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翼王亡命谭》 人物简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扫图:风 录入:养老驴 云法 获选为直属王女的护卫「护舞官」之青年 亚尔娜莉丝 赤燕国的第一王女兼王位继承人 赫达斯 传授云法刀术的师父。现在国王的「护舞官」 贝奥尔 听得懂人话的军犬 苏 人称「王鸟」,随侍王族身侧的赤燕 伊尔娜 游走各地的少女情报贩子 【序】祈忆 世间万物皆由《言血》记述而成。 《技》宿于鸟、《智》宿于猫、《力》宿于蛇, 谓之三柱,世界由此而始—— 沾染焚香香气的纸张气味。从高处窗户照入室内的血红色日光。尘埃的漩涡宛如受到引导般往天花板升去,彷佛闪耀于昏暗之中的点点星火。唯独自己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听来格外响亮,让我急忙放慢脚步。在书库中要保持安静。我调整好呼吸,轻轻地拂去沾在衣服上的泥土。 接下来,我一边注意不要错过任何蛛丝马迹,一边开始在书库各处寻找她的身影。她平常多半在长桌处看书,或者是坐在高脚梯的顶端,偶尔也会直接坐在地板上打瞌睡。有时会身处书库隐密角落,但也有在窗口眺望夕阳的时候。今天,她倚靠在书架上,读著一本像是连她都能一手掌握的小书。然而,当她注意到我的脚步声后,随即猛然抬起了头。像是以琉璃色的水浸染而成的蓝色头发。内侧潜藏著晶莹光华的雪白肌肤。嘴角浮现出比早春嫩芽更加柔和的微笑。 但是,唯有她那映出夕阳的眼睛,突然泛起看似感到不安的阴影。 〔……那里不会痛吗?耳朵上面看得到血喔?〕 我抹过右耳附近,指尖传来湿黏的感觉。已经快要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弄脏了指腹。我让手靠近自己面前,一股混有汗臭和铁锈的味道掠过鼻腔。 〔我没注意到。其实今天就是考试的日子,但是我稍微失手了。〕 〔今天是燕舞的考试,对吧?也就是在组太刀(注1:组太刀是接近实战性质的练习,一人为先出招的打太刀,一人为接招后还击的仕太刀,通常由较强者担任打太刀,藉此磨练担任仕太刀者。)时受了伤?〕 〔是的。我没能完全躲开仕太刀的横砍,结果就是如此。要是那时能把重心再压低一点——〕 〔没有通过考试吗?〕 她像是要打断我的话语般如此询问。那副似乎包含些微恐惧之色的表情,在看到我摇了摇头之后顿时冰消瓦解。她大大的眼睛亮了起来,微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留到最后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不过获选为见习护舞官的人是我。〕 〔真是的……害我刚才稍微有点不安呢。〕 她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架,然后朝我走来。我们的身高差不多,或许我稍微高一点吧。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触我的太阳穴。在〔不要乱动喔〕这句话之后,她直接以手指碰触我的伤口。像是深入内侧的钝痛与突如其来的清澈香气,接触到我的意识。宛如清晨时分雨中森林的气味。一股彷佛神经受到澄透冰凉气息所掌握的感觉。 接著,她以如同细语般的音量开始歌唱。王歌——唯有王族才能咏唱的奇迹之歌。我所不知道的古老语言,在沉稳音色推送之下交织成歌。我的伤处有一瞬间感到冰凉,然后慢慢开始发热。全身血液流转,巨大之力的流动速度变得更快。宛如云雾般的光从她口中散出,伴随歌声一同浸透到我的体内。就这样,我感到痛楚逐渐消退。 对我来说,这是早已十分熟悉的光景。唯一和平时不同的是,她的表情看来有些暗淡。虽然她正探出头看著我的脸,但我却觉得她像是注视著什么遥远的事物。 王歌在不久之后结束,微弱的光线随之消失。 〔伤口已经愈合,这样就没问题了。总觉得今天的伤好像比较深的样子。〕 〔是这样的吗?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觉得痛了。〕 我摸了摸太阳穴,乾掉的血变成粉状散落。伤处已经获得治愈,甚至摸不出伤痕的位置。 她轻巧地离开我身边,一边用手拨弄著已经留长到胸口附近的头发,一边低头看著地板,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亚尔娜莉丝大人。」 听到我开口这么说,她静静地摇了摇头。 「从今以后,我将正式就任见习护舞官。由于训练、学业都会变得更为严格,所以,从明天开始将无法再前来这处书库。」 她再一次摇摇头。 「感谢你至今为止多方关照。那个,承蒙细心治疗等等的……」 她在小巧的嘴唇前竖起食指,露出微笑。 〔闭上嘴巴。〕 「可是……」 〔不闭上嘴是不行的喔。〕 她的手指碰到我的嘴唇,让我顿时变得像是无法呼吸,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她散发出的清澈香气,以及指尖那冷到令人为之一惊的触感,甚至足以麻痹我的脑。所以,我只好乱用手来说话。 〔书库里不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而已吗?应该没必要顾虑这么多吧。〕 她也用手做出回应。 〔可是规定就是这样嘛。在书库里必须要保持安静才可以喔。〕 手语—这是她教我的许多事之一。这是我在以前还认不出几个字的时候,为了能够和不可以说话的她交谈,拚命学会的语言。 〔刚才你不是还在唱歌吗?不能开口说话,但是可以唱歌?〕 〔可以啊,反正云法你都说了那么多次话,所以我唱个一次歌也没关系啦。〕 〔……这根本是歪理啊……〕 〔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都没有机会听到我的歌吧?云法你已经不想听了吗?〕 〔这个……哎、当然还是想听了。毕竟在别的地方听不到这么好听的歌嘛。〕 她稍微睁大眼睛盯著我,不过嘴角很快就浮现出轻松的微笑。 〔虽然云法你的表情老是像条死掉的鱼一样,不过说话倒还满坦率的呢。〕 〔……像是死掉的鱼……我觉得,自己呈现的表情应该还满普通的吧……〕 〔看起来真的就是有点冷淡嘛。话说回来,内在也的确满普通的就是。云法你总是爱操心,然后疲倦的时候很快就会睡著。〕 〔……我也十分熟悉亚尔娜莉丝大人喔。首先,你的个性就像大理石一样顽固,再来就是很贪吃。明明都已经十三岁了,但却还是像个小孩子。〕 〔我、我才不顽固呢!而且我也一点都不像小孩啦!〕 〔……不否定关于贪吃的部份吗?啊、该不会你现在就带著什么吃的东西吧?〕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马上像是想要隐藏什么一样,把宽大的衣袖拥入怀中——未免也太好懂了吧。面对我像是追究般持续紧盯的视线,她终于认输,从中取出有著奇妙外型的果实。虽然看起来也有点像是球根,不过两者应该是不同的东西吧。果实的外皮呈现深紫色。 〔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是洋葱……应该不是吧。〕 〔这是叫做无花果的水果喔。因为这一带不适合栽种,所以可能很少见就是。这也是西方国家进贡的物品。其实我本来是想要跟云法你分享的——〕 她比划到这里就停下手,开始灵巧地剥去无花果的外皮。看到白色的果肉暴露出来,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是,她居然一张嘴就把整个果实塞进了口中。 「啊!」 我不禁脱口喊出声音。她以一副看来像是品尝到无上美味的表情吃完无花果之后,从衣袖中取出麻布,巧妙地包起果皮,接著舔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因为你取笑我,所以不分你吃了。〕 她露出像是恶作剧的笑容……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嘛——不过,如果我真的这么说,她一定又会生气,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话虽如此,但是,看到她比划出〔真的非常香甜、非常好吃呢〕这种十分刻意的感想之后,对于那个叫做无花果的果实,我还是不由得感到有点遗憾。 〔你现在一定在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对吧?看起来有一点点 悔恨的样子喔。〕 〔碰上这样的状况,不管是谁,应该都会这么想吧。〕 〔是吗?我觉得,在感到悔恨之前,应该会先生气吧……云法你这个人,就算受到捉弄也从来不生气呢。让人提不起劲哪。〕 〔提不起劲吗……哎、毕竟我面对的是亚尔娜莉丝大人,大多数事情都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啊。〕 她整个人一震,手停了下来。或许是受到从窗户照进来的夕阳影响,她连耳朵都红透了。在这之后,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的样子,先吸了一口气,准备要以手语发言。然而,就像是要制止她似地,告知六点来临的钟声也刚好在此时响起。她直到钟声结束为止都紧闭著眼睛,然后轻叹一口气,浮现看似有点寂寞的微笑。 〔今天没能讲多少话呢。〕 〔抱歉,因为考试拖得比较久,所以我来得比平时晚。〕 〔我没有要责怪云法你的意思喔。要是云法你五年后顺利成为护舞官,之后就会一直保护我了嘛。就算不是在书库也随时都可以见得到面,对吧?〕 ……但是,我不能和她再像这样交谈。这是因为,手语其实是王族成员彼此沟通的手段。平民根本不可能懂得运用手语。因此,我们才会像这样避人耳目,利用短暂的时间在书库交谈。 〔对了,在道别之前,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突然这么说,让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另外,可能是因为她的眼神也出乎意料认真的缘故吧。我咽下一口口水,提出〔什么事?〕的反问。 〔我们会有一段时间无法见面,对吧?见习期间会一直持续到我成年为止,没错吧?〕 〔……这个嘛,是的。由于还必须前往国内各地巡察等等,所以应该也会有根本不在王都的时候。〕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那个……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记住手语。我想,就算自己当上国王,一定也……或许也没有太多时间能跟你说话。毕竟我身边也会多出许多随从,而且彼此的工作应该都会非常忙碌吧。可是,等到我变成老婆婆,身为王族的职责也已经全都达成,到那时,我们就又能够在书库见面了吧?然后就又可以像这样说话了。〕 〔你已经想到那么久以后的事情了吗?现在都还没即位呢。〕 看到我露出像是感到傻眼的笑容,她也浮现微笑,但还是以认真的态度继续往下说。 〔你可以答应我吗?总有一天还要像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话。在安静的书库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再也不用在意六点的钟声,不管是白天或晚上都一直聊下去。要是云法你讲得累到连手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念些有趣的书给你听。然后,要是我说到累了,那我们就一起吃饭、休息——〕 〔变成在书库里生活了哪。〕 〔对啊,书库就是我们的家。这样的生活应该会非常快乐吧?〕 〔这个嘛,是啊,的确如此。〕 〔所以……你不可以忘记手语喔。绝对不行,这是我和云法你的约定。〕 她比划完这句话,接著就在嘴唇前竖起了食指。虽然这个动作严格来说并不是手语,不过多半是她最先教我的话语。这个动作有两个意思。 〔安静〕 以及—— 〔要保密喔〕 最后,她注视著我,脸上绽放出微笑。我一边祈祷自己冷漠的脸能够展现出看起来最为认真的表情,一边点头回应。 此后的五年时光,她将以第一百三十二代赤燕国王位继承人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第一王女的身分生活;我云法?加尔汀则是将要为了成为第一百三十二代护舞官而专心修练。 但是,接下来要开始的,并不是一位王女与一名护舞官的故事。 因为,这是关于无法说话的她,以及能够说话的我的故事。 【一】迎燕 ——举刀。刀尖指天,刀身落于手中,重心不动。由指到腕、由腕到肩,经言血而系于体干。如同直冲星河中腹之飞燕落入森林一般。由刀尖至心脏,力道一以贯之,有如飞燕翩然降临。此称之为序式,或称天式。 ——挥刀。挥刀之际既非任刀自落,亦非恃力强甩。使刀如腕、使腕如刀。此中精妙亦如飞燕。宛如飞燕破风、燕舞九天。解放此前降至躯体之燕,且自身亦须化为飞燕。此乃使刀之根本,序跋两式之间所有举动皆归于此。 ——止刀。飞翔、负伤,觉悟死期之燕将降归大地。言血流淌其上,散去刀身余气后吐出气息。于燕舞中采取跋式时,意即对手已死。型之终即战之终。故燕舞无残心,一舞告终时,燕亦随之气绝。跋式有二,其一为刀势绵延不断,自跋而转,再次挥刀之转式;其二为型之终,意为燕之死的地式。 从天而降成燕,辗转坠于大地。 这就是学习刀法者需要时时铭记在心的刀术之理。习理而后动,动后更述理。所谓的言血,其实便是力量、话语。贯串万物、规范万物的力量之流——自在掌控这股力量,正是成为强者的必要条件。赤燕国的组太刀共有四套正传,每套正传又有四组变化,合计共有十六套,人们将之通称为燕舞。 每套燕舞所需的时间都非常长。如果在实战时也像燕舞一样,刀刃多次对击的话,刀锋转眼间就将伤痕累累。因此,大多数兵士所学的燕舞套路都拆解得十分零碎,重新整理成适合用于实战的简易版本……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身负「保护王族」与「敬献燕舞」两项职责的护舞官又另当别论。 到刚才为止,我受到要求先演练打太刀一方的动作,然后是仕太刀,就这样接连完成了第一到第四套的燕舞。最后的地式收招之后,我只能像是溃堤般不停喘气。全身上下都已大汗淋漓,连视野都有点模糊。从头顶到脚尖,每个部位都疲惫不堪。不过,这样就对了。全身的疲累程度都差不多,可说正是动作没有偏差的证明。我打从心底涌现一股像是安心的感觉。 「好,可以了。藉由冥想调顺言血,直到呼吸恢复平稳为止,然后才可以喝水。」 师父就只是站在训练场一角下达指令而已。我压抑住已经来到嘴边的抱怨,闭上了眼睛。 随时都保持言血平顺,确实是一项必要的技术。言血是统御人类感情、感觉、力量等一切要素的事物,掌控言血的行为正是所谓的「克己」。邪念、揣测、懊恼等,只会让刀路变得迟滞。我判断自己的心跳速度恢复正常后,走到墙边拿起水袋。 这时已经接近下午五点,其他兵士早已离开,训练场中只剩下我和师父。这处原本就只由宽广空地和朴实墙壁、天花板所构成的空间,此刻看起来更是无比寂寥。就算只能多喝到一滴水也好——在我把水袋倒过来,在张大的嘴巴上摇晃时,突然感觉到奇妙的视线。 「……师父,有什么事吗?」 「哎呀,我是在想,你也变得有模有样了哪。任用考试的时候,你不是才打一套燕舞就昏倒了吗?」 「那是因为当时差点死在师父手上的关系。我的侧头部拜领了一记凶狠的攻击啊。」 「啊、说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我记得那时应该是像这样重重地敲了一下。」 「如果那是使用真刀的组太刀,我已经有半个头被砍飞了吧。老实说,我到现在都还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犯下了那么严重的失误还能合格。」 师父先是沉默了一瞬间,接著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我。 「……你想知道吗?」 「咦?哎、当然还是会好奇吧……毕竟,在我看来,其他考生的燕舞也都相当出色。」 「……你真的想知道吗?」 师父的脸一下子凑了上来。他留著一脸刚好介于野蛮与高贵之间的豪迈胡子,虽然散发出即使身处街角酒店也不足为奇的平易近人感觉,不过容貌本身应该还算端整吧。 「那是因为……燕子当时已经降临你的心脏啦!」 师父突然如此大喊,口水喷上了我的脸。脏死人啦。 「脏什么脏啊,哪里脏啦。你多多少少也该露出一点像是高兴的表情吧。」 「说穿了也不过就只是能够控制言血而已啊,请不要这样卖关子。」 「这是在夸你,给我坦率表现出高兴的样子。真是,你这家伙的表情总是跟被勒死的兔子没两样。」 被勒死的兔子……这个比喻实在很过分。为什么常有人拿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比喻我的表情呢?像是死掉的鱼或是被晒死的蜥蜴之类的,几乎都是这种例子。虽然我确实很少用到脸部肌肉,不过它们也都还是正常的啊。 师父虽然看穿了我内心的不满,但还是露出轻松的笑容。接著,师父拿起一把挂在墙上的木刀,说了句「差不多也该开始了吧」,走到了训练场的中央。 「现在要练的是崩架。该教你的也都教得差不多了,今天就随便你出招吧。」 「随便出招才是最让人伤脑筋的啊。」 所谓的崩架,指的是将燕舞的套路加以变化。虽然燕舞是由十六套组太刀的套路所构成,但是,在实际的战斗中,敌人的动作当然不可能与燕舞对练时完全相同。因此,套路中许多地方都设有名为「崩架」的分歧点,可以临机应变,改为使出其他招式。 「唯有在巧妙地将正传与崩架加以结合的时候,燕舞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喔?燕舞是后发制人的刀术。以正传抢得先机,需要接招时则以崩架反击。能否选出最适合当下的招式,将是胜败关键。」 「要是由我先出手的话,崩架的人就是师父你了啊,我觉得这有点狡猾。」 「如果对手用的是燕舞刀术,势必会碰上这种情况吧。能够以崩破崩才能独当一面。」 少废话,准备开始啰——师父皱起眉头。虽然我还想再多休息一下,不过大概也没办法继续拖延下去了吧。我无奈地拿起木刀,调整呼吸,让言血在身体与木刀间流转。随著我这么做,师父的刀尖也指向我的脖子,然后稳稳地静止不动。这是言血与刀相系的证据。我们双方都停了下来,练习场笼罩在完美无瑕的寂静之中。 彼此间的距离是两步。师父摆出不偏不倚的上段天式,虽然身体侧面明显曝露出来,但却没有丝毫让人能够发动攻击的破绽。我把刀微微一偏,紧紧握住木刀,接著让流往腿部的言血爆发,重踢地面。 我一脚跨越两步的距离,劈出宛如要就此砸碎对手额头的一刀。师父正面接下这刀,微退半步化解冲击。接著,师父的刀像是要掠过我的手似地往上一捞,这是以手腕静脉为目标的反击。因为我的重心处于停顿,没办法闪躲,只能让木刀以画出一小段圆弧轨迹的横斩来应对。 「叩」的沉闷打击声响起,师父随即挥出第二刀,我同样在千钧一发之际撑过攻击。安静的训练场中,轻快的木头撞击声接连不断。自己的崩架被化解,撑过反击后又遭到破崩,甚至已经没有余力判断对手的动作属于哪一个套路,只能凭藉本能反射施展燕舞。 