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志》 第一章 归途 春风浩荡,正是寒食佳节,南国美地细雨漾漾。 江西省洪州府江南西路,青石板路笔直地伸展出去,直抵到西门。一座建构恢弘的宅邸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立着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上青旗飞舞。如此大的府邸,旗上却气魄寥寥,只绣着百鸟图,丝线相掺,旗面光滑平整,繁而不复。 门前空空荡荡,也没有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但有抱鼓石踞于门前两侧,左首一个“螺蚌”,右首一个“如意”,雕梁画栋,裁月镂云,十分讲究。 只看门庭抱鼓石样貌,便可知道府邸主人身份非贵即富,却也不是什么古板之人。大宅朱漆大门,设立在前檐金柱间,七檩前后檐,宽敞明亮。门顶匾额写着“黎世庐”三个金漆大字,笔锋大气恢弘。 进门处,一座青石砌成的照壁,足有半丈多高。照壁上左首雕刻着一头古代的吉祥瑞兽“天禄”,张牙舞爪,神态威猛;右首镌刻着一头“獬豸”,大小如牛,独角明目,凶煞至极。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一阵熙攘。才看见黎世庐西侧大街上,冲出七八骑马来,聿聿作响。当先是一匹黑马,蹄儿蹬得飞快。马儿浑身漆黑,只额头上有一细长白点,马鞍马镫都以烂铁打就。鞍上一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容貌秀美,眉间有一黑痣,身穿锦衣绸缎,腰悬青色宝剑,剑穗如絮。 行人原本好生走着,却好像都知道这来人的利害,见了黑马少年,都纷纷欺身避开。偌大的马道之中,仅有一鹅黄色衣服的人自顾自走到,竟是岿然不动,十分扎眼。 少年本就归家心切,熟门熟路,加之这“黑的卢”行得飞快,哪料到马道中央会有不怕死的人。少年远远抬头看到,有一老头子,青须长发,戴一顶斗笠,腰悬青瓢葫芦,低头行在路中。心中一凛,只得狠命勒那缰绳。口中嚷道:“老人家,赶快让开,不然这马儿就要撞上你了!” 其时,最后一句“撞上你了”从少年口中说出来,已是来不及了,一人,一马,本就迎面相对,常人哪有如此快的反应,眼看就要撞上。谁知道眼前一晃,一道紫影落到跟前,朝着马首就劈出一掌,江南西路传来一阵马嘶哀嚎。 原是有人在危急时刻,放了道气墙在“黑的卢”身前,气墙绵软有质,用了一股巧劲化去了马儿的冲力。这一人一马,只知道方才是撞在了一条大花棉被上了。适才“黑的卢”嘶鸣哀嚎,倒也不是疼痛,只是受了惊吓。若是普通马,如今只怕是惊恐失措,脱缰乱窜了。 少年一怔,抬眸看了看眼前施展气墙之人,果不其然,正是父亲白慕华,心下骇然,脱口道:“爹爹!” 白慕华虽已年过中年,三尺青须,却一身紫衣,气魄不凡,方才凌空劈出一掌,不知道手何时已收回袖中,两手别在身后,先是面色一冷,道:“守溪,你怎么回事,爹爹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男儿当处事冷静,行事方正。近郊处,我便让你慢下步来,到了城路上却还不收敛。你若不听,一直莽莽撞撞下去,终会酿下大祸。” 少年一手抚着“白的卢”马鬃,面露怜惜,当即下马道:“爹爹,孩儿知道错了。” 其时,身后四骑也跟了上来,有一骑虚位以待,其余骑者皆一色青布短衣。其中一瘦高个,笑道:“老爷,您的轻功果真了得,连少爷的‘黑的卢’也追将得上。” 另一个黑脸黄须的大汉哈哈一笑,接了一句:“我们日夜赶路,从兖州到洪州,不知道累坏了多少马儿。也就只有少主的‘黑的卢’伶俐得紧,累了就兀自停下蹄儿来,谁来驱赶它都不听,不过只要稍息片刻,这畜生又疾驰追了上来。老爷也勿须多怪,少爷性情内敛,向来持重得紧,只怕是这畜生实在过于蛮横,少爷无法好生驾驭了。” 