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墓云晴》 第1章 楔子 庆云二十六年四月十七日,明帝驾崩,众臣宣明殿前诵遗诏,废太子之继位,帝位传于大皇子。一时间,太子势去,朝局动荡。三日后,太子离府,赴荆南途中,染恶疾,病亡。有侍卫亲见,天降仙鹤,落于尸旁,太子尸身化作一团祥云,仙鹤伏身,衔云而去。 世人皆称:一世温润如太子,叹他坎坷,羡他天怜。 太子的逝去接连先皇驾崩,致使皇城上下一片惨淡,白幕飘飘却掩不住朝堂上的剑拔弩张,原太子党多被驱逐,少数低官倒戈苟活,反叛言行过激者纷纷人头落地。京城格局大动,北至蛮族,南至夷人,外敌蠢蠢欲动。 —— 西皇庆云年春 …… …… 朝阳隐山岚,渚牙浅深出。 初春时节的早晨,空气里湿湿寒寒的。荒无人烟的深山里,隐约现出一抹白衣。一袭茉白的裙裾扫过湿漉漉的草地,晕出一圈乌色。 草地里走出的那白衣女子,一头墨发迎风如波,白衣薄纱短襦,依稀可见她如描似削的身材;淡眉如秋水,玉肌如凝脂。她的步伐轻而缓,她的目光清而寒。 白衣女子只顾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对周遭路过的一个个墓碑与土坟,视而不见。‘呼’一道晨风拂过,墓前燃的正旺的香和纸灰四散了开来,灰白的迷雾笼罩在石碑前,迂回在白衣女子的脚边,迟未散去。 原本轻浅的步伐突然停止,她低头看着脚尖,雪白的绣鞋的前边儿染上了一道鲜红。 女子无神的目光扫过那红色,循着源头看去,只见身前是一片血泊,鲜血中倒着一个人,确切的说,应是一具‘尸体’。 白衣女子不急不缓的走上前去,放下手中提着的香烛篮子,用脚在那尸体身上踩了两下,那‘尸体’仍无动静,女子又俯下身侧耳探了探,接着皱起了眉头:“还有气……”起身,眉皱愈紧,“是男的……” “你。”她对着地上一身是血早已辨不清面目的男子唤了一字,说罢,又用鞋尖推动了下他的身子。 沾着血和泥的睫毛呼动了几下,缓缓启了一道缝,那血肉模糊的眼皮下竟是一双清澈到迷雾都揉不进的眸子。当目光再次沉淀下来,他的视线落在了眼前这陌生女子的脸上。 “嗯……”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又道:“你,唤我?” 明明是一副奄奄一息的身子,可从那里发出的声音却又如山涧的温泉一般,温润而平和。 白衣女子仍是一双淡眸,直直的凝着他,久久,才冷声道出一句:“你快死了……” 男子一脸的血迹,看不清他的五官,可是他的嘴角确确实实是弯了一下的,他的眸光非但没有黯淡,似是更加明亮了。 “嗯,我要死了……” 白衣面上一抹惊色,稍纵即逝。她蹙了蹙眉头,于他说道: “这里……是西皇沐家的墓园,我是守墓人,此处是私人领地,所以……你若要死,请死的远一点。” 有着仙子一般容貌的女子,却是如斯冷漠且不近人情的话语。将死的男人微微合上了疲倦的眸子,沾着血的嘴角微抬: “是在下逾矩了,现下……生不得力,可能要麻烦姑娘了,且待我死后再将我这污身移去别处罢……” 白衣忽闪着星瞳,侧头看去,眸光正落到了一旁的石碑上,只见上面赫然一排纵字:‘上历忠勇公近参军沐文礼叔公墓’。白衣移回目光,瞧着那地上的血就快沾到石碑的边缘了,随即摇了摇头,冷言依旧: “你不能死在这里,沐叔公英墓,不容有染。” 他似是气尽,不动了,眸子沉沉的闭着。 白衣心中一颤,再次上前探去,只闻他气息渐弱,却还是活着的。 “不能坏了墓园规矩……”女子蹙眉间低语了一句。说罢,她抬起脚尖,踩着血泊中那男子的肩膀向前一推。 ‘血人’向前骨碌了两圈,垂臂一荡,停在了原处。 白衣瞧着鞋尖沾的脏血,柳眉蹙的愈高,凝力于下盘,汇聚于脚尖,对准他的后背,发力就是一脚。 ‘砰!’那一抹血色在空中划出一条令人惊心的弧度,接着,消失于眼前的迷雾中。 白衣愣神许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太久没发力,竟忘了力道……” 她弯腰擦了擦脚尖的血迹,重新提起脚边装满了纸钱和香烛的篮子,绕过了脸前的一滩血迹继续前行。 穿过了迷雾,出现在她脸前的是一个高大的冢,丘垅的前面是一块被打理的又亮又滑的石碑,冢的四周寸草未生只有一圈艳丽又整齐的蝴蝶花,碑前摆着两碟糕点,十分精致,便是活人看了也会垂涎。 这本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岂料…… “咚!”白衣女子手中的篮子重重砸在了地上,香烛纷纷从篮子滚了出来。她瞪大了眼睛,撑口如杏。 就在她的脸前,一抹刺目的鲜红横躺在石碑的一旁,一支淌着鲜血的胳膊紧贴在石碑的一侧,鲜血从石碑的侧面渗到了前面。 还能是谁?不就是她刚刚踢飞的那一个。 她愣神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又看了一眼那没了气儿的血人,最终,目光落到了高大的石碑上,惨白着脸,涩涩地咽下一口: “娘……这,这是个意外。” …… …… 细认消停无远近,分明意外隐玄机。 冢旁一簇粉嫩的蝴蝶花上,一只雪白的蝴蝶落在了上面,粉白相应,缘生此境。墓园里的迷雾渐渐散去,这日的天空,竟是晴…… 第2章 沐夜·墓园 西皇沐家的墓园坐落在荆北城郊,占地二百一十一亩,冢二十二座,墓一百四十九个,因沐家祖上皆是武将,陪葬中多皇家御赐珍宝,所以常年有守墓人居住于此。同时为了方便沐家来此祭祖,便又在这里建造了“墓卞园”,顾名思义,就是盖在墓边的别院。 沐夜是这片墓园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守墓人,也是史上最年轻的守墓人。她12岁开始在墓园守墓,至今,刚好满7年。 …… …… 五月初二,据沐家家典里记载,今天有四个族人需要祭墓。 沐夜清点过篮子里的香烛冥纸,推开门,外面的天还是蒙蒙亮色,出去卞园不消片刻,她一身白衣已没入了墓园弥漫的雾气中。 今早墓园里的迷雾比往常还要浓一些,三步外已看不清石碑上的字了。沐夜眉目淡然,甚至连眼都未抬一下,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那四座先人的墓。 说及“祭墓”,不是生祭,而是死祭。沐夜替族人为他们燃香不是为了祭奠他们的生日,而是他们死去的那一天。香在墓前不燃尽,人不可离开。也就是说,沐夜在每个墓前都要跪上一炷香的时间。 墓园附近常年大雾,极少能见到明媚的阳光。沐夜的面容即使脂粉未施亦白皙的胜过墓前的白烛,她眼中熠熠映着墓前跳动的火苗,纤细的腰身俯拜了三下,却不带一丝情感。 她将手里的最后一叠冥纸放入火中,幽幽间,低语道: “家典记录,你是被夷人的将领打落马下,然后被万马践踏至死。听说,沐家后人在那场战役中只带回了你的头颅……” 细眉微弯:“作为沐家人,你这一生杀过的人怕是不计其数了。没有了手脚,在那阴间……想是只有挨揍的份儿了吧?” 说罢,在那火苗即要燃尽之时,她又拜了一下,火尽,掸衣而起。 人去皆空,空荡的墓前,除了一地的香灰,什么都没有剩下…… 祭完了墓,沐夜手里的篮子也空了,她没有回卞园,而是穿过墓园一路上了后山。待沐夜再回到卞园的时候,已是晌午,她手里提着的篮子则装满了绿叶和红花。 沐夜一脚刚踏进卞园就瞧见二道门里跑出一个人影。 “哎哟,你可回来了!”那人边跑边喊。 沐夜依旧垂目走着,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样子。 卞园里通常是没有旁人的,从前有两个从本家派来和沐夜一起守墓的,后来一个逃跑了,另一个给吓疯了。后来几年里本家也陆陆续续派来了几个,总之,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多年来,京城的沐家大宅里都流传着‘卞园如地府’的流言。至今日,卞园里就只剩沐夜一个人了。可每年会有段特殊的日子,在五月末六月初,沐家会来此族祭,提前会派碑雕师父来修葺墓园里的石碑。此时出现在沐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就是半月前住进来的碑雕师。此人姓李名忠,五十岁左右,平日里话虽多却是个老实人,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卞园,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小姐啊,你家院子里来人了。” 沐夜听闻他的话,缓慢下了步子,未看他,只垂目问道:“谁来了?” “来了好些人,一个老头儿,还有七八个随从。我见那老的一进门就熟门熟路的,穿的又贵气,应该是沐家的自家人。” 沐夜眉头微蹙:不年不节的,这个时候来墓园干什么?送棺入墓?可她并没有接到族里记事的通知。 李忠一双牛眼似是看懂了沐夜的疑问,悄悄凑上前去,低声道: “莫不是小姐藏在后院的那个男人被本家知道了?”说着,叹出口长气,摇头道:“我就知道,豪门大院里,像这等桃色秘闻……是包不住的。” 沐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李忠瞬地反应过来,双手一叠捂在了嘴上。 沐夜将手里的篮子递了出去,脸上的寒气却丝毫未减。“把这放到后院门口,做你的活去。” 白裙划过石阶,人影翩入堂内。 …… …… 果真是沐家本家的人。 七年没有回过本家了,沐夜能认出的人不多,可此时坐在堂上的那个一脸威严的老者,沐夜却是识得的。 “你回来了……”那老者细瞅着站在堂中的沐夜,直到看清她的眉眼时,面色一惊,那惊却也只是稍纵即逝。不多时,老者缓出一笑,说道: “往年祭祖时我倒也来过几次,可是小姐都被禁在后院,说起来,竟也是多年未见,也不知……小姐还能识出我不?” “陆管事。”沐夜毫不犹豫地道出一句。 路管事在沐家当了28年的管家,除了沐家的几个主子,他算得上是府里最大的了。即便隔了7年,沐夜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沐夜怎么可能忘了他?当初那一碗‘血灿莲花’,正是从他老人家的手里端过来的。 陆管事面上先是一惊,笑着点了点头,拂了拂袖子示意她坐下,老管事四下里看了几眼,继而道: “以往祭祖的时候匆匆来这里住过几夜,也没细逛逛这卞园。今日一看,这里的环境确也不比咱们京城的别院差多少,老爷和夫人待你真是不薄啊。” 一个“咱们”,一个“不薄”。在沐夜的耳中,他的字字都是那么的可笑。 她低着头,一字不回。 眼见着自己的盛情被拂了回来,陆管事面上也没了好色,清了清嗓子,又道:“咳……我突然到访,你不用惊讶,往年每逢五六月祭祖事宜都是由记事来知会你的,这次,由我亲自来告知。” “荆北离京远,你许是还不知道,我们老爷刚升了正二品京军统领,这可是沐家有史以来最高的官职,新帝更是看重老爷,一连追封沐家两代英烈,所以……今年的祭典,要大办。往年来墓园的只有直系,今年旁系也会到场,乃至府里两个姑爷的亲属也会前来。”说着,陆管事挥了挥手,站在堂上的八个随从一字排开面向着沐夜,四男,四女。 “这八个是我亲自从府里挑出来的,这月里他们会分别负责墓园的休整和清理,那么大片山你一个也修理不过来。卞园虽说是个别院吧,可也不能失了沐家的颜面。” 陆管事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堂中的沐夜却好似睡着了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老管事有些耐不住了,提声又道:“我说的,你可是记清了?到时要是误了事,你可担待不起。” “嗯。” 陆管事冷着一张老脸,扶案起身,站在他身旁的两个婢女搀着他走下堂来。 “我留下的这几个下人,该做什么,我都吩咐好他们了,你还是做你平日里的事,你们互不相干。还有,别怪我老头不念旧情,提点你一句:你在这个家里是什么位置你自己清楚,到了那时候,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多闪避着点儿。” “嗯。”又是不轻不重,一个字。 陆管事对着一脸冷漠的沐夜,冷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直至他走到门外时,老脸微微向堂内侧了一下,鄙目冷言道:“跟她那个死去的娘真是一模一样,一副……祸害的模样。呸!” 大堂安静下来,卞园里却平白多出了许多活人。 “小姐……”一个下人试着唤了声沐夜。 沐夜回了神,转身就走。 “小姐,我叫梅仁,我们……”一个小婢女上前几步,想跟沐夜套套近乎,眼看伸出去的手都要够到她的衣角了,却被沐夜猛然一个回身吓的怔了手。 寒眸凝射,怒目逼人。那小婢女像是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像死亡临近一般的压迫感,呆在原地的身子竟禁不住的发起了抖。 “不许进我的院子,不要靠近西山栽着花的那个冢,不要随便与我搭话。还有……”眸光一转,冷声又道: “不想死的,夜里不要出门……” 说罢,沐夜起脚离开了正堂,屋子里的一群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震惊与恐慌。 …… …… 李忠那老家伙提着沐夜交给他的那个篮子,还站在西苑的门口,远远瞧见了沐夜,笑堆出一脸褶子,大步跑了上去。 “小姐,本家的人可是来接你的?” 沐夜拿过他手里的篮子,只顾往前走。 李忠瞧见了她脸上的怒意,随即也黯下了脸,叹了口气,说道: “小姐,老李我打第一次见您到现在,5年了吧。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只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岭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家人啊。” 李忠一步步跟在沐夜的身后,几次抬头,却未见沐夜的脸上有过一丝变化。 “听说皇城有变动,沐家如今得势了。这么多年了,他们可曾想过,是谁天天在他们祖坟上跪拜上香,是谁风雨无阻的给他们的先人清墓拔草,又是谁,一张一张纸钱的烧给他们的爹娘……沐家能有今天的荣耀,那是祖上保佑,可这些年来,照顾着他们祖上的,却只有小姐你一人啊。” 李忠一面说着,老脸上的神情有些激动,一个低目见正巧看到了沐夜群襟前面的两块污迹,而那里,正是沐夜膝盖的位置。 沐家每一个墓前,都有她跪过的痕迹。 “小姐啊……”李忠忍不住了,高声喊了一句。 “都7年了,你把女子最宝贵的7年给了他们,他们却连一个‘谢’字都未给过你,你,小姐你到底是图什么啊?” 沐夜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李忠的老腔已经听不到了。沐夜垂眸,心中暗道: 沐家给的东西,她都不稀罕。 后院的尽头有个长廊,廊后就是她住的院子。这院是卞园里最小的,前后只有三间屋,前面是正厅,中间是她的寝屋,寝屋后面还有一间爬满了怪草的旧屋,深红色的藤蔓从院子外的地上一路爬到房顶,连窗户都是那些深红色的植物,远远看去,有些骇人。 沐夜来到旧屋前,拨开门口的枝叶,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满是浓郁的药草味,角落有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个浑身缠满了布条的男子。 打眼看去,那人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了,一只眼和脖子上也缠满了布条。虽说只有半脸,却也看得出他曾是个长相极为清秀俊逸的男子。 只是不知,是否就是为这俊颜所累,竟被人迫害至此境地。 沐夜刚进了屋,那人缓缓睁开了眸子。那时的沐夜刚放下手里的篮子,一个转身,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整整昏迷了十五天,没有一点儿征兆的,他就这么醒了。 死去活来后的他,带着一身的伤,该是连躺着都会剧痛无比的,可是,他却对着她笑了。 “姑娘,没想到…你还是救了我。”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他,声音还有些发涩。 沐夜僵了一会儿,直直的回看着他。 沐夜这一辈子见过的人不多,活人,就更少了。眼睛,是她区分那些人的第一步。通过看那些人的眼睛,感受他们的眼神,捕捉他们的目光,沐夜总是很快的就能给他们分好类,什么阴险的,鄙夷的,嘲讽的,虚伪的,当然,也曾有过温暖的。 只是,这一刻,沐夜搜刮尽了脑中所有的眼睛,没有一双,与他相同,甚至相似。 沐夜形容不出来,只是觉得,与其说这是一只眸子,它更像一颗星,一颗很远却又很亮的星。 沐夜发觉自己出神太久了,赶紧摇了下头,接着转过了身子,不再去看他那只‘莫名其妙’的眼睛。 沐夜挑拣着篮子里的药草,冷冷的抛出一句: “我差点在我娘面前杀了你,我娘生前连肉都不吃,你若死了,她定会怪我的。” 这句明显是在解释,为何她一脚将他踢飞却又将他抬了回来。弦外之意,不是她沐夜心好,只是为了娘亲。 “无论如何,我现在这条命,是你给的,姑娘,谢谢你……” 沐夜缓缓地回过头,目光不期然地又对上了。 他缓缓垂下眼帘,又抬起,像是在用眼睛示意自己在向她深深地鞠着躬,字字沉稳地说道: “谢谢…” 沐夜眸光一怔,恍然间脑中闪现过刚刚李忠说过的那几字:七年’,‘一个谢字’。 她曾坚定的认为,她不屑的。 沐夜扭过身子,将手里的花狠狠扔进了篮子里,一面冷言道: “你这人……昏迷的好好的,醒了作甚?”说罢,头也未回的走出了屋子。 屋里的光线昏昏暗暗的,窗纸外透过的光都是斑驳的,一块块,一圈圈。 他只剩一只眼看得见了,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楚。 光线映在眼里久了,总会生雾。他合上疲惫的眸子,久久,才道出一句: “是啊,如果就这么一直睡去,多好,如果永远都不用醒来,多好……” 第3章 云川·剧毒 西皇沐家是辉煌了三朝的武将世家,沐家这一任的当家沐麟从先皇在位时就是从三品的京城军参,先皇驾崩当日他领自家军队响应大皇子临朝,这一场政变将他从从三品升至了正二品。 沐家男儿各个骁勇善战,只可惜到了沐麟这一代,连生四女,好在天怜,沐麟的一个侧室终诞下一个男娃。沐家四个女儿各个都遗传了祖上的身强体壮,却偏偏就是这个幺子,自幼体弱而多病。 随着大皇子政变成功,沐家得势,沐府里仅剩的两个未嫁的女儿开始备受官家的瞩目。世人皆道,沐家的女儿能文又能武,四个姑娘多才又多艺,只是,世人却不知,沐家还有一个五小姐。 …… …… 卞园里平白多出了八个人,确切的说,算上李忠,是九个。沐夜出现在院子里的时间更少了,除了清晨去墓园时会路过一下,其余时间,能避就避。 尽管如此刻意了,还是有避不开的时候。 “小姐……”唤她的是一个婢女,看着年龄不大,一脸的稚气。沐夜对她还算是有些印象,似乎,是叫美人?呃,是梅仁。 沐夜思考着,却未回她一字,那小婢女倒是执著,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小姐,我们来了有七日了,这里的环境也熟悉的差不多了,倒是后院有间废弃的屋子,也不知是作甚的,瞧着外面都生了叶子,是否要我们去清理一番?” 沐夜闻声,脚下一停。 “那是尸房。”沐夜冷声道。 “小,小姐说……什么?” 沐夜重复道。“那间是尸房。” “那,那屋子……如今可还有用处?” 沐夜黝瞳一扫,说道:“西山上月滑坡了,破棺里流出四个腐尸,肉烂骨霉,天渐热,恶臭四散了,我就将他们移了进去。” “小,小姐,可、可需要我帮忙?”小婢女脸色开始泛白,声音也不似之前娇滴了,还夹杂着几丝颤音。 “不用了。”冷眸微侧,继而道:“五日前下过一场雨,骤热,‘他们’招来不少蛆蚁。我将其做成干尸,布还没拆,过些天干透了我就移去西山埋掉。” “那,那那,我……呜……”梅仁似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一手捂着嘴,面色泛白,急急说了句:“对不起小姐,我有些不适,那个……呜。”说罢,疾跑而去。 沐夜撇了一目,低下头,继续走她的。 说来也奇,打那以后,这群人连后院的围墙都要绕着走。 沐夜剥开藤蔓走到了屋内,今天的天色不错,她将屋门打开,又把屋里的两扇窗撑了起来,窗外有密密的枝叶挡着,可穿梭进来的光线还是照亮了屋子。 这间废物原是一个杂物房,后来被沐夜收拾成了药房兼书房,时不时也充当一下卧房。屋里有一面墙挂钉满了麻绳,绳子上拴着各色的瓶罐,墙角堆着数十个竹篮,篮子里是各种被晒干的药草。东墙是一面竹子绑成的书架,上面全是书,大都又旧又黄。 沐夜看着角落里的一通长席子,上面躺着四个被布条裹住全身的人形物。 所以,沐夜没有说谎,这屋里真的有四具腐尸,而且她真的将它们做成干尸了。 “沐姑娘……” 沐夜闻声回过了头来。床上躺着的那个,也是满身的布条,不同的是,这是个活的。 “今天天很好……” 他露着的一个眉毛,微弯着。 “嗯。”她只应了一声。 沐夜挽起袖子 ,她将角落里躺着干尸的几个席子一一拉到了屋门前,阳光照到那些裹着布条的干尸身上,雪白的布条描绘出的人形,在这一刻,竟透着那么一丝圣洁的意思。 沐夜抬头迎着那刺目的光线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这天,最适合晒尸。” “看来,你很喜欢把人缠成这样啊……” 沐夜闻声回过脸,回视着床上的他。 经过沐夜半个多月的‘悉心’照料,原本气儿都没了的人现在已经可以扶着床沿坐起身了。尽管他恢复的速度极快,身上大部分的布条拆去了,可袒露在外的四肢、脖颈和大半张脸,还被布缠着。瞧着一屋子都是被布裹着的人,他真的开始怀疑这是否是沐夜的个人爱好了。 沐夜直视着他,淡颜道:“这样的死人,我一年要裹几十个,活人,你是第一个……” 他笑弯了眼睛,点着头:“是,那是在下的荣幸。” 沐夜瞧他不自觉的将身子直起的大半,于是朝他一伸手,说道:“你还是躺下吧,你背上被我踢碎的胛骨还没长好……” “是。”他恭敬地回了一字,即刻躺回了床上。 十多天下来,沐夜对于他的顺从,已是习以为常,日子越久,沐夜越觉得自己领回个怪人。 他说他叫云川,沐夜问他云是姓吗,他回了个笑,却不说明。沐夜也懂得人生在世人心险恶的道理,别人防她,她便不多问了。 沐夜觉得他怪,是有多方原因的。从第一天带他回来,沐夜给他换药,发现这人从头到脚甚至一根手指头,都比自己的细嫩。所谓金枝玉叶、细皮嫩肉,不过如此。他虽不是练家子,体内却有股真气,若不是有这股子真气吊着,以他这小身板早死十回了。想她沐夜夜以继日十多年的内力,与他体内这股真气相比,竟是卵石之别。 最让沐夜在意的,是他一身的伤。这些伤太多太杂,太诡异了。有刀,有剑,有暗器,有内伤,甚至有毒,而且都是新伤。最惊心的是他左眼上的那一道剑伤,如果没有那骇人的一剑,沐夜只觉得,这云川的面容,也当得上‘绝色’二字。 沐夜心想,应是杀父弑母之仇,才会下如此毒手吧。 沐夜对于他的疑问有很多,他对沐夜,应该也是一样的。 萍水相逢,各有心事。只是一个无心的救了另一个,谁于谁来说,都是个过客。相交淡如水,止于言,不交心,如此,便够了。 “药都吃了吗?” 他点头。“吃了,一点未剩。” 沐夜看了看床头的盘子,果然空了。她说的是‘吃’而不是‘喝’药,因为真真是用吃的,沐夜给他准备的药都是些新鲜的草和花,没用水煎过,甚至连洗都未洗过。 可就是这些带着泥土‘芬芳’的花草,云川问都未问过一句,每次都‘吃’的干干净净。 沐夜点了点头,坐到她的书桌旁,桌子上陈列着一摞摞晒干的药材,还没来得及研成末。 她忙碌起来,屋子里静了下来。 “沐姑娘。”他轻轻唤了一句,似是十分的小心。 沐夜抬头看他,回了个“嗯。” 云川外露的半张脸上,显了一丝尴尬,他伸手指了指床头的一摞书,这才说道:“这几本书……” “看完了?”沐夜只是猜测。 前几日沐夜在书柜上翻查医术时,只见病在床上半月的云川突然眼放金光,那眼眨也不眨的盯着沐夜手里的书,沐夜便随手丢给他几本。只是没想到,不过几本‘草药图鉴’,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三四天下来,一摞子书都被他看完了。 “少看些字,这只眼若坏了,你便离盲不远了。”沐夜冷淡的语气说着,转身从书架上又拿了四本,放在他床边,径自走回自己的书桌。 “我不过走马观花,甚少细看,谢姑娘关心。” 沐夜抬起手中的药锤重重一落,头都未抬,冷声:“不是关心,怕你盲了,赖我在这里。” 云川瞧见她脸上的怒意,点点头:“是,不是关心。” “看你书去!” “是。”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屋子里斑驳的光点从地面爬到了墙上,沐夜低头看着桌上全部整理完毕的药瓶药罐,轻轻呼出一气。十分难得的,心情不错。 她将药瓶和药罐一一挂在墙上,清理完桌子,走到了床边。 “喂。”沐夜见床上的人只顾脸埋在书里,低声唤了他一下。 云川将书移开,闪烁如星的眸子对了上来。“在。” 沐夜拿走他手中的书,冷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云川一怔,静默了好一会儿,不知该回些什么。 半月的时光细算下来,沐夜从没问过他一次‘想吃’或‘想喝’的,甚至有几天,沐夜忙碌的干脆就忘了躺在后院的这么个人。 想想过去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云川恍然有种‘最后一餐’的感觉。 “姑娘可是要赶我走?”云川试探地问道。 “你现在这副样子,走得了么?” 云川似是落下了心中一块石,这才吁出一气,笑着回她:“姑娘不必再费心了,本就劳烦您够多了……” 沐夜眉头一蹙。“只是一时想不出要吃点什么,我问你,你说便是,废什么话。” 云川看到沐夜脸上的怒意,点头应下,接着蹙起眉头一副思考的样子。 他想了许久,才开口道:“简单一些,蒸一屉玉翠玲珑包如何?” 沐夜摇头。“不会,你说个菜,禽肉也行。” “嗯。”云川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八宝珍珑鸭。” “不会。” “那……清淡一些,蜜汁四蔬或是酒酿椿芽,如何?” “…… ……” 沐夜黑着一张脸,沉默良久后,冷声与他说道:“玉米粥一碗,炒野菜一盘,馒头两个,你吃是不吃?” “甚好。”他笑,深深点了下头。 沐夜瞧着他脸上的笑,心中不爽:明明最后是自己胜了,却还是有种被牵着走的感觉。临走,沐夜一双怒目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 …… 锅里水沸,馒头上屉。 沐夜从地里拔了十几簇野菜,路过厨房的路上瞧见了井边的地窖,她想起下面还存着两块生肉,于是躬身搬开了地窖上的门板。 当沐夜探着身子进了地窖,猛然间,似是一道雷劈在了她的身上,毫无预兆的,剧痛在一瞬间游遍了全身,她原本抓着麻绳的手一松,瞬间跌到了窖底。 地窖口的光线将地底照亮,沐夜的身子蜷缩在那里,动也不动。 痛,死一样的痛。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蝎子将毒尾刺向她的身体,又像是无数的虫蚁钻进了她的皮肉在啃食她的骨头,那痛,是撕心裂肺,是万念俱灰。 也不知这样又待了多久,沐夜因疼痛全身都被汗水浸湿,她用牙齿死死的咬着下唇,颤抖中,微微抬起了右手。 袖子滑下,就在她白皙的手腕处,一朵鲜红如血的‘莲花’浮现在那里,鲜红的莲花图案下似乎是跃跃欲出的鲜血,随着她的脉搏跳动着,一起,一落。 “又,又到时候了么?”额上的汗一串串落下,身体的疼痛一波一波涌来,当疼痛渐弱的时候,沐夜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再看右手腕处的莲花图案时,鲜红变浅。 沐夜使不出全力,借着石壁连纵几下才跳出了地窖,外面天色已然近黑,院子里的风吹着她湿透的白衫,倍显凄寒。 沐夜的腿还有些麻木,一路踉跄地走回了后院…… 第4章 相救·神针 天色黑了,云川点亮了床头的灯,那光昏昏黄黄的,不适合看书。 云川把手里的书轻轻合上,宝贝似的轻放在了床头,合上眼,还在回味刚刚书里的字句。 “咚!”一声巨响。云川的身子跟着一怔,只听到那声音是从大门传来的,他努力支起上身,却依旧只能看到屋门是大开的,至于有什么闯了进来,他看不清楚。 巨响之后,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云川撑着身子的双臂开始细颤,正这时,大门内侧的地上,传来深深的一道吸气声。 “呼,呼哈……”那是一下接着一下的喘息声,气促又激烈。 “沐姑娘?”云川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原本无力的双臂瞬地撑了老高。 他直坐起身子,终于看清了沐夜的身影。那时的沐夜,整个身子都跌在了地上,她的双手颤抖的撑着上身,似乎是想要爬起来,可几次用力,只是颤抖的更凶。 云川大惊,相识至今,还从未见过沐夜如此狼狈,他用尽力气将身子向床边移去。 “你,你莫……莫再给我添乱了……”沐夜似是察觉到了云川的动作,提着气于他说道。 云川停了动作,一只眼紧紧的盯着地上的沐夜,面上又是焦急又是紧张。 “可是受伤了?”云川只看到她无力和颤抖的身子,却看不到她身上受伤的痕迹。 沐夜双臂再次凝力,猛地撑起了半个身子,于他道:“死不了……” 沐夜这一个起身,云川终于看清了她的侧脸,只见她苍白如纸面上全是汗珠,连两颊旁的垂发也被汗水浸湿了,似是被折磨许久了。 云川心中不忍,轻轻的挪了下身子,还是想要下床去探个究竟。 “你、你若再动,必死。”冰冷的语气,不是玩笑,沐夜于他说真的。 云川瞧着她颤巍巍向书桌移去的背影,便是不看她的脸,也可以想象出那满是倔强的神情。 沐夜似乎在寻找什么,她紧咬着下唇,忍着身上的痛,双手翻腾着书桌上的一堆瓶罐。因为她动作急促,不少瓶罐被打翻去了地上,直到她握住了一个红色的瓷瓶,这才颓然倒去了地上。 这应该就是她要寻的药了。云川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能这样猜测。 沐夜仰面,呼吸愈加急促,她不停颤抖的手持着那红瓶,一次全部倒进了嘴里。 空瓶滚去了地上,她的手臂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垂在冰凉的地上,皮肤白皙如纸。 云川远远的瞧见了她的手臂,内腕朝上,就在她的手腕内侧有一朵像莲花一样的图案,鲜红如血。 就在那一瞬间,云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他怔然地前倾了身子,这才确定不是自己花了眼:沐夜手臂间的那朵莲花图案,居然流出了血…… 是鲜血,从那莲花的红色轮廓处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不消多时,沐夜手边的地面已是一滩血迹。 “沐姑娘……”他试探的唤了声。见她躺在那里迟迟不动,心中不安。 沐夜闻声,眉毛微微抖动几下,睁开了眼睛。 此时不再是粗重急促的呼吸,她长呼出口气,疲惫的眼睛瞧着屋顶,轻轻回了句: “死不了……” 云川辨得她的声音,虽是虚弱无力,语气里那份傲劲儿却是一丝未减。 云川微抿出一笑,同是吁出一气。也正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半身的绷带都湿透了。 “真是万幸……”他松下肩膀,笑着说道。 沐夜侧过头,远远瞧了他一眼,只道:“万幸的是你,逃过一劫……” 那时的云川只当她是说气话,并无在意。只是半年以后云川才知道,那夜确是他走了大运,叫他再次死里逃生…… 如风暴过境,屋子里再次静下来的时候,屋门外的虫鸣声显得格外清晰。 云川对沐夜说夜里地凉,沐夜却说不似他金贵。其实云川真正在意的是她手腕处那个诡异的‘莲花’,而关于这伤和一地的血,沐夜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啊……”沐夜似是想起一事,随即又叹了口气。“锅里粥该糊了……” 云川道:“我都忘记饭这回事了。” 沐夜侧头,瞧着床上的他,淡淡道:“只剩馒头两只,白水管饱,如何?” 云川笑。“甚好。” 沐夜扭开脸,惨白的嘴角竟抿出一丝细微的弧度。又听了一会儿虫鸣声,沐夜缓缓坐起了身子,随手从桌边的篓子里扯出一段布条,胡乱几下缠住了受伤的手腕。 她站直了身子,与她惨白的面色做衬的是那被鲜血染了大半的衣衫。屋子里光线昏暗,远看去,还是十分的触目惊心。 “刚刚灶火盛,再去晚些,怕是馒头也要黑了。” 云川腹中咚咚,面上却是温润一笑。“白水管饱,便已知足。” “你,怎比那些烧烧纸就饱了的死人还好打发……”沐夜一边说着 ,一边朝床边走来。 云川又直了下身子,直觉后背的胛骨一阵钻心的痛,狠狠咬牙忍下,可眉头还是紧皱成了一团。 “伤口疼了吧,要是你骨头再……”沐夜的冷言还未说完,戛然而止。云川抬头再看,只见沐夜半个红衫微微一晃,再次落去了地上。 摇摇欲坠之际,云川身子一起,伸手欲扶她,只可惜,只握住了她一只手腕。沐夜的身子软倒在床边,一身的湿寒,这次,她是真的力尽晕厥而去。 云川垂目,只记得以前身边的人总是说自己如何如何的瘦弱,再看看此时手中握住的寒物……沐夜这手细的,怕只能与屋角的那些干尸做比了。 云川用力,想拉她起来,手臂一动,一阵剧痛从后肩一路钻入了胸间…… …… …… 沐夜在梦中紧皱着眉头,她感觉身上压了一座山,又热又累。 大梦初醒,沐夜的眉却皱的更高了。因为迎接她的,是一股子刺鼻的霉味。 沐夜长长的一双睫毛起落一番,当眼前的景象让她认清了现实,身子腾地坐了起来。 天亮了。 她记得……昨晚她毒发作了,然后,毒性难得的被抑制住了,再然后…… 沐夜微怔,对着记忆四下看了看,药房的书桌上一番狼藉,桌子旁的地上一片干了的血迹,这些景象她都是有印象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自然,除了一样…… 一个本该躺在这床上的人,不见了。 那个身中两箭,中了寒毒,伤了一眼,断了四根肋骨,碎了一片胛骨的……云川,居然不见了? 沐夜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被子,身处的床,这些都是那个云川平时睡的盖的,好端端的,怎么角色掉了个? 沐夜似是想到了什么,准备移身下床,身子将探出了半个,便瞧到了床下那双摆的整整齐齐的鞋子。 她的白绣鞋尖对外,一只比着一只齐齐的摆在床边。沐夜移身下床,小心翼翼的穿好了鞋。 沐夜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屋门是关着的,窗户也被掩上了,屋子里再无第二个活人。 “不可能的……”沐夜暗自低语,她一面蹙眉思索着,一面走到门前拉开了大门。 木门嘎一声被拉开,刺眼的阳光从门外射入,沐夜迎光遮目。直到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强光,沐夜踏出屋外,只一个侧脸,便看到了那个失踪的身影。 “…… ……”沐夜松下肩,无声地叹出口气。 只见那时的云川,身子倚在屋外的柱子上,睡的正香。他身上的这件白色锦衣是沐夜拾他回来时的那身血衣,沐夜洗净了缝缝补补后又给他套上了。虽说是个破衣了,可穿在他的身上,还是很好看。沐夜心想,应是自己的手艺太精湛了。 沐夜的目光一路向上,正瞧见云川原本被布条缠住的那半张脸,布松落下来了。 阳光照到云川的脸上,他长长的睫毛上像洒了一层金星,闪啊闪的。他的鼻子挺拔如远山,唇色微泛着白却仍是温润之色。那道还未长好的伤疤还是肉粉色的,可挂在他的脸上,骇人的疤痕变成一条宁静的溪,除了惋惜外倒也无法让人心生厌恶。 沐夜侧着脑袋,再一次相信,是他的这张脸,给他招来的杀身之祸。 “你。”沐夜小声的试唤了一句。 云川闻声睁开了眼睛,他正想挪动下身子,后背传来的刺痛再次让他纠紧了眉头。 云川一手握着肩膀,面色惨白,忍着痛抬起头来。 沐夜耐着性子,无神的大眼直视着他:“我才发现,我太轻视你这小身板了……” 云川被她的话逗笑。 是,按道理来说,像云川这样重度的伤,莫说是半月,一月之内下地都是妄谈。沐夜从不敢夸口自己的医术,连师父都说她是个半路出家的‘假大夫’,几顿花草给他灌下去,能活过来就是瞎猫碰死耗了。现在呢,人家居然不用人扶自己大摇大摆走出门了。 这不是铁打的身子,这是拿金子打的啊。 沐夜瞧着他顶着阳光的那一笑,心中一闷。“不但能跑出来,居然……还能把我扶上床?” 云川闻言,面色突变:“沐姑娘……可是怀疑在下的品行?” 沐夜一摆手,摇了摇头。“单是把我扶去床上,估计你胛骨就要裂成四片了,还有那……”说着,沐夜凑上前去,冷不丁地就扯开云川胸前的衣襟,向里一探,一片暗红映入眼中。 沐夜面色一沉:“果然,肋骨也开了……” 云川为她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吃了一惊,欲低头,却发现沐夜那白皙的额头正蹭过了自己的下颚,云川瞬地缩起了下巴,身子也紧贴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沐夜身上有股药香,那淡香幽幽飘进云川的鼻间,惹的他原本苍白如纸的面上泛起一抹浅红。云川侧目看着别的方向,身子一紧,原本握在手里的东西落去了地上。 沐夜低头一看,眸光一怔。 “你这副身子了……居然还抓了两本书出来?” 沐夜退开,云川也渐渐松下了身子,伸手将地上的书拾起。 “我见你睡去,孤男寡女一室,礼法不合。书……我随手带出来,排遣时日罢了。” 沐夜瞧瞧他手里的书,又看了看他衣襟前隐隐现出的血迹,眉头微皱:“又要多赖我这里些日子了……” 云川苦笑,身体倚着柱子缓慢地起身。 沐夜一手挽起他的胳膊,摸到他手腕时才发现他一身的寒气,她用力扶着,一步步向屋内走去。 云川身上虽是漫了整夜的露气,寒是寒的,可面上却是粉里透红。 “又给姑娘添麻烦了……”他垂首,眸中净是愧疚之色。 沐夜看都未看他,提力撑着他迈过了门槛,淡淡回了他一句:“你是我救过的第一个人,从前没有,往后,我更是不会再救了。” 云川微怔,面上愧色愈浓。 沐夜又道:“除了我娘和我师父外,你是第一个帮过我的,为这……让我觉得救了你倒也不是件坏事。”说罢,云川的身子已稳落在了榻上。 他盯着沐夜看了一会儿,缓缓,抿起一抹笑意。 他听懂了,沐夜是在委婉的向他道谢。而云川觉得,即便是如此‘委婉’的方式,便已是‘隆恩’。 沐夜瞧着他那双星眸,还有那一脸闪着光似的笑容,眉头微蹙起:“难怪我师父说,只有傻子天天笑。” 云川重新躺回了榻上,脸上泛的笑意还未退。 沐夜被他盯得不悦,索性一掀被子盖在了他身上。正是瞧见那床被子,沐夜才想起了早晨那股子刺鼻得霉味。 “这被子都霉臭了,你也不说,是真傻了么?” 云川没瞧被子,倒是将目光移到了沐夜的手臂间,他将手从被子里挪出来,迅速地拂过了沐夜的左臂。 沐夜一惊,只觉他来势未有一点伤意便未躲他,低头再看时,云川的手竟已不找边际的退回了被子里。 云川嘴角微扬,脸泛窘色:“我当是只飞虫,原是个血渍。” 沐夜随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半身的白衣如今已成熟褐色,干涸后的血渍将衣服凝成了硬布片。 “你也累了,歇着吧,晌午我来给你换药。”说罢,沐夜离开了床边,转身走出了屋子。 沐夜停在屋外,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的手腕,那里缠着的绷带显然是被人重新换过了,布缠的松紧适宜且整齐好看。她一层层剥开绷带,只见手腕出的那朵‘血莲’粉中透红,宁静的浮在那里,像是一抹就要褪去一般。 沐夜眉头纠起:“新药……起作用了?” 百思,不得解,只得重新缠起布条,轻浅的步伐又起。 …… …… 云川的四肢严严的盖在那床发霉的厚被里,直到屋内又静了许久,他才缓缓的将一只手从被中移出。 他的四指并拢,迎着窗外的晨光微微晃动。三道细微的金光闪现,捏在他指间的竟是三支细如牛毛一般的银针。而这三支针,正是他刚刚才从沐夜的手臂间取下的。 他细凝着针尖看了许久,伸手在针尖处摸索了一会儿又凑在鼻前闻了闻,垂眸间,叹出一句:“好烈的毒……” 三根银针均长三寸,云川将他们拧成一股,卡在耳后的发间,手指微碾,三根银针便没入三千青丝之中。 一双星眸将合,万千思绪涌来。 …… …… 青尘山下,荆北城里的童谣声朗朗,一路至京城: ‘三寸牛毫拧乾坤,万丈黄泉未成饮。 天子脚下沐家兵,百年忠铭一朝心。’ 第5章 同食·杀机 沐夜站在灶台前,只见台下的柴火都烧尽了,黑粥糊在锅上,刮都刮不下来。沐夜瞧着顿时没了食欲,她烧了一炉开水,提回屋去作沐浴用。 屋子里烟雾腾起,沐夜雪白的肌肤浸在水中,像一尊雪莲,洁白无瑕。屋子里燃着一支檀香,厚重的香气被闷在屋内,香气与雾气相互弥漫、沉淀而后散开。 沐夜玉肌凝露,仰面间,晶莹水珠纷纷落下。沐夜将右手微微抬出水面,手腕间的莲花图案依旧是淡粉,流血的伤口已结了疤,浅浅的,若不细看便难以察觉。 是改良后的新药起效了?可是她不过是在新药里加了两味止痛的药草,并没有止血的效果。以往毒发后要数日才能愈合的伤口居然只一夜便结疤了,且次日醒来后的折磨也没有以往重了。 “救了条命,似乎……是积了点德。”沐夜垂眸,看着平静的水面,淡淡吐出一句。 直到将身体清理干净,沐夜才觉到有些饿了,这次她没有忘记后院还有个和她一同饿着的,重新蒸了四只白嫩嫩的大馒头,炒了尖尖一盆野菜,这才端着食盘向后院的旧屋走去。 “小姐!” 沐夜识出是李忠那老头的声音,脚下虽未停却也慢了不少。 李忠一身老骨头颠颠几下跑了上来,迎着朝阳,一脸笑的金灿灿的,说道:“小姐,昨天你与梅仁说什么了,她见完你回去就病倒了,又烧又吐,折腾了一整夜。” 沐夜微侧头,冷淡的目光看着李忠,只道:“她昨日问我旧屋的事,我实话实说。” 李忠佝着背咯咯的笑了。“那小丫头怎么和小姐你比,莫说死人,怕是连死猫死狗都不敢看的,你与她说那些,可不是要吓掉她魂么?” “滚了我正清净。”沐夜冷冷丢出一句。 李忠见沐夜脚下又快了,正要退去,一个眼斜正瞅到了沐夜手里端着的食盘上,两只牛眼瞬时一睁,来了劲儿:“哎哟哟,老头我莫不是眼花了?小姐这盘里,可是两副碗筷?” “…… ……”沐夜不回。李忠两只手一拍,合在胸前,大声道:“想我老头子认识小姐五年,连一杯水都和小姐同桌喝过呢,哎哟哟,屋里这小子,好福气哟!” 李忠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都已走到后院了,以他那嗓门,分明是要故意嚷给旧屋里人听的。沐夜忍不了了,斜他一眼:“你说的那有福之人,昨晚肋骨和胛骨又断开了,再不接上非死即残,你说我是先吃还是先救?” 沐夜话中意思,不是要和他同桌吃饭,不过是赶个场子边吃边救罢了。可谁料沐夜这一句又给了李老头更大的话柄。 “又裂开了?”李老头瞪着一双牛眼。“昨夜小姐也在?之前还说恢复的挺好,还说不出半月就要将人赶下山了,啧啧,怎的一夜全都崩开了呢?” 李忠眯着眼,忽略过沐夜脸上那明显的不悦之色,弓身凑到沐夜身前,低声说了一句:“这是要多剧烈的运动,才能把肋骨胛骨都震碎了?” 是被‘把沐夜抱到榻上去’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给震碎的。 沐夜心中暗道,嘴上却只字未说。 “话说,小姐今天换了身新衣啊,昨儿那件……可是弄脏了?” 老李的话一出口倒是提醒了沐夜一事。沐夜猛地停下脚步,侧脸打量起身边的李忠。 李忠正纳闷着,沐夜开口道:“你可有多余的衣物,卖我。” 李忠一愣,侧头看了看旧屋,又回过头来,脸上的笑意忍都忍不住。他伸手指指旧屋,问道:“里面的……衣服都烂了?” 沐夜拧眉道:“你只说有是没有。” 李忠先点点头,接着摇摇头。“有是有,可是……若是给他穿,怕是不妥。” “衣物不过避寒之物,有什么不妥?” “小姐说笑了,你瞧瞧老李我这身子,莫说里面那公子,小姐你都要高去我一个头了,那公子我也见过两面的,便是将他塞进我这破衣里了,那露胳膊露腿的,何以避寒?” 李忠瞧见沐夜面上难色,一手搓着下巴上的三两根胡须,继续道:“小姐若是真缺衣物,不是有比老李更合适的么?” 沐夜疑惑的看着他。 李忠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的伸手点了点前院的方向,接着小声说道:“香草居里面那位常客,他那身形,与这位公子可是差不多呢……” 沐夜身子一怔,杏目凝着他,口中念道:“师父……” 李忠点了点头,又道:“就是不知小姐敢不敢担这风险了。” 沐夜眸光忽闪不定,心中几番风起云涌,也不知两人又静立了多久,沐夜终将手中的食盘落在了李忠的手上,转身一纵,瞬时消失于原地。 李老头笑着负手立在院子里,侧过脸正瞧到那间爬满了深红色藤蔓的旧屋。意味深长道: “老沐家这死人院里……这下热闹了。” 院中一道风荡过,激起旧屋上一*深红的浪。密密的藤蔓包裹住的旧屋,像是在拼尽全力的保护着里面的什么,或是珍贵的物,或是人…… …… …… 旧屋的床上。 云川觉得全身的肌肉和骨头都在叫嚣着,像是在谴责他昨晚以单薄之身度过寒夜的恶行,胸前的肋骨和胛骨更是痛到麻木,如今的云川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小心。 沐夜凝着他白纸一样的面色,同样的场景,像是将昨晚掉了个个,只是沐夜予他的不是担忧不是焦急,只淡淡的三字:“自找的……” 云川轻轻浅浅的点了下头,苦笑,是,是他自找的。 沐夜冷言说完了,接着将手里的一摞衣物丢到了云川的床头,继而道:“你昨晚帮我,当是还了我,你我算不拖欠了。” 云川瞧着床头的衣服,雪丝的里衣,陕锦青衫长褂,便是放在京城也是不俗的价钱。云川没有问她衣服的来历,只苦笑着回她: “我活一日,都是我欠姑娘的,如何还得清……” 沐夜凝着他的眸子,两人间静了一会儿,云川又道:“好香的菜味儿。” 沐夜转身,将他的那份饭菜端至床边,将筷子递给他:“糊锅炒的,香是不可能了。” 云川缓缓抬起手,接过筷子,勉强提力叨起几根菜叶放到嘴里,还未嚼几下,惨白的唇角一抬,直道:“香,糊香味。” 沐夜几乎要被他不着边的奉承气出血来,瞧着他那打着颤捏着筷子的手,心中有些发急。她一把抢回云川手中的筷子,夹起几根菜送到他嘴边。 云川微愣了一下,明眸扑闪着,半是惊讶半是窘迫。 “你吃是不吃?莫不是想在这赖一辈子。”沐夜冷道。 云川苦笑,微微张开口,沐夜见缝就将菜塞了进去,其势凶猛,云川整颗脑袋都被她塞的一晃,他轻咳了几下,一面笑着一面嚼着嘴里的菜。 沐夜颓下双肩,端过床边的水喂给他喝,接着又给他叨菜,接着是馒头,几番往复,就在沐夜也没有察觉的时候,她手中的动作,愈来愈轻,一双紧蹙的柳眉,也缓缓舒开。 直到沐夜给云川喂完饭,晌午已过半,沐夜自己的那份饭菜还未来得及食用便又开始给云川包扎身上的伤口。云川几次劝他,最终被其激烈言和暴行阻止。 不消多时,云川被重新包成了一个‘干尸’,唯一的进展是他脸上不再有绷带包裹,沐夜只在他眼上的疤痕上涂了薄薄的一层药膏。 沐夜又将抱来的被子给他换上,然后在屋里匆匆的洗了手,用饭的时候,菜和水都凉了。沐夜用餐前随手丢了两本书在云川跟前,可云川只看了半眼,接着目光便落到了进食中的沐夜身上。 云川瞧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问道:“你为什么每吃一口馒头,就一口水?往复食之,岂不无味?” 沐夜头都未抬,径自咽下口中的水和馒头,淡淡道:“小时候我娘说的,这样,比较容易饱……”说罢,她又叼了口菜塞进口中。 云川微怔了下身子,想起昨夜握住的她那细腕,心中一紧。他看着她一下一下的吃着,浅浅说了一句: “干粮遇水发胀,饱是饱,却不易胃气。”云川说着,沐夜手中一停,抬起头回看着他,云川浅笑又道:“野菜糊香虽重了些,但对身体有益。” 