有那么一瞬间,对手的脖子微微偏离了身体的正中线。我立刻侧身避开劈砍,还以一记直指咽喉的突刺。然而,对方让脖子偏得更多以闪过刺击。这是常见的对应法。我本来以为师父会回刀一拖,没想到下一瞬间却是脖子处挨了一记掌打。师父他抱著肩膀中刀的觉悟而抢进了一步。 我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打倒在地,背部受到的冲击让我放掉木刀,咽喉受到的打击则让我喘不过气。当我趴在地上,拚命调整呼吸时,感觉到师父以木刀碰触我的脸颊。 「喂,云法,别这样就放开 刀啊,又不是手给人砍断了。这招崩架是伸展身体使出的,所以敌人的下一招会比较慢。就像你刚才遭受到反击一样,只要能躲开这招就可以轻易解决对手。哎,不过最好还是能在第一招就放倒敌人就是了。」 因为我还在喘息,所以只能用点头表示理解。 「把言血接好,你的头现在不在脖子上啰。」 听到师父这么说,我拚命想要接起言血,可是,受到呼吸混乱的影响,始终无法顺利完成。 「你也差不多不该再依赖吸气的韵律了吧。以这种战斗中经常处于停止状态的东西为依据也不是办法啊。」 「可……可、可……可是——」 「在人体内会产生节奏的,不是只有肺而已吧。心脏也好、胃也好,都有各自的节奏。虽然燕舞基本上还是可以靠呼吸速度来掌控,不过,参杂崩架时就要配合心跳来行动。只要心脏还没停就有办法一直活动下去。」 我将注意力转向在身体中心处跳动的声音,设法让言血与循环全身的血流合而为一,使力量传遍全身各处。把一度断离的颈部言血之流重新接好后,呼吸才终于恢复平稳。我抓起木刀站起身,再次摆好架式……啊、可恶,全身都在痛。 「从头再来。」 「……是。」 □ □ □ 对打训练结束时,太阳已经偏西,从训练场高处的窗户可以看到微暗的天空。虽然还没到寒气逼人的季节,不过,汗水乾了之后依然有点冷。当我在打磨木刀的时候,师父开口了。 「云法,之后要带你去某个场所,回去换上官服。六点在大讲堂前碰面,绝对别迟到。」 「有什么工作吗?」 「嗯,详情之后再说。不用带赤刀,但是记得官服要好好穿整齐。」 师父说完之后就快步离开了训练场。以正式服装而言,一般来说都是官服搭配赤刀,只穿官服却不带刀,打算做什么呢?而且,先把人搞成现在这种疲惫不堪的样子,之后居然还有工作要处理,根本是人面兽心的行径啊。虽然我从小开始就跟随师父接受训练,但还是难免觉得,这个人总是不考虑他人的极限。师父号称是历代护舞官中前几名的强者,身为徒弟的我也因而受到严格要求。这点实在让我很困扰。 回到士官宿舍后,我简单擦乾全身汗水,换上了胭脂色的官服。因为上次穿这身官服是前代国王驾崩后的送燕仪式,之后就一直收在衣柜里,所以总觉得有股灰尘味。前往王宫的路上,我不时用手拉平衣襬处的皱褶。 途中刚好迎面碰上准备回家的一大群士官。猫之血、蛇之血、鸟之血……与我错身而过的人们,分别属于许多血种。先是手臂上有著红色发光鳞片的士兵,然后是在颈部处可以看到黑色羽毛的官员。虽然大家基本上都还是有著人类的脸孔与四肢,不过,身体某部份的形态变化与相对应的能力差异就十分多样化。对于平常净是与蛇血士兵打交道的我来说,这副光景多少有点新鲜。 由于时间已经接近日没,王宫正门附近的人潮往来状况变得更为激烈。加上举国欢腾的耀天祭也即将到来,整座城市似乎都变得躁动不安。我实在不太习惯人多的场合,自然地开始觉得有点不舒服。师父怎么还不快点来——就在我为了忍耐不适感而一动也不动时,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眼前正是我在等的人,对方也身穿官服。 「……请不要这样吓人,又不是小孩子。」 「希望你说我这是童心未泯哪。没能察觉气息是你的问题,我就只是拍了你的肩膀而已。」 师父又有「滔天胡大叔」之称,这可以说是个包含尊敬与亲昵的绰号吧。所谓的「滔天」,意思是水弥漫到天边,简单说就是,这个人神出鬼没。师父经常奔走国内各地守护治安,身处王都时也能处理许多国政机要。如此优秀的师父,肯定是年轻士官们尊敬的对象……让我来评论的话,这人实在过于能干,已经到了会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步。 师父看了我的服装一眼,伸手抚弄胡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开口。 「我说云法,你官服的袖子是不是太短了点?看起来有点寒酸哪。」 「……是吗?这样很容易活动,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你有时未免太过散漫啦。」 虽然师父在练习场之类地方也经常穿得十分随兴,但是,换上胭脂官服后的模样果然还是颇具威严。特别是那件代表官居正三位的黑色外套,即使在人群之中也相当引人注目。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环视周遭,然后露出苦笑。 「连这里也变得这么吵杂啦,想到这种状况还得再持续好一阵子就让人沮丧。」 「大家应该都很期待耀天祭吧,毕竟是一年一度的节日。」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哪。」 「因为我讨厌人潮,所以在庆典时期通常不想上街。」 「对喔!你不但从以前开始就是那副阴沉沉的模样,而且老是喜欢窝在家里哪!」 发出豪迈大笑的师父,吸引了来往路人的视线。不过,他丝毫没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通过了大门。 赤燕国自古就以各种有著巨大圆顶与石柱的建筑物著称,大讲堂更是其中最古老的几座建筑之一。在我们的头顶上,大小不一的许多蜻蜓正携带著货物飞来飞去。 「看到这么多的蜻蜓,真的会有『又到这个时候啦』的感觉哪。」 「耀天祭前后是最多的时期吧。我不太喜欢虫,所以不会觉得高兴就是了。」 「我也不会觉得高兴啊,不如说实在很烦。最近,就算是半夜,它们也一样会撞进我的房间,想好好睡个觉都难。」 王族专用的紫蜻蜓,从大圣堂的最高处笔直飞向远方,随后又有带著其他信件的紫蜻蜓跟著离开。地位越高的人物,在耀天祭时的工作或许也会更加繁重吧。 我们在通往谒见大厅的走廊左转,来到矗立著许多武官连体系建筑物的柱廊。过程中不时会碰上看到师父后急忙低头行礼的人,不过受礼者本人则只是随便点点头就继续往前走。 「这次是武官长的命令吗?」 「不是。」 「来自近卫厅的召集之类的?」 「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事?这个时期,不管是哪个部门,应该都很忙吧。」 「现在是要去谒见王女喔。」 「咦?」 我感到一阵晕眩。谒见王女?我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惶恐地提出疑问。 「亚尔娜莉丝大人吗?」 师父没有回头,就只是像感到傻眼似地耸了耸肩。 「这个国家不就只有一位王女吗,如果不是的话,你还想谒见哪一位王女?」 「我、我想也是……」 「我不是说过这是工作了吗。云法?加尔汀,这是攸关一生的重要工作喔。」 自己的上司兴高采烈、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的身影,从未让我感到如此不安。更何况,事情实在太过突然,我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从最后一次在那间书库和亚尔娜莉丝大人见面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五年之久。虽然偶尔还是有机会错身而过,但是,身为见习护舞官的我,碰上王族时,别说是交谈,甚至不许正面看著对方。 我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她才好?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该再稍微检视一下自己的衣著。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在意师父指出过的,官服不太合身的问题,也觉得应该要在来这里之前先好好冲个澡,把汗水洗掉才是。相隔五年的再会,绝对不该用汗臭味当成点缀。我现在非常担心 ,这些事会不会让她感到失望。 「……师父,谒见会在短时间内结束吗?」 「怎么可能,今天还得要一同享用晚餐。接下来的三天也都得在一起生活哪。」 皆夏莱嗲添,兜药载伊岂。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安与后悔,宛如怒涛般朝我挤压而来。这时,师父突然转头对位在他斜后方的我开口说话,不知为何,嘴角还带著笑意。 「哎呀,你果然很有胆识哪。明明马上就要和王族会面,可是却还能这么冷静。」 在我听来,这段话除了讽刺之外别无其他含意。我现在其实就只是紧张得连脸都发麻了而已。 不过,我还来不及提出抗议,我们就已经踏入王族居住的月鸣宫,抵达了王女的谒见室。 我跟在师父身后进入房间。地板由白色大理石铺成,上面还有一层深红色的地毯。织著传统双燕图案的地毯十分柔软,脚踩上去时会觉得整个身体随之一沉。在只靠位于四个角落的微弱烛光照明,有点昏暗的室内深处,摆放著精巧的写字桌与扶手椅,一名少女正坐在椅子上。 宛如将夜空精炼而成的蓝色发丝、彷佛抹上星辰碎粉的雪白肌肤、有著金线刺绣装饰的发饰—在我看来,她像是整个人反射了烛光而静静地闪耀著。她这时正在看书,姿势十分端正。这副景象,和我从小开始就已熟知的光景,几乎毫无差异。 不过,如果还能再补充一点的话……该怎么说呢……哎、真是娇小玲珑哪。记得她以前的身高应该跟我差不多,但是,现在看起来,她像是从那时起就几乎没有再长高的样子。 「抱歉让您久候,微臣已带领护舞官至此。」 师父以毕恭毕敬的态度鞠躬,亚尔娜莉丝大人轻轻点头,在手边的纸上写了些什么。此时,一个小小的红色物体从房间角落飞了起来,停在她的肩膀上。那是一只有著绯红色翅膀的燕子,看来是住在赤燕国王宫中的赤燕之一。 娇小的赤燕先紧盯亚尔娜莉丝大人写下的字句,接著缓缓抬起头,张开嘴喙。 「有劳两位移驾至此。」 有如铃铛般轻脆的声音,给我一种比想像中要来得更为稳重许多的印象。 王族禁止说话。因此,需要与王族以外的人物交谈时,都会由王鸟代为读出其发言。由于我以前曾经和她用手语交谈,所以现在感觉更是格外奇妙。 师父往前踏上一步,一边示意亚尔娜莉丝大人看向我,一边开口说话。 「由于晚餐时刻不应为琐事而有所延迟,请恕微臣开门见山进入正题。此人便是将担任亚尔娜莉丝大人护舞官的云法?加尔汀。」 在这之后,师父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不懂师父的用意,只能以不解的眼神回看他,然后就听到「你还不快点给我打招呼」,像是对我感到傻眼的斥责。 「咦?啊、哎呀、那个,我叫云法。」 我因为焦急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在谒见室内空虚地回响……哎呀,这也不能怪我吧。我压根没有想过还需要自我介绍,毕竟我们也的确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而且,虽然说五年前有过约定,但是,实际以护舞官身分面对亚尔娜莉丝大人时还是会紧张。 不过,她倒是非常冷静。虽然模样还带有几分稚气,但是整个人散发出非常成熟稳重的氛围。老实说,稳重到了让我觉得自己如此动摇有点滑稽的地步。师父深深叹了一口气,吐出一句「虽说有胆识是好事,但最好再把神经绷紧一点」,摇了摇头。 「听好了,云法。接下来你要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一同进行迎燕仪式。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是王族的成人仪式。虽然在耀天祭时也同样会进行仪式,不过那个就只是单纯的庆祝。我和你要在赤燕森林的仪场中敬献燕舞,这才是真正的仪式。」 「……师父,你说会持续三天,难道说得要连续敬献燕舞三天吗?」 「不,燕舞只有一天而已,前后的两天是用来往返仪场与涤净身心的时间。在这段期间内,饮食只限水与血晶。不用担心,虽然血晶不怎么好吃,不过简单说就是言血块,也可以说是活力之源。至于填不饱肚子的问题,今天的晚餐就是为此而安排的。这大概是你一辈子里头最能够尽情享用各种珍馔佳肴的时候吧。」 师父露出不算太夸张的坏心眼笑容。可能是严苛的训练早就让我饥肠辘辘,肠胃刚好在这时发出听来相当蠢的回应,我根本来不及辩解。 「——虽然这里似乎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吃饭,不过该做的还是得做。亚尔娜莉丝大人,麻烦您了……云法你跪下,然后低下头。」 师父说完之后就回到我身边,单脚跪地,低头看著地面。亚尔娜莉丝大人无声无息起身,从早已立在一旁的两把刀中拿起一把,朝我们这边走来。她来到我的面前,以十分流畅的动作拔出刀。 宛如白色火焰般的刀纹、呈现优雅曲线的刀锋、刻在刀柄根部的流水图纹……即使是与艺术感性之类事物毫无缘分的我,也能凭直觉感受到这是一把美丽至极的刀。 「云法,给我低下头。」 我在挨骂之后低头,不久之后,左肩处传来刀尖轻触的感觉。在这个瞬间,一股不太强烈的麻痹感流过我的全身。赤燕清亮的说话声,宛如传达天命般响起。 「云法?加尔汀,在此任命你为第一百三十二代护舞官。愿你成为应当驻足于王者肩上的守护之燕、拥有染血羽翼的赤燕。」 刀离开我的肩膀,传来收刀入鞘的声音。我自然而然抬起头,一双手已经将刀递到了我的眼前。 「必将不惜性命全力以赴。」 我伸手接过刀。碰到与王女发色同样是深蓝色的刀鞘时,不知为何,我觉得就像是收下了她身体的一部份似地,心脏顿时揪成一团。 亚尔娜莉丝大人接著拿起另外一把刀,走到师父面前,同样以刀碰触师父左肩。赤燕也再次从小嘴之中发出嘹亮的声音。 「赫达斯?夏古拉姆,命你以第一百三十一代护舞官的身分引导羽翼未丰之燕。虽于片刻之间将无肩可栖,望你直至坠地均仍为赤燕。」 师父恭敬地接下刀,低声说出一句「将竭尽所能不负所托」。接著,师父以宛如稳稳踩在大地之上的姿态起身,将刀插到腰带上。我和师父一样把刀插上腰带之后,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背脊。只穿官服却没有佩挂赤刀的那种奇妙不协调感,转眼烟消云散。 「我想你应该也能感受到,这两把刀是仪礼用的『鸟献』。即使在诸多国宝之中,它们也是数一数二的贵重物品。要是在哪里搞丢了,那可不是人头落地就能解决的喔。」 「……拜托师父你不要这样吓人好吗。」 「不不,这不是在骗你,它们都是在建国当时,由赤燕打造的刀,全天下就只有这两把。传说,在战乱的时代,国王曾经亲自与护舞官并肩挥舞它们奋战。就算说它们是这个国家的灵魂也绝不夸张。」 赤燕国自建国以来,人类与赤燕之间便已签订盟约,透过彼此互相帮助的方式存续至今。据我所知,鸟本就是擅长各种工艺技术的种族,赤燕更是其中创造美术品的能手。赤燕国的主要出口品,正是赤燕教导人类制造的陶器、金属工艺品。即使到了现在,住在王宫里的赤燕,依然持续传授技术。 不过,名为「鸟献」的珍品则是赤燕们不藉助人类之手而独自打造出的产物,其中所用的技术远非人智可及。因此,对于像我这样的平民来说,鸟献本来是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的宝物。 我再次紧握刀柄,掌中传来宛如被水打湿的感觉。刀柄好握到令人惊讶的地步,甚至像是形状会随著我握刀的力道强弱而改变一样。 「不论是 赤刀或用来练习燕舞套路的刀,都是以这把青刀为模范所打造的。虽然在外表美丽程度方面无法相提并论,但重心、刀身长度等都非常相似。你应该也不会觉得不顺手吧。」 把刀绪在腰带上绑好后,我发觉,就连鞘上连结刀绪的「栗形」所在位置都完全相同。这样的话,相信的确能够像平常一样行动。 「我们要进入赤燕森林,对吧?会有多少护卫同行呢?」 「喂喂、我之前没提过这个吗?两个,就只有我跟你两个人。」 「……两、两个人?难道完全没有任何近卫兵陪同吗……?」 「没错,而且也不会有仆从,这个仪式只会有三个人参加。因为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迎燕仪式需要秘密进行,不会有任何无关者介入。」 「虽然师父的实力无庸置疑,但我还不成气候喔?要是遭到袭击的话该怎么办?」 「你的经验早已比一般士兵要来得更加丰富,你这五年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师父这番谴责让我无言以对。成为见习护舞官后的五年,我的确做过各式各样的事。不只是身为护舞官的实务,还有巡察、访问其他国家,以及为数不少的战斗。 「就算是护卫任务,你也有过经验了吧。如果是刀对刀的战斗,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是你的对手。」 虽然师父说得一派轻松,但就连亚尔娜莉丝大人也露出了看似感到不安的表情。或许是察觉到我们的疑虑吧,师父的神色变得稍微没有那么严肃。 「我当年进行迎燕仪式时其实也一样感到不安。个性强悍的现任国王,当时对著前代护舞官讲了很多『不该受到类似陋习局限』之类的话,不过最后还是敌不过对方的『传统之所以能够成为传统,必然有其理由』的见解。」 「……这样啊。」 「听说,在很久以前,任何人都有机会成为护舞官。过去采用的是『强者为胜』的遴选方式。在迎燕仪式中,见习护舞官必须彼此厮杀到剩下最后一人为止。那时也没有由前代护舞官担任引导者这种事。」 以前辈们的逸闻而言,实在相当恐怖。 「最后进行决战的两人,获胜者将成为护舞官,战死者的血则会被献给王鸟。相对地,王鸟也会从此负起至死都陪伴在王族身旁的职责……赤燕之所以是红色,据说就是因为它们的祖先饮用了败者之血的缘故——」 「……师父,请你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这种话不可能骗得过我……」 「哈哈哈!穿帮了啊!哎呀,虽然喝了血而变红这部份是骗人的,不过互相厮杀可是真的喔。最后好像是遭到某一代的国王与王鸟废止了吧。燕舞的套路之所以没有收招后依然保持警戒的『残心』,听说就是来自于这个『战斗结束时必然有一方已死』的传说。」 「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不认为这件事能当成只有三人前去的理由。」 「别急嘛,老实说,其实我也对前代护舞官讲过同样的话。」 「……那么,师父你得到了什么样的答覆?」 「也就是说,过往参加迎燕仪式的,只有王族与将要一决生死的两人,另外就是王鸟。当然,能够成为护舞官的只有一个人,落败而死者,连名字都不会流传下来。即使如此,历代强者们还是怀著『就算成为王鸟的食物也是一种荣誉』的心态,踏入了森林。所以,我们后人也不可以忘记抱著死之觉悟的燕舞——记得好像是这样吧。理所当然的,敬献燕舞时,用的就是你现在挂在腰上的那把刀,有任何差错都很可能会出人命。而且,虽然说只是做个样子,但你还是必须打完套路,而且杀掉身为仕太刀的我才行喔。由护舞官杀死另一名护舞官,将血献给新的王族——燕舞就是这样代代传承下来的。」 