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点心铺的死神》 壹 点心铺minato 和花正将黄色的奶油从白色小锅子中移到保存容器里,她对面的犀川先生则是拿著打蛋器,在银色钢盆中搅拌著被冻硬的冰淇淋。他本来就魄力十足的神情,现在更变得恐怖三倍。明明和花身上飘著轻柔香甜的气息,同样在做甜点的犀川先生感觉却截然不同,彷佛油菜花田前方正有雷声隆隆的乌云在逐渐逼近。 以前我原本以为冰淇淋用买的就够了,直到当时念国中的和花做了冰淇淋给我吃,才知道自己做的冰淇淋竟能如此美味,让我顿时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不过犀川先生受到的震撼,却比我还要大。 在那之前,犀川先生只吃辣的东西,和花烤饼乾和蛋糕时,他也只是陪著浅尝几口,不会多吃。但在犀川先生因手工冰淇淋的美味而对甜食开窍后,从此成为甜食的俘虏。 他跟和花学了做法后,就自己做起冰淇淋,而且手艺的进步十分显著。牛奶、细砂糖、鲜奶油和香草豆,用这些简单材料就能做出香草冰淇淋,但正因为简单才更难做好。犀川先生曾多次更改配方、反覆试做,一直到现在仍在追求心目中最完美的冰淇淋。 我虽然不太懂,但根据犀川先生的说法,冰淇淋的味道取决于空气的含量。先冷冻,再弄碎、搅拌,等变得滑顺后,再次冷冻。只要适度地重复这些步骤,就能做出口感极佳的冰淇淋。 可是,因为犀川先生搅拌冰淇淋的样子实在太过认真,看起来不像在做冰凉甘甜的点心,反而比较像魔女在大锅里熬煮毒药。话说回来,犀川先生根本就是死神。说起死神做的冰淇淋,虽然听起来让人有点摸不著头绪,不过美味广受好评这一点倒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是星期六上午,每次只有忙不过来时才会被叫来店里的我,之所以会坐在店内厨房的椅子上看这两人工作,是有原因的。眼见时间快到十点,正想说人差不多该来了,外头就传来店门打开的声响。 「你好啊,和花,真对不起呢~」 说抱歉的是深町。我见和花放下准备工作往外走,就随著她一起走出厨房。除了深町之外,店里还有一个下巴蓄胡的削瘦男子,与一个戴眼镜、貌似二十几岁的女子。 「谢谢你愿意接受我们这么突然的要求。这一位是摄影师吉永先生,另一位是编辑部的毛利小姐。」 深町向我跟和花介绍她的同行者,同时把我们介绍给对方认识。点心铺minato的年轻女店主和她的兄长──这样简单明瞭的说明,倒很符合我的喜好。站在和花身后的我,也微微点头致意。 深町会把编辑和摄影师这两位同事带来是有原因的。之前才向和花表示想采访点心铺的深町,昨天打电话来问能否在采访店面之前,先让她做关于圣代的介绍报导。 听说是因为下一期杂志的迷你专栏是圣代特辑,所以想将点心铺minato的圣代当成报导重点。而负责迷你专栏的,就是同行的那位毛利编辑。她表示自己私底下来过店里,当时曾被圣代的美味给深深打动。 「蛋糕和馅蜜都很美味,但圣代更是极品。我听说深町小姐要撰写贵店的特辑,就想拜托看看能不能先把圣代特别拿出来介绍。这么临时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我才要谢谢您。承蒙您说美味,我真的很高兴。」 和花跟毛利小姐不但看似年龄相仿,连温婉的气质也很相似。和花接著表示现在还在准备中,自己先回到厨房,留下深町、摄影师吉永先生及毛利小姐讨论摄影事宜。 「凑,这张桌子搬到那边可以吗?」 「可以,等一下再放回原位就好。」 听到我说能随意调整,深町就点点头,对吉永先生和毛利小姐下达指示。她将布置场景的工作交代给那两人后朝我走来,开门见山地问: 「对了,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样吗?情况要是有改善,我就不会是这种表情。」 听我这么说,深町回道:「你不是每次都那种脸吗?」 如果是平常的我,表情会更开朗一点──我虽然想这么说,却明白这么说一定会遭到彻底否定,只好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必须代替津守去找二次会……不,是婚礼派对的场地后,我便打电话给深町。我知道深町很忙,但这件事光靠我是不够的。我不认为凭我这个形同茧居族的三十多岁单身汉,能选出符合婚礼派对这种盛大场合的场地。毕竟我从以前就常被批评没有品味,所以对此也颇有自知之明。 跟深町说明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请她给予建议,看找怎样的场地比较好。她选出几个场地候补名单给我,但即使我马上去询问,还是不出所料地全都被人预约了。 「只有一家说晚上有空,可是婚礼仪式是早上九点半举行,时间相距太远。」 「是啊,如果时段能配合午餐就好了。」 「西村呢?联络上了吗?」 我拜托深町去问婚礼主角之一的新娘西村,以确认我们办婚礼派对代替婚宴的想法是否可行。深町表示西村现在正在国外出差,直到昨晚才好不容易联系上她。 「西村跟角田都有跟津守明确说过『想办用来代替婚宴的小型派对』,津守说一切交给他就好。」 「那家伙……可是,他们都是网球社的,应该知道津守是个事情走三步就会忘记、记性跟鸟一样差的人吧?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把婚礼派对的总召这个重责大任交给他呢……」 「在角田和西村决定好婚礼日期时,偶然有机会跟津守见面。津守一听到他们想要举办婚礼派对,就说要当总召……他们知道津守话一出口就绝不放弃,只好死了心,迫于无奈地将事情交给他。可是在那之后,津守就音信全无、联络不上,他们不禁觉得担心,所以打电话给我。」 这的确有可能。只要一闭上眼,角田和西村在津守的莫名强势下彻底屈服的模样彷佛历历在目。难怪深町会在西村找她商量后,连忙跑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 「西村的工作好像也很忙,而且如果连场地都还没决定,根本什么事都甭谈了。总之得想个办法才行。」 「你要我想个办法,我也……」 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除了深町列出的场地以外,我也在网路上搜寻类似的地点并试著询问,无奈的是果然都被预订一空。不只横滨,我甚至将搜索区域扩大到鎌仓一带,却仍一无所获。 这样一来,只能祭出最后手段。 「最坏的打算就是叫津守负起责任。」 「那家伙一定不愿意。」 「那是他自作自受。」 我哼了一声撂下这句话。这时,原本进去厨房的和花又回来了。 「让你们久等。」 犀川先生突然从和花身后现身,手里端著托盘,托盘上放著装圣代的玻璃杯。他一现身,我就听见毛利小姐轻轻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就连吉永先生也双眼圆睁地注视著犀川先生,店内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但犀川先生对于这股气氛看似无动于衷,开口对深町问道:「深町小姐,这要摆哪里比较好?」 「啊,是的,请摆这里。」 深町往为了拿白墙当背景而移到墙边的桌子一指,指示犀川先生将东西放过去。等点心铺minato的特制圣代一放上桌,毛利小姐和吉永先生的紧张感立刻解除。毛利小姐嚷著「看起来好好吃」的声音,是女性惯有的兴奋尖叫。 「今天是用西洋梨和巨峰葡萄呀。之前我来的时候,用的是巨峰葡萄跟麝香葡萄。这里都是用当季水果吗?」 「是的,西洋梨用的是le lectier(注4:西洋梨的一种,发祥地为日本新舄县。因甜美多汁的果肉和高雅的香味而深受欢迎,但栽培难度大,因此产量稀少。),葡萄用的是长野之紫(注5:nagano purple,产自日本长野县,一种外皮可食用的无籽葡萄。)。只是秋季水果也快到尾声了。虽然一月开始会用草莓,但接下来水果会进入有些青黄不接的时期,所以我们会用巧克力或抹茶代替。」 「听起来也很美味呢~圣代只有特制圣代一种吗?」 「目前是如此,将来考虑准备三种左右供客人选择。」 「上面摆的马卡龙也色彩缤纷,好可爱喔……味道很棒呢,感觉真是赚到了。」 「马卡龙做起来虽然很费功夫,但是我很喜欢~」 毛利小姐看似也热爱甜食,跟和花两人讲到停不下来,我都搞不清楚她们到底是在进行采访,还是单纯在聊天。在两个聒噪的女生旁,摄影师吉永先生正熟练地替圣代拍照。他接著将完成的照片给深町确认,深町也说ok。 听到圣代已经拍摄完毕,毛利小姐露出欣喜的微笑拿起汤匙说:「既然都特地做了……」然后吃起圣代,表情一看就知道幸福洋溢。 「这冰淇淋果然很美味呢~吉永先生也喜欢吃冰淇淋吧?请吃吃看嘛。」 「我啊,对冰淇淋可是很讲究的喔。」 吉永先生用高傲的语气接受毛利小姐的邀请,但吃了一口圣代的冰淇淋后,脸色突然一变,喃喃说著「怎么可能……」直盯著和花的脸。 「这也是你做的?」 「啊,不,做冰淇淋的不是我,是犀川先生。」 和花说完,指向站在我身旁的犀川先生。就连毛利小姐似乎也不知道冰淇淋是犀川先生做的,跟吉永先生一起露出诧异的表情。这两人会瞠目结舌不无道理。如果是和花就算了,但犀川先生跟冰淇淋实在太不搭调。 「是……是这样吗?那……那么,这个冰淇淋是怎么做出来的……」 毛利小姐吃惊归吃惊,依然果敢地试著采访犀川先生。犀川先生瞥了毛利小姐一眼,低声重复一遍:「怎么做出来的?」 虽然他绝不是在恫吓对方,毛利小姐却明显露出畏怯的表情。和花觉得她这样很可怜,帮腔说:「比如材料啦、做法之类的……」犀川先生听了点点头,娓娓道来。 「材料是蛋黄、细砂糖、牛奶、鲜奶油和香草豆。蛋黄是用和花小姐从栃木县买进的鸡蛋,牛奶和鲜奶油则是北海道产的。牛奶采用乳脂肪含量达百分之四点五以上的,鲜奶油则采百分之三十五与百分之四十七的混合使用。至于做法,首先将蛋黄跟细砂糖一起搅拌,再加入香草豆,以及温牛奶和鲜奶油,加热后做成英式奶油酱(cr è me anise)。因为火候难以控制,在进行这个步骤时要谨慎。接著用筛子过滤后以冰水降温,再放进冷冻库冷却,等外侧凝固后先取出搅拌。这里的时机非常重要,会左右成品的品质,必须掌握得恰到好处。搅拌完后再冷冻、再搅拌,这个步骤需重复数次。由于端给客人时必须处于最佳状态,所以这也很难拿捏。」 滔滔不绝的犀川先生看起来十分认真,充分表达出他对冰淇淋的爱。不过那副容貌还是造成了认知上的障碍,让人实在无法面带微笑地说出「你真的很喜欢冰淇淋呢」之类的话。如果由和花讲出同样的台词,毛利小姐应该会充满感动地说「是这样啊」…… 「呃……啊……」 毛利小姐听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应,是因为她正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不只是她,连吉永先生及深町看犀川先生的双眼,都彷佛漫画般变成两个小点。此时犀川先生终于回过神来,皱起眉头。 「……失礼了,刚刚似乎有点讲太多。」 犀川先生看似知道为何只是照和花所说的进行说明,却让每个人都呆若木鸡的原因,其实就出在自己身上。听到犀川先生为自己的亢奋态度反省,和花连忙打圆场说:「没这回事啦!」毛利小姐也赶紧顺势搭腔: 「是、是啊。很感谢您告诉我们这些,真是获益良多。」 「毛利,快点吃吧,这可是难得的冰淇淋呢。就是花那么大的功夫做出来的,才会如此美味。」 吉永先生对此点头称许,并催促毛利小姐。毛利小姐又重新拿起汤匙,跟吉永先生两人感情融洽地分食了圣代。 「冰淇淋的下面是布丁啊……布丁弄得稍微硬一些。这是栗子吗?」 「是的,弄成小方块的形状……另一个则是紫薯。」 「喔,真的耶……夹在鲜奶油里面……还有谷麦(注6:以燕麦片、坚果、蜂蜜为原料,经烘烤而成的健康食品。)。有脆脆的口感,真好吃。」 「那也是我们做的,有把它弄得小一点……在圣代变得不冰以后,口感的平衡就很重要。到了夏天时,就想做成整体很柔软、容易入喉的感觉。」 「的确,口感真的很重要呢。下面是用糖水煮过的西洋梨和果冻……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享受,而且鲜奶油不会太甜,把食材的味道都烘托出来了……真是美味。」 毛利小姐边听和花说明边抄笔记,却也一下子就把圣代吃完。她说「多谢招待」的那张脸,真的洋溢著大啖美食后的满足感。之后她又询问几个问题,采访就结束了。我请犀川先生把圣代的容器收走,也把桌子搬回原位。因为星期六客人多,深町体谅到和花他们之后的辛劳,早早便告辞。 「和花,谢谢你啰,下次我会回礼的。啊,对了,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才刚说要回礼,又马上拜托别人?站在和花身旁的我不免露出不悦的表情。深町看我这表情就丢了一句「又不是要拜托你」,然后看向和花问道: 「你会做结婚蛋糕吗?」 「结婚蛋糕……?」 说起结婚蛋糕……难不成是……?和花似乎也跟我有同样的联想,兄妹两人面面相觑,而深町拜托的内容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也许你听凑提过吧,就是我们的高中同学要结婚了。我想婚礼派对上有个结婚蛋糕会比较好。」 「说得也是。要做也是能做啦……可是,现在还在找场地耶……我哥没跟你说吗?」 「那个凑会想办法的。」 「你啊……」 「可是,如果等场地决定后才开始打点一切,未免太迟了,毕竟和花也要做准备啊。反正不管场地在哪里,有个结婚蛋糕总是好的吧?」 也对啦……虽然顺序颠倒,但我同意和花的确需要准备的时间。原来如此……我刚点头赞成,又马上想到其他要担心的事。 「可是……派对是在星期日,你应该很忙吧?」 点心铺minato承蒙客人厚爱,生意兴隆,周末甚至会出现排队人龙,可说是非常忙碌。这样能做得了蛋糕吗?面对我的忧心,和花虽也点头认同,却仍表示她想尝试看看。 「确实是很忙啦……不过能帮人做结婚蛋糕是很难得的事,我想做做看。」 「真的吗?如果是和花做的,西村一定也会很高兴。」 「西村小姐就是那位新娘吗?她喜欢怎样的蛋糕?」 和花很快就决定要接下这个委托,开始跟深町谈论尺寸跟形式。和花看起来乐在其中是很好,但受托找场地的我感受到了压力……看来得快点找到场地才行。 当我正在思考时,将携带物品整理完毕的吉永先生跑来说: 「请问,最后能让我在店门口前帮大家拍张合照吗?」 听到吉永先生说「大家」,和花便看向我。不,跟我没关系吧……换我看向犀川先生,他却是直盯著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所谓的大家是……」 和花向吉永先生确认,结果对方竟回答说是我、犀川先生跟和花三人。不、不,犀川先生就算了,根本轮不到我出场吧?虽然我不断摇头拒绝,但听到对方说这只是纪念照片,就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了。 「没什么不好的嘛~能让专业的摄影师拍照,可是机会难得呢。」 由于深町也在一旁怂恿,我跟犀川先生只好无奈地走到店外。我们让和花站在中间,三人并肩而立,吉永先生拍了好几张照片。看到犀川先生一起入镜,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结果恐怕会……但心里想归想,我还是选择不说出口。 拍完照后,犀川先生对深町他们恭敬地行个礼就先回去店里。和花也有未完成的准备工作,同样就此告辞,由我负责送深町他们回去。我陪著这三个要去公车站牌的人走到通往市区的转角,正要互相道别时,吉永先生突然提高嗓门说:「奇怪!」 「怎么了?」 「啊……就是今天拍的照片……好奇怪喔……」 吉永先生边走边检查刚才所拍的照片,歪著头一脸疑惑,深町于是也往他的手上看去。只见相机萤幕上映出刚才在店门口所拍摄的照片,照片里,我们按照犀川先生、和花、我的顺序站在一起。我一看,马上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吉永先生一头雾水。 只有犀川先生的脸是模糊的。用模糊来形容……可能还太简单,总之照片中只有那个部分像是为了不让人知道他的身分而做了特殊处理。 「这是怎么回事?其他的呢?」 「其他的也是,当初是为了保险起见才拍三张……」 「有点恐怖耶……说是灵异照片也不为过……」 听到毛利小姐这么喃喃说道,深町跟吉永先生的表情马上僵硬起来。我心里早有谱,知道果然会这样,所以依旧保持冷静地不发一语。 「本来想给你们当纪念照片的……真不好意思。」 「不会啦……」 「还亏我是专业摄影师……」吉永先生充满歉意地向我道歉,我则边摇头边挤出不擅长的笑容,请他千万别在意。看到叨念著「真奇怪啊」的吉永先生那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我在心中向他道歉,目送这三人离去。 无论是怎么样的专家,应该都无法帮犀川先生拍照吧。根据我从小到大的经验,拍摄犀川先生是不可能清楚成像的,所以吉永先生的照片会变成那样也不难理解。我跟和花相簿里的犀川先生,也全都拍得像灵异照片。 我想,这恐怕是受死神的力量影响。帮死神拍照,就跟刻意去拍灵异照片没什么两样。 深町他们回去后已经快中午了,我先赶紧帮和花跟犀川先生做好午餐,再匆忙做完家事。之后,虽然有在网路上搜寻始终悬而未决的派对场地,却在得不到什么有力情报的情况下,又得赶去店里帮忙。 隔天星期日也是在同样情况下度过一整天。等店里打烊、吃完晚餐后,我带马卡龙出去散步。津守从那次以后就音讯全无,应该是在医院忙到分身乏术吧。已经过了快一个星期,场地却还是未定,看来差不多该祭出最后手段。 当我叹著气思考这件事时,马卡龙突然叫了一声。我是在阴暗处边走边发呆,没有多注意周遭状况,因而有点吃惊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马卡龙。」 马卡龙不是会没事乱叫的狗。我对它此举感到不可思议,顺著马卡龙的视线看向前方,发现有位女性正推著推车,从黑暗中往我靠近。那台样子像学步车的手推车,到底戴著什么?随著彼此的距离逐渐缩短,我终于知道了。 在差不多婴儿车大小、外形像方形箱子的推车上,载著一只狗,是大耳朵的柯基犬。推著推车的则是一名年约六十岁左右的妇人。我带马卡龙散步时偶尔会碰到她,彼此算是点头之交。 「哎呀,是马卡龙啊。」 「您好。」 偶尔会看到把小型犬放在推车里推出来散步的人,但眼前情况看来似乎另有原因。即使夜晚的道路上只有路灯的亮光,视野不太清楚,我还是看得出这只柯基犬非常虚弱。 「它怎么了?」 「它年纪大了,没办法走路,所以想说在晚上像这样带它出来散散步。」 妇人一脸困扰地回答时,柯基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叫了声「汪呜」。马卡龙摇著尾巴靠近推车,嗅著味道。这只狗我之前也看过,感觉上并没有很老。 我问妇人狗几岁了,对方回答是十二岁。狗的十二岁跟人的十二岁不同,算是进入高龄阶段。可是,总觉得它应该能再活得更久一点。 「不是还早吗?」 「狗依照品种不同,寿命的长度似乎也不一样……这孩子的股关节本来就不好,让它因此病痛缠身,所以或许会更早一点走吧。马卡龙看起来还很年轻呢,几岁了?」 马卡龙来我们家里已经三年。因为是在公园捡到的狗,无法确切得知它何时出生,我想大概是五岁吧。听我这样说明后,妇人用力点头说:「这样啊。不过它没有上了年纪的感觉,应该还很健康才对。」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能面露苦笑看著这位妇人的柯基犬。它是因为没有精神,才会这么乖巧地坐著吧。老化跟生病不同,也不能说些「希望能早日康复」之类的话。正当我穷于言词时,这位妇人忽然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狗和猫虽然可爱,但想到总有一天会分开,心里还是很悲哀呢。要是它们能更长寿一点就好了。」 「……」 意识到朝夕相处的事物终会消逝,因而祈祷死亡不要到来,应该算是很自然的反应。我因此想起往事,轻轻叹一口气,在推车旁蹲下来。柯基犬用圆圆的眼睛望著我,我则摸了摸它的头,在心里对它说:「要一直努力到最后喔。」 不管变成什么情况,就算它已经认不得自己,相信这位妇人也一定会照顾她的狗直到最后。我站起身来说了句「晚安」,跟他们就此道别。 接下来我们又继续散步。马卡龙愉快走路的身影,让我不禁想像起跟它分离的时刻。照常理而言,先走到生命尽头的应该是马卡龙。如果是我的话,大概能平静接受。可是,和花应该会伤心吧。然后,犀川先生会…… 「……」 一定要盯紧一点才行,以免重蹈跟那时一样的覆辙。我轻轻叹了口气,抬头仰望星空,看到有颗星星闪烁著光芒。 遛完马卡龙回到家时,和花已经洗完澡,正坐在厨房餐桌旁滑著手机。 「哥,你看这个。」 「什么?」 我看了和花递过来的手机,上面有昨天在店门口拍的相片,也就是只有犀川先生变模糊、看似灵异照片的相片。看到三个人特地一起拍的纪念照糊掉了,和花不禁有些气恼。 「听说是专家,我本来还很期待的。毕竟犀川先生很讨厌拍照,我们很少有机会可以一起照相呢。」 「算了……这种事总是难免嘛……」 我觉得评价下降的吉永先生有点可怜──因为这绝不是他技术不好的关系──多少帮他说话,但和花还是继续看著手机碎碎念。就在此时,我们背后突然传来犀川先生说「很抱歉」的声音。 犀川先生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气息。不,应该说他本身就没有气息这种东西。我跟和花同时倒抽一口气,一起回头看,发现犀川先生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站在那里。他顶著那张没有笑容的可怕脸庞,往和花的手机瞄了一眼喃喃说道: 「我实在拿照片没办法。」 「啊……嗯,我知道。」 「我曾听说拍照会让灵魂被抽走,所以每次只要拍照,我就会忍不住乱动,才没办法拍得很清楚。」 犀川先生的这番说明,我当然完全无法采信。不对、不对,应该是有更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吧?再说,灵魂会被抽走是怎么一回事? 他超乎想像的藉口令我哑口无言,身旁的和花也是一脸诧异地看著犀川先生。 「灵魂会被抽走……这是哪个时代的说法啊?不会的啦,你看,我和哥哥不都还是活蹦乱跳的吗?所以下次要好好地拍照喔。」 「抱歉,还是没办法。」 犀川先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过和花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歪著头说了句:「是喔?」我们望著犀川先生快步走向和室的背影,对彼此耸了耸肩。犀川先生非常顽固,话一旦说出口就不会听别人劝。我们从小跟他一起生活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放弃了。 和花回到她二楼的房间后,我去洗澡。洗完澡出来时,看到犀川先生在和室里烫衣服。跪坐著烫衣服的他,姿势十分端正。我问道:「要帮忙吗?」他只是摇摇头。 「请别在意,先去休息吧。」 「那么……犀川先生……」 「什么事?」 「你刚刚那是在说谎吧?」 因为怕灵魂被抽走,才会忍不住乱动……这怎么可能?倒不如说因为犀川先生不是人,才无法被拍进照片里,我还比较能接受。既然和花不在,我希望犀川先生能对我说实话,没想到他否认了。 「不,那不是在说谎。」 「拍照会让灵魂被抽走这种事……你真的相信吗?」 「是的,因为有人这样告诉我。」 我追问那个人是谁,犀川先生回答:「是菜樱夫人。」 「菜樱?」 「彰文先生的母亲。」 「!」 彰文是祖父的名字,他的母亲等于是我的曾祖母,而且是……另一个受到「监视」的人。我为这事实吓了一跳,当场跪坐下来。 「等一下……菜樱是我的曾祖母……难不成犀川先生也曾监视过曾祖母吗?」 「……」 得知出乎意料的事实而吃惊追问的我,应该表现得很强势吧,只见犀川先生微蹙眉头陷入沉默。他原本有好一会儿看似因为犹豫而停止动作,不过用冷淡的眼眸瞥了我一眼后,又继续烫起衣服。 「犀川先生!」 我叫了犀川先生,希望能得到答案,他却不再做任何回应。或许那是不该泄露的秘密吧。看到犀川先生的表情比平常更显顽固,我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只好叹了口气。 我离开以熟练动作持续烫著衣服的犀川先生,回到自己房间,从壁橱里拿出棉被铺好后,躺在棉被上滚来滚去。 「不会吧……」 我仰望著天花板开始思考,还下意识地自言自语。祖父曾说有个跟犀川先生同样的死神在监视曾祖母,可是,他没说那跟犀川先生是同一人。既然祖父看过跟著曾祖母的死神和犀川先生,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祖父应该会认出来才对。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犀川先生本身就是一团谜,即使想破头也不可能了解。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不管犀川先生身上出现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不足为奇。当年指著犀川先生说「那不是人」的祖父声音,此时又彷佛在我耳边响起。 我为母亲守灵到一半时,犀川先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惊讶地跑去找祖父。「爷爷,有奇怪的人。」在这么说的我身后站著犀川先生。祖父一见到犀川先生,马上看穿他的真面目。 后来,祖父带著我和犀川先生离开有很多客人来吊唁的主屋,来到当时没人在的诊所。祖父说有事情要跟犀川先生谈,叫我独自在候诊室里等待。过一会儿后,我被叫进看诊室里,由祖父为我说明关于犀川先生的事。 「听好了,柚琉,我们们凑家偶尔会出现拥有特殊力量的人。只要是这样的人,身边都会跟著『那个』。」 「那个……是指那位叔叔吗?」 「是啊,『那个』看起来像人,但其实不是人。」 「不是人?」 「是死神喔。」 当时我才五岁,祖父也很难看出我能理解到何种程度,但祖父认真的表情,以及犀川先生散发的独特气质,有种迫使年幼的我接受的力量。 被祖父称为「死神」的犀川先生,有著一张看似发怒、面无表情的脸孔。对小孩子来说,那应该是很恐怖的长相,我却不可思议地不感到害怕。 比起这个,祖父所说「拥有特殊力量的人」反而让我更困惑。 「……」 如果犀川先生是来监视我的,拥有特殊力量的人就是指我。可是,那又是怎样的力量?虽然当时的我对此懵懵懂懂,但即使是一知半解,要我承认这件事实还是太过可怕。 在那之后,祖父把父亲找来,也向他介绍了犀川先生。取「犀川」这名字的应该就是祖父。在曾祖母那时代,尚且能默许无名氏存在;但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名字不太方便,祖父应该是基于这种考量命名的吧。 祖父要我跟他约定,不会把犀川先生的真面目告诉任何人。这是祖父、父亲和我之间的秘密,连对和花也要一辈子保密。为何不能对和花说呢?那时的我还不明白祖父的用意,只是点头答应。不过,在我逐渐了解「自己做过的事」以后,终于明白祖父的想法。 后来,在母亲的葬礼结束后,祖父又对我说: 「柚琉,之前你做过的事,以后不能再做了喔。」 我跟祖父并肩坐在缘廊上,听到他这么讲生硬地点了点头。祖父并没有具体说出我做了什么,我却凭感觉明白他的意思。见我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点头,祖父脸上浮现温柔的微笑,继续对我说: 「因为你这样只会吃苦头。时代已经不同了,没有人会再纯粹地相信不可思议的力量。就算是做好事,也不能让你受苦。」 祖父想必是一直近距离旁观曾祖母内心的烦恼与纠葛才会这样说。当然,犀川先生这时也在场,祖父便催促他赶快回去。 「我不会再让这孩子这么做,所以你也没必要留在这里,快回去吧。」 「我不能这么做。我会待在柚琉少爷身边,一直到他死为止。」 「我不是说了没必要监视他吗?」 「因为柚琉少爷拥有力量。不管是多么坚定的约束,人心还是会随著情况改变。」 犀川先生平静地如此回答,让祖父不好再说些什么。或许祖父自己也感到迷惘吧。事实上,当祖父在我八岁时去世之后,情况真的完全改变了。 祖父还在世时,都是他独自面对登门的「客人」。为了不让我做那些事,他帮我回绝了所有「客人」。可是,父亲跟祖父的想法不同。我有察觉到他们常针对我的力量,在背地里发生冲突。 如果说祖父是否定派,父亲就是肯定派。父亲认为,既然我带著特殊的力量诞生在凑家,理所当然要帮助别人。他会带著我跟「客人」见面,强迫我去做某件事。 「我不能这么做!」 即使我哭著这样拒绝,父亲仍不肯放过我。在母亲去世那时……也就是得知我有特殊的力量那时,父亲的内心就有某处已产生龟裂。而他那颗当祖父在世时尚能勉强维持平衡的心,在祖父过世后加速崩坏了。 父亲于是对我…… 「呜……」 胸口犹如遭到重压般痛苦,让我亟欲挣脱而惊醒。看到房内的光线不知何时已经变亮,才知道自己原来想著犀川先生的事想到睡著了。在我睡著时因为变冷而随手拉来的棉被,歪七扭八地盖在自己身上。 我翻身看向时钟,发现时间已过八点。我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并折好棉被后走出房间,看见和花正在厨房里做早餐,就说自己也想帮忙。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了,佛堂那边可以拜托你吗?」 「没问题。」 我点头答应和花,穿过厨房对面的和室来到佛堂。我们每天早上都会替佛堂换水,我将装水的容器拿下来,到厨房了换新的水,再拿到佛堂摆回原位,并在佛堂前跪坐下来。 我双手合十拜了拜后,不经意睁开眼睛,佛堂上的照片顿时映入眼帘。在我正前方的两张新照片是母亲和祖父,后面则摆著几张古老的照片。我站起身来往更里面窥探,瞧见了可能是曾祖母的照片。 之前我从未留心过,是因为犀川先生那句话才让我开始在意。我拿起小小的相框看了看,这张黑白照片上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曾祖母好像活到将近七十岁,不过我是在她去世后才出生,没有实际见过她。 这个人应该就是「菜樱夫人」吧?在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 「早安。」 「!」 我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一跳,猛然回头看到犀川先生站在面前。他见我因受到惊吓而不慎弄掉相框,就弯下腰帮忙捡起。 「啊……不……那个……」 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我却感到焦虑。犀川先生看了曾祖母的照片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佛堂。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竟然有一瞬间看到犀川先生的脸上出现像在怀念往日的表情。当时在曾祖母身旁的,果然是犀川先生吧? 「水呢?」 「……已经换过了。」 「那我去帮和花小姐的忙。」 等腋下抱著洗衣篮的犀川先生一走,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犀川先生不但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而且这些事大概会一直成谜吧。我再往佛堂一拜,接著走向厨房。 我把和花做的味增汤盛进各自的碗中,加上高汤蛋卷、必备的酱油拌烫青菜以及卤菜,这就是早餐的所有菜色。即使是煎得很漂亮的高汤蛋卷,犀川先生也要洒上辣椒粉才吃。不知以前是否也有辣椒粉这种东西?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和花突然拉高嗓门说:「对了!哥,关于结婚蛋糕的事……」 「……」 我心头一惊。说得也是……都已经星期一了,场地却还没决定,津守那边也是音信全无。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在今天想办法解决,发出一声「喔」回应和花。 「因为还要开店,光靠我一个人实在没自信能完成,所以想找朋友帮忙。」 「是吗?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啦,是那个朋友说既然今天要到这附近,就顺便来拜访,所以我想拜托他……你应该没问题吧?」 和花想确认的,应该是婚礼派对办不办得成吧?我很了解她不安的心情。明明只剩下两个星期,最重要的场地却还没决定。这事情有多么严重,我也是心知肚明。 我用冷静的表情回答:「我会想办法的。」和花则一脸同情地说:「请加油。」总之吃完早餐后,一定要立刻打电话给津守。我用惊人的气势扒光碗里的饭,把餐具放进水槽后,就去自己房里拿手机。 我拿起放在矮桌上的手机,边走出房间边打电话给津守,结果还是老样子只听到语音信箱。我大大地叹了口气,再次回到厨房。和花光看我的表情就猜到状况,询问:「还没找到人吗?」 「一直都是语音信箱。虽然人应该就在医院里……」 「津守哥很忙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和花这么说,可是,唯独这次可不能说「没办法」就算了,毕竟这不是喝酒聚餐,而是婚礼派对。果然还是得直捣津守的医院,逮到他本人才行吗?我光想就不禁叹气。 和花和犀川先生吃完早餐后,我表示由我收拾,让那两人去店里。津守工作的医院位在横滨,从我们家坐电车加转车,单程要花上一个小时,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出远门了,但总比乾等不知何时会联络的他要确实得多。我边盘算等午餐准备好就要去医院找人的事,边收拾善后。 做完琐碎的家事后,距离准备午餐还有一段时间,我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在不间断的键盘敲打声中,时间不知不觉就快要十点半。正当我心想差不多该做准备时── 「喂~~有人在吗?」 「!」 是这个声音!从厨房传来的声音让我一跃而起,连电脑也顾不得关,急忙奔出房间。我踩著笨拙的步伐冲过走廊,穿过和室抄捷径,来到厨房便看到津守拉了把椅子正要坐下。 「你在啊?明明留了一堆烦死人的讯息,要人家赶快联络,结果一来你家还以为你出去了,正觉得傻眼呢。」 「我又不是每次都在厨房里。」 「可是我每次来的时候,你都在厨房没错啊。」 「那是因为你都是挑吃饭的时间来吧。」 「对了,我肚子饿了,做点东西来吃。」 津守那种好像事到如今才想起来的语气,让我真想好好训他一顿,但现在可不是跟津守进行例行性斗嘴的时候。反正我也要为和花他们做午餐,便直接走到冰箱前,问他介不介意吃蛋包饭。 「不介意啊,只是……」 「我知道啦,不用每次都交代。」 我打断他的话,说著「话说……」切入正题。我本来打算做完午餐要去医院找津守,怎能放过这个机会?我呼吸急促地摩拳擦掌,立刻切入婚礼派对场地的事。 「场地还没找到喔。」 「是喔,你当初不是还很激动地说『交给我』吗?」 「这种话我连一个字都没说!」 明明我是下了痛苦的决定,迫于无奈地接受这个任务,津守居然用那种带著责备的眼神看向我,真让我打从心底火冒三丈。如果不是我天性不喜如此,早就一拳把他揍飞了。不过,如果每次都要揍飞他,我的身体也会撑不住,所以还是别跟他计较比较好。 「我也请深町帮忙,找了很多地方,但时间太接近,那天又是好日子,比较像样的地点全都预约满了。现在只能希望有人会取消预约,或是把时间延到晚上……」 「仪式是在上午举行,所以还是订在中午比较好吧。」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伤脑筋啊。」 我边诉说自己找场地时遭遇的难处边加热平底锅,用奶油炒著切丝的蔬菜。我把红萝卜、洋葱、青椒、火腿等材料适度翻炒之后移到别的盘子里,再轻轻擦拭平底锅,并准备较大的不锈钢碗。 我把蛋打在碗里,加入盐、胡椒和牛奶搅拌均匀后,暂时搁在瓦斯炉旁,再从电锅里取出一餐份的饭放进碗中。接著我转过身,跟以手肘撑在椅背上、一脸无聊地看著我的津守正面相对,并展现出不容辩驳的气势,以命令的语气提出最后手段。 「你回老家去拜托父母吧。」 「……」 「我跟深町谈过,只有这个办法。」 津守的老家是鎌仓著名的资产家。不仅房产很多、到处都有,还同时经营高尔夫球场和饭店。即使时间只剩下两个星期,情况非常严峻,但只要透过津守老家的关系,应该有办法解决。 只是,问题是…… 「你要我……回老家?」 津守臭著一张脸再度确认,我则是狠下心来点头。深町说过津守不会愿意,我也知道他家的情况,但婚礼派对可不能开天窗。这是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做出牺牲。 津守是独生子,跟父母关系都不好。在学生时代,我曾有几次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去见津守的父母,所以能了解他们为什么会交恶,毕竟不管是他父亲还是母亲,个性都很「津守」。若是家里每个人都桀骜不驯、唯我独尊,属于贯彻自我主张的类型,自然不可能不起冲突。 我知道津守开始工作后,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是不会回老家的,不过现在也找不到其他方法,只能这么做。 「我知道你们处得不好。」 我以不为所动的态度直截了当地说完,津守看似欲言又止地注视著我。他应该也知道自己想不到其他方法,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知道了。」 看到津守有自觉这是他种下的祸因,让我松了一口气,在心中比出胜利的手势。在进一步详谈细节之前,我决定先把蛋包饭完成,就在打了蛋的碗里放进炒好的材料和白饭,加以混合。 然后,我将这些食材放回融化了奶油的平底锅中,慢慢调整成橄榄球的形状。津守讨厌蛋盖在上面的蛋包饭,每次都要求做成这样。好像是因为他从小常去的西餐厅就是这么做蛋包饭的,导致他认定除此之外的都不算蛋包饭。 等修好形状、觉得满意后,我把饭移到盘中并淋上番茄酱,再附上叉子端给津守。就在我正要继续做和花跟犀川先生的份时── 「哥,你能来一下吗……啊,是津守哥!」 从店里回来的和花看到津守人在厨房,发出吃惊的声音。这应该是因为她听我说过想去医院找失去联络的津守。 「嗨,和花,你今天也很可爱喔。」 就算狼吞虎咽地吃著蛋包饭,津守仍不忘赞美两句,和花则回以苦笑,然后问我能不能去店里一下。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只说:「你来就是了。」 「嗯?」 即使觉得莫名其妙,我还是洗了手,跟在和花身后前往店里。既然不是营业时间,我在店里能做的事就只有打扫,不过那都是犀川先生在负责。完全不知为何被找去的我随著和花走进店里,没想到陷入了出乎意料的窘境中。 和花从敞开的门进到店里后,不是走向厨房,而是来到座位区。原本跟在后头的我一穿过门帘,马上停在原地。这是因为座位区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 在座位区中间站著一名年轻男子。他年纪跟和花相仿,外表整洁体面,身高不算高,身材削瘦、匀称,头又小,还有一张会受女性青睐的清秀脸庞,总之就是所谓的帅哥。 这是……谁啊?我疑惑地看著这个初次见面的人,和花则露出看似有些羞赧的表情,向我介绍这名男子。 「哥,这是我念糕点学校时的同学,江崎先生。」 和花高中毕业后,曾上过两年糕点学校。就算是那时候的同学,这个男人又为何现在会出现在我们家?和花见我依旧放不下戒心地紧皱眉头,又继续说道:「唉,我不是说过做结婚蛋糕时,要请人来帮忙吗?」 「啊……对喔……」 我的确听她说过……只是没听说是个男的。她说要找朋友帮忙时,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来的一定是个跟和花一样甜美可人、喜欢点心的女孩子。 只是没想到,来的不但是男人,还是个帅哥…… 「初次见面,敝姓江崎,一直都受到和花小姐照顾。」 男子朝发愣的我微微一笑,报上名字。 只要一句话,就能透过说话方式得知这个人的能力高下,而江崎在这方面,不论是谁都会给他及格吧。从其女性化的外表难以想像他意外地有著低沉的嗓音,且发音确实,清晰的口齿让人感觉到他或许是个擅长掌握人心的人。 相较之下…… 「啊……我是她哥。」 不知该怎么报上名字,只能用「她哥」自称的我,感觉就不怎么可靠。 我会这么失魂落魄,都是因为对方趁人不备……即使很想以这为藉口,我脑中却越来越混乱,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且更糟糕的是…… 「叫什么『和花小姐』啊?平常明明都直呼我的名字。」 「在你哥面前总不能那样吧?」 「……」 现在的对话是什么意思?是我多心了吗?为什么和花和这个男人的背景看起来好像有爱心图案?嗯,一定是我多心了,唯独和花──虽然这么讲很奇怪──不会做这种事。嗯,应该不会才对。 我拚命想说服自己,却也知道这想法太牵强,心脏跳得好快。这该不会是……该不会是……面对自掘坟墓的我,和花叫了一声「哥」。 「呜……咦……?」 「怎么了?」 「……不,没什么……对了,你刚才所谓的有事是……」 我问和花是否只是要介绍江崎给我认识,和花摇摇头。这时我又产生「该不会」的心情。该不会……她和江崎…… 如果她说「我和江崎正在交往」的话!如果江崎也当著我的面明白宣言「请准许我们交往」的话!那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才好?我对此完全没有头绪。 江崎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确实是个比我优秀的男人。再说,像我这样连自身都难保的哥哥,也没有资格反对他们交往。可是,我会对和花跟某人交往一事感到迟疑是有原因的,只是这个原因我无法对和花明说。 伤脑筋,真伤脑筋……我陷入烦恼之中,身体也慢慢往后退。这应该是我想逃走的心情,在无意识间传达到脚部。 和花察觉到我的异状,看似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哥?」我便反射性地立刻抬出津守的名字。 「那个……因为津守他来了。」 「啊,嗯,是这样没错啦……」 和花看向江崎说:「说吧。」江崎点点头。我完全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暗号,只觉得他们看起来很亲昵。正当我头脑一片空白时,和花开门见山地说:「婚礼派对的场地……应该还没决定吧?」 「……婚礼派对?」 「就是你代替津守哥去找的场地啊。」 我不知为何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场地的确还没决定。就在刚刚津守才答应要回老家拜托父母帮忙,所以等那家伙吃完饭后,还得跟他详谈细节的部分。见我默默点了点头,和花面露喜悦之色拍一下手。 「那就好了。哥,你放心吧,江崎先生说要帮我们介绍喔。」 「……咦……?」 「所以说,江崎先生要介绍适合办婚礼派对的餐厅给我们啦!」 和花用困扰的表情看著我这个抓不到重点的哥哥,又重复一次,然后说著:「对吧?」将话题拋给江崎。江崎点了点头,露出满面笑容对我说明。 「我认识的人在横滨开了间法国餐厅,因为视野不错,又有宽广的庭院,所以决定开始接办婚礼派对。那边的料理都很美味,请您务必参考看看。」 什么!如果是位在横滨的法国料理餐厅,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好场地。而且,如果对方能办婚礼派对,一定能省掉很多麻烦。不过…… 「可、可是,日期……很紧迫,是订在下个星期日,我问过的每个地方都以预约满档为由回绝……」 「不要紧的,我有确认过,如果是中午时段的话就可以包场。」 居然还有这样的场地,真令人难以置信。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把符合条件的场地都找遍了。难不成是该店有什么特殊原因,像是装潢破旧﹑料理难吃之类的,所以才会空下来? 大概是我的怀疑都写在脸上,和花一脸吃惊地看著我说: 「才不是奇怪的地方啦!是那家fleurs des jardins喔!」 「fleurs……」 从和花拍胸脯挂保证的态度来看,那应该是一间很有名的店,只是这店名我完全没印象。不过,如果那间店很有名,岂不更加奇怪?日期都这么近了,怎么还会有空位呢? 我对江崎怀抱复杂的心情,让我无法放下猜疑立刻做出答覆,此时却有人代替我以宏亮的嗓音回应。 「听起来不错嘛!」 「……」 用足以响彻整间店的声音回应的,当然是津守。他本来应该在厨房里吃著蛋包饭,却不知何时跑来店里。从以前开始,津守嗅到对自己有利事物的能力就无人能出其右。 津守当著哑口无言的我,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江崎面前,脸上挂著政客般不怀好意的笑容要求跟他握手。当江崎还在犹豫时,津守已径自握住他的手,看似满面春风地说:「太棒了!」还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真是救世主啊!因为这男人说包在他身上,我才交给他处理,结果完全派不上用场,到现在还搞不定场地,正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那什么话!在无可奈何之下接受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哦,对了,你是谁?」 「呃……敝姓江崎,是和花小姐的朋友。」 「是吗?不愧是和花,还帮没用的哥哥擦屁股,真是一则佳话啊!」 「谁没用啊!万恶的根源是你才对吧!」 要是再放任津守胡说八道下去,我真的会被当成没用的人,可是就算扯破喉咙否认,有没有用还是未知数。要怪就怪津守的态度太正大光明,让他说的话显得莫名真实。 我瞪著津守啐了一声。话虽如此,我还是吃了颗定心丸。即使对于知名的店家在这么接近的时间点还能预约一事感到难以置信,但若真能顺利预约场地,也是值得感谢的事。毕竟,就算叫津守回老家拜托父母,会被冷眼相看的可能性很高……不,应该说是他吵架回来的可能性还比较高……一想到那时该怎么办,我本来还挺伤脑筋的。 只是,我跟为了不用回老家而兴高采烈的津守不同,还是有非得确认不可的事。见江崎有点被津守的热情吓到,我边心怀歉意地想著「不好意思冒出一个怪男人」,边向他问说:「人数大概有五十人左右,没问题吗?」 「喔……可以,这种程度的人数应该没问题。至于料理等细节,就请你们联络店家之后再商量。」 江崎说完,接著对和花说: 「和花,你把那家店的网址告诉你哥吧。」 「我刚刚用电子邮件寄过去了。哥,要开电脑来看喔。」 「……知道了。」 之前本来叫「和花小姐」,现在却直呼「和花」,是一时松懈才会脱口而出吗?也就是说,他平常应该就是直呼「和花」吧? 我会连这种小事都在意,主要是对江崎的怀疑还没有解除。 在男女之间……而且彼此还是同学,直呼对方姓名是很常见的情况,我也是直呼「深町」。只不过,我不会直呼她的名字「麦」。 「……」 唔……江崎似乎没察觉到我正在沉吟,只是继续嘱咐我们要上网确认店家电话,并打去预约场地和接洽细节事宜。 「我事先打过电话了,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对方马上就知道。」 「我知道了,谢谢,真是受你关照。」 「快别这么说。我一直都受到和花……小姐的照顾,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 「还说一直受我照顾呢,你真的这么想吗?」 「就是这么想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江崎用促狭的语气一回答,和花的脸就气鼓鼓的。她看起来很信任江崎,彼此的互动也很亲昵。不过,一起上同一所学校两年,感情好也是理所当然……又开始郁闷的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就跟和花说要回家打电话。 「我也要顺便准备午餐……」 我问江崎午餐怎么解决,他说自己还有事要先告辞。他的应对很细腻、巧妙,不会带给人不快。我也向他郑重道谢,然后跟津守一起离开店里。 在我关上通往店面的门时,不禁发出叹息。面对心情复杂的我,津守一开口就像在落井下石般问道: 「那个叫江崎的,是和花的男朋友吗?」 「呜……」 津守只是随口问问,却让我吃惊地倒抽一口气、瞪大双眼。我的反应似乎有点过头了,津守眯起眼睛俯视著我,用鼻子冷哼一声。 「恋妹情结太严重的话,会被讨厌喔。」 「什么恋妹情结啊!」 「你是看和花交了男朋友,才会受到打击吧?」 津守冷静地指出这一点,我摆出一张臭脸摇头说:「才不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似乎是和花糕点学校的同学,深町希望这次婚礼派对上有结婚蛋糕,拜托和花负责。因为她还要开店,就说要请朋友帮忙……」 「但看起来不像朋友耶。」 虽然我跟津守的看法一致,但我依旧一言不发地往厨房迈开步伐。津守从后面追了上来,继续不死心地给我忠告。 「你从以前只要遇上和花的事,就会变得很小心眼。即使和花是个温柔的孩子,也差不多到了把男友看得比哥哥重要的年纪。你别再妨碍她,默默在一旁守护吧。」 「……我没听她说那是男朋友。」 遭到我彻底否定的津守露出惊讶的表情,丢下一句「老顽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有无法放手祝福她的理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感觉痛苦的情绪正在逐渐扩散。 我连上和花寄到我信箱的网站,确认店家的经营内容和电话号码后,赶快打电话预约。江崎说得没错,一报出他的名字,事情就进展得很顺利,婚礼派对的场地终于搞定了。 之前明明还那么烦恼,简直像做梦一样。而且…… 『咦?你说fleurs des jardins,是那一家fleurs des jardins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家,总之是横滨一家名为fleurs des jardins的店。」 『骗人!时间都这么紧迫了,不可能预订得到吧。真的吗?凑,你没弄错吧?』 当津守吃完我为他做的饭以后,对场地确定一事感到安心的他,一脸满足地回去了。我接著打电话给深町。深町也很担心婚礼派对的场地还没决定的事,正到处帮忙打点,必须早点向她报告这个好消息才行。 听我说「终于决定了」,深町便询问店名。我一回答,她就出现夸张的反应,从手机传来的高亢声音让我不禁皱眉。我问:「真的这么有名吗?」深町激动地为我说明。 『说到fleurs des jardins,是曾在东京的米其林三星法国餐厅里担任主厨的阵内厨师筹备已久的店,现在已经蔚为话题了。不论午餐还是晚餐,都得预约才吃得到,非常受欢迎,只是我没听说他们还会接办婚礼派对……』 「我听别人说,好像是最近才开始的。」 『听谁说的?』 「……是和花认识的人介绍的。」 当我要接著说「所以才能预约得到」时,深町却打断我。 『该不会是……江崎吧?』 「……」 我没料到会从深町口中听到江崎的名字,吓得倒抽一口气。和花和犀川先生此时正在厨房吃蛋包饭,在和室里讲电话的我为了不让和花听到对话内容,下意识地往缘廊移动,并用逼供般的语气向深町追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毕竟认识已久,深町从我的口气就能察觉到我的心情。 『你也差不多该从恋妹情结毕业了吧?不然会成为人家的负担喔。和花已经二十八岁,有个男友也不为过……』 「男友!」 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一听到深町肯定的语气,还是难免受到冲击,不自觉地提高嗓门。声音该不会也传到厨房去了吧……我为自己的失态咂舌,赶快穿上放在石阶上的庭院木屐跑到庭院里。 深町原来知道江崎是和花的「男友」吗?为什么……?什么时候……?当我心中正风云变色之际,深町又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订正。 『啊,不对,不是男友,是前男友。』 「前男友!」 『凑,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听到我又对「前男友」三字有反应,深町看似很意外地问道。还问我知不知道……当然不知道啊!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这么惊讶了。和花过去有男友这种事,我是第一次耳闻。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用不著这么惊讶吧……和花长得很可爱,个性也很好,即使有过一、两个男朋友也不奇怪啊。』 「居然有两、两个吗?」 「我知道的只有江崎喔。」 深町看我居然傻傻地把她的话当真,不禁愣了一下。接著,她用带著叹息的口吻,将和花跟江崎之间的事情告诉我。 『他们是从还在糕点学校念书时开始交往。江崎在毕业后又去上别的烹饪学校,成为法国料理的厨师。在那之后,他去法国进修,两人就是在那时分手的。』 「是和花跟你说的吗?」 『怎么?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又不是我逼问她,是我们女孩子在聊心事时听她说的。』 深町这说法让我无法理解。为何无法理解,是因为我不明白和花为何跳过我这个哥哥,选择跟哥哥的朋友讲这种事。 深町的确是一年到头都会进出我们家,跟和花可说是情同姊妹,不过,我终究是她的亲哥哥耶! 想必是我的不满透过电话传达给深町了吧,她用苦口婆心的语气规劝: 『喂,我也从没把男友的事告诉我哥啊,兄妹本来就是这样。』 深町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因此她所提的具体事例的确很有说服力,不过我这次注意到的是其他地方。 「……深町,你也有男朋友啊?」 『……那跟这件事没关系。总之,你应该不知道吧,江崎从法国回来后,就开始在名店担任厨师,其厨艺之好,在法国料理界可说是新人中的第一名。他跟fleurs des jardins的阵内厨师应该也有交情,所以这次能预约到场地,全是托江崎的福喔。如果没有江崎替我们说话,应该就没办法了吧。』 深町说完,要我记得向江崎道谢。虽然觉得好像被她蒙混过去了,不过对我而言,这也是再追问下去会变得很可怕的话题。我答了句「是喔」,决定先把江崎跟和花的关系搁在一旁,总之要找个机会向江崎好好道谢才行。 『你也把这件事告诉西村吧,她一定很高兴,因为西村跟角田都很会吃呢。你已经用你的名义预约了吗?菜色之类的谈好了吗?』 「关于这件事嘛,不好意思,可以由你来跟店家接洽吗?他们问我要站著吃还是坐著吃,可是我实在难以决定。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考虑得比我周全吧?」 『知道了,那么就由我来谈吧。当我抽不出空时,可以拜托你吗?』 本来接洽这些事应该是由津守全权负责才对,但他是以为一切都搞定了才回去。如果我说「既然场地都决定好了,后面就由你来处理」而把事情交给津守负责,中途一定又会卡住。我边在心中诅咒自己放不了手的性格,边答应深町。 不过,我还是有件事非得再次重申不可,便继续说: 「虽然我会帮忙……但不会参加派对。」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 深町明知故问,让我拙于回答而一时讲不出话来。我正在烦恼该不该开诚布公地说清楚时,深町突然改变话题问道: 『对了,津守人呢?』 「他直到刚才都还在我家。」我在内心叹气,如此答道。「我之前打电话给他都是转进语音信箱,他也完全不跟我联络,我本来还打算去医院找他,结果他却主动跑来。当他知道不必回老家拜托后,直说『太好了、太好了』,一脸满足地回去了。」 『那家伙……当总召不是只有预约场地而已耶,其他步骤他打算怎么办?』 「他已经充分过足了当总召的瘾,应该不会再过问此事。为了让事情顺利进行,最好不要再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像这种要隔三天以上才找得到人的男人,绝对靠不住。深町当然跟我意见一致,说完:『我会再联络你。』就挂断电话。对于我不想出席的意愿,深町到底能不能了解呢?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关上手机,眉间又自然而然地刻上皱纹。 场地虽然已经决定,但感觉接下来仍会一波三折,而我最在意的还是江崎。既然是和花的前男友,两人会表现得亲昵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一般人会跟前男友这么亲昵吗?我心中不由得充满疑惑。该不会他们已经再续前缘……这也有可能吧? 该怎么办呢?在我为此担忧的同时,眉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正如深町所言,和花都二十八岁了,即使有个男朋友也不奇怪……不,二十八岁的话,哪怕有小孩也不为过。再说,江崎长得帅,又是知名厨师,可不是我这种男人有资格批评的对象。光看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感觉的确挺登对的。对和花来说,江崎应该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对象吧。 即使知道是这样…… 「哥。」 「哇!」 正在发呆的我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一跳,稍微弹跳起来。一回过头,便见到和花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 「你是要带马卡龙去散步吗?」 也难怪和花会这么想,因为我在马卡龙的狗屋前低头看著正在睡觉的马卡龙想事情。虽然我并没有打算要遛狗,但看样子不去不行。我点头回答「是啊」,然后站了起来。 「那我也去好了。」 今天星期三,是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和花上午在店里处理杂事,下午就会回到家里,有时会说要一起去散步。我把马卡龙的遛狗绳交给和花牵著,自己则拿著捡便袋跟在他们后面。 「昨晚我跟小麦姊要了电话打给西村小姐。就是那个新娘。」 「是喔。」 「我问她怎样的结婚蛋糕比较好,结果得到的答案很奇怪。西村小姐说,她现在为了能穿得下新娘礼服正在节食,连甜食也不能碰,因此在派对上,她想换上比较轻松的衣服,好好吃个够,所以什么都可以。」 原来如此。我记忆中的西村,的确不是适合穿礼服的体型,这还真是女性特有的烦恼呢。我说:「你就让她好好吃个过瘾吧。」和花笑著点点头。 「那当然。跟西村小姐谈过后,我已经大致抓到结婚蛋糕的印象,等跟江崎先生讨论后就会定案。」 「啊……是喔……」 「不过西村小姐真了不起,像我就没办法不吃甜食,难怪减肥总是不成功呢。」 「……」 前面才刚出现江崎的名字,而和花或许是惦记著新娘礼服又说出这种话,令我的心跳不禁加快。她该不会……正想像自己穿著婚纱站在江崎身旁的样子吧? 果然……还是向和花问清楚她跟江崎的关系好了。如果只是前男友倒还好,但要是已经跟这个前男友重修旧好……逼近三十岁大关的情侣会意识到结婚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假如和花跟江崎也说要结婚…… 我脑中充满妄想,没注意周遭的状况。本以为只有我跟和花两人加上马卡龙而已,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哎呀」,让我吓一跳地倒抽一口气。 「今天兄妹俩一起来散步?」 「您好,小爱今天也出来散步吗?」 向我们搭话的,是我几天前遇过的柯基犬饲主,她跟之前一样推著推车。车子应该有发出声音,只是我完全没有听到。和花看来也知道狗的名字,她将头探进推车,跟那只柯基犬打招呼。 「小爱,还好吗~?」 「情况不太好啊。本来我都是晚上带它出来,可是它看起来不太舒服,想说带它来吹吹风,就出来散步了。」 「是啊,它看起来的确没什么精神呢。」 我从和花的身旁往推车里窥探,发现柯基犬的样子比之前更显虚弱。上次明明还能坐著,今天却一直躺著。我抱著复杂的心情将视线转向和花,看到她面带哀伤地注视著那只柯基犬。 柯基犬的女饲主看来也有所觉悟,知道它的大限差不多到了。 「都已经衰弱成这样……连饭也吃不下……」 「才没这回事呢。我们家之前的狗也上了年纪而变得衰弱,就像小爱现在这样,可是后来又恢复健康,最后还满长寿的。小爱,你也要继续加油喔,好吗?」 对柯基犬这么说的和花,实在让我不忍卒睹而往后退一步。和花接著又摸了摸柯基犬说:「你一定会恢复健康的。」然后就目送这名妇人推著推车离去。和花的视线始终没离开他们,直到我说:「要走了吗?」她才回神转过身来。 「嗯。」 之后,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和花会说什么,我大概心知肚明,因为我知道她回想起什么事。 「我们还能跟马卡龙在一起多久呢?」 「这个嘛……」 「它被我们收养时大概是两岁,到现在经过了三年……当作是五岁的话,再过个十年应该没问题吧?毕竟之前武藏丸都可以活到十七岁。」 武藏丸是我们家从我出生时就开始饲养的狗,在和花十二岁时去世了。和花刚刚一定是看著那只柯基犬,回忆起武藏丸的事吧。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告诉她这不是能单纯如此计算的事。 「也有可能会生病啊。」 「它都有定期去看兽医,吃东西也有注意……啊,不过有人说过它有点肥……马卡龙~我看你点心还是少吃一点吧?一定要活得长寿一点喔。」 和花边走边对马卡龙这么说,跟在她身旁的我脑中尽是讨厌的想像,停不下来。如果马卡龙快死了,和花一定会很难过,就像之前武藏丸那时候一样。 所以我才反对她养马卡龙。在养狗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害怕它的死亡,毕竟我绝对不能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我们散步完回到家里时,犀川先生正好在打扫庭院。他察觉我们回来了,从通往庭院的木门探出头来,叫了和花的名字。 「和花小姐,宅配的货物来了,放在店里的冰箱。」 「啊,是喔,谢谢你,犀川先生。哥,马卡龙就拜托你。」 和花把遛狗绳交给我,匆匆忙忙地跑进屋内。因为马卡龙白天都待在玄关旁的狗屋,我就把狗绳系在那里并帮它换水。看到犀川先生又开始扫地,我向他问道: 「犀川先生,要帮忙吗?」 「不用,已经快扫完了。」 犀川先生表示没关系后继续扫落叶,发出规律的声响。我望著他的身影,想到某件以前也说过的事,但想再确认一次,便推开木门来到庭院。 我在缘廊坐下,抓准时机叫了声「犀川先生」。犀川先生回答「是的」,停下动作回头看向我。 「有关马卡龙的事……」 「嗯。」 「我之前也说过,就算马卡龙快死了、就算和花很伤心,也请你这次什么都别做。」 面对我的请求,犀川先生回了句「好的」。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却不是会毁约的人(即使他不是人)。我相信他应该会遵守约定,轻轻地叹了口气。 之前饲养武藏丸时,和花以为它每次都是在濒死之际又回光返照,所以才会活得这么久,但事实上不是如此。 「那时候,应该是因为和花遇到很多痛苦的事,犀川先生觉得她可怜才会那么做……可是,我还是觉得那是不对的。」 武藏丸衰老而卧病不起时,原本情况就不对劲的父亲刚好也失踪了。犀川先生应该是目睹和花在接二连三的不幸后陷入沮丧,以自己的方式担心她,想说至少做点什么,才会采取那样的行动吧。 犀川先生从其他狗身上取来一点「寿命」,转移到武藏丸身上。今晚是最后关头,明天大概就会走了──每当我们抱著这种觉悟入睡后,第二天却又看到它恢复精神。这样反覆了好几次后,我终于发觉有些不对劲。 我猜想这可能是犀川先生所为,半夜起床偷偷监视,结果发现他在深夜出门就尾随在后。只见犀川先生进到附近有养狗的人家里,碰触正在睡觉的狗。 从狗身上发出的朦胧光点,就是「寿命」的碎片。纵使我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但那时第一次实际体会到这个事实,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我出声叫住犀川先生,要他把「寿命」还给那只狗。听到我摇头说「这是不行的」,犀川先生露出困惑的眼神望著我,回了句「真是抱歉」。 「马卡龙死的话……和花会很难过吧,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我制止犀川先生的行动后,隔天早上武藏丸就走了。犀川先生应该知道武藏丸的生命何时会走向尽头吧。虽然我不忍心看和花哀伤哭泣的样子,却也不能让犀川先生继续做那种事。就算是狗,每一只狗的生命也都很宝贵,如果因为个人私心而缩短狗的寿命,那是非常不可原谅的事。在武藏丸死后,我问犀川先生为何要那么做,他却不做任何回应。 依照我的推想,犀川先生会这么做,应该是单纯出于对和花的重视。他大概只是不想看到和花悲伤的表情而已。 「……」 对犀川先生而言,和花是他之所以成为「监视者」、开始待在我身边的契机。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陪在还是婴儿的和花和还是孩子的我身旁。即使身为死神的特殊身分以及可怕的外表是个问题,但我们兄妹俩还是一直受到他的帮助。 父亲和祖父都忙于医治病人,所以当我们忘记带东西时,把东西送来学校的是犀川先生。一直到现在,每次和花出门晚归时,犀川先生还是会去公车站牌接人。身为兄长的我固然重视和花,但犀川先生所抱持的,一定是类似父母的心情。 这样的犀川先生,又会怎么看待江崎这个人呢?如果和花说想嫁人的话……心情又开始郁闷的我看著拿扫把伫立的犀川先生,被他问道:「有什么事吗?」 「如果……和花说想结婚的话,犀川先生你会怎么做呢?」 「是跟江崎先生吗?」 「!」 我明明没提到江崎,犀川先生居然回答出那个名字,令我十分惊讶。江崎来访时,和花也有向犀川先生介绍江崎,不过她那时并没有说出「男朋友」之类的字眼。 她对我是完全不提此事,至于对犀川先生……也许会提吧。当和花说要请犀川先生帮忙一起开店时,我才明白他们对于彼此的信赖,其实比我所想的还更深厚。 该不会……我想到这里,决定确认看看。 「和花向你介绍江崎时,有说那是她的男朋友吗?」 「没有。不过我听说和花小姐在念糕点学校时,曾跟一位姓江崎的人交往,所以想说应该就是那一位吧。」 「!」 等一下!犀川先生面无表情、语带平静地说明的内容,我实在不能当作没听到。也就是说,犀川先生在和花念糕点学校时……也就是八年多前,就已经听说她跟江崎交往的事? 怎么可以这样……深町也说过,他们从念糕点学校时就在交往。换句话说,不知道江崎的人难道只有我吗?怎么可以这样!我一直相信我们兄妹基于家庭因素,感情算是不错的。既然如此,为何唯独不对我说呢? 犀川先生应该有察觉到我错愕的心情,于是对低头不语的我说: 「柚琉先生,那时候你非常忙碌,就算和花小姐想讲,大概也找不到机会吧。和花小姐曾说过这样的话。」 「……」 在和花念糕点学校的那段期间,我先是跟不适应的上班族生活搏斗,后来又以作家身分出道,一时之间忙得晕头转向。这样推算回去,他们两人开始交往的时间刚好就在那段日子里,难怪和花会开不了口。 可是犀川先生跟深町都知道的事,却只有我不知情,还是让我非常沮丧。我长叹了一口气,犀川先生又开始打扫,结果他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和花说要结婚的话,该怎么办呢?我感性上并不想反对而害和花难过,但理性上还是只能反对吧。至于跟我一样,不想让和花难过的犀川先生……又会怎么说呢?我抬头望向晴朗的天空,一条细细的白色飞机云划过天际。 贰 死神与体贴 原本已形同触礁的婚礼派对场地,在意想不到的助力下得到解决。当我和深町决定不再跟担任总召的津守扯上关系后,这坚持果然奏效,婚礼派对的准备工作得以平稳低调地进行。如今已是距离派对只剩一周的星期日夜晚。 「啥?」 「就是司仪啊,司仪。」 店里打烊吃过晚餐后,收拾完毕已过了八点。周日还得工作的深町在回家途中顺道来访,却说出意义不明的话。所谓的司仪到底是什么?深町看著皱眉歪头的我,打开她带来的啤酒继续说下去。 「这还用说吗?就是这次的婚礼派对啊。反正担任司仪的事就拜托了。」 「拜托谁?」 「正在和我说话的人是谁?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深町露出吃惊的表情反问,但这应该是我要说的台词吧?婚礼派对为何要有司仪这点已经让人很疑惑,而且居然还要我来担任,真是越来越搞不懂。我说著「等一下」打断她的话,要她解释一下。 「因为……」深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喝了口啤酒继续说。「派对上不但有切结婚蛋糕的仪式,角田也说要和乐团的伙伴一起唱歌。如果不设个司仪来主持,整个流程不就会拖得很长吗?」 「喂!」 「怎么了?」 「角田要唱歌是什么意思?」 他身为新郎,不就是要乖乖坐在位子上吗?听我惊讶地这么问,深町便解释角田要跟乐团的伙伴一起发表曲子,而且听她的语气,好像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可是,角田组乐团担任主唱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说起角田,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个短小精悍、长相像猴子的家伙,实在难以想像这样的人会组乐团。 「他的才华好像是大学时才开花,唱得还不错喔。」 「那个角田竟然会……」 「总而言之,要先切结婚蛋糕,再来是角田唱歌……啊,后面还有西村的公司同事要表演魔术,接著是马场老师……哎呀,就是我们网球社的顾问啦,他说要讲些祝福的话。你也知道小马他就那样嘛,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但西村也很难拒绝老师……」 「等等!」 「又怎么?」 「难道这些……全都要由我来掌控吗?」 好不容易才搞定派对的场地,结果只有轻松一下子而已。我有预感她这次又要把新的烫手山芋丢给我,因而毫不客气地对她摆出臭脸。而且追根究柢,我都已经告知自己不打算出席,居然还要我来当司仪?我不但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 「而且,我不是说过我本来就不打算参加派对了吗?」 「你不是说你会帮忙?」 「我指的是类似联络大家或事前准备之类的,这种在幕后打杂的工作。」 「司仪也是打杂的工作之一啊。」 「跟当天有关的一概不接受,我拒绝!」 如果此时不用明确的态度断然回绝,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我怀著这般预感气急败坏地拒绝,深町则用像在打量般的眼神看著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翻了翻塑胶袋又拿出第二罐啤酒,感觉像在思考要怎么出招。为了让她彻底放弃这个馊主意,我尝试从别的角度跟她谈判。 「听好了,你冷静想想,你觉得我这样的人真的能当司仪吗?我可是几乎没有在众人面前讲话的经验呢。」 「可是你的得奖感言不就讲得很好吗?」 「不要再挖别人的黑历史!」 听到她举出我人生中论难堪程度可排进前三名的回忆,我不禁扯著嗓门抗议。可是深町只是耸耸肩,用轻松的语气说了声「抱歉」。她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态度让我焦躁起来,继续说道: 「虽然自己不想这么说,但我一直都过著连社会人士都称不上的日子,这样的我是无法胜任司仪的,更何况还是别人人生大事的司仪。再说,角田跟西村应该也不会赞成吧。」 「他们两人都说很好啊。」 「呜……让津守当总召也是,那两个家伙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婚礼啊?稍微认真考虑一下吧!」 深町看我发脾气,就安抚说:「好啦好啦~」然后又说她肚子饿了,要我帮她做点吃的。我边嚷著「晚餐已经吃完了,没什么东西」,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冰箱。 总之先把吃剩的红烧马铃薯猪绞肉放进微波炉加热,至于其他的……我问她炒香肠可不可以,深町回答:「什么都可以。」刚好烫白花椰菜也有剩,我就拿来跟香肠一起炒。 我拿出平底锅,放入切有刻痕的香肠,接著对身后正夹起红烧马铃薯猪绞肉的深町继续说:「再说,我的样子本来就不适合公开亮相。这种事应该找女性来担任比较适合吧。你来做不就好了吗?」 「可是我必须拍照啊。」 「角田或西村的朋友呢?都没人了吗?」 「会乐意接受的人倒是有一个啦……」 那么,找那个人就好了──当我正要开口时,突然回过神来闭上嘴巴。我拿著平底锅回过头,眯起眼睛看向深町问:「是津守?」 深町露出自虐的笑容回应: 「他会一口答应喔。」 「根本已经看得到结果了啊!」 会乐于接下司仪这种工作的,除了以此为业的人,大概就只有津守吧,但这样绝对行不通的。既然都能预见会造成什么后果,最好连提都别对他提。我们把津守这个总召排除在外后,事情好不容易终于能顺利进行,我可不想再招来不必要的混乱。 「那就花钱请专业的司仪吧!」 「这样不行啦,不觉得很无趣吗?」 「既然角田和西村都叫津守当总召了,代表他们对婚礼根本不讲究,所以,即使无趣也不要紧。」 在说什么专业司仪很无趣之前,应该先好好检讨让津守当总召一事才对。就算现在场地是搞定了,但一想到自己当时被迫找场地找到快胃痛,我才听不进那种意见。 我哼了一声说完,低头查看香肠煎得怎样,再把白花椰菜放进平底锅,先稍微洒些盐,又洒上大量现磨的胡椒。味道清淡的白花椰菜跟黑胡椒很搭。将炒好的香肠花椰菜移到盘里后,我洒上帕马森起司端给深町。 「话说回来……」等我洗好平底锅、坐回椅子上后,大口吃著香肠的深町又问道。「和花跟犀川先生人呢?」 「他们在店里。好像是周末时把存货都用完了,两人正忙著订货。」 「受欢迎也很辛苦呢。下星期还要做结婚蛋糕耶,不要紧吗?」 「她说她会尽量想办法,而且……」 我还没说出「江崎也会来帮忙」,深町见我表情变得僵硬,就应了声「喔」。 「江崎他……」她嘴角浮现像在嘲讽的微笑,继续说道。「会来帮忙吗?」 「……好像会。」 说到这里,我不禁脸色一沉。深町状甚无奈地看著我,用筷子夹起白花椰菜咬一口,耸了耸肩问道: 「你不喜欢江崎吗?」 「没有。」 「江崎是个帅哥,性格爽朗,不但很会做菜,看来也满有生意头脑,跟和花很相配。」 「……他们果然又复合了吗?」 既然很相配的话,果然会旧情复燃吧?我心跳加速地询问深町,她却只是歪著头,说自己还没有问过,我就拜托她帮我确认。 「你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吗?」 「我没办法啦。」 「怕被和花讨厌,所以才不问吗?你的恋妹情结还真严重耶。」 我想起之前也被津守笑说有恋妹情结,便皱起眉头加以否认,不过深町看来是听不进去的。深町跟津守不同,与和花同为女性,如果由她来代述和花的心情──虽然那完全是深町个人的看法──听起来更为刺耳。 「我说啊,和花可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八岁哟。如果她是没有男友而迟迟不结婚就算了,现在只不过是她的前男友出现,你就嫌成那样,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没有嫌他!不是这样的……」 我虽然这么说,但又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只好陷入沉默,深町则用像在窥伺的眼神看著我。吃完炒香肠后,她放下筷子,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明天还要上班,差不多该回去了。」 见深町拿起包包站起来,我就说要送她,也一起走出家门。走向公车站的一路上,我满脑子都在想和花跟江崎的事。 我不是不知道,要是考虑到和花的幸福,就应该在一旁温柔地守护她跟江崎的恋情。只不过这段就年龄考量很有可能走向婚姻的恋情,让我说什么都不想面对。如果和花结婚的话……甚至生了孩子…… 我得将一切都说出来才行,但就是因为办不到,我才不希望和花跟别人交往。我怀著满腔苦恼,抬起原本垂下的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走到公车站,而且公车恰巧来了。 「那就麻烦啦。」 「喔。」 我听到正要上车的深町这么说就随口答应,却不懂有什么需要「麻烦」的。等我喃喃说出「路上小心」后,瞧见深町在车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 「深、深町!」 糟糕,真不该点头回应深町那句话。我一面气刚才恍神的自己,一面朝公车大叫深町的名字。不过,一切都太迟了,无计可施的我只能目送公车无情地扬长而去。 「呜……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深町的意思一定是「司仪的事就麻烦你啦」。平常从我家走到公车站时,深町一路上都会讲话,今天却一直很安静。这想必是她的策略,要利用我专心想事情时钓我上钩吧。 不管是之前还是这次,为什么我都这么大意呢?再这样下去,我的护城河就快被深町填平了(注7:由来是大阪冬之阵时,德川家康率兵包围大阪城,后来双方谈和时,德川家康藉机填平外护城河,使原本固若金汤的大阪城丧失防御机能。现在也引申为为了达到目的而先解决周边问题。)。我满脑子都在想方设法,内心充满焦虑,感觉整个人好似浮在半空中。 我抱著凄凉的心情回到家后,把睡在玄关前狗屋的马卡龙叫醒,带它进屋里。