沐夜凝着他那双星眸,微抿着嘴角,说道:“多事……” 嘴上虽是不满,手中的筷子又起,伸进眼前的野菜盘里,连叨了几口。 云川满意的收回了目光,重新专注到手中的书卷上,屋子里散着一地零星的阳光,暖暖,静静的。 …… …… 五月初天气转暖,卞园靠近墓地,活人的时间亦是静默间无觉而逝。白天的时候卞园的前院里陆陆续续传出敲打声,八个下人各有各的忙。沐夜清晨去墓园,晌午归来后就一头闷在旧屋的药草里,有时连饭也在那里一同用了,至夜里才回寝屋。 沐夜毒发那夜至今,又是七日,云川崩裂的伤口开始愈合,虽没有最初好的那样神速,却也是日渐好转。 日子一天天过去,沐夜嘴上不说,心底却是已对云川刮目相看。从云川醒来至今,他已将沐夜大半个书柜的书都看过了,沐夜起初以为他是只看里面的图瞧个热闹的,后来便随口问了他一句,这才知,云川不止将画和字都看了,且一一记在了脑中。 七天下来,沐夜不死心的兴起便问,可惜,一次都未将云川难住。几番往复,沐夜觉得有种被人偷了师的感觉。 云川笑着说不能白看,于是问沐夜要了纸墨,凭着记忆将看过的相同或相仿药效的药草分类记录下来。他不止字字句句写的详尽,甚至连草药的模样也原原本本画在了上面。 沐夜曾偷着斜了几眼,原本是想嘲弄一番叫他作罢的,可是当她看到那几幅药草的小图,沐夜当即愣了。沐夜只给了他一根炸了毛的中白云,可画中那花草的细腻程度,连师父的鼠须笔都比不上,还有那一排排规整的小篆,精美到让人咋舌。 沐夜第二次来到前院,从香草居的书桌前拿走了师父留下的两只鼠须笔,丢给了云川,那之后,再不管他写写画画的事了。 沐夜和云川相处的时间,偶有几句闲谈,除此之外,再无更多交流。 这天下午,沐夜旧屋里的几个干尸终于移去后山下葬了,晚饭的时候沐夜炒了一盘野菜,又炒了一盘黄金蛋,馒头是新和的面,出锅的时候白白嫩嫩。云川闻到那一桌子的香气,心知这是沐夜以示庆祝的方式。 沐夜将食盘端到云川床边,那时云川的床上还架着一张小桌,那是沐夜叫老李做的,原本就是个食桌,可后来被云川当做书桌用了。 “我来了这里,还是第一次吃到鸡蛋。”云川拾起桌上的纸笔,看着脸前的美味,眸中闪着点点星光。 沐夜将筷子塞进他手里:“你这是抱怨吗?” 云川笑着摇摇头。“我这是‘欣喜若狂’。” 沐夜撇脸,径直走回桌边吃她的那份。 云川吃了两口,抬头又道:“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下地与你同桌进食,也好让我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沐夜喝一口水,回道:“等你可以下地,就该离开卞园了……” 云川不说话了,脸上的笑还在,只是微微泛了抹苦涩,垂下头,吃了口菜。 两人间静了许久,云川幽幽又道:“此一别,欠了姑娘如此多的恩情,这一世,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报答了……” 沐夜凝着他,云川的面容背着夕阳的光映在她眼底,沐夜缓缓说出一句:“好好活着,拼命活的久一点,莫叫我白白忙活一番,这……便是回报我了。” “好,我答应姑娘。”他笑着,那笑如四月风,如六月雨,温润的,让人不忍拂去。 晚饭后,沐夜收起了二人的餐具,四只盘子两只碗都是空的。共食几天下来,连带沐夜的饭量也好了许多,以前她一顿塞下半个馒头两口菜就不错了,现在一顿便是以前一天的量。 沐夜端着食盘走到了门外,天色将黑又未黑尽,院中无端一道疾风掠过,吹着旧屋上的枝叶呼呼作响。 沐夜眸光一凌,脚下飞纵转身闪进了屋内,她一手反身合上屋门,另只手将食盘放在了桌上。 “怎么……”云川正要开口,沐夜一个上前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收声。 沐夜屏息细细听着屋外的动静,面色一黯,另只手弹灭了桌上的油灯。 一阵疾风入室,屋门被风卷开,沐夜几乎在同时间一手掀起了云川身上的厚被将他从头到脚埋在被中,接着起身走到了门前。 皎洁月光如瀑而下,院子里一个青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带着一身的寒气,直击地面,扬起一圈尘土。只见一中年男子,眉如高山目如月,棱角分明的面庞,高挺的鼻子,俊颜上虽带着一抹浅笑,可隐在那笑中的却是浓浓的寒意。 青衫男子负手缓缓而来,每一步落下,脚下便是一道微风,直到走近沐夜的身前时,风刮过沐夜雪白的长裙,激起一浪浪裙裾如花。 “怎么听到师父的声音就躲起来了呢……”青衣字字低沉,厚重的内力与寒冷的话语袭过沐夜的脸庞,如利刃一般。 沐夜低头,身子稍退,正挡住了身后桌上的食盘。 “为师不在,卞园里好热闹啊。”边说,边负着手踱起了步子。 “沐家派了人过来,因为快到……”沐夜话还未说完,一直跟在师父身上的目光一怔,眼见着师父抬手一翻,袖中露出的一排银针对准了云川所在的床榻。 “这个也是沐家的?”青衣寒笑的目光看着那床上微微起伏的被子,话音刚落,便将手中的十根银针朝着云川的头射去…… 第6章 师父·真身 青衣抬手时,沐夜的身子已消于原地。‘叮叮叮’一道声响,十根银针先后落去了地上。 “呼……”一道风来,疾风拂过床边沐夜的脸,拂过墙上的窗,屋里的寒意渐浓。 “徒弟这是何意?”苏子鹤斜眉瞧了一眼脸前的沐夜,接着将目光落到了身旁的厚被子上。 “师父,他不是沐家人……”沐夜垂目看着地面,声音轻浅。 沐夜的师父,除了是个医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狂,多年来墓园里凡是有盗墓的被师父逮住,一击毙命那是他心情好的情况,大多数都是被他一针针一点点折磨致死的。初来墓园第一年,沐夜吓跑了两个同来的侍女这才保住她们一命,可后来的那些便没有那么走运了。李忠老头算是迄今为止命最大的,只要师父在卞园他便闭门不出,以师父的性子又不会主动找上门去,老命这才得以苟活至今。 可如今云川算是撞到师父的针尖上了,此时要保云川一命,无疑难于虎口拔牙。 苏子鹤弑杀,捉摸不定的燥脾气也是一特点。沐夜当面违了他的命,怒气腾起,不可置信的目光凝着沐夜,冷声道:“你不要与我说这里面是个男的……” “他是……”沐夜涩涩咽下一口,正要解释,偏这时,床上那一直盖的严严实实的被子被掀了起来。 “惊扰先生了……”云川吃力的撑起身子,扬在他嘴角的笑却是明媚十足,自他那笑绽起,屋内的寒气顿时被拂去了不少。 苏子鹤眸中一抹惊色闪过,他凝着云川许久,这才挑眉对身旁的沐夜说了一句:“徒弟,好兴致啊,还掳了个绝色小倌藏在屋里?” “…… ……”沐夜一愣,倒不是不愿回师父的话,只是愣没想起‘小倌’是何意思。 沐夜愣神的时候,云川却是听懂他的意思了,粉面直摇,说道:“先生说笑,在下云川,半月前蒙难,是沐姑娘救我回来。姑娘妙手仁心,在下幸得一命。” 苏子鹤闻言当即大笑两声,他内力一出,一道风迎着沐夜的脸庞呼呼的刮,当中嘲笑之意不言自现。 “她妙手?她仁心?”苏子鹤笑颜看着垂面不语的沐夜,继而道:“徒弟,我不在这些日子,书里的药名你可记全了?” 沐夜眸光微移,咬着下唇,默然摇了摇头。 苏子鹤无意中扫过沐夜右手,眸光瞬时一暗,一手握住她的右腕。蹙眉问道:“毒发了?” 沐夜点点头,云川瞧见那时的苏子鹤表面是抓着沐夜的手腕,实是在诊她的脉,心中一沉。 苏子鹤惊眸直视着沐夜,手中巨力一握,冷声道:“你这是……练了什么功?” 沐夜一惊,拧眉回看着师父,满脸疑惑。 苏子鹤面上的寒笑不再,肃颜直盯着她瞧,手中的力还在加重,云川在一旁,几乎听到她腕骨传来的咯咯声。 “还敢骗我?你身上经络大通,内力倍增,连经脉间的脉点也扩充了数倍,若不是练了旁门左道的邪功,怎会有如此变化?我才走几日……你连背叛师门这等事都学会了?” 沐夜手腕虽疼,可她死忍着眼都未眨一下,黝黑的眸子倔强地回视着师父。云川看着她那支细弱的右手,蹙眉急道: “请先生明察。” 苏子鹤盛怒之下,转目看向他,云川一咬牙,说道: “沐姑娘未曾背叛师门,也未练什么邪功,是我,是我在她身上用了针,通她经络,行之脉点,还……封了她手腕间的血口。” 这话一出,不止苏子鹤,连一旁的沐夜也愣了。云川一脸的愧色,远远看了沐夜一眼,又道:“我行针时沐姑娘昏迷,她什么都不知道……” 沐夜眨眨眼,瞧着他茉白色的脸,眉头一蹙。可还不待她开口,苏子鹤一把松开了沐夜的手腕,一个纵身闪到了床边,冷目凝着床上的云川,沉声问道: “行针?什么针?”眸中的期待之色,亮如明星。 云川直视着他,坦言回道:“牛毫针,天一脉。” 苏子鹤双眼瞬时瞪成了铃铛,探去的身子忍不住的颤抖起来,他木木地摇了摇头,痴痴道:“不、不可能……你,你定是骗我。” 云川浅叹出口气,伸手捏出藏在耳后发丝间的三根银针,递到苏子鹤面前。 苏子鹤在看见那三根银针的一瞬间,肩头一震,如遭电击一般,俊颜上更是燥热泛红,他颤抖着双手轻轻接过云川手中的针,用嘴一吹,接着凑到耳边,直到听到那一串清脆如歌的灵动之声,顿时,仰天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是,是牛毫针,是童谣的牛毫针!这便是传说中的‘三寸牛毫拧乾坤,万丈黄泉未成饮’,入脉穿骨,救死扶伤、起死回生,此乃神针啊!” 云川不知苏子鹤医痴的本性,只是觉得他的笑声有些刺耳。沐夜倒是从小被师父乱放的内力轰惯了,她屏着内力悄悄靠近了床边些许,趁隙将师父打落在地上的银针踢到了床底。现在他是高兴了,谁知道他一会儿又瞧见了这些凶器,会不会又动起杀人的念头。 云川瞧见了沐夜的动作,感激的朝她笑了笑,哪知沐夜冷撇他一眼,面上有气。 苏子鹤笑够了,一面惊叹着‘牛毫针’的巧夺天工,一面又对着云川问道: “天一针是从百年前崇华派一位师祖那里传下来的,听说最后一位传人童谣十几年前被逐出了崇华,他一不收徒,二不著书,你,你的天一针……是如何学来的?” 云川微歉的笑了笑,回道:“先生请见谅,我曾答应过他老人家,要守此秘密一生。” 沐夜蹙眉,瞪眼瞧着他:这小子当真是看不清形势么?眼下师父想取他性命不过弹指,他不老老实实回话,居然还敢在这里卖关子? “你居然还见过他?!见,见过童谣童老前辈本人,是本人吗?”苏子鹤完全不在意云川的那个秘密,一脸激昂的兴意,连带着话音都是颤抖的。 沐夜认识师父一辈子了,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连三年前采得一株千年老蔘时都未曾这样激动。 云川既然知道了苏子鹤是沐夜的师父,对他自当敬重,于是恭敬的回道:“是,我与他老人家,相识数年。” “我的天……”苏子鹤惊叹。“我也只是幼年时,在梦中见过他几次,这针……倒是与梦中一模一样。”他小心翼翼的将针送回云川手中,眼中满是不舍。 那时的云川一直是靠双手支撑身体的,接过牛毫针时,上身已是摇摇欲坠,沐夜瞧见了他额上的汗点,于是上前将枕头垫在了他后背,又将他的身子向后拉了拉靠在了墙根。 “谢谢。”云川抬头朝她笑道。 沐夜看都未看他,蹙着眉,低着头,瞧着地面。面上似乎还有气。 “徒弟,你走开!” 沐夜感到有人将她推了一把,身子向后倒了两步,抬头一看,原来是苏子鹤瞧见了沐夜身后那书桌上的一摞纸。 不好,放在那里的笔可是她从师父的院子里偷回来的,还没来得及还回去。还有云川看的那些书,也是师父的珍藏。 “师父……”沐夜正要开口,苏子鹤却伸手将那一裸黄纸拿了过来,看得认真。 “这是你写的?”苏子鹤提声问道,此时的他,话语间惊诧犹在,杀意与寒气却是消的一点都没了。 云川依旧笑着点头,谦卑的话依旧:“病榻难度日,不过偷搬些古人典籍上的东西,草草成文,先生莫笑。” 苏子鹤惊眸又起。“我如何笑的出口?!”他细细凝着纸上的画,还有那一行行精美的小篆,摇头叹道: “你到底是哪里掉下来的小子?这字写的,我这辈子还没瞧过如此好看的字体,这画是‘幼工’吧,工笔中最难的写实体,我师父也是年过六旬后才习得此种画法,你年纪轻轻,哪里来的天赋啊?” 云川面颊微红,摇了摇头,不敢应下。 苏子鹤一页页翻着看,每看一页,眉梢便扬一次。数十页翻下来,当他再看向云川时,眸光亮如夜晚最明的极星,忽闪着星光,说道: “我当年著这些书时,只注药性,不理排序,药草类目病情类目更是多到让我心烦,曾经几次想去整理却又无从下笔。今日见你这分类,有序不乱,出诊的记录中你摘出的净是我书中精华,句句下来真是完美到极致,正是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精辟,精辟至极啊!” 云川眸中同是一惊。“这些书,竟都是出自先生之手?” “唉!我自幼便是医痴,看尽天下医术都觉无趣,便自己动手写了起来,那会儿文墨不通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写成了‘狗屁不通’。” 云川当即摇起了头,摆着双手:“先生太谦!云川也喜医术,典籍也读过些许,可是来这里后读了先生的药典才知自己鼠目寸光。先生书中所绘之药,概大典之所概,详尽不同病症之利害,用药分多少,下药分老幼,食药分先后。每每观之,净是赞叹,半月来长叹此书未能流传于世,当是天下医者之痛。” “你,你小子……”苏子鹤心中本来就敬他,又被他反夸一番后,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瞧瞧眼前这顺眼又顺耳的小子,再想想自己那个教导了多年还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的徒弟沐夜,心中一阵长叹。 “对了,你说你叫什么,云川是吧?我叫苏子鹤,从今往后,你也别老先生先生的叫,你叫我子鹤就行了。” 沐夜双目一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还是很冷的那一种,她下意识的摇摇头,总觉得此时此刻眼见和耳听的一切,有点不真实。 “如此不妥,先生是沐姑娘的师父,您当是我的长辈,我,我还是称您‘苏先生’好一些。” “哎呀,随便吧。”苏子鹤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终于唤了站在他身旁的沐夜一声:“丫头,下厨给我们炒两个菜去,再烫上壶小酒,今晚我要和云公子把酒到天亮!” 沐夜愣愣地看着师父,似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今晚的苏子鹤在沐夜眼中,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曾经见人就杀,见不死就折磨的苏子鹤是被人掉包了吗?沐夜不确定,她真的很不确定。 “耳朵聋了吗?!”一道内力携风而来,呼啦啦吹起沐夜身上的白衫。 呃,是她师父,没有错…… 沐夜转身正要走,云川却道:“莫叫沐姑娘再忙了,我刚用过饭,再说……她身子也刚好。” 沐夜淡淡瞧了他一眼,可苏子鹤当即开口了:“哎,夜里吃点宵夜嘛!再者,这点活算什么?沐丫头十三岁的时候,三天不吃饭,拉着一车5个尸体能跑半个山头,你可小看她了。” 沐夜在苏子鹤背后无声地瞪了他一眼,苏子鹤感受到目光正要转过身,沐夜已经拿起桌上的食盘走去屋外了。 今夜月明星亮,院子里偶有几道徐风吹来,倒是怡人。沐夜刚走到院子的石门下,身后的旧屋里传来师父清亮的嗓音: “我说怎么有些眼熟,你身上这件外衫是我的呀……” “哎呀,这件是旧衣了,一会儿我将我今年刚从苏南做的那两套冰丝长衫给你拿来,啊,这里衣也是旧的,我回去给你取套睡袍来。” 沐夜浅浅叹出一口气,低头看看手里的食盘,上面静静的躺着两双筷子,两只碗,两只碟子,两只匙,全是双的。 从她救了云川以后,潜移默化之中,她的人生改变了…… 第7章 妒忌·教训 不得不说,云川人虽残在床上,却在无意间做了件积福积德的大善事。 苏子鹤长住在京城,沐夜成人以后他每月只会来一两次,每次来,他要么在墓园里捉几个活的,要么从墓园里捡几个现成的,总之,必须要杀几个人折磨几个人才算痛快。 卞园里现在来了八个活人,躲在房里连茅厕都不敢上的李老头自然不算,不夸张地说:这八条人命全是仰仗云川才活下来的。 三天的时间里,苏子鹤天一亮就扎进云川养伤的旧屋里,他把柜子上陈年的旧书一本本翻出来,小到一个伤寒的病人大到某某年份里的一场瘟疫,他二人你说我辩,屋门一关就是一整天。 连自己的徒弟都顾不上打骂了,苏子鹤哪里还有时间去杀人呢? “唉……”沐夜浅浅叹出一气。“娘,这心情……有些复杂。” 沐夜将一舀子水小心翼翼的浇在冢周围的一圈蝴蝶花上。其实沐夜从小就有个习惯,不喜欢与活人说话,面对着死人时,却能说出许多。 她跪在母亲的墓前,抚着碑上的字,又道:“娘,这是否就是人们常说的妒忌?”沐夜想了想,蹙眉又道: “师父瞧见那小子脸上的疤痕,想都未想就跑去地窖挖出那瓶‘丹宁重生膏’。我十二岁那年颈下被尖石滑出五寸一道长疤,那时师父说这药世上仅此一瓶,就是舍不得用给我。师父还说,这药数十年的旧疤也能除,总说明年明年,这一拖,就是七年……”沐夜轻咬贝齿,摇了摇头,眸光一暗:“不,娘,我想这不是妒忌,这是后悔。悔我当时不该手贱,救个多余的人回来。” 墓边拂来一阵风,蝴蝶花花蕊颤颤,花头来回摆动着,花衣却在翩翩起舞…… …… …… 沐夜提着空篮子走回了卞园,路过李忠居住的厢房时,从窗户缝里给他塞了两只馒头进去,李老头瞧见了,探出半个脑袋,笑呵呵道:“谢谢小姐了。还有啊,小姐你师父何时才走啊?他可又刁难你了?” 沐夜摇摇头。“他现在忙的紧,顾不上我。” 李老头伸手将窗边的馒头揣进怀里,点点头:“那小姐你多保重啊……”说罢,赶紧合了窗缝。 沐夜一拂袖,转身离去。 厨房灶台边放着两个大筐,里面净是苏子鹤从山下背回来的菜肉瓜果,原本还有一身带给沐夜的衣服,不过他带来的衣服款式和样子从来没变过,白纱长裙雪丝里衣,连腰带上的图样也是,苏子鹤回来的第一天沐夜便将衣服收了起来。 眼看着菜篮子里的菜三天下了一半,沐夜心中不舍,还是从篮子里翻出一条里脊肉,拿出两捆菜。 菜做好了,沐夜盛出自己的那份,接着将师父和云川要用的菜用碗碟盖好,送去后院的旧屋。 沐夜带着饭来到后院,在屋门前唤了一句:“师父,可以用晚饭了……” 说罢,推门走了进来。 沐夜踏过门槛,刚抬起头就瞧见了坐在桌边的云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云川‘完好无损’的离开床榻,那时的云川是被苏子鹤搀扶着走到桌边的,苏子鹤真是用心,不但用了最好的药医治云川的伤,且从头到脚为他打扮了一番。 那时云川的脸上,再没有一点刀痕,夕阳映上他光洁白皙的面庞,透着棱角分明的俊逸;乌黑的星眸,闪着迷人的光泽;轻抿的唇角,弧呈半月,温如流水。冰丝长衫套在他的身上略大了些,可还是衬的他一身贵族之气。云川转目而来,弯眸对着沐夜,绽起一笑,仿佛千山隐其身后,日月不敢与之争辉。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靠衣服马靠鞍’了,沐夜心想着,收回目光,将手中的食盘落在桌上。 “嗯,好,退下吧……”苏子鹤全部精神都凝在云川笔下的那一行字上面,早无心他处。云川蹙眉,仍想挽留她一起用餐,还不待他开口,沐夜冷斜他一眼,垂首出了屋子。 沐夜回到自己的房间,草草用了饭,又呆了许久,直到天色黑了,他才起身走去旧屋。 “师父,我来收拾碗筷。”沐夜在门外说罢,推门走了进去。 那时苏子鹤刚把云川扶回床上,被子还没来得及拉好,苏子鹤回头一见沐夜来了,焦急的面顿时一亮: “你来得正好,徒弟。帮我扶云川躺下,我,我许是这几天吃的都太急了,肠胃有些不适……” 沐夜恭顺地点点头,苏子鹤不再多说,拍了拍云川的肩膀,面色着急地飞出了屋门。 沐夜愣愣地看看门外,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小爽。 云川面上有些尴尬,他哪好意思真的等着沐夜来扶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撑着身子向下倾。 ‘嘶~’这一个逞能果真遭了报应,云川肩后一道剧痛穿来。 沐夜闪上前来,一把扶住了他的后背。 “谢,谢谢沐姑娘。”他面色更白了。却不是惨白,因为白中还透着点粉。 沐夜用鼻子哼出道气,不回他,扶他躺下时手中的力却轻柔到了极致。她掖好被脚,拉好他的枕头,见一切妥当,转身要走。 “沐姑娘……”云川唤的有些急。 沐夜虽未应他,却停了身子,侧目看着他。 “这个……”云川支吾着,手从被子里伸出,手掌一开,里面是一个树叶包成的小团子。沐夜愣了愣,见云川将手一直伸过来,于是接了过来。 沐夜定睛一瞧,这一团树叶不就是旧屋外爬满了的‘赤珠’吗?她将血红色的叶子打开,里面又是一片崭新的叶子,再打开,是一片嫩叶,嫩叶的中央裹着一小撮晶莹透绿的膏状的物体。 沐夜凑到鼻尖闻了闻,登时一怔。 她瞪着乌黑的眸子直视着脸前的云川,一字字问道:“师父的‘丹宁重生膏’?”她之所以问,因为她依稀记得这味道,可她又不敢相信。 因为这可是她师父的心头肉啊。 云川点点头,目光不敢看她,似是有些心虚。 沐夜瞧他这样,眸光一惊,手中一紧:“你疯了?你敢偷他的东西,你真是不知他的手段……” “不不!”云川一听,赶紧辩解道:“姑娘误会了,云川蒙苏先生恩重,怎会做如此无耻之事,这药……甚是奇特,于是我恳求苏先生给我一些做研究。可此药中精华乃是天蟾泪,此物早已绝迹,又岂是人力能挽回的。只是……” “只是什么?” 云川瞧着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侧的颈下,低声道:“姑娘纵然天生丽质,只是……在下觉得,即是姑娘家,有个伤痕在外总是有些不妥,姑娘这里的伤如果也能得此良药……” 沐夜眸光闪动,她猛地瞅了云川一眼,云川立刻收了口。 “谁叫你多事的?”沐夜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颈下的那道伤痕,又瞧了瞧自己手中那一小撮曾经最梦寐以求的药,心中无端一股气冲上来。 她一把将那药包丢向云川,可是距离稍短偏向了地面,云川眼见那天下罕见的奇药要着地,身子一起就要去接,只听‘咯’一声。 沐夜闻声一个低腰险险接住了那包药,另只手一抬,扶住了云川倾下来的身子。 “你不是懂医?你知道胛骨有多难愈合吗?师父说你是天才,我看你,真比傻子还傻,呆子还呆……”沐夜气结,一想到刚刚他胛骨传来的那声细响,心下就有种想干脆捏碎它的冲动。 云川被沐夜扶着缓缓躺回了床上,他惨白的唇角一勾,弱弱道:“那药,是珍宝,千金难求,你便是不用,也不该如此糟蹋……” 沐夜微怔,耐下心细想想,觉得自己刚才却是冲动了些,她看着云川一双星眸,又看了看手里那米粒大的药膏:是,犯不着为了他跟自己过不去。 沐夜握着药的手一收,点头道:“好,我收下了。这算是……你还我的‘救命之恩’,以后你我不相欠了。” 云川面上的笑扬的更高,似乎沐夜自己也不记得,这话她已说第二回了。 “谢姑娘成全……”云川满意地笑着点点头,似是在作揖。 沐夜一甩头,离开了床边,她又回头看了云川几眼,只见他脸上的笑还挂在那里,沐夜皱皱眉,心中一道熟悉的感觉袭来…… 虽说是自己占了便宜,可是,怎么还是有种被人给算计了的感觉呢? …… …… 那夜之后,苏子鹤整整闹了两天肚子,因为当日晚饭他与云川是一起吃的,人家云川好端端的,所以他不好对沐夜发作。 云川对苏子鹤的医痴面目算是认了个清,苏子鹤腹泻第二日服了药,此药止泻有奇效只是吃完人会发倦。苏子鹤几次双眼都快合上了,只要一提到‘药’或者‘病’,人就像打了鸡血一般猛地瞪大了一双血眼。云川说要给他施针,他却死活不同意,说是太糟蹋。医痴,不愧一‘痴’字啊。 苏子鹤来卞园的第十天,沐夜掐着日子,知道师父快要离开了。以往快到离别之日时,沐夜对他虽是有恨,却也有那么一丝不舍,可眼下,沐夜第一次,打心眼里想他快点离开。 这日晚饭后,沐夜在野菜地里多浇了会儿水,再回旧屋去收拾食盘的时候,天色已黑。沐夜推开门,屋里没点灯,静悄悄的。她转头向着云川所在的床榻一看,只见云川闭目躺在床上,月光倾泻在他白皙的面庞,而苏子鹤就坐在他的床边,一言不发严肃地凝着云川的脸。 沐夜见过师父那样的神情,心中一急,开口唤道:“师父!” 似是再迟一分,师父袖中的晗苍针就要射入云川的天灵盖了。 苏子鹤侧目过来,淡淡看了沐夜一眼,说道:“我点了他穴,他只是睡着了……” 沐夜早瞧见云川胸前的起伏,知他是活的,只是没想到师父会主动与她说明。 苏子鹤目光一直在沐夜的身上,他看见沐夜双目凝着的方向,于是沉下声音,与她说道:“丫头,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天一脉唯一传人‘童谣’的事?” 沐夜转目看他,不明所以,想了想,接着点点头。 苏子鹤说:“童老前辈这一辈子,医术虽已登峰造极,可他最终还是被名门第一大派崇华派逐出了师门,原因就是他太贪财了,可是曾有人想以万金买他的‘牛毫针’,他不肯。因此,世人更是将牛毫针传的天上有地下无,只是,童谣还有一样东西比‘财’更爱之,那就是‘权’。数年前,太医院出了一位神医,一双妙手能起死回生,没人知道他来历,他只为皇室一族看病。”他一面说着,一面用黑暗幽深的目光凝着沐夜,寒声又起: “丫头,我大概知道这云川是什么身份了。他是好,好的不似凡人,不,他本就不是凡人,只是……他这身份,不是你能攀得上的。” 沐夜眸光凝着云川的睡脸,又看了看师父,浅浅道:“师父多虑了。” 苏子鹤面上挤出抹寒笑,伸手抚平云川身上的被子,接着起了身。 “我答应过你娘,授你武功,传你医术,其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苏子鹤走过沐夜的身边,一道寒风拂过沐夜的身侧,当他走到书桌前,低头看看桌上的一页页纸,叹息道:“可惜了,百年出一双过目不忘,千年造一颗玲珑心,他应是千百年里绝无仅有的当世人才,只是可惜……” 沐夜听到师父这句的时候,心底就起了一丝疑惑,当她正准备转身的时候,只听一阵疾风划过耳旁。 这声音沐夜太熟悉了,那是师父翻袖的声音,那是晗苍针即将出手的声音。 脚下一踮,腾空而起,沐夜瞬时挡在了云川的床前,苏子鹤这次来袭不似上次那样只为试探,针针都是带着杀意而来,沐夜使出内力挥袖打去。 “蹬蹬蹬!” 沐夜很有自知之明,师父使出内力打出的晗苍针,她是不可能再像上次那样将它们拂去地上了,唯有使出内力逼其转向,果不其然,一排银针调转方向,深深地钉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屋子里瞬间静的出奇,谁也不动、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响起‘嘀嗒’‘嘀嗒’的声音。 沐夜身手已是极快,却也只能拦下九根晗苍针,还是有一根,钉在了她的手臂上,鲜血顺着她的藕臂流下来,落去了地上。 苏子鹤寒目看着她的手臂,不为所动,像是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摇了摇头,负手踱步而去,携着内力的话语随风而来: “我走了,徒弟。为师这一针是要教会你:救人、护人,也要视自己能力而为;救人、护人,总是要以自己为代价的。最后,有些事如果是你执意要去做的,那后果……就要自己担着,不论是死是伤。” “是,师父。”沐夜俯身回道。 “承恩有一封信,我放在桌上了,这两月沐家要来,我就不回来了……”苏子鹤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完最后一字,院子里一阵风过,再没有一丝动静。 沐夜叹出一息,她侧头看了看身旁的云川,吐息均匀,毫发未伤,又瞧了眼自己的右臂,银针直插脉中,血流不止。 她眉头微蹙,一把将那银针拔出,‘叮’一声扔去了地上。 “真该死……” 也不知这话是说她自己,还是云川。 沐夜走到书桌前,凝着桌上那信封看了许久,将手上的血擦净,宝贝一样的揣在了怀中。胳膊上的血还在渗出,她点了止血的大穴,接着端起桌上的食盘走出了旧屋。 ‘嘎’一声,屋门被合上,几乎同时间,床榻上一直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 云川伸手将自己颈间的一只牛毫针抽了出来,月光下的细针闪着粼粼之光。 如果不是它,云川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一幕。星眸凝着黑暗无光的屋顶,嘴边泛起涩涩地一笑。 时间点点流去,中夜时分,旧屋的窗上印出一团小小的身影。‘咳咳咳’三声细微的轻咳,从窗外传来。 云川看也未看,闭目,轻叹出一句:“在沐府的人到之前,动身。” 第8章 承恩·相别 窗外天色亮了,沐夜起身,从枕头下拿出一封信,轻轻的展开,认认真真的又看了一次。从昨晚到现在,她已经读过七次了,即便如此,她眼中的光依旧是跃跃不止。 这么多天来,总算有一个好消息了。 承恩要来了,时隔七年,她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了。他在信上写五月二十九日动身,也就是说,还有四天,他就要到了。 这种喜悦又期待的心情,沐夜7年没有体会过了。 带着这种好心情,她塞了满满一篮子的冥纸赶往墓园,这天大的好消息当然要一早告诉母亲。 这天从墓园回来的时候,沐夜面上的光彩卞园里每一个人都看见了。 众人惊诧之时,李老头多日未出门,憋了许久的聒噪又起: “小姐,这是吹得什么风?一早便见你面上泛光,若不走近看,我还当做你在笑呢!” 沐夜心情好,难得的侧头瞧着他,回道:“今天母亲冢旁的蝴蝶花,开得好。” 老头笑呵呵的,点点头:“夫人在天上庇佑着姑娘呢。” 沐夜点点头,继续向后院走去。 李老头正要转身,似是突然想起一事,抬头喊道:“姑娘,沐家来人送信儿,说是今年要提前来,约么着还有三四日就到了,姑娘知道不?” 沐夜身子未回,只摆了摆手,似乎在说:知道,知道。 “姑娘既然知道,那……旧屋里那位,姑娘准备如何安置他呢?” 李老头这话一出,沐夜怔了下身子,脚下一滞。 糟了,从昨晚开始,她只顾着高兴,完全忘记云川这回事了。 沐家祭祖期间,沐夜是要被禁足的,除了后院哪里都不能去。她不能去前院,可前院的沐家人,是可以来后院的,虽说往年很少有人来打搅她,可是,今年沐家来了一大帮,保不准有手贱、嘴贱的,万一发现了云川…… 不妙,很不妙。 沐夜脚下加快,一阵青烟似的进了后院。 李老头驻在原地,摸着面下的胡须,面上泛起一抹浅笑,只道:“孤蓬东流逝,又是离别时……” …… …… “滋滋滋……”。锅里的油蹦出了花。 沐夜猛地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端着的鱼,又看看锅里冒着烟的热油,也不知已呆了多久。 算了,不想了。沐夜索性与自己说道。 她救了云川,收容他这么多天,她已经是破天荒,是仁至义尽了。她干吗还要为他之后去哪儿做谋划?干吗还要考虑他的伤? 对,就说留不得,就说要送走就好了呀。 沐夜心中有了定论,手下的锅铲一个用力。 “呃。”定睛一看,锅里的鱼被叉成了两半…… 沐夜一手端着食盘,推开了旧屋的木门,抬脚进屋。 云川坐在桌前,侧目看着刚进门的她,温润一笑。“好香……”又是这句。 沐夜微怔,一脚停在了门槛处。 此时的云川神采奕奕的端坐在桌旁,他面上不再是苍白还缀着几丝红润,他束起长发,精神倍增,偏偏长衣,皎如玉树临立风前。 沐夜蹙眉看着他:“你怎么走过来的?” “尊师医术高超,用药几天来,我身上的伤已愈合的差不多了。” 差不多?几天前也不知道是谁的胛骨,还能咯咯的发出‘笑声’呢。 沐夜走进屋里,将食盘重重落在桌上,没好气的回了一句:“我看不是我师父医术好,是你自己会医,叫你看我那么久的笑话,你倒是满足。” 云川惊,赶紧摇头:“姑娘救我一命,我怎会笑姑娘?” “你怎么不笑?那晚我晕去,你在我身上施了针我都不知道。”她端出食盒里的鱼和菜,两人仍是分餐,一人一份。 云川不说话了,面带愧色。 沐夜瞧着他那憨直的样子,心中竟有点儿气愤:像这种大义凛然帮了别人的事情,他居然不回嘴了? “你既然能起身了,那就下山吧……”沐夜话中带着些许的气。 云川笑笑,点了点头。“是,打扰姑娘许久,是该离开了。” 沐夜手中的空碗一怔,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是认真的。 沐夜心中一触,面上却不动,只顺着他的话,说道:“好,明天我叫人送你下山,山脚有个村子,你可以先住在那里。” 云川摇摇头。“已经麻烦姑娘许多,下山的事,云川自有办法。” 沐夜惊眸看着他,向他走来:“你该不会想自己走下去?你若能活着走,不,爬到山脚?我且把命给你!” 云川听出她话中的气愤,面上笑着,心中却泛着暖意。“不是。” 他伸手将桌子上的一封信递给沐夜:“烦请姑娘托人把这封信送于山下村子里唯一的米铺,交给他们掌柜便好,明天晌午之前,自会有人前来。” 沐夜看看那信,又看了看云川,蹙眉道:“原来你早谋划好了。” 想想刚刚还在为如何在山下安置他而跑神的自己,简直可笑。 云川正要开口解释,沐夜正在气头上,一手接过那信,冷冷转过身,说道:“现在就去给你送,你早走……我早脱身。”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云川星眸黯下,低头看看桌上,两份菜,两副筷子,两只碗,碗沿上有缺口的那只是沐夜的,完好的那只,是云川的。 而对着云川碗的那份饭菜,青菜堆成了小山,大大的鱼头大块的肉。 也不知是否已成了习惯,云川笑着,又叹出一气…… 第二天一早,沐夜起床翻了翻家典,也不知老天是不是故意的,这天居然没有要祭墓的。 闲来无事,她从后院的荒草地里找出两块残缺的棺材板,然后找出木锯,将其锯成了长条,木条板上有许多木刺,沐夜拿出一个刨子,打磨着板上的木刺。 “小姐,小姐啊!来人了————!” 沐夜听见了李忠的呼声,抬头看来,他身后果然跟了一群人。 四个白衣的男子抬着一顶轿子,三个粉衣的侍女。他们刚站定,轿子后面跳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你就是‘沐夜’?这名儿起的,我还当是个男的。” 沐夜放下手里的刨子,站起身来。 与她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袍,束发而冠的年轻‘男子’。确切的说,沐夜一眼就瞧出‘他’是个女的。这丫头应该比沐夜小,最多也就十五六岁,白嫩嫩的脸颊,一双葡萄一样剔透的大眼,粉嘟嘟的嘴唇,一副机灵的模样,歪着脑袋打量着沐夜。 “你这没礼貌的小丫头片子,她是沐府小姐,你要尊称‘沐小姐’。”李老头想替沐夜出头。伸手正要敲那小丫头的脑门,谁知她像背后张了眼睛一般,脚下微动,身子换了个位。 “我是小子,不是丫头。”她鼓着嘴喊道。 沐夜和李老头眼中都是一惊。 这是极为高深的一种轻功,在敌人尚未察觉之前,移形换位。沐夜不敢再小看她,于是对一旁傻了眼的李老头说道:“你下去忙吧。” 李老头不放心,不情愿的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又道:“小姐,要有事儿你就喊,咱前院……不差人儿。” 沐夜脸一黑,是不差人,都是一群小羔羊。死人都怕,更不用说活着的了。 “来接云川的?”沐夜淡淡问道。 男扮女装的小丫头点点头:“嗯啊。” 沐夜领着他们走到了旧屋,推开门,他们二人进门时云川正静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他受伤时的那身白色的锦衣,半月前沐夜将它补好了,只是没有想到,云川走时还要穿这一身。 “哈哈哈哈,瞧你这狼狈样儿。” 猛地一道笑声划过沐夜耳边,她循声看去,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竟已扶着门框笑弯了腰。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救兵’啊?沐夜纳闷。 云川非但未恼,也笑了。“你来晚了,没瞧见我最狼狈的时候。” 是,瞧见那一幕的,只有沐夜一个。 “以前我爹丢我进河里练轻功,你还在一旁笑着看,我就知道,早晚有天也叫你尝尝苦头。”小丫头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了云川的面前。 沐夜看得出,他们二人是老相识了,心想着云川这一去,路上也有了保障。 “等一下。”沐夜突然开口。 那时,小丫头的手正触到云川的肩膀,想要将他扶起,沐夜这一唤,她的手怔在了半空。云川和她两双眼睛齐看着沐夜,沐夜愣了下,方才道: “他身上的胛骨和肋骨还未长好,你让他就这样坐着轿子下山,不死也废。” 小丫头一惊,收了手,低头瞧着云川。“哥,你可没说你伤这么惨?” 云川尴尬的笑笑。 “姑娘,那你说咋办?”小丫头倒是不客气,一双圆咕隆咚的眼睛直盯着沐夜瞅。 沐夜看看云川,他也正凝着自己,于是说道:“等下。” 沐夜出了房间,将院子里劈好、磨好的木板拿进了屋里,她又从篓子里拿了些布条,接着来到了云川的床边。 “脱衣服。” “啥?!”小丫头一个跳脚,眼睛瞪得老大。 云川似是看懂了沐夜的用意,挥了挥手:“白泥,你先出去吧。” 叫白泥的小丫头骨碌几圈眼睛,接着点点头,边走边回头:“要是不对,你就喊啊,哥!” 云川无奈地笑笑。 白泥出了门,云川褪下了外衣,手正刚放上里衣的领前,沐夜说道:“不用了。” 她拿起手中的木板,一根根固定在云川的伤口周围,接着将绷带紧紧的缠住。 沐夜缠绷带时,身子和脸靠的云川极近,云川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还是那淡淡的药香,云川粉面上泛起淡淡地一笑。 “我看那轿子造的很宽,你在里面不要躺着,尽量坐着,你的下身能缓冲颠簸,疼的会稍差些。”冷冷的语气说道。 云川点点头,笑着回道:“好。” “你这伤,可能会留下病根,你那神针,有空就多往自己身子上扎几下。” 笑着继续点头,“嗯。” “好了,包好了,你走吧。”沐夜起身,目光淡淡的看着他,眸中没有一丝的留恋或不舍。 云川扶着床,缓缓的站起身来。 从近处看,云川要比沐夜高很多,高了差不多一个头。只是沐夜平日里将他看的柔弱惯了,从没有注意到他的高。 云川走了两步,脚下虽稳,身形却有些晃,沐夜扶起他的胳膊,缓慢地走到门边。 云川在门前停下,徐徐转过身。他伸手从耳后捏出那三根细如发丝的牛毫针,将三根银针弯成一个环,头与尾相连,放在手掌中,停在沐夜面前。 “救命之恩,我是还不了姑娘了。这三根银针希望姑娘收下,如果姑娘又像那晚……”他微顿,接着又道:“我桌上留了一页纸给姑娘,上面记录了行针的方法,只要姑娘按那方子行针,可缓一时之痛。” 沐夜一愣,双目直盯着他。 她记得师父曾经用数十数百的语句去形容‘牛毫针’‘天一脉’的珍贵,连‘丹宁重生膏’这等奇药也不足与之相比。 师父还说过,牛毫针传到童谣这一代,就只剩七根了,一针十城,三根牛毫针,已是天价…… “你的伤……怎么办?” 云川笑笑。“不是被你治好了么?” 云川又将手中的牛毫针向前伸了伸,只是不敢触到沐夜的手,他笑:“你总说我欠你一命,却不给我机会还么?” 沐夜伸手接过那小小的银色指环,指环太小,她捏去的时候碰到了云川的手指。原来不只苍白,还冰凉。 他的伤根本就没有好,他只是勉强要走。 可是沐夜眼下的情况,可不好留他。 两人间静了一会儿,云川又道:“你将它戴在手指上,锁紧它,便不会弄丢了。” 云川说罢,拉开了身前的大门。沐夜还盯着手里那明晃晃的环形银针看着,再抬头时,门外的白泥已经搀过云川的手,带着他走向院中。 沐夜手里一攥,起脚迈过门槛。云川缓缓回过头,对她摆手:“终须一别,姑娘就在屋里吧。” 沐夜果真住了脚,她看着一个侍女拿出一个明黄色的袍子披在云川的身上,她看见另外两个侍女扶着他走进了轿子。 轿夫抬的很稳,平起平落。 沐夜看着他们一行人,渐渐退出了自己的视线…… …… …… 山路崎岖,轿子却甚少颠簸。 一身男装的小女童蹙起不悦的眉头,瘪嘴唤道: “哥。” “嗯。” “我来那晚,你只说沐府来之前要离开这里,你可没说,你伤的这么重……” “夜深人静,怕你叫出声来。” 小脑袋一晃,虽然不爽,居然很有道理。 “哥。” “嗯。” “你也没说,救你的是个姑娘。而且,居然那么,那么那么好看?” “怕你自卑。” “该死的,是真好看。比我们崇华山上所有师姐师妹加起来,还要好看。亏了我把自己当男人,不然真想死。” “就是怕你这样,才不说的。” 白泥怒,一掀轿帘,指着他的鼻尖喊道: “那你也不能把师叔的‘牛毫针’送给她啊,你这败家玩意儿,知道那玩意儿有多贵吗?都被人害成这样了,还是不长记性、不长心眼吗?” 云川笑了,一副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这是我今生信的,最后一人了……” 第9章 仇人·亲人 六月三日清晨,修碑师父李忠向沐夜辞别,大约晌午的时候,沐夜在墓园祭墓,梅仁跑来唤她,沐府一行人已经到山下了。 沐夜回屋,换上师父给她买的新衣。她特地重新梳了头发,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碧簪,那是娘亲留给她的。她梳了个飞云髻,只别了那一支碧玉簪。 镜中人,细眉如柳,深眸似水,清丽胜仙。沐夜从不画眉,不上脂粉,她的面上有一种天然而去雕饰的自然之美,尤在眉间唇畔的气韵,淡泊一切的冰冷,却又衬出她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凡。 她理了理垂下的额发。这发,只是为了承恩而梳,只是为了让他见到最好的自己。 往年沐家来人祭祖,一行至多二三十人,至少十人。而这一趟,浩浩荡荡来了一百一十人。 沐夜和院子里的八个下人在卞园正门外侯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就见打着沐府旗子的马队行来。 沐府是西皇朝绝无仅有的世袭军人,后人一出生都是带着封号的,祖上的英烈也都是战死沙场。沐家军有自己的旗号,红底黄字的‘沐’。从山上远远的向下看去,就是那一个‘沐’字,最为扎眼。 四个持军旗的高头白马停到了门前,沐夜为首的九人纷纷跪迎。 “下马!”只听一声长呼,众人纷纷从马上下来。 沐夜一直低着头,直到听到一个低沉而又威严的声音在她脸前响起:“起来吧。” 沐夜起身,脸前正是那沐家的当家,她名义上的爹,沐麟。 一袭红色的盔甲,长剑在手,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鹰目,他的鬓角旁几缕白发额外显眼。 沐麟靠着拥护大皇子临朝走到了皇朝武将的最高点,可是,老天厚他,却也是公平的,他今年五十七岁,他老了。 沐夜起身后,退到了一旁,沐麟的目光再沐夜的发间的碧玉簪子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一掀长袍,起步入园。 沐夜躬身侯在那里,跟在沐麟身后的是两排六个近身兵,他们进园不久,门口又陆续驶来四辆马车。 第一辆马车上走下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约五十岁的年纪,慈眉善目,手中还捻着一串佛珠。在她身后下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岁左右的模样,那女子打眼看上去像极了她身前的那位老妇人,腰间挂着一柄镶玉的长剑。 “娘,小心点。”年轻女子扶着老夫人走来。 那时的沐夜早已躲到了一排侍女的身后,她衣服的颜色也与婢女们的差不多,出了身高比她们高了一些,如果不细看,实在不显眼。可当那老妇人走到沐夜身边的时候,老夫人脚下一停,侧头对着沐夜笑了笑,一脸的和蔼。 “你是小五吧?” 沐夜避不开了,只道:“贱女沐夜。” 老夫人点点头,转了颗手中的珠子,一老一少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进院子,那个年轻的女子回过头,远远看了沐夜一眼,眼中尽是讥讽还夹着几丝厌恨。 老的,是沐家的大夫人——萧氏,年轻的,是沐家的大小姐,沐茵茵,从小便订了亲,只是迟迟未过门。 看见了熟悉的人,往昔的一幕幕似是重回眼前,沐夜的脸垂的更低,十指紧握,像是要嵌进肉里。 第二辆马车和第三辆马车同时到,二夫人和二小姐先下了车,并排在她们马车一旁的还有一个骑马的男子,那男子一下马便走到了二小姐身旁,搀着她的胳膊,说道:“夫人慢些,小心腹中的孩子。” 二夫人一副得意的嘴脸,一同扶着女儿的另只胳膊,满意的对女婿说道:“贤婿如今也是正四品京城副校,还是如此疼我儿,我儿真是……好福啊——!” 沐夜远远就听到了二夫人的那道高呼,却连抬眼都未抬。二房三房斗了七年了,到了女儿这一辈上,还在斗。不用看也知,她那一嗓子,尽是喊给身后三夫人那辆车的。 二小姐怀了五个月的身孕,所以走的不快,眼见他三人快走到大门时,沐夜悄悄向侍女的身后站了站,垂下头,只怕被这个长舌的夫人认出,惹得耳根不清净。 二夫人金氏也是武将世家出身,他的女儿名唤沐雯雯,是四个女儿里最早出嫁的。二女婿名叫金元明,是金氏的近亲,辈分上沐雯雯原是要唤他一声表哥的。 不待多时,三夫人下车了,她和三小姐皆是满面怒气。三小姐一手紧握着腰间的佩剑,贝齿紧咬,三夫人一把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又要使性子,这就忘了你爹十几天前罚你跪佛堂的事了?再说,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她,他们简直……”三小姐手里剑被攥的又晃又颤。“贱人,抢我夫婿不算,还,还这般嚣张,简直不知脸为何物!” 三夫人惊慌地想去按住她的嘴,一面道:“快别说,快别说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们二人已走到正门前了,三夫人心细眼尖,一眼就瞧出站在那一群侍女中的沐夜气质非凡,看不清她的脸却也在心中猜疑,正要上前证实,耳旁响起了女儿的怒言: “都是你这软性子害的,抓不住自己的夫君,连女婿也保不住,深闺里的大小姐和那武将出身的就是不一样,我还不如认那二夫人做娘呢!” 三夫人听这话,面上一白,哪还有心管那沐夜,厉目看着女儿:“府里其他夫人什么出身,你娘我什么出身?能走到这一步,不忍?我早死了,更没有你。” “哼……”三小姐扭头迈进了院子。 三夫人快步跟了上去。 三夫人于氏确实是沐府里出身最低的一个夫人,她祖上一个做官的也没有,父亲是个连考多年未中的秀才,后入赘到个文官府里。三小姐叫沐萃萃。 第四辆马车到了。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红衫长裙,皓月髻,短刀在腰。 只有这么一位四小姐,四夫人,没有了。 沐夜想起来,多年前师父说过那么一句:沐府里少了一个,那个最弱的。 窝里斗了这多么年,都是成了精的,却还是有个强弱。沐夜知道,她们早晚要死,不管自己动不动手,只是,有个早晚。 四小姐沐盼盼是沐府四个姑娘里,最漂亮的一个,可若是和沐夜比起来,只怕明月比珠,相形见绌。 而漂亮的人对漂亮的人会格外敏感,当沐盼盼走到沐夜身旁时,只余光便暼到了她。沐盼盼驻足而立,凤眼一细,看着沐夜,说道:“是沐夜吗?” 沐夜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沐盼盼眼中瞬时一黯,心中一震。她心知,脸前的沐夜已再不是七年前那个一脸泪痕跪在她脚下殷殷恳求的小丫头了,如今的沐夜,淡眸似水却深不见底,绝美的容颜下丝毫看不出一点情绪。 沐盼盼手中一紧,稳下心,泛白的唇角微抿。“如今我同你一样落魄了……”话中带着淡淡的哀伤,和悔意。 沐夜一怔,这与她记忆中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四小姐完全不一样啊。 她说‘一样’?什么一样?一样没有娘吗? 不,她们从来不一样。 她们沐家有的东西,沐夜从来没享受过,什么荣华什么富贵,什么相亲一家人;同样,沐夜有的东西,他们也没有,比如,良心。 如今想想,那都是从前了,良心什么的,七年前,她的也一并被狼吞了。 沐夜没想过要去搭沐盼盼的话,她余光瞧见了最后的一顶轿子落到了正门外,心猛地一下揪了起来,错过脸前挡住她视线的沐盼盼的身子,双眼直直的凝着那红棚顶子的大轿子。 