地复述了一遍,柳宴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不过短短几日而已,他居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只需浅浅的一眼,许紫烟就能读出他心里的内疚。这让她有了更多的勇气去讲接下去的话。 “府里乱作一团,夫人迁怒于紫烟,奴已经无家可归了。”她又详细地说了自己是怎么无意间进房帮柳昀更衣,韩氏是如何将她逐出了柳府。 柳宴在一边听着,目光里充满感同身受的怜悯,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的韩氏的人品。“二哥呢?”他语气中仍有一丝疑虑。因为在他看来,韩氏再怎么剽悍,柳宸绝对不会放许紫烟不管。 谁知这么一问,原本泫然欲泣的女子直接跪倒在他的面前。许紫烟抬眸望着他,“求三郎救救奴。”她的手突然抓住柳宴的腿,准备脱口而出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因为大郎的事,二郎一直逼迫紫烟。” 柳宴压制着面上的讶然之色,俯下身想拉起她,“你先起来说话。” 许紫烟楚楚可怜地摇了摇头,“除非三郎答应收留紫烟。” 收留她?“那得先问问本公主答不答应。”在柳宴伸出手之前,姈儿抢先一步拉起了她。许紫烟身子一歪撞在椅子上,向这边投来无辜的神色。姈儿却无暇看她,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皱眉的柳宴。 第25章 共苦同甘 流萤在楼下早已等得焦急了,一见到姈儿便马上迎了上去。虽然没能亲眼见到出云公子,听一听可信的描述也是好的。她此前酝酿了许多问题,刚想张口,却冷不丁被弹了一下脑门。 “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姈儿一句话带过,几步就出了揽月阁。看到流萤面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她又接着说,“也就颜靖臣那样的水平吧。” 颜靖臣那样的……正准备上车的流萤不禁顿了顿。她向姈儿投去哀怨而惋惜的目光,“颜公子仪表堂堂的,不知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许。我看公主是因为有了驸马,连出云公子都不看在眼里了。” 姈儿被她看得一愣,“是……是吗?”说完歪着头,在脑海里认真地将两个人比较了一番。她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好好地观察过颜靖臣,只觉得他的鼻梁很高,像一座山峰。至于柳宴嘛,只要稍稍一想,他的每一种表情都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看到一旁的流萤神情真挚,捣蒜似的点了点头,姈儿也不作辩驳。出来也有一些时辰了,此刻她只想快一点回到公主府。 以至于后来连门口仆人的请安也没有理会,姈儿就迈着欢快的步子走了进去。但是公主府内的情形很快让她的表情僵硬了下去。 多日未见的许紫烟又出现在了面前,而且此刻她正紧紧抱着柳宴的腿。“除非三郎答应收留紫烟。”她轻声细语,带着哭腔。看着柳宴的手则慢慢朝那个方向伸过去,姈儿强忍住想要大吼一声的冲动。 柳宴低头看着许紫烟,眉心的刻痕越来越深。如果是大郎的缘故,他大哥柳宜不是早在七年前酒后溺亡了吗?“那你得问问本公主答不答应。”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和犹豫。 姈儿已经把许紫烟拉到了一边,面含愠色地看着他。在那一刻,柳宴的心里甚至生出一丝喜悦的感觉来。但就是那么一瞬而已,很快他就偏过头去,“姈儿,你先出去。”语气不容置喙。他看到姈儿的眼神一黯,却仍旧立在那里,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不必了,奴今日来就是要做一个了断。”许紫烟突然站了起来,“既然是三郎的妻子,公主有权知道柳家的一切。她瞥一眼推倒她的罪魁祸首,复又望向柳宴。 “其实大郎并非是失足落水。那晚紫烟迟迟没有睡意,便独自一人走到了花园里。池塘边上虽然起了很大的雾,但那手杖击地的声音,奴绝对不会听错。” 听到这里,姈儿觉得毫无头绪,柳宴却立即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是……”是他有意为之,不留痕迹,所以过了几天才发现尸身。难道因为那件事,柳宸连一母同胞的大哥都怀着恨意。 许紫烟微微点头,“是二郎。他发现了不远处的我,就以此相逼。”说话间她从怀里掏出一枚鱼纹玉诀来。 那是他娘亲留下的东西,柳宴当然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从许紫烟那里拿过玉诀,“我还以为是丢了,他拿这个威胁你什么?”抬眼所见却是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许紫烟的表情让他微微一怔。 “他说我若不遂他所愿,就将这玉放在池边。”见姈儿和柳宴都面露不解,她继续说道,“二郎的想要的,无非是紫烟的身子。”说完她终于又无力地跌在了椅子上。 许紫烟竟然就这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好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柳宴还在斟酌着柳宸在那块玉诀上的用意,姈儿却早已后退了几步,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一个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在最美好的年纪付出了最宝贵的东西。她看着一脸哀伤的许紫烟,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讨厌这个女子了。 柳宴此时隐忍的神色,让姈儿的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她走过去握住许紫烟的手。“说了这么多一定累了,你先去厢房歇息,明日再让驸马陪你回府。”她努力不去看那张美丽而错愕的脸,也不敢与柳宴对视。 直到站在门外的流萤进来,默默地送走了许紫烟,她才终于再次开口:“对不起柳大哥,我还是没办法让她留在你的身边。”姈儿垂眸,她以为柳宴会怪她,“我要进宫一些时日,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 她还想要努力扯出一个笑来,柳宴马上用手阻止了这个愚蠢行为。“如果你敢留下她,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他把玉诀塞到姈儿的手里,“相信我,对你一心一意的决心。我会在你回来之前处理好一切。”在她有所怀疑之前,柳宴低头用吻封住了她的唇。 姈儿靠在柳宴的怀里,手指抵着他坚实的手臂。她抬起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冤枉啊,公主殿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些,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将姈儿楼得更紧了一些,“大哥二哥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若是想知道,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还没有缓过神来?那刚才是谁把她吻得天旋地转的,现在还在用下巴磕着她的头。姈儿不耐地别过脸,故意看着他说:“我现在就想知道。” 柳宴闻言微微一怔,他把手从姈儿的肩头拿回来,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十多岁的时候,我还喜欢跟在哥哥们后面跑,就算被发现了也不愿意回头。但是有一天他们去了离京城很远的荒野,遇上了狼群。” 他顿了顿,伸出手将姈儿因为紧张而皱起的眉头抚平,然后继续说道:“当时我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面,因为我一时的软弱,二哥的腿就此废了……所以他心里怨恨我。” “虽然这么说有点自私,还好那个人不是你。”姈儿忍不住上前抱住他,眼里心底都充满了心疼的苦涩。在她看来,柳家的人和事比皇宫里面还要复杂。“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姈儿会一直陪在柳大哥身边。”从此以后,你的忧愁悲伤都有我一同分担。 怎么变成自己安慰她了,柳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第26章 来势汹汹 帷帐被拉起又落了下来,柳宴走之前在姈儿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想到有几天见不到面,他不由自主地将脚步放得很慢。 许紫烟已经在车前等候,他朝那边微微颔首。不只是因为她,今天是柳昀动身去吴兴的日子,柳宴的面色难免有些凝重。但是他依旧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了一句:“放心。” 放心,这大概是柳宴能给她唯一的承诺。公主府的一夜,漫长得让她心头沥血。许紫烟不禁攥住了手心,她孤注一掷将自己推到了这样的地步,却只换来一句“放心。”到底是她太过自信,还是萧雩姈太过冷血。此时她只能跟在柳宴后面,温婉地回答他:“奴听凭三郎的安排。” 柳府上下都在忙碌着,只有柳宸一人百无聊赖地横卧在榻上。直到侍女通传那两人回来了,他才从容不迫地拾起手杖来。不必亲自去一趟公主府,这倒省了他的麻烦。 一见到躲在柳宴身后的许紫烟,韩氏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起来:“我早就看出来她和那贱人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早些年还死活不愿意给阿宸做妾,侍奉二老?哼,说得倒好听。明天还指不定爬上谁的床,尽在心里盘算些见不得人的把戏。” 说得柳昀从神色尴尬变成了脸色铁青,其他人也都愣在了原地。“够了,夫人!”他拉住韩氏的胳膊,阻止她继续气势汹汹地向那边靠近。 柳宴侧头觑了一眼身后的人,他可以想见昨天的情形。韩氏这回是彻底和许紫烟撕破了脸皮,竟然当众发了这么大的火。“贱人”二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他几乎就要冲上前去。 “母亲消消气,还是您自己的身子要紧。”柳宸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使得韩氏面色缓和了不少,柳宴握成拳的双手也渐渐地松开来。 柳宸慢慢地走进来,他拍了拍柳宴的肩膀,“回来就好。”眼睛却看向他的身后,这个举动让许紫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此时屋里突然静了下来,柳昀的一声叹气终于让众人的目光从许紫烟身上剥离开来。为官四十载,几度沉浮。最后却因朝堂上的一时情急而被远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昨日的朝廷众臣, 此时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家罢了。 一阵沉默后,仆从们又忙碌起来,不多时就将东西搬上了车。“宸儿,宴儿,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做好分内的事,保重。”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多么伤感的情节,最后柳昀平静地放下车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远去,只余一地尘烟。 车队渐渐消失在拐角处,柳宴却迟迟无法将视线收回。“值得么?”他想替一个人问一句,同时也这么问自己。 “说吧,你回来做什么?”柳宸冰冷的声线让他回过神去。 他把许紫烟拉到柳宸的面前,淡淡地说:“放了她。” 对面的人轻笑一声,似乎在说“凭什么?”。那样的表情,让许紫烟不禁心头一凛。这次回来,不知是逃离火海,还是坠入深渊。 柳宴用不确定地语气继续说:“二哥记不记得,你曾经拿走了我的玉玦。”面上的神色却是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 “你都知道了?”他微微有些诧异,怀疑的目光从许紫烟脸上扫过,“好,我答应让紫儿搬到城南的别院。”她可以不在身边,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去见她。这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他拄着手杖转身,不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 不过离开几个月的时间,姈儿却觉得宫里的变化很大。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御花园里的那棵瘦樱已经这么繁盛了,以前她和萧世谦两个人还能摘到枝干上的花。此时她就站在御书房外的石阶上,迟迟迈不开步子。就像清晨柳宴吻下来的时候,明明已经醒了却仍是装睡,她单纯地想再拖延一些时间,因为有些人真的很难面对。 守门的太监回禀主上还在歇息,姈儿一咬牙就推了门进去。萧彻果然趴在书案上小憩,面前是一堆杂乱的奏章。此刻的他在姈儿眼里,只是一个终于可以靠近的父亲。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将奏章摆放整齐。 萧彻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有一瞬的凝滞。他揉了揉眉心,试图减轻连日来的疲惫,“姈儿,你怎么来了?” 姈儿慌慌张张地跪下,手里的奏章也滑了出去。“离宫已有数月,儿臣想念父皇。还有……在长乐殿落下了一些东西,此番特地回宫来取。” 帝王之家,孩子们一个个都这么害怕他、疏远他。“起来吧。”出口的语气是少有的温和。萧彻的注意力从那堆恢复杂乱的奏章上移开,弯腰扶起姈儿,“皇宫是也你的家,随时可以回来……和驸马相处地还好么?” 她微微颔首,嘴角自然流露的笑意让萧彻稍感安慰。“那儿臣先告退了。”姈儿在自己面前还是这样的少言寡语,许久才又说出这几句话来。萧彻放下手中的奏折,无言地点了点头,并不看她。 长乐殿内陈设如故,连那淡淡的香味也没有消散多少。流萤从内室捧了一盒香料出来,皱着眉问:“公主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取这沉水香么?” 姈儿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盒子,“自然还有其他事要做,你不要心急。” “公主都不急,奴婢急什么?这几天正好可以去找小青和小红。”流萤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语气变得惋惜,“只是要让驸马独守空房了。”话音刚落,她的额头就起了一个小包。 小青和小红又哪两个新进宫的孩子?姈儿收回手来,她总是要为流萤的热心肠发愁。只不过这次她猜错了,流萤说的是早年埋在桂花树下的钱币。 回到宫里的第一个夜晚,姈儿睡得不是很安稳。“真的吗?”“王爷和主上都已经到了!”……清晨原本是长乐殿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门外的宫女们却突然七嘴八舌起来,而这骚动源头就是离这里最近的就是英华殿。 多年后,这个印象中的清冷女子终于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来。居然这么快,颜靖臣说得没错,林淑仪的这场病真的是来势汹汹。姈儿匆匆洗漱,她深吸一口气,朝那个热闹的地方走去。 第27章 含英咀华 “醒了醒了,主子醒过来了……”一个年轻的宫女兴冲冲地从屋内跑出来,与门口的来人撞了个满怀。看到她急急忙忙地赔礼,面上掩盖不住一丝喜色,萧世谦却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看着在床上安然躺着的女子,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过去。起先不过是一场风寒而已,却久久不见好。尽管此时林淑仪的面色好看了一些,还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向萧世谦示意。一整夜断断续续的昏迷,预示着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谦儿,我尽力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而清冷。时值盛夏,整个英华殿却仿佛被染上了一层秋霜。萧世谦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最后的日子里,无论是病,还是恩宠,她都努力过了。 林淑仪却没看到似的,摇摇头继续往下说,“你是七月而生,比不得其他皇子。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平安安的。”因为久病和激动,她的面目多少显得有些狰狞。 这句话萧世谦从小不知听了多少次,此时却觉得格外刺耳。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你既已经答应替孤在父皇面前陈情,为何还要说这些?若不是你拒人于千里,陈曼霜怎么会这么嚣张,孤又怎么么会是如今这番境地……” 明明是来看病的,却还是忍不住说出这番话来。身世,永远是他心中不能触及的痛。从她将一切和盘托出时起,萧世谦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七月而生又怎么样,只要他愿意,萧世谦只会是当朝的二皇子、豫章王。 一阵咳嗽声传来,林淑仪的胸膛随之剧烈地起伏着。没歇息多久的太医又被请了进来,几乎在是看到病人的时刻就摇了摇头。他的表情,让萧世谦的心里突然想到了“回天乏术”这个词。而先前的那个宫女,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在太医边上无力地垂下了头。 无需吩咐,底下的人已经把英华殿的消息传向了各处。赶往御书房的萧彻也半路折回,没过多久就到了。他丝毫不理会众人的跪拜,径直走向床边。“萱儿,朕来看你了。”他握住林淑仪的手,脸上没有了应对朝臣的威严。萧彻这几日踏进英华殿的次数,比以往十数年都要多。 听到那个浑厚温柔的声音,林淑仪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陛下,妾终于要去见先帝了。”她的面上浮现出一丝释然,随即又皱起眉来,紧紧抓住萧彻的手,“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母妃病糊涂了,哪有什么先帝。”萧世谦急忙打断她。当年萧彻先是逼迫先帝禅位,再是强纳了林淑仪在内的妃嫔。萧世谦知道如果再让她说下去,先前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你说的对,现在该称旸候了。”林淑仪把头别过去,不顾萧彻额头跳动的青筋。她突然提高了音量,“谦儿……” 这声叫唤让床边的两人都是一怔,忽略了她前面的话。萧世谦战战兢兢地靠过去,林淑仪却只是把萧彻的手和他的摆在一起,“陛下,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唯有谦儿让妾放心不下。”说着向萧彻投去祈求的目光。 “你放心。”萧彻抚摸着她的额头,怀念起曾经的美好容颜来。“你才真正开始接受朕,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朕会一直照顾你们母子。”看到她终于肯闭上双眼休息,萧彻安心而无奈叹了一口气。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细微的哭泣声,萧彻面含愠色地转过头去,却发现那人是姈儿。她立在门口,红着一双眼睛说:“父皇恕罪,姈儿只是想起了母亲。”萧彻感到心一沉,然后无尽的悲凉蔓延开来。 姈儿小心地说出“母亲”二字,见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生气,于是继续说:“看着皇兄和林淑仪,姈儿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来了。”她悄悄使了一个眼色,身旁的流萤随即慨叹道:“这病症怎么来得这么凑巧,听说都是在议立新后之时?可怜公主殿下早早地没了母亲。” 此话一出,不只是萧彻,连萧世谦也不解地看了过来。一阵沉默之后,“这宫里的奴才越发不懂规矩了,竟敢传布流言、污蔑贵嫔。”萧世谦的训斥让流萤怯怯地低下了头。 尽管没有立即表态,萧彻的眼里闪过的那抹怀疑足矣。拭泪行礼,姈儿起身告退。颜靖臣说得对,此时对萧彻来说,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萧彻和萧世谦在英华殿陪了半日,终于看到林淑仪平静地睡下了。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日是她最后一次的清醒。此后她昏昏沉沉地躺了两日,说着些听不清楚的胡话,永远地睡了过去。“旸候,先帝。”萧世谦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随着身后那扇门的关闭,那个秘密也将长埋于地下。 然而在姈儿看来,一切才刚刚开始。随着林淑仪被追封为贵姬,陈曼霜连续多日受到冷落,她离苦苦追寻的真相又近了一步。丧事已经进行地差不多了,出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含章殿前,陈曼霜居高临下的一眼让她久久不能忘怀。宫中女子的一生如同春花般短暂而绚丽,她站在枝叶繁茂的樱树前踌躇不定。 “姈儿,你怎么突然回宫来了,这些日子过得好么?”萧世谦身着孝服,声音里面充满疲惫。这些话他早在英华殿就想问了,却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说。 姈儿转身对他展开一个微笑,答非所问地说:“皇兄,你还有姈儿啊。” 最有效的安慰不过感同身受,她张开双手送上一个拥抱。“对了,流岚还好吗?”她想起流岚之前奇怪的举动。 听上去只是无意间的提及,却让萧世谦有一刻的忡怔。许久,他终于点了点头,自嘲似的一笑,“看来你真的快把我这个皇兄给忘了,现在的地位居然都比不上一个宫女了。” 姈儿不语,只是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个动作一如从前,萧世谦的脑海里面突然浮现出关于她的无数个片段来。 回到公主府时已经入了夜,姈儿一推开门便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太累了,此刻她真想立即扑进柳宴的怀里面,偏偏卧房和花园到处都不见他。她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但是小万子的一席话还是让她在一瞬间就心灰意冷。 柳家在城南的别院,离这里有几十里的路,柳宴今天是不准备回来了。更重要的是,许紫烟就住在那里。如果他口中的处理方式就是这样……姈儿不愿再想下去。但是他大可不必将这些告诉小万子,这说明他并无意些隐瞒什么。 流萤早已神神秘秘地跑到后院去了,现在这个时候也应该休息了。姈儿就这么趴在书案上,自言自语地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直到面前的蜡烛烧得越来越短,直到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阖了上去。 第28章 情有钟 古旧的房门被推开,一阵异香扑鼻而来。柳宴四下里一看,这别院虽然年久失修,倒也不失古雅。引路的侍女往杯里斟了酒后,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柳宴矮身坐下,也不多说,只是不耐地问道:“画卷在什么地方?” “娘子说请三郎稍等片刻。”话音刚落,那侍女便兀自退下了。 柳宴抬手饮了一口酒,望着杯子里面发呆。他之前已经在院子里面转了很久,不知道许紫烟在搞什么名堂。 窸窸窣窣的传来长裙曳地的声响,一双皓腕撩开绛纱,红裳的女子缓缓地走了出来。许紫烟的额间缀着三瓣莲的花胜,手指抵在唇间,示意柳宴不要说话。一个的妩媚的笑,她轻挥衣袖,旋转着来到跟前。 薄纱拂在柳宴的面上,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许紫烟却已经远去,双手摆在肩上。待她翩然回眸,身上的衣服已经少了一件。柳宴捂着有些发昏的头,勉力定睛一看,只觉得绕在她臂上的金钏十分晃眼。 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了温软的地方,柳宴睁开眼就感到一股热意汹涌而来。衣襟敞开着,一个女子沿着他的胸膛匍匐而下。她的唇落在身上,像是燃起一把把火来,只有从她背上滑落的发丝拂过才带来一些似有若无的清凉。不是她……柳宴呼吸一滞,一把按住女子的头,阻止她再继续下去。 许紫烟错愕地抬脸来,蹙起的秀眉像是在问为什么。柳宴推开她起身,随意拿了件外衫扔过去,“穿好衣服,我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说着侧过头不再看向她。 耳边并没有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身后的许紫烟纹丝不动。“紫烟本就是柳府的歌姬,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奴情愿一开始就做三郎的人。” 哀伤的语调让正在穿鞋子的柳宴动作一顿,他迟疑着说道:“亏欠于你的,我一定会好好补偿。在这里要是缺什么,就和阿金说。” “紫烟什么都不缺,只想留在三郎身边。”许紫烟突然从后面抱住他,她把头靠在柳宴背上。 柳宴并没有说话,沉默许久。直到身后的人又开始解他的衣服,柳宴突然将许紫烟的手拨开,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一点他不能答应。 “三郎,奴原本就不准备将画卷还给你。若是想看,若是没有忘记夫人,就到这里来。”空荡的房间内只留下许紫烟带着怨气的声音。她口中的画卷是柳宴娘亲的遗物,大多被焚毁了,如今只剩一幅完全的自画像。柳宴倚在门口,忍不住攥了攥拳头。 看到主人步履不稳地走了出来,阿金赶紧上前去搀扶。“刚才有个侍女通传说您不回府了,但是没有三郎亲自吩咐,我想了想还是等在这里。”他觑了一眼柳宴的神色,“公主明日也应该出宫了。” “你做得对。”柳宴赞赏得怕了拍阿金的肩膀,催促他赶快上路。 夜晚的公主府的依旧很是闷热,柳宴伸手探入水缸中。一捧水打在脸上,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却发现前面的书房还闪着微弱的光。脑海中闪过一丝可能,柳宴不太确定地走过去。 见到那个趴在书案上的人,“姈儿?”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对方并没有反应,柳宴于是放轻脚步靠过去。他将姈儿落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来。即便是放在几年前,她怎么会认为自己可以装扮成男人? 案上的人不安地挪了挪头,慢悠悠抬起来眼来。柳宴的手却迟迟没有收回来。他不止一次感觉到,她睡眼朦胧的样子特别让人心动。“柳大哥……”姈儿轻声地唤,目光终于找到了焦距,“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没有流口水。 “那你还在这里等我。”柳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脸上有星星点点的笑意。 姈儿却没有注意这个细节,起身揪着柳宴的衣领,陌生的香气让她微微皱眉。“你身上有股什么味道。亏我还连夜出宫,你居然在外面金屋藏娇。” 柳宴任由她制住自己,抬起袖子嗅了嗅,装傻似的地说道:“我怎么没有闻到,这难道不是你的气味吗?”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痛感,姈儿挥完拳头就这么走了。 装傻的结果就是被关在了门外,柳宴无奈地望了望天。“公主殿下,外面好冷啊,快放我进屋吧。”他把衣领又敞开了一些,其实门外连一丝风也没有。再次敲了敲门,里面却连一点响动也没有。他将语调改得庄重了一些,“你听我解释呐,小万子没跟你说我是去取一些重要的东西吗?” “他可没说你一去这么久,晚上都不回来。”姈儿终于酸酸地反驳了一句。这冷冷的语气,门外的柳宴听来却莫名的有些兴奋。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想要撞门的冲动。 不过让柳宴头疼的是,她怒气一时难消,依旧不肯开门。“快开门,我有点难受……”柳宴手撑在门上,声音也变得有些虚弱。 双手抱在胸前,姈儿轻哼一声,“别装了,你今天休想进门。”门外反常的没有立即传来回应,“你还在吗?”她试探性地问。过了许久,柳宴都没有回答,她只听到身后的门小幅度地动了一下。 一改之前的轻笑,姈儿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她急急地转过身,门一开柳宴就迎面倒在了身上。 “你怎么——”话还没有说完,嘴唇就被堵住了。那一刻,姈儿知道自己果然又被骗了。 直到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柳宴突然放开那张惹人的樱唇。“就是碰不到你的难受。”他低头欣赏了一会儿那夹杂着羞赧和嗔怪的表情,捉住她半推半就还想乱动的小手,“我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你难道不该奖励一下吗?” 姈儿抬头瞪了他一眼,下一秒已经被柳宴扛了起来。刚一接触到床褥,身体就被牢牢地控住了。 “必须好好地奖励。”他一字一顿地说,甚至面露凶光。 布帛被撕裂的声音让姈儿下意识地一怔,但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加肆虐地噬咬了几口。可能是多日不见的原因,她觉得,柳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于是她不服气似的,趁着他意乱情迷之时翻身取得了居高临下的地位。一开始,柳宴还任由她胡作非为,但是很快就心里的不耐就自动忽略了她的感受。 当姈儿安稳地躺在臂弯里的时候,柳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只有她,只能是她。在第一次见面之后,在身心的交融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大约就是世人所讲的“情有独钟”。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皮,手滑到眉心,抚平她从宫里带回来的忧愁。“累了?以后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他轻声地说,感觉到还未睡熟的姈儿点了点头。 第29章 过去和未来 棋盘上的棋子渐渐模糊了起来,姈儿心不在焉地拿着一枚黑子。不知怎么,此时她的脑海里面只有一个念头。流萤的一番话,不过是让萧彻对陈曼霜有所怀疑而已。 “该你了。”柳宴抬眸,看她蹙着眉。其实柳宴起先并不愿意与她下棋,因为姈儿的棋品和酒品一样,烂的可以。如果让着,就说柳宴小看她;若是不让,最后一定是以掀棋盘收场。要不是她缠了半日,他宁愿去池边钓鱼。 果不其然,姈儿突然伸手一拂,黑白棋子就全乱了。“不下了,不下了。”她恹恹地歪着头,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痛感。 “不是你要开始的吗,说不下就不下了。”柳宴紧紧地抓着她,目光逼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的脑子里面到底想些什么?”在他的面前,姈儿从未显现出这么不上心的样子。 姈儿挣扎了一会儿,却丝毫没有效果。她做出吃痛的模样,可怜兮兮地望向柳宴,“你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的生气,我还没有过问许紫烟的事情呢。”说着赌气似的侧过脸去。 到底是谁莫名其妙……柳宴慢慢松开她的手,将心里的怒意压了下去。“紫烟是我娘带来柳府的,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和亲妹妹差不多。她的身世非常可怜,若不是长得乖巧,也许早就饿死在路边了。” 听了这些话,姈儿马上果然转过头来,她自动忽略了柳宴的后一句话,幽幽地问道:“就像我和皇兄一样吗?” “你是说豫章王?”柳宴迟疑了一会儿,神情有些复杂地点了点头。 姈儿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让语气显得凝重些,“那我就暂且相信你,不过人家未必是这么想的。” 她那怀疑的小眼神,让柳宴不禁失笑。随即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还是伸手摸了摸姈儿的头,不动声色地说:“一个你就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别人我可管不着。” 这句话真是让姈儿有些哭笑不得,只能故作掩饰地咳嗽几声。她突然起身拿过柳宴那边的棋盒,将余下的棋子都混了起来。