虽然师父的语气和平常差不多,不过,我从他的眼神看出,其中没有丝毫玩笑成分。亚尔娜莉丝大人与身为王鸟的赤燕也同样以认真的表情看著师父。不过,或许师父马上就感到不好意思了吧,只见他伸手摸了摸胡子,笑著开口说话。 「哎呀,抱歉闲扯了这么多,总之我们这就准备吃饭吧。」 这句话彷佛让谒见室内的紧张感顿时驰缓许多。 「请亚尔娜莉丝大人您也好好享用餐点。附带一提,身为您母亲的国王,当年到了第三天时似乎备受饥饿所苦的样子。建议您用餐时无需客气。」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还是那副温婉的笑容,奇怪的是,我却无法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任何感情。我不禁觉得,或许这就是五年的隔阂吧。以前可以每天在书库碰面的时候,我明明都很快就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的。在我为了成为护舞官而拚命挥刀的这段期间,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谒见王女的房间隔壁就是会客室,置于中央的巨大圆桌上,早已摆满多到快要放不下的各式佳肴。叶绿色的橄榄蜜饯,在高脚杯中堆得像小山一样。以葡萄叶包覆羊肉后炙烤而成的葡叶卷,飘散出诱人气味。另外还有加入青菜蒸熟的米饭,在饭粒之中可以看到光滑圆润的黑豆。最值得一提的,肯定是放在房间正中央的汤锅了吧。各式各样的谷物、豆类,以及猪头,全都浸在热气腾腾的白色汤汁之中。不需要闻到香味,光是这副光景就叫人口水直流。实际开始用餐之后,每道菜也都是无可挑剔的美味。士官宿舍供应的,像是泥浆一样的粥、宛如木块般的乾肉,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这场晚餐还真是安静哪。亚尔娜莉丝大人理所当然不会开口,赤燕也同样不曾发言,这样一来,身为臣民的我们也不好主动攀谈。会客室之中,始终只有用餐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就在我享用过大多数餐点,开始吃起同样非常美味可口的各种水果时,晚上八点的钟声响起。我这时正好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拿摆在亚尔娜莉丝大人面前的无花果。外形宛如球根,有著深紫色表皮的果实——从五年前在书库错失良机以来,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味道……真想吃。虽然我非常想吃,但桌上只剩下一个。自己可以抢在王女之前吃掉如此高贵的水果吗?就在我为此苦恼的时候,师父突然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听到这句话,我暗叫不妙。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吃到时,后悔之情油然而生。就在我陷入沮丧的时候,无意间发觉视野边缘有鬼鬼祟祟的动静。我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把手藏在圆桌底下,正在剥无花果的皮。从师父所在位置来看,那个地方似乎正好是死角。在站起身的过程中,王女大人也一直将手放在背后,巧妙地剥著果皮。 就在她这种对于吃的执著让我感到有点怀念时,师父转身面对她。 「亚尔娜莉丝大人,请动身吧。时间并不是很充裕。」 她趁著师父移开视线的时候,把剥下来的果皮放回盘子上,带著无花果,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餐桌。明明可以大大方方享用的,她这种令人提心吊胆的藏匿行为,反而让我捏了一把冷汗。接著,她突然来到我面前,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察觉手中有种湿润的感觉。 ……这个嘛,当然就是无花果了。表皮剥得相当漂亮的无花果,白色果肉发出水嫩耀眼光泽。 因为我现在背对师父,所以他应该看不见我收下无花果的经过。就在我因为一时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而僵在原地,注视著亚尔娜莉丝大人时,她迅速地比了几个手势。 〔你刚才想吃这个吧?〕 那是手语,令人十分怀念的,出自王女的话语。她使用手语时的轻柔举动,一点都没有改变。她舔著沾到果汁的手指,嘴角浮现出一闪即逝,但已经足以深深烙印在我记忆中的微 笑,接著在嘴唇前竖起了食指。 〔要保密喔?〕 (插图) 她的表情随即恢复成平时的模样,朝著师父走去。 「喂、云法!你还在发什么呆!——怎么,原来你还没吃够啊……快点把那个吃掉,给我跟上来!宴会已经结束啰!」 听到斥责的话,我急忙把无花果塞进嘴里。一口咬下之后,满嘴都是果肉的柔嫩口感。但是,我没嚼几下就把它吞进了肚子里。 其实我早已完全没有感受味道的余裕。因为,脑海之中全是那突如其来的笑容,言血已经乱到不能再乱的缘故。 □ □ □ 我带著一直未能平息的莫名悸动,前往王宫的后院。穿过果树园之后,有处规模相当大的犬舍,师父从中带出两头猛犬。一头属于筋骨壮硕的黑毛种,另一头则是长著白毛的长毛种,两头狗都差不多和一般成年人一样高,它们强韧的下颚,大概可以轻而易举咬碎人头吧。师父一边抚摸黑毛种的肚子,一边开口道: 「这家伙是我的军犬泰罗,话是这么说,不过云法你早就相当熟悉了吧。相信亚尔娜莉丝大人您也看过许多次。」 她点了点头,从那副稳重模样之中,我丝毫看不出先前那种像是在捉弄人的氛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亚尔娜莉丝大人了。 「那头长毛种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军犬,名字是……」 「……贝奥尔。」 赤燕低声这么说。现在这句话,应该不是代读,而是出自它自己的意志吧。以鸟而言,它似乎是罕见的沉默寡言类型,除了替亚尔娜莉丝大人发言的时候之外,真的没什么印象。 「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请教赤燕您的名字吧。」 听到我这么说,站在亚尔娜莉丝大人右肩上的赤燕,顿时似乎有点不安地一再换脚。就在我开始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告诉他人的理由时…… 「……斯贝尔伊洛榭。」 听到了这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斯贝尔伊……?」 「……叫我苏就好了。」 苏转头看向他处,像是已经懒得再继续订正的样子。师父一边旁观我们这段对话,一边为泰罗装好鞍,完成准备后轻松地骑了上去。 「由我带头,云法你骑贝奥尔,缰绳也是由你来掌控。」 「……这样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该怎么办?」 「跟你一起骑贝奥尔。因为耀天祭即将到来,人员都分散到各都市去协助警备工作,军犬也都派出去了,无法安排第三头。」 ……居然有这种事?虽然说军犬确实相当贵重,不过管理体制会不会太松散啦?武官连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抱怨也没什么帮助。因为趴在地上的贝奥尔开始看向我这边,所以我也不再多想,就这样骑上了它的背。不愧是号称不需鞍具的长毛种,骑乘感真的非常棒。至于亚尔娜莉丝大人,或许因为贝奥尔本就是她的狗,所以她也以相当习惯的姿态跨坐到我身后,跟著贝奥尔就站了起来。她自然而然伸手抱住我的腰,这份距离感让我的言血一阵躁动。像是要继续追击似地,她的气息轻抚我的后颈,让我全身都紧张了起来。不过,一股像是薄荷的清澈香气突然钻进了我的鼻子。这样说起来,她以前也总是散发著这股香味—闻到这个味道之后,彷佛书库的寂静悄悄到来,让我有种奇妙的安心感。苏在贝奥尔头上停下来的时候似乎瞥了我一眼,不过马上就又恢复成面对前方的姿态。 「那么,我们走吧。」 泰罗迈开脚步,贝奥尔随后跟上。照明只有师父和我带著的提灯而已,不过才踏入森林几步,四周就完全受到暗夜所掩盖。虽然偶尔能够靠著穿透树叶缝隙之间的月光勉强看到些什么,不过基本上还是像在黑水中前进一样,几乎完全看不到前方景物。 「大概要多少时间才能抵达仪场呢?」 「哎、就算乐观点,至少也得要两个钟头吧。毕竟在森林中无法直线前进。」 师父保持凝视前方的姿势回答。我们出城时是九点,所以抵达时差不多已经是深夜了吧。光是想像就觉得屁股好像开始痛了起来。 「现在还在森林外侧部份,再过一阵子就会进入比较古老的区域。到时路也会变得比较平坦,应该会轻松不少。忍耐到那时就好了。」 这个国家的国土,有一半以上是森林。王都艾斯雷更是刻意选在历史悠久的森林附近,据说一方面也是基于「即使遭受敌国袭击,只要逃进森林就有机会免于一死」这个优点的缘故。然而,不熟悉森林又鲁莽踏入其中,就此一去不归的事件也毫不罕见。仪场之所以选择设在森林之中,大概也是为了避免他人得知吧。要是在这时迷路的话,很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就只是在夜晚的森林中默默前进。由于我在师父后方,其实是和亚尔娜莉丝大人谈话的好机会,但是,空不出手的时候就无法用手语交谈。我又不能放开缰绳,结果就是只能在贝奥尔的背上跟著它晃动而已。 然而,在某个时间点,贝奥尔突然将头一偏,开始交互观察左右两侧,像是在搜寻位于森林深处的什么东西。虽然以人类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不过苏也在不久之后开始东张西望。 走在前面的泰罗,似乎也和平常有点不太一样,只见师父像是要安抚它似地,拍了拍泰罗的头。我开始觉得这场暗夜之旅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全身顿时窜过发自本能的恶寒。就在这时,苏突然飞起来,停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遭到包围了。」 她低声说出这句话。 「野狗吗?」 「……其中的确也有狗……不过这是……」 下一瞬间,有个东西咻一声掠过我的脸附近,我感觉到额头处流下温热的血。 「敌人袭击!要冲啰,云法!」 听到师父的喊声,我夹了一下贝奥尔的肚子。贝奥尔马上加快速度,强风吹过我的脸颊。亚尔娜莉丝大人紧紧抱著我,我也压低姿势,握紧缰绳。我凝神注视黑暗,不时可以看到狗的脚或尾巴。数量至少四头,每头狗身上都有一名骑手,整齐地跑在我们的两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该不会是用来考验新任护舞官的余兴吧?虽然我希望能够找出骑在狗上的追赶者是什么来路,但是,所有人都穿著同样的外套,完全没有头绪。 我突然想起先前在王宫之中,师父滔滔不绝说著传统有多么重要时的模样……我就是因为担心会碰上这种事,所以才会对于只有两名护卫的情况感到不安。要是王族丧命,应当保存的传统也保存不下来了吧。 虽然贝奥尔总是能在最后一刻避开树木与岩石等障碍,但因为背上坐了两个人,速度难免比泰罗慢一此二。再加上我光是为了不被甩落就已经用尽全力,完全没有余力留意周遭。总觉得身穿黑色外套的师父似乎逐渐融入夜色之中,离我越来越远。 ——咄。一声闷响,让我感到不妙。下个瞬间,贝奥尔的步伐变得凌乱。 「冷静点!」 虽然我也希望能控制住不停挣扎的贝奥尔,但是,现在只要稍微放开缰绳,我就会被它甩下去。我朝旁边伸长脖子,看到它前腿髋部附近有支刺得相当深的箭,白色毛皮开始渗出血迹。 在这段期间内,泰罗完全脱离我的视野范围,贝奥尔也开始胡乱奔跑。 「贝奥尔!喂、给我冷静下来啊!」 背后传来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身体因紧张而变得僵硬的感觉。贝奥尔前脚的伤让它奔跑时的姿势变得不太正常,我们的身 体也跟著剧烈晃动。在这种连视野都不安定的状态下,根本无法构思对策。让思考与身体都陷入麻痹的负面言血,开始侵蚀心脏。 再这样下去的话必死无疑,不管是我或她都会没命……可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在剧烈晃动之下,我难以顺利呼吸。受到贝奥尔不安感情影响的言血浸透而来,让我的言血变得更加混乱。 就在这个时候,亚尔娜莉丝大人有一瞬间把我抱得更紧。娇小的身体,从那时起就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的娇小身体正依靠著我。我在闻到清澈香气的同时也感受到她的颤抖,脑海中浮现过去约定的话语。 ——总有一天还要像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话。在安静的书库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 「……可恶!」 还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不管是我或她都不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我摒住呼吸。不要在意呼吸,用心脏来刻下律动。让言血循环、连系起来,使之增强。要是贝奥尔现在停下脚步的话,我们全都会死,该怎么做才好?用缰绳?用脚踢?不,必须用更加直接的方式才行。要让贝奥尔忘记痛楚。藉由支配言血,直接控制它的身体与头脑。 对了,运用调伏。 我以一只手固定缰绳,用另一只手抓住贝奥尔的脖子。以像是让言血流入刀中的方法,把自己的言血送入贝奥尔头部。 「……!」 连接上贝奥尔言血的瞬间,粗暴激烈的感情也随之流入我的内心。痛苦、恐惧、焦虑、愤怒、拒绝——但是,在核心处依然留有忠诚心。想要保护王女的意志,知道自己必须为了主人而继续奔跑下去的意志,在狂乱的感情洪流中还是奋力坚守岗位。我抓住核心部份,将自己的言血注入其中。我尽力不被贝奥尔的苦痛所吞噬,将那宛如滚烫剧毒的浪潮推了回去。我帮它赶走痛苦的感觉,一心为贝奥尔增强奔跑的意志。 「……忍耐一下喔,贝奥尔。」 不久之后,贝奥尔奔跑时的暴躁感逐渐消失,它的意识恢复冷静,步伐也变得比较稳定。言血中的痛苦等感觉慢慢消退,就算我断开彼此言血的连系,贝奥尔也能继续笔直奔跑了。 之后,我偶然间注意到森林的景色出现了变化。四周变得以粗壮而高大的树木居多,杂草与低矮树丛相对减少,贝奥尔跑起来更加顺畅。更重要的是,遍布地面与树身各处的青苔,发出微弱的光。虽然提灯早已在逃跑过程中熄灭,但视野反而比之前更为明亮许多。我们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森林深处。 然而,前方早已看不见师父的背影。虽然我成功让贝奥尔暂时忘记痛楚,但它的体力也已经接近极限,要是继续流血的话,迟早得要停下脚步吧。 「……云法,后面。」 苏在我耳旁轻声这么说。我以为亚尔娜莉丝大人出了什么事而转头往后看,映入眼中的却是紧追在后的两头狗。两头狗身上各有一名身穿外套的骑手。 不仅如此,个子比较大的一方,手上还拿著小型机弩。要是继续这样背对敌人,肯定只会变成活靶。 「亚尔娜莉丝大人,请由您来掌控缰绳。」 我抓住她的手,强行让她握住缰绳。苏代替露出不安神色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开口提出问题。 「……你想做什么?」 「再这样下去的话就会被对方逮住,必须先发制人。」 「那边……可是有两个人喔?」 「所以得要一口气解决。我跳下贝奥尔之后会去对付拿机弩的那个人,拜托苏你去戳另一个人的眼睛。」 苏微微摇了摇头,说了句「……太乱来了」,接著叹了口气。 「就算是乱来,但不做就会被抓啊。亚尔娜莉丝大人请紧抓住贝奥尔的背顾好自己,绝对不可以摔下去。另外也请记得不要胡乱伸展手脚。」 在讲这些话的期间内,袭击者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依然持续缩短。再也不能犹豫下去了。已经稳稳握住缰绳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以认真的眼神看著我。 「没问题的,一切肯定都会很顺利。」 看到她点头后,我凭著蛮力硬是在贝奥尔背上站了起来,尽全力往后跳。正如原先的预期,我扑中了手拿机弩的家伙,和对方一起从狗身上滚落地面。 虽然来自背部的冲击有点痛,不过我还是马上起身。稍远处传来肉块撞击的闷响,贝奥尔冲向另外一头狗,撞飞了个子比较小的袭击者。 我调顺言血,马上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对手也在短时间内就恢复过来,舍弃机弩并拔出刀。敌人应变速度很快,战斗经验明显相当丰富。 (插图) 我推刀出鞘,握住刀柄。面对踏上两步,朝我左肩一刀斜劈而下的敌人,现在已经没有从天式起手的余裕,只能直接拔刀迎击。 两把刀撞成十字形,刺耳的交击声在森林中回响。照理说,像这样的互击本来应该是要避免的,不过,世上没有比这把青刀更好的刀。既然如此,自然不妨以刚制刚。对方再次挥刀砍来,我刻意承接这一刀,出招时也完全没有窒碍之处。注入言血的青刀,称手到令人惊讶的地步。简直就像是刀能感受到我的意图,自己挥往理想的位置似的。我的身体彷佛与刀合为一体,刀路呈现前所未有的明快,就连破风而去的感觉都瞭若指掌。 敌人完全陷入守势。或许是看穿了我的打算吧,对方不再硬接,改为专心架开攻击。不过,这样一来就是燕舞崩架大为活跃的机会,我看准破绽出手,在对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 然而,地上的柔软青苔,突然让我的脚一滑。糟糕——我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早已前倾的重心彻底偏离,刀路也为之一乱。敌人架开我的刀,随即迎头一刀劈落。 虽然我侧身闪避,但为时已晚。右肩中了一刀,传来破开肌肉直达骨头的酸痛感。不过,我也在第一时间将手一翻,由下往上砍向对方的头。敌人的外套被砍破,露出了脸孔。对方退开三步,宛如弹跳般变换轴心脚,踏上一步使出突刺。我把刀拉回来打直架开,顺势还以一刀。 这刀扫过对方额头,鲜血溅到我的脸上。我本来以为敌人会因此畏惧,但心窝随即挨了一脚。 「啊呜!」 遭到踢飞的我,发出奇怪的呻吟。看来对方也会运用言血,肯定是蛇血种吧。蛇血种能够让言血在瞬间增强,发挥出平常时五倍到十倍的力气。正面挨到这几乎纯靠蛮力的一脚后,宛如被破城槌轰中般的冲击传遍全身。 但是,我体内所流的也同样是蛇之血。我集中流经身体各处的言血,先加以蓄积再使之爆发。使尽全力的一推,让对方的手往上弹开,身体侧面出现破绽。 杀定了。 我的刀顺势一闪,将敌人斜劈成两半。 血如泉涌,虽然我勉强避开,但脚上还是沾到了带有浓厚言血的血液,让我感到像是遭到烙铁烧灼般的剧痛。敌人内心中混有痛苦与恐惧的感情,无情地刺进我的言血。我急忙抹掉敌人的血,看向森林深处。