在水泥地板上帮它擦过脚后,马卡龙就踩上木地板,来到它走廊上的床。看它很快就蜷起身子入睡,让我不禁羡慕起来。 「你好好喔,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蹲在马卡龙身边自言自语的我,为四周气流突然产生变化而皱起眉头。我回过神抬起头来,看到犀川先生站在走廊上。 「呜!」 引起我注意的并非无声无息地站在附近的犀川先生,而是他的脚边。明明是在光线昏暗、空无一物的走廊上,犀川先生的脚边却刮起了旋风。照理来说,家中是不可能产生旋风,不过因为我从小就看过这种景象无数次,就算(对犀川先生伫立在黑暗中的恐怖身影)有些惊讶,倒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 一声听似叹息的「啊……」从我口中悄悄流泻而出。犀川先生身旁刮起旋风,正是「客人」要来的前兆。犀川先生伴随著旋风向我走来,俯视著蹲在地上的我,用充满魄力的表情告知。 「明天,似乎会有客人前来。」 「……」 平时光听到「客人」要来,心情就会变得忧郁,更何况是在我被逼到极限,甚至还对狗发牢骚的情形下。我虽点头回答「知道了」,脸色却阴沉到连犀川先生都察觉不对劲。 「怎么了?」 「没什么……」 即使跟犀川先生说:「眼看就要被迫当婚礼的司仪,真伤脑筋。」他也不会懂的。看我有气无力地摇头,他一脸莫名其妙地说和花也从店里回来了,现在正在洗澡。 「和花小姐出来后,请柚琉先生接著洗吧。」 我回一句「知道了」,犀川先生便转身回到自己房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于黑暗中,我重重地叹一口气,整个人趴在横躺的马卡龙身上。 「饶了我吧~」 听到我的哭诉,马卡龙用看似困扰的眼神瞄我一眼。此时,换和花问「你在做什么?」的声音传来,把我吓了一跳,立刻起身。 「不,没什么。」 看到哥哥竟然在深夜时分趴在狗身上发牢骚,妹妹会露出奇怪的眼光也是理所当然。我慌忙地摇头否认说:「既然你浴室用完了,换我去洗澡。」然后火速逃离现场。真是的,不管哪一边都很麻烦,我根本已经走投无路。 洗完澡后,我传讯息给深町,重申我不当司仪、不去派对的立场,但她没有回应。深町是女性,基本上口才比较好,我没自信能在电话中说服她,只好怀著满腹焦虑先行就寝。 第二天,三人一如往常地共进早餐后,和花跟犀川先生到店里进行准备,我则熟练地做著家事。我查看过冰箱,正打算下午要出门购物时,忽然想起「客人」的事。 犀川先生只提到今天「客人」会来,不确定对方何时会出现,要是到时我人不在就麻烦了。我只好放弃原定计画,改成明天再去购物。 当我正就现有食材构思菜色时,家里的电铃响了。我回过神来看向时钟,时间已超过九点,感觉上不像「客人」会来的时间,猜想应该是送货员之类的。我走到玄关,穿上放在水泥地板上的庭院用木屐后,透过拉门的雾玻璃发现外头的人影似乎是一名女性。 既然不是送货员,会是附近的人吗?一拉开拉门,眼前的人出乎我的预料。 「……」 那位女子个子高挑、容貌姣好,纤细的身躯看似柔软,有著修长的手脚和颈子,一头乌黑长发整齐绑成一束,身上穿的看似高中制服,但我不记得有什么女高中生要来访。她见我一脸莫名其妙,便深深鞠躬行礼。 「那个……突然造访真是抱歉,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请问你是哪位?」 我很乐意跟美女高中生讲话,不过还是想弄清楚对方的真实身分,或许是新的推销手法也不一定。如果是的话,请犀川先生出面比较快解决,毕竟大部分的人光看到他,就会觉得大事不妙而逃跑。 「真不好意思。」对方听我的语气透著些许怀疑,就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并报上名字。「敝姓鱼谷,我听说这里是……一间名为凑医院的诊所……可是已经变成别的店……我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府上挂著『凑』的门牌,所以想请问医生是否住这里……」 自称鱼谷的女高中生一脸愁容地向我解释,我听了在心中倒抽一口气。她该不会就是犀川先生预知的「客人」吧?由于「客人」大多是年长者,我便单方面认定不会是女高中生来访。我一边为此反省,一边回答问题刺探她的来意。 「我们家以前的确是名为凑医院的诊所,但在十六年前就歇业了。」 「咦……是这样吗?那么,医生已经去世了吗……」 鱼谷小姐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医生是否健在,我则满心困扰地摇摇头。 「不,他身体不适,正在疗养。你是希望请他看诊吗?」 看来年轻又健康的鱼谷小姐绝不是来这里就医的,这一点我很清楚。面对我的询问,鱼谷小姐摇摇头。从她凝重的表情,很明显能预见她将会说出麻烦的事。 之前的「客人」只是为了道谢而来,但这次不一样。我有预感,也做好了觉悟。我注视著鱼谷小姐,她将原本朝下的视线抬起,深吸一口气说: 「我可以问您……一件奇怪的事吗?」 鱼谷小姐跟我正面相对,五官端正的脸庞让她凝重的表情更显沉痛。像这样拚命想向某人求助的眼神,我至今已看过很多次。 「什么事?」 我握紧拳头低声反问后,鱼谷小姐就把所谓「奇怪的事」给问出口。 「我听说这里的医生……能用特别的方法帮人延长寿命,请问是……真的吗?」 「……」 当鱼谷小姐说出「延长寿命」一词时,我能从她的表情感觉到她是抱著多大的希望前来。我轻轻叹息,正准备要回应鱼谷小姐的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您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呜!」 我吃惊地回过头,发现犀川先生不知何时站在水泥地板上。犀川先生现在应该是跟和花一起在店里准备,而且从店里无法得知家中玄关的状况。他大概是靠著非人的力量,察觉到鱼谷小姐的造访吧。 我移开身子,犀川先生就进入鱼谷小姐的视野。她看见犀川先生高大凶恶的模样,不禁小小地叫了一声。 「啊!」 对大部分的女高中生而言,犀川先生在视觉上实在太过震撼。见鱼谷小姐面露胆怯地用手遮住嘴巴,我说了声抱歉,并向她介绍犀川先生。 「他是我们家的……帮佣。」 如果别人介绍说犀川先生是家中帮佣,我应该会觉得难以置信,但鱼谷小姐似乎被其他事情占据整个心思,反而不以为意。她「喔……」了一声微微点头,自知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度而向犀川先生道歉,并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从跟我母亲同一间医院的病人那里听来的。在上个月过世的那一位生前曾告诉我……在鎌仓山有间凑医院,有位能帮人延长寿命的……延命医生……我的母亲已被医生宣告来日无多,但基于一些原因……不管怎样……我都希望她能……再活久一点……」 她还表示,即使觉得听起来很可疑,自己也只能姑且信之,便来到鎌仓想找看看是否真有一间凑医院。鱼谷小姐的表情让人看了也感同身受地心疼不已,我不禁在内心深深叹息。 我稍微往斜后方退一步,邀请鱼谷小姐进到屋里。 「请进。」 鱼谷小姐自己大概也是半信半疑吧,已有觉悟自己说了这番话后,会得到那是无稽之谈的否定。见我请她进屋,她倒抽一口气,用吃惊的表情看著我,直到我又重复一次「请进」,她才战战兢兢地跨过玄关门槛。 我带鱼谷小姐来到能透过缘廊眺望庭院的和室,跟她隔著矮桌面对面坐下。鱼谷小姐一脸紧张,看似拘谨地正襟危坐,并将背上的背包放下。 「你是高中生吗?」 始终低著头的她被我一问,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的……」 「不用上学吗?」 「因为今天有活动……下午才要上课。」 我接著问她几年级,她回答是三年级。就在此时,原本在厨房泡茶的犀川先生端著托盘出现了。 「请用。」 犀川先生在矮桌旁跪下,将抹茶碗跟装有数种小点心的盘子摆到桌上。鱼谷小姐没想到会端出抹茶,惊讶地盯著抹茶碗。 还是高中生的鱼谷小姐也许喝不惯抹茶吧。我体恤地问道:「不敢喝吗?」鱼谷小姐却摇摇头说: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不太懂喝的方法……」 「你不用在意,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觉得好喝就好了。」 虽然和花和犀川先生常泡抹茶给我喝,我却从没在意过喝法。鱼谷小姐因为我这么说而稍微放松心情,点头同意。她向犀川先生轻轻低头行礼后,伸手拿起抹茶碗。 喝了一口后,鱼谷小姐脸上顿时充满光辉。 「……真美味,一点也不苦。」 「是一保堂的北野之昔。」 「他说的是抹茶的名字。」 我想她应该听不懂犀川先生的说明,就补充一句,鱼谷小姐「哦」了一声点点头,用感动的语气表示,她从没想过抹茶竟然也有分种类。喝完抹茶后,她用带著好奇的眼神看向装有点心的盘子。 「这些都是……手工点心吗?」 「是奶油酥饼(shortbread)」、棉花糖(guimauve)和雪球(boule de neige)。」 「他说的是这些点心的名字。以前开诊所的地方已经改装成店面,现在由我妹妹在经营……」 「这么说来,那里的确有挂上点心铺的招牌。」 她拈起白色的球形饼乾──依犀川先生的说法,名字应该是雪球──吃了一口后,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这什么啊,真好吃!」 「你喜欢就好。」 她无意识地表现出像是女高中生该有的反应。看到不久前还表情僵硬的鱼谷小姐,似乎因此稍为缓解了紧绷的情绪,我也跟著松一口气。这让我想起以前和花曾说过,美味的甜点能带给人们幸福。 「那么,」我趁机切入正题。「为何鱼谷小姐无论如何都希望令堂能再活久一点呢?」 鱼谷小姐听到我要她说明理由,立刻绷紧脸部线条,双手在膝盖上握拳,以跪坐姿势将背脊挺直,开始说明: 「我一直……受到母亲许多帮助……我十岁时双亲离婚,从那时开始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并不擅长在外工作,却仍为了我而努力……我想就是因为她太努力才会病倒吧。毕竟我从小就一直学芭蕾……对她造成很大的经济负担……」 「芭蕾……是指跳舞吗?」 对这方面所知不多的我再次确认,鱼谷小姐稍微抬起脸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经鱼谷小姐这么一说,就觉得身材苗条、手脚和脖子也很细长的她,看起来真的很符合芭蕾舞者给人的印象。 「……去年,我在一场大型比赛中获得优胜,领到奖学金,所以春天时就要去国外留学……」 「真是了不起。」 虽然身为门外汉的我不太清楚,但或许鱼谷小姐其实是个名人呢。听到我说「请加油」,鱼谷小姐露出浅浅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母亲无论何时都很支持我……盼望我能活跃于世界上。所以,我也为了让母亲看到自己站在大舞台上的样子,一直努力到现在……可是,母亲突然病倒了……我一直希望她能恢复健康,无奈事与愿违……因此……我想让她至少能看到我明年的发表会。只是根据医院医生的说法,她实在撑不到那个时候……所以……拜托您……」 鱼谷小姐说完便低下头,似乎在啜泣,只见她纤细的肩膀不停颤抖。我已经充分了解她为何希望母亲活下去的理由,但所谓的延长寿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得跟她说明才行。 我知道这样会让鱼谷小姐感到困惑,但不说明事情就无法起头,所以只好开口: 「……我明白你的理由了……不过,事实恐怕跟你想的不一样。」 「……」 「你是听说有位医生能延长寿命才来的,但寿命本身就算延长,病仍然是治不好的,而且还需要付出代价。」 鱼谷小姐看似不懂我说的「代价」是什么意思,皱著眉头重复问道:「代价?」我正眼直视鱼谷小姐,以平静的语气解释。 「就是要有人把寿命分给令堂。」 「……」 「每个人的寿命长短都是固定的,因此,如果要延长一个人的寿命,就要有另一个人把自己的寿命分给他。总之,寿命不可能单方面延长。」 我说完后,鱼谷小姐两眼无神地看著我。看来她需要时间思考刚才的那些话,以及整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微微露出苦笑,继续说道。「请你好好考虑吧。」 我请犀川先生再去泡茶,当他点头起身时,鱼谷小姐忽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 「啊……不要紧的……我还要去上课……不走不行……」 鱼谷小姐往纤细手腕上的白色手表看了一眼,轻声向我告辞。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站起来,朝我和犀川先生低头行礼后走向玄关。我和犀川先生也跟在鱼谷小姐身后,穿上庭院用木屐一起走到外面。 在玄关前,鱼谷小姐转身对我再次行礼说:「我会考虑的。」接著,她看向站在我身后的犀川先生,浅浅一笑。 「非常谢谢您美味的茶跟点心。」 我本来还在烦恼是否要陪鱼谷小姐走到公车站,不过她不是走夜路,也需要一个人好好思考,我就选择目送她离去。我打开门,看著鱼谷小姐走下小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鱼谷小姐还会来吗?她会把这些当作无稽之谈,从此不再出现吗?我个人希望是后者,但强烈的预感告诉我事情不会就此结束。我回过头问犀川先生:「你觉得会怎样?」他给了「我不知道」的答案。 虽然犀川先生这种时候总说不知道,但我怀疑他根本完全知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犀川先生应该都知道吧?我注视著那双跟面无表情的脸庞很相配的晦暗双眼,对他说:「我们进屋去吧。」 鱼谷小姐跟之前的「客人」不一样。对我而言,紧抓最后一丝希望而来的「客人」只会造成负担,总是让我心情郁闷。 「哥。」 「……」 「哥,没听到我在叫你啊!」 我没发觉和花在叫我,被她拍了肩膀才终于回过神来。和花充满担忧的脸映在我尚未对焦的双眼中,我用沙哑的声音回一声「喔」。 「还好吗?」 「还好。什么事?」 我一问和花有什么事,她就愣住了。她刚才应该有说过,只是我完全不记得内容,恐怕之前都只是随口答腔吧。 「我刚刚讲过了……今天江崎先生会来。」 「……他来做什么?」 「就是商量结婚蛋糕的事啊。这个我也说过了吧?」 和花满脸困扰地说完,将擦完的盘子放回餐具架上。今天虽然是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和花跟犀川先生却仍在平常的时间吃早餐,反而是我因为迟迟无法入眠,结果起床晚了,醒来时他们两人都已经不在厨房。 我将和花准备的早餐重新加热,吃到一半时和花从店里回来找我。我虽然有答腔,却完全没把话听进去,甚至连筷子也没动。我边自我反省边喝著味增汤,并将荷包蛋放在白饭上,淋上酱油一起搅拌。 「所以,你午餐可以准备四人份吗?」 「好。」 我在白饭上将荷包蛋切开,大口吃著跟蛋黄搅在一起而变黄的饭。接著,我将碗中剩下的饭一半放进嘴里,仔细咀嚼,一面思考著怎么做四人份的午餐。既然昨天吃乌龙面,今天换盖饭好了。冷冻库里有牛肉片,可以拿来做牛肉盖饭……想到这里时,我才惊觉一个重大的事实。 「噗啊!」 「哎呀,怎么了?哥?」 我忍不住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和花吓得大叫,我却连句抱歉都没办法说,只能赶快拿起茶杯喝口茶,好把卡在喉咙的饭给吞下去。我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茶,好不容易恢复呼吸顺畅后,向正拿著抹布擦桌子的和花再次确认。 「等、等一下……你说四人份,是指江崎先生也会一起吃吗?」 「当然是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帮哥哥收拾残局的和花如此答道,脸上透出怀疑之色。我自觉到这是自己的错,便用「是吗?」含糊带过,缩起身子。接著,和花丢下一句「拜托你啰」就回去店里。 独自留下的我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江崎光是来就已经让事情够复杂了,居然还要一起吃午餐。我竟得在这个有名的法国料理厨师面前,端上自己做的料理! 从星期一开始,我满脑子都是鱼谷小姐的事,现在突然被丢了这个难题。不论我是否愿意,都必须把脑中的开关给切换过来才行。 能端给江崎吃的料理,凭我是不可能想得出来的。我原本就没有正式学过料理,都是看别人做再模仿。我边动脑边迅速吃完剩下的饭,跑去冰箱查看。 「……不行,什么都没有。」 虽然有想过要用冷冻库的牛肉片,但我没有勇气将外行人做的牛肉盖饭端给法国料理的厨师吃。可是我也没看到其他像样的食材,只好关上冰箱看向时钟。因为今天起得晚的缘故,现在时间已将近十点。 这种时候,我们家所在的位置就变得非常不利。位在幽静又地势高的住宅区中,意味著生活会极为不便,没办法抱著「去买个东西吧」的轻松心情就能出门。要到最近的超市得坐十五分钟的公车,而且公车一小时又只有几班,不管怎样都很花时间。 就算现在马上出门,回来最快也要超过十一点了,再加上准备的时间…… 「不行!」 不但时间上绝对来不及,我也想不出要做什么。如果不事先想好再出门,结果一定会在超市里绕来绕去,一不小心就拖过中午。 伤脑筋,真伤脑筋……我在厨房来回踱步时,突然传来一声「请问」。那个声音既不属于和花,也不属于犀川先生,虽然陌生但我记得曾听过,而且的确是会让我吃惊的人。 「!」 我一回头,见到江崎就站在眼前,吓得稍微弹跳起来。虽然有听说江崎要来,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冷不防地出现。 「抱歉……」今天也一样打扮整洁的江崎,看我被吓到连忙道歉。「把您吓到了……我本来想从玄关进来,不过和花……小姐说从这里就可以。还有,这些是要给您的……」 「咦……」 「我想说应该能拿来当午餐,带了这些过来。」 江崎说了声「请」,把手上的大纸袋放在厨房餐桌上。我好奇是什么,往里面一看,纸袋里放著几个保存容器,各自装著不同的料理。我恍然大悟,再次看向江崎。 「这些都是江崎先生你做的……?」 「是的,我是拿家中现有材料凑合出来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因为我等一下还有事情要讨论,可以请您中午再拿出来吗?」 「我知道了,谢谢你。」 对于正在烦恼中午要吃什么的我而言,实在太值得感谢了。我郑重向他道谢,目送他往店里走去。等走廊另一头的门关上,我赶紧将保存容器从纸袋里拿出来。 「……」 江崎说是用现有材料凑合出来的,是真的吗?看起来像主菜的,是番茄炖鸡肉配上北非小米饭,除此之外还有酪梨虾肉沙拉、菜豆法式咸派、醋拌章鱼,而且一打开纸袋就闻到刚烤好的面包香味。 「……」 打算拿冷冻库的牛肉片将就做出牛肉盖饭的我和江崎之间,有著天与地以上的差别。虽然被迫正视了彼此的差距,心情十分震惊,不过我们的立足点本来就不同。对方是专业人士不说,更是兼具知名度和好厨艺的厨师。 反正他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的对手,所以没必要觉得自己矮人一截──即使我理智上这么想,依旧无法控制内心的郁闷逐渐扩大。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嫉妒吗?我嫉妒江崎?不可能吧! 总之,无论对方是多么完美的男人,我还是会想鸡蛋里挑骨头。只要是想跟和花交往的家伙,不管谁来都一样。 「哇!好棒喔!哥,你摆盘摆得很漂亮呢!」 中午一到,我就把江崎带来的料理装好盘,然后到店里去叫那三个人回来吃饭。 「我什么都没做。」我对看到桌子就叫嚷起来的和花说。「这些料理是江崎先生做好带来的。」 我唯一做的,就是动员家里所有的盘子,尽自己的能力将料理摆盘而已。在专家眼里看来,这应该只是骗小孩的程度吧,不过跟和花面对面坐下的江崎,倒是说出了能得满分一百分的感想。 「外表比味道更重要喔,能将料理摆得看来如此美味,我真的很高兴。这样子我做菜也值得了。」 笑容满面地这么说的江崎,真是个无懈可击的男人。面包似乎也是江崎做的,难怪会有如此可口的香气。江崎的料理不只是时髦,每一道也都很美味。 原来如此,我同意深町所说的,他的确是个前途有望的新人厨师。即使心情有点复杂,不过想到至少不必让江崎吃我做的料理,还是让我松了口气。 「……」 本来还在跟和花讲话的江崎突然陷入沉默,我往旁边一看,发现他正以错愕的表情看著犀川先生。让江崎如此目不转睛的,正是犀川先生用辣椒粉把食物全部染红的例行仪式。 这也难怪江崎会感到错愕,就算他本业是厨师,要做这些料理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和精力。不过,一旦被染成辣椒粉的颜色,所有心血也就跟著白费。因为我抱著怜悯的心情一直看著江崎,让和花也注意到江崎哑口无言的模样,连忙向他道歉。 「抱歉喔,江崎先生。犀川先生是个东西不辣就吃不下去的人……」 「不,没关系,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犀川先生不懂和花为何跟江崎道歉,一头雾水地问道。和花摇头说「没有啦」,江崎也同样摇头说「请不用在意」并移开视线。江崎看似有苦难言、心情复杂的侧脸,让我看了不禁失笑。 犀川先生,干得好──我有这种心情,应该是出于对江崎无谓的嫉妒吧。可是,对没有缺点──别说缺点了,根本全是优点──的江崎感到幸灾乐祸,果然让我受到天罚。 「话说回来……」江崎看著我,突然劈头问道:「司仪是由您担任吧?」 「!」 为何江崎知道这件事?而且,为何会用「是由您担任吧」这种肯定的语气询问?我觉得一头雾水,正要反问时,换成和花对这话题紧追不舍。 「你说我哥要当司仪是怎么回事?」 「呃,就是这次的婚礼啊。我跟jardins的原田先生谈到搬入蛋糕的时间以及跟当天料理有关的事情时,他提起新郎有组乐团要唱歌,我们就聊到要由谁来主持。结果……出现你哥的名字。」 江崎这番话我听著听著,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讲到一半也察觉到这是个尴尬的话题,一直偷偷观察我的反应。 「是真的吗?」 和花担心地问道,我马上用力摇头。 「深町的确提过这件事,不过我说不可能就拒绝了。」 只不过,我的拒绝还没得到深町的认同。在她说了「那就麻烦啦」之后,我只有传讯息说我不要当司仪,没有直接跟她联络。事实上,本来应该早点采取行动的我,因为满脑子都是「客人」的事,就把这件事给搁置了。 在这段期间里,深町已经把护城河填平了吗?如果她已经对店家声称司仪是我,很可能在联络别处时也把这一点当成确定事项。可恶,深町那家伙……我不禁怒火中烧,和花则是歪著头看向我说: 「说得也是,哥怎么可能当司仪嘛……啊,不过,你倒是满会控管的。」 「你在说什么啊?」 「再说,哥如果不做的话,津守哥又会跑出来啰?」 「……」 真不愧是我妹,连津守的行动都能预测……不过,现在可不是为这点感动的时候。既然都让和花操心了,我更不可能接下司仪的任务。但是再这样耽搁下去,深町一定会不由分说地硬要我接受。我必须要找到深町,声明自己绝对不当司仪才行。 暗自下定决心的我把这顿豪华午餐吃完后,将善后工作一手揽下,让那三人回到店里。因为摆盘时太讲究,结果洗了比平常更多的盘子。洗完后,我利用休息片刻的空档拨打深町的手机。 虽然透过电话交谈会让我居于劣势,但如今也顾不了这么多。我本来打算等深町接起电话,要叫她赶快请专业的司仪,但严阵以待的结果却是语音信箱。我只好无奈地留下讯息,要她马上回电。 深町跟津守不同,不是从事那种长时间无法停手的工作,但她依然没有联络。没有立即回电是故意的吗?我觉得奇怪,一直盯著始终不响的手机,就这样到了黄昏时分。 秋天的太阳很早下山,三点过后家中就变暗。我们住的日式老屋不像现代住家的格局那么开放,到了五点必须点灯才能做事。 我站在被白色灯光照亮的厨房里,脑袋又开始转个不停。 「真是的……」 在我为深町没联络一事陷入焦虑时,不知不觉到了黄昏。一想到要先准备晚饭,我才猛然回神。既然江崎还在店里,那表示…… 「他也要在这里吃晚餐吗……」 江崎带来的东西已经全吃完了,所以晚餐非得由我来做不可。在中午那样的料理之后,实在没有我能端出来的东西。 我呆站在冰箱前,突然听到和花叫了一声「哥」,连忙回过头来。 「……什么事?」 该不会是江崎要回去了,所以来打个招呼?我抱著期待看向和花,见到江崎站在她身后。和花露出有些歉疚的表情,问我晚餐准备了没。 「不,现在才开始要做……」 「那就好,我可以跟江崎先生出去吗?」 什么?如果是这样,要吃晚餐的人只剩我和犀川先生,我就不用再烦恼菜色。虽然因此松了口气,但和花和江崎两人单独出去却让我很在意。江崎也很敏锐,立刻察觉到我微妙的表情变化。 「我们都认识的人在茅之崎开了家店。今天我偶然接到他的电话时,说到自已在和花小姐店里,他就说不然大家来聚聚好了。我会尽早送她回来,不会拖到太晚。」 「是吗?如果是跟江崎先生一起的话,我就放心了。」 如果只因为我自私的想法,而让有如好青年范本的江崎得处处顾虑我的话,实在难为他了。再说妹妹都已二十八岁,还干涉她的行动也很怪。我于是秉持著理性,低头行礼说:「那就拜托你。」 和花换了衣服跟江崎出门后,我问犀川先生晚上要吃什么。听到犀川先生的回答还是一如往常的「什么都行」,我乾笑著打开冰箱的门。 两人份跟三人份的晚餐其实没多大差别,但光是少一个人,就让我产生想简单做做就好的苟且心态。于是我决定做义大利面,并拿出洋葱、青椒和香肠。当我为了煮面而加热锅子,正开始切蔬菜时,突然听到玄关传来深町喊「你们好啊~」的声音。 「!」 从白天就一直等电话的我,没多想就拿著菜刀冲向玄关。我朝脱完鞋子走上来的深町喊了一声「喂」,结果被皱起眉头的深町骂道: 「搞什么!很危险耶!」 「呃……」 「菜刀!」 我没注意到自己正拿著菜刀指著深町,赶紧说了声「抱歉」把菜刀放下。深町明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却还夸张地说:「好可怕喔~」并抢在我前面来到厨房。 我走在她身后,逼问她为什么不回电。 「我有留话叫你赶快联络我吧,连信也寄了。」 「当时我正在外头嘛,现在人不就来了吗?晚餐吃啥?」 「番茄义大利面。」 「给我大盘的喔。」 每次都这样。我眯起眼看著厚脸皮地讨晚餐吃的深町,将菜刀放回砧板上,再把要煮的义大利面加量。深町从冰箱拿出麦茶,倒进玻璃杯里,我则边切剩下的洋葱,边跟她确认司仪的事。 「你好像跟举办派对的餐厅说我是司仪,对吧?」 「果然是这件事吗?你怎么知道的?」 「从江崎那里听来的。」 深町拉了椅子坐下,反问我江崎有没有来,我答说今天店里是公休日,所以和花跟江崎一整天都在讨论结婚蛋糕的事。 「呵,他们还在店里吗?」 「没有,刚才两人一起出去了,好像是有熟人在茅之崎开店……怎么?」 「难怪你会一脸不爽。」 看深町促狭一笑,我大声否认:「才不是!」这时锅中的热水沸腾,我先洒了盐再丢进义大利面。 「让我不爽的是擅自主导事情进行的你。」 「我说『麻烦你啦』时,你不是回我『喔』吗?」 「我只是单纯答腔而已,所以才传讯息给你啊。」 看到深町明知故犯还模糊焦点,我不禁烦躁起来。 我把青椒切成细丝,在香肠上切出刻痕。把罐装蘑菇的水分倒掉后,加热平底锅,放入等量的奶油和橄榄油,用来炒蔬菜和香肠。在略为翻炒后,就加入大量番茄酱。 番茄义大利面美味的秘诀在于番茄酱的量,不需要用白酒或法式清汤提味。如果在用量上小气,味道会变得不上不下,我以要把整瓶用光的气势往平底锅里猛倒番茄酱,再适当翻炒以免烧焦。 接著放进煮好的义大利面,用一种自己好似咖啡厅老板的心情把面条拌匀。此时犀川先生刚好也收完衣服回来。 「深町小姐,您来了啊。」 「你好~」 我先用犀川先生准备的盘子装了一大盘义大利面,端给一直嚷著肚子饿的深町,接著盛好犀川先生的份,对他说:「请用。」 「听好了。」我郑重地向深町声明。「我绝对不当什么司仪。」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个头啦!」 即使因为津守而扯进这件事,我还是不想参加派对。这件事我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深町应该也知道我拒绝出席的理由,却还是一直硬凹我当司仪,真不知道她到底有何居心。 「反正我本来就……」 不打算参加派对──正当我要再次强调时,突然传来某个声音。 「司仪是指什么?」 原本皱著眉头、瞪著深町的我,因这出乎预料的声音而僵住了。不只是我,本来一脸不服气地边看著我边吃义大利面的深町,也不禁瞪大双眼,呆若木鸡。 为何我们都这么惊恐,是因为此时传来的正是津守的声音。津守擅自闯进我家原本是家常便饭,所以就算他突然出现,我也只会觉得「又来了」,不至于被他吓到。不过,这次时机太不凑巧。总之,司仪的事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对他瞭若指掌,不用想也知道事情一定会变得很糟糕。 「怎、怎么来了?不是说过要按电铃吗?」 「对、对啊,在这种时间,会吓到人耶!」 深町也不想跟津守扯上关系,跟我一样用顾左右而言他的口气想改变话题。津守打量著不肯正面回答的我们,绕过桌子在犀川先生对面坐下。 「所谓的司仪……是指这次婚礼派对的司仪吗?」 「你在说什么啊?」 「是啊,津守。你也该差不多一点,别再随便答应别人了,自己都忙到快回不了家还当什么总召。如果不是我听西村提起,跑来拜托凑帮忙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你什么时候拜托了啊?根本是硬塞给我的吧?」 其实津守只要从司仪一词联想,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不能承认。津守先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拚命要转移话题的我们,然后将视线转向坐在他面前的犀川先生。 我们认识很久了,津守知道他再怎么问,我们也只会左闪右躲、绝不松口。但他聪明得很,决定朝防备较松散的地方进攻。 「犀川先生,他们在谈的是派对司仪的事吗?」 「应该是。」 「!」 如果是和花,还会看气氛配合我们说话,可是对犀川先生就无法这么要求。从犀川先生的角度来看,别人提问、知道就答,是很自然的反应。听到犀川先生这么乾脆承认,我跟深町都用错愕的眼神看向他。 「原来如此……」如愿得到答案的津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要让派对顺利进行的话,司仪的确是必要的。我知道了,就由我来吧!」 「……」 「……」 不知道津守是否能想像,当他拍著胸脯彷佛说「交给我」时,我跟深町究竟是以何种表情看著他。总之就是「真无奈、真无力、真无言」三部曲。我猜,津守恐怕就是用这种态度对著角田和西村宣告他要当婚礼的总召。 当我想著要如何说服津守而出神之际,高中时代的往事又从记忆深处朦胧浮现。我跟津守是在高中网球社相遇的,当初我只因国中时有打网球就加入了网球社,由于社团人数少,活动时都男女混合,也因此跟深町结识。 第一次见到津守时,他对我而言是个遥不可及、闪耀无比的人物。他不但出身名门,个子很高且身材结实;带有古风的独特长相虽然褒贬两极,却也算得上是型男。而且,他头脑聪明、反应灵活、能言善道,最重要的是充满自信与力量。 二、三年级的学长姊对津守的表现都十分满意。除了学长姊外,连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我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人,难免会抱有某种情结,认为就算我们在同一个社团,像我这种人也不可能跟他交好,毕竟一切都相差太多了。正所谓羡慕的反面就是嫉妒,如果对某人抱持如此复杂的心情,绝不可能跟对方成为朋友。 不过,进入社团大约一个月后,我开始了解到津守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尤其他不管从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看,都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对于当时正值半大不小的青少年阶段的我而言,行动前从不考虑个人得失的他,是个心思纯粹、值得尊敬的人。 这个人或许还不错──我抱著这个念头,跟津守慢慢混熟,等到暑假结束时,我们已经完全变成朋友。虽然等到真正熟识后,我才知道津守原来是个麻烦人物……不过即使知道,也已经太迟了。 现在回想起来,心思纯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呜……」 当我沉浸在走马灯般环绕脑海的高中回忆时,突然被人从对面踢一下胫骨。踢我的人正是深町。我心想:「你到底在干嘛?」愤慨地看向她,只见她臭著一张脸对我使眼色,彷佛在命令我:「快想点办法啊!」看出她的意思后,我重重地叹一口气。 津守的愚蠢行径──以此断言似乎有点轻率,但对我和深町来说,大致是如此没错──总是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这一点从高中时代就不曾改变。至于深町爱命令我这一点也一样。 「等一下,津守,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我很习惯也很擅长在众人面前说话。再说找场地的事都交给你处理,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就让我负起身为总召的责任,担任司仪吧!」 「不,我都说等一下了!」 津守的确擅长在别人面前说话,但缺点是会得意忘形地讲太多,到时搞不好会从头到尾都是津守在唱独脚戏。我跟深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坚持不让他担任司仪。 如果婚礼派对的主角,是跟津守任职医院有关的陌生人,我大概只会有「新人应该很辛苦吧」的感想,不过我跟角田和西村都算认识,所以无法作壁上观。一想起之前我就是因为太好说话,才会接下找场地的任务,脑里浮现的净是讨厌的结果。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在明知事情会变得一团糟的情况下,还选择袖手旁观。 「你有可能临时无法出席不是吗?像你这样的人还是免了吧。」 「不要紧啦,我星期日一定会先请好假。」 「如果有病人需要急救呢?」 「不用担心,我会拜托后辈。」 「如果没办法呢?」 「那就拜托同事。」 津守应该是真的觉得对我不好意思,毕竟他是个教养良好、本性单纯,而且还很顽固的人。已经词穷的我偷瞄深町,发现她眉头微蹙,从那表情彷佛能听见她内心低语著「真没用」,让我看了也不禁皱眉。 「津守。」深町放下叉子对津守说道:「关于司仪,凑说他想当,你就让给他吧。」 「!」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我不是说了绝对不当吗?我正想要回嘴,就被津守听似吃惊的声音给打断。 「是这样吗?」 「不……」 「凑说他很久没看到网球社的同伴,也想让大家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原来如此。」 「不对……」 「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机会很少吧?岛津跟宋也说要来。」 「是啊,的确是个好机会呢。」 不、不对……我想否认,却老是被打断,结果让深町靠她捏造的理由说服了津守。津守是个女性至上主义者,比起我,他更尊重深町的意见。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绝不可能说「想让大家看看现在的自己」或是「想当司仪」之类的话,但津守不知为何竟然相信了。 「我知道了,那就让给凑吧,要好好干喔。」 「……」 你到底想怎样啊?我满怀怨恨地看向深町,她却避开我的视线,彷佛事不关己地吸著面条。虽然很想大叫「别开玩笑」,但津守好不容易才安分下来,我也不想去捅马蜂窝自找麻烦。看来只能等津守不在时,再向深町声明我绝不接受这个任务。 我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正陷入新的忧郁时,津守却── 「喔,这不是番茄义大利面吗?看起来好好吃。凑,你也做给我吃嘛,要大盘的!」 还敢说要大盘的!我们家不是咖啡厅,我也不是你们的妈!给我差不多一点──即使撂下这番狠话,结果我还是做了。这样只会把对方的胃口养得更大吧……我再次深切反省。 津守很难得会在傍晚出现。一问他原因,他就一脸不情愿地说,因为他明天要出席学会却毫无准备,被上司发现后叫他回去。 「不要紧吧?」 「总会有办法的。」 「当津守的上司真辛苦啊,我绝对不要你这种部下。」 深町吃完义大利面后,把握这对她有利的好机会,开始谈起婚礼派对的流程表。本来我会以「这不关我的事」为由悍然拒绝,可是在津守面前,就得彻底装出我是司仪的样子。真是老谋深算……我心有不甘地想著,听深町说道:「典礼是九点半开始,十一点时会离开教堂,往餐厅移动。十二点时派对应该就能开始,是采站著吃的方式。我想一开始就来切结婚蛋糕,分给所有宾客吃。」 「说到宾客,有五十个人要参加耶,要做那么大的蛋糕吗?」 「每个人大概只能分到一口吧。不过为了怕不够分,和花说她会另外准备花色小蛋糕之类的东西。」 「切完蛋糕后,由角田的乐团表演。他一定会被人灌得醉醺醺的,所以在他喝醉之前先解决这件事吧。」 「你知道角田有在搞乐团吗?」 「我有稍微耳闻啦,只是没想到凭他那张脸居然会唱歌。」 「再来是西村的同事要表演魔术,好像会用到鸽子。」 「还真有模有样呢。」 「鸽子是那个人自己养的吗?」 「之后是小马的致词,应该会拖很长吧,要有觉悟喔。」 「要注意别让他喝太多,那个人只要一喝醉,就会说个没完。」 「他就算没醉也会说个没完啊。」 深町负责说明,我跟津守则不时插话。我们三个人已经很久没像这样交谈,让我内心某处有些亢奋。或许是想起以前快乐的时光,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吧。 不仅抱著不能对人说的秘密,父亲在祖父死后的状况也渐趋恶化,让刚上高中的我变得很阴沉。虽然大概会被取笑「你现在还是很阴沉啊」,不过那时又正值青春期,因此我真的活得十分消极。即使有和花这唯一的救赎,却没有要为了她而振作起来的打算,或许当时的我已经坏掉了吧。 我当时也没有可称之为「朋友」的对象,没多想就去念了那所高中,结果遇到的人都是前所未见的类型。我在感到震慑之余,也觉得自己一点一滴地改变了。升上高二后,父亲终于还是失踪,当时我也曾受到津守跟深町许多帮助。 那时,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受到朋友帮助,有种想哭的冲动。既然这错觉将我带回充满青春回忆的高中时代,也难怪我心中会产生幸福的感觉。 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懂得有所区分(即使有很多地方还很难说),所以也很清楚错觉终究不过是错觉。 「就照这样进行吧。我会对照时间做成表格,用电子邮件寄给你。那就拜托你啰。」 深町说完,我点了点头,唯有眼神还是再次强调:「你应该知道吧?」虽然津守在场时我会配合演出,但仍然没有当司仪的打算。就算我如此强烈的诉求遭到深町有意无意的忽视,我还是下定决心之后一定要叫她接受。 津守吃完义大利面,便一脸满足地横躺在和室地板上。我看到他这副模样,就催促他赶快回去。听我说「你还要做参加学会的准备吧」,他只好一脸不甘愿地回去了,看来多少还是有点自觉。后来深町也说要搭津守的车,两人便一起回去,结果家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把他们送到门外后,我回到屋内发现犀川先生正在帮我洗碗。我说换我来洗,他说快洗完了而拒绝我。 「那我去放洗澡水……」 「我弄完了。」 「这样啊。」 「深町小姐跟津守先生一来,家里就会很热闹呢。」 因为犀川先生鲜少主动发言,我觉得很新鲜地问他:「会吵吗?」 「不会。」他摇了摇头。「柚琉先生看起来很高兴,我觉得很好。」 虽然「看起来很高兴」这一点应该是他眼花了,但我能推敲出犀川先生想表达的意思。毕竟在鱼谷小姐造访之后,我一直都为此烦恼,所以,这算是犀川先生以他的方式所表达的关心吧。 我对此有些意外,困惑地看著犀川先生,直到他把最后的碗洗完并放进沥水架,再关上水龙头为止。 「柚琉先生。」犀川先生将弄湿的手擦乾后看向我,叫一声我的名字。「我知道您很在意重吾先生的话,但还是不要太勉强比较好。」 「……」 他那彷佛看透我内心的话语,让我心悸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见我表情僵硬,说完「我去店里一下」就离开,留下我一人呆站在原地,思考著犀川先生所说的话。 犀川先生口中的「重吾先生」,正是我失踪的父亲。重吾先生的话……也就是父亲对我说的话,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犀川先生也常跟著我一起听,因此自然知道我一直受到那些话语束缚。 可是,我从没想过犀川先生会叫我不要勉强。难道我的样子已经不对劲到这种地步吗?这大概是因为除了鱼谷小姐的事情外,还有婚礼派对司仪的事,以及江崎跟和花的事,让我总是担心个没完的关系吧。 隔天是星期四,虽然并非假日,点心铺minato依旧生意兴隆,人潮甚至媲美周末,让我不得不去帮忙和花跟犀川先生。就在我全力应付客人之际,不知不觉间就忙到晚上六点半的打烊时间。见来客人潮终于散去,我便拿下门帘,挂上打烊的牌子。 接下来只要等剩下的客人吃完就行了。我去帮和花收拾善后,在厨房里清洗东西时,犀川先生说要把招牌收进来而离开。在停车场前放有一个用来表示营业中的小招牌,犀川先生就是要把它拿进来。但他出去没多久又折返回来,朝我叫了声「柚琉先生」。 「什么事?」 「我看到鱼谷小姐。」 犀川先生说出的名字让我大吃一惊地关上水龙头,匆忙地把手擦乾,跑到座位区便看到鱼谷小姐站在门口。 「您好。」 她见我一脸疑惑就先打了招呼,并表示这次是来造访点心铺minato。 「之前吃到的点心真的很美味,所以想来店里吃些甜点……不过来得太晚了……看到点心铺营业至六点半,觉得有点可惜……」 鱼谷小姐说到这里,看向站在我身后的犀川先生。应该是犀川先生请她进来的吧。我也不想因为打烊而赶鱼谷小姐回去,就请她在空位坐下,然后回厨房找和花。 「和花,不好意思,有认识的人来了,想弄点东西给她吃,可以吗?」 「哥认识的人?当然可以啦。啊……可是蛋糕已经没了,如果是其他东西,或许还能想点办法。做什么好呢?」 「我去问看看。」 取得和花的同意后,我回到座位区,问鱼谷小姐要吃什么。鱼谷小姐看似不好意思地问道:「真的可以吗?」我便回答除了蛋糕以外的应该可以。当她打开我送上的菜单,一看到上头的照片,脸上就洋溢著幸福。 「哇……每个看起来都好美味哦……」 菜单是采相簿式的,每一道餐点都有附上照片。那是对摄影有兴趣的深町拍摄的,每张都拍得让人食指大动。 「决定了。」鱼谷把菜单全部看完后说。「我要点特制圣代。」 特制圣代的确是值得一尝。我要她稍等一下,然后去厨房拜托和花。因为圣代不能缺少犀川先生的冰淇淋,他二话不说地停下手边的打扫工作,打开冷冻库准备冰淇淋,和花则开始准备水果和其他材料。 趁他们俩在制作圣代的空档,我思考一下鱼谷小姐前来的理由。我不觉得她只是想来吃和花的甜点,应该是对我之前的话想出了答案吧。 原本正低头沉思的我,一听到犀川先生说做好了,就回过神来抬起头,把圣代放上托盘端去座位区。 「让你久等。」 鱼谷小姐独坐在位子上,神情原本有些紧张,不过一看到圣代立刻变了个人。 「看起来好好吃喔!」她双眼发亮,发出跟普通女高中生没两样的尖叫声。「讨厌啦,这也太棒了吧!」 「今天的水果是洋梨,使用le lectier france两个品种。冰淇淋则是香草口味,十分美味,请吃看看吧。」 我以简单的说明向鱼谷小姐推荐后,她立刻拿起汤匙吃了起来。她尝一口冰淇淋后,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好吃!真好吃!我从没吃过这样的冰淇淋呢!」 「谢谢。」 鱼谷小姐心中想必是充满不安吧,能让她露出开心的表情,我也很高兴。不过,她一定压根儿没想到让她惊叹连连的冰淇淋,其实是犀川先生做的。 我留下一句「请慢慢享用」,拿起托盘回到厨房。本想趁鱼谷小姐回去前把洗到一半的盘子洗完,没料到在穿过门帘时── 「啊!」 「哇!」 我差点撞上门帘另一边的和花,两人吓得同时叫出来。我正想问她到底在干什么,一看到她尴尬的表情马上明白了。她刚刚一定是在意鱼谷小姐,所以往座位区偷看。 「因为……」 见我微微皱眉,和花往厨房方向后退,开始找理由解释。 「我没想到哥会认识那么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有点惊讶。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有很多原因啦……」 「……所谓的『很多』是指?」 「就是很多啦。」 「……她很年轻吧?」 就算不跟我确认,和花也能从鱼谷小姐身上的制服看出她是个女高中生。我感觉她语带责备,不禁板起脸孔。 之前鱼谷小姐来家里拜访时,和花刚好在店里做准备工作,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更不知道鱼谷小姐是「客人」。和花对「客人」抱持很复杂的心情,因此我也不会特地对她提起「客人」来访的事。 虽然我决定就这样相应不理,可是,和花那副依旧充满好奇的表情,让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基于长年身为「兄长」的经验,我对女人的习性也有大致的了解。 「不要对深町说喔。」 「咦?喔,嗯……那种事我才不会说呢~我说不会说,不会说的~」 否认这么多次显然有问题。她明明很想打电话给深町,叽哩呱啦地说些有的没的,居然还对我保证不会说,真的很可疑。想到这里,我不禁在心中叹气。 当最后的客人付完钱离开时,鱼谷小姐刚好也吃完圣代要来结帐。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收她钱,跟她说不付也无妨。 「可是……」 「好吃吗?」 我问她对味道的感想,鱼谷小姐露出笑容用力点头。她先向我低头行礼,说了「多谢招待」,接著对隔著门帘往外偷窥的和花说: 「店都打烊了,我还说那种任性的话,真不好意思。圣代非常美味,谢谢你们。」 「啊,不会,这没什么,请你还要再来喔。」 见到和花急忙跑出来回应,鱼谷小姐满脸欣喜地回了句「好的」,然后又行了礼才告辞。我表示要送她一程,也跟著她一起出去。外头天色已黑,我表示就送她到公车站,两人并肩走下马路。 走到设在市区道路旁的公车站大约五分钟,我们很快就看到候车处的指示牌。这条市区道路很窄,宽度仅勉强容两辆公车交错而过,不过公车站旁有为候车者额外设置的空间,我们就站在那里,看著候车处的时刻表。 七点时段的公车每隔二十分钟就有一班,一共有三班。我正在想她应该搭得上四十几分的那一班时,鱼谷小姐突然开口叫住我。 「那个……」鱼谷小姐的声音夹杂些许紧张。我看向站在稍远处的她,发现她表情僵硬。「……关于之前……您说的话……」 「……嗯。」 我就知道鱼谷小姐果然不只是为了吃甜点而来,用力点了点头。之前我没注意到鱼谷小姐其实个子挺高的,她那双位置跟我差不多高的双眼,给人一种彷佛泪水随时会满溢而出的错觉。 「可以把我的……寿命,分给我母亲吗?」 「……」 我早有预感鱼谷小姐会这么说。到目前为止,每个抱著最后一丝希望而来的人,几乎都像她一样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鱼谷小姐用迫切的眼神望著我,我则静静地回望她。 纵使这是鱼谷小姐拚命思考后得出的答案,我也不能简单回一句「我知道了」就好。我明知这样会让鱼谷小姐更烦恼,还是要做自己最讨厌的再次确认。 「鱼谷小姐,你真的知道这样做所代表的意义吗?」 「是的。就算母亲的病不会治好,我也要把我的寿命分给她……让她能多活久一点……」 「的确。鱼谷小姐将你的寿命分给令堂多少,令堂就能再活多久。可是相对的,你的寿命会缩短。」 「没关系!只要能让母亲看到我的发表会……我愿意……」 「可是……」 我知道鱼谷小姐是抱著不惜牺牲自己的觉悟而来,不过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希望她了解这一点,但满脑子都是母亲的她似乎没有察觉,所以我必须告知她其中的风险才行。 「鱼谷小姐还年轻,也许认为自己的寿命还很长,分一点给母亲也无所谓。但事实上,没人知道你的寿命还剩多久。」 「……」 「有些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假设你转移一个月的寿命给令堂,万一你的寿命只剩一个月,那你就会因此丧命。再说……即使现在寿命还有剩,也许你将来仍会后悔。转移一个月的寿命给令堂,代表鱼谷小姐的生命也会确实减少。或许在这一个月里,会有对鱼谷小姐很重要……甚至比让母亲看发表会更重要的事情出现也说不定。」 我用平静慎重的语气,小心翼翼地为她说明,然后问道:「你了解吗?」只见鱼谷小姐目瞪口呆地捂住嘴巴,从表情得知她受到比上一次更大的冲击。对于带给她冲击一事,我感到歉疚,说了句「抱歉」深深低下头。 「对不起……」看到我这模样,鱼谷小姐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歉。「我……我……」她重复一次后低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我也一言不发。在默默伫立的我俩身旁,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不久后,鱼谷小姐的背后透出巨大光芒,那应该是公车的车灯。 「……公车来了。」 「……」 我的声音让鱼谷小姐猛然回神地看向背后。公车也察觉到我们,逐渐减速缓缓停下,接著打开车门。鱼谷小姐一脸困惑地看著我,我轻叹一口气,催她赶快上车。公车里还有其他乘客,可不能让公车延迟出发。鱼谷小姐也知道这一点,朝我深深一鞠躬后搭上公车。 门要关了,鱼谷小姐却没坐到座位上,而是一直站著看我。就算公车开动,她的视线也没有离开我身上。 「……」 当公车转弯,车尾灯光消失在黑暗里时,我大大地叹了口气,折返回去。我不后悔自己说了让鱼谷小姐更烦恼的话,甚至希望她能在仔细考虑后选择放弃。毕竟一时冲动的想法,并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好处。 鱼谷小姐还有身为芭蕾舞者的大好前程,希望她在考虑时能把自己摆在第一位。我怀著如此盼望走回店里,看到犀川先生站在停车场。 「犀川先生……」 既然招牌已经收进去,应该没事了才对。犀川先生人会在外面,应该是在担心我吧。我加快脚步向他走近,犀川先生面无表情地问: 「你们说了什么?」 「……她希望转移自己的生命……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结果又让她感到更困扰……」 「柚琉先生没有错。」 听犀川先生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我彷佛得到救赎,便露出微笑,然后回头眺望黑暗的夜路,把憋在腹部底层的气全都呼出来。 「接下来……就看鱼谷小姐怎么决定。」 如果她能打消念头就好了……我还是把这句真心话吞回去,对犀川先生说该回家了。鱼谷小姐从公车里注视我的那双眼,依旧历历在目、挥之不去。鱼谷小姐一定还没死心。这沉重的预感,让我脑中逐渐被灰色的忧郁所掩埋。 这股原本只是隐约感知的力量,是在祖父去世后……我八岁那年,第一次清楚意识到并付诸实行。父亲跟不让我使用力量的祖父不同,总是对我谆谆教诲,说我既然带著特别的力量诞生在凑家,使用它就是我的义务。 「听好了,柚琉,这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事喔。你应该要感到骄傲才对,因为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父亲这么说时,声音虽然听似温柔、真挚,我却发现他的眼眸深处饱含憎恶。即使父亲努力保持理性,仍无法完全掩饰自己不时暴露出来的阴暗面。 我曾向祖父坦白说自己觉得父亲很可怕。我感觉得出表面上态度稳重、笑容可掬的父亲,其实对我抱著嫉妒和羡慕等负面情感。祖父听完后,一脸困扰地叹了口气,把父亲为何变成那样的理由告诉我。 这股特别的力量一直以来都是以隔代遗传的方式显现,所以,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既然是拥有特别力量的曾祖母之孙,力量必定会显现在自己身上。事实上,父亲从小就是听著曾祖母那句「特别的力量一定会传给你」一路长大的。 但实际上,力量却跳过父亲,显现在我身上,而且还是以最糟糕的形式。 「这是拥有特别力量的你所背负的使命,因此,你必须回应『客人』的愿望才行。」 父亲总是反覆这么说。然后有一天,他带我到某间大医院,要我把他的寿命转移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身上。 那个老人是不是「客人」、跟父亲之间有何关联,我至今仍不得而知,只记得当时我哭著拒绝父亲,说自己没办法转移他的寿命。可是,父亲仍不肯善罢甘休,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无力违抗,只好照他说的那样做。 在那之后,每次只要有「客人」来家里,父亲都会要求我转移他的寿命。我非常明白自己这么做会导致什么后果,所以非常痛苦。不过,我还是无法违抗父亲,因为我认为父亲之所以变得不对劲,都是我害的。 我就这样遵照父亲所言,将他的寿命一点一点地转移出去。我克制内心的恐惧,勉强遵从父亲的话,一直到了十四岁,父亲似乎领悟到自己已到极限,就对我说不用再那么做。那时,我虽然松了好大一口气,但父亲之后变得足不出户,加速崩坏。 当我高二时,有天从学校回家发现父亲不见了。他只对犀川先生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此消失踪影。我虽然跟和花一样担心,却也为了不用再面对父亲而感到安心,因为我很怕他又做出要我转移寿命的要求。 一直做这种事,总有一天我会夺走父亲的生命。 如同母亲那时一样。 和花唤著「哥」的声音,让我有如大梦初醒。一回过头,便见到刚洗好澡的和花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思考鱼谷小姐的事情时,我不禁回忆起往事,结果就这样一直呆坐在佛堂前。和花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没事。 我正要起身离开,和花却跑来我身旁坐下。我于是调整坐姿,跟和花一起看向佛堂上的照片。 「你在看妈的照片吗?」 「不……我只是在想这佛堂变旧了……」 事实上正如和花所言,我是在看摆在佛堂上的母亲遗照没错,但我不能承认,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是吗?」和花歪著头说。「会旧也是当然的啦。因为是从爷爷那时……或是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应该是。」 佛堂上也有摆放尚未出现照片时代的祖先牌位。多亏犀川先生经常打扫,所以一尘不染,要是只有我跟和花两个人的话,也许会脏到让我们遭受祖先降下的惩罚吧。和花从放在牌位前的照片中拿出母亲的遗照,看得很认真。 母亲生下和花就去世了,所以和花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遗照上的母亲跟和花长得很像,我每次看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连我都觉得自己跟这张照片很像,你觉得呢?」 「……的确很像。」 我将遗照和旁边的和花做了比较后同意,和花却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疑惑地皱起眉头。 「你不是知道妈妈实际的样子吗?哥哥记忆中的妈妈,是这个样子吗?」 看到她指著自己的脸这么问,我答不出来。当时我才五岁,不可能会记得吧──明明只要这样回答就好,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毕竟,」和花又继续说。「妈妈去世时是二十八岁,跟现在的我同年啊。」 「……」 「所以我想说,哥记忆中的妈妈,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和花到今年就跟去世时的母亲同岁数了。当我发觉这件事时,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发现当年的母亲其实比我印象中还要年轻时,我的胸口充满苦涩,彷佛堵塞住了。 柚琉──母亲最后喊我名字的声音,至今仍残留在耳际,不时会再次响起。我凝视著和花手上的照片,小声地回了句「是啊」,和花则是「嗯……」了一声,听起来像在叹气。 「怎么了?」 「妈妈在我这个年纪时,就已经生下哥哥和我了,对吧?跟她比起来,我却……连婚都还没结……」 听到和花语带忧虑地这么说,我有种这段对话将会往不好方向发展的预感,因而斩钉截铁地说:「没这回事。」如果不先否定,江崎也许会在和花的脑海中登场。 「你不是拥有一间店吗?还能做出美味的点心,让客人们开心,这可是比生孩子还了不起的事喔。」 「是吗?」 「是啊。」 事实上应该不能如此比较,不过我还是要讲得肯定一点才行。虽然我是因此才会马上回答,但平常优柔寡断的我突然回答得这么乾脆,反而令人无法信任。听到和花眯著眼睛问:「真的吗?」我为了表明自己是真的这么想,还花费一番唇舌解释。 鱼谷小姐从那之后就没再联络,时间来到星期六。因为周末时客人照例会变多,所以我也会在店里帮忙。当我一面想著要把家事和杂事先解决,一面吃著早餐时,和花突然说出令人震惊的发言。 「哥,今晚我要留江崎先生在家里过夜喔。」 「咦!」 留江崎过夜?我为这大胆的发言瞪大双眼。 「因为……」大概是我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和花愣了一下,耸耸肩继续说。「我打算等打烊后开始做蛋糕,大概会拖到深夜吧,最坏的打算就是要熬夜。说是要过夜,到时可能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啊……对喔,原来是这个意思……咦!」 我才安心片刻,马上又想起被自己忘得一乾二净的重大事件,从椅子上弹起来。和花看到我真如弹簧般弹跳起来,被吓了一大跳,但我也无暇为自己的失态道歉,马上丢下筷子冲出厨房,抓起放在自己房里的手机。 「糟、糟糕!深、深町!」 在星期三点心铺公休日那天,先是深町来了,接著津守也出现。虽然我在谈话中迫于情势而假装接下司仪的任务,但我根本不想当。本来想再跟深町确认,却因为满脑子都是鱼谷小姐的事…… 「可恶……」 我一面恨自己太过笨拙,一面按下手机按钮打电话给深町。今天是星期六,她应该没有上班。我以为她会接电话,手机却只是一直响,连切换成语音信箱都没有。 等铃声终于停了,这次却切换成「可能是对方没有开机或收讯不良」的系统语音。我无奈地重打一次,结果仍听见相同的语音。 「呜……」 恐怕是因为我让电话一直响,导致手机的电量不足而关机,真是派不上用场!虽然不知道深町能否收到讯息,但我别无他法,只能在内文打上「赶快联络」并寄了出去。 糟糕,这就是所谓「一生的失误」吧?婚礼派对就在明天,现在还能请到专业的司仪吗?当我紧握手机郁闷地思考这件事,准备走回厨房时,发现犀川先生人在对面的和室里。 已先吃完早餐的犀川先生在那里做什么?我感到莫名其妙,往里面偷看。 「!」 他竟然把我的西装挂在门楣上,还用刷子刷著。为什么犀川先生要做这种事?我有种可怕的预感,唤了声:「犀川先生!」 「是的。」 「你、你在做什么?」 「深町小姐打电话来,要我准备柚琉先生明天穿的西装。」 「!」 深町这家伙……要填人家的护城河也该有个限度吧!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跟犀川先生联络的?我诅咒自己总是慢人一步,却也只能抱著被逼上绝路的心情,暗自咬牙切齿。 我坐立难安地等著深町联络,可是手机始终没响,就算重打也总是联络不上深町。就这样到了中午的开店时间,我因为必须去店里帮忙,只好把手机放进围裙口袋,以便随时能接听,只不过一直到打烊,她还是没有联络。 我把善后工作交给和花跟犀川先生,回家准备做晚餐,同时烦恼著要怎么跟深町取得联系。在老家附近租房子独自生活的深町,并没有装设家用电话。 要打到她老家,拜托伯母请她联络我吗?不,这样一来事情可能会变得非常麻烦。如果……直接去找她呢?我想到一半时,期盼已久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我奔向手机,看到上头显示深町的名字就按下接听键。在我要大叫「深町」之前,手机却先传出明显不悦的声音。 『什么事?』 「……」 本来应该是我要对她的擅自行动发脾气才对,为什么反而是深町不高兴?虽然我有些疑惑,还是对她说:「是司仪的事。」 『如果是流程表,我已经用附加档案寄给你了。』 「才不是流程表的问题。我不是说过我不当司仪,也不出席明天的派对……」 『可是明天就是派对了呀?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 她撂下这句话后,还用鼻子哼了一声。纵使深町的性格本来就跟可爱一词无缘,是个不走乖乖牌路线、桀骜不逊的家伙,我还是觉得她今天显得极度不悦。 该不会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吧?我突然有些担心,问她「怎么了吗」,但她只是回答「没什么」。 『好了吧?我现在还在工作呢。』 「不,一点都不好,总之,像司仪这种……」 『你的意思是交给津守也没关系啰?』 「那个嘛……」 那样会完蛋的,还是拜托别人吧。我要把话接下去,但心情不悦到极点的深町完全不理会我。 『明天要穿西装来喔,司仪穿运动服毕竟不太好吧。江崎跟和花说他们为了运送结婚蛋糕借了一辆厢型车,你就搭那辆车来吧,时间你再问和花。』 「喂……」 『我还要忙著校对稿子呢。拜拜!』 深町就这样单方面结束对话,挂断电话。换作是平常,我一定会气愤地说:「你说什么!」不过因为她的样子太奇怪,让我气不起来。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啦…… 即使自己的想法遭到彻底漠视,我还是很挂心深町,一直凝视著桌上的手机。果然是工作上遇到问题了吧?即使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放著不管…… 「真是的……」 照这样下去,我只有去当司仪一途。这下惨了,我明明连派对都不想参加。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办时,和花跟犀川先生从店里回来。考虑到和花接下来要开始做结婚蛋糕,我只好匆忙准备起晚餐。 晚餐吃完后过一会儿,江崎就来了。他跟和花直接去店里的厨房,开始做起结婚蛋糕,而犀川先生也一起帮忙。至于无事可做的我,只能独自烦恼该怎么处理明天司仪的事。 和室里挂著犀川先生为明天所准备的服装。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穿西装,要我穿著西装站在众人面前担任司仪……实在办不到。当我为此皱眉摇头── 「柚琉先生。」 突然听见有人叫唤,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犀川先生站在眼前。我问他蛋糕是不是做完了,他答是已经没有他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们好像要弄到早上,要我先去休息。」 「是喔。」 即使很在意江崎跟和花的关系,我对江崎来帮忙一事倒是单纯感到庆幸。两个人做都得忙到早上,如果只有和花一个人,不知会变得怎样?此时不知不觉已快要十一点,犀川先生问我洗好澡了没。 「我还没洗,你先请吧。」 「那我就不客气……话说回来,柚琉先生,您不想当司仪吗?」 犀川先生之前有看到我跟深町在津守面前联手演戏的过程。听了当时深町的发言,他似乎不太能确定我是想当司仪还是不想当。其实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明白了,不过犀川先生或许不太懂得言外之意。 「我不想当。而且我跟深町说过,我连派对都不想出席……」 「为什么?深町小姐跟津守先生都会跟您一起出席,而且,您高中时代的朋友也会齐聚一堂,感觉上不是很快乐吗?」 犀川先生问我理由,但实在很难回答,结果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再次体认到自己有多惨,实在让人很难受──就算我把这番真心话说出口,犀川先生应该也无法理解吧?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已形同结束。我人生的高峰在二十五岁出道当作家并得奖那时候,之后就一直走下坡。我最害怕别人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光想像回答不出来的自己,以及露出怜悯目光的对方,我就感到却步。 在附近走动时,我真的是提心吊胆。如果只是日常的招呼还好,但要是聊得深入一点,就有可能被问到麻烦的问题,所以我总是加快脚步经过。这样的我,是不可能在老朋友的聚会上露脸的。 我毕业的高中在本地算是名校,朋友们如今也都过著挺像样的人生。正如在出版社担任编辑勤奋工作的深町,或是以外科医师身分每天忙碌的津守一样,大家都有各自归属的岗位,也都是能好好交代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在这种场合里,如果有人以「话说回来」将话题转到我身上,诱导我回答呢?就算对方只是随口问问,我的反应一定也会很僵硬而让对方尴尬。假如我还继续在当上班族,至少能用工作很忙之类的当作藉口,可是在一切都公开透明的当今世上,只要曾做过靠名气赚钱的工作,就会落得连说谎都没办法。 果然还是不行──在我被犀川先生问到为什么,并将理由化为明确的文字后,这念头变得更加强烈。虽然对角田和西村很抱歉,但我还是去拜托津守好了,或许会意外抽中上上签也说不定。 我握紧拳头,下定决心,准备要去厨房拿手机时,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 我想不到有谁会在近十一点的深夜来电。到底是谁……正当我疑神疑鬼之际,犀川先生迅速穿过我身旁,拿起放在走廊墙边的电话。 「是的,这里是凑家。」 犀川先生用机械式的语调接听电话后,立刻往我看来,从他的动作判断,这应该是打给我的。我轻叹一口气走向犀川先生,他对著电话说「请稍等一下」,将话筒递给我。 「是鱼谷小姐。」 「……」 我不记得曾告诉鱼谷小姐家里的电话,也许她是在电话簿上查到的。鱼谷小姐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的原因是……我心跳加速地接过话筒,并抱著觉悟将耳朵贴近。 「……电话换我接听了。」 『……我是……鱼谷……』 「……怎么了?」 『我……我母亲她……』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似乎是啜泣声,就算不听鱼谷小姐说明,我也能想像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是否该问她「令堂病危了吗」而有些困惑。 『拜托……』鱼谷小姐以气若游丝的声音恳求。『……求您……求求您去请医生来延长我母亲的寿命。我……我实在不愿……不愿意就这样,跟母亲分开……』 我什么都愿意做──听到鱼谷小姐重复著这句话,让我在烦恼该怎么办之前,就先做出「我知道了」的回答。即使心中依旧迷惘,我还是要有所觉悟才行。我问鱼谷小姐人在哪里,她说在母亲住院的医院里,那间医院恰巧就是津守工作的地方。 我告诉她自己会马上赶去,问完大楼名称和病房号码就挂上电话。我跟身旁的犀川先生交代说要出门后,拿起桌上的手机,再从抽屉里拿出钱包。当我匆忙走向玄关时,本来在走廊上睡觉的马卡龙一脸惊讶地看向我,我为吵醒它说了句「对不起喔」,抱著连穿球鞋都嫌麻烦的急迫心情跑到屋外。 公车过十一点就没了。要招计程车的话……还是得跑去车站才行。我一面想方设法,一面小跑步地走下小路,此时,背后传来犀川先生喊「柚琉先生」的声音。 咦……我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只见犀川先生直直向我快步走来说:「我送你去。」 「送我去……?」 我不懂他的意思,正歪头思考时,他就从我身旁走过,不疾不徐地取出钥匙。那钥匙圈看起来有点陌生,不像家里的钥匙。犀川先生拿著钥匙,用彷佛魔法师以魔杖施法的动作,朝某样东西一挥。在那前方的竟然是…… 「!」 停在店前停车场的深绿色mini cooper,发出「哔」的一声解锁了。那是江崎开来的自用车,为何犀川先生手上会有车钥匙?不,更重要的是…… 「犀、犀川先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犀川先生要我坐进副驾驶座,自己则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去。「等、等一下啊!」我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时,犀川先生已经发动引擎。 「犀川先生,那个……」 「请快点坐上来!」 犀川先生那张脸平常就很可怕,再加上他用严厉的口吻下达命令,我顿时感到一股想惊呼的恐惧。我照他所说的坐进副驾驶座,在关上车门的同时,犀川先生立刻踩下油门,启动车子。 我焦急地系好安全带,向驾驶座上的犀川先生提出基本──真的很基本的问题。 「犀川先生,你没驾照吧!」 「我会开车。」 「但是没驾照吧?」 他不可能有的,因为他不是人啊!就算会开车,无照上路也是不被允许的。脑袋古板的我坚持这一点,犀川先生用比平常更冷淡的眼神看向我。 「会赶不上喔?」 「……」 的确,鱼谷小姐应该是在很紧急的状况下打来的。我就算要招计程车,在这夜深人静又远离车站的地方,不知要何时才能叫到车。我找不到话语反驳犀川先生,只好闭上嘴巴保持沉默。要搭没驾照的犀川先生开的车?还是像无头苍蝇般去找计程车? 「……」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抱著自暴自弃的心情做好觉悟,抓紧安全带,在心里祈祷自己能平安抵达。不过── 「呜哇!」 因为犀川先生没减速就转弯,车体整个倾向一边,害我叫了出来。更糟糕的是这附近地形起伏大,转弯又多。再这样下去,是我会先上天堂吧。「拜托开车小心一点!」我此时的恳求声,听起来充满悲壮的气息。 我家没有车。祖父跟父亲都没有驾照,我跟和花从没想过要开车,所以也没去考驾照。那么,为什么犀川先生会开车呢?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犀川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以前搭津守先生的车时,他教我的。」 「津守教的?」 「是的。右边是油门,左边是剎车。这个把手对准d的位置,车子就会前进,如果是r则会倒退。」 「……」 这个……是连我也知道的事。所以说,他只凭著这点知识在开车?恐惧又再次支配我全身。不过,拜托他小心一点后,车子便很平稳地前进。我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开车才对,这就是所谓的有天分吗? 「……犀川先生,你知道目的地吗?」 「您不是说过是津守先生工作的医院吗?」 「是那里没错……不过要怎么去……」 我向犀川先生确认他是否知道,他说「有这个」并指著卫星导航系统。该、该不会他连卫星导航都会用吧? 「在这里输入想去的地方,它会为我们带路。」 「这也是津守告诉你的?」 「是的。」 见犀川先生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只能含糊地答腔,并轻轻叹了口气。我从以前就觉得犀川先生很优秀,适应力也很强。如果我在同样条件下面临不得不开车的情况,绝对没有能力像他这样行动。 还是少说废话,乖乖坐好才是上策。我这么想著看向前方,又想起另一件在意的事。 「真亏江崎愿意把车借给你。」 犀川先生想必没跟江崎说他没驾照,但江崎也真有胆量,居然敢把车子借给只见过几次面的人。是说有急用才借到的吗?觉得可疑的我询问犀川先生,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 「钥匙放在他的手提包里。」 「……意思是,你是擅自借来的吗?」 「不要紧,他说要忙到早上,不会发现的。」 「……」 喂喂,这……不几乎等于是犯罪了吗?为了让江崎的车能完好无伤地物归原主,只好请犀川先生尽量小心驾驶了,这同时也是为了不被警察抓到。万一被警察抓到,可不只是无照驾驶的问题而已,毕竟犀川先生应该连户籍都没有。而且,就算我讲出真相,也只会被怀疑头脑有问题吧…… 这趟让人冷汗直流的兜风,对我来说或许反而是好事,让我连烦恼事态严重的心情都没有,不知不觉间抵达了位于横滨的医院。这家盖在海边的医院是大学的附设医院,也是津守的工作地点,所以我来过几次。 在空荡荡的深夜停车场里停好车后,犀川先生跟我一起朝鱼谷小姐所说的医院大楼前进。深夜时段的出入口有限,但因为这里有收急诊病患,所以人潮没间断过,也听得到救护车的声音。不管是医院员工还是其他人,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因此我们没有遭到盘查,顺利抵达目标的大楼。 我站在鱼谷小姐所说的病房号码前,在开门前先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在电话里,我虽然对泣诉的鱼谷小姐说「我知道了」,甚至赶了过来,但事到临头我仍犹豫不决。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自己要做的事,有可能会为鱼谷小姐招来最大的不幸。犀川先生见我呆站原地,也只是沉默不语,静静伫立在我身旁。 「……」 如果我夺走鱼谷小姐的性命……光是想像,就让我感到十分害怕。不过,既然都已来到这里,也不能就此打退堂鼓。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将房门打开,走进安静的病房里。 「……凑先生……」 我一将头探进拉帘里,坐在椅子上的鱼谷小姐就站起身。她哭得双眼红肿,令人心疼,不过也难怪她会如此。我看向病床,上头躺著一位应该是鱼谷小姐母亲的女性。她脸戴氧气罩,身上插著数根管子,看似陷入昏迷。目睹这惨状的我无言以对,只能呆站在原地。 「拜托您。」鱼谷小姐向我深深低头。「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做……再这样下去,已经……您说过医生他正在疗养中……可是,难道不能想办法拜托他吗……我……不管怎样……都想让母亲在最后……看到自己的舞蹈。」 「……」 「之前,我曾思考过凑先生所说的话。的确……我不知道自己的寿命还剩多少……有可能明天就会死……也有可能活到八十岁。可是,现在我选择将寿命分给母亲,这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如果就这样死去……也是我命该如此。因为是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鱼谷小姐斩钉截铁地说完,直直看著我,从眼角溢出的泪水滑下她的脸颊。她用手掌拭去不停流出的泪,语带哽咽地继续诉说。 「母亲她……为了我……为了让我跳芭蕾……非常拚命在帮我……所以……所以……我要在最后……」 鱼谷小姐的判断是否正确,我无法确定,不过她迫切的心情,已经让我没有退路。我将视线从依旧深深低著头的鱼谷小姐身上,移向站在我背后的犀川先生。 「……」 犀川先生一语不发,看著我的表情始终没变,不过那双眼睛似乎透著哀伤,让我想起他之前曾叫我不要勉强的事。 犀川先生了解我的苦楚──这般确信推了我一把,让我走近站在床边的鱼谷小姐。 「鱼谷小姐。」 我平静地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后,我便握住她的手,凝视她充满疑惑的湿润眼眸,向她确认: 「你想让令堂看你的发表会吗?」 「……想。」 「发表会……是在一月吧?」 「是。」 听到鱼谷小姐的回答后,我继续握著她的手接近病床,并将她母亲的手也握住。现在鱼谷小姐正透过我,跟她母亲相连在一起。 「……」 我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一、二、三…… 父亲命令我转移寿命时,我因为觉得恐惧,一直摇头说办不到。第一次使用这能力时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太大,让我不想再做同样的事。可是,我又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思,只能嚎啕大哭。这时,犀川先生偷偷跟我这么说: 「请试著数数吧。一就是一天,二就是两天。只要慢慢地静下心来,就能办得到,也不会再发生像之前那样的事──」 犀川先生只有那一次说出像是建议的话。在那之后,我反覆尝试几次,感觉自己已能如犀川先生所说的那样办得到了,算是抓到诀窍。 但在同时,每次只要开始数数,就代表父亲的寿命正在削减。我数了多少,罪恶感在我心中刻下的伤痕就有多少。 