“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 看着柳宴疑惑的表情,她神秘的一笑,“闭上眼睛,摸到黑子是我,白子是你,必须回答对方的一个问题。”一想到过去的那么多年,都是另外一个女人呆在柳宴的身边,她就觉得很不舒服。 说话间姈儿已经探手取了一枚,“哈哈是白子,你最后一次尿床是什么时候?”她凑过去,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我从不尿床。”柳宴黑着脸,一字一顿地答道。 不知何时,姈儿手里拿了另一枚白子。刚才那个问题好像太不正经了,姈儿正了正面色,“那你小时候喜欢读什么书?” “医书。”柳宴淡淡地回答。他见姈儿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于是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娘病着却不愿吃药,我就自己看一些医书,偷偷地在她的饮食里面掺一些。” 既然扯到了这个方面,柳宴制住那只还想拿棋子的手,“该我了,你几时来的葵水?” “什……什么?”姈儿睁开半闭着的眼睛,对面那人一脸认真。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初见你那年。”说着红着脸低下了头。 柳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了然地应了声“哦”。他当然不会告诉姈儿,他想问的其实是上个月。 他的神色讳莫如深,姈儿急忙双手挡在胸前。“你第一次……在什么时候?”柳宴又在那边装傻了,她补充道,“就是你在晚上最喜欢做的事。” 他是这样的形象么,柳宴不禁皱起眉。看到姈儿已经做好了摩拳擦掌的准备,他微微一笑:“初见你不久,如果不是和女人也算的话。” 话音刚落,姈儿就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方面。柳宴急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别闹了,还记得我昨天晚上和你说的话吗?”他及时地转移了话题。 姈儿抬袖闻了闻,眼神里面含着嗔怪,“我身上有香味,还是不要挠你?” “不是这句。”柳宴无奈地掐了掐她的脸颊,“我说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分担。”姈儿抓住他的手,脸色渐渐黯了下去,然后突然跑了出去。 不多时,她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支玉笛。姈儿将发现浠夫人被毒杀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了一遍,其中自然略去了关于颜靖臣的那一段。柳宴一直静静地听着,一阵沉默之后突然起身抱住她。“一切都过去了,我会帮你。”他轻声地说,下巴抵着姈儿的头。 *** 含章殿内,贵妇人坐在铜镜前。她的手背拂过自己的面颊,突然猛地摘下一只耳环。“青罗,你说实话,我是不是老了?”萧彻已经多日不曾踏进殿中,饶是陈曼霜这样的性子,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身后的宫女立即跪倒在地,声音听着有些颤抖,“娘娘,您看上去不过四十岁。” 陈曼霜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主上如今这般年纪,也越发的念旧了。”她此时的语调显得十分的平静。 青罗却没有听出陈曼霜话中的深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娘娘入宫三十多年,又贵为三夫人之首,主上念着您的好呢。何况太子那么争气,娘娘日后的福气大着。” 听她提起萧世诚,陈曼霜的面色舒缓了不少。她点了点青罗凑过来的额头,“就数你嘴甜。”是啊,她还有儿子。在这深宫之中,支撑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从来都不是变化无常的皇恩。 *** 颜靖臣把玩着手中的玉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女子。他突然俯身拉起她来,“你不是第一个入宫的,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吗?” 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樱儿明白,公子放心。” “好,我等你。”颜靖臣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温声地说。 樱儿一脸喜色,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时桑岐正好进门,见状摇了摇头。一旁的颜靖臣却未发觉,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玉箫。 桑岐走过去,幽幽地说了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颜靖臣抬起头来,收起嘴角的落寞。“师父不要取笑我了。那个人还是没有找到? “什么人?”桑岐虽然这么问,但是面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颜靖臣当然没有错过那笑容突然散尽的一瞬,但是他并没有继续追问。大概每个人都有一段不能提及的过去,即便是看起来那么超然脱俗的桑岐也无法幸免。 “听下人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又去见萧雩姈了。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出现反而让他们的感情更加牢固了。”桑岐又开始对他讲一些大道理,但是这一次颜靖臣并没有不耐烦地打断她。 颜靖臣望着地面,怔怔地发呆。他对姈儿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其实他一直逃避去想这个问题。颜靖臣唯一清楚的是,在遇上她之后,心里面预想的未来有些不一样了。 第30章 永不立后 雨后的地面有些湿滑,萧彻负手立在含章殿前。身边的太监刚要开口通传,他却抬起手来制止,迟疑着转过身去。 “陛下心中疑惑,为何不亲来问妾?”陈曼霜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殿前。 萧彻闻言脚步一滞,他缓缓地开口:“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做的?”在前日的丧仪上,林淑仪殿内的一个宫女突然撞在了柱子上。到底是忠心事主,还是畏罪自杀。萧彻表面上斥责众人的猜测,心里却也存了怀疑。 陈曼霜何尝不知道他的脾性,却依旧想要一试。她俯身行礼,面不改色地说道:“妾若说不是,陛下会信吗? “朕以为你会解释一下。”萧彻并没有回头,肩膀微微颤动。一阵沉默后,他冷冷地丢下一句,“把含章殿的宫人都带下去。” 话音刚落,一队侍卫往殿内涌去。虽然强装镇定,但不知是不是地滑的缘故,在萧彻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陈曼霜便无力地跌坐在地。那个人,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现在是为了林萱儿,还是李沅浠。 当遍体鳞伤的青罗被带回来时,陈曼霜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她什么话都没有说,示意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青罗起来。这宫里面的人,有几个是问心无愧的。何况,当初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 看着青罗被带下去,她疲惫地闭上双眼。萧彻那边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这也在意料之中。因为不管供出了些什么,他都会顾及太子之母的脸面。 三日后萧彻大寿,柳宴和姈儿也入宫赴宴。席间酒热正酣,萧彻却突然下令,永不立后。此话一出,满座皆惊。“看来不用我们出手了。”柳宴对着诧异的姈儿微微颔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本是极热闹的场合,陈左尧却自顾自地闷头喝酒,连着他那派的大臣们也都默默无言。这也难怪,原先他没有什么大能耐。只是仗着是贵嫔的兄弟,平日里又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才走到了这样的地位。如今主上绝了陈贵嫔的后位之望,不正意味着他的仕途受阻吗。 相反,萧衡那边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得萧彻的面色缓和了不少。萧雩妍向萧彻敬过酒后,又凑到陈曼霜的跟前。“还记得上一次被拒绝是什么时候吗?”她用极轻而又挑衅的口吻说道。 拿起酒杯,陈曼霜露出一个的得体笑。她当然不会忘记,那年她痛失爱子。萧彻为了安抚,有意立陈曼霜为后。但是不过几日,他就改变了主意。 “是我,跟父皇说梦见母后在哭泣。哈哈……我是皇室长女,怎么可能让你这个卑贱的渔家女子独占父皇的宠爱。”萧雩妍掩嘴轻笑。 那个声音已经远去了,陈曼霜却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攥紧了酒杯。难怪萧彻那些天突然不召见她,差人问询只说是身体不适。她眼眸一转,看到角落里的姈儿,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适。她虽然安安静静地做着,却难保不是另一个萧雩妍。 姈儿被柳宴携着起身,“儿臣祝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康泰。”如果不是上前祝寿,恐怕人们都要将这个永成公主遗忘了。 “怎么不见公主准备贺礼?”陈曼霜话里的讽刺意味很是明显。四下里一时寂静无声,萧雩妍也幸灾乐祸地看过来。 听到“贺礼”二字,姈儿想起一些往事,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柳宴将她冰凉的小手握住,示意她不要多说。 萧彻却难得地回以一个微笑,温言道:“有心就好。”如此一来,几个有眼力见的臣子又夸赞起公主的孝心来。 于是姈儿恹恹地回了座,这宫中勾心斗角的宴席,她经历得多了。果不其然,临散场之时,萧世谦又跪在了御前。“想儿臣空有一腔抱负,却每日里无所事事。如今母妃已去,请父皇恩准儿臣去梁州守边。”他恭恭敬敬地跪着,言辞恳切。 守边?萧衡疑惑地看了一眼,然后望向上方的萧彻。只见他面上的悲戚之色一闪而过,眉头很快皱成了“川”字。萧世谦闭着眼屏息凝神,直到听到那声伴着叹息的“也罢。”,才终于长出一口气来。 带兵守边,不仅是韬光养晦,同时也得了兵权。看来这些日子,萧世谦一刻也没有放松。这时,一只小手又偷偷地伸向了前方。“别动。”柳宴夺过姈儿的酒杯,佯作生气地看了她一眼。那人 只好瘪了瘪嘴,讪讪地缩回了手。 有人欢喜有人愁,陈曼霜将愤恨的目光从萧世谦身上收回来,又扫了一眼席上。“太子呢?”她侧头厉声质问身旁的宫女,“今天是什么日子,诚儿居然没有来。”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地没了底气。 “许……许是还在书房里面看书。”宫女颤抖着答道,低头不敢她。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到也用功。陈曼霜起身点头,“如此便好。”所幸萧彻今日的举动也有些反常,众人没有注意太子的缺席。她秀眉微蹙,只是这太子行事如此低调,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前的热闹衬出现在的冷清,心上的寒冷却更为伤人。陈曼霜由宫女扶着往回走,突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呵呵……”一个女子从墙角走过。 那身影看着像萧雩姈,不,更像是当年的李沅浠。陈曼霜不禁停下了脚步,再细看却找不见那人了。她以手扶额,自嘲地一笑。不要说是九五之尊的萧彻,连她也有疑神疑鬼的时候。 *** 室内一派旖旎,颜靖臣拨开肩上那只软若无骨的玉手。“公主请自重。”他起身回以一个恭敬的微笑。 “有意思。”榻上的萧雩妍收回了手,枕在脑后。“你接近我难道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夜深了,下去吧。”她轻蔑地看着他,这公主府还不缺一个颜靖臣。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颜靖臣却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在榻前踱了几步,终于说出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之前和你说的,考虑的如何了?陈曼霜虽然做不了皇后,却终究是太子的生母。再者说,那豫章王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萧雩妍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差一点就把这给忘了,在宴席上也没有和萧衡提起。兹事体大,即便是她这样的草包公主,也很难下定决心。她闭上眼睛假寐,“这件事,还须从长计议。” 第31章 王府深深 重峦叠翠的森林,远处是落霞飞虹。一个温暖的胸膛,微风送来淡淡的药草香气。“我有话要对你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姈儿不禁屏住了呼吸。 “小懒虫,快起床,要准备出门了。”柳宴捏了捏姈儿的鼻子,肩头却挨了一记拳头。睡相差,踢被子,再加上起床气。柳宴简直要哭笑不得了,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吗。 勉强睁开了眼,姈儿哼哼唧唧地应了几声。她还在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穿戴好后没好气地 说:“我们走吧。”其实她心里面已经万马奔腾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柳宴面前丢脸。 阿竹已经在厅中等候多时,他恭敬地行了礼。“我家王爷不日就要启程,请公主和驸马去府上一聚。”说完都便咧着嘴傻笑。这主子得势,连着下人也是志得意满。不过这离京值得如此高兴么,流萤快看不下去了。她哪里知道,只是因为近来萧世谦的脾气好一些罢了。 “是了,皇兄就要去边疆了。梁州山高路远,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姈儿望了一眼身旁无言的柳宴,语气里面满含惋惜。 柳宴微微一笑,“应该不会很久。” 王府内立了许多士兵,透出一股子森严的氛围。流萤到处张望,忍不住感叹:“这豫章王府果然气派的很。”于是阿竹又故意抬头挺胸地在面前走了过去,她只得暗道一声“切~”。 房内的嬉笑声越来越清晰,几个衣着鲜丽的侍女簇拥着王妃出来,终于给这院子添了几分生气。袁氏拉过姈儿的手,却瞥了柳宴好几眼。“王爷在书房等候,公主就先和我话话家常吧。” 想起和这位嫂嫂并不怎么相熟,姈儿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柳宴在一边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柳大哥你去吧。”说着姈儿握着拳隔空一挥,他下意识地身子一颤。 柳宴随阿竹走到书房外,发现萧世谦正站在窗前。他的手里执着一枚红叶,听到脚步声也不转过身来,只是似叹似呓地说道:“这是今秋的第一片落叶。人生在世,也同这飘零的落叶一般。” “王爷雄心壮志,却也有这伤春悲秋之感。下官先在这里恭喜王爷心愿得偿。”柳宴顾自坐了下来,这种从容也是他得萧世谦赏识的因素之一。 萧世谦果然收起了之前的落寞,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他也默契地省去礼节客套,直接问道:“目前的形势,你怎么看?” “表面上一派平静,生杀予夺都握在主上手中,其实人人各怀鬼胎。在下官看来,王爷用不了多久就可回京。”柳宴突然停顿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梁州……上次说的那件事也有着落了。” 手中的落叶被细细地碾碎,萧世谦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你指的是……”柳宴稍稍地靠近,附在他耳边。 另一边袁氏将姈儿领到房里,和她聊了些天气、饮食等琐碎之事。姈儿觉得有些乏味,时不时侧头向流萤求助。那丫头却不知是不是装傻,只盯着房内精致的装饰。金银各色丝线绣着狩猎图的帐幔,墙上挂着几张水墨字画,华丽而不失文雅。举手投足之间端庄得体,面前的人确实是一个庄重得有些距离感的王妃。 袁氏突然轻轻地咳了几声,姈儿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到她身上。她上前握住袁氏的手,尽量让语气里面充满关怀,“皇嫂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 “多谢公主挂心,几年前落下的病根了,真是拖累了王爷。”袁氏抬眸细细地看她,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 王府深院之内,整日里与那些莺莺燕燕打交道,大概很少得到真心的关切。袁氏此时扑闪着大眼睛,明显是受到了感动。姈儿瘪了瘪嘴,生生地将“你先休息吧,我走了。”这句话咽了回去。 “刚才在门外,看得出来公主和驸马很是恩爱。”袁氏将话题引到姈儿身上,虽然笑得有些落寞,却是真心所感。至少她和萧世谦之间,从未有过那么自然的相处。在姈儿向她走来的那一刻,身后的柳宴笑得是如此温柔。 这句话听来很是受用,但是姈儿真的坐不下去了。她当机立断,回以一个微笑。“对了皇嫂,流岚到府上也有几月了,不如我们去看看她。” 袁氏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流岚曾是姈儿身边的宫女。于是了然地点了点,吩咐侍女们准备起身。看着候在门外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姈儿只觉得心烦,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绕过回廊,途中见了好几位莺莺燕燕,终于到而来流岚所在的院子。只是还未进门,就听到“咣铛”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一个侍女眼神闪躲着立在门口,里面流岚的目光随着打翻在地的药碗渐渐上移。“王妃饶命。”还未等来人开口,她已经跪了下去。这悲切的小眼神,这颤抖的声线,连姈儿都不禁心生怜悯。 有眼力见的侍女马上拾起碗来,递到袁氏面前。碗内还残留着一些暗褐色的液体,原本应该被倒进边上的花盆里面。袁氏一闻便厌恶地将它推开,“这是……”她皱起了眉,垂眸看了一眼流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提及性命这么严重?”姈儿将目光从流岚身上收回来,望向身旁同样错愕着的袁氏。 想起之前相聊甚欢,姈儿也不是外人。袁氏便不避嫌地说道:“我早年因生产伤了身子,这是王爷所赐避子的汤药。你却为何要喝?先起来说话。”她神色之间多了一些当家主母的威严,示意侍女将流岚扶起来。 如此一来,姈儿心中的疑惑就更深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开了些安胎药么?”她的一句话让刚刚站稳的流岚又抖了几抖。袁氏也有些拿捏不准,却仍强装镇定地吐出一个字:“说。” “姈儿!”柳宴突然闯了近来,看到姈儿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她此时安静地站在面前,只是表情略微有些怪异。方才侍从急急地通传,却没有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一间小屋子突然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低着头的流岚和一头雾水的众人,萧世谦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只有刚才去通传的侍从有得意之色,并没有注意到阿竹恨铁不成钢的一眼,还以为自己干了件值得奖赏的大事。他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会被拖到暗处挨揍,而且是先后两次。 “王……王爷饶命,奴婢也不想欺瞒王爷。”见到萧世谦,流岚立刻脸色煞白,又想要下跪,幸好及时被身旁的侍女拦住。 觑了一眼正被柳宴搂住肩膀的姈儿,萧世谦欲盖弥彰地笑了几声。他刚才在门外听到了姈儿说的话,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他柔声细语地对流岚说:“不就是洒了一碗药,至于如此大张旗鼓么,以后也不必再喝了。” 流岚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萧世谦嘴角的笑意让她下意识地身子一缩。她无力地垂下眼眸,“王爷放心,奴婢会自行处理掉这个孩子。” 此话一出,不仅下人们议论纷纷,袁氏和姈儿也想开口说些什么。萧世谦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这也是孤和这个孩子的缘分。之前是见你身子虚弱,现在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就安心休养吧。” 第32章 一对璧人 难得出门一趟,姈儿缠着柳宴去集市上逛了逛。街市上人来人往,各色物件琳琅满目,心上积压的沉郁顿时消减了不少。豫章王府发生的种种,总让她不自觉地联想起皇宫来。 柳宴的脚步迈得有些不情愿,他拉住脚下生风的姈儿,“公主府还缺什么吗?让下人出来买不就好了。”前面那人置若罔闻,到是流萤朝这边看了一眼。 除去花前月下,热闹的集市也是恋人赏玩的好去处之一。驸马果然和看起来一样,一样的不解风情。于是流萤当机立断,悄悄带着余下的仆从走远了。 将视线从流萤身上收回来,柳宴嘴角的一丝笑容也随之凝固了。姈儿不自知地皱着眉,明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依旧东张西望地对各种商品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多么希望,眼前的人能够像初见时那样,笑得无忧无虑。柳宴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看来你很关心豫章王,对他的一个侍妾也这么上心?” 姈儿侧脸看了他一眼,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是我二皇兄,是我从小到大最羡慕、最崇拜的人。况且流岚以前是我殿内的宫女,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她。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觉得豫章王府的气氛很奇怪吗?” 她口中的流岚想必就是那个侍妾,不曾想其中还有这么复杂的一层关系,柳宴不禁抬手扶额。“毕竟是人家府里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 那只手马上抗议般的抽了出去,显然是在对他事不关己的态度表示不满。姈儿转身面向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无论和我有没有关系。你也看到了,那是性命攸关的事。” 柳宴闹不过她,只好搂过姈儿的腰。“如你所说,豫章王府里面很复杂。就说那个王妃吧,且不说她事先知不知道流岚在喝药,至少从她的脸色上看,最后那个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袁氏那欲语还休的模样,明显是在隐忍着什么。 姈儿闻言果然放弃了挣扎,沉下脸认真回忆起来。柳宴及时地打断了她,“在皇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该清楚很多事、很多人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你如果记住这一点,就会少受一些伤害。” 他是怕自己受伤?柳宴此时的包容,更显得她是在无理取闹。感觉到腰上的热度,姈儿默默地又靠过去一些。边上的人身体有一刻的僵硬,随即收紧了放在了她腰间的手。“有时候我也会庆幸,还好我是公主,不必为了一个男人争得你死我活。” “你这是在炫耀你可以有找很多面首吗,还是你已经有了人选?”柳宴玩笑着捏了捏姈儿的鼻子。看到她恼怒之前的忡怔时,他自觉失言似的马上收回了手。在那个瞬间,他们想到的是应该同一个人。 入眼是一堆新奇的小孩玩具,姈儿不禁停下了脚步。某个人竟喜欢这样的东西,视线凝滞,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来。这些细微的变化,柳宴都看在了眼里,他想要走上前去。“我们走吧,柳大哥。”姈儿却突然挽了他的手。 “夫人且慢走。”那眼尖的小贩却突然跑到了跟前。他也不顾姈儿的诧异和推辞,就往她手里塞了两个布偶。然后他大功告成似的油腻一笑,“夫人那天走得急,东西也都丢了,我可不能白收那么多钱币。” 那个笑容让姈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想起了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顾不上柳宴是什么表情,她上前一步,惊诧道:“你还记得我?” “我在这建安城做了那么多年买卖,从没见过出手那么阔绰的公子,和夫人您站在一起,那真真是一对璧人——”小贩兀自滔滔不绝,却在瞥见一道锋利的眼神时突然噤了口。他错愕地看了看柳宴,复又看向姈儿。这衣着气度,哪里像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他了然地一笑,终于接上一句,“当然您身边这位郎君更是风姿卓绝,夫人真是好福气。” 小贩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姈儿已经被柳宴拉着走了不远。“璧人?”她听到一句低低的自语。她茫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布偶,刚好凑一对金童玉女。心底忽然升起些许恶意的趣味,“就许你有青梅竹马、红颜知己,我就不能有一个陪着逛街的公子?” “……”柳宴只是加快了脚步,她似乎并没有得逞。 “要不,要不我把它们扔了吧。”姈儿试探性地问。 下一秒手中的布偶已被夺了过去,“扔了做什么,这可是送给我们两个的。”柳宴的声音冷冷的,嘴角却已经不可遏制地露出笑意来。 一番讨好并没有得到奖赏,小贩悻悻然回过头来,却发现货摊已经乱作了一团。罪魁祸首应该是站在边上的一个丽人,他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卷起袖子便走了过去。还未开口,手中却多了许多钱币。面前的人竟然是之前那位“大公子”,这下他更加凌乱了。 颜靖臣拦在想要离开的丽人面前,“闹够了没有,许紫烟?有时间争风吃醋发脾气,不如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他虽然也很窝火,但还没有丧失理智。 “这位郎君,是我没本事,让你失望了。”许紫烟怒目而视,企图绕过他。走了几步,见对方不再阻拦,她又回过身来说:“你我素昧平生,你不会是帮我这么简单,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自己动手,他到是想那么做。颜靖臣无奈地摇了摇头,并不准备回答她的问题。“看来你还有一点脑子。恕我直言,你想要的若是他的心,就不要再用那么下流的手段。有些事是注定的,也不必心急,揽月阁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明明是在邀请她,听来却没有一点征询的意思。那个人的眼睛好像能洞悉一切,令许紫烟面上的愤恨夹杂了一些羞耻。她留恋地回身一望,终于放弃去追那二人。 颜靖臣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放开。许紫烟这一走,许多烦心事又涌上心头。除却姈儿,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地让人不安。 萧衡因为贪赃受贿被弹劾,主上居然只是夸奖他理财有道。皇宫那边也是风平浪静,难道已经被发现了。他忙里偷闲出来见她,却看到两抹相依相偎的身影。原本就只为看她一眼,颜靖臣挤出一丝苦笑来。 第33章 避而不见 除了颜靖臣,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皇宫的消息。侍从通报了有关陈曼霜的状况,姈儿再一次无力地垂下了眼眸。永不立后的旨意之后,萧彻却没有更多的动作,而是照常进出含章殿。这么多天过去了,宫中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萧世谦也离开了,和许紫烟一样渐渐地消失在她的生活当中。只有一件事,只那一页,无法那么轻易地翻过去。对于萧彻模棱两可的态度,姈儿不是不失望,但是她无能为力。事实证明,她的娘亲,再加一个林淑仪,也不过是如此的分量。 柳宴看着那抹单薄的背影,纤腰不盈一握,好像瘦了一些。他拉过她靠在自己身上,轻轻地叹一口气,“别担心,有我在,不要着急。” 耳边的话让整颗心都柔软下来,好像所有烦恼都能在瞬间消散。姈儿点点头,将重量都交付给身后那人,她是真的累了。连日里的怀念、疑虑以及失望快要将她掏空了,同时也在慢慢地教会她如何接受现实。 “你看看窗外,这样的好天气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我们应该暂时放下繁扰,游山玩水,然后尽兴而归。”柳宴扳过她的身子,像是在作询问。 姈儿随着那温润的声音的目光上移,外面的世界晴空白云、雁鸣阵阵。迎面而来的风,还没有太多的凉意。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柳宴,一瞬不瞬专心地看着他。待那人眼里泛起了波澜,姈儿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去哪儿?”她做完坏事般地甜甜一笑,就让柳宴替她做这个决定。在这个世上,唯有时光和他不可辜负。 柳宴一时恍惚,似乎是被她问住了。许久,他淡淡地开口:“天涯海角,没有别人的地方。” 这么没有诚意的回答?姈儿抬头看他,双目微嗔。但是她很快就默契地一笑,因为柳宴的展颜。有他在,去哪里都好。她一直相信他,越来越依赖他。 失去后位,对于陈曼霜这样有野心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残酷。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让人开心的结果。几刻钟之前,姈儿已经让流萤去了颜靖臣那里,代自己谢谢他。 虽然去得次数并不多,流萤对于颜府已经是熟门熟路。而且这次终于不再受到百般阻拦,那侍从显然是认出了她,马上就将流萤引到了书房。 当她出现在面前时,颜靖臣有一瞬的惊讶,随即被更多的失望所代替。他埋首书案,连头都不愿再抬。 流萤俯身行礼,忍不住偷偷抬眸看他。“公主说要多谢颜公子相助。” “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见我?”话一出口,颜靖臣不禁嗤笑。这个答案,自己不是也知道吗。他握紧手中的笔,骨节咯吱作响,“她难道不想报仇,不想看着仇人从高处狠狠跌下来了?” 那支笔被硬生生地折断,流萤被他问得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睁大了眼睛。周围的空气好像凝滞了,恼怒者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一阵沉默之后,颜靖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终是让语气缓和了下来。“这件事还没有完,让她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之后的一切。”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到底是姈儿比他想得还要善良,还是他低估了柳宴的存在。 “备马,去平川王府。”颜靖臣起身披上外衣,急切地召来侍从,顺道也下了逐客令。接下去的事,他原本也不准备再让姈儿出面。 流萤比想象中回来地要快,甚至连那盒精心准备谢礼都没有送出去。听着她的转述,姈儿脸上的诧异越来越多。不要担心,他也这么说。没有完又是什么意思,她不愿再多想。什么都没有说,姈儿吩咐同样疑惑着的流萤退下。 柳宴这时正好进门,留意了神色异常的流萤几眼。“准备好了吗?”他轻声地询问。姈儿放下手中的东西,微笑着朝这边点头。那笑容逆着光,明媚得不含一丝杂质。柳宴微微侧头,表示已经做好了让她挽手的准备,同时将另一个问题埋在了心里。 *** 平川王府高屋飞甍,仿佛帝宫;侍女千人,争芳斗艳。座上的曼妙女子眼波流转,将一粒晶莹的葡萄缓缓地放入萧衡的口中。还有那个正扭动着腰肢的舞姬,只需瞥一眼,就知道她脚上那双金丝勾勒的鞋子价值不菲。在怜香惜玉这一方面,他和萧雩妍真是惊人的相似,不知收敛。 想到这里,颜靖臣不禁失笑,“美人一笑值千金,可惜朝中有人不懂此等风情。” 