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不毕业》 给台湾读者的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朝井辽 我的第五本书《少女不毕业》在台出版了中译本,这对已经推出《听说桐岛退社了》、《何者》中译本的我来说是格外开心的事。因为《少女不毕业》与前两本书是路线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节的发展,《听说桐岛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视想传达的意念。写那两本书之初我便已设定好想写的场景,然后才透过文章加以串连。因此即便故事的发展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写《少女不毕业》的七篇故事时,我都是将故事发展的充实性列为第一优先。也许不是每篇故事都隐含著特别的意义,但我相信各位在阅读过程中都会有触动内心的感觉。 想到这本路线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够在台湾出版真的非常开心。希望透过本书能让各位了解到朝井辽这个作家的另一面。 废校前正准备举办最后毕业典礼的学校,置身其中怀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书能陪伴各位度过愉快的阅读时光,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总导读 世界会变成彩色的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三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问,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其中,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自然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貭。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馒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告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口吻是青春的,叙述是轻盈的,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二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 kit速食府,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谢幕曲响起 小指的指甲长长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碰触到即将来访的初春。冰冷的玻璃窗外吹起强风,只不过是看见树叶摇动的样子,就让我觉得全身发冷。明明已经是三月底了,早晚依然四肢冰冷。此刻我依然无法相信,再过几个小时,眼前这个寒冷黑暗的世界就会变成闪闪发亮的早晨。 把毛巾覆盖在头发上,用指腹轻轻按摩。阳子说这么做能让头发长得快一点,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所以每天持续地做。将好不容易长到可以侧拢在左肩长度的黑发仔细吹乾,微偏著头,让手指穿过发间,感觉彷佛正在慢慢梳离过去稚气的自己。 今天得比平常提早上床睡觉。明天要穿的制服,用了三年的书包,以及绑头发用的粉红色发束都整齐地摆在床边。这个去年买下的发束,是准备头发长长后要用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洗一洗发束,清洗后的颜色总令我满心雀跃。不管怎么握都会软绵绵地恢复原来的样子,形状宛如一朵大花般可爱。在等待头发变长的这段期间,我一直把这个发束戴在右手的手腕上,上课的时候不时摸摸它,然后用指腹按摩头皮。 稍稍拉开窗帘,我与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四目相对。原本的短发终于长到胸前。每天都会碰面的同学、家人似乎早已忘记我原本是短发的事,直到我第一次用电卷棒卷了头发去上学的那天,阳子才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对了,你以前是短发吧?」接著,她皱起眉又说:「……卷得好烂,下次我教你怎么卷吧。」 第一次用电卷棒,怎么用都觉得很不顺手。虽然脑海中已经明确描绘出理想的发型,却不知道该怎么实际完成才好。明明好不容易才留到这个长度啊,我不禁觉得沮丧。 虽然我只看过那张照片一次,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那模样却清清楚楚地印在脑中。于是我很确定自己动手卷出的发型,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明天要举行毕业典礼的高中大概只有我们学校。国立大学的后期考试1已经结束,毕业生的将来差不多都尘埃落定了。有些人即将成为国立大学的新鲜人,有些人推甄进了私立大学,有些人准备去念专科学校,有些人要投入职场,也有些人决定先不做任何打算。为了往未来还有许许多多分歧的道路跨出第一步,我们脱下制服,换上新鞋,整装打扮。 日本高中的毕业典礼大部分是在三月初举行。由于毕业典礼比国立大学的放榜日来得早,直到去年为止,参加典礼的学长姊脸上都是一副「现在重要的不是毕业典礼吧」的表情;对在校生来说,因为隔天仍要照常上课,所以出席典礼时也提不起劲。 但今年不一样。明天,三月二十五日的毕业典礼是星期五。在校生和毕业生,将一起告别这所高中。 注1:日本大学的入学考分为前后两期。一般来说,前期考试多在二月举行,后期考试多在三月举行,考生只要任一考试合格即可进入大学就读。前期考试多以基本的学科测验为主,后期考试则较重视其他能力,如要求缴交小论文、面试等等。 去年夏天,我们这届的准毕业生就已经知道废校的事了。虽然这里不是什么大都市,但学生也没少到需要废校的程度。身为学生的我们不太了解内情,只是从爸妈的言谈中得知,好像这就是所谓的「并校」。并校、整合、成为私立大学的附属校。尽管陆续听到了这些,最后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今年春天这所高中就要被拆除,在校生则会转入邻市的大高中就读。校方针对全校学生进行了问卷调查,结果决定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前一天,也就是乏月二十五日来举行毕业典礼。 拉上窗帘,将闹铃调整到比平常早四十分钟的时间。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定时的小旋钮,谨慎地转动。转动时钟指针的时候,有种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的感觉,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一提起毕业典礼的事,班上的每个人全都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阳子甚至还说,如果三月二十五日不是毕业典礼的话,她才不想来学校呢。然而,班导说「虽然是毕业典礼,但那丕二年级的你们依然是高中生,请务必要有身为高中生的自觉」,拐弯抹角绕了一大圈,又说,「当天所有的人都请黑发出席」,话一说完,班上的女生们都此起彼落地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人家都已经想好要染头发了!早已推甄上东京私立大学的阳子不满地嘟起嘴。准备要念美容专科学校的佳织问我,那可以戴耳环吗?耳环应该也不行吧。听到我的回答,她一脸泄气地摸摸耳垂。在前期考试考上私校的学生会会长田所同学则开玩笑地说,乾脆人家一起把头发染黑吧!搞乐团的森崎同学还没想好毕业后要做什么,不过为了毕业演唱会,他已经把长长的浏海染成了浅褐色。 人家为什么那么想染头发呢?我实在不懂。对我来说,至少到明天为止,我都必须留著这头黑发。 为了要带毕业纪念册和文集,我把书包清空了,从里头拿出一本厚厚的文库本2。费了好大的勇气和时间才终于打听到这本书,结果到今天我还是没能看完。虽然是文库本却有将近一千日圆定价的这本书,真的很厚。 当同学们因为迫在眉睫的国立大学前期考试忙得晕头转向时,图书室里的书也一本一本的快速减少,被移到要和我们并校的那所高中去。假如书被完全清空了,考完试的我也就再也没有去图书宰的理由了。在书架愈来愈空的图书室里,我一直读著从没听过的外国作家写的一本像是非小说3的小说。 担任学生会会长的田所同学说,他看过那本小说。「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英国小说吧。内容有点难懂……你喜欢那样的书啊?」嗯,我点了点头,说:「以后会喜欢的。」 终于打听到那本小说的书名时,图书室的书几乎都搬走了,那本小说应该也已经忘了有关这里的一切,若无其事地待在那一所高中的图书室里吧。怎么办呢?正当我这么想著的时候,老师从包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那本书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我把我家里的借你吧。」看到那本书时我心想,实在有够厚的;同时也想著,书这么重,老师还特地为了我带来学校。 老师的声音彷佛一轮冬日的光晕,温柔得令人不禁眯起眼睛。我身边都是正在准备国直大学考试的学生,他们把图书室当成了自习室。这段期间里,决定要念私立大学的人几乎都不来学校了,只有我独自在图书室读著无法理解的小说。搞什么啊那个人。这种质疑的眼光也不是没有,但图书室的灯光洒落在书页的空白处,始终散发出非常温柔的光。 注2:a6规格的平装书。 注3:non-fi。相对于小说(fi)的写实文学作品,如传记、散文等等。 「作田同学,你又逾期啰!」 我和老师的对话经常是以这句话为开场白。作田同学。老师喊我名字的嗓音,如果有颜色的话,应该是水蓝色的。也许是因为老师骑的脚踏车,与那时他递给我的伞都是水蓝色的,所以我才会这么想吧。厚实且温柔的声音,无论何时总能轻易挑动每条通往我心脏的血管。 我总是无法在两个星期内把书看完,是逾期还书的惯犯。不过,这本文库本的还书期限不是两个星期,而是明天。 钻入宛如秘密洞穴的冰冷被窝里,在睡前阅读这本书,不知不觉已成为每晚必做的事。指腹碰触到纸的感觉很舒服。把刚刚设定成比平常早四十分钟的闹钟摆在枕边。拿著书的双臂朝白色的天花板伸直,夜晚寒冷的空气窜进了袖口。 虽然没看过英国小说,我还是努力地读著。就算头脑好的田所同学说这本书有点难懂,我依然努力地读著。尽管真的看不懂这本书在说什么,我仍旧努力地读著。用指尖抓住下滑的袖子,不让寒冷的窄气入侵身体。 昏昏欲睡之际,我庆幸自已终于在昨天下定了决心。明天是毕业典礼,是服装检查、染发或烫发的解禁日,是和大家告别的日子,是和同学们在毕业纪念册亡互写留言、疯狂拍照的日子。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这样。 但对我而言,明天是归还这本书的日子。即便我还没看完,也还是非还不可。还书的期限已经不能再延了。 ◆ 跟刚上高中的时候比起来,从桥下流过的河水量已经少了很多的这座桥,是学生们经常约定碰面的地点。不管是从哪个方向来上学的学生,都一定会经过这座大桥。 「我比较早到喔!」 在停好的水蓝色脚踏车旁,老师靠著脚踏车的坐垫站著。不长也不短的黑发,今天也梳理得很整齐。老师总是轻声说话,是就算在图书室里也不会引起侧目的音量。 「老师早。」 「早。」听见我的问候,老师轻轻点头回应。也许因为今天是毕业典礼,穿著西装的老师看起来有些陌生。从远方确认那是老师的身影之后,我顿时无法移动脚步。我觉得自己彷佛在欣赏一幅美丽的画。如果能用四方形的画框将眼前的画面留住,毕业典礼早上的气味、温度,以及这份心情,一定能这样子保存下来。 我不小心又睡著了。我随口编了个理由。你跟老师有约,还敢睡回笼觉啊……老师听了之后,故意握著拳头这么说。反~对体罚喔,我边笑边回嘴。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接著说,那我们走吧,然后踢开脚踏车的侧脚架。 今天很顺利。千万别吹起强风啊,我在心中暗自祈祷。 只不过是比平常早了四十分钟,早晨的世界有著完全不同的表情。彷佛还残留著些许昨日的空气,还没做好迎接今天的准备的样子;就好像匆匆忙忙拉起了布幕,但前一天的气息还没完全消失。 在这样的世界里,刻意穿上西装的老师与乖乖遵守校规穿著制服的我,并肩而行。今天是毕业典礼的这件事,感觉上就像骗人的一样。 放在书包里面的文库本,随著步伐摇晃著。 「早上还是很冷呢。」 「是啊,才三月而已嘛。」 老师就连夏天也穿长袖,他一定很怕冷。 「不过就算再冷,女生还是都会把腿露出来。这到底怎么办到的啊?」 就算是这个时候,我裤子里还有再穿一件喔,发热裤。老师稍微撩起裤管给我看。黑色的裤子覆盖在袜子上头,使那个部分显得有点厚。 「就是要把腿露出来,腿才会变细唷。因为别人会看嘛。」 「你们女生啊。」 女生又怎么了,我理直气壮地说。老师的视线落在我的左肩。 「你说自己迟到是因为不小心又睡著了,但头发倒是没忘了要整理啊。」 老师走在我的右边。但其实,我比较想让他从左侧来看我的头发。 「因为今天是毕业典礼啊。」 就算会稍微迟到,头发还是比较重要。看见我一脸坚定的模样,老师没辙地说:原来如此。然后又露出「你们女生啊」的表情。 其实,我根本没有不小心又睡著,而是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仔细卷烫绑在左侧的头发。我用力回想上次擅自使用教室里的插座时,阳子教我的诀窍。不能只学外侧和内侧的卷法吗?阳子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拜托啦。看到我的表情后,她似乎明白了我是认真的。 「老师不也穿了平常没穿的西装吗。」 不过你领带歪了,我指向老师的锁骨附近。咦,真的吗?老师发出有些惊讶的声音。 比我粗壮的脖子上,存在著小小山脉般的喉结;每次说话时,那里就会微微振动。从衣袖里伸出的手背,比我的手更加骨感。真想摸摸看。它仿佛也在呼唤我伸手摸摸看。你们男生啊,我在心中悄悄地说。 在春日的阳光下,我和老师的影子优美地并肩而行,笔直地往前移动。如果,我们的影子可以烙印在桥上就好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吹起了些许强风。我稍微撇过脸,若无其事地护住左侧。 偶尔,我和老师的影子会因为我的动作而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手牵著手、或挽著手臂。这些我绝对没办法做到的事,我的影子做起来却如此容易。 「今天是毕业典礼呢。」 感觉好不真实,我继续说著。在这座长长的桥上,穿著制服的身影只有我一个人。 「作田同学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京都念女子大学。终于可以一个人住了。」 京~都,老师轻声复述。「没想到你要念京都大学。」「不是啦,是私立的大学。」不过田所同学考上东京大学喔,我又这么补上一句。老师口中冒出一句「年轻真好啊」,还说,想做什么都一定办得到。这些话听起来有些离题,彷佛并不是对我说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对话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老师念大学时是一个人住吗?」 「对啊。所以我不想再住在有整体浴室4的房子了。」 「那样很像在住饭店,很酷啊!」 「你这句话我记住啰。以后你一定会想收回的……对了,刚刚你提到的田所同学是谁呀?」 乾燥的石头表面还带著滑润的光泽,看起来彷佛河水仍不断从桥下流过。仿佛映照在水面的云朵,已经离去的冬天,以及穿著高中制服的我,也都将消融在春天的河水中,流向某处。如果这么想的话,我好像也可以脱口说出年轻真好、想做什么都一定办得到这样的话。 每次走在这座桥上,总会有几个学生从后面超过我,今天却半个人也没有。 「啊,你说的田所同学,是不是要上台致答词的那位?」 「你反应也太慢了吧,他是学生会会长耶,你不记得吗?」我笑著说。我只记得星期五常来图书室的学生。老师一脸认真地说。 「像是作田同学。」 老师补上的这句话,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别脸红啊,我对自己说。但怎样都想不出该怎么回话。 作田同学、作田同学。从老师口里吐出我的名字。作田。这两个字发出优美的声调,真是不可思议。 学校就要到了。看到跟往常一样的校舍轮廓,不禁令人感到安心。明天,这里就要消失了,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 「……学校,就要不见了呢。」 注4:有别于传统的水电施工方式,采取乾式施工法,依照浴室尺寸先在工厂做好板材,再运到现场组装。 听到我说的话,老师用像在放开手中沙子般细细碎碎的声音说: 「那,是真的吗?」 「老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待在这所学校,已经五年了。」 我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老师凝视著校舍。 「即将转校的在校生和老师们,和作田同学你们这些一起毕业的学生,哪一边比较可怜呢?」 「我想应该是留下来的人吧。我们好像有点卑鄙。」 「卑鄙?」 「因为毕业典礼的隔天就要开始进行拆除工程了,简直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挥挥手说掰掰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我有些含糊地结束了话题。 然而在所有的人之中,最可怜的应该就是老师。因为,老师待在图书室的时候最耀眼了。 最卑鄙的人则是我。拖到今天才打算还书的我。 眼前出现了几乎没在使用的东栋旧大楼。我们学校有四栋围著中庭的大楼,分别是以教室为主的北栋,有 教职员室和理科教室等特别教室、与图书室所在的南栋,体育馆和社办所在的西栋,以及超过十年没使用的东栋。基本上,学生是禁止进人东栋的。 只有在必须使用里面的旧书库时,学生才被允许进人东栋。没放在图书室的旧文献资料,都收在东栋的书晔里。可是,据说东栋的顶楼有鬼,所以大家都不太想靠近那儿。 仿佛挺直了腰杆的东栋大楼,朝向天空伸展著。从桥上可以看见的那面墙,被h班画的壁画点缀得缤纷绚丽。当中有幅一对男女朝著彼此伸出手的画,那里是学生们的秘密告白场所。 过了桥之后,学校就近在眼前。 「我去停一下车。」 穿过校门,老师走向平时停放脚踏车的地方。 校门旁有棵樱花树,像是在看守无人出入的东栋入口似的伫立在那儿。树上的花苞还没有绽放。我想那里头一定隐藏著许多危险又酸甜的事物,像是妈妈帮我烫制服时蒸气的味道,或是第一次踩下乐福鞋5后脚跟时的决心。因为这样,所以花苞还没有打开。 老师熟练地立起脚踏车的脚架。 他这个人啊,怎么会那么体贴呢。 「我想还书。」只因为这样的理由,他就愿意提早四十分钟来桥上等我。既然这么在意,为什么之前不赶快还呢?为什么要约在一大早,不能等毕业典礼结束后再还吗?老师完全没有提起这些理所当然会有的疑问,只说:那就明天早上吧,别睡过头啰。在气氛变尴尬前,老师便留下我离开了。 注5:lofers。浅口、没有鞋带,穿脱方便的鞋款。 他真的很体贴。 可是,那样的体贴却让我非常难受。 脱下制服变成大人后的我,会知道在这种时候,除了咬紧嘴唇之外还有什么忍住眼泪的方法吗?能更加自然地装出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吗? 「老师今天有带图书室的钥匙吗?」 老师从脚踏车拔出钥匙、放进包包内的口袋后,又取出另外一把钥匙。 「当然有啊。」 老师的衣领总是很挺。我却连怎么烫衬衫都不知道。 「我想再去一次图书室,最后一次。」 「好啊。」不只是我,老师的回应似乎也比平时来得小声。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的领带歪掉。或许是因为我请他比平常早四十分钟来学校的关系,所以他没办法像平时那样在领带被调整好的情况下出门。 以男人来说,老师的手指算是纤细的。春日的光在他左手无名指上闪烁著光彩,看起来美丽极了。 ◆ 我相信,那天是星期五并非偶然。 我和阳子、佳织三人围坐在图书室的大桌边。当时是三月,我高二。在升二年级前,学校会进行文组和理组的分班,之后班级就不会再改变。为了四月即将入学的高一新生,我们必须发表关于这个小镇的研究,因此来图书室找资料。当我们这组被分到这项工作时,阳子立刻缠著附所同学要他帮忙,结果反被狠狠训了一顿:「我还以为你是能对自己被交派的事负起责任的人。」 我们进到图书室后边找资料边小声闲聊,不知不觉外头的天色已经变暗,但研究的内容却一直无法统整起来。「我不行了,什么小镇的历史嘛,我对这种事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阳子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她把开襟外套的袖子往下拉了拉,又说:「这里好像有点冷耶。」然后抱著膝盖坐在椅子上。没穿外套的佳织倒是一派轻松地说:「会吗?我不觉得啊。」 那时我还不知道老师就在借阅柜台那里。在必须保持安静的图书室里,我们应该有点让人困扰吧。 外头开始下起了雨,雨势愈来愈大。三月的雨声将图书室包围了起来,室内显得分外静谧。「……唉,这下子回家的时候一定很冷吧。」阳子叹了口气。 位在南栋的图书室并不大。走遍图书室之后,我隐约察觉到一件事。旧资料可能放在东栋的书库。 「我去问一下那边那个人。」我不抱希望地这么说。阳子忍不住碎念:「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好烦」。佳织则早我一步走向柜台,我跟在她身后,也走了过去。 那时,我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老师。 「那个!请问,跟这个镇上有关的旧资料是不是没放在这里啊?」 没想到佳织的声音这么大。老师的回答很乾脆。 「那些放在东栋的书库里喔。」 回去之后我们三个人开始猜拳。外头的雨有点大,加上天色暗了,又冷得要命,所以大家都不想出去。更何况还有晚上的学校有鬼这种可怕的谣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谣言在各式各样的目击情报下变成了「东栋的顶楼」有鬼出没。「外面好冷我绝对不去。」「就跟你说没那么冷。」「那佳织你去啊。」「不要。」最后桌子中央出现了两个拳头对上一把剪刀。 我猜输了,这样的结果或许也并非偶然。 我掩不住心中的沮丧,哀怨地看向阳子。她连忙说「快去吧。之后我们去萨莉亚6吧。」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漫画。我想喝义式蔬菜汤啦,佳织边说边趴在冰冷的桌上打开手机。 从图书室窗户所看到的东栋,彷佛在春夜来临之前屏息等待著什么。虽然明知里头什么人也没有,但若一直盯著看的话,却又觉得好像会和不该存在的某个人对上了眼。 「饮料吧你们请喔!」对她们丢下这句话后,我离开图书宰,快步走下楼梯到一楼。嘴里喃喃念著好冷好冷喔,好不容易走到了玄关,我停下脚步。 数下根细针般的雨丝,在薄暮中闪烁著。 我,现在手边没有伞。 伞放在北栋教室的置物柜里。如果要拿伞就得通过穿廊,经过西栋才能到达北栋。这样的话,还不如淋雨跑到东栋比较快。 我望著比平时更令人心里发毛的东栋想著:虽然外观看起来很可怕,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嘛,没事的。我在一楼的人口穿上乐福鞋。就算淋湿也没办法了,我缩起脖子,朝雨中跨出一步。 啪嚓。脚边溅起了水。不过,脖子倒不觉得冷。 「你没带伞吗?」 阴暗的天空变成了明亮的水蓝色。我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看见老师撑著伞站在那里。 「很冷吧。我刚好也有事要到书库一趟。」 老师凝视著东栋的样子,就像在看书一样。我低著头说:「……谢谢。」「那,我们走吧。」老师沉稳地踏出不慌不忙的步伐。 他的左肩露在伞外,被雨淋湿了。 注6:saizeriya。日本连锁义式餐厅。 第一次踏入东栋里头,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也许是因为进来之前,老师淡淡地说了:「有鬼的谣言?我完全不知道啊。」对没听过谣言的人来说,这里不过只是栋老旧的建筑物罢了,他的眼神让我感到安心。 穿过满是灰尘的走廊后马上就到了书库前,我不禁觉得有些扫兴。老师从口袋里拿出生锈的钥匙,缓缓地打开门。那扇门看起来相当老旧,我原以为打开后会像恐怖片那样发出嘎叽嘎叽的声音,但其实并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书库里比窗外还暗。书库的大小徊图书室差不多,书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书。狂暴的雨声将我和老师之间的空气打出一个个孔洞。书库,这两个字念起来彷佛隐藏著什么重要的秘密似的,我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缓慢地走著。 啪! 随著这个声音,灯蓦然亮了起来。「哇!」我忍不住大叫。「啊,抱歉。」老师望著我说,手里按著墙上的开关。 在没有暖气、空荡荡的束栋,虽然已经是三月,却仍像仲冬般寒冷。制服 外套淋到了一点雨,被淋湿的部分传来些许寒意,我于是加快找资料的速度。然后, 「这里有镇上的资料。」 上方传来这个声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看见老师爬上了梯子,想把子伸往书架的最上层。「好像会掉很多灰尘下来。」老师踮起脚,卖力地仲长身子。「等等,适样很危险啦。」我话才刚说完,就有好几本书啪啪啪地掉了下来。 「你没事吧?」 还好,书并没有砸中我的头,但我还是吓了一跳。老师站在梯子上说:「对不起啊,我要拿的书好像也掉下去了。」我在散落一地的书中发现了一本手帐。老师「啊」了一声,摸摸长裤的口袋。 「那是我的。」 因为高处落下的冲击力,有张照片从手帐里飞了出来。我捡起照片。「啊,等等,」老师慌慌张张地爬下梯子。「谢谢你。」说完,老师很快地从我手中拿走照片。 不过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照片。 「……是女朋友吗?」 雨声几乎盖过了我微弱的声音。老师没有回答。 「她好漂亮喔。」 听到我那么说,老师回道:「没有啦。」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书,说:「这才是我要拿给你的。」 我接过那本布满灰尘的书。书厚得跟枕头一样,沉甸甸的,可以感受到历史的重量。 可是,那张薄薄的照片,比书还要重上许多倍。 在雨声中,我凝视著老师。老师望著照片一会儿后,回过神发现了我的存在,于是对我说:「那我们走吧。」 在没有其他人的书库里,我一直凝视著脸颊泛红的老师。把照片收回手帐之前,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老师的确又看了一次那张照片。 那个时候,我以为雨停了。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我什么也没听见。像放大镜将太阳的光线收集成一束那样,我全部的感官都聚集在老师的双眸里。老师眼中倒映出心爱的人的身影,即使那双眼睛绝对不会那样望著我,我仍想继续凝视下去。雨声又再度传进耳里。但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老师身上移开了。 在图书室时,老师看起来总是很稳重,彷佛完全生活在「老师」这个身分之中。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当我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后,心中有什么沸腾了起来。那张照片、戒指,以及看著照片的眼神,全都属于「老师」身分以外的事物。一次看到这三样东西,让我不禁想再多了解老师一些。 老师的事办完了吗?这种令人尴尬的问题还是别问了。其实老师并不是有事才来书库,他只是想把钥匙给我,最后却陪我一起来了。 老师穿著的毛衣,左肩的地方因为淋到了雨,现在还湿湿的。 我和老师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东栋走廊里,时而交叠在一起,时而被外头的雨声盖过。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手里抱著沉重的资料,这么想著。 「一起走吧!」 老师为我撑起的伞,就像是用蔚蓝晴空的碎片做成的一样。 从那天起,我便喜欢上他了。 ◆ 「对了,」 老师边说边将钥匙插进图书室门上的锁孔。 「什么事?」 「我比大家抢先看过毕业纪念册啰。」 啊!我反射性地大叫了一声。「你反应也不用那么大吧……」老师边嘀咕边转开钥匙。 「那,大头照你也看过了吗?」 我小声地问。老师又摆出一副「你们女生啊」的表情。大头照是去年夏天拍的。那时班上的女生为了通过老师的严格检查,个个在镜子前卯足全力。眼线怎么画才不会被抓包?腮红呢?我说佳织你啊,最好还是把耳环拿掉啦。担任视觉系乐团主唱的森崎同学,画了个大浓妆来拍照,结果老师威胁说要用水泼他,他才不情愿地把妆卸掉。就连平时老是取笑我们女生画了妆也没变正的男生们,也用手机当镜子整理起浏海。跟平常一样感到无所谓的人,大概就只有田所同学了。 照片里我的粉红色发束,颜色应该比现在还鲜艳一点。当时我也挤在女生厕所的镜子前,硬是把比现在短许多的头发绑起来。「……你头发这么短,绑起来很怪耶,你确定要绑吗?」虽然阳子这么说,但我仍站在镜了前面不肯离开,坚定地说:「我要绑。」 实际上,在那天来临前,我都一直想把头发留长到可以烫卷的长度。尽管当时的长度绑起来感觉很不自然,我还是绑起来侧拢在左肩。 毕业纪念册的大头照为什么不能多拍几次呢?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挑选自己满意的照片了,如果能这样该有多好。 「个人照的部分,森崎同学的耍帅表情让人印象很深刻呢……明明没画妆,就只有他的感觉特别不一样。」 「那是因为他拜托摄影师把灯光调暗了啦,所以只有他看起来有阴影。」 「原来啊……森崎同学今年也会参加毕业演唱会吗?」 森崎同学是主唱嘛,我回道。那真是令人期待呢,老师的语气似乎真的很期待,接著他打开了斗。 忽然间,空气与声音都仿佛紧紧地填入这个空间里。图书室里空气的密度,和其他教室完全不一样。 「也不过才半年前的事而已,纪念册里的大家的脸看起来都还很孩子气呢。」 作田同学也是喔。补上这句话之后,老师一如往常地走进借阅柜台坐下。 图书室的墙擘、地毯及书架的颜色,彷佛都贮藏了阳光,感觉好温暖。前些日子还依附在各色书皮上那薄薄的微尘空气,飘散在空荡荡的书架之间,无处可去。一本书也没有的图书室,看起来像是马丘比丘7那样,已是无人居住的遗迹。 这时,我才发现到一件事。图书宁里没有其他人,所以我才感到如此平静。没有书,也没有任何人的此刻,我的心里开始产生了奇怪的念头。 将扁扁的书包放在桌上,拖著脚走路。图书室的绿色拖鞋对我来说有点太大了。 「今天也是老师最后一次待在这个柜台了吧。」 只有在星期五,老师才会在带著光泽的木制借阅柜台后出现。