「……」 距离明年一月举行的发表会大概有两个月,我只数到刚好的数字就张开眼睛,将鱼谷小姐跟她母亲的手同时放开。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看向鱼谷小姐,发现她正用不明就里的眼神看著我。看到鱼谷小姐尚且安好,我松了口气,感谢老天爷没有让最坏的情况发生。 虽然我有告诉过鱼谷小姐「延长寿命」的真正意思,却没有交代做法,所以鱼谷小姐似乎一直误以为疗养中的父亲才是施术者。 她一定没想到我才是能够延命的那个人。我对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鱼谷小姐,告知她的愿望已经达成。 「鱼谷小姐,你的寿命已经转移到令堂身上。一时之间令堂虽会恢复健康,但不代表病治好了,请不要误会。」 「是透过……刚才那样吗?」 「我先警告你,这是无法再做一次的。当令堂的寿命走到尽头时,就算你希望再延命一次,也没办法实现。刚才的事以及这番话,你要不要相信都取决于你,但请你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拜托你了……」 当我低头请求时,从床上传来唤著「结羽?」的声音。鱼谷小姐吓得弹起来,看向床上的母亲。 「妈……妈妈!」 「怎么了……?」 虽然声音隔著氧气罩听不清楚,但直到刚才还处于昏迷状态、眼睛紧闭的鱼谷小姐母亲,确实是清醒过来了。鱼谷小姐握住看似一头雾水的母亲的手,叫著「妈妈!」并弯下腰靠向床边。看到她流著泪,反覆说著「太好了」,我刻意不发出声音,跟犀川先生一起悄悄离开病房。 我们在广大的医院里绕了很久才走出医院,来到停车场,坐进停在停车场里的车子。犀川先生驾驶车子的技术比之前更为熟练。此时已到了隔天的凌晨,路上很空,好像整条路都被我们包下来。 我随著车子摇晃,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想著自己已有多久没像这样在深夜里兜风。大概是从大学以后就没有了吧?想当年我曾跟深町搭著津守的车一起到过很多地方,连富士山也去过。 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有人说十年是一个阶段,难怪我会感觉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这十年间我做了什么?下一个十年我能做什么? 鱼谷小姐的十年呢?她说过春天要去留学,真希望她能以芭蕾舞者的身分活跃于舞台上……想到这里时,泪水忽然滑下脸颊。 「……咦?怎么会……」 我小声地喃喃说著,一垂下头,滴落的眼泪就将牛仔裤染上水渍。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疑惑地用手背擦拭眼泪,但越想让眼泪止住,眼泪越是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还好,偏偏犀川先生就在身旁。虽然知道车内狭窄、无处可躲,但我还是不想被看到,只好刻意背对驾驶座,静静吸气,努力让心情平复。 我脑中隐约明白,自己是因为心情放松下来才会流泪。不用夺走鱼谷小姐的性命实在太好了。即使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至少她不会在我眼前死去。 ──落得跟我母亲一样的下场。 「……」 二十八年前,母亲在家中生下和花。我那时五岁,为妹妹的诞生感到高兴,可是,祖父和父母都无法纯粹地感到喜悦,因为和花一出生就虚弱到连哭都哭不出来,而且第二天就没有呼吸。 父亲跟祖父脸色铁青地在家里奔走,我则待在抱著和花的母亲身旁。我听到母亲反覆叫著和花的名字,祈祷她能再活过来,就觉得自己必须采取行动。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懂得握起母亲跟和花的手。这想必是我凭著本能理解到自己的力量吧。 好想救和花──为了替母亲实现这个心愿,我将母亲的寿命转移给和花。我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只顾著拚命握紧这两人的手。 「……呜……柚琉!」 母亲最后喊了我的名字一声,当场倒下没有气息,接著换和花开始嚎啕大哭。祖父赶来一脸茫然的我身边,看到我一手牵著哭泣的和花,一手牵著断气的母亲,开口问: 「──是你做的吗?」 我面对脸上交织著惊愕与困惑的祖父,一句话都答不出来。此时父亲也出现了,朝倒下的母亲喊了她的名字,连忙开始急救,而祖父也一起帮忙。在一片混乱的房间中,我握住和花的小手,思考自己做了什么事。 是我把母亲的性命给…… 「柚琉先生。」 「……」 犀川先生的声音让我突然回神。我看向身旁,他面无表情地说:「到家了。」我连已经开到自家附近都没发觉。看车子在店前的停车场停好,我大大地叹了口气。 「抱歉……」 犀川先生也许有发现我在哭,但他什么都没说。等引擎熄火、我们下车后,犀川先生用附在钥匙串上的汽车遥控器把车子锁上,再沿著通往家门方向的小路往上走去。我走在他身旁,吐露小小的不安。 「不会被江崎先生发现吗?」 「他最快要到今天下午才会开这辆车,到时引擎已经冷却,而且汽油也没减少多少,应该不会发现的。」 犀川先生说明得颇有道理,让我不禁点头。一开门进去,赫然发现玄关的拉门没锁,就算再怎么匆忙,我也太不小心了,得好好反省才行。进到家中,在走廊上睡觉的马卡龙一脸不解地抬起头,我见状在它身旁蹲下。 「对不起喔,把你吵醒了。」 我苦笑著赔不是,马卡龙则睡眼惺忪地回望我,这副歪著头的模样疗愈了我的心。我对它说「晚安」后站起身,还在想犀川先生去哪里,一走进厨房便在水槽前看到他的背影。 时间已接近两点,看来和花他们真的要忙到早上。我没想到居然要熬夜工作,一面担心当初请她做结婚蛋糕的决定是否太过轻率,一面在椅子上坐下来。当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时,突然传来「铿」一声的清脆声响。 「……嗯?」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桌面,只见有个白色的小容器,里头装著淡茶色的冰淇淋。这当然是犀川先生放的,但我并没有说想吃冰淇淋,而且现在还是深夜。为什么是冰淇淋?犀川先生见我满脸错愕,便用跟平常没两样的平淡语气说:「请吃看看。」 「咦……啊……好的。」 我不好拒绝,就拿起放在容器旁的汤匙。原本以为他在水槽前是要收拾东西,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准备这个。我用银色汤匙舀起一匙柔软的冰淇淋,放进嘴里。 「……是牛奶糖口味吗?」 我一开始无法马上吃出是什么味道,后来才发现这香气十足的风味正是牛奶糖的味道。 「是的。」犀川先生点点头,表示这只是试作品。「味道如何?」 「很好吃。」 「……」 「呃,是真的很好吃喔。」 我认为自己有确实回答,但从犀川先生毫无表情的脸上,我感觉他有些不服气,又连忙重复一遍。再说,事实上冰淇淋的确非常美味。说到犀川先生的冰淇淋,一直是金字招牌的香草口味固然美味,不过这个口味也挺不错的。 「要在店里卖吗?」 「改天吧。」 「嗯,可是我觉得光这样就很够了,非常好吃呢。」 我觉得他仍然存疑,又说一次,可是犀川先生依旧是一副带著怀疑的微妙表情。要再说一次吗?不,重复越多次反而越可疑吧? 不过老实说,让身为甜点白痴的我来试吃,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除了美味以外,我挤不出其他感想,只好以困扰的心情吃完剩下的冰淇淋。这份甜中带著微苦的冰淇淋,一下子就被我吃光了。 本来心想深夜怎么会适合吃冰淇淋的我,现在倒觉得意外适合,或许是疲惫的身体出于本能想吃点甜食也说不定。 「……」 犀川先生或许是察觉到这一点,才会叫我吃冰淇淋吧?我看著残留一抹牛奶糖颜色的白色容器,脑中这样思考著。 「那么……」此时犀川先生再次开口。「请容我先去休息。」 「喔,好的……对了,犀川先生。」 「嗯。」 「谢谢你。」 除了感谢他做冰淇淋给我吃以外,更重要的是,若非犀川先生心一横采取行动,我很有可能会赶不上。毕竟鱼谷小姐的母亲当时躺在病房里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危急。 面对我郑重的道谢,犀川先生沉默片刻后,说了句「不客气」轻轻摇头。 「……晚安。」 感觉犀川先生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他还是只道了晚安,就走向自己的房间。独自被留下的我洗完空盘和汤匙后,在和室里躺下。本以为吃完甜食,精神稍微恢复了,结果躺下来以后,才发现全身倦怠不已。 一闭上眼睛,鱼谷小姐哭泣的脸庞就浮现在眼前。她应该没有再哭了吧?即使总有一天她会再次流泪,还是希望她能好好珍惜在那之前的宝贵时光。 我翻过身,虽然看得到位于黑暗另一头的佛堂,却看不见摆在佛堂上的母亲遗照。那时母亲才二十八岁,我却把她剩余的寿命全转移给和花。 本来差点没命的和花因此存活下来,但只能活到把母亲转移的寿命用完为止。而且和花不知道,自己其实已活了五十六年份的寿命。 没人知道自己的寿命有多长、还能再活多久,即使是我也有可能明天就会死。所以,我跟和花或许处在相同的条件下,只是她冒的风险确实比较高。 因此,我既希望和花能得到幸福,却也害怕她结婚生子。万一和花在最幸福的时候突然结束生命呢?就算每个人都会如此,我却怎样也无法释怀。可是,以一己的后悔来束缚和花真的好吗?我就在这样的自问自答中,不知不觉遭睡魔袭击,失去了意识。 我一直觉得好冷,但因为睡得很熟懒得起身,就一直忍耐。好冷、好困、好冷、好困,一直陷在这循环中的我,直到被和花唤了声「哥!」才突然醒过来。 「……嗯……?」 「为什么睡在这种地方啊?也不盖被子,会感冒喔。」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和花一脸无奈地俯视著我。在这种地方?我一头雾水地坐起身,才想起自己在和室里睡著了,难怪会觉得冷。弄清楚原因后,我一面为全身酸痛叫苦,一面爬了起来。 「好痛喔……真糟糕……我再去补眠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赶快换衣服,已经到了要出发的时间啰。」 「咦?」 「现在江崎先生跟犀川先生正把东西装上车。我要去换衣服,你动作也要快一点,还有脸要洗一洗喔!」 和花丢下这些话后,快步走上二楼。江崎跟犀川先生正在把东西装上车……也就是说,和花熬夜赶工的婚礼派对用蛋糕和花色小蛋糕都已经完成了吗? 「!」 我猛然回神看向时钟,时间已过了八点。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心慌意乱地绕著和室踱步。完蛋了。昨天跟犀川先生谈过后,我再次认清自己没有办法出席婚礼派对,才会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请津守代替我担任司仪,但后来接到鱼谷小姐的电话,我就匆匆忙忙赶去医院。 回到家后,我就这么睡死了,没跟津守联络。不然现在赶快打电话……我抱著这个念头寻找手机时,已迅速换装完毕的和花刚好从二楼下来。 「哥!你在做什么啊!」 「呃,没有啦,那个……我果然还是……」 「快点啦,我还有事要到现场才做,回来以后也要准备开店,再不出发就惨了!」 「喔,好啦,可是……」 「好,把上衣脱掉!」 和花平时的个性还算稳重,步调也比较悠哉,不过一到紧要关头,她就会变了个样。毕竟二十几岁就自己开店,内心本来就有强悍的一面吧。她来到废话连篇的我面前,拿起挂在门楣的西装,要我把身上的衬衫脱掉。 她的表情很可怕,我只好顺从她。和花应该很累了,毕竟她在客人络绎不绝的店里忙完后,紧接著又为了做蛋糕跟点心而熬夜。 我乖乖穿上和花递来的衬衫、裤子,再系好领带、穿上外套。听到和花说「走吧」,我便点点头,只拿了手机跟钱包跟著她一起走向店里。 江崎跟犀川先生没在店里,我们穿过店门口来到店外,看到停车场里停著一辆厢型车。江崎将后车门关上,跟和花说:「都装完了喔。」 「谢谢。犀川先生,接下来就拜托你。」 「路上请小心。」 「哥,你坐后座吧。」 和花这么一说,江崎就帮我打开后座车门。我顺势坐进车里后,和花坐上副驾驶座,江崎则坐进驾驶座,开著这辆充满香甜气味的车子朝横滨前进。 喂、喂,我到底打算怎么办啊?我连从车窗眺望景色的心情都没有,坐在后座抱头苦思。难道就这样到达现场,顺势参加派对,甚至担任司仪吗? 这样不行!可是,我也不想把自己不愿出席的理由告诉和花。万一我这个哥哥在她眼中变得比现在更没用就糟了。这样一来,只剩下…… 走投无路的我想到最后手段时,和花的智慧型手机响起。她从皮包里拿出来一看,喃喃说道:「是小麦姊打来的。」 「……是的……嗯,刚从店里出发,现在正在往横滨的路上……大概还要再一个小时才会抵达。小麦姊你呢?嗯,是啊……我知道了……咦?他当然也跟我们在一起。」 我从后座往前探出身子,听她们的对话听到一半时,和花突然转身把手机递给我说:「小麦姊叫你听。」我一直在等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后接过手机。 『你死心了吧?』 「……这个……」 『我接下来要去教堂参加结婚仪式,结束后会马上赶过去,就麻烦你啦。』 「等一下,深町……」 『你该不会要用肚子痛或头痛当藉口装病吧?用这种方法逃避,马上会被拆穿喔。』 「……」 吓了我一跳,刚刚策划到一半的作战计画居然被她识破,让我哑口无言。接著,深町又趁我陷入沉默时补上一刀,自顾自地丢下一句:『就拜托你啰。』然后结束通话。连我的装病作战都被封杀了,真可说是四面楚歌、一筹莫展、万事休矣。我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机还给和花,有些恍神地望向车窗外面。 这样一来……只能下定决心,正面迎战了吗?始终一脸死气沉沉的我,看起来实在不像要去参加婚礼派对的人。就在我陷入烦闷之际,车子抵达了目的地。 这栋白色外墙还相当簇新的建筑物,外观很时髦,非常吸引人。江崎刚把车子开到建筑物后方的卸货口,就有数名身著白色厨师服的员工似乎已接到通知,立刻从建筑物里出来。江崎跟其中貌似主事者的男子看似熟识地交谈几句后,向我跟和花介绍男子,说他是这里的老板兼主厨。面对这份明知时间紧迫,却仍愿意接受我们无理要求的大恩,我郑重地向他致上感谢之意。 「这次多谢您了。能让我们在如此气派的店里举行派对,真是不胜感激。」 「不,我才要感谢你们愿意光临本店。对了……您就是凑家的哥哥吗?」 「是的。」 「担任司仪的人就是您吧。我们经理说要跟您商量流程,请到这边来好吗?」 「……」 这位主厨知道和花是谁,也知道她哥哥要担任司仪,看来我的护城河早就完全被填平了吧?确认这一点后,我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就完全死了心。至于是什么事不可能,当然是我不可能逃走了。 那么,我只好努力去圆满达成这项重责大任。即使失败,也是深町强迫我的,绝不容许有任何怨言。 我怀著对深町的迁怒,去找经理商量派对的流程。 这家餐厅的所在位置,算是横滨中地势又更高的地方,因此视野良好,从冬天也充满绿意的庭园中,还能俯瞰整个横滨市街。光是看建筑物和庭园本身,就能了解它受欢迎的原因,更何况这里端出的立食派对餐点每道都很美味,其价值感更凌驾于它的硬体设施。 和花在十一点前就完成了蛋糕的摆设,因为她还要开店,跟江崎又急急忙忙地回去。这时宾客们开始陆续抵达,深町也从教堂赶来。正当我为了担任司仪而拚命记住流程时,站在我身旁的她抱怨起我乱翘的头发。 「我本来就是这种发型。」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可是你的重要场合呢。」 「又不是我要结婚,再说我……」 「好啦好啦,笑一个~」 不是说过我不想当吗──我想这么说,深町硬是不让我说完,还拍下我的臭脸。自称接下摄影工作的深町,脖子上挂著一台很大的单眼相机,说自己得忙著拍照,所以之后就拜托我了,接著便消失踪影。 可恶!给我记著……我忍不住出言诅咒时,经理跑来告诉我新郎新娘已经到了。深町寄来的信件中,只有依照时间所定出的流程表,但来到餐厅后,我才发现居然连根据这张表所拟的剧本都准备好了。 好吧,首先是第一句。 「让、让各位久等了,新郎新娘已抵达现场,请各位来宾予以掌声欢迎。」 这场以我近乎照本宣科的念稿开场的派对,即使之前发生了一堆鸟事,总之还是顺利地进行下去。和花跟江崎一起做的结婚蛋糕非常出色,让新娘西村感动到眼角都泛著泪光(或许是在为自己终于能尽情吃蛋糕而感动吧)。 听到大家异口同声的称赞,身为和花哥哥的我也倍感骄傲。这个不但美味,外形也很讲究的可爱结婚蛋糕,在切蛋糕的仪式后就分送给现场每个人,但身为司仪的我却连品尝的时间也没有。 切完蛋糕后,轮到新郎角田率领乐团唱歌,以及西村的同事表演魔术。结果角田的歌让人听得一头雾水,应该是魔术重头戏的鸽子也躲在大礼帽中不肯出来。 之后是网球社的顾问马场老师致词。正如所料,在上台前就喝得醉醺醺的马场老师,居然从我们那所高中的创校历史开始说起。即使根本没人在听,但直到派对结束前老师都不肯放下麦克风。 这时我终于得以清闲,也跟角田和西村说到话。虽然不知道他们对我的辛苦了解多少,但听到他们对我说谢谢,我还是打从心底庆幸能在他们迈向人生新阶段时帮上忙。 我也有跟其他几个老朋友讲到话。他们大概顾虑到我是司仪,只有打招呼说「你看起来不错嘛」,谈话完全没进展到我一直害怕的后续部分。 派对结束后,卸下重责大任的我已经筋疲力尽,呆坐在庭园角落。 「辛苦了。」 我听到深町的声音,一抬起头就看到她手上拿著一瓶香槟和玻璃杯。她在我身旁坐下,往杯子里倒香槟,我一脸错愕地看著她,皱起眉头。 「你整瓶都拿来了?」 「反正是多的,我就拿来了。我一直在拍照,都没喝到。你要喝吗?」 深町问我,我摇了摇头。我现在这么疲惫,如果再喝香槟一定会醉倒。比起这个,津守没出现更让我在意,就问深町他是否有联络。 「是突然要动紧急手术吗?」 基于津守的职业性质,这是预想得到的事。当初明明宣称不管有什么事都会赶来,最后果然还是事与愿违吗?见我歪头思索、喃喃自语,深町边喝香槟边帮他解释。 「不是啦,他去新加坡了。」 「新加坡?」 「他有说过吧?是为了学会。应该是明天才会回国。」 我的确记得他说过要去学会,但学会的地点在国外、时间跟婚礼派对撞期这些事,他从未提过只字片语。可是之前津守来我家时,明明对担任司仪充满干劲,还嚷著就算有急诊病患送来,也要叫后辈去应付之类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日期变更了吗?」 「从一开始行程就是这样。津守那家伙,完全忘记自己预定要出席学会,还跟角田和西村道歉,表示改天会再向他们道贺。」 「等……等一下……」 如果是这样,津守那时为何说他要当司仪?都已经因为没做好参加学会的准备而被上司命令回家,他应该知道婚礼派对当天自己人不在日本才对。 深町见我觉得可疑而陷入苦思,依旧一副毫无歉意的样子,只是耸耸肩喝口香槟,向我坦白她干的好事。 「事实上,是我们为了让你当司仪,合力演了一出戏。只要津守说他要当司仪,你一定会阻止,对吧?」 「!」 她说得没错,只要想到让津守当司仪会导致悲剧,我就会焦虑,不得不配合深町。结果那竟然是他们两人的策略!我完全没料到这一点,不禁哑口无言。 深町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说: 「因为,如果不这样,你就不会出席了。」 「……等一下……你是为了要让我参加,才设计我的吗?」 「说什么设计啊?讲得这么难听。」 「实际上不就是这样吗!」 竟然两人共谋欺骗我,叫我干司仪这种不习惯的事,结果让我担不必要的心,并消耗大量精力,真的只能用恶劣来形容。 「你们到底想怎样啊!」 我一发脾气,深町就回了句「对不起啦」,并说出她的理由。 「我想让凑跟大家见见面,可是像同学会那种以前的伙伴聚会的场合,你都绝对不出席吧?所以……我就找津守商量,结果他说:『不然让他当司仪怎么样?』」 「该不会津守说要当总召,却搞不定场地那件事……也是你们……」 「不是不是,那是真的。」 听到我怀疑他们是否从一开始就设计我,深町连忙否认,可是我还是摆出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深町看到我眉头依旧深锁,叹了口气说: 「我是觉得啦,如果你就这样谁都不见、避开人群,未免太寂寞了。」 「我啊……」 「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每个人本来就有或大或小的烦恼,只是因为你成名了,所以尝到更多辛酸吧……因此,我想为你制造一个契机,让你知道这种事其实不需要逃避。能看到角田和西村幸福的笑脸,你不觉得很好吗?」 虽然不是没有想反驳的话,但我的确觉得很好。想了一会儿后,我勉强点点头,深町露出苦笑。 「能看到你有精神的样子,角田和西村以及其他所有人也都觉得很好。如果你因为不想留下讨厌的回忆而一味逃避,永远无法体会这种『觉得很好』的心情吧?」 「……」 「不管再怎么觉得麻烦,有很多事情还是得实际去做,才会发现它们跟想像的其实不一样……你会觉得我这样太乐观了吗?」 我的确抱著这样的心情,所以无话可说,只能大大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上午时还很蓝的天空,不知何时有些泛白。冬天快到了,看见深町穿著宴会用的礼服,衣著显得单薄,我就催她赶快进屋里。 派对结束后,我跟要接著续摊的深町道别,独自坐电车转车回家。抵达鎌仓时已将近五点,但今天是周日,来客一定会络绎不绝直到打烊为止。 我为了帮忙熬夜而疲累的和花急忙赶回来,却发现江崎还没回去,仍留在店里帮忙。我穿著西装直接往厨房探头张望时,看起来未显疲态的和花跑来问我: 「哥,你回来啦,情况怎么样?」 「除了我这个司仪以外都很成功。角田和西村要我代为向你致谢,蛋糕颇受好评,大家都说好吃。」 「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反应会怎么样。」 「哥哥您当的司仪也颇受好评喔。我跟经理在电话里聊了一下,他还夸奖您呢。」 江崎的体贴让我不禁苦笑,低头感谢:「承蒙你们的照顾。」听到店里有江崎帮忙没问题后,我就回到家中处理家事。 因为一早起来马上出门,犀川先生也得独自准备开店,所以家事完全没人做。时间就在我洗衣、扫地、照顾马卡龙之间流逝,一下子到了六点半。 和花他们比平常更早关店回来,我问一起进来的江崎是否要留下来吃晚餐。其实,如果他要留下来,菜色会让我伤透脑筋,不过身为成年人的礼貌还是得顾及。江崎大概看穿我复杂的心情,说他要回去了。 「我还有事。」 「是吗?还让你在店里帮忙,真是有劳你了。」 「对不起喔,江崎先生,把你留到这么晚。」 听到和花要送江崎离开,我也别有居心地一起跟去。我绝对不是要当这两人的电灯泡,而是因为擅自使用江崎的车,让我有些在意。如果江崎露出一丁点怀疑的神色,我就得想办法蒙混过去。 心怀愧疚的我跟著江崎与和花一起穿过店内,来到停车场。当江崎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解除汽车的中控锁时,和花「啊」地叫了一声。 「对了,江崎先生,你等我一下。」 和花说有东西要给他而跑回店里。跟江崎两人独处的我,对他的协助郑重表达谢意。 「感谢你帮了这么多忙……蛋糕也是大受好评。那么多的量如果只靠和花一人,也许就做不出来了。这都是托江崎先生的福。」 「不客气,我只是依照她的指示帮忙而已。」 他这种不自贬,而是单纯尊敬和花能力的说法,让人颇有好感。我再次体认到江崎果然是个好人。他不但为了做结婚蛋糕几乎整夜没睡,还一直在店里帮忙到打烊为止。从客观角度来看,他真是个能干的男人。 虽然对于他们两人的交往,我的心情还是很复杂,但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有像江崎这样的人在身边,和花一定会幸福。我看和花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趁机向江崎低头行礼。 「以后……我妹妹也要请你多多指教。」 江崎看到我一脸严肃地这么说,也诚惶诚恐地回了句「我才是」。但接著他却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抓了抓头。 「可是……」 「……嗯?」 我看著在「可是」之后欲言又止的江崎,觉得匪夷所思。到底在可是什么?我不明白江崎要说什么,只好等他把话接下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彷佛下定决心般向我坦白。 「其实,我被和花给甩了。」 「……咦?」 「我曾邀请她……一起去法国。我明天就要去法国。」 「咦?」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我一直以为和花跟江崎不但已经复合,感情还顺利进展。想到他们年龄也不小了,我一直担心他们如果真要结婚该怎么办,还在为自己无法赞成这段恋情而烦恼不已。 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和花甩了江崎。而且,江崎还说他明天要去法国…… 「你、你说要去法国是……」 「我被派去负责那边的餐厅,因此想到……和花曾说过想在法国学习,就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邀请她一起去……那是一家小有规模的店,薪水也不错,我还自认可以成为和花的支柱……」 「和花……为什么拒绝呢?」 「她果然还是很挂心这家店吧。我本来想说服她,既然店里的生意已经上轨道,就算休息一阵子,应该也不用怕客人流失。可是……」 「……」 江崎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苦笑,表示和花还是觉得太勉强。即使店里生意已经上轨道,想到要让开张才两年的店长期休业,难免让人有点抗拒。这种心情我虽然能理解,但总觉得和花会拒绝是另有原因。 江崎像要印证我的猜测般,继续说下去。 「我之前去法国留学时,也曾邀和花跟我一起去,但最后被拒绝。当时我是为了累积工作资历而去留学,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认为自己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就放弃了……结果,却是两次都被她甩了。」 江崎说完耸了耸肩。此时店门打开,传来和花说「不好意思」的声音。她小跑步著过来,将手上的小纸袋交给江崎。 「亏我还特地买了,居然差点忘记。我想那边应该很冷吧,要记得用喔。」 「是什么啊?」 江崎道谢后,接过纸袋往里面一瞧,立刻将东西拿出来。这个包在透明塑胶片中、上头绑著蝴蝶结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围巾。江崎看起来一脸高兴,笑著说了声「谢谢」。 江崎虽然说他被甩了,但事实上两人的互动还是很亲昵。我意味深远地说了句「那么,请多保重」先进去店里。江崎明天就要去法国,跟和花应该会有一段时间见不了面,我得识趣一点才行。 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非常在意,不想直接回家,就刻意留在店里假装在打扫。不久后,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是和花进来了。 「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没有,只是……桌子的位置有点……」 大概是我的藉口太蹩脚,让和花露出苦笑。她的脸上不见哀伤,也不像在勉强。江崎明天就要去法国,和花会不会有些寂寞呢?这样的疑问浮现在脑海里,让我忍不住开口。 「他说要去法国?」 「你听江崎先生说了啊?是的,而且明天就要出发……让他帮忙到最后一刻,真对他不好意思。」 「我听深町说过,他是有名的厨师……他也说人家把一间店交给他负责。」 「很厉害吧。现在都已经这么有名,再过五年之后,他一定会变得更有名,感觉会当上世界级的明星主厨呢。」 「是吗……」 这样的男人所提出的邀请,和花居然拒绝了两次。她应该也知道江崎不管于公于私,都能成为她无可取代的好伴侣…… 成为和花绊脚石的,不就是我吗?这个念头在我脑内的某个角落浮现,但就是说不出口。不要在意我,跟江崎一起出国比较好──我应该要说出这些话,从和花背后好好推她一把才对。 竟然不能把和花的幸福摆在第一位,我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无能。我想到这里,突然发觉和花在窃笑,就问道:「怎么了?」她用充满好奇的表情说: 「很想看看哥当司仪的样子呢。」 「……」 「小麦姊说她有拍影片,应该会给我看看吧。」 「别做这种没品的事。那才不是我的重要场合呢。」 我语带讽刺地说完,和花关掉店里的电灯。听到她说「来吃饭吧」,我点了点头,两人一起离开店里。 虽然是以自己不情愿的方式,但这个恼人的婚礼派对起码结束了,我也终于恢复以往的平静生活。发生在同一时期的鱼谷小姐的问题也解决了。我松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能过平常的生活,没想到才过没多久…… 「……什么也写不出来……」 就在我被耍得团团转、手忙脚乱之际,做为唯一收入来源的散文专栏截稿日已迫在眉睫。我一行都写不出来,而且没有任何题材。这个月发生过的唯一大事,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当司仪。该拿这件丢脸的事当写作题材吗…… 就在我烦恼之际,一个星期匆匆流逝,周末又悄悄来到。截稿日就在明天却仍写不出半个字的我,来到点心铺帮忙。 「让您久等了,这是特制圣代和今日蛋糕。」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我虽然内心挣扎,却还是尽忠职守地不停帮客人送上点心。不知不觉间太阳下山了,当我以徒具形式的「谢谢光临」、「欢迎再来」送走最后的客人后,把收拾店内的工作交给和花跟犀川先生,自己先回到家里。 因为从下午就一直待在店里,家事都没做。我走到已经一片黑暗的庭院里,正要把衣服收进来时,忽然发现树篱另一头有一辆车停在我们的自家用停车场里。会开车来我们家的人非常有限,大概是津守吧。我抱著晒好的衣服要走上缘廊时,听到有人朝我喊了声「喂」。一回头,就看到津守打开大门跟玄关之间的小径上木门走了进来。 「从玄关进来。」 「店打烊了吗?」 「刚刚才打烊。」 津守把我的忠告当成耳边风,直接把鞋子脱在石版上,从缘廊跨进屋里。看到我在缘廊上坐下准备折衣服,他说了句「你看」并把手上的塑胶袋递给我。我边问「这是什么?」边往袋里一看,是一盒上头有著鱼尾狮照片的巧克力。 这应该是新加坡的伴手礼吧?津守出差时很少会买礼物回来,大概是对欺骗我一事多少抱有罪恶感。想到这里,我不禁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要想用这种东西唬弄我,我们家可是糕饼店呢。」 「才不是糕饼店吧,不是点心铺吗?」 「都一样啦。」 自从那次跟深町为了司仪的事合演一出戏以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津守。由于实际上反而是我被津守和深町合演的戏给骗了,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在记恨这件事。星期一听到津守从新加坡回国时,本来想打电话抱怨个两句,不过我知道他回国后一定会为了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结果还是克制了。 可是,这家伙跟我这个会为他人著想的成年人不一样……我斜眼看著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津守,他似乎感觉到我的视线里充满责难,难得露出凝重的表情问:「怎么了?」 「你居然骗我?」 「我是真的想当司仪啊。」 「可是你应该知道自己没办法出席吧?」 「派对不是很成功吗?」 我见津守企图模糊焦点,皱起眉头、板起脸孔回一句「别闹了」。不是每件事情都只要平安结束就好,也绝不能用「结果就是一切」轻轻带过。身为这段期间精神饱受折磨的当事人,我对他这样的态度实在难以接受。我边为此碎碎念边折著衣服,此时,津守突然难得地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朝我喊了一声「凑」。 我吓一跳,停下手边动作看向身旁,津守却没有转向我,而是看著黑暗的庭院说: 「我跟深町都很担心你。」 「……」 「我就算了……但你要想想深町的心情啊。」 我没想到津守会这样面对面地──虽然我们的脸其实没有相对──说出对我的担忧,一时间忘了言语。深町说过,她为了让我出席派对,曾找津守商量过该怎么做。即使不赞成他们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我还是很明白他们都是在为我著想。 对我而言,比较需要照顾和担心的人,明明是津守和深町才对。是彼此的认知不一样吗?还是……所谓的朋友本来就是这样?我正在思考时,津守假咳了一声说: 「再说,如果不那么做,根本没办法把你这种顽固又别扭的人拖出家门。」 「……你没资格说我别扭。」 「论别扭我可是比不上你喔。」 「不,比较别扭的是你吧……」 我们进行著无谓的争吵时,突然传来和花呼唤「津守哥?」的声音。我们同时转身,发现和花正从和室另一头朝这里窥探,表情看似一头雾水。 「哎呀,和花,你今天也好可爱喔。结婚蛋糕的事真是谢谢你了,角田和西村都非常高兴呢。」 「津守哥是因为工作才无法出席吧?」 「是啊,所以没吃到和花做的蛋糕,真可惜,也没看到凑当司仪的样子。」 那种东西不看也没差吧……我正想吐嘈,和花突然回道:「可是,小麦姊说今晚会带影片过来。她说店铺打烊后会过来,说不定人已经快到了。」 「!」 「喔,是这样啊,难怪她联络我,叫我如果有时间就来这里。」 看来津守会来,好像不是要为自己的无礼道歉──虽然也不能就这样断定,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话说回来,婚礼派对的影片到底是怎么回事?深町那家伙,是打算找大家一起开放映会,把我当成笑话看待吗? 算了,反正我还有「截稿日」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我可是连一行都还没写出来呢,所以不管你们要擅自举办什么放映会都无所谓,我就是要在房间里闭关……我有些激动地如此决定,才刚抱著折好的衣服站起身,就听到门铃响起。 「会是小麦姊吗?」 「那家伙有可能按电铃吗?」 虽然觉得可疑,我还是先把衣服放下,走向玄关。原本以为是门锁上了让她进不来,但拉门感觉上并没有锁。难道……是她对司仪的事感到抱歉,所以变得比较客气? 该不会、该不会是……我边质疑脑中的想法,边穿起庭院用木屐。我将拉门拉开,不出所料的结果让我叹了口气。深町果然不可能会跟我客套,此时站在玄关前的不是深町,而是鱼谷小姐。 「……」 鱼谷小姐向我深深一鞠躬。我之前就有想过她可能会再来拜访,先往自己背后张望一下,问她是否可以到外面说话。 「因为有客人来,真是不好意思。」 虽然把津守称为客人让我有点不爽,但不只是津守,我也不想让和花听到我们的对话。鱼谷小姐点头答应后,我跟她一起走向大门。到了门外,我们暂且停下脚步,鱼谷小姐又再次对我鞠躬道谢。 「承蒙您许多照顾,真是谢谢您。啊,对了,我该怎么回礼才好呢?之前我什么都没问……」 「令堂现在状况如何?」 我没回答鱼谷小姐的问题,改问她母亲的近况。鱼谷小姐一听就露出美丽的笑容,说她母亲已经恢复到可以下床走动。她说话时的表情十分开朗,让我感觉那晚看到的眼泪彷佛不是真的。 「这样持续下去,她应该可以来看我的发表会。」 「是吗?太好了。」 我微笑地附和她,她则用窥探般的眼神看著我。既然已达成愿望,鱼谷小姐当然会在意要怎么回礼。我说「我们边走边谈吧」,跟她并肩一起走下小路。人家才刚来就把人赶回去,似乎有点对不起她,但为了彼此著想,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我边朝著公车站走去,边告诉她不用给我谢礼。 「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你能做到我之前的要求就好。」 「……就是不跟任何人说吗……?」 「没错,还有……以后也别再来这里。」 我的口气也许太过严厉,可是,我不能让和花知道自己在鱼谷小姐面前做的那些事。我往鱼谷小姐瞄了一眼,发现她的表情很僵硬。虽然觉得抱歉,我还是说:「拜托你。」 「……我知道了,我会遵守约定。」 鱼谷小姐表情严肃地对我许下承诺。她的姿态是如此凛然,似乎可以想见她以后登上舞台的样子。即使对芭蕾舞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仍然决定以后要多留意新闻报导,说不定可以看到鱼谷小姐的名字或身影。 快到公车站时,鱼谷小姐突然对我说「真的很抱歉」。我想不透她为何道歉,一头雾水地回过头,只见她脸上挤出生硬的笑容。 「我真的没想到……凑先生居然就是那个人……那时才发觉自己之前说的话多么强人所难,心里感到很歉疚。凑先生是已经有所觉悟,愿意承担您告诉过我的风险……所以才接受我的请求吗?」 「……」 一直以来,有各式各样的「客人」来拜访过,却没有人像鱼谷小姐一样,以这种方式感谢我。每个人满脑子都只想著要道谢,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明不明白我是承担著怎样的风险。 鱼谷小姐能了解我在跟可能夺走她性命的恐惧战斗,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救赎。我心中充满谢意,却不知如何以言语表达,只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摇头。 「……因为……这是我的义务……」 在凑家,这是生来具有特别力量者的义务──父亲总是反覆这么说。因此在父亲消失后,我也一直恪遵这个教诲。夺走母亲性命的我,即使害怕当年那件事再度重演,却仍无法挣脱父亲这句话的束缚。我以颤抖的声音回答后,鱼谷小姐又低下头,说出不知是第几次的「谢谢」。 当我实现鱼谷小姐的愿望时,看到事情能平安落幕,的确让我松了口气,不过这次知道自己终于能真正安心,让我不禁露出笑容。太好了……我正要跟鱼谷小姐这么说时,突然感受到从某处射来的视线。 「……」 此时已过七点,天色昏暗,路上不见行人。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地往四周张望,发现一名女子站在这条双线道马路的对面。女子伫立原地看著我们,视线的主人一定就是她没错。 这附近没有路灯,看不太清楚,当我聚精会神地凝视后,发现是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看起来超过三十岁、肩膀上挂著黑色大包包的女子是…… 「深町?」 站在马路对面盯著我和鱼谷小姐的人,竟然是深町。正想说她在做什么,我忽然想起和花提过她要来的事。深町应该是刚下公车,正准备要过马路吧。我很乐观地心想时机刚好,正想叫她在鱼谷小姐的公车来之前等我一下时,公车刚好来了。 「……啊,公车来了。谢谢您送我。」 「路上小心。」 鱼谷小姐郑重地向我行了最后一次礼,接著跑向公车站牌,搭上那班停下来的公车。等公车开走,我马上确认左右是否有来车,跑过马路来到深町身边。 「真巧呢。津守已经来了喔。」 「……」 「深町?」 我只是随口告诉她津守来了,没有其他意思,但深町看起来像在瞪我,让我觉得莫名其妙而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任何会让她瞪我的话啊?「到底怎么了?」我问深町,深町却用不悦的语气反问: 「……就是那个女高中生吗?」 「女高中生?喔,是啊。」 鱼谷小姐的确是女高中生,不过,深町为何会知道她呢?我觉得不可思议,歪著头思索,但深町却背对著我,快步走过我刚才横越的马路。我连忙追在她身后,满心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深町!」 深町在生什么气?是工作上遇到讨厌的事吗?这么说来,之前她好像也曾非常不高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摸不著头绪,只能紧跟著步伐飞快的深町,追问她理由。 「你为什么要生气啊?」 「……」 「发生了什么事?是在公车上遇到讨厌的事吗?」 「……」 「……该不会是色狼……」 说起女性在大众交通工具上会遇到的不愉快……我不禁联想到色狼,马上著急地询问。这时深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才不……哇啊!」 本来要大声否认的深町朝著我──不,正确来说是朝著我的头上大叫。我反射性地领悟到自己的背后有什么,立刻看向身后……果然是犀川先生。 在夜晚的路上遇到犀川先生,的确是会让人想尖叫,可是,一想到对方是已经认识超过十五年的人,我反而觉得犀川先生比较可怜。不,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发现犀川先生就站在自己后面。 我惊讶地问犀川先生:「有什么事吗?」 「请您别误会。」犀川先生不理我,而是对著深町开口。「那一位小姐是我的粉丝,跟柚琉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要在店里收拾,所以请柚琉先生帮我送她到公车站。」 粉丝……是指谁啊?虽然我完全不明白犀川先生在说什么,但深町似乎听得懂。 「是……是那样吗?可是……和花她打电话来……说有女高中生拜访凑……而且看起来感情不错……那女孩应该就是那个女高中生吧……」 「之前来的人的确是她,可是,看起来感情不错这一点是您误会了。她似乎不好意思公开承认是我的粉丝,所以也对和花小姐保密。」 「喔……的确,这是有点怪……啊,不,当我没说。那么……凑是烟雾弹啰?」 「您就当作是这样吧。」 深町一脸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本不悦的表情消失无踪,可是他们之间的对话我完全听不懂。 「说得也是。」深町对著百思不解的我咧嘴一笑,意有所指地说。「凑才不可能会受女高中生欢迎。更何况是被那么漂亮的女孩喜欢,更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不可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什么不可能啊!我也是会有受欢迎的时候……大概吧?我还来不及这么说出口,深町已快步朝我家方向走去。我听她重复著「说得也是」,问犀川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犀川先生,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所谓的粉丝……是指鱼谷小姐吗?」 「……」 「为什么鱼谷小姐会是犀川先生的粉丝?」 见我要求他说明,犀川先生用比平常更冷淡的眼神看向我,语带叹息地说: 「柚琉先生也许该稍微考虑一下身边的人的心情。」 「……」 我从以前就一直被人说迟钝,早就听习惯了,但被犀川先生这么说,打击还是挺大的。毕竟对方可是犀川先生啊,没想到我居然被不是人类的犀川先生提醒要考虑他人的心情…… 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打击让我一蹶不振,结果勉强算是我唯一工作的原稿差点赶不出来。逼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被迫当上司仪前的内心纠葛写成文章,不料却意外地受到好评。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大失算。 参 十六夜之神 感谢您拿起这一本《鎌仓点心铺的死神》。虽然是个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但衷心希望您直到最后都能充分享受这个故事。 小时候,我最喜欢母亲三不五时买来的蛋糕。我老家经营小工厂,母亲总是在工作,从没亲手做过点心。或许这一点让母亲相当在意吧,她常常买蛋糕、和果子或甜甜圈之类的甜食给我。 在那之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四角形小蛋糕。那种正方形蛋糕的侧面抹了鲜奶油后洒上奶酥,正上方则涂著微苦的橘子酱。我相当喜欢这种四周用奶油味的鲜奶油装饰的蛋糕。 同一家店的瑞士卷也是逸品,是用柔软的海绵蛋糕卷起鲜奶油,并跟橘子酱蛋糕一样洒满奶酥。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奶酥,只觉得这一粒粒的东西怎会如此美味。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非常质朴的蛋糕,价钱记得也非常便宜。那家店位在母亲年轻时工作的公司附近,我被她带去过几次,店里默默工作、不太亲切的大婶,跟美味的蛋糕一点也不相称。而在灯光昏暗的店后方,还有个大叔默默烤著蛋糕。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那真是一幅突兀的景象。 等我长大后,某天又回想起来,觉得很怀念,就拜托母亲帮我买,不料那家店不知何时已关门大吉。也许是因为时代变迁,让人们觉得奶油味的蛋糕已经过时而不屑一顾吧。 点心总是像这样,伴随著怀念的记忆。不管是母亲的味道、店家的味道,还是自己第一次做的点心味道都是如此。虽说只要吃了美味的东西,心情自然会受到鼓舞,不过其中最能让人们产生特别感情的,或许就是甜点吧。 柚琉怀抱著沉重的秘密,人生又碰到瓶颈,无法过著随心所欲的日子。即使如此,在和花、犀川先生以及深町和津守两位友人的陪伴下,倒也过著相当热闹的日常生活(虽然这或许并非本人所愿)。 即使是觉得麻烦的事,有时也能成为救赎(大概吧)。虽然柚琉是个对甜点没什么感觉的男人,不过犀川先生给他吃了牛奶糖口味冰淇淋后,其美味应该已深植他的心中吧。 再来,我必须对担任封面插画的宝井理人老师致上无比谢意。不管是犀川先生、柚琉还是和花都画得非常棒,真是谢谢您。柚琉比我预想的还要帅,甚至让我有点小鹿乱撞。 犀川先生时常无声无息地突然现身,这一点如果能透过宝井老师的图,想像成漫画风格的话,应该会更有乐趣吧。有时我也会妄想,如果津守跟犀川先生的对话之类的场面能变成漫画,应该会很欢乐吧。也请大家自行在脑中转换。 对于这次同样给予我明确建议的责任编辑,我也要在此表达感谢之意。我一直很烦恼要怎么架构这个故事,而最早送去的原稿内容要比现在更模糊|也更灰暗|感觉派不太上用场,都是托那些建议的福,这部作品最后才能呈献在各位读者面前。也谢谢责编在很多地方都很照顾我。因为大家的支持,让我总算能顺利写下去。 希望各位读者能对死神的冰淇淋产生「好想吃啊」的心情。我想,如果和花的店就在附近,我一定会希望点心时间快点到来。 冬天果然还是要吃红豆年糕汤?谷崎泉 后记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说起过年玩的游戏,大家会想到什么?在那个美好的昭和年代,大概是打羽子板、打陀螺、放风筝等,不过这些游戏早就绝种了。最近甚至连过年这个观念都在逐渐消失中,全家团聚过新年或去神社新年参拜的人越来越少。如果有人过年时的生活跟平常没两样,就算问他「过年玩的游戏有些什么」应该也答不出来。 就如前面所言,被问到过年玩的游戏,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来。记得儿时玩过歌牌和扑克牌,却也没什么年味。毕竟我们家没有亲戚团聚的习惯,家中成员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印象也是当然。 所谓的过年,原本应该是和家人一起安静悠闲度过的时光,可是我升上高中不久后,情况突然改变。说是新年玩的游戏……似乎有点勉强,总之是多了个诡异的活动。它曾中断一阵子,但几年前又自然复活,现在再次成为新年的例行活动。 不过,我并没有承认就是了…… 「哥,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手忙脚乱的。」 「不用在意我啦,帮我向老师问好。」 和花边匆忙做准备边向我道歉,我坐在厨房餐桌旁喝著茶,并请她代为问候。现在是一月二日早上十点,妹妹和花正要出门,前往她高中老师位于横滨的住处。据说此行不是为了拜年,是高中同学要结婚,大家为了庆祝而聚会。 「纱英后天就要出发了,能聚会的日子只剩下今天。」 「她的结婚对象是英国人吗?」 「才不是呢,是印度人。」 只有「1」的音符合……和花用傻眼的表情看向我,并从冰箱里拿出银色保冷袋。 我们家位于鎌仓山,在自家经营点心铺贩卖西式与日式点心的和花,从昨天一月一日就开始卖力做点心。由于今天聚会的成员是对甜食来者不拒的女孩子,她们对和花自然也是寄予厚望。 用上大量水果的蛋糕卷、种类繁多的烘烤类点心、夹了满满红豆馅的铜锣烧、冰冰凉凉的起司蛋糕、口感酥脆的苹果派,装满各式点心的保冷袋和盒子堆在桌上,数量多得令我瞠目结舌。 这么多吃得完吗……这顾虑只是杞人忧天(对大多数女性来说,甜食都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真正的问题在于,必须以人力带著众多点心,一路转搭大众交通工具到横滨。难怪和花很早就认清光靠自己是办不到的。 「和花小姐,您刚才说的是这个盒子吗?」 从通往店铺的走廊一传来声音,一个穿和服的高大男人就接著出现。高举著浅粉色礼盒发问的人,是自和花出生后就一直待在我们家的犀川先生。他目前正以冰淇淋制作达人的身分在店里帮忙,其背后有个重大的秘密。 犀川先生是死神,待在我身边是为了监视我,和花对此并不知情。这也难怪,毕竟犀川先生除了高大的身材及罕见的凶恶脸孔外,看起来跟一般人并没两样。 「没错,谢谢,犀川先生。准备好了吗?」 「好了。这些可以用包袱巾包在一起吗?」 「可以,拜托你了。这边的由我来拿。」 为了拿这堆东西到横滨,和花拜托犀川先生同行。我跟和花是上同一所高中,她要拜访的老师我也认识,但当我提议由我去时,却被和花冷淡地拒绝。 「不好意思,犀川先生,本来应该是我去的。」 「不用了,反正哥你来也派不上用场。」 「……你看,她都这么说了。」 被批没用虽让我颇受打击,不过听到她也要带犀川先生特制的冰淇淋去,我就明白了。犀川先生制作的冰淇淋很特别,在食用前必须经过搅拌才能呈现最佳口感,所以只有他做得出来。这可是连优秀的糕点师傅和花都难以匹敌的技术。 我耸耸肩,将这责任交给犀川先生,他则面无表情地点头。当我正要问和花是否傍晚才会回来时,她抢先说道: 「而且小麦姊和津守哥会来,所以哥你一定要在家才行。」 「……」 听到和花拜托犀川先生的理由也包括这一点,我不禁皱眉。根本没人联络我说要来啊。我正要反驳时,犀川先生却也附和和花。 「说得也是,今天是一月二日。」 「不,我想是不会来的,我们没约好啊。」 「哥,你去年也说过一样的话喔。」 「……」 听到和花犀利的吐嘈,我眯眼瞪向她,并在心中深深叹气。自从我进高中后,我们家的新年就被置入奇怪的例行活动。会做这种事的人,当然是从高中认识后一直到我年过三十的现在,仍剪不断孽缘的深町与津守。这两人目前还是一年到头出现在我们家,而且一月二日时必定会为了某件事而来。 「不管是小麦姊还是津守哥,他们来之前都不会联络的。」 「……是这样没错啦……但现在可是过年喔?」 「你去年也是这么说,但他们不都是『不能来』的时候才会联络吗?」 明明没有事先约好,却只有不能来时才会联络,这未免太不合理。不过就算我无法认同,也得承认和花这话说得很对。唔……果然今年也要……我双手抱胸地低声咕哝,和花则说「准备好了」,拿起东西走向玄关。为了送他们出门,我跟著走在后面。 犀川先生穿上草履(注1:为搭配和服的日式夹脚凉鞋。)后,表示他送完东西会尽快回来。他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担心我一个人看家。 「要是深町小姐和津守先生在我回家之前来访……就拜托您代替我了。」 「……」 犀川先生一脸担心地拜托我,我只是回以苦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知道犀川先生在「拜托」什么,不过深町和津守或许根本不会来,反正他们也没通知我要来。我坚持这么想,但和花也对我提出同样的请求。 「我到时也想参加,叫他们慢慢来就好。」 「随便啦。」 我苦著脸回答正在穿靴子的和花,再加一句「路上小心」。这两人跟我不一样,都很期待深町和津守来访。对此著实不解的我,叹著气把两人送出门,然后回到厨房里。 再说…… 「……一般来说,至少会先联络吧?」 现在可是过年耶?感到疑惑的我见茶冷了,为了重泡便将烧水壶放到瓦斯炉上点火。一想到那般没常识的行为,就让我皱起眉头。没联络不一定代表会来吧……我本来是对此存疑,现在却已经预想「那两个家伙应该下午才会来」。我不禁对这样的自己叹气。 和花在犀川先生的协助下,经营著将自家一角改装而成的「点心铺minato」。这间店都是年底的十二月三十日一直公休到隔年的一月三日。在年底那两天,我们都忙著替店里和家里大扫除,要等到正月才能轻松一下。我们家没有亲戚会来拜年,除了元旦去神社新年参拜外,没有其他行程。看电视发呆、带马卡龙散步、比平常更悠哉地度过这三天……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过,唯独一月二日不一样。在正月悠哉清闲的三天中,就只有一月二日兵荒马乱。至于原因,当然是出在深町和津守身上。 「……」 这两个家伙第一次来是在高一时。他们以一月二日很闲为由,特地跑来邀我一起去新年参拜。明明自己家─深町住御成町,津守住雪之下─距离鎌仓的新年参拜热门地点要近得多,却仍辛辛苦苦地搭公车过来,就是因为知道我不喜欢出门。 深町和津守认为打电话会被拒绝,本来打算直接把我拖出门,却中途改变了心意。听到我说不想把和花放在家里也不想把她带出门(当时和花还是小学生),所以不想去参拜后,深町便说著「那这样吧」提出了替代方案。 因为这样和花就能跟我们一起玩,我无奈地答应了他们的邀请。从此之后,每年一月二日来我们家……就成了他们的例行活动。那两人一来就很热闹,让和花很开心,而看到和花开心的我,也曾为深町跟津守的用心感到高兴。 不过…… 「都已经……三十三岁了耶……?」 我钻进和室的暖桌里,看著电视上播放的驿站接力赛(注2:源自于日本,为多人组队参加的长距离接力赛跑。),嘴里念念有词。时间已过中午,选手们跑到从小田原往箱根的最后第五区。如果我们跟这些卖力奔跑的大学生一样年纪,倒还说得过去……我不禁这么想。 有一阵子我们都各忙各的,生活型态也有改变,于是这个聚会就中断了。身为医生的津守、身为编辑的深町,以及身为作家的我,光是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进就已耗尽全力,自然没闲功夫顾及别人。 我那时认为就这样也不错,毕竟我们总不能一直以学生的心态跟朋友来往。和花当时也已经从专门学校毕业,开始在西点店工作,每天都过得很忙碌,所以我曾经以为人生就会像这样自然而然地随时间而改变。 曾一度中断的一月二日聚会,在我面临三十大关时再度复活。那时我的作家生涯遇到瓶颈,开始足不出户,津守跟深町则习惯了工作而有余力。 去年也是一样,我不记得有事先约好,结果两人竟然理所当然地跑来了。因此今年恐怕也会…… 就我个人的立场而言是觉得困扰,不过心中倒是很确定这两人会来。他们一定会连一句新年祝贺都不说,就正大光明进入我们家,厚著脸皮钻进暖桌。反正这个面对电视的位子,我是绝对不让……我怀著这般斗志,继续观看箱根驿传(注3:「东京箱根间往复大学驿传竞走」的简称,每年照惯例于一月二日至三日举行,参赛者包括二十所大学各自组成的校队,加上其他大学选手共同组成的关东学生联合队,共二十一队。路线从读卖新闻东京本社出发,至箱根芦之湖折返,去回程各有五个区间,全长约两百多公里。)。 「……喔,回程是赤泽学院领先吗?」 号称回程最大难关的第五区路段上,已有选手一马当先跑到终点,但深町和津守却还是没出现。等其他大学的选手也陆续抵达终点后,回程转播就此结束,开始播起综艺节目。 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往年这两人都是中午前后来的,这次很明显迟到了。 「……」 我想到这里又摇头否定。这不就代表我猜对了吗?毕竟深町和津守都没有联络我说今天要来拜访,我也没问他们是否要来。 跟深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底的三十日。深町家是做生意的,每年年底她都会被叫去当帮手忙进忙出。那天她跟平常一样闲晃来我们家,边抱怨自己工作都休假了还得帮忙家里,边把她叫我做的下酒菜和清酒都吃光喝尽,说了声「改天见」就回去了。 那时我们也没提到一月二日的事。我只是一如往常送她到公车站,在道别时互道「祝来年顺利」。至于比深町更忙碌的津守,我连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正确日期都已经不太记得。 大概是在……十二月中旬吧。他出现时中午早过了,还叫我做点东西来吃,我就为他做了什锦烩面。虽然只是刚好材料有剩才做的,津守却十分喜欢,赞不绝口地说「这好吃,下次再做喔」,然后就回去了。 我记得自己那时很气愤,心想「我们家又不是餐厅」,不过也没提到过年的事。换句话说,既然我没听说这两人要来,不来的可能性比较高。 正当我撑著脸颊陷入思考时,一声「当」让我顿时回神。那是后方和室的挂钟半点报时的声音。 「……」 已经两点半,看样子他们不会来了,这样想也比较轻松。我下半身在暖桌里,上半身躺在榻榻米上。深町和津守跟去年同样没长进的我不同,都在自己的工作上按部就班地累积资历,过著脚踏实地的生活。 就算他们没时间理我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和花认为他们不能来时会联络,但如果要让这段关系自然消失,就应该要保持沉默才对。我轻叹了口气,看向天花板,感觉老旧灯具的亮度似乎变弱了。 是日光灯管的寿命快到了吗?差不多该换灯管了。音量转小的电视声音依稀可闻,主持综艺节目的搞笑艺人正用自暴自弃的口吻说话,但我听不出内容是什么,只有现场观众的哄堂大笑偶尔会传来。 闭上眼睛后,我有种那些声音正逐渐化为杂音落入寂静之中的错觉。加上总是在家的犀川先生也难得出门,让我深切感受到家里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犀川先生平常总是无声无息,就算站在身后我也不会察觉。因为不是人类,当然也不会有人类的气息。即使如此,像这样独自一人时,我才知道他在家与否还是差很多。 当凑家出现拥有特别能力的人时,会有不知从何而来、担任监视者的神秘人物现身。称其为「死神」并将这件事告诉我的人,是已逝的祖父。在得知我有这种特别能力时,犀川先生就出现了。在那之后,我已经把一直待在我身边的他视为理所当然。可是……如果犀川先生出于某个原因消失……如果连和花也不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 就在晦暗的妄想盘据我脑中时,思绪突然被短促的「叮咚」声给打断。我倒抽一口气,猛然起身。 「唔……」 是深町?还是津守?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居然会按电铃,真是难得。我连忙从暖桌出来,脚步踉跄地迅速穿过走廊、走向玄关。在拉门的雾玻璃对面,一道人影朦胧浮现,大概是所站位置距离较远的关系,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门是开的啦。」 我朝外面喊了一声,从木头地板走下水泥地,手伸向拉门。当我穿上庭院用木屐拉开拉门一看,才发现自己搞错了,顿时尴尬起来。 「……啊,太好了。柚琉,新年快乐。」 站在玄关前笑得如释重负的人,既非深町也非津守,而是隔壁的夏目太太。我连忙低头回礼,为自己认错人喊错话道歉。 「新年快乐。抱歉,我还以为是朋友……」 「没关系啦。太好了~幸好是柚琉来应门。」 我知道夏目太太见到我为何会觉得庆幸和安心,那是因为她不擅于面对犀川先生。对于身为平凡主妇的夏目太太而言,犀川先生的凶恶脸孔似乎非常可怕(的确,既然是那张脸也无可奈何)。 不过现在大过年的,她是为了什么事来访呢?我正觉得奇怪,夏目太太把手上的纸袋递给我。 「别人送我很多柿子乾,所以想拿来给你们。要吃吗?」 「好啊,谢谢,每次都收您的东西。」 「别客气,我们才要谢谢你们,圣诞节还送蛋糕来,真的很好吃呢。请代我向和花问好。」 我们跟夏目家并非比邻而居,不过因为店里常有不特定人士频繁出入,所以总会送些东西给左邻右舍聊表谢意。夏目太太跟先生及婆婆住在一起,一家人对我们都很友善,真的帮了大忙。 「我们才是,总是给你们添麻烦……」 当我说著客套话低头行礼时,庭院对面的停车场传出车子进来的声音。会开车来我们家的人很有限。 「哎呀,有客人吗?」 见我眯起眼睛望向庭院,夏目太太也察觉到了,往树篱外偷瞄。八成是津守吧?哼,果然还是来了。我一方面傲慢地这么想,另一方面则松一口气,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结果,我还是在期待那些家伙的到来吗?当我正为这有违原意的想法感到困惑时,夏目太太说: 「好了,大过年的就来打扰你,真是抱歉。」 「我们才是,总之谢谢您。请代我向府上各位问好。」 在夏目太太面带微笑低头行礼,而我也回礼时,就看到对面的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虽然如我所料是津守,但远远就能看出他面容枯槁、憔悴至极,让我深感诧异。 「……津守?」 我还来不及问怎么了,津守就迅速地大步走来,低声说「洗澡」。 洗澡? 「洗澡……怎么了吗?」 「我想洗澡。」 啥?一月二日来别人家,结果一开口就说要洗澡?不光是我大感不解,不清楚津守为人的夏目太太更觉得诡异。她大概是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表情镇定地说「再见」后,就往大门方向逃也似地匆匆离去。即使被夏目太太当成可疑人物,津守看似也不当一回事,直接走过我身旁,自顾自进到家里。 由于津守平常就是这样,我也没特别拦阻,不过还是阻止他直接走去浴室。我不是不愿让他用浴室,而是想至少了解一下他过年一来我家就想洗澡的理由。再说热水早就放掉,浴室也打扫完毕,实在不能让人马上入浴。 「等、等一下!为什么要洗澡啊?」 「我很困,这样下去会睡著,所以想洗个澡。」 「……」 听到津守很困,我靠近他的脸仔细一瞧。这也难怪,黑眼圈都出现了,颜色还是前所未有地深。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睡?我皱起眉问津守,他回答: 「什么时候啊……?最后一次上床睡……好像是圣诞节吧……」 「你白痴啊!」 居然是圣诞节?今天可是一月二日耶!这样当然会想睡啊!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只好挡下津守,自己先走进浴室,把打开的小窗户关上、将浴缸的塞子塞住,接著放热水。看到津守也跟在我后面进浴室,我有些激动地对他下令: 「总之先洗个澡,然后回去睡觉。说到这,你为什么要在好几天没睡的状态下来我家啊?而且还开车,很危险耶!」 「你还问为什么,今天是一月二日对吧?这天一定要来你家啊,不是吗?」 津守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有些焦躁,恼羞成怒般地加重语气。这是何时决定的?又是谁决定的……我本来差点要说出这种孩子气的回嘴,不过看到津守迅速脱起衣服,就提不起劲了。为了甩开这份懊恼,我丢下一句「热水还没放满啦」便走出浴室。 从圣诞节开始就没上床睡过觉,表示他有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充足的睡眠。这已经不是「做医生不养生」那么简单,诊疗的医生自己先倒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不禁喃喃抱怨,走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给津守换穿的衣服。 考虑到津守个子比我高,体格也比我好,我从衣橱拿出一套比较宽松的运动服再走回浴室,也顺便准备了浴巾,还叫洗澡间里的津守记得拿去用。 在更衣间地板上,津守脱下的衣服散落一地。为了让他带回去,我用包袱巾将衣服全包在一起。这家伙真会给人添麻烦。为了怕他回去时忘记带,我决定先拿去放在玄关。 放在这里应该就不会忘了吧?正当我把那包衣服放在木头地板的边缘时…… 「咦……!」 看到水泥地上不只放著津守的皮鞋,还有一双女性的靴子,让我不禁大吃一惊。那不属于和花的有跟靴子是…… 「深、深町……?」 绝对是深町的靴子没错!在我为了照顾津守东奔西跑之际,不知何时深町来了。可是换成平时,她应该会先大声嚷嚷,彷佛宣传自己的登场般进屋。是因为我在浴室里才没听见她的声音吗?我疑惑地把两人四散的鞋子排好,走到厨房。 「喂,深町,你来了吗……」 深町来我们家时,大多会摆出自己也是家中一分子的态度坐在厨房的椅子。本以为她应该会在这里,没想到依旧不见人影。 「……深町?」 可是,既然玄关有靴子,她一定是在家中某处。难道是一来就立刻跑洗手间吗?已经快忍不住了?虽然有些想不透,我还是停下正要走向厕所的脚步。就算彼此关系很亲近,靠近去确认这种事还是很没礼貌。 我想先观察一阵子,就在厨房等她,但深町似乎没打算要出来。该不会是肚子很痛……正在挣扎吗?我脑中一产生这个想法,就不禁担心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近位于走廊深处的厕所。 「……深町?你还好吗?」 基于礼貌,我试著保持距离问话。厕所异常安静,鸦雀无声。依照我们家厕所的构造,从这里呼唤她是不可能没听见的。 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状况糟到连出声回答都办不到? 「深町,你还好吧?很不舒服吗?」 虽然有可能等一下被骂多管闲事,但也有可能她正需要别人帮助。听说冬天食物中毒的案例反而比较多,又或许是年末到年初间暴饮暴食而吃坏肚子。正巧津守来了就在浴室,等等让他诊断一下吧。 我边设想各种可能性,边不停呼唤深町,但对方始终一声不吭,让我开始觉得奇怪。深町真的在厕所里吗?我心生疑问,决定到厕所前看看。 「……深町……?」 我敲了门,没人回应。厕所门能从里面上锁,从外面看无法确认门是否锁住了。如果和花在就能拜托她……我虽然苦恼,还是下定决心握住门把。 我抱著豁出去的心情转动门把,结果…… 「……」 门没锁,我往厕所里瞄一眼……没人,难怪叫了那么多次都没有回应。我叹一口气关上厕所门,走回厨房时一路大声呼喊。 「深町~你在吗?」 然而,家里到处都听不到深町的回应,也不见她的人影。该不会……是我看错了吧?我焦急地走到玄关再次察看,深町的靴子果然还在。还是说是我记错了?那其实不是深町的靴子吗? 但这样一来,那又是谁的靴子?津守进来家里时,玄关水泥地上只有庭院用木屐和他的皮鞋,靴子应该是之后才出现的……刚过年就发生这种悬疑事件,真让我百思不解。 回到厨房后,我想到一个妙招。 「对了……」 打手机给深町,就能知道人在哪里了。我马上拿起放在柜子上的手机,找到深町的号码拨出电话。万一……她说自己是在我们家以外的地方呢?难道那双靴子是瞬间移动来的吗?所以她才能像那样到处跑来跑去? 我心跳加速,专注聆听拨号声,却没料到铃声同时近距离响起,把我吓一跳。 「咦!」 我倒抽一口气环顾四周,确定铃声是从和室传来后,连忙走进跟厨房隔著走廊相对的和室里。这个位于厨房对面的四坪大空间,放著我直到刚才还待在里头放松身心的暖桌。因为从厨房和走廊看过去,视线会被暖桌挡住,所以我现在才发现深町正倒在榻榻米上,身体有一半塞在暖桌里。 「深、深町?」 我连忙关掉手机,在她身旁跪下察看。不久前才在厕所为她担心过,难免会忧虑她是否身体真的出问题,不过…… 「……」 我靠近确认,深町她……不管怎么看都像在睡觉。不但睡得正香甜,呼吸声还清晰可闻。如果是因为不适而倒下,身体就不会有一半在暖桌里了。 也就是说,她是脱掉靴子进到我家后,直接走向暖桌钻了进去……?在一月二日来我家做这种事? 「……唉……」 至于另一个人,则是在一月二日来我家后直接进浴室。 即使早就看开了,我还是不禁怀疑这两个家伙旁若无人的态度,究竟要膨胀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我深深叹一口气,眉间的皱纹也变得更深。 我不知道深町是基于什么原因,才会一来就躲在人家的暖桌里睡觉(而且现在还是过年),但也不能就这么放著不管。为了赶快打发她回去,我叫一声「深町」,她也立刻察觉到我不悦的声音,恍然惊醒,睁开眼睛。 「……凑……?」 「你在干嘛?」 「你才是……为什么……」 深町大概睡昏了,搞不清楚自己的状况。她坐起身来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这里是我家。 「啊……是喔。讨厌啦,我睡著了?」 「是啊,在暖桌里。」 「暖桌真好~好暖和喔~再让我睡一下吧……」 深町自顾自地喃喃说完,又打算躺回去。我用严厉的口吻制止她: 「要睡,就回你家睡啊。」 听到我冷冷地下令,深町一脸不甘愿地反驳: 「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 「是一月二日喔。」 她的反应就跟刚才恼羞成怒地说「你在说什么」的津守一样。我无话可回,心想至少要问出她一来就睡在暖桌里的理由。 「你也不出个声……还把脱下的靴子乱丢。」 「是吗?抱歉,我在搭公车时就好困……虽然努力别让自己坐过站,不过在来这里的路上,也是想睡得走路摇摇晃晃,所以……就进暖桌里了。」 所以就进暖桌里了……?内容也省略太多。再说,她为什么这么想睡?如果是工作太多无法上床睡觉的津守就算了,深町三十日出现时,明明说公司已经放假了啊。 「公司已经放假了吧,怎么会弄到这么困?」 「我从三十一日晚上就一直喝啊。堂妹香织自国外暂时回国并来我家,所以昨天也……不,是喝到今天早上十点,然后就睡著了。我一醒来发现已经过中午,就连忙跑来这里。」 深町说的堂妹我见过,比深町更会喝,难怪她们会喝到早上,这一点我能理解。但我想抱怨的是,既然如此就别勉强来我们家,她应该好好珍惜跟在伦敦工作的堂妹相处的时间,反正平常都能见到我,没必要这时候来吧。 ……要是这么说,一定又会被狠狠反驳一顿,于是我保持沉默,深町则是用诧异的语气问:「对了,和花跟犀川先生呢?都没看到人……店里应该还在公休吧?」 「和花去老师那里,听说是同学的聚会。犀川先生为了帮她提东西也跟去了。」 向深町解释时,我才想起一件事……对了,犀川先生明明说过放好东西会马上回来,却拖到现在还没回家。时间都快要三点了。 「这样啊,犀川先生不在很伤脑筋呢。对了,津守也还没来吗?」 「玄关有他的鞋子吧。」 听我这么说,深町显得一脸困惑。在睡意正浓、靴子脱完就扔的状况下,她应该不会注意到津守的鞋子吧。 「他比你早一点来,说要洗澡,我就让他去洗了。」 「洗澡?为什么?」 「他说从圣诞节开始就没好好睡觉,因为太困所以想洗个澡……」 我说明到一半,才发觉津守似乎没有要出浴室的迹象。从我在玄关看到靴子、发现深町来了而开始找人后,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 难道是…… 我迅速起身,走向浴室。该不会津守他……我打开更衣间的拉门,看到津守不在这里就知道他还在浴室。刚才来放更换的衣服时,洗澡间还有传出水声,现在却没听到。 「喂,津守。」 本以为他是泡在浴缸里暖身子,但出声叫他却得不到回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而把拉门拉开。反正对方是男人,又是津守,用不著客气。结果门一开,在门后等著我的…… 「津守!」 是在浴缸泡到睡著而溺水的津守。 津守被我的大喊吵醒,哗啦一声从浴缸里站起来。他大口喘气,喃喃地说: 「糟糕,我睡著了?」 「是溺水了!」 这已经不是有没有睡著的问题,会死人的,真的。我臭著脸命令津守赶快出来,关上洗澡间的门。不管哪一个都太过分了。我为了泄愤,在走廊上踩出「咚咚咚」的巨大脚步声,走回和室后,深町看著电视问: 「还好吗?」 「差一点就得叫救护车。」 「要是被送到自己的医院,应该很丢脸吧。说到这,凑,我饿了。」 听到深町嚷肚子饿,我才想起自己也饿了。和花出门后,我看著驿站接力赛发呆,不知不觉连午餐都忘记吃。如果家里有年菜,就能让她吃年菜了。 「我知道啦,不过家里没年菜,只能做平常那样的东西喔。」 「这就够了,我不想再吃年菜。」 众多亲戚齐聚一堂是深町家的家风,所以她奶奶总会做很多年菜。既然深町说已经吃腻年菜,我就走到厨房察看冰箱。反正津守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乾脆做三人份的餐点吧。当我这么想时…… 「肚子好饿,有东西能吃吗?」 津守立刻登场问道,我则回以嘴角抽搐的笑,要他再等一下。深町就算了,津守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应该还没机会感受过年的气氛。我想说至少让他吃个年糕,开始构思菜色。虽然没准备年菜,不过为了在元旦吃年糕汤,年糕倒是有买。 我预热烤箱,把保温中的白饭放进碗里,加入奶油和罐头肉酱搅拌,装进焗烤盘,再把香肠切成薄片、年糕切成小方块,均匀混进饭中。接著在表面涂上玉米酱、洒上乳酪丝,用烤箱烤个十分钟,即使偷懒但仍然够味的仿焗烤料理就完成了。 「看起来真好吃~乳酪烤过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开呢。」 「因为肉酱跟玉米酱都是罐头,只要搅一搅、涂一涂再烤,味道就很够了。」 虽然先打了预防针,不过他们本来就不是对味道挑剔的美食家。而且只要是我做的,他们都会吃得津津有味,因此,就算吵著讨吃的他们很烦,我还是愿意做给他们吃。 「喔,有放年糕啊,好久没吃了。」 「真的耶,年糕就算做成西式的料理也好吃,还很有饱足感。」 「好,肚子填饱后就来玩吧。」 津守大口大口吃著仿焗烤料理,做出这般宣言。深町则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点头说好。喂喂……我抱著无奈的心情对他们说: 「你们不是很困吗?」 「已经不会了。」 「我也是。」 「……」 这两人是在困到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来到我们家,却只靠片刻睡眠就完全恢复,太可怕了……再说,对那种事也不需要认真到如此地步吧…… 「等一下,说到这……和花跟犀川先生呢?」 「你没听到啊?他们出门了,犀川先生去帮和花提东西。」 「这样啊。和花不在是有些寂寞,但犀川先生不在……就很麻烦。」 「对吧?凑不行啦。」 深町用不屑的眼神瞄我一眼,我则回她臭脸。如果有意见,我就不帮忙了─大概是预测到我会这么说,津守帮腔道: 「好啦好啦,没什么不好啊,有凑总比没凑好吧。」 这根本不是在帮腔吧!哼,都被说成这样了,谁还要帮你们啊─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生来就被深町和津守两个小霸王牵著鼻子走的我,结果还是无法违抗他们,只能奉陪到底。在和室内,两人面对面坐著,一脸严肃地排著牌。没错,是牌。为何深町和津守一定会在一月二日聚在我们家,就是因为…… 「听好,横排最多只能排到八十七公分喔。」 「知道啦,我记得是……到这个记号对吧。」 陆续排上榻榻米的,就是所谓的「歌牌」。 虽说是歌牌,但不是「狗走路也会遭棒打」(注4:原文为「犬 も 歩 けば 棒 に 当 たる」, 为「江户歌牌」(一种乡土歌牌)的第一句,原意为「天有不测风云」,现在转为「只要肯做,或许会有好运」之意。)的形式,而是小仓百人一首(注5:由日本鎌仓时代歌人藤原定家从《古今和歌集》等歌集中,依年代选出一百位杰出歌人及其一首代表作,所集结而成的选集。因定家居住于小仓山山庄,故称为「小仓百人一首」。)。深町说的八十七公分,是竞技歌牌的规则。 「不用那么严格也没关系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才不是游戏,歌牌可是运动喔。」 「既然是运动,就一定要有明确的规则。」 津守一副事不关己地说深町是正确的……不,等一下,我知道世上的确有竞技歌牌这种比赛,也有人很认真地从事这项活动,但我的意思是,现在这只是新年的游戏之一吧? 上高中才成为朋友的深町和津守,第一次过年造访我们家时,听到我说无法去新年参拜,深町就提议来玩百人一首。百人一首的歌牌我们家里有,和花在小学里也开始背这个,想到可以让她一起玩,我便答应了。 在我跟和花就读的小学,每到冬天就有百人一首歌牌大会,所以我们不但要背百人一首,也大致知道玩法。不过,我本来以为要玩的是类似伊吕波纸牌(注6:「伊吕波歌」为日本平安时代的和歌,全文以四十七个不重复的假名组成,在后世被当成学习假名的教材。「伊吕波纸牌」上是以全文的假名加上「京」字为句首所写成的四十八首短歌。),也就是从四散的牌中抽牌的「乱中取牌(注7:原文为「散 らし 取 り」, 是将一百张歌牌分散在榻榻米或桌面上,洗牌完后抽出其中五十张,由咏唱者依照一百张咏唱牌吟唱诗歌,其他人听和歌上半部找出相对应的下半部,哪一方获得的纸牌最多就是胜利者。)」,结果深町想的游戏完全不一样。 深町从小就受到在竞技歌牌方面有段数的亲戚指导,是个不折不扣的「竞技者」(真的是不折不扣,不折不扣)。 「我跟津守比完后,换凑跟津守比,再换我跟凑比,最后胜者再进行决赛……」 「等等,我没必要参加吧?」 