沐盼盼见她不理自己,面上虽挂不住,却忍下了怒意,向院子内走去。 那是的沐夜一心只在大门外的那顶红轿子上了,没有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沐盼盼转身凝了沐夜许久,那眼中的杀意,点点变浓。 这顶红轿不同于其他,围在那里的侍女有六七个之多,一个侍女撩起了轿帘,只一眼,沐夜的眼便红了。 十五六岁的男子,眉眼含笑,凝着沐夜。他一身淡黄的长衫,对襟刻着红丝的蝴蝶花,雅致的玉颜上雕刻着精细的五官,水色的眸子里泛着粼粼波光,似是能看透一切,精致又高挺的鼻子,一头乌黑的发丝高耸一发髻,垂发及肩。便是站在他身旁的一群小侍女,莫不是面带桃花,颊似粉。 他一步步向着沐夜走来,他走了七步,那样的漫长,就像沐夜为了这一天,等了整整七年。 沐夜没有哭,只强忍着眼中的疼,咬着下唇,勉强说出几字: “承恩吗?”即便她心中早已万分的肯定。 男子点点头,他不似沐夜的坚强,红了七步而来的眸子,这一刻,终于湿润了。 他拉起沐夜的手,紧紧的握着,怕自己流泪的样子被她看去,垂下头,用力的点头道: “是我,是承恩。姐,我来了。” 沐夜皙白的脸上,霁然一笑,那笑,虽是浅淡的如水在宣纸上勾过一般,可它还是鲜艳又靓丽的绽放在了沐夜的脸上。 承恩,沐承恩,沐家的独子,同时,他也是沐夜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了。于沐夜来说,他是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存在。 沐夜用力握着他的手,点点头。“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像娘,比我梦里……还要高一些。” 承恩十五岁,已经同沐夜一般高了。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抬起头来,看着沐夜,笑着说道:“姐姐你同我想象中一样美,像仙女一样。” 沐夜不语,侧目看了眼,后面的人马陆续到了,大都是沐家本家之外的旁系,还有二夫人女婿家的人。 沐夜怕落下话柄,收回手,对承恩说道:“你先进去,我迎完宾客就要禁在后院了,若是得空,来了我院子再说。” 沐承恩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确也听话的进了院子,只是每三步便回头看她一眼,那眼,却还是红的。 沐夜怎会了解承恩的心思,承恩猜到姐姐随了母亲的样貌,定是倾国倾城之姿,只是,他没有想到她会那样的瘦。刚才他握住姐姐的手,那冰凉与纤细带给他的触痛,如同这些年每每想到自己的姐姐被一人放逐在墓园,正是悲愤难平,痛彻心扉。 沐夜得隙又瞧了承恩的背影一眼,只见他身子虽弱了些,面色还是好的。 沐夜见过承恩之后,像是一缕春风拂尽了心底的阴霾,她垂首侯在门外,那之后一串串的人群走进卞园的大门,所有的人和话像是远处的浮云,一丝一抹都进不到沐夜的世界了。 …… …… 连日的奔波,沐府上下都累了,晌午饭一过,众人都歇下了。有些年轻的精力足些,便在前院里赏花喝茶,或是切磋比划,当中也有不懂规矩误打误撞进了后院的。只是沐夜躲得好,紧锁着旧屋的大门,门上贴着“尸房”二字,屋子外深红的枝叶包的又严又密,直到天黑,也没人敢上来敲门。 晚饭是从前院送过来的,糖醋鱼、小炒肉、红烧丸子、珍萃汤,沐夜瞧瞧她被摆满了珍馐的桌子,心知这都是沾了承恩的光。 沐夜提起筷子,脸前是一碗盛的尖尖的米饭,那碗饭叫她想起小时候娘亲从狗嘴下抢出的馊饭,她为那饭吐过,也为它挨过打,长大以后沐夜只吃馒头再也没碰过饭。 它将米饭推到一旁,静默地吃着菜。 沐夜抬头看了看门后那张床榻一样,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躺在上面的人,如今已不在。 “你这嘴刁的,没有这口服了……” 屋子里还是静静的,沐夜低下头,继续吃她的。 夜里风起,沐夜不知承恩何时会来,于是一直侯在后院的门外。 承恩来的时候,身后只跟了一个侍女,那侍女竟还是沐夜叫得出名字的。是早先来了前院并几次想与她搭话的梅仁。 承恩身上披了个深黑色的大袍子,黑夜中只瞧见他那颗小小的脑袋和白皙的面容。 沐夜走上前迎他,握住他的手,只道:“冷吗?” 第10章 想念·相怨 沐夜问道:“冷吗?” 承恩苦笑,因为姐姐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凉,摇头回道:“不冷。” 说罢,他又向身旁的梅仁吩咐道:“你去门口守着。” 梅仁应下,临走,还回头瞧了沐夜一眼,笑着作了个揖。 “她是你的人?”沐夜一面扶着承恩向她的寝屋走着,一面问道。 承恩笑。“是啊,我花了好多心思才把她放在那八个名额里,她却说姐姐你话都不给她机会说,还吓得她在床上躺了四五天。” “我哪知道?”沐夜眸色一暗,侧目凝着承恩,低声问道:“你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外人,都是信不过的。” 承恩点点头。“梅仁是师父送进沐府来的,叫我有个能用的。” 沐夜微怔,心中一明。原本以为梅仁这一群人是托了云川的福才从师父的魔爪下逃了生,原来,是师父早有了安排。 二人走进沐夜的寝屋,沐夜早料到承恩会来,所以将屋子好好清理了一番,平日不用的首饰器件也通通摆到了桌上来装样子,原先死在盆里的玉兰黄菊都被沐夜从山里挖来的药草顶了包。 承恩在屋里走了一圈,点点头对她说道:“姐姐住的屋子,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好,看着挺别致。” 沐夜扶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你不要太挂心,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你在那院子里还要与人斗智斗勇,相比之下,我这里清闲自在多了。” “谈不上斗智斗勇。自从四夫人没了以后,爹大怒,四个苑里的人都静了好久。” “可是为何不见四夫人的棺木抬来墓园?” 承恩低声:“姐姐不知,四夫人犯夫罪,被除了名,尸身也抬回娘家了。四姐在爹书房外面跪了整整五天,差点也丢了小命,爹才留了她在沐府。” 沐夜眼中一丝不屑划过。“老四从小心机重,心又高,她才不会离开沐府这颗大树。” 承恩点点头,笑道:“她现在得空就来我的苑里,比谁都勤,在爹那儿失了宠,只能从我这里下手了。” 沐夜心生厌恶,摆手说道:“不说那些令人作恶的事了。”她拿起承恩的右腕,借着灯光细细打量。 只见那里印着浅浅的一朵莲花,比起沐夜手上的那朵盛莲,他手腕上的这朵像是含苞待放一般,颜色也要浅一些。 “我写给你的方子,你都照着用了吗?”她心疼地瞧着那莲形的伤口。 “用了。”承恩眼眶泛红,咬着唇角,轻声道:“姐姐莫再在自己身上试药了,那些药性有的烈有的本身就有毒,师父都说了,这毒是无解的,姐,你也不要再……” “师父还说我身上的毒活不过十八岁,如今我都十九了。师父教的,你自然要记住,可是他的话,也不能尽信。” 承恩依旧乖乖的点了点头。 沐夜似是想起一件大事,蹙眉问道:“师父的晗苍针,传给你了吗?” “嗯。”说着,承恩掀起左袖,只见一个皮革制的护腕包在他的小臂上,皮革上缝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里面每排十根针,一共五排。 这便是世人皆知的“射月晗苍针”,暗器榜上的第一。此匣做工精巧,工艺复杂,世上只有两个。一个在晗苍洞大护法苏子鹤的手里,另一个传给了其徒沐承恩。 沐夜的眼中一明,用手轻轻抚过那皮匣,那瞬间她又想起了师父打在她身上的那支之入脉的银针,想到那痛,她心中却是一悦。 “这‘射月’防身伏击都是极厉害的,你当勤练,善用。可是,身亦防,心难防。那些看不见的险恶人心,还要你自己小心提防。” 承恩点点头,可他面上紧皱着眉头,眼看着手臂上的‘射月’,似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沐夜问道。 承恩抬起头,淡淡的忧郁缠在他俊俏的脸庞,他直直的凝着沐夜,提声道:“姐,你可否与我说句实话。” 沐夜瞧着他泛着晶莹的双目,只道:“你说。” “姐,我细细读过你写给我的信和里面的方子,你对药草的熟悉远胜于我,可是,师父却说你愚钝不清药理;你信中对母亲仇恨的怨念,使我相信你绝不会懈怠自己,定会夜以继日的勤习武功,可是师父却说你天分不及,用功不致。直到师父把“射月”交给我的那天我才明白,其实,一直以来,那些所有关于你‘愚钝’‘无才’的假象,都是为了我,是不是?” 沐夜没有想到承恩会说出如此的话来,她瞧着脸前这个有着清亮的眸子,能洞悉一切双目的幼弟,这一刻,心中是说不出的欣慰。 如此一来,也不枉费她多年的用心了。 承恩许久未等到沐夜的回答,一母同胞,只是看着姐姐面上淡然的神情,他亦知晓那答案了。承恩哭了,他低下头,一手紧握着姐姐那支细如枯木的手腕,一只手紧紧咬在牙间。 七年的时间,她为了自己,将她最宝贵的青春年华耗费在一片墓地里,别的女子头戴花红对镜梳妆的时候,她却要日日扫墓祭拜。她给他写过九十一封信,却从没有一句一字抱怨过自己的不幸,在承恩眼里,姐姐的这七年,简直是为自己而活的…… 承恩双膝一沉,跪在了沐夜的身前。“我对不起你,姐。”面上泪如雨下。“多年来,我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我生病时有那么多人侍候、安慰,可是姐姐你从来只有一个人。我毒发时,那痛如锥心刺骨,可当我想到姐姐你每次试药后,毒发时经历的痛比我还要重,只是想到这里,我心……如,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话至此,承恩已是泣不成声。 沐夜的眼也红了,却未留一滴泪。她用力回握着承恩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只道: “娘亲在时,要我以毒誓护你安全。那话,我会记一生。承恩,有句话你也要记在心里:无论任何时候,哪怕是我不在了,一切……都要以家族为先,要活下去,你记住了吗?” 承恩点着头,用手抹去脸上的泪迹,咬牙说道: “我会活下去,哪怕比死还苦,比死还痛,我也会带着这痛和苦活下去的……” 沐夜握着他的手,点点头。正那时,寝屋外响起了浅浅的叩门声。 “少爷,前院灯亮了,似是出来寻人了。”梅仁的声音从门缝间传来。 沐夜赶紧扶着承恩起身,她用里袖擦了擦承恩面上的泪痕,说道:“你不要再来了,过几天前院祭祖的事忙起来,我会趁夜去你那里。” 承恩应下,屋门外的梅仁赶紧接过承恩的手,承恩没走几步,似又想到了什么,回头说道: “姐,我记起一事。来的路上,我听见大夫人几次于爹提起你的名字,我不知她所指何事,姐姐你还是要提防她一些。” 沐夜点点头,送他到了后院门口,于他道:“不要太过忧心……” “姐,你也照顾好自己。”承恩远远回身唤了一声,转过身,脚下快步而去。 夜色中,沐夜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就在他们消失的黑夜深处,传来几声咳嗽。虽是离别后第一次见,可如同沐夜在自己的寝屋里动了手脚一般,承恩也装了样子,他一直忍着,直到离开才松下了勉力提起的精神。 沐夜凝力听着远处,承恩那声声咳嗽,都是入肺的。 …… …… “咳,咳咳……”一串低咳声从屋内传出。 白泥推开屋门,走了进来,进屋时瞧见书桌前埋头疾书的人,眉头一蹙。 “哥,你再这么累下去,伤永远好不了。” 云川笑笑,放下手中的笔,说道:“这里是崇华山,最安全的地方,最高明的医术,我怎会好不了?”说罢,他瞧见了白泥手中捏着的信,于是问道:“可是有回复了?” 白泥点点头,肩膀一垂:“可是,问了等于白问。” “这是何意?” “师父说这毒他也只是听过,从未见过,这毒叫‘血灿莲花’,来自南夷的百香谷,可是后来这谷里的人全死光了,所有的药和毒都失传了,所以,要制解药是不可能了。不过……” 白泥瞧出云川脸上的希望之色,清了清嗓子,又道:“师父说,除非能找到两样东西,还有机会一试。” “是何物?”云川微微直起了身子。 “一,是要找到师叔,二,要牛毫针。” 云川一怔:“天一脉吗?可,我试过了……牛毫入脉中只能封脉,解不了毒的。” 白泥叹口气,摇头道:“哥,师父的意思是。一,师叔要活的;二,牛毫要十根。你还不懂吗?意思就是,根本不可能办到嘛!” 云川星眸一黯,重新靠回了椅上,长叹一气。片刻之后,云川又重新拿起了手中的笔,在纸上写起来。“白泥,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白泥正要走,转身瞧见了放在正厅桌子上的饭菜,那些都是云川往日最爱吃的菜,什么玉翠包、珍珑鸭,可是,他几乎动都未动,倒是一旁的馒头,被吃了一大半。 白泥一愣,心想他云川什么出身,馒头这等北方人垫饥用的粗粮他居然也咽的下口?作为一个吃惯了江南香米的南方人,白泥便是想想那塞人的口感就想呕了。 “哥,你要是哪不舒服就说。别觉自己医术高,没听过‘能医者不自医’?” “嗯,放心吧。”云川回道。 白泥正要走,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哥,我今天见山下来了三队人马,我们可是要动身了?” “是,五日后动身。” “去京城?” 云川摇头,手中的笔未停,轻声回道:“他要我去荆南做南王,我既活着,理应赴荆南。” “哥,你先养伤,等你伤好了,旧帐咱们可以慢慢算。”白泥鼓着两腮的气,吐出一句。 云川静静的写着手中的书信,白泥见他面上凝重,便不再烦他,悄声退出了屋外。 合上房门转过身,白泥樱唇一抿,吐出一气:“经历一场生死,习惯和性格也变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时屋内的云川侧头看了看窗外,这夜微风阵阵,风吹池边柳,如仙翩舞,崇华山上夜色祥和,正应了诗中的那句‘皎皎空中孤月轮’。 孤独的月,沐风的柳,孤独的夜…… …… …… 墓园。 沐夜送走承恩,远远瞧见自己寝屋的门是开着的,心中一凌,脚下放慢了些许。 沐夜起脚走进屋内,只见一抹深红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自己的屋内,那人回眸而来,怒面威严,鹰目如炬。屋中的气氛瞬间凝结,如立冰室。 是沐麟。 沐夜自认出他,脚下变慢,双肩紧绷着,她低下头,稳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思绪,俯身作揖,低声道: “爹……” 那时的沐麟距离她还有五步之遥,沐夜余音刚落,深红色的长袍高高一扬,携风而来: “啪!”沐麟一掌落在了沐夜的脸庞。 沐麟多年征战,何等手力,便是只用了四分力已将沐夜打去了地上。沐夜早看破了他那掌的来路,却躲也未躲。 一丝鲜红顺着沐夜的嘴角流下来,白皙的脸颊上红了一片。 “跪下!”怒声吼道。 沐夜面上仍是死一般的沉寂,无一点波澜,她微向后退了一步,撩衣跪下。 沐麟带着一脸的怒气重新坐下,一手拍在桌上,问道:“知道我为何打你吗?” 沐夜低着头,一字不发。她不怕沐麟的怒气会更重,反正,她前十二年里,最习惯的就是打骂,后七年里,最擅长的就是下跪。 心中无敬,跪不及尊严,跪下的……不过是个躯壳罢了。 “是你叫承恩来见你的?”那怒气果然更盛。 沐夜点点头,却不回话。 沐麟起脚,一支厚重的军靴落在了沐夜左肩之上,沐夜的身子猛地砸在了地上,手肘击向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响。她捂着肩膀,咬着牙齿,起身重新跪好。 “如果再有下一次,我断了这左肩!反正祭墓、烧纸……一只右手就够了。” 说罢,沐麟起身,将靴子在地上重重的一踏,扬起一片尘,他掸掸衣角,面上皆是厌恶。 沐麟走到了屋外,月光将他鬓角的银发映的寒冷如霜,皱着横纹的双目一撇,目光终落在了沐夜发间的那支碧玉簪子上。 低沉的声音又起:“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你娘墓前种的那些是什么,我已经叫人都扔了,再叫我看到那些邪花,连你一起埋了!” 说罢,深红一掀,没入夜中。 屋子里静下来,亦如平日的夜晚。沐夜捂着肩膀站起身来,额上密密皆汗,她亮起桌上的灯,灰暗的光线显得屋里格外冷清。 沐夜走到水盆边,用凉水洗净了脸颊的伤和嘴角的血迹,接着坐在书桌前,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左臂,从手指到肩头都在颤抖着,止不住颤,使不出力。 她忽地想起一事,于是用右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烛光下,一排排精美绝伦的小字跃入眼帘。 那是云川的字。 她取下手指上的三根银针,看着纸上的字,念道:“外伤,行针入三分,以内力将针打入慧谷、三泉……”沐夜一边念着,一面用右手开始行针。 约一炷香的时间,沐夜拔走身上的牛毫针,微微抬了抬左手,又试着转了一下左肩。 死水一般的眸子里如灌入了一股清泉,眸光粼粼,柔开了如东的寒冷。沐夜凝着那手中的三根银针,浅白的嘴角微微抿起: “难怪他的伤好的那么快……” 低头再看手中的那张纸,信文的最后落了一行小字,那一排字体明显要比前面的字小一些,只一句话: ‘愿姑娘一世安康,勿忘,勿念。’ 又不让人忘,又不叫人想。只是瞧到这句,沐夜已想到了他写这句时那纠结的样子,随手合上那纸,身子向后一靠,浅叹出一句: “呆子……” 第11章 沐府·刁难 沐府进驻卞园的第三天,族里的老人开始打点祭祀的事宜,前院陆续忙了起来,后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沐夜一直没有去见承恩,不是不敢见,而是不能。其一,风口浪尖上,她不愿给承恩找麻烦,沐麟既然那么气愤他两人见面的事,自然也警告过承恩了;其二,沐夜脸上的伤痕,还未消尽,肿虽消了,血印还在。 沐夜几次拿出那包‘重生膏’,看着里面指甲那么小的一团药,还是没舍得用。 夜里下过一阵小雨,第四天的早上,后山又塌了一角。好在那山角地偏,只流出一个烂掉的棺材,一个没了手臂的腐尸。沐夜从后院拉了车出来,将那腐尸用白布一裹,拉回卞园。 雨后的山路,不太好走,走到后山一个山脚的时候,正巧沐麟的近卫军巡逻到了这里,沐夜停下,三十人的方队喊着口号,威武雄壮的从沐夜的脸前走过。 “停!”一个嘹亮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口号。 沐夜抬头,看见一个深红色盔甲的人急步朝他走了过来。 那男子身材高大,肤色古铜,面庞的线条棱角分明,目光锐利深邃。沐夜瞧见他盔甲上的纹样,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垂眸,面上波澜无惊。 反倒是那男子,自见了沐夜,眸中的惊色渐浓,他走至沐夜的身前。 “沐夜。”男子的声音略显激动。 沐夜没有抬头,只淡淡说了一句:“慕副将,你没事的话,借个路,我还有尸体要运。” 那男子听完,先是一怔,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欣喜,直道:“夜,你怎知我升作副统领了?多年未见,你竟还能认出我,原来你还、还留意着我……” 沐夜恨不能立即回他一记白眼。说实在的,她从不曾留意过承恩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这种事,自然是她师父那个话唠非要在她耳旁念叨的。 “你到底让是不让?”沐夜手中一紧,准备拉着车向后退去。 “来人。”红衣副将向身后的近卫军喊道。“帮五姑娘把车拉回卞园去。” 他话音一落,近卫军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接过沐夜手中的推车,向着卞园的方向走去。 沐夜一个谢字也没给他,绕过他继续向前走。红衣紧跟在沐夜身后,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 他叫慕宇敖,也算沐府的人,他就是那个与沐家大小姐定亲四年却又迟迟未上门迎娶的沐府大女婿。慕宇敖是西皇世袭的文官的子嗣,他和承恩有些像,儿时体质虚弱,因为慕沐两家关系向来不错,于是老人将慕宇敖寄于沐家希望能沾些军人的阳刚之气。慕宇敖比承恩的命好,没几年就练成了一身铜皮铁骨,沐麟重用他,更是将他看做儿子一般。 如今他是正三品,军衔只比沐麟低一级,放眼西皇上下,以他的年纪,算是独一枝了。战场上,他是奇才,可背后里人人都道他:是沾了沐麟的光。 “沐夜,隔了七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沐夜不理他,他却一脸兴意的自说自话。 “我记得,五夫人以前也是如此倾城容貌……五个夫人里,她是最美的。” 沐夜不喜欢听他提起过去的事,脚下加快。 慕宇敖瞧出沐夜有意避他,依旧紧跟着,他叹出口气,又道:“我先前未能来看你,你心中定是有气。这次沐府动身赴荆北,我原是留京驻守的,可我还是奏请皇上赶来了。我今早刚到,你瞧,连军衣都未来得及换……” 沐夜的眉头蹙起,脚下一滞,冷眼看着他: “我如今什么身份,你该是知道的。你跑来这里与我说这么多话,你岳父知道吗?”语气中带着一丝讽意。沐夜说罢,趁着慕宇敖愣神的功夫,转身进了侧门。 沐夜为了避他,进的是前院的侧门,她一路低头走着,心中讥笑:这么多年了,他还真是一点没变。 幼年时候,沐夜在府里常常被欺负,打骂如同家常便饭。慕宇敖这个人,学了一身的武艺,顺道还学来一副侠骨柔情。但凡是瞧见沐夜被欺负,都要出手制止,事后还要嘘寒问暖。旁人眼中都觉得慕宇敖心仪这个凄惨的沐家五小姐,其实沐夜清楚:这种男人,不过是从‘拯救沐夜’这件事上寻求精神上的满足感,他只是活在自己的英雄梦里罢了。 沐夜顺着小路往后院走着,一路上避人耳目,就快走到后院的时候,在花园的空地上,她遇见了一群最不想见的人。 那时,帮沐夜推着车子拉着腐尸的那个士兵站在院子正中,推车就停在他身边,二夫人金氏和二小姐沐雯雯也站在那里,三人之间似是起了什么争论。远处的亭子里还坐着大夫人萧氏和大小姐沐茵茵。 沐夜看到这一幕转身欲走,刚转身就遇见了跟在她身后的慕宇敖。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沐夜,你要去哪?”慕宇敖这不长眼的,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刚唤出沐夜的名字,远处的二小姐就将视线移了过来。 “大姐夫,你来的刚好,你瞧这个……”二小姐的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了慕宇敖身旁的沐夜,她也不敢确认,只是试着唤了一声: “沐夜?” “是五丫头吗?过、过来叫我瞧瞧。”二夫人似乎也认出她来,问了一句。 沐夜心中一沉,闭了闭眼,咬着牙转过身,向着院中走去。 从树下走到院子中央不过数步,院中的阳光正好,恰迎一阵风来,沐夜翩翩白衣被风扶起,轻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白皙胜雪的肌肤,眉目似画,犹如仙子落世。 慕宇敖愣站在原地,面色如呆住了一般。不止慕宇敖,近处的二夫人二小姐和远处的大小姐大夫人,面色都是一凝。相较之下,两位小姐的面上,皆多了一层灰色。 “真的是五丫头!”二夫人上下又打量了沐夜一番,终于认出。她走上前几步,一面细看着,一面心想: 人说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沐夜身上,还真是对极了。虽是一早就料到沐夜会随了她娘亲的皮相,只是没想到,七年不见,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墓园一个死人堆,居然还是让她出落的如此惊艳,果然,当年她们的担心,还是对了。 二小姐缓缓收起了脸上的惊色,替代的是紧皱起的眉头。“你怎么在这里?爹说不让你来前院的。” 沐夜垂面,回道:“我从后山拉回个尸体,后门太小,我借道而已。” 沐雯雯闻言,赶紧抬手捂面,仿佛真的闻道了沐夜身上的尸臭味一般。沐夜见她如此,正要离开,却不料二夫人金氏一抬手,挡住她去路,又道: “刚刚我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臭味,差、差点惊了雯雯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说着,她故意抚了抚身旁沐雯雯那圆滚滚的肚子,又道:“还有啊……我记得,你爹他说过你早不是主子的身份了,你还敢指使老爷的近卫军给你干活,你也不怕他知道!” “是我叫手下的兵去帮五小姐的!”慕宇敖走过来,朗声说了一句。 二夫人闻言向后看了慕宇敖一眼,又瞥了一眼沐夜,当即扭头就对远处的亭子喊道: “五丫头啊!你还真是不死心啊!咱大女婿刚来,你就攀着亲的凑上去了。知道的当你俩幼年是感情好,不知道的,还当你勾引你未来大姐夫呢。” 这话清清楚楚一字不落的进到了大小姐沐茵茵耳朵里,她当即一拍桌站了起来,当时若不是大夫人一只手在桌下攥着她,怕她早就冲上来了。 二夫人那点伎俩沐夜还能不知道,她想借沐夜黑大房的脸,可人家正牌夫人自然不是省油的灯。。 “二夫人今日说话怎如此难听?五小姐怎么说也是沐府里的小姐,我帮她,何错之有?” 二夫武将世家出身,本就火爆脾气,慕宇敖这话无疑火上浇油,这下不止二夫人,连一旁的三小姐也火了,她夫君比慕宇敖的官职低很多,她也算聪明,转头朝着沐夜的脸,怒道: “你个只会蛊惑人心的妖精,跟你娘一样,非、非要看着我们为了你反目成仇你才高兴是不是?” 沐夜仍低头,一字不回。 沐雯雯怒气一上,似是惊了胎气,大气喘了几下,这可把一旁的二夫人吓着了,赶紧捋了捋沐萃萃的脊椎骨,一面道: “沐夜丫头,你倒挺会装聋作哑的,你放心,今儿的事我定会告诉你爹的!” 沐夜终于抬起头,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二夫人的一副怒颜,淡淡道:“夫人还有事儿吗,无事我将尸体推去后院了。” 沐夜趁四周静了一下,转身就朝着身旁的推车走了过去。 “你,你个无礼的丫头,见了我连个安都没请,就想走?我看你……”说着,二夫人一撩裙角,抬腿便是一记飞踢。 沐夜不挡,只是略斜了下身子,二夫人扑了空,脚却飞向了沐夜身后的推车上。只听“咣!”一声巨响,推车歪去了地上,被布裹住的腐尸滚到了地上,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啊———!”沐萃萃惊得喊出了声,二夫人赶紧上前捂住了她的眼睛,一面扭头对沐夜喊道:“你,你还不赶紧把这臭物移走!” 沐夜瞧着沐雯雯那惨白的面色和三夫人一脸欲作呕的样子,心中竟然有点快意。一具尸体而已,她们不知道吗?早晚有天,她们也会是如此模样。 沐夜正要伸手去捡那腐尸掉出的一截胳膊,岂料身后又传来一声: “还不快去帮五小姐的忙!”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慕宇敖。 沐夜侧脸看看他,慕宇敖七尺男儿,久经沙场,可见到了这四处爬着蛆虫和长着青癣的腐尸,还是一脸的避之恐不及。他自己明明恶心的不行,居然还要做出一副帮沐夜的样子,沐夜突然觉得,这一院子的人,各个都比地上这具腐尸恶心的多。 慕宇敖下令了,一直站在推车边的那个小兵走上了前来,二夫人不肯,直嚷道:“谁也不许帮!老爷叫她来守墓,这些都是她该做的活,谁帮她,就是违背老爷的意思。” 那小兵一听,果真停在了原地,慕宇敖怒道:“我在这里,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挥你。动手!” “宇敖!你不要太过分。”一直以观战自处的大小姐沐茵茵终于还是坐不住了,怎么说慕宇敖也是她未来的丈夫,护人护到这个地步,她又怎能不动气。 “是你们太过分了,这、这摊腐肉……”慕宇敖指着地上那具让人不敢直视的腐尸,面泛难色。 “大小姐你来正好,你好好管着点你未来的夫君,叫他莫再多管闲事。”二夫人说道。 “娘,你快叫她把那摊臭肉移走,我闻着都要呕了。”二小姐沐雯雯面色泛白,她仍不敢看地上那具腐尸,双眼眼狠狠盯着沐夜。 “沐夜,你别动。士兵,你还呆……”慕宇敖话还未说完,大小姐上来抓住了他的手,一双锐目直盯着他,泛红的双眼写尽了怨恨。 沐夜实在受不了了,在这院子里与他们相处的一小会儿,那折磨,胜过她在寒冷的冬天跪在坟前的一整天。 她瞧见那士兵屏住了呼吸正要去拾那地上的尸体,即刻挥了挥手:“你别动。” 沐夜弯腰跪在地上,她轻轻的抓住那半个手臂的肘部,接着又小心翼翼的托起‘他’的五根手指,接着用布包好,放在了车上。 如果刚刚那个士兵伸手一抓,这只腐烂的手臂,怕是一根指头都不保了。 沐夜放好那半截手臂,接着又走到尸体身边,她不是着急将‘它’用布裹起来,而是重新摆好他的四肢,双腿拉起并拢,将腹部翻至上面。她收拾那尸体的时候,无数的蛆虫爬过她的手指间,几只看起来像蜈蚣一样的虫子顺着她的胳膊欲往上爬,沐夜眉目不惊的轻轻一弹,它们便纷纷落去了地上。 那时,整个院子的人都看愣了,连一直静坐在亭子里以心思沉稳著称的大夫人竟也惊住了,不知不觉中人也走至了院中。 沐夜卷好白布,接着将‘他’抬去了车上,沐夜从小就搬尸拉车,力气绝不比那些军人小。待她安置好了车和尸,这才重新抬起了推车,向着后院走去。 “娘,娘……太恶心了,她。”二小姐沐萃萃一手紧攥着母亲的衣角,面色惨白地说道。 “呵。”二夫人收回脸上的惊讶之色,嗤之以鼻。“我就说,容貌美又如何。在这死人院里呆久了,她早与这些臭肉无异了!” 沐夜拉着推车的手一停,缓缓转过身来。 她原本真的不想多嘴说这一句的,可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 “你们所谓的这具‘臭肉’、‘腐肉’,他原是中历英勇公沐文钦。大小姐、三小姐,很不幸,可你们确要喊他一声祖叔公。二夫人,你的祖父曾是他手下的副将,东海护国战里,二人皆被擒,敌将一刀挥下,英勇公断左臂,你祖父断右臂,两人死于同日。”沐夜顿了顿,又道:“所以,二夫人,你祖父现在,应该也是这幅模样。” 沐夜说罢,垂面走去,木轮车‘咯吱咯吱’响着进了后院。剩在院子里的几个人,面上皆是一片土灰色…… 第12章 受刑·来信 第二天一早,前院来人知会沐夜去二夫人院里领罚,对于这种结果,沐夜早猜到了。好在今天是沐家祭祖的头一天,府中的男丁都要上山去抚灵,承恩不在卞园。只是她没有想到,二夫人的虚荣心如此强,招了一群女人在她院里看热闹。 沐夜的身份在沐家始终是个忌讳,这二夫人却为了面子将场面铺的这么大,也不想回头若是被沐麟知晓了,要如何收场。 沐夜进院子的时候,大夫人和大小姐正挽着手向外走,迎面时,大夫人朝着沐夜笑着点点头。 沐夜垂面,心中却道:大夫人这是明哲保身,看到二夫人院中的场面后,当即抽身出局。 “真的是沐夜?”说话的是站在前排的三夫人于氏,她侧头看看一脸灰色的三小姐沐萃萃,又道:“这丫头居然真的在这种地方活了七年,还……” 沐萃萃咬着下唇,将目光从沐夜的身上移开,冷声道:“哼,也就是离开沐家这么远,她才能活到今天,不过……也就到今天了。” 三夫人瞧了眼身旁二夫人那阴狠的目光,暗自点了点头。 “都安静!”二夫人喊了一声,院子里叽喳的女人们果真静了下来。 二夫人一脸得意的点点头,接着对立在院中的沐夜拂了拂袖子,说道:“跪下吧。” 沐夜的膝盖没有一丝的犹豫,眉目淡然的跪在正中。 围在四周的女人又开始窃窃私语,她们的表情上充满了不屑、暗兴,还有……妒忌。沐夜的美貌就像是把利刃,在场的每一个女子,每看沐夜一眼便是一刀,刀刀落在她们的心头上。 二夫人得到沐麟的许可来惩罚沐夜,本就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她唤来几个侍女让她们将二小姐沐雯雯领回屋里,二小姐想看热闹不愿走,几个侍女连架带拖地将沐雯雯带回了屋内。 众人看到这,心知沐家二夫人是要出狠手了。 “沐夜,你离开京城这么多年,我沐府的规矩你许是都忘了。如今沐家不同以往,家大业大权势大,后院里大夫人一心向佛,所以家规加法都是我来操持的。”二夫人一步步走到沐夜身前,又道:“你可知四夫人犯了夫罪,是如何死的?” 沐夜低头不语。 二夫人猛地俯下身,一把捏住沐夜那皙白如玉的下颚,狠道:“五千多根针缝在袍子里,给她套上,疼的她直在地上打滚,她越滚就越疼,最后,痛不欲生,咬舌自尽。” 沐夜被她的巨力擒着,对视的目光却依然冷漠如水。倒是二夫人瞧见了她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惊忆起数年前她娘亲的那双眼睛,猛然松了手。 二夫人怒转过身,提声道:“我这人最是公正,你且罪不至此。你昨日见了我与大夫人,未行礼请安是失礼罪,我且罚你杖刑;你昨日口舌冲撞之罪,便施以掌刑。你可认罪?” 沐夜未回她一字。 二夫人怒气正盛,当即唤人抬来了一张长凳,又道:“罚你当众杖刑五十,掌刑一百!” 众人闻此皆是一阵倒吸。 杖刑在豪门里并不少见,可真正受刑的基本上都是府里的下人,犯了冲撞的一般也就是二三十的板子,就是这二十下挨下来,也要七八天下不了地。且不说那杖刑,掌刑一百,也就是掌嘴一百下,这要是挨下来,沐夜这张脸算是彻底毁了。 众人啧啧:一要她身残,二要毁她容貌。二夫人还真是不替自己女儿腹中的孩子积德啊。 “会不会弄死她啊?万一死了怎么跟爹交代?”三小姐脱口而出。 三夫人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抛给她一记眼神,似是在说:不干我们的事,只顾看热闹就好了。 三小姐点点头,果真收了声。 二夫人发完令,院子里两个人将沐夜架了起来,一个侍女问道:“夫人,先杖还是先掌嘴?” 二夫人扬着嘴角,想了想,又道:“一百个嘴巴子下来,木板子再下去她可就叫不出声了,那多无趣,先杖刑吧!” 侍女将沐夜拖到了长凳上,沐夜低下头,脸靠在了冰凉的木凳上。 “打!”二夫人一声话落,板子被高高的抬起,“啪”一声落在了沐夜身上。 一、二、三、四……十、十一。沐夜始终没有叫出声,每一板子落下,她只是身子随着那巨力晃动一下,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用力点,你们!”二夫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原本说着要听她嘶喊两声才吩咐了先杖刑的,谁知这沐夜就是不如她的意。 木板被抬得更高,沐夜咬住了下唇,她攥着手,抬眼间正瞧见了手指上的那圈银针环。她想起云川那张纸上的一句:皮肉伤,单针如玄股,封针入谭阴,可止痛;筋骨伤,内力逼针游走太乙荣泉二穴,封针入伤处,数日取出。 沐夜心中苦笑:这家伙还有天眼吗?连她未来会遇到杖刑这种事都知道,还一早就为她谋划好了。 她低下头,紧攥的双手抵在了额间。 杖刑结束,沐夜的白衣渗出点点鲜红,后背上也被汗水浸透,侍女片刻不耽搁,又将她从长凳上抬下,架在手间。 二夫人扬起一笑,杖刑不过是个开始,一百下掌嘴那才算是重头戏。 看热闹的众人都向前凑了凑,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染血却在五十下杖刑面前一声未吭的女子,心中既惊又兴。众人在心中猜测着:这样美丽的面容,一百巴掌下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都把力气使出来,打不准打不响的,回头都要记到你们的头上!”二夫人说着,又挥了下手:“打!” 侍女一咬牙,高抬起手,就在落下的瞬间,院子外传来一声高呼:“谁敢?!” “啪!”小侍女惊慌之下,还是没能收住手,那掌落在了沐夜的脸上。 沐夜闻声一惊,扭头看去,果真是承恩的身影。 那时承恩人站在院门内,面色惨白,胸前起伏喘着大气,左侧扶着他的是梅仁,而在他右侧搀着他胳膊的不是旁人,正是四小姐沐盼盼。难怪她一直未出现,竟是去给承恩报信了。 承恩推开身边的人,怒目瞪的浑圆,几步走上来,抬手对着沐夜身前的那个侍女就是一掌。 “啪——!”这掌可是用力,小侍女被他打趴在了地上,牙齿撞破了唇,鲜血直流。 承恩俯下身,赶紧凑上前去看沐夜的伤势,他瞧见沐夜身后的点点血迹,眸子怒中泛红,抬头直盯着二夫人那张丑陋的嘴脸,狠狠道: “二夫人,今天这笔账,承恩记下了,至死不忘!” 后面那四字,承恩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二夫人看着他一双腥红如血的眸子,身子竟忍不住的一颤。都当他沐承恩是个活不过二十岁的病秧子,可是,他毕竟是沐家唯一的男丁,是沐麟的心头肉掌中宝,他这话,绝非戏言。 沐夜看出了二夫人惧意,却也读出了她眸中那暗藏的杀意,心中一沉,赶紧握着承恩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承恩扭回头看见沐夜那惨白的脸,眼中湿润:“姐,我带你走。”承恩单薄的身子,用力撑起沐夜的双臂,接着背在了身上,缓缓的站起身。 其实这些天沐夜偷偷去看过承恩,自那夜相见,承恩就染了风寒,这两天刚好一些,他背着沐夜走了没有几步,便又咳了起来。 “承恩,放我下来,我能走。” 承恩怕开口又会咳嗽起来,只摇了摇头,四小姐沐盼盼上前,说道:“弟弟,让我背吧。” 承恩还是摇了摇头,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那时的沐夜,后背的骨头都要裂开了,可是那瞬间她忘了疼,她闭上眼睛,想起七年前离开沐府的那夜,承恩也是病着,他跪在门边,一只手紧紧的抓着沐夜的脚踝,许多人去劝他拉他,他都不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如往昔一样,一样的执拗,一样的重情。只是想着世上还有一个在意自己,关心自己的人,沐夜突然觉得,这多年的隐忍、煎熬,都值得了。 当承恩背着沐夜的身子走到院门口,外面陆续传来了人群跑动的声音。一支六人的护卫军队跑步进入三夫人的院中,士兵刚落了脚,沐麟一身军衣现身院中。 当他看到承恩和沐夜两人细弱的身影躬在那里,转头又扫了眼围在院子的一圈女人,浓眉皱成了一团,沉声吼道: “除了我沐府本家的人……都给我滚——!”这声怒吼一出,如狮吼一般,院子里的女人闻声色变,鼠蹿一般的溜出了院子。 二夫人、三夫人和三小姐瑟瑟地立在那里,她们一抬头便瞧见了沐麟那双似要吃掉她们一般的眼神,顿时心如擂鼓。 “老,老爷,息、息怒啊。是你昨晚许了我惩戒这丫头的,我,我刚刚不过是打了她几板子,承恩他就……” “闭嘴——!”沐麟又是一声怒吼。二夫人彻底闭嘴了,面色苍白,头也不敢抬。 “什么时候罚不好,偏挑今天,今天是男丁祭祖第一天,非要整出些事来叫祖先们看笑话吗?” 沐麟说罢,看了眼承恩,只见他面色泛白,额上皆汗,于是道:“把少爷扶回房去……” 梅仁走上前来,承恩紧握着沐夜的手臂不松,他一双星眸熠熠的凝着沐麟,只道:“爹,姐姐犯了何罪,要下如此狠手?” 沐麟腥红泛着怒意的眼神满满缓下来,声音也弱下了几分,回道:“她做错了什么,她自己知道。” 承恩侧目,沐夜俯在他的背上,微点了点头:“嗯,是我做错了。”说着,沐夜使劲将手臂从承恩的手中抽出,承恩怕摔了她赶紧蹲下身子,沐夜无力的双腿着了地,跪在地上。 “姐,你做什么?”承恩欲去她她,沐麟又道:“你放心,我会派人送她去后院的,你先回屋。”他利目瞪了梅仁一眼,梅仁一哆嗦,赶紧过去搀住了承恩的手臂,说道:“少爷,我们先回去吧。” 承恩看了眼身边的沐夜,不肯,沐麟声音一沉:“你且先回去,沐夜之前犯的错,我不再追究……” 承恩一怔,心知这是沐麟开给他的条件,犹豫不定之时,沐夜朝他点了点头,叫他离开。 承恩被梅仁搀着一臂,四小姐赶紧去扶着他另外一边,她的戏演完了,自然也要寻个适当的时机抽身离开。 当承恩的身影消逝在园中,沐麟大步上前掀起长袍,军靴一抬,一脚落在了沐夜的背上。 原本裂了的骨头像是被他这一脚彻底踢碎,沐夜的身子倒在了地上,后背着地的瞬间,浸出一片血迹。 远处的二夫人三夫人、三小姐,这才稍稍抬起了头,瞧着沐夜狼狈的样子,心中暗喜。 沐麟走到沐夜身前,怒目相视,寒冷的声音说道:“七年前,你我如何约定?” 沐夜死咬着呀,后背传来的刺痛让她动弹不得,细颤的手臂用力将她的身子撑起,沐夜端正的跪在那里,细弱的声音,回道: “贱女沐夜,十、十年期限,守沐氏墓园,任劳……任怨,责有攸归,尽心侍沐家先人,期间愿为沐府差遣,打挨,骂受,至死不还,不……”沐夜微顿,垂目又道:“不以沐家人自居,不以承恩之姐自待。” 沐麟点点头,斜目看着她:“倘若你忍不了,做不到了……那个约,就取消。那东西,我即刻收回来!”他字字阴狠,不留余地。 沐夜肩头一震,手指紧抓着地面,她咬牙死忍着痛,说道:“不!不会了,我、我不会再去见他了,这是最后一次……”说着这几字,沐夜的心比身痛。 就在这时,门外跑进一人,是慕宇敖,他一路跑的很急,瞧了眼一身是血趴在地上的沐夜,当是一怔。 “什么事?”沐麟面上不悦。 慕宇敖赶紧收回神色,附在沐麟的耳旁悄悄说了几句。 沐麟闻言大惊,他脚下一晃,连身上的盔甲也跟着一震,唇色泛白,涩道:“不、不可能!我是看着他死的!” 慕宇敖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到了沐麟手中,又道:“这信是博文太傅亲自验过的。” 沐麟立即拆开那信封,展信时手尖还在颤抖,当他定睛看清了纸上的字,面色一白,当即倒退了两步,慕宇敖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身子。 “是,是他,放眼天下,能、能写出这字这句的,只、只有他……” 沐麟手中的纸缓缓飘落到了地上,他静了许久,那片刻里他的眸光阴明不定,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将军。”慕宇敖试着唤了一声,沐麟一震,一手紧握着腰间的配件,挥手高呼一声: “一切祭祖事宜暂缓,护卫军随我即刻回京!”沐麟这话一出,不止几位夫人小姐,沐夜也是一惊。 “老爷,那……我们怎么办?”二夫人问道。 “女眷先留在卞园,我再派人来接。”说罢,提剑转身而去,那步伐,比来时还要急促,且多了几分慌乱。 沐夜一愣,事情的转变太突然了。认识沐麟这么久,她还从没见过哪个人、哪件事,能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她微微抬起脸,眼前的地面上正是沐麟手中的那封信。 沐夜伸手将它拾起,只看了一眼,她便呆住了。 那纸上,精美绝伦的小篆,一字字排列有序,句与句对列工整,写着一首诗: 夜月笼云影,莺声馀雾中。 暗芳飘露气,轻寒沐柳风。 莫倚颜似花,君看岁如水。 绕郭高高冢,半是荆王墓。 善恶徒自分,波流尽东注。 这些字的模样,沐夜太熟悉了。 “高高冢,善恶分。”沐夜轻轻的念叨。“夜月,沐柳风……”沐夜捏着那纸,垂面间,因疼痛紧皱起的眉头微微松开。 沐麟?沐夜?这封信究竟是写给谁的呢?这问题除了云川,无人知晓…… 第13章 得罪·阴谋 沐夜被罚后的第三天,承恩始终在屋子里,沐麟走后只留了十个近卫军在卞园,其中五个是负责保护承恩的。 承恩不能去沐夜的院子,可他始终记挂着沐夜的伤势,侍女梅仁来回奔波在两个院子间负责帮他们传话递物。 是夜,梅仁要在沐夜临睡前帮她换药,承恩的屋子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二夫人来时手里端了一盅耳融雪梨,她的来意很明显,前时得罪了这个沐家最吃香的大公子,现在是要给自己留条路。 沐承恩坐在书桌前,只在二夫人进门时抬眼看了下,接着目光又落回到了书本上。 “承恩啊,二娘给你炖了耳融,瞧你最近咳的厉害,糖都没加,来来来,你尝尝。”二夫人一脸的讨笑,与那日惩罚沐夜时那阴狠毒辣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承恩依旧盯着手里的书卷,冷冷道:“一年前御医为我诊脉,说我乃是寒肺,不得食用凉物,耳融采于雪山,乃致寒之物,二娘这一盅用心……承恩受不起啊。” 二夫人闻声一怔,将手里的食盘放在桌上,摇着头直道:“哎哟哟,瞧瞧我这笨脑袋,将这事儿都忘了,还是我们承恩能耐,难怪老爷天天说你读书万卷,足不出户也晓天下事。” 承恩从二夫人的话中非但没有听出奉承,反倒听出些反讽的意思来,手中的书卷一落,冷眼回看着她,只道:“二娘没什么事,早回去歇着吧,年纪大了,早睡才是驻颜之术。” 二夫人面色一灰,双拳紧握着,像是死压着怒气的样子。 她不愿白来一趟,还是有些不死心,于是主动问道承恩:“承恩啊,你、你可是还在为沐夜那丫头的事,生我的气啊?”她几步走上前来,笑眯着一双细如狐狸的眼睛,又道:“这事儿可真怪不得我,那你是爹下令要我代为惩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夫为大,再说了你爹要是不发话,我还真下不去那手呢。” 承恩直盯着她的眼睛,直到二夫人走上前来了,他紧攥的双手一松,拍着桌子站起身,抓起手边的一支笔朝着她那张老脸扔了过去。 “呀!”二夫人是武将世家出身也是练武之人,瞧见承恩投来一物下意识的闪躲,可他们之间距离太近,以至于那毛笔的笔尖划过了二夫人的脸庞,在她的脸上划出一道墨迹。 二夫人呆住了,伸手摸了摸脸上的墨水,指着承恩的脸,一时气的说不出话来。 承恩面上的怒气却是更盛,只道:“二夫人真当承恩这么多年吃着一口沐家饭,就连良心也没了吗?当初是谁怂恿我爹让他下令给我姐姐喂药害她身中绝毒?又是谁污蔑姐姐给我投毒险些将她淹死,从我懂事到现在,我沐承恩清楚的记得……是你,是你们四个毒妇,让我姐姐在沐府的几年活的生不如死。二夫人,等着吧,总会有一天,这些,全部,我都会一点点讨回来的! ” 二夫人脸色惨白,她看着沐承恩那张白皙羸弱的清秀容颜,总将他看做个未成年的孩子,可是当她看清承恩那双清澈如水又寒冷如霜的眸子,二夫人的心中仿佛瞬间坠落下一颗巨石,内心波涛云涌。 “咳,咳咳。”承恩的身体承受不住情绪的大起大落,不住的咳了起来,他挥了挥手,提升朝门外喊道:“来人,带二夫人出去。” 他这话说的不留一丝情面,没一个“送”更没个“请”字,门外五个士兵纷纷走了进来,这些近卫军都是沐麟亲自训练出来的,冷血是他们最大的特点,两个士兵上前连问都没问直接架起二夫人向门外去。 “你、你们疯了?我是沐家的二夫人,你们敢这么对我?”二夫人疯了似的喊着,刚出了门口,两个士兵一松手,二夫人落了地。 二夫此时正是惊魂未定,刚才的承恩的话语还余留在她的耳中,她惨白的脸刚抬起,迎上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你?”二夫人见三夫人就站在门外,手里也端着一个食盘,瞧她那不怎么好看的面色,想来刚刚在屋子里的对话,她也听到了。 如若是平日,三夫人见到这般落魄的二夫人,嘲笑来还不急呢,现在的她,可是一声也笑不出了。 二夫人看了眼她手里的炖盅,冷笑道:“怎么样?现在我们又是同林鸟了,谁也不见得比谁好。” 三夫人眨巴眨巴眼,干唇一抿,低声道:“姐姐,要不……我们去大夫人那里一趟吧?” 二夫人先是愣了下,思索一番,难得的没有回她的嘴,点点头与她一同向院子外走去,她一面走一面抬袖擦了擦脸庞,袖子上一片墨迹,二夫人眸光幽黯,阴冷的声音说道: “大夫人当初的话是对的,这个沐家的小公子留不得,五夫人院子里的,一个都不能留。” “…… ……”三夫人默默看了她一眼,向来懦弱谦卑的脸上也显出一丝坚定。两个人脚下加快,身影很快穿过长廊走过石桥,而大夫人的院子里正亮着两排明灯,灯火通明的院门,像是早就在那里候着要来的客人了。 …… …… 翌日清晨,梅仁带着早餐来到沐夜后院的旧屋,沐夜扶着床坐了起来,这将梅仁好是惊吓。 