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是由担任图书委员的学生在柜台处理借阅事宜。老师负责的科目是高一的古文,我上不到他的课,所以在那个雨天之后,每个星期五我都会去图书室。 其实没有什么一定要去图书馆的事,我只好强迫自己每个礼拜都去借书,硬著头皮看完。 「是啊。啊,对了,今天刚好也是星期五呢。」 话一说完,老师将桌上的日历翻过一张。原本的「24」被「24」盖住了,「th」变成了「fr」。 三月二十五。星期五。毕业典礼。然而,只要待在这里,就彷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时空。 注7:machu phu。位于秘鲁的著名印加帝国遗迹。 从图书室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老旧的东栋,以及闪闪发光的西栋。连接西栋与南栋的穿廊上,穿著正式服装的老师们忙碌地走来走去。就连教体育、平常总是穿著白色运动服的泷川老师也换上了西装,晒黑的肌肤让他看起来显得特别成熟,女老师们似乎也比平时看起来更有女人味。 东栋那里则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天残留的影像,在空无一人的建筑物中轻轻飘动。 「老师穿著西装坐在图书室里,感觉好奇怪喔。」 就是说啊,老师回道。我在窗边俯视著西栋,又说:「泷川老师不适合穿西装呢。」「……那好像是泷川老师为了今天特地做的新西装喔。」「他晒得太黑了啦。」老师像平常那样坐在柜台里头。我们虽 然不断说著话,眼神却始终没有交会。 穿上西装后的老师,看起来更有老师的样子。但仔细一看,我察觉穿在里头的衬衫似乎有人帮他烫平,而领带虽然歪了,也似乎有人帮他调整过的样子。超出「老师」这个身分之外的部分,逐一浮现。 真正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就像是忘了如何开口说话似的,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又逾期啰!」平常,我们的对话总是由老师说出的这句话开始。我会讲自己看完书的感想或逾期还书的理由,然后对话就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 但今天,那句开场白却没出现。 「……那本书,好看吗?」 顿时,有股力量涌入体内。我用背脊接收老师的声音。我的背太小了,无法接收的声音簌簌散落。我是为了要还书才来到这里的,但此刻的心情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没什么时间好好看,内容嘛,对我来说有点难懂……」 回答得好烂。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不是你的问题喔,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懂那本书呢。」 即使老师温柔的声音为我架好了台阶,我的手仍迟迟无法离开窗沿。我无法和平常一样靠近老师。我从未像这样和老师说过话,于是也无法将书包里的书拿出来。 今天和平常不一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老师穿上了平常不穿的西装,也不是因为今天是毕业典礼。并不是因为这所学校、这问图书室明天就要消失,也不是因为今天没办法像平常那样把头发卷好。 「……老师。」 而是因为,对我来说,今天这里不再是图书室。 「你知道图书室是做什么的地方吗?」 我的声音还没传到老师那里,就悄然地落在地毯上。 在图书室必须保持安静,说话时要轻声细语。因此这里是我不用特别找理由也能靠近老师,仿佛依偎在他身边似的和他说话的地方。这里是可以用不打扰别人来当作藉口,把脸凑近老师轻声说话也不奇怪的地方。 而现在,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靠近老师。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靠近老师的身边。 「图书室,是借书的地方啊。」 老师就像平常那样认真地回答。因为他是老师嘛。 把书还回给老师的话,就可以靠近老师了。只是那么做了之后,我就无法再次去到老师身边。因为什么理由也没有了。 就算我不是高中生,老师也并不把我当做女人看待。如果还了这本书,我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也消失了,我和老师就此成了陌生人;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的话,以后礼拜五就没有办法见到老师了。从今以后,我们就要展开各自的春天了。 穿著制服的学生身影三三两两地出现在西栋的入门处。学生陆陆续续抵达了学校。今天学校里的气氛有著不同以往的喧闹。在一阵笑声中,有人伸出食指指著某个方向,一定是在笑泷川老师的白西装吧。 我也知道图书室是借书的地方。不过,那是对其他人来说。在我心中,图书室的意义不仅是如此。 对我而言,书并不是用来阅读的东西,而是让我间接碰触老师指尖的物品。发束不是用来绑头发的东西,电卷棒也不是用来卷头发的东西,而是让镜中的我成为老师心爱的人的道具。 「……这里是借书的地方。」 老师这么说。 「不过,今天是还书的地方。」 还了书之后,真的就要说再见了。 我紧握了手心,留长的小指指甲戳进手掌隆起的部分。在那股疼痛里,我回头望向老师。 窗外传来即将毕业的女生互相告别的说话声。平常的脚步声在春天的柏油路上,显得更加悦耳。 「可是,还了书之后,」 像这样隔著一段距离和老师说话,感觉真不可思议。 不过,要是像平常那样有其他的学生在,我绝对开不了口。 「还了书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对吧。」 说完这句话后,我把书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还了这本书之后,这个图书室也会跟著消失了对吧。」 老师一如往常地坐在柜台里。即使穿著西装,即使今天是毕业典礼,他的眼神也跟平常一样。 那是老师看学生的眼神。在他眼中,我只是一个学生。 「作田同学,毕业典礼要开始啰。」 老师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就像对已经到了图书室要关门的时间还不离开的学生,他总是有些为难地笑著说,趁天黑前快回家吧。 钟声响了。熟悉的钟声敲响了毕业典礼的早晨。北栋传来男生嬉闹的脚步声,有女生大声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听到钟声了耶——。 阳光好暖和。温暖得彷佛人的体温。 「刚刚,我说比大家抢先一步看过毕业纪念册了对吧。」 还说森崎同学的耍帅表情让人印象深刻,对吧。 「作田同学的照片,」 原本持续回荡的钟声,此时俐落地收尾。 「你的发型,绑头发的发束颜色和位置,还有在相机前笑得不太自然的模样,都和我太太很像。」 那是因为,我忘不了当时的那张照片。 我想变得像那张照片里老师心爱的人一样。这么一来,也许那双清澈的眼睛,终于会看我一眼也说不定。我一直怀抱著这样的想法。用手指按摩头皮,希望头发快点变长,独占教室的插座用电卷棒练习卷头发,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这个时刻。 「今天你的头发卷得很漂亮喔!」 我拿著书,走向柜台。 「我太太就没办法卷得那么漂亮。」 我一点也不想听到那样的称赞。 我递出书本,老师像平常那样接了过去。 「老师。」 我试著像平常那样说话。我不断告诉自己,像平常那样、要像平常那样,尽管现在已经和平常不一样了。 「你又要说下次会准时还了对吧。」 我们之间仅仅隔著柜台,说著还书期限的事。 没问题的,像平常那样说话就好。 「老师,我喜欢过你。」 我喜欢过你。好久好久以前就想告诉你了。 老师一点惊讶的样子也没有,像平常那样蹙著眉微笑。 「谢谢你,作田同学。」 对老师的这份心意,我只能用过去式来表达。如果不先自己画下句点,我就说不出口了。 毕业典礼可别迟到啰。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师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本书,走出了图书室。 我喜欢过你。我又轻声说了一次。柔和的暖色系墙壁将我的声音完全地吸了进去。老师。试著再次说出这两个字。右眼的视线变得模糊。我喜欢过你。我又说了一次。左眼的视线也变得模糊。我喜欢过你,我喜欢过你。图书室从眼中消失了。我喜欢过你。喃喃地反覆说著。像平常那样轻声细语,不让任何人听见。 我喜欢过你。强迫自己把这句话变成过去式之后,我的谢幕曲就此响起。 蓝色顶楼 尚辉身上总是穿著彷佛被天空浸染过的蓝色t恤,无论在哪里都很醒目。在室内是如此,就连在室外,他身上的蓝色也比天空还要来得更加鲜艳,一眼就能看见。 我把身体缩得小小的,抱著膝盖坐在地上,一下子戴上眼镜、一下子又拿下来。大概是因为昨晚戴著眼镜睡著的关系,镜框有点歪掉了,只要轻轻低下头,眼镜就会滑下来。 「孝子,你干嘛不改戴隐形眼镜?高中毕业后如果还戴眼镜又留黑发,就永远无法摆脱乖宝宝的形象喔。」 我身旁的尚辉也抱著膝盖坐著。我想试著让自己看起来娇小些,于是更用力地压住膝盖。身材不算高大的尚辉穿著过大的t恤,锁骨的阴影清晰可儿。那凹陷的部分像是用手指按压过似地留下了阴影。在那单薄的身体之中,竟然充满了骨骼和内脏。 黑色的音响传出声音。尚辉说反正小小的直接放口袋就好,除了那台音响还有mp3播放器、钱包和手机,他通常只带这几样东西就晃出门了。 而我呢,总是要仔细确认过包包里的东西才敢放心出门。 「……好久没爬那个楼梯了。」 呼。看见我调整呼吸的模样,尚辉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孝子真老实啊。」虽然只是开玩笑,但却意外地说中了。 楼上传来学生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往东栋的顶楼抱膝而坐。爱胡闹的尚辉有时会突然站起来,这时我总会大叫:「会被看到啦!」然后抓住他的牛仔裤;此时,尚辉就会说:「孝子你真的很老实耶!」然后露出放心的笑容。尚辉突然站起来的举动,简直就像是要测试我有多老实一样。而没办法那么做的我为了梢微减轻心中的罪恶感,只好更用力地压紧膝盖。 在尚辉带我来之前,连东栋有顶楼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基本上学生是禁止进入东栋的,加上又有不好的谣言,所以我根本不会想靠近这里。 不过,尚辉似乎觉得无所谓。今天他也毫不迟疑地爬上楼梯,朝通往顶楼的门的右下方踢了四下左右。似乎只要踢那个位置,门就会开了。「没差啦,眨正这里也没人在用。」尚辉笑著说。但在早上的校园里,他的踢门声听起来特别响亮,所以我总是担心地四处张望。 在顶楼的时候比平常更接近天空,我经常觉得有点冷。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有种自由的感觉。如果听到我那么说,尚辉也许会笑我「你也才不过来了两次」,所以我没说出口。 脱下黑白相间的制服已经一年多的尚辉,一定拥有比我更多的自由吧,所以他现在应该不会有跟我一样的感觉。 我边调整歪掉的眼镜,边瞥了一眼身旁的尚辉。随著音响传出的r&b音乐,他轻轻地摇晃肩膀打拍子。是弱拍(down)。我记得很久以前他说过跳嗜哈是用弱拍来打拍子,不过除了嘻哈之外,我知道的舞蹈种类只有霹雳舞(breaking)而已。其他舞蹈应该也像嘻哈一样有各自的拍子吧。 过大的t恤、裤管用橡皮筋绑住的宽松牛仔裤、略长的褐色头发,以及new era的棒球帽,都相当适合他。 适合尚辉的东西,没有一样适合我。 「你会参加毕业典礼吗?」 说完后我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会啊,我不能参加不是吗。」 尚辉拿下棒球帽,指著自己的头发。他的表情彷佛那就是他原本的发色似的。而不可思议的是,那头被风吹动的褐色头发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他是那种被退学的坏学生。这个颜色最适合尚辉了,这样很好。 尚辉的褐色头发被棒球帽压扁了。 远远地,楼下传来女生们的笑声。再过不到三十分钟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但待在这里,感觉毕业典礼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我边说「典礼快开始啰」边啪地阖上手机,此时尚辉突然起身对著楼下的女生「喂!」地人叫。 「楼下的,准备好大学生了没~」 「等等!拜托你别这样!」 尚辉把身子探出防护栅栏大喊,我缩著身体用力拉住他的牛仔裤。「会被发现啦!笨蛋!」就连这时候我也还是只敢悄悄地出声。裤子要掉了要掉了要掉了啦。尚辉很开心似地蹲下身体。 仿佛用力一拧就会流出天空的蓝色t恤,飒飒地传出音乐声的音响。单薄的胸膛和vans运动鞋。尽管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却隐隐觉得从今以后一切都会改变。 「下面那群女的边说『咦?』地往我们这边看耶。」尚辉嘻皮笑脸地盘腿坐下。他把裤头拉得很低,于是裤裆的部分被大腿绷得紧紧的。说什么大学生了没,你很无聊耶。被我这么一念,尚辉拿走我歪掉的眼镜,说: 「孝子,你有跷过课吗?」 因为眼镜被拿走了,即使离得很近我却看不清楚他的脸。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我只能听见尚辉的声音。 突然间,我感到很不安。好像一旦没看清楚尚辉的脸,他就会那样消失了。 「跷课那种事,我没做过。」 眼镜还来,我伸手向他挥了挥。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尚辉又笑了起来。 「果然是孝子。」 一如往常的声音、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却有点想哭。只不过是没办法看清楚尚辉的轮廓,竟让我如此不安。 无论何时总是在我身边的儿时玩伴。然而,只要待在他的身边,我就感到有点悲伤。我熊法变得像尚辉一样。眼看尚辉的世界变得愈来愈宽广,在他身旁的我却连一步都跨不出去,对于自己的懦弱,我不禁感到悲伤。 尚辉的褐色头发被风吹乱了。最后一次摸他头发是什么时候呢?我记得他的头发摸起来就像猫毛一样,又柔又细。 再过二十分钟,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 ◆ 简讯传来时,我正在客厅找油性笔。妈妈似乎不太想理我,边准备洗衣服边说「不就在那里吗」,但在我视线范围内的「那里」就是找不到。慌慌张张从电视前经过时,正在打电动的国中生老弟立刻大喊「姊,你挡到我了!」一看到我的脚有点缠到游戏机的电线,他马上又大叫起来。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全班要在教室集合、领取毕业纪念册。这也是最后一次开班会了。这么一来,班上的女生一定会抢著互写留书。毕业纪念册的纸质很光滑,肯定没办法用平常的原子笔来写,必须要用油性笔才能在那崭新的白色页面上留下清楚的笔迹。我想尽量多带几枝,到时候还可以借给班上的女生。 但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油性笔。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收到尚辉传来的简讯。 「明天早上,典礼开始前三十分钟,东栋楼梯建」 大概是传得很急,所以最后一个字打错了。「建」,学校都要拆了是要建什么建。尚辉就是这么粗枝大叶,简讯打错字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本人对这种事也完全卞在乎就是了。 不过,真的好久好久没收到尚辉的简讯了。应该有一年了吧?没有任何表情符号也没有句号,就只是把要说的话直接打出来而已。「知道了。不过,你好歹也写句好久不见什么的吧?」我叫传了简讯过去。尚辉没有再回传讯息。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听见洗衣机哗啦啦的水声时,我已经不想再继续找油性笔了。真讨厌自己干嘛那么一板一眼。没笔的话,到时候再大声地问「谁有带笔吗?」就好啦。然后再说「抱歉抱歉,借我一下下——」像其他女生那样就好啦。 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总是很在意一些琐事,总是仔细地观察周遭,留意著应该避开的障碍物,像尚辉这样突然传简讯给久未连络的朋友这种 事,我也做不到。因为,要是对方换了手机号码却没告诉我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失去了传简讯的勇气。 我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迟到,就连忘记带东西、考试不及格、跷课这些事我也都做不到。不是不愿意那样做,是做不到。 所以,当尚辉从高中休学时,我心里不禁想著,我们果然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啊。这并不是领悟,而是确认。因为很久很久以莳我就这么想了。 因为家住得近,我和尚辉从幼稚园开始就玩在一起。小时候只要彼此的父母交情不错,孩子也会变成好朋友。当妈妈们在餐厅吃饭聊天时,我们会到外面去找四叶幸运草,找到了就尝尝味道;或是把四轮溜冰鞋绑上绳子,在附近走来走去,玩著假装在遛狗的游戏。这些有趣的事都是尚辉想出来的点子,而我总是跟在他身后说著那样很危险啦、那么做太过分了之类的话,扮演著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角色。 我讨厌星期一一和星期四。因为星期二要学钢琴,而星期四要补英语会话。尚辉则非常喜欢星期三。每个星期三,他学跳舞的舞蹈教室就会把最大的练习宁开放给所有学生。我不讨厌念书,所以成绩还算好;尚辉不喜欢念书,成绩却也不错。我很喜欢听尚辉兴高采烈地说他学跳舞的事,却很少讲自己玄学钢琴和英语会话的事,因为我觉得这两件事讲起来都比不上尚辉去学跳舞的事有趣。 尚辉不像其他男生会刻意去欺负女生、把女生弄哭。当班上的男生女生为了文化祭或合唱比赛快要吵起来的时候,感觉上似乎总是尚辉若无其事地平息了纷争。他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我总是被男生的冷嘲热讽弄哭,像我这样的女生却和尚辉是好明反,让班上很多同学都觉得很意外。 我们的爸妈是明友。每当有人问起我和尚辉的关系,我纬是这么回答。 上了国中之后,有些男生会顶撞老师,或是和像流氓的学长混在一起、刻意搞叛逆。只有尚辉还是老样子。而且,也只有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帅气、耀眼。不只是我,每个女生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股优越感当中。尚辉和我可是从幼稚园就一~直玩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喔。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心里总是这么想。 除此之外,尚辉会如此特别还有一个理由。当时我还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上了国中没多久,尚辉就被签进某间艺人经纪公司。对于小小的乡下公立国中的学生来说,有了「经纪公司」这四个字加持,简直像是头上顶著特殊的光环。「我今天有工作。」尚辉偶尔会为了这样的理由早退。也因此在还是少年少女的我们心目中,尚辉真的是非常特别的人。 经纪公司。工作。说出这些话然后走出校门的尚辉,他的背影看起来真是帅呆了,但同时我也感到有些害怕。 彷佛走出了那个校门,尚辉就不会再回到这个乡下的小学校似的。我心里总有这种感觉。 尚辉总是把一件蓝色t恤放在包包里。「这是我的练习服。」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比他身体大很多的t恤摺好,然后走出教室。我喜欢在他身旁看著他那时开心的侧脸。 虽然不觉得学钢琴和英语会话是快乐的事,但我也无法开口说不想学。所以我开始去上英语这个科目以外的补习班,也加入了管乐社接触不同的乐器,国中时还担任过学生会的副会长。至于尚辉,他始终坚持著舞蹈这条路。他总是很开心地告诉我跟跳舞有关的事,听到好听的歌时,就把一边的耳机借给我一起分享。 坦白说,当我知道我们进了同一所高中时,我觉得很惊讶。因为我一直认为尚辉上国中之后肯定都没在念书。「我是不爱念书啦,但不代表我不会念书啊,应该吧。」没想到考上了。这么说著的尚辉,听起来似乎自己也感到很意外。当时的他就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可是,我有预感有些事变了。现在的尚辉如果找到了四叶幸运草,或许还是会毫不犹疑地放进嘴里;如果手边有溜冰鞋,或许还是会绑上绳子玩假装溜狗的游戏。但,我脑中的某个角落始终有个想法悄悄地起伏著:尚辉一定会离开我,去某个很远的地方,一定会这样,一定。 ◆ 「孝子,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尚辉坐在我身旁,拿著超商卖的起司蛋糕条咬下一口。碎掉的起司蛋糕屑落在白色的水泥地上。 「……我要念这里的国立大学。前期考试我考上了,而且通车也算方便。」 我边说边重新戴好尚辉还给我的眼镜。喏。尚辉朝我递了个起司蛋糕条,我摇摇头。 「什么系啊?」 「教育学系……以后我想当英文老师。」 像是国中老师。我补上这句后,尚辉又说了一次「果然是孝子啊」,然后舔了舔嘴巴周围。像孝子这样的英文老师感觉很厉害耶,尚辉说著,把剩下的起司蛋糕一口气塞进嘴里。「你是在笑我吗?」「才不是哩!」他的表情顿时松懈下来,转身躺在地上。 他的t恤下襬在地上摊开,彷佛整个人变成了一片天空。 「我是真心觉得你很厉害。你从不给别人添麻烦,总是脚踏实地。我没有的,孝子都有。」 例如高中毕业啊。尚辉的口气像在开玩笑,但我笑不出来。 我继续抱著膝盖,看向大字形仰躺在地上、望著天空的尚辉。他那从宽松袖口露出来的纤细手臂,血管清楚地浮现在上头。像这样子看著尚辉,感觉他好像圆规的针脚似的。以尚辉生活的场所为圆心,将这个小镇画成美丽的圆。 「喂,你还记得高一的文化祭吗?」 哦~。尚辉含糊地回答,手里按著mp3切换音乐。 「你是在说那次,你完~全记不住怎么跳舞的那次高一的文化祭,对吧?」 你很烦耶,我不悦地嘟起嘴。孝子的内裤要露出来啰。听到他说这种无聊话,我气得用鞋尖使劲踢他的头。 「那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吧。那也是我第一次来这个顶楼。这么说来,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已经那么久啦,尚辉敷衍地回应。我心想,这家伙真的记得吗?但我知道他一定记得。如果听到当时文化祭表演的那首歌,尚辉绝对可以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差错地跳完。 「我记得那时候你是班代,班会时大家讨论了很久,可是一直无法决定到底要表演什么。」 是啊,我回道。「阳子超凶的。」「阳子!对吼,那个恰北北的猫眼女!」尚辉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天什么都没决定好就散会了……当时,我真的觉得很无力,甚至还想过明天不想去上学了。」 是喔~。尚辉稍微调高了mp3的音量。我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很可爱。聊起当时的事,似乎让他觉得有点害羞。 「结果隔天早上,你把全班同学的舞蹈动作、队形和站位都想好了对吧。还选了首很棒的歌……于是大家都变得很有干劲。我当时心想,那之前拚了命地讨论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后来,就连练习也是尚辉你一手包办。」 「是有过那么一回事啦。」尚辉将双手交霞在脑袋后面,有些爱理不理的一一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他闭上了眼睛。 楼下开始变得闹哄哄的。大概是毕业典礼快开始了。 我把右脚袜子的黏袜胶剥下来。 「那时我完全记不住舞蹈动作。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好丢脸喔,为什么只有我跟不上呢?」 我很逊对吧?我这么问尚辉。那还用说啊。他回得很乾脆。然后停顿了一会儿,他凝视著我的眼睛说: 「不过,我们一起在这里练习后,你不就学会了吗?」 虽然只瞥了一眼,但我觉得尚辉 似乎笑得很温柔。嗯。我说。尚辉朝我招招手,说:「来躺我旁边。」 我立刻就想:这样裙子的褶线会变皱耶。考虑这些琐事的自己真是讨厌,于是我马上过去躺了下来。冰冰的水泥地躺起来很舒服。「头会不会痛?」尚辉说著,拿了一条毛巾给我。谢谢。说完,我缓缓张开双眼。阳光好刺眼。虽然刺眼,眼睛却也慢慢地适应了。风吹过眼前,大腿附近感到一阵凉意。 天空好美。 我想,在尚辉眼中一定更美。 「……那时候我心里想,如果带孝子来这里,说不定你就能学会了。」 耳边传来尚辉的声音。有些羞涩、何些稚气、有些游移不定,他的声音中似乎有著这些我也有过的心情;为了不要听漏那样的声音,我专心地侧耳倾听。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因为,这里是我练舞的秘密基地。」 咦?我望向尚辉。被风吹散的黑发,在椭圆形镜片的视线内飘来飘去。 「不必去经纪公司练习的时候,我常常到这里练舞。只有我一个人跳不好的时候,我会去其他练习生绝不会去的地方拚命练习。在这里练舞,原本不会跳的动作都练得起来,真的很神奇喔。就算跳到很晚也不会有人来,可以尽情地跳舞,这地方真的很棒。」 真的吗?我惊讶地说。真的吗?尚辉模仿我的语调又说了一次。 「所以那时候我想,如果带你来这里也许你就能学会了。这里让人觉得很舒服,对吧?」 被禁止进入实在太可惜了。尚辉惋惜地眯起眼睛,望著天空。阳光依然十分刺眼,他举起手搁在眉间好挡住光线。 放学后我们到这里练习文化祭要表演的舞。那天,尚辉的确也穿著这件蓝色t恤。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要带我去东栋,但那里是老师说禁止进入的地方,我怎么可以去?而且,据说东栋有鬼,身为班代的我如果被发现跑到那里去,会不会连累到全班同学?假使我们跑到顶楼练习的事被知道了,会不会被禁演呢?我脑子里不断地东想西想。 但最后,我还是跟著尚辉去了。当我想像在顶楼跳舞的自己,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激动。也许会有什么改变。这个预感促使我迈出了步伐。 因为大家都不想做,于是我+动举手说要做的班代。一紧张就立刻痛起来的肚子。不管怎么练习都没什么进步的钢琴。听到阳子或班上其他女生的一句话,内心马上就会受伤。也许我是想从那些事获得解脱吧。 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其实那么做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当时的我却深信不疑。 跑上东栋内那道窄窄的楼梯时,我始终望著尚辉的背影。心脏简直像要爆炸了似的。每踏上一阶,感觉就像用力扔掉了一个原本装在口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尚辉熟练地踢开门。眼前是广阔的夕阳,我觉得自己好像能就这样冲进那片景色之中。当时的心情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 我躺著踢掉乐福鞋。渗入袜了的汗水接触到空气后,立刻变得冰冷。 准备文化祭的期间刚好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水泥地被晒得滚烫,稍微一摸就热得受不了。像是解放全身般跳著舞的尚辉,他的身影在蒙胧的热气中轻轻飘动。 裙子应该再改短一点。应该去染头发。乾脆说我不想学钢琴了。这些冒险的念头逐一在心中浮现。抱持著这样的心情,感觉此刻眼前的尚辉仿佛幻影。就像绝对无法碰触的海市蜃楼一样,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 打开手机,逆光的萤幕暗暗地亮了起来。距离毕业典礼开始还剩十分钟。 「这个地方,我只有跟孝子你说过唷!」 说完后,尚辉用力地伸了伸懒腰。是喔。我也跟著伸了个懒腰,手脚的前端彷佛渐渐融入天空。 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上来这个顶楼,尚辉却已经来过无数次了。他一个人,穿著蓝色t恤、带著mp3和音响就来了。 此刻我看到的天空,隔著眼镜被裁切成椭圆形。在尚辉眼中应该不是这样吧。 「……那次上台前我们提出很多无理的要求,让学生会伤透了脑筋。」 「啊~有吗?不过,正式表演的时候真的很开心,这我还记得。虽然大家都超~紧张的。」 大概是我编的舞步太难了吧,尚辉幸灾乐祸地笑著,但我认真地点点头。真的超难跳,虽然明明知道现在抱怨也没什么意义,伹我还是很想吐一吐苦水。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表演结束后,班上的同学兴奋得七嘴八舌:决定跳舞真是太好了!我那里不小心跳错了啦!台下的观众都好嗨喔!而我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虚脱了,动也不能动。 该怎么说明当时的心情呢?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 「对了,尚辉。你知道大家都说东栋有鬼吗?」 有鬼?尚辉又在学我说话了。我坐起上半身,继续说: 「对啊。听说到了晚上鬼就会出现。有人在学校留到很晚时听到奇怪的声音,还看到晃动的人影……」 说到这儿,我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难不成那个鬼,」 「不会是我吧?」 实在有够蠢的啦!喊完之后我又躺了下来。不过,大家真的都很相信那个谣言喔。我边笑边把手机关机。 ◆ 这所高中是很重视升学的学校,也因此大部分的同学都以考取国立大学为日标。当然也有人决定去念专校,但人数非常少。除此之外,如果把以私立大学为目标的人也算进来,几乎全校的学生都会参加大学入学考。 尚辉和经纪公司签约这件事在校内也引起了关注,只是那种关注和国中的时候不一样,比起尊敬的眼神,把尚辉当作异类看待的人还更多。每当尚辉以上作为由请假时,老师们总会面露不悦。有些学生还会用嘲讽的语气说:「他当得了艺人吗?」听到那种话时,我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尚辉只不过是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已,为什么大家不能用平常心看待他呢?但我每天光是为了自己的事就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始终无法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文化祭结束后,很快就进入了冬天。在我们学校,高而生的第二学期等于高三生的零学期8。也就是说,高二生从冬天开始就是考生了。整个学年的气氛也会在此时产生巨大的转变。距离大学入学考只剩一年的时间,无论是老师或学生,神经都因此紧绷了起来。 