深町排完牌后,拿起便条纸画比赛结果记录表,并如此喃喃自语,我一听就连忙制止(再说只有三人,也没必要画表)。我从一开始就压根儿不想参加,毕竟我绝对赢不了深町,也很少赢津守,而且我根本毫无干劲。 「你们两个人玩不就好了?」 「两个人就不能排顺位了。」 「要三个人就别想排顺位。」 「可是一定要有惩罚啊。」 「唔……这种已知结果的比赛有什么好玩的?」 如果我们三个人比赛,不用想也知道我一定垫底。换句话说,会被惩罚的人是我,所以我怎么可能参加? 「你们比三回合定输赢不就好了?」 「这样不好玩。」 「对呀,只有两个人不好玩啦。」 「……你们啊,只是不想要自己输吧?」 我一加入,输的人就确定是我。他们一定是清楚这点,才硬要我参加。明明心怀不轨,这两个人还面不改色地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们是为了你才这么说,毕竟一年才一次,一定要玩得开心才行。」 「如果只是怕输就不敢玩,这样不会变厉害喔。」 「我才不想变厉害!」 玩歌牌变厉害有什么好处?我坚持不顺他们的意,还反问:「听到了吧?」 由于这个歌牌会(可以这么称呼吗?)是由深町来主持,因此遵循她采用的竞技规则,排完牌后有十五分钟的记牌时间。 「在我们说话时,时间也正在减少喔。」 经我这么一提醒,两人恍然回神,专心盯著眼前的牌。正以惊人专注力记牌的深町和津守,神情严肃得可怕。就算他们的记忆力都很好,要把敌我双方共五十张牌的位置全记住,还是很辛苦。 竞技歌牌的规则是把所有写著下半首和歌的歌牌洗牌,对战双方再从中抽出二十五张排在自己面前,聆听咏唱者朗诵的上半首和歌,尽快想到下半段并取牌。因为一百首全都会朗诵到,所以也可能拿错牌。 如果取的是自己的牌,就能把牌消掉,如果取的是对方的牌,就把一张自己的牌给对方,只要先消完自己的牌便获胜……玩法就是这样。竞技歌牌有等级和段位,也会举办全国大赛来决定谁是日本第一。在一部分的人之间,这的确是热血的「运动」…… 不过,既然是摇摇晃晃地勉强抵达我家,实在不用如此认真地做这种事吧?这两个人根本是浪费精力。我感到无奈,看时钟确认时间后,宣布记牌时间结束。 「好,开始。」 「凑,一定要从序歌朗诵起喔。」 「我知道啦。」 我内心认为这根本无关紧要,但深町对此很啰唆,我只好照规矩来。竞技歌牌在开始前,必须先朗诵据说是王仁写的难波津之歌。可是,这不就只是过年的游戏,有必要做到那种程度吗?我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意见又吞回去,开始朗诵序歌。 「花开难波津~含苞隆冬眠~」 「由凑来念果然还是不对劲。」 「犀川先生能早点回来吗?」 别人迫于无奈奉陪,他们居然还出言批评,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我也知道自己念得不好,所以犀川先生出门前拜托我时,才会一脸担心的样子。 其实,犀川先生对朗诵和歌非常拿手,就连对这方面很啰唆的深町和津守都赞不绝口。 「不要抱怨,有人肯帮你们朗诵就要感谢了。」 「可是都走音了……总之,音调很奇怪。」 「因为凑是音痴嘛。」 敢说我音痴?都被批评成这样,我还有义务帮他们念吗?别开玩笑了!我正要把手上的牌扔出去时…… 「……让你们久等。」 犀川先生无声无息地现身。一听到他的声音,深町跟津守都满脸欣喜,表情顿时开朗。而我也是,想到终于不用再被贬低,不禁松了口气,立刻把咏唱者的位子让给犀川先生。 花开难波津,含苞隆冬眠,方知春已近,复见此花开。 「方知春已近,复见此花开~」 先把序歌整首朗诵一遍,再重复下半首一次,然后,比赛就从接下来朗诵的和歌开始。 「嘈……」 「好!」 当犀川先生念「嘈」的瞬间,深町的声音响遍和室,歌牌随之飞舞。深町取牌的方式可不是从上方按住牌那么简单,而是用力拍在歌牌旁,把它打飞。 「……」 都说了不必这么认真嘛。我在犀川先生身旁盘腿观看,只觉得目瞪口呆。拿到牌的深町心情大好,相较之下津守虽然面无表情,但看得出他的斗志正默默燃烧。 百人一首有所谓的关键字,像以「嘈」字开始的只有寂莲法师的和歌,所以在这个时间点便能得知下半首的内容是什么。 嘈嘈骤雨降,残露犹未乾,雾起枝叶间,深秋暮萧瑟。 深町本身就有下半首「雾起枝叶间,深秋暮萧瑟」的歌牌,可见她一定在等著犀川先生念出「嘈」字的瞬间。 「……雾起枝叶间,深秋暮萧瑟~」 虽然深町在听到「嘈」字时就已经取牌,但犀川先生还是一板一眼地把整首和歌朗诵完毕。在竞技歌牌里,朗诵的基本形式是固定的,要在大会里担任咏唱者,据说得达到a或b级的水准。 多亏深町,我在这方面累积不少专门知识,不过直到现在还不曾派上用场。毕竟会碰到百人一首的机会,也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一月二日这一天。 「春……」 犀川先生接著朗诵下一首和歌,这次深町和津守都有动作。以「春」为开头的和歌有两首,分别是持统天皇的「春过夏似至,白衣晾坡边,此景何处有,天之香具山」,及周防内侍的「春夜梦难圆,求枕君之腕,为此人间戏,惜恋空留名」。 换句话说,「春」后面是接「过」还是「夜」,就是决定下半首的关键,这两首都还未在比赛中出现过。没错,即使没打算玩,在陪那两人时,我还是记了歌牌的内容和位置。 我记得……津守应该有「此景何处有,天之香具山」这张牌。跟我记得的一样,津守的确有那张牌。至于深町采取的行动…… 「唔。」 她拿走津守「霖雨空自落,此情徒留愁」的歌牌。那是小野小町的「花色已黯淡,妾容亦衰老,霖雨空自落,此情徒留愁」的下半首。 深町应该是在听到「ha」(注8:原文开头的「春」(haru)和「花」(hana),第一个音都是「ha」。)的时候便出手,就她而言有些太快了。不过,取走同阵地内的牌不算取错,而且「此景何处有,天之香具山」那张牌离津守很近,应该考虑到他能确实取下,才会采取这行动。 直到刚才还一脸不甘心的津守,因为拿到牌而露出笑容。津守基本上很不服输(深町也是)。听说他念小学时也曾有机会接触歌牌,不过直到跟深町一起玩之前,他跟我一样没认真看待过这种游戏。 因此,他第一次玩的时候输得很惨,在隔年过年前都偷偷进行训练。我记得一年后看到津守的实力变得跟深町不相上下时,还曾为他竟然认真到这种地步目瞪口呆。 现在也一样。直到刚才还因工作繁重而睡眠不足,甚至在浴缸里睡著差点溺水的津守,居然…… 「秋夜似若何~」 「好!」 跟喊叫声一起响起的,是拍打榻榻米的闷响。所以我才说……说了也没人会听吧?我只能望著深町跟津守热血沸腾的比试,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著犀川先生清晰宏亮的朗诵。 第一回合(能这么说吗?)是深町胜利,第二回合是津守胜利,在双方比数相当时,和花也回来了。不知不觉时间已到傍晚,阳光开始变暗。 「太好了~我有赶上吗?」 「欢迎回来!和花,你也要玩吗?」 「当然啰!」 和花很高兴地这么说,我却完全无法了解她的心情,便起身去收衣服。家事不会因为过年就消失,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准备晚餐。 深町跟津守决定命运的第三回合比赛,就交给犀川先生处理,我则为了家事忙进忙出。在摺衣服的期间,犀川先生的声音跟拍打榻榻米的啪啪声响不停传来,真亏他们玩不腻,让我不禁心生佩服。当我为了准备晚餐走进厨房时,和花刚好换完衣服从二楼下来。 「对不起,哥,让你做这么多事。」 「没关系啦,老师还好吗?」 「嗯,很好啊……不过意外的是,老师满喜欢犀川先生的。虽然犀川先生表示小麦姊他们来了,他得当咏唱者,想早点回家,但老师就是不肯放他回来。」 犀川先生跟和花同行是为了帮忙提东西和提供冰淇淋,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完成任务后会马上回来,结果却拖到很晚。他那张凶恶的脸孔常让人害怕并敬而远之,受人喜爱的情形倒很少见。 「真难得呢。」 「是吧……后来我一问之下,原来是犀川先生的气质跟老师以前养的杜宾犬很像。」 「杜宾犬……」 那不是一种能当警犬……外表很强悍的狗吗?不过,我倒是能理解。接著我打开冰箱,问和花晚餐想吃什么,她想到一半时,突然回神般拍一下手说:「啊!对了,今天是一月二日,要吃寿喜烧呢。」 「……这跟一月二日没关系吧?」 见和花笑嘻嘻的,我虽然反驳,却无法否认今天就是要吃寿喜烧。我只是因为「一月二日」……也就是说,我不是因为深町跟津守来才做寿喜烧,绝对不是为了他们。 「只是刚好而已。而且……既然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煮火锅也比较轻松。」 「哦~」 「怎么啦,那个『哦』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只是哥哥你啊……」 在我等著听和花要接什么话时,被和室传来的声响打扰。深町叫著「不会吧!」的声音带有悲剧色彩,我跟和花互看一眼,跑去和室察看。 「真……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输给津守……」 「好久没在三回合战里获胜了,大概有七年吧。」 「可恶……再来一回!我这次不会输的。」 「我是不会在意啦,不过这次的三回合战已分出胜负,输了就要服输。」 虽然深町很幼稚,但津守也一样。即使深町正懊悔到歇斯底里,津守仍未考虑她的心情,劈头直指她的败北。两人明明年纪都不小了,还是会为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吵架。和花眼看事态发展至此,深怕后来气氛会变僵,就赶紧举手说自己也想玩。 「我、我、我也想玩,小麦姊,先跟我玩嘛。」 由于和花实力不强,深町很清楚自己绝对能赢,就把跟津守分高下的事先搁在一旁,开始跟和花对战。她在念高中时,也不会礼让还是小学生的和花,赢了照样得意洋洋。 交到这种没大人样的朋友,真令我感到羞耻。都快三十五岁了,依旧是这副德性。我为此叹息,走回厨房开始准备寿喜烧,将蒟蒻丝先烫过,再切白菜、葱和舞菇。此时津守来了,直嚷著口渴,我叫他把烧水壶里煮好的黑豆茶倒来喝。 「寿喜烧吗?」 拿杯子站著喝茶的津守一脸欣喜地问 「嗯。」 听到他满意地点头说「是喔……」,我苦笑回道: 「这也不是什么多好的肉。你应该吃得到更好的吧?」 「肉高不高级都无所谓啦,只要能在这里吃就好了。」 在这里……是指我们家吗?可是津守一年到头都会不时跑来,要我帮他做饭,就连今天中午也是在这里吃的啊。看到我因为不明白「在这里」的意思而露出不解的表情,津守便耸了耸肩。 「一月二日来这里玩歌牌兼吃寿喜烧,对我而言就是过年。我年底和年初都一直工作,又不回老家,能感受到年味的也就只有这一天。」 「……」 喔……我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察看蒟蒻丝烫得如何,见差不多快好了就把火关掉,用筛子滤水,同时思考著津守的事。 我跟津守是上高中后才认识的,那时他已跟父母处得不好。等上大学离家后,他跟父母每次一见面就吵架,所以很少碰面。他现在当上医生,日子变得忙碌后,这种情形应该更严重。津守对于自己跟家人缘分浅薄一事,看似不曾在意,还说乐得轻松,因此我从没想到他竟然会想在我们家感受过年的气氛。即使嘴上没说……但他应该很期待才对。 「……津守。」 「怎么?」 「你……有想过要结婚吗?」 当脑中浮现的想法脱口而出后,我不禁为自己是否太欠缺考虑而反省。我明明没这个立场对人说三道四。 津守听到我这样问,起先神色也有些紧绷,不过…… 「……说得也是。」 看到津守竟老实地点头让我吓一跳。什、什、什么?怎么会是这种反应?没想到别扭程度相较深町也不遑多让的津守,居然会如此坦率地接受别人的意见,而且内容还跟「结婚」有关。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光是表情,连全身动作都展现出心中的动摇,津守便用诧异的眼神看向我。 「你这什么反应?」 「我才想问你呢。」 「我的反应很平常啊。」 「才怪。」毕竟你可是津守耶。 结婚?你在说什么啊?我哪有空啊?更何况我完全感觉不到结婚的必要性─要这样回话才像津守,不是吗? 其实在几年前,我们曾有过类似的对话,那时津守就是这么说的。怎么回事?难道他的心境产生什么变化? 不对,该不会…… 「……你有交往的对象吗?」 虽然在津守身上看不到这种迹象,不过如果有,我就能理解了。他已经有具体考虑到「结婚」的对象吗?我兴奋地拉高嗓门一问,津守就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没有。」 「说、说得也是。」 「你干嘛松一口气?」 「我哪有?」 我含糊地回答后,又继续准备寿喜烧,把切好的蔬菜放进竹筛,蒟蒻丝和煎豆腐等水分多的食物则用不锈钢盘盛装。从冰箱拿出肉和蛋时,我顺便叫津守帮忙。 「你既然这么闲,就帮我把餐具拿到暖桌那里。」 「好,哪些?」 「那里的小碗和筷子,还有小碟子。」 我们平常都在厨房餐桌吃饭,唯独过年一定要在和室的暖桌上。我们家的暖桌是长方形的,就算五人一起也够坐。我看著不擅家事的津守拿著餐具笨手笨脚的模样,心里不禁想著,原来他终于也到心境产生变化的年纪。 津守和我……还有深町,等过完各自的生日,就要三十四岁了,不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过年。总有一天,津守和深町会拥有各自的家庭,必须以自己的家庭为优先,无法再来我们家。 这样的未来,应该已经不远了。 准备好寿喜烧后,我朝后面的和室喊开饭了。和花很快就走来,感叹说她吃了二连败。不过,即使这样也不气馁,仍旧以正面态度发言的妹妹,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哥,我有拿到十张牌喔,很厉害吧。跟小麦姊玩居然能有二位数的成绩,这可是第一次呢~」 相较之下…… 「总觉得状况不太好呢~是因为宿醉吗?」 深町也真是的,明明赢了还不能接受。我眯著眼睛瞪她一眼,接著将桌上型瓦斯炉点火,加热寿喜烧用的铁锅。先用牛脂将肉稍微煎一下,再加入自制汤底,放进蔬菜、蒟蒻丝和豆腐后,身为掌锅人的任务就此结束,接下来随大家依个人喜好自行夹取即可。如果不这样,工作会没完没了。 「凑,肉再多加一点。」 「不要只吃肉,菜也要吃。」 「山茼蒿呢?山茼蒿在哪?」 「奇怪了~哥,你没放香菇吧。」 「吃舞菇不行吗?」 当我们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地吃著寿喜烧时,犀川先生则独自在一旁静静地…… 「……」 在打进碗里的蛋上,洒满他爱吃的辣椒粉。等蛋被染红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后,他用筷子慢条斯理地搅拌。呃,乾脆直接洒在寿喜烧上不就好了?这样还需要蛋吗?这让我总是感到疑惑…… 「犀川先生,这样加蛋不是变得没意义了吗?」 在一旁偷瞄的深町似乎跟我有相同看法,一头雾水地问道。犀川先生听了,摇摇头说: 「寿喜烧一定要有蛋才行。」 可是,这样根本吃不出蛋的味道吧?看到我跟深町隔著桌子面面相觑,反倒换成犀川先生一头雾水。算了,不管用什么吃法,只要觉得好吃就好。 毕竟…… 「大家一起吃的寿喜烧,有幸福的味道呢。」 听和花说得感触良多,我只有苦笑点头。这个冬天有几次晚餐也是吃寿喜烧,现在菜色就跟只有我们三人吃的时候一样,却觉得更加美味。除了菜色外,一起吃饭的对象及吃饭的时间也会左右餐点的味道。 对津守来说,这是过年的味道。对和花来说,这是幸福的味道。至于对深町……也是幸福的味道吧,答案都写在她脸上了。 那么,犀川先生呢?我往旁边瞥一眼,视线凑巧跟他对上。他问怎么了,我一时词穷,便试著问他: 「你觉得好吃吗?」 「当然,因为是寿喜烧啊。」 犀川先生一本正经地回答。虽然他吃出味道的可能性不高,但只要他觉得好吃,当然再好不过。我准备了比三人份还多一倍的肉,却一下子就被吃完。饭后甜点是和花亲手做的迷你圣代,里面用了犀川先生制作的冰淇淋。 和花上午去老师家聚会时,也有请大家吃这种迷你圣代,感觉上是把点心铺平时卖的特制圣代缩小了。圣代以犀川先生特制的冰淇淋为中心,上面点缀著草莓和色彩缤纷、状似米果的东西。 当圣代从厨房被端进来时,好歹算女生的深町率先发出欢呼。 「看起来好好吃喔!不愧是和花!我好开心啊~」 「我做得比店里卖的小一些,可能会觉得不够吃,不过另外还有日式点心喔。」 「好棒!圣代变得好有新年的感觉~香草冰淇淋的白,配上草莓的红,还有……这黄色的东西是什么?」 深町立即边检视圣代边追问,和花则笑嘻嘻地反问:「你觉得呢?」 看到像是以冰淇淋挖杓弄成小圆球的黄色物体,不只是深町,连津守也很在意,还用汤匙戳了戳。 「我知道了!」 「是栗金团(注9:「栗金团」是日本的年菜之一,「金团」象徵金子,有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意。做法是将地瓜或栗子加水及砂糖煮到柔软黏稠,再加入栗子搓成圆球而成,味道极甜。)吗?」 在深町讲出正确答案之前,津守就一脸认真地喃喃说道。我起先还以为是地瓜,幸好没说出来。 「正确答案!我是以年菜的配色为基础来构思的。有白、红、黄、绿……黑色也是。说到黄色,便会想到栗金团吧。我混合了以栀子花上色的栗子和地瓜……」 「地瓜!」 我为自己猜对而高兴,不自觉提高嗓门,和花一脸错愕地看向我并点头。哎、哎呀,本来以为自己弄错了,深怕被笑,没想到居然猜中,当然会高兴啦。 「黑色是巧克力。我希望大家能好好品尝犀川先生的冰淇淋,所以降低了甜度,做成黑巧克力。绿色的迷你马卡龙是开心果口味的喔。」 「这些五颜六色、一粒一粒的东西呢?」 「那不是我做的,是香川县一种叫oiri(注10:日本传统点心「霰饼(米果)」的一种。外型是直径一公分的小圆球,有各种颜色,中空无内馅,口感薄脆如蛋壳。)的点心。很可爱吧?」 我听到那是米果,就试吃了一小粒,果真没错。不过,和花对日式点心的研究热忱之深,真令我敬佩有加,连那样的乡土点心都知道,还能如此应用。 当我心怀感佩地吃著圣代时,深町突然叫了一声「啊!」响彻房里。她在吃饭时喝了不少酒(明明才喝到今天早上),嗓门比平常更大。我皱眉看向她,想说到底发生什么事。 「糟糕~我竟然没拍照片就吃了!本来可以跟毛利炫耀的~」 深町已经快把圣代吃完了,因此懊恼不已。毛利是跟深町在同一个杂志编辑部工作的编辑,算是她的后辈,也有来采访过点心铺,是和花甜点的粉丝。虽然深町为这失败感到悔恨,但这也没什么啊,不过是照片嘛。 「只要好吃不就好了?」 「有照片的话,能更清楚传达每个部分的美味之处,而且能上传社群网站。」 「你还做这种事?」 「当然啊。」 深町看我一脸惊讶,很激动地如此回答。她把汤匙丢进空杯里,双手合十说「多谢款待」。接著,她又说「既然肚子填饱了,再来玩吧」这种活像过新年的小孩会说的话。 「凑,吃完了我们就来对战。」 「我有说过我不玩吧?」 「现在是新年耶,至少玩一次嘛。」 「如果是抽和尚,我就奉陪。」 「抽和尚?那不是靠运气的吗?」 「就是这样才要来占卜一下今年的运势啊。」 我如此反驳后,深町考虑片刻就接受了。抽和尚的话,所有人都能参加,到时依照拿牌的张数排名次。 「要有惩罚才行!」 「你也有可能垫底喔。」 「才不会!运气也包含在实力之内,换句话说,有实力的我就会有运气。」 原本如此自信满满的深町,后来却…… 抽和尚是用印有百人一首和歌上半首︱也就是有图画的牌来玩。把全部一百张牌翻到背面,一次抽一张,至于抽到的牌如何处理是有规则的。依规则玩到最后,手上持有最多张牌的人就是赢家。 每个地方或家庭采用的游戏规则不尽相同,在我们家是抽到官人牌便继续拿著,若抽到和尚牌则掀开放在牌桌上,若是抽到公主牌,则能拿走牌桌上所有掀开的牌,规则很简单。另外,要是抽到蝉丸(注11:小仓百人一首里第十首和歌的作者。虽然是和尚,但戴头巾的造型跟其他光头或戴帽子的和尚明显不同,常在游戏中担任类似扑克牌鬼牌的角色。),就要把持有的牌全放回牌桌上。 简单来说,如果在游戏接近尾声时抽到蝉丸,毫无疑问是输了。 「骗、骗人……」 牌堆的牌已经没剩多少,蝉丸却始终没被抽到。在这股战战兢兢的气氛中不幸抽到那张牌的人……是深町。看到深町拿著牌愣在原地,坐在两旁的我和津守就替她把面前的牌放回牌桌上。 我们本来是好意帮忙受打击的深町,不过她似乎不太领情。 「你、你们在做什么!怎么把我的牌给……」 「抽到蝉丸,不就是要把手上的牌还回去吗?」 「好,下一个,轮到和花。」 「等一下!暂停!时间到!」 「哪有这样?」 「也许还能挽回嘛!」 「怎么可能!你以为牌还剩几张啊?」 眼见深町被津守敷衍的安慰给激怒,和花有所顾虑地抽出下一张牌。 「……啊,是公主。」 和花一脸歉意地低声说完,就把以深町还回的牌占绝大多数的牌桌上掀开的牌取走。深町此时确定自己垫底,显得垂头丧气……就这样等到牌库的牌用完,这场占卜来年运势的抽和尚也到此结束。 「第一名……是和花,犀川先生是第二名,津守第三名,我是第四名……」 「……」 感觉如果说出「你是最后一名」会被深町诅咒,所以收拾牌堆时,我都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如果立场互换,深町一定会见猎心喜地惩罚我,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不会这么做(其实只是怕麻烦而已)。当我正要展现君子风度,准备泡个茶来改变现场气氛时…… 「再比一次!一次就好!」 「你啊……」 「这可是攸关今年的运势,对吧?不能就这样结束了……」 深町说得激动,我们则面面相觑。就算觉得麻烦,但在总是冷静的犀川先生从容说出「也没什么不好」后,还是自动进入第二轮…… 所谓的运势,无法立刻就改变,打新年一开始,我就领悟到这一点。走在我前方的深町,背影充满哀愁。她模样憔悴地坐在木头地板边缘穿靴子,表情依旧茫然,看似深受打击。 在第二场抽和尚中,深町也是抽到蝉丸败北。后来她坚持第三轮一定能扳回一城,我们也只好奉陪。我觉得很麻烦,暗自祈祷深町能赢,但蝉丸的诅咒实在太强,第三轮深町还是抽中蝉丸,以惨败收场。 「津守,你回去要睡个觉,开车也要小心。」 「我知道。深町,要我载你一程吗?」 「……可以吗?让我这种倒楣女坐上车,会被传染不幸喔。呵呵呵……」 深町露出虚无的微笑,精神似乎有些崩溃。津守愣了一下,耸耸肩催促说「走啦」。为了送他们两人,我跟和花、犀川先生也一起走到门外的停车场。 「小、小麦姊,请打起精神喔……」 「谢谢,不过没关系,人家不是说求签如果抽到凶,之后运气就会上升吗?」 「不知道耶,毕竟还有大凶啊。」 我只是说实话,却被深町狠狠瞪一眼,和花也是嚷了声「哥!」警告我。我耸了耸肩,而站在我背后的犀川先生则立刻帮腔: 「深町小姐,要在一百张牌中抽到只有一张的蝉丸并不容易,而且当时还有五个人一起抽,机会就更少了。换个角度来想,深町小姐的运气真的很好……甚至可说是非常幸运,不是吗?」 这番语气诚恳又合逻辑的安慰话语,虽然让深町听得一时发愣,不过她倒满能接受的,就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犀川先生的话的确也有道理。」 「一定是这样的,小麦姊。」 「说得也是呢,和花。」 我看著深町,对她能瞬间转换心情感到佩服,却突然被她指著说: 「看著吧,我明年一定会赢!」 「……」 居然说明年……今天才一月二日耶。现在就在讲明年过年的事?再说,深町也有可能继续垫底,像我就是连续获得第四名。她做出胜利宣言的对象,不该是我吧……在我还大惑不解时,深町就搭著津守的车走了。 那辆看外表就知道跑得超快的高级外国车,发出低沉的引擎声离去后,我不禁松一口气。哎呀,终于把年过完了。在我感到安心之际,身旁的和花则笑著说: 「虽然对小麦姊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抽和尚很好玩呢,我们明年再来玩吧。」 「……」 又是明年。深町的「明年一定要」跟和花的「明年再来」虽然意思相同,我听来感觉却不同,无法马上做出回答。大概是见我表情有些僵硬,和花的脸上透出疑惑,我赶紧以假咳来掩饰。 「咳、咳咳……呃,嗯,好啊。」 「还好吧?感冒了吗?」 「没事。外面很冷,赶快进去。」 我出声催促和花,然后回头看向犀川先生。这时,我才发现他一直看著我而有些吃惊,就好像内心被看透了……难道我在片刻间所想的事,被犀川先生知道了吗? 我有种预感,能像今天这样跟津守和深町无拘无束度过的时光已快要结束了,跟和花在一起的时间亦然。明年再来─和花这句话之所以让我迟疑,是因为我知道和花跟我共处的时间,要比我跟深町他们相处的时间更有限。 而且,我对我们是否还有明年,也是时时刻刻怀抱著不安。 「……」 和花其实还不到需要恐惧死亡的年纪,但在她本人不知道的地方,潜藏著不同于疾病的危机。话虽如此,这危机对每个人其实是一视同仁。现在这么说的我,也许明天寿命就会走到尽头,毕竟没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可是,我就是无法乐观地认为和花也是这样。我始终无法忘记,是自己把母亲的寿命全部移走,让和花的生命得以延续的事实。 「柚琉先生。」 「……唔。」 犀川先生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陷入思考,完全没察觉自己一直呆站原地盯著他看。我看到犀川先生微微皱眉,轻叹了口气说: 「抱歉。」 我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歉后,犀川先生静静地催促我: 「进去吧。」 我看向门的另一边,发现和花已经进去屋里,没看到人影。今年这一年能平安度过吗?明年大家还能一起欢笑吗?我抱著无谓的不安,深深呼出一口气,抬头往天空一看,有几颗星星正闪闪发光。 壹 拿下后座 善哉和汁粉──这两样可说是冬季的代表性甜点。但即使材料相同,在关东和关西也会随名称改变而成为不同的东西。我在长到一定的岁数前,都一直以为就算名称不同,东西还是一样。 一般来说,关西是以红豆是否保有颗粒,关东则是以是否含有汤汁,做为区分善哉跟汁粉的方法。在关西,使用保有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甜点称为善哉,使用将豆子磨碎的红豆沙做成的红豆汤甜点则是汁粉。另一方面,在关东只要是有汤汁的都叫汁粉,其中,使用保有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汁粉称为田舍汁粉,使用磨碎豆子的红豆沙做成的汁粉是御膳汁粉。如果在无汤汁的红豆中加入麻糬等配料,就成了善哉。 不过,在这个资讯高度流通、地区差异性逐渐减少的时代,大多数人是将粗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甜点称为善哉,而豆子磨碎的红豆沙做成的红豆汤甜点则是汁粉。传授我这些知识的人,就是我们家的首席甜食家,喜欢甜食到还开了店的和花。 走在寒冷走廊上的我之所以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是因为有煮豆子的气味飘了过来。又在煮红豆了吗?我感到愕然,走进厨房看到和花双手抱胸、面有难色的模样。 她见我起床下楼,就回过神来放下手,对我道了声「早安」。 「早安,你在煮红豆吗?」 「是啊,今天要来想砂糖的比例怎么调配。」 厨房餐桌上摆了好几种砂糖,电子秤和不锈钢碗也一应俱全。接著和花向我解释,说她想用红豆加砂糖煮成蜜红豆,正在烦恼糖的种类和分量。 「黑糖多一点味道会变得突出,但余味我不喜欢。」 「哦。」 「可是单靠细砂糖的清爽,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 「嗯。」 「所以我想加洗双糖(注12:甘蔗汁经熬煮而成的固态结晶为黑糖,将黑糖以远心分离技术去除糖蜜后就是洗双糖,故洗双糖口感较清爽,不会有类似焦糖的特殊气味。)看看……」 「洗双?」 我睡眼惺忪地听著和花讲话,却遇到陌生的名称,于是又重复一次。那也是砂糖吗?面对我的疑惑,和花边盯著桌上的砂糖,边滔滔不绝地为我说明。 「那是把甘蔗榨出的汁过滤熬煮后结晶化的产物。因为精制度低,矿物质含量高,味道就跟黑糖一样浓郁……嗯,好吧,今天就把洗双糖的比例提高好了。」 和花自言自语著做出决定,然后立刻量起材料。不过我无意间听到她说「今天」,这代表她明天也打算要煮红豆吗? 这一阵子和花每天早上都早起煮红豆。时序已接近隆冬,「点心铺minato」也要开始卖善哉,不过她不是在帮店里备料,而是试作实验。我看著和花一脸严肃地量著砂糖分量,深感「实验」一词用得有多贴切。正当我想去洗脸时…… 「早安。」 「……唔。」 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叫我。我倒抽一口气回过头去,发现犀川先生就站在眼前。他看似刚晒完衣服回来,腋下还挟著空篮子。如果犀川先生能稍微散发一点气息,我就不用每回都被吓一次。 「早安。」 「啊,犀川先生,昨天的请你试吃一下。」 和花见犀川先生正好来厨房,便抓紧机会拜托他试吃。所谓「昨天的」,应该是指昨天早上煮的那些红豆。然后和花也叫我一起吃。我都还没洗脸呢……虽然心里这么想,我还是跟犀川先生并肩坐下。 和花从另一个没在煮豆的锅中舀出红豆,盛进容器,附上汤匙端给我和犀川先生。朱红色的漆碗里,是有汤汁、保留颗粒的红豆泥──也就是说,在关西算是善哉,在关东算是田舍汁粉。 如果把这个煮到水分都乾了,就是蜜红豆,不过和花每次都是在保有汤汁和豆子形状的状态下给我们试吃。没错,我跟犀川先生每天早上都要帮忙和花试吃。 为何选早上试吃,是因为甜味要隔一晚才能均匀渗进红豆里……这虽然是原因之一,不过也有考虑到犀川先生的状况。犀川先生原本味觉就很独特,起初并不喜欢甜食,也无法分辨味道的不同。即使他为冰淇淋的美味开窍了,跟和花一样成为甜食通,但现在还是不太能吃又热又甜的食物,所以,放一晚变冷的善哉对他来说刚刚好。 「怎样?」 「好吃。」 「甜度呢?」 「甜甜的。」 被问及感想的我诚实以对,却让和花看似不满地沉下脸。我知道她想要更具体的感想,可是,我才刚起床就要配合犀川先生吃冷善哉,真希望她也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虽然也不是吃热的就行)。再说,我的味觉很普通,只要是甜食,我大概都会觉得好吃。 由于每天早上都重复同样的对话,和花也习惯了,没有多加抱怨,马上把目标换成犀川先生,转而寻求他的意见。犀川先生把漆碗里的冷善哉吃了一半,一脸严肃地看著碗中剩下的红豆,接著回应和花高难度的要求。 「黑糖因为有明显的独特甜味,余味果然也很强烈。虽然不到会特别在意的程度,不过存在感还是太强了。」 「嗯,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黑糖跟抹茶很像,本身很美味却很难处理。所谓的角色太鲜明就是指这种。」 「说得也是……昨天的善哉黑糖是占百分之三十,今天把比例降低如何?不然就是换成蔗糖看看?」 「我就是这样想,所以今天要改用洗双糖。」 「原来如此。」 和花与犀川先生开始讨论砂糖的种类和比例后,跟不上话题的我很快就把碗清空,合掌说声「多谢招待」。和花的实验要何时才能结束呢?走向浴室洗手台的途中,我一想到这个问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我会这么忧心,是因为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实际灾害。 「……」 洗完脸回到厨房后,迎面飘来一股香味。果然不出所料。我往瓦斯炉前的犀川先生手边一瞄,看到烤网上放著麻糬。又来了……我心中不住嘀咕。和花则正在准备比刚才大一号的漆碗,并问我要的麻糬数量。 「哥,麻糬两块够吗?」 「……」 还要吃啊?我不敢问,只是默默点头,回说我来泡茶。我准备好茶杯,在茶壶里放入茶叶,再拿热水瓶注入热水。这时,和花和犀川先生手边的事都完成了,桌上也排好碗筷。 「开动~」 三人一起合掌,享用的早餐是……善哉。保留颗粒的红豆泥做成的红豆汤,在关东称为田舍汁粉……算了,都无所谓啦。这就是我遭受的实际灾害。因为和花持续进行「实验」,所以这阵子的早餐都是善哉。 当初被问是否愿意吃善哉当早餐时,我实在不该不假思索地点头。本以为只有偶一为之,没想到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吃善哉……到现在已超过一周。 这是为了店里著想,帮忙热心研究的妹妹也无妨──直到三天前,我本来还能这样往好处想,但现在说真的,我已经受够了。毕竟试吃完冷的红豆,又拿热的善哉当早餐(顺带一提,犀川先生是把冷善哉浇在热麻糬上吃),谁受得了啊?至少也帮我煮成麻糬汤嘛……哥哥烦恼的心情,不知她是真的没察觉到,还是假装没发现?而和花吃著善哉,又跟犀川先生讨论起来。 「跟店里卖的相比,果然甜味还是不够柔和呢。」 「不过,这是就善哉而言吧?因为这次蜜红豆的用法跟馅蜜类似。」 「的确,个性还是必要的。馅蜜就算以黑糖为中心的配方来熬煮,也还有洋菜冻和糖浆,所以整体能达到平衡。」 「我不能吃温热的善哉,不知这样想是否正确,不过在吃温热的食物时,余味应该会更令人在意吧?为了不让余味残留太久,必须给人清爽的感觉。」 即使他们每天都讨论得很热烈,还是得不到让两人都满意的结论。我没有详细询问,不过,他们想做的好像是善哉以外的新品项,所以才会一再重复试作。店里现在的生意已经够好了却还是想挑战新菜单,这种不忘进取的态度我很欣赏。 我这哥哥既没长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唯一能帮忙的就是每天早上忍受吃善哉的苦行。我大口吃完两个麻糬,一口喝掉红豆汤,最后双手合十说多谢款待。 「哥,你放著,我来收就好。」 「啊,对喔,今天你休息。」 我看了日历才发现今天是周三,「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难怪和花和犀川先生满从容的。听到和花说接下来要继续煮红豆,我便把后续交给她收拾。快受不了嘴里甜腻的我,表示要带马卡龙去散步就走向玄关。 真是的,要是不快点完成试作品,我都快得善哉过敏了。 带马卡龙散步时,颈部感受到的寒气让我难受得始终缩著身子。等散步完回家后,我躲进自己房里,开始漫无目标地写著小说。因为店里公休,犀川先生会帮忙打扫,我也不用按时准备午餐。虽然我形同无业,本来就不会被时间追著跑,但心情上还是比较轻松。 我用暖桌上的电脑开始打字后,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电铃声从远方传来。我回过神站起来,打开纸门跑到走廊上后,又听到一声:「有人在吗?」 「请等一下。」 和花跟犀川先生都不在家吗?我边穿过和室跑向玄关,边做出回应。会造访我们家的女性除了邻居和町内会(注13:以乡镇或都市的街区为单位,由当地居民组成的自治组织,主要是管理公共区域的清扫整理,以及举办促进居民间交流的活动。)的人以外,大概就是深町。不过深町会擅自闯进来,所以访客应该不是她。 是谁呢?我边思考边跑过走廊冰冷的木头地板,穿上放在玄关水泥地的木屐,拉开拉门。站在眼前的是出乎我意料的人。 「啊……」 「你好,好久不见。」 这个笑容腼腆低头行礼的人,是和花的儿时玩伴,两人小学和国中都同校。她头发蓬松如棉花糖,身材有点圆,是个可爱的女孩。她来过我们家几次,所以我对她的脸有印象。当我叫出「咲月」这令人怀念的名字后,她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的好久不见。呃……你是要找和花吧?请等一下,我这就去叫她。」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啊,外面很冷,进来等吧,虽然我们家里也很冷就是了。」 即使如此,还是比待在外头好。我请她进玄关,再脱下木屐赶紧去叫和花。和花不在厨房,往二楼叫也没回应,我便跑向店面,打开门叫了声「和花」,才终于听到有人应声。 「怎么了?」 「咲月来了。」 「咦!」 和花忙著擦手走出来,又重复问道:「你说咲月?」看她那么吃惊,两人应该是没有事先约好。我点头后,和花道了谢,匆忙走向玄关。传达完有客人来访的消息后,应该就没我的事,不过在回房前顺便泡个茶好了。于是我走到厨房。 替烧水壶注入冷水并点火后,我准备泡茶准备到一半时,和花和咲月边聊著天边从玄关走来。 「是喔~咲月那里也是休周三的话,我们就能一起出去了。」 「对吧,我也觉得很幸运呢……啊!」 原本语气很兴奋的咲月,一发现我在厨房,就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对了,我想起来了,她的确是个有点内向的女孩。我说自己泡完茶便会离开,请她别在意。 「不,是我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咲月工作的地方变成星期三休息了。」 和花很开心地向我报告,但我连咲月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们进了不同高中后,感情依然很好。 「是在哪里工作?」 「我没跟你说过吗?咲月从美大毕业后,在银座的画廊上班。」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那间画廊的公休日变成周三,刚好跟「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一样,所以她们才会为了能一起放假而高兴。这样我就明白了。 「咲月去念美大啊?我都不知道呢。」 「骗人,这件事我绝对有说。」 「……是吗?」 面对一脸错愕的和花,我无法反驳,只好尴尬地移开视线,含糊其词地回应。深町也常为了我不听人说话的习惯而教训我。如果是面对深町,我还能回说自己至少比津守好,但面对和花的话,可不能用这一套。 还是在我把墓穴挖得更深前,赶紧离开为妙。我继续泡茶的准备,和花则请咲月坐下,问她要不要吃善哉。 「……唔!」 对饱受善哉折磨的我而言,真希望她能多吃一点。我满怀期待地等著咲月回答,咲月在厨房餐桌前坐定后,慎重地向和花确认。 「真的可以吗?那是店里的商品吧?」 「不是商品啦,是刚刚的试作品……我也想听你的感想。就善哉来说可能有点太甜,你能接受吗?」 「完全没问题,我最喜欢吃甜食了,而且,只要是和花做的都好吃。」 很好,可以消掉不少了。我为此暗自窃笑,并关掉烧水壶的火,将水倒入茶壶。和花跟咲月的份我也顺便泡了。留下一句「你们慢慢聊」后,我就拿著自己的茶杯回房。 女生基本上应该都喜欢甜食。既然她公开表示「最喜欢」,想必是个重度的甜食爱好者。乾脆连锅子里的也都吃掉算了──我在心中许下要是被和花知道,一定会诅咒我的愿望。在我拉开纸门要进房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唤了一声「柚琉先生」。我一回头发现是犀川先生,便诧异地问他刚刚在哪里。 「犀川先生,你有出门吗?」 「我在打扫店前的停车场。崛越小姐……来了吗?」 崛越是咲月的姓。犀川先生跟身为和花儿时玩伴的咲月也算认识。我点了点头,犀川先生就用平静的表情喃喃说道:「这样啊?」 犀川先生的脸孔很可怕,看来总是面无表情,不过其实他的表情是有变化的,只是比较少而已。我长年跟他相处,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变化,所以可以感觉到他正在烦恼。 「犀川先生……?」 我问犀川先生怎么了,他就压低声音向我解释。 「其实……我被崛越小姐讨厌了……」 「所谓的讨厌是……」 咲月身为和花的儿时玩伴,跟和花一样个性温和、毫无攻击性,不像会因情感上的好恶而改变待人的态度。由于这句话跟咲月给人的印象实在不合,让我有些困惑,犀川先生见状做出订正。 「不,不是讨厌……而是避著我……我想,她应该是怕我吧。」 「……哈哈哈。」 这就说得通了。犀川先生可能没察觉到,其实连深町都很怕他,至于个性内向的咲月自然更不用说。 那是你多心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只能乾笑回应,不过犀川先生看似也不甚在意,又继续说: 「所以,我想尽量别跟崛越小姐碰到面。如果和花小姐叫我,帮我跟她说我出门了。」 「我知道了。」 犀川先生也真辛苦。我接受他的请求,目送他的背影走向店里。在那之后,我回到房间,又继续敲起键盘。 接著……大概过了两小时,我差不多肚子饿了而看向时钟,原来已经超过十二点。咲月还在吗?午餐怎么处理?我应该去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吧?正当我陷入思考时,忽然从走廊传来一声「不好意思」。 那是咲月的声音,我连忙离开暖桌,拉开纸门,看到咲月站在走廊上,对我低头行礼。 「那个……我要告辞了,想来跟你打个招呼……」 「……喔,这样啊。还劳烦你特地来告诉我。改天再来玩喔。」 其实也没必要特地来打招呼啊。她的确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但有到跑来我房间打招呼的程度吗? 虽然我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回了礼,等咲月自己转身离去,可是咲月始终低著头一动也不动,一脸犹豫的样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咲月应该是为了某种理由才特地来找我。 我心中完全没个底,试探性地唤了声:「咲月?」她一听倒吸一口气,彷佛下定决心般抬起头。 「那个……和花的哥哥,我有事想请问你……」 「……」 咲月的表情很严肃,让我吓一跳,尤其我原本就有很多隐情。虽然我并没有做坏事,用「隐情」来形容或许不恰当,但我的确无法说自己活得抬头挺胸。 该不会……她要问我现在在写什么,何时出书之类的?如果问了,我该怎么办?小说完全滞销,未来也没有写作计画……应该要这样诚实回答才对。 不过,向妹妹的朋友坦承这种令人羞耻的事实好吗?这时应该要虚张声势一下模糊焦点吧?真心话和表面话在我脑中打著激烈的攻防战,不过咲月想要问的,倒不是儿时玩伴的哥哥现在过得如何。 那是比我所预想的……更让人吓一跳的问题。 「……和花的父亲……现在都在做什么呢?」 「……」 和花的哥哥,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光是这么问,已足以让我动摇,但咲月的问题破坏力比这更大。和花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父亲,他在十六年前失踪后,就此下落不明。 连在我们家都很少提及父亲,为何久久来一次的咲月会问到他,而且询问的对象是我?况且,若不知道咲月了解到何种程度、和花怎么跟她说明,我就无法回答。 看到我困惑地皱起眉,咲月神色慌张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知道这真的……非常失礼……可是我也不能问和花,只好来问你………」 「你为什么……会想问我们父亲的事?」 咲月说「不能问和花」的原因固然让我在意……不过我只是和花的哥哥,跟她的接触更少,她对我应该更难开口才对……我想先知道理由,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咲月,而她略显犹豫地回答: 「其实是有个认识的人,问我在鎌仓山有没有一家叫『凑医院』的诊所。我记得是和花的家,但听说她父亲病倒后,诊所就关了。我对询问的人这么说明,对方却仍非常希望能上门求诊,就请我帮忙问看看……」 「……」 唉……我忍住差点发出的叹息,改以轻轻呼气。那恐怕是……就另一种意义而言,的确值得担心的事。我斟酌字句后再次问咲月‥ 「和花她……都怎么说我们的父亲呢?」 「……什么都没说。」 「都没说?可是,我们父亲病倒后关掉诊所的事……」 「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和花她……什么都没说……而我也……问不出口……」 「……」 咲月一脸困惑,看起来很难受,我能感觉到她心中正萌生不安的情绪。到底和花她……我觉得不太寻常,本想再做确认,却听到和花喊「咲月」的声音。 咲月一听,表情一惊地往背后偷看。我明白咲月不希望她跟我的谈话被和花得知,很快地告诉她: 「……我们父亲的身体一直没有康复,现在还在疗养。请帮我转告对方,说他不可能再看诊了。」 「我知道了。」 虽然想再多问一些,但要是和花来找人就不妙。既然从这件事嗅到麻烦的味道,我当然不想惹祸上身。我就此打住,领著咲月走到厨房。 「啊,原来是跟哥哥在一起吗?」 「我想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一走出房间就巧遇她……那是什么?」 我随口回答完,往桌上一看,发现有好几袋红豆泥装在冷冻用保鲜袋里,上头还写著日期和砂糖分量。我问那是什么,和花说是这几天放冷冻的试作品。 「我本来想留著自己吃,不过咲月想要。咲月的妈妈和姊姊也都很喜欢甜食,还吃得很多呢。」 「这样啊,请你务必带一些回去。」 什么!和花居然把每天的试作品大量保存,这真的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吃善哉吃到夏天也未免太可怕)。要把那些试作品带回家的咲月,在我眼中简直是救命神仙。不过要是显得太高兴,会让和花心情变差,所以我假装不经意地向她推销。 「谢谢~可是,真的行吗?居然给我这么多……」 「没关系啦,咲月。反正明天也会……」 「反正?」 就算我想表现得克制一点,还是难掩喜悦之情,差一点就要被和花察觉了。我居然不小心说了「反正」,也难怪她会投以怀疑的眼神。 好,不能再多说了。我摇头表示「没什么」,跟和花一起把准备回家的咲月送到玄关。 「今天真是打扰了……」 咲月拉开拉门,正要跨过门槛时又回头向我道别,还隐隐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也想多问她一些关于和花的事,但要是谈话中不得不提及父亲,那也麻烦。 让这话题就此结束比较妥当。我在木头地板边缘止步,由和花送她到门外,再独自回到厨房。然后…… 「她已经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让您费心。」 犀川先生不知何时从店里回来。这时早已过中午,我表示会马上准备午餐,打开冰箱想简单炒个东西,再煮个汤就好。我马上想到了泡菜猪肉这道菜。 之所以会选犀川先生可能喜欢的料理,也许是对每天早上吃善哉一事的反动。嘴里经常感到甜腻,就会让人怀念起辣味。我拿出猪五花肉片和泡菜,再从蔬果箱里取出要一起拌炒的豆芽菜和洋葱。 准备平底锅,倒入芝麻油,将猪五花肉片煎到微焦,放进豆芽菜和斜切的葱段迅速翻炒后,再放进泡菜,以薄口酱油(注14:颜色较淡、盐分较高的酱油,多用于关西料理。一般使用的深色酱油则称为「浓口酱油」。)调味。至于汤则是胧昆布(注15:是将真昆布或利尻昆布泡醋,变柔软后重叠固定为块状,从正面削成薄长带状的加工品,常用于汤品。)蛋花汤。在高汤里放薄口酱油和盐调味,倒进蛋汁,加入胧昆布就完成了。 午餐都做好了,却迟迟不见和花回来。女孩子一讲起话就很久,简直没完没了。我正要叫犀川先生先吃时…… 「……」 突然在厨房中感到一阵风。 我错愕地回过头去,看到在桌上排筷子的犀川先生身边卷起一阵风。等我认知到那是旋风时,脑海里顿时浮现咲月的脸。 该不会……是那个向咲月打听凑医院的人…… 「柚琉先生。」 「……嗯。」 「看来明天会有客人前来。」 在死神犀川先生周围出现的旋风,是「客人」来访的预兆。所谓的「客人」,是为了借助凑家代代相传的特别能力,前来造访的人们。果然如此。当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正要对犀川先生开口时…… 「抱歉~」 从玄关传来和花的声音。在和花面前绝不能提「客人」的事。我跟犀川先生很有默契地同时闭嘴,继续准备午餐。 「午餐要吃……啊,哥,你已经帮我做了吗?」 「我做了泡菜猪肉,可以吗?」 「谢谢。看起来好好吃喔!很下饭呢。我不小心聊得太投入……」 和花笑著这么说,表情就跟平常一样,看来咲月在离开前没有问她关于父亲的事。不,咲月就是因为无法问和花,才会到我房间来的。 这件事背后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让我很介意。一想到麻烦事这么多,眉头很自然地皱了起来。 犀川先生的预言都很准,所以我隔天从早上开始就坐立难安,连已经快吃腻的善哉都无心在意。关于那个向咲月询问凑医院的人,如果当初能向她问得更清楚一点就好了,我不禁有点后悔。 上午,和花跟犀川先生提早吃完早餐便去店里。我大多是在周末或假日才必须帮忙,平常被叫去的机会不多,尤其现在正值隆冬,是鎌仓的观光淡季,来客并不踊跃。 正因如此,我才能继续琢磨我那不成气候的小说。不过,知道有「客人」要来,害我分心的情况比平常更严重,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在反覆之中睡意也逐渐加深。 当我正在暖桌里打盹时,突然被电铃声惊醒。糟糕,什么时候睡著了?我边为此反省边钻出暖桌,站起身来。昨天是咲月,今天应该不是了。 我绷紧神经,走过走廊冰冷的木头地板前往玄关。从隔著拉门雾玻璃看到的身影,可以推断来者是位身著黑色系服装的女性。 我深吸一口气穿上木屐,应了声「来了」打开拉门。 「……」 站在玄关前的是一位身材削瘦的女性,一对浓眉令人印象深刻。依她的容貌和皱纹判断,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岁。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耳垂上挂著小小的珍珠耳环。服装就如我透过玻璃所见,是黑外套配黑色高领上衣。这身装扮虽然以黑色系统一,却没有丧服的感觉,反而给人从事设计相关行业的印象,可说是位时髦洗练的女性。她一看到我,就为自己的突然造访致歉。 「突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敝姓菱沼……来此是为了想跟这里的凑医生见上一面……」 也唯有别有隐情的人,才会来拜访一个已休诊十六年的诊所医生。她一定是犀川先生预告的「客人」。我吸了口气,提出我每次都会问的问题。 「……你所谓的凑医生,应该是指家父,不过父亲正在疗养,诊所也早已结束营业。请问你有何贵干?」 「……我听说……医生他有特别的力量。」 自称菱沼的女性边观察著我边低声回答,眼神里充满确信。那是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人才会有的眼神。我有预感眼前这个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于是说了声「请进」,邀她进到屋里。 我们从玄关沿著面向庭院的走廊来到和室,菱沼女士脱下外套放在一旁,跪坐下来。我见状就说这里很冷,请她穿回外套,并把檐廊上的电暖炉搬来并打开。 「抱歉,我们家很冷。」 「府上真是气派,很有鎌仓的味道,非常出色。」 「就因为是老房子,所以很不方便。」 我回以苦笑,在菱沼女士面前坐下。当我正在想要从哪里问起时,对面的菱沼女士忽然表情一紧。该不会是……我一回过头,就看到手拿托盘的犀川先生。 「请用。」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虽然吃惊,不过犀川先生身为死神,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能力。就算他在店里感知到有「客人」来访,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菱沼女士看到犀川先生突然现身,虽然有一瞬间表情僵硬,但立刻恢复冷静,低头说了声「谢谢」。 端上桌的是加了玄米的绿茶以及金锷(注16:一种日式点心,原本是用薄面皮包起红豆馅,压成类似刀锷的扁圆形再煎熟而成,但现今常见的是用寒天将红豆馅固定成正方形,裹上混水的面粉再煎成的「角金锷」。)。这些金锷是和花亲手做的,约为一口大小,比一般市售品要小,并以核桃点缀。因为家中蜜红豆太多了,才会陆陆续续推出许多会用到蜜红豆的点心。 「好可爱的金锷喔。」 「是家妹做的。」 「就是前面那家店吧,上面写著点心铺……跟甘味处(注17:「甘味处」通常是指「专卖日式甜点」的店铺。)有什么不同?」 「我一开始也不能理解,不过『点心铺』好像是有『凡甜食都卖』的含意,从蛋糕、圣代,到善哉、馅蜜都有……毕竟她本身就很爱甜食。」 「这样啊……」 菱沼女士微笑点头,拿起一个金锷放进嘴里。因为很小,所以能一口吃下。她说了句「好吃」,再喝一口充满玄米风味的绿茶。我趁此时问菱沼女士: 「对了,关于我们家的事,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 「……是自称以前受过这里照顾的人……」 「……」 每次实现愿望后,我都会要对方保证绝不泄密给第三者知情,但不遵守约定的也大有人在,因此直到现在还是会有「客人」来访。我在心中叹气,又问菱沼女士:「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我一问,菱沼女士的神情就转为严肃,调整姿势抬起头直视著我,认真的表情完全展现出她的决心。 「如果我听到的属实……这里的医生真的是延命医,能帮人延长寿命的话……有个人想请他务必帮忙延命。」 她说到这里换了语气,谈起她希望延命的对象。 「……那是我师事的画家,名为汤浅万智……老师年事已高,加上最近健康欠佳,随时有可能倒下来。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完成她目前正在进行的作品……只差一点点……只要再一年……一定就能完成……请务必帮忙。」 菱沼女士说完就离开坐垫,跪在榻榻米上磕头行礼,我见状连忙叫住她。 「请别这样。我已经了解……」 「……那请代我转达给医生知道……」 「……在那之前,我要先声明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菱沼女士抬起头来。我凝视她那张饱含痛苦,却也透露出坚强意志的脸。虽然能预想到她应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动摇,不过,我还是偷偷抱著也许她会改变心意的一丝希望,向她说明延长寿命的实情。 「所谓延长寿命,并非延长那个人本身的寿命……而是必须要有某个人把命分给他。」 「那么,就用我的寿命吧。」 该说不出所料吗?菱沼女士不见半点犹豫地直盯著我,说得斩钉截铁。刚见到菱沼女士时,我就觉得她是个不会轻言放弃的人。我在心里暗自叹气,菱沼女士则说了句「拜托你」,再次低头行礼。 看样子菱沼女士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愿望。「这样真的可以吗?」即使已做确认,这也不是能马上答应的请求。我压低声音,要菱沼女士再想清楚一点。 「这没有那么简单。既然你说一年,就假设你把一年的寿命分给那位老师好了,但我们不知道你剩下的寿命有没有满一年啊。」 「那如果……不满一年的话……」 「你就没命了。」 即使这方法有点粗暴,我还是觉得最好公开说清楚,于是把残酷的事实说了出来。毕竟每个人都会珍惜自己的命。本来我希望能藉此让菱沼女士多少冷静一点,她却毫不犹豫地回了句「没关系」。 「就算如此……只要老师能延长寿命,把作品完成……我不在乎一死。」 「……」 菱沼女士的意志看似坚决,但我不认为那是她经过仔细考虑所得到的结论。她应该是担心如果想得太仔细,就会变得犹豫不决。盲目相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会让理性思考的能力变差。 该怎么说才好?我深感困扰,不禁叹气。这时守在我斜后方的犀川先生开口: 「请你今天再回去考虑一下。」 「可是……」 「你觉得自己死了无妨,但对方又是怎么想的呢?」 「……」 犀川先生的质问似乎打动菱沼女士的心,只见她神情紧绷,闭口不语。诚如犀川先生所言,这不光是菱沼女士一人的问题。一阵沉默后,菱沼女士皱眉点头说:「我明白了。」她面带苦涩地低头行礼,拿了身旁的外套和皮包站起身来。 我跟著菱沼女士来到玄关,一起走到屋外。当她正在玄关前穿外套时,我想起有件必须确认的事,试著问她:「你怎么查到我们家的位置?」 虽然菱沼女士说是从受过这里照顾的人那里听来延命的事,但我很难想像对方会连我们家的位置都告诉她。基本上,我们不收金钱等谢礼,就是要「客人」保证不说出去。像这种不可思议的经验谈,就算不慎说漏嘴,也不太可能连具体的地点都讲出来。所以或许是…… 我才刚这么想,结果就猜中了。 「我有个认识的人,在这一带土生土长……因为我只知道凑医院这名字,就问她有没有印象,她说可能是同学家……我就请她问个仔细。当我得知诊所本身虽然关了,但医生还活著,便来拜访了。」 「……这样啊。」 果然是咲月。从咲月没提及延命医来看,菱沼女士只有确认凑医院是否仍存在而已。我稍微松一口气,请她别把延命医的事告诉别人。 「我妹在开店,要是传出奇怪的谣言就麻烦了。」 「请别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菱沼女士浅浅一笑,深深鞠了躬,再抬起头。 「……我会好好考虑之后……再来拜托你们。」 「……」 她说会考虑……只是要拖延时间吧?我抱著疑问,心情复杂地看向菱沼女士,然后目送著菱沼女士将难以言喻的焦虑吞进腹中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后,犀川先生才问:「是崛越小姐说的?」 「……没错。昨天咲月问父亲现在在做什么,那应该就是受菱沼女士所托吧。」 「……柚琉先生……」 「我知道。」 那个人不会轻言放弃的,我跟犀川先生都十分肯定。 「客人」对我而言,除了负担还是负担。每个人的请求固然都不同,但想延长寿命的委托却无一不沉重。尤其是打一开始就决定赌上自己性命的「客人」,应付起来更让人心情格外沉重。 「……哥……」 「……」 「……哥哥!」 「……咦……」 我正觉得和花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若有似无,手腕就被打了一下。我猛然回神,一脸茫然地望向身旁,看到和花满脸困惑地叹著气。 「还好吧?」 「……嗯。怎么了?」 「你忘记自己在洗盘子吗?水从刚才就一直流,却不见你的手在动。」 「啊!」 听到和花指正,我往面前一看,还真的有洗到一半的餐具,手上也握著起泡的海绵。应该是我洗盘子洗到一半就开始想事情,结果魂不知道飘到哪去,也难怪和花会担心。 我含糊地说了声抱歉,把水龙头关上。和花说换她来洗,但我摇头拒绝。我应该是要将洗完的餐具冲掉泡沫时神游的,但既然不确定,乾脆全部重洗一次。 连我都被自己这个麻烦精给吓到了。等我洗完盘子,正把水槽擦乾净时,听到一声熟悉的:「有人在吗~?」过一会儿后,深町出现了,脖子上还围著披肩。 「每天都好冷喔~这房子还是一样冷得夸张呢~应该比外头还冷吧?」 「你要抱怨就别来。」 我们这栋建于昭和初期的房子真的非常冷。我跟和花都是在这个家长大,所以不觉得辛苦,但深町只要冬天时来访,就算在室内也不会脱外套。 「我开了暖炉,你至少把外套脱掉吧?」 「不要,好冷,会感冒。」 「才不会。」 「别管这个。我好饿,你们吃完饭了吗?」 深町别说是脱外套,连缠在脖子上的披肩也不肯拿掉。她在椅子坐下,把啤酒大剌剌地摆上桌面。明明一直抱怨好冷好冷,竟然还要喝啤酒?她看到我一脸错愕,就理直气壮地表示酒是装在另一个胃里。 「不管在多冷的地方,我都能喝啤酒。凑,做点东西来吃。」 面对深町厚脸皮的点菜,我嘴上念归念,还是心有不甘地打开冰箱。当我正在思考要做什么时,和花突然喊出一句「对了」。 「小麦姊,你要吃善哉吗?」 「善哉?好啊,我要吃、我要吃。」 「……」 深町毕竟是女生,当然也喜欢甜食,尤其对和花做的甜点更是爱不释「口」,难怪一问就二话不说马上答应。可是问题在于…… 「你……要用啤酒配善哉喔?」 「咦?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我很希望家里的红豆汤能多少减一点,所以这应该是值得感谢的事,问题只出在啤酒配善哉这组合上。再怎么不搭也该有个限度吧,真令我难以理解。不过女子两人组仍旧把我晾在一旁,看起来不但不介意,还和乐融融地进行著「麻糬要放几个?」的对话。 「我想拿来当晚餐,就放四个吧。」 一听到深町回答得这么乱来,我疲倦到连吐嘈都自动跳过,直接问道: 「对了,你来做什么?」 「从过完年后我就一直在忙,最近才暂告一段落,想说来看看你。」 为什么她总是摆出一副高姿态的样子呢?我不禁皱起眉。接著深町又说: 「还有是想拿这个给和花看看。」 「是什么?」 「我拿到展览的门票,有两张。你要不要跟朋友去看看?你不是很喜欢艺术吗?这是刺绣画的展览喔。」 所谓的刺绣画……是用刺绣来作画吗?艺术的领域还真是五花八门呢。我正觉得佩服时,从深町口中说出的名字让我不禁竖起耳朵。 「那好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知名画家……有听过汤浅万智吗?」 和花说「没听过」,我却对这名字有印象。汤浅万智这名字,跟昨天来访的菱沼女士提过的一样。这并非常见的名字,应该是指同一人。当初我听说她是画家时,脑中想到的不外乎是西洋画画家或日本画画家。 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事都能在网路上查到。靠网路搜寻应该也能查到画家汤浅万智的事,我却刻意避免这么做。万一菱沼女士改变心意,我就跟她们毫无瓜葛了,因此还是别知道太多比较好。 我本来这么想,却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这名字,忍不住问: 「在哪里举办?」 「你有兴趣?」 「呃……也不算是啦……」 我们认识很久了,深町自然知道我对艺术可说一窍不通。听到她大感意外地反问,我只能含糊回答。只见她原本要拉开拉环的手离开了啤酒罐,从放在下面的包包里拿出门票。 「……是在文京区的小型美术馆,日期是……啊,抱歉,只到星期二。要是早点拿来就好了,都怪我太忙。」 「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是周三,此外的时间和花都要顾店没办法去。就在深町道歉说「应该先确认过再讲的」时,和花提出一个建议。 「既然如此,哥,你就跟小麦姊去嘛。」 「咦……」 「这个周末客人大概也一样很少,靠我跟犀川先生就行了。」 虽然和花叫我不用担心店里的事……但我是因为菱沼女士的事,有些在意才问的,并不是真的想看展览。 虽然觉得很困扰…… 「要去吗?」 「……」 深町喝著啤酒,挥著手上的门票,试探地问我。 这毕竟跟「客人」有关,让我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听来陌生的刺绣画究竟为何物,也让我非常在意。而且,为了让这位她称作「老师」的汤浅万智完成作品,菱沼女士竟然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何她会对刺绣画执著到这种地步?即使我有预感,一旦得知后心情一定会更沉重,不过最后还是败给好奇心,回说要去。 虽然和花要我别在意店里,但就算是淡季,周末的客人还是比平日多。为了能在中午过后马上回来,我决定配合开馆时间,一大早就出门。 我跟深町约在鎌仓站的剪票口前。我已经很久没去东京,不过深町可是每天都通车到千代田的公司。即使周六的电车并不拥挤,却也没位子可坐。 「你每天都这样通勤,很辛苦呢。」 「我习惯了,毕竟都持续了十五年。你不也曾通勤了好几年吗?」 「这倒是……」 只是我已经没办法了……我不想把这些丧气话说出口,便轻轻叹气望向窗外。念大学四年、当上班族三年,共计七年的时间,我每天都通勤到东京去。大概是辞职后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才会让我觉得这些往事都彷佛年代久远。 如果现在回去上班,实在没自信能忍受通车到东京的辛苦。我想到这里,又反思起自己的现状。 「我也得做些什么才行……」 明明并无此意,丧气话还是脱口而出。我回过神,连忙以一句「没事」收回自己的话,深町则露出苦笑问道:「得做些什么?」 「……我不认为……一直维持现状就好……」 只赚些零头的我之所以能活下去,靠的是祖父留下的财产与和花的庇荫。如果没有他们,不只是高得吓人的固定资产税(注18:固定资产税是针对房屋、土地、有形资产所课徵的地方税,类似台湾的物业税。),连其他生活必须的各种开销,我也无法负担。 身为兄长,本来应该站在支援和花的立场,却已经有好几年都仰赖她生活。事到如今,还容得了我继续写这种不知读者在哪的小说吗? 我虽然名义上还是作家,但凭的是过去某段时间某些人给予的好评,现实不但把我拋诸脑后,还让我望尘莫及。我叹口气向深津坦白,深町则回了一句「是喔」。 接著,在一阵沉默后,深町又说: 「没什么不好的啊。凑就是凑,只要做你能做的事就好了。」 「可是……」 「可没人要求你当一家之主喔。」 深町说得太直接明白,让我感觉被彻底否定了,不禁倒抽一口气。的确……她说得没错……但身为男人未免太丢脸。我心情复杂地陷入沉默,等电车开到横滨站时,和深町在空出的位子上并肩坐下。 距离展览会场的美术馆最近的车站是江户川桥站,要在永乐町转搭地铁。搭乘永乐町线还不到十五分钟就抵达江户川桥,等上到地面后,再往美术馆的方向前进。美术馆位于幽静的住宅区内,是一栋充满历史风情的西洋建筑,据说是由以前的贵族宅邸改建而成,可谓颇有来历。 「好像是在那里。」 在仅供单向通行的狭窄巷弄前方,有个标示此处为美术馆的招牌。深町指著那个牌子,我点点头看手表确认时间。展览是十点半开始,这时刚过十点半。 我们为自己来得正好而庆幸,走进美术馆馆区内。只见建筑物外墙上,垂挂著印有「汤浅万治 波之色日之光」的布幔。不知是因为周二即将闭展,还是本来就很受欢迎,来客比我想像中还多。 深町在入口处把两人份的票交给工作人员后,我们就进到展场。看了展览的手册,我才发现自己对汤浅万智的作品并不陌生。 「……这作品我看过。之前有用在咖啡广告里吧?」 「她好像很有名呢,这幅是用在国际会议的海报上喔。」 深町所指的作品我也记得,便点头附和,并对因为没兴趣而见识浅薄的自己感到羞愧。当菱沼女士讲出「汤浅万智」时,我应该要联想到才对。 「哇,好棒喔!」 我们顺著参观路线的指示进入作品展示间,深町立刻轻呼一声。虽然她有看场合稍加克制,感动之情仍溢于言表。我也是比自己的预期还要感动。 刺绣画正如其名,每幅展示的画一律以刺绣技法完成。它们都是没有具体形象的抽象画,其中最令人慑服的是用色。刺绣画瑰丽的色彩深深吸引观赏者的目光,更撼动了观赏者的心。 展览主题为「波之色日之光」,标题都以「波1」之类的编号形式呈现。作品呈现的并非刻意表现的波浪,而是作者汤浅女士凭感性所描绘的波浪,既给人绵延无尽的遥远距离感,又不可思议地跟记忆中的波浪重叠在一起。 「好厉害……全是用绣线绣出来的呢。手工真是精细,让人都快眼花了。」 「……」 我能体会深町为何感动。的确,比起用颜料来画,这种表现方式更费功夫。说起刺绣,在一般人印象中,通常只用在衣服或小饰品上,当初怎么会想到用刺绣来画图呢?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光是线的数量就够惊人了。 我边望著画,边跟深町低声交谈。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去。 「……」 就算有控制音量,但四周都鸦雀无声,会被警告也是难免……我自以为是地先说了句「抱歉」回头,没想到拍我肩膀的并非工作人员。 「果然是凑先生。」 「……」 站在我面前,脸上浮现端庄笑容的,正是菱沼女士。我感到困扰,整个人僵在原地。虽然我本来就想过可能会在会场碰到她,却还天真地认为只要赶快看完马上离开,就不会跟她不期而遇。 是我的想法太单纯吗?我为自己输给好奇心而深自反省,同时很在意身旁的深町。时机真是太不巧了,我只好向菱沼女士解释来看展的原因。 「朋友刚好有票……我想说也许是那位画家,就来看看……」 「我没想过你会来,谢谢。」 「……你们认识吗?」 深町见菱沼女士胸前挂著工作人员的识别证,一脸诧异地追问。我只好含糊其词地回了句「算吧」。幸好深町如我所愿地接受这个说法,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凑怎么难得会对艺术展览有兴趣呢……敝姓深町,是第一次来看刺绣画。作品用色十分纤细……让我很感动。用在广告上的作品虽然都记得,不过实际看到后,才发现其实线的光泽会随角度不同而有所变化,实在太美了。」 「感谢赞美。我是汤浅的助理,敝姓菱沼。」 菱沼女士笑容可掬地做了自我介绍,并瞄了我一眼。那道别有含意的视线,就像在保证她不会多说什么,让我稍微松一口气。之前我有请她别把延命医的事说出去,所以只要我跟深町一起行动,想必她也不会提及此事。我便在一旁听著她们的对话。 「刺绣这门手工艺,通常给人缝纫技法的印象,没想到也能像这样变成图画。」 「刺绣做为一种绘画手法,虽然在日本的知名度还不高,不过在中国和越南等地不但是主流之一,也在艺术方面得到很高的评价。」 「是吗?这的确拥有跟油画截然不同的魅力。不过做起来应该很费工吧?」 深町说得没错,用绣线刺绣的过程,感觉上要比用笔上色来得辛苦多了。菱沼女士用力点头,表示我们面前的这些大型作品,都得花上超过五年的时间。 「像是高级波斯地毯,也是由许多女性花费数年光阴才完成。这两者道理是一样的……毕竟每一项步骤都很费工,时间是省不了的。」 「说得也是,首先得从穿针引线的步骤开始呢。」 「是啊,而且汤浅还会亲自染线喔。」 自己染线?深町吃惊地反问,菱沼则浅浅地苦笑一下。 「如果市售的线不符合自己的感觉,汤浅会亲自把生丝染成想要的颜色。」 菱沼女士的这番说明,让我跟深町不禁深感敬佩。 「那还……真是辛苦呢。」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能呈现如此美丽的色彩。汤浅本人的色感非常好,连已经当她助理二十五年的我,都还会感到惊讶呢。」 「菱沼女士也有在做刺绣画?」 「我本来是在大学做染色研究,后来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汤浅……现在是担任汤浅的助理和经纪人。」 「这样啊……」 在深町附和时,有个工作人员从走廊进来叫菱沼女士。她回应对方后,对我们说「请慢慢观赏」便离开了展示间。 剩下我们两人后,深町再次追问我和菱沼女士是怎么认识的。 「……不,我们不是直接认识,只是朋友的朋友……算点头之交吧?我听说她在为一个叫汤浅万智的人担任助理,所以才想会不会是她。」 用「朋友的朋友」来解释也未免太敷衍。我本来以为会被吐嘈,不过深町大致了解我的为人,只有「哦」了一声点点头。她大概认为即使问个仔细,我也只会把对话拖长,就主动回避了。反正我也常因不会记人而被深町念。 比起这个,深町更在意的是眼前的作品。 「她说五年耶。五年间都面对同一幅作品,不知道感觉如何?难道不会厌倦吗?」 「艺术本来不就是这样吗?花更长时间来创作的也大有人在吧?」 「是没错啦……但五年说短也不短。你还记得五年前你在做什么吗?」 听深町这么问,我试著去回想,却无法马上回答。五年前,和花还在东京的西点店工作,没有在家里开店,所以我也不会被叫去帮忙,过著每天悠哉写小说的日子…… 不,说起五年前,不就是我凭藉得奖的光环推出的新书遭到恶评,完全滞销,结果顿时从天堂跌落地狱的那段期间吗? 「……」 当恶梦般的回忆苏醒,我陷入忧郁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心境已跟以往不同。那时我满脑子只顾著找失败的原因,充满挫折而焦虑不已,但现在已经了解,不管是遭到恶评还是书卖不好,都是其来有自。 不过,明知道却无法改善,或许代表我根本没有成长,就好比困在迷宫深处的人,已经连出口都放弃寻找。活著这件事就是这么困难。 当我脑中已将这一问发展成哲学性的问题时,身旁的深町始终保持沉默,即使我没回答也未吐嘈。这大概是因为她也在问自己相同的问题吧。 五年前的深町……应该和现在一样,兢兢业业地在出版社编辑的岗位上努力吧。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都过了五年,却什么也没改变。」 「……」 深町看著那些浓缩五年岁月的作品,喃喃自语著,从她的侧脸看得出其思绪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在「什么都没改变」的背后,我感受到其中包含对没改变一事的后悔与反省。 深町始终脚踏实地工作,累积了不少资历,本人却看似不满意。我对她不会满足的野心感到敬佩,耸了耸肩。 「……你没变不是比较好吗?」 「为什么?」 「如果样子变老,你也会伤脑筋吧。」 「真没礼貌!」 深町怒道。我闪开她打来的手,往展示间出口走去。走到一半时,我往身后偷看,发现深町依依不舍地看著那些灿灿生辉的刺绣画,不禁想起当年还穿制服的她。 我本来打算要是菱沼女士在展示间外,就顺便跟她打个招呼,不过在走廊和大厅都不见她人影。反正也没必要特地请人叫她,我便催深町说「该回去了」,她却表示想上个厕所。 「我在那里等你。」 我指了指放在出入口附近的长椅后,就跟走向厕所的深町分头行动。当我在没人坐的木长椅上随意坐下时,马上听到有人喊了声「凑先生」。 「啊……」 我抬起头,看到菱沼女士朝这里走来,连忙起身。如果深町还在,应该能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深町这时离开真是不巧。虽然我在心中抱怨,不过这对菱沼女士或许反而有利。 「跟你一起来的人呢?」 「她去洗手间了。那个……」 虽然想道谢,但票又不是菱沼女士给的,道谢反而奇怪。是否该讲些像「作品很棒」之类的感想呢?我正在烦恼时,菱沼女士率先问道: 「你觉得如何呢?」 「……作品真的……相当出色。我是个艺术白痴,很少看这种展览,不过这次很庆幸自己有来。」 「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汤浅一定也很高兴。」 「……」 如果我不知道菱沼女士的愿望是不惜削减自己的寿命,也想让汤浅万智完成作品,只要讲完「庆幸自己有来」的感想就结束了。可是没办法,我复杂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菱沼女士则是带著浅浅的微笑看著我。 「我想让汤浅完成的作品,比这次的展示品都还大……而且真的很美。汤浅一生累积的心血全浓缩在里面……可说是集其大成之作。」 今天看到的每件作品都很出色,连一向不懂艺术的我都为之动容,但长年担任助理的菱沼女士竟然断言这些作品都比不上那一幅,可见那有多么了不起。 不过,对于菱沼女士甘冒巨大风险也要使那幅作品完成的心情,我依旧难以理解。虽然我劝菱沼女士再好好想一想,但从她描述作品的语气,我又重新体认到她不变的决心。 「如果你时间方便,要不要来一趟汤浅的工作室?地点在叶山,距离凑先生家也挺近的。只要你看过那幅作品,应该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菱沼女士补上这一句后拿出名片,我便反射性地收下放进口袋。此时有脚步声靠近,原来是深町从洗手间回来了。她一看到菱沼女士,就满脸欣喜地向她道谢。 「能见到你太好了。这些作品都好美,真是一饱眼福呢。也请代我向老师转达敬意。」 「我也感谢你们愿意来参观。」 等深町打完招呼,我们两人就对菱沼女士低头行礼,然后走出了建筑物。深町还沉浸在对美丽作品的感动中,直嚷著「真的好美喔」,至于我则感受到那张名片的沉重重量,连自己皱起眉头都没察觉。 「凑……」 「……咦?」 「怎么啦?肚子痛吗?」 「没有……」 我摇头否认,看手表确认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们马上要走到地下铁站,把转车时间也考虑进去,现在回去不知道是否能在两点前到家……当我正思考这件事时,深町问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吃午餐。 「可是……」 「就这样回去会错过午餐的。和花不也说过店里没问题吗?」 这样说也没错……即使挂心,但早上出来到现在也饿了,我同意深町的提议。她见我点头,又立刻问我要吃什么。 「走到神乐坂的话……有家义大利菜很好吃。走路大概十分钟左右,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 我不介意走路,但吃义大利菜感觉很花时间,我想找能尽快上菜的地方。想著想著就看到…… 「那里怎么样?」 在马路旁的大楼一楼,挂著写有荞麦面字样的深蓝色门帘。荞麦面上菜很快,能让我早点解决这一餐,而且再走一下就是地铁站,真是一举两得。我自认选得还不错,可是…… 「……你不要吗?」 我发现深町表情很僵硬,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我不记得她讨厌荞麦面啊?正觉得奇怪,深町就用含怨的眼神看向我,还重重地大叹一口气。看她垂下肩膀的沮丧模样,我想她应该不想吃荞麦面,开始思考起其他选项,这时马路对面的乌龙面店映入眼帘。 「如果不想吃荞麦面,那里的乌龙面也可以……」 「荞麦面就好。荞麦、荞麦、荞麦,来吃荞麦面吧,好,就这么决定!」 深町一脸烦躁地否决我的提议,大步走向荞麦面店。她看似心情极差,我却完全不知道原因出在哪,只好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等穿过店门口的门帘,才发现那是一家采贩卖餐券的方式,在吧台前站著吃的店。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深町直觉很准,马上就察觉到这是立食店,难怪态度会那么奇怪。可是这也没办法,我光从店的外观根本看不出来。深町比较喜欢能坐著吃的店吗?我正想确认时,她却很快就拿出钱包要买餐券。 「如果你觉得坐著吃的店比较好,那我们去别家……」 「在这里就好。」 深町边说边用鼻子「哼」了一声。她到底是想怎样?我有些困惑,但还是接在深町后面买餐券,看到有山药泥荞麦面就选了这个,再到吧台前跟深町并肩而站,递出餐券。深町点的是天妇罗荞麦面加啤酒。 白天就喝啤酒?我皱起眉头,身旁的深町则是拿起杯子灌起生啤酒。