沐夜摆摆手,坚持要走到桌子前用餐。梅仁赶紧扶着她的胳膊,却叫沐夜无情的推开。 沐夜淡淡说道:“当初,有个人中了寒毒,伤了一只眼,断了四根肋骨,碎了一片胛骨,就这样……自己走到屋子外面,睡了一夜。” 梅仁惊的瞪着一双眸子,问道:“那他现在,还活着吗?” 沐夜忍着后背传来的痛,又挪了两步,浅浅道:“活着,而且活的风生水起……比起我,真要风光多了。” 沐夜这话可是不假,想她最近的日子,刚挨了沐麟两脚附带一巴掌,人家云川一封信就给沐麟气白了脸,确实是比沐夜有出息多了。 沐夜走到桌前的时候,额上的汗出了密密的一层,她扶着桌边坐下,喘了几口气。沐夜想起云川走的那天,他也是靠自己一个人走到了这里,坐在这里。 “忍着这样的疼痛也要离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云川那神秘莫测的身世一样,沐夜无从得知。她拿起桌上的筷子,掰开半个馒头,开始用餐。 梅仁看着沐夜额上的汗,心疼地说道:“小姐,你也喝点水,别光顾着吃菜。” 沐夜不抬头,微启的贝齿又咬了口手中的馒头,只道:“吃完再喝水,边吃边喝……不易胃气。”这话刚说完,沐夜自己也愣了下,摇摇头,又咬了口手中的馒头。 沐夜用的差不多了,擦了擦嘴边,对梅仁问道:“承恩起了吗?” 梅仁摇头。“少爷昨晚咳症加重了,梅仁不敢叫他,想叫他多休息一会儿吧。” 沐夜脸色一怔。“如何会加重了?可是又着了凉?” “小姐不知道,昨晚二夫人过去找少爷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将少爷好气,不过……听说二夫人也没落的好,昨晚整晚都呆在大夫人那里诉苦,听说三夫人也去了,我估么着……三夫人过去定是看二夫人笑话的。” 梅仁虽是轻描淡写,沐夜却是心中一凛,问道:“可知承恩与二夫人说了些什么?” 梅仁摇了摇头。 沐夜蹙眉沉思,前前后后细细的想着,越想,心中越觉不祥。 “老爷和京城那边可有消息了?可有说过何时接承恩他们回去?” 梅仁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她大概也猜出了沐夜的担心,于是慰道:“小姐放心,老爷走的时候留了五个近卫军给少爷,前院的几个夫人,动不了少爷的。” 沐夜垂头看着桌上的残羹,眉头却纠的更高,她想了一会儿,接着对梅仁说道:“你回去告诉承恩,就说我叮嘱的,从今天起要他只呆在自己屋子里。关于承恩的饮食你也要亲自去厨房盯着,还有……要他今后不许和大夫人她们顶撞,要他忍着,一定要按下性子。” 梅仁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对沐夜低声说道:“小姐你不知道,在沐府这么久了,少爷从未和几位夫人发生过争执,也很听老爷的话,有时候少爷受了气也大都忍在肚子里,他说这些都是小姐你教的。可是吧,少爷太在乎小姐你了,我记得以前有一次少爷发高烧,浑身烧的又红又烫,他迷迷糊糊中,只喊着两个人的名字,喊了几声‘娘亲’,剩下的……全是‘姐姐’。少爷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而如今二夫人她们挡着少爷的面打了你,这气,少爷哪忍的下啊。” 沐夜听完她的话,心头是暖的,可她依旧沉下性子,说道:“你要让他放心,告诉他,师父给我留下一记‘妙方’,能让我身子迅速痊愈。今天你也见到我可以自己下地用餐了,回去要告诉承恩。” “嗯,我就说小姐这身体恢复的也太神速了,原来是苏师父早有准备,小姐你放心,回去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诉少爷。” 沐夜唤她速回去,说自己也吃饱了,小丫头梅仁收拾好餐盘,即刻离开了沐夜的房间。 房门紧闭,屋子里又静了下来。沐夜走回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云川留给他的那个‘方子’,上面的内容沐夜已经倒背如流了。的确是个妙方,只是不是苏子鹤给她的,而是云川这个陌路人。 沐夜盘腿坐在床边,息气运力,内力在她体内游走然后汇集到一处,接着她将内力向外逼,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从沐夜的颈后缓缓冒了出来。 牛毫针果真是天下奇物,能穿皮入骨,从内部修复身体内的重伤,如果是命悬一线将死之人,将银针打入心脉,可以护住胸中的最后一口真气,沐夜第一次见到云川的时候,他应该就是将牛毫针入了心,任沐夜那一脚势如排山,他还是存了一口气。 不止如此,牛毫针还有一个作用。沐夜照着那纸上的一行字,念叨:“内力先灌惠凌穴、白志穴,游针入风好穴,凝气三个时辰,内力倍增……” 沐夜照着纸上所写游针入脉,她身上的伤还在痛着,可是现在的她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消耗在养伤上,她要变强,她要变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护承恩。 …… …… 时间如白驹过隙,又三天。 这天清晨沐夜提着竹篮装满了香烛纸钱去墓园里祭墓,回来的时候,后院的木门边凑出好多看热闹的脑袋,都是各个院子里的夫人或小姐派过来的。起初大家听闻沐夜能下地了,没几个相信的,现如今沐夜大摇大摆的穿梭在卞园和墓园之间,光天化日的这么多双眼睛,也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沐夜回到院子时,梅仁在她的旧屋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的踱着步,她一见到沐夜,松了一口大气。 “小姐,你再不回来,我、我就要去找少爷了。” 沐夜放下手中的篮子,问道:“找他作甚?” “你这一大早的床上没了人,身上还带着伤,我还当,还当你是糟了二夫人她们的毒手呢。” 沐夜脸色一灰,侧头瞧了眼门后的床榻,只道:“被人掳走还有时间叠被子吗?” 梅仁看了眼床榻,那上面果然收拾的干干净净被子被叠的四四方方,她一敲脑门直骂自己没脑子。 沐夜也在心中骂了句:这就是师父精挑细选后给承恩的“可用之人”? 沐夜坐到桌边,开始用餐,她挥手对梅仁说道:“以后我可以自己张罗这些了,你多陪着承恩,可以的话,一步都不要离开他,他睡下了你再来我这里汇报就好。” “哎,好咧小姐,那你先用,我先回去了。” “嗯。” 几天下来,沐夜已经很有主人的架势了,指使起梅仁来一点也不含糊。梅仁这丫头脑子是笨了点可是好就好在她够忠心够听话,有一说一,凡事不多想也不多问。有时候瞧见她那副顺着自己的样子,沐夜又觉得以师父那老狐狸似的性子,挑了梅仁这种性格的人,似乎也是有些用意在里面的。 这些天前院和后院一直相安无事,沐夜亲自给承恩煎了几服药,承恩按时喝下咳病也好了许多。沐家初到卞园时,沐夜几乎夜夜都不敢睡熟,这天夜里,他运功到丑时,一觉睡的有些沉,后半夜的时候,一些嘈杂的声音将她吵醒。 沐夜睁开眼睛,侧头一看,窗外隐约的橘色火光将她的睡意彻底扫净。 “承恩!”沐夜脱口唤道。 她身子一震,腾地坐了起来,因为用力过激,后背一道剧痛穿胸而来…… 第14章 叛军·妥协 窗外的的人声越来越近,忽闪不定的橘色火光映在窗纸上。沐夜穿上鞋子,片刻不敢耽搁,她施展轻功掠上房檐,直奔承恩的屋子。 卞园起火了,却不是从某一间着起来的,而是零零落落好几间屋子都着了火,而且火势还在漫延,院子里四处都是喊叫和尖叫声,还有些壮汉吼叫的声音和兵器相撞的声音,而沐夜只向着承恩的房间奔去,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承恩的房间果真着了火,大火漫过了屋檐,门口倒着三个士兵,从衣着来看是沐麟留在承恩身边的禁卫军,可是他们死的很惨,身上被砍了很多刀,刀口很深,白肉外翻。 沐夜悬着一颗心一脚踢开屋门,屋子里一股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沐夜想都未想就奔了进去,残缺的房梁陆续塌落下来,沐夜屏着呼吸四下看去,屋子里除了烈焰和着了火的家具,什么都没有。 “咚!”又一根柱子倒下,沐夜轻踮脚下,一个飞纵离开了原地。此时她的眸中满溢的杀意,双手紧攥成拳,她转身走出门外,纵过两个墙头,直奔大夫人的院落。 那时大夫人被大小姐扶着站在院子里,一副受惊的样子,围在他们身边的是几个身穿银色盔甲的士兵,沐麟的兵是红衣的,所以……这些来到卞园放火劫杀的,是别的军队。 那群银衣的士兵看见沐夜朝他们走来,一双双眼睛瞬时瞪成了葡萄,挥着手中的大刀,直道:“哟,又来个更漂亮的,都拖回去,先给大哥,等大哥玩够了我们哥几个再享用。” 沐夜一双腥红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没看身前那些士兵一眼,她锐目只盯着院中的大夫人,冷声问道:“承恩在哪里?” 大夫人先前还是一脸的惊怕与怯懦状,听完了沐夜的话,脸上惊恐的表情开始变淡,淡眉、淡眉,只是远远的,回视着沐夜,一字不发。 “小妞,爷跟你说话呢,你倒是……”一个一脸yin笑的士兵走上前几步,向着沐夜伸出了魔爪,猛然间,那士兵地整个身子顿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其他几个士兵觉得奇怪,走上前来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沐夜的一只手,插|进了他的腹部,也不知是攥住了那小兵的什么器官,她猛抽回手,手中一团黑红被她丢在了地上,接着一掌拍在那小兵的胸前,那小兵的身子向后飞出了五六丈之远,‘咚’第一声,□□了两句,再无动静。 “我再问一遍,承恩在哪里?”沐夜一字一字,清晰无比,阴寒无比。 大小姐沐茵茵此时早已惊呆了,可站在她身边的大夫人,眉眼间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除此之外,连一丝的惊异也没有。 “这,这个小丫头简直疯了,杀、杀了她。”余下的几个士兵意识到沐夜对他们的威胁,于是一齐挥着大刀向沐夜冲了过来。沐夜脚下如飞,来回闪动着身子,她灵活地躲开了眼前的一招式,只是后背传来的疼痛越来越重,她眉目不动,以手掌出击,招招都是冲着那些人的死穴而去。 “噌。”沐夜仰身欲避过身前一刀横批,可惜她的脊骨尚未痊愈,下腰时偏离了三寸,那刀划过了她的前襟,雪白的肌肤漏了出来。 眼前仅剩的几个士兵见此皆怔了手,望着沐夜颈下的那几寸雪白垂涎欲滴。沐夜趁机闪身上前,一手一击,每一下都是朝着他们的天灵盖骨击下去的。沐夜的力气极大,甚至连北边外蛮族的壮汉大多不及她,这几掌下去,中招的头骨皆碎,当场翻着白眼倒了下去。 沐夜转身静无声响的走到大夫人面前,沐茵茵赶紧侧身挡在了她母亲的身前,沐茵茵抽出腰间的配件,剑尖指着沐夜,涩声道:“沐、沐夜你疯了么,你现在是要趁乱害死我母亲吗?” 沐夜像看不见眼前一脸盛怒的沐茵茵,她的眸光只凝着大夫人一人,大夫人微微推开了身前的沐茵茵,对着沐夜那张阴冷到极致的面容,唇边勾起一笑,波澜无惊的声音说道: “我早就听说,你在卞园这几年,拜了江湖第一暗杀门派晗苍洞的苏子鹤为师,我以为晗苍派最出名的是暗器,原来你还学了如此阴狠的招式。沐夜,七年的时间里,你日日拉车推尸,倒也不是白费呢……” 原来这些年,沐夜的一举一动,这个沐府的大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离开了京城,她以为自己在暗了,原来,多年过去,自己始终是明处的那一个。 “我只想知道承恩在哪里?”沐夜冷看着她,那决绝的目光,似是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她所在乎的,就只有承恩一个人。 “沐夜你清醒点。”沐茵茵看出沐夜脸上的杀意,可就在刚刚她见过了沐夜的身手后亦知自己毫无胜算,看出沐夜在乎的只有承恩,赶紧回道:“你许是还不知道,爹突然被叫回京城是因为西皇的前太子突然活过来了,现驻兵荆南,蓄势待发。只是,爹也没有想到,这个废太子竟真是有意谋反,他派兵杀进我们沐家的陵园,欲将我们擒下做人质,他们知道承恩乃沐家唯一的男丁,所以,他、他们入院以后第一个就把承恩弟弟掳走了!” 沐茵茵喊出最后一句,沐夜的脸上,却划出一丝冰冷的笑容,她盯着大夫人的脸,像是要用目光剜出她的心一般,冷冷吐出一句: “废太子造反?趁乱掳人?萧玉宁,你就只能编出这样荒唐的借口了吗?你以为用沐麟的死穴来压他,自己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吗?他是沐麟,他的手段,你最清楚的。” 萧玉宁是大夫人的全名,沐府里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名字了,只是,沐夜早就将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刻入心中,至死,都忘不掉。 其实沐夜早就看破了这群所谓的“叛军”,他们身上的银色铠甲亮的晃眼且新的连一道划痕都没有,要么是这支队伍刚建不久,要么这些行头就是临时赶做出来的;还有这群“士兵”,从头到脚毫无一点军人该有的样子,头盔是歪的,面上的胡子拉碴,还有他们面对沐夜时那痞子一般的调戏手法。沐夜避世很久是不假,却也不是个傻子。可见大夫人她们演的这出戏,时间紧迫、漏洞百出,日后沐麟追查起来,露馅也是早晚的。 沐夜逼近她的脸前,冷眸相视:“今晚这么热闹一场戏,你不要说只有承恩一个被掳走了,你们几个夫人交了大运,全部相安无事。” 沐夜这话刚说完,院子外面噪杂的人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二夫人和三夫人带着一群官兵进了院子,那群人是青衣走卒,各个长枪在手,沐夜一眼便认出他们是山下管府里的地方兵。 沐夜的话应验了。官府里的衙役来的巧,保住了二夫人三夫人还“及时”的赶来了大夫人的院子,果然,从头到尾被带走的只有承恩一个。 “沐夜!” 沐夜闻声转过身,一眼便瞧见了跟在人群后迟迟进来的四小姐沐盼盼。 那时站在院门下的沐盼盼,一脸的着急,面色泛白,衣冠不整的她像是也与歹徒进行了一番搏斗。而她手中正提着一个皮匣子,黑红色的血从那上面滴落下来。沐夜在看清她手中那物的一瞬间全身木然了,她怔怔地走过去一手夺过那匣子,端在面前。 那是承恩的“射月”,里面五排针槽,每排十根,全部打空了,腕部的皮子上沾着大片的血,鲜血粘在沐夜的手上,那冰凉的触感,刺痛了她的双眼,刺痛她全身。 “我醒来时院子里来了好多士兵,我一路杀去承恩的院子,可、可还是晚了一步,只在院子里找到了这个……” 沐夜紧攥着手中的“射月”,面色惨白到了极点。 二夫人盯着沐夜看了会儿,又看看大夫人,问道:“姐姐,沐夜在这里作甚?” 大小姐沐茵茵剑尖直指着沐夜的脸,对二夫人说道:“她刚刚冲进来,疯了一样,要害我娘亲,还好你们来的及时。沐夜这丫头学了一身的邪术,你们可要小心。” 二夫人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一挥手,吩咐道:“还想趁乱反了不成?把她先抓了。这卞园的地形就这个丫头最清楚,如今遭乱贼入侵,她定是跑不了干系的。”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两个官兵拿着绳子跑了上来,沐夜一心扑在那“射月”上,她的身后像是张了眼睛,脚下微移闪身躲开了那两人的捆绑。沐夜几步走到大夫人的身前,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那力气几乎要将大夫人一把老骨给捏碎。 “承恩还活着吗?” “……”大夫人含笑看着她,像是不痛不痒。沐夜身后的二夫人急了,赶紧喊道:“你们做什么呢?要等这疯丫头害死沐府的大夫人不成,赶紧绑了呀。” 几个官兵又冲上来,压着沐夜的肩膀,他们也算怜香惜玉的倒也未用多少力。沐夜一旋臂挣开他们的手,她一双眼睛直盯着大夫人的双目,倾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定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你不过是怕承恩将来做了主会为难你,你今天保他一命,我沐夜对天起誓,将来承恩绝不会难为你。” 沐夜知道,现在她便是杀光了在场所有人,承恩也未必找得回来,她所能做的事只有妥协,而作为这个沐府第一主母的大夫人萧氏,正是她唯一可以妥协的对象。 大夫人揉了揉自己被攥的发疼的手腕,点点头,笑着对沐夜说道:“好,那你就乖乖演完这场戏,还有……今天你说过的这句话,将来可不要忘了。” 沐夜双目坚定。“绝不反悔,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大夫人点点头,满意的笑了。那时的沐夜松下了身上的力气,两个官兵将她双臂绑在了身后,应二夫人的吩咐又用牛筋绳在她身上多捆了几圈,接着拖了出去。 沐夜回过头,一双眼睛只盯着大夫人的脸,那时的萧氏,眉目含笑,任谁都猜不透她那深如寒潭的心思。 …… …… 第15章 灭口·夜夜 黑黑的屋子里,四周的窗户都被钉上了,白天的时候门隙里的光能透进来,夜里的时候有虫鸣声,沐夜只能从这判断她在这里又被关了四天。沐夜身上绑着牛筋绳子,这是全天下最结实的绳子,且最大的特点,就是越挣越紧。 这四天里,每到早晨就会有人来,两个侍女给沐夜灌一些水下去,然后离开,沐夜知道她喝下的这些都是药,是让人神志不清的药,她将手指上的银针脱下来,从手腕入脉,游走至胃,然后将喝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四天里,她不但粒米未尽,且刚喝下去的一点水也被她以外力逼出,因为她身体越来越虚,吸收水分和药力的作用就越强,第四天的夜里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开始,沐夜终于明白她喝下去的这些药不但能让人神志不清,四肢和反应也会变迟钝不听使唤。 这夜,门外响起一片细微的声响,像是木枝折断又堆在一起的声音,还有倾洒水的声音,又过了不多时,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陆续走了进来。 “关门。”二夫人挥了挥手,侍女从外面将门合上。沐夜瞧见她抬起的那支手的手腕上包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有暗红的血迹。 三夫人向来怯懦,看了眼被绑在凳子上的沐夜,还是向后退了几步。“听说这丫头练了邪术,她,他娘也是个懂妖术的,我们就这么把门关上了,未免太冒险。” 大夫人捻着手里的珠子拨了几下,抿出一笑:“她不会的。”那话说的,好似自己多么仁慈多么信任沐夜一般。 沐夜盯着她直看,眼中满是希冀。希望能从她那里听到哪怕是一丁点关于承恩的消息。 二夫人上前,点住了沐夜身上的穴道,接着说道:“这下万无一失了吧,老三。” 三夫人叹口气:“要灭口就灭,唤个下人来生了火就是,还要我们三个亲自来做什么?这种杀生的事……” 沐夜听到这里算明白了,她们要动手了,等了、忍了七年,她们还是狠下心决定要除去沐夜这个心腹大患。 “承恩呢……”沐夜嘴唇已经干裂,加之喂了迷药,声音变得低浅。 二夫人笑道:“承恩?承恩在下面等你呢。” 沐夜怔了双目,只盯着大夫人看。大夫人点点头,说的风轻云淡:“事情拖了七年,总算是有个了结了,今天把所有的夫人叫来,就是互相见证,这个秘密,到今天,算是永埋地下了。” 沐夜还是不信,她身子努力的向前靠着,喊道:“你们不敢杀承恩的,他、他是沐家唯一的根,你们杀了他,沐麟定会让你们万劫不复的!” 大夫人将大门打开,三夫人回头又看了沐夜一眼,赶紧跑了出去,二夫人留下个冷笑,也出了房门,大夫人站在门口,收起了脸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和蔼笑容,寒冷如霜的目光看着她: “沐承恩是不是沐家的种,你和你娘心里最有数。当年,你娘生下那个孽种,为了平息府里的谣言,亲手将那碗‘血灿莲花’给她儿子灌下去。她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母亲,不过,她那一搏确实成功了,骗到了沐麟的信任,他恨透了你娘,却又宠尽了这个‘假儿子’。让你们南夷一族的孽种在沐家享了十几年的少爷福,已经……够了。” 沐夜瞪大了眸子,这一瞬间,她看尽了大夫人眼中杀气与戾气,她终于明白,这个女人竟一直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承恩一步步长大成人的。她隐忍、按捺不发,竟是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真的狠下心要杀了承恩。 沐夜心中冰冷,她腥红的眸子开始湿润,她咬着唇角,一字字问道:“承恩,真的……死了?” 大夫人将手中的佛珠轻轻一抛,丢在地上,佛珠一路滑到了沐夜的脚边。萧氏回过身,淡淡道: “这三天里,他就关在你隔壁的柴房里,二夫人折磨了他三天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世,他比你嘴还要硬,不见你,一个字都不肯说,还咬掉了二夫人手上的一块肉。二夫人亲自送他上的路,尸体丢到了后山底下,那尸身是三夫人亲自抛下去的,全程,我只是在一旁看着……” 她将如此残忍的事情轻描淡写般的说了出来,沐夜腥红如血的眸子一闭,吸进一口凉气,心脏像是被一层寒霜罩住了,痛到话也说不出来。她再也忍住不了,原本被点了穴的身子涌起一股巨力,那股子力冲破了她身上的穴道,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向大夫人冲去。 那一瞬间,萧氏转过身子,冷眼看着她冲上前来的身体,只是向后迈了两步,那时沐茵茵也冲了上来,萧氏一手拔出沐茵茵腰间的那把长剑,向前刺去。长剑穿过了沐夜的小腹,沐夜身子顿了一下,接着,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去,大夫人手中的剑一点点穿过她的皮肉,鲜血汩汩。 “娘,小心些,她已经疯了!”沐茵茵拉着萧氏一同后退了几步,她凝视着沐夜那双坚决的眼睛,身上不自觉的打出个哆嗦,直觉后背发寒。 沐茵茵似是猛地想到什么,一手抽出靴中的一把短匕首,利刃出鞘,向着沐夜的脸滑去。 白玉一般的脸颊上被滑出长长的一道血痕,从眼角一直到她的唇边,鲜血顺着她的脸庞滑下,胸前的白衣瞬间被染红。 萧氏趁机手中一用力,猛地将剑抽了出来,沐夜腹下鲜血如注,她又抬起一脚,将沐夜踢回了屋内。 沐夜重重的倒在地上,她忘记了后背碎骨穿心的疼痛再次爬起,可身下一软,她又栽了回去。沐夜的气力到这里,已经全部用尽了。 她被下了药,四天没有进过一粒米,四天前因为动武后背的伤也全部裂开,到此时此刻,如大夫人最初预料的一般,她沐夜真的气数尽了。 “生火。”大夫人说完这一句,拉着沐茵茵的手退到了院中。 那时的沐夜倒在地上,后背是血,身前也是血,她紧咬着牙,眼中的泪和着血一起滑落下来,她凝着屋外站在火光外的人,嘶声说道: “我娘去了天上,而我沐夜,会在地府里等着你们……我以我未来五世七世的命数作抵,我愿做猪做狗、堕十八层炼狱,只换你们今生的不幸,我要你们……生不如死,我要你们,以十倍百倍偿还给我们。” “我沐夜、会夜夜夜夜、夜夜在你们床前看着你们的……” 大门被关上,冰冷如刃的话语不再,利如猛兽的双目亦不再见,屋外的火势漫过了窗户。门外的二夫人和三夫人一脸惨白的面色,沐夜刚刚的话似是还回荡在她们耳边。清晰的四字“夜夜夜夜……” 只有大夫人一人,淡然地说了一句:“沐夜在四天前去追被贼人掳走的沐承恩,从此失去踪影,你们,都记清了吗?” 院子里众人一群侍女赶紧点头作应,大夫人走过二夫人的身边时,侧头低声说了一句:“今天在场的所有下人,除干净……” 二夫人惊眸一震,半天,才点了点头。火势渐涨,三位夫人陆续离开了院子。 …… …… 沐夜在屋里,身下已是一片血泊,她仍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沐夜颤抖着手将银针从脉中逼出,然后并成一股,欲绞断身上的牛筋绳。 “轰!”一根铉梁掉了下来,沐夜闪身躲向一边,可她气力不足,那残木的一端砸到了她的脚腕。沐夜忍着痛,欲撑起身子,可她一个抬眼,正看到了躺在她脸前的“射月”。 沐夜见到射月,凝在她心上的那一层寒冰像是化作了冰锥,瞬间朝着她的心肉刺去。泪水如瀑而下,十年之久,她再一次痛哭出声。 想她沐夜这一生是为了什么才百般隐忍、委曲求全,她过的是连死人都不如的日子,这一生的时间,她笑过几次,她可以数的出来,而她受过的伤和罪,她却数也数不清。 “承恩,承恩……”沐夜撕心裂肺的念着,可是她的承恩,再也不会出现了。 沐夜泪目模糊,仿佛又看到了母亲临死前的那一幕,母亲惨白的脸,口中却是鲜红的血,紧紧的攥着沐夜的手,对她说道:“记得你的誓言,要照顾好承恩,你们是百香一族最后的血脉,承恩是我们百香族最后一个男丁。灭族之仇,七百五一个族人的生命,我辈仙人,至死……不能瞑目。” 那个美得如同仙境一般的百香谷,那个让西皇、南夷、北蛮、东海各国垂涎数十年之久的神仙一族,那是沐夜记忆中最最美好也是唯一温暖的地方。可是,一夜之间,他们的族人被冠上了邪教的称呼,两国通缉,两国悬赏,四国将他们赶尽杀绝。 她至今都记得,一个个族人倒下的身体,一颗颗鲜血淋漓的心脏被挖出。回忆常入梦,梦醒时分,现实却不比噩梦好多少。 猛然间一口腥甜泛上,沐夜嘴边流出一道鲜血。沐夜迷蒙的双眸凝着脸前的射月,又低头看了看右手腕间那朵隐隐泛红的莲花,眸光渐渐散开。 是啊,承恩已经死了,她,还要像以前一样拼死的活下去吗? 还要以什么为理由活下去呢?后背的痛让她无法呼吸,可她还在努力呼吸这世间浑浊的气;毒药让她生不如死,可她还在拼命的与它对抗;现实里全部都是让她恶心的人和事,她却要让自己对他们卑躬屈膝。她从未享受过一天人们所谓的‘自由’,哪怕是窝在街角的乞丐都活的比她有尊严。从前让她忍受了这些的那个唯一的动力,那个人,如今不在了。她成了飘荡在天地间的一粒浮游,天不纳,地不收,这世上,再没有可以容纳她的地方,没了让她牵挂的人…… 此时此刻,沐夜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那痛,是任何伤和毒都无法带给她的。 “结束了,夜……”沐夜口中的鲜血越来越多,她躺在火海里,身体和心却在变凉。她微微闭上了双眼,缝隙里,明亮的火光变成了柔和的颜色。 “轰——!”又是一道巨声,似是连屋顶也塌落下来了。 沐夜已经无心顾它,她的脸贴在射月冰冷的皮匣上,强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睛终于完全合上。 就在那时,屋子上的顶果真塌下来了,可是,伴随天降的还有一个人…… 第16章 静夜·云来 崇华派是活跃在武林中数百年的名门第一大派,崇华派的武功向来穿内不传外,因为其不少武学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大多的上乘心法只有门下的室内弟子才能学到。即便如此,随意一个崇华的弟子拿到武林江湖上,那都是众星捧月一般。 到了这一代,崇华一共四个入室弟子,只有入室弟子才能冠“白”姓,而白泥排在第二,是唯一一个女的,是四个入室弟子中武功、医术、占卜、文学最末的,另外,是轻功最好的一个。 白泥身材娇小,力气也不算大,况且此时她身上还背着一个,她脚下的“追仙人”已发挥到了极致,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向下滚。 薄薄的嘴唇一咬,侧头看了眼自己肩旁被漫延开的血色,浑身一激,涩涩道: “妈的,我已经马不停蹄的往这儿赶了,不、不过是饿极了,在山下吃了个热烧饼,居然,居然就这样了?”说着,脸色一白,侧头朝靠在自己肩上的脸吹了口气,又道:“姑娘,你倒是喘口气啊,你要死了,我哥,这怎么给我哥说啊……” 说罢,脚下又快,山间树高,远远看去如同凌空腾飞一般。就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山脚,一片山火将那边的天烧的通红,火势越来越大,像是要将整个山都吞噬焚烬…… …… …… 夜深了,山脚村落里家家户户都闭门熄了灯,寂静的街道上上,只听“咣当”一声,一扇上了闩的大门被巨力踹开,欣欣米店的老板闻声披着外衣就跑了出来。 “谁?”苍老的声音在前堂里穿过,回荡几番。 欣欣米店的老板马韫是个年逾六十的老头,以前在朝为官,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因为他当年官职太高性格又太孤僻,于是辞官后躲在了这偏僻的村子里开了家米铺。 马韫举着手里的油灯向前一探,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急喘连连,一脸的狼狈,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这两人在屋里站了片刻的功夫,身下已是一片血点。 白泥深吸一口大气,急急说了句:“是我。” 马韫一怔,赶紧上前去扶她:“白泥?你、你不是陪公子去了荆南,怎么还在这里?” 白泥顾不得回他,将背上的人一紧朝着后堂跑去。“人命关天,给我安排间屋子,热水,布……”白泥一边跑着一边说。 马韫将她领到了客房,白泥将背上的人轻放到床上,马韫正将屋子里的灯引亮,凑上前一看,双目顿时一愣。 那该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肤如凝脂、面如桃花,细长如柳的眉毛,她的眼睛是闭着的,那上面立着密密长长的睫毛。可是,就在她的眼角旁,划着一道新鲜的刺目惊心的口子,看到这里马韫心头不禁一阵惋惜,他将目光向下移,只见这女子的下腹的位置一片血迹,那口子似乎很深,不一会儿血就染到了床边。 白泥急的一头是汗,她伸手探了探那女子的气息,一个跳脚:“她这是什么身子?我止血的大穴也点了,可这血还是呼呼的,三根银针都护在她心脉了,可、可她气息怎么还是越来越弱了呢?这、这可咋拖到我哥来啊!” 马韫听到白泥的话,身子一怔:“你说公子要来,来这里吗?” 白泥没有太多的精力分散到他身上,只是草草点了点头,接着坐在床边,提气将内力运送至那逐渐变凉的身体中。 马韫见她点了头,面上大惊,提升道:“公子如何打算的?他不能来这里啊!现在外面已经是谣言满天飞,说公子要拥兵造反,还说公子要趁沐家祭祖挟持他沐麟的家人,这、这辟谣还来不及呢,他现在要是跑来这里,这不是等于惹祸上身吗?他不能来,万万不能来啊!” 白泥一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另只手继续传送内力。“来不及了,我们一天前一起出发的,我轻功好先一步到了,我哥他伤还没好全,乘的马车,最快……明天下午就能到了。” “公子这是……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马韫想了想,又看了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一眼,问道:“这个女子与公子是何关系?她又是何身份?” “我哥的救命恩人,她叫沐夜。” “沐?”马韫如遭电击,浑身一激,定在原处,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颤声又道:“你不要与我说……她,她是沐家人,是、是沐麟的……” “我哥说,沐麟是他爹。” 马韫脸色煞白,似是已惊无可惊,他愣了好半天,咬牙吐出一句:“公子这次,惹祸上身,真是惹祸上身啊!”说罢,狠狠一个跺脚。 白泥看看他那张震惊的老脸,她本身对政治不敏感,自然体会不到什么,她低头看看床上面色如纸的沐夜,只觉得,如果她有个不测,自己才是真的“大祸临头”。 这时,屋外送水和布的小厮到了,白泥接过水盆放在一旁,这时再探床上沐夜的气息时,竟已细若游丝,飘忽不定。 “糟了!”白泥惊慌中从靴子里掏出一个细如小指的竹筒,她拔开塞子,向外一倒,两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落到了她的手里。 白泥手拿起一根银针,此时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她看看手里的针又将沐夜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咬着唇角,一闭眼,似是在努力的回想着什么。 “护、护心脉,三针入青府、丹,不对,心脉护住了,是吊气,对对,吊气,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白泥手中的针开始颤抖,她见沐夜身上的起伏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心中一急,手中的针在慌乱之中落了下去。 “是未付,和,和钟灵!”说罢一针落在了沐夜左胸前的一处穴位,另一针落在了沐夜的右手腕的侧面。 马韫见白泥如此紧张,想到许是这女子命悬一线之间,直到他看见白泥落了针,于是上前探了探,双肩一怔,又深沉地看了白泥一眼。 那时的白泥刚吐出一口长气,气还没吐完,便听得身旁的马韫沉声说道:“这姑娘,没气了。” 白泥胸中一紧,似是一口淤血要喷口而出,她不可置信的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凑到沐夜的脸庞,屏息听了许久,瞬间泪如雨下。 “怎、怎么会这样……我,我的牛毫针明明已经……”白泥站起身来,泪目看着沐夜那再无反应的身子,着急的挥动着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人声,那声音温如四月里的春风,却又清朗无比。 “白泥。” 白泥脚下瞬间一个移位,人立在门内,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哭声嚎道:“哥,你、你听我说,我真的……尽力了。” 只见屋门外,一袭银衣批月而来,月光映在他白皙且棱角分明的面庞,温如白玉。云川三两步迈进了屋中,马韫在看见他的瞬间,也跪在了地上,可还不待他开口,云川疾步走向床边,拂袖掠过他二人时,轻轻道了一句:“起来。” 马韫在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起了身,白泥却没起,她跪着爬到沐夜的床前,看看床上那没了气的沐夜,又看了看云川那张蹙起的眉头,眼泪鼻涕中颤声说道: “哥,怎、怎么办?我晚了一步,她死了……” 云川未看白泥,一双星眸凝着沐夜胸前的银针和她手腕间的银针看了一会儿,抬手抽出沐夜腕间的银针,然后落在了她的右手的手掌间。接着身手打中了沐夜腰间的几个穴位,他调气运力,将内力送往她的体内。 白泥眨巴几下眼睛,一把擦去了眼珠子里的泪水,定睛这么一看,沐夜的胸前果真又起伏了起来,不止如此,连她腹下那一直流血不止的伤口也止住了。她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挂着鼻涕的脸蛋一副崇敬的模样看着云川,说道:“哥,你,你这是什么招数,师父怎么从没教过我?” 云川的面上隐约带着些愠怒之色,他压住胸间的气,专心将内力徐徐送进沐夜的体内。许久之后,云川额上显汗,微寒的语气说道: “她血口在下腹,你点的穴却是封心口血脉的;吊真气,牛毫针是入未付、封灵,不是钟灵。你刚才运气给她,可是,她体虚不受,你强以一股盛气逼入她体内,岂不是……”云川说着,看着白泥的目光变得有些愤怒,未几,他侧目又看了床上那吐息轻浅的沐夜一眼,终缓缓叹出一口长气,摇头道:“白泥,回去以后要好好学艺,崇华几百年声誉,不能毁在你一人手里。” 白泥从头到尾听下来,两只眼已瞪成了紫玉大葡萄,下巴微张着,好半天忘了闭上。 “公子……”马韫似是有事要说。 云川低头再看沐夜,这才发现她的脸上有一道刀口,目光再向下移,只见沐夜的前胸也被划了一刀,衣服裂出一道缝,雪白的肌肤果露在外。云川眉头微皱,一手掀起被子,盖在了沐夜的身上,遂对屋子里的人说道:“都退下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马韫细看了看他的面容,唇角泛白且一脸的疲色,于是吩咐下人:“去把我的房间重新换上新被褥,伺候公子到我房中就寝。” 还不歹那小厮转身,云川摆手:“不用了,今夜我在这里……”马韫老头一脸大惊,正要说些什么,云川似是猜到了,便又对身旁的白泥说了一句:“你今晚也留在这里,我多有不便,你帮她清理伤口。” 白泥先是一愣,一把擦去脸上所有的眼泪鼻涕,狠狠点了点头,一副“这次我一定办好”的模样。 “老马,你先回去休息吧……” 云川的话,平静中带着一丝威严,众人再无异议,马韫被搀扶着向外走去,似是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公子,您的马车和小厮可安顿好了,需要我去腾些地方出来不?” 云川没有回头,淡淡看着床上那人的吐息,轻声回道:“不用了,我自己一人来的,马栓在后院。” 马韫老骨头愣在门口处又抖了一下,他点点头,终于离开了屋子,吩咐小厮合上了房门,这才凝着眉上的褶子,说道:“大夫说三个月内马车都要慎乘,他倒好,骑马来的。”摇摇头,对着身边的小厮叹道:“得,这下一来,来两个病人,你明天一早就去县城把黄大夫请过来,叫他带上最上好的跌打损伤药。” “是。”小厮搀着马韫,一路走回寝屋。 云川手指轻落在沐夜的手腕间,把了一会儿,接着将她的手放回了被中。云川回过头来,打量着身旁的白泥。 只见那会的小白泥,半躬着身体,一张刚被大火熏黑了的小脸,经过泪水的冲刷更是变得花里胡哨,她一脸的愧色,还不太敢抬头看云川的脸。 云川拭了拭额角上的汗迹,叹出口气,轻声说道:“白泥,对不起,刚刚我的语气重了些,今晚……辛苦你了,我应向你道一句谢谢的。你做的很好,已经很努力了。” 白泥吓得一个激灵,双腿一软险些再次跪下去。 多少年了,八年九年?不对,至少十年了,自从白泥渐渐走入“歪道”成了崇华人口中的“师门不幸”,她便再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一句夸奖了,更不用提什么“谢”字,不怪她帮倒忙的,已是好脾气了。 白泥缩了缩身子,别扭地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哥,你要骂我就骂,你、你也别拐弯抹角的。” 云川苦笑,摇摇头:“我是夸你,你这丫头。” “我是小子,不是丫头!”白泥忍不了了,脱口而道。 云川不再和她顶嘴,回过头瞧了瞧床上的沐夜,又道:“你去取一些酒来,越烈越好,回来后给沐姑娘清洗下伤口。” 白泥点点头,转身朝着屋外跑去。 院子里的月光通明,白泥边跑边低头看,自己的手上和身上染着许多血迹,她想起自己刚刚差一点就害死了一条性命,她抬头看看那入钩的明月,手中一紧,暗下决心: “沐夜啊沐夜,就当俺欠你一命,今后你就是俺亲姐、亲嫂,俺一定、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一定!” …… …… 屋子里月光通明,银色的月光停落在沐夜的眉梢,阴暗分明,缘起她那紧皱的眉。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疼痛还是噩梦,她的表情似乎在挣扎。 云川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抬起手,却不敢落。被子的一角露出她的手腕,腕间那朵血莲静默的开着,云川将手轻轻的落在了她手腕的脉上。 噗通、噗通,微弱的,一拍一拍的跳着。 云川感觉到指尖处传来了冰凉的触感,他的手在她的脉上停了很久,没有离开。 一个温热,一个冰凉。 “我在这儿……”深深的夜里,静静的月,云川的细语,却无人听去。 第17章 阴阳·风雨 三生石边等,奈何桥上人。 沐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昏昏暗暗的,抬头只有一轮明月,低头脚边有一块浑圆光滑的石头。 沐夜还穿着那一身白衣,衣服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血迹,她伸手摸了摸身上,无一点痛处,甚至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沐夜漫无目的的走了几步,身边一道风滑过,她突然闻到很像的香味于是循着香味向前走,月光下出现了一条静静的河,河的两岸开着鲜红如血的花,沐夜从没有见过那样的花,身体像被它们牵引着,一步步走上前去。 “姐!” 沐夜猛地住了脚,她抬头看去,承恩站在她身前的一座石桥上,笑着对她招手。 沐夜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股酸涩堵在她的嗓口,下不去,上不来。沐夜几步跑上前去,她伸出手,承恩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 沐夜紧拥着承恩,脸抵在他的肩上,她的鼻子和眼睛酸涩无比,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暗哑的声音问道:“承恩,是你吗……” 承恩扶起沐夜的身子,他脸上绽着很漂亮的笑容。“姐,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沐夜紧抓着他的手不愿松开,试着问道:“这是阴间吗?” 承恩点点头,他一手指着身旁石桥上的一个白瓷碗,说道:“老婆婆叫我喝药,我说我要在这里等你,投胎之前,我想再见姐姐你一眼。我以为我要等四十年,五十年,可是,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沐夜低头看看那碗孟婆药,里面清如白水,上面还腾着些热气。她紧了紧承恩的手,低头道出一句:“承恩,对不起……” 承恩身子一怔,他瞧着沐夜,俊朗的脸上划过一丝怒意,承恩抬手拍了下沐夜的头顶,直道: “姐姐,这一世都没来得及对你说出口,你没有对不起谁,都是世人欠你的。你知道吗姐姐,我这一生最恨的不是沐府里那些人,我最恨的是我们的娘亲,她把她的意愿强加在了我的身上,把所有的责任交给姐姐承担,我恨她,却也恨姐姐。姐姐,这么多年,只要想到你的存在、你的生活和你受到的苦难,对我来说,那就是最大的折磨。” 沐夜听着他的话,她的心一阵阵揪痛,她摇着头,不肯放手:“我是你姐姐,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值得我去珍惜,我不想失去你,承恩。” 承恩抿出一抹笑,那笑,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脸上会出现的,他看着沐夜的那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孩子。 “姐,婆婆说我去投胎的是户好人家,我爹是个乐善的商人,只有我娘一个妻子,我还有两个姐姐,都很疼我。” 沐夜紧攥着他的手,执拗的不肯放开,持久的巨力已经让她的手麻木。她不懂,“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姐,这里是阴间,无忧无乐,是没有泪水的。”承恩缓缓将手从沐夜的手中抽出,反握着沐夜的手,轻轻说道:“姐,这七年里,我总梦见你笑,我知道你已有许多年没有笑过了,能不能叫我再看一次。” 沐夜的心好痛,她看着脸前的承恩那张稚嫩的脸,他才只有十五岁啊。 “好。”沐夜缓缓莞起一笑,只是藏在那笑的背后,却是满溢欲出的泪水。 承恩拿起手边石台上的那碗药,停在嘴边。他抬头凝着沐夜,又道:“姐,我有一个秘密,在我还记得的时候,我要告诉你。” “这七年的时间里,我逃跑过七次,我想去墓园找你,可是我太没用了,总是半路就被抓回去了。我每次都想去为你庆生,我准备了七个礼物却始终没有机会送给你,后来我把它们藏在了院子里的梨树下面,你去把它们取回来,好吗?” 沐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才知道,原来想哭却哭不出,这种忍至极点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承恩笑着,端起碗一饮而尽。 “承恩,我陪你一起走好吗。”沐夜紧拉着他,眼也未眨的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瞬间就不在了。 承恩笑着摇了摇头,此时的承恩,身体渐渐变的模糊,沐夜握着的他的手化作了烟雾。沐夜着急的想去抓住他,却扑了空。 承恩最后的一点模糊的身影缓缓升空,他指着沐夜的身后,轻轻说了一句:“姐,你瞧那里……” 沐夜顺着他所指看去,就在彼岸花的尽头,隐隐走来一个身影,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的那银色的身形似曾相识。只是等沐夜再转回头来的时候,承恩已经不见了,空空的石桥上,只落着一只洁白的瓷碗。 “承恩——!”沐夜喊了一声,四周静寂的,没有一点回音。 …… …… 沐夜猛地睁开了眼睛,她急急地伸出手欲握住什么,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让她怔然住了手。 模糊的画面开始清晰,明亮的不再是月光,而是耀眼的日光。沐夜微眯起眸子,眼中是渐浓的酸痛。 沐夜缓缓转过脸,半个面颊像火烧过一般刺痛。她瞧瞧身侧,一双星眸,含着浅浅的笑,凝着她,像是已用这样的表情静待了她很久。 云川的面上光洁而白皙,熠熠如星的眸子里透着一丝疲色,清瘦的脸庞,却依旧是俊逸非凡。沐夜从没想过会再见他,更何况,是以现在这样一幅狼狈的模样。 沐夜看过他后,回过脸,迷蒙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头顶上那青色的纱帐。 “口渴吗?”云川问道。 沐夜身上的伤很重,高烧烧了整整两天,此时她的唇角已干涸裂开。沐夜摇摇头,她凝着前方没有焦点的看了许久,浅浅道: “云川,你死过的那一次,有没有到过鬼门,有没有……见到奈河?” 云川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轻声回道:“没有,我只梦见我在一座山里,前面是很长很长的阶梯,我走啊走了好远,可是,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我,我回过头,那梦就醒了。” 原来,阴间的路,不能回头的。 沐夜不说话了,她合上眼睛,黑暗又袭。 云川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像空气一样的再无存在感。可沐夜知道他就在那里没有动。屋子里又静了好久,沐夜轻轻说道:“我想一个人呆会。” 云川似是有些犹豫,欲言却又止,像是在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什么,稍待,沐夜又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子,自杀,我没那么傻。容貌于我来说,毫无价值。” 云川脸上泛起抹涩笑,他伸手将沐夜手腕上的两根牛毫针拔出,他的动作很轻,未触到沐夜一丝。