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懒得跟你斗》 1、入宫 楔子 1928年,乾隆帝裕陵。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沉睡百年的地宫被打破了宁静。东陵大盗孙殿英带兵炸开裕陵地宫大门! 无数条狰狞的黑影,随着火光的跳跃冲入地宫。他们浑然不管这里安葬着一帝二后三皇贵妃,只顾劫掠,将几人的遗骸翻扯在地…… 突地,有人惊声尖叫:“……这个娘们儿,竟竟然没有腐烂!” 此声一出,众人俱惊! 便有人仗着胆子大骂:“胡说八道!他们都死了一百五十多年了,怎么能没腐烂!” 就连那正中棺椁里的皇帝老儿都腐烂了,怎么会有个娘们儿还没烂! 那人又哆哆嗦嗦说:“是,是真,真的!……” 众人暂时放下劫掠,纷纷执着火把聚拢过去—— 历经153年,那个皇后装束的女子,果然依旧眉目如生。 “怎么回事!”纵然是一帮手执枪杆的大兵,这一刻却也都慌了手脚。 “她为什么还没腐?难道是,死了一百多年,还要守卫这个皇帝老儿?” “……我看不是。我听那些老石匠说过,死后不腐的,都是被毒死的!” 不管那些强盗如何猜测,她都依旧静静睡着,仿佛153年的时光从未曾远去。 仿佛在她的梦里,依旧是紫禁城的红墙碧瓦。六宫粉黛环佩叮当、裙裾婆娑,齐声说着:“恭请皇上圣安……” 。 正文 她第一眼看见那巍峨的紫禁城,是在乾隆四年的春天。她从江宁北上,应内务府一年一度的宫女阅选。 那天天空冰蓝,有风从筒子河上掠来,凉凉的,让人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 一众秀女入顺贞门,进御花园待选。 归荑抬眼望那匾额:顺贞,一字一声提醒着所有走进这座宫城的女子,要恭顺、贞洁。 她压了压唇角,摇了摇头。 凭什么呀? “汉军正黄旗内管领下清泰女,魏氏归荑,年十三。”内务府会计司的官员嗓音空旷悠长,在紫禁城上空回荡。 归荑福身,起身时故意打了个趔趄,跟着再沙着嗓子开口:“民女魏氏见过大人。” 旁边几个负责验看的内务府官员不由得上下又打量了她两眼,在花名册上圈点批注。 她面上紧张,心下则一片欢喜。 排在她前面的凌漱兰不由回眸望她,低低说了声:“你原本不是这样的,这又何苦?身姿不端、嗓音沙哑,都是要撂牌子的!” 归荑眨眼一笑:“小妹无心入选。只想回江南去,陪爹娘终老。” 漱兰一叹:“我却是必定要入选的,否则我娘在那些姨娘欺压之下,便更无出头之日。” 归荑:“入选也不过充为使女,姐姐何苦。” “使女又何妨。贵妃娘娘从前在皇上潜邸不过也是一名使女,如今宠冠六宫,不过是在皇后一人之下!端的,总归要看自己是否用心。”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邻队满军旗包衣队伍里,有个高挑的秀女一声冷笑。 漱兰回击:“怎么,你的意思竟是连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么?” 归荑隐约记得她叫木钟。此时看来,果然“目中无人”。 “好个牙尖嘴利的蹄子,今儿不给你些颜色看看,你还真当自己是内宫主子了!”木钟仗着身份,便扑过来撕扯。归荑和前后几个秀女连忙挡开。 那边厢的内务府官员听见动静,也都出声呵斥。 木钟得意一笑,退回本队。 漱兰却是低低惊呼:“糟了!” 原是她衣襟处,竟被木钟的指甲划开二寸长一条口子! 如此衣冠不整,便是失仪。漱兰急得几乎落泪:“这可怎么办才好!” 已经来不及更衣,更无衣可更。归荑环望御花园,忽地一笑:“姐姐别急,我有办法!” —— 归荑觑了个空,猫腰溜进花丛去。 御花园里遍植奇花异草,她却独独在寻找一本普通的花草。 寻花觅叶,她终于在一丛青碧之间寻见了那小小的白色绒花。 正是她要找的通草! 她伸手去摘,冷不丁从花丛对面冷不丁也伸出只手来,一把捉住她的手! “啊!” 归荑惊呼,急忙用帕子堵住嘴。 都说这深宫内院阴气重,莫非,真的会闹~鬼~的~? 