正因为高二是那样的非常时期,所以尚辉才特别引起大家的反感。尚辉的「工作」开始增加,「练舞好累喔」这句话变成了他的口头禅,向学校请假的日子也变多了。 注8:日本的学期分为二期制与三朝制。四月到七月是第一学期、九月到十二月是第二学期、一月到三月是第三学期。各学期间会放暑假、寒假和春假。 班上的同学都确实地思考著自己的将来,于是尚辉的存在逐渐显得愈来愈刺眼。国中时,他的功课还能勉强过关,但到了以大学考试为前提的高中之后,尚辉也愈来愈感到吃力。 英文这几科我拿手的科日,我很有耐心地帮尚辉赶上进度,但日本史这类背多分的科目还是只能靠他自己努力才行。 渐渐地,尚辉愈来愈少来学校上课。有次我听到妈妈说:「今天尚辉的妈妈被叫到学校去了。」人在厨房里的妈妈盯著锅子里的东西,低声说著。 「他的出席率很差不是吗?听说考试也常常不及格。总不能跳舞跳一辈子吧……孝子,你劝劝他吧。」 尚辉又没做什么坏事,大家却把他当成坏学生。以前念同一所国中、老是对尚辉喊著好帅喔好酷喔的女生,现在都 在拚了命地用谐音背诵古文单字。 尚辉一定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继续跳著舞吧。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痛不已。 然后,那一天突然就来了。高二第三学期的期末考,尚辉全都无故缺席。原本跟家人说「我去学校」的尚辉,却直接搭电车土工作了。没过多久,尚辉的妈妈就被叫到学校里来。这个谣言很快就在学校里传了开来,尽管人家那一脸「我就说嘛」的表情,却马上就把心思放叫课本上。 那天尚辉办了休学。补习完回到家里,妈妈先说了句:「你人概已经听他说了」,接著就说「尚辉休学了」。可是尚辉并没有告诉我。 我一直认为他什么事都会跟我说。所以光是听妈妈这样说,我心里一直无法接受尚辉已经休学的事。那听起来像是谎言的话,彷佛飘浮在我内心表面,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虽然我总觉得尚辉将会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似我从没想过那会变成事实。 然而从那天开始,尚辉就再也没来过学校;时间久了之后,也再也没有人提起尚辉的事。 那时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是属于这里的人。即使尚辉离开了,我还是得照常生活下去;尽管尚辉离开了,我还是过著一样的生活。这个沉重的事实,缓缓地沉入内心深处。 让尚辉休学的期末考成绩单发下来的那晚,我在房间念书念到一半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简讯。尚辉传来的简讯。 我用冒汗的手指按下按键,只看到一行字: 「五分钟后,第六抬」 又选错字了,我小小声地笑起来。第六台。而五分钟后,那不就是半夜一点吗?我急忙跑下楼,走进放著电视机的客厅。为了不吵醒爸妈和弟弟,我把音量转小、灯也没开,在电视机前的地上坐了下来。 没多久,萤幕上开始播放从没看过的歌唱节目,似乎是介绍刚出道艺人的节目。我边看边想:到底是什么呢?戴著耳麦、看起来像高中生的年轻女生,穿著泳装般的打歌服出场。当她与担任主持人的搞笑艺人闲聊时,画面突然切换,出现她站在色彩鲜艳的布景中唱著歌、一看就知道是对嘴的片段。 看著看著,我不禁轻喊出声。 伴舞的舞群里。是尚辉。 尚辉在跳舞。在电视萤幕里,他正在跳著舞。黑发变成褐发,头上戴著像是报童帽的东西,明明是冬天却穿著背心。细而结实的健康手臂,长了肌肉的腿,看起来有点大的亮色运动鞋,形状好看的耳垂,从小到大都没变过的薄唇。 当时我手里拿著今天刚发下来的期末考成绩单。拳头无意间紧紧握了起来,结果发出了悲惨的声旨,纸被我捏烂了。 那一天尚辉并不是不来考试,而是没办法来考试。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我了解到这件事。尚辉没办法待在狭窄的教室里被铅笔芯的墨弄脏手,弯著背脊、面对桌子埋头猛写。也许班上有人会说,跳舞哪有什么将来啊。但才不是那样呢,才没那同事。至少我就做不到这样的事。 手中那张捏烂了的成绩单上的曲线,牢牢地捆绑住了我。那条代表成绩变化的细线只要稍有倾斜,我就会开始肚子痛。说到底,我一点都没变。即使那天去了顶楼,我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那时我就想,尚辉已经飞往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想到这里,弯起的膝盖顿时变得无力。一直以来我所害怕的事,就像顺手解开鞋带般轻易地发生了。那天与尚辉一起参加文化祭的落寞心情,比起当时更加鲜明、更有迫力地在我心中再次苏醒。抱著膝盖坐在地上,因为用力缩小身体而被压得紧紧的胸膛里,那些感情反覆不断地翻腾。 ◆ 春天的早晨依然很冷。只穿一件薄t恤的尚辉,却似乎不那么觉得。 「高一文化祭那天啊。」 我大声说出这句话。「喂!」尚辉像是被吓到了似的惊呼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把手机关机之后,我有种豁出去了的感觉。 既然乐福鞋都脱了,我顺势把袜子也脱了。左脚的黏袜胶跟著剥落,小腿下的部分露了出来。 风吹得比刚才还大。我用手按住飘来飘去、彷佛有生命般的黑发,从腹部发声大喊。 「那次的表演,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就算尚辉已经忘记了也不会!我用力喊出的声音乘风而去。就像丢出一颗球那样,咻——地飞向了某个地方。 文化祭那天,我站在尚辉后面的后面。那是不容易被观众看到的位置,我站在那里,认真地跳著舞。照著尚辉教我的方式努力地跳,但心里却偷偷希望谁也不要留意到我。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那么近看尚辉跳舞。」 同学们换上表演的服装,围成一圈等待开始。直到那时我都和人家一样,一样紧张、兴奋地等著上台。在文化祭独特气氛的感染下,我和身旁的女生也拉起手。 「我,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 然而,当布幕揭起时,我却整个人都被震慑住了。即使聚光灯已经打在身上,即使音乐已经开始播放,即使表演已经开始,那份情绪却始终没有散去。 那个时候在我的眼中,聚光灯似乎只集中在尚辉一个人身上。 尽管全班同学都站在灯光下,我却下意识地那么想。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我,好像变成了观众。明明同样站在舞台上,尚辉却像是站在这个舞台的另一个舞台上。 舞台上只有一个人。只有尚辉是属于这个舞台的人。 「那时候,也许我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我就像是在对天空说话一样。春天早晨的风轻抚过裸露的趾间,脚底感到一阵沁凉,好像舔过薄荷糖似的。 「也许我已经感觉到,总有一大尚辉会到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去。刚刚你不是说,你没有的东西我都有吗?可是我何的东西,大家也都有。」 说出这些话时,我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小知道尚辉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呢。 「但我没有的东西,尚辉你都有。那也是大家没有的,全部。」 说到一半的时候我想著,为什么要说这些呢?但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明明我才是那个被约出来的人,却自顾自地说个没完。我悄悄往旁边瞥了一眼,在镜片外模糊的视野中,尚辉一直望著天空。 他的双眼,蓝色的t恤,以及浮在手臂上的血管,仿佛都卷入了那片春日的湛蓝天空,即将飘往某处。待在如此接近天空的地方,我不禁有了这种感觉。 「老老实实地遵守所~有校规;当班代;听父母的话去考这里的国立大学;就连昨天也一直在找油性笔:只不过是上来这个顶楼就担心得要命。这样的我所没有的东西,尚辉你拿都有喔。」 所以,好好加油喔。 请继续做我崇拜的那个人。 最后的那两句话,我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好好说清楚。胸口的水分像是被拧乾了似的,无法好好发出声音。 这并不是爱慕、或者单恋那种甜蜜的感情。面对他的时候,我经常感到非常难过、痛苦、崇拜、埋怨、焦虑……那是种不想再体会第二次的感情。 风灌进裙子里。裙子的褶线那种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此时,钟声响了起来。突如其来地响了。 从天空中,一声一声地落下。 好美的声音。这是在宣告毕业典礼开始的钟声。原来钟声是这样的声音啊,听起来和平常很不一样。 「……我,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钟声。」 「你的第一次跷课是毕业典礼啊?」 「好像是耶。」 「孝子,做得好!」 尚辉像是 不想被钟声盖过一样地大声说。换作是漫画里的情节,到了这里应该会放声大笑才对,伹我却觉得想哭。深呼吸——吐气。我调整著呼吸,拚命想忍住泪水。因为这是尚辉毕业典礼开始的钟声,我是那么想的。此刻的钟声代表了尚辉真的要离开我,出发到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我就要从高中毕业,就要和班上的同学各奔东西,学校也就要被拆掉了,但这些事怎样都无所谓。只是,脱离了高中生的身分之后,我和尚辉未来的人生道路一定、真的、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从今年春天开始,我就要进入当地的凾立大学。虽然还不确定成为英文老师是不是我真正的梦想,但我已经选择了升学这条路。我柑信这是正确的决定,至少也不是个太糟糕的决定。而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深呼吸——吐气。我继续调整著呼吸。体育馆内傅出管乐社演奏的〈威风凛凛进行曲〉。这时候毕业生正在入场吧。其实我要代表班上领取毕业证书,入场的队形我也是排在最前面。一想起这些事,肚子又有点痛了起来。 不过,没关系。只要现在能这样跟尚辉一起看著相同的景色就好。 「我真的缺席了耶。」 我放弃了似地低声说著。尚辉突然站了起来。现在学校所有的人应该都在体育馆里,就算站起来大吼大叫也没关系吧。我躺在地上,看着尚辉拍拍牛仔裤的手掌。刚刚他吃的起司蛋糕屑纷纷掉落。 「选在这种口子跷课,果然是孝子。」 说完后,尚辉重新戴好棒球帽。由下往上这样仰望著尚辉,他像是从蓝天中飞出来似的,背上背著一整片蓝色的天空。 明明还没到夏天,尚辉周围的空间却开始轻轻摇晃起来。那一天,尚辉在热气蒸腾的空气中跳著舞。第一次上来顶楼而十分紧张的我,看著尚辉的身影在眼前的热气中恍惚摇曳、似远匆近地跳著舞。 「毕业典礼终于开始了,喂,孝子你也快起来。」 尚辉朝我伸出手,我毫不犹豫地把手交给他。把歪掉的眼镜戴好、站起身子,感觉躺下时变得一片混乱的身体内部,一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明天,我要参加一个重要的徵选。」 尚辉双眼直视著我。他柔软的褐色头发被风吹乱了,让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最后,我想让孝子再看一次我跳舞的样子。」 嗯,我点了点头。体育馆那里偶尔会传来鼓掌或是国歌之类微弱的声音。尚辉把音响的音量调到最大。毕业典礼顿时消失了。 这里就是舞台。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专属于尚辉的舞台。 「我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看我跳舞的样子。」 尚辉说道。我又「嗯」地点了点头,此时风忽然停了。我的裙子、尚辉的t恤下襬和细细的头发都不再飘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 尚辉在哭。 他边哭边跳著舞。宛如汗珠般的小小泪滴飞洒出来。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绝不能哭。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其实我全部都知道。其实尚辉的心里很不安,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觉得不安。小时候我总是害怕他会离开我到某个地方去,因此感到不安。因为和这个小镇、教室及考试显得格格不入的尚辉,看起来是那么耀眼。我一直认为,只要能追上轻易做到我做不到的事的尚辉,我也能去到某个不一样的地方。 尚辉跳著舞。任凭泪水在脸上滑落,继续跳著舞。 尚辉一定非常不安,也一定非常害怕。当他决定独自走上和人家不同的道路,决定切断自己的退路时,他心里一定害怕得不得了。 即使如此,尚辉跳舞的样子真的很迷人。深呼吸——吐气。一回过神,我发现自己又开始调整呼吸。眼镜明明戴好了,看到的景象却轻飘飘的。 就像那天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在无法接近的海市蜃楼中,尚辉跳著舞。我的手已经碰不到他了。 水泥地冰冷的温度,透过赤裸的脚底傅了过来。尚辉独自背负的自由是多么冰冷,我的身体完全感受到了。 我笑了,就像是在告诉尚辉「没问题的,加油!」绝对不能哭。因为这是我唯一做得到的事。所以绝对不能哭。深呼吸——吐气。我调整著呼吸,同时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年幼的时光,第一次上来这个顶楼的那一天,文化祭的舞台,一个人半夜在漆黑的客厅里看电视。不想再学的钢琴,不想当的班代,找不到的油性笔,四月开始要去念的大学。 什么是幸福、谁才是对的,这些事全部被我拋诸在脑后。此刻我只想努力地调整呼吸,专注看著流著眼泪跳舞的尚辉。我只想在湛蓝的春日天空下,看著尚辉摆动他细长的手脚,全心全意跳舞的模样。 在校生代表 致送词。 河边未融的雪化成清澈的河水,告知季节已然转变。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因此今天春日的阳光不禁让人感觉特别和煦。 各位学长姊,恭喜你们今天毕业了。 我想在场所有的学长姊,都是怀抱著对未来的希望与梦想,前来参加这个象徵启程的美好典礼。 学长姊以前辈的身分在社团活动、学业、学生会活动等等的各方面,时而亲切、时而严格地给予我们指导。想起往日的时光就觉得十分怀念,内心除了感谢之意,也充满了即将分离的感伤。 无论何时,我们始终仰望著学长姊高大的背影。身为在校生的我们始终坚信著,只要跟随学长姊的背影就不会有错。尽管只相差一年,学长姊高大可靠的背影仿佛朝著未来伸展枝干的大树,令我们觉得难以企及。 然而,我只能悲伤地望著那样的背影。有个人的背影即将远去、前往我所不知道的未来,所以现在我非常伤心。 接下来,我想说说这件事。不要「欸~」啦,请保持安静。我听到有人说「现在是在演连续剧吗?」是的,没错,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请各位就当成是在看连续剧好了。今天是这所高中最后一次的毕业典礼,搞成这样真是抱歉。不过我想最后演变成这样的情况,应该也很棒吧。 虽然我要说的话有点长,但如果等一下校长致词的部分缩短的话,时间上就应该没问题了。啊,太好了,谢谢大家愿意捧场笑一下。我还在想要是说到这里没人笑的话该怎么办呢。 对了,今天是大家最后一次来这所高中了呢。我们这些在校生,从新学期开始就要到距离一个啦站远的高中上学了。听说新学校是竞争很激烈的升学高中。不过这里也不遑多让,对吧?段考完还会依科目贴出前五十名的名次表。我们班的班导前野老师就是负责做名次表的人,真是辛苦他了。贴出名次表之前,他总是会说「冈田,这次退步啰」,退步了又怎样不行吗?查克9?……刚刚那里是笑点啦…… 先提醒各位,现在没笑的话等一下就也没什么好笑的地方啰。那我继续说了。麻烦请那里坐在墙边的老师开一下窗户,谢谢。我知道女同学可能会觉得有点冷,我的裙子也会被风吹得飘起来,可是我怕接著说下去脸会愈来愈红,所以想吹一下风。开场白是不是拖太久了?抱歉。因为我心里还没完全准备好。 那,我要说啰! 虽然这么说有点突然,但我的班导是前野老师。刚刚也有提到,他是教国文的,对对,做名次表的那个人。啊,讲绰号大家可能比较知道,就是沙勿略。二年c班的同学想笑就笑,不用憋啦。一年级有人没听过这个绰号吗?对,没错,就是头顶秃秃的那个老师。这样一年级的人都清楚了吧?沙勿略歹势这个名字大家比较熟嘛。那我就这样叫啰。 注9:美国影集《宅男特务》(chuck)中主角的名字。啦, 我总共拜托了沙勿略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劳驾他帮忙修改今天的致送词。我想各位应该有猜到,刚刚那句「劳驾他帮忙」就是沙勿略改的。而且他还把所有出现「沙勿略」的部分都画双线删掉、改成「前野老师」,但我当作没看到,反正我也从没那样叫过他。 第二件事则是,让我上台念这篇致送词。沙勿略帮我向学年主任、教务主任和校长徵求了同意。假如没有沙勿略帮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实在很谢谢他。请让我藉此机会表达一下感谢。让我能在这所高中最后的毕业典礼上做这样的事,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咦?我没有在瞪人啊。我眼睛不太好啦,看远一点的地方眼神就会变成这样。我好像一直在瞪沙勿略?有吗?我都已经跟他道谢那么多次了耶。 然后是第三件事。这个等一下再说好了。不过,第三件事和前两件事不一样,这件事沙勿略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帮我了。沙勿略真的是很好的老师。老师别哭。啊?你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掉?喔是花粉症啊。 然后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了。 那个对我来说,难以忘怀的背影。 ◆ 毕业典礼后的演唱会,算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例行活动吗?哦,是这样啊。咦~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好厉害哦~当然今年也会举行啰!学生会很努力地做了准备唷~请大家一定要来! 去年我才高一,始终错以为眉毛削薄才跟得上流行,三月时第一次去看了毕业演唱会。老实说,我很讨厌毕业典礼。因为前一天就把椅子排得整整齐齐的,对我们篮球社来说真的觉得很烦。如果只有典礼前一天也就算丁,典礼结束当天还要继续在体育馆办什么演唱会,害得我们连续两天都不能练球!所以坦白说,去年我原本对毕业演唱会很反感。学生乐团的表演有什么好听的啊,我在教室里这样抱怨个不停。但那都是去年的事了,而且是在看过演唱会前的事。 那天同社团的小佳,啊,不好意思说出你的名字。小佳跟我说「听说弹贝斯的学长很帅,亚弓我们一起去看啦!」后来,我知道了女篮社的前队长裕子学姊是乐团的键盘手,「我要去看!」「要是裕子学姊有跟我说就好了,学姊真的很会弹钢琴呢。」于是,立刻改变了心意的我又带著兴奋的心情进入体育馆。 去年毕业演唱会的气氛真的很嗨对吧。弹贝斯的学长确实很帅,小佳一直「呀啊~」地尖叫。她还偷偷带了望远镜进去,一直用望远镜看著担任贝斯手的学长。裕子学姊也展现出与打篮球时不同的帅气,大家看了也「呀啊~」地叫不停。那时我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还在抱怨因为演唱会不能练球很讨厌,反而跟著嗨了起来。 然而,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耳里就听不见任何音乐。 体育馆的舞台附近,只穿著白衬衫的学生们挤成一团,浑身是汗地跟著音乐声跳上跳下。体育馆的窗户全部拉起了黑色窗帘,只有学生会操作的彩色聚光灯闪耀著光芒。震耳欲聋的现场演奏加上黑暗、灯光、汗水以及毕业。我们这些高中生一旦释放出体内的能量,竟会让温度变得如此炙热。宛如是从这所校规严谨的高中之中所隔离出来的空间似的;所有的人都挥动著毛巾,女生的妆花了,有些男生甚至脱起了衣服。 舞台上的乐团大声地唱著,要和你说再见、期待他日再相逢。在热闹的气氛中,我的视线始终无法从某处移开。而我所注视的地方,并不是在舞台上。 毕业演唱会是由学生会主办的。就像今年我也有参与一样,去年那场演唱会是今年毕业的学长姊们所负责企画的。从会场准备到器材租借、时间控管,全都是学生会包办。或许就是那种亲手打造的氛围造就了那样的空间。 我站在最前排。虽然后方涌上的男生快把我挤扁了,我还是继续站在原地,没有跟著音乐的节拍摇摆身体。周围的同学一直跳上跳下的,但我觉得他们似乎并没有在听音乐,只是自顾自地跳而已。尽管如此,我仍然动也不动地站著。在那仿佛热水般沸腾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佣人静静地保持著原本的体温。 我的双眼紧盯著正在操作灯光的男生的侧脸。 将红色、蓝色的光打在体育馆舞台上的那个男生,也满脸都是汗水。大概是灯光很热吧。如果只是那样,我并不会那么注意他。 但放不只是那样而已。 那个男生,看起来好像在哭。 我抢过小佳手中的整远镜,只看了一眼就确定那是眼泪没错。小佳立刻把望远镜抢了回去。 随著灯光的颜色改变,他眼镜的镜片像玻璃纸一样染上各种颜色。他所看到的世界,颜色也跟著改变了吗?想到这里,我莫名难过了起来。 在黄色的灯光照射下,他那张宛如新鲜柠 檬般的脸颊像被画了条线似的,流下一行眼泪。明明灯光是从他手中打出来的,我却觉得光都集中在他的泪水上头。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一样,却好想就这样一直看下去。我心中翻滚著各种复杂的情绪。 身旁的小佳双眼已经变成爱心的形状,我揪住她的袖子问「那个打光的叫什么名字?」但小佳已经嗨到了最高点,她只感受得到帅气贝斯手的重低音,根本没心思回答我的问题。当时的小佳看起来有点吓人。 后来我总算问到了那个人的名字。除了篮球社的学长姊之外,我听说过的高年级生只有一个人,但没想到那竟然就是他的名字,我掩不住内心的惊讶。 田所学长。 当我听到那个姓氏时,马上知道后面的名字是「启一郎」。田所启一郎,这个名字总是出现在名次表的第一个。我们这个年级里没有那种始终稳坐第一名的人,所以就算不同年级,我也听过田所学长的名字。每次要张贴名次表之前,沙勿略就会摸著他那狸猫般的大肚腩说「田所超强的啦」。 接著是还没告诉各位的第二件事。当我向沙勿略提出那个请求的时候,他的反应是: 来拜托我这种事的人,你还是第一个咧。 当时,田所学长是学生会的副会长。大家都说,等到四月他升上高二就会成为会长,我听了之后就马上决定要加入学生会。我和小佳讨论这件事时,她跟我说「亚弓你真是笨得没药救了」;还提醒我,一旦加入学生会就不太能参加社团活动了,而且眉毛一定要留回去才行。可是毕业典礼结束没多久就举行了下学年的前期学生会选举,我只好顶著还很稀疏的眉毛匆促参选;还好在小佳的推荐下,最后勉勉强强地选上了。但字写得很丑却被指派担任书记。选举结果出来时沙勿略当下立刻大笑,随即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说:这学校没问题吗?那已经是最后一年了。 这学期我也继续留在学生会,因此才得以像现在这样上台朗读致送词。刚刚那句得体的话也是沙勿略改过的。 今年毕业典礼后也会照惯例举行毕业演唱会。 到时候负责灯光的人,是我。 ◆ 好佳在,刚刚差点说成「我是打光的」。那样说听起来有点不对吧。 那我接著说下去。咦,干嘛一睑吃惊的样子,找才刚开始说耶。当初沙勿略看到我这份致送剩的草稿时,也被内容的长度吓了一跳。看样子校长得把他致词的时间让给我了……咦?我没有在瞪人喔。校长请不要害怕。刚刚我也解释过了,我只是因为眼睛不好。 学生会的成员有会长、副会长、书记、总务和两名会计。说是「学生会」,其实只有六个人,文化祭的时候再由各委员会的委员长来协办。担任书记的我、总务的男生和其中一个会计的女生都是二年级。那两位同学都给人脑筋很灵活的感觉。 初次聚会那天我非常紧张。心里不断担心著,没有眉毛的我真的可以进学生会办公室吗?而且,除了社团活动以外,我也没和其他不同年级的人接触过。比这些那更让我紧张的事情是,我会见到出所学长。 田所学长毫无疑问地当选成为会长。竞选演讲时我和小佳完全豁了出去,在全校学生面前,用屁股写字的方式写出「我会加油」来表明自己的决心。田所学长则完全不用做这种丢脸的事,会长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 放学之后,刚升上二年级的我来到学生会的办公室。总觉得里头有点冷飕飕的。操场上,一年级的新生正踩著迟疑的步伐参观各个社团。足球社很受欢迎,有几个女生都想成为社团经理,她们用手巾掩著嘴、站在操场的沙堆上。我想著「篮球社没问题吧?」同时搁在裙子上的手握成了拳状。 明明是和教室一样的椅子,学生会办公室的椅子坐起来的感觉却特别硬。 出所学长坐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制服外套的第一颗钮扣开著,露出里头洁白的衬衫。 彷佛隔著一层薄薄的水膜似的,我看不清楚坐在远处的田所学长。虽然看不清楚,但学长和当时一样戴著眼镜。中央立起的短黑发、圆润的脸颊,再加上瘦长的下巴,看起来果然很像柠檬。 这个人就算没被黄色的光照到也很像柠檬耶,我想著。他比我想像中更加有男子气概,五官也更深邃,手臂也很有肌肉。 再仔细一看,在我视线中显得模模糊糊的轮廓逐渐扭曲变形,沿著小山丘般的脸颊弧线,似乎流下了什么。 是眼泪。 我忘不了当时田所学长的眼泪。那时学长流的泪仿佛在我的血管里流动著。 田所学长突然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视力不太好? 一瞬间我愣住了。 对。我马上这么回答,随即回过神来。想也知道,出所学长根本没哭。 我有近视,所以很熟悉你那种好像在瞪人的眼神。 那就从你开始自我介绍吧!田所学长边笑边说。于是我站了起来。 你在瞪我吗?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好几百次。没有啦,我只是眼睛不好,这样的回答也已经说过好几6欠。 我想,我是喜欢上学长了。其实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他,但那时我才终于第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 说到前期学生会活动的重头戏,当然就是暑假过后为期三天的文化祭。相信各位都知道我们学校的文化祭规模相当大,虽然只是模拟商店、鬼屋、话剧和乐团之类,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说这种话应该会被骂吧。总之文化祭的时候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我最喜欢最后一天的后夜祭10。文化祭三天里所使用的瓦楞纸箱、小道具等,全部会在营火晚会时一起烧掉。对了,听说那个铺上蓝色垫子的vip区只有情侣才能坐对吧?那也是传统吗?然后是为文化祭画下句点的烟火大会。我真的很喜欢烟火绽放的瞬间。那一瞬间,也会突然多出许多情侣对吧。虽然看了很火大,但当下的感觉真的很棒。 注10:文化祭的主要活动结束当晚举办的活动。 为了那三天,我们学生会从春天就开始著手准备。实际参与文化祭的运作后我才体会到,高一那时只要参加就好真是太轻松了。事到如今才说或许没什么意义,不过请各位感谢一下学生会吧!因为办文化祭真的有够累的! 不好意思,麦克风有回音。不过,有些人是不是醒过来了?对了,沙勿略刚刚睡著了吗?现在醒来了没? 前期学生会组成后,马上开始进行文化祭的准备工作。首先是讨论、决定主题和标语。接著列出要做的事、招募制作刊物的志工、调查各班及各社团想做的表演节日,尽量调整以免出现重复的内容…… 透过这些繁琐的准备上作,学生会的成员变得愈来愈亲近。在跟人家聊天的时候,我知道了各种关于田所学长的事,像是他会弹钢琴、国中时参加过田径社等等。起初我很担心人家会觉得我很烦人,但似乎没有那回事,我于是放下了心。同年级的人都是平时和我没什么交集的类型,因此刚开始的时候我有点不安,但没过多久我就像四处乱窜的老鼠炮一样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偶尔,经过学生会办公室的沙勿略会念我「冈田你太吵了!」这时,沙勿略还没察觉我拜托他的事的真正目的。 然后,夏天来了。 夏天的教室简直有如置身于许多年都没有被寻获的藏宝箱。总之就是热翻了,根本无法好好上课。汗水让笔记本和手臂变得黏答答的,男生把制服的长裤卷到膝盖,这时期女生也会拿起垫板往衬衫领口里搧啊搧的,看起来特别性感。对了对了,听说新学校每间教室都有空调。虽然这是令人开心的事,但我觉得 盛夏的教室其实没有那么令人讨厌,听到人家嘴里不断碎念著好热好热的时候,其实也蛮开心的。 有件事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学生会办公室有电风扇喔!那边的同学,不要「欸~」的那么大声啦! 麦克风又发出回音了。那台电风扇是前几任会长自掏腰包买的,旋转摆头的功能已经坏了,所以大家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做事。 我常常请田所学长教我功课。为了能吹到电风扇的风,我们的身体会靠得比较近,结果笔记本被风吹得啪啪响,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坐在能被风吹到的位置,好让学长教我功课。 学长对数学和世界史很拿手。我喜欢看他滔滔不绝地说著武则天有多坏的样子。也喜欢学长写的α和∑。学长徒手画的二次函数与接线的接点很漂亮,我很喜欢。 你回家后自己试著解一遍看看吧? 冈田你啊,只要弄懂了就学得很快呢。 咦?这样看起来,亚弓的方法好像能更快求出证明…… 我会把不懂的问题拿去请教学长,时间久了之后,他对我的称呼也慢慢改变了。就在整本数学教科书快被我问完的时候,总算听到他直接叫我「亚弓」了。 每次看著学长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的侧脸,我总会想起那天看到的眼泪。当我发现他脸颊上有颗小小的痣时,心里不禁想著,那天的眼泪一定也流过这颗痣上。但我一直不敢问他流泪的理由。 后来那台电风扇变得无法调整风力的强弱,只能以「强风」的状态朝同一个方向猛吹,有次还把我的数学讲义吹得到处都是,甚至飞到走廊上去。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田所学长瞥了我一眼,走出办公室帮我捡回讲义。 就在那时,沙勿略刚好经过这里。我心想,糟了。但已经为时已晚。 喔,田所,有没有认真念书啊?沙勿略对学长说。 前野老师你听我说,冈田真的很糟糕耶。学长开始向沙勿略吐苦水。她每天都吵著要我教她功课,那家伙真的什么都不会。不过这样我也可以顺便复习一下去年学的啦……说完后,学长把掉在走廊的讲义捡起来收好。 我边听他们的对话边把脸凑向电风扇,让「强风」吹到整个额头露出来,好把从令身冲往脸部的热气吹散。 在捡完讲义走回办公室的学长身后,沙勿略露出了窃笑。如果圣方济沙勿略(san francisco javier)能知道自己茌日本宣扬基督教的成果,应该也会这样笑吧。 那一瞬间,沙勿略知道了我拜托他第三件事的真正用意。 负责制作名次表的人是沙勿略。而我那么拜托了沙勿略。 拜托他不要把我的名字放进名次表里。 田所学长对不起,我一直瞒著你。其实我早就知道∑要念sigma,关于武则天的事我可能知道的比你还详细。