萧衡闻言推开美人送酒的玉手,直起身来斜睨他。“何必提那扫兴之人,孤愿意为谁一掷千金是孤的事,连主上都不过问。” 看来他对被弹劾之事并不是毫不在乎,但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倨傲还是让颜靖臣皱起了眉。他干咳几声,企图收回萧衡沉浸在酒色之中的注意力。“这正是颜某存疑之处,当今主上可不是昏君。” “昏君”二字显然让他大惊失色,萧衡身体僵直着给了颜靖臣愠怒的一眼。他的神色紧张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好,看着闲杂人等纷纷退下,颜靖臣直视着他,切入正题:“王爷怕什么,您应该没有忘记那个的提议,或者说,骠骑大将军?” 此时空荡的厅堂内,唯有顔靖臣笃定的说话声,响彻心扉。大将军,这是在提醒他手中握有重兵之权。萧衡也不再像前一次那样当即拒绝,只是小声嗫喏着:“容我再考虑考虑。” 声音虽小,还带着一丝犹疑,颜靖臣却听得分明。这个答案和萧雩妍如出一辙,他望了一眼座上怔怔的萧衡,不禁怀疑他的怯懦是不是装出来的。他看着看着,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倒有的是时间来等您的答复。只是王爷应该清楚,有些事是等不得的,比如那个唾手可得的位置。还是您以为,太子更容易对付,来日方长?” 颜靖臣已经离开了,但那放肆的笑声还从耳边散去。这算是嘲笑吗?萧衡猛饮一口酒,又意犹未尽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掷。无论他是拒绝还是犹豫,最后的结果,颜靖臣好像志在必得。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觉那个狂妄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而宫中将要发生的一切,证明他的直觉是准确的。 第34章 鸠占鹊巢(一) 外头一阵喧闹,只见侍从们将几盆名贵的秋菊搬到院子里,好不忙活。青罗面对这姗姗来迟的赏赐喜不自胜,她忙向陈曼霜禀报:“主上记得娘娘爱菊,这一贯的赏赐也都没有少。” 陈曼霜却丝毫没有被这突如其来声音的打扰,依旧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她侧过脸看那支张扬的镂空飞凤金步摇,许久,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陛下怎么对我如何都不要紧,只要诚儿争气。走,陪我去东宫瞧瞧。”说着慢慢伸出一只手来,示意青罗过来搀扶。 朝中并无大事,太子萧世诚又素来不喜插手,这时分应该是在书房里面。陈曼霜对侍从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直接走了进去。 房内一片寂静,萧世诚眼带笑意,却没有在看手中的书籍。陈曼霜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这素雅书房里的唯一的一抹亮色。年轻的宫女正踮着脚尖,却依旧够不到书架的最上层。这个动作,让她曼妙的身姿尽显,还透着几分娇憨。 “放肆!”陈曼霜不由地怒上心来。 此时那宫女伸出的手再一次落空,因为吃力又或是恼怒的缘故,秀眉微微蹙着。身边的青罗还扬着眉,等待主子接下去的吩咐。陈曼霜却几乎是在看到那张的脸的时候,就被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所包围。三分相像,再加上艳丽的眉眼,足以在宫里掀起一场风波。而她偏偏在这时露出一个笑来,眼角眉梢透出的慧黠更是让她觉得心惊。 “儿臣给母妃请安。”萧世诚已经起身来到面前,正抬眸看着自己,显然是对她的反映心存疑惑。陈曼霜立即整理了面上多余的表情,微笑着对他颔首。 母子间一番寒暄,陈曼霜却始终心不在焉。任她将神色掩饰地再好,目光却有忍不住意无意地瞥向那边。“这个小宫女我瞧着面生得很。”她终于旁敲侧击地开口。 “她原先是在长乐殿做事,如今无所依附倒也可怜,儿臣便叫她来了这里。”萧世诚到底还是察觉了她的异样,于是侧过头说了一句:“樱儿,你先下去吧。” 青罗知他向来仁厚,又想着奉承主子,便赶紧插了一句:“太子殿下心善,总是如此体恤下人。”说着得意地看向自己的主子。不过让她意外的是,陈曼霜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喜色。 对于萧世诚收留宫人的做法,陈曼霜倒也并不意外,只是“长乐殿”三个字让她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而且那个樱儿转身前投过来的一眼,怎么那么像是在挑衅。“慢着。”陈曼霜突然站起来。 她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托起樱儿的下巴,细细地观察这张脸。的确是像,不过没有那么娇气。她此时正用眼泪汪汪地向萧世诚求救,陈曼霜马上厌弃地松开了手。“这个宫女透着一股子妖气,不适合在这里陪读,就带回含章殿吧。”她示意青罗过去。 “母妃这是做什么?”萧世诚一把拉过樱儿,将她护在身后。“她不是父皇身边的女人,你又何必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用那些雷霆手段来对付她。”这些话已经说得极重,毕竟他从不曾忤逆过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四下里鸦雀无声,陈曼霜就这么无声地望着他。她的脸上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些萧世诚看不懂的内容。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说,只丢下冷冷的两个字:“带走。” 身后的樱儿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眼里氤氲着水汽,写满了不解与无助,就像初次在宫墙边见到她时那样。萧世诚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回过身来继续之前的对峙。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准备迈出艰难的一步。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已经有人打破了僵局。萧彻跟前的太监刘福突然到了这里,他拜过陈曼霜和萧世诚,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某处。“主上有旨,封宫女樱儿为昭仪,赐居长乐殿。”到底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在这种场合还是能从容不迫地说出这句话来。 “呵呵呵……”陈曼霜冷笑着看了萧世诚身后一眼。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这么快,丝毫来不及应对。 萧世诚震惊地侧过脸去,用眼神无声地质问。他下意识地想要摆脱依附身上那只手,可是她在摇头,在害怕,在落泪。他终究还是迈出一步,和那人保持了合适的距离。出口语气是一贯的柔和,“昭仪,领旨谢恩吧。” 他见陈曼霜已经坐下了,眼里没有什么波澜。是该赞赏她的眼光,还是同情她的落寞。此刻萧世诚所能做的,唯有无奈和妥协。然而樱儿走过身侧时的那句“这并非樱儿所愿,太子殿下,你信我。”却还是让他心里激起千层浪来。 “太子这几日都会在东宫修养,你们好好地照看着。”刘福将人带走之后,陈曼霜以手支额,终于不再掩饰疲惫。 修养,还是软禁?萧世诚坐回书案前,他已经习惯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对此只能做无言的抗拒。 *** 消息传到公主府时,姈儿和柳宴正好结束了几天的游历。好不容易说服她出门散心,结果又不愿回来,真是将柳宴折腾德够呛。不仅如此,现在又故意装睡,赖在他背上不下来。 他们刚一进门,流萤就将新封昭仪入主长乐殿之事说了一遍,语气里面含着愤恨。柳宴沉默着点了点头,示意流萤轻声说话。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姈儿闻言也不顾柳宴的阻挠,立刻从他的背上跳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抓住流萤的肩膀。 柳宴扶着她站稳,姈儿脸上的焦急让他忍不住皱眉。“不要着急,慢慢说。” 流萤捣蒜似的点了点头,“是今早的旨意,宫里都已经传开了。”话一说完,她看到放在她肩上的手颓然地落下了。 “我要入宫,我要去问主上。”姈儿恨恨地说道。没错,她说的是“主上”。 “主上都这个年纪了,又怎么会如此轻率,其中必定有什么内情。”柳宴掰开她紧紧攥着的拳头,感受到她指甲的锋利。“不要慌,我陪你一同入宫。”他温声细语,克制着不对这个失去理智的人发脾气。 她倒在柳宴怀里,终于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长乐殿都没有了,还入宫做什么?”姈儿只觉腰间的手一紧,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愤恨地抬头,却撞上一双略显憔悴眼睛。“还有我。”他的声音却是那么坚定。 第35章 鸠占鹊巢(二) 还未入冬,风却吹来彻骨的冰凉。姈儿又一次站在宫门旁,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重重宫墙,屋顶青瓦上还覆着薄霜。这里曾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却感觉那么陌生。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如今要将她仅存的温馨记忆也夺去。 “先去哪儿?”柳宴将落在车上的披风拿了过来,细心地替她穿上。这件杏色云纹的披风,原本应该任其敞着以显示气度,此刻他却要将那带子系上。 他低头的时候,温热的吐息拂在姈儿面上。她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地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谢谢。”姈儿微微侧过头,轻若蚊吟地说。 见她不回答,柳宴又问了一次:“要陪你去哪儿?”收回手的时候,手背有意无意间滑过她的下颌。他知道姈儿有自己的主义,有些事情,便让她自己做决定。 “长乐殿。”姈儿缓缓地开口,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自然而然地挽过柳宴的手臂。 姈儿在宫中向来低调,此次又是匆忙出行,但还是引得宫女太监纷纷注目。甚至一个小宫女不当心跌了一跤,却在他们靠近时突然一脸羞涩地跑开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姈儿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她悄悄地靠过去一些,伸出手扯他的嘴角。“在宫里,不准笑。” 谁知被她一闹,原本一脸正色的柳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看我笑。”他抓住姈儿使坏的手,随即笑得更开,“知道了,我以后只对你一个人笑。”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了?”心里面的话居然就被他这么说了出来,姈儿急得咬牙切齿。此刻她终于想起抽出手来,反而理直气壮地正视着柳宴,“看到刚才那个宫女了吗,我是怕这里的人被你吓到。”说着还扬了扬头。 说的他好像是洪水猛兽似的,有这么说自己夫君的吗。柳宴的面色一沉,“是吗?”二字已经从齿缝里挤了出来。在这里,应该怎么惩罚那个嘴硬的人?这么想着,他不由地扬眉朝四处看了看。 无人的窄巷,很好。然而下一秒,却在转角处突然迎面跑出一个太监来。只见他畏手畏脚、形迹可疑,还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柳宴这时也顾不上应对姈儿,立即上前几步将他按倒在地。 姈儿还顾自懊恼,在羞赧的漩涡里愈陷愈深,一阵清风拂过,身边的人早已没了踪影。不远处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她闻声望去。“皇兄……太子殿下。”待看清来人,她不禁惊呼出声。 “太子。”柳宴攥着衣领的手不期然一抖,赶紧将那人扶了起来。他尽量镇定地出口:“殿下怎么会在这里?”还穿得这么奇怪。这样的初次见面,实在是太出人意料,渐渐牵扯起他心底的一件往事来。甚至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这些长住深宫的皇子公主们,是不是都有着异装的癖好。 他很快就将视线从姈儿那里收回来,再次端详面前的这个人。清俊的脸庞因为紧张和尴尬而微微泛红,但在气势上没有一丝怯懦。虽然是粗陋的衣着,却依旧透着贵族气息和几分儒雅,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太监。 萧世诚直起身来,干咳几声避过柳宴探询的目光。他皱着眉拍掉衣服上沾的尘土,终于在看到姈儿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此时他似乎忘记了刚才的窘态,开口便问:“姈儿,你怎么在这里?” “殿下又为何出现在这里,还穿成这样?”姈儿走过去,抬手将他皱起的领口抚平。她见萧世诚脸色慢慢黯了下去,似有难言之处,也就不急着追问。而是将柳宴拉到跟前,扭捏着看了一眼身边人,显出小女儿的姿态来,“皇兄,他是我的驸马。” 于是两个大男人相对着尴尬一笑,算是认识了。 这个地方虽然隐蔽,却还是时不时有人经过。一列捧着锦盒的宫女堪堪走近,柳宴挪了挪脚步,及时地将萧世诚挡在了身后。等嬉笑声远去,他才从容地转过头来,无奈姈儿却投过来一个抱怨的眼神。 萧世诚感激地向他颔首,然后望了一眼过道尽头的长乐殿。“不瞒你们说,我是从东宫溜出来的。我要去见一个人,听听她怎么说。”他又对着神色不明的姈儿说,“想必你也听说了,关于新封昭仪之事。其实樱儿是我的心上人。” “路上人多眼杂,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柳宴将愣在那里的姈儿拉过来,示意萧世诚跟上。原来这太子是如此没有城府的一个人,难怪陈贵嫔要将他禁足东宫。这种寻根究底的个性,倒是和姈儿有几分相像。柳宴想得深远,这般轻信别人,行事不经思考,萧世谦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等到终于将萧世诚口中的“心上人”给消化了,姈儿把头从柳宴胳肢窝里探出来。这件事比想象中要复杂,择取了合适的措辞说道:“我这次进宫就是来会会这个樱儿,原来皇兄与她是旧相识。既然如此,余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说完充满好奇地望着萧世诚,期待他会多说些什么。 渐渐的,他的面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似在回忆、犹豫,最后转为小小的诧异。眼看就要张口说话了,柳宴却把她的头摁了回去。 “樱儿原先不是长乐殿中的宫女吗?”萧世诚犹疑着问。 柳宴感觉到姈儿的脚步一滞,看表情好像在努力思忖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转过脸看着萧世诚。 “我第一次见到樱儿的时候,她正在膳房里面偷吃东西。你们说该多饿,居然跑到这么远的东宫来。小时候我被母妃罚一天不准吃饭,实在饿极了就自己去找东西吃。于是我每次心情不好就会去膳房,这个习惯到现在还改不了。那时看到樱儿,突然就想到了自己。”萧世谦的声音里面,好像有着怀念、宠溺,还有淡淡的哀伤。 其实因为陈曼霜的缘故,从小姈儿和萧世诚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交集。此时中间隔了一个柳宴,虽然看不见萧世诚的表情,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东宫太子,也不过是一个寂寞的人。姈儿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任何有关樱儿的印象,但是也有可能是她并不在跟前伺候。 “皇兄也不要灰心,见了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姈儿轻声地说,同时也这么安慰自己。她掐了掐柳宴的胳膊,示意他也说些什么。 细微的痛感将柳宴的思绪拉了回来,眼神却仍在游离,恍惚间他对萧世诚说:“哦,是呀殿下。” 那边萧世谦“嗯”了一声,兀自向前走去。 一路上,相顾再无言。姈儿甫一进门便拉住了柳宴的衣袖。新人入住,长乐殿并没有同想象中那样装饰一新。格局和摆设一切如故,甚至连轻易不能觉察的香气也未消散,就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第36章 鸠占鹊巢(三) “怎么了?”柳宴关切地问。她的双唇因为惊诧微微张着,面上的愁云却渐渐消散了,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姈儿将视线收回来,轻轻地摇了摇头,“待会儿再和你说。”说着跟上萧世诚的步伐,也不顾柳宴眼中的疑惑变得更深。 此时殿内的宫女鱼贯而出,有几个眼尖的便停下来向姈儿行礼。柳宴随意打量了一眼,正是方才在路上遇到的那群。里面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动静,一阵脚步声传来,萧世诚早已低下头避在一边。 精致妆容的女子施施然行了出来,华丽庄重的妃嫔装束,却难掩青涩活泼的气息,想必就是那个樱儿了。姈儿见她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永成公主?”她试探性地问道。 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姈儿才想起来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樱儿对着她粲然一笑,那毫不顾忌的目光让她举得有些不自在。再看萧世诚,他像一根冰柱似的立在了那里。 柳宴附在她耳边说:“你绝不觉得,她从某个角度看有些像你?这个樱儿应该已经看到了太子殿下,却一点也不惊讶。我们去别处看看。”还没等姈儿反应过来,柳宴已经将她带出了出去。 “柳大哥,你怎么拉我出来了?我还没有和那个樱儿过招呢。长乐殿有些古怪,你有没有看到里面那些赏赐,除去精致的首饰,那些吃食,竟都是姈儿喜欢的。”与其说喜欢,到不如说是习惯了。因为萧彻历来对长乐殿的赏赐不多,且总是千篇一律。 姈儿有些不高兴,走了不远便开始抱怨。柳宴便放开她,抬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他俯身看那张愠怒的脸,不禁失笑。过招?她哪里是那个人的对手。 萧世诚随着樱儿进去后,姈儿听断断续续地听见女子娇俏的说话声。其实柳宴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樱儿并没有压低音量,倒像是故意让别人听见似的。 “太子殿下,你终究还是来了。主上只见过樱儿一面,当时殿下也在场。他只不过问了我的年岁和籍贯,却不知第二日便封了昭仪。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樱儿心里真的只有殿下一人。” 樱儿的一双眼睛水光潋滟,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萧世诚咳嗽几声,底下的侍女就都退了下去。他记得那日的情形,萧彻见到樱儿的时候确实有些古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不是不 相信你,只是我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收回手来负在身后。没有旁人,萧世诚也就不再称她为“昭仪”。 “殿下……”只剩下嘤嘤的哭泣声,里面的情形可想而知。姈儿兀自绞着手指,满心都是对被拆散恋人的同情,就快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柳宴摸了摸姈儿的头,无言地将她带离长乐殿。其实在看到樱儿那张脸的时候,他就起了疑心。 虽然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但显然是欲陷太子于不义,而且最后的目标是陈曼霜。听闻陈曼霜在萧彻跟前大闹了一场,这不是她一贯的作风。一个宫女就让整个皇宫鸡犬不宁,这件事左右和浠夫人脱不了干系。 “回去了吗?”他柔声问。这里面牵扯了太多利害关系,不能再让姈儿插手了。 姈儿睁大了眼睛抗议:“可是太子殿下唔——” “你帮不了他们。”柳宴无情地打断她,最后索性用手掌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 然而事与愿违,刘福远远地在身后喊了一句:“公主驸马请留步。”等走到跟前,他小心地觑了姈儿几眼,面上立即显现出暧昧的神色来。 柳宴颔首,面上却结了一层冰碴,不知道谁将姈儿进宫的消息传到了萧彻那里。一边的姈儿皱着眉看他,还是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已经到了用膳的时间,萧彻破天荒地让姈儿和柳宴坐在了下首。可能是因为吵过架的缘故,他的面色不是很好。偌大的餐桌,还隔着精致的菜肴,姈儿越发觉得他像一座无法接近的冰山。她用银箸扒着柳宴夹过来的鲫鱼肉,不厌其烦地挑刺,一边思忖着该怎么开口。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但是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萧彻看起来也没什么胃口,他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金丝帕子,草草地擦了嘴角。 还没等姈儿说什么,他就先严词拒绝了。皇室的亲情大概更为凉薄,柳宴无言地看着这对父女。 “父皇误会了,姈儿只想知道,为什么是长乐殿?”姈儿淡淡地回答。他大概是忘了,她和萧雩妍是不一样的。萧雩姈才不会为了某件事缠着他撒娇,她并不是来要回长乐殿的。 好像被触到了伤心之处,萧彻慢慢阖上双眼,这个冷酷的帝王居然服软了。“她长得像沅浠,朕想要尽力补偿。十七年了,朕已经老了,这份心意难道你们不能理解吗?” 听到那个禁忌的名字从萧彻口中说出来,姈儿有些诧异。这时她想起柳宴之前说的话来,那个樱儿真的像她的母亲?如他自己所说,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垂垂老矣,眼底充满动情的血丝……这些翻涌的情愫,长眠于冰冷地下的人已经感受不到。“可是她并不是我的母亲。”她不假思索,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多么残忍的一句话,陈曼霜也是这么和他说的。萧彻只觉血气上涌,心烦意乱之间已经将手边的杯子扔了过去。 “主上!”柳宴起身护住她。 姈儿见伏在身上那人的眉头微微一皱,杯子砸中他的背,又骨碌碌滚在铺了毯子的地面上。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向萧彻投去愤愤的目光。 只有她才敢这么看着自己,萧彻收起那丝担忧,面容冷了下去。“不用再说了,你们下去吧。” 和萧彻之间的会面,最终还是以这种方式告终了。并不是没有见过几个阿姊在御前承欢的样子,只是萧彻长久的冷落早已凉透了她的心。姈儿将手放到柳宴的背上,摩挲着被杯子砸中的地方。 “疼么?”她轻声地问,担忧都写在了脸上。 柳宴却抓过她的手,答非所问地说:“你的胆子一直这么大吗?”嘴上虽在调侃,神色却是一本正经。 姈儿瞧着他的样子不禁失笑,“不是我的胆子大,是主上喜怒无常。古人言‘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确实不假。”她面上笑着,但是心里还是有隐隐的失落,萧彻于她而言是这样一个父亲。 好在上天是公平的,赐予她这么好的一个夫君。她拉着柳宴的手,甩啊甩的,希望出宫的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许久,她好像是叹了一口气,“柳大哥,是因为母亲,你说我该高兴吗?” “嗯,我希望你高兴。”柳宴嘴角一弯。 “以后我就只有公主府一个家了,你可不能丢下我。” “嗯。” 夕阳的余晖之下,皇城的一角升起了浓烟。不多时,那个方向已经火光冲天。火舌卷到了不知哪颗树上,顿时烧得叶子劈啪作响。隔得虽远,但姈儿似乎能感受到一股热浪袭来,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挖空了一角。 宫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但都听不真切。一个宫女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匆忙间撞倒了他们身上。柳宴赶紧扶姈儿,她却只盯着那个宫女。 姈儿记得她是陈曼霜身边的青罗,衣着打扮不比寻常,平时举止更是乖张。“青罗。”她有一丝不确定,便轻轻唤了一声。谁知那人闻声头也不抬,便逃也似的跑开了。 第37章 尘埃落定 天干物燥,大火烧了一夜,直到次日凌晨才被扑灭。整个长乐殿化为灰烬,还波及了旁边的宫殿。这新封的昭仪还没享受几天荣华,就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实在是惨烈,闻者皆叹。 不知者道一声红颜薄命,知情者则心有戚戚。一时间宫内谣言四起,陈贵嫔成为众矢之的。多名宫人亲眼所见,不仅太子萧世诚出入长乐殿,她身边的青罗也在大火前鬼鬼祟祟地逗留徘徊。 主上雷霆大怒,未等彻查就将青罗打入死狱。不出所料,严刑拷打之下,她供出主谋乃是主子陈贵嫔。但是口说无凭,定论仍缺物证。于是在悲痛之下,萧彻下令搜查含章殿。谁知这一搜,竟搜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一幅美人图,布满斑驳的划痕墨迹。新的旧的,无一处完好,足见其恨意。萧彻的手指滑过画卷,不禁老泪纵横。这上面画的,不是死了多年的浠夫人又是谁。盛宠而死,樱儿活脱脱是另一个沅浠。这场大火,无异于又一次死别。 他觑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陈曼霜,“贵嫔,你处置那些宫女,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次,你未免太过分了。妒悍如此,现在朕更加确信,沅浠的事情和你脱不了干系。” “妒悍?陛下却不曾这么说过皇后。事已至此,妾深知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您只需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妾爱着陛下。”陈曼霜心如死灰,恭敬地答话。好一个釜底抽薪、防不胜防。她让青罗去长乐殿赴约,只因那封书信上写着事关太子。 人到老年,还谈什么爱。养尊处优如她,浓艳妆容还是挡不住横生的皱纹。而有些人,在他心里却永远是年轻的模样。萧彻走到她的面前,俯身问道:“这么说你是认罪了。沅浠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拳头却已经紧紧攥着。 “自然是病死的。”陈曼霜抬起头来,语调还是一贯的平和,仿佛昨日的争吵并没有发生过似的。她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而决绝的笑来,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那个笑实在是刺眼,萧彻直起身来,连连说了几声“好”。随后他看向身边的侍卫,冷冷地下令:“来人,将贵嫔打入冷宫。” 彼时姈儿正和柳宴站在那堆废墟前,她从焦黑的瓦砾中拣出一片梧桐叶来,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切都结束了。”因为突如其来的大火,宫门紧闭,他们并没有回到公主府去。 面对的熊熊的火光,姈儿一言不发,柳宴真怕她就这么冲进去了。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好像要把这座宫殿最后的模样刻进脑海里去。如今这里只剩断壁残垣,他将思绪拉了回来,“因果报应,浠夫人泉下有知,也算有所慰藉了。” 姈儿茫然地点了点头。为什么大仇得报,心里却不觉得高兴。承载了多少女子的荣辱盛衰的宫阙,却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夹带着她儿时的稀薄记忆成为茫茫尘烟。如果可以,她只愿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惜樱儿还那么小,却成了后宫争宠的牺牲品。”她慌忙伸手,拭去眼眶的濡湿。 原想开导姈儿,反而勾起了更多的伤心事。她太容易相信别人,连那个不知底细的樱儿也得到了同情。柳宴心里有万般怜惜,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把手搭在姈儿的肩膀上,温言道:“逝者已矣,所以主上并不没有降罪于太子。” 他知道在这深宫里,有些事是永远都见不了光的,比如皇子和后妃之间的私情。只是这于萧世诚而言,也许并不是完全是好事。 *** 光线暗淡的密室内,黑衣女子恭敬地跪倒在地。颜靖臣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怎么现在才回来?”他的语气不善。 “路上……出了一些岔子。”女子面上的忡怔一闪而过,随即换上骄傲的神色,“所幸属下不辱使命。”她看到颜靖臣慢慢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啪”的一声,毫无预兆的耳光,而不是想象中的夸奖。“公子……”女子不可置信得抬起头来。脸颊上火辣辣地生疼,她也不伸手去摸,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 颜靖臣眉头紧锁,“不许这样看着我,知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将萧雩姈入宫的消息传到萧彻那里,这样不是更加有利于计划吗?除非公子不再以大业为重。”她毫不怯懦地反问道。入宫后自作主张的,唯有这么一件事。宠妃再加上女儿的阻挠,她只是想让萧彻更加焦头烂额而已。而且萧雩姈那张脸让她感觉很不好,颜靖臣不止一次说过她像一个人。 她说的没有错,颜靖臣的脸色缓和下来。刚才不知道怎么了,脑海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姈儿卷入了这场事端,或者当时就在长乐殿中,他将会后悔一辈子。 他伸手拂过樱儿微微红肿的面颊,眼里多了一分愧色。“你是一个机灵的丫头,但是不要自作聪明。” 你是一个机灵的丫头……耳边一直回荡着这句话,还有什么人这么对她说过。樱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密室的,乍然出现的亮光让她睁不开眼睛。 他说那句话时,好像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蹊跷的大火让宫里突然变得守备森严,让她很难再浑水摸鱼。樱儿站在宫门前踌躇不定,有些后悔回绝了颜靖臣派人接应的提议。正想寻一个隐秘处爬墙,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太子。”话一出口,她就急急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然而那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显然是已经注意到而且认出了她。“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我知道火是你自己点的。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 “爱过。”她立即答道。萧世诚是一个单纯的好人,几日相处下来,实在不忍心伤害他。而且现在,她真的是赶时间。樱儿看到面前的人露出欣喜的表情,然后颈后受到重击,她就这么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最自己躺在了一辆马车里面。手边还有一些金银细软,外加一封信。她暗道一声不好,掀开帘子一看,已经出了京城。萧世诚真是一个笨蛋!樱儿当即给了车夫一个手刀,匆匆忙忙地赶了回去。 第38章 不欢而散 于颜靖臣而言,永远有那么多的事情自相矛盾。就像他将樱儿从漠上带回来,却始终不愿承认真正的原因。而他买下一座无关紧要的府邸,只为忍受见与不见的煎熬。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到底为了母亲的遗愿,还是自己的情感使然。 颜靖臣揉了揉眉心,将视线从相邻的院落中收回来。樱儿之事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一切就容易多了。他等了两个月,终于迎来这样的局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的人,平川王府之行势在必得。原本该拥有的,和想要得到的,最终都将握在他的手里。 纵马驰骋在西风之中,颜靖臣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意。 