一抓之下,那只手也呆住,随即花叶摇曳,花丛对面露出一张人面——黑瞳如星,剑眉斜飞,一张红唇宛若点朱。 竟然是个年轻的男子! 看见归荑,那个男子也仿佛舒了口气,绕过花丛来。长身玉立,姿如青竹,身着石青云纹箭袖。 看服色当是宫中蓝翎侍卫。 归荑一慌,连忙施礼。 那男子看了看归荑服色,“你是内三旗的秀女?”声若笛箫,泠泠如泉。 归荑忙称是,“冲撞了大人,大人恕罪。” 正说着话,廊庑上跑来个太监,嗓音幼细:“哎哟我的九爷,可算找着您了。主子娘娘叫呢,您赶紧去吧!” 九爷剑眉紧蹙:“现下去不得!主子娘娘大婚前亲手绣的火镰荷包碎了,你叫我现下如何有脸到娘娘跟前去!” 哦?主子娘娘竟然给个普通的蓝翎侍卫亲手绣荷包? 归荑仰头看着那俊美的容颜,脑海里不由得奔过无数的怪兽。难道,莫非……? 太监一听也苦了脸:“按说现成找个针线上的去修补就成了,虽说比不得主子娘娘的兰心,也总归多用些心多花点子时辰罢了。可此时主子娘娘正等着呢,如何来得及去找人!” “说的是!”九爷蹙着眉,黑瞳咕噜噜转到依旧垂首跪在地上的归荑身上来,便问:“看你的样子,也来找这通草?做什么用的?” 归荑不敢隐瞒,便说:“民女是想用通草软茎为针线,暂时缝补衣裳。” “哦?”九爷眼睛一亮:“你倒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是来找这通草,只苦一时找不见合适的人。你倒是会的?” 说着便伸手将归荑拉起来:“唉,现在也顾不得你到底手艺如何了,先抵挡一时吧!来来来,你既然想让我原谅了你的冲撞之罪,那赶紧打起精神儿来,把我这火镰荷包给补上!” 已是推搪不过,归荑咬住唇,便应了。 九爷从腰带上摘下荷包递给她,归荑也掏出随身的针线包来准备缝补。 九爷忍不住打量她的面容,不由得眉眼放柔,笑着拉她:“坐这儿缝吧。没的还让你立着做这针线?岂能做得好呢?” 归荑忍不住回了一句:“站着,也能缝好!” 她自幼便跟随娘亲学绣,站着刺绣早不是特例。 她倒眉眼清丽,口齿伶俐。九爷忍不住笑:“我又不是考校你,就是一片好心让你坐下。”他推她坐在凉亭栏杆上:“就坐这儿。” 亭外池水如碧,水底红鲤摆尾。水色碧光落在归荑一张稚气未脱的粉嫩面颊上,映衬得她一张抿紧的红唇越是倔强。 归荑全神贯注在针线上,九爷的目光则尽数落在归荑眉眼间。 归荑针走线飞,很快补好了荷包,抿着唇交还给九爷:“好了!大人可放民女回去了吧?” 九爷惊喜地望着自己完美如初的荷包,忍不住笑出来,抬眼深深望一眼归荑,抿着唇笑:“想去容易,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 归荑抿唇不说。 问名一事,岂能是陌生男子随便就行的?就算他是宫中侍卫也不成! 九爷看懂了,更笑:“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我回头去问内务府的老倌儿,看他们谁敢不告诉我!” 旁边那位太监等得都快急哭了:“哎哟我的九爷,荷包都补好了,您老就快随奴才去吧。主子娘娘若等急了,奴才可担待不起呀!” 九爷只得作罢,悻悻盯了倔强的小丫头一眼,便含笑摆手:“你自去吧。来日再找你算账!” 两人掉头各自东西。 九爷朝皇后富察氏的长春宫去,归荑则小步紧跑回队伍中去。 归荑一路跑着,还不忘听着九爷的脚步声远了,扭头回去朝他背影做了个鬼脸。 心说:“来日找我算账?本姑娘今儿就摆脱了这宫墙,回我山清水软的江南去了,哪里要伺候你这位难缠的大人!” 归荑回到本队,漱兰长舒一口气:“可回来了,急死我了。” 归荑忙将通草软茎帮漱兰缝补衣裳。 漱兰惊问:“用草茎缝上,还是难免落下粗糙补丁,失仪的罪名总免不得的!” 归荑眨眼:“姐姐放心。草茎虽然粗陋,但是用这草茎缝补之后,便定然无人敢说姐姐失仪!” “此话怎讲?” 归荑黠笑,压低声音:“皇后娘娘最行节俭,她自己头上不饰珠玉,只用通草绒花为点缀……姐姐今日的衣裳破了,也用通草缝补,这不正是响应娘娘的主张?哪个没眼色的大人敢说个不字,脑袋不要了?” 漱兰登时展颜而笑,“你呀,可是个小鬼头!