贝奥尔正在和另一头狗缠斗,不过,就体格来看,贝奥尔占优势。贝奥尔咬住对方的脖子,趁敌人稍微失去平衡时挥出前脚。这一击打断了对手的下颚,那头狗也随之丧命。 但是,剩下的另一头狗正瞪著我。彼此间的距离只有五步,就算贝奥尔想赶来救援也来不及。即使我朝著对方挥刀,大概也只会被脚爪打飞吧。 那头狗扑出,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尖牙就已逼近我的眼前。 我本能地低下头。虽然想要用刀刺进对方腹部,但这是个错误的判断。往上刺出的力道过于猛烈,这次换成我的身体侧面露出破绽了。 不妙、会死——我的神经为之一悚。那头狗一转身就蹬地弹出,再次朝我攻来。 冲击。 刀被打飞,爪子刺进我的侧腹。在我面朝上倒地之后,狗随即扑到我身上。虽然我在危急之际抓住了对方朝我头部咬来的嘴,但大狗全身上下重量也一口气都集中到我的手臂上。即使以蛇血之力增强力量,依然无法承受压力,肩膀像是随时会碎裂一样。狗的尖牙刺进我的手掌,混有自身鲜血与狗口水的温热液体,沾湿了我的脸。 「——」 我无法呼吸,双手不停颤抖。耳边响起让人觉得非常吵的鼓动。冷静、冷静、必须冷静下来。再次运用调伏吧,就像是掌控贝奥尔的时候一样。心脏的律动、血的循环。我让言血流遍全身每个角落,使之增强后从手中送出。 「——啊。」 在那一瞬间,我想到火焰。 那头狗宛如一团火焰的言血吞噬了我——让我失去了意识。 □ □ □ 令人怀念的音色。比水更透明的话语、比风更祥和的曲调。这是歌,是她的歌。当我受伤的时候,她总是会为我唱歌。寂静的书库。那股像是薄荷的香气、绯红的夕阳。然后是那个竖起食指轻触嘴唇,笑著示意「要保密喔」的她——…… □ □ □ 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底下似乎垫著什么软软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正看著天空,不过马上就发觉那是蓝色的头发。我的视线呆呆地飘移了一小段时间,最后和亚尔娜莉丝大人四目交接。看到她紧闭的双唇、像是因为痛苦而纠结的眉毛,我忍不住就要开口询问她是不是哪里受了伤,但是,温热的水滴早一步打在我的脸上。 「亚尔娜莉丝大人……?」 泪珠接连从她的双眼中滴落。 〔我真的很担心,因为云法你一直没有醒来……〕 她用来发言的双手不停颤抖,比划完之后就用手拚命摀著自己像是随时会脱口喊出什么的嘴。我伸手想抚摸她的脸,她随即像求助一样抓住我的手,将它拉往自己的额头。 对了——我现在才想起来,王族不许放声哭泣。不管是打从心底想要大笑的时候,或者是害怕到想要大叫的时候,她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哽咽都要拚命按捺住的她,哭泣时总是十分痛苦的样子。不过就只是「我还活著」这种程度的小事,就让她像是内心堤防有某处溃决一样,泪流不止。我明明就不是那么有价值的人,不是值得让王女流泪的人啊……不过,她喜极而泣这件事,还是让我非常高兴。 我这时才注意到,侧腹处已经不再流血,肩膀的刀伤和全身各处的撞伤也都彻底消失,就像是不曾受过伤一样。 「您帮我治好了伤啊。」 依然止不住泪水的她,带著哭红的双眼露出微笑。我再次开口。 「非常感谢您。」 又有几滴温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相隔五年不见,没想到您变得这么爱哭,还是很孩子气哪。」 我说完之后露出微笑。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感到不好意思似地红了脸,揉了揉眼睛。 〔才没有那种事呢。〕 她微微嘟起嘴,不过马上就又浮现高兴的笑容。 〔……云法你没事就好。〕 「亚尔娜莉丝大人也平安,实在太好了。」 听到我这句话,她稍稍皱起眉头,比出一句〔欸,用手语跟我说话啦〕。 〔以前都会用手语跟我说话的吧?〕 「不、可是……」 〔……在这里明明就没人会看到啊,还是你变得讨厌手语了?〕 她不满地鼓起了脸颊。可能是因为她才刚哭完,眼中还留有泪水的关系吧,看到她这副表情,不知为何,我完全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不太情愿地动手回应。 〔……从以前开始,亚尔娜莉丝大人就十分顽固哪……〕 〔我哪里顽固啦!我也是有在成长的喔!〕 〔虽然您说有成长,不过现在依然是个小不点啊。身高也几乎没长高……〕 她小小的脸鼓得更大。哎、虽然她似乎多少有长大一些,但是,彼此的成长幅度差异太大,让我觉得像是只有自己变得有所不同。她以一脸冷淡的表情开始比划。 〔某人还不是一点都没有改变。隔了这么久不见,我本来还以为会看到稍微有点高兴的表情,结果一直都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看来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内心的忐忑不安。扑克脸偶尔也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我昏迷的期间,表情看起来果然也还是像条死掉的鱼一样吗?〕 她有那么一瞬间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接著就绽放出非常开心的笑容。那副无忧无虑的笑容,彷佛从五年前开始就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先前袭击我的狗,现在就趴在我们附近,看来调伏似乎成功了。军犬在主人遭到杀害后往往会暴怒,变得非常难应付,不过这次好像相当顺利。那股充满愤怒的言血,在残渣之中留有「帕鲁」这个声响,可能是这头狗的名字吧。 我站起身,将多半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捡回来的刀插到腰间。光苔的微光,让我们勉强可以辨识周遭事物轮廓,缓慢的明暗变化,就像是整座森林在呼吸一样。我摸著青刀刀柄,恢复冷静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师父。在四个袭击者之中,有两人来追击我,所以另外两人应该是去对付师父了吧。虽然赫达斯?夏古拉姆这个男人不可能轻易被人干掉,但我也不认为短时间内就能与师父会合。现在既不知道敌人的身分,又必须独自保护王女,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杀掉的那个敌人,现在依然倒卧在地上的血水之中。检视之后也没有发现什么足以判别身分的物品。他所用的直刀是以纯白刀鞘为特徵的「白轮刀」,据说是邻国「白三日月国」所打造的武器,这大概是唯一能称得上线索的物品。不过,白轮刀同时也是相对比较容易取得的刀,不适合单凭这点就认定敌人身分。 贝奥尔杀死的军犬尸体,躺在森林较深处。我确认后环顾四周,提出询问。 〔亚尔娜莉丝大人,另外一个袭击者呢?〕 她伸手指向自己方才倚靠的树木后方。我和她一同绕到大树另一侧,看到贝奥尔与站在它头上的苏。贝奥尔大概也接受过王歌的治疗,已经看不到弩箭射伤的伤口了。贝奥尔的前脚,此刻正把一个个子不算高大的人压在地上。 「居然还活著吗?」 我惊讶之下不禁脱口这么说,遭到俘虏的袭击者随即抬起头。虽然对方充满怨恨的视线有一瞬间压制住我,不过,这人的模样看来意外年轻,就算说是少年也完全不夸张。对方头上缠著编织细腻的布——或许是出身西方国家吧——再加上那张满是尘土的脸,模样倒是相当像个恶人。 〔似乎已经清醒了呢。我在唱王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 〔未免太危险了吧。对方随时有可能反击喔。〕 〔因为看起来实在不太像坏人……〕 在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敦促下,我靠近遭到俘虏的少年。虽然对方始终一言不发,但视线也从未离开我们身上,一直在观察我们的态度。 「贝奥尔,可以啰。」 我大力抓住少年的手,像是和贝奥尔换班一样,跨坐到少年背上。这时,对方勉强挤出一句话,声音听来果然也像是变声期前的少年。 「……不要坐在别人背上。」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要是敢乱动的话,我可不会客气。」 我稍微扭转对方的手臂,少年马上发 出痛苦的呻吟。从力气大小来看,应该不是蛇血种。 「像这种危险份子,没人知道他们会偷偷藏著什么东西。」 〔重点不是那个……〕 我一将手伸进对方腰带之中,俘虏就突然开始挣扎。这家伙还不认命啊。 「咦、等一下!住手,你在做什——」 「首先得要剥夺你的战斗能力……看吧。」 我马上就搜出了一把刀柄处已经满是伤痕,品质粗劣的短刀。 「果然带著武器不是?」 麻编腰布被我扯下之后,少年就像是怒气也随之受挫一样,闭上了嘴。接下来,我为了检查敌人长裤之中是不是还藏著什么东西而开始触摸对方的腿部。不知为何,亚尔娜莉丝大人见状之后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调查俘虏的身体,应该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满脸通红—— ——啊。 我的手沿著对方大腿来到两腿之间,隔著一片薄薄的布,传来极端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触。 少了什么东西。 不对,应该说是根本没有某个东西。 我也在同一时间发觉,自己压住的那副身体意外地柔软。虽然手臂等处多少还是有些肌肉,但仔细想想就好像有点太瘦了。最后,我伸手摸向对方的屁股,注意到肉质感触和自己的完全不同。 「啊——哎呀、这该怎么说呢……」 虽然我向亚尔娜莉丝大人投以求助的眼光,但是,羞红了脸的她,早已用手遮住了脸。停在她肩膀上的苏也明显转开了视线。 「我一直以为你是男生。」 我再也无法承受罪恶感,从少女身上退开。对方一边颤抖一边起身,抓起了掉在一旁的腰布。她边发抖边把腰布缠好之后,狠狠瞪著我。 「唯有你,我无论如何都非杀了你不可!」 满脸通红,暴怒若狂的少女朝我扑来。可能是过于激动的关系,她好像完全没有想到要捡起小刀,就只是拚命朝我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掐死我。不过,我也同样陷入动摇之中,除了从正面抓住对方的手之外,一时之间也没想到其他行动。 (插图) 一进一退的攻防就此开始。对方压过来之后被我推回去,我推过去之后又被对方反压回来。虽说只要运用蛇之力,胜利根本易如反掌,但是,我现在不够冷静,无法接起言血。更何况,气势明显是对方占上风。 「我、我说过自己不是故意的啦!」 「故不故意根本没关系!你做的事本身就是犯罪啊!」 「对不起,我道歉就是了,冷静一点!」 「不行,我绝不原谅你!一辈子都不会饶过你!下辈子变成狗也要咬断你的头!」 对方的力量越来越强。再这样下去的话就会彻底遭到压制——就在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少女突然被打倒在地。原来是看不下去的贝奥尔伸出前脚压住了她。 「……得、得救了。谢啦,贝奥尔。」 「这家伙!你很重耶——呜、痛痛痛!不要伸出爪子啦!」 贝奥尔像是丝毫不在乎抗议声,保持著脚压在对方身上的姿势,就这样坐了下来。至于那个少女,她似乎真的气疯了,到现在还是拚命伸出手,试图抓住我的脚。 亚尔娜莉丝大人来到我身边,似乎有点沮丧。 〔我本来还想要阻止你的,可是云法你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 〔不是,没人能想到袭击者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小女孩吧。一般来说应该都会怀疑的啊。〕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对女生的身体做出那种举动……〕 她稍微看了一眼袭击者,没有继续往下说。稍等一下之后才又开始继续比划。 〔……你替我去问问看她的身分吧?可是不准有什么粗暴的举动喔。〕 〔因为她是女生,所以您就觉得不会有危险吗?〕 〔我当然没有这种想法……可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坏孩子嘛。〕 从眼神来看,她似乎是认真的。 「唉……」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有两次差点没命的经验,亚尔娜莉丝大人会不会对敌人太好啦?但是,我也不好违抗主人的命令,所以还是在少女面前蹲了下来,开口询问对方。 「你这家伙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不会对色魔报上名字。」 「色、色魔……」 「用一副看起来像是尸体的表情抓住女生两腿之间的男人,不叫色魔还能叫什么?」 少女边抗议边用拳头槌打地面。虽然我也不好强硬加以否定,不过这么说未免有点过分吧? 我转头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她一脸像是在说「都是云法你自己不好」的无奈表情。不过,苏突然飞到我的肩膀上,对著少女开口说话。 「……这个男的,其实真的是色魔喔。要是你不说的话就会受到更恐怖的对待,这样好吗?」 咦、啊?这位燕子小姐突然说这是什么话啊?要人扮黑脸也要有个限度吧? 但是,遭到威胁的那一方却已经脸色发白,用害怕的眼神看向我。 「你这人果然恶劣到极点……」 「不、不对不对,我是——」 就在我打算否认的时候,耳垂被苏咬了一下。虽然我总算忍下来没有喊出声,但真的非常痛。 「……怎么样?你还是不想说出姓名吗?」 「……」 「不说的话,色魔就会对你这样那样了喔?」 「……知、知道了啦。」 少女总算认输,不再继续乱挥双拳。她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这么说。 「伊尔娜?帕西塔鲁。平时总是在各地旅行……」 「……为什么旅行者会来袭击我们?」 「我不是要袭击你们,其实是为了要妨碍袭击作战才会埋伏在那里的。」 「……你打算坚持自己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 「雇用我的人是马吉斯?巴兰的行政长官迪南,情报也全都来自那家伙。」 马吉斯?巴兰是赤燕国三大都市之一,当地行政长官所掌握的权力之大,即使说仅次于国王也不为过。该怎么说呢,她这样把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扯进来,感觉实在非常像是在骗人。 这时,苏马上指出了疑点。 「就算是马吉斯?巴兰的行政长官也不可能知道迎燕仪式的日程喔。」 「知道日程的是敌人吧。迪南的密探掌握到某个佣兵集团企图袭击王女的情报,所以才会派我到这里来。总之,我的工作就是带领王女大人平安抵达马吉斯?巴兰。」 「可是,既然早就知道的话,一般来说应该会先告知王宫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今天的行程会走漏,不就代表王宫某处有内奸吗?既然如此,不要轻举妄动会比较好吧?」 的确,王宫之中肯定有内奸。而且,只有高阶官员才知道迎燕仪式的时程。想要掌握真相的话,稍微把线放长一点会更适合,这个我也能理解,可是…… 「为什么会把工作交给像你这么弱的人啊?」 我忍不住开口插嘴。虽然刚才一度遭到对方凶狠的态度压制,但那反倒该说是因为她整个人的氛围实在太过普通的关系。如果真的有杀气的话,我的身体也会有所反应。 听到我这么说,伊尔娜相当露骨地皱起眉头,以充满忌避感的眼神回瞪我。 「我的确不怎么厉害,本来是打算用狗来阻止你们的。如果奇袭能够成功,应该有胜算。都是因为你们多此一举… …」 「那么,你手上有关于那个佣兵集团的情报吗?像是幕后主使者可能是谁之类的。」 「……佣兵都是从各地找来的,彼此之间甚至没有讲过话。因为袭击的指示都是透过信件传达,所以不知道主谋是谁……」 「这样的话,想要我们相信你也是不可能的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怀疑的话,等到你们和迪南见面后直接确认就好啦。」 ……实在很难搞。我开始觉得,弄断她一两条手臂,应该很容易就能确认真假。虽然没有证据指出这家伙在说谎,但也同样没有那些话是事实的证据。 说起来,这场袭击本身就相当难以理解。假设目的是要杀害王女,就算在箭上涂点毒之类的,应该也不足为奇吧。但是,敌人却没有做到这个地步。换个角度来看,如果目的是绑架,想要确实抓到我们的话,人数又未免太少。事情真相究竟是怎样?不管是袭击的意图,或者是这个自称伊尔娜的少女的真实身分,全都是一团谜,让人越想越混乱。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令人非常焦躁。我的言血都快要变浊了。 我试著询问歪著头,露出思索表情的亚尔娜莉丝大人。 〔该怎么办呢?在这里等待救援当然不是办法,考虑到有内奸的可能性,回王宫或许也不安全。既然都敢对王族发动袭击,我不认为敌人会只有这一波,途中很可能还有其他埋伏。〕 她像是表示同意似地点点头,以认真的表情做出回应。 〔我们到卡曾去,你觉得怎么样?卡曾大概也是离这里最近的市镇……如果我们经过三 天之后还没有回去,母亲大人应该也会收到出事的消息,至少得要逃避追击到那时才行。〕 〔这家伙要怎么办?我是觉得,随便把她绑在哪棵树上就可以了。〕 〔真是的,那样的话说不定会害她死掉喔。〕 〔现在这种场合,大可不用同情对方了吧……〕 〔既然她说过站在我们这边,那就没有必要随便取人性命。就算她是敌人,或许也能打听出一些情报,就带她到卡曾去嘛。〕 〔但是……〕 带著伊尔娜和我们一起逃亡,将会是相当大的赌注,我还是无法相信她。然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表情也让我觉得,大概已经不可能改变她的意见……唉。 〔……不论如何,现在只求能顺利离开森林就好。〕 〔因为有苏在,所以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喔。马上就是耀天祭了,各地市镇应该都会是直到深夜都还灯火通明的状态,对吧?我想,从高处应该很容易分辨。〕 原来如此,能够飞上天空还真是方便哪。苏或许也在读这段手语,只见她马上就轻巧地飞起,钻过高处树枝的缝隙,消失于天空之中。我的视线还在苏消失的位置附近徘徊时,听到脚边传来伊尔娜的声音。 「……我说,你们现在在讲什么啊。我都已经照实回答了,色魔你别乱来喔。」 「早说过不会对你怎样了吧……还有,我不是色魔,我叫云法。」 「叫什么还不都一样。那个人就是王女大人吧?」 「……没错。这位正是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第一王女。」 我不太情愿地回答后,亚尔娜莉丝大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脸充满期待的样子。 