此前萧雩妍已经来过,他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冷宫中的陈曼霜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她的野心需要有人来继承。而这个人,必须是萧雩妍。他付出金钱和心力,萧雩妍拥有的名分,再加上萧衡手中的兵力,建康城不久将会天翻地覆。 不等下人通传,颜靖臣几步并作一步踏进巍峨的府门。美酒就着雅乐,入眼是一派的堪比皇宫的靡丽景象。萧衡还是一副沉醉于声色的摸样,丝毫不知收敛。 二十多年前,平川王萧衡出生入死帮当今主上打下了江山。那时候他还不姓萧,年少有为、所向披靡。果真是世道太平,将无用武之地。颜靖臣却在等待一个乱世,若是没有,他便亲自造一个。 在走向萧衡的那一刻,他立即收起脸上那抹憎恶和轻蔑,从容地开口:“王爷比想象中还沉得住气,颜某只有不请自来了。” 直到颜靖臣落座在旁,萧衡才面色不悦地支退了几位美姬。他低头整了整衣襟,眼角一扬便透出几分倨傲来。说话前先是毫不留情面地“啧”了一声,“颜靖臣你怎么又来了,你把平川王府当作什么了?别以为送几个臭钱就可以这么无礼,就是一座金山孤也不放在眼里。放眼看看,这平川王府上上下下哪里比不得宫中,孤又何必陪你犯险?” 萧衡越说越激动,颜靖臣却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连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恭敬,“那王爷私造兵器又是为何,难道只是为了自保?我还是那句话,机不可失。” 提及兵器一事,萧衡默不作声,面色越发难看。他原以为自己将反意隐藏得很好,一着不慎,竟落人把柄。若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又何必给一个无名小卒面子。 “经过新封昭仪一事,陈贵嫔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太子也与主上生隙。而且若是深究起来,那昭仪可是平川王送入宫内的。我是好意提醒,王爷以为萧世诚即位后会放过你吗?”颜靖臣说着把佩剑摆在案上,以手扶额,状似苦恼。 “颜靖臣,你——”萧衡一掌拍在案上,把碗碟震得叮当作响。昭仪怎么成了他送进宫的,这分明就是陷害。屡次坏他兴致,原来这是他所谓的机会。他觑一眼面不改色的那个人,未达目的不计手段,这种事颜靖臣完全做得出来。 萧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要看穿一张面具。许久,语气终是妥协下来:“好,你厉害。养兵千日,此事还需徐徐图之。孤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 话音刚落,颜靖臣突然起身拔剑,剑身发出的寒光让萧衡不禁侧过头去。若不是门外候着的小厮抬了几个箱子进来,他差点就要让护卫上前。原来颜靖臣是有备而来,他走下去用剑尖挑起箱盖,层层叠叠的金砖立即晃花了萧衡的眼。 恍惚中,萧衡听见一个声音传来:“在下和永庆公主的意思都是,越快越好。”在颜靖臣拔剑的那一刻,其实兴奋多于惊悸。他何尝不了解自己,杀敌远比酒色来得畅快。越快越好,现在只是让那一天提前到来而已。 看着萧衡的目光在金子面前流连,颜靖臣微笑着不辞而别。每次见这些大人物,他都要斟词酌句,实在是疲累。 然而一回到家里,他的脸上又阴云密布起来,因为颜府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见到远远地就指着他喊“颜公子”的流萤,他还以为姈儿又出了什么事情,但是站在她身边的却是柳宴。侍从立在门口左右为难,见到他立刻松了一口气。颜靖臣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你怎么来了?我们好像不熟。”他的语气不善,也不请柳宴坐下。 柳宴的眉头微微皱着,“颜兄别来无恙?若不是流萤说起,我还不知道你就住在这里。如此看来,我们三人还真是有缘。不过我听府里的下人说,你常常不在府中。” “驸马在怀疑颜某什么?”颜靖臣干笑了几声。原是自己动机不纯,也怪不得他的声音里面透着一丝透着心虚。 不知那边柳宴和流萤说了些什么,她担忧地回望一眼便走了出去。柳宴正色道:“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不过我今天并不是来谈这个的。听闻近来你多次出入平川王府,虽然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最近宫里发生的事情恐怕都和你脱不了干系。” 颜靖臣不禁苦笑,他该庆幸么,还以为姈儿在柳宴心里有多重要。他兀自坐下,缓缓地开口:“话说得如此笃定,你是从那个多嘴的下人那里听来这种消息?无论如何,这些事好像都与你无关吧。驸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全心侍奉公主,自作聪明只会招致祸端。” 说得倒是轻巧,柳宴顿时生出几丝厌恶来。“这一拳,是因为你利用姈儿。”说话间已经一拳打在了颜靖臣的颧骨上,语气一改之前的温和。 颜靖臣偏过头,扯了扯嘴角说:“难道你就问心无愧吗?哼,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心里的波动盖过了脸上的疼痛,他不相信柳宴没有私心。 闻言,柳宴面色黯了一黯,慢慢地松开了拳头。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最好离姈儿远一点。” “柳宴,你不要得寸进尺。”颜靖臣趁机攥紧了他的衣领,一字一顿地说。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更大的风暴一触即发。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流萤急匆匆得闯了进来。她张开双手,准备横亘在两人之间,却发现他们已经分开了彼此。柳宴的面上挂着他标志性的微笑,颜靖臣则不知为何背过了身去。她在门口偷听,明明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流萤讪讪地收回手来,暗道一声“奇怪”,争风吃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她看了颜靖臣一眼,复又对着柳宴说道:“驸马,公主回来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府的好。”说着流萤看向公主府的方向,对着脖子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如果被姈儿知道她在驸马面前嚼舌根,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嗯。”柳宴淡淡地答道,然后他又转身对着颜靖臣,“颜兄你好自为之。” 流萤看到颜靖臣的背影颤抖了一下,随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驸马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这两句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是威胁,她赶紧拉着柳宴走了出去。 不速之客已经走了,房内却仍残留着紧张的气息。侍女觑着颜靖臣阴沉的面色,战战兢兢地替他上药。突然“嘶”的一声,颜靖臣已经把她推开了。 “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听他这么说,侍女连忙逃也似的退下了。她小心地阖上门,主子说“静一静”,那就是连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的意思。 第39章 亲自下厨 众人皆知,长乐殿的一场大火燃尽了陈贵嫔与主上之间的情分。如今一个疯在冷宫,一个称病不出。连着太子和陈左尧,在朝中的地位也是不如往日。 但是这些都和她无关,姈儿站在萧彻的寝殿前只觉得迷茫。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到耳后,好让自己清醒一些。为人子女,就算不是柳宴相劝,她又何尝会不在意那个人。但是陈曼霜作恶多端,萧彻却连审都不审,她咽不下这口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监刘福从里面出来,看着她有些为难地开口:“老奴已经和公主说过了,陛下谁都不见。”这些天来,主上连最宠爱的永庆公主都不见,何况是她了。 “有劳公公回禀父皇,如果他是因为我娘心存愧疚,那大可不必。”姈儿看了一眼那座气势轩昂的寝殿,毫不犹豫地回身离开。是她又犯傻了,才会在寒风中等这么久。她知道柳宴是好意,但是许多事是强求不来的。 这主上和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刘福看着她潇洒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唯一确定是,方才姈儿的这句话,是万万不敢通传的。 狼狈着从寝殿那边出来,姈儿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动。只因她出门前拍着胸脯答应了柳宴,眼下还不能回去。双脚不自觉地往熟悉的方向迈去,然而那个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姈儿鼻子发酸,扭头往僻静处走去。 原本只想躲避宫女太监,谁知她就这么走到了一个废园。杂草丛生,一片荒凉,姈儿不禁怀疑下一秒就会有狐妖精怪窜出来。皇城何其繁华,这样的地方只能是冷宫了。 姈儿小时候听乳母讲起过冷宫,只道那是一个极危险的去处。她偶尔走到附近,王氏总是带着怜悯而可怖的口吻说:“公主快快离远些,千万不要被妖怪给捉去了。”而今她阴差阳错地进来了,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见到。四周静得可怕,冷宫并不是真的冷,只是让人心寒罢了。 “今夕何夕兮,藆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院内飘来一阵略显沧桑的歌声,呜呜咽咽地听不真切。姈儿忍不住打一个寒颤,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离开。等她定下心神决定进去瞧瞧,歌声却戛然而止。 姈儿屏住呼吸将步子迈得很轻,却还是踩得地上的枯草窸窣作响。没走几步,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啊!”她惊叫着挣扎起来。 那人好像也被吓到了,触电般地松开了手,口中却仍是念念有词:“陛下不要走,霜儿错了。” “你认错人了。”姈儿小心翼翼地开口,慢慢地转过身去。只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神无辜地看着她。昔日的贵嫔穿着粗制的衣裳,又未修边幅,顿时显得苍老了许多。没想到只两个月,她就疯了。 姈儿靠近她,直视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她见惯了陈曼霜以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心里难免存着一丝怀疑。她深吸一口气,质问眼前的仇人:“贵嫔娘娘,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这时外面宫女有几个宫女走过,她们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近。陈曼霜兀自摇着头,不断地往后退。“娘娘……”姈儿也顾不上这些,步步紧逼。 陈曼霜终于镇定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突然又发了狂似的扑了过来,凄厉地喊道:“李沅浠,你为什么要害我?” 她的力气极大,直到两个宫女急匆匆地赶过来,姈儿才得以脱身。“诶呀,这个女人又发狂了。婢子今后一定好好看管她,还请公主恕罪。”宫女牵制住陈曼霜,满脸歉疚地赔着罪。 “罢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如今这样也算是得到报应了。”姈儿伸手整理被抓皱的衣服,不愿再多做停留。看来陈曼霜真是疯了,她此时瑟缩在一角,眼神躲躲闪闪的的,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张扬跋扈。也不知这些宫女平时是怎么侍奉的,竟让她如此害怕。 姈儿的手已经触到了破败掉漆的朱门,陈曼霜却又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的“主上”。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只见陈曼霜偏头挣开了宫女的一只手,几句话便断断续续地从她半掩着的 嘴里说出来:“主上负我,沅浠误我。哈哈哈……李沅浠我诅咒你,诅咒你的女儿也被所爱之人厌弃,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幸福。” 那饱含怨气与恨意的目光在脑海里面萦绕不去,姈儿觉得一阵恶寒,慌忙地逃离这个地方。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从陈曼霜口中,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从此以后,她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不会再施舍给这个疯女人。 回到公主府里已是黄昏,姈儿觉得一身疲惫,衣不解带地倒在了床上。流萤走进来叫她:“公主,驸马还在等你用膳呢。” 姈儿无力地摆了摆手说:“你们先吃吧,我有点累了。”过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离开她脚步声。于是姈儿又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 “是这样的公主,今日驸马去找了颜公子,两个人还差点打了起来。回来之后,驸马就在小厨房呆了几个时辰。”流萤蹲在床前,无辜地绞着手指。从一进门开始,姈儿的面色就不太好,她思忖着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言下之意,今晚是柳宴亲自下厨。姈儿“嗖”的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将边上的流萤吓得一愣一愣的。她倒是忘了,作为去探望萧彻的条件,柳宴答应做好吃的等她回来。 走到膳厅,柳宴果然已经在桌前等着了。他见到姈儿语气有些不悦,脸上却犹自化开了笑意,“怎么这么晚,菜都已经凉了。” 姈儿低头不理他,只一味地盯着桌上瞧。入眼是一道道的别致的菜肴,她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糖醋鱼块、蜂蜜花生、鸡丝银耳还有……我是说过爱吃甜的,你也不用每道菜都做成这样吧。”其实心里早乐了开了花,她此时的抱怨倒更像是一种炫耀。姈儿听柳宴提起过,他是为了娘亲才学的医术和做菜。 “你不喜欢吗?那我去倒掉好了。”说着柳宴皱了皱眉,作势要拿面前的盘子。 姈儿赶紧夹了一口送进嘴里,不等将那块鱼肉嚼尽,她就急急抓住柳宴的手说:“不行,这些现在都是我的了。再甜也喜欢,凉了也喜欢。”见柳宴只是看着她,笑得宠溺,于是姈儿得寸进尺地将那些盘子都拉近了一些。 将餐桌搅得一片狼藉,她终于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柳宴的手突然朝自己伸过来,姈儿警惕地擦了擦自己嘴角。 “这里是怎么了?”柳宴的手指却点了在她的脖子上。 她偏头细看,领口处果然有一道暗红色的口子。大概是在冷宫被抓伤的,自己并没有留意。当时被冷风吹得失去了知觉,抑或是因为柳宴的手指压着,现在倒觉得隐隐作痛。“不知道,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说着她瘪了瘪嘴,委屈地望着柳宴。 “咳咳,疼吗?”柳宴将力道放轻了一些,却并没有把手移开。 姈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甚至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现在感觉有点疼。听说你今天去找颜靖臣了,这才是你要我进宫的真正目的吧?”说着她干脆凑过去,在那里亲了一口。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带着些湿滑的凉意,也许还有一点点油渍。这下柳宴终于收回了手,眼神里面的关切立即变为恼怒。“只不过是去见旧相识罢了,我在你的眼里原来是这样的形象?今天见 到主上了吗?趁着老人家身子还好,你要多和他亲近些。” 听他这么讲,姈儿先是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她想起被萧彻拒于门外的羞辱,以及陈曼霜凄厉而怨毒的话语。“柳大哥你知道吗,我情愿你是为了去找颜靖臣打架。” “你要是再提他,我就真的生气了。”柳宴突然将姈儿拉入怀中,拇指来回摩挲着着她的发心。 姈儿想看他生气时抿嘴的模样,于是抬起脸说:“那你告诉我去找颜靖臣做什么?” “嗯?”柳宴在姈儿的额头上印了一吻,然后将她抱了起来。“吃饱了先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40章 一封来信 因是冬日,夜晚来得格外早些。柳宴也就不像往日那样去花园里散步,而是抱着姈儿径直往卧房走去。他迈着悠然的步子,每次呼吸都带出一团白气来。“冷吗?”柳宴低头问她。 姈儿不语,只是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臂弯里。柳宴的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烟火气,此时她却觉得那是极好闻的味道。四周起了些雾,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眼前的景致随着他的脚步轻微的摇晃着。 跨过门槛时,柳宴顿了顿调整姿势。他的一只手肘撑在门框上,有些吃力地说道:“看来你刚才,吃的有点多。” “所以说你放我下去嘛。”说着姈儿抬起头来看他。一路上已经被下人看得很不好意思,现在又被柳宴嫌弃吃得多,她真想立刻跳到地上去。正这么想着,她乱晃的手突然打到了旁边的门上,喉咙里不由地发出一声痛呼。 “别动。”柳宴蹙起眉头,快走几步就将她放在了床上。姈儿的小身板,他又哪里会抱不动。刚才只是想起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要取笑一番罢了,谁知又引得她“发狂”了。 他立在床沿,面含愠色地看她。“我还说不得你了,手撞疼了没有?” 姈儿一沾床就立即溜进了被子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半张脸从被子里钻出来。她看着柳宴一脸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傻笑,“柳大哥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直问我冷不冷、痛不痛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见姈儿此时还会说笑,柳宴就知道她的手没有伤到。他俯下身将被子掖下来一些,于是姈儿的整张小脸都露了出来。他微微一愣,随后抹去她唇角的一粒芝麻,犹疑着说道:“你的意思,好像是在说我平常待你不好。” 他的话里好像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姈儿赶紧连连摇头,之后又抽出双手来加以否认。她咬了咬下唇,认真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柳大哥待我最好了,而且今天特别好。”柳宴不知何时已经弯起了嘴角,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位置,“柳大哥,你还不睡吗?” “嗯。”柳宴颔首。姈儿确实像个孩子一样,容易当真,容易满足。想到这里,柳宴转过身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现在还早,你的手脚又那么冰凉,我还是等一会儿再睡吧。” 说来说去,他还是在嫌弃自己,刚才真的是白奉承了。姈儿失望地“哦”了一声,将被子裹紧了一些。她的手脚倒是真冷,以前乳母也这么说过。现下没有柳宴睡在旁边,她只好蜷起身子睡。 背对着姈儿,柳宴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封信函来。他慢慢地走到案几边上,就着灯烛的亮光拆开。是梁州送来的信,午后收到,他还来不及看。 萧世谦写得不多,只说他在那边训练军士,一切按计划进行。寒暄了几句,末尾让他留意萧雩妍和萧衡,却没有是说为什么。 “柳大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非是你紫烟妹妹送来的情书?” 她还没睡么,柳宴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慢悠悠地转过身去。姈儿的双手支在床沿,已经探出了半个身子,此时正蹙眉看他。柳宴知道姈儿最喜寻根究底,索性就把信递到她的面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做什么又疑神疑鬼,你看这是谁寄来的。” 姈儿狐疑地投过视线,见落款处果然写着“萧世谦”三个大字。她仰着头想要细看,柳宴却只晃了晃便将信纸拿走了。她觑了一眼柳宴,心有不甘地说道:“想来皇兄去守边也有数月了,他怎么单给你寄信,却忘了我这个亲妹妹。” “说到底你是一个女子,这是我和他两个大男人之间的事情。”柳宴叹了一口气,把她重新按回到床上,再用被子裹紧。姈儿赌气似的翻滚了几下,头不当心撞到了里壁的屏风。她伸出一只手捂头,却依旧闷声不响。 柳宴把她一点点地拉出来,“乖,先睡吧。”他拍了拍姈儿的背,轻声细语地哄着。对于他适时的温柔,姈儿看起来很是受用,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于是他在边上坐下来,重新展开被捏皱的信纸。“务必留意萧雩妍和萧衡”,上面确实是这么写的。难道连远在梁州的萧世谦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想起此前萧衡被弹劾之事,私藏兵器也许并非空穴来风。还有刚才姈儿提起许紫烟,不知道柳宸最近有没有去找她的麻烦。 被杂乱的思绪裹杂,柳宴不自知地皱着眉,也没有听到姈儿不舒服地“哼哼”了一声。 “柳大哥,屋里太亮,我睡不着。”姈儿将手搭在眼睛上,略带委屈地说道。 柳宴起身,眼前烛焰的跳动逐渐明晰起来。他带着几丝烦躁,随意地收起了信函。吹熄蜡烛后,他伏在姈儿耳边轻声说:“豫章王说他在梁州一切顺利,让我们不必担心。嗯……他还让我好好地管教你。” “你骗人。”姈儿歪着头批驳他,心里面却泛着丝丝甜蜜。只因“管教”这个词从柳宴口中说出来,是那么的暧昧。她听到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接着吹进一阵凉风,身侧的被子已经被掀开了一角。 她急不可耐地将手脚缠在柳宴身上,肆无忌惮地撷取着期待中的温暖。姈儿心满意足地咧开了嘴角,像是达成了蓄谋已久的阴谋,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灿灿有光。 柳宴“嘶”了一声,立即将挂在脖子上那只手拨开。然而姈儿的脚又向他这边蹭过来,让他四顾不暇。连她的发丝也透着凉意,柳宴无奈地别开头:“你到底是什么体质?还不如一个人睡。”但是话一说完,他又伸手将姈儿揽在了怀里,“还好我习惯了,现在好些了吗?” “现在不冷了。”姈儿感到脸上热热的,说不清是身边因为多了一个人,还是因为面对他的心猿意马。柳宴又靠过来一些,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渐渐失去了节奏。 “皇兄有没有说流岚和孩子怎么样了?”姈儿偏过头面对着他。其实她心里知道萧世谦不会提及这些琐事,只是想找个话题打破此时的沉寂。 柳宴也没有睡,他垂眸看她,语气里面带着一丝不解:“嗯?没有说。你这么关心别人家的孩子做什么?” 别人家的……姈儿伸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因为上次在豫章王府的事情看着奇怪,她对流岚就格外上心一些。她怕再被说是多管闲事,柳宴的这句话,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柳宴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握住姈儿的手,交叠着放在她腹上。他在她额上印了一吻,声音沉静如水:“等这里有了我们的孩子,你就不会这么爱管闲事了。” 第41章 柳家别院 经过一个晚上的深思熟悉,柳宴觉得还是要去一趟柳家别院。碰巧阿金一早便来了公主府,却说是柳宸时常去找许紫烟,最近几天尤为频繁。 “阿金,我不是叫你照看着别院吗,有这样的事怎么不早说?”柳宴收起讶然的神色,开口便是一句责问,看来是真的恼了。 阿金怯怯地立在一旁,语气里面犹自夹带着一些不服气:“小的确实是按照三郎的吩咐留意着别院,只是紫烟娘子不让我来找您。而且……”他支支吾吾地挠头。 两个人上次闹得不欢而散,再见面确实尴尬。可是印象里许紫烟是那样温婉的女子,现下他的怒气也已经消了不少。“而且什么?”柳宴抬眸瞥向阿金,示意他走近一些。 “而且三郎现在是驸马,不方便进出别院。娘子心善,但是小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这些天日日以泪洗面,您还是去看看吧。”阿金说着抬起了胸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柳宸在别院常常一呆就是半日,此时过去应该来得及。他焦急地等待着答复,柳宴的面色却一分分地沉了下去。在阿金眼里,柳宴这个驸马当得不情不愿,当然有许紫烟这个青梅竹马的原因。 “三郎?”他小心翼翼地打断柳宴的沉思。 “容我再想想。”柳宴淡淡地回答,眉头紧锁。他这个二哥处事极端,许紫烟的性子又是外柔内刚。现在去了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让柳宸彻底断了对许紫烟的心思。 自诩为最了解主子的下人,阿金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他干着急地向四处张望,却在瞥见窗口的那抹绯色身影时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公主……”出口的声线有些颤抖。 柳府的下人怎么看起来这样怕她,姈儿从阿金身前走过去,不禁多看了几眼。方才远远地便听到他说什么“娘子”,大约是和许紫烟有关。 阿金被她看得越发局促,不安地偏过头去。 姈儿觉得有些好笑,转到柳宴面前说:“柳大哥,我也不是那种蛮横无理的人。关心亲人是人之常情,我偶尔也会想念皇兄。许紫烟就像你的亲妹妹一样,我们理当照顾好她。” 他没有听错,姈儿说的是“我们”。柳宴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他朝姈儿伸开一只手臂,明知故问地说道:“你不生气?” 书房里还有别人,姈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过去坐到了柳宴的腿上。她把手绕在柳宴的脖子上,看着他摇了摇头,“只要你不刻意隐瞒,我又何必要生气呢。”说话间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边上瞥去,阿金毕竟不是公主府上的人。 看到这一幕,阿金微微有些愣怔。柳宴见姈儿不太专心,就抬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于是阿金默默地退了出去,他承认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侍奉至今的主子了。 书房的门被阖上,姈儿终于松了一口气。以为会有什么更亲密的举动,柳宴却只是安静地拥着她。姈儿把头靠在柳宴身上,听他沉稳有力的呼吸。她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虽然只见过二哥一面,却觉得他不是什么坏人。他和许紫烟之间,未必就不能好好地相处。” 他顿了一会儿,才知她说的是柳宸,心里不禁一暖。“姈儿,谢谢你。但是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还有对不起,让你为这些事情烦恼。柳宴在她头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准备先去别院看看。” “柳大哥,我们是夫妻。我和你一起去。” 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一动,柳宴低头正好对上一双波光盈盈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此时暖和些了的缘故,姈儿的双颊绯红。他一手托住姈儿的后颈,顺势吻了上去。从微凉的额头,□□的鼻子,一路到她呵出暖气的唇。 舌尖撬开她的贝齿,柳宴一点点地加深那个吻。直到姈儿闭上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不自知地微微颤动着。唇齿相依之间,姈儿感到身子突然紧绷,手滑至他的肩膀。和柳宴在一起,她觉得朝夕相处、分秒不离都不足够。 柳宴拉着姈儿的手从书房走出来的时候,阿金已经重拾耐性,正安然地望着天。但是姈儿微微肿着的嘴唇,以及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还是在瞬间破坏了他的淡定。他看向此时春风满面的柳宴,在心里暗暗地概叹道:三郎实在是……太不节制了。 姈儿如愿随柳宴去了别院,还特地带着流萤。女人就是这样,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却还是有所顾忌。但是当她发现流萤只是一味地盯着阿金看时,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流萤故意放慢脚步,凑过去问阿金。 阿金始终目视前方,十分笃定地答道:“没有。”他望了走在前面的柳宴一眼,能将违心的话说得面色不改,这大约是长期耳濡目染的结果。 腿长的人步子迈得就格外大些,姈儿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柳宴。她看着那张面色沉沉的侧脸,从见到院外的那辆马车时就是这样。虽然是初次来柳家别院,但是柳宴显然没有心情陪她到处逛逛。现在大概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他才没有立即冲进去。想到这里,姈儿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跟着柳宴,他们很快就来到了许紫烟的房前。侍女和随从都是一副惊惧而无奈的表情,见到柳宴纷纷垂首让开道来。“二郎在里面?”柳宴一边问,一边就要伸出手去推门。 没有人回答,但侍女们害怕的神情告诉他答案是肯定的。“哐当”一声,柳宴抬脚直接将门踢开了。 沉重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死寂,柳宸转过狰狞的脸来,双手还狠狠地掐着一截纤细白嫩的脖子。许紫烟坐在地上痛苦地仰着头,她的衣衫凌乱不堪,半个肩膀露在外面。 “啊……”来自门外一道的光线,以及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终于拉回了柳宸的理智,他的面色逐渐缓和下来,慢慢地松开青筋暴绽的手。还没来得及看许紫烟怎么样了,柳宴已经一把将他推出去老远。 怎么又变成这样,为什么总是要说那些话气他?等他扶着桌子站定身,姈儿已经将她从地上拉回到了床上。“呵,紫儿你又赢了。”他自言自语地抬手揩去嘴角的一丝血迹,看着柳宴的身躯将许紫烟挡在了后面。 “柳大哥,你们最好先出去一下。”姈儿担忧地说,看向柳宸的时候,面上也浮现了同她们一样的惊惧。 柳宸苦涩地笑了笑,“好。”声音沙哑。柳宴无言地跟在他后面,轻轻地阖上了门。 第42章 始得安宁 屋内寒气逼人,许紫烟却只穿了一件中衣,半个肩膀露在外面。姈儿靠过去想帮她把衣服拉好,手还未触及肌肤便停在了那里。 许紫烟的肩上、背上,布满红紫色斑斑驳驳的伤痕。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手指或牙齿留下的印记像是盛放的妖冶花朵。仿佛片刻之前在她身上发生的不是欢爱,而是一场厮杀。姈儿偏过头不忍 再看,“流萤,你去让人取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 站在边上的流萤神情凝重,显然也正在为这些伤痕吃惊。听到姈儿的吩咐,她点了点头,视线却迟迟胶着在那里。直到姈儿又碰了碰她的手,流萤终于想着推门出去。 “公主,没想到你也来了。”许紫烟已经自己穿好衣服,嘴角噙着一个勉强的笑。这个永成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许紫烟只知道自己厌恶她,包括此时她眼中流露的一丝关切。 注意到她表现出来的不自在,姈儿起身,和许紫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你这个样子,是因为柳宴吗?”姈儿心中有愧,声音也显得没有底气。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许紫烟看向别处,算是默认了。