除了你,倒谁能想到这个法子!” 归荑果然没有猜错,阅看时,高座上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来保还特地问了声那补丁是用的什么,漱兰回答是通草,来保颇为赞赏,还跟一边的笔帖式嘱咐了几句。 2、留用 瞧此情景,归荑暗自冲漱兰挤眉弄眼。那次第,注定是成了。 轮到她自己,她就等着来保大声宣布说“撂牌子”了。 孰料来保听了她的旗属和名姓之后,却阴晴不定地打量了她良久,迟迟不肯下决定! 怎么了? 正说着话儿,忽见一个太监疾步而来,凑到来保耳边去嘀咕了两句什么,来保竟然满脸含笑地点头。 而那太监含着一抹诡异的笑,朝归荑瞄了一眼。 归荑登时感觉很不好了~那是个太监,这么瞧着她,是几个意思? 一愣神儿间,来保绷着脸说了句:“……留用。” 归荑的两耳嗡地一片尖响,她都没听清来保说的是什么。 她兀自还站在原地,直到漱兰实在看不过了,伸手扯她。她欢喜喜退回去,跟漱兰告别:“姐姐我先走一步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漱兰忧伤地叹了口气:“告的什么别?咱们要去往一处!” “什么?” 漱兰叹气:“……你也被留牌子了。” 什么? 归荑只觉四角宫城圈起来的那块天空,乱纷纷流过飞云去。 竟是哪里出了错? 只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内务府派出教习姑姑来,归荑只能垂首,随着一众入选的秀女,一同走入那寂寂深宫。 红墙黄瓦之间,黑羽的昏鸦起伏飞过。 望着归荑小小背影,来保与身畔笔帖式冷冷一笑:“没想到啊,这风水轮流转,‘五十一’的孙女儿今天也落在了咱们手上。” 笔帖式曾云一笑:“那小蹄子充为宫女,便是被捏在咱们内务府的手掌心儿。大人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 来保眯起三角眼,阴阴低笑:“那是自然……只是不知道,长春宫的人来嘱咐这么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曾云想了想:“大人不必多虑。想皇后娘娘也不至于要亲自关照一个宫女。怕是那位公公私下的人情罢了。” “嗯,”来保点头:“也不过是个小太监,给不给这个面子,那但凭本官是否喜欢了。” 。 稍早前。 长春宫。皇后富察氏所居的中宫。 皇后端坐东暖阁南窗下的木炕上,亲做针线,太监毛团来禀:“回主子,九爷来了!” 随着通报,长身玉立的少年掀开珠帘,昂首阔步而入。珠帘彼此碰撞,发出叮咚脆响。 他边走着,边朝毛团使了个眼色,毛团便一猫腰,连忙朝外跑去。 皇后放下手中针线,便连忙召唤:“你可来了,让姐姐好等!你竟是被绊在了何处?” 原来九爷是富察皇后幼弟,名傅恒,因在家中排行第九,所以被称为九爷。 傅恒年幼时父亲李荣宝便过世,皇后身为长姊,便负起指导教育傅恒之责。皇帝爱重皇后,于是便也给予傅恒特恩,让傅恒素日在宫中当差时,准许行走内宫,以便陪伴皇后。 皇帝这样做也是一番苦心:帝后的嫡生长子永琏刚于一年前夭折。皇后大恸,皇帝为安慰皇后,这才让傅恒时时进宫来伴。 皇后的贴身宫女梅香忙端了小杌子来,让傅恒坐。皇后示意,梅香忙将杌子又向木炕靠近了些。 梅香便笑说:“这宫里,也就咱们九爷才有这等福分。” 傅恒朝梅香做了个鬼脸,坐下后却一个劲儿还朝院子里瞧。 皇后纳罕,便也随着往外瞧:“外头有什么勾着你?” 皇后的南窗安了玻璃,傅恒瞧见毛团回来,便也顾不上回答皇后,便奔出去。将毛团提到一边,低声问:“成了?” 毛团笑嘻嘻点头:“九爷吩咐的差事,自然成了!” 傅恒抚掌:“太好了!” 皇后瞄着窗外,忍不住跟梅香嘀咕:“这小九是怎么了?” 傅恒放了毛团,这才欢欢喜喜进殿来,笑眯眯说:“长姊看看我这火镰荷包!可有什么不妥的?” 那荷包是皇后当年亲手所绣,自然再熟悉不过。拿过来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只笑,却不说话。 