云川直起身子,温声又道:“等一下我叫人把做好的饭菜端来,可好?” “嗯。”沐夜的声音淡漠依旧,云川正要走,沐夜睁眼,侧头又将他唤住:“云川,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云川微愣,点了点头:“你说。” 沐夜的声音微哑,说道:“能不能帮我去墓园西山脚下去寻个……”沐夜微顿,继而道:“寻个尸体,是,十五岁的青年男子,锦衣,青玉发带,哪怕……是一点残骸也好,能不能……带回给我。” 云川垂面,看着沐夜的脸,那时的沐夜,面目惨白无一丝血色,半个脸上包着厚厚的白布,她的双目幽黯,那样黯淡的眸光中却又透着一丝执念。云川凝着她的眼,缓缓点头,轻声道: “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安排。”他说罢,轻步走出了屋子,屋门被缓缓合上,云川却停在屋外,垂面沉思。 屋子里的沐夜,强忍着后背那碎骨的疼痛试着撑起身子,可一道刺痛从她下腹穿来,一股温热从腹间的伤口溢出,沐夜沉沉的倒回了床上。 她抬起手,白皙瘦削的手指映在她眼中。她手间似乎还残留着刚刚在奈何桥上紧握着承恩的那温度。 ‘姐,婆婆说我去投胎的是个好人家……还有两个姐姐,都很疼我。’ 沐夜强忍在心间的那一抹酸,冲上了头,酸揉进她的鼻子,她的眼睛。 ‘姐,这里是阴间,无忧无乐,是没有泪水的。’ 可是,现在的沐夜是在阳间的,是活生生的。 ‘笑一个好吗?姐。’ 沐夜紧攥起双手,手遮在了她的眼前。撕心裂肺的痛再不能抑,泪水满溢而出,划过她的脸,她的伤口,火辣辣的,却远不及她忍在心中的痛。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沐夜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获新生,第一次,哭的像个孩子,而那样的哭声只是发自她的本性。 隔在一扇门板之后的云川,静静的站在那里,目光平静的看着眼前的那扇门,仿佛已将门后的景象看透…… …… …… 是夜。 云川再次出现在屋里的时候,身上换了另一件衣服,依旧是银色的,却比之前少了些风尘仆仆的味道。 白泥早一步到了沐夜的房间,还带着盖了碗碟的饭菜。白泥对沐夜的病很是上心,因为沐夜的背骨伤重,白泥给她准备了一块刷的干干净净的木板,她扶着沐夜坐起身,接着将木板垫在了她的腰后。 云川进来的时候,白泥在沐夜的身前撑了一个小桌板,也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两只碗三个哥碟子放在上面刚刚好,想来白泥是觉得之前差点将沐夜害死,一心要给她做出补偿。 沐夜自起身后,不只身子愣愣的,看着白泥的目光也有些怔然。她凝着脸前忙忙碌碌的白泥看了会儿,刚侧过脸便迎上了刚刚进屋的云川。 “白泥,辛苦你了。”云川看着桌上那丰盛的菜肴,笑着对白泥夸道。“到底是个女孩子,心思细腻。” 白泥本来听的挺高兴,一闻‘女孩’两字,跺脚直道:“男孩、男孩,我是男孩。”云川见她又犯起混,无奈的摇头。 白泥生气的扭过脸,她伸手入怀‘哧溜’一下抽出一条缎布,捏在她手里的是那缎布的一根细绳子。这物一出,打眼就让人想到‘肚兜’二字,云川面上一凝,赶紧侧开了脸,沉声道:“胡闹!” 沐夜闻声,回神看去,而这时的白泥,擒着一脸的坏笑拿着那缎布凑到了沐夜身前,她将绳子系在沐夜颈后,嗤嗤笑道:“哥,你也太那啥了,这是俺给沐姑娘缝的围兜,她在床上用餐,我怕她掉了饭渣在身上,哥哟,你想啥呢。” 云川回过头,这才看清果真是一个围兜,怪只怪白泥这丫头有心作弄他,入怀时故意将手入的很深,她又捏着一根带子出来,很难不让人生误会。 白泥得逞,一脸喜滋滋的整理着沐夜身上的围兜,又将她下腹伤口附近的绷布理了理,白泥侧眼瞧了瞧桌上的菜,又道:“沐姑娘,你快吃吧,这都是好东西,趁热吃才好。” 沐夜点点头,拿起手边的筷子,却迟迟未落。 沐夜侧头看了看身旁的白泥,圆圆的脸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有一深一浅两个酒窝。这样的眼睛,沐夜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沐夜更未曾识过。 像这样有一个人为她准备饭菜,为她系上围兜,整理她的衣服,这样的人,她一生都未遇到过。 沐夜看看白泥,又看了看一直站在远处望着她的云川,低头再看眼前那些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美味。一道陌生的感觉袭上心头,她说不出那滋味,只是觉得心中有些暖。 白泥将一个盛着黑色刺球的菜端到了沐夜脸前,笑盈盈地说道:“这个叫黑参,只有深海里才有,好东西,吃了以后你伤口会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白泥又端过一个碗,摆在沐夜眼皮底下。“这是高山牛骨汤,你喝了以后晚上能听到嘎巴嘎巴骨头愈合的声音。” 白泥一边说着,脸上的表情夸张至极,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腿,直道:“哎哟我这猪脑子?喝汤我居然忘拿勺子。”说罢,转身就向门外跑去,期间还不忘回头道:“沐姑娘,你先吃,先吃啊!” 沐夜点头,她叨起那颗黑黑的刺球,放到嘴边,咬下一块,嚼了嚼。 云川就在屋子里,负手而立,一言不发。沐夜嚼着,侧头看他。云川笑了:“可还能入口?” 沐夜回过脸,点点头,瞧着脸前的珍馐,不说话。 云川给她倒了一杯水,沐夜接过水,低头看着筷子尖,轻声说了一句:“吃惯了这种饭菜的你,当初,面对着那些野菜是如何下咽的?” 云川递给她水后,又退回原来的位子,笑着回道:“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姑娘的那碗野菜,是世上独一份的美味。” 沐夜侧头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那场景仿佛回到了卞园,回到了那个缠着密密藤蔓的旧屋,只是,他们的境遇调换了。 沐夜回过头,浅浅道:“原来,那天能救到你,走运的是我。” 云川笑了,却未回她,沐夜回过头继续吃她的饭,屋子里静下来。风来,屋子里橘色的火光忽暗了又明,那一抹浅笑挂在云川那如玉无暇的脸上,润如三春雨,暖如六月风…… 第18章 清白·南下 沐夜受伤的第四天,一大清早马韫叫人去城里的药铺取回了两人份的药,药锅只有一个,第一锅汤药理所当然的先送去了云川的房间。 马韫那点心思云川最清楚,云川低头闻了一下,猜出其药性,侧头对那小厮说道:“把这药给沐姑娘送去。” 小厮既怕得罪自己的主子又怕怠慢了云川这个贵宾,心中正是左右为难。云川看出他的犹豫,他又看了眼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摆手说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厮面上一喜,赶紧退出了屋子。云川将药放进食盘里,端起盘子径自走向沐夜的房间。 沐夜屋子外的门开着一道缝,并没有关严,云川还是轻轻叩了叩门框,他等了许久,屋子里依旧没有回音。云川蹙眉,不知怎的脑中忽地闪过沐夜那双倔强又坚定的眸子,他赶紧推开门,撩衣迈入。 屋门掀风,寝间外的青纱被风卷起,翩翩成舞。寝间内,沐夜坐在床边,衣服松遮在她身前,她光洁的后背衤果露在外,纤细的背部白滑如玉,阳光落在上面,有种叫形容不出的美感。而此时此刻的白泥,正坐在床头专心的给她上药。 云川只看了一眼,胸中轰然一下,急如擂鼓,转身夺门而去。 话说刚刚云川进屋的时候,白泥为了转移沐夜的注意力正在给她说故事,白泥说的专心而沐夜又听得仔细,待她二人听到动静侧头去看的时候,云川人早已跑到了屋外。 云川站定在门外,像是被人打了穴,面上绯红,耳朵更是又透又粉。他直觉嗓子发涩,整个人脑中一片空白,许久之后,才怔然的向屋子里说道:“沐姑娘,对不起,我,我……刚刚。”云川越说,面上越红,机智如他、温和如他,却也有话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天。 沐夜听到了他的声音,先是一怔,接着眉目不惊的缓缓抬起胳膊,将衣服披在了身上,轻轻回了一句:“没事,不必如此在意。” 门外的云川依旧立如顽石,动也不动。屋内屋外都静了一会儿,白泥扑闪着疑惑的大眼,提声朝着屋外喊道:“哥,沐姑娘叫你别在意——!”她那声音既响亮又长。 云川此时忍着胸中的恼羞与怒气,暗暗咬牙: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白泥这个大迷糊来帮沐夜的。 光天化日的,她给人家一个姑娘脱衣换药,不闭门上闩就算了,居然还敞着门?而且,居然如此的没有警觉,就这么叫人进了屋子。 如果走进来的不是他云川,是刚刚的那个小厮呢? 云川立在那里,心突突的已跃到了嗓子口,他低头看看手里的食盘,碗里的药已被洒出大半,是他刚刚仓皇跑出时泼出来的。正在这时,从前堂走出一个小厮,他瞧见了云川,开口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需要?” 云川一怔,侧头看了眼身后还半敞着的屋门,转身“咚”的一声将门合上,沉声道:“无事,你去忙吧。” 小厮见云川面色红中带怒,怒中还夹着几丝羞,心中一突,也跟着面上一羞,转身离去。 云川又在外面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面上的红色被内力压下,调息以平复回心跳,涩涩咽下一口,垂眸对着屋内说道:“沐姑娘,刚刚是在下唐突,冲、冲撞了姑娘,云川实在是……”一提及此,云川的心跳又快。“唉……”心中满是愧疚与自责。 “嘎”一声,屋门被推开,屋里探出颗圆咕隆咚的小脑袋。 白泥扑闪着一双明眸,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直道:“哥,你说啥呢,关着门,俺们听不清。” 云川看到白泥的脸,心中压抑已久的恼羞终成怒,星眸凝着她毫无自觉的脸,沉声道:“白泥,到我屋里去!”说罢,端着那只剩半碗的汤药转身离去。 白泥摸摸脑袋,一脸凝重的走回屋内。此时的沐夜已经穿好了衣服,瞧了瞧门外,只见白泥一个。 “怎么了?” 白泥摇摇头。“不知道,我瞧我哥刚刚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那脸红不红白不白的,瞧着我,像是要把我吞了。”说着,白泥扶着沐夜躺回了床上,将被脚掖好,又道:“我哥唤我过去,我去一下就回来啊。” 沐夜点点头,又道:“帮我问问他,要他在后山寻的……可有消息。” “嗯。”白泥端起床边的药瓶罐子,走出了屋外。 沐夜默默的将手移到了下腹的伤口处,现在前后的伤口都结了疤,外面又糊着药,一眼瞧去,正是最骇人的时候。 沐夜摇摇头,摒除杂念,合上眼睛运气调息。 …… …… 白泥揪了会儿衣角,抬头看一眼云川,双目一个对视,白泥打出个哆嗦,低头继续揪。 云川深吸一气,屏住,许久,才缓缓叹出这气,他凝着白泥,轻声说道:“白泥,师叔走的时候说过‘长兄如父’,将来的你的婚事,由我来主事。” 没由来的忽闻‘婚事’二字,白泥双膝一抖,跪去了地上,脸色泛白:“哥,你不要吓我。我还小,前两个月师父还说我没发育呢,以我现在这模样,没人会要的。” 云川垂眸看向她,面上一缓:“我不是要给你指婚,只是要你知道,你年纪不小,可总是无头无脑的做事情,再这样放任你下去,恐你害人又害己。” 白泥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没人管教愣是让她撒了野的疯长。从小定过五门亲,被拒了四个,死了一个。也不知是不是被刺激到了,后来索性扬言不做女人了。白泥这样的性格,说好听些是活泼洒脱,说的难听就是没羞没臊,刚刚她的一个大意毁了人家沐夜的清白,至此仍毫无察觉,对别人都这样,对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我最近老实多了,哥,我谁也没祸害。”白泥一脸的无辜,说的大义凛然。 云川发觉与她交流真的很吃力,他决定放下腹中的一堆道理,直接告诉她:“以后宽衣这类的事,一定要知遮蔽,最起码也要将门窗掩上,知道吗?” 白泥点点头,想了想,正要再反驳两句。云川没给她机会,直道:“不要拿你的道理来说事,照我说的做就好。”白泥瞧见他面色不怎的好,索性老实实的点点头。 这时马韫在屋外敲着门,说道:“公子,上山的那几个回来了,现在见吗?”云川闻声,应道:“叫他们进来。” 门开了,两个身穿青衣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进屋后二人向云川行了跪礼,云川唤他们入内堂说话。 “东西,找到了吗?”云川问道。 青衣男子点头,接着从胸前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云川,云川轻手将它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卷红色的叶子,再将一片片叶子展开,中间是一团晶莹透绿的药膏,云川凑在鼻前闻了闻,脸上终勾起一抹浅笑,点头道:“嗯,是它。” 白泥好奇心发作,抬腿也凑了上去,可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另一个青年男子上前,躬身又道:“公子,我们去的时候,沐麟派了七十人的禁卫军占了卞园,属下趁夜去了那起火的柴房,已是一片废墟。公子要寻的凶器应是一柄七尺长的寒铁剑,大火后残成几段,属下以据详画下图样。另外,属下在一块遮板下寻得了这两件东西。” 青衣将一个包袱放在桌上,展开后里面有一个被烧的发黑的皮匣,青衣用手擦了擦皮匣上的一处铁片,灰被拭去,寒光依旧。 青衣说道:“这是晗苍派的兵器,暗器榜上排第一位的‘射月晗苍针’。” 云川没有太多的惊讶,他拿起射月,凝着看了一会儿。 “少爷,还有一物。”青衣又从包袱里又掏出一物,云川一看,竟是一条蛇骨的佛珠手链,整十八颗,颗颗珠子被打磨的光滑鲜亮,垂眸间已将这珠子的主人猜了个七七八八。云川摇头,只道: “做着一心向佛的样子,手里捻的却是杀生得来的珠子,难怪她满腹邪念。” 云川的话有些深,白泥听不懂,待她再次凑上来的时候,还没看清他说的那珠子是何模样,又被云川丢回了包内,只听他淡淡说了一句:“拿去丢了。” 两个青衣得令,转身正要走,白泥上前抓住一个,伸着脖子对云川道:“沐姑娘叫我问你,他让你去山脚寻的东西如何了?她要寻的可不是这珠子吧?” 青衣为难的看了看云川,云川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白泥无法,只得松手放人,云川说道:“你就回她,还未寻到,叫她不要挂念,我会再多派些人去的。” 白泥听话的点了点头。 云川只能这样告诉她,至于侍卫们在山脚下搜回的被野狼啃尽皮肉的数十根白骨,他在想,还是过些日子再亲自告诉沐夜。 “白泥。” “在!”白泥闻声应了一句,脑袋向前一凑。云川将手中的树叶卷着的那一小撮药膏交到了白泥的手中,十分谨慎的说道:“这药极为珍贵,你当小心。” 白泥点点头,小心谨慎的接过来,问道:“给沐姑娘用的?” “嗯。你不要多说什么,只管将这药搀在她平日抹伤口的药里即可。”云川低头又看看珍贵的药膏,垂眸间却又露出抹苦笑:“便是不说,她应当也识的出来,也罢,你就照做吧。” 以白泥的小脑袋,实在想不明白,云川明明是帮沐夜,为何还要一脸的挣扎和顾忌呢? “哥,老马说最近山上的兵又多了,我们是不是差不多要开溜了。” 云川想了想,点着头回道:“两天,两天之后我们动身回荆南。” “太好了”白泥一拍大腿。“那啥,回去路过我们崇华的时候把沐夜借我两天啊。我牵她到我们山里溜溜,闪瞎那群平常看不起俺的狗眼……” 云川一愣,抬头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随即又道:“回去吧,记得我对你说的话,一定,一定要记得掩门。” “嗯啊,知道了,知道了!”白泥笑点着头,跳着小碎步退出了门外。 屋门被合上,云川长叹出一气,坐回竹椅上,长时间的站立又让他后背上的伤发作起来。 他低头看着桌上,静躺着一张褐黄色的字条,他拿起来,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 字条上干净利落的只有一句:御驾下江南,直指荆南,已至淮北。 他来了,得到自己没死的消息,没有挥兵南下,也没有寄书庆贺,已是一国之君的他居然亲自前来了。 “这次,是要亲眼看着我死才放心吗?”云川浅笑。 二十多年的手足之情,皇位间的尔虞我诈,最终,他们兄弟二人还是要相逢于这片南方的土地上。 第19章 启程·偷袭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这样的诗句用来形容此时的沐麟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想他一生征战沙场为西皇数十年的江山稳定做了多少贡献,到白头时,却是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慕宇敖掀开帐帘走了进来,那时的沐麟苍面白发,强撑的英气却难掩面上的悲怆。 “找到了吗?”沐麟抬头看他。 慕宇敖摇头,躬身回道:“三面环山,山上山下都寻过了,干净到一丝痕迹都找不到,属下也很奇怪,像是有人早一步清理过了。” 沐麟一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石砚,愤然将其砸在了地上,怒道:“找不到尸体,连一块骨头也找不到么?哪、哪怕是让我看一眼他的心,教我知道他,他到底是不是我沐家的种!”沐麟一边嚎着,眼泛腥红。 “我沐麟养了一辈子,圈了一院子,可笑啊,到头来,却养出来一群毒妇!”沐麟紧攥着腰间的长剑,剑身被巨力握的咔咔作响。 慕宇敖上前几步,又道:“将军,或许……二夫人她们这次,真的是无辜的。”沐麟闻声一怔,怒目看向他,慕宇敖轻声在他耳旁说道:“今早刚得到荆北城的消息,太子几天前带着十几个侍卫出了荆南,路过荆北,似乎他的目的地,正是我沐家的卞园。” 沐麟惊目巨睁,一把握住慕宇敖的手腕,字字切齿:“他,他离开了荆南?” 慕宇敖深深地点了下头。 “日子,与卞园被袭那天……可对的上?” “前后相差不到一天,确是对上了。” 沐麟惊眸看他:“以他现在的势力,还敢离开荆南吗?目的究竟为何?” 沐麟缓缓松开手,深沉的目光看着远处,许久,扬袍起身,朗声道:“调三百精兵,连同五十沐家近卫军,随我即刻启程。”他想了想,又道:“给荆北城内的霄月发信,叫他带着他的人,与我同行。” 慕宇敖得令,转身离开了帐子。 沐麟抽出腰间的佩剑,七尺长剑寒光凛凛,老目深沉,冷冷道出一句: “无论承恩是不是丧于你手,你这命,我是要定了!” 家可无,国必存。他深信,有他沐麟在的一天,西皇的国主就只有一位,那就是已登记的当今圣上宋袁骥。 …… …… 白泥一面收拾着,一面拿起件衣服对沐夜说道:“这件是我在江南的邵乐铺子里量身定做的,邵乐可是专门给宫里的达官贵人做衣的,贵的吓死人。这件是我哥赞助的,我告诉你哦,这是江淮的血蚕丝制成的,世上只有两件,一件在皇宫,听说赐给了一个大将军,另外一件,就在俺手里。”白泥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摸着那滑不留手的长衣,看了眼沐夜,接着十分大方的放在她手里,直道:“你摸摸,你摸摸。” 沐夜点头摸着那银白色的锦衣,血蚕丝被染成染成了白色,可隐约中还是能瞧见暗红的颜色。“这衣曝于日光下,能映出幻彩琉璃之色,很是抢眼。” 白泥一愣,点点头:“对啊,你怎么知道?就是因为它太刺眼了,我除了在崇华山上守着师兄弟们穿出来炫炫,平日里都是压箱底的。” 沐夜眼中微黯,面上泛起一丝淡淡的忧伤,回道:“没什么,我也只是听说。” 沐夜始终没有告诉她,自己不但知道,还曾亲眼目睹过那炫目的颜色。 白泥也未在意,继续收拾着手里的衣物,侧头又看了沐夜一眼,笑道:“沐姑娘,我瞧你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你别看现在还有一道粉肉,等你再摸几天药,连那粉色都瞧不出来了。” 白泥拿回来给她擦的药,沐夜闻了一下便已猜出了来历。沐夜思索间,白泥提声又道: “那会儿你昏迷着所以不知,我哥吩咐人把这屋子里所有镜子都撤去了,还有水盆,凡是能叫你瞅到模样的,通通都拿走了。当时你躺在这儿,我哥一句话不说瞅着你脸上那道口子,那脸阴的,像是刀划在他的脸上。” 沐夜看着她,静静的,未发一言。她低头又摸了摸手中的血丝锦衣,从床边站了起来。 “怎么了?你要去哪儿。”白泥手里一听,赶紧跑过来扶她。 沐夜摇摇头,只道:“我随便走走,走到云川的房间就回来。” 白泥点点头,送到她门口,眼巴巴的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沐夜走到云川屋子外面,正欲抬手敲门,手抬了一半正牵动了腹部的伤口,沐夜不由倒吸一气。 远处的白泥见她背影一缩,拔腿欲跑上前来,恰时,云川屋子的门被推开了。 远处的白泥住了脚,近处的沐夜抬起头,云川瞧着眼前不期而遇的沐夜,面色一惊。 自从那天云川误入了沐夜的房间看见了不该看的景色,接下来的三天云川再没露过面。今夜他们一行人就要赴荆南了,几天的行程都是在马车里面对着面,出发前云川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去见她,突然这样一个照面,他前时打好的腹稿,瞬间又忘了个干净。 “你是打算,就叫我这么一直站着吗?”两人静立半天后,沐夜先开口了。 云川一怔,赶紧侧让身子,迎她入屋。云川瞧出她因腹痛微弯着身子,欲上前扶她,将将要碰到她的袖子,手却又握成拳头,收了回来。 沐夜伤重,即便能下地了动作还是很轻,她缓缓坐在凳子上,抬起头毫不避讳的看着云川。倒是云川,垂面不语,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他,此时却又是难发一言。 “你躲着我。”沐夜淡淡说道。 云川眉头微皱,抬头看她,只见沐夜面上未怒。心中一沉,提气说道:“沐姑娘,那天我误进了你的屋子,冲撞了你,还……”声音一沉,“总之,种种非|礼之事,皆是云川之错,你若气我,只管说出,便是要云川拿命偿还,云川当遵之。” 沐夜越听,眉头拧的便越紧。只道:“我要你死你就去死?” 云川双手抱拳,向她躬身,沉沉的低下头,毫不犹豫的回道:“是。” 沐夜瞧着他这幅模样,胸中顿生闷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叫你死远一点,你现在却活的比我都好。” 云川抬头看看她,觉得似乎她所气的和云川心中所想的不是一事,可自知理亏,垂面又道:“这次是在下粗心酿成大祸,女子此生以名节最大,姑娘清誉若是毁在云川手中,罪之重,死不足惜。” 云川说的大义凛然,说的理所当然,可是,在沐夜这里,却通通都是废话。 沐夜眼中的怒意缓缓淡了下来,她侧眼瞧瞧屋外,浅吐出口气,幽幽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云川默然间抬起脸,只见沐夜的脸上笼着一层浅薄的愁云,看似风轻云淡,可那薄云却是任何人都穿不过的。 两人间静默许久,沐夜凝着那院中开得正盛的月季,花红似火,似是联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抿起,转回头看着云川,又道: “我救你的那会儿,你的全身都叫我看遍了,你只是瞧见我个后背,算起来,你比我亏。” 云川身子一怔。那时静坐在他脸前的沐夜,舒眉如柳,白皙的面庞还透着一丝憔悴,粉白的唇边微抿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也不知是因为沐夜的那句玩笑,还是她面上的那个真笑。云川感觉像是有人在他的心湖间丢下一颗石子,惊起一圈圈波澜,越荡越远。 “云川,我伤过你一次,救过你一次,如今你又我救了我,细算起来,我欠你的多。”沐夜说着,伸手将圈在手指上的三根牛毫针取了下来,放在的桌上,又道:“这个你收回去吧。” 云川低头看看那针,不动。“送人之物岂有收回的道理,沐姑娘,虽不知你接下来的打算,不如先与我们回到荆南,将伤养好再说。” 沐夜点点头,眼中的眸光晦暗不明,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沉默良久,依旧没有收回那三根牛毫针。 “我现在一无所有,所以没什么能给你的,将来如若你蒙难,我也定会拼力相救。”沐夜说的风轻云淡,那话像是一道板,隔开了沐夜和云川两人,话中淡淡的语气略显了生分。 云川笑着应下,他回忆起在卞园时沐夜从苏子鹤手中挡下的那一针,沐夜的面冷心热,他一直都知道。 沐夜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云川随她一同起身,沐夜走一步,他隔着一步的距离跟在后面。沐夜回头看看他,说道:“你这脸色比我好不到哪去,呆着吧。”说罢,起脚入院。院子里阳光正好,金光笼罩在她白纱裙外,缥缈朦胧。 都说生死经历能改变一个人,云川曾经体味过那滋味,所以他懂。重生后的云川体会到的痛,是背叛,而沐夜的痛,却是永久的失去。 他曾想过她会一蹶不振,她会被仇恨冲晕头脑,甚至是失去生存的勇气。 可此时的云川瞧着的她的背影,他猜不出她此时所想,只是隐隐觉的,沐夜的变化,或许是好的。 …… …… 晚饭过后,马韫打点好行装,送到村口。一辆马车,十七个护卫,一队人马从村子后的小道穿过,一路向南行进。 子夜时分,沐夜一行人到了荆北城外的一家客栈,名叫“悦宾”,这客栈的老板似乎也是云川的熟人,半夜了留着门只为等着他们的到来。 悦宾客栈的老板也是个老头,他一眼瞧见云川的时候一脸的崇敬,从大门外到客房门外,一眼旁人都没瞅过。 “这就是我们客栈最上等的客房了,给公子留了三天了,生怕只是老身空欢喜一场盼不到您来呢。”一双老眼凝着云川,像是在供尊活佛。 云川温润一笑,谢道:“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老头一惊,手和脑袋摆的像个拨浪鼓,直道:“公子这是哪里话,是老身的荣幸,得见公子一颜,那都是老身三生修来的福分啊。”说着,躬身做拜。 云川赶紧将他扶起,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将这热情的客栈老板送走。 刚转过身子,云川便道:“这个房间僻静些,白泥,你和沐姑娘住在这间。” “好咧!”白泥很不客气的推开门,接着扶着沐夜进了屋子。 沐夜回头看了一眼,云川笑着对他摆了下手,接着转身走去了拐角的房间。 屋子里亮着三盏灯,那光又明又亮一看就是上等的灯油,茶几上摆着一盏香炉,里面焚着香,那味道沐夜不曾闻过只是觉得它浓而不刺,沁人心肺。细节姑且不说,整个屋子里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子贵气,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客栈,虽说是最上等的房间,但这样的布置怎么看都是花了心思特别准备的。 “这客栈老板还真是上心……”沐夜不禁说道。 白泥将手里的包袱随手一扔,屁|股一撅坐在了软软的榻上,毫不在意的说道:“这算啥?这世上,仰慕我哥的人多了去了。这点心思真算不上啥,光我见过的,为了我个倾家荡产的都有好几个了。” 沐夜一愣。“他要别人家产做什么?” 白泥脸上得意的笑着,甩着两只脚丫,直道:“她们想见我哥一面,或者博他一笑呗,不过,我哥才不稀罕。” 沐夜没听懂,不过也没再问下去。三个时辰的颠簸,她后背的伤和腹部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两个人各自忙活了一会儿,便吹灯睡下了。 夜过丑时,窗外起风,大风拍打着窗户“噼啪”作响。 “咚咚咚。”不是窗户在响,而是剧烈的敲门声。 沐夜身上有伤本就睡得浅,闻声后唤起了身边的白泥。两人刚坐起身便听到门外人生喊道: “姑娘,有人夜袭,我们要赶紧离开了。” 沐夜和白泥都是一惊,白泥回神,赶紧拿过沐夜的衣服披在她身上,沐夜穿好鞋袜,屋门外响起了刀剑相碰撞的声音。 白泥一个翻身下床,提起床头的剑,提声说道:“沐姑娘,你去找我哥,我去探探。”说罢,脚下飞纵而去。 第20章 埋伏·狼狈 白泥挥剑,脚下如飞,她杀出一条血路直达云川的房间,果然,集中在云川屋子里的刺客最多,六个侍卫正与他们打得不可开交。 云川被侍卫们护在中间,他一见白泥身影,问道:“沐姑娘呢?” 白泥手下剑招不停,与屋内的几个刺客边打一边回道:“有几个侍卫护着她呢,哥,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要赶紧撤出去了。” 云川点点头,只道:“你去沐姑娘身边,我们后院马车汇合。” 白泥一剑刺入一个刺客的前胸,接着一脚将他踹开,又干掉两个,这才转身朝着原路跑去。 白泥带着沐夜,身边围着七个侍卫,楼上到楼下,他们所到之处溅起一道道血花,客栈外不远处有一群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他们负责远程攻击,白泥一路拉着沐夜的手左闪右闪,多少支寒铁的短箭与她们擦身而过。 沐夜身上带着伤,即便那伤口被扯得生疼,她依旧忍痛抗敌,她的手中没有武器,一道道掌风划过刺客的头顶,直击要害。 沐夜从与她过招的几个刺客的身手判断出,这群人来路很杂,但有一部分,是军人出身,训练有素,功夫稍差力道却很重。关于这些人的来历,沐夜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沐麟”。 从客房到后院的路原本很近,他们一行人却拼杀了近半个时辰,守卫她们的侍卫从七个变成了三个,而外面涌进来的刺客却是源源不断的。 “上车。”白泥托着沐夜的身子,沐夜紧咬着牙疾步跃上,云川的身影迟迟而至,这一路上他所遇之敌应该比白泥她们的更多更加凶猛,云川面上只微皱着眉头,手里提着一把满是鲜血的剑,而他身边的侍卫已只剩一人。 “公子!”客栈的老板远远喊了一句,沐夜等人转目去看他,原来这老板唤了店中所有的伙计来帮忙御敌。老头手里挥舞着一根棒子,虽是一脸的怯意,却又强装镇定的对云川喊道:“公子快走,有老身一日,绝不叫这群歹人伤害公子。” 云川看着他,沐夜看不见云川面上是何表情,从他颈后的角度看去,只觉的他面上该是惨白的颜色。云川远远站在车下,向着那客栈老板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 那老头笑了,脸上老泪顺颊而下,再转回头时,面对着那群凶神恶煞的刺客,面上已是以死相拼的坚决。 云川上了车,这时站在车下守卫的人已只剩六个,马车正要启程,云川却道:“你们留下,无论如何也要护着柳老板离开此处。” 六个侍卫皆是一震,面露惊色,却未从命。为首的一个侍卫躬身回道:“我们的职责是拼死守护公子周全,此时危机,恕难从命。” 云川肃颜看向他,沉声道:“你们的职责是我赋予的,违背我意,就已经没什么‘职责’可言了。”云川说完,转身上车。“他们的目的本不在这客栈,我们走后你们护着柳老板,定要活着回到荆南,这就是你的职责。” 车帘合上,再不见云川那隐忍的一双眸子。 “驾。”白马长啸一声,撒开蹄子跑起来。 马车很快上了大路,车速过急导致车内的颠簸很大。白泥看着云川,白上一惊,急道:“哥,你身上流血了。” 沐夜急目看去,云川的后背上果真有一道血口,鲜血从那里流出来。沐夜伸手打住他身上止血的大穴,看看车外,眉头紧皱。 “我知他们迟早会来,只是,没想过会这么快……”云川蹙眉,摇头道:“只要过了今晚,崇华的人就到了,可是,还是晚了这一步。” 沐夜不说话,她一心望着车外,只见黑夜的深处,一群颠簸中的马队正缓缓逼近。 沐夜回头看了眼云川,又看了看一旁愁云满面的白泥,她直起刺痛的后背,一手拾起了车上一柄沾着血的长剑,说道:“他们是冲我来的,而且……”沐夜想了想,又道:“我与他来说还有可用的价值,他们不会杀了我的。你们先走吧。” 说这话的时候,沐夜一脸的坚决,她面上沉稳而淡定,看不出一丝的惧意,甚至让人觉得她精神饱满连身体也已经痊愈,与那些歹人厮杀个几百回合也不成问题。 “不行。”云川斩钉截铁的说道。 恰时,远处的马队近了,一排短箭破风而来,“咚”一支,正钉在了车内的窗板上。云川看着那箭,说道:“沐姑娘说错一句,他们不是冲你而来,而是冲着我来的。要留,也是我留。” 沐夜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钉在窗板上的那根又短又粗的寒铁箭,只见那箭头呈一个四爪的倒钩,穿过皮肉能倒勾住骨头,那箭头上还抹着很烈的毒药,沐夜身子一震,终于记起,这样的形状和这样的毒,正和云川以前身上所受的伤是一致的。 云川看出她脸上的疑惑,只道:“这些善用弩箭和毒的,都是江湖中人,他们是杀手,认人杀人,杀不到,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沐麟老练却也阴险,不愿背上杀太子的罪名,围剿的是他的士兵,而下杀手的却皆是江湖中人,如此一来,面对朝中重臣,他亦能明哲保身。 谈话间,又一波短箭飞射而来,而此时追在他们后方的马队也渐进了。从出门的那一刻,云川心中早有了决断,他看着沐夜手中那把长剑,伸手说道:“如此一来,是我连累了你。白泥护着你,定能到达崇华。”云川一顿,又道:“沐姑娘你还年轻,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和事,不要太介怀于过去。” 沐夜凝着他一双星眸,心中一突,听着他的话明明那么像遗言,却又教她生气。 他连累的?如果不是为了来救沐夜,他还会遭遇这些吗?什么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人和事?不,像他这么傻和呆的人,估计沐夜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了。 “哎呀————!”就在沐夜出神的功夫,只听车内一声高呼,两人转目来看时,白泥一把夺过了沐夜手中的剑,怒面喊道: “你们够了啊!”她伸手点点沐夜,又指了指云川,直道:“你们一个身上开着俩血洞呼呼跑血的,一个刚被人废了内力拳脚不行的,倒是把我推来推去的!”说罢白泥提剑就要向车外跳。 两只手同时间伸了上来,紧紧握住了白泥的衣袖,白泥整个身子一怔,险些歪倒。 “你不行!” “你武功不行!” 两道急呼同时间出口。这话一出,本来热血沸腾的白泥,面上一灰。她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仰面豪气万分的说道:“我别的是不行,可我轻功独步天下,看我把他们引去别处,等到了荆南你们再用你们的余生好好夸赞我吧。” 说罢,白泥手快扯下云川头顶上的青银丝发带拴在了自己的头上,纵身一跃,身影没入了黑色之中。 沐夜脸色一白,眼凝着那消失在黑夜中的白色身影,起身欲去。云川伸手,同看向那墨色间,幽幽间说道:“以她的轻功,若是没有旁人的拖累,确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沐夜紧攥着手,目光死死的盯着远处,那一刻,脑海中猛地闪现过她失去承恩的那个夜晚。惨白的唇角紧咬在牙间,身上的痛穿骨入肉,直达心间。 “驾。”马车还在前行,车轮辘辘,碾起黄土如烟…… …… …… 荆北城外,沐夜发现云川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可这一路上云川一言不发,像是在思索什么,沐夜没有去吵他。 入城的时候,马车没有进去,云川和沐夜加上驾车的侍卫一共三人徒步入城。他们选了一家不太起眼的客栈,清晨时分入住了进去。 房门被关上,云川低声对侍卫说道:“你即刻启程去崇华,既然他知道了我们的行程,势必也会在去崇华的路上做埋伏,你乔装后,取道北山避开繁华的梅镇,明日清晨便可到崇华。将我们遇伏的事告诉掌门,他会回荆南调兵前来。” “公子,只剩我一人了……”他面带忧色的看着云川,似乎在向他请求能给自己一个留下守卫他的机会。 云川扶着桌边,身子略显虚弱,只道:“正因为你是最后一个,所以我将希望都寄在了你的身上。” 那侍卫抱拳应下,又抬头看着云川,用力说道:“公子请保重,属下定会尽快赶回,宁死也会完成使命。” “要活着,这也是你的使命。”云川淡淡道。 侍卫点点头,又望了沐夜一眼,接着转身走出了房间。 那时的沐夜看着脸色惨白的云川,看着他微黯的星眸,关于云川,她有越来越多的疑惑,却也渐渐的开始了解。 沐夜这一生拥有过的人很少,只是失去承恩这一个,她已尝尽了痛苦的滋味。而云川此时面上流露出的失望,沐夜是熟悉的,他在为逝去的那些侍卫伤心,他在为白泥的离去而担忧,不止于此,他的面容上,还有着深深的自责。 沐夜想起沐麟身边的那支近卫军,他们也是死忠于沐麟这个主人的,可是那些忠诚的军人更像是一个个被训练出的木头人,只会挡剑、只会杀敌,没有自己的思考,而云川身边的人,他们也将云川的生命看的高于一切,相比之下,这些人更多了一些人性和感情。 沐夜记得以前沐麟总是对他身边的人说“在战场上,感情是多余的”。如果沐麟和云川的人马相见于沙场,云川相信,沐麟的兵毋庸置疑的将是最犀利的。可如果是在绝境中相逢,沐夜也深信,这看似多余的感情和人性,将会成为云川最有利的武器,这样有着强烈的精神和情感寄托的人,他们永不会绝望。 云川扶着桌角缓缓坐下,后背的血渗到了肩头。此时的他,略显了落魄,可沐夜只觉得,即便是这样的困境下,云川也是胜过沐麟的。 “沐姑娘,你先去休息,接下来这几天,若无动静不宜出门。” 沐夜点点头,刚刚出神的功夫竟忘了后背的痛,她看了看云川肩头的血迹,说道:“我去叫客栈里的人买些药回来,你这伤需要处理。” 云川回道:“不用,恐会让人起疑。”他取出发间的牛毫针,又道:“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沐夜瞧了眼那闪着微光的银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门缝缓缓变窄,沐夜看到缝隙里的云川,手撑在桌边,面色惨白,额上尽是汗珠。 “嘎”屋门紧闭,沐夜叹出一气,走向隔壁的房间。 来到屋内,沐夜脱下外衣查看自己腹部的伤口,血迹果然渗透了出来,她找遍了身上只有那瓶掺着丹宁重生膏的愈伤药,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她随手撕下一块里衣,紧紧缠在腰间,不再去理会那渗血的口子。 沐夜想起刚刚离开时云川的那副模样,心中有些不放心,攥着手里那瓶珍贵的药,起身又去。 沐夜来到云川的门外,正要抬手叩门,却不想门内传出一道急咳声,那声音低沉且浑浊,沐夜当是一怔,那是咳血的声音。 沐夜想也未想推门而入,那时云川伏在桌边,他急抬头来看,嘴角斑斑血迹未来得及掩盖,沐夜大惊,几步上前握住了他的脉。 气虚脉激,呼吸浑而轻浅,沐夜一手附在在他胸前,手指才刚刚触到,云川嘴角一抿凉气倒入。 沐夜惊目看他:“你肋骨又开,骨叉伤肺,你迟迟不说,这内血会要你性命的。” 云川的伤虽说时日久一些,但内里还是要比沐夜虚的多,像他这样肋骨还未长好,前时动了武又一路颠簸,骨头再次裂开也是有可能的,可这次断开的骨头扎到了他的肺,虽不深,却也出了血,受了这样的伤该是连呼吸都极为痛苦的,而他,居然忍了一路未说。 云川擦去了嘴角的血迹,浅声回道:“我以牛毫针入心肺,当无大碍。” “你呆当我也傻么?”沐夜说罢,轻搀起他的胳膊,将他往床边引去。 “你这伤,必须用药,你既不放心外人我便亲自去。” 云川一听,正欲坐下的身子一停,站定看着她:“不可,你身上也有伤,而且这荆北城内是否安全还是未知,不可冒此险。只要再等一日便可,我心中有数。” 沐夜按着他的肩膀坐下,又扯着他的衣服慢慢躺下,手中的力道不重动作却有些粗野。 沐夜转身,淡淡吐出一句:“你伤这么重,证明你从离开卞园那天就在诓我,还敢给我说什么早就痊愈,眼下,我信不过你了。”说罢,沐夜决意转身而去,屋门被她一道巨力带上,整个屋子都随之一震。 云川躺在床上,胸口一阵剧痛,嗓口一热,又咳出一口血。 云川紧握着双手,凝目看着眼前的纱帐,沾着血的唇角泛着惨白。 “云川,你就只能这么狼狈的活着吗?” 往日如浮云,缥缈的不盈一握,那日站在崇华雪顶手握凤鸣剑的画面,渐渐淡去;那一天他登临宣和殿临众臣俯首的画面,亦泛黄成旧。此时此刻,唯一让他铭记在心无法忘怀的,便是两年前离开崇华时师祖对他说过的那段话: “此一去,你将功成与名就,天将降难,势不可拦,可天谋事,人成事。你若要得天下,四万人将亡,五万人流离失所,临国趁虚而入,国将大伤;你若不得天下,二百人亡,百姓安宁,可你将失去两人,此之痛,会叫你抱憾终生……” 第21章 灾星·惹祸 白泥这辈子,讨厌的人有一堆,最最讨厌的那个,叫做宋袁骥,想那人明明样样都不如云川事事都做不到云川这样好,当初还指着云川的鼻子大言不惭的说道:“我比你适合坐上皇位”。那会儿白泥当着他的面朝他吐了口痰,断绝了兄妹关系,暗自在屋里扎了无数个草人,刺的他七零八落,可如今,那人当上了皇帝,活的理直气壮且逍遥快活。 白泥这辈子,喜欢的人极少,最最喜欢的,一个是云川,一个是沐夜。云川是她从小的偶像,在那个充满了鄙视目光的崇华山上,云川就是她的脸她的活招牌,是他们家族最高荣誉的象征。而对沐夜,不只是因为愧疚,白泥对着沐夜久了,觉得她跟自己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她美而不娇,且坚韧不拔,就像是开在大山里的一朵美丽的花,直教白泥心生怜惜和爱护之情。白泥天天盼着她俩吉人自有天相,可现如今,这俩人残的残,伤的伤,生死逃亡。 白泥回忆起师叔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泥子,你是天降灾星,八字外强内硬,强干的人遇见你,损命折福,厄运连连;倒是短命的人遇见你,能否极泰来,续命延生。泥子啊,没事儿就在山里呆着种种地浇浇花,差不多的时候,就找个短命鬼嫁了吧……” 想及此,白泥面泛怒意,脚下生风,扬起一片尘土,追赶在她身后的一大队人马又被她甩开了一段距离。 黑夜中,白泥的身影如同鬼魅,远处只能瞧见一抹浅白如同烟雾一般穿梭在树木之间,白泥越跑越快,根本不给身后的马队喘息的机会。 也不知又跑了多久,东方开始出现一抹亮光,白泥望着眼前的路,生生一个住脚,身子来回摆动了几下。 “哈呼……”白泥喘着大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这漫无目的的跑着,居然跑到了一处悬崖边。 白泥面泛白色,暗暗骂道:“这倒霉劲儿,给自己也搭上了。”回头一瞧,身后的大队人马也出了林子正向着白泥这边行来。 白泥啐出一口:“一群阴魂不散的,好,爷儿就陪你们玩儿大的!”说罢,白泥将手中的长剑朝着那队人马大力扔了出去,马上的人一个侧身躲开,白泥不恼反扬起一笑,接着双膝一个用力,轻盈的一个翻身,纤细的身子朝着悬崖下坠去。 众人勒马走到悬崖边,向下看去,下面黝黑一片,隐隐几团烟雾,再不见一点人影。 “回去禀告将军,就说他要找的人坠崖了。其余的人同我继续向前追,不能放过一丝可疑。” “是。”众人得令,纷纷上马。那领头的人又朝着崖下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蹙着眉头调转马头离开。 距离崖顶数十丈之下,薄雾笼罩,隐隐山岚间有一处凸起的石壁,一个小小的脑袋紧贴在石壁上,手脚用力攀住石缝,呼吸急促。 挂满汗水的小脸微微一扬,轻蔑道:“不是玩儿大的吗?你们倒是跳啊?跟我斗?哈!”说罢,白泥用手脚紧扒住石缝,一夜未睡又急速奔跑,此时的她已是疲惫不已,她趴在石头上歇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边一缕日出之光迎面而来,刺目的光线叫她重新打起了精神,白泥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路轻功攀岩而上。 可这下崖容易上崖难,跳下来的时候一个闭眼一个翻身就行了,往上爬可就没那么简单了。数十丈的距离,快到山顶的时候,白泥的身上已叫汗水湿透,一口接着一口大气急促的吸着。 最、最后一下了,“嚯!”白泥一个使劲,双臂终于攀上了崖顶的平地,长吐出一气,她将将一个抬脸,却迎面迎上了一张脸。 白泥脸前站着一个青衣的中年男子,面庞棱角分明,眉目间飘散着一股寒气,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竹筐子,冷目瞧着垂在悬崖边的白泥,淡淡说出一句: “崇华派的‘追仙人’?” 这人一看就是顶尖的高手,锐目如鹰,气息浅缓,只是听见白泥的动作还未亲眼见过竟已猜出了白泥所用的武功,白泥太累了,以至于她实在无力开口回他。 白泥只想赶紧爬上来,躺在地上好好喘口气,于是手臂一抬,正要向上抬腿。 力尽气不足的白泥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突如其来的一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突然朝她抬起胳膊,亮出了武器。冷冷只道了一句:“最恨不会说话的。” 只见他抬起的右臂上绑着一个皮匣,上面是寒光铮亮的两排银针,白泥猛地回忆起这物,这不就是侍卫给云川带回来的那个射月晗苍针吗? 等下,这个不是暗器吗? “等……”白泥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那人扣动了手下的机关,一排银针飞射而来。 “啊——!”白泥下意识的抬手去挡,可这一挡,她的整个身子再无依靠朝着崖底下坠落而去…… 这次措手不及的坠落,让白泥失了分寸,她挥舞着手臂欲寻刚刚那个凸起的石壁。“咚”一声,不偏不移,那凸起正撞击在了白泥的后脑,那一瞬间,白泥直觉天旋地转,最后的一点点思绪,她意识到:天煞灾星,终于还是将自己克死了。 “哥,沐姑娘,这下你俩应该否极泰来了……” 白泥的眼睛缓缓合上,脸前刺目的朝阳,再看不见。 …… …… 荆北城内。 沐夜遇到了麻烦。 她已经有七年没有去过人多的地方了,越冷清越清净的日子越适合她,最讨厌的,莫过于被人注视和与生人交谈。而此时,整个药铺里,看病的、拿药的、算账的,甚至路过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这种感觉,真是恶心到极点了,她恨不能现在就施展轻功跃上房顶逃出去,可是,她掐着手心的肉,强忍着站在这里。 “姑娘,没有钱,这药可不能给你。” 沐夜当然知道,可她确实从头到脚连个铜板都没带。盯在她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渐高,这让她有些着急,沐夜抬手取下头上的一只发簪,拍在桌上,轻声道:“这个是玉石的,我不知它值多少钱,但这几包药应该是够了。” 收钱的伙计忍不住的又瞧了沐夜几眼,只觉这姑娘好看的出奇,脸上虽有一道淡淡粉色伤口,似是正在恢复期间,那伤依旧挡不住她身上超凡脱俗的气质。可是,欣赏归欣赏,小伙计低头思索了一番,还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姑娘,我们这是百年的老字号,一不赊账,二不抵物,小的也是个伙计,不敢乱了规矩。” 众人看着这药堂的伙计,不愧是老字号的,美色当前,依旧记着头顶的招牌。 