〔跟她说,希望她叫我亚尔娜。另外就是,跟她说我们的名字有点像。〕 ——您说什么? 〔要是让其他人知道我是王女,那就麻烦了。云法你也是,在别人面前要叫我亚尔娜喔。必须尽可能避免引起他人怀疑。暂时就说是……说我们是旅行商人三兄妹吧。就这样决定啰。〕 ……这位王女大人,为什么现在还能露出这么高兴的表情啊。面对性命遭受威胁的危险情况,未免也太不当一回事了吧……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碰上危险的话,只要我能保护好她就不会有问题。虽然不是很想这么做……我开口喊了伊尔娜一声。 「……亚尔娜莉丝大人希望你用『亚尔娜』称呼她,再来,她说你们的名字有点像。」 「……………………咦?」 「……还有,接下来我们要以旅行商人三兄妹的身分来行动。你也是一样,如果想要获得我们信赖的话,那就要多加留意,别让亚尔娜莉丝大人是王女的事曝光。」 「……………………嗯、这个嘛,我是可以接受啦……」 对于这个让人一头雾水的命令,伊尔娜也无法掩饰内心困惑。老实说,关于这点,我的心情也和她差不多。真是,亚尔娜莉丝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苏刚好在这时回来。她在我的肩膀上停好之后,说出了「卡曾看起来离这里不远」的情报。 〔对了,再帮我向她介绍苏跟贝奥尔。〕 亚尔娜莉丝大人指了指伊尔娜,要求我这么做。她似乎打算跟伊尔娜交朋友的样子。 「伊尔娜……你眼前的赤燕是王鸟斯贝尔伊……」 伊什么呢……因为只听过一次,所以一下子想不起来。看到我的样子,苏叹了一口气,小声这么说。 「……叫我苏就可以了。」 「苏大人。」 「……大人就免了,说话时也不需要毕恭毕敬的。」 虽然我和赤燕交谈的次数少到可以数得出来,不过,原来她的个性是这样的吗?虽然这只燕子确实在各方面都相当优秀,但是,纯就冷淡程度而言,大概跟我有得比……嗯,这样一想,突然觉得涌现一股亲近感。 「再来,压在你背上的狗叫贝奥尔,要好好相处喔。」 「……我绝对不会跟狗还有色魔变成朋、等一下、会痛的啊!爪子!刺进来了啦!」 看著发出惨叫的伊尔娜与一脸无动于衷模样的贝奥尔,亚尔娜莉丝大人却露出似乎相当开心的微笑。苏也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我觉得自己的脸快要开始抽筋了。 〔云法,不可以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喔,因为我们是感情很好的三兄妹嘛。〕 ……这下子,事情到底会变得怎样啊? 【二】少女 基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期望,我将袭击者的尸体安放在大树树洞之中。虽然之后随即在苏的指引下开始往卡曾出发,不过还有「该如何对待伊尔娜」的问题。让她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一同骑乘贝奥尔当然非常危险,然而,若是将一头狗交给她掌控,又会让她能够轻易逃跑。我提出「绑住她的手脚应该不算过分」的意见,但是,身为和平主义者的王女大人马上加以否决。结果就是—— 「——等一下!真是!不要碰我啦!」 「别一直乱吼乱叫……我也不是故意要碰到你的啊。」 「那就是无意识之下的行为啰,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变态。」 「……唉。」 亚尔娜莉丝大人坐在贝奥尔身上,我和伊尔娜则是骑原本听命于袭击犯,名叫帕鲁的狗。由于伊尔娜又坐在我的前面,只要我的手臂稍有任何动作,马上就会传来「不要乱摸」之类一连串痛骂。 「……说起来,你那种像男生一样的身材,根本没必要在意这——好痛!」 话还没说完,我就挨了对方一记用后脑使出的头锤,差点没把我的鼻子撞断。 「那只是因为我用缠胸布包起来了而已!不要搞错了!」 「看起来就像男生,这是事实吧。而且,就算碰到也还是不太分得出——痛!给我住手!不要再用头撞过来啦!等一下!亚尔娜莉丝大人!拜托您也对这家伙说些什么啊!」 即使我向旁边求救,但是,不知为何,王女大人却只是冷冷地看著前方,始终没有转头。站在她肩膀上的苏,以让人不太自在的视线盯著我,小声说了句「……少根筋」。到、到底是为什么啊。 「……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的时间点就已经是女性公敌了。」 「女性公敌……说起来,苏可以算是女性吗?」 赤燕突然飞起来,接著停在我的头上。我的脑门随即受到痛啄。 「等一下、会痛、会痛的啊。」 前方有伊尔娜的头锤、头上有苏在猛啄,而且跑在前面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也明显一副无意干涉的样子。四面八方都找不到救赎。 「我、我道歉就是了,都是我不好。」 「不要以为嘴上说说就能获得原谅。」「……同感。」 你们到底想要我怎样啊。一个每天就只是关在练习场里挥刀,从来不曾休息过的人,当然不可能了解异性内心的种种微妙感情。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们这么生气呢? 尴尬的行旅持续了一段时间,从林木间看出去的天空逐渐转白,森林的模样也开始有了变化。青苔消失,四周树木也变得低矮,花草欣欣向荣。再往前跑了一阵子,我们就突然来到了平坦的原野之上。叶片尖端染上淡黄色,描绘出让人想到秋天的柔和色调。充满肺部的气味,从潮湿的森林香气一下子转成乾燥的土壤气息。吹过脸颊的风也十分温和,让我觉得现在这种「正在逃离追击者」的状况不太真实。 「……继续这样往前直走就可以抵达干道,不用多久就能抵达卡曾。」 苏不知道已经来回侦察了多少次。亚尔娜莉丝大人轻轻抚摸苏的头,以〔辛苦你了,可以休息啰〕的话语慰劳。苏在贝奥尔颈部下方缩成一团,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仔细想想,从晚上离开王宫之后,大家就都一直醒著。亚尔娜莉丝大人虽然也同样拚命忍住呵欠,但频率还是越来越高。至于伊尔娜,她或许也已经吵累了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只是手臂碰触这种程度的事,她也不再有任何反应了。 「总之,抵达市镇之后得要先找到住宿的地方哪。」 〔还必须是能够容纳两头狗的场所。不知道这个时期会不会有空房间。〕 「谁知道呢……耀天祭应该会引来不少旅行商人,可能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找到空房间。」 每年一度的耀天祭期间,都市的城门在入夜后也依然维持开放。加上这个时期又是谷物刚开始收成的时候,介于许多国家之间的赤燕国,同时也是相当重要的谷物交易场所。甚至有人说,在为期五天的耀天祭期间内,其他国家的都市里找不到半个旅行商人,因为他们全都挤到赤燕国来了。 「烦恼住宿问题的话,要不要去西区的帕塞尔那里看看?虽然房间不太乾净,不过,也正是因为不乾净,所以没什么客人。另外就是,饭菜还满好吃的。」 突然开口说话的人是伊尔娜。她突然看向贝奥尔等,补上一句「因为是老旅店,所以也有厩舍,只是大概跟仓库差不多就是了」……真的可以相信她吗?她的状况判断能力实在太强,反而有点诡异。然而,当我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时,发现她的脸上明白写著,伊尔娜的方案已经获得了采用。 「……你说过自己在各地旅行吧。对赤燕国的市镇也很熟悉吗?」 「啊?鬼才会回答你咧。我刚才是在跟亚尔娜、跟亚尔娜讲话喔!」 实、实在很难搞,她随便一句话都让我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敌意。不过,在这时和她互相嘲讽只是在浪费体力,所以我就只是叹了口气。不要刻意对抗障碍、忘掉不必要的感情——这正是调顺言血,维持毫无迷惘的刀路的秘诀。 来到干道后,我们随即融入从一大早就开始移动的旅行商人队伍之中。这些商人大多混有蛇之血,每个人都轻松地背负著装满许多货物的背物架。行列中包括小麦堆积如山的牛车、背著酒囊的马,偶尔也可以看到属于宽背种,擅长运送货物的狗,但终究没有军犬。虽然我们试过下来用走的,不过还是十分引人注目。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衣服,做工相当豪奢,这点大概也是理由之一吧。她因为在意四周视线而躲进两头狗之间后不久,伊尔娜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将它披在王女的肩膀上。 「……你披上这个吧,这样应该会比较没那么显眼。」 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感到十分意外似地睁大了眼睛,接著露出温柔的微笑,比出〔谢谢〕的回应。 「那是『谢谢』的意思。」 听到我的解说后,原本露出不解神色的伊尔娜,像是有点拉不下脸似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这是觉得不好意思的反应吗?我不由得继续看著她的侧脸。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吧,她很快转回头,以凶狠的眼神瞪著我。 「……不要像这样一直盯著别人看。我没做什么会让你不高兴的事吧。」 「我又不是在生气。」 「一个像男生的家伙也在装模作样——反正你内心多半正在这样嘲笑我吧。」 哎呀,这种心态未免太过自卑了吧。看来她对一路上的种种还是怀恨在心的样子。虽然说是她先挑起争端的,不过,或许有些话我也说得过分了点。 「我道歉就是了,刚才我说得太过分了。说起来,屁股摸起来的感觉就还满有女人味的喔?」 「摸、摸起来的感……真是够了,给我闭嘴!」 随著奇怪的尖叫声,拳头也接二连三朝我飞来。我说错了什么吗?对于伊尔娜的攻击,我随便挡架一阵子之后,她就自己垂下了手。可能是因为生气而激动的关系吧,她的脸色也明显发红。 「………………算了,我累了。」 「要好好带我们到旅馆去喔。」 「……知道了啦……你这个少根筋的人。」 在我们讲著这些话的时候,卡曾的城墙也越来越接近眼前。明明太阳才刚出来没多久,但城门却已经完全开放,牛只、马匹及无数的人,乱中有序地来来去去。通往城市中心的大道,两旁挤满了各种摊位。人们的头顶上方,有著许多条跨越道路的空中走道。整座市镇充满了谷物散发出的美味香气。 「往这边走,不要跟丢啰 。」 在伊尔娜的引导下,我们很快就弯进了小路。虽说是小路,但也有足以让牛车等错身而过的宽度,两旁有著像是俯瞰道路般的高大民宅。我们经过草药店、铁匠铺等店家,越深入市镇,旅店的招牌也随之逐渐增加。两头体型巨大的军犬出现让路人们都吓了一跳,不时可以看到像是逃跑似地急忙通过的人。 「用来赶开人还满好用的呢。」 听到伊尔娜笑著这么说,贝奥尔重重地哼了一声。 「怎、怎样啦,我又不是在笑你……」 〔它这不是在生气,其实是觉得高兴喔。刚才那是它不好意思的证据啦。〕 我转达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话语后,伊尔娜说了句「不要吓人啦」,松了一口气。 「不过,贝奥尔听得懂人话吗?简单的命令之类的,我想应该都还听得懂吧?」 听伊尔娜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贝奥尔有不少时候像是听得懂人类的话语。不过,能够说话的生物,应该只有人、鸟和猫而已。基本上,狗是不懂人话的。 〔因为我从小就唱歌给它听的关系。由于混有我的言血,所以它好像也懂人话的样子。〕 〔那个可以疗伤的歌吗?记得是叫王歌吧?总觉得好像有点类似调伏哪。〕 〔说不定差不多吧。那个也注入了我的言血嘛。〕 当言血相混时,同时还会参杂彼此的记忆、知识等。我连结上贝奥尔的言血时,之所以会感受到那么坚定的忠诚心,或许也是受到王歌影响的结果。 这时,伊尔娜突然开口说了句「等一下」。 「……我说啊,就算你们觉得自己是在谈话,可是,看在别人眼里就只是手一直在那里动个不停而已。多多少少也该翻译一下吧。」 「……你要求很多喔。这跟你又没关系。」 「哎呀,你这么说真的好吗?我可是你重要的妹妹喔?」 世上哪有这种用一副邪恶模样提出要求的妹妹啊。但是,由于还有另外一个妹妹的视线,所以我也只能投降。 「……哎、简单说就是,因为让贝奥尔听过特别的歌,所以才会是现在这样。」 「什么啊,原来是在说王歌?难怪会比别的狗聪明。」 看到我们对她彷佛不当一回事的回应感到惊讶,伊尔娜以像是觉得很奇怪的表情回看我们。 「怎么?这种程度的知识,在书上随便都找得到吧。」 「原来你还会看书啊。」 「市镇里通常都会有书商或官方的文件资料库嘛。其实他们不太排斥让人阅读,就算遭到拒绝也只要偷偷溜进去就好啦。任何人都有可以看书的机会喔。」 我的那句话,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是教育制度相较之下已经领先邻近国家许多的赤燕国,识字率依然不高。除了贵族与成为士官者之外,一般民众应该都还只有最低限度的读写能力而已吧。这样的话,虽然伊尔娜穿得很普通,但出身或许还不错?仔细想想,「能够操控军犬」也是相当罕见的技能…… 「就是这里啰,帕塞尔的旅馆。」 伊尔娜突然停下脚步。旅馆外表看起来与两旁的建筑没什么差异,有著相当高的土墙。入口旁另有让牛车、马匹通行的外门,伊尔娜毫不犹豫地走进其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就来到一处露天小广场,旅馆各房间的门都面对这处广场。 广场一角堆放著大量损坏的桌椅、车轮等,已经有一半以上遭到杂草埋没。伊尔娜一副早已司空见惯的模样从旁走过,进入了某扇门内。 〔伊尔娜很可靠呢。〕 〔她到底是什么来路,真让人搞不清楚。我们原本是遭受她袭击的一方……〕 〔她其实很温柔体贴喔。〕 〔是吗……〕 〔她不是个坏人,这点是可以确定的吧。〕 亚尔娜莉丝大人一边这么说,一边轻轻抚摸伊尔娜拿给她的外套……哎,虽然那个突如其来的体贴也不是不能赞许,不过,她真的可以信赖吗?到现在都还相当神秘。 不久之后,门再度打开,伊尔娜与一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回到广场。伊尔娜一边指著我们,一边对老人说「就是这两个人跟这两头」。 「唔……」 「没有房间了吗?……老爷爷,你在听吗?」 「唔……」 老人的头一歪,拋出「你们,真的是兄妹?」的质疑。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啦。虽然个性与外表都完全不像,不过好歹还是一家人。」 这还真是个毫无掩饰之意的谎话啊。你根本就没打算要骗过这个老人吧。 老人的头又是一歪,再次发出相当大的沉吟声。 「算了,就当是这样吧。狗应该在广场里随便找地方睡就行,问题是,没啰,没有空著的房间啰。」 「不会吧!这里平时根本没人住啊!怎么可能会客满?」 唔哇,说得真狠,应该有比较婉转的说法吧。还有,原来你不是常客啊。 「毕竟是祭典,而且,王女也在今年成年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买卖的商品也比较多,客人比往年多不少哪。」 「……一间房间都没有吗?」 「唔……仓库的话倒是还空著,只是既没床也没其他东西就是啰。这样也没关系吗?」 伊尔娜望向我们,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点头后,她耸耸肩做出回答。 「仓库就仓库吧,不过相对地,饭钱要算我们便宜一点喔。」 「唔……好吧,就这样啰。不过不会提供给狗吃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们会自己准备。谢啦,老爷爷。」 「三楼走到底那扇门,里头东西随你们整理啰。」 老人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钥匙串,从上面解下一把生锈的钥匙,交给伊尔娜。相对地,伊尔娜也交给对方五枚斯普铜币。目送老人以软弱无力的步伐走进先前出来的门之后,伊尔娜来到我们身边。 「不好意思,结果只能住超脏的房间了。」 「我说,刚才的房钱……」 「反正你们身上多半没带钱吧?要是没有我在的话,真不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面对笑容之中带有几分「真拿你们没办法」感觉的伊尔娜,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不由得面面相顾。 〔……该怎么说呢,原来我们才是做事最没有计划的人呢。〕 的确如此。一旦离开王宫,我跟王女大人就都只是身无分文的人了。 「有什么意见吗?有房间可住总比没有好吧?」 「刚才那是说,多亏有伊尔娜你在,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多谢你啦。」 「又、又不是为了你才——」 「话说回来,你把钱藏在哪里?你带的东西,我应该都确认过了啊。」 「……幸运的是,某人没有搜过我的胸口。实在很幸运呢。」 我又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伊尔娜微微耸耸肩,继续往下说。 「别说这些了,我们快点到房间去吧。我现在只想马上睡一觉。」 我放松口辔,把缰绳在附近的柱子上绑好后,军犬们很快就躺倒在地,闭上了眼睛。亚尔娜莉丝大人抱起已经睡著的苏,走上相当陡的楼梯。好不容易转开年久失修的门锁后,眼前出现一大堆破铜烂铁。室内的灰尘,多得像是只要吸一口气都会弄脏肺的地步。 我努力突破杂物堆,打开防雨窗后,感觉到有股轻风吹过。在我为了弄出足以让三个人躺下的空间而随便整理到一半的时候,传来了睡眠时的轻微呼吸声。亚尔娜莉丝大人已经在地板一角抱著苏缩成一团 ,把头靠在椅子上的伊尔娜也同样陷入了沉睡。唯有我,因为接受了王歌治疗的关系,所以还不怎么觉得累。我卷起袖子,打算在她们醒来之前把这个房间多少弄得乾净一点。 □ □ □ 进行劳力作业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属于蛇血种的事感到庆幸。不但搬运重物时不需要寻求他人协助,而且也几乎不会觉得疲劳。虽然要在不弄出声音的情况下移动室内那堆破铜烂铁得耗上一些精神,不过整理工作本身倒是没花上太多时间。 我在一楼给水区洗乾净弄脏的头脸与上半身后,回到房前,在门旁坐下,把青刀放在身旁随时可以拿起来的位置。虽然这个地方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就会被袭击者找到,但还是不能大意。再怎么说,对于先前发动袭击的敌人,我们完全没有头绪。如果相信伊尔娜的说法,对方就只是单纯的佣兵集团,但是,我们也无法料想到哪里可能藏著敌人的同伙。 由于旅馆的中庭是露天挑空构造,所以总是能感觉到轻风吹拂,也可以微微听见商人们的笑声、旅行艺人演奏的音乐等。