说到这,少年脸上一红,头弓得更低了。 白慕华脸色转晴,再向鹅黄色衣服的老人家深作了一揖,说道:“老人家,可有大碍没有,犬子莽撞,是白某人管教无方,平日被骄纵溺爱惯了。老人家如不嫌弃,可到寒舍一聚,粗茶淡饭,三杯两盏,也算白某人向老人家请罪了。” 洪州的白姓之人实在少得可怜,再看如此阵仗,车马众多,华衣锦服。一看便知眼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医药世家,“黎世庐”的白慕华。 白家世代为医,祖辈皆医术高超,从江湖郎中到小小医官,直到白慕华的“爷爷辈”,远智公医术登峰造极,三根银针,治好了皇帝的顽疾,成为红极一时的大御医,官阶正六品。天恩浩荡,珠宝福禄,享用不尽。 只到了白慕华“父亲”白正风这一辈,恰逢先帝驾崩,新皇荒淫,举国靡靡,就是连众医官都宴乐不断。几斤黄汤灌肚,哪还有什么医者心,哪顾得着妙手济世?于此,白家医术始有败落迹象。白正风心中自也有教化祖训,只是日夜责备自己。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廷之风一日不改弦更张,就无远志可图。终于,白正风一气之下还是辞官故里,途径华阴,却遇一算命先生手持紫薇命盘,一语道出其命途:“时得日贵,晚添贵子。”时年,白正风五十有三,膝下倒是果真无子,听得此言,回想自己早年书生意气,也算是共享盛世,这“时得日贵到”倒是不假。此番灰心丧志,仕途飘摇也就罢了,只忧晚来无子承欢,寂寞寥寥,不料算命先生只言片语,却正中了他心意。 只是江湖术士,旁门左道向来被官宦子弟不齿,市井之人又多是蝇营狗苟之辈,这些道理白正风岂会不知?只得命人好生打发走了。 其年九月,白正风一侧室果真产下一子,白正风心中感激,又后悔当日鲁莽之举,便故地重游,欲寻那高人先生,只寻遍五湖四海却尤不得见。白正风诚惶诚恐,将孩子取名为“白慕华”,意为:仰慕敬仰那位在华阴遇到的高人,在当日指点迷津。 只是,天不遂人愿,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捉弄白正风。白家晚来得子,难免多有溺爱,又时常有人白慕华在耳边提起“算命高人”、“紫薇命盘”之词云云。耳濡目染,倒是使得这纨绔子弟舍本求末,满脑子尽是修仙之事,荒废家中医道不说,还早早离了家门,浪迹江湖。 江湖还有传言他上过闾山派做道士,学了十年五载的技艺,未到中年,似乎又良心发现,性情大变,这才半道回来开了家医馆。好在白家家底敦厚,自有两代人前朝为官,留下来的金山银山,府邸大宅,更是吃着不尽。继而,白慕华大张旗鼓娶了良妻美眷,不一日又产下二子。 其时,白慕华几句客套话一出,多数人早已矮身一揖,找个缘由就离开了,什么“粗茶淡饭”,什么“赔罪道歉”,都是客套话。但看老人家不言语,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白慕华只道是老人家耳背,当下又寒暄几句,可老人家还是木然没反应。 五骑之中,一个名叫“胡来往”的汉子性子糙得很,一路上口干难忍,见状当即骂道:“老爷,我看这老头又聋又哑吧,偏偏挡在路中,不会是要讹我们‘黎世庐’的钱吧!” 白慕华眉头一皱,嗔道:“休要胡说!”话音没落下,老人家提手一挥,从指间蹿出一物,咻咻咻,打在胡来往锁骨下两寸处。 一颗圆润的石珠子咕噜噜滚到白慕华脚边,见那出招速度奇快,可知得他腕力惊人,却没有料到会是从一个老人家手里施展出来的,心中不免惕然一惊,想道:“洪州安定,何时可有过这样的高手,这老先生已上了年纪,年轻时定是出暗器的高手。” 胡来往旁边的高瘦之人,仰天打了哈哈道:“老胡,谁让你出门都随意乱说话,这下遇到高人了吧!”他见胡来往满嘴发出“呃呃呃”的声音,痛苦不堪。想到方才胡来往还伶牙俐齿,如今却一句话也使不出来,便朝着白慕华说道:“老爷,胡来往好像被点了哑穴。” 