占用了你宝贵的读书时间,真的很抱歉。 我的成绩很好,好到可以上名次表。 可是我很想接近田所学长。想和你脸靠得很近地看同一本笔记本,近到偶尔会不小心撞到额头。 ◆ 随著暑假的接近,文化祭的准备工作也正式展开,让人不愿再次回想起来的忙碌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虽然已经是暑假,我们这些学生会的人还是每天来学校报到。话说那时我的眉毛已经完全长出来了,但却忙得没时间好好整理。会场时间的安排、制作招募乐团的海报、决定前夜祭和后夜祭的节目、写脚本、安排后夜祭的营火晚会及烟火、剪辑拍好的开幕影片,这些必须做出决定、必须动手去做、必须事先演练的事都堆积如山。为了兼顾社团与学生会,我累到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当电风扇的扇叶开始转得卡卡的时候,学生会的成员也都快要累瘫了。我只要有时间还是会回去社团露个脸,所以更是特别累。如果沙勿略知道的话,大概会说「你还不就是仗著年轻有体力」吧。就这样,很快地暑假就到了尾声,准备工作却还看不见尽头;而新学期开始后,马上就要展开连续三天的文化祭了。 即使文化祭快到了,可以留在学校准备的时间还是很有限;就算想继续留下来做,老师们也会催促我们快点回家。 于是大家便会跳上脚踏车、动作很快地转移阵地,平时走路上下学、担任会计的那个女生则由我负责载。通常我们会去国道旁边那间二楼总是没什么人的mister donut,或是只点饮料吧和佛卡夏面包就可以待上好几个小时的萨莉亚义式餐厅,不然就是去走路就能到的那个会计女生的家。那个女生的家里有钢琴,我会起哄要学长去弹,但他说:「晚上弹钢琴会吵到别人的」,冷静地拒绝了我。 不管我怎么拜托,他总是有理由拒绝,像是说「我的钢琴只学到国中而巳」。学长说什么就是不肯弹给我听。 无论时间再晚,夏天的夜晚郡依然显得十分明亮。对我来说,后夜祭的营火晚会和烟火大会就像是遥远的未来。 ◆ 文化祭的三天里我们忙得完拿没有时间休息。有次我经过穿堂,看到沙勿略正好整以暇地吃著巧克力香蕉,当下真的很想扁他。由此可知我的身心有多疲累。 很快到了文化祭最后一天,最后且最大的活动「后夜祭」就要胰开。顺带一提,营火晚会和烟火大会都多亏了镇上商店街的人帮忙才能顺利举行。当然这也是学生会负责去交涉的。而从这所高中毕业的烟火师傅,每年都会免费协助文化祭的烟火施放。 傍晚时营火晚会开始了。别名是「告白时间」的这段时间里,到处都可以看见告白成功的情侣;全校的学生都聚集在操场上,各班开始烧掉表演用的道具。尽管火星四溅大家也不以为意,纷纷将比自己身体还大的瓦楞纸箱丢入火堆。 我那时心想,现在正是可以休息的大好时机。连续忙了整整三天的我,真的累到了极点。 脑中浮现那台坏掉的电风扇。对了,学生会办公室。 不断啪滋作响的熊熊火焰,彷佛要烧光文化祭的余韵似地燃烧著。同学们的笑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我转身朝校舍走去。 伸手推开门之前,我不经意地往学生会办公室里看了一眼。 田所学长在里面。 暗下来的学生会办公室没有开灯,学长独自坐在椅子上,隔著窗户望向操场上的营火。红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抚过学长脸颊的那道泪痕宛如流星画过的轨迹,看起来美丽极了。 我轻轻推开门。始终不敢开口问学长的那件事,现在应该有勇气问了。 在我开门的同时,学长很快地擦掉了眼泪。像用食指轻弹一颗弹珠那样,把眼泪擦掉。 怎么啦亚弓,又有不会的数学题了吗?学长笑著说。 学长,除了数学,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我边说边打开电风扇的电源。这台电风扇已经完全不会动了。 少了扇叶转动声的学生会办公室变得十分安静。从操场上傅来的欢笑声,将办公室衬托得仿佛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在学长身旁坐下,然后问: 学长是为谁流眼泪呢? 要是电风扇会动就好了,我暗自心想。全身的热度都冲往脸部,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昏倒了。 学长再次望向窗外。 去年,我也好想坐在那里,那个蓝色挚子上。 这个办公室宛如被隔绝在世界之外,所以平常说不出口的话,此时都能说出口。我想学长也是这么想的。 窗外的营火像在深呼吸似地,匆明匆灭。真想动用学生会会长的权力让那个蓝色垫子消失啊。学长笑 著说。 去年被拒绝了,今年再卷土重来不就好了吗。我回道。 没办法啦,她毕业了,我已经见不到她了。 学长这么说的时候,仍然望著窗外。哗一下亮起来的火焰,将学长的睑颊映成了柠檬色;毕业演唱会时操纵著灯光的学长,也有著同样颜色的脸颊。那一天,学长边流著眼泪边将灯光打向舞台。在我的脑海中,学长凝视著的前方就彷佛打了光一样光辉明亮。当时我就明白了。但很会打篮球又会弹电子琴的裕子学姊并不知道,有个人正为了她而流泪。 我于是开口说: 那天的毕业滇唱会,同时也是告别的地方吧。 学长转身看向我。 但像是「要和你说再见、期待他日再相逢」,我觉得这种话实在有够陈腔滥调。 我用力睁大双眼这么说。 所以学长才一直不愿意弹琴给我听吧。 我皱起了眉头。 从小,我们就在同一间钢琴教室学琴。你是班上弹得最棒、最好听的人。 学长看著我,轻轻笑了。 这么近你也看不清楚吗? 我的视力当然没差成那样。只是那个时候,我只能装作自己在瞪著什么。如果不用力睁大眼睛的话,我可能就会当场哭出来。 在散落著海报纸、发剩的手册、扇子和麦克笔的学生会办公室里,我们一起看了烟火。我一直用像在瞪人的眼神看著烟火。那句始终说不出口的话,与烟火绽放的声响一起在我心中,渐渐消失。 ◆ 真的很感谢各位,耐心听完我如此冗长的致送词。首先,我想对沙勿略由衷地说声谢谢,谢谢你在那天放烟火的时候临时代替我上场主持。「亚弓和山所学长不见了」、「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办啊」,学生会的成员都急得手忙脚乱,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虽然现在才说有点晚了,但真的很抱歉。 学生会的伙伴们,今年最重要的毕业演唱会,我们一定要成功喔。也请大家一定要来。当然,那个视觉系乐团今年也会登台表演。 我会负责舞台的灯光,请大家要一直看著舞台喔。要是像我一样随便乱看,会发生很麻烦的事喔。 最后,真心恭喜各位毕业生毕业了。虽然今后各位将走上不同的道路,但请不要忘了这所学校。 然后,真的是最后了。田所学长,毕业典礼结束后请到学生会办公室。我想请你再教我一次打光的方法。 在校生代表,冈田亚弓。 寺田的脚背是高丽菜 将~来请和寺田学长生六十个小孩!社长肯定没问题!请把你的ㄋㄟㄋㄟ给我!去东京前请留下你的ㄋㄟㄋㄟ!我最爱后藤社长(的ㄋㄟㄋㄟ)了!也很爱社长的运球(和一起晃动的ㄋㄟㄋㄟ)! 佳惠(贫乳) 「小佳,你没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乱写什么吧!」 我用带著黑眼圈的眼睛狠狠瞪著她。小佳甩著手中的油性笔,说:「我只是写下对社长满满的爱而已!社长昨晚没睡好吗?你的黑眼圈好深,让我来帮你消掉吧!」她全速朝我跑来。「别过来!」「请不要逃走!」 女篮社的社员围著表面如同果冻般光滑的毕业纪念册,男篮社那边则已经脱下了制服,开始打三对三。男生都脱掉了袜子、打著赤脚,只有寺田还穿著袜子,因此滑倒了好几次。他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的样子总让人感到很不耐烦,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却很有寺山的风格,所以又令人觉得很安心。 从毕业典礼结束到毕业演唱会开始前这段短短的时间,体育馆是属于篮球社、排球社和羽球社的。这段时间里,有些社团会大家围成一圈,互相说说告别的话—也有像我们吐团这样吵吵闹闹地在纪念册上互写留书,或是像男篮社那样把握最后机会边打球边嬉闹。我们这几个社团有个共通点,就是气氛不会太感伤。排球社毕业的社员,每个人都拿到一颗上头写了留言的排球,这种感觉很不错。与输了最后一场比赛之后办的退社欢送会相比,今天丝毫没有任何哀伤的气氛。 学生会的人在周围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排著椅子,忙著为毕业演唱会做准备。当中的成员亚弓不时朝我们这里看过来,大声说「要留空位给我写喔!特别是小佳!你不要写太多喔!」结果小佳和其他学妹立刻大声回道「唷~」「好好打光喔,纯情少女!」亚弓回嘴「少啰嗦」然后就往别的地方逃走了。 刚刚听著亚弓的致送词,我回想起下著雨的那一天。在头上跳跃的雨声,弥漫著尖锐沉默气氛的体育馆,彷佛不断轻触著肌肤的三月空气,以及追著我跑的寺田。那一天的我一定完全没想到今天亚弓会上台发表这样的致送词吧。 亚弓好厉害。在毕业典礼的舞台上做出那样的告白,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 「后藤,我也要写!」 「好痛~」 我大叫一声,在我后面的副社长仓桥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被仓桥用毕业纪念册边角敲到头顶的我,故意大大地写下「社长>副社长 你永远是我的属下」。 和我同期进女篮社的女生只有仓桥一个人。我是社长,仓桥则是副社长。小我们一届的女生有五个,一年级的则有三个。女篮社本来就不是很强的社团,现在人数又更少了。长得超正、又很会打球的女神裕子学姊还在的时候,社团里将近有十名社员,自从她们离开后社团就变得很冷清。 男篮社和女篮社都各做各的事,没事可做的顾问泷川老帅只好靠在墙边。他好像有想了什么鼓励的话要对即将毕业的我们说,却好像错失了时机。 「寺田,袜子脱掉啦!看你一副要滑倒的样子真的很烦耶~」有个男篮社的社员这么喊著。 「真的要我脱吗?我好像有香港脚喔,每次洗完澡脚就好痒喔。」 「别闹了你!」「滚啦!」男生们边说边用篮球丢寺田,他咧开嘴哈哈笑著。 男篮社的人把毕业纪念册随便丢在放书包和制服的地方。对寺田他们来说,纪念册最后几面的空白页似乎没什么意义;但对我们女生而言,怎么让那几面看起来色彩缤纷可是相当重要的事。 「仓桥、仓桥你听我说。」我掀起仓桥的裙子。 「你干嘛啦!叫就叫,干嘛掀我裙子!」 「好啦别生气,我们来帮男生的纪念册加点料吧。」 我和仓桥像蟑螂般窸窸窣窣地移动,摸走了男生们的毕业纪念册。我负责写寺田的,仓桥写另一个男生的。男生写的留言和女生的完全不一样,几乎都只用黑色的笔来写,还有人是拿自动铅笔勉强凑和著写的,内容还多半是黄色笑话。虽然都只是些蠢话,但却好像比女生的「友谊长存!」更诚挚。「这些家伙有够白痴,只会写色色的话!」仓桥咯咯笑著。「恭喜你不再是处男!男篮社令体社员庆贺」我在寺田的纪念册上看到这行字后,便啪搭一声关上了纪念册。 「啊!喂,后藤!你们在干嘛!那是我的纪念册耶!」 当我们专心地为男篮社合照里的人在眼睛画上黑线时,穿著皱巴巴衬衫的寺田朝我们跑了过来,但就在快跑到我们旁边的时候却重重地滑了一大跤。 「寺田你真的很没用耶……」我盖上笔盖。 「什么?」痛痛痛,寺田边说边站起身来。 「我说你很没用!很十!窄肩膀!大牙龈!一无是处!」 「什么大牙龈?」 「超大的!你的大头照笑得那么开,露出来的牙龈让人不注意都难!底下的名字不应该写『寺田贤介』,而要改成『大牙龈』才对吧!」 「我们都交往那么久了你现在才来嫌我的牙龈?我告诉你,小学的时候我种的牵牛花可是班上长最快的!」 「那跟你的牙龈有什么关系?那种事你也记到现在,真是有够无聊的!」 「少啰嗦~大奶婆!」 「竟敢说我是大奶婆?」 「好了啦~烦死人了你们两个!」 为了要打断我和寺田的对话,仓桥又拿起纪念册k我的头。「痛死了,你是我的属下还敢打我!」「不准那样叫我!」仓桥一脸不屑地比出「去去去」的手势。 「等一下我们看完毕业演唱会之后,会到车站前的萨莉亚集合。男篮社也会来。」 我在心中边对仓桥说谢谢,边将手插进开襟外套的口袋内。冰冷的银色钥匙让指尖感到一阵刺麻。 「快走啦,你们这对违反社规的情侣!你们这样很扫兴耶~要晒恩爱的话请去萨莉亚或其他地方好吗~」 仓桥做得好。「什么啦~」在寺田背后大叫的男篮社学弟用骨瘦如柴的手做出揉胸的动作。「寺田学长要用社办吗?」那群家伙真的是白痴。满脑子只想著那些事,也难怪女篮社的二年级会叫他们色猴子,总是对他们敬而远之。不过小佳好像和他们感情不错。 「寺田,」 我站起身,揪住盘腿而坐的寺田的衬衫。因为衬衫被拉起来,他那松紧带已经松掉的四角裤从穿得有点低的学生裤里露了出来。 「走吧。」 寺田很瘦,虽然没什么脂肪但个子倒是长得挺高的,身上有著我所没有的肌肉和线条。 「社长~」 寺田用手拍拍裤子、站起身来,小佳在他后面挥手。 「我明年毕业后也打算到东京土,到时候要请我玩唷~」 寺出发出「唷」的一声,用细细的脚踝站了起来。「到时候请带我去原四和新四玩喔!」寺出用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像是要把小佳没卷舌的声音用背部顶回去似的。 那件事我非说不可了。虽然我可能无法像亚弓那样理直气壮,但我一定得说了。 ◆ 高一的夏天,男篮社的男生看起来跟螳螂没什么两样。 因为汗水而黏成一撮一撮的刺猬头短发,以及露在红色运动眼外的细长手脚。明明是在体育馆里练球,却都晒得很黑,也总是满身大汗。男生身上好像都没有脂肪似的,肩膀、手肘、下巴及脚踝这些部位的骨头都突了出来;在体育馆的人工灯光照射下,手臂和小腿的肌肉形成的阴影在他们单薄的身躯显现出来,让整体的线条看来更加生硬。我很讨厌自己带著柔软曲线的圆润身型,也讨厌自己 比别人大的胸部。尽管裕子学姊和仓桥曾用男生般的口气骂我「谁会讨厌胸部大,你真是怪咖」,但我就是讨厌。当学姊们和仓桥开心聊著谁很帅、很可爱,或是谁的肌肉很棒时,我却只想著自己要尽量少和男篮社的人打交道。 一年级第一次有机会上场的练习赛要在我们学校举办,日期就订在七月暑假刚开始的星期六。那天也举行了男子练习赛,其他学校的男生比男篮社的男生还要更像螳螂,我看了觉得有点倒胃口。 夏天的体育馆里,篮球弹跳的声音比春天、秋天或是冬天都还要更加响亮。我坐在板凳上帮大家加油,突然被指示要上场打几分钟。当时我已经热得满身是汗,把碍事的浏海往两旁拨开,浏海却因为汗水而黏在一起、露出了整个额头,看起来有点呆。整瓶拿去冷冻的运动饮料,甜甜的部分开始融化了,却还没有完全退冰,瓶子里只有一点点融化的液体,那浓郁的甜味灼烧著喉咙。为了让结冰的部分快点融化,我拿掉水壶套将宝特瓶朝著向阳处倒放。被夏日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宝特瓶身就像流了汗一样。冰块在冰凉的液体里滚动,我满心只想赶快喝到。 那天,女篮社并没有赢。我们的程度不是只输给对方几分而已,而是根本连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我和仓桥当然也很呕,但学姊们的情绪更是低落,就连后来做缓和伸展操的时候,气氛都还是相当沉重。我脱下篮球鞋和袜子,像是在看著别人的脚一样想著,浮著青色血管的脚背看起来好像莴苣。 「那个~」 当女篮社的社员向内围成一圈的时候,外围传来有些稚气的声音。我坐著转过身去。 脖子上挂著白毛巾的寺田站在那儿。男生那边好像已经做完缓和伸展操了,脱下篮球鞋的寺田也光著脚。那条毛巾大概用了好几年吧,看起来扁扁的、一点都不蓬松。相较于纤瘦的身体,寺田的脚显得很大,血管在他脚背上宛如分歧的河川般奔流著。那个部分清楚地浮起来,我觉得好像某个东西。 这家伙的脚背好像高丽菜喔。 「这是你们女篮社的人的东西吧?」 寺田拿著我的水壶套,只用食指勾住绳子的部分。素面粉彩的水壶套跟寺田破旧的毛巾和练习服一点都不搭,感觉好怪。 「啊,有写名字……」 转动著水壶套的寺田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叫出声。我在水壶套的底部写了姓氏的拼音「goto」。 等田把毛巾塞进t恤里,边擦肚子边皱起眉头。 「go~to~?」 俗子学姊率先「啊哈哈」地大笑起来。「go~to~the park?」「no!station!」「oh~i"m sorry」「o meet you!」大家像是被点中笑穴般哈哈哈地笑个不停。在女生们的爆笑声中,满睑通红僵在原地的寺田看起来实在很可爱。我好想摸摸看他的高丽菜脚背。 ◆ 寺田说「反正等一下要在萨莉亚碰头嘛!」便空著手出现在脚踏车的停车场。看样子他把制服、书包和其他随身物品全都交给男篮社的同学保管了。脚踏车的篮子里放著超商的塑胶袋。 「那是什么?」我凑近塑胶袋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别碰啦!」寺田拨开我的手,让我有点不爽。 「这个啊,是我们对未来的希望喔。」 「……是喔。」 「这时候你应该要吐槽我啊!看样子,我该不会说了很酷的话吧!」 「你这哪叫什么很酷的话啊!」 寺田跳上脚踏车开始使劲地踩起踏板。我也不甘示弱地跟著跨上椅垫。裙子的后襬被春天的风吹得鼓鼓的。 「操场上的人也好嗨喔。」 寺田吸了吸鼻子。从脚踏车停车场到校门的这段距离可以看到整个操场。足球社、田径社、棒球社,穿著制服的毕业生和学弟妹们尽情嬉闹著。 「哇~大家好像都很开心呢……你看,棒球社那边好像还飘下了樱花耶。」 「那应该是被撕烂的毕业证书吧。」 「……真漂亮~」 校内弥漫著一股最后庆典般的热闹氛围,只有东栋安静地伫立在那儿。虽然东栋有可怕的谣言,但我就是在那里确定了自己喜欢寺田这件事。 「东栋是真的有鬼吗?」 「不是在南栋吗?」 「……不要乱说话。」 脚踏车的速度减慢了,车轮发出嘶、嘶、嘶的声音。或许是明天就要拆除的学校所发出的引力太强大了,脚踏车的踏板变得十分沉重。 「早知道应该借社办来亲热一下~我最喜欢在社办做了!」 「……你脑子是坏了吗。」 「其他社团的人也对男篮社的社办很满意喔,他们说墙壁很厚隔音效果很好。」 「什么!你们还把社办借给其他社团的人吗?你们以为自己在开宾馆啊?」 其他社团的人要用的话一次收两百哦,寺田笑著说。「我们把那些钱称为『爱的基金』,用来买运动饮料的冲泡粉,这才是真正的用爱救地球!」我想起以前女篮社饮水桶空了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向男篮社要一些运动饮料来喝的事。 「你们很恶心耶,好想吐……」我做出想吐的样子。 「不过,为什么大家要把我们赶出体育馆啊?」 「大概是仓桥想让我们多点时间在一起吧。」寺田突然这么一问让我有点慌乱,骑脚踏车的速度又更慢了。我心想,这么做果然还是很牵强。 「其实我蛮想看毕业演唱会的,森崎今年好像也会上合唱歌。」 「看到亚弓打光的样子,说不定会有高一的学弟爱上她喔。」 不过主唱森崎长得很帅不是吗?看样子小佳的帅哥雷达又要失控啰!我边说边在心中向仓桥下跪。还好昨天有先传简讯给她,真是多亏仓桥了。 寺田轻快地踩著脚踏车,悠哉的样子彷佛在清澈的水中悠游的鱼。渐渐地,落在后头的我终于追上寺田的速度。寺田没将卷起的裤管放下,踩著脚踏车的小腿肌肉规律地伸缩著。别看寺田这样,没想到他腿毛还蛮多的。通常瘦瘦的男生总让人觉得好像没什么毛发,不过寺田的腿毛却茂密得像野生动物一样。我喜欢偷摸他的腿毛。因为他会「呜哇~哇哇哇」地叫,那怕痒的模样很可爱。摸他脚背他也会「啊!」地跑掉。好想用手指滑过他脚上的血管。 校门出现在眼前了。像是想要将高中生活的尾声再拖长一点那样,我一下、一下、一下地踩著脚踏车;望著前方寺田肩胛骨形状明显的背影,然后一次、一次、一次地拖著依附在自己背上的三月。虽然同样都是春天,但三月和四月的颜色并不一样。穿著不一样的衣服,听著不一样的音乐,顶著不一样的发色。三月的春天是淡淡的粉红色,空气也是那样的感觉;四月的话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四月还没到。真想把二月和四月混在一起。虽然春天就是春天,一年只有一个春天,但只有今年不一样,今年的春天分为三月的春天与四月的春天。 身边的人也不一样。 「今天是几号啊?二十四?五?」 寺田之前把头发剪得太短,后颈发际的地方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我在他身后大声说「是二十五!」顿时觉得好喘。 「今年的毕业典礼好晚喔。不过明天就要拆掉了吧~学校。」 对~啊!如果不大声一点,我的声音就会飘往后方;但向前用力拋出的声音,在下一秒就像是弹回我的脸上那样子糊成了一团。 通过校门后,轮胎傅来的感觉变了。嘟咕嘟咕嘟咕嘟咕,轻快地压过一块块的小磁砖。我们来到了上学时一定会经过的那艇长长的 大桥。 从河水量减少的这降侨上,可以环视整个学校。 这片再熟悉下过的风景,忽然间,却显得离我十分遥远。 骑在前头的寺田,彷佛被风景吞没了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彷佛再也无法追上他那轻快向前行的背影。 「寺~田~!」 感觉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要被留在未知的世界。 「你说想看演唱会却又一直往前冲,你到底想骑去哪里?」 从这座桥上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已经没在使用的东栋。不知道是谁在东栋的墙上画了壁画。那并不是随便的涂鸦,而是完整的一大幅画。 「天还很亮嘛。要是暗一点就好了。」 我完全不懂寺田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又说了声「好!」然后把变速器的档位调重了一格。他每踩一下踏板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变得更大,他的背影又再次离我远去。 今天是晴天,天空是水蓝色的。看著东栋我就会想起雨。想起那天一滴滴落下,彷佛扎在颈项上的细雨。 「那个东栋和壁画,明天也会被拆掉吧。」 寺田站在稍微被雨淋湿的壁画前,我也背对著他站著。尽管已经是三月了,那一天却很冷、非常冷。 「今天天气很好呢。」 虽然和雨女在一起,我补上这句。 「毕业典礼的时候你好像不是很难过嘛。」 才没有哩。虽然我这么说了,但寺田好像并不当一回事。 「要是今天天气不错的话,我有个想去的地方。其实应该晚上去比较好。啊,我不是想去宾馆喔。不过万一下雨的话就会打算去。」 你这样边骑车边笑,小心牙龈乾掉喔。但他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 昨晚我传了简讯给仓桥:「明天我想和寺出独处。但最后集合的时候我们会到!到时候请你吃米兰风肉酱焗烤饭!」 一定得跟他说,一定得跟他说。在完全离开这片风景之前,我一定得好好地跟他说。 嘟咕嘟咕嘟咕嘟咕,车轮规律地摇晃著。寺田的背影,视线中的风景,以及我自己,也都一起摇晃著。 ◆ 自从学姊们离开杜团以后,女篮社比赛一次都没赢过。由于人数一下子减少,社团的士气似乎也跟著变得低落。被指派为社长的我逐渐感到心力交瘁。我真的适合当社长吗?比赛赢不了是不是我害的?这些烦恼我今都告诉了寺田,也只跟他一个人说过。因此,从那之后我和寺田就变得愈来愈亲近。 有天因为亚弓有话想跟大家说,于是我在练完球后把大家集合起来。 「你要加入学生会啊……那之后你还能来社团练球吗?」 仓桥说完后,小佳不知为何用力地点了点头。 亚弓是正式选手,背号三号的她是小前锋。无论是内线或外线她都能打,是女篮社很重要的球员。 「学姊们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们这几个。」 仓桥的语气很镇定。 「亚弓的存在对女篮社来说有多重要,你知道吗?」 雨水让周围变得阴暗,做完缓和伸展操的身体,接触到空气后顿时觉得有点冷。大家常说我是雨女。以前寺田也对我说过,你难过的时候天空就会下雨。所以那天也下了雨。体育馆被飒飒的细雨包围了起来,变得湿答答的。 大家围成圈站著。虽然并没有规定女篮社的社员不能参加学生会,但这毕竟是练习量很大的社团,至今还没有过可以同时兼顾社团与学生会的社员。 「我,」 为了制止正要开口的小佳,亚弓向前跨出一步。她总是抬头挺胸,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我要参加学生会的候选。」 亚弓的声音很强势,似乎不打算接受任何反对。 「我不是在徵求同意,只是跟大家报告而已。我想加入学生会。我认为社团应该没权利阻止我。」 我感觉到她眼神中的坚定。明确表达出自己意见的亚弓,完全不了解我为了社团付出了多少。 「我不答应!」 没想到我的声音会如此响亮,我心中暗自冷静地想。 「我不答应,亚弓。如果现在参加候选的话,就是前期的学生会了,不就要负责办文化祭了吗?整个学生会肯定会忙翻了。这样你就不能来社团练球了。」 我知道男篮社正往我们这边看。因为我看到寺田脖子上那条破旧的毛巾掉下来了。 「现在就算加上我和仓桥,女篮社也只有七个人,这样的人数很勉强。而且亚弓你球打得好,每次都负责先发不是吗?」 我的声音愈来愈大。 「明年夏天之前,我和仓桥就要退社了。能多赢一场比赛也好,我想多花点时间在女篮社。你懂我的意思吧?」 学姊离开时突然指派我为「社长」,来自那份责任的压力像是石头一般,不断从我的喉咙里滚了出来。 「社长,可是我——」 「不行,我绝不答应。我以社长的身分说不可以。」 亚弓的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而且,我们还没赢过不是吗?一直以来都没有赢过。」 我明白自己的声音飘出了某种令人厌恶的气息,就像把水滴在乾掉的红色颜料上那样。 「学姊来看过我们练习后,私下跟我说你们缺乏干劲。她们知道我们赢不了比赛。在这种情况下,不要告诉我你想加入学生会。亚弓你是正式选手,是三号耶。少了你,我们就更不可能赢了。」 总觉得自己好像在用手指压烂黑暗腐烂的心的一部分似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什么干劲啊?学姊们倒是说得很轻松,毕竟那时候人多、大家又都很积极。她们只经历了最快乐的时光就毕业了。现在我们只有七个人,如果人数再减少要怎么有干劲?」 明知不该对亚弓发火,我还是停不了口。 「亚弓你也是,做那种决定之前你应该跟身为社长的我商量一下吧。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这样下去,我们女篮社就完了、就完了。可是——」 「后藤。」 「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仓桥偷偷观察著我的脸,但我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中低下头的我,视线被泪水的薄膜覆盖住了。 大我一届的裕子学姊,为什么总是那么耀眼呢。无论是干劲还是散发出来的气势,都显出我们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类型。直到现在,学妹提起裕子学姊都还是赞不绝口,听见之后我就觉得十分无力。当然我知道学妹根本没有其他意思,但听在耳里我总觉得她们是在说我比不上裕子学姊,心里变得很不安。 我内心的不安其实跟女篮社的比赛成绩没什么关系。亚弓很能干,我相信就算她加入了学生会仍会继续参加社团。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烦躁。 我冲出了体育馆。「后藤!」尽管听到仓桥的呼唤声,我的心还是被冰冷的雨水占据。我跑进中庭,脚上还穿著篮球鞋。不想被大家看到我哭的样子。脚踩到溅起的雨水,啪啪啪地喷在小腿上。我跑出中庭、来到东栋。伫立在雨中的东栋看起来比平常更令人发毛。 「后藤!」 声音出现的同时,一条毛巾挂在我头上。 我马上就知道了,是寺田。 「后藤,我们躲一躲吧。」 奇田突然抱起我,往东栋后面走去。「等、等等寺田。」我在他的臂弯里不停扭动。他的手臂虽然淋湿了却依然十分温暖。 「刚刚我看到有个老师和学生偷 偷进来这里。好像是常常在图书室的那个老师耶!很白、老是穿很多的那个。不过那个女学生我就不知道是谁了!」 「啊?什么?寺田你在说什么?」 「小声点小声点。他们感觉怪怪的啃,还共撑一把伞呢!很可疑!」 东栋后面有个地方有小小的辽篷,我们站在那底下躲雨。「他们两个来这里要干嘛啊,这里禁止进入耶!」看著寺田莫名兴奋的模样,我心想这家伙真是个白痴。 不过,这家伙竟然追我追到这里来。 不知不觉间,我转身背对寺田。东栋后面的墙上有幅壁画,是一男一女望著彼此的剪影。那幅壁画从夜幕降临前的昏暗天色中缓缓浮现。 「……后藤,你知道这个壁画吗?」 身后传来寺田的声音。我觉得他好像是想问其他的事,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知道啊。」 东栋后面的这个壁画有点像是学校的圣地。 「听说只要在这个壁画前告白就会成功。」 这是谁画的啊,寺田的语气听起来坦荡荡的。反倒是我还有点紧张,真是的。 「刚刚那个老师和女学生会不会就是到里面告白啊,还是已经告白完了?」 眼泪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好糟糕。赢不了比赛,还和学妹大吵,只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跑掉。现在的我真是糟透了。 「喂,后藤~后藤~」 你很吵耶,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其实心里希望他继续吵下去。我想把过去传简讯和寺田商量社团的事全部忘记,也希望他全部忘记。 「当社长还真累」或是「你已经烦恼很久了吧」,希肇他千万别说这类的话。假如现在听到那样子的安慰,我内心的某个部分也许就会轻易地瓦解。 「后藤。」 飒飒落下的雨声中,寺田叫著我的名字。我的眼泪啪哒啪哒地掉,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冒了出来。 脚露在外面的部分好冷。耳朵也冷得发痛。 「亚弓她啊,球打得比我好对吧。」 哈,我吐了口气笑了出来。 「后藤,你不用转过来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后,寺田将运动外套披在我背上。「你很冷吧。」白底红线的男篮杜运动外套,或许是因为寺田一直穿著,外套上的余温融入了我的体温里,非常的温暖。虽然我们业没有像那幅壁画一样凝视著对方,但就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明白了自己喜欢寺田。更正确地说是,我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喜欢著寺田。 ◆ 「啊啊啊啊啊啊啊!」 胯下好痛胯下好痛!寺田在脚踏车上夸张地摇晃身体,朝著河床的方向往下骑。因为没有铺设楼梯,如果想到河床边只能从有坡度的草丛下去。 「寺田小心点,要是摔车的话你的牙龈会受伤喔!」 「我的牙龈才不会受伤!……我的牙龈才不会受伤!」 「这很重要所以要说两次!」 我牵著脚踏车大笑,追在寺田身后。 「寺田,你说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对啊,你还记得这里吧。」 「当然记得啊……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外面做的地方对吧。」 「屁啦!我们哪有在外面做过!干嘛突然说那种好像和别人偷吃的话啦!」 把脚踏车并排停好后,寺田似乎觉得很痒所以抓了抓脚踝。不是被蚊子咬,好像是被其他虫子叮到皮肤才发痒的,草丛实在令人很不舒服。寺田的右手紧紧抓著刚刚放在脚踏车车篮里的塑胶袋的袋口。看样子,里头似乎有什么秘密。 「我们是埋到哪里去了?」 「没有当成记号之类的东西吗?像是小庙之类的。」 「小庙?我可不记得有把那种恐怖的东西拿来当记号喔!」 寺田重新穿好原本踩著脚跟穿的运动鞋,还将卷起的裤管放了回去。大概是脚被草弄得很痒吧。 天空很晴朗。我即将动身前往东京,今后,这个小镇的天李不会再被我的心情影响。 那一天的天空朝著远方,渐渐离我远去。 「埋那个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多以前了吧?记得那天是文化祭的最后一天,所以是九月初的时候?」 那天晴朗得彷佛可以直接看见整个宇宙。但也或许是因为,当时我觉得非常幸福。 