虽然发生了「王女遭受袭击」这种动摇国本的重大事件,但如此平稳的世界也依然存在,让人有种相当奇妙的感觉。 我不确定房间的门在经过多久之后才静静地开启,不过,从中出现的人物是将连帽外套帽子压得相当低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她一看到我就露出笑容,在我右边轻巧地坐了下来。 〔您充分休息过了吗?之前应该相当疲累吧。〕 〔我已经好好睡了一觉,放心吧。只是因为睡在地板上,现在背有点痛就是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浮现苦笑。王族应该不可能有睡在地板上的经验吧——虽然这个疑问在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不过仔细想想,她以前在书库等我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在很多地方打过瞌睡的样子。更不如说,她现在这种还略带睡意的眼神、拂过脸颊的蓝色发丝、刚睡醒不久的软绵绵笑容,在在都让我觉得十分怀念。 〔苏跟伊尔娜还在睡吗?〕 〔嗯,她们昨天都经历了很多事,最好还是再多休息一会。〕 哎、苏也就算了,但是,竟然连伊尔娜都成了她关心的对象,让我有点傻眼。虽然她娇小的个头还是跟五年前差不多,但是这种气度……该说她不愧是王族呢,还是说就只是单纯缺乏危机意识呢? 〔谢谢你整理房间。而且,你还一个人在这里帮我们守门吧?不睡一下没关系吗?〕 〔没问题的,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这样啊——她的手稍微动了一下,接著将视线转向中庭。这时刚好有个像是商人的女性出现,进入了二楼的某个房间。关门声响过之后,中庭再度恢复原本的宁静。亚尔娜莉丝大人这样坐在身旁,让我觉得似乎就连街上的些微吵杂声都逐渐远去,感受到一种渗入五脏六腑的静谧。这种感觉,果然很类似在书库时的气氛。 〔……真的像是在做梦一样。〕 亚尔娜莉丝大人缓缓地动起修长白皙的手指。 〔我呢,直到刚才为止都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王宫里。在森林里遭受袭击的事也好、逃进这个城市的事也好,觉得或许都只是一场梦而已。真正的我,现在是不是还孤单地睡在王宫里的大床上呢?〕 〔这样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就是在梦里见到我了呢。〕 面对我带著几分玩笑语气的回应,她以意外认真的表情答覆。 〔嗯……能够再和云法讲话这件事,还是发生在现实中比较好。〕 〔就算性命遭受威胁也还是这么想吗?〕 〔嗯。〕 毫无迷惘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亚尔娜莉丝大人看著我的眼神还是像往常一样温婉,不过,打起手语时的感觉却似乎有点悲伤。 〔可是,对云法来说,这是一场梦会不会比较好呢?〕 〔为什么?能够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交谈,我也很高兴啊。〕 〔因为,我的性命面临威胁,不就代表云法你可能会受伤吗?当我遭受袭击的时候,最危险的人其实是云法你嘛。这样的话,我宁愿是一场梦。〕 〔这个……〕 一切都是梦,这样会比较好吗?虽然我有「反正结果自己平安无事,所以不需要在乎这么多」的想法,不过,她想要表达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该怎么说呢,从我们受到袭击开始,我就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心脏好像变得怪怪的,就算到了现在,还是一样可以听见甚至有点吵的心跳声喔。刚才睡觉的时候也是,在梦里还是一直听得到心跳声。现在也是,明明这么安稳,而且云法人也好好地在这里,可是这个地方就是觉得很不好受……〕 她小小的手,在胸前紧紧交握。我无法做出任何回答。 〔……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以前都只把护舞官当成会陪在自己身边的人而已。我当时想的是,不管在训练中受到什么样的伤,只要由我来治好就不会有问题。我就只是以为,将来又可以在一起聊天而已。我从来没有想像过,云法说不定会受到没办法治好的重伤。〕 她像是要否定自己的话语般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在我内心某处,其实对这点早就有所了解。虽然是这样,但却就此停了下来,没有更进一步思考下去。可是,我现在才总算理解,云法真的是拚上了性命,用自己的性命在保护我。〕 〔……护舞官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不只是这样,因为我的关系,害得云法你不得不去杀害其他人啊……〕 〔……〕 我和袭击者之间你死我活的厮杀,大概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烙印在内心深处了吧。所以难免会觉得困惑、恐惧,毕竟,她过去一直活在与杀人之类的事情无缘的世界之中。不管她表面上装出多么坚毅的态度,依然无法摆脱那个沉重的负担。 〔……云法,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我的手又一次停了下来。与其说是问题本身过于空泛,更不如说是受到她强而有力的视线所震慑。直觉告诉我,不够具体的答案,肯定无法让她感到满意。所以,我一边慢慢反刍这段话,一边回看她。 〔……如果说不难受的话,那是骗人的。不管经过多久,我还是无法习惯死在自己手上之人的言血,也不希望自己习惯。因为世上找不到比那更痛,而且还永远不会消失的言血。〕 〔……嗯。〕 〔可是,忍耐它们也同样是我的工作。〕 她像是在说「我无法理解」似地揪紧眉头,低下了头。 〔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值得让你非得忍耐它们不可吗?我有权利要求云法你忍受那么痛苦的事吗?我过去并没有为云法你做过多少事,就算是将来,同样也不知道到底能够为你做些什么。明明是这样,但我却可以一直获得你的保护喔?就只是把难受的事推给你而已喔?〕 ……老实说,我不太懂她到底想说什么。有许多人为了王族、为了国家而献出性命,我也不过就是其中之一而已。王族与仕奉者的关系等等,要是每个细节都得计较,肯定没完没了。所谓的王者,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她多半是太过温柔了,所以无法轻易割舍这些事物。 〔……亚尔娜莉丝大人不是帮了我很多忙吗,多次治好我的伤啊。〕 〔那种小事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说什么弥补,不是这么回事吧。亚尔娜莉丝大人接受他人保护,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什么罪恶。如果是的话,那我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害亚尔娜莉丝大人您变成犯罪 者了吗。〕 〔话、话不能这么说……〕 即使如此,低下头的她似乎还是无法接受,双手紧紧交握。我微微叹了口气,动手比划。 〔真是,这位王女大人实在很顽固哪。——注意听好。我是因为赌命保护的人物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所以才能忍耐下去的。不是因为亚尔娜莉丝大人您过去为我做过什么,或者是将来会为我做些什么的关系。〕 〔……嗯。〕 然而,即使说到这个地步,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神情依然相当沉重。看来,只要我还有可能感到痛苦,她的苦恼就永远不会消失吧。毕竟,亚尔娜莉丝第一王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总是处心积虑为他人著想,试图理解他人的苦痛,比对方受到更多煎熬。这位王女大人,实在是过于温柔了。 所以,或许也需要有某人温柔地对待她吧。只是一味为他人付出的话,自己总有一天会变得一无所有。好好享受来自他人的温柔对待,果然也是有必要的吧。 〔请暂时不要乱动。〕 我将手伸向她的腰际,像是要拥她入怀似地,就这样把她揽到自己身边。 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先是呆了一瞬间,之后耳朵就跟著开始慢慢地红了起来。虽然她像是想要用手语表达些什么,不过,她的手也被我用空著的那只手稳稳地抓紧,这样一来,她就没办法发言了。 柔顺的蓝发碰到我的脸颊,让我觉得有点痒。亚尔娜莉丝大人露出难得一见的困扰表情,转头看向我,似乎是想询问「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不过,可能是因为彼此脸孔距离实在太近而让她感到害羞的关系吧,她的脸变得更红,低下了头。 「—心跳之所以变得不安定,是因为体内言血没能顺利连接起来的缘故。我现在会简单地将言血从身体中心的腹部导引到指尖,请您深呼吸。」 我保持抱著亚尔娜莉丝大人纤细身体的姿势,将左手放到她肚脐附近。虽然中间隔著衣服,但我还是尽可能缓缓地送出自己的言血,将之传往抓著亚尔娜莉丝大人手的右手处。在我过去刚开始练习刀术时,师父也曾为我这么做。透过这种行为,可以了解到正确的言血流转方式,以及言血相系的感觉。哎,本来是没有必要将对象拥入怀中的,就当是我的一点福利吧。 实际上,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言血的确相当乱。不用到进行调伏时那种言血紧密相系的地步,光只是在她身旁让言血流过,就已经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纠结。不过,亚尔娜莉丝大人在经过多次呼吸后,混乱的言血就逐渐变得安定。从身体中心通往四肢的外放系经脉,将会让言血变得更加平顺。这是想要整理内心感情时最适合的接续法。 经过一段时间,我确认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言血几乎都恢复自然流动后,离开了她的身边。 〔心脏已经恢复正常了吗?〕 对于我的问题,此刻已经连脖子都变得通红的她,摇了摇头。 〔……好像变得更奇怪了喔。〕 她泪眼汪汪地注视著我……啊、或许做得有点过火了吧。 之后,她用力拉起外套,遮住了脸。我本来以为这下子肯定已经惹她生气,但是,她并没有就此起身离开,反而自己畏畏缩缩地靠了上来。不过,因为我们的身高有一段差距,所以她的头只能倚靠在我的手臂上就是了。 她的体温传了过来。对于之前在赤燕森林,为了保护她的性命而夺走一条人命的行为,我现在有了更深刻的体会。钝重的痛楚与微微的温暖,开始在我体内四处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睡眠时的微弱呼吸声传入我的耳中。看来,她总算是能够放心入睡了吧。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有种感觉,觉得碰触过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地方都像是著火一样发烫。我的心脏似乎也变得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 我一边感受著自己像是少年般激动不已的言血,一边倾听重新回到耳边的,来自街头的微弱喧嚣。 (插图) □ □ □ 我们一起离开旅馆,已经是正午过后的事了。在路旁摊车吃过午餐后,接著买好了亚尔娜莉丝大人和我穿的平民服装。我们也请布商买下了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衣服,卖到了相当高的价格。大概是光从布料来看就已经非常高级的缘故吧。最后,我们采购了给贝奥尔它们吃的肉,返回旅馆。然而,没过多久,伊尔娜又表示想要外出。 〔没什么关系吧,反正距离晚餐也还有一段时间。〕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毫不提防地这么说,但我实在难以赞同。我没有发出声音,以手语抗议。 〔可是,我们没有任何伊尔娜真的不会逃跑的保证喔。〕 〔云法,你不相信伊尔娜吗?〕 〔因为她原本是跟袭击者一伙的啊。现在她又说自己其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没那么容易接受。〕 〔可是,她已经帮过我们不少忙了喔?不管是钱或这间旅馆,都要归功于伊尔娜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至少她不是出于忠诚心才帮助我们的吧?既然她说自己已经和马吉斯?巴兰的行政长官谈妥,受雇于对方,那就表示,她也不过是为了金钱而行动。要是敌人与她接触,试图用更多钱收买的话,搞不好她很容易就会背叛。〕 亚尔娜莉丝大人嘟起了嘴。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虽然王女大人的手指还在胸前缓缓地动个不停,不过都不具任何意义。这时,一旁传来伊尔娜的声音。 「等一下,你们在密谈什么啦,让人觉得不太愉快耶。」 她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以有点不满的视线看著我。 「反正一定是关于少根筋先生不相信我的事吧?」 这家伙,只有观察能力真的很强耶。 「我就只是去看书而已,不会到其他地方去的啦。我可以发誓。」 「就算你发誓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吧。」 「不然就用亚尔娜的王歌下令啊,这种事应该很常见吧。」 她那充满自信的表情,看起来莫名的不顺眼。会说这种话的家伙,果然还是很可疑吧——我转头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不知为何,得到的反应却是苦笑。 〔云法你或许弄反了吧。〕 〔……您是指什么?〕 〔我觉得,云法你呢,不是认为她不能信任,其实就只是还没相信她而已。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做过任何有可能让伊尔娜对我们产生好感的行为,对吧?这样的话,伊尔娜当然也不会信赖我们嘛。因为彼此都不想相信对方,所以当然无法建立信任啰。〕 〔我认为没有必要刻意去讨好俘虏。敌人就是敌人,可疑人物就是可疑人物。〕 〔真是的,你又在说这种话。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会常被人家说冷淡的喔?〕 〔……现在的话题应该跟表情没有关系吧。〕 〔有关系喔。云法你的表情之所以没什么变化,都是因为从以前开始就用黑白分明的思考方式来看待事物的缘故。冷静固然是云法你的一项优势,可是,人其实是更加复杂的喔。假设伊尔娜真的是敌人,那也不代表她的一切都是敌人,还是得关注其他的部份啊。〕 〔所以就非得和敌人好好相处不可吗?即使是处在这种状况之下?〕 〔正因为是这种状况,所以更该这么做喔。如果你就是无法相信伊尔娜,要不要试著换个角度来思考看看?比如说,只要是能够利用的对象就该尽可能利用、先卖她一个人情,之后或许会有帮助……像是这样的。就是因为现在处于没有任何人会协助我们的状况,所以,要是我们自己不主动做些什么,那就不会有任何 变化啊。要是云法你担心的话,可以跟著她一起外出。〕 她的手动个不停,一口气说完了这么一大段话。我根本找不到插嘴……插手的机会。 〔这怎么行……这样一来,不就是让亚尔娜莉丝大人您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了吗?〕 〔我还有贝奥尔啊。如果你担心的话,直到你们回来为止,我都会待在贝奥尔身边。〕 〔……亚尔娜莉丝大人,您还是不喜欢受到我保护吗?〕 〔不是那么回事啦,我知道云法绝对会好好保护我。可是,所谓的保护,应该不是只有一直待在对方身边而已吧?只要是对我们有帮助的事,即使有必要和云法稍微分开一阵子,我想也还是应该去做。〕 〔不,我认为应该要所有人一起外出,这样的话我也能放心。〕 〔不行,这样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啦。因为云法只顾著担心我,没有好好为伊尔娜想过。多多少少该认真思考一下关于她的事……〕 为什么得要为这种可疑人物著想啊。虽然我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她待人相当宽厚,不过现在这样就未免乡愿了……可是,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露出不知为何就是有点恐怖的笑容后,我的思考随即自然地进入了「认命听从」的领域。她出现这种表情时就已经没得商量了。如果还打算要改变她的想法,肯定得再奋斗上大半天才行。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的话,请您跟我约好,绝对不能离开贝奥尔身边。还有,一旦觉得有危险就要马上骑著贝奥尔逃走。这样可以接受吧?〕 〔嗯,我知道。〕 她以相当开心的笑容点头,我只能垂头丧气地接受。 「……喂、伊尔娜,我会跟著你一起去散步。快点把事情办完啊。」 传达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决定后,伊尔娜交互看了我们几眼,发出像是感到惊讶的声音。 「不保护亚尔娜没关系吗?」 「托付给贝奥尔了。加上还有帕鲁,有两头狗的话,一两个人总还是有办法应付的吧。」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表情看起来却像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样子喔。」 「少废话,我的表情一直都是这样啦。还不快点出门!」 我一边侧眼看著挥手送我们离开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一边走出了旅馆。因为地点只有伊尔娜知道,所以我只能默默地跟著她。相对于巧妙地在人群中穿梭的她,我则是在后拚命追赶。从西区进入大路后,我们往市镇中心前进。 来到下午时段,大路早已被更加拥挤的人潮与吵杂声响塞满,头顶上的空中步道也有许多商人来来去去,甚至还有人从屋顶上直接与身在大路上的人做买卖。先是一大块乾肉从天而降,接著就有人往上扔给卖方一枚金币——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身上只包著薄纱的女性,拉起路过男性的手,将对方带进路旁小巷。