沐夜瞧了眼发簪,又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几包药,若是以前,沐夜定会点住眼前这伙计的穴,夺了药便消失个无影无踪,可此时的她,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如今逃亡在外,她与云川二人皆受了伤,此时决不能乱了方寸自曝身份。 “哎哟喂!我说我今儿打这知春堂路过,里面怎么闪着光呢。”一道洪亮的声音响彻堂内,大堂瞬时安静下来。沐夜侧头一看,屋外迎面走来一个肥壮的男子,一身粉色的华衣却将他衬的更加油面,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下人,各个身材粗壮无比。那胖男人一边朝里走着,一双yin笑的目光直盯着沐夜将她上下打量了几遍。 沐夜身前的小伙计低头凑到沐夜身前,急促地用低声说道:“姑娘快走,这街头上还有几家药铺,未必非要在我家买,这少东家不好惹,快走吧。” 沐夜听出他是好心,收回桌上的发簪转身欲离开。谁知这刚刚入屋的胖男人一个横步挡到沐夜身前,直道:“姑娘莫走啊,药还没拿,怎么就要走了呢?” 沐夜不理他,侧身略过他,继续向外走去。胖男人一把抓起那桌子上的几包药,跑到沐夜身边,谄媚的笑道:“姑娘,交个朋友,这些药你且拿去用。” 沐夜侧头扫了一眼那一串药包,她心里十分清楚,再去其他的药店会花费不少时间,而且重新捉药和调配药量又要耗费许久,就算自己有那个体力来回奔波,可云川的身子耗不起。 沐夜心中一横,一手拿过他手中提着的药包,淡淡回了一字:“谢。”说罢转身即走。 沐夜走的急,就在刚刚她拿药包的那瞬间,指尖轻触到了那胖男的手指,这可将那肥男乐坏了,一手闻着自己的手指间,一路小跑跟在沐夜的身后,活像一只大肥狗。 “姑娘,既然是交朋友,总要告诉个名字吧?还有,你住在哪里啊?缺不缺钱?哥哥这里有许多银子呢,以后你要是跟了我,定不会委屈了你的。” 沐夜眉头越皱越紧,心想总被他这么缠着,想不惹眼都难。他回头看看那胖男身后的几个壮丁,心道,这么多人,要动起手来,更会惹事上身。 那胖男瞧见沐夜蹙眉看着自己身后的那群打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身喊道:“你们都给我回药堂里等着去,我和姑娘单独待会儿,瞧你们这副煞风景的样子!” 这群打手果然乖乖的回了药堂,这下沐夜不担心了,她回过身继续走着,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 沐夜住脚,回头看他,那胖男子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笑着回看沐夜,一只猪手向着沐夜的脸颊缓缓攀了上来。 “啪。”沐夜出手极快,她一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了那胖男的下颚上,她力道适中,只是让他暂时晕去,沐夜掸了掸被他蹭到的衣角,接着重新走出了小巷。沐夜再回头看时,只见那街角的巷子里又走出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怕被那人看去了样子,沐夜疾步离去。 …… …… 沐夜回到客栈,她要来一个土炉在房中煎药,第一包是止血的,沐夜煎的火急水少,汤很快便出锅了。 药一出锅她便将药端到了云川的屋里,云川躺在床上,苍白的面色更盛之前,看着沐夜的目光满是愧疚与自责。 沐夜瞧着他那紧皱的眉头,将手里的药碗放在床边,说道:“不让你嚼生的,你且知足吧。” 云川想起以前在卞园,沐夜给他吃的那些新鲜水嫩的还带着泥土的花草,脸上忍不住的泛起一抹笑,只道:“其实那些,药效更好。” 沐夜抿着嘴角,不懂声色的将他扶起,云川胸间很痛,起身的动作会牵动到肋骨,可他仍没有吭声,沐夜对于他的忍耐能力早有了解,手中的力道放到了最轻。 “喝了药,你躺下休息会儿,银针入脉不要太久,体内出血,行针运气是大忌。” 云川闻声,似是忆起一事,摇头笑道:“白泥学这套天一脉用了六年,而我只告诉你几道常走的穴位,你却比她都要明白。也不知是该赞你,还是叹她……” 沐夜听到白泥的名字,手中愣了一下,眉头微锁,垂目沉思,不再说话。 云川读出她面上的忧虑,又道:“不要太过担心,白泥武功体力虽差,但轻功是崇华门下最高的,只要她有心,那些人追不上她。” 沐夜点点头,将手里的汤药端到云川面前,云川凝着沐夜手中那碗黑黑的药汤,目光变得深远,循着记忆里的一段话,又道: “我记起师祖曾对白泥说过,她这一生有惊无险,以她的命数,除非遇见比她更硬的煞命,否则,想死都难。” 沐夜看看他,云川微抿着嘴角,端起手里的药,一饮而尽。 …… …… 云川用完药没多久,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沐夜身子抵在门后,问道:“是谁?” 门外响起店小二颤巍巍的声音:“姑娘,楼下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知春堂的大管家,说是来找姑娘你的。” 沐夜只闻“知春堂”三字,心中一震,这荆北城这么大,她一个没留姓名的生人,他们究竟是如何找来这里的?沐夜回头看看屋内虚弱的云川,咬牙间只恨自己还是招来了祸端,她眉目不惊的看着云川,淡淡说了一句: “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要出来。”说罢,开门走出,随着店小二一同下了楼。 第22章 解围·师徒 沐夜走下楼梯,客栈一楼的大厅里站满了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围在他身边的一圈人皆是家丁打扮,只有带头的这人是一身的华服。 店小二介绍原来这个带头的就是知春堂的大管家,城中人都称呼他春总管。 大总管初见沐夜也愣了一下,身边一个家丁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沐夜刚刚下了阶梯,春总管上前一步,一挺胸一仰头,一脸霸气的说道:“你就是刚刚伤了我家少爷,且夺了他钱财的……那个女飞贼?” 沐夜柳眉微蹙,回道:“那药是他叫我拿的,我并未夺什么,至于伤他之事,若非他心术不正,我也不会动他。” 春官家不禁一愣,发现脸前这个有着绝色之姿的女子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他沉下气,又道: “我家少爷赠药于你本是好心,姑娘你却将他骗到巷子里将他打晕,还夺走了他身上的财物,看你模样还不错,心怎的如此之黑呢?若不是我家少爷在这城里有头有脸,街里街坊都记住了你的模样,这才将及时你抓了个正着。” 前面的罪状沐夜还算听得进去,直到这大管家给自己扣了一个“抢人财物”的罪名,沐夜怔了一下,当即回他:“我只是将他打晕,并未取走他身上财物。”沐夜想了想,又道:“我离开那巷子时,看见一个乞丐,应是他拿去的。” 春大总管当即笑道:“姑娘这话未免太牵强,我听手底下的人说,姑娘连拿几包药的钱都掏不出来,你既出手伤了我家少爷,岂有不贪财之说。你这说辞,还是留着到了官府去和县官大人说吧。”说着,大总管一挥手身后走上几个人来。 沐夜听闻官府二字,立即回头看了看楼上云川的那间屋子,心中暗忱:云川身受伤重,就算她此时能敌的过这群家丁,要带着云川杀出去对他也是极伤的;要是随了他们去官府,一审二查,沐夜的身份恐会曝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沐夜思量间,几个家丁已走到了她身旁,捉住了沐夜的胳膊。 先离开客栈再说吧,只要离开了,起码不会波及到云川。 沐夜已有了决意,准备出了客栈再作打算,可她还没走几步,二楼扶梯上方传来清朗的一到声音: “等一下。” 沐夜一听是云川的声音,惊眸看去,云川站在楼梯高处,面色泛白,居高临下的他翩翩白衣英气十足,垂眸浅笑,只是传给沐夜一个叫她安心的目光。 春总管抬目看向云川,初见他英姿,也是一震。半晌,方才记得问道:“你是何人?” 云川移步走下台阶,站立在楼梯中段的位置,依旧是高处,他浅浅一笑,说道:“在下微不足道。只是,娄知县最近正为太子党一事三调回京审查,这等小事,就不必劳烦他老人家了吧。” 春总管当是一愣,这等官府之中的秘事,想他也只是偶然间在大老爷在闭门会客时听到过一两句,而云川竟毫不避讳的当众道破,顿时对云川起了几分敬畏。 “这位姑娘是您的……”大总管立刻改了口,加了个尊称。 云川茉白的面上扬起一笑,煞是好看,点头道:“在下姓李,她是在下的娘子,我娘子从未出过门,这是第一次陪我赴江南别院,她不善交际,性格偏急,做事常欠分寸,若是得罪了贵少爷,我当亲自上门道歉,只是,财物一说,定是误会。” 大管家回头看看沐夜,只见她秀丽的容颜上果真泛着淡淡的寒意,自从这位‘夫君’的出现,她脸上的寒气似乎更重了。 “这事未经查证,是不是误会,还不好说吧。”大总管回道。 云川笑着,伸手入怀,接着掏出一个钱袋,他将钱袋交给楼梯下的一个小二,小二将钱袋送到了春总管的面前。 春大总管打开那钱袋一看,眼睛顿时瞪成了大葡萄,他抖着手将钱袋往手里一倒,“咕噜噜噜”滚出几十个金珠子,不是珍珠不是银子,而是一颗颗打磨的又光又亮的纯金的珠子,且不说它本身是纯金的,这颗颗一样大小、一样光滑的做工和技艺,已显示出它们的珍贵。 “嚯……” “我的天……” 厅内一片哗然。春大总管似是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当即拿起一颗放在牙间咬了一下,又使劲在身上蹭了蹭,接着一副呆然的样子看着云川,嘴巴还是开着的。 “大总管也是见过世面的,我且与你直说。我本是京城的商人,携内人同去江南别院避暑,我们在京城里虽称不上是豪门但也是大门大户,钱财……我们定是不缺的。这些金珠是我铺中所产,算不得珍贵,愿以此为赔礼,还请大管家回去转告贵公子,他日我将携内人亲自登门致歉。”说罢,云川持袖微微一拜。 沐夜抬目,她瞧见云川身子一弯肩头轻颤了一下,他的内脏受了伤,骨头裂了缝,这一拜,只有她知道,那是真正的撕心裂肺的痛。 春总管又看了那一脸贵气英姿不凡的云川一会儿,再低头看看手里那金光耀眼的珠子,细下心想想:脸前这个贵公子自谦说自己不是什么豪门,可他的店里却能产出如此做工精巧的金珠,要知道,在西皇王朝只有拿到官府的资证才能拥有金矿产金饰,换句话说这个男子在官府中是有后台的。再退一步来说,自己家的公子虽然受了伤,可是,他调戏有夫之妇在先,谁在理谁不在理,一目了然。 是拿了好处见好就收,还是迎难而上以卵击石?有句话云川说对了,春大总管年纪轻轻就能当得上百年老药堂大院子里的官家,世面是见过的,是非更是懂得的。 半晌的沉思之后,老脸上终扬起谄媚地一笑,拱手道:“公子哪里话,我家少爷最是喜好结交朋友,公子和夫人一看便是人中龙凤,我家少爷要是能交到您这样的朋友,那真是修了福了。误会一场,所谓……不打不相识嘛。” 春总管赶紧命人松了沐夜,又亲自搀着沐夜走到了楼梯旁,期间,他不着痕迹的将手里的那一袋金珠子揣进了怀里。 “夫人小心,夫人慢走……”春大总管一路将沐夜送回到云川的身边。 云川凝着沐夜上下看了看,像是确认过她身上完好无损,这才又伸手掏出一张银票,悄悄递到春总管的手间,低声道:“今日大总管给李某面子,改日李某亲自登门,还仗总管引荐。” 春总管一面笑着,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银票,赫然两个大字“一千”晃进他眼中,一颗心直蹦到了嗓子眼,膝盖软的几乎要就地跪下去。 “李公子哪里话,太、太客气了,往后来了府里,定将李公子奉为上宾,以后啊,您叫小的‘春子’就行了,老爷少爷夫人们都是这么唤我。”那一副讨笑的面容和沐夜初见时的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沐夜以前是不懂金钱的力量的,现在的她,终于明白人们常说的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意思了。 “您慢走,李公子。”大管家还要搀着云川上楼,只是云川巧妙的一个反手,抱拳道:“我且看着春总管离去再回,此是礼,无礼不成朋。” 春大管家拿了大好处,全然顺着云川,又躬了几次身接着带着一屋子的家丁面如春风似的笑着离开了客栈。 云川瞧着大厅里一群还在傻看着他们的眼睛,凝出一笑,只道:“戏罢了,且散吧?” 众人惊见云川那宛若谪仙地一抹柔笑,心中登时一突,皆是面泛红润,慌乱中各自低下了头。 云川这才轻拂了下沐夜的袖子,两人转身向着楼上走去。 沐夜悄悄看了看他的身后,果然,那一道血口赫然立于他的后肩,鲜血已渗到了他的腰下。他一直站在楼梯上,一直等着众人退去才敢转身,都是因为这一片刺目的伤口。 沐夜扶着他的胳膊,一步步紧跟在他身旁,拐角的地方,沐夜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沐夜的童年,沐府里多少人打着骂着将她折磨到半死,沐夜却就是不肯说这三个字,第一次说,是在梦里,对着承恩。现实里,这是沐夜第一次对着个“活人”说。 云川脚下未停,侧头看看她,苦笑着摇摇头:“要你一个弱女子为了我犯险,教你身处险境,这样的我,如何受的起这句……” 沐夜转过头瞧着他那惨白的面色,心中微微一颤。云川虽总是称沐夜是个弱女子,可此刻瞧着他那柔弱的样子,沐夜觉得若不是身后还有那么多双眼,真想将他扛起或者直接将他抱进屋去,就像她扛尸体时一样。 不过,无论她对那些尸体如何的好,如何的虔诚,它们都不会回报沐夜。云川不一样,他对沐夜很好,好到,有时候会让她……生气。 “我们要走了。”云川说道。沐夜刚扶着云川走进屋里,转身将门合上,问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如何走动?” 云川扶着床沿坐下,回道:“必须要走。一,知春堂在此处极富盛名,他们若有心要查,很快便能识破;二,所谓财不可露白,刚刚是情急,被迫亮出了财物,这客栈人多口杂,难免会有人起歹念。所以,此处不可久留。” 沐夜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为何要将那么扎眼的金珠刚在身上,确是容易招人口舌。” 云川一手捂着发痛的胸口,浅笑而道:“那些是我答应白泥的,是给她把玩的,原本打算回到荆南就给她,只是……”云川脸上的笑略显了苦涩,两人间又静了一会儿。 “你再休息一下,我回去收拾下东西我们就走。”沐夜起身,走出了屋子。 屋中安静,云川垂眸,浅叹一气,轻轻道:“白泥,愿你诚如师叔所说,煞人硬己,有惊无险……” …… …… 昏天,暗地,恍惚中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白泥的鼻中,那又酸又涩的浓重的药味刺的昏迷中的白泥一阵阵皱眉。 白泥的意识慢慢清醒过来,她觉得脑袋好重又好痛,她想动动手脚却发现整个身体像被人点了穴一样一动不能动。 眼皮黏黏的,她试着抬了几次,只觉眼前像是糊了一层很厚的眼屎,除了模糊的一片灰色,什么都看不清。 就在这动不了看不见的灰暗角落里,白泥的耳朵却是清清楚楚的听清了身边的每一点动静,每一句话。 “你不要以为你闹绝食,你师父我就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那是一道低沉且话中带着内力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白泥初闻这人声不禁心头一颤,她到死都忘不了这人的声音,就是这个天煞的神经病,朝她一个陌路人打出一排暗器,害的她坠下万丈深渊。 “你心肠好,心肠好不会叫你活下去,只会叫你死的更快。”他的声音似乎很生气,话语里阴狠却又带着一丝无奈。 “你看看你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骨头,脸上更是没有一点好皮,就算我这宝贝的丹宁膏全部糊在你脸上,可你这鼻骨损了,不补上?是要就此毁容不见人了吗?” “咳,咳咳……”又一道陌生的声音划过白泥的耳边。听他咳嗽的声音,咳声中非痰尽是血,且声声入肺。那人一听便是个年轻的男子,气息低弱,似是活不了多久了。 白泥正在思索着,突然感觉到一双手攀上了她的鼻子,那只大手捏着她的鼻子来回扯了几下,接着又听那中年男子在她脸前说道: “你瞧瞧这鼻子,软而不塌,玲珑如玉,削下来补在你的脸上,刚刚好。” 听到如此一番“赞美”,白泥被点了穴的身上还是禁不住地一震,她死死的闭着眼睛装着晕,泪水却忍不住的要夺眶而出。 难怪这神经病不杀她,还救了她,感情,感情这是要废物利用,拿她当药材使啊! “师父……”一道虚弱且轻浅的男声飘过。 那声音完全不同于白泥脸前这个心狠手辣的中年男子,只觉的这年轻的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个好人,因为他的话语中带着满满的不忍,甚至还有几丝恳求的意思。 “师父,你瞧不出吗?他还是个孩子。” 中年男子提升又道:“就是因为我瞧他年纪与你相仿,骨质的发育也差不多,虽说长的糙了点,就这鼻子,移给你还算合适。” 白泥感觉一口内血正顶在她的胸间,喷不敢喷,咽又咽不下去。 “我不要。”虚弱的男子执拗的回道。 “不要不行!”一道吼声携着内力响彻山洞,原来这是个山洞,回声在里面幽荡了三四圈,这才渐渐消逝。 “我在你脸上涂了药草这才延缓了它们的愈合,就差这么一块鼻骨了,现在好不容易寻到了,你敢给我说不要?!我告儿你,如今你要也歹要,不要也歹要!” “对不起,师父,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是,他也是个活人,有父母、兄弟姐妹,如果他的家人知道自己的亲人被这样对待,又当是何其痛苦?” “好,那我杀了他再取不就行了。”说着,手中的晗苍针已对在了白泥的天灵盖上。 白泥激的一股子内力猛地窜遍了全身,浑身的骨头紧的吱吱作响。 “师父!”那青年男子也甚是激动,一串剧烈的咳嗽,几口鲜血从口中溢了出来。 他师父吓的一惊,上前去探,见他如此抵抗,不由口气变软: “那、那还有一法,虽说效果差一些,但总比没有要好。我以小刀开其耳后皮肉,取其耳廓软骨,然后缝合,愈合以后根本看不出损伤来的,只是,你脸上许就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 山洞里静了一会儿,接着,那微弱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又起:“既然耳骨可行,用我自己的便好。” 中年男子又怒。“不行!我这么大老远将他扛回来,图的是什么?这点儿耳骨都不叫我取,你是要气死师父我吗!” “我……” 中年男子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手里的短刀一指,落在了白泥的鼻尖上。 “说吧!鼻子还是耳朵?今儿你必须选一个!” “耳朵——!” “…… ……” “…… ……” 一道清脆利落的声音再次响彻山洞,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躺在地上正要被人鱼肉的白泥。 山洞里的师徒二人将目光转来,这才看清此时的白泥两只瞪成葡萄的大眼里全是眼泪,鼻子里流出两条清清白白的鼻涕,顺着她的面颊已留到了耳旁。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且,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白泥一吸鼻子,两只眼可怜巴巴的看着身前一脸凶神恶煞的侩子手,颤着全身的每一处器官,涩声说道: “那、那啥,我这浑身上下,就这一个鼻子还能看了,求你了,给个活路吧。这双招风耳,喜欢,您就拿去吧啊啊啊……” 悲惨的哭声,回荡在山洞里,久久未绝…… 第23章 记忆·现实 记忆里。 十二岁那天的冬天,沐夜来到卞园的头一年,院子里下了一场大雪,陪同她一起来的侍女疯的疯跑的跑,年三十的晚上,她一个人守年。 沐夜从柴房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火炉,可是已经受了潮点不着了。她在旧屋里生了一堆棺材木,开着屋门,坐在屋里面暖手。 旧屋里的地上铺着两张席子,上面躺着两个刚被送来的尸体,还没来得及下棺。沐夜淡淡的目光看着那两个尸体,却没有一丝的惧怕。 它们的脸色白中带青,唇角是灰白色的,火光映在它们的侧脸,晕上一抹暖意。 沐夜起身,将席子拉到柴火旁边,又看了看它们的脸,果然,看上去没有那么寒冷了。 “咕……”沐夜的腹中传来一道轻浅的声音。 沐夜抬手揉了揉肚子,接着又将目光移去了那两具尸体的脸上,轻轻道:“还是你们活的容易,我只是两天没有吃东西,身体就在起义了……” 柴火堆里噼啪两下,屋内静无一点声音。沐夜一手拖着腮,侧目看了看屋外的大雪:“等雪停了,我就去外找吃的,你们说……这雪还要下多久?” 屋子里依旧静静的。 那一场大雪,一直下到了年初二。雪停后,沐夜爬到半山,从雪洞里掏到一只兔子,兔肉很香,她吃的很撑却还剩了半只。 在沐夜的记忆中,那是她有生以来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可也是她在卞园里过的最热闹的一个年,因为那天,他们三个“人”一起过的。 …… …… “啪。”柴火堆里蹦出一个火花,沐夜瞧了眼手里的兔肉,她出神的功夫,肉已经凉透了。 “不合胃口吗?”云川轻声问道。 沐夜摇摇头,咬了一口手中的肉。 两人各自进食,沐夜抬起头看了云川一眼,那时的云川吃着手中烤的微焦的兔肉,吃相很是斯文,衬的起他身上的锦衣,当得上玉食二字。 沐夜又咬了一口肉,轻轻拭了下嘴边,微抿着唇角。原来,跟活人一起吃饭,肉会变得更香。 离开客栈后沐夜和云川来到了城郊的一间破庙,依照云川的推测,崇华派的人要来荆北这里是必经之路。暂居这庙里,一来能避过城内的众多耳目,二来不会与崇华的救兵失之交臂。 幸运的是,在这必经之路上,有一间荒废的破庙让他们遮遮风避避寒,不幸的是,这夜里下起了雨,而这破庙上残瓦露顶,可供容身的,不过一方角落。 于是,原本云川特意与沐夜隔开的守礼距离被打破,两人围着一个小小的篝火,面与面之间不过二三尺。 简单的进食之后,沐夜又扔了几根备好的干柴进火,橘色火光映在她白皙的面容上,眸光粼粼,她望着云川说道:“我给你上药。” 云川微愣,他下意识的侧头看了眼自己的身后,只道:“不用了,我已用牛毫……”还不待他讲话说完,沐夜已起身挪到了他的身前,手里攥着一瓶药,淡淡的目光看着他:“脱下来。” 这种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的角度和架势,怎么看都有些逼迫的意思。云川看着沐夜那一脸的淡然,男子汉大丈夫,自是不好在这事上多做扭捏,他微微抬起手臂,开始脱衣…… “嘀嗒,嘀嗒。”外面的雨变大了,屋顶的露缝处有雨珠坠落下来,屋子里偶然掠进几缕寒风,可屋子里的一角,篝火烧的正旺。 沐夜的手指很冰,她沾着药轻轻的涂在云川后背的伤口上,指尖划过云川那翻着白肉的伤口时,云川的身子抖了一下。 “疼也要忍住。”沐夜只当他是被痛牵的,手中的速度又慢下了些许。 云川苦笑着点点头,唇角却越发的惨白。 当沐夜那冰凉纤细的手指缓缓、缓缓的划过云川的后背,眉头微微蹙起,轻声说道:“你身子怎么这么烫?这伤口太深,莫不是要发高烧?” 云川不说话,肩膀微紧,额上却显了一层密密的汗。 “沐姑娘,不必如此费心。”云川的气息略急,话语中又带着几丝无奈。 沐夜收回手,看了看那抹匀了药膏的伤口,这才将药收回了怀内。沐夜移目,又瞧了瞧云川的后背,只见他皮肤光滑细腻,却有点瘦。似乎,比沐夜刚将他捡回去的时候,更瘦了。 正想着,沐夜突然在他的肩后瞧到了一个十字形的伤疤,浅浅的,正在他胛骨的后方。这个伤沐夜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因为,此伤正败于她手。 沐夜轻抿嘴角,说道:“原来,还留了点东西在你身上。” 云川微怔,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是感觉她已经收回了手,于是赶紧将松下来的衣物重新穿回。 “等等。”沐夜一栏,顺势将他身上的外衣拿了下来。云川手起,只将内衣穿在身上。 “沐姑娘?”云川惊眸看她。沐夜拿着他的银色长袍回原来的位子坐下,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包里是一个扁扁的线板和几根针。 “走得时候从客栈的房间里拿的。”沐夜凝着那线板看了一会儿,眉头轻蹙,手摊在云川面前问道:“没有白线。黑的红的,你要哪个?” 云川凝着那线板看了看,温尔一笑:“让姑娘费心了。” 沐夜禁不住眉头更高,猛抽回手:“问你事,总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沐夜拨出线板上的一条红线,穿过针,开始缝补锦衣上的那道长长的口子。 云川理好了仅剩在身上的里衣,调息运了会儿气,再抬眸,正迎上了沐夜那张安静又专注的脸庞。 沐夜总是素衣淡容,通明的篝火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庞,烟眉秋目,凝脂莹唇,她专注的脸上,双目湛湛有神。不知是因她儿时的坎坷还是长年的隐居生活,她的身上透着一道出尘绝世的灵秀气质。 云川正望着,沐夜猛然一个抬头,与他眼神相撞。云川微怔了一下,沐夜咬断手间的线,说道:“我不善做这些,你且勉强穿着。”说罢,将外衣递到了云川手里。 云川道谢,他胸前的肋骨正痛,抬手穿衣都会牵到受伤的肺,沐夜索性要起身去帮他。云川摆手:“不用,我可以。”云川死忍着痛,尽量不表现在脸上。可沐夜早看透他了,她一面气着,一面看着他做戏。 “轰——!”一道雷声炸起在空中。 沐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的一震,她拳头一紧,重新坐回了角落。 “落雷了,今晚这雨是不会停了。”云川系好衣带,轻轻念叨。 “轰——!”又是一声巨响。 沐夜肩头一阵细颤,她死死的扯住衣角,面泛白色。云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道:“沐姑娘,可是不适?” 沐夜侧脸看着一旁被风雨拍打着的破窗,微涩的声音说道:“没事。” “轰隆隆!”夜空中,雷鸣电闪。 沐夜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窗外忽明了又暗的夜色,衣角紧攥在微湿的手心…… …… …… 回忆里的一个夏天。 那是沐夜到卞园后的第二个夏天,正值南方雷雨季节,那天夜里,一道劈山似的惊雷将她震醒。 “轰——!”沐夜披着蓑衣跑到后山,果然塌了,山泥如浪一般滑下来,里面流出三个棺材,里面的尸体是几天前才刚刚下葬的。 磅礡大雨中,沐夜瞧到一群野狼,围着那三个尸体,啃的正兴。 那一年沐夜只有十四岁,除了一根短木棍子,她手无寸铁。十四岁的孩子见到了那样的场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 “轰隆隆——!”又是那震撼人心的雷声,沐夜一个踉跄,被人绊倒在泥里,她抬起头,苏子鹤撑着一把伞,冷冷的眸子看着她。 “这里有七匹狼,沐府里有九个,不,远不止九个。你连这七只啃食死肉的野兽都怕,面对那些吞着活人的禽兽,岂不更加狼狈?” 苏子鹤丢给她一把剑,电闪雷鸣中,沐夜看不清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他在笑。 “轰隆——!”那天夜里,那样的雷声,成了沐夜摆脱了多年都未遂的噩梦,她一次次被梦惊醒,全身是被撕裂的痛,梦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她一个人,浑身是血,她的手中捧着一个黑白分明的眼球,被雨水冲的正亮,也不知她是从狼的嘴里抢出来的还是从那狼的眼窝里挖出来的。 那梦里,无数次还原着记忆里的场景。一身的伤,一地的残骸,死人的,狼的,沐夜将手里的眼球和剑一并丢在苏子鹤面前。 苏子鹤冷眸依旧:“你记得,你百香一族七百五十一口人命亡族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你族七百五十一具尸体皆是如此的下场。刚刚你有多怕,现在你有多痛,这些就是你族人的恨,是你要去讨回来的债……” 苏子鹤撑在她头上的伞随着他的一个转身而离去,雨水打在沐夜起伏不停的身上,而他,无一丝怜悯,更无一丝同情。 “不要哀怨,不要觉得可怜,只能靠自己。把那些残骸拉回去罢,是你的使命,你的宿命,就要去承担。” 那夜,沐夜拉着满满一车的烂肉碎骨走在山路间,多少次跌倒在泥里,正如师父对她说过的那样:没有人会出现,她只有自己。 …… …… “轰!啪——!”一扇门板忽地倒进了屋内。 沐夜从回忆中惊起,电闪通明中走进一群身穿红色铠甲的军人。沐夜猛地站起身来,腹下一道刺痛传来。 那群人一入破庙,一边抖着身上淋了雨的盔甲,一面打量着角落里的沐夜和云川二人。一个为首的中年军人,挥了挥手,说道:“打搅两位了,我们只是夜行至此,进来避个雨,雨停了我们便走。” 云川拉了拉一身敌意的沐夜的袖角,示意她冷静,笑着对那人说道:“兄台客气,一屋之下便是缘分,我们也是途经此处的,各位随意。” 那人讪笑,寻了个干处坐下。屋子里陆陆续续又走进二十多个人,不多会儿破庙里挤了个人满。 沐夜认出那些人身上的军衣,那是沐麟的军队,他们是京城的驻军怎会在荆北附近溜达?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接到了上面的命令,来这里执行什么任务。 至于是什么任务,沐夜和云川心知肚明。 他们现在显然还没有识破沐夜和云川的身份,沐夜担忧的目光看了看云川,云川摇了摇头,将他受伤的那个肩头向着角落靠了靠。 沐夜也垂头不语,背靠在墙上,做休憩状,破庙里静了下来。 “将军!”为首的那个小将突然高声喊道。 沐夜初闻这二字,心中一惊,半垂着眼帘向着门口看去,高悬在嗓口的心下了一半,另一半却吊在了胸前。 “前面林子里的道已经没法走了,这会儿夜深,城门也关了,我们在这休息一晚,明日进城。” 发号施令的这人不是旁人,沐夜的旧相识,慕宇敖。沐夜轻轻一个侧身,将脸转去了墙边,正在这时,却听得慕宇敖又对着身后说道: “四姑娘,这里简陋,还望您多担待,明日进了城,自会有人护送你回京,今夜,还请将就一下。” 四姑娘?慕宇敖嘴里说出来的四姑娘还能有谁?当然是沐府的四小姐沐盼盼,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是和慕宇敖在一起。 听着慕宇敖对她的口气,虽是恭敬有余,却又透着几丝强硬,似是沐盼盼正被他挟持着一般。 “你要我一个千金小姐和你们一群臭男人共处一室吗?慕宇敖,我看你是疯了吧?你如此对我,就不怕我回到京城告诉我父亲吗?” 慕宇敖身上的配件撞着盔甲发出几声脆响,他回道:“小姐莫要为难下官,我也是听令行事,早知如此,五小姐当初又何必要趁乱外逃呢?” “你……”沐盼盼杏目一瞥。转身走到了沐夜和云川的那个较为偏僻的角落,寻了个较干净的地方,收拾了半天,终一脸嫌弃的坐了下去。 “你们是哪来的?”沐盼盼发现了沐夜和云川的所在,问道。 云川知躲不过了,侧目向她浅浅一笑:“途经此处,为避雨而入,惊扰了。” 沐盼盼惊眸一撼,她怔着眸子看了云川许久,直到云川将眸光收回再次落到沐夜身上时,沐盼盼这才发现自己出了神,摇了摇脑袋,一脸的羞红。 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如秋波,皙白的皮肤将他俊美的五官衬托的更加分明,电闪之下,仿佛看到他眸中闪动着星河一般的光芒。沐盼盼活了一世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此时脑海中只想到一句话:直如玉树临风前,若比莲花花更羞。 沐盼盼见对方的身前还有一个似是睡去的女子,她瞧了瞧那女子的背影,只觉得那人确是纤腰细臂,只是,与自己比起来,偏瘦了些。 “你叫什么?”沐盼盼主动问他。 同一庙檐下的一群军人也都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看向这边,慕宇敖军人的天性叫他不得不对这外来的生人起疑,上前了几步。 “公子,你叫什么?”沐盼盼的话中带了一丝急意,她又看了看沐夜的背影,又道:“这位,可是你夫人?” “是……”云川的话还没有说完,沐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那时沐夜的手冰凉,一道惊雷闪过屋顶,她的肩头又震了一下。 云川担忧的眸光看着她,只觉的她的手寒冷如冰,不知她身上,是否也是一直这样寒凉。 沐盼盼见这陌生女子突然对他有这般亲密动作,微皱着眉头细看了几眼,这一看,正瞧到了沐夜右手手腕间的那朵暗红色的莲花图案。 沐盼盼腾地起身,上前一步,只待她看清了角落处沐夜的半个侧脸,顿时双目巨睁,失声喊道:“沐夜!是,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第24章 狼狈·情义 “沐夜!是,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沐夜的脸依旧靠在墙边,沐盼盼惊目看着她,慕宇敖闻声亦走上前来,恰时,屋内一道白光闪过,沐夜的侧脸被光映的煞白。 “沐夜?原来你还活着……”慕宇敖走到了沐盼盼身前,不可置信的目光直视着沐夜。 那时,沐夜寒冷如冰的右手还握在云川的手背上,云川凝着她,只觉她面上虽白身上虽寒,可脸上的冷漠与倔强却不曾减少一分。 慕宇敖上上下下打量了沐夜一遍,接着将目光移到了她身前的云川身上,提声问道: “你是哪里来的?为何会与沐家五小姐在一起?这些天里,可是你挟持了她?” 面对这样的质问,云川淡颜,缓缓起身,当他对上慕宇敖那一脸的傲然时,不卑不亢,眉宇间的淡然之色甚至比他的凌人之气更胜一筹。 云川正要开口,却不料沐夜抢他一步,冷言直道:“我与他不相识。” 沐盼盼闻言,目光只瞪着沐夜,愤愤道:“原来你没有死?既然没死,你为什么不回卞园?” 沐夜转过头,冷眸向她:“我为何要回去?” “为什么?你这一走可将我害惨了。你可知道,我为了护承恩得罪了沐府里几个夫人,她们现在恨不得弄死我,我去求爹,她却要我代替你留在卞园里守墓。我现在被你们姐弟二人拖累至此,你却还要问我为什么?” 她的话,叫沐夜想起了承恩,叫她想起了承恩死去的事实。 沐夜起身,一双黝目深不见底的看着她:“你护承恩,目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在我眼里,你与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 沐盼盼心中微憷,她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于是提声对慕宇敖喊道:“爹要个守墓的,我跑不掉,你也别想跑。慕宇敖,你今日若是放跑了沐夜,你看我爹他会不会放过你!” 慕宇敖手中的长剑一怔,面泛难色,轻浅的声音对沐夜说道:“沐夜,将军至今都以为你是去寻承恩了,在外遇了难,你既无事,便随我回去吧。” 沐夜心中不禁冷笑。这便是从小到大,口口声声,装模作样说要对她好,疼她一世的人,好一张伪君子的脸。嘴上说的多么的大仁大义,可一旦牵扯到沐麟牵扯到他自己的利益,那时,他会毫不犹豫的将沐夜推进火坑,带回狼窝。 沐夜知道躲不过了,她侧头看了一眼云川,他的面色也不太好。沐夜一步迈到了云川的身前,手中提起墙角的长剑。 “总有天,我会回去见他的,不过,不是今天。”沐夜横剑相向,已作出了迎敌的姿势。 “沐夜,我不想伤你。”慕宇敖一手紧握着腰间的配件,面上却作着痛苦挣扎的模样。 沐夜苍白的面上,冷凝起一笑,直道:“你们,都杀过我多少次了。”说罢,刺剑而去,直逼慕宇敖颈间。 “叮!”剑与剑撞击的声音。沐夜速虽快,力却不如他,那一剑破风而去却还是被慕宇敖的宽刃反打了回来,沐夜翻身回落,又落回了云川身前。 “困兽斗,势必难逃,我拖着他们,你先走……”沐夜低声,急速的在云川的耳旁说罢,手中剑又起,这次慕宇敖身旁的士兵纷纷护了上来,沐夜脚下轻纵,向着屋外的滂沱大雨飞去。 “追!不可叫她跑掉,也不许伤到五姑娘。”慕宇敖提声喊罢,随即奔向了屋外。 沐盼盼见状,回头又看了立在原地的云川一眼,也跑了出去。云川微微皱起眉头,捻起手中的三根银针,一齐逼进胸前肋下…… “轰隆——!”雷声震撼人心。 雨水打在沐夜的身上,不一会儿便湿透了。她手中的剑随着雪白的长衣飞起又落,一道道鲜血炸开在雨中,鲜红溅到沐夜的身上,大雨又将它们冲去了地上。 “沐夜!将军不会伤你的,你随我回去吧,你赢不了的。”慕宇敖拭去脸上的雨水,他看出沐夜所使的剑招虽狠,但气力不足,明显是身上有重伤。此时慕宇敖还没有出手,但凡他一出手,沐夜绝无胜算的可能。 沐夜紧咬着唇角,忍着后背传来的一道道刀割般的疼痛。她当然知道沐麟不会杀自己,因为,沐麟还有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而且,那东西全天下的人都想得到。 “你错了。”沐夜一剑刺穿一个士兵的身体,接着一脚将他踢飞去慕宇敖的身前,冷声道:“我所谓的赢不是全身而退,我只是能杀多少杀多少,你们多死一个,我便多一丝欢喜。”说罢,剑游四方,溅血而来。 “你瞧不出吗?承恩死了,她、她已经疯了!”沐盼盼用手挡着打落在她脸上的雨水,对着身旁的慕宇敖歇斯底里的喊道。曾经的沐盼盼多少次想沐夜死,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却又不希望沐夜就这么死去。卞园如地狱,一守便是十年,一个女子若是把青春消耗在这只有死人的院子里,那才真是生不如死。 慕宇敖也从未见过沐夜这副决绝与厮杀的模样,眼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惨死沐夜的剑下,心中一狠,提剑上前。 “沐夜,今日若是伤了你,也都是为了你好,望你能体谅我。”慕宇敖说着,下路横扫沐夜脚下,上路一记下劈,若是平常沐夜仰身便可躲过,可此时的沐夜背骨俱伤哪里还能反后下腰,眼看那一记下劈就要落到她的肩头。 说时迟那时快,沐夜直觉腰下一紧,再抬眼时人已出了战局,慕宇敖劈落的那剑已在三尺之外。 云川轻轻放开沐夜的腰,将她扶好,他淡淡的目光看着身前的慕宇敖,星眸中泛着浅浅怒意。 “这样伤人也是为人好?”云川话语刚落,慕宇敖一回神,口中呐喊一声,提剑纵起再次劈落而下。 云川一手游若龙蛇,沐夜还未察觉便被他夺去了手中的剑,云川一手持着那细剑闪身躲过,剑如闪电一般划过慕宇敖的身侧,只见云川再一个住脚,剑刃已转去了慕宇敖的身后,剑刺破他后肩的盔甲,喷溅出的血合着雨水坠落到地上。 慕宇敖吃痛的转过身来,惊眸再看,云川手中的剑已回,而云川也退回到了原处,一身银白立于水中,宛若青莲一朵,洁白孤傲的让人不敢直视。 云川回看着他,只道:“我这样刺你一剑,要你谅解,不知将军作何感想?” “你……”慕宇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云川那清瘦又略显了单薄的身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身手。 “沐夜,你不是说你们不相识的吗?”慕宇敖问道。 云川浅笑,嘴角泛着抹清寒。“便是素不相识,见你们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试问谁能看得下去?” 此时此刻的沐夜也看呆了,她记得她刚把云川救回来的时候,曾以为云川是不懂武功的,因为云川的身上一点内力都没有,那时她还曾纳闷过,云川这一身超越常人的真气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直到后来,白泥说云川是被人废了内力。想到这里,沐夜不禁一阵心惊。 被废内力的人,内力未恢复前是不可以动武的,所谓力不足而神补,现在他动武,就等于是在用命去补。 沐夜一步上前,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实是在号他的脉。这一搭,沐夜惊目看他:“你疯了,我叫你走,你却跳进来?”沐夜说话间,慕宇敖吩咐着剩余的士兵再次围了上来。 沐夜抵在云川的身后,两人协作迎敌。沐夜一脚扫中一个士兵的下盘,趁他倒下之际一手夺过他手中的剑,得隙之时,她回头又对云川说道:“你那么聪明,却不懂的分析局势吗?我打不过他们,起码你能跑掉,可你要是留下,拼个气尽而亡,我们便真是输的一败涂地了。” 云川的动作要比沐夜小的多,他尽量在以最小的身体消耗打败更多的敌人。他未回头,只是在脸上泛起浅浅的一抹笑,只道: “我这一生平顺无阻,遇见你,是我最狼狈的时候。”沐夜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只听云川又道:“刚刚我若是走了,只怕余生都要狼狈的活着了,我只觉,此时若是死在这里,倒也不算狼狈。” “呆子。”沐夜愤愤说出一句,手中的剑一转,一步移到云川的身前,一剑刺入一个士兵的前胸。 “轰轰,隆——!”又一道雷击落下来,那声音震耳欲聋,像是就落在了他们的身旁。 十四岁以后,沐夜不再害怕黑暗不惧怕野兽,甚至可以淡颜面对外来予她的任何伤痛,只是,每当雷雨夜晚,电闪与雷鸣的声音总是叫她想起四国屠村和她屠狼时的那些画面。 每当她捂着耳朵蜷缩在墙角逃避噩梦的时候,师父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你只有一个人,没人会帮你,这是你的宿命…… “轰……”雨势还在变大。 沐夜手中的剑越来越快,她的眸光却愈加的坚定,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她下腹的伤口又有血迹漫延了出来。同样的,她亦没有发觉,前时她脸上的苍白与身体的细颤,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已不见。 慕宇敖的肩膀受了伤,可是他知道如果就这么叫沐夜逃走,沐麟定会怪罪。他点住身上止血的大穴,再次杀向二人身前。 “叮!”慕宇敖的长剑再次被云川挡开。慕宇敖怒颜,提气凝力,云川眸光一闪赶紧将沐夜推开,自己一个闪身也退到了一边,可慕宇敖来势凶猛,剑气大开,这一个横扫过来剑气波及四方,云川闪避晚了一步,还是被他伤及了腰部。 沐夜回头一看,云川后腰渗出了血色。她瞬时忘记了后背的刺痛,迂身扫剑而来,劈开了两个正要近云川身的小兵,接着剑尖直指慕宇敖。慕宇敖见她一身杀气,也使出了全力,他一剑反手拨开沐夜的利刃,一手出掌,直击沐夜的肩头。 云川纵身上前,一手拉过沐夜的身子,可慕宇敖那一掌已出,见落了空也不收回,转向又来,云川一手拉回沐夜,另只手凝力挡下了他那一掌。 “轰——!”恰时,天上惊雷乍现,像是这二人相对的一掌惊去了天上。 云川拉着沐夜足足退了七步,后脚一定,站住了身子。慕宇敖也退了六七步,他刚站稳了身子低头一看,对掌的那只手竟还有些颤抖。 沐夜急忙看向云川,只见他嘴角染上了一抹深红,很快,又被雨水冲去,而他惨白的面色,却是愈加鲜明。 “哈哈哈哈哈。”慕宇敖忽然仰天大笑。笑罢,又道:“原来你只有外家功夫,就凭你这点内力,也敢与我相拼?” 慕宇敖觉得自己一掌便试出了云川的功力,还在暗兴不已。却不知,这天底下,在内力全无的情况下还能接住这一掌的人,至多,不过五个。 沐夜瞧着云川,手中紧握的剑阵阵发颤。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被云川握着的手,她记起云川一直都是个很懂礼数的人,最危急的时候,他也总是隔着衣服才敢碰触沐夜,这还是第一次,被他握着手。 直到这一刻,沐夜的心似是突然闯进了什么,叫她坚硬如石的心头软下了一块,她一抬目,凝着慕宇敖,提声喊道:“等一等!” 慕宇敖抬手,令众人暂不攻击。沐夜垂面思索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目光朦胧又迷惑的看着云川,幽幽地说道:“我本来觉得,回到卞园,再去面对那些人,是叫我生不如死的事。可是,我觉得……你若是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了,好像回去,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她微紧了紧他的手:“我花很大力气救活你,不是为了叫你只活到今天,云川,我们之前输了不要紧,今天输了也不要紧,我们会赢回来的,可是,你和我,都要活着。” 天上的雷声似乎变小了,雨水也渐弱,云川觉得被沐夜紧攥住的那只手有些温暖,不同于之前沐夜身上的寒凉,是一丝直触心底的暖。 缓缓的,沐夜松开了手,她将手里的剑一把插入泥水中,头也不回,径直走向慕宇敖的身前。 云川抬眸,熠熠盈着光的眸子直凝着沐夜的背影,他大步上前,一手抓住了沐夜的手臂,脚下飞纵,沐夜再次被他带回到原处,身边就是那把被她插下的剑。 东方既白,似有光来。云川紧紧握着她的手臂,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湿漉的发丝滑落下来,一抹桃红拂面来,两颊霞光微荡漾,那灿烂一笑,正迎朝日。 云川移眸看向微亮的东方,淡淡道出一句:“没有输,今天……” 他说罢,沐夜顺着他所看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隐隐现出一队人马,数十人的马队皆是白衣白马,越行越近。 “吁。”白衣马队勒马而驻。 这群人同是白衣,青色外袍,青色发带,这样的装扮沐夜曾见过,白泥就是这样的装扮。 数十人刚刚下马,脚下的轻功也与白泥的如出一辙,一看其武功路数就是上乘。他们队列有序,在走到沐夜和云川的身前时,拂袍躬身,齐声做拜道: “大师兄,我们来晚了。” 第25章 放生·偷袭 有句俗话说的极好:风水轮流转。 慕宇敖怎么也没有想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崇华派的室内大弟子,更是沐麟调兵遣将千方百计想要抓的那个人。 遥想两年前宫内场面浩大的那一场受封仪式,那时慕宇敖的品阶还低,只能远远的在角落里看着那一抹金黄色的背影,谁又能想到,此时二人竟面面相对,甚至兵戎相见。直到这一刻慕宇敖才明白,初见云川时他那一身的贵气本就是与生俱来的,而他那高贵和儒雅的气质更是深印在他骨子里的。 狭路相逢,勇者败,而智者胜。 此时此刻,慕宇敖和他手下的士兵被崇华派四十六名弟子团团围住,且不说慕宇敖这边的兵马经过前时的打斗已伤亡惨重,崇华弟子何等出身,随便拎出一个外室弟子都能以一挡十。慕宇敖手中的长剑□□了湿润的泥土中,虽败,面上那军人的傲气却不灭,目光只盯着云川,朗声说道: “这一场是我慕宇敖输了,我认。是我大意没有想到你们拖了半夜竟是在等援兵。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早一点识破你的身份,如果能早些认出你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先杀了你。” 慕宇敖心里很清楚,沐夜对于沐麟来说是有价值的,连自己对沐夜的私人感情也要排在其后,可若是和云川的命相比,那一切都变得不值一提。他至今都记得当沐麟得知云川还活着时那一脸的震惊,那是怨、那是恨、那是悔,还有……深深的惧怕。 可他还是晚了这一步,他没识出云川错过了时机,而云川一早就看透了慕宇敖的身份。