两姐弟正打着哑谜,太监在外头忽然高声通禀:“皇上驾到——” 皇后和傅恒赶紧起身,皇帝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一手按住傅恒肩头,一手挽住皇后手腕,笑言:“都免了那些礼数吧。此刻咱们只有自家人。” 皇帝一眼瞧见皇后手中的火镰荷包,便回头瞄了傅恒一眼。 皇帝陪皇后坐了一会儿,总管太监李玉趁机问今晚的完善是否便设在长春宫。言外之意,是询问今晚上皇上是不是就宿在皇后这儿了。 皇后闻言垂下头去,手指只捋着火镰荷包上的穗子。 她是中宫,为天下之母,又怎么能争宠? 皇帝看了皇后半晌,说:“不了,今天让傅恒多陪陪你姐姐,朕去看看贵妃。” 皇上离去,当着弟弟的面,皇后并未露出太多失望,但是傅恒却如何不明白长姊的一腔悲凉。 她的指甲挂着荷包,险些将重新缝好的草花儿都给刮断了。 傅恒也自难过。永琏死后,长姊一心想再为皇上生一位嫡生皇子,可是丧子的疼痛尚未远去,长姊的身子也大不如前。皇上虽然圣眷优渥,可是终归是身为天子,不能独独只陪着长姊一人。 傅恒正不知该如何安慰长姊,却见李玉在外面隐约使了个眼色。 傅恒便忙出来,跟着李玉,疾步追上了皇帝的肩舆。 皇帝坐在舆上微嗔一笑:“小九你竟敢唬弄你姐姐!你那火镰荷包,分明是新针新线!” 傅恒忙跪倒在地:“皇上宽宥,奴才岂敢欺君!只是那荷包实在是年深日久了……” 富察皇后力行节俭,她自己头上只用通草绒花装饰,更亲手给皇帝和弟弟缝制用料简朴的荷包。都以鹿尾绒毛搓线织成,上面的绣花都是通草的软茎……傅恒那个,通草还是绿的,于是皇帝一眼便分辨出来。 皇帝便笑:“你起来吧!朕又不是怪你,只是好奇,究竟是谁给你补的?” 李玉凑上来解释:“皇上日常带在身边的那个也是因为皇上太过喜欢,日日不离身,于是磨损了。皇上也不忍叫娘娘辛苦,便吩咐奴才送到四执库去……却没找见合适的人。都说草茎太软,当不得针线使。除非江宁织造那边才有这样功力的绣娘,只是要送到江南去,难免费了工夫,皇上又舍不得。” 皇帝点头:“傅恒,你去把那个人带来,也给朕将荷包补了。记住,不准告诉旁人,更不准告诉你姐姐,否则朕可饶不了你!” 皇帝一声轻笑,肩舆便走远了。 傅恒吓了一跳,起身擦汗,心说:原来就是这么点子事儿,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题外话------ 新来,拜求大家的支持呀~请多多收藏,谢谢啦!o(n_n)o 3、打死 归荑等一众入选宫女被教习姑姑带到内廷东路、位于东六宫之北的乾东五所。 从西到洞,分别是头所、二所到五所。 这五个大院子均有南北三进院落,原本是预备给皇子居住,但此时皇帝再世的皇子只有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珹尚在襁褓,于是五所空下来容宫女教习所用。 刚走到五所门口,忽然只听一片杂沓之声。两个太监拖着一个小宫女出来! 那小宫女一身的血,头发散乱,身上的长衣狼狈不堪,仿佛刚受过刑的样子。她流了一脸的眼泪,一壁被拖行着一壁绝望地张开嘴仿佛喊着什么——却喊不出声。 行过归荑等人的队伍旁,小宫女便挣扎更得厉害,仿佛希望能有个人伸把手救她。 到归荑面前,她拼了死命地挣脱了太监的手,一把抱住了归荑的脚! 她绝望地仰头望归荑,手指尖死死抠进归荑皮肤,嘴巴张得更大,如果能发出声音的话那定然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归荑惊住,不能动也不敢动。 宫规森严,便如这高高屹立的红墙,岂是她一个刚刚入宫的使女便有资格有能力改变半分的!就算她伸手,又哪里能救得了她! 那小宫女终是生生被拖走,遥遥地消失在长街拐角。 旋即,便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再然后,所有的动静都归于岑寂……只有朱墙屹立,黄瓦之上的一轮残阳如血。 