「啊,是不是这里?」 寺田突然弯下身,从打手紧握的翠胶袋里取出铲子。 「咦,里面装的是铲子啊?你神秘兮兮藏起来的就是铲子?」 「少啰嗦,又不是只有铲子!」 寺田把那个袋子往旁边一扔,开始像只鼻子灵敏的狗一样在草丛间挖了趟来。我默默取出袋子里的东西。「啊,后藤你别拿。」寺田慌张地说,但已经来下及了。 烟火,里面还装了烟火。 「……那是我昨天买的。」寺田背对著我继续挖著草丛。 「这种季节你是去哪里买到烟火?」 我强迫自己开口说话。心脏好像被人用手伸进来大力翻搅似的。 「哦,商店街啊。文化祭负责放烟火的烟火师傅的店。」 袋子里还装了百圆商店卖的打火机。「……怎么没有水桶?」我问。「……这里有河嘛。」从寺田的回答完全可以听得出来,其实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我想起来了。想起那天我在这里说过的话,对寺田说过的话。 「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了!」 寺田突然高举沾满土的脏手。沙顿时飞得到处都是,我赶紧闭上双眼。 高中最后一次文化祭的最后一天,趁著到处都是情侣的烟火大会正在进行之际,我们偷偷潜入了学生会办公室。因为我们听说,剩下的烟火都被保管在那里。「火球是我们的了。」「是烟火弹啦,你那样说也不会比较酷。」我们小声地互相吐槽,偷偷摸摸地往学生会办公室里瞧。 亚弓在那里。除了亚弓以外,学生会长田所同学也在里头。我们倒抽了一口气,在门前蹲下身体。我们怎么好像老是撞见这种场景啊?寺田有些喜孜孜地说。 「那时候,我们根本就是狗仔队嘛。」 「哪有~我们什么也没听见!才不算狗仔队呢。」 「那种气氛用看的也知道好吗~根本就是。」 在他们离开学生会办公室前,我和寺田始终躲著。直到他们说「对了亚弓,你不是烟火大会的主持人吗?」「啊糟糕!可是烟火已经在放了!」接著传出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后,我们才潜入办公室,偷走烟火。 「不过那烟火还真是大耶。」 「一看到我马上就知道,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放的烟火啊。」 可是那天我们还是边大笑边骑著脚踏车来到这座桥下。当时寺田也骑在我前面,对著传出嘻笑声的操场大叫,而我们连汗都没擦就来到了这里。开始进入秋天的九月,过了晚上七点的桥上,天色看起来有种世界未日的感觉。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喀哒喀哒地骑署脚踏车下到草丛,然后把脚踏车扔在一边。「我不敢点火啦!」「这简直是炸弹嘛!」我们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著,笑到腰快断掉那样抱著肚子。最后,我们把那颗烟火弹埋在草丛里。 那时候我确实是说了。 好想一起放烟火喔。 将来我们要再回到这里,一起把这颗像炸弹的烟火挖出来喔。 「我忘了。」 「你……那时候说想放烟火的人是你耶!」 那天,天色逐渐暗下来后,秋天傍晚的天空看越来好像葡萄果冻。 「本来我是想等晚上再一 起来放啦,可是等一下和大家碰面后可能会去别的地方,所以只好先带你来了。」寺田拿著铲子,咔嚓咔嚓地往下挖。 「寺田,你一直都记得啊。」 我嗅著呛鼻的草味,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好想一起放烟火喔。当时我为什么会那样说呢。 「对不起。」 明明当时就已经明白了,明白自己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约定,寺田却一直把我那句随口说出的话记在心里。 今天我一定要把那句好好想过的话,好好地说出口。所以昨天我才会拜托仓桥,请她把我们赶出体育馆。也因此我昨天整晚都睡不著,只好带著黑眼圈来参加毕业典礼。 「干嘛跟我说对不起啊。」 说完这句话后,寺田把沾满土的烟火弹丢了过来。「啊~白痴!你丢过来爆炸了怎么办啊!」「才不会咧!搞什么,这又不是未爆弹!」我把烟火弹朝著奇田扔回去,毫不在意制服被土弄脏。 寺田撕破包住烟火的玻璃纸,喀沙喀沙地倒出里头的烟火。「哇~」「来放仙女棒、来放仙女棒!」「那都是最后才放的好吗?」我们兴奋地拿起打火机点燃烟火。 绿色的火花随著劈里啪啦的声音飞了出来,寺田「啊~」地放声大叫。「你这个大牙龈有够吵的!」我拍打他的背,同时从他手上借火,然后又催他「快快快,火要熄了!」寺田连忙拿出新的烟火,从我手中借火点燃后、再把烟火传给我。没想到两个人放烟火竟会如此手忙脚乱。 春天的正午时刻,太阳升到最高的位置。这里或许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地方吧,此刻却也是世界上最不适合放烟火的地方。 绿色、黄色、红色和蓝色。三月的草丛,河水,以及飘著白云的蓝色天空。眼前充斥著各种颜色,看起来真美。因为太美了,我觉得鼻了里渐渐有股酸酸的感觉。 「发生了好多事喔。」 寺田笑了,两手握著好几枝烟火。 开始了,要开始结束了。发出滋滋声的烟火迸出火花。我满脑子都想著寺田、寺田、寺田,想到头都快爆炸了。 「发生了好多事喔。」 「是啊。」 「因为电车快开走了所以我死命冲上车,结果车却一直没开真的好糗喔。」 「……」 「其实我不是要说那个啦。」 发生了好多事,指的花不是那些。说出这句话时,右手的烟火开始喷出火花,寺出将他手中烟火的的端凑了过来。 「我们交往多久了啊?」 「差不多一年了。从二年级的二月开始交往的。」 「一年啊,那我们还蛮能撑的嘛。」 「嗯。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寺田沉默了。我也是。 我知道,当有了「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的想法时,就代表我们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这点我很清楚,寺田也是。而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必须要说,由我来开口。 由我来开口,好好地说。 「寺田。」 「嗯?」 「寺田、寺田。」 「干嘛啦。」 「寺田、寺田寺田。」 愈是呼唤他的名字,愈让我觉得想哭。 寺田手中的烟火劈里啪啦地喷出火花,照亮了草丛。彷佛是要阻止我说话似的,火花甚至喷到我手边。 「希望你在补习班能交到朋友。」 「喔。」 换我向寺田借火。我点燃烟火后,寺田站起身子,挥舞著手里的烟火,像是朝著天空在画些什么。我蹲在地上,手中的烟火没有迸开。我想着乾脆来烧草好了,于是把火放在某一点上持续地烧。 我就一直那样蹲著,直到火完全熄灭。站著挥舞烟火的寺田,手中的烟火也熄灭了。即使烟火棒仍握住手里,火却已经熄了;虽然还有打火机,但火却已经熄了。 借火传烟火的动作就此停住,我们就这样动也不动。 「寺田你,」 站著的寺山擎向别的地方,而我则低头蹲在地上。 「你想当这个小镇的国小老师对吧,很早以前你说过。」 「嗯,我想当那种情人节会收到很多巧克力的老师。」 我们已经十八岁了,不会幼稚到吵著不想分开;但,也不过十八岁而已,还没成熟到能向彼此保证就算分开还是会深爱著对方。 「手田,你想教这个镇上的孩子们打篮球对吧,你常这样说。」 「嗯,我是说过。」 我煞法看见寺田的背影。蹲低身子的我,视线停在他那皱巴巴的长裤的膝窝。 「好好准备重考,一定要考上这里的国立大学喔。」 「嗯。明年我一定考上给你看。」 「我一直很想去东京。那里是我的憧憬,一直都是。」 「你老是这样说。我知道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你还想跟东京结婚对吧。」 笨蛋,我回道。不过,真正的笨蛋应该是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向往东京。但虽然不知道,却也觉得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生活下去。我想去东京,想以后带著小佳去原宿和新宿玩。 「我要在东京念心理学,那是我的梦想。」 「然后靠著傲人的胸部,成为性感的心理谘询师。」 「我才没那么说好吗。」 「嗯。」 我抱紧膝盖。如果不这么做,心脏就好像要跳出来了。寺田的梦想在这个小镇,而我的梦想在东京,我们之间的差异不过如此。虽然只不过是这样,我却已经无法承受。 寺田那高丽菜般的脚背,以及我那莴苣般的脚背。当我们的脚靠在一起时,我就会觉得自己果然是女生。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变得像是在火上炙烤的砂糖一样。社团活动时藏在寺田红色篮球裤里的膝窝,那凹陷的阴影看起来像是洞穴。一想起这些回忆,我便已经无法承受。 「寺田。」 「嗯。」 假如穿过这个膝窝就可以看到东京就好了。假如这个膝窝的对面有东京铁塔、有新宿、有盘根错节的地下铁,那我就能继续待在寺田身边放烟火了。在夏天的夜晚,两个人一起放烟火。 春天正午的草丛里,飘著火药的烟硝味。 「分手吧。」 我用力抓紧自己的手臂。感觉体内的某处只要稍微松懈,心中满溢的悲伤就会四处飞敞。 「这是最后的烟火了。」 剩下两枝烟火,我和寺田一人一枝。 寺田从我手中接过烟火的时候,依然望著别的地方。 和那个下雨天相反。此刻我手里握著打火机,凝视著寺田的背。 寺田,你不用转过来没关系。 手机在制服的口袋里震动著。应该是仓桥打来的,可能是大家都到萨莉亚了吧。 我的烟火开始劈里啪啦地喷出火花。放开手中的打火机,让打火机「咚」地一声掉进草丛里。寺田依然没有转身,只伸出手来向我借火。「右边,再右边一点,过头了。」我用颤抖的声音引导他,可是不太顺利。火没有点著,寺田的烟火没被点燃。 不过寺田,你不用转过来没关系。 再来一次四拍子 「樱川,是你们搞的鬼对吧!」 「神威」瞪著桌子的另一边大吼。 「就跟你说了不关我们的事。不是你们自己弄丢的吗?」樱川同学皱眉看著喷向自己的口水,冷静地回应。 「怎么可能啊,那么多东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也太奇怪了吧!一定是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把包包给我看!」 「才不要咧。是说,做那种事我们之中有谁会得到什么好处吗?」「神威」将身体往前倾,逼近一睑冷淡的樱川同学。「包包给我!」「不要。」「少啰嗦,快把包包给我看!」 「吵死了。」 冰川同学的声音像磨得很利的刀锋,让现场滚沸冒泡的气氛像关掉瓦斯炉那样轻易地安静了下来。 「大声嚷嚷并不能解决问题吧。」 冰川同学靠在墙边,左手推了一下无框眼镜。长长的黑发和长裙,是冰川同学的风格。右手偶尔会不断按压手中原子笔的笔头,看起来好像很不耐烦,但其实那只是她的习惯动作而已。 「冰川同学说得对。你们两边都先冷静下来!」 我用力拍了拍隔开「神威」和樱川同学之间的桌子。「现在重要的不是谁是犯人,应该是要先找出不见的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才对!」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前,樱川同学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说不定这是神的旨意,是你们最爱的神在告诉你们,至少在最后一次演出时别再想要靠著服装和化妆蒙混过去。」 乐团的其他成一贝站在樱川同学身后发出窃笑。「樱川,别这样。」担任键盘手的祥子一脸抱歉地往森崎他们那边看了看。 然而,表演服装被偷走的当事人森崎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椅子上,望著某个地方。看著那样的森崎,我不禁叹了口气。 体育馆内学生们的喧闹声传进了舞台后方的休息室。气氛紧张的休息室里,一共有三组正等著上台的乐团。正统派帅哥的吉他二重唱;由樱川同学领军,主要翻唱披头四之类的西洋歌曲,感觉很时髦的男女混合乐团;以及负责压轴,由主唱森崎带领,服装和化妆都很夸张的视觉系乐团heaven"s doors。除此之外还有包括前社长我在内的几名轻音乐社成员、控制音响播放的广播社和主办毕业演唱会的学生会,因此休息室里可说是挤满了人。 「最后的毕业演唱会竟然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吓了一跳耶。」 怎么说得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听到我这么说,广播社的前社长冰川同学回说,本来就是别人的事啊。「听披头四的歌可以提升英语能力喔。」听说这件事之后,向来对教育节目深信不疑的校长便下达了指令,于是直到去年夏天,每到午休的广播时间就会插披头四的歌。她和很尊敬保罗·麦卡尼11的樱川同学似乎相当聊得来,刚刚他们也很开心地在聊今天的演唱会要表演披头四的哪几首歌。 注11:paut mcey,披头四成员之一。 明天就要拆除的校舍里,举办著最后的毕业演唱会。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神不定。心脏完全不听使唤,在胸腔内激烈地鼓动著。 「大家好像都很期待heaven"s doors的表演呢!」 冰川同学探头看了看舞台后这么说。台下迫切期待著毕业演唱会开始的学生们,发出愈来愈大的鼓噪声,胡乱喊著「森崎快出来」、「祥子和我交往吧」这类的话。学生会执行委员们合力布置成演唱会会场的体育馆内气氛非常高昂,完全无法想像刚刚才在这里举行过最后一次的毕业典礼。或许因为是最后的毕业演唱会了,几乎所有学生都没回家,而是留在学校。 大家兴奋地涨红了脸,一直盯著无人的舞台。黑色制服和深蓝色外套、红色蝴蝶结和白衬衫交错,构成了高中生的颜色。 「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都没了……这么一来根本上不了台啊!」 观众的热情反而让「神威」的意志更加消沉。对了,「神威」不是他的本名。森崎乐团的每个成员都取了和本名相差甚远的名号。顺带一提,主唱兼团长的森崎叫做「剎那四世」。除了「到底为什么突然就变成第四代啊」之外,还有很多事我也都很想吐槽他,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神威』,打起精神来。要是身为鼓手的你沮丧成那样,我们的气势也会变弱喔。」吉他手伸手搭在「神威」的肩上。 「『在世界消失不见之前』……谢啦。我很期待你那啜泣般的吉他声喔。」 「你的花名也太长了吧!」 我忍不住放声大喊。吉他手吓得肩膀抖动了一下。 「过去我是一直忍著没说,反正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要说个痛快!『在世界消失不见之前』那是什么怪名字啊?干嘛叫得那么啰哩八唆!」 「神田同学,你冷静点。其实『在世界消失不见之前』很早以前也那样觉得了。」 「烦钦!怎么念都觉得很拗口不是吗!你的名字也是啦!」我转而指责出声缓颊的贝斯手。 「国字明明是写『心音』却硬要念成『pulse』的你才是最机车的人!」 原本想缓和气氛、却反而被骂得最惨的「心音」顿时垂头丧气。个头瘦小的他,驼著背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小孩。 「神田同学。」 冰川同学盯著演出时间表说: 「再不快点开始可就不妙啰,大家好像等得不耐烦了。」 「还没好吗!」「我肚子好饿,回家算了。」舞台那头抱怨声四起。 「那这样好了,」抱著吉他的帅哥二重唱抓起黄色的吉他弹片。「乾脆我们先和主持人出场争取时间如何?你们就赶紧趁这段时间去找表演服装。」不能再让大家继续等下去了对吧,另一位帅哥接著说。 「你们的表演很棒,真是帮了我们大忙,而且也没有取什么怪名字,远远地叫也不会觉得尴尬……真的可以麻烦你们吗?」 我合掌拜托那两个很会炒热气氛、自愿担任主持人的男生。虽然他们不会演奏乐器无法上台表演,但却很懂得怎么主持。他们在制服的白衬衫上加了红色的大领结和棋盘格纹的吊带,说了句「交给我们吧!」便握住麦克风往舞台走去,帅哥二重唱也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休息室。约莫过了五秒,立刻传出哇哈哈哈如同海啸般巨大的笑声。 「……该不会,是那两个家伙把我们的东西藏起来了吧。」「神威」看著往舞台走去的二重唱,这么喃喃自语著。「怎么可能啊,你这笨蛋。」被我这么一骂,他就闭上了嘴巴。 「神威」闭上嘴后,休息室变得十分安静;少了四套占地方的表演服装,休息室显得格外宽敞。 毕业典礼结束、回到这间休息室之后,原本早上已经准备好的heaven"s doors的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全都不见了。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樱川同学。「怎么觉得这里好像变乾净了?」接著「神威」便察觉到异状。「表演服装!不见了!」「化妆道具也不见了,所有人的!」而森崎全神贯注地在整理毕业典礼时因为敬礼而弄乱的浏海,所以完全没察觉到这件事。 耳边传来木吉他柔和的和弦梁声。毕业演唱会已经开始了,距离heaven"s doors上台的时间只剩不到一小时。 「……这么说来,第一个发现的人很可疑对吧。」 听到「神威」这句话,樱川同学猛地抬起头,摆出一副准备吵架的样子。「好了,别这样」乐团里唯一的女生祥子安抚著樱川同学。 「难道不是吗?怎么想都觉得你最可疑啦!你老是找我们的碴。」 「吵死了,现在找碴的人可是你,高田。你要看我的包包是 吗?那你就看个够吧。」突然被樱川同学喊出本名的「神威」,整个人僵在原地。「在世界消失不见之前」自顾自地嘀咕著「在最后的表演开始之前,要赶快找到才行」。 自称「剎那四世」的森崎依然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地盯著某一点……结果他只是在对著手中的镜子摆出各种耍帅的表情。 「喂森崎!你在干嘛啦!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都不见了怎么办?」 「神田杏子,请叫我『剎那四世』。演唱会,不,神的集会已经近在眼前。」 「你给我听好,让你成为『剎那四世』的道具全都不见了!现在的你只是一个浏海很长的高中生!」 我用力往森崎坐的摺叠式铁椅踹了一脚。今年的毕业演唱会是用「bump of chi」的〈车轮之歌〉作为序曲。那是首很嗨的歌,但那种气氛却令我更加烦躁。 森崎领军的heaven"s doors并不是以音乐演出为主,而是以奇装异服的迷幻表演搏得学生的喜爱。团名取作heaven"s doors并不是为了向〈敲开天堂之门〉(knog on heaven"s door)的原唱巴布狄伦(bob dn)致敬,完全就只是个浓妆艳抹的视觉系乐团罢了。或许是奇特的妆容与夸张的服装所创造的奇妙世界观奏效,他们在学生中的知名度、吸引力,以及表演时的盛况,在轻音乐社团里都是最高的,所以今天才会被指派为压轴。其实「剎那四世」和「神威」当初还建议要在演唱会的传单上标注「来吧神的孩子们」这样的话,或许就是那种幽默感让他们受到欢迎。再加上森崎长得帅,所以学妹们都很喜欢他们这个乐团。 「怎么办啦森崎,不用找没关系吗?这样下去,你就当不成『剎那四世』啰?」 我替还愣在那里的高田、也就是「神威」他们逼问森崎。「怎么可能当不成,我本来就是『剎那四世』啊。」其他人早就紧张得脸色发白,只有森崎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也是啦,如果他们以现在的模样上台,对台下的人胡扯什么「来吧神的孩子们」的话,根本没人会理他们吧。 终于回过绅来的「神威」和其他人开始在休息辜里东翻西找。练习了几十种耍帅表情的森崎也总算勉强起身。此时〈车轮之歌〉已进入尾声。 「各位,不用那么拚命找没关系啦。」 「心音」听了眼睛一亮。他那闪亮亮的眼神仿佛在说「果然是森崎,你已经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吧」。 「反正,神一定不会宽恕这一切。」 「从刚刚开始你在说什么,我没一句听得懂!」不等他把话说完,我已经气到用力拍桌。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又小声地说出没发泄完的感受,余光瞥到旁边的祥子噗地笑了出来。 「神田同学,冷静点。你那么著急也于事无补。」 冰川同学的语气听起来很温和,但原了笔喀嚓声出现的次数却增加了。我想她心里应该也很急。 可是我怎么也静不下来。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一定要找到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非得找到不可。 「所以我说这都是神的旨意。祂要你们别靠化妆和服装,而是用自己的实力一决胜负。」 樱川同学边说边用脚打拍子。舞台上的二重唱简单地寒喧了几句,然后开始唱第二首歌。 「樱川同学你也不用故意说那种挑衅的话。」冰川同学将眼镜扶正,「先不管到底有没有神,你们的管理实在太松散了。东西不见就是缺乏自我管理的证据。」 「心音」不知道为什么比大家都更加沮丧,说了句「对不起」后便低下头,樱川同学见状咯咯大笑。「不过,冰川你不也把披头四的cd搞丢了?后来中午的广播才突然改播其他西洋歌。」「那个是,对啦,我搞丢了。」同样喜爱披头四的两个人融洽地交谈,但休息室的气氛依旧冷冰冰的。 「一定是那家伙藏起来的啦。」为了查看天花板内部,「神威」站到桌子上头,他嘴里的碎念飘到我耳里,然后就消失了。 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应该被藏在某个地方,但到底是谁做的却没人知道。舞台那头帅哥一一重唱正拉高嗓门合唱。spitz的〈枫〉响遍了宽敞的体育馆,我的心情变得分外空虚。 「那个,」我看向樱川同学。 「抱歉,我知道身为前社长的我不该说这种话……不过,真的不是樱川同学你们做的吧?」 「就说了不关我们的事。」樱川同学喝了口矿泉水润润喉。就快轮到他们上台了。 「难道我们会嫉妒这种光靠造型的乐团,然后干出那种事吗?他们今天也准备唱对嘴吧?吉他和贝斯都是弹假的,主唱也是用机器合成的声音假唱……实在有够逊。」 樱川同学指著放在桌上的烧录光碟,扬起嘴角冷笑。「神威」他们懊恼地低下头。「可是我们出场的时候气氛最嗨啊。」「心音」不服输似地嘟嚷著。就在这时候, 啪滋一声,休息室内变得一片漆黑。 「搞什么,停电了?」 烦躁的我身旁传来森崎慢吞吞的低沉嗓音。 「看样子众神开始动怒了……这就是我们heaven"s do——」 「好像是我的背压到开关了。」 随著冰川同学冷冷的说话声,顿时室内又恢复了明亮。白色的光柔和地位围住我的视线,眼前再次出现和刚才相同的景象。 接着马上听到「神威」惊叫了一声,我赶紧凑过去。 眼前所看见的景象,并非跟刚刚完全相同。 原本放在桌上、已经烧录好的heaven"s doors表演用光碟,不见了。 「好像是电灯晴掉又重新打开之前就不见了……」 「在世界消失不见之前」嘴里嘀咕著,冰川同学又按了一下原子笔。 这样下去就糟了。要是表演服装、化妆道具和光碟全都找不到的话,那么我一直拚命隐瞒的事就会被大家发现了。 ◆ 对我们轻音乐社而言,每年六月最后一个星期五的定期演奏会也是名义上的退社演出。当这个和管乐社共同举行、每年只举办一次的定期演奏会结束后,许多人就会开始专心准备考试。轻音乐社与其他社团不同,不需要参加什么比赛,基本上只要针对文化祭和毕业演唱会进行自主练习,因此六月之后退出社团的三年级还是会继续来练习室练习。事实上,九月的文化祭演唱会也几乎都是三年级参与演出。 社办兼练习室的狭小隔音室,原本是属于管乐社的空间,但由于管乐社的人数减少了,便就此多出一个房间。房里有一套老旧的鼓和一台电子管风琴,以及大量的cd、md和卡带,地上则散落著弹片、乐谱和音乐杂志,这种凌乱的感觉让人十分自在。虽说是隔音室,但因为很旧了,隔音效果差到令人吃惊,因此轻音乐社的社员们练习时总觉得很难为情。 随著演奏会的日子愈来愈近,练习室也变得愈来愈拥挤。以往各个乐团都是依照每个礼拜的固定时段轮流使用练习室,其余时间再各自租用校外的录音室来练习。但从六月初起,每个乐团都想抓紧时间练习,还去跟管乐社借练习室。练习室当然没有冷气,大家只好拿著从录音室拿来的扇子或垫板猛搧;为了避免吵到别人所以也无法开窗,每个人总是练得满身大汗。 那种天气热的烦闷感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就像小雨珠聚集成大水洼那样,原本默默互看不爽的heaven"s doors和樱川他们那团,有天终于正面起了冲突。其实他们两团平常的交情也没那么差,只是樱川同学一 直无法将唱对嘴的heaven"s doors视为乐团,再加上压轴的位置被抢走也让他很不爽。当时还是社长的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想避免争执,然而在决定最后一次定期演奏会的演出顺序时,樱川同学的不满终于爆发了。 「你们根本就不是乐团!凭什么是你们压轴!」 听到樱川同学那么说,「神威」他们躲在一旁嘀咕著「又还没确定」,森崎却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放学后,我到教职员室去还练习室的钥匙,遇见了站在楼梯上的森崎。对樱川同学说的那些话,一句反驳也没有的森崎让我觉得很火大。我拿著练习室的钥匙快步走向他。 「我说你啊,被人家讲成那样都不会不甘心吗?」 「神田,明天开始练习室的钥匙就交给我保管吧。」 话还没说完,森崎就从我手中抢走了钥匙。我冒著汗的掌心里,只留下小小的银色金属块的气味。 我站在无人的楼梯口,微微地笑了。森崎就是森崎,想干嘛就干嘛。即使穿著夸张的服装、化上厚厚的妆,也没有任何改变。 为了搭配夏季的白色制服,贝斯手换上了红色的背带。为了下周即将到来的定期演奏会而忙得不可开交的我,星期五那天却把乐谱忘在练习室里。如果没有乐谱,周末我就不能在家里练习了。我于是慌慌张张地折回练习室。 啊,对了。 像是被切掉开关似的,我停下了脚步。森崎现在在练习室里。因为钥匙变成由他保管,所以他总是留得比大家晚,有时归还钥匙的时间甚至比练球练到天黑的女排社还晚。这是我从挂名顾问的老师那儿偷偷听来的。 现在我或许不该回去练习室。因为森崎一定不想被人撞见,也不想被人听到。 我不自觉地放慢速度,往练习室走去。尽可能不发出任何脚步声,尽可能不让人看见,配合太阳下山的速度,在被染得黄澄澄的走廊上,拖著影子慢慢地走。放学后转晴了的空气,安静地包围著我。望著黄澄澄的夕阳我不禁想著,今天可能是梅雨季的最后一天了。 轻音乐社的练习室在南栋的二楼。后脚跟被踩住的右脚室内拖鞋底和第一阶的楼梯相互碰撞,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就在那时, 樱川同学? 脑中浮现了樱川同学的脸,我随即摇头甩开。练习室里传来的音乐声,那一个个的音符擅自在我脑中形成了樱川同学的模样。 披头四。练习室隐隐约约传来披头四的歌。 我咬著牙、拚命想挥开内心涌现的想法,一步步踏上阶梯。 森崎似乎正跟著cd唱歌。他的破英文发音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歌词七零八落的,不少地方都没跟上拍子。不过,他却将那些乱掉的音符一个个连接了起来。 樱川同学总是会在现场表演时翻唱披头四的歌。此刻,森崎正在练习樱川同学很尊敬的保罗·麦卡尼的歌。 他把披头四的歌唱得很糟,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歌声却十分适合此刻雨后的校园。和高中校园很搭的事物,总是有点土里土气。 你们根本就不是乐团。 看来他对樱川同学的那句话并不是毫无感觉。那时我不该逼问他的。「我说你啊,被人家讲成那样都不会不甘心吗?」其实他很不甘心,而我是知道的。但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因为我也觉得很不甘心。 再踏上一阶就是楼梯的尽头了。此时我再次停下脚步。还是别去拿乐谱了吧。在我准备转身向后之际,耳边捕捉到森崎歌声以外的声音。 喀嚓、喀嚓、喀嚓。 是节拍器的声音。左右摇摆,打著四拍子的节奏。想像森崎调整节拍器速度的侧脸,我轻轻笑了。连怎么用都不会,还在那里装摸作样。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保罗·麦卡尼的歌声,森崎的破英文,以及节拍器持续打著的四拍子节奏。在这三种声音的包围下,我感觉自己的步伐变轻盈了,从像是铺著橘色地毯的楼梯跳著下楼。 ◆ 「到处都找不到,真的到处都找不到啦!」 回到休息室的「心音」喘著气大喊,我终于回过神来。 「体育馆和舞台后面,就连教室我都去找过了,但到处都找不到。现在还没找的地方……大概就剩女生厕所而已。」 「那你还不快去女生厕所找找看!」「神威」巴了一下「心音」的头,他痛得迸出眼泪。「在世界消失不见之前」开始擅自乱翻大家的书包,结果祥子很生气地揍了他一拳。 再过不久,帅哥二重唱的表演就要结束了,很快就要轮到樱川他们那团上台。他们的团员各自拿起乐器,深呼吸以缓和紧张的情绪。真是的,老实说我已经顾不了什么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了。 已经没时间了。 「……这下糟了。」 我不禁脱口而出。 「糟了啦,糟了啦,要赶快找出来才行!至少要把光碟找出来!」 「你干嘛突然这样?」森崎看向我。 「没错,至少要找到光碟!要是这样下去就糟了!」 「神田,你冷静点。」 森崎抓住我的手臂,看著我说。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想隐瞒的事就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揭穿。 森崎正视著我的双眼。 对不起。正当我要说出这三个字时,外头传来观众热烈的欢呼与掌声。 「辛苦了~」「观众的反应很棒喔!」 说著这种像音乐人一样的话,脸上泛著耀眼汗水的帅哥:重唱回到了休息室。见到heaven"s doors的成员都还没完成造型,他们似乎觉得很困惑,惊讶地问:「咦,你们这样ok吗?」 「神说,当然不ok。」 「就算不是神也会那样说啦……」 森崎的话令人无力地垂下头。樱川同学他们则一脸若无其事地,开始准备上台。 「喂,高田,你们应该行练习过吧?事到如今就只能像樱川同学说的那样,以实力决胜负吧!没办法现场演奏?你们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乐器而已耶!」 我揪住「神威」的领口朝他逼近。「我叫『神威』!别再叫我高田了!」这家伙又在说那种没意义的蠢话,现在真想拿三秒胶封住他的嘴。 「没办法啦,我们真的没办法现场演奏。」 「……那你们每天都在练习室里干嘛……」 「练习摆pose或是研究怎么化妆之类的吧?」 樱川同学发出轻蔑的笑声。摆姿势就摆姿势还撂什么英文,坚持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真的很令人火大。樱川同学他们今天似乎打算以正统的西洋歌应战,当然也少不了披头四的歌。 舞台那头传来主持人很嗨的声音。负责控制时间的学生会女生从休息室外面探进头来,说:「第二组乐团麻烦请准备上台。」 「拜托你们振作点。好歹你们可是压轴啊。」 樱川同学丢下那句话之后,便潇洒地朝舞台走去。键盘手祥子在我耳边小声地说:「真的不是我们藏起来的。总之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然后杀了那个乱翻包包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舞台上传出钢琴的前奏。祥子的琴声细腻精准,是jamiroquai的〈virtual insanity〉。眼前浮现出樱川同学打拍子的模样。 「没有表演服装,没办法化妆,烧好的光碟也不见了。又不会弹乐器。既然这样,」 冰川同学交叉著双臂、倚在墙边看著森崎,右手依然按著原子笔。 「那主唱只好清唱啰,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 顿时休息室里所有人都僵住了。 