一口气喝下半杯后,她「唉」了一声,呼出一大口气。 「……不喝就撑不下去了。」 「工作这么辛苦吗?」 「……凑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总觉得深町从刚才就话中带刺……不过与其随便过问,还是先放著不管最保险。做出如此判断后,我马上吃起眼前的山药泥荞麦面。当我吸面条吸得正起劲时,深町边在自己的天妇罗荞麦面洒上七味粉,边说起以前的事。 「……记得高中时,我们也曾像这样一起在吧台前吃过东西。」 「……有吗?」 「你不记得了?大概是在二年级……的冬天吧。我们跟津守原本约好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可是那家伙临时放我们鸽子,结果就变成我们两个人去看。好像是……有太空船出现的电影。」 「太空船……」 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记得看过那种电影。深町眼神冷淡地看著已毫无记忆的我,吸著荞麦面。 「……后来……在讨论回去要吃什么时……你就说要吃立食的荞麦面。」 「亏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站著吃速食以外的东西呢。」 深町大力吸著荞麦面,吃相看起来比我更老练,而且不只站著吃,还喝著啤酒。虽然时间过得很快,但就像深町所说的,我似乎都没变。我也想不出自己有哪一点比高中时的我更有长进。 上大学和就业后,虽然行动范围一时之间有所扩展,但到了现在,对形同茧居族的我来说,世界反而变得比高中时更狭窄。没人期待我成为家中支柱,只是个多余的存在。 我默默吸完荞麦面,跟喝完啤酒的深町一起走出店里。深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望向天空,一面伸展身体一面喊道:「反正就是这样啦!」她所谓的「这样」……指的是荞麦面的味道吗?但如果问她是什么意思,感觉又会让她的心情更差。在走向地铁站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最后仍然悬而未解。 在鎌仓站跟深町道别后,我坐上回家的公车。由于是星期六,鎌仓站游客如织,十分热闹。他们大多是要坐江之电,所以公车倒不算拥挤。 即使如此,乘客数量还是比平常多,一直到高德院前我都是用站的。等过了高德院,再来就没有观光景点,因此搭车的都是本地人。我找个空位坐下,随著爬上陡坡的车子摇晃好一会儿,最后在距离我们家最近的站牌下车。 多亏立食荞麦面让我迅速解决午餐,我就跟预测的一样,在刚过两点时回到家。在绕向家门之前,我先往店里瞥了一眼,见没人排队松了口气,才进到屋里。 「我回来了。」 我见马卡龙从玄关前的狗屋出来迎接,就对它打声招呼,再拿钥匙开门进去。走向厨房的路上,当我正想先去店里问和花是否要帮忙时,就在走廊上碰到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 「喔,我刚回来,店里人多吗?」 犀川先生似乎是有事才回来家里。我向他询问,他简短答了句「不多」,表情出现细微的变化。犀川先生的长相很可怕,再加上总是面无表情,经常会让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不过,透过长年培养的默契,我还是大致感觉得出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就问:「怎么了?」 犀川先生一听,语带犹豫地问道: 「……您不是跟深町小姐出门了吗?」 「是啊,我们去看展览。」 我之前向犀川先生提过,自己要去看之前菱沼女士想延命的对象──汤浅万智的展览。我看他刚好人在,正想把在会场上遇到菱沼女士的事告诉他时,犀川先生却一脸不解地先向我追问: 「您不觉得回来得太早了吗?」 「会早吗?我想今天是星期六,店里应该很忙,所以想说早点结束回来。我连午餐也已经吃过了。」 「喔,这样吗?和花小姐还说你们要约……吃完饭才回来,您到家应该已是傍晚。」 约……?犀川先生中途好像换了语词,让我有点在意。不过,拖到傍晚也未免太夸张,我连忙摇头否认。就算这趟是出远门好了,午餐怎么可能吃那么久啊? 「不会那么晚啦,我们吃立食荞麦面,连十分钟都不用。」 「立食荞麦面?您跟深町小姐吃立食荞麦面?」 我点头说是,犀川先生便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对于不习惯的人而言,那只是一张可怕的脸,不过我能看出这是他有话想说,却不知该不该说的表情。 「犀川先生?」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奇怪的话,觉得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透。犀川先生一脸犹豫地沉默片刻后,还是说出口: 「深町小姐有没有做出什么要求?」 「喔,她说要吃义大利菜,可是那很花时间吧?因为附近有立食荞麦面,我们就在那里解决了一餐。其实还满好吃的。」 「……深町小姐……有没有生气?」 「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啊,话说回来,她的心情的确不好……大概是觉得能坐著吃的店比较好吧。可是跟她确认时,她又说在立食荞麦面店吃午餐就好。」 「立食荞麦面吗……?」 犀川先生又把「立食荞麦面」重复一次,还露出复杂的表情注视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他好像在可怜我一样。我深感困惑,问犀川先生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但他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 「先不管这个,犀川先生,我在会场上遇到菱沼女士了。」 犀川先生似乎对我的午餐很在意,我倒觉得这边的问题才大。听到我遇见菱沼女士,犀川先生的神情也立刻绷紧。 「她有说什么吗?」 「……汤浅万智在叶山有工作室,她希望我能去看一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给犀川先生。他瞥了一眼,问我打算怎么办。如果菱沼女士打算放弃延命,不要涉入太深是比较好,不过今天遇到她时,我感觉不到她有任何要放弃的意思。我想,她一定会再来拜托。 「……的确……汤浅万智的作品很美,连我也深受感动……是很棒的艺术品……可是……」 我还是难以理解菱沼女士的心情。虽然每个造访我家、希望我们帮忙延长某人寿命的人,其背后各有不同的隐情,不过在关系上仍以家人占绝大多数,例如母与子、子与父、祖母与孙子。如果说是基于血缘或亲人的强韧羁绊,才产生不惜削减自己寿命的念头……那倒还合情合理。 我知道菱沼女士长年担任汤浅万智的助理,十分醉心于汤浅的才华,可是…… 「……就如犀川先生所说……汤浅万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想知道。」 光就我听到的部分,汤浅万智似乎没有卧病在床。年事已高仍持续创作的她,想必还不知道菱沼女士的打算。 来请求延命的「客人」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独自苦恼,深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我才会先劝他们好好考虑清楚。只要我解释过延命的原理,强调延长某人的寿命等于缩短另一人的寿命,很多人会感到迟疑,甚至改变想法。 不过,要是遇上仍旧必须实现对方愿望的情况,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接受寿命移转的对象。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而且万一到时真的发生什么遗憾的事,也不会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罪恶感。 哪怕只有短暂的时间,一般人要是知道自己靠别人的寿命活著,都会有罪恶感。尤其,这种寿命的交易大多在关系密切的人之间进行,更容易导致这种情形。汤浅万智是怎么想的呢?她会宁愿让菱沼女士减少寿命,也要完成作品吗? 当我凝视手上的名片,想起菱沼女士在我们家说那些话的表情时,突然传来和花呼唤犀川先生的声音,犀川先生一听恍然回神,转身回应「我马上过去」,然后匆匆走向家里的厨房。糟糕,我明明是赶回来帮忙的,却讲话讲到忘记店里的事。我把名片塞回口袋,跑去找和花。 当天晚上。 「立食荞麦面!」 晚餐时,和花问我和深町中午吃些什么,我就把回犀川先生的话再说一次。她听到我在回程路上刚好经过立食荞麦面店,就在那里迅速解决午餐后,露出非常震惊的表情。 「这不是小麦姊的提议吧?」 「……她提议吃义大利菜,但那很花时间吧。我又担心店里的状况……」 「我不是说店里不要紧吗?真是的!小麦姊可是很期待的呢!」 「……是这样吗?」 深町期待去看展览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观赏时看起来的确很感兴趣,也很热情地跟菱沼女士搭话。可是,一开始是深町拿票来问和花要不要去看的,所以我还以为她自己没打算要去。 「我看她要把票让给你,还以为她没有兴趣……」 「不是啦,她期待的并不是展览……」 不是展览?和花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像迁怒般大叹一口气后,吃起碗里的饭。犀川先生则已经吃完,说了句「我去重新泡茶」,就意有所指地离开座位,总觉得他好像是害怕被台风尾扫到。不过,为什么会形成台风? 「……」 果然……还是那个吧?是立食荞麦面闯的祸吧?当时深町的心情也的确不好。不过,若真是这样,坦白说出来不就好了?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她说讨厌立食,我也会提议别间店,像对面的乌龙面店或许就能坐著吃啊。 ……如此反驳的话,八成会被百倍奉还,我只好保持沉默。女人心海底针,我也算是上了一课。总之,少说两句为上。和花看我始终默默扒饭,主动对我说: 「哥,你觉得小麦姊怎么样?」 「怎么样啊……」 我不太懂和花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意,既困惑又苦恼。觉得深町怎么样吗?我思考片刻后回答: 「……就一个女性来说,问题是满多的,不过她就是那种直肠子的个性。做事乾脆,不拖泥带水,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抱怨归抱怨,还是会用积极的态度来解决问题,这一点满值得学习。」 「我不是要问这个。」 我明明是仔细想过才回答,竟遭到和花火速否决。不是这个……那是哪个?我的不满全写在脸上,和花则用难以言喻的表情注视我,叹出比刚才大三倍的气。 「唉……」 「……和花小姐,您的茶。」 犀川先生像要安慰她,迅速递上茶杯。和花道了声谢,接下杯子,并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犀川先生。只见犀川先生缓缓摇头回应,彷佛在说「再怎么讲也没用」,我看了心中愤愤不平。真是的,这两个人到底是怎样? 不过,对于自己应对能力很差这一点,我也有好好反省。本来决定下次深町来我家的时候要向她道歉,偏偏这时候就是不见她人影,就这样来到点心铺的公休日。多次考虑后,我决定趁著店休,请犀川先生陪我去汤浅万智的工作室,于是照著菱沼女士名片上的号码,打了通电话给她。 菱沼女士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表示很欢迎我去,我便和犀川先生一起出门去叶山。菱沼女士原本要来鎌仓山接我,但我不好意思这么麻烦她,决定往返路程的一半都靠电车,并在逗子站跟她会合。 我们坐公车到鎌仓站,再转搭横须贺线到逗子。叶山在逗子的对面,仅靠电车无法抵达,一定要搭汽车或公车。虽然距离鎌仓很近,印象中却没去过。 我已经很久没搭往逗子的电车,在月台上等待时,感觉到其他乘客偷瞄我们的视线。他们看的当然不是我,而是犀川先生。 只要跟犀川先生一起搭乘大众交通工具,一定会受到大家注目。他身材高大,长相凶恶,还穿和服,也难怪别人会多瞄几眼。为了因应冬季,犀川先生多穿了和式外套,手上拿著一包东西。我问他带了什么,他表示是伴手礼。 「两手空空去拜访总是失礼,所以我请和花小姐分一些金锷给我。」 那是之前菱沼女士来访时,曾说过好吃的点心。话说他居然还想到两手空空的会失礼,有礼貌的死神又是怎么回事?我边思索边搭上进站的电车。逗子在鎌仓的下一站,坐一下就到站。在逗子下车后,我们走出跟菱沼女士约好碰面的东口。 菱沼女士已经到了,正在等我们。她的车停在停车场,我们便一同走向停车场搭车。我跟犀川先生在后座上坐稳后,问她大概要多久才到。 「工作室在皇族御用别墅的前面不远处。现在路况不错,大概二十分钟就会到了。」 「你说的工作室,跟汤浅女士的自宅是分开的吗?」 「不是,是老师改建自宅时增设的。师丈很早就过世……之后老师一直利用家中房间从事创作,后来空间渐渐变得不够用,才加盖了工作室。」 「菱沼女士住在这附近吗?」 我是一大早就打电话,菱沼女士却已经在工作室,由此可知她应该住在附近。不过她答说,自己也住在汤浅家里。 「以前是通勤,但老师年事已高,让我很担心,就借住在那里。」 「对了,请问汤浅女士今年贵庚?」 「八十九……到今年七月就要满九十岁。」 「咦!」 我听说她年纪不小,却没想到已高龄将近九十,也难怪菱沼女士会担心。我看向窗外,发现车子不知何时已开到靠近海的地方,散发沉稳光芒的海面映入眼帘,令我不禁想起展览上那幅名为波之色的作品。就是因为每天都看著这样的景色,才会创作那样的作品吧。 车子不久后转弯,沿著蜿蜒小路继续前进。刚才还在眼前的海景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靠近的山景。道路越来越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 在小路尽头,有根标示这里是私有地的门柱。菱沼女士说了句「我们到了」,将车开了进去。我跟犀川先生下车后,菱沼女士帮忙关上车门,带我们来到位于小路尽头的汤浅家。 「就是这里。」 彷佛被山峦环抱的汤浅家,跟我们家的地理位置虽然很像,却配合叶山的当地风情盖成西式建筑。即使年代久远,但因维护得宜,看起来依旧完好。冬天的阳光和煦地照在泛白的墙面上,随处可见的曲线型窗框散发复古的氛围。 不过这栋房子真大。根据菱沼女士所言,这本来是汤浅女士跟她丈夫的住家,只给两个人住也未免太奢侈了点。 「好气派的房子啊,汤浅女士跟她丈夫就两人住在这里?」 「没错,师丈是贸易商,并把财产都留给老师。他们之间没有孩子。」 叶山也是高级别墅区。既然汤浅女士的先生是贸易商,那就能理解了。在菱沼女士的带领下,我们进入屋内,走过寂静的走廊,来到客厅。客厅面对连接庭院的露台,装潢和家具的风格跟洋馆很相衬,淡粉红的壁纸上有花朵的图案,窗帘上则是满满的垂坠,十足奢华。 木头地板上铺著厚实的地毯,色调跟壁纸和窗帘统一。进门左手边的墙上有壁炉,房间中央摆放著沙发组。因为这里跟我们家的纯日式风格刚好呈对比,我不禁好奇地四处察看,然后发现一幅挂在墙上的刺绣画。 那当然也是汤浅女士的作品,尺寸不大,大概三十公分见方,虽然有金、银、蓝、橙、红、绿等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感觉却不可思议地协调,整幅画彷佛闪耀著光辉一般。 这是没在展览上展出的作品。菱沼女士发现我兴致盎然地看著这幅画,就走到身旁为我解说。 「这幅画是使老师的名字为世人所知的契机,我也是透过它才认识老师。」 「这样啊,可是它没有出现在展览上啊?」 「因为这是很特别的作品,一直都挂在这里。」 菱沼女士微笑地说完,跟我一起凝视这幅作品。我瞄了她一眼,从她陶醉的侧脸就知道她有多么为汤浅女士倾心。既然都住在这里,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吗……我心中半是佩服半是诧异。接著菱沼女士又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我看到这幅作品时,受到很大的冲击。以前刺绣在日本一直被当作手工艺,把刺绣当成绘画技巧的美术形式,在当时也还没获得承认。不过,老师曾告诉我,不必用工艺或美术来区分她的作品。我认为,无论是工艺或美术,只要能抓住观赏者的心就是艺术……所以才会为了将老师的作品推广到全世界,一直努力到现在。」 据菱沼女士表示,她当时边在美大当讲师,边协助汤浅女士在各地开画展。这些行动后来有了成果,让汤浅女士的作品渐渐为世人所知。我和深町也一样,明明不知道汤浅万智这个名字,却在不知不觉间看过很多她的作品。 「我也在展览上看到几幅很眼熟的作品,不过我对艺术很陌生,以前都没记住作者的名字,真是不好意思。」 「快别这么说,你能记住作品就已经值得感谢了……很多人都说过跟凑先生类似的话……能让世人知道老师的存在……我真可说是得偿所愿呢……」 菱沼女士虽这么说,表情却有些阴郁。都已得偿所愿,难道还不满足吗?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保持沉默。菱沼女士接著轻叹一声,道出自己的后悔。 「我最近常想……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这么说?」 「老师她……真的想让大众观赏她的作品吗?会不会她其实根本不在意,只要能持续创作就好呢?会不会是拿我的一头热没辙,才勉强配合我呢……?毕竟成名以后,老师就必须接她不想做的工作,也得配合客户的要求创作。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老师好……但真的是这样吗?我已经快要搞不清楚……」 「……」 菱沼女士喃喃说完,长叹一口气,在一阵沉默后才向我道歉。 「抱歉,净说些多余的话。我现在去泡茶,请你们先坐一下。」 请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后,正要离去的她被犀川先生唤住。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犀川先生将手上那包东西交给她。「这是上次的金锷。」 「是我那时吃的金锷吗?谢谢。老师也很喜欢甜食,她一定会很高兴。」 看到菱沼女士接下时欣喜的样子,我不禁为自己的不懂礼数而反省。她留下一句「请稍等一下」就走出客厅,于是我又去看墙上那福刺绣画。刚才只在远处眺望的犀川先生也来到身旁,跟我并肩一起欣赏。 「真是了不起的作品,上面用的线看起来非常细呢。」 「在展览上有介绍她实际使用的线和道具,提到线跟针都是特制的。」 听了我的说明,犀川先生点头认同,然后压低声音问: 「……这是……在画什么呢?」 「……」 依照展览的风格判断,这幅刺绣画描绘的应该是抽象题材,但我也不清楚。这个嘛……一头雾水的我看著画陷入沉思。虽然看过好几幅标题为波之色和日之光的作品,但这幅作品跟那些感觉又不太一样。 就在我的想像受阻时,突然传来小小的喀嚓声,我没多想就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客厅有好几扇门,但此时传出开门声的,并非菱沼女士离去时穿过的那扇面对走廊的门。 「……」 在另一扇门边,站著一位矮小的老婆婆。她的丰盈白发结成髻,戴著眼镜。之所以看起来矮,除了她驼背以外,本身的身高也看似不高。这位用诧异表情看著我们的人就是…… 我一察觉她是汤浅万智,立刻回过神,连忙说了句「非常抱歉」。虽然我们并非擅自闯入,但菱沼女士还没向她介绍我们,想必她一定把我们当成可疑人物。 当我正想解释我们不是来路不明的人时,汤浅女士将视线移到犀川先生身上,眯起眼睛大步走来。 犀川先生察觉汤浅女士靠近,两人互相注视。他们的身高相差将近五十公分,与其说像大人和小孩,倒不如说根本像是不同种族(犀川先生实际上是死神,所以这么形容也不算有错),而且彼此都不肯把视线移开。 在默默互瞪的两人之间,弥漫著一股肃杀之气,让一旁的我不知是否该开口。就在我正苦恼时,汤浅女士的视线突然望向我。 「我听菱沼说有人要来参观工作室……就是你们吧?」 「呃……啊,是、是的,没错。」 想参观工作室……的说法其实不太正确,不过,菱沼女士会这么说明也是情有可原。见我不停点头表示同意,汤浅女士丢下一句:「那么,请往这边走。」接著,朝她刚才进来的门快步走去。 「请问……」 是不是应该去叫一下正在泡茶的菱沼女士啊?我焦急地四处张望,犀川先生催促道:「走吧。」刚才一直跟汤浅女士互瞪的犀川先生,比平常更面无表情,感觉有点可怕。 「……犀川先生?」 发生什么事?我在一旁完全搞不懂。即使觉得奇怪,但为了跟上离去的汤浅女士,我连忙离开客厅。之后再向菱沼女士解释好了。我在心中做出决定,快步追著汤浅女士的背影。 汤浅女士虽然身材娇小又驼背,还上了年纪,脚程却非常快。她迅速走过漫长的走廊,在尽头转弯,爬上阶梯,然后继续在走廊上前进。 等我好不容易赶上一开始因迟疑而造成的差距时,已经走到离客厅有一段距离、感觉像是工作室的地方。 「……」 汤浅女士打开挑高的白色房门后,我跟著走进去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气。在这个比刚才的客厅更宽广、天花板也高上一大截的房间中央,摆著一幅巨大的作品。这幅作品比展览上最大的刺绣画还要大,高度接近天花板,应该有三公尺以上。我马上意识到,这幅作品就是问题所在。 除了压倒性的巨大尺寸,填满整个画面的色彩更是美得令人一时忘了言语。色彩缤纷的线形成数个小漩涡,再组成一个大漩涡。展览上的作品固然也很美,但这幅作品给人的感觉格外特别。菱沼女士曾说,这是将汤浅女士所孕育的一切浓缩在一起的集大成之作。她会这么说的理由,我现在完全懂了。 在此同时,我也体会到她愿意不计代价去完成的心情。正当我被作品夺去目光,头脑一片空白时,汤浅女士当著我的面发出「哟咻」一声,在窗边那把有扶手的椅子坐下,并叫我和犀川先生把墙边的圆椅子拿来坐。 不过,我已经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太进去,只是呆站在原地赞叹道: 「太了不起了。我去过展览……但没看到这么大的作品……这大概……花了您多久的时间呢?」 既然两公尺见方的作品就要花五年,这幅作品花费的时间一定更多,结果答案就如我预料的一样。 「这是将以前就开始一点一滴绣的东西连在一起,所以,我也不清楚实际上花了多久,不过从我开始绣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 汤浅女士这句「二十年」虽说得轻松,却是一段相当长的岁月。也许到了她那种年纪,这种长度的时间也已无足轻重。 见我惊讶得喃喃自语,汤浅女士开门见山地问: 「对了,你们为什么来我家?」 「……」 我本来想照菱沼女士的说法,佯称自己是来参观工作室,但汤浅女士意外严峻的表情让我一时语塞,感觉自己遭到怀疑。当我正想找其他藉口时,她接著又说: 「你看起来不像医生呢。」 「……我的确不是。」 「还是说……菱沼有拜托你什么事吗?」 汤浅女士的质问让我内心一惊,表情产生动摇。她的眼神十分锐利,实在不像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婆婆。真不该把老人家当成弱者。我深自反省,握紧拳头。 该怎么回答才好?菱沼女士希望移转自己寿命一事,我绝不能说出口。可是,光靠半吊子的藉口是无法说服对方的。正当我为了不知怎么回答而犹豫时,犀川先生也终于看不下去,在一旁为我帮腔。 「请问您这么问,是有什么根据吗?」 汤浅女士遭到反问,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跟在客厅时一样凝视犀川先生。犀川先生也直视回去,两人之间再次弥漫紧张的气氛。我正愁不知该怎么办,救星就出现了。 「老师!」 跟工作室大门敞开声一起响起的,是菱沼女士的叫唤声。原本认真互瞪的汤浅女士和犀川先生终于将视线别开,让我松一口气。菱沼女士小跑步来到我们身边后,我为我们的擅自行动向她致歉。 「是汤浅女士去客厅……把我们带来这里。」 「原来是这样啊。老师……」 「菱沼,你拜托这两位什么事?」 菱沼女士略显不安地唤了汤浅女士一声,汤浅女士便用平静的口吻问道。那股平静中包含不容辩驳的威严。菱沼女士脸色一变,眼神闪烁,看似狼狈地又唤了声「老师」。 「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完成那幅作品。」 我以为菱沼女士打算说出她拜托我延长汤浅女士寿命的事,吓了一大跳。不过汤浅女士没听完她的话,就喃喃说了句「果然」,皱眉叹息。 「你不必去想这些有的没有。」 「可是……我很担心啊,即使您刻意隐瞒,身体变差的事还是瞒不过我。而且您又不去医院就医……每次一想到您要是有个万一,我就……」 「那就代表我阳寿该尽了。」 「可是!我希望老师完成那幅作品……」 「就算我不在,还有你在,你来完成就好,我一点都不担心。」 听汤浅女士说得如此果决,菱沼女士一脸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回了句「我做不到」,表情像个幼小的孩子般无助。汤浅女士见菱沼女士这副模样,露出困扰的表情,往房间角落大步走去。 汤浅女士打开墙上的置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筒状容器后,走近呆立原地的菱沼女士,一脸不悦地将东西递给她。菱沼女士下意识地接过容器,汤浅女士则要她察看容器里头,同时开始说明: 「那里面放著完成图和指示书。反正之后也只剩手工作业,我本来就打算要是我有个万一,便全权交给你负责。再说,你的手艺本来就比我好。」 「……老师……」 这份完成图和指示书,相当于汤浅女士的遗言。菱沼女士紧握著筒子不肯打开,用夹杂困惑和恐惧的表情摇著头,凝视著汤浅女士。对害怕跟汤浅女士永别的菱沼女士而言,这份以具体形式交付给她的觉悟,一定颇为沉重。 菱沼女士任由泪湿了眼眸,以颤抖的嗓音对汤浅女士倾诉: 「我……实在……办不到……如果……老师不在的话……」 「竟然像小孩般闹脾气,给人添麻烦,太不应该了。凡事都有我们无能为力之处啊。」 汤浅女士说完,先叫菱沼女士跟著她走,再对我们补上一句「你们也一起来」,接著就走出工作室。这次汤浅女士依旧健步如飞,菱沼女士看似已习惯这速度,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反观我们还必须集中精神才能追上。 汤浅女士离开工作室所前往的,是我们一开始待的客厅。她来到这个面对露台的客厅,走向那幅挂在墙上、我和犀川先生不久前看过的作品,接著转身面向后头的菱沼女士。 「你还记得你是因为喜欢这幅画,才会找我搭话的吗?」 「当然记得。」 菱沼女士被这么一问,便握紧双手、语气坚定地答道。她曾对我说,这幅没在展览上出现的画是特别的。不只美丽,还能撩拨人的心弦。当我知道这就是汤浅女士得以闻名于世的契机时,真的觉得实至名归。 「……第一次看到它的心情……我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绝不能让这么出色的作品埋没……一定要设法让世人都知道才行……那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 「对我来说,你跑来家里赶也赶不走、让我很困扰那件事,也好像是昨天才发生呢。」 「老师……」 苦笑著如此说的汤浅女士没有恶意,但菱沼女士看似很在意。大概是先前对我吐露的后悔之情又浮现她心头,只见她缩起身子,说了声「抱歉」。 「嘴上一直说是为了老师,或许我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才去做这些事……老师又不是不卖作品就无法生活,或许您只要能照自己的喜好创作就满足了……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对您很过意不去……」 「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抱著这样的后悔。」 汤浅女士见菱沼女士哭丧著脸,头垂得很低,就微微一笑,平静地这样说完,将视线从菱沼女士身上移往墙上的画,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后,自言自语般地娓娓道来。 「我得知丈夫生病后,就开始绣起这个……怀著近似祈祷的心情叠上每一丝线。我祈求著丈夫病情能好转,一直不停绣著,但仍不见他的寿命停止减少。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曾放弃祈祷……一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承认我对丈夫的死无能为力,决定放下……在这幅画里,就包含祈祷的我,以及放下的我。」 我听著汤浅女士的话,再一次审视作品。啊,终于能明白了。犀川先生问我这是画什么时,我曾拿它跟展览上其他作品做比较,却还是想不透。这不能靠逻辑去理解,必须经由某种更类似感觉的部分去体悟。 不想失去心爱之人而祈祷,又为了那个人已被死亡夺走而决定放下。虽然看似对立,但或许其实是一体两面。 「对我来说,做刺绣画只是为了排解当时的情绪,并没有主动想传达些什么。不过,在遇到你之后,情况改变了。」 「……」 菱沼女士眼眶湿润地看著汤浅女士,聆听她教诲般的话语。 「如果没有你在,我可能早就放弃。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艺术家,直到现在也还是觉得自己差得很远,但如果我只是单纯粹要绣出自己的心情,就不会孕育出那幅作品。因为有你在,才会有现在的我。」 对于不惜拿自己的命来交换,也想让汤浅女士完成作品的菱沼女士而言,感受应该十分深刻才对。她用双手摀著脸,唤著「老师」的声音不停颤抖,小到几乎听不见。 汤浅女士见状,伸出跟其身高相应的小手,抓住菱沼女士的手臂,用肯定的语气对她说:「你太妄自菲薄了。我是因为有你在,才能把那幅作品做到这种程度。那是你和我一起努力过来的成果,等我走了以后,就由你来接手吧。」 「……」 「可以吧?」 汤浅女士将菱沼女士的手臂抓得更紧,用锐利的眼神注视她,模样充满魄力。那股魄力似乎也感染了菱沼女士,她放下摀脸的手,回看汤浅女士。当菱沼女士有些僵硬地点了头后,汤浅女士严厉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 接著,汤浅女士满意地说了句「很好」,放下菱沼女士的手臂看向我们。她弯下本来就驼的背,向我们低头行礼。 「我不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不过劳烦你们跑这一趟真是抱歉,请回吧。」 她简短说完就飒爽转身,走回工作室。汤浅女士从客厅离开后,菱沼女士擦著眼泪,用带鼻音的声音说了句「抱歉」,向我们低头行礼。 「……凑先生……我……」 菱沼女士看似有些迷惘,才刚开口又立刻语塞。从她充满愧疚的脸上,我察觉到她想说的话,于是主动说了「请别介意」。接著,我回头看向站在斜后方的犀川先生,他默默点头,代表他跟我想得一样。 我本来就希望菱沼女士能放弃,现在结果正如所愿,感谢都来不及了,她实在不用为此抱歉,我也这么告诉她。 「可是,是我拜托你的……还让你特地跑来……真不知道该怎么赔罪才好……」 「真的没关系啦。」 我苦笑著重复一遍,然后走到汤浅女士刚刚站的位置,看著墙上的画。祈祷与放下──虽然我大概不会再看到它第二次,不过它将会永存在我的记忆里。 「……汤浅女士所说的话,你能接受吗?」 我从美丽的刺绣画上移开视线,再次确认。菱沼女士擦著湿润的眼角,用力点了点头。 「嗯。老师她……察觉到我的不安……还为我预先做了准备。我现在很庆幸能在完成委托前……跟老师谈一谈。但还是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有些话就是因为彼此太过接近才说不出口。我能成为你们对话的契机真是太好了。」 我这么一说,菱沼女士就露出尴尬的笑容点了点头。之前来我们家拜访时,她精神过于紧绷、固执己见,但现在不同了,散发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菱沼女士跟汤浅女士相比,一定是心理较脆弱的那一方,而且还没有足够的自信。不过,只要接下来让自己的决心一点一滴增加就好,反正剩下的时间应该还足够她这么做吧。 「我这学生如此不受教……真的很对不起老师。就老师的眼光来看,她应该认为只要我待在她身旁,便会自然懂得这些事吧……」 「汤浅女士是个很特别的人呢。」 她用锐利眼神训诫菱沼女士的模样,实在看不出是位年近九十的长者。 「的确是呢……」 菱沼女士说完苦笑著点头,向我和犀川先生说了句「谢谢」,并深深一鞠躬。 之后,虽然菱沼女士要我们至少喝个茶,但我认为已经没必要再待下去,就直接推辞,并表示送我们到车站就好。菱沼女士即使一脸遗憾,还是尊重我的意思。她说要去准备一下,请我们稍待片刻,于是我和犀川先生就先去玄关。 我因为想去外头等,便先来到石头地板上穿鞋。这时犀川先生「啊」地叫了一声。 「我忘记请菱沼女士把包袱巾还我,我去跟她说一声。」 「好,我会在外面等。」 我打开玄关的门走到室外。空气虽冷,阳光倒很温暖。这是向南的土地,难怪日照很充足。即使气温还很低,春天的脚步应该近了。就在我边这么想边走下玄关的阶梯时…… 「给你添麻烦了。」 「哇!」 突然有声音出现,把我吓得弹跳起来。我按著狂跳的胸口一回头,发现汤浅女士竟不知何时已站在阶梯旁。由于工作室就在露台的另一边,想必她是沿著庭院走过来的吧。 「我、我才是……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不,应该是菱沼找你们来的吧……有件事我很在意,想来问问你。」 「……请问是什么事?」 虽然没有犀川先生那么夸张,但我的身高跟汤浅女士相比也算相当高,我配合娇小的汤浅女士弯下身子反问。她透过眼镜上缘窥看我,压低声音问道: 「那个……不是人,对吧?」 「……」 汤浅女士所指的对象、话中的含意,我大致能推敲出来,只是无法承认。即使我一脸错愕地回了:「咦?」汤浅女士仍不改窥探的眼神,继续追问: 「你是用那个施展咒术的吗?」 「……那个……」 咒术……这说法倒挺贴切的,要说她猜对了也行。事实上,我的确用过类似的形容。不过,我此时只能装傻到底。 我正想反问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时,背后的玄关门打开了。看到唤著「柚琉先生」的犀川先生出现,汤浅女士眯起眼睛盯著他猛瞧,而从玄关出来的犀川先生,也无言地回看跟我在一起的汤浅女士。两个人又像在客厅时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互瞪。他们对峙的画面真的很惊人,就好比……死神与妖怪的对决(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但请容许我如此形容)。 眼见双方视线都快擦出火花,我正烦恼该如何开口时,这次换菱沼女士的惊呼登场。 「老师!您怎么在院子里啊?也不穿外套……外面很冷,一定要添衣服才行。」 「……又没多冷,我也没出来多久,不要紧的。」 原本一触即发的对峙遭到打断,汤浅女士露出扫兴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她用冷淡的语气回答菱沼女士后,对我和犀川先生说「路上小心」,还低头行礼。 看到汤浅女士精神矍铄,以滑行般流畅的步伐走回工作室,我仍旧无法想像她已经高龄近九十。虽然菱沼女士很担心她的健康,但我觉得她再活上十年也不成问题。菱沼女士朝离去的汤浅女士背影喊了声「我出去一下」,然后带我们到停车的地方。 在坐进停在大门附近的车子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汤浅家。由于房子位在缓坡上,无法看到工作室。话说汤浅女士为何会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呢? 「柚琉先生?」 「……啊,抱歉。」 听见先坐进后座的犀川先生呼唤,我道歉后连忙坐进车里。汤浅女士一定会追问菱沼女士委托我们的事,就算要菱沼女士守口如瓶,凭汤浅女士的魄力,我也不认为她有办法应付对方的质问。菱沼女士打算延长汤浅女士寿命的事,应该迟早会曝光。 汤浅女士会相信吗?既然她都看穿犀川先生不是人了,应该能接受吧?反正不管如何,相信汤浅女士都不会依靠这种力量。我于是暗自微笑,闭上了眼睛。 在开车送我们到车站的一路上,菱沼女士还是向我们多次赔不是,至于避开了麻烦的我,心情倒落得轻松。最后,在逗子站道别时,我只拜托菱沼女士一件事,就是别把延命医的事情告诉别人,她也向我保证绝不会泄密。 我们穿过剪票口,走到月台上,电车刚好来了。我为时间抓得刚好感到开心,快步走上电车。虽然一眼就看到车厢里有空位,不过从逗子到鎌仓只要一站,连五分钟都不到,既然马上会下车,我乾脆选择不坐,跟犀川先生一起站在车门前。 等电车一开动,犀川先生就开口问道: 「对了,您跟汤浅女士说了些什么?」 正准备要离开时,我却被汤浅女士问了很棘手的问题,然后犀川先生就来了。既然他都用眼神跟汤浅女士交锋过三次,想必也对她十分在意。我回想起当时「死神与妖怪对决」的感想,露出苦笑,直接将汤浅女士的问题告诉他。 「她认为你不是人,想跟我确认一下。」 「……柚琉先生怎么回答?」 「我正想问她为何会这么想,你就来了。」 我轻轻地耸了耸肩,犀川先生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则透出些许佩服,点头回了句「原来如此」。汤浅女士为何会知道呢?这一点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就问起犀川先生的意见。 「你觉得汤浅女士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人偶尔会出现。」 也就是第六感很强的意思吗?汤浅女士毕竟是能产出那么多作品的艺术家,就算直觉很敏锐也不奇怪。她一直注视犀川先生,是想找出他不是人的证据吗? 在我想东想西时,电车抵达了鎌仓站。从鎌仓站回我们家要搭公车。我们出了剪票口,走在要前往鹤冈八幡宫和小町路的观光客中,穿越公车弯的斑马线,来到往我们家方向的公车站牌。不巧的是,车子刚刚开走了。 「……下一班是三十五分……还要等二十分钟呢。」 因为是平日白天,公车班次比较少。待在站牌等有点久,喝个茶又嫌短,真是不上不下的时间。正觉得伤脑筋时,犀川先生突然像回过神般叫了一声「柚琉先生」。 「嗯?」 「我想到还有事情要办……请您先回去吧。」 「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有事要办?还是在鎌仓站?什么跟什么啊?我一头雾水地目送犀川先生逃也似地离开现场,本来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马上就知道原因出在哪里。 「你好。」 「!」 听到有人从背后呼唤,一回过头竟然是咲月。啊,对了,虽然我没察觉,但犀川先生应该是看到咲月往我们走近。他一定是顾虑到咲月很怕他,所以才会离开。 这位死神,竟然还懂得体贴别人呢。 「那个……犀川先生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啊……呃,没啦,他想起来还有事……对了,咲月怎么会在这里……啊,你说过休假日是周三吧。」 我想起上周三咲月来我们家的事,顿时理解她为何会在车站。她那时说过上班的地方也是周三公休。虽然我也想起才刚道别的菱沼女士,不过还是决定别多嘴,只问咲月她是不是刚回来。 「不,我现在才要出门……快到剪票口时正好看到你,想找你说些话。」 咲月跟我之间的共通点很少,所以可能性只有一个。我想起上周本来想问却没问的事,又看到附近有空著的长椅,就问她要不要坐。 跟我一起坐下后,咲月如我料想般讲起菱沼女士的事。 「……之前,我不是问了和花父亲的事吗?其实……那是我大学时的老师拜托我帮忙确认的。」 「……大学啊……我记得你是念美大,对吧?」 菱沼女士提过她在大学当讲师,如果她是咲月的指导老师,那就说得通了。不过,我还是装作一概不知,只是敦促咲月继续说。 「嗯,总之……我接到老师的电话,问我是否有询问。我跟她说诊所已经关门,和花的父亲正在疗养。我不知道老师为何想打听和花父亲的事……只觉得她对这件事很认真,认真到有点可怕。我担心会给和花跟你带来麻烦,有点不安……」 我见咲月一脸后悔,深怕自己做了什么多余的事,就要她不用担心。既然菱沼女士已经改变心意,应该就不会再有那样的念头。 「你不用担心。承蒙大家的厚爱,直到现在还不时有人想请我父亲看病,所以我想对方应该也是一样,到时我们会好好解释的。毕竟就算本人没生病,只要身边有病人要照顾,都很容易变得神经质呢。」 「说得也是。」 咲月微微一笑,为自己带来的困扰而道歉。我又说了一次别在意,然后问了先前没问到的问题。 「……咲月,你为什么不问和花,而是来问我呢?」 咲月是和花的朋友,来过我们家很多次。我跟她虽然认识但并不熟,而且咲月上次似乎是瞒著和花来我房间询问。 另外,她说不能问和花关于父亲的事也让我很在意。听到我试探性地这么问,咲月露出迟疑的样子,犹豫半晌后还是开了口。 「我没办法问和花关于她父亲的事……」 「你之前也说过,关于我们父亲的事,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为什么你就是不能问和花呢?」 「……毕竟……和花跟父亲感情很差,对吧?所以她才绝口不提父亲的事……只要我稍微提到,她就会沉默下来……总是笑咪咪的脸也变得很可怕……」 「……」 「而且……我还有一次听到她说……都要怪父亲。」 都要怪父亲……咲月把主词省略了。到底是什么事要怪父亲?我觉得奇怪,皱起眉头。只见咲月轻轻吸气,说出我完全没察觉到的事实。 「和花……不能跟我……或其他朋友一起玩,都要怪父亲……她是这么说的。」 「不能一起玩?」 「和花念小学时总是独自一人,不跟任何人说话……所以常遭到排挤……」 你不知道吗──咲月小声补上一句,我则是哑口无言。 虽然和花念小学是很久以前的事,此事对我造成的冲击还是很大。和花曾孤单一人、遭同学排挤的过去,我根本浑然不知。 咲月对著茫然失措的我,说起和花念小学时的情况。 「和花很可爱,头脑也很好,本来应该会很受欢迎,但她很奇怪,完全不跟人聊天或玩耍。因为如此……有些脾气不好的同学就会欺负她,真的很可怜……不过,记得从六年级开始,她突然变得很活泼开朗……就像现在的她一样……之后除了我以外,她还交到不少朋友,也会跟大家一起玩。我很在意和花为什么会突然改变,在念国中时试著问她原因。她就说,那都要怪她父亲……是父亲要她别跟同学说话和玩耍……和花只有那次提过父亲的事,看到她满脸嫌恶的样子……我就知道不该再问了……」 「……」 我知道她六年级时发生什么事──父亲失踪了。当时我念高二,和花念小学六年级。 我跟和花相差五岁,因此小学时只同校过一年。那时,我就没有察觉到和花不跟朋友玩,之后当然更不可能知情。在我八岁祖父去世后,我就必须配合父亲的要求应付来访的「客人」,根本自顾不暇。 到了我十四岁时,父亲虽不再移转自己的寿命,心灵的平衡却迅速瓦解,诊所的休诊日也开始多过看诊日,家里总是弥漫低迷的气氛。眼见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心情十分沉重,每天都在烦恼要不要主动配合他的希望。 因此──虽然这么说也只是藉口──我才会没发现和花的痛苦。看到我一脸呆滞,咲月很在意,低声叫了我:「……和花的哥哥?」 「呃……啊……抱歉……」 「不好意思,原来你不知道啊……我又多嘴了……」 「不,这不是你的错……那都已经过去了,和花应该也已经整理好心情。我们父亲本来就很难相处……老实说,我跟他也处得不太好……」 我露出苦笑说完,咲月露出复杂的表情回说:「这样啊。」 我不知道父亲为何不准和花跟朋友来往。他到底是抱著什么打算,才会做出这种事呢? 我不小心又陷入沉思,没发觉这样会让咲月坐立难安。原本在我身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后来下定决心说了句「那个……」,才让我回神过来。 「……我……差不多该走了……」 「……说得也是,抱歉把你留下来。」 「不会,是我先主动叫你的。」 咲月浅浅一笑后站起来,深深行了个礼,还拜托我不要对和花说这些都是她讲的。我向她保证绝不会说出去,也表示希望她以后再来家里玩。 「嗯。之前和花送我的蜜红豆非常好吃,我妈妈跟姊姊都赞不绝口。我们也想去店里吃蛋糕,我最近可能会安排休假带她们去。」 「谢谢,和花也会很高兴的。」 咲月留下一句「先告辞了」走向车站,差不多就在此时,公车也开进公车弯。我心想公车来得正好,拿出储值卡搭上停好的公车。当我在后方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时,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也上了车。 「犀川先生。」 他虽说自己有事,不过,我知道他只是顾虑咲月才躲起来。他一定是在远处观察我们的谈话。等犀川先生在我身旁坐稳,公车便关上车门前进。 「你是因为看到咲月吗?」 「我不能吓到她。」 「咲月已经是大人了,我想应该不要紧的。」 虽然犀川先生说得一脸严肃,但我觉得咲月并没有像以前那么在意。对于念小学或国中的女孩来说,犀川先生的长相的确杀伤力太强,所以当时她应该是真的满害怕的。不过,我觉得这段回忆对犀川先生造成的阴影,反而比对咲月来得大。 我脑中一浮现儿时的咲月跟犀川先生面对面的情景,就忽然在意起他是否知道和花过往的悲惨遭遇。和花出世后,犀川先生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到现在祖父已过世,父亲也失踪,只剩犀川先生还留在这里。 「犀川先生,和花就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叫她不能跟朋友说话和玩耍,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 犀川先生回答得毫不犹豫。对他来说,应该只是肯定了一件事实吧。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不禁吓了一跳,顿时对他产生不信任感。 不过回头一想,就算犀川先生告诉我这件事,凭当时的我应该也是无能为力。父亲以看似温和的态度,不著痕迹地支配著我跟和花,而只是孩子的我们也无法逃离,只能困在难以形容的苦闷中,坐视时光白白流逝。 犀川先生一直看著这样的我跟和花。不是把一切都说出口就是好事,有时保持沉默反而更痛苦。 「……你觉得父亲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我觉得重吾先生自有他的考量。」 「什么意思?」 犀川先生虽以「重吾先生」称呼父亲,但他们其实并不亲近。在祖父跟犀川先生之间还能感到某种类似羁绊的东西存在,但他跟父亲之间并没有。祖父去世后,父亲甚至还刻意疏远犀川先生。 在我不知情的地方,犀川先生似乎对父亲表达过一些意见,应该就是这一点招致父亲的嫌恶。我甚至曾撞见父亲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责备犀川先生。我当时还是孩子,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至少有察觉到父亲跟犀川先生不睦。 即使如此,犀川先生也从未当面批评过父亲,也不曾「帮助」被父亲逼著履行「责任」的我。我想,那是因为犀川先生站在死神的立场,才会理解父亲的想法。 如果是犀川先生,应该会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吧?听到我这么问,他难得地迟疑片刻才低声回答: 「……重吾先生认为,和花小姐的性命随时可能结束,本来连学校都不想让她去。反正这本来就是已经失去的生命……他是这么说的。」 「……」 如果犀川先生不是犀川先生,也许此时便会蒙混过去,不会正面答覆。不过,有人问就会尽量回答,才像犀川先生风格。就算是和花这件事,要是当时仍是孩子的我有所察觉、向他确认,他应该也会告诉我才对。 我不是忘了,因为这是忘不了的事。然而,我的危机感因为生活安逸而逐渐减弱也是不争的事实。和花的性命随时可能结束,那本来就是早该逝去的生命。 被迫重新正视这件事,让我的表情不禁紧绷。犀川先生见状,怀著愧疚唤了一声「柚琉先生」。从传进耳里的声音,我感受到他的担忧,于是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抱歉」。 「……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语塞,只能先附和犀川先生的话。父亲的想法也太自以为是,就算是事实我仍无法接受。他根本就没考虑和花的心情。和花明明在这里,明明就活得好好的啊。 即使如此,父亲眼中看到的,想必都是和花背后的母亲身影吧。我看过父亲对著佛坛上的母亲遗照低头沉思。比起和花,父亲应该更希望母亲活著。 自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我就一直在烦恼。越拿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问自己,就越觉得痛苦。那时候……要是我的能力没有出现……就在我深陷后悔漩涡、精神饱受折磨时,公车已在不知不觉间爬上坡道,来到距离我们家最近的公车站牌。 犀川先生不知何时帮我按了铃,公车便停下来。听到他催促「快下车吧」,我连忙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 双脚踩上人行道后,我先在公车站旁大大呼出一口气。为了不让和花担没必要的心,我刻意缓和表情,重新调整情绪,再慢慢向前迈出步伐。从斜后方跟上来的犀川先生,让我多少有了勇气。 为了不让和花操心,我在回家路上都提醒自己要保持平常的样子。回到家后却发现救星出现了,这双放在水泥地上的鞋子是…… 「深町~?你来了吗~?」 这双鞋子很眼熟,绝对是深町的没错,我边脱鞋边往屋内喊。走上木头地板后,我穿过走廊,一来到厨房就听到谈话声。 「……真不敢相信,小麦姊,亏你能忍得下来。」 「我已经放弃啦~反正对那家伙说什么都没用。」 「如果是学生就算了,但他都超过三十岁了耶。」 「不行就是不行,他就算过了五十岁还是不会变。」 说话的人当然是和花跟深町,两人讲得正起劲,我却不知为何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当我走进厨房说「我回来了」时,她们一脸惊讶地看著我,并对我进行不实的指控。 「讨、讨厌,凑,你既然回来了,至少要出个声啊。」 「对、对嘛,干嘛吓我们啊。」 「我有喊喔,是你们说话太大声,才会没听到吧?」 我向身后的犀川先生寻求同意,顺便问她们刚才在说什么。从两人别开视线、异口同声说「没什么」的反应,我大概猜得出内容。 「……在说我的坏话吗?」 「怎么可能?」 「才不是呢。」 她们再次异口同声地回答,证明我猜对了。至于内容……我看算了,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自掘坟墓。话说回来,店里公休的和花就算了,为什么连应该上班的深町都在这里? 我感到奇怪,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去茅之崎采访,回程时顺便来这里。她采访的是面包店,所以拿对方送的面包过来。 「那家店很有名,总是过中午就卖完了。」 「这样啊?每次都让你送东西,真不好意思。」 「不会啦,反正和花请我帮她试吃,就顺便来了。」 听深町说到试吃,和花喊了声「对喔」,犀川先生也一脸恍然大悟,两人迅速站到流理台前准备。既然我们家最近陷入善哉地狱,这次大概又要用蜜红豆做些什么吧? 本来这么想的我,却发现放在我和深町面前的,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点心。 「……这是什么?」 「哎呀,看起来好好吃喔!是把善哉加在冰淇淋上呢。」 就如深町所说,那是装在碗里的香草冰淇淋,再浇上温热的善哉。我还在怀疑这是什么,和花就催促我们快吃。 「我希望你们能品尝到冰凉的冰淇淋和温热的善哉之间的温差。如果冰淇淋融化,这两者的优点就没了。」 在她的催促下,我赶紧用汤匙舀起一匙冰淇淋和善哉。嗯,就是冰淇淋和温的善哉嘛……要是说出如此简单的感想会怎样呢?对此有切身之痛的我,只好默默地继续吃。 「真好吃~!这好好吃喔!是我的错觉吗?善哉的味道好像变浓郁了。」 「不是错觉啦,真不愧是小麦姊!我为了这个,在煮红豆的砂糖上做了很多变化,一直反覆试作。这可是专门用在冰淇淋上的善哉哦。」 「喔~是这样啊。」 是这样吗……我又在心中重复一次。她每天煮红豆就是为了这个?虽然能理解,可是我的味觉没办法像深町那样分辨出太细微的味道差异,实在不觉得这跟我平常吃的善哉有多大不同…… 不,很浓,非常浓。发觉和花盯著我,我拚命说服自己。不要问我好不好?我一直在心中念著,可是…… 「哥,你有吃出来吗?」 「有、有啊。」 「冰淇淋也跟平常不一样哦?」 「咦!」 虽然我多少感觉到善哉的味道变浓,却没发现连冰淇淋都变了。看到我大吃一惊,深町问:「果然有变啊?」居然挑这时候说,未免太狡猾了吧! 「我就在猜是不是这样。冰淇淋的味道变得比较清爽吗?」 「是啊,为了配合浓郁的善哉,我把冰淇淋的脂肪含量稍微降低,试著取得两者的平衡。这样即使冰淇淋融化混进善哉,也能保持美味到最后一口。」 深町向犀川先生做确认,听完回答后,很得体地回了句「原来如此」。而和花的视线一直让我如坐针毡。我偷瞄一眼,只见她重重叹气。 「哥,你果然吃不出来啊~不过,如果要弄到连哥这种人也能吃出来,又太极端了。」 「不用在意啦。就算把冰淇淋换成冰沙,凑也不会发现的。」 看到深町用力摆手还取笑我,我不禁斜睨她一眼,可惜一点作用也没有。这个我好歹会发现好吗?正当我要如此反驳时…… 「这倒是。前些日子我请柚琉先生试吃拌入蜜红豆的冰淇淋时……他也问我那是不是巧克力口味的。」 「唔……犀川先生!」 现在不能在这里说那件事啦! 犀川先生拿那个冰淇淋给我吃时,因为和花不在,只有我跟他两人,所以我就老实问了。毕竟颜色很深,我想应该不是香草口味,但除了香草口味,我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巧克力。一般提到冰淇淋,大概不出香草、巧克力和草莓这三种口味吧。 听到他说是红豆沙,我就能理解为何是那种味道,但犀川先生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对我分不出蜜红豆和巧克力的味道感到错愕,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两个人面前提起那件事…… 「分不出蜜红豆和巧克力的味道?真的假的?」 「……哥,没想到你居然严重到这种地步……」 那两人竟然都用怜悯的眼神看我。这有什么关系?我回给她们臭脸,边搅拌边吃著融化的冰淇淋和善哉。嗯,很甜,而且很好吃,很和平,这样就好了。不管她们偷偷批评我什么,都让它左耳进、右耳出吧。 贰 二月的妖怪 我们家的庭院虽不知道确切的建造时间,不过倒是十分气派。即使占地不大,但充分利用房子在坡地上这一点来设计。庭院里种有许多树木,每到秋天就要忙著扫落叶;会开花的树也很多,每个季节都得修剪维护。 在这日式庭院一角,放著长青苔的石灯笼,那里有个略显不可思议之处。庭院南边面对私人道路,路旁有块用来停车的空地,中间以山茶花的树篱相隔。当树篱围到店面,也就是以前当诊所的建筑物时,就从树篱变成木板墙。 木板墙比我还高,角落开了个小洞。从地面往上切开的洞约五十公分见方,藏在紫玉兰树荫下,连接店面和停车场对面的东边公有道路。 如果再大一点,就能确定是开来当备用出入口,可是它只有五十公分见方,连儿童都无法轻易穿过。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开洞?自从我儿时发现它后,就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有一次问过祖父,他答说那个洞从以前就有了,所以他也不太清楚。既然连祖父都说是从以前就有,可见年代已经非常久远,应该是在明治或大正时代就有了。我始终都对它的功用抱持疑问,直到某天才突然想到答案。 之所以会想到,是因为偶然看见猫从洞外进来。那难道是猫的出入口吗?如果是的话,就能理解为何大小只有五十公分见方。原来如此啊……当下虽然这么想,但重新思考后,我还是无法肯定这就是正确答案。 如果是狗就算了,猫可是很擅长爬到高处。即使木板墙比我高,猫也是一下子就能爬上去。木板墙顶端是日式茶屋风格的屋檐,有一定宽度,不时会看到猫在上面睡午觉,因此,根本没必要为了猫特地在墙上开洞。这样一来,猫穿过洞口进来就成了偶发事件,那个洞其实另有用途。 我会怀疑那是否为猫的出入口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家从没养过猫,也不太可能会替野猫设置通道。 在我们家庭院里,其实常常可见到猫的身影,但要说我们家是附近野猫的聚集处,情况又不太一样。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不同的猫,同一只猫不会出现两次。黑猫、花猫、虎斑猫都有,乍看很像,却有细微的不同,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家后面是山,不是住宅密集的区域,应该不是适合野猫居住的环境。这附近没有爱猫人士,就算有家庭养猫,就我所知的住宅数量来看,猫的数量应该也有限。 那些不断出现的猫咪新面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虽然还没解开这个谜,但至少找出了规则。每次犀川先生打扫庭院时,猫就会突然出现。只要犀川先生在庭院里,身边一定会有猫。不过,犀川先生没有喂猫,也不像喜欢猫,感觉上是那些猫单方面喜欢他。 自古以来,黑猫就是魔女的使者。犀川先生身为死神,跟猫的立场相近,说不定是波长吻合的关系──原本这么认为的我,是在何时有了进一步的发现呢? 我记得……那是在我因为当上作家太忙而辞职,然后写作工作逐渐减少,开始变得清闲的时候。当我坐在檐廊眺望庭院的时间变多后,偶然间目睹了那个景象。 犀川先生在庭院里说话。当时和花出去上班,家里只有我跟犀川先生。就庭院构造来看,无法让他隔著树篱跟人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奇怪,躲在暗处偷窥,结果看到了…… 犀川先生面前有一只猫,灰色的皮毛,圆滚滚的身体,一副很有派头的样子。犀川先生能说话的对象,看来只有它。不过犀川先生不像是会单方面对著动物说话的人,而且灰猫一直盯著他看,就好像正在说些什么一样。 「……」 那时也是这种感觉──当我透过纸门缝隙观察庭院时,突然想起这件事。在庭院里的是拿著扫把的犀川先生,以及一只茶色斑纹的猫。犀川先生正对著猫说话,即使音量很小听不清楚内容,却也不像在自言自语。 有人会在遛狗时对狗说话,我也一样会对马卡龙说话。例如天空很晴朗的话,就会说「天气真好」;有人开快车经过,也会说「危险」。这种情形在和花身上更明显。在散步途中,她会对马卡龙说些「花开了喔」之类狗根本听不懂的话,让我颇为错愕。 所以,犀川先生对著猫说话……应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之前犀川先生发现我看到了,就露出像被抓包的狼狈表情,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事,也不敢再追问。 不过,再次遇到相同情况后,我很确定犀川先生一定不是在对猫说天气怎样之类的,因为在他们之间,可以感受到一股严肃的气氛。如果话题不是天气,而是死神和猫在交换情报,那就完全说得通。 我至此恍然大悟。是喔,原来猫就像是犀川先生的使魔呢。 「……应该不会吧。」 才刚觉得这想法不错,一回头又觉得自己想太多,结果不小心自言自语。犀川先生听到我的声音立刻回过头,猫则是一溜烟地逃走。 我跟犀川先生四目相交。虽然为自己躲在暗处偷看感到尴尬,我还是挤出讨好的笑容走下檐廊。 「是猫吗?」 「……嗯,柚琉先生不是出门了吗?」 「我有东西忘记拿,等一下就要出去了。」 我跟犀川先生说要出门,却在从家里往公车站的路上发现忘记带手机,才又折返回来。当我为了抄近路到玄关,正要穿过和室时,就看到犀川先生在庭院里。 「……我出门了。」 「柚琉先生,最好带把伞喔。」 听到我要出门,犀川先生就建议我带伞。即使现在正值梅雨季节,但今天天空晴朗无云,气温也有升高的趋势,我觉得不会下雨。 「天气预报这么说的?」 「不,天气预报是晴天,不过会下雨。」 犀川先生既然这么说,就是会下雨。我老实地点点头,表示会带摺叠伞。 犀川先生说了声「路上小心」,我走过檐廊来到玄关。犀川先生的天气预报很准,可说是百发百中。因为从小就亲身体验到这一点,我便从鞋柜里拿出必备的摺叠伞放进背包里。 「是听猫说的吗?」 不可能吧……我耸耸肩,阖上玄关的拉门。虽然对犀川先生和猫之间不可思议的关系很在意,但今天可没闲功夫去想这个。我决定帮平时散漫的自己上紧发条,并从腹部深处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从距离家里最近的公车站搭公车到鎌仓站,再坐上横须贺线前往东京。平常只有采买食物时才会出门,之所以要转搭公车和电车到东京是有原因的。其实,我现在心情很沉重,实在无法安稳地随著电车摇晃。 「唉……」 我陷入沉思,不自觉地叹气,然后连忙往四周张望。附近有个女高中生正戴著耳机,专心盯著手机萤幕,看来没有注意到我的叹息声。我放下心来,透过靠著的车门窗户看向车外的风景。 出版社编辑打电话来的那天,是周末刚结束的周一。我在月刊上连载散文,每月有一次截稿日,不过距离还很远。正当我奇怪编辑打来做什么时,她就开门见山地表示有事情想跟我谈。 「有事情……要谈?」 『是的,所以想请问您何时有空……我想去府上拜访。』 听到编辑要来家里,一股不好的预感掠过我胸中。必须当面说的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连载中止,心中不禁一阵慌乱,便问她能否直接在电话里谈。 『我还是希望能跟您当面详谈。』 「……不然由我去好了。」 我基本上生活得很悠闲,没必要让忙碌的编辑花时间来访,而且,家里还有和花跟犀川先生在。犀川先生是不打紧,但我不想让和花担无谓的心。如果连载这份唯一的工作被中止,我不可能还保持笑脸。 如果是自己去东京,便能在回程途中稍微整理自己的心情。我抱著这样打算,跟东京的出版社约好周四前去拜访。 「……」 我将差点又要叹出口的气吞回去,双手环胸、缩起背脊。虽然写散文的收入十分微薄,连零花都不够用,不过每个月必须写出东西,以及能在杂志上刊登作品,对我而言就是一大鼓励。 我明白这份工作是因为我得过大奖,出版社才施舍给我的,完全没听说这单元受到读者欢迎。所以,我内心深处总是认为,就算哪天连载中止了也不奇怪。 该来的总是会来,我已经有所觉悟──虽然从星期一就这么想,我还是无法完全死心。为了不露出让编辑困扰的反应,我一定要努力保持冷静。 在从鎌仓坐电车至东京的路上,我不断这样告诉自己,结果差点坐过站,不得不慌忙下车。这家从我出道就一直提携我的出版社名为羽衣社,位在御茶水,要在东京车站转搭中央线才能抵达。 从出门到现在,实际上花不到两小时。时间已接近中午,车站附近的餐饮店里有很多正要物色午餐的上班族。时节进入六月,有时会出现像在预告酷暑将至的高温。见天气如此晴朗,让我有点后悔把伞放进背包,只好边挑大楼间的阴影处行走边朝出版社前进。 从御茶水站往神保町方向走,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羽衣社所在的大楼。那是一家名作家辈出的老字号出版社,对从小就喜欢书的我而言,一直都是憧憬的地方。当年我接到通知,得知自己获得羽衣社主办的文学奖时,还难得地喜不自胜。 这段遥远的回忆,现在只是徒增伤感。我进大楼时保持头低低的,努力不思考多余的事。在入口柜台表明跟人有约后,对方就请我到接待处等待。我走向靠窗的桌椅坐下,眺望街上往来的人群。大约等了五分钟后,我听到轻快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接著是一声「让您久等了」。 「请您特地来这里,真是不好意思。」 满脸歉意地向我道歉的女性,是隶属羽衣社文艺部、担任我责任编辑的三国小姐。她应该是比我大两、三岁,但我不敢问女性年龄,所以不知道她的确切年纪。三国小姐是个美人,有一对内双很深、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自从三国小姐从其他部门调来并成为我的责编,已经过了一年半。她自称是我的小说书迷,就算散文很短,也总会很仔细地写感想和建议来鼓励我,让我始终心怀感谢。 我起身回应她:「我才不好意思呢……总是承蒙您诸多照顾……」 「您不进编辑部吗?不然……差不多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餐?」 「不,在这里就好。」 既然要谈的是中止连载散文,我想尽量早一点回家。讨厌的事就快点解决。见我摇摇头,三国小姐露出有些惋惜的表情,问我是否跟人有约。 「啊……是的,我跟朋友……约好了……」 虽然根本没这回事,但一想到这么说便能早点脱身,我还是撒了小谎。三国小姐听了点点头,拉开我面前的椅子坐下,把手上红色皮革封面的行事历和手机放在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说出要跟我「谈」的事。 「我有事要拜托凑老师……」 「……这段时间谢谢您。」 「咦?」 「我在许多方面都受到三国小姐照顾,真是非常感谢。虽然时间很短……」 「……凑老师?」 听到我先对至今的一切表达感谢,三国小姐一头雾水地看著我。我不想由三国小姐来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也受不了拐弯抹角的说词,乾脆自己先发制人。 「您在说什么啊?」 「呃……因为……那个……您应该是要谈中止连载的事吧?」 我试探地小声问道,三国小姐顿时睁大眼睛,看了我大约三秒,接著举起右手摇了几下说:「根本不是!」遭到如此果断地否认,我不敢置信地叫出来。 「咦!」 「为什么是中止连载……我从没说过这种话吧?」 「可是……您说有事要谈……」 「我的确有事要谈,可是,没说要谈中止连载的事啊。」 目瞪口呆的三国小姐说得没错,她的话里从未出现中止连载的字眼……可是,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基本上我很悲观,从没想过幸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也时常想像自己遭遇不幸的样子。 只要这样做,等实际遇上不幸时,便会觉得比较轻松,只要想著「果然是这样」就能释怀。我以作家身分活跃一时后走上凋零一途的经验,也让我更偏向这种思考模式。 本来我这次也是做好准备,要以「果然是这样」来收拾心情…… 「那么……」 三国小姐想谈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疑惑地皱起眉头,三国小姐则面带苦笑,对我道歉。 「我应该先在电话里讲清楚的……老师您该不会从周一就郁闷到现在吧?」 「……嗯。」 我正要否定,又想到心思大概已经被看穿,于是迟疑片刻才点头。三国小姐更加深了苦笑,表示下次会注意。 「我要谈的……是我们这次有个企画,想请几位作家就同一主题写短篇小说,再将短篇集结出版,所以想请凑老师也写写看。」 「短篇集……」 三国小姐的提议让我很意外,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这是代表她要给我新工作……对吧?由数位作者就同一主题写短篇小说,再以合集形式出版是很常见的形式,这一点我能理解。 不过,这种企画通常是找受欢迎的作家来写,加我一个进去对销售量毫无贡献,甚至还可能扯后腿。又开始偏向负面思考的我,做出了消极的回应。 「可是我帮不上什么忙吧……请那些畅销作家或当红作家来写,不是更好吗?」 「不,我就是想拜托凑老师。您从出道以来就一直在写幻想故事,对吧?」 「毕竟我也只会写那个。」 「不过,散文就不一样了……您刚开始的散文风格的确是承袭自小说,不过最近开始您会断断续续地写些生活周遭的事。我觉得那样很好。」 「那是……」 邀我在杂志上写散文的人,是三国小姐之前的责任编辑。 我自得奖作后就一蹶不振,当成最后一搏、费尽心思写的书则遭到恶评,让我重重摔一跤,从天堂跌入地狱。虽想放弃作家身分外出工作,却又觉得自己在社会上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陷入进退维谷的状态。 大概是同情这样的我,前任编辑顾虑我的心情,给了我这份工作。我不知道散文该写些什么,却又不好意思拒绝编辑的好意,结果还是接受了。 这世上有很多散文都很有趣,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写作者本身就充满魅力。而且散文写得有趣的人,基本上都充满好奇心、精力旺盛又经常外出,才会有源源不绝的题材。 可是,我不但过著深居简出的生活,更不是有趣的人,写出来的散文也硬邦邦的。我抱著工作可能不会再上门的觉悟把原稿交出去,没想到对方居然问要不要连载,然后我就一路写到现在。 这是我第一份连载工作,就算是很短的散文,对我来说也是大工程(当然现在依旧是如此)。虽然内容不有趣,但仍诚心诚意地将自己感兴趣、正在思考的事情写下来,只可惜连载时间一久,题材也慢慢见底。 随著快到截稿日还写不出来的情形增加,我产生得过且过的心态……才会开始挖掘身边的题材。 「上次……您写到自己被迫担任朋友婚宴的总召,那就很有趣呢。」 「那个啊……」 高中时代的朋友要结婚了,明明很忙的津守却随便答应当总召,我不得已为此四处奔波,落得连找题材的时间都没有,只好把这场骚动的经过写成文章。听到这种非我所愿的内容竟然获得好评,还被编辑说有趣,令我感觉有些复杂。 「写了这种自曝其短的文章……我还觉得很丢脸……」 「才不会呢!后来的红豆地狱也很有趣哦!」 「……」 写红豆地狱的人明明是我,实际从别人口中听到,印象又变得不太一样,感觉就像有无数洗豆妖(注19:这种妖怪会在河边一边唱著:「要洗红豆呢?还是抓人来吃呢?」一边发出搓洗豆子的声音。如果被声音吸引过去,就会被推进河里。)从脑袋里吵吵闹闹地跑出来,让我感到困惑,哑口无言。那篇文章是和花为了开发店里的新点心,每天都煮红豆,害我天天被迫吃善哉吃到怕,就索性写了下来。 「我不知道令妹开了店呢,是开在鎌仓吗?」 「……呃,那个……」 我没对三国小姐提过和花在家里开店这件事。因为总是找不到时机说,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依我的个性,也无法轻易说出「点心很好吃,请务必来赏光」之类的话,只好含糊带过去,拉回正题。 没错,问题在于…… 「话说回来,那个……短篇小说跟我的散文有什么关系吗?」 「啊,说得也是,真抱歉……总之,我希望您能像写散文时一样……也就是用您写生活大小事的感觉来写短篇小说。」 「……这样啊……」 我至今公诸于世的小说,大多被评为充满幻想、难以理解。我从以前就喜欢这种难辨是梦是真的情节,不但百写不厌,还以此获得大奖,所以之后也都是写这样的故事。小说之于我,等于幻想跟难解,这也是我唯一能写的风格。 因此,要我像最近那样为了排解苦闷而写下散文般写小说,老实说,我真的无法想像。这个嘛……我在心中沉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三国小姐又继续说: 「这次短篇集的题目是『重要的人』,希望凑老师也能写看看。」 「重要的人……」 「像恋人啊、家人啊,不管谁都可以。您意下如何?」 既然有时间,还是接下这份工作比较好,我应该一口答应才对。然而……是否写得出来是个问题。 「……可以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种任性的话……」 「没这回事,请您快别这么说。我喜欢凑老师写的故事,很希望让更多人读到。不过……您的小说阅读门槛高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常想,如果您能写出让读者更好投入的故事……那就太好了。」 三国小姐话中的含意,我再清楚不过。同时,她这份为我著想的诚挚心意,我也切身感受到了。我低头行礼,向她说「谢谢」,三国小姐见状连忙说: 「请千万别这样,还让老师行礼,真是太不敢当。对了,您不是跟人有约吗?时间上没问题吗?」 「……啊……」 说得也是。我想起自己撒的那个小谎,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回道:「我差不多该走了。」三国小姐表示会把详细内容和截稿日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我也跟著站起来,由三国小姐送我到正门玄关。 「谢谢您特地来一趟。」 「我才是打扰了……」 「希望能得到好的答覆。」 三国小姐说完微微一笑。我向她低头行礼后,往车站出发。嗯,幸好不是原本预想的连载中止……不过,接下来又得面对新的课题。一想到这点,我的表情又不自觉地绷紧。 抵达御茶水站后,原本打算直接回去的我,突然想起深町就在这附近工作。之前还以为回程时,自己一定会为了连载中止而闷闷不乐,根本没心思想到深町。她还在公司吗?反正我也想找人聊聊,就在剪票口前折返,走到不会挡人的地方拿出手机。我找到深町的号码拨出,在铃声响了几次后,听到她问:『什么事?』 「你人在哪?」 『在公司啊。凑,你是怎么了?怎么这种时间打来?』 「我现在人在御茶水。」 深町虽然惊叫一声:『咦!』却仍立刻察觉到我是来羽衣社。她也还没午休,就邀我一起吃午餐。我本来就打算这样,便和她约好地方碰面。 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在神保町,距离御茶水很近,所以我就走到神保町,在靖国路的交叉路口等她。由于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有大学,大学生也很多,我走在他们之中来到交叉路口,没多久就看到深町出现在斑马线另一端。 看她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等绿灯亮起后穿过斑马线。深町一身轻便,只带钱包和手机,一见面就问我要吃什么。 「咖哩。」 「真难得,居然会马上回答。」 「因为来这里的途中闻到很香的咖哩味。」 咖哩的味道很能刺激食欲。我跟三国小姐道别时还没觉得饿,但在走到这里的一路上餐饮店林立,飘出各种香味,闻著闻著肚子就饿了。其中我觉得闻起来最美味的就是咖哩。 深町接受我的提议,没有多想就带我来到附近的印度咖哩店。她大学毕业后,在神保町的出版社工作了十年以上,对这一带的餐饮店大致都很熟悉。 大概是午餐时间的关系,店里几乎客满,幸好有张两人坐的桌子还空著,让我们能马上入座。身穿印度传统服装沙丽的店员来帮我们点菜,深町熟门熟路地说要两份a餐。 「凑,咖哩只有鸡肉和肉末两种口味。」 「我要鸡肉。」 「那我要肉末。」 「请稍等一下。」店员用带有口音的日语说完便离开,深町接著开口: 「是好事,对吧?」 是不是好事……我不太确定,只觉得对话的顺序似乎搞错了,不禁皱起眉头。与其说搞错,不如说省略太多。毕竟我都还没开口,她应该要先问我来东京做什么才对吧? 不过回头一想,这只是个简单的联想游戏。深町这么了解我,一定马上联想到御茶水、羽衣社、谈事情这个标准公式,唯一不解的是她怎么判断是「好事」。 深町似乎看穿我的疑问,先拿起银制杯子喝了一口水,再继续说下去: 「要是不好的事,你就不会联络我,而是赶快逃回家。」 「……」 唔,她猜得也太准,让我顿时无言。我尴尬地拿起杯子,被超乎预期的冰凉吓一跳,竟连杯子本身都是冰的。我改用指尖拈起杯子,喝进一口冷透牙根的水,然后轻轻呼气。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不过跟我的预期不一样。」 「你的预期是什么?」 「我是抱著连载中止的觉悟来出版社。」 「你还真消极呢,一点都没变。」 深町不客气地说,耸了耸肩。反正她从以前就一直嫌我性格太灰暗,我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编辑问我要不要试著写短篇小说。」 「要登在杂志上?」 「不,是要出成短篇集……这很常见吧,就是请几位作家就相同题目写短篇小说后出版……像合集那样。」 「那太棒了!你要加油喔!」 相较于平静述说的我,深町则是一脸欣喜地给予鼓励。但我还没答应,也很怀疑自己是否写得出来。当我表示自己还没给答覆时,深町不满地问:「为什么?」 「责编……要我舍弃以往写小说的风格,改用写散文的方式来写。我上次不是写自己被迫当角田婚宴总召的事吗?就是要写成那种感觉。」 「这不是很好吗?我也觉得你可以试著写写平常的事……就是有现实根据的内容。」 「可是……」 跟散文不同的是,短篇小说不是光把现实中发生的事写下来就好。事实上,被三国小姐认为有趣的那些散文到底哪里好,我完全搞不清楚。要是答应了,却写不出能令她满意的作品,不就只是给她添麻烦吗? 我想把自己怀抱的恐惧说出来,却又不知该不该把没自信的一面全暴露在他人面前。在我烦恼之际,午餐送来了。放在银色托盘上的是咖哩和沙拉,盛在小碗中的是优格,另外装在篮子里的是印度烤饼。 印度烤饼的尺寸比我原先想像得还要大上许多。 「好大片喔。」 「会吗?可以免费续饼喔。」 