白慕华暗想道:“哑门穴分为督脉、系督脉与阳维脉之会穴,在人的项部,刚才分明看见老人家的石子是打在锁骨以下,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会哑……”言念及此,他当即向老人家一拜:“白家家丁疏于管教,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老人家乃世外高人,不好言语。好在老人家宽宏大量,不与后辈计较,方才已是手下留情了。” 老人家口中哼了一声,抬头望了一眼白慕华,没好气地说:“如今江湖后辈人人如此,我若一个个教训,非要累死不可。倒是你这些个家丁,武杂役身手都在下等,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尚不管你是什么‘黑某人’、‘白某人’,我看你印堂悬针,脸布黑云。近日必有大祸染身,若不是恶鬼索命,那便是强敌临门,倒不如趁早让他们散了,打发他们走了就好,免得他日和陪你这‘黎世庐’一起送死。” 黑脸黄须之人名为鲁勇,脾气火爆,听到老人家一番阴阳怪气说着,抢先道:“奶奶的,你这老头子怎么这么无礼,我们家老爷好声好气相劝,给足了你面子,你满口胡诌不说,还要咒我们黎世庐,是有什么居心?” 白慕华面色凝重,朝鲁勇抬了抬手,显然也是心中忍了些气。 老人家轻笑一声,也不生气,从腰间取下葫芦来,朝空中一抛,一道浑浊的酒流从空中淌下,不偏不倚落入口中,志得意满道:“这便要看你们老爷年轻时候做过什么亏心事了。” 他又瞧了一脸吃惊的白守溪一眼,指了指无云的空明天色,摇摇头,诌道:“就要下雨了。” 话毕,老人家一步一摇,走了。 白慕华脸上无异色,但偏偏又是迷信之人,心中暗忖:“这老人家身手不凡,却是看不出何门何派,只怕是来者不善,莫不是为了二十年前那件事这才寻上门来……”回来路上,众人看见老爷白慕华少言寡语,都不敢多嘴,怎料原本大好心情,却是被一个糟老头子冲去了大半。 只到了门口,“黎世庐”三个熟悉的金漆大字夺入眼帘,白守溪久时没有归家,本就思家心切,此刻却再也按耐不住,纵身下马,将马绳交由仆从,当先一步,抢门入内。 还没入得大堂,他口中便呼道:“娘亲,我们回来了!”喊了几句,却没有回应,心中大感急切。半晌,才出来一个人,原是白守溪的姆妈,便是白家孩子们从小的保姆,她先向老爷的方向行礼,再向这白守溪作了一揖,讷讷说道:“老爷,少爷,不知道你们恰是今日归来,夫人一大……早便去了……去了……垂花寺礼佛了。” 三个月来奔波在外,舟车劳顿多有不便,刚在家中落下脚来,白慕华心中自然也有喜意,倒是把方才路上的不愉快,通通抛诸脑后了。他半开玩笑说:“姆妈,不必多礼。几日未见,只道家中被夫人弄的一片剑影刀光,想不到竟是礼佛去了,这倒是个新鲜事!” 因为白慕华妻子柳照影是洪州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母老虎。一套家传“三十二路沓风鞭”厉害得紧,二十年前一场比武招亲可以说是杀遍天下好汉。 白慕华兀自走到院中一株梧桐下,继续说道:“但若是说我们夫人说没有菩萨心肠,那也是万不可以的,倘若这‘黎世庐’没了这位菩萨心肠的‘观音大士’,只怕对天下人接济也就少了一半。” 姆妈本来心中藏事,说话不利索,又看老爷今日说话一字一句,一半戏谑,一半郑重,却是不敢再发出声响。白守溪等爹爹话音落下,确定没有后文,这才插嘴问道:“姆妈,这天色渐暗,你可知道娘亲何时方能从佛堂回来。”姆妈支支吾吾,却是如何也说不上来。 轰隆一声,天色阴沉,几滴小雨敲了下来,转而越下越大。 白慕华瞧了一眼古怪天色,想到方才那老头子的话,脸色一不禁黑,说道:“溪儿,你过去看看那‘病秧子’身体如何了。” 姆妈道:“老爷,二少爷还是不能下床。” 第二章 女鬼(一) 白慕华口中的“病秧子”自是白家二少爷,名叫白知谷,只比白守溪小了两岁。 白守溪得了爹爹吩咐,频频点头,便应声前去。