向路人乞讨的小孩子们,在路上到处乱跑,伺机偷东西。 所谓的祭典就是这么回事吗?因为我过去尽量避开这类场所,所以现在看到什么都觉得很不习惯。庆祝作物丰收、吃东西、喝酒、和朋友谈天、与女性说笑……整座城市都笼罩著一股热气。在人们平时交谈的话语中,其实就已经混有相当程度的言血,光只是许多人彼此交谈,飘散于空气中的言血就会随之大量增加。虽说耀天祭原本是祭祀言血之源——太阳——的祭典,但是,我记得还听过「耀天祭其实是让往来人群充满欢欣的言血渗入谷物之中,藉此使言血回归人们体内」的说法。明明离耀天祭开始还有两天时间,但是,祭典特有的亢奋感却似乎已经支配了这座城市。 果不其然,我觉得相当不舒服。融入空气之中的言血,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只会产生类似提神药的效果,不过,对我来说就跟泡在滚烫热水里差不多。随著人潮越加拥挤,我更开始感受到像是针刺进神经的痛楚。真想尽早回到房间,就此窝在里面。 「……那、那个,伊尔娜。」 「怎样?」 「不要走太快,我没办法像你那样巧妙地钻来钻去啊。」 「刚才是谁说要快点的?」 「……是我。所以,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可以拜托你走慢一点吗?我不习惯这种场合。」 伊尔娜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她窥探著我的脸,说了句「脸色很差喔」。 「这不是在开玩笑,你现在的表情真的跟死人没两样。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那么回事,只是我属于很容易受到言血影响的体质……你知道言血是什么吗?」 「少瞧不起人。」 「……虽然我擅长将言血释放出来,但言血也很容易进入身体。所以,像这种言血浓度高的场合会让我很难受。就像是滚烫的毒,像是全身都被涂满烧得火烫的毒药……啧、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啊……可恶。感觉昏昏沉沉的。」 听到我不经意发出的抱怨,已经来到我身边的伊尔娜,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接著,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正是我应该先前在森林之中就已经没收的东西。 「我说,王女大人的护卫先生,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大意了呢?」 「你、你什么时候——」 「我从亚尔娜那边弄回来了。」 我情急之下试著伸手夺回,但是抓了个空。伊尔娜一转眼就与我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这么慢吞吞的动作,就连小孩子都不会被你抓到喔。你真的以为这样可以保护得了王女大人?」 「可恶!」 我依然没能抓到她。扑向她、失败、扑向她、失败……我不顾一切地追赶宛如游鱼般穿梭于拥挤人群之中的伊尔娜。到后来,我的头脑甚至已经混乱到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追赶她的地步,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摆脱「非得夺回她手上那把小刀不可」的强迫观念。 经过一段时间后,伊尔娜在已经离人潮相当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位在大路上的人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四周空无一人的阴暗小巷之中。随著言血浓度变淡,我的意识迅速恢复清醒,发觉自己已经被引进了死巷。小巷的入口处,有著一个壮汉。 糟糕,我中计了—— 「——好啦,我们到啰。」 「……耶?」 「就是这里,我想来的地方。卡曾的文件资料库。」 伊尔娜把小刀放入怀中,推开位在通路尽头的巨大铁门。 「怎么、咦?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刻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吗?」 「这个嘛,因为你走得实在太慢了,所以我拿个饵骗你上钩,果然比较有精神了吧。」 「小刀呢?」 「这个我不会还你。因为是亚尔娜交给我的东西,所以已经是我的啰。」 不知是受到言血影响的关系,还是我的思考真的变得非常迟钝,位在我后方,原本以为会和伊尔娜前后夹攻我的那个壮汉,很快就进入了前方某处建筑物之中。我这才知道,对方根本只是刚好经过的路人而已。我现在觉得,一心认定伊尔娜终于露出本性而拚命追赶的自己,实在非常愚蠢……真是,都是因为平时锻炼不足,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照理来说,只要能够确实维持住自身各处的言血连系,不管遭受多么强烈的言血冲击,应该都能不受影响的。 「我说啊,快点过来这里啦。」 在伊尔娜的催促下,我沮丧地踏进那栋建筑物。虽然入口旁有个柜台,一名老人坐在该处,但是,伊尔娜只拋下一句「请让我稍微参观一下」,然后就自顾自地走向了深处。从外表来看,这栋建筑物相当高,似乎每层楼都摆满了书本的样子。闻 到纸张乾燥后的独特气味,让我莫名涌现一股怀念之情。 「这栋建筑,以前是谷物仓库。湿气不会持久不散,非常适合用来保管纸类。」 「……这里还真有不少文件哪。原来这么简单就能读得到吗。」 「因为其中有一大半都是跟卡曾交易所有关的契约、帐簿、交易品项之类记录的缘故。你看,很多本都没有加上书背吧?虽然说是文件资料库,不过认真记载的文件其实并不多,也就是说,它们都不是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就算这样也还是要加以收藏吗?纸张本身就是非常昂贵的吧。」 「对某些人来说还是有必要的啊。比如说我,对我来说,这里就是宝库。每年的收获量、天候、哪里的商会还留有多少资材等,在这里都查得到。好好加以分析的话,跟人家做生意的时候就会比较有利。」 「……你是靠买卖讨生活的吗?」 「虽然说是做生意,不过我卖的是情报就是了。像是哪里的小麦品质比较好、要在哪里生产什么、卖什么才比较有机会赚到钱……我会提出预测,把情报卖给其他商人。因为不需要什么资本,所以成本很低喔。」 所以她才会说自己是旅行者吗?赤燕国官府之中也有性质类似的部门,那里建立的预测全都用于辅佐国政。就算在平民中出现了负起相同工作的人物,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里这么多的书……你该不会全都看过了吧?」 「大致上都浏览过啰。待最久的时候,应该在这里泡了一两个月吧。哎,这次是因为钱花光才不得不接下其他工作就是了。在这里的资料,我还没查过的就只剩下一点点而已。」 「也就是说,你其实没能赚到多少钱嘛。」 「……你很烦喔。我说啊,自从赤燕国的中小都市缔结银环同盟之后,商人之间就禁止私下交易了。因为大家全都整合成了同一个商工会,所以不会发生竞争,我的顾客也跟著减少了。」 「既然如此,你现在不是白跑一趟了吗?没有客人的话就没意义啦。」 「马吉斯?巴兰之类大都市里还是有顾客,迪南也是我的常客喔。」 「……是喔。这样说来,大都市没有加入同盟啰?」 「等一下,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个国家的三大都市——马吉斯?巴兰、萨伊?巴兰、希鲁亚?巴兰,以及位于其他国家的巴兰都市群,原本就有合作关系喔。巨大的城市、巨大的资本,而且又透过各种管道与所在国官方保持密切交流,更重要的是,主政者都是欲望深厚的合理主义者。哎、对我来说也都是好客户就是了。然后,为了跟它们对抗而成立的就是银环同盟。加上大街道越来越完善,最近气势正旺——」 「……总觉得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咦?」 听到我指出这点后,或许她自己也发觉刚才的确相当饶舌了吧,伊尔娜就此陷入沉默,脸也变得有点红。自从进入文件资料库之后,伊尔娜的表情就变得充满活力,看来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工作。看到她如此热心,我开始觉得,她和迪南行政长官有往来的说法,可能也是真的。 伊尔娜选出几本看起来都相当陈旧的书,将它们拿到窗边。然后,她在光线良好的位置就地坐下,慎重地翻开书,从胸前取出单片眼镜。那片眼镜似乎是用金炼条挂在她脖子上的样子。她把眼镜拿到右眼前方,注视著纸面。 我也试著稍微看了一下书上的内容,比起细小的文字,更大的问题在于,书中所用的语言,我根本看不懂。书中语言明显与人们现在所用的语言不同。说不定是王歌诞生时代的语言吧。虽然我完全无法推测内容到底哪里有趣,不过,伊尔娜脸上就是浮现出了看似相当幸福的微笑。她随手把发丝撩到耳朵上之后,意外端整的侧脸就完全展现了出来。在昏暗的森林中,我本来觉得她长得像是个少年,但是,现在这样在阳光之下细看之后,与其说像男生,用「英气」来形容或许更加贴切。挺直的鼻梁与姣好的眉毛,虽然没有亚尔娜莉丝大人那种柔和感,然而也有另一种魅力。 「……有什么事吗?被你用那副表情默默盯著看,让人觉得很恐怖喔。」 「没什么啦。对了,你缠在头上的布,那是西方的习惯吧?你是从西方来的吗?或者是对于西方事物特别感兴趣?」 不知为何,听到我随口提出的这个问题后,伊尔娜的额头上随即浮现出像是感到不太高兴的皱纹,视线也再次回到书本上。之后,她就像是刚才完全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一样,突然开口问起其他事。 「我说,你喜欢年纪比较小的女生吗?」 「————————……啥?」 「哎呀,比如说离开旅馆的时候也是,你平常明明就一副像是不管听到任何命令都会朝对方吐口水的样子,可是对于亚尔娜说的话就会坦率接受,不是吗?」 「……说起来,亚尔娜莉丝大人并不是小孩子,还有,我们只是普通的童年玩伴。」 「一介士官为什么能和王族成为童年玩伴?这太奇怪了吧。」 「……偶然啦、偶然。」 「哦……」 「你那反应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含意啊。不过,关于喜欢小女生这点,看来你不打算否定呢。」 伊尔娜耸了耸肩,再次开始专心阅读。虽然我想问清楚她那个问题的含意,但对方完全置若罔闻……刚才这段话,其中到底包含什么样的意图?虽然说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确实是童年玩伴,但真的就只是出于偶然的结果。我们每天能够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半个钟头,就只是在没有旁人的书库中聊天的交情而已。在这五年之间,我们甚至连好好见个面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完成迎燕仪式后,她就算是成年人。在这之后,王族将会展开周游各国之旅,一路上与各地的王公贵族交流,寻找结婚对象。我就只是陪同她旅行、负责保护她的人,就只是这样而已…… 五年前与她订下的约定,在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然而,一码归一码。虽然我的确记得那个约定,但她未必也还记得。毕竟都过了五年,在这段期间里,我夺走了六个人的性命,遭遇危机的次数更不止如此。我不认为那个纯真时代的梦想还有可能实现。我是护舞官,她是王女。这已经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了——…… □ □ □ ——……眼前是宛如高塔般耸立的书架。充满寂静的空气,像是重重压著全身一样,让我难以呼吸。为什么我会迷路闯进书库?那时,我甚至还没接受士官考试,就只是以杂工身分进出武官连而已。多半是有某人叫我到这里来还书的关系吧。 对了,必须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但是,书库十分广大,而当时的我也还看不懂几个字,所以只能漫无目的四处走动,不知该如何是好,拿著书的手也慢慢开始觉得痛了。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室内,让我觉得像是整间书库正处于火海之中。没有任何声音的空间。彷佛遭到拋弃在坟场之中的恐惧感,让我感到非常害怕。然而,就算想要找人过来,附近也感觉不到他人的气息。 就这样,我终于开始哭了起来,像是拚命忍住哽咽一样悄悄地哭著。不过,我突然发现眼前有具梯子。梯子相当高,我沿著它往上看,发现有个人坐在书架顶端附近。一双小小的脚在那里摇来摇去,那人似乎正在看书的样子。 我忍不住脱口呼唤对方。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发现其他人而感到高兴,还是因为出于不安,担心身处如此安静书库中的人有可能是怪物。不论如何,总之对方注意到了我,慢慢爬下梯子。这个怪物还真小——对方来到我眼前之后,我发现 其实那人也是个小孩子。 对方是个有著深蓝色头发的女生。虽然她穿著很漂亮的衣服,但手脚有许多处包著绷带。 「你是谁?」 对于我的问题,她只是默默地盯著我。 「你为什么会在书库里?」 因为那个女生始终没有开口,让我感到相当困扰。对方仔细观察过我之后,突然把手放到自己面前,接著竖起食指,靠在嘴唇前面。 「你的意思是……保持安静?」 她轻轻点头,露出可爱的笑容。 「……可是,我得要把这本书放回原处才行。」 我将书拿给那个女生看,她稍微想了一下之后,拉起了我的手。她的手十分柔嫩,跟我因为练刀而满是伤痕的手完全不同。纤细到像是回握时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它握成粉碎的地步。接下来,一股神秘的香气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彷佛由吹过森林的轻风聚集而成,清澈透明的香气。 她在某个书架前停下脚步,指了指上方。书架上有个大小跟我手中书本差不多的空间。 「那里吗?可是我构不到。」 就算我踮起脚尖,离那里也还差一层书架的高度。那个女生先是来回张望四周,接著抽出书架最下层的书,开始将它们堆叠起来。她用书堆出一座楼梯后,脱下鞋子走了上去。她的脸有点红,我想,她这时一定觉得很紧张吧。踩踏书本是坏孩子的行为。可是,当我把书交给她,让她帮忙把书放回原位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也跳得非常急促。我觉得,自己也陪著她一起做了坏事。 我和那个女生一起收拾好用来垫脚的书,接著对她说了句话。 「谢谢。」 听到我这么说,她露出笑容,再次在嘴唇前面竖起食指。这是什么意思呢? 安静……不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要保密,对吧。」 她这时的笑容,就像是盛开的花朵一样。我想,那一定是我第一次为某人著迷。不管是蓝色的头发、红色的房间,或者是毫无声响的静寂,一切都将她的笑容点缀得更加耀眼。这个记忆是刻划在我言血最深最深之处的光景,彷佛是一道每次触碰都会唤起无药可救的微微痛楚的伤口——…… □ □ □ 「别睡了,给我醒来啊,打瞌睡先生。」 「嗯啊?」 「不是睡昏头的时候啦,现在已经五点啰。」 伊尔娜正以感到傻眼的表情低头看著我。想起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之后,意识就马上清醒了过来。渗进地板之中的阳光已经泛著红色,身旁事物的影子也变浓了许多。 「看来你睡得很熟的样子,做了什么好梦吗?」 大概是纸张的气味与寂静的环境,让我梦见了过去的情景吧。自己宣称有必要监视伊尔娜,但却犯下这么严重的失态,实在太不像话了。 「……你那边的事情办完啦?」 「算是吧,虽然也没有多少收获就是了。快点回去吧,亚尔娜是在外头等我们的吧?」 离开资料库回到大路后,街上的气氛变得和白天时稍微有些不同。虽然言血浓度还是相当高,不过已经没有那种人声鼎沸的热气了。路上的女性们大多穿著相当惹火的舞者服装,随处可见歌舞技艺表演。小孩子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人潮的流动也变得比较悠闲。我不经意地对走在身边的伊尔娜开口发问。 「你之前参加过耀天祭吗?」 由于伊尔娜坦率做出回答,让我感到有点意外。 「在卡曾还是第一次。不过,每逢这个时期,我差不多都在这个国家的某个地方喔,因为生意对象也都会集中到赤燕国来的关系。像是马吉斯?巴兰等等的,我就去过好几次。」 「马吉斯?巴兰的耀天祭,听说会聚集许多养虫者?」 「没错没错,赤燕国各地的养虫者都会齐聚一堂喔。像是蜻蜓、蜜蜂或蝴蝶之类的,数量非常多。而且,在祭典结束时,养虫者们还会一起大声吹响笛子。到那时,萤火虫之类的也会聚集过来,真的很惊人喔。」 「就算在马吉斯?巴兰,你也一样一直在看书吗?」 「嗯——……哎,也会和生意对象见面之类的,其实还满忙的。那里的书,数量至少比卡曾多五倍,所以没那么容易就能看得完。而且,巴兰都市群都保有许多古老建筑,像是教会的壁画等,能够从中学到的东西,其实意外地多喔。」 伊尔娜说著这些话的时候,总是打从心底感到兴奋的样子。这家伙说起自己喜欢的事情时,眼神明显变得比平常明亮许多——先前在资料库和她谈话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她平时偶尔会给人不太寻常的冷漠印象,奇妙的是,这种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让我明确感受到,她真的乐在其中。 像这样边和人交谈边移动的话,即使在人群之中也不太会觉得不舒服。可能是因为没那么在意周围言血的关系吧,不像来时路上那么难受。不过,由于摊贩的数量比之前更多,道路变得更为狭窄,人潮移动速度相当缓慢。不仅如此,大路上好像还发生了牛车相撞后翻覆的意外。我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先绕去中央广场,绕远路返回旅馆。 「没有必要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吧。在这个时段,不管哪条路都一样很挤啦。要是没有打瞌睡先生的话,本来应该是可以避开的就是了。」 伊尔娜突然这么说。我现在的表情很恐怖吗……? 「很恐怖喔。碰上从表情完全无法看出什么的人,谁都会觉得恐怖吧。你总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加上又有种诡异的感觉,你在身边的时候总是会让人无法保持冷静。」 「……我提过自己的言血很容易乱掉的事吧。保持面无表情也是控制言血的一环。」 「总觉得相当奇妙呢。」 「你是指什么?」 