她紧抿双唇,秀眉微蹙,像是在提醒自己身上该有多痛。 姈儿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对不起,怎么办,怎么办……”随后她又看向许紫烟,眼神里面充满无奈和迷惘,“许紫烟,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该怎么办?” 怎么办?问她么。“我只想留在三郎身边,不求任何名分。你知道我有多爱他?我自小漂泊,现今三郎是我唯一的依附,我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为了他而存在。”许紫烟说得有些激动,身子微微颤抖着。 这个女人莫不是疯了,才会在她面前讲出这些话来。但是她此时的眼神如此坚定,让姈儿下意识地后退几步,“那柳宸呢,你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他?柳大哥是驸马,他不可能娶你的。”纵然可以,她想自己也不会答应。 许紫烟从床上走下来,她伸手拂过姈儿身上精致的绯色衣裳,目光却停留在那支令她印象深刻的倒垂莲花簪上。她扯住衣袖柔软丝滑的一角,不让姈儿继续往后退。“公主呵,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你知道什么叫‘情有独钟’吗?公主殿下从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你随随便便丢掉的东西,也许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梦寐以求的。” “柳宴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他是我心里的挚爱。”姈儿咬字极重,甩开她的手站定。面对许紫烟的步步紧逼,她终是没了耐心。 终于露出本性了,刚才装什么善良。许紫烟摇摇头,语气却笃定:“那他呢,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愿意做这个驸马?” 姈儿的目光有一刻的闪烁,这正是她一直回避的问题。看到笑意一点点在许紫烟脸上蔓延开来,她攥紧了拳头,却仍旧无法欺骗自己,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肯定,他现在愿意做我的夫君。” 许紫烟的面部表情渐渐变得僵硬,她和姈儿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对峙着,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脆弱的神经首先崩溃。流萤走进来,却没有注意到这诡异的气氛。她径直走到许紫烟跟前,手里攥着药膏,神色复杂地说道:“公主,让婢子来。” 带着一丝不解,姈儿将视线从许紫烟那里收回来,对着流萤微微颔首。她可从未想过要替许紫烟上药,对于这个执迷不悟的人,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将许紫烟的衣衫褪至肩下,流萤深吸一口气,暗暗祈祷自己没有看错。若不是为了确定一件事,她大可以让别院的侍女来敷药。她瞥一眼身侧,姈儿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眼睛正看向别处。 涂了药膏的指腹轻按在许紫烟的肩头,慢慢滑到右侧的蝴蝶骨处。流萤屏住呼吸,手指忍不住颤抖。视线锁定在那里,众多伤痕之中一粒不太起眼的朱砂痣,她果然没有看错。 “你涂好了吗?”许紫烟见她不动了,便侧过头问。又或是流萤的力道重了一些,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流萤慌忙移开手指继续敷药,但是眼前不可抑制地渐渐模糊了。不会错的,许紫烟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姐姐。身世和年岁都差不离,仔细看的话那一双眼睛像极了她们的娘亲。一朝失散,竟流落风尘。流萤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找到了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心中思绪万千,她胡乱地涂了药膏,替许紫烟将衣服掩上。“娘子这几日要格外留意,饮食也要清淡些。”流萤忍不住关切道。 许紫烟并不理睬,兀自低头系好衣带,“奴现下身子不适,就不起身送公主了。”她向直接向姈儿下了逐客令。可惜了这一身伤疤,本是给柳宴准备的。她要他亲眼看看,柳宸是怎么对她的。叫他看看这切肤之痛,那么心里面的愧疚就会多一些。现下既被萧雩姈见了,也能让她如鲠在喉。 门外下人已经尽数退下,只有柳宸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以及他身后同样沉默着的柳宴。 许久之后,察觉到柳宴隐忍着怒意渐渐地靠近,他挥了挥手杖将他们隔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就站在那里,你没有资格教训我。如果父亲知道我们兄弟三人,为了一个女人自相残杀,他会有多心寒。”柳宸 提到陈年旧事,柳宴停下脚步,语气里面满是遗憾和无奈,“你误会了,我只把紫烟当妹妹。你之前不是也很疼爱她吗?二哥若是恨,大可冲着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我只是离不开紫儿。”柳宸轻笑,内心却苦涩,他说的是实话。他的视线扫过柳宴的身下,突然高高地举起手杖来,“恨?我夜夜都睡不安稳,就算所有人的腿都废了也不解恨。”从风华正茂的世家公子,变成一个闭门不出的残废,没有人会懂他有多恨。 面对快要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杖,柳宴的手举起来又放下。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双唇紧紧地抿着,像是准备欣然接受柳宸下一刻的报复。 “好。”柳宸的攥紧手杖的一头,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字来。 “二哥!”姈儿张开双手横在两人中间,面含愠色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一记重击眼看就要落了下来,被动地转身,身后的柳宴及时抱住她挡了过去。 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柳宸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失去了平衡,向后踉跄了几步依旧没能站稳。等到重新站直了身子,却是姈儿和柳宴同时抓住了他的手。 姈儿目光灼灼地望了一眼柳宴,然后对着柳宸说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二哥愿不愿意听听姈儿的建议?”她方才在不远处看着,好像明白了一些,问题的关键是柳宸的心态。 “什么建议?”柳宸地俯下身,漫不经心地问。他吃力挪动没有知觉的左腿,好让自己站得更舒服一些。不知为何,姈儿的一声“二哥”让他的心顿时软了下来。明知自己对于许紫烟已经是穷途末路,居然还怀着一丝希冀听她的建议。 姈儿把躺在地上的手杖递到柳宸手中,并不理会柳宴质疑的目光。“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治好你的腿。我会请宫中最好的御医来,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她侧过头,若有所指地看了看的身后的房间,“所以这段时间,就算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宁,也不要再来别院。” 她未免也太天真了,柳宴担忧地注视着柳宸的神色变化。自从建安城内最高明的郎中医治无果,柳宸一直抗拒治疗,甚至提及有关的话题都会大发脾气。此时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杖,骨节一阵阵地发白。 “好,往后下官的这条腿托付给公主了。”柳宸居然答应了,没有过多的犹豫。他甚至看着姈儿惊喜的表情,有些尴尬地浅浅一笑。是因为许紫烟的决绝,还是她明媚的笑靥,在那一刻他重新有了为自己活下去的冲动。 搞定了,就这么简单?“二哥放心。”要不是因为挡在面前的手杖,姈儿差一点想上前拥抱一下柳宸。她几步扑到柳宴的怀里,享受属于她的温暖。他们之间的阻碍,正在一个个地消除。流萤的视线也从房间的方向投过来,欣慰地朝她点了点头。 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寂寥背影,柳宴如释重负。他和他都得到了安定,至少暂时是这样。姈儿大约真的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异数。他低头看她,目光温柔如水。 第43章 所谓真相 既然与一些人之间的纠缠注定无法避免,那就以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无法预见的未来。对于姈儿来说,没有比现下的心情更重要的事情,没有比相安无事更好的结果。也许是因为年幼失恃的缘故,她越来越安于平静的生活。 与柳宸相处久了,渐渐地姈儿发现,她也许本就乐于帮助这个人。他那与柳宴相似的眉眼让她感到亲切,即使那张脸上总是带着些病态的阴鸷。当从柳宴口中得知他之前总是抗拒医治时,姈儿有些讶然。但是很快她就接受了这种转变,因为她相信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放弃一种更好的可能。 为了维持这种现状,姈儿尽心尽力地履行着对他的许诺。对于她有些急功近利的治疗方案,柳宸除了偶尔发发脾气倒也配合。只是因为萧彻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的,她终是没能请到宫中最好的御医。 数月以来,萧彻依旧抱病在床,甚至不止一次地动过出家的念头。他冷落一众妃嫔,对陈曼霜更是毫不过问,只有萧雩妍和其他几位嫡出的公主得以探望几次。朝中上下自然是怨声连连,只能看着萧衡的势力日渐壮大。长乐殿昭仪之事还是被传布开来,众臣认定太子失德,亏得太子妃谢氏父兄的勉力保全。所有的这些消息,无论是从流萤、柳宴还是其他人那里得知,姈儿都习惯性地选择忽略。 御医不过几日才来一趟,柳宸平时也要去上朝。这样一来,可以治疗的时间本就不多。姈儿又怕柳宸像之前那样抗拒,于是常常亲自去柳府监督。 好在是柳宸的伤势终是有了些微好转,御医也渐渐放下了初见他时的担忧。当时伤到了骨头,又因为长期没有得到适当的护理,柳宸的左腿已经有些变形。临走前御医面露难色,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姈儿只听进去一句:怕是康复无望。事已至此,她当然不会就此放弃,只是回过头对着柳宸微微一笑。 最后御医只答应姈儿会尽力而为,他在柳宸身上尝试各种手段。药物、针灸、推拿还有食疗,这些柳宸曾经一一经历过,大多是安慰罢了。但是姈儿认真的模样激起了他内心的些许不甘,他告诉自己就这么一次,最后一次为这条残腿努力。 到后来柳宸觉得病痛轻缓了一些,也不知到底是哪种方案,抑或是姈儿日复一日的鼓励起了效果。他还记得姈儿在冬寒将尽之时对他说的话:“二哥不要心急,你看天气也一点点暖起来了。”她站在不远处向自己挥动双手,为池塘里悄然萌生的绿意欣喜不已。“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看着那个充满生气的女子,他甚至想起久未思及的诗句来。 他慢慢地可以不用手杖拄着走路,却并不告诉姈儿。这个公主毫不怀疑是个傻姑娘,他很喜欢看到柳宴与她为自己起争执。姈儿每次来柳府,柳宴总是送她来,却从不进门。他们避开他的视线交谈,一个说对方爱管闲事,一个指责对方自私无情。最后柳宴强把她拉入怀里,才止息了一场闹剧。柳宸在他们身后嗤笑,原来柳宴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由春入夏,气候湿热,柳宸却仍需在掺了药物的热水里泡上两个时辰。朝堂上陈左尧不知为何对他趾高气扬,他烦躁地打翻侍女手中的盆子。“哐当”一声,各种名贵的药材散落在地。不多时,门外又送进来更多的药材。一味一味,将要遵循严格的次序放进去。 “二哥,你别这样。这么多日子都过来了,且按着方御医的法子医治下去。兴许……兴许不出几天你就可以正常走路了。”说着姈儿的声音里面都带着哭腔了,她自己也知道这希望有多渺茫。 近来柳宸听着她讲的趣事,有时也会浅浅的笑一下,还以为他的心态阳光了一些。一番话没有任何回应,柳宴那边偶尔也劝她放弃,她真的快要支撑不住了。 看到柳宸从房间里面走出来,姈儿不禁眉头紧锁,但是下一秒她面上的表情就变为震惊。柳宸的手上并没有拿着那根木杖,他缓慢而平稳地走了几步,声音里面犹自带几分愠怒:“这几日感觉好些,往后就不要准备什么‘药浴’了。” “这么说,你可以原谅柳宴了?”姈儿一时欣喜,便将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每个人的心都很诚实,毕竟这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柳宸闻言面色立即沉郁下去,轻蔑地瞥她一眼。“柳宴他值得吗?”他给了极其一个凉薄的回答,像是在嘲笑姈儿,又像是追问自己。他把手递到侍从那里,好像要去什么地方,“他躲在草丛中那么久,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我被狼群撕咬。有时候,我宁愿他没有将我背回来。如果没有他,我便始终是一个完美无暇的世家公子。” 听柳宸的口吻,倒是在怪柳宴救了他。姈儿知道多说无益,便将话题引开:“二哥若是喜欢许紫烟,何不好好地追求她,女子都喜欢被人爱惜。” “你觉得我爱她吗?”柳宸让搀扶他的侍从停下来,回过身来玩味地看着姈儿,眼神里面还残余丁点恨意。 姈儿走了几步跟上他,“二哥应该很爱她吧,你不是为了她将大哥……”那个可怕的“杀”字,此时不说,柳宸也应该心知肚明。说完她小心地觑着柳宸的神色,生怕又一次惹怒他。 “是她和你说的?”柳宸轻笑,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池塘边,眼前是层层叠叠的莲叶和错落点缀其中的莲花。柳宸慢条斯理地在亭子里面坐下来,然后支退了身边的仆从。 提及这件事,他怎么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谈笑风生?姈儿挪了挪脚步,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柳宸。 “那晚大哥酒醉,紫儿也是失手才将他推入池中。我经过时,她的衣衫不整,发生了事什么可想而知。你别这么看着我。”他停下来,对姈儿怀疑的神情表示不满,“我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才会趁机占有了她。可笑么?她拼死想要保全的东西,还是因为想要隐瞒真相而失去了。”那不是爱,仅仅是占有。他讨厌许紫烟眼里的同情,用憎恶和恨意来取代也在所不惜。 姈儿还在为他的前一句话伤神,无暇回答这么无意义的问题。他并没有提到柳宴,是许紫烟害了柳宜,居然是这样。她应该相信谁?尽管有些犹豫,或许是出于女子的天性,姈儿的潜意识里面还是偏向了柳宸。这样也好,柳宴不必总是对许紫烟怀有歉意。她朝柳宸没心没肺地一笑:“不管怎么样,答应二哥的事我做到了。只是日后你若是要去别院,可不能再任性妄为了。” 这样的口吻,以为他是孩子么?柳宸摆摆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没什么特别的事,公主今后也不必来柳府了,免得驸马不高兴。” “既然如此,二哥保重。”姈儿识趣地和他告别。虽然柳宸过河拆桥的态度让她略有不爽,但眼下还是值得高兴的事多些。 她匆匆忙忙地赶回公主府,往书房前走。柳宴正伏案写字,她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柳大哥,我回来了。你在写什么呢?”姈儿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轻声细语地问。 身侧一股馨香,柳宴这才注意到她,“今天怎么这么早?”他随手将一本书盖在信纸上面。 驸马都尉不过一个荣衔,不知道柳宴成天都在忙些什么。姈儿也不纠结于这个小举动,她以手托腮伏在书案上,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她能有什么事,大约又是柳宸的伤病出了变化。而且照这仗势,不像是有坏事。柳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扬了扬眉等待下文。 因为是悲喜交加的消息,姈儿尽量把语气放的平静一些,她深吸一口气:“一件是二哥可以不用手杖走路了,另一件是许紫烟说了谎,人不是二哥杀的。二哥他——” 听到前半句,柳宴淡淡地点了点头。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私下里翻了不少医书,还和那位方御医探讨过几次。但是另一件是怎么回事?他心中烦躁,立即打断姈儿:“二哥,二哥。你除了他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我和说过多少次了,紫烟只是我的妹妹。” “柳大哥……”姈儿已经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二哥的腿伤好了,难道你不高兴吗?不是我对许紫烟存有偏见,我只是告诉你真相。你总是这么自私,这么自以为是。”她手足无措,有些词不达意,越解释越像在掩饰。 看着姈儿苦恼的样子,柳宴想安慰她,伸出手却又无力地放下了。“姈儿,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最近事多,他刚才没由来地发火,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柳宴的意思是让自己闭嘴,姈儿咬着嘴唇点头,“柳宴,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信我,你不要后悔。”她走出去重重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姈儿的离开带起一阵凉风,柳宴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如今却又多生事端。两个人都是亲人,他该相信谁?谁都看得出来许紫烟对自己不单纯,他不得不怀疑姈儿的目的。况且她最近对柳宸太过上心,他原本就不大高兴。 第44章 如鱼饮水 走出书房,姈儿特意在伏在门边听了一会儿。里面并没有什么动静,看来柳宴是真的不准备追出来,她的心里隐隐地有些失望。手从墙上滑下来,姈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旋即她又懊恼地咬了咬嘴唇,原本有好些话要说的,怎么就站在外面了。 裙长戋地,摩擦着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连空气里面都带着夏日午后特有的慵懒。可是再多闲情也早已被柳宴的冷言冷语浇熄了,姈儿不耐地拎起纱裙的下摆走下台阶。 因着柳宸突然拒绝了工序繁琐的‘药浴’,今日确实是回来得早了些。她的手指绕着腰间垂下的飘带来回打转,在心里盘算着这会子要到什么地方去。最好让柳宴找上一找,自己是断然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正踌躇着,“哗哗”的流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两个梳着一式环髻的侍女正忙着往水缸里面添水,一边挽着袖子享受这难得的清凉。姈儿在不远处打量她们,模样虽也生的齐整,只是呆呆的不如流萤看起来机灵。说来也奇怪,从柳府回来后还没有见过她。这些日子流萤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真是应了‘女大不中留’这句俗语了。 “那个织云,你去替我取一些鱼食来。”姈儿一时兴起想去喂鱼,于是对其中的一个侍女说道。池子里那几尾小鱼还是托萧世谦从宫里带出来的,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照看过它们了。 正对着她的那个侍女愣怔了几秒,卷起的袖子就那么滑落下来。她微微睁大眼睛指着自己,似乎是有所疑问,“回公主,婢子叫做想云,她才是织云。”说着她推着另一个侍女转过身来。她们无奈地互望一眼,然后到姈儿面前躬身行礼。 两个人都是一张圆圆的小脸,身形和动作又相似,也难怪她时常认错了。姈儿草草地摆手,“这不是重点。”为了避免鱼儿吃得太多积食,她特地问了一句:“驸马今日可喂过鱼儿了?” “不曾。”侍女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想云见姈儿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于是又怯生生地说道:“公主不必担心,园子里的小厮每日里都去喂食,不曾间断过。再者说了,这池子里面还有水草呢。”言下之意,那些可爱的鱼儿是绝对不会饿死的。 “驸马今日没有出过门,他往常去别院的时候,也都有流萤姐姐跟着。”织云扯着略怪异的微笑添了一句,同时推开想云掐在她腰上的手。其实她也拎不清公主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保险起见还是将驸马的行踪也一齐报告了。 “那就好。”姈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是真的指望她和柳宴,那些鱼儿哪里还能完好无缺地在池子里面?不过这些丫头还真是聒噪,末了还不忘提及最让她反感的‘别院’。她一脸黑线地看着两人之间的推搡愈演愈烈,不禁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还不快去。” 等到鱼食递到手里,姈儿果断地吩咐她们下去,独自踏上那条通往池塘的小径。她看着落在地上的花瓣摇了摇头,眼下芍药和凤仙开得正好,自己却无暇来赏玩,连着扫花的小厮惫懒了。 经过断断续续的打理,府里的花园比初来时繁茂一些。那些花花草草全都长势喜人,也不枉她亲手栽植。只是这一方池塘多少有些单调,若种些青莲倒是不错。可是转念一想,在这公主府里面种花养鱼,依着她的观察柳宴是不大喜欢的。 姈儿在池子边的石凳上坐下来,一时间也忘了要干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水面,柳宴把她当成小鱼了吗,要么干脆不理不睬,想起来便撒下超出分量的食物。吃得圆溜溜的大鱼适时地浮上水面来,显示着自己对生活的无比满足。 “扑通”一声,一枚石子沿着长长的抛物线落到池子里面,受到惊吓的鱼儿马上四散而去。等水面再次恢复平静时,倒影里面突然多了一抹深色。 “颜靖臣,你老是这样神出鬼没,把鱼儿都吓跑了。”姈儿皱着眉头转身,对罪魁祸首进行严厉的声讨。 对于她直呼姓名的行为,颜靖臣显然有些不满,他面色不悦地开口:“谁让你刚才发呆,我刚才都叫你三声了。” 颜靖臣将剑抱在胸前,神情似怒似笑。他好像晒黑了一些,脸上的线条多了几分硬朗。其实不用借住其他,浑然的戾气就能把鱼儿吓跑。 姈儿偏过头,回想他以往不怎么正经的形象,嘴里调侃道:“你怎么黑成这样了,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难民。难道你这段时间都呆在深山老林里?”她确实很久未见他了,这么些日子连偶尔的箫声也不曾听到过。颜靖臣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以至她于一见到他就忍不住一惊一乍的。 “有这么夸张吗?”颜靖臣以手抚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也变得沉郁下去。其实他是去大漠了,往来便是数月,又在那里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因为十二楼的上一任尊主过世,他不得不前去进行权利的交接。 那位老尊主,也就是他的祖父,并不待见自己唯一的孙子。因此颜靖臣自小便在建康负责揽月阁事宜,此番远赴西域自然免不了与那些老部下进行一场恶斗。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没有桑岐相助,他独自带领部下便搞定了那群乌合之众。此时还未等下属详尽说明建安的情况,他就先迫不及待地到了这里。 颜靖臣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姈儿身上,开口延续之前的轻松氛围。“什么深山老林,只不过回了一趟家乡。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不欢迎我回来吗?有任何问题,颜大哥随时愿意帮你。”语气里面带着他特有的笃定。 听他这么说,姈儿的心里反而涌起更多的委屈来。“颜大哥,你来得正好。”她又恢复了之前恹恹的状态,将自己和柳宴吵架的事情复述了一边,末了垂着头感慨道:“我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他吗,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呢?” 她抬起脸来想要寻求安慰,却突然吓得噤声,颜靖臣不知何时早已黑着一张脸看她。 “你说完了?”他把剑丢在姈儿坐着的石头上,冷冷地问。都是为了柳宴,姈儿的快乐忧愁里面从来都不曾有过他。在他面前讲这些打情骂俏的琐事,未免太过残忍。 姈儿默默地点头,同时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我说完了。”她吸了吸鼻子,“颜大哥对不起,你千万不要觉得有负担。我也知道你帮不上什么,方才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快马加鞭回来,难道是为了看她因为另一个人伤心?颜靖臣现在有的恐怕只是怒气。颜靖臣抬手按住自己暴突的太阳穴,只觉得百味陈杂。但是姈儿微微濡湿的眼眶顿时让他心软下来,语气也恢复了温和:“不碍事的,颜大哥会帮你。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的。”不会再让你为了柳宴再掉一滴眼泪。说着他走近些,把手轻轻地放在姈儿的肩上。 “颜大哥,谢谢你。我现在觉得好受多了。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姈儿双手撑着石凳,一骨碌站起身来,作势要离开。“记得要翻墙哦。”她微微一笑以作告别,转过身却立即捂着脸跑也似的走开了。姈儿定了定心神,努力把那些亲昵的话语在从脑海里面驱逐出去。颜靖臣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实在是和他冷峻的形象格格不入。她把手放下来时哀哀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和柳宴相处最自在。 她已经渐渐走远了,颜靖臣的手却仍顿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姈儿在顾忌什么,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本来已经迈腿准备原路返回,却在瞥见树丛后面的一抹身影时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收回那道颇具敌意的视线,低头慢悠悠地掸去肩上的沙尘,然后才朝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直到确定那人已经离开,颜靖臣才心满意足地加快了步子。他这乍一现身,在公主府里面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正在般花盆的下人们纷纷投来八卦的目光,流萤一声兴奋的“颜公子”,更是将整个气氛推向了*。 于是他礼貌性地向流萤微微颔首,于是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侍女阵亡了,他在迈出府门的那一刻听到了此起彼伏重物落地的声音。 这期间柳宴已经回到了书房,又开始提笔抄写名单,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他不自觉地攥紧笔杆,渐渐地写不下去。颜靖臣走得光明正大,自己反倒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他松开拳头,发现手心里面布满汗水。他刚才为什么没有走上前去,是因为颜靖臣把手放的那么理所应当,还是因为姈儿回身后娇羞的模样? 第45章 乐而无忧 窗外的蝉鸣聒噪恼人,似乎在提醒他抛开这无谓的嫉妒。柳宴的手还在半空中僵着,一滴墨便顺着笔尖便在信纸上晕染开来。他把视线放回到信纸上,那是从萧雩妍那里得到的名单。比想象中还要多,朝中的势力已经有大半倒向了萧衡,并且他们正在筹划着什么。关于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萧世谦的敏锐。 相比于讳莫如深的平川王,行事张扬的萧雩妍看起来更容易接近。事实也是如此,她在宴席上见到柳宴时丝毫没有掩饰眼中的好感。这位永庆公主显然和其他人一样,到现在还将陈曼霜的失宠归功于他和姈儿。至于柳宴试着提及如何打击殷家,这简直令她欣喜过望。 萧雩妍每次提起殷勋都用极轻蔑的‘他’来代替,她的神情简直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这让柳宴不禁开始怀疑,她和萧衡联合的目的只是为了除掉自己的驸马。文武百官竞相奉承的,到底是享尽荣宠的公主,还是以酒浇愁的可怜人?而柳宴所庆幸的是,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 他手中的这份名单,作为萧雩妍打击殷家的筹码,也是助萧衡谋夺江山的重要一步。他们之中有高爵厚禄的开国元老,也有不少志得意满的后起之秀,不久之后将会联名上书请求废除太子。而现在,柳宴无声地将承载这一切的,用火漆密封的信件递到进入书房的阿金手中。 “还是送往梁州?”阿金明知故问,事实上他已经从柳宴脸上不同一般的郑重中读出了手中东西的分量。 阿金追随他多年,有些事已经不用多做解释。柳宴微微地点头,然后拍他的肩,“快去吧,注意隐秘行事。”完全没有意识自己说到后来尾音突然变得飘飘然,因为他此时正在想象着萧世谦看到后,会是怎样的复杂心情。 感觉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充满了力量,柳宴眼中的信任让阿金倍受鼓舞。记得当初得知柳宴心甘情愿地入住公主府,他的心里除了震惊更多的是遗憾。而如在眼前昂然挺立的,又是那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主人了。他收好信沉声道:“三郎放心。”临走前想起院子里面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阿金最终还是添了一句:“公主她,好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 “哦?我知道了。”柳宴的语气慢慢从微讶变为淡然,他转身向书案走去,甚至没有朝窗外看一眼的意思。 于是阿金更觉心安,行了礼便无声地退了出去。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柳宴此时正在努力克制着自己露出什么奇怪的神色来。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直到腿磕到了案角才回过神来,望着书案粲然一笑。 阿金没有想到,他走了没多久,柳宴便马上推了门出去,佯作无意地搜寻着那抹身影。当确定伏在窗边鬼鬼祟祟窥看的人就是姈儿后,他抬起手轻轻咳了一声。 那边很快就了动静,姈儿的身子一颤,慢幽幽地转过身来,“怎么这么巧。”心里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怎么这么巧,她等了那么久都没有动静。刚刚躲着阿金回来,柳宴便已经站在门外了。 “天气这么热,站在外面做什么,怎么不进来?你不要说恰好经过这里,因为我是不会相信的。”柳宴用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俯瞰她,语气不辨喜怒。 她之前是怎么说的,现在后悔可不是自己吗?姈儿羞愤地直起身来,“柳大哥,我方才发现这个位置格外的凉快。你看,又有一阵风朝这边吹过来了。”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前面某处,仰脸作享受状。 柳宴随着她的指示看向身后,一株梧桐包括青翠的枝叶全都岿然不动。“是吗?我倒从未发现。还以为是姈儿气消了来找我。”话虽这么说,却丝毫没有失落的意味。他早已将视线收回来,朝着姈儿走过去,“既然如此你就站在那里,我正好觉得书房里面闷热。” 闻言,姈儿下意识地退到了墙根,眼神里面写满尴尬。只怪自己好面子,扯谎又从不打草稿。 他们之间不过七八步的距离,姈儿却觉得柳宴却走得极慢。他走着走着便低下了头,再看过来时脸上已经满是隐忍的笑意。 几个时辰之前的争执真的发生过?连姈儿不禁怀疑。但是现在脑子一片混沌,因为她自己也不自觉地咧开了嘴。心跳像擂鼓似的,同时她听见一个小人在嫌弃自己:“没出息啊……” 一个拳头的距离,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别动。”柳宴把她的手从胸前挪开,视线自上而下地移到她的肩上。 