白知谷向来体弱,从三年前染了寒疾后,竟从此成了药罐。几年来,白慕华寻天下各味草药,却不见疗效。 知谷的房间设在西厢房,凉雨淅沥,飘落在庭院的台阶上,白守溪三步并作两步前去。 其时,正值寒食。白慕华快马加鞭,从兖州到洪州,也正是为了不错过一年一次的祭礼。脚还没落地,也来不及作何歇息,就在堂前吩咐各管家的祭祖之事。 半晌,东厢房传来一声惊呼,“不好了,爹爹!”白慕华登时一个激灵,辨出那是溪儿的声音,三两步从大堂跑到了西厢。只见天井下,白守溪面色惊慌,摔得人仰马翻,甚是狼狈,瞧着爹爹来了,方才失声道:“爹爹,有鬼!有鬼!” 白慕华行走江湖多年,阅历丰富,只看了白守溪一眼,见其安然无事,没有受伤,心下稍稍放宽,皱眉道:“溪儿,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坐在地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白守溪眼看白家家丁、杂役悉数赶来,这才醍醐灌顶,心道:“爹爹说的对,自己堂堂白家大少爷,如何也不能在家中仆役面前丢人现眼。”这才哆哆嗦嗦站起身来,复述说道:“爹爹,有鬼!” 其中,姆妈向来最心疼孩子,切切道:“大少爷,廊外下雨,莫要染了风寒,赶紧上来,慢慢说罢。”白守溪显是受了惊吓,只上得廊来,仍是上气不接下气说道:“爹爹,屋中有鬼……知谷的屋中有鬼!” 白慕华本来面色沉寂,只以为是溪儿胡言乱语,听完这一句“知谷的屋中有鬼”,神色却是明显一窒,迅速瞥了眼白知谷的房门,果然是虚掩着的,一阵春风袭来,吱呀作响。当下,他再也按耐不住,只一个箭步便跃入屋中,却见屋中混沌,暗不见光,也来不及命人拿来火石、灯笼,便独自朝床笫摸去。 白慕华屏气凝神,左手握拳护胸,右手为掌,凌空向前,以备屋中果真有什么不净之物。他先是伸手一探,却是摸到了榻边的云岚浮雕塔;再是一抚,这才抓到了那条大红棉被。右手缓缓向上,终是摸到了那孩子的脸颊,昏暗中,知谷呼吸平顺,只额头满是汗珠。 其时,仆人也找来了火石,刺啦两下,屋中就一片亮腾,白慕华扫眼过去,屋中除了一片乌压压的白家的家丁,窗明几净,哪来什么鬼魂?但见孩子白知谷躺在床上,形容憔悴,感受到眼前突然变亮的光线,勉强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喃喃道:“爹爹……” 白慕华向来疼爱知谷这孩子,此番见其病弱模样,心中不禁怜惜道:“知谷聪慧伶俐,悟性极高,其从小好动,缠着自己习那腾挪之术,不料造化弄人吶,谁知道这孩子一躺,便是躺了三年……”他从袖中取出真丝长帕,帮白知谷擦去细汗。 白守溪惊魂未定,在门外犹犹豫豫,徘徊片刻,这才进到屋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怎……怎的可能,爹爹,我刚才分明见一白衣女鬼进了这屋来……” 白慕华本就心有幽思,又见溪儿如此慌张胆小,不由得心中起来怒意,郎声道:“溪儿,休要再胡言乱语,中原道术精妙,已逾百年,阴魂野鬼早消殆亡尽矣;即便有之,又当如何,人既有忠善奸逆,鬼也有正邪好恶之分。我们黎世庐接济平民苍生,若说“慈悲济世”倒也是承蒙江湖朋友厚爱的过虞之赞,但总归行事光明磊落,如日月皎然,顶天立地,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白慕华一番话语,声色俱厉,显是心中有气,白守溪一听只得低下头去,却仍是低声道:“爹爹,守溪果真见了那鬼进了知谷的屋中!” 姆妈最是知晓大少爷性情,平日里少言寡语,看起来的确儒弱了些,但却也是说一不二的主,见到便是见到了,没见到便是没见到,倔强得紧,往往兀自顶撞几句,不免惹老爷生气。 眼下,姆妈看白慕华神情不悦,怕生事端,当即岔开话题道:“老爷,守溪少爷一路上奔波劳碌,只怕是一时看花了眼,还望老爷莫怪。厨房已准备好了糕点与点心,还请老爷和少爷一起前去用晚膳。