所有宫女都是一片惊栗,归荑更是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子,脚步摇晃了两下,生生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漱兰忙扶住漱兰,低声喊:“归荑!” 归荑用力呼吸,方一口气喘过来,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漱兰眼珠一转,泪珠子便掉下来,低低啜泣:“……她竟是犯了什么错,竟然要被这样地作践?还有,她为何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歹,也该为自己喊最后一声冤枉……” 不单漱兰,所有刚刚入选而走入这深宫的女子们,心里头原本还都是一腔热望的。仿佛宫墙里只有荣华富贵,皇帝一定青眼独加,哪里能想得到刚刚入宫便遭遇这样一幕! 归荑大口大口地喘息:“她何曾不想喊,何曾不想给自己最后尝试一次鸣冤?可是看她的样子,分明已是先被灌下了哑药。” 宫里的主子想要治一个奴才的罪,便哪里还想听奴才临死前的悲鸣?早早哑了倒清静,哪里肯让奴才的悲鸣搅扰了紫禁城的宁静! 教习姑姑将大家的反应都看在眼底,冷冷地说:“便都看见了吧?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你们从踏入宫门的第一步,从此时起便要都在心里记牢了:咱们都是奴才,一言一行都要谨遵主子的命令,更不准违反宫规半点,否则你的下场说不定比她还要惨!” 大家都噤若寒蝉,偏就那个木钟大胆地追问一句:“那人都被毒哑了打死,难不成还有更惨的?” 木钟是满军旗包衣,家里的父祖还都在朝中为官,教习姑姑便也回答:“打死算什么,不过是一身所受。更严重的就不光一个人死,还要全家老小发配到伊犁去,给披甲人为奴!就算自己一个不怕死,又何忍连累自己一家老小!” 所有人都不敢再出声,只有一片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恐惧感笼罩众人。 寂静狭长的宫墙夹道上空,天空由蓝转灰,一群乌鸦响亮地叫着飞掠而去。也不知,是否是发现了新鲜的血肉…… — 经此一吓,所有入选宫女都乖顺了许多。纵然木钟依旧对漱兰仿佛有些耿耿于怀,不过却也暂时没敢发作。 掌事的教习姑姑共有三位,分别按照满军旗包衣佐领、汉军旗包衣佐领、内管领三方旗属来负责教导。 木钟等满军旗包衣佐领跟随的教习姑姑姓孙,大家叫孙姑姑。 漱兰归属汉军旗包衣佐领,跟随的教习姑姑叫习秋。 归荑所在内管领下的宫女级别最低,跟随的教习姑姑叫如容。 头一个月的教习,主要是学规矩。宫里的规矩条条框框细致到饮食坐卧各处,单是背诵下来已是艰难,更别提要一一循规蹈矩。时常有小宫女犯了错,被教习姑姑罚。 白天小宫女们之间不敢有片刻私谈,只有到晚上熄了灯,漱兰和归荑挨着睡,才敢低低地诉两句苦,藏在被子里掉几滴眼泪。 漱兰说:“原以为家里的丫头被姨娘们打骂已够可怜,哪里想到原来咱们连家里的丫头都比不上。” 漱兰的父亲好歹当着一名七品知县,虽然品级低了些,漱兰从小却也是当着大小姐地养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归荑也只能叹气:“姐姐今日才知后悔入宫了么?可是时至如此,后悔也无用。倒不如好好地挨过这几年去。好歹,二十五岁之前,我们便能被放出宫去。” 漱兰低低垂泪:“没几日的工夫,我的手都粗了。原本希望进宫来能得蒙皇宠……此时看来,我们还有什么资本能博得皇上青眼。这一生,怕就这么辜负了。” 归荑虽然从未有过如同漱兰一般的奢望,但是想到未来多年这寂寞深宫里的生活,却也不能不深深叹息了一声。 其实她还听说那个被打死的宫女,生生被打得肠子都流出来,淌了满地……她若说出,漱兰怕连眼前的日子都熬不过了,她便忍下,只在夜半更深依旧圆睁开双眼,仿佛眼前都是那宫女抱着她脚踝的模样:双眼绝望,张大了嘴巴却一声都喊不出来。 这就是宫女的命、为奴才的命。 。 储秀宫,贵妃高氏滢心所居。 