听到柳宴这么说,她便真的不敢动了,僵直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这衣服不脏啊。”姈儿忍不住提醒他,不解地皱着眉。 面前的人置若罔闻,他的手放在姈儿左边的肩头上,仔细地擦拂着灰尘。“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这里有一道黑色的爪子印。”说完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姈儿。 “爪子?柳大哥真会说笑。”想到颜靖臣之前确实拍肩安慰她来着,姈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要不是阿金说他一直呆在书房不想被打扰,她甚至要怀疑柳宴刚才在花园里面看到他们了。 见柳宴沉默不语,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姈儿自觉失态,抿了抿嘴将头偏开。 暗示得这么明显,她却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柳宴眼中的情绪无声地翻涌着,最终又恢复为一团柔和。“心情不错,这么说姈儿不生气了?”许久,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侧过身不由分说地搂过她的肩膀。 柳宴按在自己肩头的力道不轻,姈儿不得不向他那边倾倒。她扭头看他的侧脸,缓缓地开口:“起初是有那么一点,但是后来想想都是因为我太心急了吧。二哥的腿好起来,你怎么会不高兴呢?是姈儿做错了。”以前拌嘴,到最后哪一次不是柳宴轻声细语地哄她,只能说明他这次真的是生她的气了。手指在他的白色袍子上划蹭,吸取之前的教训,这次她并没有提及许紫烟。 “自然高兴,那也是我的心愿。往后你可以做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情,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不必为别人,尤其是我做那么多。”柳宴低下头看她,优美的下颌线条随之稍稍变化。 一席话如同清泉流淌入了心间,姈儿羞赧地眨了眨眼睛。她做这些是了为什么,他一直是知道的。在那个瞬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姈儿轻声地问道:“这些日子,柳大哥在公主府里面开心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这很重要吗?”说着柳宴慢慢收回姈儿肩上的手。他抬眸望向远处,似乎是不想被她发现面上的神色变化。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姈儿略略有些失望。即便知道柳宴没有在看,她还是郑重的点头:“当然重要,因为我想让你开心。” “我看起来,不开心?”柳宴的眉头微蹙,声音里面难得带着一些不肯定。 该怎么和你表达,我不愿看见的你落寞。姈儿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柳大哥自己大概不知道,你真正高兴的时候浑身上下会散发出不一样的气息。就像我在揽月楼初见你 时的意气风发,或是刚才你从书房里面走出来时那样,眼中闪现着些许光芒。” 自己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落入她的眼里,柳宴觉得心头一动。等再出口时,话中不自觉地藏了些许歉意,“为什么不问我,最近总是出门?”那么多次,看着姈儿眼中的失望越积越多,却无法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去见许紫烟。 姈儿闻言低下头,几缕青丝便遮住了侧脸,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公主府这方小天地,将柳大哥束缚住了。是我太自私,时时刻刻地将你捆在身边。即便是一个二品荣衔,你也应该和二哥一样去上朝。无论去哪里,只要是去做你真正喜欢的事情。” 一阵沉默,夏虫的鸣唱又开始萦绕在耳边。柳宴反握住她的手说道:“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说着就要拉着她走。 “去哪儿?”虽是询问,却带着笑意。姈儿由他牵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她还在反复回味着刚才那句话。虽然柳宴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却是极欢喜的。 柳宴惜字如金,很快地吐出两个字:“吃饭。”他细细体会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好像再说些什么,就会破坏此时的氛围。 姈儿望一眼天边,原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刻。虽然期间有诸多小插曲,到底还是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面对着丰盛菜肴,她觉得神清气爽、食欲大增,柳宴却大不相同了。一路上,他总觉得下人们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几次都是欲言又止。 其实他们都知道今天公主和驸马大吵一架,然后是从花园里面走出来一位神秘的俊俏公子。两者联系起来看,是因为公主“金屋藏娇”也未可知。 但是他们现在看起来甚是恩爱,柳宴时不时地夹菜,姈儿的面前的碗里不多时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们看到柳宴宠溺地笑笑,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流萤,府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说出口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其他下人,她午后偷偷地去别院一趟,说不定错过了什么。“对了公主我今天我看见颜——”在转向姈儿的时那一刻,她的嘴里面突然多了一只鸡腿。 看到姈儿对着她一阵挤眉弄眼,流萤只好憨憨地笑了笑。“谢公主赏赐。”齿缝里勉强挤出一句听不清楚的话来。 柳宴心下了然,也就不再追问。颜靖臣么未免也太猖獗了,他当夜就下令将毗邻颜府的那堵围墙砌高了几尺。 第46章 千瓣红莲 从公主府里出来,颜靖臣的心里居然如同恶作剧得逞一般畅快。他牵着同样疲惫不堪的马向前走去,颜府门前站着的人却让他突然眼光一凛,手不由地攥紧了缰绳。 青衣女子孤身一人立在那里,见到他远远地便躬身行礼,“尊上,你终于回来了。”她倒是会审时度势,一见面便不再称他为“公子”。 “樱儿,你怎么还留在这里?你竟敢违背我的命令。”颜靖臣径直从她身边走过,面色顿时冷了几分。他回头望了一眼,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你的胆子越发的大了,旁边就是公主府。你可知道,如果被他们发现你还活着,后果不堪设想。” 刚才还是笑意盈盈的,见到她却突然黑着一张脸。樱儿快走几步跟在他后面,“属下得了消息在这里等候,见尊上迟迟未到才走出来。属下知罪。”她说着低下了头,语气里面犹自带着一些不服气。颜靖臣回到建康却首先去了公主府,她身为下属当然有理由不满。 听出她根本无意认错,颜靖臣停下脚步。“我是说,你前几日又进宫了?”说着他把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小厮,累极的马十分不情愿地再次迈开了步子。 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始终都被他掌握着,樱儿陡然生出一阵寒意来。此时当然不能说出进宫是为了知道萧世诚的近况,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做。 察觉到颜靖臣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樱儿正色道:“尊上放心,樱儿不会透露任何秘密。何况樱儿并非十二楼的细作,大可不必时刻关注问我的行踪。”毕竟她之前是自愿入宫,只为报答颜靖臣的恩情。 闻言,颜靖臣有片刻的失神,“没错,你有权利去任何地方,但是我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大计。你已经为十二楼做了那么多事,何不就此回到大漠去过平凡的生活?”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必要再留着她了。 “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什么留下?”樱儿反问他,眼里怀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希冀。 走在前面的颜靖臣沉默以对,将脱下的外衣递到侍女手中。他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吩咐下人准备沐浴的热水。 他当然看得出来一个女子眼中的恋慕,可惜自己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若不是桑岐喃喃自语的那句“不是她,不是她……”,他可能就不会在第二次相遇时,将樱儿从那群匪徒手里救出来。 “别傻了,皇室之人是不会有真心的。”他沿榻半卧,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叹息一样的声音。 “尤其是萧世诚那样的东宫太子、未来储君。”在闭上双眼休憩前,颜靖臣又添了一句。 他到底在说谁?说得那么肯定,那一刻樱儿甚至有些恍惚了。当听到“萧世诚”三字时,她突然明白过来颜靖臣仍旧是不懂。“我不会回去的,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人了。尊上听好了,我留在建康,不为任何人。” 睡榻上传来一点动静,颜靖臣翻了个身背对她,对此不置可否。他是在表露长途跋涉的疲惫,或是掩饰着什么。 不多时,几个侍女已经将热水提了进来。樱儿退到门边,最终还是忍不住对他讲道:“求尊上不要再赶樱儿走了。无论要做什么事,我都会站在尊上身后。樱儿会让你知道,我还有很多的用处。” 这已经是最低的姿态,带着她自以为对颜靖臣的了解。一连走出好几步都没有回应,樱儿知道颜靖臣算是应允了。 侍女将热水倒入木桶之中,一时间室内水汽氤氲。颜靖臣慢慢站起身来,伸手揉了揉的眉心。他解开衣衫,慵懒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于是侍女们放下手中的东西,齐齐答道了声“是”便退下去。 门阖上后又被推开,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属下朝,参见公……尊上。”他手执长剑,单膝跪地。 “说吧。”颜靖臣仰靠在浴桶边上,胸前的一处刀伤才只结痂。此时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居高临下的睨着面前的人。 黑衣人闻言,立即收回停滞在那个伤疤上的目光,开始例行的汇报:“平川王和永庆公主那边都按着计划在行事,朝堂上局势也朝着预期发展。至于具体的情况,宫中侍卫已经全数换成大将军的人,有关太子的不利传闻已经在里巷间散布开来——” “哗”的一声。 浸在水里的手突然攀上桶沿,颜靖臣不耐地打断他,“好了,说些我不知道的。” 这新尊主果然不是吃素的,一上任便将重要的下属全部换血,即便身在千里之外也能掌控大局。既然他都知道了,现在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么。 惊惧之余,黑衣人也不敢伸手擦拭脸上的水渍,想了想继续说道:“有位自称许紫烟的娘子来过揽月楼数次,却不说是为何事?但她口中所说的‘颜公子’应该是指尊上,属下觉得有些可疑,便没有轻举妄动。” 颜靖臣点了点头,示意黑衣人继续。若不是现在提起,他到快忘了这件事了。没有提前知会揽月阁那边,是他的疏忽。 黑衣人探询地看了一眼,见颜靖臣神色微敛,就不自觉提高了说话的音量。“属下派人跟随,发现这女子和永成公主的驸马交往甚密。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是——” 听到他提及柳宴,颜靖臣不禁冷哼一声。见黑衣人停了下来,他不耻道:“是什么?我最讨厌说话吞吞吐吐的人。” 还在想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黑衣人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奇怪的是,这永成公主的驸马,不知为何独自出入永庆公主府中。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下边也没有禀报。” “确实奇怪……”颜靖臣喃喃自语。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从浴桶中站了起来。 水声“哗哗”的,黑衣人又一次受到了惊吓,慌张地低下头去。 “你可以走了。此事非同小可,派人继续盯着柳宴。”颜靖臣扯过屏风上的袍子,迅疾地系着衣带。 堂堂揽月阁何时关心起这些事了,难道尊上和永成公主之间的传闻是真的?作为一名优秀的暗人,他将到了嘴边的疑问咽了下去。见颜靖臣神色凝重,他道一声“是”便急急地推门出去了。 *** 翌日,萧雩妍突然邀姈儿去府上赏莲,还特别说明要携同她的驸马一起。 萧雩妍仗着是嫡出,在公主中年岁又最长,素来不屑与自己来往。姈儿实在是想不出她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大约又是借机奚落一番,给她难堪。尽管柳宴在旁让她信心满满,但是第一次见到那座巍峨的府邸就在气势上输了一头。 见她停步不前,柳宴捏了捏她的手心说道:“脸色这么差,我早就说过不必来的。”面对萧雩妍的此番举动,柳宴也是云里雾里,直觉告诉他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成。根据我的经验,若是今天不遂她的愿,往后会有更大的麻烦。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就因为她诬赖我毁了一本画册,父皇关了我一个月的禁闭?”说着姈儿深吸一口气,昂首走进大门。 柳宴心下无奈,却只能跟上她的步子。“不过我觉得主要的问题,还是因为你顶撞主上。” “不是我做的,他凭什么叫我认错呢?”姈儿转头睥了他一眼,“算了,不说这些了。未免多生事端,柳大哥等会不要多说话,跟在我后面就是了。”她走在前面,好像要护着柳宴似的。儿时的印象是深刻的,在她心里面萧雩妍一直是那么蛮横霸道。 知道姈儿的脾气,柳宴便也随着她去。只是引路的侍女不时回头望一眼,显然是已经认出他来了。毕竟之前都未说明身份,此时难免引起一些猜测。 到底是最受宠的公主,府邸气派,花园也比寻常富贵人家大了许多。石桌上已经摆好了各色精致的吃食,两个侍女在旁替萧雩妍扇着风。姈儿远远地就瞧见她了,浓妆丽服,还是年少时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今天天气真好,姐夫怎么没有一起来?”很好,旗开得胜。姈儿看着萧雩妍微微抽动的嘴角得意一笑,她可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孩子了。 柳宴赶紧把她挡在身后,向萧雩妍行礼道:“下官参见公主。” 萧雩妍一扫面上的阴翳,微笑着颔首,“柳都尉别来无恙?听闻你府中并没有种植莲花,闲来无事就邀你们前来赏玩。” 随后她又面含诧异地对姈儿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殷家近日被查出卖官鬻爵之事,他现在正自顾不暇呢。本公主此时能有闲情赏花,这一切还要多谢柳宴的帮忙。”说着她兀自“呵呵”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心情甚是不错。 众人皆知殷勋和萧雩妍不和,却没想到她连一点情面都不留。殷家世为重臣,做这些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主上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萧彻病着,朝中居然有人调查起他们。姈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可置信地看向柳宴。 “公主谬赞,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承蒙相邀,府中景色宜人,这一池红莲确实赏心悦目。”柳宴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来。他攥紧姈儿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回去再跟你解释。” 众人将视线移到池子里面,高低不齐的莲叶密密地挨着,根盘硕大的莲花如烈焰般绽放其中。外瓣层层谢薄,内层碎瓣增生,更难得是瓣沿镶着金边,此莲的品相可见一斑。 似乎对他们的注目很是满意,萧雩妍面露骄色。“那是自然,这千瓣莲是父皇所赐。怎么还不坐下?”她看了一眼对面的石凳,示意柳宴落座。 连这花草都扯上恩宠,姈儿一时无言。被柳宴拉着摁在石凳上,她的心里更是不悦,“姈儿倒觉得素淡些的颜色别有一番风致。” 对于这无端的扫兴,萧雩妍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过了许久,她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轻蔑地说道:“这话,你那狐媚的娘好像也说过。”她没有忘记,萧彻曾经为了李沅浠的一句话,就在御花园里面植满了白莲。 “你——”,姈儿想站起身来反驳,却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踉跄了一步又跌坐回去。 第47章 千瓣红莲 她伸手揉了揉了额头,抬眸发现柳宴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对面的萧雩妍则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慢慢地拿起一枚绿豆糕放入口中。 “怎么了?”柳宴问。姈儿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刚才伸出去的手还扶在她的腰上。 姈儿摇摇头说:“没事,可能是刚才站久了吧。” 听她这么说,柳宴神色缓和了一些。过了一会儿又对萧雩妍说道:“姈儿有些不舒服,下官就先送她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嘴上说没事,身子却越来越不适。手心里面已经沁出了冷汗,姈儿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天气这么热,不要中了暑气才好。”萧雩妍扬眉道,听起来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感觉浑身乏力,头重脚轻的。姈儿此时也不愿与她多做纠缠,只抬手拉了拉柳宴的袖子欲走。 萧雩妍却突然叫住他:“等等,我还有一事不明。” 柳宴停下来等待下文,放在姈儿腰间的手不觉紧了一些。 “你为什么要帮我?”如果说颜靖臣纯粹是为了攀龙附凤,那柳宴又是为何。 柳宴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他轻轻一笑,“我不是说过了吗,希望公主能如约给家兄柳宸一个好前程。而且这并非全然是在帮你,恕下官直言,有时候任性而为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 说完他俯身在姈儿耳边说了什么,两人相依而去。萧雩妍不再多做挽留,看向他们的目光恨恨的。她挥手将面前的一盘绿豆糕掀翻在地,面色不悦地说道:“你可以出来了。” 话音刚落,萧雩妍身侧的假山后面缓缓走出一人来。颜靖臣笑脸相迎,“公主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还有脸说,非要让萧雩姈一起来。你看不出来她讨厌我?现在连着柳宴的态度也变了。父皇真是偏心,凭什么她萧雩姈的驸马就是一表人才、足智多谋?”萧雩妍说着,在心底又把殷勋奚落了一番。 某些用词让颜靖臣十分无语,但他依旧和声说道:“这都是为了公主着想。府里有那么出色的公子,平川王才又是权倾朝野,区区一个柳宴算得了什么。” “什么着想?你这是存心刺激我。你刚才也亲耳听到了,他帮我是为了柳家的前途。他从我这里拿走名单,也是为了找人对付殷家。”萧雩妍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话。她激动地咬着下唇,脑海里又浮现出柳宴和姈儿之间的亲昵画面。 说起这份名单就来气,他就知道柳宴和她的交往不单纯。萧雩妍这个没脑子的,还以为柳宴是在帮她,颜靖臣不觉提高了音量:“对殷家不满的人很多,又何必从那张名单里面找?更重要的是,殷家现在对我们还有用处。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萧雩妍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只好抬了抬下巴找回底气:“你凶什么?你不愿意帮我,还不准别人插手了。说到底这天下是我们萧家的,你只需好好做事就可以了,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萧 雩妍急得乱了方寸,她真的是一刻也不想见到殷勋了。 颜靖臣敛了敛神色,按下怒意说道:“公主说的是,颜某多虑了。”他径直在她面前坐下,突然话锋一转,“不知主上的病近来如何了?”如今这个境况,萧雩妍是少数几个能见到萧彻的人之一。 “还是老样子,整日呆在寝宫不理朝政,倒是去了几次同泰寺。父皇都已经这样了,真不知道你们还在等些什么?”萧雩妍淡淡地说道,语气里面夹杂着叹息和愠怒。 听到萧彻为了女人这么消沉,颜靖臣的脸色一点点暗了下去。他指节分明的手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想什么其他的事情。 见他不回答,萧雩妍不高兴了。她伸手将颜靖臣面前一叠芸豆卷移开,“我在问你话呢,颜靖臣?”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只手并没有让颜靖臣吃惊,他抬眸缓缓地答道:“再等一段时间,到时公主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包括殷勋的性命。这些日子公主还要继续探视主上,入宫次数越多越好。” 这种近乎命令的口吻不怎么悦耳,萧雩妍的秀眉微微蹙起,“我知道了。希望你不要让本公主和平川王失望。” 颜靖臣起身告辞,不再多说。从亭子中走出来后,炽热的阳光立即让他眯起了双眼。他抬手遮在额前,一些疑问和犹豫好像突然间都有了答案。 *** 跟着柳宴从花园里面走出来,姈儿只觉得浑身乏力,密密匝匝的汗水渐渐地打湿了额发。头顶突然投下一片阴影,原来是柳宴抬手用宽大的袖子挡了阳光。 “对不起。”姈儿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努力靠着自己往前走去。 这话听来比“谢谢”还要疏离,柳宴不禁皱眉问道:“什么?” “姈儿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柳大哥,只会添麻烦。”她说着迈出一大步。原本想要显得不那么虚弱,身子却不听使唤地一斜,倒在了柳宴怀里。 柳宴瞧出姈儿的异样,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看着姈儿满脸的失落,他故意逗她:“你这样子,该不会是因为吃醋才装病?” “哪里的话,就算保养得再好,皇姐她都三十多岁了。”姈儿尴尬地撇了撇嘴,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病容。 闻言,柳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来,“好了,先别说话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到家了。” 也不知道他相信了没有,姈儿没有力气再反驳,只好听话地阖上了双眼。一坐上马车,她就靠着柳宴沉沉的睡了过去。 柳宴果真没有骗她,等姈儿模模糊糊醒来时,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己府里的床上。耳边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姈儿一时间也懒得转过身去。 她听见流萤担忧的声音:“公主的身体一直很好,今日这是怎么了?” 流萤是再清楚不过的,姈儿从小到大连伤风咳嗽都很少有。出门前还是生龙活虎,怎么刚刚却是 被驸马抱着回府的。 沉默了一会儿,柳宴说道:“眼下是三伏天,姈儿看样子是中了暑气,你吩咐厨房煮一些莲子汤来吧。” “是。”见柳宴并不十分紧张,流萤也放下心来,推开门欲走。 姈儿突然“噌”的一下坐起身来,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你们看我没事啊。”可能是 萧雩妍的缘故,她现在只要一想到莲花,就感到一阵恶寒。 这声音听起来到是很有生气,想来并无大碍。流萤的手还扶在门上,转头向柳宴投去征询的目光。 柳宴明显也愣了一下,见姈儿的气色好了许多,他就对着流萤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走到床边,让姈儿躺回去,“没事就好,你多休息一会儿。早膳也只用了一点,还是让流萤去拿一点吃的来吧。” 他在姈儿的额头浅浅一吻,“过些时候再来看你。” “柳大哥,你要去哪里?过些时候是多久?”姈儿赶紧拉住他的手,抬起头来问道。 她其实一直都极想问他的去向的吧,姈儿脸上惶惶不安的神情让他忍俊不禁。“去柳府,你不是说二哥的腿好些了?我去看看他,顺便也谢谢方御医。不要多想,我在两个时辰之内就回来。” 听到柳宴终于要去见柳宸了,其中不免有些准备相信她的意味,姈儿展颜一笑。想到来回就要一个多时辰,她又大方地说道:“不用担心我,多和二哥说会儿话吧。” 他和柳宸哪里有什么话好讲,柳宴为难地蹙眉。他伸出手来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这才起身离开。 柳宴走了不久,姈儿就迫不及待地下了床。睡了一觉之后,她又觉得神清气爽了,准备跑到厨房去找流萤。 正好流萤提着食盒回来,和她在门前撞了个满怀。两个人不由呼痛,分别捂着额头和脸颊走了进去。 “我现在没有胃口。”姈儿将桌子上的食盒推到一边, “你不是时常跟着柳大哥去别院吗,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目光灼灼,看得流萤不禁低下了头。 姈儿一直不齿做这些事,流萤也是自己提出要跟去别院的,只是现下柳宴不在府里……“没有吗?”她又问。 流萤突然局促起来,说话也支支吾吾的,“其实驸马只是偶尔去去那里,奴婢……奴婢就更加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了。” 既然已经知道柳宴和萧雩妍有着来往,那么他出门自然也不全是去了别院。姈儿抿了抿唇,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不要紧张,你尽管说就是了。” “那位紫烟娘子身世可怜,驸马只是同情她罢了。公主放心,她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接过水来却不喝,“小万子刚才找我,婢子先走了。” 说完她急急地退下了,生怕吐露一些什么。去了那么次别院,她更加确定许紫烟就是她的姐姐,许紫烟待她的态度也亲近了许多。但是相认遥遥无期,因为她是罪臣之女的身份还不能公诸于众。 但是她所不知的是,方才的表现反而让易让人起疑。姈儿茫然地望着桌面上的一滩水渍,是流萤走之前洒出去的。她伸出手指一划,水中的那张脸便模糊起来。但她仍旧清晰地记得它的表情,是错愕、怀疑还是失望? 第48章 钩吻 “娘子,二郎已经到了。”门外侍女的细声通传瞬间打乱了许紫烟呼吸的节奏。 手中的玉瓶倏然滑落在地,她手忙脚乱地拾起。昨夜揽月阁,颜靖臣的话语如鬼魅般萦绕心间:“人心,或是性命,总有一样是你可以掌握的。” 在她就快要安于现状,忘记颜靖臣这个人的时候,他又突然间出现了。虽然不知道他和柳宴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许紫烟还是颤抖着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药瓶。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不是属于别院侍女的。眸中闪过一丝寒意,许紫烟转动手腕,将白色的粉末慢慢地洒进杯子里。 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否则柳宴对许紫烟永远心存顾忌。半年了,他嘘寒问暖,眼里却没有一丝动容。但是她恨不他,不然当颜靖臣云淡风轻地说着“一叶入口,百窍溃血。”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面怎么会浮现的是另一张脸。 在她低头整理衣襟的时候,柳宸推了门进来。许紫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没有发现他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当看到柳宸信步走来,在桌旁矮身坐下,她的疑问渐渐凝于脸上。 蓦然回想,方才似乎没有听见“笃笃笃”手杖击地的声音。“你的腿?”许紫烟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视线牢牢锁定在他空无一物的双手上。 柳宸兀自扬了扬眉,“好一些了,虽然还比不上没受伤之前。也难怪,我的腿是好是坏,你并不在意。”他从容说道,似乎对她的惊诧不以为意。 “不过你这次主动相邀,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莫非又和上次一样,准备了一出好戏?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会在身边照顾我?” 这些问题很快让许紫烟面露不悦,一扫之前的惊惶。她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当时是受老爷所托,而且你看起来很痛苦,很——”她没有说出‘可怜’二字,此时此刻并不想激怒柳宸。 “是呀,可惜你最后食言了,因为柳宴。而我,并不稀罕你的怜悯。”柳宸语气强硬,却隐隐透着一股失落。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放过我?我也很明确地告诉过你,不想将大好时光浪费在一个废人身上。”许紫烟不觉攥紧了面前的酒杯。 “我不放手,你又何尝不是执迷不悟?紫儿,你这样的心性,真不是一个风尘女子应该有的。”他盯着她,轻轻地笑。 笑声刺耳,许紫烟偏头不语,只是用尽全力将酒杯举到了他的面前。淡褐色的液体沿着杯壁微微晃动,清澈得不见一丝杂质。 余光扫过那一截皓腕,柳宸有一刻的愣怔。他缓缓地开口:“紫儿希望我喝?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和多年前一样。”说着他接过那杯流光潋滟的酒,送到凉薄的唇前摩挲。 许紫烟屏住呼吸,观察柳宸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在犹豫,或者是在回味,杯盏交接时指腹间无意的碰触。颜靖臣说过,毒溶水中,无色无味。而她刚才,也特意看过了那杯酒。 她终是忍不住,突然起身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倒酒,从今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闻言,柳宸的眼神微动。他抬头一饮为尽,然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里面有很多说不清楚的情绪。“柳宴处处比我出色,你喜欢他也是情理之中。刚才听到我的腿好了,你的眼里没有丝毫的喜悦。那一刻我才愿意接受现实,即便我的腿不曾受伤也比不过他。” 分不清是奚落柳宸,还是安慰自己,许紫烟转过身冷冷地道:“你只说对了一办,就算没有柳宴,我也不会爱你。没有你,我会活得更开心。” 这女人对他,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酒入喉中,竟有着微微的苦涩。柳宸站起来时觉得头上隐隐作痛,撑在桌上的那只手一动便划倒了杯盏。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然:“如此,我便不会再来。不是废人的柳宸,自然不再需要许紫烟了。”也许姈儿说得对,是时候为自己而活。 身后“叮当”一片,许紫烟的背影有些颤动,却始终没有回头。若不是柳宸频频地提起旧事,她不会这么快就递过那杯诀别的酒。积年的爱恨纠缠,刚才却轻易地说不再来了,她不自觉喃喃:“你说的,是真的吗?” “哈。”笑出声的同时,头部的疼痛突然加深,柳宸不禁抬手抵住额头。再看向许紫烟时,她冷静的背影之中透出一丝狠决。他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震惊之后,嘴角挂上一丝悲凉。“不要高兴地太早,你以为没有我,柳宴就会喜欢上你吗,别做梦了。”他倒吸着凉气,仿佛每说一字,就有无数的虫蚁在咬噬他的神经。 “柳宸,是你逼我的,是你——”许紫烟歇斯底里地回头。她捏着拳大喊,柳宸惨白的面色却让她瞬间噤声。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 柳宸慢慢向她走了过来,步履不太稳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可以吗?”不知何时他已经将头埋在许紫烟颈间,轻声地问。 可以么?他第一次这么问。许紫烟怔怔地发不出声音来,直到他把手伸进衣领下面,引得她一阵阵战栗。她猛然抓住那只作恶的手,怒目而视。 “你欠我的。”如他所料,一句话瞬间消弭了所有的反抗。柳宸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廓上。他挣开手继续在她身上游走,一下两下已经褪下她轻柔的衣衫。 许紫烟退到桌旁,竭力躲开他的吻,她兀自喃喃道:“我真后悔。”后悔遇见他,后悔没有将那些粉末全部倒进去。柳宸猛然将她压在桌面上,背脊撞得一阵生疼。胡乱地抓住一个器物,却是刚才那个酒杯。想到毒性很快就会发作,许紫烟抬起的手顿在了他的脑后。神思一阵恍惚,唇舌已经被锁住。 柳宸的每一次占有,于她而言是都是噩梦。原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温存。在他离开的时候,居然有一些怅然若失。也对,再也不用见面了。原本可以不再欠他,但她终究还是走出了那一步。 他系好衣带,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一直很奇怪,你的脸上为什么总是透着不合身份的骄傲。你一定不知道吧,我曾经派人调查过。原来你出身名门世家,人贩子是有意拐带。可惜那个时候禇家已经被灭,唯有一个幼女没入宫廷,也就是你素未谋面的妹妹。” 脚步声越来越远,许紫烟拢了拢衣领,原本平静的面色骤然一变。年幼的记忆模糊不清,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妹妹。 她不解,甚至怀疑这些话的真假,“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以后没有机会了,我想你有权利知道。可惜当年卖你的人贩子已经死了。”柳宸悠长地一叹,看着许紫烟失神的面容渐渐冷了下去。 “记得你恨我。”他毫不留恋地走出去,将身后的门关上。手背上落了一滴嫣红的血,他慢慢拭去,无声地笑了笑。笑容转瞬即逝,手无力地覆上了胸口。 许紫烟面色复杂地望着那扇门,脑海里面闪现他刚才隐忍疼痛的表情。事到如今,柳宸没有理由骗她。许紫烟心不在焉地穿好鞋子,终于起身跑了出去。她要去问问柳宸,她的家人在哪里。 *** 当柳宴提前回来时,姈儿正在书房里面旁若无人地翻看着什么。听到那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二哥那边如何?” “二哥不在柳府,我没有见到他。”柳宴匆匆地回答,只随意瞥了一眼杂乱的书案,拉起姈儿的手就要往外走。 “他应该早就上朝回来了,难道是去了别院?”姈儿的语气里面透着一丝担忧。 答案是肯定的,柳宸平时连卧室都不怎么出,此时柳宴的沉默更是验证了她的猜想。这件事终究是被她搞砸了吗,姈儿不觉低下了头。 逋一出了书房,却见阿金面色凝重地禀报:“柳府出事了。” “驸马,去别院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流萤像是刚走到这里,说完话也一脸诧异地看向阿金。 感觉到她的那只手骤然松开,姈儿怔怔地问道:“怎么了?”会有什么事,他不是刚从柳府出来吗? 阿金将一封信递到柳宴手中,嘴唇微微动了动。收了信,柳宴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慢慢地向前走去。回答她的除了鸣蝉,只有一阵阵的沉默。一时间,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后来她才知道,那代表了心照不宣的沉痛。 第49章 钩吻 从他越过自己到走到柳宴身旁,自然而然地将那封信展开。姈儿突然正视到,这个阿金从未将她视作女主人,甚至抱有一种不太明显的敌意。 在去柳府的路上,阿金终于开口。说是柳宸因腿疾心灰意冷,在卧房留书自杀。下了马车之后,阿金亦步亦趋地跟在柳宴身边,而她看起来像一个偷听私密的外人。 她听见阿金用低低的声音问道:“主子,二郎死讯要通知老爷吗?”这倒提醒他们了,柳昀如今贬在吴兴,老年丧子只怕更添苍凉。 柳宴闻言脚步明显一滞,良久才答道:“这件事暂且先缓一缓,你先让下人准备丧事。” 听到主子的吩咐,阿金又絮絮叨叨地问了些具体的事宜。大抵是寿衣、棺木之类,柳宴都作了详细的解答。然而在姈儿听来,未免有些仓促。毕竟,刚才还是不能打扰的沉默。 亡者尸骨未寒,两个人就开始那么冷静地讨论起后事来。她忍了一路,此时再也听不下去。“说什么‘心灰意冷?这不可能。二哥的腿正在慢慢地好起来,前几日已经可以不用手杖了。”姈儿加快步子赶上去,一手将旁边阿金推开,直直地望着柳宴。 无意间用的力气有些大,阿金踉跄了几步,姈儿自己也险些没有站稳。他面上的惊诧一闪而过,随即卑屈地道了声:“公主?” “我不相信,二哥不会自杀的,你不能这么草率。”姈儿并不搭理他,一脸认真地拖着柳宴的衣袖。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柳宸皱着眉喝药的样子,抛了手杖笑她傻的样子,都交叠在一起。 柳宴的目光慢慢地从袖子移到她的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解。他示意阿金先走,敛去面上的一抹哀伤,而后淡淡地说道:“姈儿,我也不愿相信,但是……我已验过,那确实是他的字迹。” “但是柳大哥,字迹是可以模仿的。”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姈儿不觉厉声道:“是许紫烟。阿金不是也说了吗,二哥是从别院回来的。” 听到他的名字,阿金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带着些不耐。他很快就将视线移到柳宴身上,好像是在催促他快些走。 姈儿不禁朝那个方向望去,繁花缀于路旁,四下绿意深深。穿过这个院子,就是柳宸的卧房所在了。突然手间被握住,柳宴渐渐地加重了力道。带着些微隐忍,他轻声地说:“姈儿,不要任性好吗?” 他的眼里明明含着怒气,但是苍白的脸色又显得那么无力。柳宸再怎么怨恨他,终究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也许此时更应该道一声“节哀。”,可是她也很伤心。数月以来在柳宸身上花了多少心血,相处下来也和他渐渐生出了一些亲近。 就像当初告诉自己的那样,柳宴的哥哥,便是她的哥哥。思绪千转,飘忽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柳宴紧抿的唇锋上。“事到如今,柳大哥还要包庇她么,许——”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公主驸马,请节哀。”流萤也从后面上来,看着他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是低了头走在边上。 姈儿侧过脸向她使了一个眼色,流萤却将头埋得更低了。连她都是如此,姈儿的心上涌上一阵失望。再看向柳宴,方才的愠怒已经平复,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也许流萤是对的,这个时候并不适合争吵。 几个下人口中念念有词,毫无目的地来回穿梭着,见到他们也没有行礼。这时她才发现,整个柳府已经乱作了一团。柳宸已逝,柳昀走时又带走了府里得力的老人。这上上下下一时无主,也难怪他们顿时慌了手脚。 终于清脆的一声,院中归寂。路边的花盆被踢碎,湿潮的泥土洒了一地,姈儿和柳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倒在地上的不知名的植株,枝叶繁复,开满细密的白花。 “奴……奴婢该死。”模样小巧的侍女垂首立在他们面前,正是伺候柳宸的絮儿。她肩膀微微颤动,自己倒像是吓得不轻。 话音刚落,刚刚才移开的目光,又齐齐刷刷地投向她来。某个不合时宜的字眼,紧紧地抓住了众人的神经。流萤怜悯地望了一眼,这个丫头还真不会说话。 连姈儿都以为柳宴要生气了,他淡漠地睨着着地面,许久未发一言。从看到这些下人开始,姈儿就感受到了他的烦躁。 谁知柳宴只是摆了摆手,直接越过了她。“府里都乱成什么样子了,阿金你以后就是柳府的管家,先安排他们下去做事吧。” 姈儿默默地走在他身后,嘴角不期然一弯,心里却夹杂着一丝苦涩。永远波澜不惊,毕竟这才是她认识的柳宴。 絮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抬手放在嘴前,面色苍白地避开来。流萤微愣,忽又恍然。十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宫中战战兢兢的生活。她忘记这里并非皇宫,柳宴也不是那些锱铢必较的主子。 待阿金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一干人等这才想起恭敬地道一声“公主。”下人们纷纷面色凝重地散开来,方才那个侍女则领了柳宴他们往卧房走去。 驻足在卧房外的石阶前,柳宴面无表情地问道:“是谁先发现的?” “是婢子。”却见絮儿缓缓地从阿金身后走出来,“二郎一回府便进了房中,许久都未出来。后来絮儿推门进去却看到……”她说到这里瞳孔渐渐放大,面色也越发的难看。 难怪絮儿方才那么慌张,阿金此时又独留她一人。“你看到了什么?快跟本公主如实说来。”姈儿朝她走去,目光审视。此事诸多蹊跷,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一阵疾风,阿金挡在了她面前,却侧过头对柳宴说道:“余下的事情,二郎你进去就知道了。” 她只好不舍地觑了一眼,絮儿已经低下了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随即又被风轻轻地掩上。这倒加深了她的疑惑,姈儿跺了跺脚转过身去。提裙往台阶上迈去时,却被横亘在面前的一只手挡住了去路。 居然又是阿金,姈儿不禁怒目而视。“你这个仆人,为何处处与本公主作对。屡次阻拦我,到底是什么居心?”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姈儿素来很少用身份压人。而这个阿金,也是越看越不简单了。流萤不解地看着对峙的二人,却不敢轻易上前。 一时间被姈儿的目光震慑,阿金讪讪地收回手来,语气上却并不示弱,“阿金是为了三郎和公主好,公主请暂且听小人说一句。” 其实要进去并不难,也不急于一时。姈儿敛眉,走远些将手搭在流萤肩头,扬了扬眉说道:“但愿你能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阿金跟在三郎身边多年,知道他其实将亲人看得很重。二郎的事,他心里并非不难受,而是十分的自责,只是如今柳府上下都要仰仗他一人。公主也许觉得丧事太过仓促,但是殿下可知有句话叫做‘入土为安’?这是为二郎着想,也是为了余下的人考虑。”他兀自说着,没有发现姈儿的神情变化。 姈儿听着动容,脸上早已没了怒意,手也不觉从流萤肩上滑落。若不是柳宴中途返回去接她,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连阿金都知道他是在隐忍,在自责;她却怀疑那是冷血,是自私。刚才面对絮儿,她是希望他发脾气的。但是柳宴也这样的话,柳府上下怎么办,她怎么办? “说完了,你这‘一句话’可真长,字字都是为柳宴开脱。”姈儿无奈地笑了笑,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能有你这样的仆人在身边,是柳大哥之幸。” 阿金已经偏过头,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却因这突然的转变愣在那里。他想着,这位公主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蛮横。然而下一秒,他就看到姈儿再次走上了台阶。 “公主!”话一出口,却见她已经走远了,阿金收回手无奈地搔头。 然而姈儿没走几步就停下了,因为柳宴面色如纸地走了出来。他立在重新阖上的门前,眸中一篇冰寒,似乎许久才看到她。在无边的寂静中,他一声声唤她:“姈儿,站在那里……姈儿,别进去。” 见到如此,阿金终于松了一口气,毕竟那样的景象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流萤走过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柳宴。 姈儿握住他冰凉的右手,无言地并肩而立。此时此刻,一句“为什么?”已经问不出口。 深吸一口气,柳宴侧脸看她,只见他口中慢慢地吐出两个字:“钩吻。” “一叶入口,百窍溃血,人无复生。”还未姈儿有所疑问,他又接着说道。 寥寥数语,却已将里面的可怖情景尽然描述。姈儿听见倒吸气的声音,她的,或是流萤。时值盛夏,却觉得陡然间全身汗毛竖立。 难怪絮儿会如此失态,阿金果真是为她着想。越过的一脸沉重的阿金,姈儿的视线在不远处那抹亮色上停留。那打翻在地的,无人理会的盆栽,像是深陷泥淖的白雪。 “怎么会在这里?” 一声呢喃打断姈儿渐渐飘远的思绪。她回过神来,发现柳宴竟也看着那棵瘦弱的植株。他的神色越发沉郁,指了指前面说道:“钩吻亦可治关节疼痛和刀伤,在此处十分少见。那一株应该是我在花圃种的,却不知被哪个下人当作盆栽放在了这里。” 姈儿不可置信地收回视线,张了张嘴终是问出口:“柳大哥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咬紧下唇极力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 “既是为他而植,对于钩吻的毒性,二哥他是清楚的。毒性发作有一定的时间,那段时间他本可以命人去找解药。”他陈述着事实,声音里面没有太多的波澜。 “我起初也在怀疑,但……他是自杀。” 终于听到那一句定论,姈儿松开了握着柳宴那只手。大约是被柳宸的狠决所感染,她呐呐地开口:“就算如此,就算许紫烟也是你的亲人。但是二哥他,终究是她害的。” 事实被层层揭开,流萤和阿金都听得有些愣怔。一片静默之中,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她神色匆匆,却在看到他们的表情之后,脚步越走越走慢。 “他死了?”许紫烟最终立在门前,试探地问。肩膀微动,看不见表情。直到门被推开一角,露出地面山蜿蜒的点点血迹,触目惊心。 柳宸是否也如这般伏在门上,艰难而贪婪地呼吸?姈儿冷睨着一脸的怅然的她,“他死了,因为你。现在你满意了?” 她想上前去质问许紫烟,做了什么让柳宸心灰至此。流萤却拉住她,摇了摇头:“公主,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你没有看到她很伤心吗?” 柳宴眼中的神色动了动,终于露出一丝愠怒。姈儿听见他说:“萧雩姈,没想到你是这样刻薄的人。” 呵,柳宴,你又何尝不是。姈儿无力地笑了笑,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宴的眼神越来越淡漠,看着许紫烟慢慢走进卧房去。 她蓦地别开脸,边走边说:“流萤,我累了,回去吧。” 柳宴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挡住他的视线与骤变的表情。“阿金,随我去一趟云山。” 云山,多么遥远的两个字。姈儿低头前行,眼前突然模糊一片,她伸出一只手寻找支撑。流萤又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屋内,终于跟上她的步伐。 许紫烟屏住呼吸,在屋内盲目地翻找着,关于她妹妹的蛛丝马迹。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一无所获的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她望着自己脏乱的双手,混沌的大脑找回一丝清明。从柳宴刚才的举动来看,应该是已经看到了她特意塞进柳宸衣袖里的那封信。 视线一偏,许紫烟终于注意到静静躺在床榻上的男子。虽然用白布蒙着,仍然可以想见那副可怖的面容。胸膛没有任何的起伏,就这样死了么,带着她身世的秘密。 她一步步地靠近,却在快要碰触床沿的那一刻飞逃而出。许紫烟捂着自己的脸,终于失控地哭了出来。为什么喝下那杯酒,为什么要告诉她还有亲人?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她擦干泪痕,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既然如此,她恨他,绝不后悔。 第50章 宫阙路 柳家二公子之死,因为主上的追封,以及长公主萧雩妍的亲□□问,最终还是闹得满城皆知。曾经烜赫一时河东世家,自此凋零。 丧事之后,许紫烟请愿回到柳府,还是住在那一处幽静的西苑。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姈儿已不想再深究。柳宸到底成全了许紫烟的安闲自在,却也让她和柳宴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 没过多久,柳昀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还在从吴兴任上,而且白发人送黑发人,于礼不合。他能做的只是修书一封,以表哀思。信中说要将云山那块风水宝地给柳宸,那原是为他自己准备的,足见其对二子的怜惜。这倒和柳宴想到一块去了,似乎是因为时间匆忙,他并未另寻墓址。 秋风萧瑟,木叶飘零,姈儿坐在窗边远眺。一阵细雨一阵凉,她伸手拉紧单薄的中衣领口。案上的一碗酸枣仁粥已经放了许久,她却始终没有动。 立在一旁流萤终于看不下去,有些愤懑地说道:“公主,伤心也要有限度。都这么多天了,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闻言,姈儿搭在窗槛上的手指动了动,视线却依旧落在远处。她轻声答道:“流萤,我是真的没有胃口。” 一阵悉索,却是流萤在身后跪倒在地。她低着头,语气骤然变软:“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公主这个样子。是流萤错了,当日不应阻拦你。但公主不能如此冷落驸马,他是你的夫君。” 姈儿秀眉微蹙,似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走过去扶着流萤的小臂,“起来吧,和你没有关系。”顿了顿又问道,“流萤,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流萤攀着姈儿的胳膊慢慢起身,略一思索便娓娓道来:“孤独、单纯、坚强,爱憎分明。” 初入宫廷的日子里她受尽□□,直到得到长乐殿那个小公主的青睐。姈儿不知道,其实好几次都是流萤故意接近她。因为恩宠少的地方便没有是非,同时也被她的善良和眉宇间的倔强所吸引。 第一个词便是“孤独”,姈儿不禁眼眸一黯。她执着流萤的双手,如同面对姐妹的温煦。“你是我的宫人,所以了解我;柳宴是我的夫君,却不信我。也许你会觉得小心眼,但是我无法不在乎。我和他之间始终存着疏离,柳宸的事情只是其中一个缘由罢了。” 感觉到手中的温度一分分抽离,流萤蓦然发现眼前的人已经回到了窗边。看着那个落寞的背影,她终于明白,真正伤了姈儿的是柳宴的态度。 在许紫烟的问题上,姈儿还是怪她的吧。没有站在姈儿的那一边,她是有苦衷的。流萤的眼里闪过一抹愧色,咬了咬唇终是开口:“公主近来不思饮食,夜里也睡不好。驸马虽未明说,其实日日关怀,公主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任凭细密的风雨打在面颊上,姈儿的视线瞥过那碗已然冷却的粥。酸枣仁有宁心、安神之效,其实她早已猜到那是柳宴的意思。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昔人早已成为一抔黄土。而这件事,却成了她和柳宴永远的心结。自那天起,他们就一直冷言相向。既然关怀,为什么不亲自来见她。就因为他应允许紫烟搬回柳府时,她脱口而出的一句不想再见他的气话? 思及当日的情状,心口泛上无尽的苦涩。姈儿快走几步,端起案上那口精致的瓷胎漆碗。手指触及碗壁传来的冰凉,同柳宴若即若离的关怀一般,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身后脚步声渐急,一袭白衣撞入眼帘。其实流萤早已发觉柳宴站在门边,也不知已经等了多久。无论对错,终究是要有个人先让步的。她躬身向他行礼,悄然地退下。 柳宴站定在姈儿面前,按住她的手腕喝道:“别喝,已经凉了。”话刚说完,心底便生起一片疼惜。因为刚刚圈起那截孱弱的皓腕时,他忽然意识到,她这些天又瘦了。 当确定眼前的人是柳宴后,姈儿面上的惊诧一闪而过,她恍若未闻地别了开脸。全然不顾碗里的粥洒出来,她越是挣扎,柳宴就越是加重力道。手被攥地有些生疼,她的目光四处逡巡,却发现流萤早已不在房中了。 于是姈儿重又看向他,带着薄怒,目不转睛。有意无意的躲避着,似乎很久没有这么近看他了。柳宴的面色有些憔悴,下巴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胡碴。“看来你过得也不好。”她随口说道,带着一丝嘲讽。 柳宴闻言一怔,不知为何那个“也”字让他更觉酸涩。姈儿突然挣开了他的手,依旧将那碗粥往嘴里送。他紧锁眉头、面含愠色,姈儿也就跟着怒目而视。 清脆的声响划破沉寂,举在面前的瓷碗却突然被柳宴打落在地,张扬地碎在她的脚边。粘稠的粥液溅湿了她凤头履,也脏了柳宴的白衫。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姈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厌倦了争吵,她不想再和柳宴多做纠缠。抬脚欲走,不期然踩上了一地碎片。“咔嚓”作响的同时,柳宴却伸出手挡住了她。 “对不起。”他面上浮现出愧色,随后竟然蹲下来为她擦拭。姈儿看着他的衣袖也一点点染上斑斓的颜色,讶然地睁大了双眼。而她的心,不知不觉因为这一句道歉而柔软下来。 “本想看着你喝了粥就走的,可是你每次都不肯喝。我看着站在窗边,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原以为你知道是我熬的,是不愿意喝的。”柳宴用轻缓的语调说着,代表了他此时的妥协。余光瞥见她脚边的狼藉,他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时我说了那些气话,我以为你不愿见我。这些天,你常常站在外边吗?”姈儿低垂眼眸问道。想起他最近奔波于柳家和公主府,偶尔在吃饭时才能见到。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动容,以及那一丝暗暗的希冀。 柳宴却不回答,兀自起身去关那一页小窗。一边解释道:“你这样站着吹风,会着凉的。粥凉了就不要喝了,我再去做。”他扶窗的手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刚才你和流萤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循声而去,姈儿的视线从残存着浅渍的凤头履上面移开。柳宴张开双臂,轻而易举地阖上了两扇窗扉,将风雨和嘈杂隔绝在外。天色本就阴沉,在陡然加深的一片灰暗下,那挺拔的背影和修长的手指,都让她感到无比熟悉。 那一刻,姈儿很想对他说:“柳大哥,我后悔了。”为了任性之下说出的,那些伤害人的话。她动了动嘴唇,只余下满口的干涩。 柳宴的双手还撑在的窗页上,微曲的脊背紧紧绷着。“这段日子柳府的事务繁多,忽略了你。但是你怎会认为我不信你,怎会认为我在疏远你?” 他是真的累了,应付着出入柳家的人情冷暖,谋算着另一个人的天下大业,却没有地方可以诉说。他惊诧、愤恨于那些冷言冷语,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姈儿对于他的信任是那么在意。是他忘 记了,她本就是那样内心藏着孤绝的女子。 姈儿被问得一时无言,脚步却不由自主向柳宴靠近。“柳大哥,就让那些事过去吧。”姈儿伸出手围住他的腰,轻声地呢喃着,将头贴在他的背上。 柳宴慢慢地转过身来,捧着她看起来清瘦不少的脸颊。温柔地凝望一刻,他俯身吻上她的唇。先是浅浅的触碰,然后再一点点加深这久违的亲昵。 感受到他的怒意和隐忍,姈儿青涩而贪婪地回应着。思绪一片混沌,只能听见唇舌交缠的旖旎声音。直到柳宴的手穿透层层阻碍抚上她光洁的后背,她突然触电地般将他推开。 看着柳宴眼神迷离而诧异,含着意犹未尽的渴求。她轻轻一笑,“我饿了,不是说去厨房吗?” 柳宴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指的是什么。他的眼底漾着笑意,将姈儿重新拉入怀中。没有理会她方才的异样,而是用直接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这件事不急,再等一会儿。” 被迫将头埋在柳宴胸前,听着他沉静的心跳,姈儿还是觉得如堕烟海。他们这是,和好了?她将信将疑地伸手环住他的身躯,真实的拥抱和隐隐的留恋很快减退了她的困惑。 “答应我,不管今后发生什么,都不要怀疑我对你的心意。”柳宴毫无预兆的一句话,让她的身体心虚地一颤。拉回思绪,姈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柳宴此时目光深远,脑海里想着和她截然不同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次回公主府并非是偶然起意。看着她的笑靥,心里甚至有一刻动摇。他收紧双手,使怀中的柔软更加贴近。 一度温存,情深意长。望着柳宴慢慢地走出去,姈儿不觉松出一口气。很快她就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感所包围,傻傻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 他们都隐隐觉得对方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殊不知宫阙之内,即将展开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那一天过后,许多人、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第51章 宫阙路 自上次分别之后,柳宴出入公主府的次数越来越多,却依旧是来去匆匆。丧期一过他便开始上朝,姈儿有时在书门外面看着。似乎可以透过那疲惫而认真的神情,想见朝堂之上的波谲云涌。 连日来她不曾出府,仍然听到侍女们议论着几段宫廷秘闻。不知为何,有关当今太子和某位昭仪娘娘有私情的传闻在建安街头传的沸沸扬扬、愈演愈烈。而豫章王并非真正的皇子这一尘封已久的往事,突然间又甚嚣尘上。 迫于形势,朝廷严令盘查散布谣言之人,却始终一无所获。倒是痊愈没有多久的主上,在连番的打击之下又再次病倒。 值守在书房门外的想云、织云二人正得说得起劲,激动地面色潮红。没有发现驻足在面前的姈儿,面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流萤见状出口相斥:“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妄议皇室是非。” 话音刚落,想云和织云面露惊惶,随即上前行礼,“奴婢该死,请公主恕罪。”许久没有听到回应,低着头的两人抬眸欲作辩解。 一声叹息,姈儿摆了摆手,“罢了,今后休要再提起这些。”随后她望一眼房内,便转身离去。姈儿捂着胸口,脚步迈得有些沉重。这已不是第一次听闻这些,她的整颗心往下坠,隐隐地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流萤见到这一举动,跟在她后面问道,“谣言想必已经在城内传开,公主可是在为王爷和太子担心?” 姈儿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自古以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人言可畏。”她随口而言,不知流萤是否能理解。却不曾想,第二日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元宁二十年秋,益州发生地震,当地民众死伤逾万。竭力赈济的同时,群臣以上天示警为由,联名上奏请求废除萧世诚太子之位。 消息传来,姈儿磨墨的手不禁一顿。柳宴想必早已知晓却只字未提,而是平静地在这书房中作画。似乎这些天他总是这样,有些刻意的平静。她略一沉思便开口:“这群臣之中,可有柳大哥的一份?” 柳宴睨一眼刚刚离去的小万子,淡淡地道:“形势所迫罢了。”他灵活地转动着手腕,任画笔在宣纸上游走,一幅淡雅清逸的山水已然成形。若不是此时恰好都在书房,他竟不知姈儿一直关注着朝政,确切地说是萧家人的动作。 对于柳宴这样的回答,她既不惊讶,亦没有过多的失望。自从得知他和萧雩妍有来往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姈儿将视线从画上收回来,饶有深意地问道:“那么柳大哥觉得,这是天意还是人为?” 柳宴抿嘴停了停,又开始作最后的润饰。他轻笑一声:“在那些大臣甚至主上的眼里,这一点都不重要。你在担心太子殿下?我记得你与豫章王更为亲近。其实眼下主上未作回应,最后的结果还未可知。” 所谓太子和昭仪的私情确有其事,但他们找不出更多的罪名,才会扯上天灾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姈儿状似认真地观察着柳宴的细致描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柳宴放下画笔,她才缓缓地开口:“大皇姐身为炙手可热的长公主,为何还要处心积虑地散布流言?难道她一直以来觊觎的是……”说到这里,她倒吸一口凉气。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到了萧雩妍,柳宴抬眸看向她。他起身捏了捏姈儿的鼻子,语气里面带着宠溺和隐隐的担忧:“姈儿,你很聪明,也从不隐藏内心的想法。但这些事,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姈儿不由地头往后仰。她的目光追随那修长的手指而去,随即爽朗地一笑:“柳大哥忘了,我毕竟是大梁的公主。即便我无意关心,但这个身份是改变不了的。” 凝着那个纯净的笑容,柳宴却是眸光一黯。姈儿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去。案上轻烟袅袅,两个低眉的人各怀心事。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混杂人声和马蹄。流萤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道完“公主、驸马。”便在立在那里喘气。 “什么事?”柳宴和姈儿异口同声,齐刷刷向她看来。他们的神色,似乎不是很高兴。 可是现在不是察言观色的时候,她略微顺了顺气便说道:“外边来了好多甲士,已经将整个府邸包围了。似乎是……来者不善。”她刚刚目睹了整个过程,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公主府被包围了!柳宴和姈儿对望一眼,俱是不解。一刻的愣怔,柳宴说了一声“我去看看。”就往外走去,姈儿和流萤也立即跟上去。 未等他们走下台阶,就发现二十来个士兵已经在院子里站成一排。领头模样的人跪地向姈儿行礼道:“属下陈定奉平川王之命,护公主周全。”他声音阴冷,有意无意地瞥向站在她身旁的柳宴。 “平川王?”姈儿惊呼出声,“我与他也素来没有没有交往,何况现下并未危险。”她迈开步子,想要走近打量着这群来势汹汹的士兵。 柳宴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冲动上前。就在这时,陈定已经起身靠近,拔刀相向。“此刻府外有三百将士待命,还望公主不要任性行事。”他刻意在“三百”二字上加重语气,一双锐利的眼睛咄咄逼人。 凛冽的寒光闪过,姈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躲在她身后的流萤。回头瞥见柳宴坚毅的侧脸,姈儿对着她安慰的点了点头。 讶然已经转为平静,柳宴注视着这些士兵的一举一动。“平川王的下属也应懂得礼数。”虽然已经猜到几分,他还是冷冷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陈定不卑不亢地扫视一圈,才慢悠悠地收回刀来,可见萧衡如今的猖狂。“主上病危,为防有心之人谋反,到时殃及公主。”他终于吐出一句话来,言简意赅。 原来主上未对废储之事作任何答复,是因为他已经病危。姈儿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这一桩桩密集而来的变故,让她感到心力交瘁。 柳宴的指节渐渐发白,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语气嘲讽:“谋反?平川王到是一片忠心。若真有人起事,此时更应该守卫在宫中不是吗?” “我要进宫,去见父皇。”姈儿有些手足无措,兀自喃喃道。 陈定听见姈儿的话,冷哼一声:“殿下有所不知,长公主已经入寝宫探望主上。此时宫门已锁,严令闲杂人等出入。”他说完又退到士兵身前,不再理会他们。 姈儿呆呆地看着地面,只觉胸中郁结。理智告诉她这不是事实,但“闲杂人等”这个词还是像一把利刃插入心间。 “先进去吧。”直到柳宴搂着她的肩往回走,姈儿才回过神来。从柳宴坚定的眼神中,她可以看出这将是一场长久的对峙。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她此时最担心的,还是宫中的情势。 