二少爷他尚无法下床,我让瑾儿照旧做了他最爱吃的松花糕,应该很快便好了。” 姆妈话音刚落,屋外一女子尖声道:“做了亏心事,便是做了,还说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什么狗屁黎世庐,我看是‘理屎庐’吧!” 这一声音泠泠作鸣,初闻不是很响亮,之后又十分尖锐,直往人耳朵里钻,久久不绝。一想便知说话之人内息极强,众人只觉得耳朵内嗡嗡作响。 须臾间,屋外又传来一阵女子的惊叫,伴随一声清脆的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那女子声音娇柔,和方才的浑然不同,听着倒像是丫鬟瑾儿的声音。 众人惊慌之际,白慕华已然化成一道身影,蹿出屋去,白守溪紧随其后,众家丁下人也不敢怠慢,一涌而出。 众人抢门出去,却不见白慕华人影,只看见丫鬟瑾儿跌坐在左首门外,神情惊慌,一盘松花糕洒了一地。 听到头顶上白慕华的声音说道:“我们黎世庐向来尊崇‘君子道’,喜结江湖良友,却不知道阁下尊姓大名,白某有何得罪之处,不妨明说,何必在此地装神弄鬼,劳心伤神呢?” 一言既出,却无人应答。众人中又站出四个人,纵身跃起,到了屋顶上。那四人正是白守溪,胡来往,鲁勇还有那瘦高个。白守溪在前,先是扫了一眼,却见屋顶上,空空荡荡,只有白慕华一人,背身而立。 鲁勇见状,张口大骂道:“什么阿猫阿狗,也胆敢来黎世庐来造次,见了我们老爷一个轻功‘盘云梯’,却是吓得连影子也没有了!?”说罢,跟着一旁的胡来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瘦高个在这三人中武功最高,算是白守溪、白知谷半个杂学师父,在白家有些威望,心思也较缜密,道:“老爷,方才可见了他的模样?是长是幼?是男是女?有几个人?我吩咐人下去一查便知。” 当下,檐上雨雾弥漫,淅淅沥沥,白慕华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只兀自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有。” 白守溪心中剔然一惊,想道:“爹爹的武艺虽不算精纯,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利害名号,但轻功却是出神入化。方才那女声分明就在屋外三尺之内,只一眨眼间,那人便如影遁形,竟连爹爹也见不到那人的真面目……” 于是五个人影又倏然而下,先一人自然是白慕华。廊下众人正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但见白慕华欺身而下,自是闭上了嘴。姆妈在瑾儿一侧,面露关切,垂头询问瑾儿“可有大碍”、“何处伤着了”云云。 鲁勇向来心急,脚既着地,话音已出,抢先道:“可有见着刚才的人影。”丫鬟瑾儿满面无血色,目光空洞,张嘴结舌,道:“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白慕华兀自在廊外伫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举目一番扫视。良久,才缓步向人群踱来,始见一地松花糕,先一驻足,叹上一口气;再望了一眼永乐青碗碎成满地“瓷花”,剑眉一拧,似是露出一丝不悦。 姆妈看在眼中,只以为老爷必定怪罪丫鬟毛手毛脚,当即道:“瑾儿,还不赶紧回去再补做一份,二少爷还等着呢。”瑾儿年纪尚幼,不过十六七岁,但听姆妈的话得紧,当即起身,一咕噜地站起身来,嘴中喃喃道:“是,是,瑾儿知错了,瑾儿这就去……” 白慕华摇摇头,这才往前走,方走了两步,突然从人群中一人的腰间抽出一口宝剑,头也不回,便朝瑾儿砍去。 其时,姆妈和瑾儿只不过离了三尺,那一剑声势奇快,从姆妈右肩偏出位置,斜刺而下,恰好削中了瑾儿的左胳膊,众人一阵惊呼。 