免了免了,我光是这样大概就吃不完,根本不用续。我摇摇头,把刚烤好的烤饼撕碎,沾咖哩来吃。道地印度咖哩的香料味道很重,而且非常辣,难怪会连杯子都冰透。不过辣归辣,还是很好吃。 「很好吃呢,犀川先生应该会很喜欢。」 「的确。对了,这家店还有吃辣挑战喔,你看那里。」 深町边说边指向墙壁,上面贴了纸,写有「超辣咖哩挑战者募集中」的字样。如果能把辣度最高的超辣咖哩吃完,不但这一餐免费,还可拿到餐券。 「这对犀川先生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下次要不要问他看看?好想要餐券啊~」 深町边说边大口吃著烤饼。她吃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吃完一片,并请店员续饼。还真能吃啊。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却坚称续饼是很正常的。 「我们编辑部的同事也常来吃,每个人都会续饼呢。」 「不不,这种标准根本不对吧?」 我边回嘴,边将还剩半张的烤饼撕来吃。不久,第二张饼热腾腾上桌。深町粗鲁地撕开,问道:「我可以说出来吗?」 她在说什么?总是想说就说的深町居然会先问我,可见内容非同小可。我做好觉悟,回了句:「喔,好啊。」 深町用撕成细长条的烤饼包住肉末咖哩,放进嘴里。 「……受理啊……」 「你先吃完再说。」 要吃饭还是要说话,选一个好吗?被我责骂以后,深町将塞了满嘴的烤饼和咖哩一口气吞下去,重新说一次。 「你啊……毕竟得了那种大奖,难免会有自己的矜持……不过对其他人来说,那都已经是过去式。我认为得奖这件事对现在的你毫无帮助,只是无谓的束缚……你就不要再拘泥于过往,放手去做吧。」 「……」 「就算你写了像散文的短篇小说,也不会让得过的奖价值下降。或许你会被批评得很惨,但不管你写什么,会批评的人就是会批评,毕竟每个人都有好恶,只是说讨厌的声音比较容易被听见罢了。总之别太在意,完毕。」 深町说完,大口大口吃起烤饼,吃到最后连肉末咖哩都用光,还把脑筋动到我剩下不少的鸡肉咖哩。她要我分她一些,我默默把装咖哩的容器递过去。 的确,深町说得很对。虽然说得对……但如果我是别人叫我别在意就会说好的人,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模样。我在心中嘀咕,用叉子戳起沙拉。这时深町的手机突然响起。 「……啊,不好意思。」 深町说完便接起电话。当我听到她说「我等一下再回拨」时,就知道该是时间离开了,于是把剩下的沙拉一口气全扫进嘴里。 「抱歉,凑,我得回公司。」 「我也要走了。」 我的第一张烤饼还剩三分之一,肚子却已经完全饱了,深町则一脸惋惜地看著我剩下的第二张烤饼。我们一起离席结帐,走到店外。既然都来神保町,我决定坐地铁回到东京车站。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就在车站附近,我便跟她同行。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儿,深町忽然对我说了句:「对不起。」 「怎么了?」 「我说得好像太过分。」 「没有啦。」 我完全不觉得深町哪里说错。我会想跟深町见面,一定也是潜意识希望她能够直言不讳地给予建议。我表面上说怕自己能力不够,但其实背后是不想面对结果的恐惧,以及无法完全舍弃的矜持在作祟。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有人肯为你指出不想承认的事实,是很可贵的。比起被指正的人,提出指正的人其实更费神。如果只当应声虫,完全配合对方,光说些安慰的话,那反倒比较轻松。 「是我要说抱歉才对。」我道完歉又说:「我会好好考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写好……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才没有这么说呢。」 「我有听出你的言外之意。」 「是从哪里听出来的啊?」 深町一脸错愕地追问,我则耸肩回应。这时,我已经走到通往地下铁的入口处,而深町还要继续朝人行道旁的出版社前进。当我要说「改天见」时,她先开口问道:「对了,短篇集的题目是什么?」 「……听说是『重要的人』。」 「哦。」 重要的人……深町重复一遍后,微微一笑说:「我很期待。」她对我说路上小心,我对她说工作加油。在走下通往地下铁的阶梯时,我都在思考「重要的人」这个题目。 不管恋人或家人都可以──虽然三国小姐这么说,可是对我而言,谁又是重要的人呢?首先是和花,再来应该是犀川先生……对吧?即使犀川先生不是人,却从我们儿时开始,就彷佛天经地义般陪在我们身边。这样的他,绝对称得上是「重要的人」。 另外还有深町跟津守,除此之外就想不到其他人了。我这时才明白自己的世界有多狭窄。不过,本来不就是这样吗?我既没有恋人,跟社会也没什么接触,难怪能举出的就只有家人和朋友。 我在东京车站搭上横须贺线,准备回鎌仓。坐到途中时,我找到空位坐下,随著车子摇晃。大概是肚子填饱的关系,睡意阵阵袭来。面粉做的烤饼在腹中膨胀,我只吃一张饼的三分之二就已经这样,深町不知如何? 她的胃简直就跟黑洞不相上下,我边想著这件事边打瞌睡。电车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横滨站,正开往鎌仓站。听到广播后我才回过神,睁开眼睛调整姿势。车窗外的风景看起来格外灰暗。 「……」 时间还不到三点。这个季节白昼比较长,天色应该到七点都还很亮才对。我发现是天气要变坏了,忽然想起犀川先生的天气预报。当初听他说最好带伞,我就在背包里放了一把摺叠伞,但东京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我还觉得奇怪。 等电车抵达鎌仓站时,雨已经开始下了,雨势还很大。想到自己有带摺叠伞,我不禁松了口气。车站前虽有公车弯,却位在户外,每条路线的候车处都是分开的,要走去搭车一定得撑伞。而且,从公车站牌到家里也有一段距离,用跑的回家太勉强了。 我从剪票口出来,打开摺叠伞,走向公车站。这时刚好车子来了,排队的乘客正要上车,我跟在队伍最后面上车,再把摺叠伞收起,以免妨碍到别人。 因为才刚下雨不久,地面上没有很潮湿,不过依这种雨势,积水应该一下子就会满出轮胎痕迹。来往的观光客每个都一脸扫兴,我在心里为他们感到可惜,并望向窗外。 雨势没有变大,也没有要停的迹象。跟我搭同班车看似来观光的乘客们,在高德院前就陆续下车,加上现在是平常日的下午,公车里的人稀稀落落。现在已经到开店时间,不知店里的情况怎么样? 要搭大众交通工具去「点心铺minato」,一定要搭乘这条路线的公车。就直线距离来看,离我们家最近的车站应该是湘南单轨电车的西鎌仓站,不过从那里到我们家必须绕山一圈,坡道也很多,实在无法当成最近的车站推荐给客人。 因此每次有客人询问,我们都会建议对方从鎌仓站坐公车,我也常跟要到店里的客人搭同一班车。我们的客群各年龄都有,大多以女性两人同行或团体客为主,但今天车上好像没有这样的乘客。公车里有一对老夫妻、两名老妇人、一名中年女性以及一名年轻男子,其中以那位中年女性最有可能是客人,不过她身边放著购物袋,很可能只是这里的居民。 我边随著公车摇晃,边做著推测。过不久,听到公车广播说下一站就是距离我们家最近的站,我就按下车铃,拿起放在脚边的摺叠伞。雨还在下,店里也许很清闲,毕竟地理位置不佳,受天候的影响很大。 公车减速停下后,我站起身走到车门。本来以为只有我一人下车,没想到坐在前方座位的年轻男子也站起来,在我前面先下了车。他两手空空,连伞都没带。我平常不会一直偷瞄别人,注意到这名男子只是单纯觉得稀奇而已。 每个地方都有所谓的民风,同样类型的人自然而然会聚集在一起。说起我们这里,大部分都是性格有点保守、规矩的人。还有一个可说是日本许多地区共通的特色,就是年长者居多,毕竟这里要通车上班上学极为不便。另外,土地形状导致建盖新屋受到限制,居民大多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住户,在公车站遇到邻居或熟人的机率很高。 不过,我对一起下车的这个男子没有印象,对方感觉也不像是本地居民。他看来似乎刚年过二十,模样还很年轻,头发染成茶色,穿著松垮的棉质运动裤,以及背后有醒目骷髅图案的连帽外套,打扮得很像不良少年,算是很少会在本地看到的类型。 这一带除了我们家以外,还有一些零星的餐饮店,所以他也有可能是要去其他店。可是不管哪家店,都不像是他会去的地方……唔,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他难道其实是要来我们家吃甜点的甜点迷吗?就在我如此推测时,原本背对我的年轻男子大概是感受到我的视线而回过头来。 「……」 这名男子在车上是坐在靠前的位子,我没看见他的脸,所以现在看了有些惊讶。这跟他的长相无关,而是他的额头和脸颊都贴著一大片ok绷,此外还有好几处擦伤,感觉好像跟人打过架,让我觉得很奇怪。 同时,警戒心叫我别一直盯著打架受伤的不良少年。我连忙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要离开。不过…… 「请问……」 「……」 既然他出声叫我,我也不能当作没听见,万一被找碴说「怎么无视我」就糟了。我无奈地停下脚步看向男子,先前没看清楚的脸现在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张犹带稚气、神色不安的脸。 我看过很多充满迷惘的脸孔,该不会他是……脑中刚浮现的推论,又立刻遭到否定,毕竟犀川先生什么都没说。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客人」,犀川先生应该会告诉我。 我说服自己之后,反问:「有什么事?」 「这附近有姓凑的人家吗?」 「……」 我刚否定自己的推测,他就问出跟预料相反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这附近姓凑的只有我们这一家。如果对方是问「点心铺minato」,我就算觉得意外,应该也能马上回答。 可是,他既然问「姓凑的人家」,大概不是要来吃和花做的点心。这名男子前来的目的究竟是……我不禁陷入沉默,他则一脸疑惑。 「柚琉先生。」 这时,从马路对面传来犀川先生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望向呼唤传来的方向,男子则同时提高嗓门问:「柚琉……难道你就是凑柚琉先生吗?」 「……是的。」 男子好像听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一脸惊讶地向我确认。「柚琉」这名字不常见,会以此推测也不难想见。我不明白的是,为何他对「凑柚琉」一名产生反应。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犀川先生就穿过马路靠近我们。 看到身穿和服、拿著油纸伞的犀川先生,男子倒吸一口气。不过从再平凡不过的我来看,不管是不良少年还是和服打扮,整体来说都像在玩角色扮演,根本半斤八两。 我见犀川先生拿著很大的油纸伞,便把手上的摺叠伞递给男子。我本来就颇在意没带伞的他一直淋著雨,但又不方便邀初次见面的人一起挤在小小的摺叠伞下,因此无可奈何。 我以自己要跟犀川先生共撑一把伞为由,将摺叠伞硬塞进一直推辞的男子手里。他有些犹豫地接过伞后,用严肃的表情看著我,心一横开了口。 「那个……求求你……有个人……我一定……一定要救……呜……」 「……」 看到这男子的脸,我大概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说完「拜托」后,他向我深深一鞠躬。我默默看著他,耳边传来犀川先生的低语。 「……抱歉,是在您出去后才……」 当初看到男子惴惴不安的脸孔时,我虽然曾怀疑过,但因为犀川先生没说什么,我就自行否定了这个可能。「客人」出现的前兆是犀川先生身旁会刮起旋风,听到这次是在我出门后才出现徵兆,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并请男子抬起头。 接著,我问男子是根据什么情报才找到这里。他一听,拿雨伞的右手握得更紧,结结巴巴地答道: 「……我听说……凑先生能救人一命。我……犯下了大错……无论如何……都想救那个人……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是听谁说的?」 「那个……我不能说……我跟对方约好了……」 男子一脸犹豫地摇头,低头咬住嘴唇。我常遇到拒绝透露消息来源的人。因为我会要「客人」保证不能告诉别人,所以这算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我没有继续追究,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大大呼出一口气,用痛苦的表情说起车祸的经过。 「那时是我开车……有辆汽车从对向车道冲过来……我下意识把方向盘往左转……结果撞到电线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社长就……」 「……你说的社长……是你工作地点的上司吗?」 「是。我受到他……很多照顾……社长是我重要的人。他很关心我……如果社长不在了,不只是我,大家都会很困扰……要是被撞到的……是我就好了……」 之前看到他的脸时,还以为他是跟人打架受伤,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不好意思,果然不能凭外表判断一个人。我为自己的肤浅反省,也为他遭遇的不幸叹息。他认定都是自己的错,为此深感后悔,我却不觉得这一切是他的过失所造成,毕竟他只是下意识地转动方向盘,并非故意的,如果不这么做,他有可能就死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因为自己平安无事,而认定自己是害同车的社长受伤的凶手。 「那位社长现在情况如何?」 「他从手术后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意识……医生说这一周是关键期……还提到死亡的可能性偏高……」 「……你想救那位社长……对吧?」 「对……如果需要钱……虽然我没办法马上准备好,不过我绝对会工作来偿还!不管怎样我都会付钱!拜托你!」 男子拿著伞,对我弯腰行礼,只见雨点不停打湿他的背。我看著他一动也不动,轻吸一口气,用平静的声音告诉他:「需要的不是钱。」 用金钱买不到生命。我做的事也一样,看起来像魔法,其实并非魔法。我必须让他明白,这是多么严苛的等价交换。 「……那到底需要什么?」 「你要是想延长某个人的寿命,就必须以另一个人的寿命为代价。」 「另一个人……」他一脸诧异地重复一遍,然后问:「换句话说……用我的寿命也可以吗……?」 「……可以。不过每个人的寿命都是注定好的,而且是有限的。要是你把寿命分给社长,相对地,你的寿命就会减少。」 「可、可是……我还年轻……」 「年轻不代表剩下的寿命一定比较长。寿命还有多长,没人知道。假设你把一年的寿命移转给社长,但万一你的寿命剩下不到一年……便会在移转的过程中当场丧命。」 「……」 他应该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才会一脸困惑地低下头,一言不发。意志坚强到能在这时说出「我不在乎」的人毕竟不多。 尤其,他想救的人是公司的社长。虽然他认为自己害对方受重伤,心里充满罪恶感,于是为了救对方而找来这里……但这样的羁绊不够强烈,不足以让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犯下无法挽回的错是常有的事,有时就必须背负悔恨活下去。而且,也有那种连去思考自己必须怎样的余力都没有就不得不背起的悔恨。稍微变强的雨点打在伞上,让我觉得很碍耳,我对他说:「……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在心中祈祷他能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对犀川先生催促:「我们走吧。」反正摺叠伞我本来就打算给他,便直接从男子身旁走过。他什么也没说,始终呆站在原地。 等沿著公车路线走到往岔路的转角后,我停下脚步回头察看,已经不见男子的身影,也可能是弯道妨碍了视线吧。我走上缓坡,留意著男子有没有追上来,但直到我走进店外停车场,仍未听到任何脚步声。 他大概放弃了吧?这样也好。我边这样想边绕到自家门前。等进了大门、来到玄关前,我才稍微松一口气。见犀川先生收起纸伞,正抖落伞面上的水珠,我向他说「谢谢」和「又麻烦你了」。 这个时间犀川先生原本应该在店里。他八成是凭著非人的力量,察觉到我会遇上那个人才赶来接我。我问店里只有和花一人有没有问题,犀川先生回答因为天气从早上就开始变差,所以来店的客人很少。 「这里从早上天气就变差啦?可是东京很晴朗呢……」 「是啊,幸好您有带伞。」 「这也是多亏你的提醒,真是帮了大忙。」 我这么说完,犀川先生便说要回店里。因为犀川先生要穿过家里到店面,我们就一起进了玄关。正要脱鞋子时,我突然想起一件在意的事。 「……犀川先生。」 「嗯。」 「……刚才那个人……」 他一开始就问我是否知道「姓凑的人家」。以前的「客人」都是来找「凑医院」或「凑医生」。由于我们家从很早以前就经营诊所,即使上一代继承能力的曾祖母其实不是医生,也被大家视为「延命医」。 下一个继承能力的我在祖父去世后,遵照行医的父亲所下的命令,替「客人」们延长寿命。因为父亲是主导者,有不少「客人」都误以为他就是施术者。虽然只有持续几年,但影响仍在,至今仍会从「客人」口中听到「凑医院」和「凑医生」这些名词。 不过,那名男子不但没提到「凑医院」和「凑医生」,还在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时有所反应…… 「他好像知道……我……凑柚琉就是施术者。」 「……」 直到现在,都不曾有登门的「客人」指名道姓地找我。很多人都以为施术者是父亲,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应对,反正只要视对方情况,适时表示父亲正在疗养就好。 这情形是第一次发生,我不禁觉得事有蹊跷。犀川先生思考片刻后,附和说: 「的确令人在意。他也没说是谁告诉他的。如果他下次再来,就问个清楚吧。」 「……他还会再来吗?」 「……」 我一问,犀川先生就注视著我摇了摇头,喃喃回说:「我不知道。」接著他微微点头,用滑行般的流畅步伐往店里走去。大概是下雨的关系,屋内光线昏暗,我望著犀川先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屋子尽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连名字都没问的男子,诉说著自己有想救的人,那声音一直萦绕耳际久久不去。他说,那是他重要的人。对了,还必须给三国小姐答覆。我就这样想东想西地准备著晚餐…… 「哥。」 「唔……」 和花的声音突然接近,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和花跟平常一样表情无奈,叹气说她已经叫了我好几次。 「不要拿著菜刀想事情啦,很危险耶。」 「……啊。」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拿著菜刀,真拿自己没办法。看到砧板上被切碎的马铃薯,我不禁叹气。那本来是要切块的。 「你要做什么菜?要换我来切吗?」 「不要紧。对了……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看了背后墙上的时钟,开口问道。和花从冰箱拿出装冷茶的瓶子,微微耸肩。 「刚好店内的客人都走了,我想说乾脆早一点关门。反正雨越下越大,应该不会再有客人上门。」 「是喔。」 从早上就开始下的雨逐渐变大,闷重的雨声自远方响起。我打起精神,重新切一次马铃薯,放进大碗里泡水;将红萝卜、洋葱和番茄切完后,再从冰箱拿出培根和蛋。 把培根切成跟蔬菜同样大小,用橄榄油翻炒,马铃薯、洋葱和红萝卜也一起放入。适度炒完后放入番茄,倒进加了盐、胡椒和牛奶的蛋液,再用最小的火来煎,西班牙风欧姆蛋就完成了。 「犀川先生呢?」 「他正在做冰淇淋的备料。对了,哥,你跟编辑谈得怎样?」 和花本来坐在餐桌旁喝茶,察看收到的邮件,却突然问我这一句,我只好含糊地回答:「还算可以吧。」当初跟和花说要去东京时,曾被问说要去做什么,我就说出版社有事情要找我谈。 「编辑问我……要不要写短篇小说。」 「太棒了!要加油喔。」 「……」 其实我还没答覆,但也无法将内心的纠葛告诉和花,只好默默点头。接著,我边顾著欧姆蛋,边做起味噌汤。先用高汤来煮切成扇形薄片的茄子,再把味噌溶进汤里。汤料只有茄子有些阳春,于是又加进昆布和茗荷。 跟深町聊过之后,我整理了自己的心情,想积极一点试著写看看。即使不知道能否写出符合三国小姐期待的作品,还是必须努力才行。如果一直认为自己办不到,就只能维持现状。而且,我也强烈地自觉到不能一味甘于现状,一定要一步步改变。 「你说的短篇……是要刊登在杂志上吗?」 「不是,是跟其他作家的小说放在一起,以短篇集的形式出版。」 「哦,书里会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啰?」 「主题是固定的。」 「是什么主题?」和花追问。 我轻轻吸气,准备帮欧姆蛋翻面。先拿出大盘子,用左手握住平底锅,把欧姆蛋小心移到盘子上,再把盘子倒盖回平底锅。完成后,我将气呼出来,做出回答。 「……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吗?」 和花重复一遍,别有含意地回了声「是喔」。我瞄她一眼,发现她喝著玻璃杯里的茶,看似若有所思。该不会是想起江崎的事吧? 我抱持猜疑,从冰箱拿出事先做好的配菜。将腌渍小番茄和卤新马铃薯猪肉片装盘后,见欧姆蛋也煎得差不多,就将火关掉,叫和花去请犀川先生来吃饭。 和花立刻起身走向店里。当我为了准备用餐,要把桌上的信件改放到柜子上时,发现一封航空邮件混在随意堆在一起的信件中。 该不会是……正如我所想,寄信人果然是江崎。在这个电子邮件发达的年代,居然还寄航空邮件。与其说作风传统,该说不愧是他吗?这应该是江崎受女生欢迎(虽然不清楚实际情形,不过铁定是这样没错)的原因之一。 看到航空邮件还没被打开,我松一口气,不用担心自己会一时鬼迷心窍地偷看。我于是当作没看见,把它跟其他信件一起放上柜子。我猜得没错,和花听到「重要的人」时,心里想到的一定是江崎。 和花会率先想到江崎也是理所当然。我虽然这么想,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情很复杂。该好好反省了,如果被深町或津守知道,很可能会被嘲笑有恋妹情结。再说,要是妹妹都已二十八岁,还把哥哥当成最重要的人,就一般世俗眼光来看,应该问题很大吧。 所以,她这样很正常。 我如此说服自己,并把晚餐端上桌排好。 雨下了一整晚,到早上还是没停。根据天气预报,这种阵雨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周末。只要下雨,店里的来客数就会减少,准备的材料也要跟著调整。我瞄著一旁和花跟犀川先生面有难色地为此商量,拿起电话打给三国小姐。 听到我答应接下短篇小说的委托,三国小姐非常高兴,大大鼓励我一番。老实说,她那句「我很期待」让我觉得很沉重,不过为了自己,也为了帮忙制造机会的三国小姐,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 下午雨停了。原以为接下来天空会转晴,结果只是暂时的,四点又开始下雨。天色不但很快变暗,雨势也是有增无减。 我们跟昨天一样提早关店吃晚餐。等收拾完后,我躲进自己房间,开始构思短篇小说的情节。到了八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哥!」 「什么事?」 和花没先出声就直接打开纸门,把我吓一跳。和花看似没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抱歉,只顾著嚷道:「不好了!」 「怎么了?」 「有客人来了……」 「……」 会选在这种时间,而且雨还大到连屋内都有感觉时来访的人……突然,昨天见过的那名男子浮现在脑海中,我关上电脑站了起来。 「犀川先生呢?」 「他在玄关。我去应门时,犀川先生也来了,还要我来叫你……总觉得那个人……」 「我知道。」 和花会一脸困惑的原因,应该出在对方的打扮,毕竟她之前一直都过著跟不良少年无缘的生活。我回以苦笑表示不要紧,要她放心上二楼待著就好。和花一听,马上意会到对方是「客人」,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把和花留在原地,快步走向玄关。 怀抱迷惘的人常会在夜里来访,夜晚的幽暗会激发人内心的不安。跟犀川先生一起在玄关等待的男子,表情比之前更加仿徨无助。 「那、那个……我……非常抱歉……」 低头道歉的他,身穿滚金边的黑色运动服,脚上套著平底凉鞋。虽然看起来不像是去陌生人家里拜访的穿著,但也只是我这么认为,不能随便套在别人身上。而且很明显地,现在的情况已经紧急到无法让他在意穿著。他跟昨天一样拚命向我哀求。 「拜托,请帮帮我……我果然……还是想救社长……医生说社长的情况不乐观……可能随时会走……社长夫人也哭了……已经……不行了……请用我……我的命吧……」 「我知道了。」 我对低头颤抖的他说完,又问我能否去他社长所待的医院。他一听就抬起头回答: 「当然可以!现在就……车子在外面……一起去吧!」 「你开车来的?」 「才不是呢!是拜托朋友开车载我来的。」 我本来还在惊讶他怎么刚出车祸仍敢开车,对方立刻用力摇头否认。若是他有车就比较方便了。我请犀川先生跟我同行,并跑去厨房拿手机和钱包,也跟人在二楼的和花说要出门一下。 我们三人走出屋外后,男子表示朋友把车停在店前的停车场等他,我们就从大门出去,沿著私人道路往下走。雨势很大,流过来的雨水让道路化成小河。途中,我问了男子名字。 「那个,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啊……说得也是,我姓洼野。」 我跟终于知道名字的男子……洼野一起走到停车场后,又大吃一惊。既然洼野的打扮风格是不良少年,朋友自然也是一样。停车场里的那辆车底盘很低,后方装著彷佛会让车子跑著跑著就飞起来的零件,真是货真价实的不良少年风格。 「……好新奇的车子。」犀川先生喃喃说道,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算、算了,反正就是车子嘛,能跑就好。 洼野抢在我们前面跑过去,跟驾驶座上的朋友说了几句后,叫我们坐进后座。 「请上车吧。」 雨非常大,一收起伞就得马上坐进车里,不然会淋成落汤鸡。我跟犀川先生分别从左右两边同时上车。一进到车里,跟洼野年纪相仿的驾驶就「哇!」地叫了一声。 我知道他是被犀川先生吓到,便为此道歉,再补一句「麻烦你了」。 「啊……呃,好的……要去医院吧?」 「不好意思,健太,拜托你。」 名叫健太的朋友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发动车子。不仅是车体,引擎好像也经过改造,一发动就轰然作响,车子本身也出现微妙的震动。犀川先生诧异地问: 「柚琉先生,这车子是坏了吗?」 「不、不是啦,这种车本来就会这样子……大概吧。」 「可是,之前江崎先生和津守先生的车都不会发出这种声音,也不会震动啊。」 就算我解释车子是刻意被改造成这样,犀川先生应该也无法理解吧?正当我为此烦恼时,开车的健太似乎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就随口问犀川先生: 「你不觉得这样很拉风吗?」 「拉风?」 「车子轰隆隆跑起来的感觉有够赞的。」 「……原来如此。」 「我的音响也很讲究喔……不过今天还是别开音响吧。」 健太说完,瞄了副驾驶座的洼野一眼。我坐在驾驶座后面,能看到洼野的侧脸。健太应该是看洼野的表情非常紧绷,一点笑意也没有,才会有所顾虑。 不过,这对我和犀川先生来说也算是幸运。健太既然说音响很讲究……代表他平常都是以巨大音量播放快节奏的乐曲。光是引擎声和震动就已让我晕头转向,要是再加上音乐轰炸,我一定会受不了。 车子奔驰在市区的公车专用道上,不是往鎌仓站,而是往湘南单轨电车行驶的西鎌仓方向前进。坐在如卡丁车般疾速驰骋于弯曲坡道上的车内,让我忍不住握紧安全带,问了一个迟来的问题。 「……对了,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声音虽不大,还是传进陷入沉思的洼野耳里。他恍然回神,转头看向我。我是有听洼野提过他的遭遇,但基本情报他几乎没交代,就连名字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洼野对我说了声抱歉,并告知目的地。 「是真鹤。」 「你说的真鹤……是在汤河原附近……没错吧?」 「对,在它前面一点。」 说起真鹤这个城镇,虽然是在神奈川县内,却在静冈县的交界附近。就如我所想,车子沿著海岸公路,经过鎌仓山的公车弯,一路开下坡道,朝著江之岛方向前进。 当我正在脑中寻找是否来过这里的记忆,就听到身旁的犀川先生喃喃念著「真鹤」。 「……」 在对话后才出现的这句自言自语,听起来别有深意,让我不禁看向隔壁。犀川先生虽然依旧面无表情,感觉却似乎多了点严厉。真鹤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我觉得很奇怪,叫了声「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因我的声音突然回神,轻轻摇头表示没事。 「……雨一直下不停呢。」 「……是啊。」 犀川先生似乎想转移话题,我也没多加追究,只是随口答腔。他是怎么了?在真鹤有熟人吗?不,除非为了跟我或和花有关的事,不然犀川先生不会离开家门一步。至于日常生活中的熟人……扣除邻居、町内会的人,或是常去购物的商店老板……应该就没有别人。 这样的犀川先生,为何会对真鹤这个地名有所反应呢?我始终想不出答案,只能一直听著引擎声和大到跟引擎声不相上下的雨声。后来,有人终于受不了大家都一声不吭,率先打破沉默,那就是负责驾驶的健太。 「那、那个,你真的不用那么沮丧啦……没人认为是裕贵的错……有错的应该是那辆从对面撞来的车吧?」 「……嗯。」 听到健太努力安慰自己,洼野小声回应。洼野应该没把他拜托我的事告诉健太。就连是从谁那里得到延命的情报,他也为了遵守跟对方的约定而只字不提。 因此,虽然不想说出让健太产生无谓怀疑的话,但我还是想在抵达医院前问个清楚,就装得若无其事地插入两人的对话。 「……你们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吗?」 「不,我是在家里帮忙……我们家是做渔产加工的。」 「洼野先生呢?」 「……我高中休学后……到处游手好闲……后来社长收留了我……」 「那里是做装潢的,叫浦上工务店。做工实在,是很有口碑的店。」 健太看到洼野一脸难受地低著头,赶紧帮忙答腔。洼野不但说过社长很照顾他,是他最重要的人,就连刚才那句「收留我」,也能让我感受到他的感谢之情。对洼野而言,这位社长应该是他的大恩人吧。 即使并非故意,让恩人的生命陷入危险,还是为洼野带来难以想像的痛苦。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把自己的命…… 当总是反覆出现的犹豫又浮现我脑海之际,洼野再次开口说: 「……我……总是给社长添麻烦……没有什么专长……被人说是薪水小偷……曾经好几次想辞职……可是社长叫我再努力个十年……不让我辞职……即使很忙,他还是每天早上来我家接我……拉著我一起工作……到今年第五年……我才好不容易获得大家的肯定……还在庆幸自己当时没辞职……这一切都是托社长的福……」 洼野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而听不太清楚。他的哭声虽然被雨声和引擎声盖过,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陷入一片沉默。 为了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而来的「客人」,每个人无不怀著深切的苦痛。虽然我不只一次告诉自己,回应他们就是我的责任,但仍无法抹消内心的迷惘。万一发生什么憾事……光如此想像,就让我的心陷入绝望。 所以,我总会祈祷对方能打消念头。可是,每当我看到他们像这样饱受折磨,就忍不住想让他们至少能得到短暂的希望。 因此,我选择摀住耳朵,不去倾听内心质疑这只是优越感作祟的声音;选择闭上眼睛,不去面对可能夺走对方一切的恐惧…… 好让自己不去想像,那个被后悔折磨的自己。 社长住的医院比我想像得要小,不过建筑物满新的。据健太表示,这家医院被选为区域医院,才刚重新整建完毕。话说回来,津守工作的医院是在大都市横滨,我以他的工作地点当标准,本来就不对。 等车子在有屋顶的地方停下后,我们三人向健太说了声「多谢帮忙」,然后走进医院。当我正要再次向洼野确认他的意愿时…… 「裕贵!你去哪里了!」 从走廊上传来呼唤洼野的声音。有个跟我年龄相仿、体格强壮的短发男人跑过来,看似洼野职场上的前辈。洼野连忙向他道歉。 「我打你手机,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咦……真奇怪……」 「别管这个了,你快来!社长恢复意识……说有话要跟你说。」 「咦?」 男人虽然用粗暴的口气下令,欣喜之情却写在脸上。接到社长恢复意识的消息,让洼野一扫刚才的悲壮神情,瞪大眼睛提高嗓门问:「真的吗?」男人只是催洼野快一点,就沿著跑来时的走廊折返。 「抱歉,凑先生……」 洼野对我和犀川先生深深一鞠躬后,赶紧追在那名男人身后,我跟犀川先生则是快步跟在他们后面。男人延著走廊尽头的楼梯爬上三楼,经过护士站前方,来到看似集中管理重症病患的区域。 男人和洼野走进隔著一道门的房内,非亲非故的我们则坐在走廊上的长椅等待。我跟犀川先生并肩坐著,喃喃说一句「太好了」,犀川先生则默默点头,一语不发。 虽然不能对恢复意识这件事太过乐观,但至少看到一丝希望的光芒。能跟一直陷入昏迷的社长说上话,想必洼野一定也很高兴。 要是洼野能改变想法就好了。我握紧双手,在心中祈祷。只要「客人」真心希望,我就不能拒绝他们的请求,这是我加自己身上的责任。但若是可以,我其实什么都不想做。 在移转寿命时,我总是跟恐惧搏斗,深怕自己夺走对方的性命。就算对方答应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接受,应该也没有人能真正做好死亡的觉悟。万一……为了帮助某人,而让另一个人死掉,那该怎么办?我绝对没有杀人的意图,却明知道对方可能会死,这种行为在法律上应该叫做「未必故意」吧? 当年我年纪还小,没发觉自己天生具有这个能力,却在第一次使用时就夺走重要之人的性命。母亲最后呼唤我名字时的声音和表情,直到现在还残留在脑中,挥之不去。 母亲知道我做了什么吗?知道自己的性命是被儿子夺走的吗? 「……」 平常不想去思考的残酷现实,现在又回想起来,著实令人厌恶。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改变一下姿势,背靠著墙,双手环抱在胸前,闭上眼睛。拜托……请让洼野重要的社长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我除了祈祷以外无能为力,满脑子只想著这件事,等待洼野从门的另一头回来。 我连打个盹都没有,就这样等了三十多分钟,双眼哭到红肿的洼野才跟之前的男人一起来到走廊上。男人看到我们虽然有点诧异(我跟犀川先生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洼野的朋友),但仍轻轻点头致意,接著表示他要去打电话就独自离开。 当男人的脚步声远离后,我向洼野询问社长目前的情况。 「虽然还……称不上有精神……不过说话很正常……就跟平常的社长没两样……他说很担心我……看到我没事就好。」 「可是,他先前不是昏迷吗?」 「是啊,很奇怪吧?」 洼野说完笑了,这些天的沉痛表情已不复见。能跟社长说到话,想必让他松一口气。我问社长的身体状况经医生诊断后的结果如何,他回答因为意识已经清醒,应该已进入恢复的阶段。 「这样下去就能顺利康复……真令人不敢相信。」 「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啊……对了,这样一来……」 洼野结结巴巴地说到这里,低头对我说了句「非常抱歉」,我见状连忙答说「请不用在意」。我拚命的祈祷有派上用场,实在太好了。只要洼野能改变心意,真是再好也不过,被道歉反而让我受之有愧。 「可是我把你们……带来这种地方……」 「没关系,你们社长能恢复意识真是太好了。」 我从长椅上起身,正要跟洼野告辞时,他刚才走出来的门打开,有个戴眼镜、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女性探出头,朝洼野招手并喊了他的名字「裕贵」。那位女性貌似是社长的妻子。洼野向我和犀川先生再一次低头行礼后,便小跑步进门。 「我们走吧。」 本来最后想请洼野保证不泄漏秘密,不过反正我也没做什么,还是早点离开为妙,便敦促犀川先生跟我一起离开。之前是沿著楼梯跑上来,这次换成使用楼梯对面的电梯。 按了往下的按钮后,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时间已过十点,让我担心起能否搭上末班电车。 「从真鹤的话……是要搭东海道本线到大船……再转搭横须贺线吗?」 「抱歉,我对此一无所知。」 犀川先生比我还少出门,也难怪他对电车路线不熟悉。我边思考要怎么查时刻表,边走进打开的电梯门。话说回来,从这间医院到真鹤站要花多少时间呢?要搭计程车去车站吗? 当我抵达一楼,穿过走廊正要往出口走去时,突然发现犀川先生的身影自视线范围消失。我觉得奇怪,停下脚步转身,看到他呆站在电梯附近。 「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 「怎么了?」 「我们在这里……再等一下吧。」 再等一下……是要等什么?我一头雾水,犀川先生却不理会我,径自走到为非住院病患设置的候诊区,在一排排中等长度的长椅中选了末端的位子坐下。喂喂,末班电车的时间说不定快到了耶。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要等……是等什么?」 「……」 我走近犀川先生问道,他却不肯回答,表情比之前更严厉、更可怕。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却也难以搭话,无奈之下只好坐在他旁边。 我很清楚这时的犀川先生不管怎么问都不会回答,乾脆就死心坐下,毕竟不能拋下犀川先生独自离去。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是犀川先生对洼野当初造访时为何指名找我也觉得奇怪,曾说过下次见面时要把原因问清楚。 因此,他也许是为了向洼野确认那件事,才打算在这里等他下来。虽然担心赶不上电车,但我也挺在意这一点,觉得多待一会儿无妨,就跟他一起等洼野出现。 我们坐的候诊区一带因夜深而关掉灯,显得昏暗,只有天花板和墙上的紧急照明散发朦胧的光芒。感觉上远处似乎有别人在,不过这一区倒是只有我跟犀川先生两人。 这里白天时应该挤满了患者,但没人的夜间医院十分寂寥,容易让人陷入不安。医院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个特别的场所。造访我们家的「客人」想延命的对象,很多都是在鬼门关前徘徊,因此我来医院的机会必然会增加。 就算我刻意遗忘,脑中还是残留许多在医院被迫做出的决定,与充满迷惘和痛苦的回忆。为了压抑那些记忆,不让它们再次苏醒,我都会想些其他事情。 现在的我必须想的是……对了,得赶快决定短篇小说的内容。当我在脑中构思著各种情节时,突然在意起某件事而唤了一声:「犀川先生。」 「嗯。」 「……犀川先生……重要的人是谁呢?」 「……」 大概是这唐突的问题太超乎犀川先生的预料,只见他露出有些错愕的表情,又重复一遍:「重要的人吗?」沉思片刻后,他一脸认真地开口:「果然还是……柚琉先生跟和花小姐吧。」 嗯,说得也是。我这不是在自豪,对犀川先生来说,我跟和花真的是他的全部。因为犀川先生就是为了「监视」我而现身,和花则是促成此事的重要契机。 这种事根本不用问吧……想到这里,我又在意起另一件事。 「犀川先生……有家人之类的吗?」 死神有家人似乎令人难以想像,不过既然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就算有父母也不奇怪。只是这毕竟是人类的观念,或许对死神并不适用。 「家人?」 「就是父母或兄弟姊妹。」 「……恕我无可奉告。」 这回答是代表……他有啰?应该有吧?如果没有,就会说没有,不是吗?犀川先生的答案让我有点吃惊,不禁瞪大双眼。犀川先生的父母……以及兄弟。一想像他们都有类似的可怕长相,真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可怕。就在我为此烦恼时,犀川先生又补上一句:「还有重吾先生。」 「……」 犀川先生追加的,是我意想不到的名字。重吾是我失踪的父亲。不只我跟和花,对犀川先生而言,精神有问题的他应该也是非常棘手的对象。父亲和祖父不一样,跟犀川先生处得并不好,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可是,犀川先生却把他也列为重要的人。我不明白犀川先生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才这么说,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了探求这难以理解的答案究竟有何意义,我开口追问犀川先生。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您问『为什么』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父亲对你也很冷淡吧……还对和花做出那么过分的事……」 直到最近,我才在意想不到的机会下,得知父亲当年如何冷酷对待和花。当和花顺从父亲之命不跟朋友玩而遭到排挤时,我完全不知情。一想到自己没帮到和花,我就深感懊悔,口气也不禁变得强硬。 犀川先生凝视著这样的我,再次开口: 「即使这样,重吾先生还是彰文先生的儿子,以及您跟和花小姐的父亲。」 「话虽如此……」 你也不必把他看得这么重──在此话快要脱口而出时,我忽然回过神来闭上嘴巴。父亲失踪快十七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父亲音讯全无,连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虽然我认为父亲已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是,犀川先生竟把父亲列为重要的人……该不会他其实知道父亲还活著吧?因为从以前开始,我就不时有种感觉,犀川先生似乎透过死神之力去探知父亲的现状。 就算逼问犀川先生,他也不会回答。我虽然明白,还是忍不住想问。就在我要开口叫「犀川先生」时,他突然有了反应,望向出入口,我也跟著望去,就看到之前跟洼野在一起、像是他公司前辈的男人,正慌张地冲进来。 「……我现在刚回医院……不清楚,只是听说突然就……总之你叫长谷川快来……」 他耳朵贴著手机,边讲电话边跑过走廊、奔上楼梯,看来事情非同小可。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突然就……是指什么事……? 「犀川先生……」 「……」 犀川先生的表情变得比平常更严肃,看似跟我有相同的想法。该不会是……我有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正想走楼梯上三楼时,洼野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 「凑、凑先生!」 我光看他痛苦扭曲的表情,就知道不好的预感成真了。我停下脚步,洼野跑到我身边,惊惶失措地喊道: 「拜托你!请用我的命去救社、社长!」 「发生……什么事?」 「本来还说明天也许就能转往普通病房……没想到社长的心跳突然停止……医生用了很多方法急救……结果还是不行……社长仍旧去世了……所以……已经只剩下……凑先生能帮忙……」 看到洼野眼眶含泪,反覆说著「拜托」,我实在很想帮他,不过人已经死了……做什么也无济于事。我握紧快颤抖的拳头,深呼吸一口气,低头向他道歉。 「抱歉,对已经去世的人……我无能为力。」 「不会吧……」 洼野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我也无话可回,只能看著那颗茶色的头无力垂下。之前他还在为社长恢复意识、看似病情好转而高兴,现在回想就好像一场梦。 当时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洼野也认为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忙。他会不会因此抱著更深的后悔呢? 如果那时……他没有因为社长意识恢复就掉以轻心,仍请我帮忙延命……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我一往悲观处想,就觉得他好可怜,虽然很想对他说些话,却又无话可说。 犀川先生代替我来到蹲在地上的洼野身边,弯下腰抓住他的手,把嚎啕大哭的洼野拉起来,让他坐上椅子,并跪在他面前,用凶恶的脸瞪视似地看向那张沾满泪水的脸。 「不要后悔,你们社长不会高兴的。」 「可是……」 「所谓的延命就跟占卜差不多,有时准,有时不准。你们社长能不能延命,本来就是说不准的事。」 「……是……这样吗?」 洼野疑惑地皱眉问我,我便默默点头。犀川先生应该是为了拯救洼野才这么说的,我决定配合他的话。 「抱歉……结果没帮上忙……」 「可是……我……」 「你们社长很担心你,对吧?他应该是确定你平安无事,才会放心地走了。你应该要回报你们社长的这份心意,好好活下去才行。」 「……」 犀川先生跟犹豫该说什么的我不一样,讲话很有说服力。洼野听到那句「好好活下去」,眼泪就夺眶而出,僵硬地点了头。这时,忽然传来有人叫「裕贵!」的声音。一个比刚才的前辈年纪更大的男人从走廊跑来,洼野见状连忙站起来。 「社长呢!」 「在三楼……呜……」 洼野语带哽咽地回答,朝阶梯指了指,再向我们低头说了声「谢谢」。当他正要去追那个跑上楼梯的男人时,犀川先生说了句「抱歉」把他拉住。 「有件事想请教你。将『凑柚琉』的事告诉你的男人,长得什么样子?」 「呃……啊,对了……是个戴眼镜、白头发的人。发生意外那天……我在医院前陷入沮丧时,他问我怎么了……我跟他说明后,他告诉我在鎌仓山海晴台有个叫『凑柚琉』的人,可以帮人延命……」 「……这样啊。」 犀川先生点头后,洼野就跑向楼梯。一开始问他时,他本来还以对方要他保密为由,坚持不肯透露,大概是经历了从好不容易安心到不幸突然降临的过程,头脑一时混乱,结果就全盘托出;不然就是因为社长已经去世,认为这种能力实际上并不存在,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口。 等上楼梯的脚步声消失后,我试著对犀川先生开口。 「犀川先生……」 我其实想为他代我向洼野说的那些话道谢,不过比起这个,有件事让我更在意。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紧绷。把我的事告诉洼野的男人是…… 戴眼镜、白头发的男人明明满街都是,但我一听,脑中立刻浮现某张脸。犀川先生望著洼野上去的楼梯,侧脸的神情看起来比平常更为严厉。 该不会是……当我为了要不要说出自己的猜测而犹豫时,犀川先生缓缓转过头,见我一脸困惑,就用冷静的口吻说:「走吧。」 「……」 犀川先生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有要问什么,却刻意三缄其口,这代表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跟必须将残酷事实告知洼野的时候相比,我感觉指尖更是发冷。 犀川先生朝门口迈开脚步,我迟疑了一下也跟上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吗?至少在向洼野确认时,他一定有预想到,不然不会问洼野「是什么样的男人」,毕竟那个人也有可能是女性。 ……恐怕……将我的名字告诉洼野的人……就是父亲。这个想法一变成具体的言语,我就感到一股像是头部遭钝器重击般的冲击,有种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的错觉。 在医院正门口的门廊回车道一旁,有计程车招呼站的牌子,不过没有车子停在那里,看来要自己打电话去车行叫车才行。我于是用手机叫了车,大概五分钟后车子就来了。 「麻烦到真鹤站。」 雨还是继续下,车子一驶出有屋顶的回车道,雨刷马上忙碌地动起来。大概是我正为了出乎预料的事态而困惑,一脸难色地陷入沉思,加上犀川先生的长相凶恶又穿和服,因而酝酿出一种诡异的气氛,结果在我们往车站的一路上,司机一句话都没有说。 真鹤站比想像中还小,站前连回车道都没有。虽然设有公车停靠用的空间,但那里一辆公车也没有。我们付了车资下车,挑有屋顶的地方走进车站里。 本以为站内光线昏暗,大概是车站小、乘客少的关系,后来才发现这是有确切的原因。第一次跟洼野道别时还记得的事,之后就忘得一乾二净。 「……糟糕,末班电车已经……」 这时将近十一点半,上行电车的最末班已在约十分钟前开走。难怪要下车时,司机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应该是想说这件事吧。他一定是因为我跟犀川先生之间的气氛太凝重,才说不出口。 「犀川先生,末班电车已经开走了。」 「这样吗?还真伤脑筋呢。」 如果是在都市的车站,还有整晚不打烊的家庭餐厅可以打发时间,但乡下车站就没办法。再叫一次计程车坐回鎌仓吗?但光是车资就得花上不少钱。 「如果坐计程车回去会很花钱。」 「大概要多少呢?」 「大概……好几万圆吧。」 「那太浪费了。在这里等第一班车如何?早上五点就有了。」 犀川先生指的时刻表上,四点四十四分就有第一班车,不用等到六小时,而且现在不是冬天,不会受冻,看来还是采用犀川先生的建议好了。 我们两人在距离剪票口稍远的长椅上坐下。 大雨哗啦哗啦打在屋顶上,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在无人又阴暗的陌生车站里,跟犀川先生两人独处,感觉好像这世界只剩下我们。或许在不久后的将来,犀川先生跟我相依为命的那一天就会到来。 如果和花离开这世界,那个家就只剩下我跟犀川先生。 前提是……父亲不回来的话。 「……犀川先生。」 「什么事?」 我知道他可能不会回答,却还是抱著半放弃的心态发问。其实,我也不想得到答案……想继续当作没看见。不过我很明白,就算现在逃避,在不久的将来还是得面对这个问题。 「你觉得……把我的事告诉洼野的人是父亲吗?」 「是。」 犀川先生回答得意外地快,我不禁讶异地看向身旁。他的视线直盯著前方,没有往我这边看。 我确实怀疑犀川先生是在一开始就知情的情况下向洼野确认,但没想到他会这么乾脆地承认。我难掩心中的动摇,用有些变调的声音追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洼野说戴眼镜、白头发的男人……虽然都是父亲的特徵没错,但这样的人其实很多。你会这么想的理由是……」 「我想柚琉先生应该不记得了,不过那家医院我们以前曾去过。」 「……」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种答案,不禁哑口无言。犀川先生说我「应该不记得了」……代表我以前曾去过,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不敢置信,无力地摇摇头,犀川先生瞄了我一眼说: 「以前的建筑物比现在老旧。我记得那是在柚琉先生……大概九或十岁时整建的。」 「那么……」 我们去做什么……就算不问也知道答案,绝对不是去探病。祖父去世后,父亲要我担任延命的施术者,还说那是我的使命。我就在父亲的命令下,跟犀川先生一起多次造访医院。 没想到那些医院里的其中一间就是这间医院。我实在难以相信,有些错愕。不过,我记得在搭便车时,犀川先生一听到目的地是真鹤,的确表现出一副很在意的样子。他应该是……因为听到真鹤这个地名,开始觉得有这个可能吧。 到了医院后,怀疑就变成确信。不,应该是从洼野口中得知对方跟父亲的特徵雷同后,他才真正确定的吧? 「……父亲人在真鹤……」 他也许正在这地方的某个角落。 父亲失踪已将近十七年,就算向警察报案请求协寻,也是杳无音讯,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得知他的消息。真鹤跟我们家虽有一段距离,但都在同一个县内,实在称不上远。换个角度来看,要说近在咫尺也是可以。 根据犀川先生的记忆,我以前也到过那家医院,帮某个我已经不记得的人延长寿命。如果父亲人在真鹤,应该是他跟这地方有什么渊源吧?我一方面对父亲可能住在这里感到惊讶,另一方面,父亲「还活著」的事实也在我心里激起阵阵涟漪。 「……」 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父亲死了,毕竟他曾强迫我把他的寿命移转到「客人」身上。虽然他告诉我这么做是为了帮助「客人」,但他自己应该也知道,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完全不知道父亲是基于什么想法才会采取那种行动,无法违抗以「这是你的使命」谆谆教诲我的父亲,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减他的寿命。父亲如果还活著,今年就六十五岁了。年过六十岁后,死于老化的人自然会变多;一直把自己的寿命分给「客人」的父亲,应该会更早去世才对…… 我很想当作他已经死了,这就是我真正的心声。父亲是在我高二时失踪的,虽然顿失依靠带来许多麻烦,但我还是跟和花、犀川先生一路走过来。即使我目前的状况不太能让我挺起胸膛自夸,但至少生活得很平静安稳。 会欢笑、会开心,有时也会生气,烦恼很多,却不用为小事害怕或操心。要是现在父亲回来的话…… 「柚琉先生。」 「……唔……」 脑中正冒出不好的想像时,突然传来犀川先生的声音,让我不禁倒抽一口气。我睁大眼睛看向犀川先生,发现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虽然我有种自己被冷不防偷袭的感觉,不过他应该是已经叫了我好几次。我有些不好意思,缓缓摇头。 「……抱歉。」 我为自己让他担心而道歉,问他要不要喝些什么,但还没等到犀川先生回答,就先从长椅上起身,拿出钱包走向车站外的自动贩卖机。由于光线昏暗,自动贩卖机发出的光芒显得很刺眼。 我眯著眼睛,在数种咖啡中选择无糖的口味,投入零钱、按下按钮。犀川先生来到我背后,我问他要什么,他就说要有糖的咖啡。 我每次都喝无糖咖啡,不太懂哪种比较好,就随便买了一罐递给犀川先生。 「谢谢你……柚琉先生。」 听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嗯」。他凝视著我,看似有话想说,结果还是没说出口。犀川先生虽然有问必答(即使也有不能回答的时候),却很少自己主动开口。他应该是想安慰我吧。我微微咧起嘴,苦笑以对。 「……雨下不停呢。」 「……是啊。」 我站在屋檐下,边望著不断落下的雨,边拉开咖啡拉环,充分感受咖啡的冰冷苦涩流过喉咙。父亲把我的事告诉洼野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想帮助后悔自责的洼野吗? 我想当作……父亲是真心想帮助他。 跟父亲一起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是年约六十好几的老妇人。她打扮得贵气十足,一进到和室就低头行礼,从黑色皮包拿出包著袱纱(注20:一种用绢布做成的正方形包巾,通常用来包在放有礼金或奠仪的信封外,做为保护和表示礼貌。)的方形物体放在矮桌上,里面包的应该是钞票。她把东西放好后,说出自己的请求。 「这是一点心意……能不能请你们救救我儿子?如果成功,我会支付更多。」 父亲跟老妇人隔著矮桌相对。待在父亲后方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想必是有些尴尬,因为父亲从不向「客人」收取金钱之类的报酬。如果他的目的在于钱,我的心情应该又会不一样吧。 「这我不能收。」 「那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可以请您告诉我令郎的状况吗?」 老妇人听了微皱眉头,一脸困惑地说起儿子的事。她儿子年近四十,已知罹患了很难治好的病。虽然请了优秀的医生,也跑过很多医院,却没有医生能救他。她为此感到困扰,还表示儿子一定要活久一点才行。 「感到困扰……?」 「是啊,因为那孩子的父亲还活著。」 「什么意思?」 父亲似乎发觉其中另有隐情,声音有些错愕。这名老妇人就某种意义来说,个性倒十分乾脆,把事情都坦白讲出来。 「那孩子会继承他父亲的遗产,可不能比他父亲先死。」 「可是,您先生去世的话,您不是也可以……」 「我没有入那个人的户籍。」 老妇人直白地说完,微勾起嫣红的唇。也就是说,她必须透过儿子,才能拿到她分不到的遗产。连当时十四岁的我听了,都觉得她这样实在自私,心中不禁犹豫。 父亲跟「客人」会面时,我会待在和室旁边的房间里,跟犀川先生一起旁听他们的对话。在没开灯的阴暗房间中,我看向身旁的犀川先生,只见他以那张如往常一样可怕的脸孔直盯著老妇人看,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父亲年纪大了,应该过不了几年就会死,所以,我儿子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才行。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你们应该能帮他延长寿命吧?」 「……」 「只要那孩子能平安得到遗产,我会给出相应的谢礼。」 都已经说不要钱了,这名老妇人却好像没把话听进去。在她心中,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东西。虽然之前来过很多「客人」,每个人的要求也不尽相同,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将私欲如此表露无遗的人。 父亲会怎么做呢?应该会拒绝吧?不,希望他能拒绝。我边在心中祈祷,边注视著父亲的背影。 可惜事与愿违。 「……我知道了,不过谢礼之类的就免了,只要您能安排让我跟令郎见面就好。」 「真的这样就好吗?」 老妇人露出怀疑的表情,然后点头说「我知道了」。她表示会再联络,将桌上的东西收回包包后起身。父亲跟在她后面,送她到玄关去。我跟犀川先生也一起到玄关,并站在木头地板的边缘旁,等父亲从外面回来。 父亲把背后的拉门带上后,我下定决心开口问他。 「爸……你打算回应那个人的请求吗?」 「这是我们家的义务。」 「可是……」 「已经晚了,快去睡吧。」 父亲常用听似体贴的话来打断我。要是我想再多说什么,他就会用极为冷淡的眼神看我。那眼神里充满对我的各种责难,让原本就怀抱巨大悔恨的我,每次看了都说不出话。 都是你的错,要是你不显现那种能力就好──父亲其实不曾当面这样责备我,所以,这也许只是我从罪恶感中衍生的被害妄想。不过,这种可能性应该很低,因为看父亲的态度就知道了。 我抱著比以前更大的迷惘和疑问,跟父亲和犀川先生一起来到老妇人指定的地方。我很想问父亲怎么看待老妇人的话、要回应她的要求到何种程度,但我知道他一定只会回「你不用担心」,所以只好唯命是从。 我很讨厌使用自己的「能力」。「客人」哭著不停鞠躬道谢的场面,我不管看几次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帮助人。因为帮忙的「客人」越多,父亲的寿命会缩得越短,我的罪孽也会跟著增加。 我甚至认为,父亲要我移转他的寿命是存心要整我,因为我拥有他憧憬的能力,又用这股能力夺去他心爱之人的生命,所以他想要报复我。 老妇人的儿子等待的地方,是市中心高级大厦里的某间套房。在装潢豪华的西式客厅里,她儿子静静地等著我们。虽然听说老妇人的儿子已年近四十,看起来却比较年轻,感觉上是个温柔又纤细的人。父亲说要帮他把脉而拿起他的手,然后把我叫去身旁,握住我的手低声唤了我的名字。 「柚琉。」 「……真的要做吗?」 「……」 我之前都会乖乖听从父亲的话,不会再次确认,这次却表现出犹豫的样子。父亲见状,露出诧异的表情,用眼神示意「听话就对了」,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决心。 眼前这个人虽然看似不坏,但一想到那位老妇人是为了什么要延长他的寿命,我就无法接受。如果只是一个母亲单纯不想让儿子比自己先走的心情,那我还能理解,可是本人说得很清楚,她的目的是遗产。 我实在无法为了这种目的让父亲折寿,迟迟不肯握住父亲伸出的手。 「柚琉。」 「……我没办法。」 我小声地说,摇了摇头,但父亲还是硬拉起我的手。父亲的力道很大,让我很害怕,就看向犀川先生。虽然我下意识地向犀川先生求助,却没抱任何期待,因为我以前也说过很多次自己害怕不想做,但犀川先生就像人偶一样毫无反应,始终贯彻他身为旁观者的立场。 所以,我那时也以为犀川先生只会默默站在原地,没想到他竟然一反我的预期,朝父亲喊了声「重吾先生」。 父亲彷佛吓一跳地望向犀川先生,注视著缓缓摇头的犀川先生皱起眉,露出非常丑恶的表情,像在瞪视对方一样。然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老妇人儿子的手。 在我们三人间进行的这些互动,老妇人和他儿子都看不懂,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父亲对老妇人表示,他已经确认过她儿子的状况,改天会再联络,然后就告辞了。我们三人走出大厦后,父亲责问我为何不肯做。 「你生来有这个能力,就有必须尽到的责任。我不许你轻言放弃。」 「……可是……」 「不管是什么理由,『客人』的愿望就是我们的义务。决定好坏的是『客人』,轮不到我们来判断。」 「……够了……」 「柚琉。」 「我已经……受够了……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像妈妈那时一样,把你的性命也……」 语尾的「夺走」我实在说不出口,只能任由眼泪不停流下。虽然我已经不知害怕哭泣了多少次,不过,像这样把感情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倒还是第一次。 而且,这也是我第一次说出对于夺走人命的恐惧。 「拜托……拜托你……不要再这么做……」 我边哭边不停重复这些话。父亲先是默默凝视我,接著突然转身离去。我伫立原地嚎啕大哭,犀川先生则保持沉默,在一旁陪著我。 「柚琉先生。」 「唔……」 犀川先生唤了一声,并拍一下我的肩膀,让我顿时醒过来。本来我一直到半夜都还醒著,结果不知不觉间坐在长椅上睡著了。大概是因为梦到以前的事,我不但心脏跳得很快,看向犀川先生的表情也很难看。 「您还好吧?」 犀川先生一脸诧异地对我表达关切,我默默点头,环顾四周。本来全黑的车站已经开灯,看来站务员已来上班。该不会第一班车开走了吧?我急忙要看手表,犀川先生便告诉我目前的情况。 「剪票口刚刚开了,我们去月台等吧。」 「说得也是。」 我向叫醒我的犀川先生道谢,跟他一起起身走向剪票口。即使起身走动,我还是觉得头很重,昏昏沉沉的。从有屋顶遮蔽的车站走到外面时,我发现原本直到深夜还在下的雨已经停了,蓝天从云缝中露脸,乌云飞快地流动。吹来的风是温热的,感觉跟台风来时一样湿度很高。 本来还以为第一班车在五点前发车,除了我们应该没人会搭,结果意外地乘客竟三三两两聚集过来。往高崎方向的电车准时抵达后,我跟犀川先生上了车,找到空位并肩坐下。车窗外的景物不时变换色彩,天空从夜晚转换成黎明,彷佛刚诞生的光芒正在逐渐成长一般。 「……犀川先生。」 「嗯。」 「……你知道……我跟父亲……最后见到的那对母子后来怎么了吗?」 在梦里出现的往日情景,依旧鲜明地残留在脑海里,使当时的记忆跟著一幕幕苏醒。我很努力要忘记那些痛苦的事,平常也尽可能不去回想。不过,我无法阻止自己作梦,原本沉在心底的情景就是偶尔会浮上来。 犀川先生听我突然讲起近二十年前的事,应该也觉得莫名其妙吧。不,自从知道父亲可能人在真鹤──至少把我的事告诉洼野时他还在──犀川先生应该就有想到,总有一天会出现跟父亲相关的话题。 犀川先生平静地答道:「我不知道。」 「……」 犀川先生如果知道,应该会老实告诉我,我不觉得他会说谎。我应了句:「这样吗?」企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流逝而过的景物上,无奈却事与愿违。 在那之后,我跟那位老妇人以及她儿子再也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了。父亲应该是拒绝了对方,只是什么都没跟我说。 在我哭著说自己没办法的那一天,我跟犀川先生一回到家,先行返家的父亲就对我说:「你不用再做了。」 此后,父亲不再跟我讲话。不只是我,他也刻意避开和花跟犀川先生,诊所变得经常休诊。除此之外,他一改把「客人」视为凑家的义务、对此非常执著的态度,把「客人」都推辞了。我知道一切都是起因于我的抗拒,为此烦恼不已。我该主动向父亲道歉,表示愿意再接受「客人」的请求吗?可是这样一来,等于我自己选择走上夺去父亲性命的路…… 在我天人交战期间,父亲开始关在房里不出来,让我们不得不资遣那些从祖父那一代就开始在诊所工作的护士和职员。休诊牌始终挂在诊所门上,家中经常弥漫一股沉重的气氛。 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我认为他是要坚持自己的主张,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一样,但又觉得好像不太一样。我既无法理解也无计可施,只能看著时间白白流逝。 从真鹤到转车的大船站大概花了一小时,虽然时间满长的,但可能因为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感觉一下子就到站。听到广播后,我叫了犀川先生一声,起身走向车门。无意间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脸时,我吓了一跳。 「……」 没想到脸色竟然这么糟糕。虽然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相貌堂堂的人,但这也太糟糕了。不光是睡眠不足和疲劳造成的,想起辛酸的回忆也是原因之一。真是受够我自己。我走下电车,移动到其他月台转搭横须贺线。又要让和花担不必要的心,我为此深自反省,并在电车开往鎌仓的途中,刻意让表情恢复到平常的样子。 抵达鎌仓时还没六点,我们坐上回家的公车。昨晚出家门时已过晚上八点,结果花了一个晚上才回来。我对没搭到末班车感到懊恼,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等我们搭车到离家最近的公车站牌时,天气已变得比离开真鹤时更好。下完雨的天空很蓝,云也变少,今天应该会放晴吧。我边跟犀川先生闲聊边走在早晨宁静的回家路上,当我打开玄关的拉门,等在木头地板上的马卡龙就猛摇尾巴。 「喔喔,马卡龙,我们回来了。抱歉,晚点再带你去散步。」 我摸了摸一脸欣喜前来迎接的马卡龙,脱下鞋子走向厨房。现在时间还很早,我不忍心吵醒正在睡梦中的和花,打算自己先跟犀川先生吃早餐。 「!」 看到和花趴在厨房餐桌上睡觉,我大感意外,倒抽一口气。该不会……我也太失败了,竟然以为和花一定是睡在二楼房间里。她之所以睡在这种地方的原因,只会有一个。 「和、和花……?」 「……嗯……啊……哥!犀川先生也在!太好了……」 和花像是松了口气说完,按住自己的左手臂皱眉直喊痛。她因为睡觉的时候压住左边,结果手麻了。糟糕!没坐到末班车时,我应该先打通电话回来才对。我怎么会认为和花一定先去休息了呢? 我深切反省自己的愚蠢,向和花道歉。 「抱歉,我忘记要联络你……」 就算脑中一下子塞了太多事,也不该拿这个当藉口。和花是担心我们,为了等我们回来,才会等到在厨房里睡著。她一定是因为知道我们为了「客人」而出门,才不敢自己主动打电话。 「真是的,既然要拖到早上,至少先打通电话给我嘛。」 「很抱歉……」 「不好意思,和花小姐,我也没想到这一点。」 「讨厌,连犀川先生也道歉,我又没生气。啊,都已经是这个时间,要吃早餐吗?」 和花转动著左手臂问道,我点点头,表示由我来准备就好,站到流理台前。和花去洗脸,犀川先生则去更衣间整理洗好的衣服。昨晚因为有预先设定电锅,饭已经煮好。我从冰箱里拿出事先做好的高汤放入锅中,至于味噌汤的料,我打算简单放个豆腐和油炸豆皮,就跟味噌一起准备好。 即使正在准备早餐,我还是为一种魂不守舍、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感觉所困。这不只是因为睡眠不足,也是受到心中新的不安所影响。虽然这种无形的不安也能说是杞人忧天,但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思考各种可能。 如果父亲回到这个餐桌旁…… 「……」 ……会变成怎样的情景呢?光是如此想像,我的心情就变得郁闷。事到如今,我不希望他再回来。这是真心话,不过我的道德观不容许自己承认。如果年迈的父亲回来求助,身为儿子的我应当伸出援手。再说,这里也是父亲的家,他有回来的权利。 就算这样会破坏现在的安稳生活,我也不能拒绝──一直这样告诉自己的理性,似乎把某部分的我给抽离出去。 这就代表,我发呆的时间变多了。 「……哥。」 「……咦?」 「真是的。」 我一听到和花的声音就马上做出回应,但坐在对面的她还是露出傻眼的表情。我知道她一定又叫了我好几次,连忙向她道歉。 「是没关系啦……不过想太多也不好喔。」 「……我知道。」 看和花一脸担心,我回以苦笑点了点头。我实在无法把父亲可能还活著一事告诉和花。说不定是犀川先生搞错了,把延命医的事告诉洼野的其实另有他人,毕竟我们没有实际遇到父亲。 只要有任何一点不确定因素,就没必要跟和花说。她不必一起承担这份不安,全放在我心里就好。幸好犀川先生是只要不问他,他就不会多说什么,而且犀川先生应该也不想给和花带来烦恼。 我跟父亲之间有些不愉快,和花也一样。虽然不曾听和花说过她对父亲的看法,不过她对大家都很温柔,唯独对失踪的父亲只字未提,这便是最好的证据。我本来以为她是知道我跟父亲处不来而刻意不提,后来才明白,原来和花其实是有自己的理由。 对于自己在和花年幼时没帮上任何忙,我深感后悔,也希望尽量不对现在的和花造成负担。我已不想再后悔。说到后悔……对了,结果我还是没帮上洼野的忙。虽然不知道实现洼野的愿望会不会比较好,不过…… 「喂!」 「……」 「喂,凑!」 「哇!」 原本视线往下的我朝上一看,眼前赫然出现津守的脸,把我吓得大叫一声。他、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按著扑通直跳的胸口,喘了几口大气,斥责吓到我的津守。 「唔……我都说过几次了?不要随便跑进别人家里……」 「你在说什么?没听到和花说的话吗?」 「咦?」 「她不是有说『津守哥来了』吗?」 啊?她什么时候说的……我觉得莫名其妙,往四周一看却没看到和花。她刚才不是还坐在我对面吗?我一脸疑惑,津守则用傻眼的眼神看著我。他手肘撑在椅背上,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为我说明。 「听好,我来的时候看到和花很担心地看著你。她说你一直发呆,都不回应她。只见你僵在原地不动,比平常更一脸蠢样,也难怪和花会担心。我就说由我来顾著你,叫她赶快去店里。和花那么忙,你竟然还让她那么操心。」 「……」 我明明是在思考怎样才能不让和花担心,结果却又让她担心了。我对一直重复做蠢事的自己感到绝望,双手撑著脸颊陷入沮丧。津守眯起眼睛瞄著我,鼻子用力哼了一声。 「只顾著一直想,是写不出好东西的。」 「……」 写出好东西……听到这句话,我才想起自己明明应该思考短篇小说的剧情,却完全想不出来。和花大概以为我发呆是为了构思新作品,所以也对津守这么说。虽然是个误会,但为求方便,我还是表示肯定。 我随口回一句「说得也是」搪塞津守,并问他来做什么。 「肚子饿就来了……」 「等一下。」 我们家不是肚子饿时该来的地方吧?既然他收入那么高,喜欢什么就去吃啊! 当我正要重复平常的牢骚时,津守突然说「我们走吧」,接著站了起来。 「咦?」 「你来就是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皱起眉头,他对我下令后则走向玄关。他不是肚子饿才来的吗?现在是要去哪里?我一头雾水,只好先跟著津守走。 津守在玄关穿好鞋,来到屋外。我追在后面,朝他叫了一声。 「喂!你要去哪里?」 津守没回答我,径自穿过大门,走向停在外面的自用车旁,打开驾驶座的门。即使我一脸诧异,他也没先解释就叫我上车,自己也坐进车里。我知道他要开车载我去某个地方,可是我不能出去,不但中午得帮和花跟犀川先生做午餐,还有稿子要写。别看我好像很闲,要忙的事情仍是很多。当我正要这么对他说时,副驾驶座的门开了。 「我没办法出门啦,今天还要开店……」 「距离开店还有些时间吧?」 「可是……」 「上车就是了。」 虽然津守平常就很霸道,但他今天感觉格外严肃。我轻叹口气。真拿他没办法,就稍微奉陪一下吧。我坐进副驾驶座,关上车门。等我系好安全带,津守随即发动车子。 跟前些天坐的车不同,津守的车子既没发出噪音也不会震动,跑得非常顺畅,真不愧是高级车。我一方面感到佩服,一方面仍旧在意目的地是哪里,就用比较强硬的口气问:「差不多该告诉我要去哪里了吧?」不过,他还是不肯回答。我只知道车子不是开往车站,而是朝江之岛的方向前进。 虽然那是洼野的朋友开过的道路,但大概是时间跟天候完全不一样的关系,如今看起来根本不像同一条路。那时四周一片黑暗,下著倾盆大雨;今天则是一早就晴空万里,不久后映入眼帘的海面,也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 我、津守和深町就读的高中位于江之电沿线,每一天都看得到海。小时候也因为住得近,跟海有切不断的缘分。不过现在,反而是因为距离近而不去了。尤其是夏天时,来海水浴场游玩的观光客增加,让我更加不想靠近海边。 因此,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在晴天眺望蓝色的大海。这就是所谓的丈八烛台照远不照近吧。不过,大海果然还是很漂亮。 我正为此赞叹时,车子就驶离沿海道路,往右转弯经过江之岛,继续往西前进,没多久来到鹄沼海滨公园,并在附近的停车场停下。 我原本还在奇怪他要去哪里,没想到竟然是海边。因为太出乎意料,我连抱怨的心情都没有,只是随著先下车的津守打开车门。一到车外,从海面吹来的风让我觉得非常舒畅。现在刚进入六月,距离海滩开放还有一段时间,然而鹄沼不愧是拥挤程度世界知名的海岸,不管是海上还是岸上都有大批冲浪客。 津守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两人一起踏上沙滩。我本来不想让鞋子进沙,不过要是对津守这么说,他一定会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我,而且和他争论很麻烦,所以我决定跟到他停下脚步为止。 不过…… 「喂,你要走去哪里啊?」 以江之岛为起点的西侧海岸很长,夏天时会开放海水浴场的鹄沼海滩也有相当的长度。该不会是要走到另一头的辻堂吧?我觉得奇怪,出声叫住津守,他就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怎样?」 「什么怎样?」 「海啊。」 「这个嘛……」 津守是问我海怎么样吗?现在才问这个干嘛?大概是因为我的惊讶都写在脸上,津守轻哼一声面海站定,深吸一大口气,用类似仰望的姿势远眺大海,一副很舒畅的样子。 津守果然是为了看海而来。虽然不太懂他的用意,我还是模仿津守,也试著看向海面。天空很蓝,海水很蓝,冲浪客很多,让我不禁佩服他们竟然不会相撞。虽然看似没什么大浪,但天气很好,的确会让人很想下水。 海面闪闪发光,十分刺眼,我用手挡在额头上遮光,眯起眼睛眺望。这时,津守的声音从身边响起。 「我以前很瞧不起那些看到海就很兴奋的观光客。」 「……」 我记得津守的确说过类似的话,而且我的想法跟他一样。尤其是在我们就读高中的三年间,每到观光季节或暑假,电车就会比平常拥挤,那些兴奋过头的观光客著实令人厌烦。一想到麻烦又要增加,我就感到忧郁,不过这是生长在观光胜地的宿命,我也只能接受。 我跟津守都对冲浪等海上活动没兴趣,因此更找不到自己生活在海岸边的意义。长大成人后,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通常不会来这里,津守的想法也跟我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看到海就觉得心情很平静。正因为太理所当然,才会看不出价值所在。这就是所谓的潜移默化吧。」 