「不行啦!」 我大喊。休息室里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我身上。 因为,说完这几个字之后我便噤声不语。「神威」一脸狐疑地看著我。 「……因为,那样很恶嘛。」 你说很恶?森崎朝我逼近。我像在念咒一样地说「很恶很恶很恶很恶很恶」。 眼看气氛好像平复了,我松了口气。绝对不能让森崎清唱。看来我得把化妆道具、友演服装和光碟都给找出来才行。 「可是,除了清唱以外,你们还能怎么办?」 在原子笔喀嚓声中,冰川同学冷冷地冒出这句话。 绝不能那么做。我心中再次强烈呼喊著。绝对、绝对不行。 没时间了。樱川同学他们那团的演出十分顺利地进行著。 台下的同学们似乎也感受到即将进人演唱会的高潮,现场的气氛热烈到了极点。所有人仿佛体内有五六个心脏,全身的脉搏都咚咚地大力跳动。这是高中生涯里的最后一场狂欢,大家都尽情地参与其中。 「我觉得犯人不是他们。」 椅子上的森崎翘起脚这么说。「别耍帅了,快起来帮忙找一找!」我用力踢了椅子一脚,森崎原本撑著太阳穴的中指随即滑掉。 「樱川他们不会故意偷藏我们的衣服,他们不会做那种事啦。」 樱川的歌声飘进安静的休息室。在那优美的乐声中,有种彷佛就要死心似的情绪包围著休息室。 「非找到不可!对吧,『神威』?」我向「神威」徵求同意,他却露出一副来不及了的表情。「……那高田哩?」「别再叫我高田了!」至于「心音」则完全沉醉在祥子哀戚的琴声中,我忍不住赏了他一记耳光。樱川他们的吉他、贝斯和鼓都像往常一样出色,歌也选得很棒。对我们和这所学校而言,最后的演唱会正在隔壁的空间热闹进行著。 樱川的歌声透过麦克风传了过来。 那是最后一首歌了。 「神威」叹了一口气,就像在给他们打暗号似的,木吉他的前奏响起,是披头四的歌。「神威」泄气地低下头。外头演唱会正热闹地进行著,这里却像是截然不同的空间。安静的休息室里只有冰川同学按压原子笔的喀嚓声。 当下,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满脑子只有喀嚓的声音。 披头四。樱川同学崇拜的乐团。森崎在放学后的练习室独自练唱的歌曲。 还有,从那天之后,中午的广播不再播放的cd。 今天原本准备好的表演服装、化妆道具和光碟都不见了。森崎唯一能做的就是上台清唱。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练习室里为什么会有披头四的cd?不,不可能。樱川同学绝对不可能忘记带走他那么宝贝的披头四cd。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节拍器的四拍子。直到今天我都始终隐瞒的事。 我用力地吸了口气。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海啸般的巨大掌声。樱川那团的表演全都结束了。「神威」他们绝望地垂下肩膀。 「森崎同学,」 当樱川同学一行人满身大汗地走进休息室时,冰川同学开口了。 「你清唱的话就赢定了。」 原来不光是披头四的cd,就连练习室的节拍器都不是我想的那么一同事。 ◆ 休息室外的侧舞台不会被灯光照到,只有那一带是暗的。五彩缤纷的灯光照亮了樱川同学他们下台之后,空无一人的舞台。 冰川同学站在我前面,与我保持著些许距离。打著领结的主持双人组跑过我们身旁。 「冰川同学,」 真是太帅了对吧!主持人拉高了音量。 「其实,我本来是负责弹贝斯的,可是我真的弹得很烂。」 森崎还不出来吗?heaven"s doors~神威学长好帅~别输给主持人喔!台下观众的呼声此起彼落。 冰川同学没有回头,只是一直盯著舞台看。 「不过,我从国中就一直是轻音乐社的。因为只要待在轻音乐社里,就可以一直听森崎唱歌。」 大家一起喊,森崎学长~毕业演唱会超赞~快点出来吧~! 「表演服装、化妆道具、光碟……全都是冰川同学藏起来的,对吧?」 冰川同学背对我站著,我看不见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右手按了一下原子笔。 「喀嚓」一声。就像是在点头似的。 侧舞台非常安静。上百名热烈喧闹的学生明明近在咫尺,但这里却只有我和冰川同学。学生会成员负责操作的彩色灯光,在眩目的舞台上左右滑移。 「中午的广播,」 我望著冰川同学的长发。 「从夏天开始就没有再播过披头四的歌了。那是不是因为,森崎从广播室把cd拿走了?冰川同学,你不是会弄丢东西的人啊。」 对吧?不管我怎么问,冰川同学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间头。曾当过广播社社长的冰川同学扛下了把cd弄丢的责任。而事实上,那是森崎为了想向樱川同学雪耻,擅自拿走cd去练习。 定期演奏会即将到来的六月下旬。放学后森崎播放披头四的cd跟着练唱。从练习室传出的歌声,以及原本不会有的、打著四拍子的节拍器。 休息室的门打开了,森崎走了出来。只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有多紧张。 「森崎,你ok吗?……你真的要一个人唱吗?」 听到我这么问,森崎握紧了麦克风,说: 「神总是在给我试炼。」 「你麦克风是开著的耶!」 我的吐槽也透过麦克风传了出去,台下的同学听了笑成一团。此刻大家都置身于最后的毕业演唱会的漩涡之中。在这个即将被毁坏的梦幻空间里,彷佛只有我此刻站立著的侧舞台属于现实世界。森崎伸手按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便挺直腰杆、朝舞台走去。没有化妆,身上也只穿著制服。 我注视著森崎的背影心想。 已经瞒不住了。 那个我一直一直隐瞒著的事,就要被揭穿了。 「和定期演奏会的时候不一样呢,演唱会都开始了冰川同学却还一直待在休息室里。你负责的工作不要紧吗?」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我想看看大家的表演,所以把工作交给学弟妹了。」 「大家的表演啊。」 冰川同学也很不坦率呢。我没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只是继续凝视著森崎走向舞台中央的背影。穿著制服的森崎出现在舞台上时,同学间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剎那四世!」有人这么大喊,随即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灯光打不到的侧舞台黝暗而安静。 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冰川同学,你喜欢森崎对吧。」 她那头美丽的黑发缓缓摆动,无框眼镜下的双眼直盯著我。因为很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你和我一样呢。」 「……」冰川同学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再度转身望向舞台。我看著她的背影,继续往下说。在这里,原子笔的喀嚓声显得十分响亮。 喀嚓、喀嚓。 「老实说,你的品味实在不怎么样。」 「……神田同学才是。」 突然间,灯光失控地照进侧舞台。好像是负责打光的人操作灯光时动作太大。 冰川同学连耳朵后面都红了。 我不禁心想,原来她是这么可爱的人 啊。 「我,」 舞台中央的森崎站在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声之中。主持双人组暂时离场,学生会的女同学紧接著将落地式麦克风搬上台。 「我不想让大家听到森崎真正的歌声,于是一直隐瞒这件事。国中的时候轻音乐社的女生都很喜欢他、崇拜他。我很担心如果高中也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是喔。」 冰川同学的语气很冷淡,红红的耳垂看起来真可爱。 「冰川同学是想让人家听到森崎的歌声吧。只是,单纯地,想让大家都知道他真正的声音吧。」 森崎调整著麦克风架的高度。台下还是闹哄哄的。他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只身一人站在舞台上,就连乐器也没有。 此刻的森崎只能以清唱的方式演出。单纯地,用自己的声音演出。 「所以,你才会把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都藏起来吧?」 森崎你的妆咧?你谁啊?台下传来男同学的奚落声。所有人再度大笑。 「……我忘记他都是唱对嘴,所以急急忙忙把光碟藏了起来。」 冰川同学这么说著,从制服里拿出光碟。 那时樱川同学才刚说完唱对嘴的事,休息室的灯就马上暗掉,紧接着光碟就不见了。当时靠在墙边不小心压到开关的人就是冰川同学。原来她趁机偷偷将光碟藏进了制服里。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趁著大家回社团集合的那段时间带走了表演服装和化妆道具。为了不被找到,我把那些东西先拿回家放。」 「你家?」 我忍不住大叫出声。挤在侧舞台的学生,有几个人看了我们一眼。 「嗯,我家。我家到学校走路只要五分钟。」 「一般来说,这算是偷窃吧……」 「可别拆穿我唷。」 「森崎擅自拿走cd的事,我都装不知情了。」 喀啷一声,麦克风架掉到最低的位置。不会固定麦克风架、却已经摆好了姿势的森崎,像小动物般急得不知所措。眼见其他团员都没上台,观众们又开始躁动起来。 冰川同学的耳朵还是红红的。像是为了掩饰那发烫似的红,她又开始按压原子笔。 「……广播室里找不到披头四cd的时候,我第一个怀疑的是樱川同学的乐团。因为他们总是在定期演奏会或文化祭上演奏披头四的歌。」 此时,主持双人组从我们两人之间跑过,冲到舞台中央去调整麦克风架。连忙点头道谢的森崎又引起台下的一阵笑声。 「为了确认cd是不是被他们偷走的,隔天我马上去了轻音乐社的练习室一趟。那里明明是隔音室,隔音效果却超差的。」 其他人咧?台下传来男生的喊叫声,以及女生的尖叫声和笑声。 望著森崎的冰川同学继续说著。 「那时候,我完全无法动弹。」 果然,当时她也听到了森崎的歌声。 「英文的发音有够烂的,根本就不行嘛,真是糟透了。但是,音色却很美。我吓了一跳,心想里面会是谁呢?我躲在角落看到有人走了出来。结果发现是他。我好惊讶,因为那跟他平常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原子笔的按压声不断在侧舞台上回响。 「……其实呢,我也在那里喔。」 咦?冰川同学立刻转身看了我一眼。我瞥见她的脸,果然是红通通的。 「我回去拿乐谱的时候,听到了森崎正在练唱的声音。那时我还以为他用了节拍器呢。」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但那是冰川同学按原子笔的声音对吧?你配合森崎的歌声,帮他打著四拍子。」 麦克风架似乎调整好了。森崎用手敲敲麦克风,测试声音。 「我希望能在毕业前让大家听听他的歌声。一直都那么希望著。」 说到这里,冰川同学吐了一口气。 「……可是,你没想过这么一来情敌会变多吗?」 森崎僵硬地站在麦克风前,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 「就算会那样,我还是想让大家听听看。让大家知道他的声音有多棒。」 不知不觉间,闹哄哄的声音消失了。大家注视著站在舞台中央、在聚光灯下瞪著麦克风的森崎。他的紧张包围了整座体育馆。 最后的校舍,最后的演唱会。在最后的最后,那支麦克风成了世界的中心。 我一直想隐瞒的事,跟冰川同学一直想让大家知道的事。就算从今天开始森崎的粉丝就要变多了也无所谓。反正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所以今天就大方一点吧。 蓦地,冰川同学转身对我微笑。 「……说真的,我只是很想再听一次他的歌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冰川同学笑。 麦克风前的森崎,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两人的背景 应该没人在吧?我边这么想边打开门,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尽管是在预期之中,但突然置身于空无一人的空间里,我还是感到些许惊慌。活生生的人和空荡荡的美术教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象牙白的石膏像、留有大片空白的画布,这些毫无血色的苍白物品才比较适合这里的气氛。 在美术教室的椅子坐定之后,我翻开毕业纪念册。始终紧紧阖著的内页,第一次接触到了空气。纪念册的每一页摸起来都很厚,似乎是想营造有分量的感觉。里头印著我比其他人少待了半年左右的跨页校舍照片,有著春、夏、秋、冬各个季节的照片,看起来十分美丽。平常上课教室所在的北栋,体育馆和社办所在的西栋,美术教室、教职员室和图书室所在的南栋,以及最中央的中庭。照片拍得非常精美,看起来像是某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然而,这个伴我度过高中生活的地方,我并不觉得它有这么美丽。 我又重新看了一次校舍的照片。虽然有点期待会有,但果然还是没有那里的照片。 东栋大楼简直像是不存在于这所学校。明明学校里最漂亮、不管几年都还想再看一次的那幅壁画就在东栋。 美术教室的架子上,摆著几张去年文化祭时画的无背景肖像昼。在这彷佛连时钟指针都静止不动的空间里,我终于翻到自己班上的那一页。 在满满整页同学扪的大头照之中,我那头不自然的黑发看来格外显眼。和别人完全不同的及胸黑发,就像是钢琴上的黑键般,显得特别突兀。右边的头发拨至耳后,露出了耳垂上的小黑点。 不自然的黑发、耳垂上的小黑点,在面无表情的「高原明日香」旁边,发尾微卷的「中岛里香」正扯著嘴角笑。笑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是被隆起的颧骨和卧蚕给挤扁似的。里香总是这么笑著。班导第一次留意到我的发色,以及她突然在美术教室里现身时,她就是这么笑著。 初次见到她的笑容时,我就不禁暗自佩服。她怎么能笑得如此皮笑肉不笑呢? 「唷呼~」操场上传来吶喊声。留著长浏海的男生们把制服脱掉,乱丢在一边,用力地把足球踢飞出去。「超爽的啦!」「搞什么啊你~去捡回来啦!」那些人是足球社的。他们大吼大叫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吵架。跟待在教室里互写留言的女生不同,男生很早就到社团集合了。也许是因为,班上的朋友大部分也是同社团的人。 足球社到球门前集合!听到这句话后,操场上的男生开始变多。比学弟更早冲出教室的毕业生兴奋地跑来跑去。只不过是隔著一面墙罢了,我却觉得好像在观赏其他国家的实况转播一样。 原本想快速翻过整本毕业纪念册,但每一页都黏紧紧的,不小心就一口气翻到了最后一页。 左上角印著四个字,三年h班。 h班只有六个人,所以大头照只有六张。或许是人数少的关系,同一页里还放了许多张上课时的照片。那些照片看起来和其他班没什么不同。一样都是在教室里,穿著制服听老师上课。 「楠木正道」 看到这个名字时,操场与美术教室之间似乎再次筑起了一道厚墙。外面的世界变得更加遥远。 这一班的照片是谁拍的呢?拍法应该和我们不同吧。感觉不像是照相馆的人到各班去,以生产线般的作业方式连续拍出来的照片。 比起我们的照片,h班的同学的笑容更好看。 正当我那么想的时候,耳边传来嘎啷嘎啷嘎啷的开门声。因为开得很慢,声音于是持续了很久。 「正道。」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正道开门的动作总是比谁都慢,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我啪地一声阖上纪念册。 「你好早喔。」 虽然我来得更早。我在心里这么想著,然后将纪念册收进盒了里。从敞开的门外,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女生们的笑声和脚步声。好像是合唱团的女生的样子。她们哼著令人怀念的旋律,偶尔还会分成高低音两部合音。就这么边唱边朝音乐教室走去。 「嗯。」 正道说话总是非常精简,他从不说多余的话。 「把门关上吧?」 「嗯。」 我这时才转身看著正道。他身上那套直到毕业典礼仍是大了一点的制服下,露出了厚实的手掌。 「班会已经结束了吗?小凛他们呢?」 「没事了。有些人回家、有些人去社团了。大家都很开心。」 正道说完后,一脸欣喜地翻开纪念册给我看。正道的身型以男生来说有些瘦小,身高和我差不多,全黑的头发和我很像,说话时习惯仔细思考该怎么说、喜欢画画这些事也和我很像。 「明日香。」 正道的声音很小。虽然很小声,但他的用字遣词都很得体,所以听他说话时我总是觉得很放心。 「你什么时候要去美国?」 操场那头传来愉快的叫喊声。这次轮到棒球社的男生跑进操场集合。 ◆ 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的那天,走过大桥的时候,我看见了东栋的墙壁。那是高一的九月。因为事先就知道这所学校一放完暑假就会举办文化祭和运动会,所以实际看到的时候我并没有太惊讶;但将东栋墙壁当成画布、在上头作画的学生身影,却让我感到一阵雀跃。可能是文化祭的企画吧?原来日本的高中也会做这样的事啊。我稍微想起以前学校的事。这是班上还是社团的企划呢?两个男生和四个女生,一共六个人在画画。啊哈哈的轻笑声,以及短裙下肉感的双脚,都很有日本女生的感觉。 当中有个比较矮的男生正画著人物。从桥上看不清楚他画的是什么样的人物跟动作。不过就算是从这么远的地方看,我也可以肯定他是其中画得最好的人。 日本学校的教室也塞了太多学生了吧。一踏进教室,我心中立刻冒出这样的想法。一班三十六个人,在加拿大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光景。 早上的班会时间,班导把我叫到讲台前。坐在靠窗座位无事可做的我,再次站在大家面前。虽然知道自己的褐色长发已经引起四周的注目,但我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摸样。 「高原同学从小学三年级到今年夏天为止,一直都住在加拿大。」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回到了日本。当班导说到这里时,塞满教室的七十二只眼睛里,总算流露出认同的眼神。难怪她的头发会染成褐色,我似乎听到有人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这句话让一切听起来都变得很虚假。我仿佛事不关己地想著。班上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她是从加拿人来的耶。」「那她英文应该很溜吧?」但我却觉得那些话都不是针对我说的。 大家心里,应该都对里香有所顾虑吧。我想著。 一到学校我就马上去教职员室告诉班导:「我来不及把头发染黑。」其实那是骗人的。回到日本后我一直闲著没事做,但又不想把头发染回黑色。加拿大的朋友说「这个颇色最适合明日香了」,所以我才把头发染成褐色,如今我并不想为了要回来念日本高中而去改变发色。 「我叫高原明日香。请大家多多指教。」 简单说完这两句话后,我对大家点点头,习惯地将头发拨到右耳后。此时教室里仍有些许小小的骚动。 「高原同学,你有在戴耳环吗?」 我面向老师,看见他双眉紧皱,形成了一道阴影。 「有。」 天来不及了,那明天请记得把头发染回黑色。」 为什么? 我硬是把这三个字吞了回去。直觉告诉我,在这种状况下不能说出这三个字。 每到下课时间就有人来找我说话。比起「高原明日香」这个人,大家对「曾经住过加拿大」这个身分更有兴趣。你英文很溜吧?那里的生活怎么样?你在那里有男朋友吗?我当然也想跟大家交朋友,所以刚开始还会视情况应付一下。不过大家似乎觉得我很冷淡,对话的气氛总是热烈不起来,下课时间还没结束人潮便已纷纷散去。 那天午休,里香来找我说话。 「高原同学,我可以叫你明日香吗?你叫我里香就好。」 她咯哒咯哒地从旁边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我正要点头说好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女生:「请问,我也可以加入吗?」 「要不要一起吃?对了,我们来交换手机号码吧。」 里香把便当和手机摆在桌上,扯著嘴角笑。那并不是真的在笑,只不过是嘴角上扬罢了。 另一个跟过来的女生叫真纪子。没什么显眼的特徵,很适合在活泼的里香身边当她的朋友。吃便当时我又被问到刚刚已经被问过的问题,我开始觉得有点累。口很乾,喝茶的次数也变多了。 「文化祭是什么时候啊?」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丢出这个问题。我拿出妈妈准备的胡萝卜沙拉,上面没有任何淋酱,就这样直接吃。 「今天是星期一吧,从后天的星期三到星期五是文化祭,连续二天都不用上课。」 三天都不用小考真是太棒了!对吧?里香向真纪子寻求认同。「这间学校小考超多的,你要当心喔。」真纪子这么说著,将一口大小的煎蛋卷分成两口吃掉。 「今天人家也都急著吃完便当,要赶快继续做准备。」「对啊。」 「啊,我们班要卖口袋饼喔,口袋饼。」「试做的成品很好吃啃。」 每当里香说了什么,真纪子就会接著补上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她们的关系就建立在如此微妙的互动上。即便了解到这点,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卷入她们之间。 「对了对了,明日香以前是住在加拿大的哪里?」 「……卡加利12。」 「喔!我去年也还待往美国的犹他州,其实我大你一岁喔。」 不过你把我当平辈就好。她拿起手机,又说:「你的手机号码多少?」我仔细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吊饰,真纪子的手机上也挂了一个同款不同色的。 后来里香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她母亲是这所高中的英文老师,她听从母亲的建议到美国留学。「趁年轻去留学、晚个一两年毕业,反正之后也看不出来不是吗?所以我就决定去留学了。」回日本后看到这里的男生都跟小孩一样幼稚。「以前在美国我老往夜店跑呢~那里只要十六岁就能考驾照,所以前男友常载我出去玩。」我从小就开始听披头四的歌,所以我对自己的英听能力很有自信。「这里的校内广播也会放披头四的歌,可是现在才放有什么意义?」学校的英文考题是我妈出的,真的蛮难的。「就连我也考不到满分。我妈真的很机车对吧。」 「在我们这一届里,里香一直是英文最好的呦。」 注12:calgary。加拿大两大城市温哥华与多伦多之间最大的城市。 真纪子说完后还露出微笑。是喔是喔,我边点头边嚼碎口中的胡萝卜。比起滔滔不绝的里香,一直笑着说对啊、嗯的真纪子更令我感到不舒服。 虽然她们说大家都急著吃完便当、好赶快继续做准备,但实际情况却好像不是这样。正当我这么想著的时候,里香拿起瓶装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口,突然站起身来。 「ok!大家继续准备吧!海报组的人请到我这边集合!」 这个班是由这个人在发号施令啊。此时我才察觉到这件事。 「耳环和褐色头发都很适合你,好羡慕喔。」 站起身的里香俯视著我,再度扯起了嘴角。 文化祭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由于我没有参与到班上口袋饼店的筹备工作,所以待在那里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去有人的地方发这个吧。」于是我抱著里香给的传单在学校里逛了起来。里香在变成店面的教室内忙碌地指挥大家,真纪子则是一直在洗东西。 我独自在中庭吃著班上试做的重口味口袋饼。当里香说「你吃吃看」的时候,我只挤得出「很好吃」这三个字;当她拿出一大叠传单要我去发的时候,我也只是「嗯」地点了点头。吃完口袋饼之后因为找不到东西擦手,只好拿传单来擦。那是以里香为首的海报组所做的传单。我想找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于是翻了翻文化祭的宣传手册,里头有一行字吸引了我的目先。 「h班  展示:壁画  地点:东栋外墙」 我想起那个画著人物的男生。那时在桥上看到的就是那面墙吧。我只是想去看看那面墙完成的样户。 已经不再使用且禁止进入的东栋丝毫感受不到文化祭的气息,像是被遗弃似的静静矗立在那里。四周没有半个人,我转进角落。 左手握著细细的画笔的他,就站在那里。 「啊。」 我忍不住叫出声。他看向我。脸上没有被发现的惊慌,就只是看著我。 「你好会画喔。」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都没想就开了口。「今天来得及画完吗?」我问。他只是「嗯」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视线很快又回到墙上,继续用沾满黑色颜料的画笔进行最后的修饰。 为了把画看清楚,我蹲在他身后。九月的风灌进裙子里,大腿感到一阵凉意。混在人群中的时候没感觉,但在这里便明显感受到今天的风很强。我把头发拨到耳后,食指指尖触摸到右耳耳环的后方。 初次在桥上看到这幅画时只有轮廓、只知道是在画人,但还是勉勉强强看得出来是一对男女面对彼此的剪影。他将左侧男人的手全部涂黑。身高相仿的男女朝著彼此伸出手,两人的距离非常近。我心想这个难道是……就在此时,摆在脚边的传单被风吹散了。 「这个,左边的男生。」 他虽然没有转身,但我想他应该有在听我说话吧。 「是你吗?」 他停下了笔。 「嗯。」 「果然。因为男生伸出来的是左手,所以我才这样猜的。」而且你也是左撇子。听到我这么说,他又「嗯」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话不多,但好像并不是对我有戒心。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又有一张传单被风吹走了。 「这个女生是谁?」 我知道他没在看我,还是伸手指了指右边的女人。此时吹起一阵强风,我的视线被头发遮住了,只听到好几张传单被吹走的声音。 「我妈妈。」 在纸张啪沙啪沙的摩擦声中,我接收到了夏天尾声的气息,以及他细小的声音。 「她,已经不在了。」 风停下来之后我想整理头发,却迎上了他的日光。他已经完全转过身来看著我,背后是完成的画。 「画得真好。你是美术社的吗?」问完后我想起,宣传手册上写著这个展示是由「h班」负责,而非「美术社」。 「不是。」他像门神一样直挺挺地站著回答我。 「你不入社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们一起入社吧?」 我的口吻很随兴,就像在说早安似的,他又「嗯」地点了点头。这时我脚边的传单几乎一张也不剩了。 ◆ 门被 用力推开,耳边传来尖细的声音:「我第一!」「好~来做最后的准备吧!」进来的是美术社的学妹。当她们发现我和正道在里头时,随即面色一改、轻声说:「啊,学长姊好。」她们有点尴尬、慌慌张张地从书包里拿出像是签名板的东西。她们似乎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被发现,但其实我全看到了。原来,学弟妹写了留言,打算要给毕业的我们一点惊喜。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那么早离开教室实在是太白目了。 「那个……学、学姊。」 因为我们就在眼前,来不及准备的学妹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抱歉,我们出去一下喔。」说完后我拍拍正道的肩膀。「正道,我们走吧。」他「嗯」地点了点头。 走廊比教室里冷上许多。今年美术社只有我们两个毕业生。社团里同年级留到最后的人,只有我们两个。 「那个壁画,现在变得很了不起喔。」 我们离开走廊,走到楼梯间,在同一阶坐下。 「就是那个啊,正道你一年级的时候画的壁画。现在变成大家告白的地方了哦。」 「嗯?」 「班上的女生都在说,只要在那里告白就会成功,讨论得很热烈呢。我已经听到好几次了。」 「真的吗?」 「真的。」我看著正道的单眼皮说,然后点了点头。听说只要被叫到那里就表示要被告白了,就连刚进这所学校的学弟妹都听过这个传闻。 「正道毕业后要到面包店工作对吧。」 那座桥附近的店。正道依然只说了「嗯。」 「放学后我常去那家面包店买东西喔。杏桃果酱面包很好吃,你们h班做的杏桃果酱超好吃的。」 「那个可可口味、长长的东西也很好吃。」 「是牛奶可可辫子面包啦。你怎么还是记不住它的名字啊。」 正道总是用「长长的东西」称呼那款面包。每次我取笑他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难为情吧,他都会咯吱咯吱地抓起眉毛。 「在那么棒的面包店工作,你妈妈一定会很开心。」 「前天我拿去给她了。」 「什么?」 「……那个,长长的东西。」 「就跟你说过是牛奶可可辫子面包。」 我曾和正道一起去看过他母亲一次,就在去年夏天。那天放学后我打算去面包店买喜欢的面包,结果却看到正道走出店外,往和平常不同的方向走去。怎么啦?就算我这么问了他也不回答。于是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超过三十分钟,最后我们就这么抵达了墓园。「今天是我妈妈过世的日子。」正道对我说完这句话后便在他母亲的墓前蹲下。「妈妈这给您。」他将装在透明塑胶袋的面包放在墓碑前。正道好看的单眼皮一直盯著墓碑上的字。他没有双手合掌,也没有闭起眼睛。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就算在这里祈求任何事,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你已经有在店家实习了吗?」 「……之前实习过了。明天开始又要去了。」 「之前,你是指企业实习吗?那真的已经隔很久了呢,很紧张吧。」 「有一点。不过,我会加油……我会加油。」 正道比h班的任何同学都更加沉默寡言。和正道变成朋友后我常去h班玩,发现大家都很爱说话。但其实我认为正道并不讨厌说话,他只是想精准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总会再三思考该怎么说。 「明日香到了美国,也要加油吧?」 无论何时,正道都只说真心话。舍去不必要的部分,只留下核心。 「我会加油的。真受不了我爸的自作主张,说什么去过加拿大接著就是美国啰!」 「美国很远吧。」 「是啊,很远。到了那里之后,我打算把头发一口气剪短。我应该会适合短发吧?」 毕业后我要出国念大学。当我把这件事告诉h班的同学时,女生们一下了骚动起来。「明日香好酷!」、「自由女神!」比起离别的伤感,人家反而笼罩在兴奋的情绪当中。只有正道低著头,什么话也没说,看起来有点沮丧。 「我们就要分隔两地了。」 此刻正道露出了和当时一样的表情。每次他听完别人的话、努力思考著自己该如何回话时,脸上就是这副表情。不熟的人常会误以为他对谈话的内容没兴趣,但并不是那样的。 「明日香,我觉得很奇怪。」 很奇怪?我反问。楼梯的磁砖哇哇地响了起来。「毕业演唱会前去吃点东西吧!」「嗯,好啊。」接连传来这样的对话声。我没有移动身体,只回过头看,看见里香和真纪子就站在最高的那一阶。她们看到我和正道时也停下了脚步。我想起来了,楼上的资料室被她们参加的英语社当成社办使用。 站在楼梯最上头的里香,一直俯视著我们。好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皱著眉往下看。 假掰女。 里香的声音在记忆中飘落。 我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在她移开视线之前,我也不能退缩。 「学长学姊,我们准备好啰!你们在哪里~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学妹的声音传到了楼梯间,正道迅速地站起身来。 ◆ 「h班?啊!是智能障碍的那班对吧?那班好像只有六个人。我听我妈说,好像是县里某个大人物决定要那么做的,而刚好我们学校也有那个意愿。」 那班的英文也是我妈教的喔。说完里香笑了。 「可是一直没什么进展,光是教英文字母就花了很多时间。」 某种程度上校长也算了不起啦,又是广播披头四的歌、又设了那样的班。里香丢出这句话后,真纪子随即接道「就是说啊」。 文化祭结束后没多久举行了实力测验,我的英文考了满分。得满分的人,只有我和别班一个叫田所的男生。 贴出名次表的那天,里香没来找我说话。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总是故意用我听得到的音量嘲讽我的褐色头发和耳环:「超恶的。」「是有中二病13吗?」而只要我在英文课被点到,她也会偷偷窃笑。那些偶尔会来找我说话的女生突然间就不再接近我了,我猜应该是里香在背后说了什么吧。进行文化祭的善后时,我们班有大量的传单掉在外面的事被发现了,情况因此变得更糟。 「她都没拿去发啦,那是我们花时间做的传单耶。根本就是瞧不起人嘛。」 后来我和正道真的加入了美术社。除了教室以外终于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觉得非常开心。美术社的挂名社员很多,同年级里每天报到的人只有我和正道;于是我们每天一起回家,渐渐地,就连午休我也跑到h班吃便当。 除了我之外,似乎从来没有其他班的学生进出h班,因此一开始大家都对我怀有戒心。但他们知道我是正道的朋友之后,就全都变成了我的朋友。小凛夸我的发色很好看,文则看到我的耳环后,有点担心地问我耳垂痛不痛?佳代每天都跟我说这个好漂亮、好漂亮喔,所以我就把喜欢的耳环送给了她。佳代兴高采烈地将耳环别在书包上。 结束了课后的社团活动,我和正道一起到桥附近的面包店去,几个跟我们穿著同样制服的女生,目光不时瞥向我们。从国外回来、在班上又显得很格格不入的我似乎变得很有名,而正道好像也很有名。在我和h班的人相处融洽的同时,里香也正高分贝编造著关于我的谣言。 明日香是假掰女。她干嘛那样,是想当志工吗? 经常去h班使我了解到许多关于智能障碍的事。h班的课程里,有实际到公司工作的企业实习、制作杏桃或苹果果酱、缝制手帕等等 的实作训练。这班的学生毕业后几乎都不上大学,而是直接进入职场。根据障凝程度的不同,有些人可以在某种环境下过独立的社会生活。正道的智商是实际年龄的五~七成左右,所以即便心智年龄还是国小高年级的程度,他还是得进入社会谋生。正道偶尔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时其他班的学生总会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 升上高二后我和里香、真纪子还是同班。这所学校从高二到高三都不会换班,所以整个高中三年我们都得同班了。里香还是到处说我是假掰女,说我和h班的人交好是为了搏取大家的好感。她高分贝的嘲讽话语不断刺进我的耳朵,但我告诉自己别在意。里香的影响力很大,不只是女生,就连男生也不会和我说话,即便我转到别班去情形也不会改变。 注13:青春期特有的想法、行为、价值观的总称,包括自以为是、狂妄、感到不被了解、觉得只有自己是特别的……等等。 在那样的日子里,与h班的同学一起度过的午休时间,以及和正道等其他社团伙伴共度的课后时间成了我仅有的快乐时光。美术社的社员不会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正道作画时也会比较多话,一聊起今年美术社也要在文化祭展示作品的话题就聊得很起劲。那个时候,教室反而是唯一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的地方;然而只要走进h班和美术教室,我就能变成什么也不在乎、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没想到的是,里香和真纪子加入了美术社。 我知道她们是来搞破坏的。她们要联手毁掉我唯一的容身之处。 那刚好是美术社决定用接力肖像画当成文化祭展出作品的隔天。大家面对面围成一圈,当你在画右边的人时,左边的人也画下正在作画的你,这就是所谓的接力肖像画。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不能缺席,也会更仔细观察彼此。当时的社长提出这项提议后,很快就定案了。不需要画得很像,只要根据对方给自己的印象或想像随意修饰即可,画彩色或黑白都可以。好像很好玩耶,我对著坐在身旁的正道这么说,他就坐在画我的位置。 结果,里香硬是插进来,说著「请多指教喔」便坐了下来。于是变成正道画里香、里香画我。真纪子则坐在正道的左边。也就是说,她要负责画正道。 里香与真纪子很快就融入了美术社。她本来就很大方、又懂得打扮自己,真纪子只要跟在她身后猛点头就可以了。我一句话也没有和里香、真纪子说过,因此当里香告诉学姊「明日香去年就一直和我同班了」的时候,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她想传达的其实是我一直假装不认识她们。那个时候,里香再度扯起嘴角笑了。 我不知道里香到底在想些什么。每当英文考试我考了满分,她在教室和美术教室说话的声音就会变得很大。 为了赶在暑假前14完成作品,到了七月之后,大家每个礼拜集合三次来画接力肖像画。一想到里香正看著我,以及听见她用铅笔芯摩擦书布的声音,我就觉得左半身发麻。这个人是怎么画我的呢?我实在不愿想像。 不过,只要想到在她另一边的人是正道,左半身发麻的感觉就会退去。我相信正道会确实画出里香画我的样子。这世上最公正的证人就在身旁,让我感到很安心。 正道的双眼总是只看见最真实的一面。他也同样一句话都没和里香或真纪子说过。在他那完全不接受虚假,如纯水般清澈的眼中,里香是什么样子的呢? 明天就要开始放暑假了,今天是大家公开自己作品的日子。里香把头发剪成具有夏天气息的短发。虽然她嘴上说「因为放下来觉得很热」,但我不认为那是真正的理由。一定是不想让大家觉得正道画得很像她,一定是这样。她不想让大家看了正道的画,说「那就是里香嘛」。 注14:日本的暑假一般是从七月下旬开始,不像台湾是从七月初开始。 但,她实在是想太多了。 正道展示在大家面前的画布上,画的是我。在那用一支铅笔画出的黑白世界里,是我的侧脸。他画得真的、真的很像。 正道垂下眉低著头说: 「我看不到。」 那是他努力思考该如何表达意思时的表情。 「我看不到里香。」 那天之后,我把头发染黑了,也拿下了耳环。一直劝诫我的班导露出「你总算听懂我的话了」的表情,我看了不禁觉得有些内疚。因为并不是他说服了我,而是我看到正道用铅笔画下的「我」以后,突然觉得其实黑发也蛮适合我的,所以才那么做。 ◆ 「正道?」 怎么啦?看到正道突然起身,我赶紧问他。「正道学长?」他完全不理会来找我们的学妹,就那样跑进美术教室,然后抱著素描本和铅笔回到我身边。 「怎么啦?我们回美术教室吧。」 学妹他们有礼物要送我们喔。像是要抓走我似的,正道扣住我的手臂,朝著和美术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力气大得超乎我的想像。 「正道,你怎么啦?学妹要帮我们庆祝毕业喔!」 正道头也不同地继续走。我听到背后传来学妹的喊叫声,以及里香的窃笑声。 「明日香,这里。」 正道像往常一样轻声说话,黑色制服里伸出来的脖子看起来比我刚认识他时有肉了些。因为每天都会见面,所以我没察觉。「学姊!你们要去哪里啊!」「抱歉,我们等等就过去!等我们一下喔!」我大喊著,不知道学妹究竟有没有听清楚。 正道紧紧抓著我的右手腕,他掌心暖暖的,感觉有些发烫。仔细回想,两年半来我们每天一起画画、一起回家、一起吃面包,可是像这样的肌肤接触此刻好像还是第一次。 正道对运动不太在行,在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生存对他来说是棘手的事,也不太会解决复杂的问题。可是,他依然还是像这样,专心一意地朝自己想去的地方前进。带著喜欢的面包,走将近三十分钟的路去见他母亲也不成问题。那样就够了,只要能朝著目的地勇往直前,这样的人肯定没问题。 正道拉著我的手走到外头,他走得很快。 「明日香,我觉得很奇怪。」 中庭闹哄哄的,挤满了要去看毕业演唱会的学生。我往那里瞟了一眼,在正道的引导下继续往前走。 「很奇怪?现在最奇怪的应该是正道你吧。」 「我,一直想不通。」 我这才察觉到,不,应该说是终于确定了自己察觉到的事。正道带著一本素描本和一支铅笔,打算前往东栋的壁画那里。 正道有话要跟我说。他正努力地思考,该怎么把想说的话告诉我。而我必须好好听他说。 我们到东栋壁画前面的时候,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体育馆的门好像开了,我隐约听到毕业演唱会的演奏声。 彷佛倚靠著自己的画似的,正道在壁画前坐下,然后示意要我也坐下。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在那里。正道翻开素描本,握紧铅笔看荇我。他不发一语,只是动著手中的铅笔。 正道看著我。他那双无法映出里香身影的眼睛,里头有我。 「正道,刚刚你不是遇到已经很久没见到的里香吗?」 更气。」 「那时候,画我的那个女生。」 正道这么说的时候,双眼椰手中的铅笔并没有停下来。 「真纪子?」 真纪子画著正道、而正道跳过里香改画我的那个接力肖像画。 「那个女生有看到我的画。」 我不禁「啊」了一声。没错,坐在那个位置的真纪子要画正道,绝对会看到正道的昼布上不是里香。 「她跟我说,那样就好。」 「那样就好?」 嗯。正道点了点头。 耳边传来体育馆内爆炸般的欢呼声与掌声。此刻真纪子和里香一定也在那片吵闹声中。 「真纪子说的?说不画里香没关系?」 直(纪子现在应该站在里香身后,抓准时机回应她说的话,就像平常那样。 「她说,那样就好。」 正道精准地传达他听到的话。 三年来一直从斜后方看著里香背影的真纪子,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也可以加入吗?从她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开始,她对里香百依百顺的模样就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从没和真纪子好好说过话,也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总是站在扯著嘴角笑的里香身后的她,也许一次也没笑过。 三月末的午后,感觉就像秋天。比想像中来得温暖,内心也感到很平静。 我应该多去了解真纪子才对。如果我主动靠近,也许会有什么改变也说不定。 「明日香。」 正道将手中的素描本转过来给我看。我忍不住发出惊叹声。 「这是,去美国以后的我吗?」 素描本上的我一头短发,身上穿著类似套装的衣服。 「刚刚你不是说,到了那里打算把头发一口气剪短吗。」 「嗯,我是这么说了。我好像蛮适合短头发的,看过这个之后我可以下定决心了。」 我也是因为看了正道的画,才把头发染黑喔。这句话,我还是决定小说了。不知为何,我突然嗅到一股像是在告别的气息。直到刚刚还能轻易说出毕业这样的字眼,心里也不会觉得怪怪的,怎么忽然间,喉咙里就像被什么哽住了似的。 头发剪短了,不是做制服打扮的我。去美国之后变得比现在更成熟的我,在正道的素描本里呼吸著。 「……咦?」 我忍不住叫出声。 然后再次看了看那幅我以为是朝彼此伸出手的壁画。 「手指是重叠的吗?」 仔细一看,手部的轮廓交叠著。之前近距离看这幅壁画的时候,正道正在把那个部分涂上颜色,所以当时我没发现。 「难道,这两个人是擦身而过吗?」 「什么?」 「这不是正道和你妈妈面对面的画吗?」 「不是啊。」 正道看著我这么说。 「这不是我和妈妈面对面的画。」 正道眼中所映出的我,与我四目相对。 「这是,两个人朝不同方向前进的画。」 彷佛按下了什么开关,正道的话顿时让我止住了呼吸。 原来正道和他母亲在画里并不是面对著彼此,也没有向对方伸出手,而是各自朝著不同方向伸出手向前走;他们不在同一条直线,而是在毫无交集的平行线上。 「我觉得很奇怪。」 正道再度拿起铅笔,在素描本上画了起来。 他并没有看著我。他没有看我,只是专心将画中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再加上几笔。 有好一会儿,正道什么都没说。我也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多事直到今天我才了解,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受。 体育馆传出了与刚刚的乐团演奏不同的声音,是一个男生优美的歌声。明明是毕业演唱会却没有乐器伴奏,只有一个人在唱歌。歌名叫什么啊……总之是披头四很有名的一首歌。 我用力地深呼吸。 「……我觉得很奇怪。」 正道将手中的素描本转向我。 「为什么每个我珍惜的人,都会去很远的地方。」 他帮穿著套装的我加上了背景。 和正道一起走了不知道几次的那座侨。以及为了去买总是记不住名字的牛奶可可辫子面包给妈妈的那家面包店。 以后,那里就是正道要生活的地方;以那里为背景,短发的我脸上露出微笑。 那并不是将来去了美国的我。 而是,来见正道的我。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大家都会消失。」 正道的画里,透露著接受了与对方离别的讯息。 去了美国之后,我大概不会再遇到像他这么温柔的人了。就算找遍全世界,一定也找不到像他这么温柔的人。 「我会来看你的。」 体育馆传来披头四歌曲的旋律。我想起来了,这首歌是。歌词的内容是在说,我想去见相隔遥远的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来见努力生活的正道。」 黎明的中心 谣言是会改变的。 不过几天的时间,学校的鬼就从东栋飘到了南栋。而这整个学校里,将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的人,可能只有我而已。 「晚上的校舍有鬼」这种常见的谣言,从我刚进入这所高中的时候就已经被传得像是基本常识一样。而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像是有人在东栋看到人影啦,或是东栋的顶楼传出奇怪的声音等等,类似这样的谣言随著季节变换不断增加,于是「学校的鬼」就这样彻底变成了「东栋的鬼」。 不过,谣言是会改变的。不只会变一次,而是两次、三次。 有鬼的地方,实际上是南栋吧? 当我右耳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两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能动。 别乱说那种话啦,和我不太熟的女生马上这么说。我关住耳朵不想听。即使不用手捣住,还是能把耳朵关起来。 「南栋有鬼」这个新的谣言,不到几天就传遍了学校。不过,班上有个很有正义感的女生,再次将谣言与那栋老旧的「东栋」连结起来。 或许那么做最省事吧。在没有任何确切目击证言的情况下,看起来很诡异、散发著危险气息的东栋比较适合背那样的黑锅。 真的发生过什么事的地方,才不会有什么谣言。 距离凌晨已经是两个多小时前的事了。深夜的校舍就像是在玩捉迷藏游戏那样,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犹豫著该往哪里去才好,最后还是决定去平时上课教室的北栋。一时间我还没有勇气走进南栋。虽然直接把鞋穿进校舍已经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15,但我还是先将鞋底清洗过了,然后像是不想把鞋底弄脏似的,踮著脚尖往北栋走去。 上下学的路上有许多盏路灯,学校里却没什么灯光。中庭正中央的电灯高高耸立著,散发像是数万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的光芒。在电影和漫画里,总是把夜晚的学校塑造成宛如另一个世界,但在我心中,学校或许一直都是如此漆黑,所以对我来说,此刻的学校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从中庭绕到北栋后侧。也许是入夜了的关系,地面的泥土感觉比平时更硬。举行完毕业典礼的学校,就像蛋糕吃完后剩下的包装玻璃纸,失去了原本包裹著的内容物,无力地留在原地垂头丧气。 我将右手搭在窗户上。毕业典礼后我偷偷溜进校舍内,打开北栋后侧最角落这扇窗的锁。反正天亮之后空荡荡的学校就要被拆掉了,警卫果然就没特别留意。右手稍一用力,窗户发出低语般喀啦喀啦的声响,开了。 注15:日本学生进入学校里时,会换上室内便鞋。 隔著一层薄薄的云,月光落在我的背上。 我先将左手的小提袋放进里头。绝不能用丢的,必须要小心放。为了不让里头的东西歪掉,我轻轻地把小提袋放在走廊上。 浅蓝色和绿色,一起买下的同款小提袋,现在却只剩下浅蓝色的这一个。 打开带来的手电筒,却不禁觉得有些毛毛的,于是我立刻关掉手电筒、收进小提袋里,打算就这样靠著中庭的灯光走到教室。在四栋大楼中央闪耀的光线比想像中更为耀眼,让直线构成的方正校舍从春夜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我高三时的教室在最顶层的四楼。我没来由的压低了脚步声,走上楼梯。每天早上都要爬这些楼梯直一的很烦。四楼有四班理组和一班文组,而其他文组的班级都在三楼,所以四楼感觉起来比较阳刚味。跟班上男生很多、教室挤满了人的理组比起来,文组的教室显得宽敞多了,夏天也比较通风。 晚上的教室很恐怖。社团活动结束后,几个朋友都曾这么说过。没有人敢一直盯著一个人都没有的教室吧?感觉好像会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喔……,只要有人那样说,就会有人惨叫「不要说了啦」,然后踩著室内拖鞋啪哒啪哒地跑起来。有社团活动时间的星期二和星期五,每到太阳比较早下山的冬天就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然而,此刻的我一点都不害怕。 半夜的教室和杳无一人的校舍,一点都不恐怖。况且,我现在还很努力地寻找令那些女生非常害怕的来源。 但今天就要被拆掉的学校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加空旷,这才更令我发毛。没有半张桌子的教室看起来简直有平常的两倍人,全部被净空了的置物柜看起来就像是蜂巢的断面。黑板比夜色还要漆黑,彷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似的。而这里就要被巨大的外力破坏殆尽了,真是不敢相信。 我们班的教室在四楼最里面的位置。 虽然四周明明没有什么声音,但我却似乎听到了什么。早啊、掰掰、吃完饭好想睡、肚子好饿喔。这些对话擅自在我耳中重播。 今天也有带钥匙吗? 过往的声音径自倒带。 将教室的门打开一点点,推开刚好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的缝隙。进教室时,我抓紧小提袋以免它撞到门。 「哇啊!」 才走到一半,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 「……声音还蛮大声的嘛。」 是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的关系吗。从教室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骏?」 我立刻打开手电筒的开关,光线直直照向发出声音的那个人。「好刺眼。」那人用手遮著眼睛,嘴边似乎掉下了什么东西。 「竟然这时间闯进学校,你是不良少女吗。」 那个人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粗粗的眉毛往下垂。 「……是香川吗?」 无视于我说的话,香川根据「三秒规则16」快速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 是大理石饼乾。他将有著不规则混合的黑白花纹饼乾大口往嘴里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关掉了手电筒的开关。 「……早安。」 「现在说早安不对吧……不过说晚安也很奇怪就是了。」 已经过了快要一年,我却始终无法正视香川的脸。 「我还在想如果今天会过到什么人的话,应该就是爱美你吧。」 香川并没有看著我,而是盯著我右手提著的浅蓝色小提袋。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一声「骏」,残留的余音麻痹了我的身体。 外面的灯光照在饼乾白白的部分,有些破损了的方块在黑暗的教室里显得特别醒目。 「爱美,坐啊?」 ◆ 「骏,坐啊?」 骏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跪坐,口中不断喃喃念著「嗯」、「不太对」。 「骏,快坐好啦。」我边嗑著放在盒子里的大理石饼乾边说。 「哎唷,戴著护具和平常的感觉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大家的围观下,骏执起毛笔。学生会会长田所同学拿著写有「全方位幸福规画师白川清子女士特别演讲  ~你的性、极为珍贵的生命~」的纸跪坐在骏的对面,两人之间横摊著一大张白纸。 「真抱歉,你在练习还把你叫出来。比赛就快到了吧?」 骏对著一脸歉意的田所同学挥挥手说,没差啦没差啦我们已经在收东西了,然后表情立刻变得很严肃,就连坐在白纸左边的学生会女同学也跟著皱起眉头。「亚弓,加墨汁、墨汁」那个女生叫做亚弓,她往砚台里加墨汁的时候也还是皱著眉。大家都露出认真的表情,嘴里却叼著大理石饼乾,这副光景看起来实在有点怪。 注16:食物落地后三秒内捡起仍可食用的一种说法。 黄金周连假结束后,夏天很快就来了,光看骏身上那套护具就觉得闷热得要命。太阳止下山的操场上,最球社的女生拿著长柄耙整理乱掉的沙地,明明才五月而已,她们就已经晒得一身黑。放学后的学生会办公室看起来比平常凌乱,微微透露出全学年第一的资优生田所同学特别有人味的部分。 刚烤好的大理石饼乾散发出甜甜的香气,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弥漫开来。真的可以吃吗?这么问的亚弓脸上清清楚楚写著「我肚子饿扁了」几个字。身为烹饪社社员的我心想,应该把烹饪教室的冰牛奶也带来才对。 「那,我要开始啰。」 听到骏这么说,田所同学、我和亚弓都点了点头。耳边响起亚弓咽下饼乾的声音。 白纸被摊在学生会办公率中央,我们四个人围著它坐。为了腾出空间,我们把桌椅都挪到角落放。 骏从幼稚园的时候就开始学书法,他的实力在校内也很有名。因此,每次要制作学饺的海报、文化祭的标语或演讲的直式海报时,通常都会找骏帮忙。 「这次的演讲是临时决定的,我们也准备得手忙脚乱,真是头大。」田所同学轻声抱怨起来。「突然就那样说,我们也是需要时间准备的啊……」会长,请把纸拿好,亚弓瞪著田所同学。啊不,她应该只是视力不好。 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白纸上舞动著。骏用他覆著精实肌肉的右手腕,随心所欲地挥舞著毛笔。 「不过啊,这头衔也太长了吧?」写到「幸福」二字时,骏又重新沾了一次墨水。「这个人平常是在干嘛的啊?」他边伸懒腰边指了指田所同学手上的那张纸。「今方位幸福」,光是这五个字就比任何一位老师写得更好看。 「『你的性、极为珍贵的生命』这个副标也让人摸不著头绪……」我也忍不住碎念。「我看一定是那样啦,皮肤油亮亮的阿桑来说『要做好避孕喔』之类的话,一定是。」听到避孕一词,我发现亚弓的眼神顿时闪烁起来。虽然只相差了一个年级,高中生的成熟度却有著明显的落差。 「明天第六节的全校集会就是为了这个啊~」 「听完演讲,开班会的时候肯定又会说要写感想了。」真烦,我不悦地噘起嘴。此时骏已经写完「规画师」三个字,头衔的部分总算是结束了。 「……这个头衔真是愈看愈觉得看不懂。」骏再次沾了沾墨汁。 「好像是什么大绝招似的。」 骏噗地一声笑出来,「白」字写歪了。「喂!别说无聊话啦!」你专心一点啦,写书法最重要的不是集中精神吗?我边拍手边随口搪塞他。 像是要故意逗笑专心写字的骏,我们便开始用「全方位幸福规画师」几个字玩起脑筋急转弯的游戏。 「笨~蛋!笨~蛋!你妈是全方位幸福规画师!」 「扑克牌里比大同花顺更猛的就是,全方位幸福规画师。」 「厨师、航海士、音乐家、医师……我们这艘海盗船上还差一个全方位幸福规画师!」 田所同学造的第三句让骏再次噗地笑出来,结果「命」那个字写得歪七扭八的。「啊啊!」骏懊恼地抱著头,田所同学赶紧说「这样就可以了啦,谢啰。」接著快速收起道具。写成这样我觉得很丢脸耶!骏不死心地缠著田所同学,却反倒被他用「重写太浪费纸和墨汁了」这句话给堵住了嘴。 「说到底,还不是你们害我笑的!」 「你穿著护具写书法的样了才好笑哩。」 不是学生会成员的我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著嘴,田所同学默默在一旁整理道具,亚弓则大口大口地嗑著剩下的饼乾。 这时候,学生会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骏在吗?」 穿著制服的香川站在门口。 「香川。」 骏原本正准备把沾在手指的墨汁抹到我脸上,看到门打开之后停下了动作。 「骏,快把护具脱下来收好。」 香川的头发被水弄得湿答答的,短短的浏海黏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摸样。应该是社团活动结束后洗了脸的关系吧,制服衬衫的肩上还披著毛巾。 他微微挑动浓眉接著说: 「你们跑来学生会办公室到底在干嘛……别在那里搞肉麻了,这样人家会很困扰。顾问也气冲冲地问,都要比赛了那家伙是跑去哪。」 「抱歉,是我们拜托他来的,请不要骂他。」田所同学晾著洗好的毛笔,轻声地说。但香川的视线还是紧盯著骏。 「骏,你知道自己是社里的王牌吧。」 担任剑道社社长的香川,偶尔会用这种「社长」的口吻说话。 「啊,香川。」我拿出盒子里剩下的两块饼乾。 「你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吃饼乾?这是我们社团今天烤的。」 我将饼乾递给香川。那两块饼乾是用多出来的可可面团做的,可惜已经冷了。看到饼乾全部没了,亚弓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香川没接过我递出的饼乾,只是避开我的目光、边关上门边说: 「……骏,你动作快点。」 ◆ 「……香川,你动作快点。」 水龙头哗啦啦水声的另一头传来香川说「抱歉」的声音。 「我还是第一次和男生一起来上厕所呢……」 香川不好意思似地笑著走出来,「我也是第一次和女生一起来上厕所啊。帮我拿一下口袋里的手帕。」他把屁股蹶向我。香川想拿手帕又不想弄湿裤子,原来他也有龟毛的一面。 「一个人上厕所,还是会有点怕怕的。」 我站在深夜的教室里,香川突然开口说「我想去上厕所」。我惊讶地「啊?」了一声,只见他有些难为情地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动作。 「陪我去啦,我会怕。」 我知道爱美就在外面,但还是觉得很恐怖。香川边说边将手帕整齐摺好。 「你就这样一直忍著啊……要是我没来,你怎么办?」 我们并肩走在走廊上,尽管仍是深夜,忽然间却有了平时校园的气氛。果然学校里还是少不了大吵大闹的男生,以及结伴上厕所的女生。 「那我就一直忍下去啊。就算学校要拆掉了,我也不能尿在教室里吧。」 我也没叫你尿在教室里啊。说完之后我猛然意识到,假如现在停止对话的话,我可能会马上忘记自己刚刚是怎么和香川搭上话的。 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久到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但深夜的学校有种特别的氛围,我和香川原本相当尴尬的关系因此变得不那么明确。 「话说回来,」 回教室后我先坐下,现在总算能够开口问他: 「香川,这个时间你来学校干嘛?你怎么进来的?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香川倚在靠窗那侧的墙壁盘腿而坐。尺寸略大的绿色连帽上衣搭配uniqlo的宽松丹宁裤,脚上大大的休闲鞋很适合他。坐在靠走廊那侧墙壁的我则跟平常一样穿著制服。因为是伸直了腿坐著,小腿直接碰到了地板,冷冰冰的。 「我怎么进来的?就和爱美你一样啊。」 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了嘛,香川又吃了一块饼乾。我心中暗想,小心你等一下又想去上厕所了。 空无一物的教室感觉起来比刚才更狭窄黑暗。我看不清香川的表情,他应该也看不太清楚我的表情吧。 「……爱美,听说你要念专科学校。」 「咦?」 师啦!」 调理师是厨师好吗?我故意用取笑的口吻说。那一瞬间,香川似乎放心地微微笑了。其实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有那样的感觉。 「原来你不是要当厨师啊!」 「才不咧,我并不想走那一行。」 「你是烹饪社的社长嘛,经常做很多东西拿来教室。」 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有如停止呼吸般安静的场所,竟是香川口中的「教室」,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贴在墙上的公告、月历,还有打扫目标全都没了。这个被窗户、拉门、置物愤和黑板包围的正方形空间,我们真的曾在这儿经历过欢笑与泪水吗? 班上的同学有人要去东京,有人要去大阪,还有人要出国留学了,而我们却还不打算离开这个漆黑的教室。 「……香川呢?」 「嗯?」 「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重考。虽然退出社团之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不过我要和寺田上同一间补习班,心里还蛮期待的。」 香川「嘿咻」一声站了起来,背对著我看向窗外。隔著一座中庭的南栋看过去也是黑漆漆一片。 在隐隐约约的光线下,退出剑道社后的香川似乎胖了一点。说是胖了,感觉上是肌肉变成脂肪,脖子和手臂稍微粗了点,看起来反而更壮了,比起以前和骏穿著护具站在一起的时候,身型变得很像青年。我没摸过香川的身体,但在旁边看就能看出他的骨架比那时更为粗壮。 他长大了呢。我像个旁观者似的这么想著。香川长大了,已经和那时的他不一样了。我还停留在那年的五月,香川却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大人。 「香川,以前你坐在我斜前方的位置对吧。」 香川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点点头。 「补完习回家的晚上和半夜的感觉真的不太一样呢。现在有一种藏著秘密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藏在黑夜里。」是藏著像我们这样的坏学生吧。香川径自笑了起来。 「然后,香川的斜前方是骏对吧。」 他果然不想听到我提起这些事。当我口中发出「ㄐㄩㄣˋ」这个音时,香川的背立刻绷紧了。 「一直都没变过对吧,我们的座位。」 是不是应该聊点别的话题呢?但香川什么都没说。 我总是像这样看著香川的背影。香川总是用他的背影为我遮挡视线。稍稍挪动椅子,偶尔不著痕迹、快速地向后瞥一眼。 「你是刻意不让我看到骏的座位对吧。」 香川仍旧一语不发。 此刻香川背对著我,似乎正在看著什么。是看著对面的南栋吗?还是五月那天在南栋留下的残影呢? 「……我们班都不换座位。看到其他班为了旁边坐的是谁而吵吵闹闹的样子,坦白说我有点羡慕。」 「真的?」 「因为换座位这种事,上大学就不会有啦。」 好想试试看和别人交换抽到的座位签喔。香川背对著我这么说。看著他的背影,我心里想著:不换座位才好呢。