这日午膳罢,贵妃懒懒坐在窗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储秀宫的总管太监于德水:“这些日子,皇上除了召幸本宫之外,还召哪个宫的比较多啊?” 于德水忙恭顺地笑,躬身答:“奴才去查了敬事房的档,这个月来,皇上召皇后十日;其后便是主子,娴妃、纯妃不过都是二三日之属罢了。” 贵妃纸上的珐琅护甲缓缓滑过袖口的绣花:“……总归还是皇后最得皇上的心。” 于德水觑着贵妃的神色,缓缓劝:“大阿哥去年早薨,皇上因大阿哥之故对皇后多加体恤罢了。主子不必介怀……” “是啊。”贵妃黯然地叹了口气:“即便本宫位居贵妃,在这六宫之中只低于皇后一人,可是本宫终究只是个妾室……皇上只想要个嫡生的皇子承继大统,所以又怎么会召幸本宫超过皇后呢。” 于德水与贵妃的贴身宫女云珠对了对眼神,都一样陪主子黯然,却不敢再插话。 好在贵妃自己随即换了个话题:“倒是东五所那些新进来的宫女,有没有姿容格外出挑的?” 4、夜遇 见主子问新进宫来的宫女,云珠便笑:“主子又何必在意那些宫女?这内务府的选秀,总归不同于八旗选秀,她们进宫又不是充六宫的,不过是当使唤丫头罢了。” 贵妃苦笑:“八旗选秀三年一选,皇上若想在宫里见些新人,便自然要去看新入宫的宫女。” 云珠冷笑一声:“不过是些使女,又能兴作起什么风浪来!娘娘不必多虑。” 贵妃原本懒懒地,忽地眼波一横:“使女,又怎么了?” 云珠一怔,于德水也瞪了她一眼。云珠慌得连忙跪倒在地,叠声说:“娘娘恕罪,娘娘赎罪!奴才口无遮拦,奴才知错了!” 贵妃也出身包衣,从前不过在皇帝潜邸为使女。后来先帝雍正因贵妃父亲高斌在朝为官、治水有功,特旨超拔贵妃母家,贵妃也被封为侧福晋,皇帝继位后获封贵妃。 贵妃这样的出身比不上皇后与娴妃,于是一向忌讳被人提起。 “算了,本宫知道你是无心的。”贵妃懒懒摆手。 于德水暗给云珠使眼色,云珠忙忙退出。于德水凑近来回禀:“主子放心,奴才早已与内务府说下,此次入选的宫女都是可着年纪小的挑的。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就算有机会到皇上眼前去,皇上也看不入眼;纵使有几个十五岁到十七岁的,姿色也是平常。” 贵妃这才笑了:“如此,本宫才能放心。” 她闭目养了养神,缓缓说:“前些日子,本宫堂兄高晋曾经使人传进话来,说江宁织造上今年送选的包衣女子里有个叫魏归荑的……你去打听打听,看看这个丫头样貌资质如何。” 于德水狐疑地问了句:“娘娘的意思是……?” 贵妃叫于德水近前来,凑在耳边低声说:“前朝八王的祸事……” 。 宫女们的宫规学完,接下来的重头便是女红。三位教习姑姑都对女红课极为重视,反复跟小宫女们强调:“各宫主子的衣冠衾帐,虽有内务府的管着,但是贴身的东西总归要自己拆改缝补才安心。你们谁的针线活学得好,将来便自然有在主子眼前立功的机会,所以可都用心些,倘若有半点惫懒,我第一个便不饶你!” 三位教习姑姑未免没有私下竞争的意思,谁都不想自己教出来的宫女日后在主子面前失了面儿,然后追究起来是自己的教习。 漱兰虽然也从小跟着母亲学习刺绣,但是总归不过是闺阁聊以排遣之用,绣工不精,便时常惹得习秋不满,前后左右地提点了几回。 漱兰晚上回来便忍不住在归荑面前掉了眼泪,说今日这幅绣品再不过关,明早习秋姑姑定然要罚了。 木钟听了,便与几个满军旗的宫女一起窃笑不已,说“都说汉人的丫头最擅女红,原来都是假的呀!咱们满军旗家的也就罢了,反正从小也没学过什么,反倒是那自诩心灵手巧的汉军旗的丫头,这会儿怎么这么不中用!” 漱兰有心反驳,却也只能黯然忍住。 归荑劝着漱兰睡下,熄了灯后悄悄披衣起身,拿了漱兰的绣品,悄然出了门。各屋都熄了灯,各处不准掌灯以免走水,归荑无奈只好偷偷出了大门,走进夹道,借那一点灯火。 展开细看,漱兰绣的是盘金团狮。金色丝线绣成狮子滚绣球的纹样,漱兰绣得中规中矩,只是过于平板。狮子滚绣球,要的便是那份活泼劲儿,尤其是那一对眼珠子更要活灵活现。 归荑想了想,不便大改,便将眼珠子的黑线挑了,她借着灯火重新一针一针地重绣。 