他们二人的立场相对,彼此更是视为死敌,慕宇敖意思到自己命不久矣。 “沐夜——!”慕宇敖忽地喊了一声,那声音,既嘹亮又带着些悲壮。 慕宇敖喊沐夜时,身子不自觉的向着沐夜的方向走了两步,身后几个白衣的崇华第子将他拦下。沐夜淡淡的目光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一丝的同情甚至怜悯。 “夜——!看样今日我是要死在这里了!有些话,我不吐不快!”他喊着沐夜的名字,声音宏亮,可他的语气总是像在喊着军号。 云川侧头看看沐夜,接着又将目光转向了慕宇敖,只听他继续提高嗓门喊道: “夜——!今天我要死了,这些话要是不说出来,未免太过冤枉!我、我从小便喜欢你,你被送去墓园的时候,我跪在你爹面前求过他,你走了以后,我还是时常想起你。我、我还向你爹去求过亲,可他不同意,沐慕两家订下的亲事我一直拖着,拖了这么些年,因为我想娶的那个,是你——!沐夜,我是真的想娶你!” 这一通话喊完,在场不少人都愣了,沐盼盼站得虽远听的却是一清二楚,想她和沐府里的不少人都以为慕宇敖对沐夜的多半是同情,只是没想到,这个前途无量的慕家大少爷竟是真动了要娶沐夜的心思。沐盼盼眸光阴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沐夜脸上依旧淡淡的,此时,甚至多了一些寒气。好像慕宇敖所述的那一番真情与她无关似的。 云川面上划过一丝惊色,众人静默之时,只听那慕宇敖生生又嚎了一嗓:“话说出来,我便痛快了!”说罢,慕宇敖转目看着云川,凛然道:“死于你手,我慕宇敖也算是精忠报国战死沙场了!”话尽,湿漉漉的头发一甩,将脖子高高一扬。 树林间变的更静了。 沐夜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侧目看看云川,发现他竟在笑。沐夜问道:“你怎么还不下手?” 云川面上的笑愈浓,似是有更多的笑意被忍下了,他莫名的回看着她:“我何时说过要杀他了?” 沐夜侧头再看看脖子已扬了许久,双目还闭着的慕宇敖。这一刻,心里竟对他起了一丝同情。 这就是沐麟从小一步步培养起来的‘干儿子’,慕宇敖俨然就是另一个沐麟,他将沐麟的外在和内在都学了个彻底,看见了敌人的地方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备战的状态,将人生看做战场一般。像这样被对方压制时,能想到的只有一点,以死明志。 想到这里,沐夜又想起了承恩,承恩虽一身的病,却也算是因祸得福,起码,他没有被沐麟变成像慕宇敖这样的蠢人。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沐夜又问道。 云川垂目思索一番,接着几步走到慕宇敖的身前,几个崇华第子生怕慕宇敖会突袭云川,防的很严,云川摆手要他们退开。慕宇敖腥红的眸子死盯着云川,云川面色平和,轻声于他说道: “慕将军,你父亲同泰阁学士慕岭宗曾是我儿时的启蒙老师,两年前百阶登顶的祭言还是由他起拟的。四月二十日我离京那天,城门外送行的队伍里,慕学士站在最前面。”说至此,慕宇敖的眸中划过一抹惊色。 云川微弯着眸子,一双星眸凝着慕宇敖,轻浅的声音又道:“我记得那天清晨,天还未亮,慕学士紧握着我手,咳着,说了许多话,那天风大,有些话我听不清楚,有些,我不记得了。只是,有句话我却记的清楚。他说:他老来得子,只有一个儿子,即便这不孝子随了外人去,那仍是他心头的一块肉,是他的命。七十四岁的老人,直到‘心头肉’三字时,泣不成声。” 慕宇敖猛地睁大了眸子,不知从何时起,眸中的腥红凝起了水雾。慕宇敖心中清楚,自己的亲爹慕岭宗本是太子一党,是自己背叛了家族跟着沐麟一同起兵造反。从那一天起,慕岭宗与其断绝了父子关系,可即便说出了决绝的话,他的父亲,心中依然将他看的最重。 “你,你说这话是何意?”慕宇敖凝着他,声音却有一丝颤抖。 云川微微扬起一笑,轻浅而温润:“意思是,你可以走了。”云川挥挥手,崇华的一干弟子通通散开,没有一个人有质疑。 慕宇敖不可置信的看着云川,低头思索了一番,面上震怒,上前两步,对着他喊道:“你莫不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说服我,你以为你做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样子来,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你也看小看我,太小看我们沐家军了!” 一口一个我们,一口一个沐家军,看样这个慕宇敖还是无一点身为人子的自觉。可是这又从另一面反映了,沐麟给人洗脑的功夫,真的很强。 那时沐夜站在远处,他们之前说的什么她没听清,可最后慕宇敖这句她可是听仔细了。云川刚走到沐夜的身旁,沐夜一眼便瞧到了他腰间那块被血渗透了的腰带,沐夜蹙着眉头,一手拔出泥水里的那把长剑,大步向着慕宇敖身边走去。 “噌!”慕宇敖完全措手不及,沐夜那一剑正扫过了慕宇敖的侧腰,沐夜手中的剑一回,慕宇敖腰间的鲜血便渗了出来。 沐夜瞧着他,冷冷的目光,只道了一句:“现在,你可以走了。”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回了原处。 慕宇敖当即傻了眼,打从他遇见云川,事情的进展没有一件是按照他预想来的。带走沐夜的事,被反包围的事,向沐夜表露真情的事,就连突然被释放这事…… “夜!你,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慕宇敖突然又喊了一句。 沐夜脚下一怔,一副十分难看的脸色瞧着身旁的云川,连云川也是一脸的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时,崇华第子们安排的马车从远处颠簸着行驶过来,云川点了点马车的方向,沐夜随着他一同走去。 “夜——!”慕宇敖又喊了一句。 可是沐夜再没瞧他一眼。 马车近了,停了下来。云川扶着沐夜的胳膊要她先上车,沐夜刚抬起脚,只听身后又有人唤道: “沐夜。” 这次是女声,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观察形势许久,直到定局时才上前来搭话的沐盼盼。此女心机城府之深,不言而喻。 “沐夜,你带上我一起走吧,我要是被带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她的声音变得娇柔甚至还有几丝楚楚可怜,与庙里那个趾高气昂的职责沐夜的,仿佛不是同一人。 沐夜不理她,一手掀起了车帘。 “你必须带我走——!”沐盼盼见她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急声喊道。 沐夜的半个身子已进了马车,正要落下车帘,正在这时,沐盼盼忽跑上前来,提声大喊一句:“因为,只有我知道,承,承恩还没有死!” 沐夜整个身子像被人猛地钉在了原处,她五指紧攥着车帘,关节死白,微颤的声音回道:“你……你说什么?” 沐盼盼立在马车旁,一字字清晰的说道:“沐、承、恩、没、有、死——!” …… …… 不见日光的山洞里,石壁上嵌着四五个石槽,里面灌满了灯油,这里的火光都是橘红色的,笼罩在这橘光中的山洞,到处都透着一丝诡异的气氛。 白泥眨巴几下眼睛,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很久了,醒来以后她就觉得浑身无力,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她能听见自己的腹中一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却感觉不到肚饿,甚至两天没有如厕了,她还是没有一点想嘘嘘的感觉。 “有、有人吗?”白泥的声音很是干涩,甚至还带了些哭腔。白泥醒了以后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喊出声,因为她觉得如果再这么沉默下去,即便不死也会疯掉。 “嗯。”轻浅的一句低语。 虽然只有一个字,白泥已是万分惊喜,尤其是,没听到那个中年恶男人的声音。“小,小哥。”白泥哭意更浓,她使劲儿转动着眼球,终于在最左上角的地方瞧到了一张缠满了白布绷带的脸,虽然看着有些骇人,但白泥还是很开心。 “小哥,你、你帮我看看,我身上现在还剩些什么?我、我的鼻子还在么?耳朵呢?还剩下几只?我,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和腿了,它们还好么?” 墙角那个一脸绷带的男子将目光缓缓移到了白泥的身上,他轻轻摇了摇头。 白泥顿时泪如雨下。“都、都没了?他、他嘛的,啥也没给我留下啊呜呜……” “你……”那个绷带男子似是很痛,强忍着,又道:“你好好的,什么都没少。” 白泥瞬时止住转在眼珠子里的泪,一吸鼻涕,又道:“啥也没少?你诓我不?” 那人又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动不了?浑身,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服了药,那药劲还未褪,所以你现在全身麻木,至于动不了,因为你被点了穴。” 白泥泪汪汪的眸子死死的凝着左上角,恳求的声音道:“小、小哥,你行行好帮帮忙,帮我解开穴道吧,我前胸后背好痒,好难受啊。” 那人犹豫了一下,回道:“我不好擅自给你解穴。” 白泥脑海中猛地闪过了之前那个扬言要割她鼻子砍她耳朵的恶人的模样,果然,眼前这个小子也是忌惮他的。 白泥眼珠来回转动了几圈,直凝着那张缠满了绷带看不到面目的脸,说道:“你要是不给我解穴,给我挠挠也成。我这,难、难受的我都快死掉了,我要是死了,你更不好交代吧。” 那男子又犹豫起来,过了许久,他的那张绷带脸渐渐移到了白泥的脸前。 白泥一双葡萄似的大眼只盯着他,他的脸上裹着厚厚的布条子,绷带勾勒出他细长的脸型,他的一双眸子,大大亮亮的,白泥凝着他的眸子,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爬上心头。 “哪里痒?”绷带脸淡淡的问道。 白泥眼珠子一转,向下一停:“后背挠不到,挠前胸吧!” 白泥一边说着,丹田的一股气以升至了天庭。崇华有一套不外传的内功心法,是以移穴走脉之法冲破被封锁的穴道,白泥学艺不精,想她哥云川弹指间即刻冲破,她嘛,从醒来到现在也攒了半个时辰了,只差,胸前这最有一鼓闷气! “锁骨下面,往下,再、再往下一点……”白泥提着气力说道,眼见绷带男那只皙白的手眼看就要落到自己的胸前了,脸上不由凝起一笑。 “这里吗?”绷带脸刚说完,手已落在了白泥微微起伏的胸前,这一落,手再微微用力之时…… 缝隙间露出的眸子瞬时瞪得老大,白泥瞧不见他此时的脸色,只是觉得他一双眼睛红的有些吓人。 “你、你你你,你是……女人?!”惊慌外加惊恐的目光,绷带脸瞬时不知所措,正要抽回手时,谁料白泥一把将其握住。 “咚——!”一声。只见白泥一个鲤鱼打挺,脑袋狠狠地撞向了那满是绷带的脸上。 被撞的人,那叫一个措手不及,重击之下当即倒向了一旁。 白泥拍着胸脯,朗声直道:“女什么女?我是爷们儿,不是女人!” 第26章 上山·下崖 马车一路向南,从日出行至黄昏,直到他们到达了崇华山脚的梅镇,众人才算是松下一口气。 云川下腹的伤口已做了应急的处理,但是长时间的颠簸还是叫他重伤的肺部难以承受。云川煞白无血的脸上还在死忍着,但也毕竟血肉之躯,刚出了梅镇,他就咳了两口鲜血出来。 沐夜唤他们停车休憩,她独自跳下车,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车上只剩沐盼盼和云川二人,沐盼盼喝了两口水袋里的水,然后递给云川。沐盼盼好歹一个千金小姐,对于自己用过的水倒是不甚在意的愿意与云川分享,云川未说什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沐盼盼觉得自己的好意被人拂了,面上不悦,又灌了几口下去。 “咳。”云川又咳出一声,手附在了胸前,他呼吸的幅度已放到了最小,却还是止不住胸口处传来的痛。他一手撩起车帘,向密林中看去。 沐盼盼凝着云川的侧脸看着,许久,又望了眼车外,说道:“她不会回来了,她去找承恩了。” 云川笑而不答,缓缓落下手中的帘子,直起身,闭目调息运气。车内静了下来,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沐盼盼瞧着外面渐渐暗下的天色,直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就不怕慕宇敖会再派人追上来吗?沐夜她不会回来了,她这辈子,都是为了那个人活的,他若没死,沐夜的心,只会扑在沐承恩一个人身上!” 云川微睁开眼睛,他没看沐盼盼,只轻轻说了一句:“姑娘要是赶时间,可先行离去。” 沐盼盼猛地住了嘴,哼出一气,再不说话。 又过了没多久,林间传来悉悉索索几声,一身白衣的沐夜渐渐从树林中走出。 沐盼盼看见沐夜上车的时候,似是有些震惊,正要说些什么,就见沐夜递上来几根又长又直的树枝,沐夜转过身来,开口便对云川说道:“脱衣。” 沐盼盼愣了一下,面上泛上抹红晕,沐夜对她的神情毫无察觉,只对着云川又说了一句:“不把你的骨头定住,上不到山顶,你就成副尸体了。” 云川苦笑着点了点头,他的手刚放到领口,沐夜侧目看了身旁的沐盼盼一眼,说道:“这里有点窄。” 沐盼盼面上一热,一咬唇角,起身下了马车。 沐夜嗤一声撕下一片裙襟,几下将它撕成碎布条。云川对她的治疗手法已是十分的熟悉,记得他离开卞园的那一天,沐夜也是这样帮他固定伤口的。沐夜垂面忙碌着,额上显着一层密密的细汗,云川瞧见了,低下头,泛白的面上泛起暖暖的一笑。 ‘只要他不死,沐夜的心思只会扑在沐承恩一个人身上。’沐盼盼的话,余音似还游荡在车内。云川面上的笑,却愈浓了。 沐夜掰断手里一根略长的树枝,抬头瞧见他,蹙眉道:“你笑什么?” 云川侧头看着窗外的密林,回道:“无事。” “你这身子,回去以后,要躺个五六天了。”沐夜想了想,又道:“当时你要是没出那一掌,起码能少躺个两天。” “咳,咳咳……”云川只觉胸中猛然一道剧痛传来,他强忍着痛,苦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静养了,要少动,至少也要等到骨头完全愈合。”沐夜手里的动作很轻,她又选了一根较直的树枝掰下最平滑的一段,然后用布条裹在云川的前胸与后背间,她一面绑着,一面又道:“有空的时候,拿你那神针在身上多扎两下吧。” 与他们在卞园分离那天,一模一样的话语,几乎未变的口气。 云川身子微怔一下,侧目,看了沐夜一眼,垂眸间轻轻说道:“你要离开,是不是?” 沐夜直白的点点头,应下:“我要回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去寻他。” 云川说道:“可否听我一言?” 沐夜手中的动作一停,抬眼看着他,云川惨白的唇角微启:“诚如那位四小姐所说,有人用一具假的尸体置于山下,受野狼啃食,叫尸体辨不清面目,这人如此费心,必是有心要救人的。如若人真是被他救走的,那这人必定会藏匿起来,沐家找不到他,你又从何寻起?其次,现在整个江南以北,乃至荆北城内外,全部都是沐麟的军队,你既要寻人又要避开众多耳目,且你身上还带着伤,此举实不明智。退而再说,那位姑娘刚刚所说的话,你可是完全相信?她所述之时,我见你面上满是疑惑,就这般鲁莽前去,若是中伏,恐悔已不及。” 云川一通分析下来,句句都直击沐夜的要害。沐夜看着他那清澈如泉的目光,手中一紧,只道:“你说的这些,我心中明白,可是……”沐夜犹豫道。 云川又道:“我会再派人去墓园的,白泥也久去未归,我定会加派人手去寻他们。”云川说着,目光变的深远,缓缓又道:“我想,沐姑娘你不必太忧心。依我之前派去的人回来详述的,和刚刚那四小姐所形容的,他们所见的尸体肉已被野物啃尽,但四肢骸骨有被巨力捏碎的痕迹,头骨上还有密集的裂缝,说到此处,倒是叫我想起一人,不知沐姑娘是否觉得有些熟悉……” 沐夜目光一激,惊眸看向他,久久,才吐出一句:“师……父?” 云川垂眸不语,面上泛起轻浅的一笑。 …… …… 沐承恩揉着发痛又发胀的脑门,他扑闪几下眼睛,发现刚刚偷袭自己的那个小丫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只觉得那里红红、麻麻的,他一咬牙,狠狠合上眼睛。 “小哥!”突然一个声音窜入了沐承恩的耳中,他猛一下抬起头,正对上了白泥那双水葡萄一样的大眼和一张讨好的笑脸。 沐承恩无意识的缩了下身子。“你,你怎么回来了?” 白泥低下头,揪着袖子口,低声说道:“小哥,别闹了,你知道的吧?外面丫的是悬崖啊。” 沐承恩一愣,悬崖?他抬头向着白泥身后的洞口看去,只看到外面亮亮的,天空红红的,至于洞口外四周围是什么景色,他不知道,因为他被师父救回来以后就在这里面养伤治疗,从未出去过。 白泥揪着手里的袖子更用力了,脸上挤出一笑:“尊师真是好功力啊!在悬崖峭壁上找到这么个洞穴,还把咱俩弄进来。那啥,小哥,刚刚一场误会,误会啊……”白泥俨然一副玩砸了自己回来找台阶下的赔礼状。 沐承恩低头看看手掌里的红,没看白泥,重新靠在墙角,开始调息。 “小哥,刚刚的事,咱们就当没有发生过。等那恶人,不不,是尊师……”白泥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发出‘叮’一声。白泥当即一个空中转体,身子猛地倒在了地上,闭目装晕,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她逃跑之前。 沐承恩随声看去,只见洞口外落下两条绳索,他心中一惊,眼看向了墙边竖着的一柄剑,这时,绳索上跳下两个黑色的人影。 沐承恩在被三夫人丢下山崖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摔碎了左肩。好在是左肩,他右手一把抓过墙角的长剑,接着对白泥喊道:“别装了,不想死的,现在就跑。” 白泥一睁眼,侧脸朝着洞外一看,只见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手里持着匕首,一副肃杀的样子冲进了洞中。 “呀!”眼看那匕首就要插在白泥的胸口,白泥一个纵身离开了原处,她身上的麻药劲还没有退去,手脚并不是很灵活,她尽力使出一套移形换步躲开了黑衣人的攻击,又趁隙给了那人一脚。 另一个黑衣攻向了山洞内侧的沐承恩,他一条腿支着身子站立起来,原地与那黑衣打了三五回合,正在这时,洞口处又落下来两个黑衣。沐承恩手中的剑愈快,自己也没有发觉,脸上的绷带开始松动。 “他们是冲我来的,你快走。”沐承恩对着白泥喊道。 白泥打的一头是汗,她一脚又踢中脸前的黑衣人,心中却在暗骂:如此关键时刻他那个本事老大的恶人师父怎么又不出现了呢?白泥此时手脚不灵,身上又无力,细想想,自己本来就是被他师父捉来当药用的。刚才还在为攀不上悬崖而发愁,现在绳子都送下来了,她实在没必要在这儿多耗。 “咚!”白泥一脚踹开脸前的黑衣,扬面朝着沐承恩说道:“这可是你说的,那咱就不打扰了。”说罢,夺过地上那黑衣手中的短刀,向着洞口跑去。 沐承恩收回目光,专心于眼前的刺客,此时他唯一可以站立的左腿已开始发颤。 话说那白泥,人已冲到了洞口外,错身躲开了迎面跑来的两个黑衣的夹击,大手一伸,眼看就要摸到绳索了,猛地,身子一抖,瞬时回过头来,转身又冲着山洞内跑去。原本被她错开的那两个黑衣也看愣了眼,再次挥刀来刺,这次白泥不闪躲了,一脸坚决的以刀驳回,一面朝着山洞内的一角喊道: “小哥莫怕!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我等崇华第子,谨记锄强扶弱救死扶伤之口号。”说罢,猛挥一刀。 沐承恩闻声疑惑的目光看去,这一看,正瞧到白泥身后不远处的山洞外,走进一抹青衣,步伐轻盈缥缈,右手携射月,左手提一长剑,剑上鲜血满布,血迹拖了一路。 “师父!”沐承恩脱口唤道。 苏子鹤走着,身形一摆,抬袖间两枚银针飞射而出,正打进了白泥身前那两个黑衣人的天庭,“咚咚”两声,黑衣人倒去了地上。 白泥肩头一震,抬袖擦了擦干干的额头,吐出一口长气,说道:“呼。尊师来了,我便放心了。” 苏子鹤面露杀气,白泥当即抱头蹲在了地上,苏子鹤提起手中的剑一扔,“噌”一声,长剑划过白泥头顶,直插沐承恩身旁那黑衣人的胸口。 白泥吓得顿生尿意,好半天不敢抬头来看,许久,苏子鹤走过了她身边,一直走到沐承恩身前,说道:“我刚从侧面攀过来的,山顶上已围了五六十人,他们还会陆续的攻下来。这些人都带了兵器,这些匕首上也都涂了毒,看样子,不是你爹的人。” 沐承恩低头看着脚边那黑衣人的尸体,默不言语。苏子鹤又道:“眼下紧迫,他们人多,这里峭壁石缝,非上即下。我一路杀上去,你从下面走。” “师父,弟子又拖累你了……”沐承恩一脸的羞愧与内疚。苏子鹤却拍了拍他的肩头,接着,几步走去了白泥的身边。 苏子鹤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瓶,向手心里一倒,只见瓶子里爬出一只青黑色的看似蝎子的小虫,他一把拉起白泥,捏着白泥的小嘴,将虫子扔了进去。 白泥脸蛋被捏的生疼,余光瞧见那恶心人的东西更是反抗的激烈,苏子鹤一点她的喉下,白泥一个顺溜就吞了下去。吞咽之后,白泥失声大叫,正在这时,山洞外又有黑衣顺着绳子滑了下来。 苏子鹤抬手以射月攻去,他阴沉寒冷的目光撇着白泥,冷冷说道:“此物非毒虫,不死不灭,世上无药可解,便是你天下第一的崇华派也拿它无法。一月之内,若是不将它取出,它必啃肠破肚而出。” 白泥闻言,赶紧抠着喉咙呕了起来,苏子鹤冷笑:“‘仓虫’乃我晗苍洞圣物,只有我能取出来。”说着,苏子鹤又在白泥的身上打了几个穴位,白泥顿觉身上的酥麻之感褪去了些许,苏子鹤又道:“我徒弟腿伤未愈,我要你背着他一起下崖,你将他带回崇华,一月之内,我必去崇华山上找你。只要我徒弟无恙,我便将你体内的仓虫取出。” 白泥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啃肠破肚”几字幽幽回荡在她脑海中,甩都甩不出去。 谈话间,洞内前后又冲进来四个黑衣,苏子鹤失去耐性,侧头对她喊道:“还不快走!” 白泥惨白着小脸,一手揉着肚子,几步踉跄的走到沐承恩身边,虚弱的说道:“小、小哥,上来吧?” 沐承恩一惊,似是刚回过神来,他立即对苏子鹤说道:“师、师父,可她是个女、女人。” 苏子鹤震怒,双臂一振,众人只觉洞内无端一阵阴风刮来,一道携着内力的沉声回荡在洞中:“这时候了,它就是个母猪,你也给我忍了!” 白泥吓得双腿一抖,一把扯过身后那人的胳膊,背上就跑。跑到苏子鹤身边时,她涩涩问了一句:“我,我么怎么下崖?总不会,叫我跳下去吧?” 苏子鹤怒目看她:“我搭了绳索,你攀下去即可。”白泥听完,抖着身子继续往前跑。 “我徒弟若是少一根头发,我必断你一截肠!”阴冷的声音,仿佛从阴间传来的。 白泥身上抖的更重了。 白泥一边跑着,眼中泛泪。不到十天里,她这纤细的小后背,已经背了两个人亡命天涯…… 第27章 崇华·黄昏 凤鸣剑,逐月刀,江湖三派倚天笑; 晗苍杀,香阁娆,黑道阴阳难分高; 南田氏,北习荣,墓盗皇朝天下宝; 前至古,长到今,独秀崇华一枝骚。 这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一段民谣,百年间,兵器谱上的排名换了又换,正道黑道中的门派也是时盛时衰,只有歌谣中最后一句提及的崇华派,百年之中,他武林至尊的地位从未被动摇。 即便是自负自大如她师父苏子鹤,也曾说过这么一句:放眼整个武林,晗苍派的暗杀,是第一;而崇华派,除了暗杀之外,样样都是天下第一。 沐夜觉得,这是她师父这辈子能给出的最大以及最高程度的赞美了。 沐夜伸手推开床榻边的一扇窗户,院子里阳光正好,床边是伸手可及的一棵棕树,那树的树干干又粗又壮,树叶宽大的像一把把蒲扇,将窗前遮成一片阴凉。院子里东西各有一座假山,中间一条溪流相连,花草遍园,多而不杂,浑然有序,叫人看了不由神往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之中。 这叫沐夜想起以前居住过的沐府,也是假山溪流,亭台楼阁,相较之下,只觉得沐府奢华的庭院中多半是压抑人的气氛,花花草草修剪的越是整齐,却叫人觉得俗气。不如这里,只瞧一眼,便可知这院子主人超凡脱俗的心境与气质,小到一花一草,都别有韵味在其中。 “嘎。”一声,屋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穿白衣青袍的崇华弟子走了进来,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女童,与白泥相仿的年纪,一脸的乖巧,水灵灵的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走到沐夜的床边,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先作揖后道:“沐姑娘,我是崇华门下玄字辈的外室弟子,我叫玄玉。大师兄吩咐,待姑娘沐浴更衣后,我来给您换药。” 沐夜回了礼,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轻声道:“我自己换药便可,多谢。” 玄玉手里空了,微怔了下,抬头看了看沐夜。 只见沐夜一头乌黑的散发垂于双肩,雪白的脸颊,细腻温润如玉石一般,冰肌玉肤,弱骨纤形。她的美,不若娇媚,似玉无瑕,美的不食人间烟火。 玄玉的目光向下微移,沐夜出浴后穿了一身淡绿色的长裙,裙裾散开在床边,腰间的束带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纤腰,这一幕,正是应了书中的那一词“出水芙蓉”。 来的路上玄玉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何自己一个排到五字后的新人会被调到上峰路来侍候客人,此时此景,她却是明白了几分。五字前的室外弟子中,女的一共就四个,若是换成个男弟子来侍候,这艳福,还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就说那四个女弟子吧,辈分一高难免有些傲,但凡瞧见自己这副云泥之别的泥样子,能忍住不动怒的,没一个。 玄玉意识到,大师兄的心思,还真不是一般的缜密呢。不过,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和大师兄又是何关系呢?这个迷,不单是她,也是目前整个崇华派上下最最关心和热门讨论的话题。 玄玉看到沐夜手中的药盘时,想起里面还有一碗刚煎好的药,于是赶紧端出来,说道:“这是大师兄吩咐煎的药,姑娘趁热喝下吧。” 沐夜点点头,接过药碗,放到嘴边时发现碗里的药还很烫,沐夜轻声又问道:“云川他……身体如何了?” 玄玉一愣,意识到她口中所说的云川正是大师兄,接着轻声回道:“掌门和三位师叔亲自去看了大师兄的伤,有他们几位在,应该是无碍的,这会儿,大师兄应该是歇下了。” 沐夜点点头,又道:“他住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沐姑娘出门往左瞧,南面的屋子就是了。姑娘不知道吧,这个院子就是大师兄的,是师祖特地为他修建的,这院子后面还有个石屋和一亩菜地,往日白泥师姐就住在那里。” 沐夜听到了白泥的名字,心中有些触动,不做声的点了下头,接着将那碗烫口的药灌入了腹中。 “那,姑娘你休息着,我先下去了。”玄玉转身欲走,沐夜想起一事,这才又道:“玄玉,同我们一起上山的另外一个姑娘,她也住在这院中吗?” 玄玉想了想,摇着头说道:“大师兄没有叫她来院子,这里是上峰路,是室内弟子和掌门还有师叔他们居住的地方。客房在中峰,她应该安置在那里了。” 沐夜缓点了下头:“嗯,谢谢。” 玄玉听见沐夜的谢谢,不知为何,像得了什么宝贝一般,心中欢喜,笑着走出了沐夜的房间。 屋门被关上,沐夜又静坐了一会儿,接着将身旁的窗户合上,褪下上衣。沐夜低头看着下腹,细长的伤口原本正要愈合,经过一天的逃亡,一夜的打斗,再加上雨水的浸泡,此时已见溃烂。沐夜拿起一瓶药,里面是清理伤口的药水,那药十分的刺鼻,涂在伤口上的激烈就更不用说了。沐夜眉目淡然,拿过一块布垫在伤口下方,接着将瓶子里的药水灌向了伤口…… …… …… 一觉醒来之后,沐夜觉得体力已恢复,她推开房门,深深一吸,居然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太阳开始西斜,天色还是亮的,沐夜站在院子里,除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南面和北面两间屋子的门都关着,沐夜又凝着那南面的屋子看了一会儿,转回身,走向了院子外。 石墙的外面,是一片竹海,远处一片空地上有几个年轻的弟子在练剑,他们的剑法很奇特,人人都是以一柄长剑撑在地面,身体倒立,这样的姿势极考验人的内力和平衡,那几个年轻的弟子以剑尖倒立许久,依然稳而不乱,其武功修为实在不可小看。 沐夜怕打扰到他们,只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接着沿着小道穿过了竹林。竹林后是一个山洞,沐夜听到里面有人声,从侧面绕过了山洞,此时,眼前豁然开朗,沐夜终于找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味道的来源。 这里是一片墓园,里面高冢林立,没有奢华的青台石、花斑岩,亦没有因身份地位差距而产生的碑与碑之间的高低错落。一整片石碑,排列有序,除了上面的字,每一块都是一模一样的。 几缕青烟缓缓升起,游荡几番终消逝在空中。沐夜深深吸了一口气,澄净的眸子微微一弯,眸子里闪着柔和的光。也不知为何,当她看到眼前的这一幕,竟产生了一种久别又回家的归属感,甚至,是无比的惬意与安宁。 沐夜走着,指尖滑过一座座石碑,冰凉的触感一路滑进她心底。当她走进墓园深处,沐夜抚着一块黝黑透亮的石碑,轻道:“有人将你们打理的很好。” 她喜欢这样和它们说话,以前是,原来,现在亦然。 “哎哟!”墓园里突然一道呼喊,沐夜一愣,转身朝着那声音看去,没走几步,就在一个大石碑后面瞧见一个微躬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头,看上去至少也要九十岁了,白发白须白眉,身体倒是健壮,虽有些发憷却也站的稳,他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并不是崇华弟子的袍服。老头颈后拴着一个草编的大檐帽,手里还提着个小竹篮,篮子里除了香烛还有些新鲜的杂草。就在老头的身前有一只黄底绿花的毒蛇,那蛇扬着獠牙,脑袋直对着老头,嘴里还突突地喷着小细舌。 老头似是被这长相奇异的蛇吓到了,又连退了三四步。可那花蛇仍紧逼不放,游着身子又像着老头身前凑去。 “这山上的毒物,怎的越来越多了。”老头说着,转身要跑,刚转过身子,只听“嘶嘶”几声,不知何时,身后又凑上了两只一样花色的毒蛇。 “莫不是要逼我破戒?”老头皱着花白的眉头,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抬起了手掌。 “你莫动。”沐夜说着,几步走上前来,她微弯下身子,瞧了瞧老头手中的篮子,接着抓过那篮子里的几根草,掐掉上面的一个个花苞似的东西,丢在了地上。 说来也怪,那三条绿花蛇瞬时收了戾气,朝着那几根草叶扑了过去。 老头缓缓转过头,惊讶的目光看着身旁的沐夜。那老头年纪虽大,可直立起来还是比沐夜高了半头,他探究的目光凝着沐夜看了一会儿,捋了捋白须,清朗的声音回道: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沐夜向老者微微一躬,起身后,这才说道:“您采的这草,叫黄昏草,它结的果子,是这些花蛇的最爱。每年值黄昏草结果的时候,这些花蛇吃了果子便会产下更多的卵。你采走它们的果子,这才惹怒了这些毒物。” “黄昏草?”老者捋着胡须,摇了摇头,探究的目光看着她。“我活了一辈子,还从未听过这名字。” “这边的人如何称呼我也不知道。”沐夜想了想,又道:“这草只生长在坟边,而且要上了年份的墓地里才能见到,这草的叶子治疗内伤有奇效。只是许多人不知道,见它长在墓边,便作杂草拔了去。”沐夜说着,目光又转去了身边的一个石碑上,眼中尽是柔和。 老头抚着白须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同向着那石碑看去,说道:“这山上活人多,死人也多,瞧这挤的,有些难看吧。” 沐夜侧头看他,只见老人面上带着和蔼的笑意,倒也非不敬之意,于是,沐夜回道:“古人讲究三三分,五五丈,我却觉得,那样生疏的距离只是做给活人看的,死便是一培土,凉棺厚土,倒不如这样相聚生暖意。死后,也可做个伴。” 老头眸中一抹惊色划过,他负手,看着沐夜,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 沐夜微怔了一下,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他。 “我只是个守墓的。”说吧,又作一揖,转身而去。 …… …… 沐夜回到院子的时候,云川屋子的门开了,沐夜敲了敲门,听见云川应她,便走进了屋子。 云川靠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药,她茉白的脸上抿着一抹笑,抬头看着沐夜。“住的可还习惯?” 沐夜点点头。“你先把药喝了。” 云川将碗凑到嘴边,一饮而下。 沐夜瞧见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不想多扰他,于是又道:“我看着你门开了,只是进来瞧一眼,你休息吧。” “沐姑娘身上也有伤,定要多注意身子。” 沐夜蹙着眉头:“我那点伤如何与你的相比。”沐夜又想起一事,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帕子,她递到云川的手里,淡颜说道:“我知道你这里不乏各种灵丹妙药,这个……是我机缘巧合下找到的,我给你洗过了,你吃下去,却也不比那些灵药差。” 云川微愣,掀开手帕一看,里面躺着几根新鲜的刚刚出土的绿草。他笑着,点了点头。“一定吃。” “我走了。”沐夜说罢,径直走出了屋子。 沐夜刚出屋子没多久,一个崇华弟子端着一个食盘疾步跑了进来,他一进屋,拿过食盘上的一个白盘子,端到云川脸前,直道: “大师兄,这个是师祖爷爷刚送过来的,叫我务必看着你吃下去。刚才掌门师父送来那碗先放放吧,师祖这个才是重头。” “已经喝完了。”云川笑道。 “那么烫?大师兄你怎么喝的?”小弟子挠着脑袋,“那也把这个吃了吧,师祖爷爷说,趁新鲜!”说着,刚要将筷子递给云川,低头瞧见了云川手里的帕子,一愣。 他细瞧瞧云川手中帕子里的几根草,又看看自己手中盘子里的,竟是一模一样。惊道:“师祖爷爷真是老糊涂了,火急火燎的叫我送来,原来送过一次了。” “大师兄,吃哪个?”小弟子瞧瞧师兄手里的,又看看自己盘子里的,纠结了一番,将手里的盘子凑的更近:“这个看起来更干净些。” 云川抬起手中的帕子,捏起一根细叶,放在齿间轻轻的咀嚼着,唇边扬起一抹柔笑,温润如泉…… 第28章 赴宴·恩怨 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 昨夜一场柔和的小雨过后,崇华山上迎来了一个澄净湿润的早晨。 住在中峰的沐盼盼,四个夜里,都没有睡好。不是因为她来到了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崇华山太过兴奋,她的夜夜失眠实是在为自己谋出路。沐府已经回不去了,而她一个从未涉世的深闺大小姐,虽有一身武艺,想要在江湖上立住脚,确非易事。如今来到了崇华,却又是托了沐夜这个宿敌的福。就这么厚颜的在这里住下去吗?如果沐夜走了呢?就这么被动的活着吗?不,命运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中,她要扭转这一切的局面。 昨晚临睡前,上峰路的弟子传来消息,云川的伤势见好,现任的崇华掌门要在明月阁招待来客。时间定的是晌午,沐盼盼从一早就开始收拾了,梳发、施粉,镜前坐了约半个时辰,她从中峰出发的时候,修行的弟子们才刚刚起床。 中峰的玉门到上峰路的明月阁,一路石阶向上蜿蜒进了云端,沐盼盼抬头看着将近的拱形石门,擦了擦额上的汗。 一个身穿崇华袍服的守门小弟子见到她,迎面走了上来。沐盼盼笑如春风,柔声道:“我是来赴掌门宴请的,还望通报。” “大师兄的朋友?” 沐盼盼脸上的笑更盛,点点头。小弟子挠着脑袋直道:“这也太早了吧?”看看她额上的汗迹,却也不能将人再赶回去,随即说道:“那你先随我去阁内休息吧。” “多谢。”沐盼盼纤腰又是一揖,接着提裙迈过了高大的门槛。 她侧目看着身旁的景观,亭台楼阁,仿如仙境。这一路走来,她一共走了三千一百二十九个石阶,她一步步从地处走到了高处,虽是一身的疲惫,但这一切,终会有回报的。 …… …… 沐夜亦起的很早。鬼使神差的,走着走着,又走到了乾洞后的这片墓地。这些天来,她几乎日日都要来这里,崇华怎么说也是个名门大派,即便她闭门不出,在她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亦有不少人,虽然都是来为她治病疗伤的,可还是让沐夜很不自在。 她瞧着脸前的一个土坟,坟头上被压在砖下的黄纸为风吹落下来,沐夜拾起地上的纸,端正的重新压好。 山上的风很大,风夹着坟上的黄土一浪浪袭来,沐夜一身白衣傲然立在那里,闭目无息,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沐姑娘!” 沐夜转身过去,玄玉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我将整个上峰路都寻了一遍了,你,你怎跑到这里来了。” “无事,碰巧走到这里。” 玄玉喘着大气,领着沐夜往回走,转身又看了一眼,低声道:“沐姑娘,这里阴气很重的,少来为妙。” 沐夜不做声,径自走着。 “这不是回去的路。”沐夜问道。玄玉点点头,继续为她引路:“昨晚掌门突然告知我的,说今天晌午要在明月阁宴请大师兄和两位客人,昨晚我去你屋时见你歇下了,便未来得及说。” 沐夜一听‘宴请’二字,面上一凝,问道:“还有谁会去?” 玄玉瞧见她的面色,笑着回道:“沐姑娘你不用紧张,都是崇华门内的自己人。有掌门,二师叔、三师叔,还有大师兄,再加上沐姑娘你还有那个沐府四小姐,就这些人,师祖老人家虽然也在山上,可他平日里是不见人的。” 玄玉口中的自己人,在沐夜这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他们都已经到了吗?” 玄玉点点头。“是啊,我一上午都在找你,掌门和师叔他们,早就到了。不过去的最早的,是那个四小姐,我刚去那瞧的时候,她和掌门还有二师叔聊的正欢呢。” 沐夜面上划过一丝不屑,却也未说什么。 “沐姑娘你不用怕的,师父和两位师叔都是极好的人。掌门师父最疼我们大师兄了,听到师兄出事,他几天都吃不下睡不好。你别瞧师父他一脸严肃的,为人却也最是公正。二师叔呢,他脾气好,性子也好,每天都乐呵呵的,天大的事,你瞧见他那张笑脸,就觉得无比的放心。倒是三师叔吧……”玄玉捏着下巴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接着转头看着沐夜,又道:“好在你是个女的,我三师叔虽然性子怪,唯独不会刁难女人,你也放心吧。” 沐夜被她一通话说的,面上的冷凝之色却是更重。不过已经来不及反悔了,想她死去又活来的那么多次了,还能怕这一顿饭不成。沐夜沉下心,长裙微扬,起脚迈入了高大的门槛。 …… …… “大师兄。”门外走进一个模样机灵的崇华弟子,云川放下手中的笔,问道:“人找到了吗?” 小弟子使劲点了几下脑袋:“找到了找到了!大师兄真是神机妙算,玄玉那笨丫头跑了一个上午,大师兄你一猜,便猜着她在哪儿了。” 云川闻言,微扬起唇角,轻轻吐出一息,他起身,又道:“她人已经到明月阁了吗?” “是啊,按照大师兄的吩咐,她人进了明月阁才来通知你。”小弟子走上前来扶住他的胳膊,笑着又道:“大师兄,现在我们可以前去赴宴了吧?” 云川点点头,却对着他的搀扶摆了摆手。 小弟子瞧着他的背影,叹出口气,摇头:“还说什么手头上有要事没处理完?人家前脚出现,你后脚就跟上了,这不是拿自己垫底给她帮衬吗?”说罢,起脚追随而去。 …… …… 明月阁。 琅月四角亭,八柱环抱,青石大桌,六人石凳。桌上琳琅满目,鱼肉丰富,荤素皆全。 崇华掌门坐在东向,他身旁依次坐了二师叔和三师叔,沐盼盼就坐在掌门的对面,沐夜去时,二人正有说有笑,虽未用菜,壶里的酒却下了大半。 “我最是欣赏洒脱的江湖儿女,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且不论令尊如何,四小姐如此豪迈,确是有名门大将之风。”掌门说这句的时候,沐盼盼面上的笑容都要扯到耳根了。其实她武功是还可以,喝酒,就不行了。沐盼盼面上虽未红,对自己的极限却是把握的很清,眼看着对面的白掌门又一杯烈酒下肚,正在踌躇间,正巧撇到了刚刚出现的沐夜,赶紧放下酒杯起身。 “妹妹来了。” 沐夜毫无预兆的被她抓住袖子唤了这么一声,愣了一下。她淡眸泛寒,看着沐盼盼,对方却毫不在乎的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引到桌前,直道: “妹妹坐哪里呢?”她目光扫过了全场,接着凝在一处,那是空在三师叔身边,也就是云川隔壁的位子。沐盼盼笑着,指着那旁边,直道: “妹妹坐在我这里吧,你坐这里还能挨着云公子,想来能叫你更自在些。”说着,就端起自己用过的杯子,换到了一旁。那样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十分的谦让。 沐夜其实是懒得理会她,沐盼盼拉着她坐下,她就默不作声的坐在了那里。 这下,在座几位掌门和师叔都看了过来。只见沐夜淡眉淡目,垂眸不语,面容清丽胜仙,肤白如凝脂,不论怎么看都是倾城倾国的美人一个,可她一身隐隐的寒意,却又像是将身旁的人推的老远。 白掌门的脸上,有些不好看。她从未跟沐夜相处过,却也从门下弟子嘴里听过她救过云川的事。可今天,她迟于晚辈到场不说,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而且,她明明是沐盼盼的妹妹,却不分尊卑的做到了主客席上。难道就是为了能挨着云川?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女子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行事实在为人所不齿。 沐盼盼瞧到了白掌门脸上的阴晴变幻,强忍着心中的喜,接着又拿起酒壶为掌门续了一杯,边道:“我这妹妹,从小受了许多磨难,所以性子有些孤僻。且由我这个姐姐带她说两句吧。”说着,沐盼盼为在座的各位斟满了酒,接着举起自己的酒杯,又道:“我这妹妹名唤沐夜,是家中最小的一个,虽与我们一般出身名门,却没享过什么福,她幼年就被我那狠心的爹爹送到墓园去守墓,这一去就是七年,这些年里,她吃了不少苦。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一直没有尽到什么本分。” 沐夜缓缓侧过头,用一种近乎鄙夷的目光看着她,沐盼盼也回过脸来看她,泛红的眼角微微一弯,苦涩地又道:“我这妹妹恨我们这一家恨了一辈子,我,又何尝不是呢?”说罢,扬起杯子,一饮而尽。 那一脸的苦意,还有那眼角闪着的晶莹,甚至她的那些话,有一瞬间,沐夜几乎都要相信了。 沐夜回过头,不言语,心中却觉得有些膈应。 “小小年纪,都是吃了不少苦的人啊。”说这话的,是二师父白羽英,一身青衣,一脸的英气。他举起手中的酒杯,笑着对沐盼盼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 沐盼盼正要坐下,又道:“三师叔?你怎不喝,可是晚辈说错了什么?” “我等云儿来了才喝。”冷冷的一道声音划过亭下。 沐盼盼一愣,坐回原位,面上尴尬的笑了笑。沐夜听到‘他’的声音,也愣了一下,这声音就从她身旁传来,她微微侧头,正瞧见了这三师叔白萧萧的真面貌。 原来她是个女的,长发高束,一身黑衣,清瘦的身形,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脸不似沐夜那般淡然,冷却更盛她。细瞧之下,与其说她冷漠,倒不如说是无情。 沐夜一直看着她的侧面,似是被她发现了,白萧萧转过脸来,沐夜微怔。沐夜正对上她那一双幽深的眸子,却是浑浊不清,朦胧的没有一丝光晕。沐夜发现,她竟是个盲人。 “你刚从墓园过来?”白萧萧突然开口。 沐夜垂眸应道:“是。” 白萧萧回过脸,薄唇又启:“今天风很大吧,我闻到你身上的坟土味了。” 沐夜又应道:“是,有些大。” 两个女人,冷冷的气氛,一问一答,看在旁人的眼中,竟有那么一丝和谐。白羽英瞪着眼睛看了看她们二人,又朝着白掌门努了努嘴,似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意思。白掌门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望着着她俩,喝了下去。 沐盼盼的面上明显有些难看了,自己来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事可以说献了那么多殷勤,却连三师叔的一个字都没得到,这沐夜一来,刚一坐下,就得到了她的关注。沐盼盼紧了紧桌下的手,面上依旧忍着看不出一丝痕迹。 没事,二对一,还是她沐家四小姐更胜一筹。 “云川可真慢啊,有什么急事,就不能缓一缓么。”白羽英朝着白掌门又道:“叫两个姑娘这么饿着等也不太好啊,要不,我们先用着。” “再等等。”白掌门心疼宝贝徒弟,皱着眉头坚持道。说话间,远处走来一个人影,翩翩白衣,温润含笑,白玉一般的面庞,星眸微弯,看着亭下的众人。 白掌门眼中一激,起身走上前去,上下又将他打量了几遍,才道:“还怕你今天来明月阁有些勉强,你这身体,恢复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好。老大走的时候,那几针没白留啊。” 云川笑着:“让师祖、师父,还有几位师叔担心了,我已无碍。” 白掌门满意的点点头,引他入厅内坐下。沐盼盼也起了身,向他作揖问好,一顿寒暄。沐夜抬头看看他,那目光不是探究不是寒暄,倒像是有些气在里面。云川报以歉意的一笑,沐夜垂面,收回了眸子。 宴会正式开始,菜虽凉了,小弟子又给每个人上了一盅热汤,众人举杯,开始吃吃喝喝。 沐夜不说话,低头用她的菜,没吃几口,就没什么胃口了。坐在她隔壁的三师叔白萧萧因为眼盲,有弟子专门为她盛好了菜放进了她的碗中,一个桌上,就这两个女人是沉默的。 主要在说话的,还是二师父和白掌门两人,围绕的大都是云川的问题,沐盼盼毫不怯场,似乎什么话题她都能搀上几句。后来,索性白掌门的问题,云川都不答了,等着沐盼盼说,往返几次,沐盼盼几乎陷入尴尬的境地,便不再插嘴。可她也不安生,侧目瞧到沐夜盘子边的那碗一粒米都未动的饭,嘴角一扬。 “妹妹怎么不吃米饭呢,一会儿可是会饿的。” 沐夜瞪她一眼,沐盼盼毫不知收敛,又道:“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以前妹妹在沐府里的时候,曾经和狗……”说着,又急忙一把捂住了嘴,赶紧摇着头,一副说错了话后悔莫及的样子。 