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改变了想法,这么想著。一定是因为有香川的背影在,我才能继续留在教室里。因为看不到在那里绽放的美丽花朵17,我才能一直在这个地方留到今天。 「……太好了,总算和你说上话了。」 尽管没有桌椅、没有自动笔和用撕下来的笔记纸写的纸条,只要待在这种氛围的教室里,我们随时都能像这样自在地对话。 「香川,最后一次比赛你升主将了对吧。」 香川原本放松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那时的骏,不是真正的骏。」 香川低沉的声音透过教室的地板传递到我这里。 「喂,香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香川倚著窗沿,朝我这里看过来。他望著我的脸遮住了从中庭透进来的光,形成了一个香川形状的剪影。 全部看得一清二楚。原本看不清楚的部分,全都看见了。 注17:在过世的同学桌上放花,表示哀悼。 「你说呢?」 他看了看放在我脚边的浅蓝色小提袋,然后说: 「和爱美你一样啊。」 ◆ 「和爱美一样就好!」 我感到无趣地「欸~」了一声,骏边扭著身子边学我说「欸~」。 「只要骏说喜欢什么我就会做,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现在还跟我客气什么?我笑著说。骏一脸认真的叫道: 「爱美的便当都是放你喜欢的东西不是吗?」嗯,我点了点头。 「那多做几次熟练了,味道也会变好吃两倍、三倍不是吗。我想吃那样的菜。」 听他那么说让我有点高兴、却又有点不太高兴,心情变得很矛盾。「可是,还没做过的菜说不定我也会做得很好吃啊?」「问题不在那里啦。」骏说的话总令我摸不著头绪。不过,像这样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感觉,其实我还蛮喜欢的。 顾问老师把烹饪教室的钥匙交给身为烹饪社社长的我来保管。烹饪社的顾问,也就是被大家戏称为「沙勿略」的那位老师不太干涉我们,课后的社团活动也几乎不露面。因此我们这些社员只要把需要的材料告诉沙勿略,之后就能随便做自己想做的料理。我总是在烹饪教室里试做要给骏的便当菜,等到沙勿略来催我们「好了快叫家~」的时候给他试吃,于是沙勿略就变得愈来愈胖了。 「今天也有带钥匙吗?」 每到午休时间,骏说出这句暗号之后我们就会离开教室。烹饪教室的位置在南栋之楼,就在平时上课的北栋对面。我们快步通过连接栋与栋的穿廊,一起打开没有人在的烹饪教室的门。 我手里拎著浅蓝色的小提袋,而骏手里拿著的是绿色。 「骏每次都说和我的便当一样就好,可是我想再多加点变化嘛。」的确,如果做相同的菜是比较省事,但我还是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说是这样说,其实你也乐得轻松吧。」 从小提袋里取出便当后,骏缓缓地解开包巾。小提袋、包巾和便当盒是成套的,那是我和骏交往后第一个生日时他买来送我的礼物。 「先把便当加热吧。」 负责保管烹饪教室钥匙的我们所拥有的特权之一,就是可以重新加热便当。 「是三十秒喔,三十秒。」 「第一次加热那次,骏按了两分钟结果爆炸了……」 「我哪懂加热的时间要怎么抓啊?」 将两个大小不同的便当盒摆好,关上微波炉的门。像是被磁铁吸过去似的,发出「碰」的巨响。强,三十秒,开始加热。 我和香川本来就是朋友,高一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同班,因为香川的关系,我和骏也变得很熟。升上高二后,我们也还是被分到同一班,加上之后不会再换班了,所以回想起来我们三个一直都是同班。 「三十秒刚刚好耶~」 骏大口吃著冒著蒸气、热呼呼的白饭。便当菜的气味仿佛完全融入教室内,感觉直接这样配白饭吃就很有味道。明明是装了各种配菜的便当,闻起来却是同一个「便当的气味」,真是不可思议。 烹饪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大冰箱的马达发出小小的震动声,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的创作料理竞赛海报被窗外的风吹得不断翻动。 「第三节课的时候,我饿到根本没办法解题。」 在花枝外的甜辣酱超赞!骏总是这么称赞的那道配菜只是冷冻食品,但因为我自己也很喜欢,所以便当里总是会有这一道。有酱汁的配菜只要加热超过三十秒,液体的部分就会滚烫冒泡,吃的时候要特别小心。 「吃了这个,社团活动练再久也没问题喔。」 「是喔是喔。」 「怎么回得那么敷衍?考试真的考得那么差吗?」 没有啦,我边说心中边想,我才不会为了这几句话就觉得感动呢。但骏说出的话却带著难以抗拒的力量,每次交谈,我的心总会为了他几句简单的话而紧紧揪在一起。 我和骏是从高一的十二月左右开始交往的,那时他是一年级里唯一被选进剑道社团体赛的成员。「之前我就决定了,如果被选进团体赛的话,就要向你表达我的心意。」被骏告白后我马上传了简讯给香川。「骏向我告白了!」我只传了这句话。结果香川回得更简短:「恭喜!」 咽下甜甜的煎蛋卷、稍微休息一下之后,骏咕噜咕噜喝著瓶装的乌龙茶。放在冰箱的乌龙茶像一小团冰块那样滑过食道,冰凉的感觉真是舒服。可以使用冰箱也是我们的特权。 「其实,我还蛮喜欢考试周的。」 我也是。听到我的附和后,骏把脸颊贴在桌上,微笑著说「对吧~」我揪紧了微微发烫的心。 考试周的那几天中午过后就放学了,如果体育馆空著的话,骏就会去打篮球,球场上没人的话,他就会去打网球,一刻也静不下来。似乎是因为平常都在练剑道,让他特别想做其他运动。看见骏追著足球跑的样子,我就更加确定男生真的会为著女生不能了解的冲动而变得兴旧不已。 大口吃下洒了黑胡椒的粗绞肉香肠,骏露出坏心的表情说「我的名次一定又会在你前面啰~」我噘起嘴回道:真奇怪,明明你也没认真念书啊。但每次考完试,骏的成绩总是比较好。 「今天剑道社几点开始?」 「说是三点,所以在那之前我都没事。不过大家好像吃完饭之后都会马上去自主练习。」 骏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回室内。我瞥向中庭,不知道是不是刚吃完午餐,香川正和剑道社的社员一起走向道场。他脱下了制服外套,只穿著白衬衫。 「香~川~」 我将脸探出窗外。一看到我的脸,香川就皱起了眉。 「是爱美啊。」 「香川你声音太小了~」 「你们又在偷用微波炉喔?要付电费啦。」听到香川那么说,我回他「有什么关系,我是社长啊~」 「香川,你的饮料要不要也拿来冰?」 骏的声音在我耳边猛然响起。我吓了一跳,头不小心掩到窗框。 「吓我一跳!不要突然在我耳边大叫啦!」「怎样,难不成要我先在你耳边宣布『我要大声说话啰』?」「那还不是一样!」我们挤在狭窄的窗框内斗嘴,不知何时香川已经往道场走去。我完令可以想像得到,背对著我们的他脸上肯定又是那副懒得理我们的表情。 「人咧?」 他走掉了。我这么说完之后,嘴里叼著芦笋肉卷的骏离开了窗边。 「香川好像都很快吃完饭就去自主练习了。」 「哦! 「退社比赛就快到了嘛。」 香川是剑道社的社长,骏则是社里的王牌。香川老被其他社团的人笑,说「你好歹也是社长啊,怎么老是当副将」。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在每次选拔出赛成员的校内赛时,骏总是赢过香川。 「最后那场比赛,香川第一次当上了主将呢。」 高三最后一次团体赛,选拔出赛成员的校内赛时骏第一次输给香川,让出了主将的位子。 「那小子,变强了。」 总是被认为比任何人都有剑道才能的骏,第一次败给了香川的努力。 「他每天都会自主练习。就连考试期间也是,每天都不间断。」 骏没有再走回窗边,在原地远远望著道场。过去他一直以主将的身分在里头练习的道场,那圆形的屋顶沐浴在五月的阳光下,显得更加浑圆饱满。 我也离开窗边,开始动手洗那两个吃完的便当盒。 「骏不去自主练习口以吗?」 我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著边回头看,只见骏脸上笑笑的。从高一快结束、只有骏被选为团体赛成员的那天开始,香川就独自进行著自主练习。没有一天间断,每天都会来练习。 「今年的社团目标是我写的喔。学长们离开社团之后,就是我们的时代了。」 在伸手关掉水龙头的我身旁,骏这么低声说著。骏的毛笔字写得很好,每次需要写海报或标语时大家就会想到他。 「一、重视打招呼与礼仪。二、拥有自己的目标。三、注重每天的练习、钻研每一个技巧。四、努力不懈。五、社员是对手,敌人是自己。」 写那么多喔。我用布擦乾便当盒和筷子。 「这些都是大家一起讨论出来的。」 我「嗯」了一声回应骏的话。 「最后那个是香川提出来的,『社员是对手,敌人是自己』这句。」 香川吗?我装出意外的语气。身后的骏轻声地说: 「香川他,大概把我当成敌人了吧。」 「啊?」 我完全没想到骏会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了,不禁发出很蠢的声音。 「骏,你说什么?」 「没什么啦!」 像是要假装刚刚没说过那句话,骏故意大力打开冰箱,拿出两个之前从福利社买来、有很多水果的果冻。 「我们已经三年级了呢,就要从社团离开了,时间真的过得好快。」 喏,骏将其中一个果冻递给我。容器外头布满细细的水珠,接过果冻时,指腹被轻微弄湿了。 「离开社团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放暑假,然后很快就要参加大学考试了。」 「就是说啊。」 「我们真的会变成大学生吗?」 「真的啊,应该啦。」 骏用嘴撕开果冻封盖的同时,往上看著我。 「爱美,」 一滴混著水果味的糖水,从果冻表面滴了下来。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啊。」 ◆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对吧。」 香川将目光从浅蓝色的小提袋移开,吃掉剩下的最后一块饼乾。「啊,已经没垃圾桶了。」他把空了的小包装摺好,原本似乎是想塞进裤子的口袋里,但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作罢。大概是怕饼乾屑会弄脏裤子吧。刚刚在厕所要我帮他拿手帕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果然很龟毛。 「要不要去逛一下?反正已经是最后了,我们去探险吧。」 像是坐在窗边那样靠著墙的香川说著。他低沉的声音彷佛从深夜的教室底部传了过来,听起来很舒服。 走吧,香川对沉默的我便了个眼色,悄悄走了出去。我也跟著起身,右手紧紧抓著小提袋。 已经习惯了的重量,让我的身子稍微往右倾。 「这栋都是教室而已,没什么好逛的吧。」 我们去别栋吧。我追上香川向前走的背影。 或许是没穿室内拖鞋的关系,有种像是踩在陌生的大地上的感觉。 「可是别栋要怎么进去啊?这里是因为有事先打开窗户的锁才进得来。」 「那打破玻璃不就好了。」 「打破玻璃」这一点也不像是香川会说的话,我不禁发出惊讶的声音。 「反正学校今天就要拆掉了,打破玻璃不会给 别人添麻烦啦。不过我可能会受伤就是了。」 香川先走到我事先打开窗户的北栋一楼外头。「我去找找看可以打破穿廊玻璃的石头。」他这么说著,然后挑了几块大大尖尖的石头,往穿廊所在的三楼走去。我原本以为「打破玻璃」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但香川只是在锁的周围打破一个洞。他用连帽上衣的袖子包住拳头,将手伸进打破的洞里。「昧」的一声,锁开了,我们就这样往西栋前进。 虽然穿廊有天花板,但毕竟还是开放的空间。下雨大的时候,我和骏会一起抱着小提袋跑过穿廊。雨水打进穿廊里,弄湿了地板,所以我们常在这里滑倒。 然而,此刻在我眼前的只剩香川的背影。 镇上的灯光几乎都熄了。站在连接著三楼的穿廊向外眺望,整个小镇宛如夜空一般;还开著灯的几户人家像是星星,一点一点的星光连成了星座,浮在这座小镇上头。 西栋那里,有体育馆和各个社团的社办。 我经常在西栋前,等骏走出来。 「不过,每次都是香川比较早呢。」 「啊?」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你都很早就离开社办了,我本来还想拿一些在烹饪教室做的东西给你吃的。」 「是喔。」香川故意装傻,说我不记得了。 「你后来都不肯吃我做的东西了。从高一的冬天开始。」 一瞬间,香川转头看著我,但随即又移开视线。 「我们进得去社办吗?」 话还没说完,香川已经拿下写著「剑道社」的牌子,翻到背面。 「钥匙还是放在老地方。」 他把贴在名牌背面的钥匙插入门把的锁洞,发出金属相互摩擦的冰冷咔嚓声。 漆黑的社办内空荡荡的。我起先还想著或许会有骏所留下的私人物品、他的气味,或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但眼前的却只是一个空旷的空间。 我打开手机,用萤幕的光照向里面的墙壁。 一、重视打招呼与礼仪 二、拥有自己的目标 三、注重每天的练习、钻研每一个技巧 四、努力不懈 五、社员是对手,敌人是自己 那是骏的字。 「啊啊……」香川也拿出了手机。「那小子居然就直接写在墙上。当时学弟们一直阻止他那么做,他反而更强硬地说『少啰嗦你们这些家伙』。」他的字,写得真好。香川低沉的嗓音,融入了春天的夜色之中。 「他说最后一项目标是香川你想的。」 我啪一声关上手机。 「香川,最后的比赛你当上主将了对吧。」 消失了一道光线之后,黑暗中骏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 「……那次,其实不该是我当主将的。」 从香川手机透出的光线暗了下去,骏写的字几乎看不见了。虽然看不到字,我脑海中却响起了骏的声音。 「香川,」 香川他,大概把我当成敌人了吧。 「你讨厌骏吗?」 西栋的对面是东栋。 离开社办后,我们漫步在走廊上。像是在见它最后一面似的,边走边望著空无一人的漆黑校舍。 「你还记不记得,学校有鬼的谣言有阵子变成了在东栋那里?」 对著走在前面的香川,我慢慢地说著。 「之前有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男生说『真正有鬼的地方不是南栋吗?』结果被一个严肃的女生骂说不要乱说话,之后好像就没人再提起那个谣言了。」 月光在走廊上映出窗户的影子,也清晰地描绘出我们的轮廓。 嗯。香川点了点头,没有打断我的话。 「说出这种话可能会被认为太不负责任了,但就算是那样,我也还是觉得,如果鬼真的在南栋就好了。我希望大家把南栋有鬼的事一直传下去,这样大家就不会忘记了。」 香川平常穿的那双运动鞋的后脚跟,被土稍微弄脏了。 「我啊,一点都不怕鬼。」 云层飘过月亮上方,整个校园稍稍变暗了一些。 「鬼很可怕吗?他们是因为有想见的人所以才出现的吧,这样听起来不是很感人吗?」 无论何时,对面的东栋都散发著相同的气氛,矗立在那儿。 「就算是怀著怨念现身也好。」 我怎么会说起这样的事,又为什么会和香川一起出现在这里呢?有太多太多的事,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了。只觉得胸口、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没办法停止说话。 「怎么样都好,我只想再见一面。」 走往前方的香川忽然停下脚步。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连接南栋的穿廊前。 南栋三楼的角落是烹饪教室。 香川回过头,用像是在瞪人的眼神看著我。 「爱美,你是为了来这里才溜进学校的对吧?」 在照耀著的月光以及香川的凝视之下,穿著制服的我,彷佛成为世上仅存的唯一一人。 「所以才会带著那个过来,对吧?」 香川望著小提袋的眼神里,既像是哀伤、也像是在烦恼,还混杂著其他各种不同的情感。 我并不想去南栋。所以才会打开了北栋的锁。如果走进了南栋,手中的小提袋会变得更加沉重,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那种情况。 「不去不行!」 香川的右手,握著可以打开这扇门的石头。 「要怎么办呢?」 ◆ 「要怎么办呢?」 门外隐约传来学妹的声音,我不管把脸凑过来的骏,马上从椅子上站起身。「不给我亲一下喔?」两个各放著一根汤匙的果冻空容器,在烹饪教室的桌上滚动著:承受不了汤匙重量的空盒子翻倒后,有些甜甜的糖水流了出来。 「抱歉,你们要试做比赛的作品吧?」 门被打开之后,两个学妹一脸尴尬地说「啊,不好意思」。 「我们想说早点来可以多试做一些……」 「因为昨天在家里想到很多点子。」个子差不多高的两个人,小小的肩膀靠在一起。我马上就意会到她们正越过我的肩膀盯著骏看。只不过是有男朋友而已,但对我们高中生来说却是足以占满个人资料的素材。 「抱歉,老是占用这里。我们要出去了,你们尽管用吧。」 学妹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著不好意思,小步走进烹饪教室。骏已经把李的果冻容器和汤匙收拾好了,把一张要给我坐的椅子搬到走廊上。 「完成后记得也让我们尝一尝喔。」 啊、好的,学妹们腼腆地点点头,然后将笔记本摊在桌上开心地讨论起来。 「去年,爱美得了第二名对吧。那个创作料理竞赛。」 骏打开走廊的窗,坐在窗台上。「跟你说这样很危险。」「安啦安啦。」骏说从背后吹来的风很舒服,所以每次在走廊聊天时我们总是这样。骏打开窗坐在窗台上,而我则面对著他坐在椅子上。 「其实啊,今年我也打算参加比赛。」 「咦,真的吗?」 「我打算在这次比赛之后退出社团。今年,我一定要拿到第一名。」 你看~。我从小提袋里拿出用蓝色包巾包住的饼乾。 「又是饼乾啊?」 「什么叫『又是』,这次啊……」一瞬间我稍微犹豫一下,然后像在变魔术似的解开包巾。 了一片。亏我那么兴高采烈他却没什么反应,让我不禁有点泄气。 从骏身后,我看见中庭时钟的针指向了两点四十五分。 耳边传来咬碎饼乾的咔嚓声,碎屑纷纷掉落。 「啊,真好吃。这个好好吃喔!」 「真的?有可能得奖吗?」 「不过外表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饼乾,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吸引人的地方啊……在我低头思考时,骏也大口大口地啃起那些饼乾。 「……对了~说到这个。」 或许是有点噎到,骏抢走我手中的瓶装茶径自喝了起来。 「香川总是比骏早离开社办呢。」 骏露出一脸问号的表情,嘴巴还是没有离开瓶口。 「以前他说过社团活动结束后吃点甜的很不错,不管我给他什么他都会吃掉。」 骏扭紧瓶盖,说了声「3q」,然后把瓶装茶朝我丢过来。饼乾被骏吃光了,只剩下包巾放在他大腿上。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我拿什么去剑道杜他郡不吃了。」 「是不是从一年级冬天的时候开始的?」 我「啊?」了一声,骏这次说得堤明确了。 「我是说,是不是从十二月四号那天开始?」 我哪记得那么详细的日期。不等我说完这句话,骏就望著窗外,继续说: 「我想,应该是从只有我一个一年级被选进团体赛的那天开始的。」 啊,我想起来了。香川第一次不肯拿我做的点心那天,我的确围著围巾,嘴里还吐著白烟。所以那时应该是十二月没错,对了,那天我还烤了英国很有名的圣诞蛋糕「圣诞布丁18」。 「那小子从那天之后就开始加强肌力训练,当然也不想摄取多余的热量啰。」 风从裔外吹了进来,骏的浏海被风吹乱了,我顿时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小子就是那样。」 落在包巾上的饼乾屑被风吹到了走廊上。 「所以,最后我才输了。」 骏。正当我这么说的同时,吹来了一阵强风。 放在骏膝上的包巾飞了起来。 「啊!」 骏伸长了手臂,身子有些向后仰。没有饼乾压住的包巾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在骏的掌间翻动飞扬。 注18:christmas pudding。布丁形状的水果蛋糕。 就在这个时候, 「骏!顾问很生气,叫你快点来!」 中庭传来香川的声音。 彷佛是被那个叫声给拉住了似的,骏的腰从窗台滑落下去。然后,蓝色的包巾衬著蓝色的天空,轻飘飘地缓缓落下。 接著,是「咚」的一声。 ◆ 「喀锵」一声。 我把烹饪教室的钥匙收回口袋里。 「你还留著钥匙啊。」 「嗯。」 一如往常地推开门,但这里已经不是从前的烹饪教室了。 「收得还真乾净,果然每间教室都被清空了。」 烹饪教室里头,感觉比穿廊还更暗一点。 「你东张西望的在干嘛?」 彼香川这么一笑,于是我不再四处张望。 「……每次进来我都会先找遥控器,冷气的。」 夏天我偶尔会把室内拖鞋和袜子都脱掉,就这么坐征工作台上。打开窗户,晃动著双脚,让风吹乾脚上的汗珠。 骏始终都以稳健的步伐踏在道场的地板上,那双强壮的大脚仿佛可以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夏天有时会找不到遥控器,可能是放在教职员室了,那种时候骏就会变得很焦躁,真令人头痛啊~他啊,虽然很怕热,但偏偏又得穿著护具。」 冬天的时候,整个情况就反了过来,烹饪教室冷到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忘了关冰箱。这栋没有教室的大楼没多少人在里头活动,感觉起来相对冷上许多。 「冬天的时候,骏说『动一动身体就会热起来!』我们就会围著围巾跑来跑去。结果还真的变得很热,最后甚至还脱掉外套喝冰茶呢。」 真的好蠢。说著说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气的遥控器已经很旧了,要按得大力一点才会有反应。骏每次都会用力甩它。」 我想像得到。香川的语气也放松了下来。 「我们每天都在这里吃饭,还擅自使用这里的微波炉和冰箱。」 微波炉,冰箱,烹饪道具,食材。和骏并肩而坐的椅子,和骏平分饮料的杯子,骏喊著好热好热、把脸埋进去的冰箱。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全都没有了。 随著冰箱马达微微震动的烹饪教室,突然漏了一点水出来、害我吓一大跳的水龙头,以及因为要用所以先拿出来放在窗边、却被阳光晒融了的奶油。这些也全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还以为气氛变得比较轻松了,但心情马上又闷了起来。 六张调理台彷佛只是单纯的块状物,并排在一起。 「我有看到喔。」 在烹饪教室的稀薄光线中,香川的嘴唇在动。 「毕业典礼结束之后,爱美把北栋窗户的锁打开了。」 我看见你东张西望地,然后把最角落窗户的锁打开。香川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 香川缓缓地朝我走近。 「虽然想去南栋,但却又害怕去面对骏真的已经死了的事实……所以最后才选择了潜入北栋。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 死了。在漆黑的夜里,这两个字听来格外令人不舒服。 「我也很想见到骏。有件事我想当面问他。」 香川就这样来到我的身旁,靠著我的肩膀。 「……有件事我要向骏道歉。」 我的视线刚好对上了他的喉结。 「那小子简直是剑道天才。」 香川用怀念的语气说著。 「比谁都动作更俐落、眼力更好、也更沉稳镇定,这些都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是我们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香川说话的时候,喉咙微微震动著。 「所以为了当上主将,我只好努力磨练才能以外的部分。不过我自己也知道,那是行不通的;不只是我,每个社员也都是这么想的。」 身为社长的我说这种话实在很丢脸对吧?那一瞬间,香川的声音显得非常无力。但他马上又恢复原本的语调,继续往下说。 「穿上护具面对著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赢不了骏,我们都赢不了他。」 此时香川的话中断了一次。耳边似乎传来冰箱震动的嗡嗡声,但事实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所以,最后一次选拔赛、骏输给我的时候,我实在没办法原谅他。」 无法原谅,这几个字在我体内引起了沉重的回响。直到此刻我才察觉到,在十八年的人生里,我从未有过无法原谅谁、或是不被原谅的记忆。 溜进学校后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呢?感觉上,学校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笼罩在黑暗之中。 「我再怎么努力也赢不了骏。可是在最后的校内赛,我却当上了主将。」 我们心中的情感,似乎将整个学校给包围了起来。 许他是想,至少在最后的比赛里让我当上主将,可是那种不必要的体贴是我最不想要的。」 香川的声音,微微颤抖著。我闭上了眼睛。 「……那一天,其实顾问并没有在生气。」 骏!顾问很生气,叫你快点来! 「我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在阖上的眼睑内,我仿佛看见蓝色的包巾在五月的蓝天下飞舞。 「那时我看到背对窗外的骏在吃饼乾,而从高一的冬天开始,我就一直忍著不吃甜食、想办法增加肌力……我只是想吓吓他而已。」 在晴朗无云的蓝色天空中,残留著饼乾屑的包巾,缓缓飘落。 「要是我没有故意那样说,或许骏就不会死了。」 香川的眼泪,与幻影中的包巾一起坠落到地面。 「对不起。」 香川的声音颤抖著。 「我,」 窗外,在小镇的尽头隐隐有著将要破晓的天色。 「我不讨厌骏。但我喜欢爱美。」 香川他,大概把我当成敌人了吧。 香川,你讨厌骏吗? 五月那时骏说话的声音、刚刚我说话的声音、大理石饼乾、十二月的圣诞布丁、各种香川不肯吃的糕点气味、装了很多配菜被骏全部吃光的便当……那一切的一切,在我的鼻腔与心底交杂在一起。 「从那天之后,做什么事我都无法专心。」 香川的声音,变得很微弱。我从没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就算告诉自己要专心念书准备考试,却还是会想起那件事。」 他的声音微弱得彷佛只要抓住两端、稍微用力拉扯就会断裂一样。 「过去在比赛前做著蹲踞、握举竹刀的姿势时,眼前总会出现穿著护具的骏与我四日相对。所以现在不管做什么,我总会想起他那双眼睛,那双彷佛随时都在看著我的眼睛。所以怎样我都无法专心。」 香川说他要重考,还说男篮社的某个同学跟他同一间补习班所以很期待。 这种谎话,就算是我也马上就发现了。 「骏他啊,只要一有觉得不甘心的事就会吃得很快喔。从我们交往前他就是那个样子。假如我考试的成绩比他好,他就会一下子就嗑光整个便当。」 骏离开后,脆弱到无法独自站起来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 「那天,他也是一下子就吃光了我做的姜饼呢。边吃边说输给了香川。」 即使脆弱不已,还是坚持要来这里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我一个。 「骏不是故意输给你的,而是香川的努力真的赢过了骏的才能。」 香川没有回应,也没有点头。 「我做的便当,骏总是吃得一点也不剩。」 我于是自然地继续往下说: 「就算味道比较淡,他也不会淋酱汁或美奶滋,就这么照吃不误。」 墙上曾经贴著创作料理竞赛海报的地方没被阳光照到,留下了a4大小、有著漂亮奶油色长方形色魄。 「为了比赛而试做的东西不可能每一样都好吃,但他总是会吃光光。就算嘴里嚷著『这是失败品嘛』,但最后还是会吃光。」 所以啊。我边说边取出放在小提袋里的东西。 「每次做东西时只要想著骏会吃,我就能做得出来。」 我把便当盒放在调理台上,发出了「碰咚」的声音。 「但从那天之后,我什么都做不好了。」 便当盒就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住了空荡荡的烹饪教室,让它哪儿都去不了。 「只要想到不管煮什么骏都不会吃了,我就什么都做不出来。」 说到这里,身体开始发烫。 我始终在这个地方,看著眼前的这片景色。调理台,便当,和对面的北栋大楼。我和骏总是看著这片景色,反覆聊著关于未来的话题。 骏说过就算不是东京也没关系,他想去别的县市念大学,想自己一个人住、去打工、见识与现在不同的世界。他还说过,上了大学之后也想继续练剑道。 我们各自有著对未来的憧憬。就算没有重物压著,也绝对不会飞走的、确确实实的未来。 「我能成为营养师吗?」 如果爱美从事饮食教育的话,将来的孩子一定都会很幸福。 骏总是认真地倾听我说话。在这个不打算参加大学考试的人包含我在内还不到十个人的学校里,是骏所说的话在支持著我。 「为了某个人料理食物,因此而感到幸福,那样的心情我已经感受不到了。」 我还是希望爱美去做饮食相关的工作。只要能每天吃到爱美做的饭菜,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撑得下去。 「穿上制服,跟以前一样做好便当,然后到这里来,或许可以见到骏也说不定。我满脑子都是那样的想法。」 无法照进中庭灯光的烹饪教室里,我的声音像雪一样愈积愈厚。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偷偷打开北栋其中一扇窗的锁;然后马上回家,把制服重新烫过。我没让任何人在毕业纪念册上写留言,也没和任何人合照。紧接著去了趟超市,买齐就算闭上眼睛也能买好、再熟悉不过的食材,然后独自在厨房里做菜。 「因为我想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两人一起上学的高中、毕业、深夜、学校拆除的日子。在我看过的连续剧或漫画里,只要具备了这些条件,相爱的两个人就一定能再见面。哪怕是鬼也好,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我想祂应该会实现我的心愿。 把便当盒用包巾包好,从抽屉里拿出浅蓝色的小提袋。深夜里,我独自一人往学校走去,边走边哭。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当我走在上下学那条路上时,始终无法止住泪水。 「我知道,根本没有鬼。」 我当然知道。但是,如果不紧紧抓住那不存在的事实,我想我可能会撑不下去。 「居然还做便当来,我根本就是个笨蛋。」 香川抢先我一步伸出手来。 他把装了便当的小提袋挪到自己那边。便当盒的底部发出摩擦的沙沙声。 「今天我来这里是想跟骏道歉,但结果却让爱美代替骏听我说了这些话。」 香川动手解开包巾上绑得很紧的结。 「所以,现在轮到我代替骏完成爱美的心愿。」 我仔细清洗得很乾净的半透明便当盒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闪著光。 「……这样说可能有点耍帅,但其实,我一直很想吃一次爱美做的便当。真的就只是这样。」 要帅这种路线不适合我对吧?说完,香川拿起了筷子。晨光逐渐渗透进世界的细部,就像从微波炉拿出来的便当香味在烹饪教室内飘散开来一样。 香川姿势端正地拿著筷子。 「……微波加热后更好吃喔。」 是是是。香川边笑边用褐色的筷子夹起煎蛋卷。 「微波三十秒最好吃。」 加了许多砂糖调味的金黄色煎蛋卷,跟刚做好时相比,不但冷了、形状也稍微变扁了些。 「爱美,以后别再说我能不能成为营养师这种话了。」 沾裹著甜辣酱的炸花枝,加热后酱汁会咕嘟咕嘟地冒泡,所以不能加热太久。 「你一定会成为很棒的营养师的。」 用黑胡椒调味,鼓鼓胀胀的粗绞肉香肠。 「因为吃了爱美做的料理之后,会让人觉得很幸福。」 以及骏经常叼在嘴里的芦笋肉卷。 「就算骏不住了,这件事也 不会改变。」 从那天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做完一餐。 香川不像骏会人口大口地灌茶,也不会吃得满嘴都是,更不会直接用筷子插香肠。 「超赞的,好好吃喔!」 尽管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他和骏都同样会称赞我做的菜很好吃,他们也都同样会推我一把,鼓励我朝未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