用了一个错漏百出的借口,而且不愿多做解释。如此看来,萧衡是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去的。在转身的刹那,柳宴的心里又生起一丝疑惑。有什么理由,他们居然连姈儿都要提防。 *** 不曾想这一进书房,便是几个时辰。天色渐暗,永成公主府上下却依旧是一片光明。三百甲士手举着火把,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颜靖臣负手立在围墙边,风吹起他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发丝和衣袍。唯有两府相连的这一处没有被士兵占据,他静静地看着那院中的几点火光,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个身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岸,他微微昂着头,透着运筹帷幄的自信。然而他此时望向远处的眼底,竟然藏着若隐若现的柔情。 “夜里风大,尊上要一直在这里看下去吗?如今这架势,里面的人必定是插翅难逃了。”樱儿立在他身后,声音里面带着毫不隐藏的苦涩。 颜靖臣并未回头,只有话里含着些笑意:“你以为这是我安排的?你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困住她?” 他的面上闪过一丝犹疑,其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为什么会这么忌惮柳宴。原以为许紫烟是痴狂之人,才会暗示她下毒。也许他该庆幸,结果还是造成了他们之间的隔阂。想到这里,颜靖臣不禁握紧了拳头。 “若非如此,公主府那么大的动静,尊上还能如此镇定?你又为何常常在这里一站便是半日?”樱儿反问他,语气一点点地变弱。 “哈哈哈……那你就太小看我颜靖臣了。”寂夜里回荡着他狂放的笑声,听起来更像是在欲盖弥彰。他转身望了她一眼,似赞善,又似概叹。“没想到你许久未插手揽月阁的事务,却仍旧看得那么清楚。走吧” 脚步声渐远,樱儿回神跟上他。他终究还是承认了,甚至没有做任何解释。其实她看得清楚的,何止是他的一举一动,还有他的心。也许比起那个眼里只有权谋与杀戮的出云公子,刚才的他更像是一个人。 从被救回中原,她就时常听他提起萧雩姈这个名字。心里面是羡慕企、记恨这个女子的,犹记得宫中初遇,她的戒备和探询一览无余。 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急急地追过去。“尊上,属下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四下无人,樱儿的这一声叫喊格外清脆,成功引得颜靖臣顿足。她却望着那个连背影都透着淡漠男子,咬着嘴唇犹豫了起来。 第52章 宫阙路 今夜的皇宫有着不同寻常的静谧,所到之处的黑衣卫士都已换成了不曾见过陌生面孔。萧雩妍在风中略一顿足,明黄色调的寝宫内画栋雕梁依稀可见。两个身形魁梧的带刀侍卫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陈太医面色沉着地走了出来,简略地说了萧彻此时的情况:急怒攻心,病情恶化。萧雩妍听了不着痕迹地一笑,对他微微颔首。若非他有意拖延,萧彻病危的消息恐怕早已是满朝皆知。 而今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她亟不可待地就要提步入内。首领太监刘福却挡在了面前,恭敬而谄媚地说道:“长公主恕罪,只有您一人可以入内。” 此次入宫并非是萧彻传召,萧雩妍闻言微愣。她斜睨着冷哼一声:“刘公公,以往可没有这样的规矩。父皇既然已经不省人事,这难道是你的意思不成?” 刘福忙不迭地哈腰低头,“公主见谅,奴才只是怕冲撞了尚在昏迷中的主上。再者说了,往常也不见您带着他们。”他从容应对,有所意指地看向侍卫身侧的两柄尖刀。 她望了一眼身后,面含难色。刘福并不是他们的人,再耗下去反倒多生事端。“你倒是忠心,本宫还以为刘公公一向只会谄媚逢迎、见风使舵。”萧雩妍语含讥讽,挥了挥手示意要独自进去。 “公主请吧。”刘福满脸识相地地退到一边,看起来对于这番嘲讽不甚介意。知道他听见脚步声远去,再抬头时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宫人都已被屏退,殿内一片寂寥。渐渐靠近那明黄的罗帐,萧雩妍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父皇。”许久无人应答,只有红烛烧得毕剥作响。床榻上没有丝毫动静,她松了一口气,将怀中拟好的诏书取出来。 “父皇,不要怪儿臣自作主张。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都是你们逼我的。就算为了母后,我也不能让江山落入陈曼霜那个贱人手中。”她口中念念有词,转身走到书案边上,低头翻找着什么。 顷刻间案上已经杂乱无章,却依旧不见那方雕螭虎纹的玉玺。御书房已经派人搜过一遍,究竟会在哪里,她不禁陷入了沉思。 “妍儿。”似是一声叹息。 这突如其来的浑厚男声,使得她背上一阵阵发凉。萧雩妍僵直了身子,攥着诏书的左手指节发白。身后许久都没有动静,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是这玉玺,极有可能是在萧彻身上。 这么想着,她又一步步朝龙床走去。萧雩妍屏住呼吸掀开罗帐,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床锦被,心底油然而生一丝恐惧。 “妍儿可是在找玉玺?”又是那声音,这次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萧彻就站在身后,可以清楚地听出他语气里的冰寒。 放下帐子,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萧彻虽然面色有些苍白,却非陈太医所说的那样的并重。“呵呵,父皇原来一直在骗儿臣。既然已知晓我在寻玉玺——”萧雩妍的语气里面满是自嘲,眼神一凛便大喊道:“来人啊。” 萧彻闻言将视线从她手中的诏书上收回,眼底写满了失望。再开口时已无一分慈爱:“朕已经容忍多时,希望你不要一错再错。” “我没有错,错的人是你!”萧雩妍突然厉声道,她的脸上泛着扭曲的笑意,“不是真的病重又有何妨,平川王此刻已经控制了整个王宫。只要我拿出这份诏书和玉玺,结果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萧彻夺过那份诏书,随意扫一眼便丢回她身上。“身为一朝的长公主,权势滔天、恩宠极盛,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朕并未答应要废黜太子,更何况还有三位皇子。你要朕传位于萧衡,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像陌生人一样睨着萧雩妍,笑得很是苍凉。 任凭诏书打在肩上,萧雩妍丝毫不肯低头。“父皇以为人人都稀罕这皇位?我不过是想要做一个幸福的女人罢了,这一点唯有萧衡可以帮我。” 那两个带刀侍卫迟迟没有进来,殿外隐约传来激烈的打斗声。萧雩妍知道情况有变,却还是继续说道:“父皇是九五之尊,心中只有权力。你至始至终都将儿臣当作笼络朝臣的工具,甚至在前一刻还在算计。” 萧彻垂眸道:“你和萧衡之间的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朕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退让却滋长了他的野心,如今竟敢觊觎皇位。你们真是朕的好女儿、好臣子,当真不念一点情分。” “情分?早就在父皇为了殷勋打我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殆尽了。父皇为何如此偏心,后宫佳丽三千,你可知夜夜对着那张丑陋的面容的入眠是什么感受?”萧雩妍面上带着倔强与恨意,弯腰拾起脚边的诏书,“儿臣只是想和所爱之人名正言顺地相守,若世人不允,我只能凭自己争取了。” 诏书被递到眼前,萧彻不由地退后一步。他的神色有几分动容,“殷勋的相貌虽配不上你,但是他性格敦厚纯良,博学多识,又是一片孝心,正好治一治你顽劣的性子。你们二人,终究是辜负了朕的一番苦心。” “父皇敢说,这其中没有向殷家示好的意图?” 面对他的无言,萧雩妍忍不住嗤笑道:“不必再提什么皇家的责任,儿臣今夜不是来央求你的。”说着竟从袖中掏出一枚匕首来,寒光乍现。 就在这时,从廊柱后面闪出数名银盔甲士来,剑锋纷纷指向萧雩妍。她本无力反抗,不多时便被两名甲士挟制住。“放肆,本宫可是长公主。”她目光凌厉,依旧不愿示弱。 萧彻冷冷地道:“你与朕父女二人,今日恩断义绝。”他背过身去,神色有几分挣扎,“传朕旨意,皇长女萧雩妍意图谋反,即日起废除公主名号,永世不得入京。” 话音刚落,殿门大开。刘福迈着急切地步子进来,道一声“主上。”便径直从她面前经过。萧雩妍被甲士拖着,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她仰着头说道:“真好,这公主我早就做腻了,谢主上开恩。” 收回视线后,萧彻用身边人才听得见的音量问道:“刘福你听见了吗?不是谢朕不杀她。”刘福深知情况复杂,主上又是喜怒无常,并不多言。金碧辉煌的寝宫内,徒留满室伤感。 “朕听闻萧衡府中美姬无数,夜夜笙歌。他若真心爱你,便不会让你孤身入殿。” 萧雩妍拖至殿外,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空旷。随她来的侍卫早已没了踪影,萧彻的最后一句话却无 比清晰地传入耳中。她紧紧咬着下唇,泪水却止不住在那一刻决堤。 想起那些看似快乐的过往,她不禁喃喃出声:“父皇、萧衡,为何不骗我一辈子。” *** 月明星稀,风声阵阵。柳宴他们已经被困了三个多时辰。陈定一行人如雕塑般立在院子里,全都闭口不言。也不知宫中时何形势,姈儿坐不久,便在屋内来回踱步。 环顾四周,流萤趴在案上昏昏欲睡。更可恨的是,柳宴居然就站在窗边,负手望天,看上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柳大哥,这样下去不行,你快想想办法啊。”她刚扯住柳宴的袖子开始晃,就听见自己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于是手便尴尬地停在了那里。 柳宴侧身,他的视线从她的手上慢慢移到肚子,最后带着戏谑地看她:“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流萤,你去厨房拿些吃的来。” 在这种危及的时刻,如此不着调的眼神看着十分不舒服。但是姈儿并没有表达自己的嗔怪,只是默默地把那只手收回来,因为她已经想到了另一件事。 “啊?哦……是。”迷迷糊糊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流萤立即弹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看见姈儿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见她一脸茫然,姈儿略一思忖便做起拿萧吹奏的动作来。流萤当下会意,为今之计只能去找颜靖臣帮忙了。她对着姈儿郑重点头,打着呵欠往外走去。 房中只剩下两个人,月辉洒进来便更显清冷。柳宴轻叹一声,将姈儿拉过去坐下。他握着她有些冰凉的手,温言道:“平川王既然大费周章地派兵前来,恐怕一时半会都不会有结果。你放心, 吉人自有天相,现在先好好休息。” “我是担心太子哥哥。”姈儿淡淡地解释。感受柳宴带来的温度和安定,双腿仍是止不住瑟瑟发抖。 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头,柳宴“你此时理应关心主上,又何必自欺欺人。”他察觉到姈儿有一刻愣怔,却始终不再多说些什么。 刚到门口就见一把尖刀晃在眼前,流萤顿时睡意全无,定了定心神说道:“公主饿了,命婢子去厨房拿些吃食。有劳二位放行。” 门首的甲士对望一眼,又向站在远处的陈定征询了意见。他们见来人是一个侍女,便也不加阻拦。甲士都似乎都集中在那个小院里,流萤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厨房附近。 四顾无人,流萤寻了一条岔路便往花园奔去。等气喘吁吁地跑到目的地,她却愣在了那里。不知为何,这围墙比往常高了许多。也不知颜靖臣之前是怎么翻越的……大抵是因为他武艺高强。流萤放弃了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未免引起甲士注意,她只得轻声地唤着:“颜公子。” 声音里面透着急切与无奈,却因为音量不高而收效甚微。一连喊了几声,耳边只听到风吹树叶。想到事态紧急,她垂下的双手在又再次放到了嘴边。 “什么人?”这时,随着一名男子的惊疑,几点忽然疏疏朗朗亮光朝她这边涌过来。“谁在那里!”那人又叫了一声,隐约有怒意。 是平川王的甲士,流萤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连连后退,谁知踩到枯草引起了更大的声响。进退两难之间,突然有人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 “别出声。”说话间,那人已经携着她跃过了高高的围墙。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流萤落地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其实当余光瞥见那张坚毅的侧脸时,她便立即安心下来。 第53章 宫阙路 一墙之隔的院内,喧闹声不久即散去。那队巡逻的甲士搜寻无果,走前连道了几声“奇怪。”流萤按着胸口吐出一口气来,却见面前那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月色里他目光沉沉,被风吹动的玄色衣袍透着一丝飘逸。颜靖臣探询地打量着她,许久吐出一句:“你是姈儿的侍女,流萤?” 这大约是第一次,颜靖臣记得她的名字。流萤的眼底闪过一抹亮色而不自知,她躬身答道:“正是婢子。”蓦地想起来意,她又急急地开口,“平川王下令包围了公主府,公主被困书房已经三个时辰了。” 颜靖臣听了淡淡地点头,似乎并不惊讶,“我已经知道了,她不会有事的。这么久了,她终于肯来找我。其实我一直在等——”他还想说些什么么却被一人匆匆打断。 黑衣人足见轻点、飘然而至,一低头便将面容隐在了茫茫夜色中。“尊上,情况有变。”他抱拳禀报,见有旁人在便不再多说。 “去暗室等我。”颜靖臣瞥了一眼身侧,说话时气势尽显,多了几分冷然。然后视线复又对上仍在诧异之中的流萤,似乎姈儿不曾说起他的身份,他眸光一暗便道:“公主府很乱,你暂且先在这里呆着。” 刚才的场景在流萤的脑海里面打了好几个转,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能讷讷地点头。黑衣人口中的“尊上”引得她一阵惊诧,原来颜靖臣是江湖中人。沉思间另外两人早已走远,她立即快步跟上。 到了一处隐蔽的院落,就有两个仆从伸手拦着她。流萤猜想颜靖臣和那黑衣人是有要事相商,便止步不前。她靠在一株桂花树下等着,隐隐约约有凋残未尽的香气入鼻。 远处屋内烛光明灭,却不见见颜靖臣挺拔的身影。“不会有事的”,他说的那么肯定。但是想起被困的二人还未吃晚膳,流萤便又开始心焦。 “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是谁?”身着青衣的女子从树后绕出来,语气听来很不善,视线也随她一齐投向房中。 流萤此时正忧心忡忡,看也不看来人便随意答道:“流萤。”察觉到有一丝危险的气息,她很快地又加了一句:“永成公主府的婢女流萤。” 听到“公主府”三字,樱儿抿嘴不语,气氛有一刻凝滞。许久她才黯然道:“没想到,他又去了那里,还把你带到了这里。”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令人费解,流萤不禁侧头看她。只见她朱唇轻启,缓缓开口道:“我叫樱儿,和一个人长得有些像是吗?” 流萤顿时恍然,难怪她一时移不开视线。忽略那带点自嘲的口吻,她细细地观察着。这个樱儿的侧颜,确实和公主有几分相像。 隐蔽的暗室将外界重重阻隔,连一只飞虫都无法入内。在周遭空气与颜靖臣目光的双重压迫之下,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的朝冷汗淋淋。“事迹已经败露,就在前一刻,长公主已被逐出建安。” “平川王呢?世上没有不费一兵一卒的胜仗,争权夺位也是如此。”颜靖臣把手中的杯子放下,几点水花溅在案上。本就不指望萧雩妍,但是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长公主前脚入宫,豫章王就领兵包围了王宫。而且主上重病是假……尊上可记得,宫中那行踪诡秘的三千银盔甲士?至于平川王,相信很快就会他的消息了。”朝一条条陈述着,到后来语气里面隐隐透着些担忧。 “装病,秘密培植的甲士,萧衡这只老狐狸还是那么狡诈。萧世谦也来了,真是越来越有趣了。”颜靖臣倒是气定神闲,不知望着哪处自语。突然他的眼神一凛,对朝说道:“传令下去,再多 派些人盯着萧世谦。萧衡和萧雩妍那边都要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朝慢慢抬眸。看到颜靖臣神色凛然,便知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于是他抱拳颔首,悄无声息地从暗门退了出去。 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时,流萤还在打量着樱儿的容貌。透过树丛看到颜靖臣孤身走了过来,两人皆是愣怔。 一阵寂静过后,樱儿突然扼住了她的咽喉,狠狠地说道:“若不想今夜命丧于此,就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见过我。记住了吗,尤其是你的公主。”后面一句话,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按在颈上的那只手悄然抽离。几缕清风拂过,流萤茫然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身后。看来那个樱儿,身手也很了得。 “你怎么还在这里?”颜靖臣经过树旁,微微有些诧异。除了远处的侍从,这里空无一人。他看着纹丝不动望向前面的流萤,眼神渐渐泛冷,“你在看什么?” 察觉到冷然的气息迫近,流萤猛地拉回思绪。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脖子,刚才被扼住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她避过审视的视线,解释道:“没有看什么,奴婢是在担心公主。” 提及姈儿,颜靖臣的语气缓和下来。“不用担心,那群士兵很快就会走了。你可以,和我说说姈儿的事吗?”说着他竟然抱胸靠在树上,微阖着双目显出一丝疲倦来。 这不是强势的命令,而是一个请求。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颜靖臣,内心有些欣喜,更深处则是一片黯然。此时可以静静地,毫不避讳地望着他,流萤叹息一声开口:“奴婢十岁到公主身边伺候,如今已有八年。公主自小没了母亲,在宫中孤立无援。但是她从不会任人欺负,从不会轻易流泪。” “这些我都知道,我是问她最近过的好吗?她……开心吗?”听流萤讲起姈儿的小时候,颜靖臣浅浅地笑着,竟没有立即打断她。 “你都知道?”流萤微微有些诧异。但细细想来,他真正想问的确实应该是其他事,于是她敛容回答:“很好,公主和驸马一直相敬如宾。虽然前段日子有些误会,现在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吗……”颜靖臣蓦地睁开双眼,幽深的眸子里仿佛碎了星辰。很快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起身离开时淡淡地道:“她开心就好,你回去吧。” “颜公子。”流萤忍不住叫住他。颜靖臣顿足不前,背影里透着疲惫与寂寥。是他身上流露出来的哀伤吗?让她欲言又止。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叹一句:既无结果,何必深陷。 见她迟疑,颜靖臣又重复道:“现在可以回去了,公主府已经没事了。”没想到这么久快就来了,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流萤犹自不解,却听见公主府那边人声嘈杂,马蹄声阵阵。她转身匆匆出了颜府,看到另一群士兵正陆陆续续到了公主府外面。 对方人数众多,平川王的甲士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虎视眈眈地和他们对峙着。直到领头的将士在马上大声喝道:“平川王意图谋反,现已被抓获,你们最好立刻缴械投降。” 此言一出,甲士们面面相觑,不多时便纷纷丢盔弃甲。危机就这么轻易地解除了,难道颜靖臣早就知道?按下心中的疑惑,流萤从乱作一团的他们之间穿过,径直往书房走去。 书房内一片静谧,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姈儿望着黑黢黢的窗外,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流萤一去不返。在饥饿与忧惧的双重折磨之下,姈儿一听见响动便立即站了起来。 似乎是兵马的声音,但外面的一伙人看起来也很惊讶,她心里的疑惑更深。柳宴微笑着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了,豫章王回来了。” “你是说,皇兄回来了。”来的人并不是颜靖臣,姈儿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怔怔地随柳宴走出门外,见到流萤安然归来才松了一口气。 她身后还跟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士兵,却不是萧衡手下的甲士。为首的那人大手一挥,便喝道:“来人,将这些乱臣贼子全部拿下。”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陈定料定自己寡不敌众,咬牙切齿一番还是选择弃刀。剩下几人也都束手就擒,使得这场闹剧没有任何的伤亡。 尘埃落定,那将士向姈儿行礼:“属下救驾来迟,让公主受惊了。”他见姈儿丝毫不为所动,又道:“豫章王麾下张开,奉命前来护公主周全。” 这时流萤正好走到她身后,轻声地嘀咕着:“我还在想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原来是豫章王回来了。” 姈儿面色愈发沉郁,饶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柳宴,这才说了声:“起来吧。”然后她一言不发,独自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柳宴倒是上前和张开寒暄了几句,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还未走出几步,姈儿便觉得眼前一黑,周遭的一切都渐渐模糊开来。 那是比夜晚更深的黑暗,她无力地沉了下去。不是令她惧怕的冰冷地面,而是倒在了一个怀抱里面。最后看到的是柳宴担忧的面容,还有流萤的一声惊呼:“公主,公主这是饿晕了吗?” 第54章 权谋乱 这场闹剧终于散场,夜晚静悄悄的,连曾经波涛暗涌的宫中也是如此。却不知那天夜里竟发生了谋反这样大的事,大臣们在翌日的早朝上纷纷炸开了锅。卧病多日的主上却只冷冷地丢了一句,将平川王和长公主贬为庶人。 一个是并肩打江山的臣子,一个是极为宠爱的女儿。私拟诏书,证据确凿,最终却只是贬为庶人,可见主上还是念着旧情的。 也不知是是不是巧合,竟无人再提废黜太子之事。而沉寂多时的豫章王萧世谦,并没有因私自入京受到责难,反而借着平叛之功接掌了萧衡的全部兵马。 柳宴就是从那喧嚷的朝堂上回来,甚至还未来得及换下官服。他垂眸静立在床边,目光里面尽是温柔,还带着一丝愧疚。沉睡中的姈儿眉头紧锁,似有解不开的愁绪。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大拇 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然后开始慢慢地诉说,寝殿中的主上安然无恙,豫章王及时平定了那场初具雏形的谋反。 “驸马,郎中请来了。”流萤领着一位老郎中进来,望向帐中的她忧色难掩。昨夜公主突然晕倒,驸马抱着她回房时面色极为难看。柳宴分明是懂得医术的,却一言不发地支退了所有下人。那时的他背对着众人,僵直的背影近乎冷峻。 而这一刻看着他温和的侧颜,有一种和熟睡中那人一起沉入香甜梦中的错觉。只见他回过头抬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轻声道:“许是这些天太累了,让她多睡会儿吧。”说完柳宴让开了床前的位置,一脸正色地看向来人。 于是正走向床边的老郎中刻意放轻了脚步,慎而又慎地将手搭在姈儿的脉上。瞥见那张憔悴清丽的容颜,他有刹那的晃神。直到察觉到身侧那道犀利的视线,他才故作掩饰地抬起另一只手来,慢条斯理地梳理斑白的山羊胡。 在这难捱的静谧之中,流萤不由自主地双手交握。而柳宴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了视线,面沉似水,眸光明灭。 沉吟片刻,郎中起身道:“恭喜驸马,公主已经有近三月的身孕了。只是忧思过甚,身子有些虚弱,需要仔细调理。”他笑意盈盈地打开药箱准备写方子,却被柳宴无情地打断。 “不必了。”他波澜不惊地回复,简洁明了,“流萤,送客。” 穿透意识的声线让流萤猛然回过神来。那郎中亦是一脸尴尬的愣怔,她立即拿出早已备好的赏钱。不过片刻,流萤又将他请了出去。因为惊喜和激动,道一声“多谢”时竟有些吃力。转身之 前她清晰地捕捉到凝在柳宴嘴角的笑意,终于放下心来。 房中重归寂静,柳宴可以感受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他深深地凝着那个女子,视线扫过她掩在锦被之下的腹部,那里悄然孕育着他们的孩子。昨夜替姈儿把脉后,他一时间方寸大乱,只好再去请郎中。三个月么,早在去见萧雩妍那次就该发现的。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蹙起眉心,嘴角却仍不可遏制地弯着。姈儿浓密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表情,略怪异。她下意识抚上腹部,“你已经知道了?”疑问句,却没有多少诧异。 疏离的语气让柳宴的目光轻轻一颤,视线也陡然从她的腹部移向面颊。姈儿双唇紧抿看他,初醒的迷蒙中多少带些审视的意味。他自知有愧,便低头打趣道:“睡了这么久,饿不饿?这会儿孩子也该饿了。连流萤都瞒着,你娘亲当得也太自私了。” 孩子、娘亲,这样陌生的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来,自然而温暖。但是心中有一处郁结,硬生生地将这丝暖意隔了开来。姈儿抓着锦被的手不觉紧了紧,出口的声音有些哑然:“柳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什么?”柳宴俯身贴近,与她鼻息相对。一缕遐思飘远,过往的误会和争吵隐隐地让他心揪。姈儿眼中的闪烁让他明白,这些日子都错过了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么多事,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她不等回答便别过脸去,感受那熟悉的气息渐远。 “父皇为了除掉萧衡,连最宠爱的女儿都可以欺骗。皇兄去梁州原本就是一场预谋,而你其实一直都站在他的那边。步步都是算计,是你们变了,还是我一直太傻。”她侧身背对着柳宴,说到后来更像是在自语。 柳宴怔了片刻,目光复杂,“我以为,你应该高兴。”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些事情,主上和王爷心中自有计较。你现在有孕在身,别想这么多。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嗓音低沉,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一下下地撞击着姈儿的耳膜,以及她游离的心神。 偌大的卧室空余悉索的声响,姈儿将手放进了被子里,“没有其他事要说的话,我想再睡一会儿。”那是她追问他的暗示,又或者是一种逃避。 躺着的那人呼吸渐稳,柳宴却觉得什么有东西正在流逝。他站起身来替姈儿掖好被角,无声地离开。他可以如实告知么,这些年自己一直依托甚至引以为傲的,正是姈儿如此抵触的……算计。 姈儿始终睁着双眼,不愿放过沉默中的任何声响。听着那略显犹豫的脚步声,她终是忍不住转头看。迎着门外的光,柳宴身着皂色朝服,勾勒出他甚于以往的严谨。他的周身漂浮着平时隐在暗中的,细如情丝的尘屑。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她鼻子一酸,觉得自己从不曾真正了解过柳宴。 和以前一样,她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会以装睡的形式来逃避。又或者,那只是普通的孕期嗜睡。外头的天气很好,云淡风轻。柳宴负手立在阳光下,被一种奇异的悸动包裹。在廊中走了几步,终是放心不下,找到流萤去照顾她。 流萤提着食盒再次进去时,姈儿已经穿好了外衣。她双手撑着床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流萤,我想见一见皇兄。” 知她说的是萧世谦,流萤走到桌边答道:“公主还不知道吧,王爷这次是孤身入京。说是要亲自去接边地的家眷,此刻怕是已经出城了。” “竟亲自去了,这么急。”姈儿正俯身在穿鞋,闻言仰起头,面上微露诧异。 流萤顾自把吃食摆好,拍了拍手有些自得,“公主先吃点东西吧,孩子怕是饿了。”她暧昧地看了一眼姈儿,“驸马想是高兴极了,奴婢从来没有见过他笑成那个样子。” 姈儿不置可否,以沉默代替怀疑。她从床上跳了下来,立即引来流萤警觉的视线。 她在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移到桌边,将烦心事抛诸脑后,举箸进食。另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腹部,这是近来习惯性的动作。有时候,她真嫉妒这个小东西。 *** 城门外秋叶瑟瑟,军士簇拥。一辆富丽的马车突然调转了方向,很快便驶入人烟鼎最盛处的街巷。揽月阁外的行人急忙退避,只道又是一位达官贵人。 小厮领着锦衣华服的男子径直上楼,步入走廊深处的那间包厢。“公子在里面等您。”小厮推开门,毕恭毕敬。在男子迫人的气势下,他连头也未敢抬起。 一如既往的玄色衣装,颜靖臣立在那道屏风前。专注于繁复雕饰的他,似乎将野心掩饰地很好。但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早已将其出卖,萧世谦的口中逸出一声轻笑。 从容地转身,不卑不亢。见到昂首阔步而来的他,颜靖臣低眉行礼,语气却含着嗔怪:“颜某还以为,王爷不准备来了。” 这样的气度出现在一个市井小人身上,萧世谦看向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透着怀疑和厌恶。“揽月阁的主人诚心相邀,岂有不来之理。毕竟没有多少人,可以抵挡财富和权势的诱惑。” “此话怎讲?”颜靖臣故作无知地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躬身请他上座。 端坐着的萧世谦斜睨他一眼,“没有猜错的话,萧衡仓库里的资金就是你提供的。萧衡和妍儿府上的下人无故失踪,也和你的揽月阁脱不了干系。令人费解的是,你们的计划看似缜密,却在最后毁于轻举妄动。”万事俱备,待查清萧衡的病情也不迟。 面对质疑,颜靖臣表现得轻描淡写:“如果我说,在下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他们,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引起王爷的注意。”讲到到这里,他陡然收声。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氛,一触即破。 萧世谦诧异地抬眸,而面前的人敛去笑,心思依旧深藏不漏。这样的人若不为他所用,就太可怕 了。 “所以萧衡暗地里的动作,是你透露给我的。”他说得很笃定。因为从天而降的一支箭,上面捆着信纸,和方才邀请他的方式如出一辙。 颜靖臣点头,“我不想冒险。因为王爷选定的人,虽然隐蔽,但能力有限。毕竟驸马的身份有利也有弊。” “你想要什么,高官厚禄、位极人臣?”萧世谦有些心虚地打断,不想听他再说下去。手指敲击着案桌,似在犹豫些什么。 “除去那些,世上毕竟没有几个男子会抗拒美色。”他学着萧世谦刚才的话,凌厉的眼神似要看穿他的内心,“姈儿。早在四年前,我就认识她了。”他的语气带着落寞,接近怀念。 萧世谦笑道:“这就是你公主府的原因?孤的皇妹竟有这么大的魅力,值得你如此?” “值不值得,王爷最清楚不过了。江山和美人,我们各取所求。”颜靖臣松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击溃了他的防线。因为在前一刻,他看到萧世谦放在案上的手居然紧握成拳。 “这天下,向来是有能者居之。而王爷,注定要傲视群雄。” 耳畔响起颜靖臣充满豪情的话语,萧世谦跳出恍惚的回忆,目光恢复清明。对上另一张脸,又慢慢地染上权欲的色彩. 萧世谦快步走出酒楼,坐入马车时神色有些僵硬。他想起颜靖臣说起姈儿时,眼中的情深意切。而他自己,居然因此有一刻的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