第三章 女鬼(二) 登时,一条玉臂,一道白袖,随即应声飞出廊外,众人惊煞,心中暗想:“老爷纵然有时发怒,可何时见他出手如此狠辣?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黄毛丫鬟。”待众人惊魂略定,却见那丫鬟十分古怪,既已丧臂,却忍痛默不作声,好像方才削去的不是胳膊,倒只是一缕青丝。 白慕华手上那剑正是白守溪的佩剑,长剑上却丝毫不沾血,朗声道:“妖孽,你是如何进得白家的?” 瑾儿先是神情萧索,嘴巴一扁,哭得梨花带雨,哀道:“老爷,瑾儿尚幼,不明何错之有,又以何故重伤于我?”再是嘻嘻一笑,声音挑逗,荡言道:“白慕华,你这狡猾童子,欺师灭祖,今日遇了我这索命女鬼,便是你的福气,虽须下得十八重地狱,却也能令你死前再赴销魂殿,同我一起魂飞九天之外。” 这丫鬟声音一凄一喜,已是万分古怪,众人再见她左臂之处,碗大的创口,却滴血不流,便心中生疑,又听她自称“索命女鬼”,人群忌惮之,接连退了好几步。 只有鲁勇一人,纵步向前。他向来蛮横,自从进了白家大院,才稍有收敛。白夫人中意女娃,奈何膝下两子,一个病秧子,一个书呆子,好在黎世庐的两个丫鬟聪明伶俐,讨人欢喜,她自是宠爱得紧。平日里鲁勇也对这丫鬟低声下气,好生待着,心中有怨,此刻出了事端,便怒道:“他奶奶的,你这女丫头,九寸想十寸,得寸进尺,定是平日里夫人待你太好了,连自己叫什么都给忘了吧!”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棍,大迈几步,一跃而起,欲抢头而下。瑾儿一声媚笑,只原地轻轻扇了一下衣袖,咣当一声,却见一个人影飞了出来,翻了五六个筋斗,一脑袋敲在台阶上。那人黑脸黄须,满头是血,不是鲁勇又是何人? 鲁勇疼得“咿咿呀呀”一通乱叫,想到自己败在一个女流之辈手上,心有不甘,道:“老爷,这人定然不是瑾儿,是有人假扮瑾儿的。”胡来往在一旁惊道:“老鲁啊,这一次倒是你的不是了。方才我动嘴舌,也不过被人封了哑穴,如今你动手脚,却是真要头破血流吶。”说到此处,胡来往想到方才那糟老头子所言“近日白家犯冲,将有血光之灾”的言辞,倒也不是满口胡诌了。 瑾儿荡笑,道:“你这下人,我是不是瑾儿,老爷岂会不知?待得今晚我和老爷锦被加身,玉枕垫颈,云雨过后,是或不是,自然可见分晓。”说完瑾儿咯咯大笑起来,声音甜如浸蜜,酥软人心,加之这淫词秽语,似有魅惑之意,竟惹得一众男家丁脸上一阵红一阵紫,怔怔发怵。 白慕华怕这女子再说什么胡话,便不多言,只朗声道:“溪儿,好生照看谷儿,莫要被人牵了注意走。”“走”字一音方出口,便已随着长剑出去。白慕华出剑带风,一招“镜中抚髯”直刺女子咽喉,女子也不甚惊惶,娇柔身躯似有万般伶俐,悄步轻挪,竟得以欺身躲过。 几招过后,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双双跃入廊外雨中。但见二人踏地成花,剑光扑朔。白慕华攻了几招,才觉这女子非同一般。白慕华每使出一剑招,她都能应以诡异身法,化险为夷。他暗惊这女子虽失了一条臂膀,却下盘稳健,以退为进,好似丝毫不受影响。 常言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一众家丁见这女子被白慕华的长剑攻得连连败退,以为妙哉,都拍手叫绝。一来有溜须拍马之意,二来是白慕华剑路奇特,盛气凌人。 唯有那名为郑岚的瘦高个,越看脸色越差,口里不说,心中实在是暗道大事不好。习武之人都明白武学之中,有十大境界。每一境界虽各有千秋,绝无高下,仅凭个人觉悟以融会贯通。时下,白慕华最多不过第二境界,几十路剑法都刻板打出,讲究一招一式,剑法虽精,但终究难以突破。 其时,白慕华不断出招,泠泠出剑,有攻无守,然只有出招,却久久没有进招,眼下虽占得一时先机。但要这几十路剑法通通用尽了,只怕这女子捉得空子,便可一击致命。 白慕华心中自然也明白这道理,心中烦躁,一招“逾神宵”,由下而上,斜刺而上,女子轻笑一跃,道:“好剑法,再来,再来。”