众人不解,瞧了瞧沐夜的碗,里面的饭果然一粒未动,崇华是名门大派,更是注重待客之道。白掌门问道:“沐姑娘,可是我们这里的饭菜你用的不合口?你喜欢吃什么尽管说,我吩咐厨房去准备。” 沐夜摇头,回道:“不,没有不合口。”她避开对面白掌门那探究的目光,又看了看身旁云川的衣角,踌躇一番,终还是拿起手边的那碗饭,筷子夹起一小堆,送向嘴边。 突然一只手出现在沐夜眼前,沐夜愣了一下,接着便听身边云川的声音,轻道:“来的时候我吩咐过厨房了,他们另蒸了馒头,一会儿就能送过来了,先吃菜吧。” 沐夜抬头看看他,云川还是笑着的。沐夜这一刻,竟真的有些被感动到了,她从未对云川说过自己不吃米饭的原因,可是,相识至今,自己的习惯竟被他记在了心里,甚至早就为她安排好了。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轻轻浅浅的说了二字:“谢谢。” 白羽英扭过头,又朝着白掌门努了努嘴,使劲眨巴几下眼睛,白掌门照旧吞了杯烈酒下肚,只是,这次的脸色却不甚很好。 “对了,还不知四小姐师承何处?”白羽英随口问了一句。 沐盼盼扬起笑脸,做拜,回道:“我娘给我请的是青城派的一位前辈,他在沐府教了我五年的武艺,我师父姓单,单名一个良字。” “单良。”白掌门满意的点点头,对着身边的白羽英说道:“这人一手青桑剑那可是青城派一绝啊。”白羽英亦笑着点头道:“是啊,青城在武林也是久负盛名,听说他极有可能是下一任青城派掌门。” 沐盼盼面上得意的笑着,口中却又谦道:“青城派如何与崇华相比。我师父常说,崇华乃是天下第一,老师祖白弦是百年间武林第一人。” 白掌门十分难得的笑了,手里的酒趁着兴劲又滚下肚。三师叔看着沐夜,问道:“我见沐姑娘来时,那步伐与吐息,也是懂武之人,只是外功胜于内家修炼,不知两位的尊师可是同一人?” 云川闻言,眸光一凌,心中一沉,正要岔开师叔的话,不料身旁的沐夜想都未想,脱口便道:“不是。我师父在晗苍洞。” “叮。”一声,静默的亭子里传出一道声响,沐夜侧头一看,白萧萧的一支银筷掉去了地上。她弯腰将那筷子拾起,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众人都在看着她,确切的说,是看沐夜一眼,又看白萧萧一眼。 “晗、晗苍洞?”白羽英震惊中又默念了一遍,脸色微白的凝着白萧萧无神的双目看了一会儿,接着转过头,看向白掌门。 如果说崇华是武林正派的老大,那么黑道里的老大,非晗苍洞莫属。这个门派以暗杀闻名,招数狠毒无比,用毒、用蛊、用暗器,可以说是无恶不涉。 餐桌的气氛一下子凝了下来,至此,白掌门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他重重落下手中的酒杯,半天,没说出一字。 “那、那个,我看今天的宴就用到这里吧。”白羽英有些尴尬的说了一句。 云川闻声,起身向着掌门和几位师叔做拜,沐夜还有些莫名,但能离开此处她却是求之不得,沐盼盼显然还有些不甘心,一心觉得是沐夜搞砸了这宴会。想着自己讨不到好,沐夜却是落了一身不是,倒也算有些收获。众人转身欲离去的时候,一直静坐在那里久未出声的白萧萧突然道说: “你师父,是晗苍洞的谁?” 沐夜怔住身子,转目凝着她的脸,白萧萧异常的平静,一身的寒气如常。沐夜正要开口回她,却不料一旁有人扯了下她的袖子。沐夜一侧目,只见云川对她摇了摇头。 沐夜微启的唇又缓缓合上。 “是晗苍洞的谁?”白萧萧提声又问了一句,这次,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杀意。 沐夜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告诉她,抬面间正要开口,只听耳旁“嗖”一道风过,接着感觉有人将她狠狠向后一拉。 “噔!”一声。 沐夜再抬头时,只见云川已移位到她的身前,而白萧萧不知何时也冲到了她的身前,云川挡下了白萧萧的一只手,纤细的五指间正捏着四根铮亮的银锥。场面不止于此,白羽英也搀在其内,他一手握着白萧萧的另只手,那手里也有针,一只手隔在云川的肩上。 这就是高手间的对决,一切,似乎就发生在一瞬间,甚至就是沐夜一个喘息之间的事。 “放开,我只是要试试她的武功。”白萧萧冷冷说道,她将一只手从白羽英的手间狠狠抽出。云川却将身子侧了一步,将沐夜挡的更严。 “师妹,都十几年了,晗苍洞现在已是黑道第一大派了,那么多人,不会偏偏就是他的。”白羽英说着,又向着身后的白掌门发出个求救的眼神。 “萧萧,你静下心想想,他根本不可能会收徒弟的,你太冲动了。”白掌门沉声于她说道。 白萧萧吸进一气,缓缓轻吐出来,微微松下紧绷的身子。 沐夜还未搞清楚现状,只听云川声音又响起在她身前:“师父,师叔,沐姑娘曾经救过我一命,刚刚弟子的行为,还请师叔见谅。” 白掌门摆了摆手,直道:“行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你,先带着两位客人回去吧。” 云川躬身一拜,接着示意沐夜先行。沐夜回头又看了白萧萧几眼,转过身,走向院中,云川跟在她身后。沐盼盼莫名地四下瞅瞅,一一作揖,接着跟在了云川身后。 “师妹啊,他们都是一群孩子,你和他们较什么真。”白羽英放下手,卸下了身上的防备。正当他要再说两句时,白萧萧脚下一道风起,她竟又冲去了院中。 “不好。”白羽英喊道。白掌门见状,也赶紧施展追仙人闪身追去。 白萧萧眼盲,其他的感官却是常人的数倍,他奔向院中在距离沐夜还有数丈的时候,闻息辨位,抬手便将指缝中的四根银锥打了出去。 沐夜转身的时候,云川先她一步,眼见一排银锥射来避已不及,纵身掩在了前方。 “云川!”白掌门疾声呼道,人却是追不上那排银锥的速度了,他急速拔出身上的佩剑正要扔去,却,还是迟了。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银锥距离云川不过一丈之时。 “叮!叮!叮!叮!”一道清脆的声音,四根银锥被截下。 沐夜惊眸看向云川,还好,他安然无恙,再看看那地上,又是一惊。那四根银锥的周围,还散落着十根细小的银针,而那银针,正是沐夜最熟悉不过的。 “有什么就冲我来,欺负我徒弟算什么?”一道低沉的声音携着内力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白萧萧一双盲目,此时却是杀意四射,浑身都在颤抖着。 正这时,一抹青衣,翩然而落…… 第29章 萧萧·子鹤 “师父!”沐夜惊见从天而降的苏子鹤,脱口喊道。 苏子鹤翩然落下,衣阙飘飘,眉目淡然。他看也未看沐夜,目光直凝在白萧萧的面上。白萧萧那黑色的身影映在苏子鹤的双眸中,那影像似是蒙上了一层黑雾,模糊不清,阴明难辨。 “好久不见。”苏子鹤缓缓吐出二字。 白萧萧无神的双目微合,冷笑出一声。“我早已看不见了。” 苏子鹤浑身震了一下,惊眸看着她,却不料白萧萧一个移形换位手持着银锥朝苏子鹤攻了过去。 苏子鹤连佩剑都未出,徒手挡下她手中的银锥,白萧萧一个翻身又将另只手中的银锥朝着他的面门攻去。 白萧萧眼虽盲武功却是极高,苏子鹤只防不攻,十几个回合下来,二人谁也未伤到谁半分。 “云川!”三师叔白羽英远远朝着云川这边唤了一句。“你带着她们二人先回去。” 谈话间,院子里又围上来了数十个持剑的崇华弟子。苏子鹤本就是黑道中人,又在光天化日闯进了崇华山上峰路,即便现在众人一团围上将他拿下也不为过。一群弟子虎视眈眈的直盯着苏子鹤,似是下一刻就要齐冲上去。 沐夜看见周围渐渐走进苏子鹤身边的一圈崇华第子,又见师父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白萧萧的身上,她毅然走上前来,正面迎着那些手持武器的崇华第子。 “沐夜,你做什么?”沐盼盼吃惊的看着她,只觉得她此时的举动简直就是在送死。 除了正在打斗中的二人,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沐夜的身上。沐夜眼看着脸前进逼的一群崇华第子,提声说道:“即便你们救了我,于我有恩,可他是我师父,凡是想伤他的,就是我的敌人。”沐夜眼中满是坚定,她扫过眼前众人的脸,却,独独没有看云川,也不知是略过了,还是不敢看。 “我们崇华岂会做那以多胜少之事。你们都退下……”白掌门挥了挥手,一众持剑的弟子果真退散了开来。: 沐夜闻言,心中算是落下颗重石,转身再看身后的二人时,只见白萧萧右手又打出了两根银锥,势如闪电,苏子鹤侧头闪避开,白紧疾身向前一纵,咬着牙关愤怒中扬起了右手,苏子鹤正要再避,却见她那手中空无一物,就在这思量间,“啪”一声重击落在了他的左颊上。 “师父。”沐夜大惊,抬脚正要冲去苏子鹤的身边,身子一怔,再次被云川拦下。 沐夜回目间对上了云川柔和的眸子,只见他微摇了摇头,沐夜身上的杀气骤然松下,她咬牙正要挣脱他的手,却听云川轻声说道:“我师叔的身手绝不止于此,她刻意手下留情,她没想过要取你师父的命。” 沐夜微怔,转身再看,白萧萧果然不动了,而师父就笔直的立在那里,半个脸颊红成个掌印,可他的嘴角,居然缓缓扬了起来,垂头不语。 沐夜从没见过师父那样的笑过,那一瞬间,连她也惊住了。 “你是不是在笑?”白萧萧紧攥着右手,高扬着脸,黯淡的眸子里却微微泛着红。 苏子鹤低头看向她,笑依旧停驻在他的嘴角,带着那一抹笑,他缓缓点了下头。 “你是不是在点头?”白萧萧的肩头开始颤抖。 苏子鹤凝着她的双眸,那里面却瞧不到自己的面庞。他依旧点点头,脸上的笑却染上了一抹苦涩。 “可是我如今已经看不到了……”说罢,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出,泪珠悬在她瘦削的面庞下,摇摇欲坠。 苏子鹤垂下脸不再看她,愣愣的站在那里。沐夜看着师父那半个红肿的脸,也不知是不是白萧萧的力道太大,师父的鼻尖,和他的眼,也有些红。 “苏子鹤!”白掌门缓缓走了过来,他的眉头皱的很紧,脸上满是怒意。“当初我师妹她抛下一切,宁背负一生骂名也要追随你而去,你那时是如何说的?你将她害成这样,这么多年了,你有说过一句有来看过她一次吗?你怎么还敢出现!” 苏子鹤低头看看白萧萧,只见她衣着单薄身形瘦削,像是河边风吹过的蒲草,一吹就倒。苏子鹤涩涩说出一句:“后来,我听闻你嫁人了。” “是。我像你一样,大婚那天,逃掉了。” 苏子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只见白萧萧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他凝着那些晶莹的泪,却只是看着,未将它们擦去。 “我来找我徒弟的。”苏子鹤说道。 白萧萧的唇角微微一颤,泪水滑进她口中,那泪似是苦胆一般,搅得她心苦涩无比。“找到了,赶紧滚。”她阴狠的说道。 “嗯。”苏子鹤轻轻应了一声,缓缓转过身。 白萧萧微微闭目,又一道泪水滑下,她紧攥着手间那最后一根银锥,此时射出,如此近的距离,只要一瞬,银锥便可穿过那人的头骨,这样的场景她在梦中看到过无数回了,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指间的那根锥像是长在肉里的,就是无法出手。 “云川。”苏子鹤对着沐夜身旁的云川微微点头。“我徒弟当年为救你,受我一针,如今看来,她那痛倒是没有白受。” 云川笑着,对他躬身。他心知苏子鹤有话要对沐夜说,于是转身走去一旁。沐夜似是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尚未脱离,苏子鹤已恢复了从前那一脸的严肃,对她说道: “我不是来寻你的,不过,看见你无碍,算是有些收获。” 沐夜赶紧问道:“师父,承恩还活着吗?是你带走他的吗?” 苏子鹤点点头,沐夜瞬时眼中一明,似是有一道暖流涌入了心间,他咬着唇角,狠狠点了下头,重复道:“活着,承恩还活着。”只是为了等待这一个肯定,她像是等待了一生那么长久。 “师父,那承恩呢?” 苏子鹤眸光微暗,摇头说道:“只怪我棋差一招,出了些纰漏。”现在想想那个小丫头,明明就长着一张办事不牢靠的脸,要不是当时形势紧急,他断然不会将承恩托给她的。“没事,我就去和他汇合。” “我和你一起走。”沐夜说道。苏子鹤继续摇着头:“带上你累赘。”说罢,苏子鹤抬起头来,这一个抬目正对上了沐夜身后不远处云川的双目,只见那双眸子射月流星,澄净如水,苏子鹤又道:“沐夜,云川的身份,你知晓了吗?” 沐夜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只见苏子鹤眸光幽暗又深远,轻声道:“为师也不知道把你留在这里是好还是不好。他们名门正派做事光明磊落,我与他们的恩怨倒是不会波及你,现在外面风声紧,你在这里最安全;只是,有些事,怕是你早晚会知晓……” “师父是何意?”沐夜问道。 苏子鹤缓缓直起身子,默然间向着身后的白萧萧看了一眼,又摇了摇头。 沐夜也看了看白萧萧,觉得师父的意思似乎是怕被白萧萧听到这边他们二人说的话,于是,也不敢再多追问。 “等我消息吧,徒弟,此地我不能久待。” 沐夜点点头,眼看师父正要转身离去,沐夜猛拽住了他的衣服。苏子鹤转身,却闻沐夜低声说道:“师父,这些年,你为了教导我和承恩,为了保护我们,受了许多累。这份恩情……沐夜此生铭记于心,定不敢忘。师父,此去,望多保重。” 苏子鹤愣了一下,他眨几下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脸前的沐夜。半月未见,虽不知这些时日里她经历了些什么,只是感觉她变了,像是……身上多了些人味,而且,面上也有了些生气。总之,似是比沐夜在墓园的时候,更像个活人了。 苏子鹤点点头,不自觉的又看向了远处的云川,那时云川也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苏子鹤心中暗忱:或许把沐夜留在这里,是对的。 苏子鹤转过身走了几步,脸前只剩白萧萧那微白的面庞,泪迹还在,她一身单薄满目萧然的立在那里,那一幕竟是说不出的寂寥。 “你要走了?”白萧萧涩声问道。 苏子鹤点点头,明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点头。苏子鹤一直都是个话多、话狠、话又毒的人,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克星,便是不羁如他苏子鹤,狠绝如他苏子鹤,总有个人,是能叫他狠不起绝不起的。 “我走了。”苏子鹤吐出一句,起脚欲去。白萧萧一个移位,一手抓住了他的右臂。 她这一握,正卧到了苏子鹤腕间那支“射月”,白萧萧亦颤了一下手。手指摩挲过那皮革和针槽的纹路,她冷笑:“我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作品,却又最恨之入骨的作品,如今就戴在我最爱又最恨的人身上。你说,这有多讽刺。” “这是你那支,还是我那一支?” 苏子鹤没有回头,侧脸回道:“我的。” “我的那一支,送人了吗?” 苏子鹤点了点头。那瞬间,白萧萧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颓然滑落下来。一并滑落的,还有一行泪水。 “苏子鹤。”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一触就要散去一般。 “苏子鹤,你这辈子最喜欢折磨人,喜欢将人玩弄在手掌之间叫他们生不如死,你看尽他们的挣扎他们的痛楚,最后才要了他们的命。十五年了,你瞧瞧我,你折磨我十五年了,我每一天都像活在地狱里。就因为喜欢着你,爱着你,忘不掉你,我已经生不如死了,你到底为什么,是为了什么……要这般对我?” 苏子鹤轻轻拨开她的手,他移开眸子,没有看到她那绝望的脸。 “我走了。”青衣一纵,消于原地。如来时一般,翩然而去。 白萧萧空了的手掌,却始终无法收回。当年,他也是留下这三个字“我走了”,然后,留下她一人,为世人所笑,为铺天盖地的黑暗所困。 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了。爱,爱不到;留,留不住;杀,杀不掉。眼看不到了又如何,如果是心死了,那该多好。 纵使相逢应不识,惟有,泪千行…… 一抹青色的疾风略过崇华的顶峰,身旁青草依依,绿树成荫,花香正浓,可是这一切,都进不到苏子鹤的心底。他低头,腕间露出一截射月,就在那皮革的一角,烙着一个发白的火印子。 简简单单的一个“萧”字,那一小块皮子,似是久经摸索,颜色已有些灰黄。 …… …… 沐夜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玄玉已经侯在门口了,她一眼就瞧出沐夜的脸色不好,问道:“沐姑娘,宴会如何?” 沐夜坐在桌边,玄玉立马给她倒了一杯水。 “不怎好。”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也算得到个好消息。” 玄玉不太懂,正想坐下听她细说,却不料门外走进一人,两人回头去看,竟是沐盼盼。 沐盼盼主动为她们解惑道:“白掌门叫我一同搬上来住,与你做个伴。” “……”沐夜沉面,冷目直看向她。玄玉起身迎上去,笑着问道:“你就是四小姐吧?沐姑娘的姐姐。”沐盼盼笑着朝她点点头,玄玉开心的回她:“我这就给你准备厢房去。” 玄玉一走,屋子里再次静下来。沐盼盼收起脸上的笑,坐在沐夜身旁,直白地说道:“你们师徒俩大闹这一番,我要是你真没脸在这里呆了,你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厚呢。” 沐夜收回目光,喝了口水,回道:“却厚不过你。” 沐盼盼一愣,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又道:“没错,我开始是沾了你的光才来了崇华,可现在白掌门明显喜欢我要比喜欢你多。你和你师父什么身份,人家没把你赶下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我要是你,肯定自己收拾下东西然后走人了。” “没错,你不是我。”沐夜淡淡说道,言外之意是叫她莫再废话。 沐盼盼怒气窜上心头,她站起身子,强压着心底的怒火,说道:“你师父在崇华闹了这么大的事,云川那几个师父定不会再给你什么好脸了,若这些再传到崇华派老师祖的耳中,恐怕,就是云川有意保你,你也呆不长久了。” 沐夜不说话,低头喝她的水。 “哼。”沐盼盼吐出一起,向着门外走去。 “沐姑娘!”只见玄玉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差点撞到沐盼盼的身上。她人还没站定,提着气说道:“沐姑娘,明月阁传来消息,师祖爷爷他老人家要见你!就现在,叫你马上过去!” 沐夜怔了一下。立在门口的沐盼盼眸光一转,脸上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她嗤笑说道:“说什么来什么。依我看,你连今晚在崇华的最后一顿饭都吃不上了,哈!”说罢,拂衣踱去。 第30章 拦路·秘密 白泥将手里的绳子狠狠一勒,只听“咔吧”一道脆响。白泥低头看看拴在沐承恩小腿间的那根笔直的木棍,朝着他惨白的脸说道: “瞧你师父心狠手辣的,给你疗伤也太温柔了,骨头断了就要这么接回去才能好,知道不?” 沐承恩额上薄汗隐隐,就在刚刚白泥给他接骨的一瞬间,他疼的几乎晕厥过去,可是,他还是死咬着牙生挺了过去,一声没吭。 白泥吐出口气,坐在树下,从怀里掏出两个果子,给了沐承恩一个。沐承恩身上的疼劲还没过去,摇了摇头,白泥白他一眼,咬了口手里的果子:“不就是接个骨,瞧你那怂样。爱吃不吃!” 沐承恩倚在树下,闭目调息。白泥很迅速的吃完一颗果子,她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了沐承恩苍白的侧脸。他脸上的绷带早已脱落,白泥曾以为那会是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可是,原来除了在他的眼角和耳旁又几道还未长好的细小刀口,这张脸无论怎么看都很是顺眼。 白泥摇了摇头,心中直道:再怎么美,都是他那个变态师父在他脸上整改出来的,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原本他一定是个极丑的人。 白泥侧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承恩合上的双目,两排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抖着,一缕斜阳洒在上面,像是罩了一层金沙。 “阿弥陀佛,假的,都是假的……”白泥双手合十,口中念叨。 密林中静了一会儿,白泥猛地睁开了双眼,这一睁正对上了沐承恩那双流波水眸,白泥赶紧站起身来,蹙眉道:“又追上来了,走!” 沐承恩点点头,扶着身后的树干正要起身,直觉一条腿像被生砍了一刀那么痛,险些栽倒。“我来。”白泥一撸袖子,粗鲁的扯过他的两条胳膊背在背上就跑。 沐承恩本就是个病秧子,常年病痛折磨出一副瘦弱的身子。白泥背着他,几乎比当初背着沐夜还要轻。他脚下如风,轻踏地一下,纵去数丈之远。 “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这么玩命的追杀你。”白泥喘着大气,侧头问道。 沐承恩想了想,回道:“想我死的人,应该挺多的。” 白泥一愣,扯出个轻笑:“那你活的挺坎坷啊。想你活的人,有吗?” 承恩低头,缓缓,点了下头。 “那不得了。只要还有一个在意你的,你就歹好好的活着,别叫他失望。好好活着,叫那些想你死的人失望,这么想想,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是吧?” 沐承恩又点了下头:“你说的对。” “哎,我好歹算是你的救命恩人,现在咱俩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沐承恩微怔,轻轻说道:“沐……” “沐?”白泥惊讶地一侧头。沐承恩同是心中一惊,赶紧又道:“木头的木,枝叶的枝。我叫木枝。” “噗。”白泥喷出一笑,略有失望的回过头,又道:“木枝?还木头呢!你家是世代砍柴的吗。” 沐承恩脸上泛起抹笑,他微微抬起头,正看见白泥露出的一截纤细的脖颈,皙白的皮肤,上面还有些许柔软微卷的散发,白泥奔跑间身上出了些汗,近处隐隐能闻到她身上的汗香味。沐承恩面上一热,赶紧侧开头,又问道:“你叫白泥吗?” 白泥点点头。“师祖爷爷给我起的,他老人家可神了前知五百年,后掐五百年,我哥一出生,他就给他赐了个‘云’字。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爹喜滋滋抱着我给他老人家一瞧,结果就赐我个‘泥’字。唉,别说,没过几年,就看出我俩的‘云泥之别’来了。” “泥字挺好,‘零落成泥碾作尘’,又有‘化作春泥更护花’,似俗却又不俗,看似无情却有情。”承恩说道。 白泥肩头一颤,将背上的那纤弱的身子往上一抬,边跑边说道:“哎妈呀,刚才有一瞬间,我还当我背的是我哥呢。那语气,那听不懂的词儿……” “哎,木头,你有兄弟姐妹吗?”白雷又问道。 “有,我有一个姐姐。” 白泥回头看了眼身后,林子里空无一人,想来是已经摆脱掉了追兵,于是她脚下慢了些许。又道:“我挺羡慕有姐姐的人,不过,好在我有个天下第一的哥,他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吃的用的,送给我的都是第一好的。”白泥一连用了三个天下第一,脸上扬起明媚的笑。 沐承恩目光深远,微微点了下头。“嗯,她给我的,也总是最好的。” 白泥似是想到一事,脸上乐成个花,又道:“不过,最近我认识个好姑娘,我虽不能娶她,倒是可以认她做姐姐,要是沐夜……” 白泥那一个“夜”字还没有说完,飞纵的身子被脚下一道看不见的金丝绳索一绊,两个人飞出去五丈之远,白泥一个措手不及眼看脑门就要撞在一棵大树上了,沐承恩眼急一把扳住白泥的肩膀一个翻身。 “咚!”一声巨响。沐承恩的后背垫着白泥撞在了一棵树上,簌簌落叶,鸟惊四飞。 就在白泥眼冒金星之际,看不清多少个身穿黑衣的刺客从天而降,不多时,一行马队从前方疾驰而来。直到那一整队的人停驻在白泥和沐承恩的身前,白泥刚回过神来,抬头这么一看,一双眼瞬时瞪成了大葡萄。 “你,你你你……” 黑鬃高头大马,四蹄鎏金,一身紫黑长袍,领襟金银两色镶嵌,束发高盘,黑松木长簪。高坐马上的那人,身躯凛凛,英气逼人,一双幽暗深沉的眸子,两道弯眉浓如漆。白泥再见他一身的黑衣黑马,眼前猛地闪过了云川那一身翩翩白衣,在白泥的眼中,即便云川再落魄即便眼前的他在风光,可他们二人一白一黑,注定了,一个是神,一个是魔。 “宋、宋袁骥!”白泥理了理身上的狼狈,目光死死的盯着他,切齿间吐出几字。 “泥子,好久不见。”他凝起狡黠一笑。 “见你个头!”白泥说着,侧头呸了一口。那一圈将他们围住的黑衣逼近了些许,倒是宋袁骥笑着摆摆手,从马上跨下,他站在白泥身前,比白泥高了足足两个头,宋袁骥笑着伸出手,可那手还没碰到白泥的头顶,便被白泥一个巴掌呼了下去。 “白泥,这么久没见了,不想大哥吗?”宋袁骥疼溺的语气说着,再次将手伸向白泥。“瞧你小脸蛋脏的,似是吃了不少苦啊。” 白泥又一次毫不留情的呼开他的魔爪,一双手胡乱在脸上揉了揉,结果她一张小脸更花了。她直指着宋袁骥的面门,喊道:“滚蛋!我白泥这辈子就一个哥,你这大逆不道、丧尽天良、手足相残的混账,才不是我哥!” 宋袁骥怔了一下,脸上一抹寒气,转瞬即逝,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点头又道:“我和云川之间许多事,你还小,你不懂。”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云川他还好吗?” 白泥对视着他那双深不见的眸子,流转在那其中的关心,她也看不出是真还是假。白泥撇过头,不看他,只轻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从小到大我哥他是如何对你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夺走他的东西不要紧,你还要他的命……”白泥说着,心中一痛,眼眸瞬间湿润。幽幽间,哽咽的声音又道:“你在他身上下了毒,射了箭,用刀砍他,用剑刺他,可是,那些伤都比不上我哥他心里的痛。他不说,可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宋袁骥,我告诉你,就算我哥他肯放过你,老天爷都不会的,我也不会!” 白泥说着,手猛地伸进腰间掏出一柄短刀,她挥着刀就朝宋袁骥的脸上劈去。可惜如今身为一国之君的宋袁骥身边的高手太多了,白泥直觉眼前一花,腹下一痛,身子竟被人一掌推飞了出去。 沐承恩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大树旁边,他急速伸手一揽,白泥再次避开了撞树的危险。可是下手推她的人是个高手,白泥腹部受的那一掌很重,她刚直起身子就呕了口血出来。 “混账。”只听宋袁骥一声怒斥。林间又惊飞了几只鸟。 挥掌打白泥的那个黑衣跪倒在地,宋袁骥在他肩上狠狠踹了一脚,他那一脚可是用力,离的老远的白泥都听见了那人骨碎的声音。 “来人,将胡太医带过来。”宋袁骥一声令下,不多时,马队后面走过一个背药箱的老者,这就是皇朝太医院最高官阶的专属御医,白泥以前在宫中见过他,所以一眼便认出他来,却不知宋袁骥南下这么远,将这老头带过来是为何?莫不是怕死怕到这种程度了? 老头刚走到白泥的身边,就叫白泥一脚揣在了地上。白泥又啐出一口血,怒目瞪的老大:“宋袁骥,我告儿你,从小到大我是没什么出息,今儿我就叫你见识见识,咱攒了一辈子的骨气,就为了用在你身上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死都不叫你救。” 白泥知道近战是不行了,可是心中的怒不发泄出来又难受,随即脱下一只鞋朝着他的脸又扔了过去。 黑衣一步上前一剑将那破鞋劈成了两半。白泥脱下另一只,又扔,黑衣侍卫这次没用剑,翻身一脚将那鞋又踢了回来。白泥一愣神的功夫,沐承恩抬手将那飞来的鞋子挡下。 宋袁骥眉头一挑,突然冷声对身旁的黑衣问道:“刚才可看清了?” 黑衣点头作应:“看清了,确是那图案无疑。” 沐承恩听闻此,登时一颤,默然间将手移到了身后,他攥着手中的袖子,腕间的那朵莲花图案被遮住。 宋袁骥向后挥挥手,上来三四个黑衣人,他凝起一笑,笑中却暗藏杀意。他笑道:“你以为换副皮囊,便无人能找到你了?你爹不行,可我行。” 五个黑衣走上前来,就要捉住沐承恩的手臂之时,白泥一个挥臂通通扫去了一旁,手臂一张,直道:“宋、宋袁骥,你捉他做什么?他跟咱们的事儿没关系。” 宋袁骥阴阴的笑着:“你错了,我跟他之间的是,跟你没关系才是。”他刚说罢,几个黑衣再次上来捉沐承恩。 白泥怒了,抬起手中的短刀几与他们拼杀了起来,黑衣武功高过白泥,可轻功却不如她,又有忌惮,白泥几下闪身移位,也在他们身上划出了不少口子,一个黑衣忍耐不住了,抽出了腰间的配件,白泥以短刀挡下他手中的长剑,身子一近,又是一惊: “这,这剑上的毒。”白泥猛地回忆起那天在山洞里遭黑衣人偷袭时,那些人剑上涂的毒也是这种味道。 白泥一个纵身回跳,护到沐承恩的身前,提声喊道:“宋袁骥你搞什么?这一路从荆北到荆南,一直是你派人在追杀我们?” “我要杀的是他,我是刚刚才得知,原来一直同他在一起的人,是你。不然,我也不会亲自前来。” “你不能杀他!”白泥回头看了看沐承恩,只见那个木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没有惧怕,没有疑惑,甚至连一丝求情的意思都没有。白泥不禁咽了口口水,这小子大义凛然欣然赴死的,可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会搭进去的。 “好,我不杀他。”宋袁骥看着白泥,诡诈地一笑,那笑却叫白泥觉得更加危险。他又道:“我留他一条命,不过,我要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有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 白泥的脸瞬间白了,他木木的回头看了沐承恩一眼。“木头,你怎么惹上这个变态玩意儿的?你惹谁不好。” 沐承恩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他。” 白泥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回过头,再看看宋袁骥那双狐狸眼,一时竟也不知道该信谁。不过,有一件事情白泥清楚的很…… “宋袁骥!”白泥护在沐承恩身前,毅然说道:“你不能杀他,更不能折磨他,他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他要受了伤,我非歹疼死不可。你这么心狠手辣,不如先杀了我吧。”起码还能死个痛快,总比被那虫子啃破肚子要好吧。 宋袁骥眸光一黯,脸上划过一抹惊色。他上前几步,走到白泥和沐承恩的身前,只见眼前这两人同是一身的狼狈,同样是一脸的稚嫩,一样的,还有他们视死如归一般的目光。 宋袁骥紧咬着牙,嘴角噙着一抹涩笑,一双细狐狸眼直瞅着沐承恩,说道:“混小子,敢对我妹妹……”他一闭眼,牙关一松,转身扬起黑袍,提声又道:“回荆北大营,一起带回去。” 白泥一愣:“哎,宋袁骥,你啥意思!我,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去崇华找我哥。” 宋袁骥一步上马,如墨般的黑色长袍迎风摆动,他居高临下,笑着回道:“大哥是带你回去养伤,至于云川,迟早会叫你见上的……” 白泥低头暗暗思索一会儿,再瞧瞧四周形势,杀出去是不可能了,转身再看看木头那一脸的伤和半残的腿。 “我告儿你啊!宋袁骥!我今儿可不是妥协,我坚决不会对恶势力低头啊,我是被你要挟,被你抓回去的。我心里,就我哥一人儿,我这可不是跟你走!”白泥扬着脸,义正言辞。 宋袁骥没忍住,笑出了声,点头道:“好,你是被我强行押回去的。” 白泥嗤出一气,一躬身,拍拍肩膀,对身后的沐承恩说道:“木头,走吧。我俩这倒霉劲儿真是无人能比了。” 沐承恩犹豫着,正要开口,却不料黑马之上的宋袁骥蹙眉直道:“白泥,你这是做什么?” “他腿不行,我要背着他。”白泥想当然地回道。 “胡闹!”宋袁骥手中缰绳一紧。“你可知自己什么身份?背他?胡太医,你去看看那小子的伤势。” 前时被白泥一脚撂倒在地的老太医再次爬了起来,他蹒跚的几步走到沐承恩的身旁,弯下老腰,伸手这么一摸,皱巴巴的眉头纠成了一团,看着沐承恩的白脸,直道: “谁给你接的骨头?这、这偏大了。亏了早,要不这腿要废啊!” “…… ……”白泥缓缓移过眼,不敢看沐承恩的脸,咬牙只恨刚才怎么没一脚踹死这个老太医。 “戛呀,戛呀。”众人头顶一群乌鸦缓慢地飞过,黄昏时刻,密林间一片阴沉之色。 …… …… 崇华山明月阁 “沐姑娘,这间就是明月阁了,师祖老人家就在里面等着你,我们先退下了。”一个青衣的小弟子躬身退去了院中。 沐夜抬起脸,面前是一扇高大的红漆木门,她深深吸入一气,用手一推。也不知这门是用什么木头做的,看着沉重无比,用手一推却又轻巧的很。 “嘎。”一声,门开了。宽广的大厅里铺着深红色的华岩石,沐夜一步步走进来,大厅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 “把门合上。”一个苍老却又底气十足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大厅里。沐夜转身,走回去合上门。又听得那老人的声音说道:“姑娘啊,我们又见面了。” 沐夜似是听出了这耳熟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银白色的长袍,雪白的头发和胡须,利目炯炯有神,这不就是那天在墓地里她救下的那个老人家吗?只是换下了那一身脏衣,换了个地界,给人的感觉竟是如此之大。如此看来,在那一天,这个崇华老师祖是刻意隐藏了身上的内力与气息,沐夜根本毫无察觉。 老师祖和蔼的笑着,老眼笑眯成一道缝,他将沐夜上下打量了一遍,轻轻,吐出一句: “百香一族,二十岁成年,体有淡香,血带浓香,心呈玉珏。你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半年以后,全天下的人都会为你这一身香,一颗心而疯狂,而杀戮。到那一天来临时,你会怕吗?” 沐夜惊眸看着远在高台之上的老师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开口,旁的不提,直击沐夜最隐秘的身世和她的前路。沐夜紧紧的攥着袖中的双手,于他对视,坚定的声音回道: “不怕,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我活不到那时候。” 老师祖颔首微微点头,沉声又道:“你娘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与她,很像啊……” 沐夜紧攥住的双手一僵,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涩声问道:“我娘,她,来过这里?” 第31章 西琉·昔日 沐夜的前半生,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除了娘亲和弟弟,身旁的全是恶人。后半生,还是被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如果说沐府是个大笼子,那么卞园,就是一副大棺材。 沐夜的母亲在沐夜的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无可替代,无论是血缘上的,还是她曾经在沐夜心中留下的鲜明色彩。苏子鹤和沐承恩都说过这样的话:她是个自私的女人。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母亲,那么,不是可怜,亦不是自私,而是,执着。 沐夜的母亲叫西琉,她不是南夷人更不属于百香一族,她本是西皇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像这样有着倾国倾城容貌的美人,太过有主见,便是看上了外族的男子,家中千阻万挠,还是没能拦住她离家私奔。一个千金大小姐嫁进了村里,能过生什么样的生活可想而知,可西琉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直到,百香被四国屠族的那一天。 沐夜曾经千百次想过这个问题,母亲这般执拗又倔强的女子,如果当时她不知自己已怀上了百香一族的骨肉,那么,宁肯被人掏出心来,她都不会去投奔沐麟的。 手里拉着一个,肚子里偷偷的怀着一个,百里北上,西琉来到了沐府。沐麟爱慕她,不是一朝一夕了,即便是改嫁,他亦为她改好了假的身份,给了她最好的名分。 西琉曾偷偷的服过许多药,百香一族将药草使用的出神入化,她以药克制着腹中孩子的成长,又不会伤到他。药的作用在孩子身上,毒的成分,西琉来担。 所以,承恩是在母亲腹中经历了十一个月,才诞下来的。 长子嫡孙。西琉在沐府的地位升到了最高,这时,府中的几个夫人开始生事,各种关于承恩是野种的谣言流传开来。起初,只是谣言,可是后来,沐麟这般谨慎的性子还是起了疑心。 直到有一天,沐府出了一件大事。世人都说那天沐府里闯入了一位武功相当了得的高手。他刺了一剑,正中沐麟的心窝,只差半寸就穿心而过了,然后,那刺客又一剑杀死了沐府的五夫人,还给五夫人的两个孩子下了毒。 外面的人,都是这么传的,只是事实并非如此。没有什么武林高手,刺了沐麟胸口一剑的,就是五夫人,给自己的亲骨肉下毒的也是这个五夫人,杀了五夫人的,还是她自己。 这一出大戏,都是西琉自编自演的。血灿莲花是百香一族特有的毒药,族灭时,解药已无。她扬言要杀了沐麟,要灭他沐家血脉,没人以为她会当真,可是,她真的将那碗血灿莲花给承恩灌下去了。 沐夜不知道那时沐麟究竟对娘亲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娘亲拔刀相向。或许,像师父说的那样,这是娘亲用自己的方法去保护他们。可是有件事,沐夜知道,只有她知道。母亲策划这件事,是从她再次怀有身孕开始的。 西琉死后,沐麟依照约定火化成灰,所以,到最后他都不会知道,墓园里西琉的冢中的玉石盒里,是两条人命。 沐夜没有机会知道那会是个弟弟还是妹妹,抑或,她的母亲从没把‘那个’当成是自己的孩子。 …… …… “我娘亲她,来过这里?” 老师祖捋着白须,点了下头:“她来我这里向我要了两味世上罕见的药,黑血草,歇星竹。” 沐夜微愣,这两样药草都是她听过却从没有见过的,药书上也曾经记载,这是百香一族独有的,族灭草毁,而且这两味都是剧毒,恰好血灿莲花里,就有它们。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我不记得?”沐夜问道。 “百香一族被灭,你娘带着你逃出来,你们二人一路北上,途经梅镇时她曾夜访崇华。那时你还小,你娘抱着你上山,我在明月阁里见他,你就睡在外面的小石亭里。” 沐夜不禁心中一震。原来娘亲从那时候就开始筹划下毒的事了,原来,在去沐府之前,她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如此一想,或许娘亲给承恩灌下那一碗剧毒,不止是为了做戏给沐麟看。与其活到二十岁,被人发现了身份生生挖出心来,倒不如中毒死去。 “你娘是个极有天分又很有智慧的女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去过百香族,她只在那里呆了五年,对于药理和药草的使用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我将她领去药房,百步之外她便能闻出那两味药的所在。在经历了那样惨痛的家破人亡之后,她的眸子里却没有一点的恐惧甚至迷惘,她步步走来都是那么的坚定不移、不卑不亢,像她这样坚强的女子,我活了百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老师祖的声音虽苍老却又清朗无比,语气里,透露出对西琉的赞誉和欣赏,还有,淡淡的惋惜。 “你的眼睛,与她的,很像啊。”老师祖微弯着眸子。 沐夜垂眸,轻轻道:“师父曾说过,我只随了母亲些许的样貌,论智慧,连她的一半也不及。” “不,你有一些你母亲所没有的特质,你有一双善于看透人心的眼睛,这双眼能叫你看到许多美好的东西,能叫你活得比你的母亲更加快乐。你有一颗温暖的心,这颗心,能叫你活得更加长久。” 沐夜微怔,她抬起头,再次对上老师祖那双清亮又透着无限力量的眸子。沐夜摇摇头:“我中的毒,无药可解。” 老师祖朝她挥挥手示意她上前来,沐夜轻步走上前去老师祖端起她右手的手腕,细目看着。 他愣了一下,接着抚了抚长须,笑着点了点头,十分柔和的声音道出一句: “云川对你很好啊。”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沐夜也愣了一下,她疑问的目光看着老师祖,却见他笑而不语,于是莫名的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沐夜肩头一晃,她立刻抬起左手轻付在右手的莲花图案上,这一摸,终于明白了。那里微微隆起了一条细细的血管,摸上去,硬硬的,而且会随着沐夜的脉动而跳。那里其实被嵌了一根牛毫针,银针附在沐夜的血脉上,针气阻止着莲花的血毒攻向沐夜的心。 这针是如何嵌入的,又是何时放进去的,沐夜皆不知道。 老师祖眼中闪忽地一明,他微微蹙起眉头,指尖微微掐算,缓又抬头与沐夜说道:“你先回去吧,有人在寻你。” 沐夜有些莫名,但还是点点头,躬身一拜,转身向着门外走去,只听身后的老师祖突然又说了一句:“沐姑娘。” 沐夜驻步,转身看向他,老师祖脸上微微一笑,却是有些难色,只道:“你若要下山,我那徒弟萧萧若是执意要随你一起,她年纪虽长,命途坎坷,双眼又盲,望你……能多加照料。” 沐夜不懂他为何突然冒出这有么一句,心中猛地想起师父曾说过,崇华派除了武功,乾坤八卦占卜之术也是第一。加之她心中对老师祖本就十分敬重,于是点头应下。 空荡的大厅只剩老师祖一人,白衣白袖之间,手中握着一串暗红色的串珠。白须间幽幽叹出一气。 这世间,几多烦恼几多愁,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 云川穿过明珠阁走到老师祖居住的明月阁,听道老师祖连夜将沐夜唤来,可是此时明月阁外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以师祖老人家的能耐,沐夜的身份他必然早就知晓了,便是为了沐夜好,关于沐夜的身世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明月阁外,长廊的尽头有一个石亭,红顶,白石。这个亭子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云川想起童年的时候,他跟在师祖的身边调养身体,炎炎夏日里他很喜欢在这里乘凉,休憩。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夜,他走到石亭里,他记得那天,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坐在亭子里,抬头看着月亮,手里还抱着一个睡梦中的孩子…… 她似乎在等人,而且等了很久,也不知那个女人盯着明亮的月光看了多久,她的眼睛有些发红了。 后来,明月阁里跑出一个小弟子,对着亭子里的那个年轻女子喊道:“姑娘,师祖老人家出关了,你进来吧!” 那个女子马上回过脸,她看了亭外的云川一眼,又看了看那个远处唤她的那个弟子,接着对云川笑了笑。 “你叫什么?” “我叫云川。” 美丽的女子轻轻的将手中的孩子放在石座上,走到云川的身边,问道:“我女儿睡着了,帮我看着她,好么?” “好。”云川点点头。 那个女人用手轻轻的拍了拍云川的头,那时,云川觉得这个女人的身上很香,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近乎于药草和花之间的香味,闻了叫人心中很舒适。 她走后,云川就静静的等在亭子外,又过了好久,睡梦中的小女孩突然抖了一下身子。云川走上前去,却发现她还在睡着,只是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那个小女孩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她的脸很白很干净,像是天上皎洁的月。可是她的眉头紧皱着,眼睛紧紧的闭着,像是在做一个很可怕的梦。 “别挖,别,别挖……心。”小女孩突然将手收到了胸口,声音涩涩的,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云川靠近她些许,想轻轻的拍拍她的背。可是,小女孩突然又抖了起来,她的眼还是紧闭的,像是在惧怕,又像是想挣扎着逃离噩梦。她的手心微微张开,颤抖着,似是在捧着什么东西, “别拿爹爹的心,心,我的心,别,别……还给我!”小女孩的眼中溢出了泪。 云川凝着她的睡脸,只是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那场骇人的梦境。他的眼也微微的湿了,心中泛着抹苦涩。云川默默地蹲下身子,伸出手,将一个拳头塞进小女孩那空无一物的手中,稚嫩却又温润的声音说道: “别怕,我把我的心给你。” 夜又静了,小女孩紧紧攥着手里的那颗“心”,颤抖不再,泪水,亦不再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寒凉的白石上。 …… …… “在想什么?” 云川猛地回过神,回头一看,沐夜原来已经出来了,也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云川笑道:“想些过去的事。”他看看沐夜,只觉得她面色还好,沐夜几步走到他跟前,问道:“来找我的?” “嗯。”云川直白道。 “是不是要带我下山?” 云川怔了下,恍然又凝起抹笑,说道:“师祖老人家什么都对你说了。” 沐夜摇头:“他没说你为什么要带我下山。” “是有白泥的消息了,不过,事情有些麻烦,我必须下山一趟。至于沐姑娘,其实,没想过要你一起去的,毕竟……” 沐夜脸上微怒:“白泥为我才犯险遇了难,我怎能不去?我伤已好,定不会给你添乱的。” 云川未说什么,两人一同顺着长廊向外走去。 沐夜思索了一会儿,又道:“老师祖说,你师叔白萧萧也会同我们一起去,还要我多照顾她,你师祖像半个神仙,他的话,应没错的。我要一起去。” “师叔?”云川侧脸看她。“白泥的事,我是第一个知道的,还没想过要对师父他们说。” 沐夜侧他一眼。“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云川笑垂下眸子,径自沿着长廊走去。沐夜似是想起一事,提声问道:“云川,你什么时候将针塞在我手中的?” 云川脸上扬起浅浅一笑,眼睛弯弯的,依旧走他的路。 “你怎么老是背着我做手脚,还在我手里塞过什么没有?” 云川走过拐角,稍一侧目,正看到了花园中那个白石的小亭子。他摇摇头,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