「……我也是这样吗?」 「心情比较冷静了吧?」 津守用不容分说的语气问道,我却不太同意。就算我们都是在地人,不代表感觉就会一样。我耸耸肩,在原地坐下来。津守也在我身旁坐下,继续说道: 「望著那些冲浪客也不错。居然会对那种用板子乘浪的原始娱乐如此热衷,不觉得他们傻得很有趣吗?」 「你那种说法太没礼貌了吧?那玩起来也不容易,应该别有一番乐趣。」 「那倒是。如果不好玩,应该不会像那样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 冲浪客中有很多连浪头都站上不去,就算被冲回海滩,还是拚命跑到海面上等浪来。水温还没完全上升,应该很冷,如果不是够好玩,应该没办法那么做。 只是不管有多好玩,我都敬谢不敏。我瞄了身旁的津守一眼,发现他一脸满足地望著海,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没想到来海边看人冲浪,居然是他的乐趣之一。 我一方面觉得意外,一方面也在意他所说的「心情会平静」。换句话说,津守是为了平复心情才来海边吗?那个总是桀傲不驯、一意孤行的津守,竟然也会这样? 我感到惊讶,却又立刻反省为此惊讶的自己。津守除了身为我朋友的那一面,当然也有身为医生的另一面。那是责任很重大的职业。直到今日,我都不曾听到津守对工作有任何抱怨。重新体认到这一点,让我更觉得自己有待反省。 津守都是什么时候来看海呢?他也会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为此满怀后悔吗?我从高中就认识津守,自以为对他很了解,结果只不过是认识时间长而已。 「……津守。」 「什么?」 「……」 我想说声谢谢,但羞于启齿。见津守在等下一句话,我却迟迟无法开口而有些焦急,只好问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最后一次踏进海里是什么时候?」 「海吗……已经很久了,应该是上大学前吧?」 「我也是。」 「我小时候常在大矶游泳。祖父母住在大矶,暑假时我会被寄放在那里。」 我记得以前似乎听他提过在大矶有别墅,不过,这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祖父母住在那里。我跟津守上高中才认识,即使偶尔会谈起童年往事,也不会细问。尤其我跟津守都和家人交恶,自然更不用提。 「你说过你家在大矶有别墅,就是你爷爷奶奶家吗?」 「不是,我家在大矶另有别墅。住在大矶的是父亲的父母,母亲很讨厌他们。」 「……居然把孩子寄放在讨厌的人那里?」 「她就是这种人。夏天时,她就算去大矶的别墅也不会来爷爷奶奶家探望我,我也觉得这样比较轻松。」 津守跟他父母的感情之差,可说是挂保证的。听说他从上大学离家后,就一直跟父母分开生活,也很少见面。话说回来,高二时父亲就失踪的我,跟他的想法其实差不多。这时,我突然想起之前思考过的某件事,试著问他: 「……万一……有一天你必须跟父母一起生活……你会怎么做?」 既然父亲可能还活著,如果他回来了,我该怎么办?我心里一直惦记此事,于是将这疑问说出口。津守微皱眉头,一脸诧异地看著我,然后毫不犹豫地回答: 「无论情况如何,我都不会再跟父母一起住。」 「可是……」 「如果他们病倒,需要人照护,我会把他们送去有一定水准的照护机构。虽然他们应该不想接受我的照顾,不过身为儿子,我有责任在金钱方面随时准备好应付他们的需求。」 我很了解津守跟他父母的关系,所以他的答案我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听到津守有为将来做足准备,倒让我相当惊讶。我还以为,他只会跟父母划清关系、撒手不管而已。 不过,对于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津守而言,或许不是说「完全不知情」便能解决的事。毕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只因为讨厌就逃避。要能预见未来、事先做好准备,才是已成为「大人」的证明。我想到这里,不禁叹一口气。 我身旁的津守则是再次面向大海,喃喃说道: 「束缚人类的是情感与回忆,但我对他们两者都没有。」 「……」 说得也是……我慢了半拍才附和,声音小到津守大概听不见。 感情与回忆──我心中对父亲有没有感情,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父亲留给我的都是灰暗的回忆,尤其是……在我夺走母亲的性命后。在那之前应该有些温馨的回忆,只是我想不起来。这不光是因为我当时五岁,年纪太小了,而是对后来的事情印象太强烈,便把以前的回忆抵销。 至于和花……在她心中,又留下什么样的回忆呢? 「津……」 当我正要叫津守时,突然听到肚子咕噜作响的声音。当然是津守的肚子在叫。我错愕地看向旁边,津守就垂下头去。 「……肚子饿了。」 「回去吧,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听我这么说,津守立刻起身点头。 「做炒面吧,要放荷包蛋和红姜,还要洒海苔粉。」 津守一脸得意地点菜,表情已不见刚才吐露那番话的严肃。他还是这样比较好,我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不过,冰箱里……好像没有炒面呢? 「可是家里没有材料喔。」 「买回去就好啦。快走吧!」 津守催促我一声,用迅速到不像走在沙滩上的步伐前进。我为了小跑步追上他,导致鞋子进沙,明明已经很小心走路了。见我喃喃抱怨「都是你催我才这样」,津守便回过头,用平常那副桀骜不驯的态度命令「快一点」。 我搭津守的车去超市,买好炒面的材料回家后,竟出现意想不到的客人。我一打开玄关的拉门,水泥地板上的凉鞋就映入眼帘。这是……我微微皱眉,身旁帮我提购物袋的津守则问:「是深町吗?」 「大概吧。」 会脱鞋子脱得这么豪放的人,也只有她了。深町把我们家当自家,完全不懂什么叫客气。不过,值勤时间不固定的津守就算了,深町这时不是应该在公司吗? 觉得奇怪的我把凉鞋摆好后,脱了鞋子踏上地板。我想她应该在厨房,本来要在走廊上出声叫她,却听到有人聊得正高兴。在厨房里,深町、和花和犀川先生都到齐了,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我回来了。」 「啊,哥,你跟津守哥出去吗?」 「你们去哪里啊?」 和花和深町一脸疑惑地问我,我只回了句「出去一下」。往桌上一看,只见纸袋、包装纸及盒子乱放一通。纸袋上的「长崎」二字引起我的注意,原来深町是送土产来了。 「你去出差吗?」 「是啊,去长崎。昨天很晚才回来,没办法拿土产给你们。今天我下午才上班,想说趁上班之前拿来。」 「每次都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深町每次出去就会带土产回来,而且数量不少。这次不只有代表长崎糕点的蜂蜜蛋糕,还有很多没见过的点心,看得和花眼睛发亮。 「不管是横滨还是神户,只要是贸易繁盛的地方,当地的特产点心都不容小觑呢,就算现在看来还是很有品味,真令人佩服。一口香(注21:一口香是用揉入麦芽糖的面皮包住黑糖后送进烤箱,烤好后黑糖融化渗入饼皮,成为中间有空洞的圆饼。名字有「咬一口觉得香」的含意。)、麻花卷、cruz饼乾(注22:cruz是中间夹白巧克力的正方形煎饼。因煎饼上有十字架的浮雕图案(葡萄牙语的cruz)而得名。)、枇杷果冻,每个看起来都好好吃喔,这一阵子不缺点心吃了~」 喂喂,说什么不缺点心……别忘记你开的是什么店啊。 我压抑想吐嘈的冲动,把买来的食材拿到水槽拣选。话说回来,和花他们吃午餐了吗?我看到犀川先生一脸认真地检视手上的蜂蜜蛋糕盒,就询问他。 「不,还没吃。我们回来正要做午餐时,深町小姐就来了。」 「那顺便一起做吧,我有买炒面的材料。」 「啊!我要吃!给我大份的!」 听到深町马上报名加入,我没好气地回一句「知道了」。再说她会挑中午来,一定是为了在这里吃午餐。还好材料有多买一些,我立刻著手准备。 「你去长崎做什么?」 「去采访五岛列岛的教堂,有一些不错的教堂散布在各个岛上。啊,凑,我有买角煮馒头(注23:角煮馒头酷似台湾的刈包,不过中间仅包一大块红烧五花肉(即为角煮),没有其他配料。),帮我加热。」 「这种事你自己来啦。」 我忙著切高丽菜和猪肉,深町则悠闲坐在椅子上,跟同样把我家当成他家般轻松自在的津守,高兴地聊著出差的事。我边抱怨:「帮点忙会死喔?」边拿出蒸笼来蒸角煮馒头。 和花和犀川先生还要开店,得快点吃午餐,津守也饿到肚子咕噜叫。为了他们,我得尽快做好午餐。 「哥,点心吃枇杷果冻吧。这个真的很好吃喔。」 「和花小姐,果冻要冰过才好吃吧?」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等不及了,先吃一个吧。」 看到和花完全迷上深町买来的点心,对饭后点心比午餐更关心,让我顿时觉得没劲。犀川先生也是,竟然提议:「还是冰一下比较好,先泡在冰水里吧。」不对,吃饭的事比较重要吧? 在炒著面的平底锅旁,蒸笼里的水已沸腾。我连忙把角煮馒头放进蒸笼,再拿起锅子,用酱料帮面调味。正要把面装盘时,才想起忘记煎荷包蛋。 「唔……」 我是觉得没有荷包蛋也无所谓,但津守和深町一定无法接受,尤其是津守还特别要求要「放荷包蛋、红姜、海苔粉」。我赶紧准备其他平底锅,打蛋进去煎荷包蛋,同时把面装进摆好的盘子里。 我一个人在流理台前忙来忙去,根本像个定食店的老板,让我不禁叹了口气。真是的,这些家伙……就在我对这四个不帮忙的人心生不满,眉头挤出皱纹时,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 ……该不会……我是…… 「……做好了哦。和花,拿出筷子。犀川先生,请你拿盘子装角煮馒头。」 一听到我这么说,和花跟犀川先生就把装冰水的碗从桌上移走,准备摆餐具。我先把蒸得蓬松柔软的角煮馒头放上大盘子,摆在桌面中央,再把装炒面的盘子摆在每个人前面。 这可是上头有荷包蛋,还洒了红姜和海苔粉的正统派炒面。 「看起来好好吃~炒面就是要配荷包蛋啦!」 「没错没错,我就是想吃这样的炒面。」 「哥,你呢?」 「我等一下再吃,犀川先生你也先吃吧。」 时间拖得比平常晚,距离开店剩不了多少时间,要是妨碍到生意就不好。趁他们四人吃面时,我为和花想吃的果冻准备碗和汤匙。 「炒面啊,在外面吃就不会这么好吃了,真是不可思议。」 「像这种简单的料理,就是简单为上策。如果太讲究调味,感觉就变得不一样。」 「的确呢,这跟在铁板烧店吃到的味道不同,跟小吃摊的也是。」 「炒面跟塔巴斯科辣酱味道很搭。」 我洗著用过的平底锅,感受到大家在我背后吃得津津有味就觉得很满足。即使一个人忙得要命,还留到最后才能吃,我也很满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越是无形、不经意的感觉,越难以捕捉。我们都要透过跟某人或某事做比较,知道自己并非不幸,才会认为这是幸福。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对于负面的感情,往往印象比较深刻。 即使如此,光是发现自己正被重要的人们所围绕,就是一种幸福了。 「要吃枇杷果冻了吗?」 当然要!我吃!我要吃!请给我一个……大家异口同声的回应,让我不禁回以苦笑,同时把冰镇过的枇杷果冻装进碗里。只见橘色的果冻滑溜溜地滚落,亮晶晶的好似宝物。 参 在雨停之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linpop 录入:污驴 标题注释:惶惶独凋散 取自《古今和歌集》,作者为纪友则,全文为「ひさかたの 光のどけき 春の日に 静心なく 花の散るらむ」(中译:煦煦春阳暖,灿灿光华绽,不解枝头樱,惶惶独凋散。) 「想吃樱花蛋糕吗?」 小女孩用天真的双眼,盯着眼前的男人发问,这长相凶恶的男人则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要吃。」男人挺直背脊,正襟危坐地如此回答后,小女孩脸上浮现微笑。 「等一下,我现在马上做。在这里等我喔,七川先生。」 「我知道了。」 被称作「七川先生」的男人,用不像是面对孩童的严肃表情回答完,目不转睛地注视庭院。小女孩穿起脱鞋石上系着红色鞋带的夹脚拖鞋,小手拎着玩具水桶跑向庭院,模样煞是纯真可爱。 在春阳照射下,小女孩搜集着昨天被强风吹落的樱花花瓣。她是凑家的女儿和花,年方三岁,总是跟「七川先生」一起玩扮家家酒。至于老是被发音不标准的年幼和花叫成「七川先生」的「犀川先生」,是个长相凶恶的高大男子,从和花出生以来一直陪在她身边。 背后有特殊隐情的犀川,自从在凑家「现身」后,就一边打杂一边照顾甫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和花。和花已经三岁,照理说今年春天就能开始上幼稚园,却在种种原因下只好暂缓。 「和花……喔,原来在院子里吗?」 原本跪坐在缘廊的犀川先生,听到声音从和室传来,回头探个究竟。他看到是和花的祖父彰文在找和花,用恭敬的语气回答: 「我正在跟和花小姐玩扮家家酒。」 「老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犀川身旁摆着玩具菜刀、砧板和锅子等扮家家酒道具。彰文瞥了那些玩具一眼,隔着它们在另一边坐下。他从怀中拿出香菸,犀川便立刻起身,从和室的架子上拿菸灰缸过来。 「喔,谢谢……和花在做什么?」 「和花小姐说要做樱花蛋糕。」 「用樱花花瓣做?」 「是的……」 犀川一脸严肃地点头。彰文把视线移向樱花树下的和花,将叼在嘴上的香菸点燃。凑家虽然种了许多树,樱花树却只有一棵。这棵树龄早已超过百年的老树,这几年都不太开花。 「花瓣掉得没以前多,要收集很辛苦呢。」 「和花小姐很有耐心。」 看来和花因为专心将花瓣捡进水桶里,才没发现彰文来了。彰文随口回一句「原来如此」,望向老树上残余的花。今年的气温回升得慢,凑家的樱花比往年慢一周才完全盛开。虽然老树已过盛年,开满花的样子依旧十分壮观,连来诊所看病的病患也觉得赏心悦目。 「我是希望明年能再看到它开花,不过户尾先生说可能只到今年了。」 「为什么?」 「树干损伤得很严重,最坏的打算就是砍掉。」 彰文语带惋惜地说完,犀川淡然回应:「这样吗?」户尾是从以前就为凑家工作的园艺师傅,负责管理庭院的植栽。即使变得衰弱,光看今年开花的情形,实在让人难以想像这棵树只能撑到今年。但户尾是一流的园艺师傅,眼光应该不会出错──彰文喃喃补充这一句。 今天一改昨日的狂风暴雨,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彰文边抽菸,边看着和花发呆。他在菸灰缸里捻熄变短的香菸,语带叹息地抱怨: 「……真不知道重吾在想什么。和花年纪虽小,但身体很健康啊。让她去幼稚园的话,她也比较开心吧。」 「重吾先生自有他的考量。」 犀川依旧挺直背脊跪坐,语气像在替重吾辩解。彰文往旁边瞄了一眼,发现他直直望向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和花的哥哥柚琉在三岁那年春天开始上幼稚园,所以,彰文以为和花今年春天也会比照办理。没想到他的儿子,也就是和花的父亲重吾,竟说出意外的话语令他相当错愕。 和花还小,不用去上学─重吾以此为由,不肯办和花的入园手续。从彰文的角度来看,和花的发育状况算是符合标准……不,甚至高过标准,他实在不了解所谓的「还小」是指什么。 彰文的妻子也早已过世,家中没有女人,如果重吾是担心因此不便参与幼稚园的活动,他还多少能理解。可是,要由彰文代替儿子出席活动也是可行的。再说,一出生就丧母的和花主要是由彰文照顾,犀川从旁协助,重吾则总是跟和花保持距离。 彰文非常清楚儿子这么做的原因,才会一直怀疑那句「和花还小」只是借口。 「这样和花太可怜了。那孩子几乎没出过门,应该也想要同年龄的朋友吧。」 「……」 「太可怜了……」 彰文又重复一次,并长叹一口气。那弓起背的身影,具体呈现他的心痛。 「现在想起来,我母亲也真是造孽,都是她让重吾深信自己有特别的力量。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我只有重吾这个孩子。」 彰文一脸凝重地说完轻咳了几声,呼吸里参杂咻咻的杂音。犀川则在一旁默默看着。彰文的母亲菜樱是上一代的能力拥有者,她还在世时,犀川也像现在这样住在凑家,所以一切他都很清楚,包括儿时的重吾一心一意想继承能力的过往。 「……重吾先生一直都很认真看待菜樱夫人的话,毕竟他从小就是一板一眼的个性。」 「……重吾他……是不是很羡慕柚琉呢?」 面对彰文不经意的发问,犀川没有回答。当自己始终以为会继承的能力,竟由儿子柚琉以最糟糕的形式发挥出来时,重吾的内心已产生细微的裂痕。他抱着挚爱妻子的遗骸,茫然注视柚琉的眼眸,彰文一直无法忘记。 「与其说羡慕……或许说憎恨还比较接近……」 裂痕无法修补,只会一天天扩大,总有一天会让重吾崩溃。彰文就是深怕如此,才会希望自己长命百岁,能一直陪在柚琉跟和花身边。 「在柚琉跟和花长大独立前……我说什么都不能死。我有种感觉,要是我不在了,重吾一定会强迫柚琉去做他不情愿的事。」 「……因为菜樱夫人曾灌输他『那是义务』的观念。」 「什么义务嘛,那种想法根本是自不量力。如果是像你一样来自异界,那还说得过去,但既然身为人类,就不该具有这种能力。」 彰文斩钉截铁地说完,又开始咳嗽。他面露苦笑,喃喃说:「看来我得戒菸了。」这时,原本在收集樱花花瓣的和花察觉彰文也在,走向他说: 「爷爷,你也要吃樱花蛋糕吗?」 「好啊,给我一份。」 「那我要捡更多才行,等我一下喔!」 和花笑容满面地说完,又跑去收集花瓣。这时传来一声:「我回来了。」彰文和犀川往右一瞧,看到柚琉背着书包,从玄关沿着缘廊走来。 「你回来啦,今天比较早呢。」 「我们有吃午餐,不过上课时间缩短……」 「哥哥,你回来啦!」 对没接触外界的和花而言,比她大五岁、正在上小学的哥哥柚琉,是她重要的玩伴。在春假期间,她每天都跟柚琉一起玩耍,但几天前开学后,她又变成孤零零一人。她高兴地询问哥哥相同的问题: 「哥哥,你也要吃樱花蛋糕吗?」 「蛋糕……喔,是收集花瓣做的那个吗?好啊,我们一起来捡吧。」 和花听到柚琉要帮忙,表情顿时变得开朗。柚琉把书包放在缘廊上,穿上木屐走进庭院。他拉着和花的手来到樱花树下,蹲着开始收集花瓣。 和煦阳光照耀的庭院中,年幼的兄妹正在嬉戏。乍看是一幅幸福洋溢的景象,但彰文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他长叹一声,向身旁的犀川问道: 「你应该……知道我何时会死吧?」 「……」 犀川对彰文平静的发问未做任何反应。在他笔直望向庭院的视线前方,是和花跟柚琉的身影。当柚琉以悲剧的形式发挥凑家代代相传的能力时,犀川忽然现身,彰文立刻察觉到他以前也待在同为能力拥有者的母亲身旁担任监视者,以确保能力不至于遭到滥用。无论是体型或外貌,犀川都跟以前在凑家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不过身上散发的气息倒是如出一辙。 那是来自异界的死神──彰文依菜樱的说法向柚琉如此解释,并保证不会让柚琉再使用能力,要求犀川回去。然而犀川最后还是没走,一直留到现在。 彰文凝视犀川的侧脸露出苦笑。当犀川还在母亲身边时,彰文都尽量不接近他,彼此也几乎不交谈,可是现在家里没有女人,为了同时经营医院和照顾幼儿,彰文只好连死神都抓来当帮手。 当初明明想赶走犀川,却依赖犀川到现在,犀川大概会觉得他很自私吧。不,犀川应该没有这种一般人的感觉,因为他不是人类。 「……等我死后……和花跟柚琉就拜托你了。」 「……」 把孙子孙女托付给非人的死神,或许过于荒谬,但彰文也没有其他人能依靠。等自己死后,重吾一定会……至于柚琉跟和花,也将背负残酷的命运。正因如此,彰文才想让他们尽量过着充满笑容的生活。 彰文抱着这份期望,用强调的语气再次说:「拜托你了。」犀川一句话也没回。这时忽然起风,樱树摇动,花瓣再度飘落。和花见花瓣如雪片飞舞,开心地抬头仰望树梢,大大地张开双手。 「哥哥,下起樱花了。」 「和花,应该捡得差不多了吧?水桶都装满了唷。」 和花接过柚琉递来的水桶,跑回缘廊,把花瓣放进扮家家酒用的玩具锅里,边不停搅拌边笑嘻嘻地说:「我长大后要做点心。我会做好吃的蛋糕。爷爷、七川先生还有哥哥,都是我的客人喔。」 「真让人期待呢。」 「嗯,我要做很多给爷爷吃。」 和花见彰文笑眯起眼,笑容满面地对他许下约定。彰文以指尖取下沾在和花头发上的樱花花瓣,悄悄放进她手上的锅子里。 隔年冬天,彰文突然倒下,从此一去不返。 后记 似乎谁在某个角落看着我──当我到院子收衣服,正拿掉晒衣夹时,突然感受到那股视线,忍不住环顾四周。我本来以为是犀川先生,因为他没有气息,常常一回神就发现他站在身旁,不过,此时没见到他的人影,我抱着满腹疑惑从晒衣竿上取下毛巾。 但是那种感觉一直都在,让我好生在意,再次东张西望后,谜终于解开了,原来是庭院角落有一只猫。那是一只纯黑的猫,它坐在以前砍树后残余的树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怎么回事……」 谜题解开了固然爽快,只是它为何要看我?我又感到在意。虽然有很多猫会来我们家的庭院,但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猫不会讨食物,也不会进屋里。我本来以为是非人的犀川先生用眼神威吓它们,猫咪才不会靠近,可是犀川先生现在也不在。于是我突然想到,这或许是猫表示自己肚子饿的方式。 我把衣服都收完了,黑猫仍旧文风不动地一直看着我。我无法不在意,便放下洗衣篮悄悄接近它。等我靠近一看,才发现它并非全黑,左脚掌的毛是白的,彷佛穿着白袜。猫都吃些什么呢?我停在它面前,考虑是否要拿午餐的剩饭来喂。 「怎么了?是肚子饿了吗?」 「……」 即使问了,猫也没回答。也罢……这是当然,如果它这时回我一声「喵」那才吓人。好了,该怎么办?我困扰地抓抓头时,背后传来一声:「凑~」 这声音是……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深町打开木门进来庭院。她似乎本来打算从玄关进来,却刚好隔着树篱看到我在院子里。 「你在干嘛?」 「呃……」 有猫……我原本要这么说,结果看回原处时,黑猫已经不见了。大概是深町出现吓跑了它吧。不过如果对深町说是她害的,我的下场一定很惨。当我正想说「只是在收衣服」蒙混过去时,深町来到我身边,看着黑猫坐过的残干,问这以前是什么树。 「这是树被砍掉的痕迹吧?」 「是樱花树。」 「这样啊。这个庭院种了各式各样的树,唯独不见樱花树,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原来是砍掉了。」 「那是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老树,好像是因为树干腐烂……我那时年纪还小,记不太得了。大概是……祖父去世后砍掉的。」 「哦……」 深町附和一声,我跟她一起看着已长满青苔的残干,努力回想最后一次看到樱花是在什么时候,不过始终想不起确切的时间,只好放弃而改问深町: 「对了,你怎么会来?工作呢?」 今天星期三,是和花经营的点心铺minato的公休日,但深町是上班族,应该要工作才对。深町举起手上的纸袋,彷佛出谜题般问我是否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我当然记得。就算我平时容易发呆,被大家公认很不可靠,唯独这一天我绝不会忘,毕竟这跟我难忘的那个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是和花的生日。」 「果然和花的生日就不会忘呢~不愧是有恋妹情结的人。」 「随便你怎么说。你是为了和花来的吗?」 「算吧,而且书稿校润完了,工作也刚好提早完成。和花人呢?」 「因为生日凑巧碰上公休日,她一大早就开开心心地在做自己的生日蛋糕。」 「不出所料,和花还真的很喜欢做甜点呢。」 深町露出苦笑,跟她想法一致的我用力点头,拿起放衣服的篮子。见深町要跟我一起从缘廊进屋,我提醒她别这么做,但她根本不听,所以我要她至少把鞋子拿去玄关,并把洗衣篮放上缘廊。 这时,有句「不好意思」随着门铃声传来。我发现有客人来,便追在拎着鞋子走向玄关的深町背后。 「凑,你顺便帮我放鞋嘛。」 「你在胡说什么?那是你的鞋子耶。」 我表明自己得去应付客人后,抛下想耍赖的深町先走向玄关,套上水泥地上的木屐,拉开拉门,眼前站着一个抱着大包裹的年轻男子。在看到他的长相前,我先被大包裹夺去目光,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对方手上拿着宅配单向我确认地问道: 「呃……收件人是凑和花小姐,送这里没错吧?」 「喔……对,没错,就是这里。」 「那请您盖章或签名。」 男人说着,把包裹递给我。我接了过来,小心放在玄关的鞋柜上。跟在我后面走来的深町一看到包裹,就大喊一声「真漂亮」。 「好大盆的花啊,是谁送的?」 「……」 没错,拉开玄关拉门后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是包在透明塑胶中的豪华造型花篮。它大到要用双手环抱,整体是雅致的秋季色系。难怪深町看了会忍不住尖叫,这的确是女生会喜欢的礼物。 送这种东西给和花的人……我脑中浮现某个特定人物,确认一下寄件者姓名。 「……」 不出所料,上面果然写着江崎的名字。我心情复杂地盖了章,把宅配单还给送货员,对他说声「辛苦了」阖上拉门。深町站在木头地板边缘,双手环抱在胸前,咧嘴一笑问道:「是江崎送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用说也知道吧。我把叹息吞回肚里,拿起鞋柜上的造型花篮,准备放到别处。这时,我发现在保护花篮的透明塑胶内侧贴着一个信封。 那是江崎送的生日卡吗?虽然我有股冲动想确认内容物,但这不仅是身为哥哥,更是身为人类不该有的行为。于是我当成没看见,抱着花篮走过走廊,深町则跟在我后面。 「好厉害喔,江崎明明人在巴黎,却送这么豪华的花。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他们是指谁?」 「和花跟江崎啊。」 「我哪知道?」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起江崎寄来的那封航空邮件。无论是寄航空邮件、花还是生日卡(推测),比起每天寄电子邮件,这种形式更能让人感受到浓厚的情感。而且,这么觉得的人不只我一个。 「江崎去巴黎都快一年了,却还是无法对和花彻底死心呢。」 「……」 深町虽然说中我的心思,但我没做任何回应,只是默默走到厨房把花篮放在桌上。这时本来在店里备料的犀川先生回来了,他来到我们身旁,跟深町打完招呼后视线停在桌上。 「您好,深町小姐……那是?」 对犀川先生而言,江崎送的花篮也惊人到足以让他睁大双眼。我解释那是送给和花的,他马上应了句「是喔」。 「是江崎先生送的吗?」 「……」 为什么?为什么他马上就知道?难道犀川先生从和花那里听到什么吗?因为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我不免变得疑神疑鬼,脑袋转个不停。深町无视这样的我,大方表示她很羡慕和花。 「不是我自夸,我生日时从来没收过这么漂亮的花呢,和花好好喔。」 「我去告诉她。」 犀川先生说完就回去店里,深町则一直盯着我看,意有所指的眼神令我不禁皱眉问道:「干嘛啦?」 「……凑,你记得我的生日吗?」 「……嗯。」 「你刚刚停顿一下,其实是不记得了,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 「不然是几月几日?你说说看啊。」 你是小孩子吗──虽然想这么吐嘈,不过我没这个心情,毕竟她说的也算对。由于她跟津守的生日很接近,我的确常搞不清楚是哪一天。 我记得……四月十八日是津守的生日,二十一日是深町的……不对,还是深町比较早吗?要是答错,我会被念很久,必须谨慎回答才行。深町在一旁看我这般犹豫的模样,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啊~唉,我真是痴人说梦呢。」 「等一下……」 我说记得不是骗你的,只是不知道是两天中的哪一天──即使这听来像借口,我好歹还是有拼命在想。可惜深町对我已完全失去耐心,自顾自拉了椅子坐下,从包包里拿出啤酒拉开拉环。她刚喝一口,就听到开关门声从店面方向传来。 「啊,和花呀,有人送你很惊人的花喔~」 「小麦姊,你来啦……呜哇!还真的……很惊人……」 和花看到桌上的花篮,虽然一瞬间面露困惑,但不久后就喜上眉梢,浮现含羞的微笑。她看着这个大到要双手环抱的花篮好一会儿,然后拆开保护花的透明塑胶,拿出放在内侧的信封。信封里果然是生日卡。和花把朴素的对折卡片看了一遍,放回信封,接着问深町怎么会这时候来。 「你的工作呢?」 「提早完成了,所以拿生日礼物来给你。只是接在这束花后面,可能显得有点寒酸。」 「才没这回事。谢谢你,我好高兴。」 深町将带来的纸袋递给和花。和花道谢后,从袋中取出包装好的礼物。深町送的是粉红色的披肩,柔和的色调跟和花十分搭配。 「这颜色真好看。小麦姊,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来一方面也是为了和花的生日蛋糕。做好了吗?」 「嗯,一起吃吧。」 「等一下,吃完饭才能吃蛋糕。」 要是不出面制止,和花跟深町很可能会先吃蛋糕,所以我连忙提醒她们。我没有送和花礼物的习惯,不过会固定在她生日时做她爱吃的菜。和花闻言点头称是,说她整理完店里再把蛋糕拿来。 和花匆匆回店铺后,我一直注视桌上的花篮。等下要在这里吃饭,花篮必须移到别处才行,但它体积太大,架子上的空间不够放。深町见我抱着花篮晃来晃去,边喝啤酒边警告说:「不能供在佛堂喔。」 「……」 她怎么会知道?我明明才刚想到这个点子。 无奈之下,只好先将花篮放在和室的矮桌上。移走花篮后,我开始准备晚餐。犀川先生早和花一步回来,我便请他去摺衣服。 我从冰箱拿出早上事先处理过的食材。每年和花生日我都会做同样的料理:炸鸡、马铃薯沙拉以及豆皮寿司。我跟和花因为母亲早逝,不知何谓母亲的味道,因此在和花心中那就等于我的味道。在儿时吃过的料理中,她对这三样菜印象尤其深刻,才会要求我做。 炸鸡和马铃薯沙拉的做法,是我小学时在家政的烹饪课上学会的,直到现在做法依旧没变。炸鸡是非常一般的酱油口味,马铃薯沙拉则是把马铃薯煮熟压烂,跟小黄瓜、火腿和苹果混和,再加入美乃滋搅拌均匀,也是很常见的做法。 唯有豆皮寿司稍微不同,做法是向深町母亲学的。在高中认识深町后,有天她把便当里的豆皮寿司分给我,我觉得很美味,想自己做做看,就去请教做法。我想这是和花喜欢的食物,做给她吃她应该会高兴,果然不出预料,和花不但吃得很开心,而且到现在还是很喜欢。 「豆皮寿司、炸鸡和马铃薯沙拉?」 「是啊,真亏她都吃不腻。」 每年和花生日时,深町只要工作不忙一定会出现,所以也知道这三样固定菜单。我带着苦笑回答,替要油炸的鸡肉调味,接着把电锅里的饭移进木桶,洒上寿司醋和白芝麻混和,包进蒸过的豆皮里。 「知道凑现在还在做豆皮寿司,我母亲应该也心满意足了吧。」 「母亲的味道不是该由女儿继承吗?」 「没差没差,如果她走了,我就来这里吃。」 「不要乱说话。」 我为她的口无遮拦皱眉回头,深町却只是耸耸肩,毫无反省之意。但要是我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之类的话,气氛会变得太沉重,所以只好闭口不谈。尤其今天又是和花的生日。我做完豆皮寿司时,刚好犀川先生回来帮忙,我拜托他把马铃薯沙拉装盘端去桌上,自己则专心做炸鸡。 和花收拾店里的时间比预想的久。等她把蛋糕从店里搬来时,我正好把鸡肉全部炸完了。和花为自己生日做的蛋糕,可说集技术之大成,豪华得令人惊讶。 「好厉害!看起来好好吃~」 「我烦恼了很久,最后决定做成蒙布朗的形式。」 「真是奢侈到极点呢。」 每年和花都会先决定好主题再做生日蛋糕。今年的蒙布朗蛋糕,大量使用数种栗子奶油、糖水栗子与栗子造型的马卡龙,像是把常见的栗子蛋糕元素全部放入的豪华升级版。 「这种蛋糕根本无法卖给客人吧?毕竟商品要考虑成本,外观也得讲求精简。可是我偏偏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所以决定至少生日时要照自己的喜好来做。」 「嗯嗯,我也很高兴。就好像一次吃遍各家的蒙布朗,好奢侈喔!」 当两个女生在蛋糕前热烈讨论时,我跟犀川先生在一旁默默做完晚餐。我对她们说:「开饭了。」四个人在桌子旁就定位,准备先吃晚餐。 「和花,生日快乐~」 「和花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谢谢你们。只是我已经到听牌的年纪,被说生日快乐,心情有些复杂呢。」 「听牌?」 犀川听到这陌生的词汇,一脸疑惑地问道。这的确是跟他无缘的字眼。 「『听牌』是麻将术语,意思是距离胡牌只差一步。」 「我今年二十九岁对吧?明年就要三十岁了,才会说听牌。」 「那样不行吗?」 见和花脸上并无喜色,犀川先生在意地问道。姑且不论「听牌」一词本身的意义,光是「三十岁是女人的瓶颈」这一点,犀川先生就难以理解。我有些担心地继续旁听,深町则一脸严肃地开始解释: 「也不是不行,只是年龄逼近三十大关,感觉有些微妙。毕竟年过三十,身为女人的市值就会暴跌。」 「市值……」 「我对三十岁没有这么拘泥……不过还是会在意……」 「我懂。」 深町又重覆一次「我懂」还点了头。她跟我一样今年三十四岁。当她表示自己也走过同样的心路历程时,从表情看得出她非常感同身受。我不是不了解她们两个女生在意年龄的心情,但又觉得不太对劲……毕竟深町跟和花不是梦想要结婚成家的类型,事业上也发展得很顺利,感觉没必要在意这点。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反正你们工作上都很顺利。」 「那是两码子事。」 「说『工作上』好像在挖苦我们。」 我根本没这个意思好吗?我把炸鸡丢进张大的嘴里,对眯眼瞪人的深町摇摇头,决定什么都别说,继续保持沉默。这时轻举妄动,绝对会自食恶果。反正我做的炸鸡、豆皮寿司和马铃薯沙拉都很美味,令我十分满意,和花也吃得津津有味。 至于犀川先生仍是老样子,不但照例洒了一堆辣椒粉,吃的时候也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是否觉得好吃。当晚餐快吃完的时候,他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厨房。我想他大概去上厕所,便独自收拾吃完的餐具放进水槽,再把蛋糕放上清空的桌面,准备好碟子、刀子和叉子。 「和花,蜡烛呢?」 「咦?不用啦,二十九根蜡烛插不下的。」 「又不用全部,有气氛就好。」 深町说大概五根就够了,我便依她所言插上五根蛋糕用的细蜡烛。本来想直接点燃,但犀川先生还没回来。就算是上厕所,也未免去太久了。正当担心他的和花起身要去找人时,犀川先生端着托盘回来了。 「抱歉,你们是在等我吗?」 「犀川先生,你是……」 去哪里了……我问题还没说完,就从托盘上得到答案。在长方形的托盘上放着四个装有冰淇淋的容器,由此可见犀川先生刚刚是去店里准备这个。 「这是我新开发的栗子冰淇淋,配和花小姐的蛋糕一起吃应该不错。」 「咦,栗子口味的?」 「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们快来吃吧。」 「等一下,在这之前应该先点蜡烛吧?」 不是你说要点的吗?我看深町伸手要拿冰淇淋,赶紧出言制止,并把蜡烛点上。把房间的灯关掉后,我们照例唱生日歌,为和花献上生日祝福。在一声声「生日快乐」中,蜡烛的火被吹熄,黑暗瞬间降临,往日回忆也忽然在脑海里苏醒。 小时候,家里没有吃蛋糕庆祝生日的习惯,等和花上了国中,开始磨练做糕点的手艺后,家里才出现第一个蛋糕。那是为我的生日所做的蛋糕。 虽然只是在烤好的海绵蛋糕之间涂上奶油相黏后,外面再抹上一层鲜奶油,样式非常简单,味道却很棒,让我十分感动。和花应该是从那时就立志要当点心师傅。直到现在,她看到我说好吃时的开心笑容依旧没变。 对和花而言,看别人吃自己做的点心吃得津津有味,应该就是最幸福的事。 「好好吃喔!犀川先生,这个不错呢,里面是混入栗子泥吗?」 「是的,我借用了和花小姐做的栗子泥,所以会美味也是托和花小姐的福。」 「不,如果只是混和,应该不会是这种味道……你也有加白兰地吧?」 「有。除了栗子泥外,还有少许果酱。」 和花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才发现房里的灯已亮起,大家都先吃起犀川先生亲手做的冰淇淋。我苦笑地旁观和花跟犀川先生一脸严肃地讨论冰淇淋的味道和成分,自己也拿起汤匙。 犀川先生做的栗子冰淇淋没有太重的栗子味,味道很高雅,真的很好吃。这一定就是犀川先生送给和花的生日礼物。想到这八成是他偷偷准备的,就觉得很可爱。 「……有什么事吗?」 我看着犀川先生,嘴角不住上扬,令他不禁起疑,只好连忙摇头。而在冰淇淋后接着登场的和花特制蒙布朗版生日蛋糕,当然也一样美味,替这场充满笑容的小型生日宴会画下完美的句点。 吃完蛋糕后,我为了送深町去坐公车,跟她一起走出家门。深町拿到我多做的豆皮寿司和剩下的蛋糕,心情非常好。 「和花做的蛋糕果然好吃,难怪会广受好评。她已经忙到连采访都得拒绝了吧?」 「光是现在的尖峰时段,客人就得等很久了,如果再增加,我们实在应付不来。」 即使从镰仓站到这里只能搭公车,交通可说极为不便,客人依旧不停增加,也确实衍生出各种令人头痛的问题,使和花在店面宣传上变得保守。 「就算客人开车前来,停车场的空间有限一样是个问题……我们也不想对邻近住户造成更多困扰。」 「说得也是。不然,干脆把店面搬到更靠近车站的地方吧?除了和花的蛋糕和点心,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也很受欢迎,应该雇得起人手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和花有没有打算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她当初也没预料到客人会这么多,只是想细水长流地经营下去。而且犀川先生有特殊隐情,在家里开店他还能帮忙,若换到别处可能就有困难。再说,和花本来就没打算要开一间名店。 不论如何,经营这家店的是和花跟犀川先生,我只负责谁都能做的送餐工作,当然不会知道店铺的经营方针。我对深町耸耸肩,她却似乎做了不同解读。只见她微微蹙眉,点头说了一句「也对啦」。 「毕竟还有江崎的事……这时机对和花来说,还真是不巧呢。」 「『江崎的事』是指什么?」 深町看到江崎送的花时,也问过他们目前的感情状况。她该不会知道什么内幕吧?我压低声音一问,她就回答: 「既然在生日送来那么漂亮的花,代表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吧?」 「……」 的确,那不是会送给普通朋友的花。可是去年和花生日时,他什么也没送啊……我一脸诧异地这么说,深町用傻眼的表情看着我回答: 「去年江崎还在日本啊,他们应该有见面吧?」 「……呃,可是……我没听说他们在交往……」 声音越来越小,是因为我想起连深町和犀川先生都知道有江崎这个前男友存在,却只有我始终被蒙在鼓里。结果,我去年还来不及确认他们有无复合,江崎就已经出发去巴黎。 江崎之前一脸灰心地表示他曾邀请和花一起去巴黎,却二度被甩。我原以为两人缘分已尽,还稍微感到放心,但在得知江崎寄航空邮件给和花后,又心生猜疑。 难道江崎到现在还没放弃和花吗……? 「江崎应该很受欢迎吧,毕竟人长得帅、个性好,又很有才华。他在巴黎的店也颇受好评,据说很快就能拿到米其林一星的评价。」 「……」 「可是他……这么说或许很怪,没想到他现在竟然还送那样的花给和花,看来他对这段感情……应该是相当认真吧。」 我知道。就连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烦恼。去年我也一度很迷惘,烦恼自己该不该在和花背后推一把,鼓励她跟江崎一起去巴黎。我一直都深深觉得,和花之所以无法踏出这一步,原因不是出在店,而是在我。 长久以来,都是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不,加上犀川先生应该算三人。我不是可靠的兄长,却因为年龄大了五岁,所以对儿时的和花而言,我的确很重要。 现在,我们的立场调换,和花担心情况不稳定的我,无法离开家里。就我的立场而言,只要想到和花背后的「隐情」,也无法赞成她跟江崎在一起。 唔,好难决定……我的脑袋转啊转的,连走到公车站及公车来了都没发觉。 「凑。」 「……」 「凑!」 我感到手臂被轻拍一下,恍然回神,才发现深町手拿储值票卡,正用困扰的表情看我。她说她要走了,我连忙回答:「喔……好,路上小心。」 「是你要小心才对,走路别跌倒啊。」 我是来送人的,却还让人操心,实在不可取。等深町坐上的公车驶离后,我叹了一口气,踏上回家的路。和花感叹二十九岁是听牌的年纪,在各方面也确实面临关卡,不管是店里的事或江崎的事,都是决定和花往后人生的重要关键。 总有一天,和花一定会被迫做出抉择,我也得想想自己到时该怎么办。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踱回家门前,拉开拉门,走在通往玄关的小径上,透过树篱不经意看向庭院时,突然被吓了一跳。 「……」 阴暗的庭院里有个人,彷佛要融入黑暗的身影是犀川先生。他到底在做什么?我觉得奇怪,偷偷窥伺,却因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只好打开木门进去庭院,朝他走近。 没多久,我发现犀川先生是站在樱花树的残干前,而残干上坐着傍晚看到的黑猫。啊……就在我想起来的同时,黑猫看了我一眼,一个翻身就消失无踪。黑猫逃走后,犀川先生才缓缓转过身来。 「……您回来啦。深町小姐回去了吗?」 「回去了。那个……刚才那只猫……」 我本来想说黄昏时曾看过它,却没来由地打消这个念头。毕竟我们家庭院里的猫总是一批换过一批,不见得是同一只。当我望着黑猫离去的方向时,犀川先生打破沉默说: 「关于明天的事,和花小姐说因为还要开店,早上想早点出门。」 「……说得也是。」 犀川先生虽然没说去哪里,但我不用问也知道。和花生日的隔天,我们三人一定会去扫墓。我点点头,向他保证明天不会睡过头。 「我会早点睡。犀川先生,你洗完澡了吗?」 「您先去洗吧。和花小姐已经洗完上二楼去了。」 「这样啊,那我就去洗了。」 穿着外出用鞋子的我说完,通过庭院回到玄关。把木门关上时,我不经意回头一看,发现犀川先生仍站在原处。他究竟在那边做什么?早知道就问了,不过他应该不会回答吧。 我远远望着犀川先生,觉得那背影莫名透出一股哀伤。因为明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才会导致我心神不宁而有此感觉吗?每次庆祝完和花的生日,我就会变得焦虑不安。 二十九年前,犀川先生忽然自黑暗中现身来到我面前的记忆,又再次苏醒。 我把母亲全部的寿命转移给刚出生就濒死的和花,结果让母亲代替和花死去。和花生日的隔天,便是母亲的忌日。 这天是星期四,点心铺有营业,考虑到备料需要时间,所以我们一大早就出发去扫墓。为了避免遇上平日通勤的人潮,我们还先跳过早餐,六点就出门。 「今年也是晴天,真是太好了。」 到了秋天,日出的时间变晚。虽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天空倒是晴朗无云。和花仰望着逐渐变亮的天空这么说,我也边附和边用钥匙锁上拉门。在格子门另一头,独自看家的马卡龙看似一脸寂寞,我对它说我们会马上回来,三人往公车站走去。 凑家祖坟所在的菩提寺(注2)位于腰越。我们搭上往江之岛的公车,在龙口寺下车,步行到江之电的车站。即使我们提早出发,这一带因为有很多人通勤到东京工作,所以车站已出现人潮,电车内也很挤,幸好到腰越只要坐一站。 一路上都有人好奇地偷瞄同行的犀川先生,我只能苦笑着忍耐这段路程,等下了那班略显拥挤的电车后,总算松一口气,从腰越站走五分钟左右就能到寺庙。 寺内有我们家历代祖先的坟墓,在母亲之后去世的祖父也葬在此处。祖父的忌日是在一月底,那天我们也几乎都是三人一起来扫墓。到了寺里,犀川先生跟和花先去寺庙的办公室打声招呼,顺便借水桶和木杓,我则把我们带来的花拿去祖坟前。 寺庙后方的墓园位在被挖开的陡峭斜坡上,得爬一大段阶梯,我边爬阶梯边反省自己平时的运动不足。爬完阶梯后,我俯瞰前方的海,海面一片蔚蓝,还残留着夏天的气息。 经过几座面海的坟墓,走向我们家的祖坟时,突然闻到线香的气味。虽不见任何人影,但难不成也有其他人一大早就来扫墓吗?这么想的我不经意抬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 在刻着「凑家」二字的古老墓碑前,竟供奉着新鲜的花朵。从白色的烧灼痕迹来看,线香味的源头也是我们家的墓。 难道是……我想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气,呆站在墓前。我扫母亲的墓已将近三十年,几乎没看过其他人来祭拜的痕迹。母亲在婚前双亲就已去世,也没有兄弟姊妹,加上她的故乡很远,所以我这个儿子几乎没见过她娘家的亲戚。 在母亲刚过世、我还年幼的那段时间,曾有她的朋友和老同事来祭拜过,不过后来他们也慢慢就不来了,因此,至少有二十年以上都只有家人来祭拜长眠于此的母亲。 我、和花、犀川先生……以及直到十七年前还会一起来的父亲。在他失踪后,只剩我们三人,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扫墓。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先来祭拜的痕迹……到底是谁呢?心中只想到一个人的我,迟迟无法迈开脚步。 在真鹤感受到的气息,又再次鲜明起来。我当时凭直觉认为,在真鹤医院把我的事告诉来请求延命的「客人」的,就是父亲。他不仅活着,住的地方似乎还意外地近。只是我想归想,却不曾主动找人,也不否定在我心中,其实一直希望他的气息赶快消失。 如果父亲现在回来……目前安稳的生活可能会被破坏…… 「哥。」 「!」 我被忽然出现的和花声音吓一跳,身体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叫过我好几次。 「你是怎么了……奇怪……?」 和花原本是看我样子有异,才会出于担心叫我,不过她看到祖坟后,也马上发现情况跟平常不同。就算我们每逢母亲忌日或彼岸(注3)都会来扫墓,但来的次数并不频繁。 由于枯萎的花会由寺方代为清理,照理说,我们来扫墓时花插都是空的。看到墓前插着不是我们带来的花,和花一头雾水地问:「有谁来过了吗?」 「……」 我僵硬地点点头,低声回答:「好像是。」为了不让和花起疑,我没多说什么,自顾自地解开手上花束的外包装,准备把花供起来。这时犀川先生拿着装好水的木桶及木杓来了。 「柚琉先生,这是水……」 犀川先生说完递出木桶时,也察觉到那些花,面无表情地盯着花看。我瞄了他一眼,边猜测他的想法,边把新的花塞进花插。 「哥,这样不会太勉强吗?」 「都特地带来了,不插也可惜。」 和花看到花插被花茎塞得满满的,露出傻眼的表情。没错,我是塞到一点空隙都不留才勉强把花都插进去。我接着从上面倒进水,也在祖坟周围洒水。 或许多少猜到先来扫墓的人是谁,我们三人都默不作声。不,犀川先生应该不是猜到,而是「知道」才对。 我点燃线香供上,再跟和花一起双手合十膜拜。以前我都会随便祈求些愿望,比如点心铺经营顺利,大家身体健康之类的,然而这次我一个也想不出来。 父亲来过了吗?我对坟墓发问,墓里的母亲并没有回答。 先不论犀川先生,和花的想法又是怎样呢?我虽然想知道,却也感觉到和花是有苦衷才不愿触及,所以只能避开这个话题。毕竟不仅是我,和花对父亲也有不好的回忆。结果,即使完成扫墓这个重要的例行活动,我们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在难以名状的沉默中踏上回家的路。 我们回到家先简单解决迟来的早餐,然后和花跟犀川先生去店里做准备,等中午一到就开店营业,我则是从下午开始帮忙。为了应付络绎不绝的客人,我一直忙得团团转,直到店里打烊为止。 把店门的门帘拿下后,我继续忙着做家事和煮晚餐,忙到晚上九点才终于告一段落,可以回自己房间打开电脑。然而,我内心有某处笼罩着阴霾,害我什么都写不出来。当我想说不如早点死心上床睡觉时,已经超过晚上十点。 「柚琉先生。」 「……」 听到犀川先生的声音从纸门外传来,我回过神站了起来。一打开纸门,犀川先生就站在门前对我开口:「马卡龙似乎想去散步。我在想要不要带它去……」 「啊……我带它去吧。」 马卡龙基本上很怕犀川先生,大概是凭狗的本能发觉他不是人吧。我正好也不想写稿,便主动接下这个任务。 马卡龙趴在玄关的水泥地上,已经系好狗绳,它一看到我就状甚欣喜地吐出舌头站了起来。 「傍晚的散步时间太短了吧?抱歉、抱歉。」 从店里回来后,因为有很多杂事必须处理,只好缩短马卡龙的散步时间。我向它道歉完穿上鞋子,并回头对跟来的犀川先生说: 「犀川先生,接下来我来就行了,你先去休息吧。」 「……我知道了,路上小心。」 犀川先生说完目送我出门。他的样子乍看跟平常一样,却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不过犀川先生的情绪本来就难以分辨,或许是我想太多。我于是跟马卡龙一起走出玄关。 「……喔,好漂亮的星空。」 天气从早上就一直保持晴朗,因此夜空中能看到不少星星。空气虽冷,倒也没冷到无法忍受。像这样的天气最棒了。我边这样想,边沿着平时的散步路线悠闲地踱步。 即使走在夜路上,我脑中仍想着扫墓时的事。到底是谁来扫墓呢?还有和花为何避谈谁来扫墓的话题?因为她知道来祭拜母亲的人有限,心里想到的人选也只有父亲,才刻意闭口不谈吗? 由于我曾在真鹤强烈感受到父亲的气息,这个推测对我而言十分沉重。我无法克制自己做出假设,忍不住叹息连连。马卡龙每次听到我叹息,都会回头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我,样子倒是挺逗趣的。 「……对不起。」 我苦笑着跟它道歉,再从折返点走回家。不能让狗都为我担心。为此反省的我在回程时尽量放空脑袋,专心跟着马卡龙走。 走下坡道后不久,右前方出现店的招牌,回到家后就洗澡睡觉吧。这么决定的我抬起头,发现店前面的停车场里有个人。 我起初以为是犀川先生,不过那个背对我的人穿着一般服装,身材也比较矮,明明是晚上却戴帽子,还背着背包。由于现在已过晚上十点,不可能是点心铺的客人。 我们家这一带跟大马路有段距离,晚上几乎看不到居民以外的人。难道……是小偷吗?我觉得可疑,便拉着马卡龙小心靠近,直到来到店前才恍然大悟。 「……」 我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立刻认出对方。我明明一直没排除这个可能性,也知道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不可能毫无变化。 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愣在原地噤声不语。这时,原本背对我的人先察觉到我而转过身来。看到那张脸,我同时产生「果然没错」跟「怎么可能」的心情。 在停车场的人正是父亲,而且那张脸远比我想像的更加苍老。 「……柚琉。」 他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感觉也跟记忆中不同。我把下意识屏住的气一口气呼出来,叫了声「爸」却不知是否有发出声音。父亲见我一脸茫然,嘴唇一歪露出看似困扰的笑容,望向马卡龙问:「……那只狗是?」 「……」 「武藏丸……应该已经死了吧?」 虽然对他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我还是握紧没牵狗绳的手,尽量不让这份心情表现在脸上。武藏丸是十七年前父亲失踪当时养的狗,当时它已年老体衰,几乎是无法起身的状态。 父亲失踪一段时间后,武藏丸就死了。为了不让疼爱武藏丸的和花难过,犀川先生曾采取意想不到的行动,一回想起那件事,我就感到痛苦。不过,既然都过了十七年,他就算不问也应该知道才对。 我虽然这么想,却不打算指出这一点。父亲的心大概跟那时一样,现在依然在遥远的地方吧。 「这只狗叫马卡龙……不是武藏丸。」 「……这样啊。」 「爸……」 你现在住哪里?在做些什么?今天在墓前供花的人是你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脑海浮现,我却始终问不出口。一股类似恐惧的情绪从脚底逐渐爬升,如涨潮般一点一点将我淹没。我只是愣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一句「这就是终点了」传进耳里。是什么?是什么到了终点? 「……和花实现梦想了呢。」 我发现自己听得见父亲的声音,却看不到周遭的景物。我轻轻点头望向父亲,才发现他好奇的眼神不是看向我,而是望向写着「点心铺minato」的招牌。听到父亲说出「实现梦想」这句话,令我深感意外地微皱眉头。接着,他又喃喃地低声说道: 「和花从小就说她的梦想是做点心。」 「……」 「这样啊……」 父亲说完笑着点头,突然迈开步伐。我见他走出停车场来到马路上,连忙追过去。 「爸……你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回来吗?我吓了一跳,朝父亲一喊,他就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同样止步的我,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表情,唐突地对我说了句「抱歉」。 「给你添麻烦了。」 我一时无法判断父亲这句话的用意,而且眼前那张脸跟以前不一样,也让我非常困惑。我知道父亲年纪大了,都经过十七年,他今年应该已六十好几,我甚至认为他很有可能已经过世。 然而,即使心里很清楚,当父亲以年迈之姿真正出现在面前时,我仍旧受到了冲击。父亲跟我记忆中的他落差太大,害我无法好好和他说话,结果父亲竟然向我道歉,对我说「抱歉」。以前父亲曾对我道歉过吗? 「……爸……」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想着不能让他走,必须挽留他。总之,请先进屋里吧。之后我们再慢慢聊。你老了,我也长大了,所以我们能好好谈一谈了……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父亲看着我好一会儿,见我无法接话,就转身再次迈开步伐。我没有追上去,只能茫然望着他年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道路的另一头。 爸……我伫立原地,在心中反覆唤父亲。不知过了多久,趴在地上的马卡龙突然受惊起身,让我恍然回神。在绷紧神经的马卡龙视线前方,是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 我原本要把父亲来过的事告诉犀川先生,不过看到他的脸后,我领悟到他早已知情。犀川先生不仅知道父亲来过这里,他会让我带马卡龙去散步,也是因为预料到父亲会来。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犀川先生,他则缓缓走到我身旁。看到他凶恶的扑克脸显得比平常更恐怖,我不禁叹一口气。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 犀川先生不吭声,代表我猜对了。犀川先生是想让我跟父亲见面,才会安排我带马卡龙去散步。 他是想让我说出……要父亲回家的话吗? 「犀川先生,你跟我爸……见过面吗?」 我猜他可能背着我跟父亲见过面,试着问他。但犀川先生摇摇头,张开原本紧闭的嘴回答:「自从重吾先生离家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可是……」 你不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吗──当我正要向他确认时,突然刮起一阵连身体都能摇撼的强风,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等我眨完眼睛一看,发现犀川先生的脚边有股旋风。 这一阵子都没出现的「客人」,竟偏偏选在这时造访,我心情不免有些忧郁。犀川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用平淡的语气告知:「明天会有客人前来。」 「……」 旋风是「客人」前来的征兆。虽然我很想拒绝客人上门,但没有选择的权利。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以及他会不会再来。 是不是这一切的答案,以及接下来的发展,犀川先生都已经了然于心呢? 我带着马卡龙跟犀川先生一起回到家。和花已经上二楼,没看到她的人影。想到不用跟她打照面,我不禁松一口气。洗完澡后,我立刻上床就寝,却始终毫无睡意地翻来覆去,失眠了一整夜。 父亲为何不进来家里?对父亲来说,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吗?即使我刻意不去思考,脑袋里仍不停冒出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到了早上,我想既然睡不着,继续躺着也不是办法,干脆起床来到空无一人的昏暗厨房烧开水泡茶。喝了热绿茶让自己稍微放松后,我开始准备早餐。没多久,我听到犀川先生道「早安」的声音。 「……早安。」 「我去打扫庭院。」 犀川先生说完就走去庭院。看他的神情一如往常,我抱着一丝羡慕,把切好的白萝卜丝放进高汤。煮了一会儿后,我加进油豆腐皮,把味噌溶入汤中。当我煎用来当配菜的蛋卷时,和花起床下楼了。 「早安啊,哥,你今天起得真早。」 「早安,要吃鲑鱼吗?」 「好啊,我来帮忙。」 和花说要去洗个脸便走向洗手台。我轻轻呼气,试图让下意识紧张的自己振作起来,并提醒自己不能让和花操心。不过,基本上我是个没用的哥哥。 「……哥,你是不是没睡啊?」 「……」 盥洗完毕回来的和花才刚要帮忙,立刻察觉到我的异状。被她指出黑眼圈的我,只好随便找个理由。 「……稿子写着写着……就天亮了。」 「这还真难得呢。你明明是晨型人,竟然会熬夜。」 见和花很吃惊,我含糊地说是想把灵感记下来,结果拖到早上,然后请她去院子叫犀川先生回来吃饭。 我不打算把父亲来过的事告诉她。如果父亲有回家的意愿,的确要好好考虑,不过现阶段没必要给和花带来不安。毕竟对和花而言,父亲也是个很难相处的人,除非事到临头,不然我还是想先隐瞒一阵子。 和花带犀川先生回来后,我们一起开动。早餐是白饭配味噌汤,还有煎蛋卷和煎鲑鱼。我边吃着这顿平凡的早餐,边想着父亲现在人在何方。他有没有好好吃早餐呢? 自从父亲失踪后,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像这样为他担心。从前我对父亲唯一的感觉是恐惧,所以父亲不在,其实让我放心不少。 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后,虽然不再跟我们同桌吃饭,但他的存在仍旧让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即使他没有用具体的言语或行动限制我们,我们还是无法敞开心胸交谈或欢笑。 等家里剩下三人后,我们得到了自由,也发现了各种新事物。也许是想珍惜这一切的心情,使我疏远父亲。我为何现在会在意这一点,是因为昨晚见到的父亲超乎想像…… 「哥。」 「……」 「哥!」 我被轻戳一下肩膀,猛然回神。一抬起头,赫然是一脸困扰地看着我的和花。我发现自己老毛病又犯,带着反省的心情先开口说了句「抱歉」。 「哥,你还真是不能熬夜呢,平常就已经一直发呆了。」 「『平常就已经』是什么意思?」 「你能说不是吗?」 我身为哥哥,好歹想保有一些自尊,但正要反驳时,和花的视线前方让我顿时无言。不知怎么搞的,味噌汤里竟然泡着吃到一半的煎蛋卷。这难道……是我做的吗?为什么我要把煎蛋卷放进味噌汤里…… 我连辩解这是新吃法的心情都没有,只是默默从味噌汤里救出煎蛋卷放入口中。当我用尴尬的心情咀嚼蛋卷时,和花要我吃完后顺便收拾餐具。 「之后我再一起洗就好了。」 和花跟犀川先生不知何时都已吃完,餐桌上也不见他们的餐具。犀川先生没看到人,应该是去打扫庭院。我自告奋勇要洗碗,即使和花露出怀疑的眼神,我还是催促她赶快去店里。 剩下我一个人后,我抱着深切的反省收拾厨房,再用吸尘器清理走廊跟和室。打扫到一半时,犀川先生回来了。他说要去店里准备,请我帮忙晒衣服。 「我知道了,我会晒的。」 「拜托了。」 我想跟犀川先生谈昨晚的事,却又觉得谈了也无济于事,所以没有开口。用吸尘器清理过后,我又用抹布擦一遍。身体动一动比较不会胡思乱想,我因此打扫得比平时更卖力。 之后,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去庭院晒完,终于在缘廊上坐下,稍作休息。虽然我应该要写稿,可是凭目前状况实在写不出东西。我望着庭院发呆,感觉昨晚父亲说的每字每句,都还在脑中不停打转。 武藏丸、和花、实现了梦想、梦想是做点心、从小就、抱歉、添了麻烦…… 「……」 为何父亲……正当我脑中浮现这个无法靠自己解答的问题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有人在吗?」我恍然回神站起来,看到树篱的另一边有人影。 虽然没听到门铃,不过我是「平常就已经一直发呆」的人,只要一陷入思考,就算面对面跟我说话,我也不会听到。一想到自己可能已让对方久等,我不好意思地小跑步穿过庭院,往树篱另一边回应。 「抱歉……」 一名年约四十岁前后、体格不错的男人,一脸错愕地看向玄关。他见到我从庭院出现,表情有些吃惊。我看他身穿衬衫和牛仔裤,样子不像宅配或邮局人员,顿时恍然大悟。没错,昨晚犀川先生曾说…… 「突然打扰真是抱歉,请教一下,这里以前有一家名为『凑医院』的诊所,我想找里面的医生……请问他在吗?」 听对方提起「凑医院」,我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不免感到苦闷。即使犀川先生的预言从未出错,我也已经有所觉悟……但我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实在无法应付「客人」。就在我这么想时,脑海中突然浮现昨晚父亲的脸。 既然你带着特别的能力诞生在凑家,回应「客人」的心愿就是你的义务──父亲总是反覆对我这么说。我虽然照他的话去做,最后却仍撑不下去,违抗了父亲。即使如此,我在父亲失踪后,又开始用自己的做法回应「客人」。 这都是出于后悔。 后悔自己把父亲逼得走投无路…… 「请问……」 「……」 听到对方语带迟疑的声音,我心想不妙,赶紧摇头,对一脸错愕的男人说声「抱歉」并解释:「你所谓凑医院的医生……应该是我父亲吧。他现在身体不适,正在疗养中。」 「那么,他现在人不在这里吗……?」 「……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从男子失望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来回礼的「客人」。既然这男人是来拜访「凑医院的医生」,我大可以说「医生不在这里」打发他回去。而且,我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心情听进对方沉重的请求,脑中也有个声音建议我这么做比较好。 即使如此,父亲的容颜依然在脑中不停闪现,无法摆脱,逼得我只好向男子问明来意。他一听表情就变得有些紧绷,开口说道: 「……其实……我听说这里的医生能『延长寿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在心中叹息,并请他说得再详细一点。一脸不安的男子闻言睁大眼睛点点头,接受我的邀请进入屋内。我在水泥地上脱下木屐,走上走廊,带着他绕过缘廊来到和室。这时犀川先生已先来一步,把坐垫摆好了。 犀川先生原本应该在店里做准备才对,大概又依照惯例,以非人的力量察觉「客人」来访。男子见到身材高大、长相凶恶的犀川先生,似乎受到不小惊吓,我简短说明那是我们家的帮佣,请对方坐下。 我跟他隔着矮桌面对面就座后,男子先说了句「失礼了」,接着报上名字。 「我在位于藤泽的湘南综合医院担任医师,敝姓武部。」 「医师……」 听到名为武部的男子是医师,我不禁猜想他该不会并非是想延命的「客人」。虽然刚才武部先生得知他以为是施术者的「凑医院的医生」不在时,露出失望的表情,令我把他当成「客人」……难不成他来访,是为了其他完全不相干的事吗? 本来还这么想的我,接下来听到的却是熟悉的开场白。 「我明明是医生……却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也许你听了会笑我吧……」 「……」 当武部先生看似勉为其难地开口时,刚才离席的犀川先生拿着托盘回来,在我和武部先生面前放上盛着茶杯的茶碟。武部先生向犀川先生轻轻点头致谢后,继续说道: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东京的医院工作。有一天,我的前辈兼同事劈头就问我令人费解的问题:『你觉得寿命能延长吗?』我苦思一番后回答可以。即使状况因人而异,但装上人工心肺延续性命是有可能的。我是因为这么想才会给出这个答案,结果前辈却说他的意思不是这样。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就跟我说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的病患中,有个人的寿命已经剩不了几天,他便要家属做好病人随时会走的心理准备。不料到了隔天,这病患却突然康复。依对方的病情来看,应该不可能康复才对。病患的妻子见前辈很惊讶,就坦白告诉他,其实是有人帮她丈夫『延长了寿命』。」 「……」 「她还说接下来能撑一个星期没问题,让前辈听了一头雾水,心想她或许是见丈夫突然康复太过高兴,才会导致头脑混乱。事实上,在病患面临生死关头时,确实有不少家属会倾向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他以为这位太太也是同样情况,就没再追究。患者后来状况稳定,本来以为这样就能出院……不料一星期后却真的去世了。之后,前辈再次想起病患妻子的那番话,就趁她来领遗体时,向她确认延长寿命一事是否属实。那位太太虽然显得迟疑,但念在曾受前辈照顾的份上还是讲了……她说在镰仓山有位医生,会用特别的方法帮人延长寿命,她就是拜托那个人……她还说,对方是在名为凑医院的诊所执业……」 说起十年前,父亲当时已经不在,诊所也早已休业,所以那位病患应该是我跟犀川先生面对过的客人,大概是哪里认知有误,才把我错当成凑医院的医生。当「客人」上了年纪搞不清楚时,就算被叫「医生」,我大多也不会刻意否认。 「虽然那位太太没有明确说出医生是用什么方法,不过除了相信她以外,也找不到其他解释,前辈为此深感疑惑,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当成单纯的巧合。我当时随口回答『那是巧合啦』,毕竟寿命不可能延长……再说,要怎么办到也是个问题……前辈听我这么说也点头同意,还要我把他那些蠢话给忘了。实际上,我的确马上就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 是有什么契机让他又想起来呢?武部先生轻叹一口气,先说一句「我就不客气了」,打开茶杯杯盖,把绿褐色的绿茶喝了一半,再用紧张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武部先生叹气的表情,透露出跟之前略有不同的紧张,我很快就知道他为何如此。 「……去年将近年底时……我太太得知她罹患了癌症,是胃癌。因为还在初期阶段,她立刻就接受手术,成功摘除病灶。我们原本还庆幸能早期发现……结果到了春天,却发现癌细胞转移到淋巴。她于是再次接受手术,还以为这次一定能把病根除……没想到……」 啊……我强忍快脱口而出的叹息,目不转睛地凝视低头的武部先生。得知他为何会想起十年前听到的可疑故事,我不禁感到心疼。 客人来访的目的,大多是为了帮助病榻上的家人,甚至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因此,就算不听「客人」的愿望,我也心知肚明。 「……她恐怕撑不了多久,所以……」 「……你希望能延长尊夫人的寿命?」 「……如果真能办到……我有事想先确认一下。」 我代替一时语塞的武部先生说出答案后,他抬起头,露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道。他竟然不问能否延长寿命,而是直接以「能延长寿命」为前提进行确认。我不懂他这么说的用意,默默看着他,他以苦涩的语气再度开口: 「我太太她……已经失去意识……对我的声音也没有反应,如果以那样的状态活下去,她也很可怜。我也想过既然这样……干脆亲手把她……不过,我还是无法完全舍弃希望。说不定……奇迹会发生,我太太会再次清醒,开口对我说话……听到我的声音……只要这么一想,我就无法死心。」 虽然我知道,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武部先生又补充这一句。他勉强挤出来的声音,光是听就教人难受。武部先生身为医师,应该早已看尽生命的消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更认清现实,并遭受更大的折磨。 「后来……经过百般苦恼后……我想起前辈提过的延长寿命一事。其中最让我在意的是原本药石罔效的病患,竟然恢复到能开口讲话的程度。我并不想延长我太太的寿命,毕竟我一路看着她忍耐手术的痛苦,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与其让她那样活着,倒不如让她早点解脱。她明明那么努力跟病魔奋战……要是最后得在痛苦中一步步走向死亡,未免太可怜……可是……如果能暂时恢复……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延长了寿命,是否能在一定期间内暂时恢复健康呢……?」 武部先生用迫切的表情追问,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根据我这些年的经验,即使谈不上痊愈,要能开口说话应该没问题。我对自己移转寿命的能力,其实了解得并不透彻,无法断言一定可以,不过,至少曾多次遇到陷入昏睡的人突然清醒的状况。 根据我的推测,这应该是寿命受赠人在使用赠与者的「健康时间」。无论是一星期、一个月或一年,只要转移健康的寿命,应该就能在那段期间呈现痊愈的状态。然而,如果要对武部先生说明,就必须交代整个过程才行。 面对静待答案的武部先生,我思考片刻后,决定在进入正题前先做事前提醒。 「武部先生……不管你是否相信,也不管你相信到何种程度,都请先听清楚我接下来的话。首先,所谓的『延长寿命』并不是治好疾病,也不是把人的寿命直接延长……那是需要代价的。」 「代价……?」 「必须有其他人把寿命分给那个人。」 武部先生听到要分出寿命,惊讶地瞪大眼睛、用力点头。他小声地喃喃说着「原来如此」,声音略显嘶哑。 「说得也是……本来就不可能无中生有……」 「所以正确来说,与其说是『延长寿命』……称为『移转寿命』还比较正确。」 「也就是说……只要移转的寿命是健康的,病人就能呈现痊愈的状态吗?」 武部先生自己得出的结论,就跟我的想法一样。我回答一句「大概是吧」,又补充说不保证一定是如此。 「之前有很多类似的例子……但光是这样,也无法保证不会有例外……」 「转移谁的寿命都没关系吗?」 武部先生以追问打断我的话,表情十分认真,跟他叙述妻子的遭遇时,态度截然不同。这显然是因为他已找到转机,正企图抓住这最后的希望。 我缓缓点头,对他下了但书。 「不过,有一点你必须知道……一旦把寿命分给别人,自己的寿命也会相对减少。给一星期就少一星期,给一个月就少一个月,寿命会随着给出的份缩短。就算看起来身体没什么大碍的人,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寿命。要是有人寿命不满一个月,却把一个月的寿命移转出去……」 「……那个人就会丧命,对吧?」 幸好武部先生领悟得很快,我心怀感激地点了头。不过,他也察觉到我要他别轻易尝试的用意。失去一线希望的武部先生表情又变得凝重,陷入沉思。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大呼出一口气,抬起原本垂下的头,笔直注视坐在对面的我,低头行礼说: 「拜托您了。即使如此……只要有任何可能性,我都想赌赌看。请把我的寿命移转给我太太。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失去她,我一定会后悔。我太太对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我想好好向她表达我的感谢。不是我单方面地说……而是让她也能听见。」 「……」 武部先生又重覆一次「拜托您」,接着离开坐垫,在地板上叩头。我连忙请他抬起头,并回头看向在隔壁房间待命的犀川先生,想征询他的意见,但他还是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不发一语。我只好轻叹一口气,回答武部先生: 「我知道了。尊夫人……是在医院里吗?」 「是的,就在我工作的地方。」 「那么,我会去拜访你们,顺便看一下情形,可以吗?」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呢……」 依他们的状况来看,应该是越快越好。我问星期日拜访是否可行,武部先生就用力点头。他道完谢后,又跪在地上叩头行礼。光看他不计形象地这么做,便能深切体会到他有多爱他的妻子。「客人」挑这时候来固然让我困扰,不过,面对如此不顾一切的「客人」,我还是无法坐视不管。 我收下武部先生的名片,约定星期日晚上在医院见面,然后跟要回去的他一起走出和室。当他在玄关穿鞋时,注意到放在鞋柜上的花。 「好漂亮的花啊。是府上哪一位的兴趣呢?」 他进屋时也有经过玄关,大概是因为当时心里完全被自己的问题占据,才会视而不见。武部先生赞美的就是和花生日时江崎赠送的造型花篮。因为太大了不知该放在何处,最后只好摆在玄关。顺带一提,决定的人不是我,而是和花,所以这可不是我故意摆烂的结果。 「不是,这是别人送的。」 「这样啊……我太太有去学花艺,所以家里总是装饰着这样的花。」 「这兴趣很不错呢。」 「我们结婚时,我请她辞掉了工作……她说她没事可做,就去上了一些课。如果有孩子就好了,可惜老天爷一直没赐给我们一儿半女。」 我问他妻子婚前是做什么,他说是护士。医生跟护士……就跟我们家一样。我听说过母亲也曾是护士,两人是在父亲当时工作的医院认识并结婚的。 武部先生先用充满怀念的眼神凝视花篮好一会儿,再次向我确认后天的约定后就回去了。我跟犀川先生一起送他到大门口,看他沿着通往大马路的缓坡往上走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我转身面向犀川先生,询问他知不知道我刚才想起的事。 「我记得妈妈以前也是护士……你听过这件事吗?」 「有,彰文先生跟我说过。」 犀川先生是在我母亲去世后才出现,不过他跟祖父感情很好,所以应该听祖父提过很多往事。果然就跟武部先生的情形一样。当时的父亲是怎么想的呢?他对母亲的爱又有多深? 父亲……会希望不是和花,而是母亲活下来吗? 犀川先生是怎么想的呢?我还没问出口,犀川先生就回去店里了。我把脚上的庭院用木屐脱下摆好后,来到厨房准备午餐。在我跟武部先生谈话时,不知不觉已到了这个时间。 我决定做茄子咖喱,开始着手进行。没多久,我正把切丁洒盐的茄子稍微绞干水分时,突然传来一声「有人在吗~」的呼唤。我听声音就知道是津守,也不多做回应,继续做手边的事。一会儿后,那句老台词就随脚步声一起登场。 「你如果在就回个话啊。」 「你才应该先按电铃吧。」 既然选这时间来,不用问也知道他目的何在,所以我头也不回地说:「是茄子咖喱。」没想到还没听到他回答,就先传来重物落下的声音。我对他放了什么重物到桌上感到好奇,回过头去,一个白色塑胶袋映入眼帘。 「茄子咖喱吗?有没有加蕗荞?」 「有啦。先别管这了,那是什么?」 「是栗子。」 「栗子?」 怎么会有栗子?我不禁疑惑地歪头,津守说是别人送的,顺便拉把椅子坐下。 「这是生栗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想拿给和花看看。这应该能当作点心的材料吧?」 「原来如此,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跟津守道谢,要他在和花回来时拿给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送生栗子给津守,根本是对牛弹琴、暴殄天物。到底是谁给他这么高难度的东西啊?我追问津守,他却难得吞吞吐吐地说:「……就别人啊。」 这根本不成解释。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处,不过我很迟钝,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问才恰当,只好回一句「这样啊」,又把注意力拉回料理上。 我把生姜和蒜头切碎,翻炒一下后加入洋葱继续炒,再放进猪绞肉,洒上盐和胡椒,等肉炒到变色,就倒进茄子和优格,炖煮一段时间。因为只靠优格和茄子的水分炖煮,要把火调小以免烧焦。这时,正在滑手机的津守喊了声「对了」。 「那是什么?」 「你是指什么?」 「玄关的花。」 就连迟钝程度跟我不相上下的津守也注意到了吗?