白慕华见女子左脚未站立脚跟,举剑再刺其右下路,以为其右路失守,必会人仰马翻。 剑再空中画个半圈,一招“拾遗不阙”纵然向下,直刺女子右脚大趾。见白慕华突然变招,女子显是一惊,她再想要后跃,却已来不及,只得左手抬袖抚掌而出,此招毒辣,似有同归于尽之意。白慕华见识过这女子掌风的利害,方才只是轻轻一抚,就把鲁勇这彪形大汉打出一丈开外,心中忌惮,急于收招。谁料这女子狡狯无比,她挥掌是虚,左脚凌空而起是实。 待白慕华剑招半收半出之际,女子脚上敛风,风似剃刀鬼索,直往他喉部攻来。白慕华心下大骇,心道:“今日一战,绝不能败给这一女流之辈,哪怕真是女鬼也是不成。日后若在江湖传了出去,只怕黎世庐威严扫地,贻笑大方。”这才驱浑身之力向后一跃,所幸躲倒是躲了过去,却是少了一半的胡子。 白慕华是个极好面子之人。古有武王曹操,疾叩潼关而遭伏,这才割须弃袍,逃出生天,却终不免见笑于人。今日,这事居然临到了他头上,被一个断臂女子打得如此不堪,心中又气又恼。 女子见白慕华狼狈模样,当即后来居上,挥袖不断击出,白慕华“腾腾”一连翻了好几个筋斗,只是女子掌风抚过其耳,变顿觉耳中嗡鸣之响,不绝如缕。 郑岚见白慕华在女子掌风中疲于应对,好几次都险些中招,急道:“老爷,可攻她左路。”其时,女子左臂被砍,了无招架之力,只要白慕华急攻左上路,女子以得以右臂来抵,他必会占尽优势,这一节白慕华心中自是一清二楚。现下,白慕华显是落了下风,挥剑更是越来越乱,情急之下,心中早就萌生强攻女子左路的想法,只是碍于脸面才迟迟没有出手。不料此番这郑岚挑明着说了一句“可攻她左路”,如此一来,反倒是让他彻底打消了这念头。 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白慕华在江湖之中也自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今晚这一遭,和一断臂女子过了百来招,败了也就罢了;若是还要乘人之危,强攻人右首断臂路,哪怕是终于险胜,传了出去也会惹来武林同道冷齿。 白慕华往后一跃,又躲去数招,方才剑往上挑,“刷刷刷”使将出三个剑花,直攻女子右路,呼道:“妖孽,前来领死。”女子冷笑一声,也不想躲,只往来剑方向,稳递出一掌。 只听咣当一声,廊外闪出一道寒光,那口宝剑断成了好几截,四散而飞,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呼躲避。白慕华身影未歇,只轻轻一斜,又继续往前大迈两步,所谓剑虽毁,招不休,人随断剑又向前送去。女子半惊半疑道:“咦,糊涂老爷,您的剑都断了,还怎的让瑾儿前来领死……” 话音未完,却见白慕华左手作剑招,幻出一招“钟馗抉目”,直捯女子眼孔。女子惊惶,已知自己躲将不过,其时“死”字尚未出口,中指、食指便已尽数没入眸中。 廊外,白慕华轻咳一声,待得他将手指缓缓从女子眼中抽了出来,女子身子吱呀一摇,像面白旗一般,悄声倒地,但见她脸色煞白,眼孔留了两个深坑,眼球已被白慕华挖了去,可纵然如此,女子身上还是没有流下一滴血。 廊下众人中,半数胆小的仆人、杂役一哄而散,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胆子更小,只腿脚一软,却是瘫了身子,一动也动不了。 白守溪也心中惊惶,不敢驱步向前。只有郑岚一人不甚忌惮,独自向前行了几步,在那躺下的女子跟前弓下腰来,半晌才说道:“老爷,她死了。” 其时,白慕华已背向廊下,众人都看不见其神情,朗声道:“她应是被人下了‘小鬼咒’,才会失了神智,一时胡言乱语。姆妈,你去吩咐张管家,让账房好生打点,给瑾儿家人送去一百两白银罢。”未等姆妈答话,白慕华接着摇了摇头,又补充道:“再赠些绸缎、珠宝吧,明日择良时,便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