长街寂寂,灯烛幽幽,她想起娘亲说过:绣技之高,不外乎“巧夺天工”四字。而所谓“天工”,又不外是万物原本的模样。所以刺绣不必过于拘束于针法,更不必计较所谓绣谱,最最重要的当是表现出万事万物最原本的情态。 归荑不由得静静微笑,金色的狮子在她针下渐渐灵动起来,仿佛随时抖一抖绸料,那狮子就会跳下来一般。 归荑绣得入心,便没听见长街方向传来的脚步声。当那整齐的飒飒声到了近前,她想躲已是晚了。 有太监的嗓音尖细地呵斥:“大胆!是谁在那里,竟敢惊扰了……!” 话却没能说完,仿佛被人拦住。 归荑慌忙跪倒,深深垂首。绣品惊惶之下被甩出几步远,她也不敢去捡。 幽暗夜色里,有个人朝归荑走过来。一步一步,走得稳健。 归荑不敢抬头,却只觉心跳异样加快。到后来,几乎无法呼吸。 那人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几步之外先捡起了那幅团金狮子的绣品。借着幽幽灯光看了,问:“这,是你绣的?” 那嗓音清朗柔雅,仿佛金玉轻撞,却又有如琴弦缓缓荡开月色。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淡淡慵懒,而慵懒里却分明藏着江山若定的淡然。 归荑心下一惊,暗说是什么人敢在宫里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归荑应诺:“回大人,是婢子绣的。” 想来如此夜半更深,却还在长街行走的,必定也是宫中当值的侍卫。 那人轻轻嗯了一声:“那你倒瞧瞧,这个火镰荷包你可补得?” 说罢那人在她眼前蹲下来,伸手到她眼前,玉白的掌心里托着一只石青色的荷包。边沿处有几处绽了线,原本缠枝莲的花样便无法连续。 归荑心下一愣。 这荷包她见过,形制用料都与月前见过的那位九爷的荷包一式一样。只不过这个的绣工更加用心,用于底纹的缠枝莲绣工精密,实在是用心至极。 归荑心里便有了底:果然又是一个大内侍卫。 看这荷包的规制,兴许这位的品级要比上回那位九爷更高些。九爷是最低的蓝翎侍卫,那么这位大人兴许最低也是个三等侍卫。 归荑便放下心来,大胆地答:“婢子会补!” “哦?”那人仿佛颇有兴味,低低笑了声:“倒没想到这一届的内三旗秀女是藏龙卧虎的,竟然有两个都会……” —— 5、静女 归荑如何也没敢想,眼前那“大内侍卫”便是当今皇帝乾隆,而跟在乾隆身后的太监则是宫殿监都领侍李玉。 今晚皇帝在书房观赏古画,念及皇祖康熙爷曾经动议要创建如意馆,便思量着该将如意馆定在何处。如今宫城里边,乾西五所因是皇帝登基之前的潜龙邸,于是升级为宫,由皇帝亲自监督建为重华宫——乾西五所自不能用,皇帝便想到了与西五所对称的乾东五所来。 于是今晚带着李玉乘兴夜游,到乾东五所外勘查。皇帝在常服外头照了个披风,风帽遮住大半面容,归荑便没能从衣冠服制上认出皇帝来。 。 归荑念着时辰不早了,生怕被姑姑发现她不在下房,便连忙擎了荷包凑到灯边去绣。站累了,索性背倚着墙根,手指飞针走线。 李玉看皇帝也想走过去,便迟疑着想要劝阻。 皇帝一笑,伸手阻住李玉,抬步走向归荑去。 如此,皇帝便不担心被小宫女认出来,这才索性走到墙根边去,与归荑并肩而立。 小宫女手指翻飞,皇帝看得有趣,忍不住问:“针法这般娴熟,你当是江南女子?可是听你说话,看你办事的行止,倒好像又不似江南女子的谨慎。” 长夜寂寥,归荑有些困倦,便也愿意跟这位“侍卫大人”聊聊天儿,借以赶走瞌睡虫。 再者,在这宫中自然是多认识个人,便多一条路。宫中的侍卫因能出宫,对外头的消息更灵通,自然比太监和宫女能帮得上的忙更大,于是归荑也愿意结交。 归荑便实话实说:“大人好耳力。婢子虽然是从江宁而来,不过却是生在京师,长在西北。后来才随爹娘到了江南。” 皇帝点头:“西北?莫非你父亲从前是罪臣?后来在江宁织造上当差的?” 归荑应:“承蒙皇恩浩荡,爹被赦免,在江宁织造当个管领。” “哦。”皇帝已是大抵明了,垂首沉默。 归荑便也不再说话,专心地绣着荷包。 那是她祖父的祸事,家中老小全都发配西北为奴。