就算想隐瞒,只要他去问犀川先生一样会知道,我只好不情不愿地解释那是江崎在和花生日时送的花。 「江崎……是和花的前男友吧?我记得他不是去了巴黎吗?」 「他现在还是在巴黎啊。」 「从巴黎送花来?」 「不可能从巴黎寄来吧。」 那应该是江崎委托日本的花店制作,并附上卡片送来的。津守看我表情复杂地点头,哼了一声嗤之以鼻地说:「你也差不多该从恋妹情结毕业,还给和花自由了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听深町说,江崎曾邀和花一起去巴黎,却遭到和花拒绝。她会拒绝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 津守的指责一针见血。我的想法和他一样,不免有种被戳中痛处的感觉。不过我依旧不予置评,只是皱眉背对津守,继续做我的午餐。当我拿起锅盖确认煮得如何时,津守又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 「江崎会送那样的花,代表他还没放弃和花。和花也有年纪了,不知道接下来还能不能遇到那么好的对象,这时只能靠你在和花背后推一把──」 「我知道啦!」 我已习惯津守单方面的说教,也知道他不会多加追究,只要听听就好,结果却还是强硬地回嘴。我被自己不耐烦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望向津守。 津守双眼圆睁注视着我。这也难怪,津守并没有要认真跟我争论,只是对我感到无奈,觉得自己必须说个两句,不料我反应这么大,他当然会觉得意外。 「……抱歉。」 我这才明白自己的心情有多么紧绷,连忙对津守道歉。正烦恼该如何解释时,救星及时出现。先是走廊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接着和花登场了。 「啊,津守哥,你来啦。」 「……喔,和花,你今天也很可爱呢。我拿这个来,看你要不要。」 津守见到和花就面露微笑,把桌上装着栗子的塑胶袋拿给她,样子跟平常没两样。想到自己不必做别脚的解释就能蒙混过关,我不禁松一口气,转身背向他们,把咖喱块切碎并放入锅中。 「哇,真惊人,这些栗子很棒呢~个头大品质又好。你怎么会有这个?」 「别人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想说能给你当点心的材料就拿来了。」 「谢谢津守哥,我好高兴喔。做什么好呢?既然是日本栗子,应该要做成涩皮煮吧,可是栗金团也不错(注4)。哥,你想吃什么?」 和花拿到津守带来的栗子很高兴,立刻开始烦恼要做什么。我看她这样不禁露出苦笑,要她先吃完午餐再说,不然再磨蹭下去,开店时间就要到了。和花也有自知之明,点点头过来帮我的忙。 我盛好包括津守在内的四盘饭后浇上咖喱。今天煮的茄子咖喱汤汁较少,类似干咖喱,味道很浓,与其浇在饭上,摆在饭旁更适合。津守要求的蕗荞我也有准备。我们摆好汤匙和杯子后,犀川先生也从店里回来了。 「是茄子咖喱吗?」 「犀川先生喜欢吃这个吧?」 「对。」 犀川先生基本上除了甜点以外只喜欢吃辣,什么料里都要洒一堆辣椒粉,所以他会喜欢咖喱也是理所当然。其中他最喜欢的似乎就是茄子咖喱,不过他每次吃咖喱时都洒满辣椒粉,不确定原来的味道会受到何种影响。 看到犀川先生的扑克脸上稍微透出一丝欣喜,我带着莞尔的心情跟津守他们一起吃午餐。津守没有过度反应,举止跟平时一样,真是帮了我大忙。 吃完午餐后,和花跟犀川先生回店里准备开店,津守也说要回去,我就送他到门外。虽然烦恼要不要为刚才的口气不佳道歉,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而且,万一他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最后的结论还是当作没这回事。因此,当津守要上车时,我只有说一句「路上小心」向他道别。 「凑。」 津守停下正要打开驾驶座车门的手,回过头来,让我吓了一跳。我跟津守已经认识很久,也了解他对我的反应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担心。然而,我还是不希望他当面对我说破,而是暗自祈祷他最好什么也别说,就这样直接回去。 我很感谢他担心我,可是,我背后藏着不能对任何人透露的问题,所以我只求他无视就好。不过津守仍旧一脸严肃地注视我,开口说道: 「我也没资格对人说三道四,不过,你还是多少说说自己的想法和心情。说出来或许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整理自己的心情。」 「……」 「我也可以听你说喔。与其什么都不讲,还不如说出来,这样或许能厘清很多事情。」 这可能是津守第一次当面跟我这么说。面对自己的不长进,以及每次「客人」带来的艰难问题,总让我意志消沉,连带让津守和深町为我操心。话虽如此,他们也不曾直接对我说出自己内心的焦急。 从客观角度来看,我现在的状况应该已经令人担心到不得不明讲吧。的确,在真鹤感觉到父亲的气息后,原本一直遗忘的无边恐惧,又开始一点一滴侵蚀我的心。该不会父亲……即使努力不去想,不好的想像仍会掠过脑海,给心灵造成压力。 仔细想想,最近津守和深町来家里的频率的确较以往增加,只是我之前没注意到罢了。他们表面上对我态度如故,但私底下一定有暗中观察我的状况。 到了现在,「恐惧」已化为现实逼近眼前,其形貌却出乎我的想像,令我产生困惑,为另一种迷惘所苦。就因为我脑中塞满这些事,才会像刚才那样用怒吼迁怒别人…… 我为老是不长进的自己叹气,低头说了声「抱歉」。津守见我只有道歉,没说「知道了」,原本看似有话要说,但依然就此打住。 「我会再来的。」 「好。」 津守简短说完,就坐上车子离去。我目送他,直到引擎声已远到听不见,依然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原地良久。 津守认真为我着想,我却如此对待他,总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这也不至于要打电话道歉。再说,我想道歉的念头本身就不对了。虽然想等他下次出现时再说,不过真的见到面大概也说不出口。这让我深切体会到,我们的关系看似能畅所欲言,其实比想像的要麻烦,而且我也清楚,主因是出在我先筑起一道心墙。 星期日早上,我告知和花等店铺打烊后,要跟犀川先生一起出门。和花从我的表情和口吻察觉这跟「客人」有关,也不多追问,只说:「我知道了。」 那一天刚好天气晴朗,客人很多,让我们忙得团团转,在手忙脚乱中勉强撑到六点半打烊,拿下门帘关上店门。大致收拾完后,我们跟和花知会一声,没吃晚饭就直接出门。这是因为跟武部先生约了八点,时间很赶。 「我印了医院的地图。武部先生建议从藤泽站坐计程车过去,我们就照办吧。」 坐上往江之岛的公车后,我跟犀川先生比邻而坐,拿出地图说道。犀川先生瞄了一眼后只说:「交给您了。」我们随着公车在暮色已深的道路上一路摇晃,之前才跟和花三人一起走过同样的路。在墓前供花的人,想必就是父亲吧?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公车已经开到龙口寺附近的公车站。 犀川先生问我要不要下车,我连忙点头并按了下车铃。公车停靠后,我们下车走向江之电的江之岛站。这次我们坐上开往藤泽的反方向电车。抵达江之电终点站藤泽站后,我们走向东海道本线的藤泽站,寻找计程车招呼站。 藤泽站是个有百货公司和饭店的大站,自然也有排班计程车在揽客。我们很快就搭上车,不禁松一口气。我拿地图给司机看,并告知目的地。 「请载我们到一家名为湘南综合医疗中心的医院……」 「好的。」 看司机似乎不用地图,我就把它收好,望向车窗外。我已经很久没搭车经过灯火通明的夜晚街道,记得上次跟犀川先生在晚上出门是……我回想起那个雨夜前往真鹤的事。 关于几天前父亲来家里一事,虽然我问犀川先生是否事先知情,他却没有回答。我想他一定知情,甚至连地点和内容都一清二楚,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停红灯的车子开动后,我向默默坐在身旁的犀川先生搭话。 「……你觉得武部先生会希望做到什么程度?」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比较能冷静判断。」 听了犀川先生的看法,我也点头同意。女性的「客人」常因为太担心对方而变得情绪化,反观武部先生是医生,基于职业上的特性,应该更能厘清自己的目的。 我希望他不要光顾着别人,也要好好为自己考虑。就在我这么祈祷时,车子已驶离车站的喧嚣,不久便放慢速度。武部先生说得没错,从藤泽站搭计程车方便又快速,不到十分钟就抵达医院。 湘南综合医疗中心是武部先生的工作地点,他妻子也在这里住院。建筑物从外观看来应该是刚盖好不久,还很新、很漂亮,但不像津守工作的大医院那样不分昼夜都有人进出。 我付完车钱,刚从计程车下来,马上听到武部先生喊「凑先生」的声音。我往四周张望,看到武部先生沿着幽暗的走道过来。 「让你们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没有迷路吧?」 「是的。抱歉还让你等我们。」 武部先生说他心情紧张,坐也坐不住,就到外面来等我们。他对我们轻轻点头并催促:「请往这边走。」据他表示,这里晚上只能从有保全的门口进出,非医院相关人士不准通行,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他出来带人进去。 「建筑物很漂亮呢,刚改建过吗?」 「不,这所医院是新成立的。这是专门进行安宁疗护的医院,我是从六月开始在这里工作。」 得知这里是安宁疗护的医院,我不免有些惊讶。难道武部先生是为了妻子特地来此工作吗?大概是我的疑问都写在脸上,武部先生微微露出苦笑。 「您想的没错,我本来待在胸腔内科,自从太太生病后,就开始想学习安宁疗护……」 「原来是这样……」 「这里跟之前的医院不同,工作时间能弹性调整,让我跟太太相处的时间也更长,真是帮了我大忙。」 穿过正门玄关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有警卫的夜间用侧门。武部先生向对方说明我们是他带来的,通过入口。医院内非常安静,静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让人在意。根据武部先生的说法,这里不看一般门诊,也不收急救病患,因此总是如此安静。 我们搭上位于走廊中段的电梯来到三楼。或许是井然排列的门上都只有号码的关系,这里的走廊不像医院,反而像饭店。武部先生往右手边走,在第三扇门前停下脚步,没敲门就直接进房。 「请进。」 他邀我们进去的房间也不像病房,倒是有种客房的氛围,唯一跟这里格格不入的是躺在房间中央病床上的女性。她双眼紧闭陷入沉睡,整个人瘦骨嶙峋。点滴管从她手臂延伸出去,放在床边的数台机械正发着光。 之前听武部先生提过他妻子目前处于无意识状态,所以早预料到会是这般景象,然而实际见到本人,还是令人不忍卒睹,有股冲动想移开视线。武部先生站在床边,对模样像在沉睡的妻子出声呼唤。 「春香,这位是凑先生。」 他说完,温柔握住妻子的手,并回头请我们坐下。隔着床的另一边摆着沙发,不过我不打算久留便予以婉拒。武部先生也没勉强我们,开门见山地问: 「对了,请问您要确认什么呢?我听说凑医生正在疗养中……所以,到底是要怎么做呢……」 武部先生以为我说的看一下情形,是要确认他妻子的病况。我也没纠正施术者并非「凑医生」,而是询问武部先生的想法。 「……武部先生,你想怎么做?」 「想怎么做……是什么意思?」 「你想把自己的寿命……移转多少给尊夫人?」 所谓的「多少」是指寿命的「长度」。武部先生意会过来后,轻轻倒抽一口气。对他而言,这将是他能跟妻子相处的最后时间。他默默凝视着我,向我坦白说他在那之后有多么烦恼。 「如果凑先生所言属实……我这么说好像有些失礼……」 「不,没关系,我也知道这让人很难相信。」 「……谢谢您。总之,我一直在思考如果那是真的,我该怎么做才好。要是我能知道自己的寿命还有几年……便能把剩下的一半给太太,两人共度余生……」 「很可惜,那是办不到的……」 「说得也是。我记得您说过,寿命的长短无从得知……真的就像在赌博一样。」 对于给予寿命的人而言,这么做的确有风险。我很感谢他没有变得情绪化,连可能丢掉性命的风险也不顾,但对他而言这应该是很艰难的决定。武部先生凝视着妻子说道: 「我真的……受到她很大的帮助。刚认识春香时,我遇上一连串困难,身心都到了极限。别看她现在瘦成这样,以前她长得白白胖胖,笑容真的很美。她对什么事都很积极乐观……总是在一旁鼓励我。多亏有她,我有了很大的改变。自从跟春香在一起后,以前那些连我自己都讨厌、想改却改不了的缺点,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武部先生凝视妻子睡脸时的微笑非常温柔,光看那个表情,就能感觉到他真的很珍惜他的妻子。 「结婚以后……有一阵子我曾为没有孩子苦恼,不过春香说只有我们就很幸福了,并不打算求医。她还说……只要能长伴彼此左右,就已足够……我原本也打算跟她共度一生,从没想过……她会这样突然被病魔夺走……亏我还是做这种每天与病痛和死亡为伍的工作……」 武部先生虽然没落泪,声音却沙哑颤抖。他痛苦的表情,让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景象──就是失去母亲时茫然失措的父亲。当时父亲应该也跟武部先生一样,从没想过自己会失去妻子吧。 人都会死。只要不是自己主动求死,死亡都是一视同仁地突然降临。但是对父亲而言,母亲的「死」是…… 「柚琉先生。」 听到犀川先生的声音,我恍然回神望向身后,发现他凶恶的脸上透出一丝担忧,便对他缓缓摇头,并警惕自己不能这样。说不定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比武部先生还要痛苦。我刻意放松脸部肌肉,轻轻点头暗示自己不要紧。 武部先生始终凝视着妻子,用祈祷的表情握紧妻子的手。我没追问武部先生打算怎么做,反正这种事无须催促,只要静待他的回答就好。过一会儿,他发出重重的呼气声开口: 「……我绝不能让太太在移转寿命、恢复意识后却发现我死去的情况发生。我可不想让她难过……而且,如果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我一定会变得更贪心……移转寿命应该是不能重复实行的吧?」 「对,移转寿命只有一次机会。这一点我本来是稍候才要提。」 「我想也是……那么,就一个星期吧。把我一星期的寿命移转给我太太……让我们能一起共度吧。」 武部先生经过长考后得出的结论,没人知道是否恰当。只是他应该也很清楚,无论自己做出什么抉择,同样都会感到后悔。所谓的后悔,就是对命运的不可抗力感到焦虑。 我轻呼一口气,回一句「我知道了」。 「不过……有几点希望你能了解。第一点,就算尊夫人恢复意识,一星期后应该又会恢复原状,到时就算你想再来一次也办不到了。还有一点,不管你是否相信寿命真的移转了都是你的自由,只要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好。」 「……我知道了。」 武部先生一脸严肃地点头后,我回头望向犀川先生。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感觉上并没有反对。我确认完后,走向武部先生。 武部先生一定是以为我要先联络疗养中的「凑医生」,才会有进一步动作。我走到床边,握起武部太太的手,武部先生见状,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接着我也拉起他的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 一、二、三……我照以前犀川先生教的那样,靠数数把武部先生的寿命移转给他妻子。数到七后,我把手放开,武部先生则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您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牵手──当武部先生正要追问时,躺在床上的武部太太张开眼睛,细细吐出一口气,轻声唤道:「康。」武部先生一听,身体不禁颤抖一下。 「春……香……」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握住太太的手。大概是不小心握得太用力,武部太太苦笑地嚷道:「好痛喔。」 「啊……对不起……呃……因为……那个……」 「……我……一直都在睡吗……?」 「嗯……嗯……」 武部先生之前在描述他妻子时就已语带哽咽,现在眼泪终于溃堤。看他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的样子,我松一口气,回头用眼神示意犀川先生准备回去。 我为了不打扰那两人,悄悄离开房间。没发生不幸真是太好了,武部先生的愿望能实现真是太好了,希望他们能好好利用这段有限的时光。当我边这么想边走向电梯时,突然听见有人喊道:「凑先生!」 我跟犀川先生停下脚步,看到武部先生直奔而来。我不想多浪费武部先生的时间,本想开口请他回去,他却抢先对我说: 「那个……我该……怎么答谢您才好……真的……非常感谢您……」 武部先生虽然嘴上道谢,脸上还是充满疑惑,大概是因为他没想过我会是施术者,才会对自己遇上的奇迹没有实感。我不禁露出苦笑,拜托他务必遵守约定。 「只要你不跟别人说……就是帮了我大忙。」 「好,那是当然的。更重要的是……那个……关于谢礼……」 「我什么都不要。」 「咦……?」 「我不收任何谢礼。」 我微微一笑,点头说了句「先告辞」,再次迈开步伐。走在前头的犀川先生一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就马上开了。我走进电梯往外一看,武部先生正对我深深鞠躬,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们从有警卫的侧门出去后,沿着走道来到之前下计程车的回车道。我在这里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叫计程车。来医院的路上,我向司机问了叫车中心的电话,打过去后,对方说车子大约十分钟后会到。 「……车子十分钟内会到。」 「这样啊,那就先等吧。」 在回车道旁设有附顶篷的长椅,我和犀川先生在那里并肩坐下等候计程车。武部先生应该能尽情对妻子说「谢谢」了吧。即使他一星期后可能再度陷入沮丧,我还是希望他会觉得这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在心里如此祈祷时,回想起自己曾把武部先生痛苦的身影跟父亲重叠在一起。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他深信自己是能力继承人,能力却跳过他出现在儿子身上,才会心生嫉妒,决定把自己的寿命移转给他人。不过除此之外,他那么做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心爱的人被夺走。见过武部先生的例子后,我更实际体会到那份感情有多么刻骨铭心。 父亲远比我想像的更重视母亲,所以…… 「……比起和花,父亲应该更希望母亲活下来吧?」 听我突然问起以前问过的问题,犀川先生缓缓看向我,面无表情的凶恶脸孔看起来更加可怕,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在生气。不过,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在生气,而是感到迷惘。 「……我不知道。」 犀川先生不会说谎,可见他的记忆中应该没有能解答的线索。果然还是得问父亲本人才会有答案吗?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那晚见到父亲的事告诉犀川先生。我无法把父亲回来过的事情告诉和花,就内容来看也只能说给犀川先生听。我明知他不会做出任何表示,却仍想找他倾诉。 「……父亲对我说『抱歉』,还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从没想过父亲会对我道歉……真是吓了一跳。父亲是……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所以才道歉吗?」 「……」 「父亲跟他失踪前……看来判若两人。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我总觉得有某些地方不一样。也可能是我长大成人的关系,以前那种类似『恐惧』的情绪已经消失……然而,我还是什么都问不出口。现在你在哪里?做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生活过不过得去?你来是为了要回家吗?是为了向我们求助吗……像这些问题,都是我事后才想到。儿子担心父亲时理当会说的话……我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柚琉先生并没有错。」 「父亲失踪的时候……我真的松一口气。我以前就觉得是父亲让家里的气氛变沉重……等实际跟犀川先生以及和花三人一起生活后,感觉真的很轻松,连我自己也很吃惊。所以,我始终不希望父亲回来……在真鹤感觉到父亲的气息时……我不禁心生恐惧,因为我一直擅自认定父亲已经死了。如果……父亲回来的话怎么办……会破坏现在的生活吧……一想到又要过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我就好害怕……」 「柚琉先生……」 我对犀川先生坦承,同时思考津守说过的话。最好多说说自己的想法和心情,就算说了不能改变什么,至少能整理情绪──听到津守这么说时,我也曾认为很有道理,然而这番对犀川先生的告白,只让我更体会到自己的丑陋和无能,丝毫没得到任何救赎。 为了得到答案……就算不是答案,至少也要得到线索,即使父亲现在不知人在何方,我也一定要跟父亲当面谈谈。他还会再回来吗?如果会,到时候我…… 这次身为儿子的我,是否就能开口跟他说话?正当我这么想时,一辆车子沿着车道驶来,刺眼的车灯照亮我们。这辆车是我们叫的计程车,看到它停在回车道,我们站了起来。 我从自动打开的后座车门坐进车里,请司机开到藤泽站。确认犀川先生也跟着坐进来后,司机就关上车门。在静静行驶的车子里,我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选择闭上眼睛。 在约十分钟的车程中,我跟犀川先生都不发一语,计程车在沉默之中抵达藤泽站。这里来往行人众多,在黑夜里大放光明,感觉好像来到另一个国度。付完车钱后,我们下车走到江之电的车站,正好搭上即将发车的电车。找到空位后,我们一路坐回江之岛。 我本来还在想出站后要去搭公车,没想到当电车快抵达江之岛站时,坐在身旁的犀川先生喊了一声「柚琉先生」。 「可以请你陪我一下吗?」 「……嗯?」 犀川先生没说要去哪里,但他这么做一定有理由,所以我点头答应。等电车过了江之岛站,快开到下一站腰越时,他说:「在这站下车。」 说起腰越,我们前些日子也来过,是离我们家祖坟最近的车站。难道要扫墓?我有些错愕地这么想,并随犀川先生一起下车、穿过剪票口。我本来以为要往祖坟所在的菩提寺走,结果犀川先生出站后竟横越平交道,朝反方向走去。 我们曾多次为了扫墓坐车来腰越站,不过每次都走固定路线,所以我对这一带很陌生。可是,连以前就读的高中就位于江之岛沿线上的我都对这地方不熟了,平时足不出户的犀川先生竟能毫不犹豫地一直前进,真是不可思议。 「犀川先生,你来过这里吗?」 我忍不住追问,但犀川先生没有回答。我默默跟在他身后,沿着海岸的一三四号线公路前进。途中经过义大利餐厅时,一股大蒜香味扑鼻而来,让我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 我忍着饥饿,跟着犀川先生在转角转弯后,他突然停下脚步,把我吓一跳。不小心超前一步的我回头,看到他的手直指前方。 「……那里有间旅馆,您有看到吗?」 我顺着犀川先生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个写着「船宿大桥」的招牌正在发光。即使距离有些远,还是看得出旅馆外观破旧,显然年代久远。腰越是有海水浴场和渔港的城镇,供钓客住宿的船宿随处可见,那应该是其中之一。然而,我还是看不出犀川先生跟船宿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即使觉得错愕还是点了头,接下来这番话则让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重吾先生就在那里。」 「……」 犀川先生既然说他跟父亲一直没见面,又为何会知道呢?可是回头一想,犀川先生不是人,本来就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之前问他父亲现在住哪里、在做什么,他都没回答,不过我想在父亲失踪后,他应该有透过超自然的力量,掌握父亲的行踪和动向。 之前他明明都不告诉我,问他也不肯回答,现在却突然主动告知父亲的所在地……难道是因为我吐露内心话的关系?我心情复杂地凝视犀川先生,他一脸平静地催促: 「我不知道重吾先生会怎么回答,您就去问问他吧?」 我并非不怕跟父亲面对面说话,只是一想起前几天父亲的样子,我还是用力点头,而且,我也有种现在不问会后悔的感觉。见我点头,犀川先生再次迈开步伐。 我们很快就走到旅馆前,犀川先生说他要在外面等。 「……我明白了。」 以前犀川先生跟父亲的确处不好,但我觉得犀川先生并非不想见父亲,而是顾虑到父亲的感受才选择不见面。我独自走到旅馆的玄关入口前,隔着透明玻璃窥探屋内的情形。 这栋钢筋水泥建筑感觉上是建于昭和年间,带点怀旧风情。从窗明几净的环境来看,在海水浴场开放及暑假旺季期间,想必是门庭若市。我透过玻璃看到小巧的前厅,里面空无一人,一套茶色皮沙发摆在窗边。 我推开得手动开关的玻璃门,通知客人到来的「叮咚」声立刻响起。因为迟迟不见有人出来招呼,我只好走到写着「服务台」的柜台前,往里面喊道:「不好意思。」 没多久,有个女性声音回答:「来了~」我等了一会儿,一个看似五十多岁的女士终于现身,用错愕的表情说:「抱歉,这个时段不能入住喔。」 「不,我不是要住宿……我是要来见……住在这里的人……」 我不知该不该说「父亲」,犹豫之下用了「人」一词。这让我深刻体认到彼此已分离十七年的事实。我怀着这份感慨,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名叫凑重吾。」 「……我查查看……喔,是二○三号房的客人啊。要我叫他吗?」 她翻了翻类似住宿登记簿的册子后问我,我回答:「麻烦了。」我相信犀川先生的话,但得知父亲真的在这里时,仍不免感到吃惊。那位女士拿起手边的电话听筒,按下号码。 「……你好,这里是柜台。有访客想要见你……」 她跟接了电话的父亲讲到一半,才想起还没问我的名字,就用眼神询问,但在我报上名之前,她又以手势制止。 「……好,我知道了。」 那位女士简短说完,放下话筒,用冷淡的口吻说:「他说会下来。」我还没报上名字就得到许可,看来是不需要名字了。是父亲已经知道来访的人是我吗?还是他跟别人约好,只是单纯搞错呢? 不管怎样,一想到父亲将要现身,我的心跳就慢慢加速。我往四周张望,想知道父亲会从哪里出现,柜台的女士见状,不禁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不想被她当成怪人,便离开柜台走向一旁的沙发。 不过,我还来不及坐下,父亲就已经出现在柜台旁的楼梯上。 「柚琉。」 「……」 父亲叫了我的名字,表情不见一丝惊讶,看来他果然知道访客是我。可是,父亲并没有说他住在这里,若不是犀川先生主动告知,我不可能来拜访他。 而且,比起父亲的态度,他的外表更让我心生动摇。母亲忌日当晚,我在家门前跟他重逢,被他超乎想像的衰老模样吓了一跳,才感觉到这十七年的岁月有多漫长。这次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更清楚体认到他的苍老。 父亲应该是六十五岁,模样却比实际年龄老上起码十岁,就算说是八十岁也不为过。他本来就有少年白,在失踪当时头发就已变白,不过皮肤和体格仍保有四十多岁的水准。 最近有很多人年过六十五岁还在工作,六十多岁便以老人自居的人反倒稀奇。即使衰老程度有年龄上的差异,外表会如此苍老的人应该也不多吧。我想到这里,脑中浮现我过去的所做所为。父亲会衰老到如此地步是因为…… 我茫然看着父亲,父亲则苦笑以对,请我在沙发上坐下。等他走过一时无法动弹的我面前,自己先坐下后,我也用僵硬的动作在他对面坐下。 「那个呢?有一起来吗……?」 父亲这么问我,我便点头回应。他口中的「那个」是指犀川先生。父亲从没叫过犀川先生名字,一律以「那个」称之。祖父还在世时,我听他提过父亲之所以这么称呼的原因。 据祖父表示,「犀川」是他替前来监视我的这个死神所取的名字,以前监视曾祖母的那个死神没有名字,大家都以「那个」称之。父亲大概是知道这一点,才不肯叫犀川先生的名字。 不过,听父亲叫犀川先生「那个」时,我还是觉得其中参杂了他对犀川先生的嫌恶。我甚至怀疑他不只对犀川先生……连对我也抱持相同看法。 「……他在外面。」 「是那个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吗?」 「没错。」 「这样啊……」 父亲点点头,往身旁的玻璃窗外望去。犀川先生不见踪影,只有对面的商店形成黑色剪影,在夜色中依稀浮现。我看着父亲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把心中的问题直接问出口。 「……爸,你为什么要叫犀川先生『那个』呢?」 父亲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终于开口: 「你爷爷说没名字不方便,帮它取了『犀川』这个名字,但打从我第一眼见到时,那对我而言就是没有名字、来历不明的东西。」 「……你一开始见到的……是监视曾祖母的死神吗?」 「是啊,大家都很怕它,叫它『那个』。我当时还小,不是很明白那股恐惧……后来你曾祖母一去世,它就消失了。当它再次出现在你身边时……即使模样完全不同,我还是知道那是同一个。我无法解释我怎么知道的……总之,我就是不想用名字叫它。」 「……」 我只知道父亲跟犀川先生不和,却从没发现这种生理上的厌恶原来如此根深蒂固。不,与其说是厌恶……说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可能更贴切。我一直以为是父亲对我抱有类似羡慕或嫉妒的感情,才会连带讨厌犀川先生,看来我该反省一下自己肤浅的想法。 我记得祖父也说过,犀川先生的外表虽然跟之前监视曾祖母的死神完全不同,他却马上就意识到那是同样人物。这对祖父来说只是不可思议的感觉,对父亲而言却成了恐惧。 既然如此,父亲看我的眼光,难道也跟看犀川先生一样吗……可是出现在我身上的能力,不就是父亲以前盼望得到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思考这些事时,父亲再次看向窗外开口: 「……那个出现时……我即使知道是你继承了能力,却还是难以置信。不管是澄子去世,或是和花从鬼门关被救回来,都只是偶然……不是你做的,而是命中注定……诸如此类的怀疑,始终在我内心挥之不去。为了确认,我决定让你使用能力。」 「……」 「刚开始那几次,我都认为可能是巧合,直到有一天,心中有某种疑虑被悄悄抽走……我开始相信这是真的。那时或许就该喊停了……但我非常满足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看到『客人』流下感动的眼泪时,还有种错觉,认为那是自己努力换来的。」 不,那不是你的错觉,那些眼泪的确是你削减生命换来的──但我没把这番话说出口,只是凝视父亲的侧脸,握紧拳头。 「我从没考虑过你的心情,脑中有某个地方总想着……干脆把我的一切都抽干算了……我甚至还想说,这样就能去澄子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明白这想法有多自私,为你带来多大的痛苦。」 「爸……」 那时我曾想过父亲强迫我做这种事,或许是出于对我的厌恶。因为我用父亲渴望的能力夺走母亲的性命,所以要给我惩罚。 事实上,理由比我想的更单纯、更直接。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说「给你们添麻烦」和「抱歉」的原因吗?我突然觉得难以置信,另一种恐惧顿时袭上心头。 如果是这样,父亲他…… 「柚琉,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我抬起头,见到父亲用那张满布皱纹的苍老脸孔看着我追问:「在我离开后,你为什么……又开始回应『客人』的请求呢?你不是可以一直拒绝下去吗?」 「……」 想问为什么的人是我才对──脑中的某个角落响起自己的声音。父亲曾屡次训诫我,强调凡是带着能力诞生在凑家的人,都有义务要实现「客人」的愿望。即使父亲不在,从小被灌输的责任感非但没消失,存在感反而越来越强。父亲之所以失踪……之所以被逼到崩溃,原因都出在自己身上,我为此感到后悔,认为自己就应该使用父亲期盼的能力,完成自己的义务。 所以,不管再怎么痛苦,我还是一边跟「万一发生不幸」的恐惧战斗,一边持续做到现在。我每次都害怕自己做的事会夺走某人的性命,万一寿命移转到一半,对方就丢了性命的话……万一对方像那时的母亲一样,死在我手里的话…… 我一直强忍那样的恐惧,把责任强加在自己身上,结果父亲现在竟然问我「为什么」,让我深受打击,无法言语。父亲的想法跟我想的不一样吗?他并没有把这种能力看得像义务或责任那样重大吗?他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为觉得不可思议而想要确认看看吗? 已经撑不下去的我呼出一口气。父亲的精神状态到现在还没恢复,不管要在他身上寻求什么也是惘然。没办法,只能放弃了。父亲的心病得比我还重,我得替他着想才行。虽然我是这么想…… 父亲凝视着一语不发僵在原地的我,低声说道:「这全都是我的错。」 「……」 「柚琉,错不在你。」 我感觉这并非是父亲发自内心的话,而是受必要性的驱使,彷佛被操纵一般,认为自己非这么说不可。不过,我也不觉得他这么说是为了敷衍我。 这恐怕就是父亲现在最能表达父爱的方式。我一想到这里,眼泪自然而然落下。我任凭泪水流过双颊,说出我一直想问父亲的问题。 「爸……你会希望活下来的是妈妈,而不是和花吗……?」 父亲明白我做了什么后,人就变得越来越奇怪。我看着这样的他,不停反覆思考。如果我那时什么都不做……不把母亲的寿命全部移转给和花的话…… 我、父亲和母亲,就能在没有和花的世界里,三人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吗?这会是父亲希望的吗? 父亲听到我的问题,微微皱起眉头,做出像在沉思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发出鼻息声回答:「或许吧。」 「……」 果然不出所料──在我这么想的同时,脑中也浮现父亲曾对犀川先生说的话。他觉得那本来就是应该消失的生命,才会禁止和花跟朋友一起玩。他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多么过分的事。 就算父亲认为和花的命是从母亲身上移转而来,随时可能消失,但其实不管是我、是他,还是其他人,大家都是靠着「随时可能消失」的生命活下来,所以和花并非特例,只是父亲擅自认定她是代替母亲而活。 「……你想跟……和花见面吗?」 我小声问父亲,他露出苦笑摇摇头。知道父亲不想见亲生女儿,虽然让我受到打击,但幸好力道不是太强,这或许是因为我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我害怕和花。即使到现在,那孩子对我来说仍是不该活着的幽灵。」 「可是……」 在家门前遇到父亲时,他曾感慨万千地看着点心铺的招牌,说和花实现了儿时的梦想。看到他记得和花的梦想,面露喜悦之情,还曾为此感到吃惊,没想到现在却…… 我猜不透父亲害怕和花的心态,完全接不了话。我也无法轻易说出「和花应该会想见你」之类的话,毕竟我了解和花跟我一样,对父亲抱持复杂的心结。 我应该有更多想问的事,却怎么也问不了口。你要回家吗?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些重要的问题都还没问,父亲就先赶我回家了。 「我累了,差不多该睡了,你也回去吧。」 「……喔,好。」 父亲说完站起身来,我没有挽留,只是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他消瘦驼背的背影,无法跟我以前恐惧的父亲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今天才刚认识的陌生人。 我走出旅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寻找犀川先生的身影。我以为他会站在某处的阴影中,边走边东张西望,却到处都看不到他,令我深感困扰。等走到转角处时,我无奈地决定回头再找一次,结果…… 「哇!」 犀川先生就站在眼前,把我吓到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来。我按住胸口骂了一句「别吓我」,犀川先生则面无表情地向我道歉。 「抱歉,我刚才一直都走在您后面。」 「你走路无声无息的,一定要出声叫我才行啊……」 我呼出一口气,对犀川先生说了句「走吧」,然后迈开步伐。犀川先生什么也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走到腰越站时,往藤泽方向的电车刚开走,月台上除了我们外空无一人。我查了时刻表,发现下班车要等十分钟。 腰越站因为地点的关系,月台长度很短,连只有四节车厢的电车都会有车厢无法开门。我走到月台尾端,跟犀川先生一起站着等电车。现在将近十月中旬,晚上气温开始变低,再过不久应该就会冷到想穿外套了。 虽然不打算把跟父亲交谈的内容告诉犀川先生,我还是因为有事想问他而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爸就住在那里呢?」 「……」 犀川先生没有回答,我却凭直觉察觉到原因。在充足的光线下跟父亲正面相对后,我发现他看起来比隔壁夏目太太的母亲还老。夏目太太已年过五十,由此可知她母亲的年纪应该将近八十了。 父亲应该是大限将至。他一定也感觉到了,才会出现在我面前。这么一想,除了很多疑问豁然开朗外,心中也充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我思考着父亲的事,十分钟不知不觉就过了,电车进站后,我们从腰越坐到下一站江之岛站,再从江之岛站走到公车站。由于公车的班次比电车少,我本来已做好如果没赶上就要再等三十分钟的心理准备,幸好一到站车子就来了。 只不过,这时段只有往大船的公车,我们必须在镰仓山下车,再转搭别班公车。经过一番波折,等我们终于坐到离家最近的公车站牌时,时间已将近十一点。回到家后,我深感疲倦。因为父亲的关系,让我觉得去武部先生的医院就像是好几天前的事。 我打开大门进去,发现马卡龙不在玄关前的狗屋里。我晚上没带它去散步就出门了,总觉得对和花不好意思。她应该还醒着吧?我这么想着,拉开玄关拉门进屋后,才发现犀川先生没跟着进来。 「……嗯?」 我感到奇怪地往外一看,发现犀川先生正隔着树篱望向庭院。时间已近深夜,四周一片漆黑,我不懂犀川先生为何看着庭院就叫了他一声。 「犀川先生,你怎么了?」 犀川先生听到我的声音后猛然回神,对我说了声抱歉。 「请您先进去吧。」 犀川先生说完,打开木门走进庭院。我虽然好奇他要做什么,却也没在意到想追上去问,一头雾水地走进屋里。 马卡龙正在玄关的床上睡得香甜。我靠近时,它先是微睁惺忪睡眼,然后又沉沉睡去。它这称不上忠犬的态度,令我不禁皱眉。走向厨房的途中,一股香甜气味迎面飘来。 我知道和花还醒着,喊了句「我回来了」往厨房探头。和花正在桌旁拿着刀子,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回来啦。咦?犀川先生人呢?」 「他啊……好像有事去庭院……」 「去庭院?都这么晚了要干嘛?」 和花用莫名其妙的表情问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只能耸耸肩并反问她在做什么。 「我在帮津守哥送的栗子剥皮。」 「剥完皮要做什么?」 「我想做栗子饭。哥,你不是喜欢吃吗?」 我的确喜欢吃日式蒸饭和红豆饭。虽然栗子饭我也喜欢,却因为很费工而懒得自己做,听到和花肯帮我做,我开心地看向碗中剥完皮的白色栗子肉,这才发现旁边摆了个陌生的纸袋。我问和花那是什么,她说深町来过家里。 「你们一出门她就来了……刚好彼此错过。那是小麦姊拿来的面包,你要打电话跟她道谢喔。」 「好……」 我往纸袋里窥看,猜想她可能是听津守说了什么才会过来。她即使不时会来我家,但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也不至于闲到一周内来好几次。 我在心中轻叹一口气,把面包拿出来。深町带来的面包散发美味的香气,让我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我到腰越站时曾感到肚子饿,可是在旅馆见到父亲后,因为想东想西地过度思考,结果完全忘了饥饿。 「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你晚餐应该没吃吧?」 和花察觉到我肚子饿,起身说要弄点饮料给我配面包。她问我要喝什么,我就请她泡咖啡,然后把面包全部从纸袋里拿出来。深町每次看到好吃的东西,总会一网打尽把品项买齐,所以袋子里的面包数量实在可观。 我正烦恼要吃哪个时,准备马克杯的和花向我推荐胡桃面包。 「小麦姊说这是那家店的招牌商品。」 「是吗……」 但哪个是胡桃面包啊?和花看我搞不清楚就帮我挑了出来,并用刀子切成薄片。 「沾这个吃吃看吧。」 她说完递上一个白色小容器,里面装着颜色诡异的黏稠物体。老实说,外表看起来实在不怎么美味,不过既然是和花给的,我想味道一定不差,就拿起胡桃面包沾来试吃。 「……」 很好吃,很甜……只是吃不出是什么。我一头雾水地直盯着容器观察,泡完咖啡的和花回过头,耸耸肩膀说:「你在想这是什么,对吧?」 「……」 「是栗子啦,栗子酱。」 和花的表情像在问我为什么没马上吃出来,可是形状都变成这样,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问完就能明白为何是这种味道了。 「那是用津守哥拿来的栗子做的。把栗子烫过后取出果肉,再加入糖和水炖煮。」 「这样啊。」 听到是栗子酱,我又吃了第二口。没错,的确是栗子朴实的味道。我用严肃的表情品尝时,和花把装着咖啡的马克杯放在我面前,再拿着自己的杯子坐到对面,歪头露出苦笑。 「哥之前应该也吃过啊。你真是……」 「……真是怎样?」 「没什么。」 和花喝了口咖啡,淘气地一笑,又拿刀子剥起栗子皮。我边啃着面包,边看着她发呆。面包、栗子酱和咖啡都很美味。想到自己能在宁静的房里度过安稳的时光,真的很幸福,也不敢再奢望更多。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愿望,我只希望这段时光不要遭到破坏。 所以,我应该要闭口不谈,这样总有一天会自然结束,恐惧就会腐朽风化。我从以前就暗自等待这一天到来。所以,我只要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再继续等上一阵子就好。 再一下子就好── 「……和花。」 「嗯?」 「你想跟爸见面吗?」 「……」 听到自己说的话跟想的事完全相反,我一方面不敢置信,另一方面却能接受。和花缓缓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轻吸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想,你想见还是不想见爸爸?」 我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回答,并吃下最后一口面包。和花把手上的刀子放在桌上,往后靠向椅背。我边观察和花沉思的模样,边拿起另一个胡桃面包。当我把剩下的栗子酱放上面包时,耳边传来和花的声音。 「……我想见爸爸。」 「……」 「就算害怕……我还是想见他。」 和花坦然说出的真心话,让我更体认到彼此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拿和花跟我相提并论或许奇怪,但我们其实个性都不够圆滑,明知自己处理不来,却还是把事情看得太认真。 「是吗?」 我应了一句,继续吃面包,和花看了我一会儿,又拿起刀子剥栗子皮。两人就这样保持沉默不知多久后,犀川先生的声音突然传来,把我吓一跳。 「柚琉先生。」 「……什么事?」 对了,都这么晚了,犀川先生到底在庭院里做什么?我想起这件怪事,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没看见他。他好像是在走廊的另一头,只听得到他的声音。 「我要先去休息。」 「咦……犀川先生,你肚子应该饿了吧?这里有面包,要不要一起吃?」 我边问边从椅子上起身,来到走廊上,却仍不见犀川先生的踪影,唯有声音继续传来。 「不用了,晚安。」 「犀川先生……」 他是怎么了?我不免有些担心,穿过走廊,直到尽头才看到犀川先生的背影。他没有回头看我,直接走进他位于屋内深处的房间。我想进他房内看看他的状况,又烦恼这样会不会干涉太多。 「犀川先生肚子不饿吗?」 我回到厨房后,和花担心地问。我回答他可能是累了,接着把面包放回纸袋。今天星期日已经够忙了,我还为了「客人」和父亲的事拉着犀川先生到处跑,也难怪他会疲倦。我跟和花说要去洗澡,并把马克杯拿去洗。 我想问犀川先生在深夜的庭院里做什么,结果因为他先回房休息只好作罢。本来打定主意早上要问他,没想到遇上意外来搅局。 我睡到很晚才起床,边为睡过头反省边走出房间。在走廊上,背后突然传来犀川先生的「早安」,我也没想太多,直接回头跟他打招呼。 「早……犀川先生!你怎么了!」 我不禁大叫一声,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我会这样是因为犀川先生的左眼戴着眼罩。眼罩是用黑布所做,样式很传统。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惊讶地追问犀川先生,他则如平常一般淡然回答: 「是针眼……让你们看到我这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针眼吗……那就去医院看眼科……」 「不,您不用担心。」 我连忙劝犀川先生去医院,他却直接打断我,表示要去庭院打扫,然后就经过我身旁走进和室。针眼?我从小跟犀川先生一起生活,从没看过他生病或受伤,再加上他本身是死神,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连死神也敌不过针眼吗?这疑问在我脑里不停打转。走到厨房后,和花一看到我就一脸错愕地劈头问道:「你有看到吧?」我想她指的应该是犀川先生的眼罩,用力点了点头。 「长针眼应该去看医生比较好吧?」 「是啊,我马上叫他去看医生,可是他说不要紧……」 「我也劝过他了……」 犀川先生很顽固,而且叫他去看医生也有问题,毕竟他是死神,不但没有健保卡,也不知道人类的药对他有没有效。然而这一点不能对和花明说。当我正为此烦恼时,和花突然喊一声「对了」。 「虽然犀川先生的事我也很担心,不过这个要先拜托你。」 「这个?」 「帮我拿去给小麦姊。」 和花说完,把桌上的日式便当盒递给我。我问里面装什么,她回答是栗子饭。昨晚的栗子已经做成栗子饭啦?她都什么时候睡觉啊?我一脸诧异地问,她却要我别管这个赶快出门。 「今天是星期一,小麦姊说过中午前都会在家,拜托你送去给她。至于你的份放在蒸饭桶里。那我先去店里备料了。」 和花说完匆忙脱去家用围裙,我也不好拒绝,只能点头答应。平常我都会爽快答应并立刻出门,今天却不知为何很不想见到深町。 我抱着微妙的沉重心情换好衣服,拎着包上布巾的便当盒走出家门。我一出玄关就隔着树篱搜寻犀川先生,却不见他的踪影,大概是扫完地后就去店里。 长针眼吗?真亏他有那种眼罩呢……我边为无谓的事暗自佩服,边走到公车站牌。不久后公车来了,我坐上车,把尚有余温的便当盒放在大腿上,往深町住的御成町公寓前进。 深町的老家也在御成町。大约六年前,她在老家附近租公寓,开始独居生活。从六地藏站步行约十分钟就能到达公寓,离镰仓站也很近,我已经来过很多次。当我抵达这栋公寓时,才想起自己应该先打电话给她。 和花说深町中午前都会在家,或许她还在睡觉。不过回头一想,反正她最后都得起床,应该不至于抱怨才对。我搭电梯上到五楼,按了她家的电铃。 没有人回应,看来她真的在睡觉。我叹一口气,从口袋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她。当我正要按下按钮时,门从内侧打开了。 「……凑?」 「……早安。」 我本来以为她还在睡觉,没想到她已经换好衣服,似乎准备要出门。我不想打扰她,就把和花托付的便当盒递出去。 「抱歉昨晚让你白跑一趟,这是和花要给你的。」 「好棒喔。是栗子饭吗?」 她在我出门时来过家里,当时应该曾听和花说要做栗子饭,或许还约好做完后要分一些给她,难怪深町会知道盒里装的东西。 「抱歉在你正忙的时候来打扰,那就改天见……」 「还有时间,我正想泡杯咖啡,你也一起来喝吧。」 「……」 我正要回去时被她叫住,无法拒绝。深町知道我没有工作,也没什么特别要忙的事。我是为了避免尴尬才想赶快走,却反而让她更操心。 我点点头走进房里,尽量不让无奈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因为忙于工作,深町的公寓套房显得有些杂乱,但她编的杂志好歹也有刊登室内设计相关的特集,所以室内布置的品味还不赖,无论是大型的古董桌或雅致的深绿色沙发,都散发出沉稳的气氛。 我在软硬适中的沙发上坐下,拿起随意摆放的杂志,深町则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后方问我有没有吃早餐。 「喔,我吃了一些栗子饭。」 「和花说那是津守拿来的栗子。你知道是谁送他的吗?」 「这个嘛,我没问呢。」 「会是病患吗?」 深町突然讲出津守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忍不住朝吧台偷瞄一眼。她正在泡咖啡,眼神没有看我。是我想太多了?难道她真的只是拿面包来吗?我边思考边接过深町隔着吧台递来的咖啡,并向她道谢。 「面包很好吃。抱歉每次都让你这么破费,谢谢你。」 「那是在长谷寺新开的店。你有吃胡桃面包吗?」 那是和花向我推荐还切给我吃的面包,我点头又说了一次「很好吃」,坐回沙发喝起咖啡。深町在厨房打开我带来的日式便当盒,把栗子饭装进自己的便当里。 「好开心喔,今天的午餐竟然有和花做的栗子饭,真是豪华呢,剩下的等晚上回来再吃吧。」 深町说完,拿起自己的马克杯从桌旁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喝咖啡时很安静,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开口。 我不认为她如此安静只是因为早上低血压。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把马克杯放在桌上。「津守有打电话给你吗?」只要大大方方这么问,再找个理由敷衍过去便成。因为稿子写不出来,才会在回话时忍不住用吼的,我感到很抱歉,下次见面时会跟他道歉──只要这么说,深町应该就能接受并放心了。 我明明在心里拟好大纲,要开口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昨晚也一样,明明见到父亲,但重要的问题全都问不出口。心中有千言万语,言语却总是弃我而去。 「……」 我不知该怎么做,只能任凭时间在焦虑中消逝。深町喝完杯中的咖啡,看了眼时钟,从椅子上起身。 「我差不多该出门了,一起走吧。可以等我一下吗?」 「喔……好啊。」 我僵硬地点点头,看向时钟。只为了烦恼该说些什么,就花了超过三十分钟,我不禁觉得自己很丢脸。趁深町关门窗时,我把她泡的咖啡一饮而尽,拿去水槽冲洗。 「你还帮我洗了杯子?谢谢。」 「便当有带吗?别忘了喔。」 「啊,对喔,可以帮我放进那里的袋子吗?」 深町满脑子惦记着工作的进度,完全忘记自己准备的便当。我替她把便当放好,顺便准备一双筷子让她带去公司。当我拿着餐袋走到玄关时,深町快步跟上来。 「没有东西忘了带吧?」 「大概没有。」 「大概」是什么意思?傻眼的我跟她一起走出套房去搭电梯。因为电车站和公车站牌是反方向,离开公寓后我就把放便当的餐袋拿给深町。 「路上小心。」 「帮我向和花跟犀川先生问好,顺便道个谢。」 「我知道了。」 「那我走啰。」 深町说完,背向我迈开步伐,结果没走两三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正目送她离去的我,用严肃的表情唤了一声「凑」。 「我……会等的。」 「……」 「我会等的……要记住喔。」 深町直直看着我说了这句话,然后转身离去。她明明没赶时间,步伐却出奇地快,一下子就看不到她的背影。她说会等,到底是等什么?我边思考深町不把话说破的用意,边缓缓走向公车站。 深町和津守都感觉到我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秘密,也常常为我操心。我真有一天能对他们坦白一切吗?会不会在那天之前,他们就先离我而去呢?深町也许是看透我经常感到不安的心,所以想让我知道我那么想是多么自以为是吧。 人人都有各自的烦恼,大小无从比较,更不能硬是套用大小或优劣等标准。我并不想为自己的事感叹,也不想看得太悲观,然而,不跟任何人倾诉的结果,就是会丧失客观性,加深孤独感,以及助长自以为是的思考模式。 要把痛苦化为言语是很容易,可是…… 「柚琉先生。」 「……」 我听到犀川先生的叫唤,身体抖了一下停下脚步。为什么犀川先生会……我正觉得奇怪,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回到家门附近,不禁叹起气来。而且我连搭公车的记忆也很模糊,真亏我能平安回到家。 「怎么了?」 「……没什么。倒是你怎么会……」 「我刚才拿传阅板(注5)去夏目家。」 我看到犀川先生沿着店门前的坡道下来,便问他去了哪里,结果答案出现邻居的名字。我知道夏目太太很怕犀川先生的长相,忍不住笑出来。尤其犀川先生戴上眼罩后,恐怖程度又增加五成。 「……还好吗?」 「什么还好?」 「没什么。」 我回头一想,还是别多嘴比较好,又摇了摇头。比起这件事,说服犀川先生尽快去看医生才是当务之急。 「你最好还是去看个医生。如果你是担心没健保卡,我来想办法……」 「不用了,没必要。」 犀川先生断然拒绝,看似铁了心,我也只好放弃地叹一口气。如果症状再没有起色,就算用拖的我也要带他去就医,只是到时应该会很辛苦吧。 跟他一起走回屋里的途中,我透过树篱看到庭院,不禁想起昨晚的事。 「对了……犀川先生,昨晚回家时,你在庭院做什么?」 「……」 有什么事必须在深夜的漆黑庭院里做呢?我想起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向犀川先生追问,他则是瞄了我一眼,默默打开通往庭院的木门,直接走进庭院。我见状追了上去,朝他喊:「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在庭院中央停下来,我也跟着止步。这时吹起了风,我还以为是通知「客人」即将到来的旋风,难免心头一惊。不过风并没有旋转,而是迎面吹向犀川先生,让树木摇晃、枯叶飞舞。 「……柚琉先生。」 「什么事……?」 「请您慎重考虑和花小姐的心情。」 「……」 听到犀川先生这句「和花小姐的心情」,我耳边再度响起和花说想见父亲的声音。虽然犀川先生当时不在场,不过,该不会他其实有听到吧? 即使害怕,还是想见面──犀川先生是要我考虑和花说这句话时的心情吗? 「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您应该也察觉到了……」 犀川先生没有明讲我察觉到什么。这时,父亲苍老的脸孔浮现脑海,心脏彷佛被揪住一般漏跳一拍。难道是……我想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气。这时风再次扫过我身旁,吹动犀川先生的衣摆。犀川先生逆着风,走到樱花树的残干前低头俯视。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莫名觉得他的表情一定充满哀伤。 在犀川先生开口前,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实现和花的心愿固然重要,我对结果却不抱任何期待。即使这样,要是什么都不做,最终我一定会后悔吧。 做出这个结论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在星期二晚上告诉和花这件事。 和花得知父亲住在腰越的旅馆后,虽然感到惊讶,表情却看似坦然接受。在母亲忌日那天,当和花看到供在墓前的花时,应该就察觉到了。而且在父亲离开的这十七年间,我从没问过她想不想见父亲,所以在我问出口的那一刻,她心里大概就有个底。 「……哥……你见过爸爸了吗?」 「是啊。」 「这样吗……」 「如果你愿意……明天要不要去看他?」 和花听到我的提议便缓缓点头,没有犹豫,也没说要再想想。我本来想先说明父亲的情况,可是,一想到她如果因此心情郁闷也太可怜,所以这一晚我们除了决定出发的时间以外什么也没谈,直接上床就寝。 第二天早上,我们本来邀犀川先生一起去,他却要我们两个人去就好。犀川先生还是一样戴着眼罩,让人摸不透他眼睛的状况。吃完早餐后,我在犀川先生和马卡龙的目送下,跟和花一起走出家门。 大概是感觉到彼此的紧张,我们在抵达腰越前都没什么交谈。和花穿着紫罗兰色的洋装,拿着皮革制的手提包和小纸袋。我对纸袋里的东西感到好奇,离开腰越站后问和花:「你带了什么?」 「饼干。我想给爸尝尝。」 「……」 我在公车上坐在和花旁边时,闻到那股香甜的气味就在猜是不是点心。虽然当初为了不让和花不安而刻意隐瞒,不过现在回头想想,果然还是……我唤了声「和花」并放慢脚步,和花则露出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 「……你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父亲说不想见和花的事,我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拐个弯提醒她。和花见我表情凝重,浅浅一笑回答:「我知道。」 「他的态度还是一样……而且……」 我本来想把父亲外貌的惊人变化告诉和花,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变得结结巴巴。和花看我这样,又重覆一次「我知道」,还问我要往哪里走。原来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转角了。我回答「往左边」,然后迈开步伐。 写着「船宿大桥」的招牌很快就出现在眼前,我指着招牌,对和花说父亲就住在那里。 「……竟然在这么近的地方……可是,他不可能一直住在旅馆里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我还没问他这些年都住在哪里。」 要不是有犀川先生指点,我也不会知道他住在那间旅馆里。和花问我怎么会知道父亲住这里,我解释是上周母亲忌日当晚,在家门前遇到父亲。 「爸有回来?我都不知道……」 「我晚上带马卡龙散步回来,看到爸站在店门前的停车场,吓了一跳……后来我什么都还没问,他就离开了……这里则是犀川先生告诉我的,我来过一次。」 「犀川先生说的?他是怎么……跟爸爸取得联络?」 和花不晓得犀川先生是什么人物,当然会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是侧着头语带保留地回答:「我不清楚。」和花也没多追问,继续说道: 「那么,在妈妈坟前供花的人……果然是爸爸吧。」 「……」 我想也是……不过我没有出声附和,只以点头回应。我们边走边聊地来到旅馆前,跟之前一样往玻璃窗内窥伺。上次来的时候都没有人,这次可能刚好遇到退房时段,有几个看似钓客的中年男子聚集在一起。看到有人在,反而让我感觉比较轻松,就跟和花一起推开玻璃门进到旅馆内。 今天站柜台的是我上次没见过的男人,年龄大概五十五岁前后。他正在跟客人交谈,给要去钓鱼的客人一些建议。等他们讲完后,我才出声说:「请帮我叫住在二○三号房的凑先生。」男人一听,就说父亲去散步了。 「我想他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大概是去海边吧,他好像总是在沙滩上看海……你是他的家人吗?」 男人用试探的眼神问我,我点点头。这男人似乎是旅馆的老板,问我们愿不愿意留下联络方式。 「他虽然都有付住宿费,但毕竟年纪一大把了……总是会让人担心。」 老板在担心什么,跟父亲见过面的我很清楚,便回答:「我知道了。」在他递出的笔记本写下我的手机号码以及家里的市话号码。我跟他说打这两个电话都能找到人,老板稍微松了一口气,并向我道谢。 老板所谓的海边,是指每到夏天就会涌入观光客的腰越海水浴场。我们于是离开旅馆、走向海边,先穿过一三四线道,再越过堤防进入沙滩。江之岛映入眼帘,淡蓝色的海面上冲浪客随处可见。虽然有阳光照射,但毕竟还是十月下旬,不仅风很冷,水温也低,我不禁觉得那些冲浪客真是辛苦。 大概是天气好的关系,海边有不少散步的人、观光客和冲浪客,人数比想像中要多。我原先以为现在是淡季,人潮较少,要找人应该会很容易,结果跟预想的不一样。 和花提议往江之岛的方向走看看,我们就边走边确认每个落单的男性。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后…… 「……哥。」 和花小声叫我,指向坐在海滩中央的某个人影。即使只是背影,我也能看出那是父亲。先不论我之前见过他,但连已经十七年没看过父亲的和花,竟然也能分辨出来,令我十分惊讶。 我对看着我的和花点头,先一步走近父亲。父亲戴着帽子看着海面,没察觉到我靠近,直到我出声叫他,他才终于回过头。 「爸。」 父亲听到我的轻唤,抬头后发现身旁的和花,顿时露出吃惊的表情。父亲离家时我念高二,外表跟现在差不多,然而和花不同。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她,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父亲是第一次见到长大成人的和花,却似乎马上就认出她来。这不单是因为他们是亲生父女,更因为和花的长相酷似母亲。父亲看似受到了冲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和花也默默凝视着他。 对和花来说,父亲的模样应该跟记忆中截然不同。我们分离十七年已经够久了,父亲外表的变化却彷佛是经过更长的岁月。关于这一点,我并没有告诉和花,早知道当初应该先说的。我在一旁为此后悔,和花则深吸一口气,像要转换心情般微微一笑,唤了一声「爸」。 「我可以坐在这边吗?」 和花没得到父亲许可,迳自在他身旁坐下。我看着他们并肩而坐,有种分不清是梦是真的感觉。和花回头望向茫然呆站的我,催我一起坐下。 「哥,你也坐嘛。」 「……喔……好……」 和花指定的位置不是她身边,而是父亲的旁边。我们将父亲夹在中间,三人并肩坐在海边。这景象乍看之下彷佛脱离现实,但不管是近在眼前的江之岛、泛白的海面、带着潮水味的风,全都在告诉我这是眼前的现实。 我瞄了坐在身旁的父亲一眼。他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不过从那张苍老无比的脸上,仍能感觉到紧张和困惑。想到父亲曾说他害怕和花,我只能祈祷他不要乱说什么会伤害和花的话。 我拼命思考自己能做的事,和花则从带来的纸袋里拿出盒子,并打开小花图案的盒盖。盒里装的是和花做的饼干,种类很多。她接着把盒子递给父亲。 「这是我烤的饼干,要吃吗?」 「……」 父亲仔细看了看盒中物后,拿起侧面沾满细砂糖的圆饼干。饼干小小的,一口就能吃完。父亲细细咀嚼,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咽下。对于饼干的味道,他没有发表任何感想。 不管是「好吃」还是「谢谢」,父亲都没说,但和花还是一脸满足地凝视父亲的侧脸。 「要再吃一个吗?」 父亲顺着和花的话,再拿起一个格子图案的饼干。等到第三个时,他低声表示不吃了,和花就盖上盒盖,放回纸袋里。黑鸢的鸣叫声从高空中传来。我原本还担心父亲对和花的反应,不过光看到他吃饼干,那股不安就消失了。 这大概是我、和花跟父亲第一次三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在父亲离家前,我们虽然也有过类似的机会,但每次都只能感受到紧张与沉默。父亲也的确用不同的理由和方法,束缚过我跟和花的意志。在那段辛酸的岁月中,我们在父亲身旁尝到的只有痛苦。 虽然现在也陷入沉默,但这股沉默感觉并不沉重,这大概要归功于海浪声、风声以及鸟叫声吧。 「……你以前喜欢玩扮家家酒呢。」 「……」 父亲的喃喃低语引起和花的注意。她一脸惊讶地看向身旁,对没看自己的父亲点头,回了一声「嗯」。父亲没再多说什么,依旧凝视着海面,而我跟和花也一样望向大海。 不知道经过多久,父亲突然说:「我要回去了。」他跟我们始终没什么对话,和花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父亲撑着沙滩站起来,拿起和花放在一旁的纸袋问:「可以给我吗?」 「当然可以!」 和花很高兴地笑了。父亲瞥了她一眼后,又向我微微低头行礼。我还没看出他那看似见外的举动是有何用意,还是根本毫无意义,他就先迈步离开。 父亲渐行渐远,我跟和花并没有追上去,只是目送着那个背影离去,直到他消失在沙滩的另一端。 即使已不见父亲的身影,和花仍一直看着同样方向。我问她接下来要怎么办,她便轻呼一口气,转身眺望海面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要直接回去吗?」 「……好啊。」 既然父亲是回旅馆,我们当然也能追去那里,跟父亲说说话,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我们为了满足好奇心或交流感情而找他对话,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从和花满足的表情中察觉到这一点,才会在她提议回家时点头赞成。 我们是从旅馆所在的腰越往江之岛的方向走来,所以讨论过后,我们决定不折返,直接往前走下去。反正距离不长,天气也不错,我们就混入散步的人群中,在沙滩上继续漫步。走到片濑一带时,我们从海滩走上一三四线道,横越马路,再往有公车停靠的龙口寺走去。 和花一路上都默默走在我身旁,我则一直推敲着和花的想法。当初听到父亲说害怕和花、不想跟她见面后,我始终提心吊胆,深怕父亲会说出过分的话,幸好最后只是杞人忧天。即使这次重逢有些平淡,不足以弥补十七年的漫长空白,至少没给和花留下不愉快的回忆。我虽然还没完全放心,心情倒是意外清爽,感觉真不可思议。 当我们越过江之电的轨道,快走到公车站时,和花叫了一声「哥」。 「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她说完往身后一指,我看见刚才经过的某家店便点头折返。虽然和花说要喝咖啡,走进店里一看却发现摆的是大型的冰淇淋展示柜,柜里陈列了多种口味的义式冰淇淋。 「这里的义式冰淇淋很好吃喔。」 原来如此,是和花知道的店啊。我见和花在挑选冰淇淋,就跟她一起往展示柜里端详。从一般常见的口味,到使用当季水果的限定口味,每一种看起来都很美味,所以我决定也吃一球。 「等一下,你要选不同的口味喔,这样我才能比较味道。」 「喔,我什么都可以,就选你喜欢的吧。」 「唔……」 和花苦恼良久,最后选了巨峰葡萄、南瓜和黑糖香蕉三种。我提醒她我只能吃一种,她就帮我点了焙茶口味。由于天气很好,我们舍弃店内的座位,改坐在店前的长椅上吃。 我们拿着茶色纸杯并肩而坐,吃起义式冰淇淋。和花选的焙茶口味冰淇淋香气浓郁,意外地美味。 「……好吃。我听到是焙茶,还犹豫了一下。」 「对吧,味道清爽,吃起来也很顺口。不过哥如果事先完全不知情,或许就吃不出是焙茶了。」 「……」 的确,我还曾经把犀川先生做的豆沙冰淇淋当成巧克力口味,如果不是很容易分辨的口味,我没自信能猜对。和花看到我一脸严肃地点头,就笑着叫我跟她交换吃,并递出自己的杯子。 放入三种义式冰淇淋的杯子比我的要大上许多,我很佩服和花竟然能独自吃完全部。不仅如此,就连我的份,她也是一口接一口吃个不停。 「哥,你也吃嘛。」 「好……你肚子没问题吗?」 「什么?」 你肚子不会着凉吗──若是这么问就太蠢了。她深信甜食都装在另一个胃里,爱甜食爱到不仅当上甜点师傅,甚至开了甜点店。无论是冷是热,凡是美味的甜点,再多她都一定吃得下。 我苦笑着把每种口味各尝一口。无论是巨峰葡萄、南瓜或黑糖香蕉,每种口味都有其美味之处,真想让犀川先生也尝一尝。 没想到和花也跟我有相同的看法。 「犀川先生也一起来就好了。」 「……下次扫墓回程时再来就好啦,反正很近嘛。」 「说得也是。可是下次是爷爷的忌日……刚好正值隆冬呢。」 「你跟犀川先生根本没在管季节吧?」 只要是甜的、是冷的,不管什么时节都照吃不误。我耸耸肩这么说,和花就笑笑以对。我把她的杯子还给她,拿回我的焙茶冰淇淋。虽然减少了三分之一,对我来说还是分量十足。 「抱歉,因为太好吃,我不小心吃太多了。」 「不会啦,没关系。」 「……」 我没有特别喜欢甜食,只要能吃一口就够了。我摇摇头要和花别放在心上,她却直盯着我看,令我不免在意地问:「怎么了?」和花依然看着我,微微一笑。 「哥,你真温柔。」 「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从没拒绝过我,也没对我生气过。」 「……」 我不明白和花这么说的用意,含糊回答:「是吗?」挖了冰淇淋吃了一口后,我随口以年龄差当作理由。 「我们相差五岁,本来就会这样啊。」 「是吗?」 「是啊。」 我点点头,又挖一匙冰淇淋含入口中。此时江之电从眼前经过。当这辆从腰越驶向江之岛的绿色电车逐渐隐没在建筑物的阴影后,和花唤了声「哥」。我把汤匙丢进几乎吃干净的冰淇淋杯中,看向身旁。 和花用认真的表情,说出自己的愿望。 「我想跟爸爸一起生活。」 「……」 就连是否该让和花见父亲,都曾让我犹豫许久,所以她这句话让我很惊讶。我倒抽一口气看着和花,她解释自己想得很清楚了。 「我很明白这样做并不容易。爸爸很难相处,光是跟他共处一室就很辛苦……这一点我从来没忘记。我也不是觉得爸爸可怜,同情心作祟才这么说……我只是在想,如果就这样跟爸爸分隔两地……我一直到最后都将无从得知……」 「……无从得知什么……?」 「就是爸爸……以前讨厌我的原因。」 听到和花明确说出父亲讨厌她的事,于心不忍的我迅速别开视线。父亲离家后,我从没跟和花谈过彼此对父亲的感觉与想法。我跟她都清楚自己担心的不是父亲失踪,而是父亲返家,所以才绝口不提。 尤其我还有不能对和花坦白的秘密,因此更加敏感。我把父亲离家归咎在自己身上,总是受困于后悔与迷惘中。父亲还在时,我就感觉到和花也过得很辛苦,可是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实际情况比想像的还严重。 我想父亲不是「讨厌」和花,而是「惧怕」和花。如果要对和花解释,就必须把秘密全盘托出,可惜这件事我办不到。和花见我低头不语,又继续说道: 「我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懂爸爸为何会说那些怎么听都很刻薄的话,所以,我一直都很痛苦。」 「和花……」 「啊,你别认为这是自己的错……我也不认为这是爸爸的错。其中应该有什么原因吧……所以,我想知道原因为何。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应该都能够面对……」 「……」 即使和花想知道的原因,父亲恐怕也不会说。有口难言的焦虑化为痛苦,逼得我快要窒息。我陷入沉默,和花则在一旁吃光杯中剩下的冰淇淋,再拿起我手上的空杯子,起身表示要去丢垃圾。 等和花走进店内丢垃圾时,我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即使知道和花的愿望无法实现,我还要赞成吗?我也不知道父亲会有什么意见,毕竟我没问过他是否要返家,更不清楚他此时现身是否代表他有意返家。 我脑中浮现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时,和花丢完垃圾回来了。她手上拿着纸杯,说是买了咖啡。在这个夏天已过、气温转凉的时节,吃三种……不,快四种冰淇淋果然还是太勉强。 「……你果然吃太多了。」 我露出苦笑,和花嘟嘴回了句:「可是,就是想吃嘛。」她催我往公车站出发,我点头起身,跟她一起横越没有平交道的铁轨,来到龙口寺旁的公车站。 查看时刻表,发现还要等上十分钟公车才来,我不禁埋怨她为何不坐在长椅上喝咖啡就好了。和花听了只是摇摇头,把纸杯递给我。 「要喝吗?」 「要。」 我吃了冰淇淋后身体也有发冷,只是程度没和花严重。看到有热饮能喝,我心怀感激地接过纸杯喝了起来。带点苦味的咖啡非常好喝,让我松一口气。 「哥。」 「嗯?」 「爸爸有吃饼干呢。」 我听到和花的声音略带哽咽,忍不住偷瞄身旁。看到那双大眼睛蓄满泪水,我立刻别开视线改看前方,附和一句「是啊」,并刻意发出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们随着沿坡道蜿蜒而上的公车,一路摇晃回家。当我们从公车行驶的县道拐进岔路,走上坡道没多久,就看到一辆宅配货车停在点心铺的停车场里。和花嚷道是她订的货品送来了,急忙跑过去,我也加快脚步追在后面。犀川先生见状,就说他已经代为收货。 「谢谢你,犀川先生。这是我请长野那里送来的苹果。我等一下想拣选苹果,要直接从店门进去。哥,请你帮我把手提包拿回家里吧。」 「知道了。午餐呢?」 「你做好以后可以来叫我吗?」 我回答「好」,跟扫庭院扫到一半的犀川先生一起回家。当我打开大门的格子门走进去时,犀川先生问:「你们有见到人吗?」 「有,不过没说到多少话……」 「就算这样,和花小姐的表情还是很满足呢。」 犀川先生似乎也担心父亲会用什么态度对待和花,难怪他看到和花的表情还不错后会这么说。我简短回道:「这样很好啊。」他接着表示要继续扫庭院,并打开木门。 我朝他背后喊了句「犀川先生」,他应声回头,我看着他的扑克脸,对他说出和花的心愿:「和花说……她想跟父亲一起生活……」 「……」 犀川先生微眯起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一语不发,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来就面无表情,让人难以看透其想法,自从戴上眼罩后,这情形变得更严重,我根本无法判读他的表情。 我以前只知道父亲跟犀川先生处得不好,到现在才明白原因是出在父亲看事情的角度不同。父亲不同于我或和花,不认为犀川先生跟自己是同一世界的人物。不过,他这种想法或许是正确的。姑且不论不识犀川先生真面目的和花,像我这样把犀川先生视为理所当然,说不定才是脱离常轨的想法。 父亲不可能改变他对犀川先生不自然的态度,所以,万一父亲回来了,犀川先生应该会比我或和花更困惑,甚至难以自处,这样一来,我们不可能再过着跟现在一样的生活。 即使如此…… 「柚琉先生,您怎么想呢?」 我还在烦恼要怎么说下去,犀川先生就先开口发问。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便呼出一口气,松开手掌。 「我想实现……和花的愿望。」 「……」 「犀川先生……我知道这或许会给你带来困扰,可是……」 我正要说出「请你谅解」时,犀川先生立刻摇头,像要阻止我说下去。我了解他这动作不是表示反对,然而他的表情依旧难看,右眼也一直盯着我,似乎欲言又止。我在等他开口,他却闭口不语。 「……犀川先生……?」 「……」 「那个……」 「……抱歉,我没事。您跟和花小姐怎么决定我都遵从,不用在意我。」 犀川先生说完,再次走进庭院。他阖上木门时,木门发出干涩的声音。我注视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他刚才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到底想说什么?是认为这样不会有好结果,想要反对吗?但感觉也不太像。我就这样伫立原地,陷入沉思。 犀川先生原本是想说什么呢?第二天早上,当父亲去世的消息从刚拜访过的腰越船宿传来时,我才依稀猜到了内容。 * * * 注2:菩提寺 供奉自家历代祖先的坟墓或牌位、进行法事的寺庙。 注3:彼岸 以春分或秋分为基准,包含其前后三天,为期共一周,日本人会在这段期间扫墓。 注4:栗金团 涩皮煮是把留着涩皮(内皮)的栗子用糖水煮熟而成的甜点,栗金团则是将地瓜或栗子加水及砂糖煮到柔软黏稠,再加入栗子搓成圆球而成的甜点。 注5:传阅板 在社区住户间依序传递的板子,通常夹有町内会发布的公告或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