正如刚入宫那日,教习姑姑因被打死的宫女教训她们的一样。 暗自收住思绪,她手指极快,不多时荷包上断续了的缠枝莲便已重现了齐整。清丽莲花,枝蔓相缠,连绵不断。是江山万代,又是恩爱不绝。 皇帝看得高兴,忍不住说:“你今儿帮了我这个大忙,你可要什么赏?” “哦?”归荑忍不住瞄了皇帝一眼。只是隔着风帽与夜色的阻挡,大致只能看见那男子的下颌与半边脸。是极好看的秀雅线条,带着白玉般温润光华。 不似武人的粗壮。 归荑便悄然一笑:没想到宫里的侍卫大人都是这样好看的。九爷已是俊美非凡,这位大人更是风华内敛。 皇家地界,果然物华天宝。 她悄然微笑的模样,却都没逃过皇帝的眼睛。看着她小猫儿似的模样,皇帝便忍不住问:“偷着笑什么?想到要什么赏了?” 归荑没藏着笑,自顾轻快地继续笑:“赏什么的,就不必了。大人要是真想帮我的忙呢,那就帮我看住了那位公公。” 归荑悄然朝立得远远的李玉努了努嘴:“那位公公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别回头就跟我们掌事儿的姑姑告状说我夜晚乱走,那就糟糕了。” 皇帝忍俊不住,点头:“你放心,他一定不敢乱嚼舌头去。” “那就好了!婢子谢谢大人!” 归荑说着已是将荷包补完,边吐字如珠地说完话,边张开菱角般的红唇,用贝齿切断了线头,欢欢喜喜双手捧了到皇帝面前去:“大人,补好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隐约看见隐在风帽里的鼻子——恍若悬胆,直挺的鼻梁显示出男子性情的坚毅;也由这鼻梁,可断定这大人定然是一副好容貌。 皇帝接过荷包去,满意点头:“已是更深露重,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归荑福了福身,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皇帝望着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归荑犹豫了下。 当日九爷问她,她都没说。只因为问女子闺名,原本是婚嫁时方可的礼仪。 李玉见归荑竟然连皇上的问都想不答,实在看不过去,遥遥地低喝一声:“爷问的,你胆敢不答!” 坦白说归荑不怕眼前这位爷,却有点怕那位阴沉沉的公公。也不知公公为何对她这般冷眉冷眼,仿佛她欠了他几百吊钱一般。 归荑只好答了:“……归荑。” “归荑?”皇帝眼瞳一亮:“……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归荑一讶,便也笑了。她的名字出自《诗经&8226;静女篇》,寻常甚至少人能叫的对,更别说能这样将诗句信手拈来。眼前这位侍卫大人,果然不是一介武夫。 归荑心下忍不住又是小小激赏,也不算自己的名字白白告诉了他一回。 看她娇俏微笑的模样,皇帝便也朗声一笑:“果然是静女其姝!归荑,回去吧!来日,再见!” 皇帝与李玉走了,归荑遥遥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方回神想要进门去。 待得空空的手去推门,方才猛然惊住! 绣品呢? 她为漱兰改动的那幅盘金团狮的绣品哪儿去了! 她低头四下里寻找,恐是掉地上了。寻了一圈儿才猛地想起,那位大人曾经将绣品捡起来过,后来……后来便一直没有还给她! 这可,如何是好! 可是大人与公公却已经走远了,她追已是追不回。归荑只能想着,或许今晚拼着不睡了,再回去找一幅绸子,再照着漱兰原来的花样绣一幅吧。 主意打定,她小心推门,迈步而入。 却不成想,大门内不知何时已经高高跳起一柄明灯,负责她的教习姑姑如容正一脸寒霜地瞪着她! “大胆归荑,胆敢私自出所,窃窃私会!擅违宫规,你有几个脑袋!” 归荑一惊,脚面便绊在门槛上,连滚带爬奔到如容面前,急急跪倒:“姑姑恕罪!婢子,婢子绝非故意,还望姑姑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