「不说话的王女大人经常改变表情,不过,她的护卫则是个嘴巴说个不停,但脸上总是面无表情的人。老实说,你们两个人交谈时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奇怪喔。」 「你这人则是想到什么就全部说出口的个性,应该活得很轻松吧。」 伊尔娜对我投以冷淡的视线,不过很快就又将头转回前方。看著眼前几乎已经停止流动的人潮,她叹了一口气。 「继续这样呆站在路上好像有点蠢,我们来抄个捷径吧。」 捷径?在这个连巷子里都挤成一团的人山人海之中,还会有捷径可走?——我还在怀疑,伊尔娜就已经钻到路旁,打开了附近一栋建筑的大门。我跟著她进入其中,发现这里是一处厩舍。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让马儿们因惊讶而竖起耳朵,抬起了头。 「怎么突然跑进商工会所?」 「只是借过一下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啦。」 ……会在意的人又不是你。这人的神经到底有多大条啊?真希望她能设身处地为跟在后面的人想想。伊尔娜一看到楼梯就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虽说我们每次和看似商人的人物擦身而过时都会招来惊疑的视线,但是因为伊尔娜的态度实在太过大方,所以没有人开口质疑。她若无其事地走上空中步道,开始在建筑物之间移动。 「——看吧,对于眼前的事物,没有好好加以利用的话,不是很可惜吗?这个城市的空中步道就是商人们为了方便往来而建造的,现在不用,什么时候才要用?」 如此断言的她,时而上楼时而下楼,碰上岔路时也能马上做出选择。在持续移动的过程中,伊尔娜从来没有停下脚步犹豫,简直就像是事先已经走过好几次一样。 「我在刚才的资料库里看过地图。银环同盟在三十年前成立时,这个城市的大小商会也都 整合成了一个,导览图好像就是在那时制作的。虽然情报多少有点旧,不过还是派上用场了呢。」 「你是猫血种吗?我记得应该还没问过你的血种吧。」 「……当然是猫啰,不然哪有办法当情报贩子啊?」 猫是记忆力优秀到拥有「活字典」之称,非常聪明的生物。即使是人类,混有猫之血的人,大多也都拥有十分优秀的记忆力,而且脑筋动得相当快……让我感到不解的是,伊尔娜的形质变化显现在身体的哪个部位。看起来,她的手臂或脸部等处都没有变化,或许在衣服之下某处有著猫的皮肤吧——想到这里,我突然回想起自己曾经在她身上乱摸一通的事,言血顿时陷入混乱。平常心、平常心,非得赶快恢复冷静不可。 我们在快要六点时回到旅馆。由于抄了捷径,所以回来的时间比预期的早了许多。进入中庭广场后,我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正以像是靠在贝奥尔身上的姿势与苏交谈。她身旁有著散落一地的小瓶子与各种草,另外还有亚齐酒的酒瓶。亚尔娜莉丝大人注意到我们之后,以虚浮无力的动作朝这边挥手。伊尔娜捡起酒瓶,拔开木塞稍微闻了一下味道,跟著马上就转过头咳了好几下。 「唔哇、等一下!这个酒超烈的耶!你喝了吗?」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摇了摇头,但她的眼神迷茫,脸上也挂著松垮垮的笑容。接下来,她以不太安定的手语一再比出〔就只是~闻了闻味道而已喔~〕之类话语。亚齐酒是由谷物酿造而成,酒精浓度相当高的酒,就算没有实际喝下肚,光是吸进带有酒味的空气就有可能会醉。 我从伊尔娜手中接过酒瓶后往里头一看,发现大概只剩下一半。我接著捡起脚边的小瓶,里面装著多种切碎的草,还有像是酒的透明液体。虽然无法判断这是什么东西,不过实在非常可疑。然而,我不经意地闻了闻它发出的香味——咦? 「有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味道。」 「……唔哇……这话听起来真是恶心。」 「不要乱解释我的话,你自己闻闻看就知道了。」 我把小瓶子塞给不知为何作势要与我保持距离的伊尔娜,她半信半疑地把瓶子靠近鼻子,确认香味之后马上说了句「真的耶」,对我的见解表示同意。 「我一直觉得亚尔娜有种清爽的味道,原来就是这个啊。」 接近薄荷气味的透明香气。虽然绝对不会令人感到不快,但还是会造成强烈的独特印象。 「……因为那是香药的关系。」 这句发言来自苏。她从贝奥尔头上飞了起来,降到我的肩膀上。 「平时另有专人制作……只是亚尔娜把瓶子留在王宫里,没有带出来。」 根据苏的说法,制作时似乎需要以酒来淬取出草中所含的油。因为这次用的是亚齐酒,香气会比平常甜,但是依然可以当成代用品。对于还是满脸笑意看著我们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伊尔娜试图把她搀扶起来,可是却突然被她紧紧抱住。 「咿、等一下啦,亚尔娜!」 〔伊尔娜好温暖喔,就像是被子一样。〕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不停扭来扭去,但因为她是在伊尔娜的背后比划,所以对方应该看不见才是。这可以说是使用手语的自言自语吗? 「总觉得好像真的有股酒味喔,太阳都还没下山就醉成这样。」 伊尔娜强行搂著亚尔娜莉丝大人,走上了楼梯。由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个子比较小,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姐姐拥著妹妹一样。 在我注视两人的背影时,停在肩膀上的苏突然开口。 「……因为云法你们迟迟没有回来,所以亚尔娜似乎相当不安。」 「都是我不好,抱歉。可是,她自己也说过,因为有贝奥尔在,所以不会有问题的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苏没有回答,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朝三楼飞去。感到难以释怀的我,原本也打算要返回房间,但却突然听到刺耳的女性惊叫声,以及地面木板受到重压而传出的声响。这一瞬间,发自本能的紧张感传遍全身,聚集言血的双腿随即飞驰而出。我一大步跳上楼梯,冲向我们的房间,把手放上刀柄之后,大力打开房门—— 「我说!快点住手!我是说真的,拜托啦!」 映入眼中的是,倒在地板上,现在依然像是拚命想要逃跑的伊尔娜,以及紧抱著她的腰,把手伸进对方衣服里的亚尔娜莉丝大人。该不会是遭到敌人袭击——虽然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我的脑海,不过,说起来,亚尔娜莉丝大人应该不会发出惊叫。就算是伊尔娜,只是遭遇敌人的话,她应该还不至于发出尖叫吧。我一边体会著全身各处言血纷纷断开的感觉,一边对伊尔娜发问。 「……这是在搞什么啊?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吧?」 「你还问什么、哎呀、快点来帮我啦!现在我正遭受袭击啊!要亚尔娜停手啦!」 「不会怎样吧……抱著你的人又不是我。」 「你、你这人哪!等一下,你打算撒手不管吗?有没有在听啊!」 我没有理会在地板上纠缠的两个人,径自在椅子上坐下。解下刀,喘了一口气之后才终于恢复平静。就算想要放松,只要佩挂著刀就自然而然会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戒心。习惯实在很恐怖。 苏从开启的防雨窗缝隙进入房间后,再次停在我的肩膀上。 「……现在是怎样啊。」 「谁知道?既然是姐妹,感情应该很好吧。」 虽然说情况看起来像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打算脱掉伊尔娜的衣服,不过,个头娇小的少女,笑嘻嘻地默默袭击他人的光景……嗯、这个嘛,真是温馨哪。 「我说、苏!快点阻止亚尔娜啦!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脱我的衣服、呜哇、住手啊!」 「……爱莫能助。」 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以虚浮的手势比出〔身体要保持乾净才可以喔~要来好好擦一擦啰~〕的发言。我无奈地拿著刀起身,来到伊尔娜面前。 「亚尔娜莉丝大人似乎想要帮你擦身体的样子。你也不喜欢老是一身汗臭味吧?更何况这个房间本来就很脏了。我会在外面等,就让她帮你擦得乾乾净净的吧。我这就去帮忙提水过来。」 「啊?不过就是擦澡而已,这种事我一个人也做得到啊!我是叫你阻止亚尔娜啦!」 「既然王女大人都这么说了,放手交给她处理不就好了吗?其实这还是件很光荣的事吧。」 「重点不是这个、咦、我说真的、等一下、等一下啦!」 我带著放在房间里的木桶去打满井水,接著把桶子运回房间。差不多完成准备的时候,伊尔娜已经被逼到房间一角,任凭亚尔娜莉丝大人摆布,大概是放弃挣扎了吧。 在门前等待的期间,不时可以听到伊尔娜的尖叫声。苏停留在外侧走廊的栏杆上,整理著羽毛。我则是把刀重新插回腰间,在房间前当起守卫。 「就算是王族,喝了酒之后也是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哪。」 「……是吗?我倒是认为,那才是本来的亚尔娜喔。」 「虽然我也觉得她有著顽固、孩子气的一面,可是平时没有那么强硬吧。」 「她是因为高兴的关系。我想是因为接触到年纪相近的人,所以格外兴奋。」 「她在贵族之中应该也有朋友吧。」 「……因为,即使是贵族也不懂手语。不由我代读就无法交谈的话,要说彼此是朋友,未免有点牵强吧?对方也会觉得不太自在啊。」 「这样的话,她平时总是只跟苏你 说话而已吗?」 「没错,她的母亲也不太理她,自从云法你离开之后,她一直很寂寞。」 「……也就是说,苏你从以前就知道我这个人啰。可是,你说她感到寂寞,这是真的吗?」 「你觉得我在说谎?」 「没有,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会非常高兴,就算要说我自恋也无所谓。可是,不管是谁,一直处于寂寞之中都是很辛苦的吧。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与朋友一起快乐度过五年时光,让我觉得很高兴。」 「……」 苏每次理毛,漂亮的绯红羽毛就会随之展开。在傍晚时分的紫红色阳光照耀之下,发出像是经过研磨的矿石般闪亮的光辉。她每次拍动翅膀,红色的渐层就会随之起伏,闪烁。 「苏你其实还满爱说话的嘛,虽然都是关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话题。」 「……意外吗?」 「因为我以前听说过赤燕都很多话,可是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比较沉默的。话是这么说,但是因为我以前也没和其他赤燕谈过话,所以也没得比较就是了。」 「这样啊……不跟你说话是不是比较好?」 「没人这么说吧。其实,如果你愿意多讲一点的话,我会更高兴。值得庆幸的是,我也很喜欢关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话题,想知道的事多到数不清。而且,跟苏你讲话的时候,感觉还满愉快的。该怎么说呢……觉得就像是跟一颗大宝石变成朋友一样。」 苏的胸口有一瞬间鼓起,然后在原地来回踏了好几步。她以听来有点开心的声音拋下一句「我去看看房里的情况」后,振翅飞起,从我的视野中消失。苏没过多久就飞回来,停在我的肩膀上,告知已经可以进入房间。 在房内擦身体的行为看来早已结束,伊尔娜已经穿上衣服,正在让亚尔娜莉丝大人帮她梳理头发。但是,看到这副光景后,我的思考顿时为之一滞——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看到伊尔娜的头之后」吧。她平常总是包著布条的头部,现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湿透的亚麻色头发平贴在脖子上。但是,唯有她头部左右两侧的头发,呈现出三角形的隆起。即使头发是湿的,那两处也没有因而垮下,而且,在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的时候,看来相当蓬松的隆起部分还像是听得见声音似地动了一下……已经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也就说,那是…… 「——猫的耳朵?」 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伊尔娜转头看过来,动作剧烈到让我吃惊的地步。一看到我,她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严峻。 (插图) 「你为什么进来?」 说话声听来与她生气时的语调不同,让人联想到锐利的冰之刀刃。伊尔娜射向我的眼光中明显带有敌意,先前那种开朗明快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不知为何,看来像是已经自暴自弃,无意继续抵抗的她,此刻却一直瞪著我,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开口这么说。 「给我离开这个房间。」 「……你是怎么啦,现在又不是没穿衣服,我也没有做什么吧。」 「少啰嗦,出去就是了。」 「为什么?」 「不需要跟你讲什么理由吧。我叫你出去,快点出去就是了!」 伊尔娜越说越激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之中,除了烦躁之外,好像还带著畏惧。不,她是真的感到害怕。随著她的话语而喷吐出来的言血,逐渐渗入我的言血。彷佛能够撕裂皮肤的冰冷言血。像是要将自己连同对方一并粉碎,极端不安定的感情。 在我对于态度突然大幅转变的伊尔娜不知所措时,或许是想加以安抚吧,亚尔娜莉丝大人朝她的肩膀轻轻伸出手。但是,伊尔娜却将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拨掉,更大力推开了她。 「碰」的巨大声音响起,亚尔娜莉丝大人被推得撞上墙,充满困惑的沉默支配了房间。看到王女的脸孔因痛楚而扭曲,下一瞬间,我的刀已经顶到了伊尔娜的脖子上。我之所以能够在刀尖刺穿她脖子之前控制住刀,可能是因为亚尔娜莉丝大人也在场的关系吧。这记已经注入言血的突刺,只要我的手臂再往前伸一点,轻易就能夺走她的性命。 「云法!」 这个尖锐叫声来自苏。伊尔娜依然一言不发,表情也毫无改变,正面对抗我的视线。她的眼神十分空虚。直觉告诉我,就像我已经判断她是敌人一样,她也同样将我视为敌人了。 「……让一国的王女受了伤,别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我还没相信你,要是你成为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阻碍,到时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少啰嗦。」 伊尔娜拋下这句话的语气,几乎跟小孩子没两样。不过,我的言血已经接了起来,非但内心感情不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挑衅影响,反而更能清楚了解到包含在她话语之中的怨恨言血……可是,理由是什么?虽然她似乎感到愤怒,但我完全想不到任何可能的理由。我也很清楚自己遭到伊尔娜讨厌,可是至少先前还能正常交谈吧。然而,现在她的眼光中却突然带有杀意,以像是看到仇人的眼神瞪著我。我就只是在外面等,然后进入房间,看到了猫耳而已。在这些行为中,到底有著什么样的含意? 伊尔娜披上一旁叠好的外套,就这样在遮住大半脸孔的情况下离开了房间。她是认定我不会出手呢,还是觉得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呢?我还来不及开口,房间的门就已经随著无情的声响关了起来,沉默再度来临。我收起刀,查看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状况。虽然刚才撞上墙时弄出相当大的声音,但幸好没有大碍。虽然她好像还觉得有点痛,不过没有曾经失去意识的样子。她似乎已经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以冷静的表情发言。 〔快点去追伊尔娜。〕 〔为什么?她刚刚才把亚尔娜莉丝大人您推得撞上了墙喔。如果到这个地步,您还认定那家伙是好人的话,连我都会感到傻眼。〕 〔不是这样的,刚才不是伊尔娜的错。这件事……都是我不好。〕 亚尔娜莉丝大人低下了头。我咬牙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用手来发言。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云法你看到了她的猫耳朵吧?〕 〔看是看到了,可是,我看到猫耳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错?〕 〔云法,你知道猫耳朵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形态变化吗?我背上就有蛇的鳞片,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人不喜欢让他人看到产生形态变化的部分。您的意思是,伊尔娜因为猫耳被我看到而生气吗?〕 到了展现出那么强烈敌意的地步?这才真的让人莫名其妙。但是,亚尔娜莉丝大人却注视著我,比出一句〔就是这样喔〕。 〔……听我说,即使在混有猫之血的人里面,猫耳朵会成为形质而出现在身上的,只有男性而已。女性通常是猫尾巴。当然,就算是男性,猫耳朵也是相当罕见的喔。这是因为,改变的不只是皮肤,而是身体器官本身形状就有所变化的关系。猫耳朵本来就相当少见,加上又是出现在女生身上,更是非常罕见的例子……〕 〔就算真的很罕见,那又怎么样?伊尔娜就是伊尔娜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想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云法你一样,区分得这么清楚……某些地方留有「将与生俱来就拥有猫耳朵的孩子选为家族或市镇领导者」的习俗。所以,如果是这样的话,明明是女生却有著猫耳朵的伊尔娜,应该有过不少不太好受的经验吧。她可能是认为,反正我也没办法跟别人说这件事,所以才会默默让我看的……〕 亚尔娜莉丝大人脸上浮现含著些许自嘲的 【三】祭天 耀天祭的前一天。与伊尔娜有关的纷扰算是告一段落,我们窝在旅馆里,无所事事地等待时间流逝。如果能够打探到些什么关于袭击王女事件的情报,当然是再好不过,但是,即将迎接祭典到来的卡曾,街上就只是变得更加热闹而已。苏试过外出侦察,但也没有获得什么成果。我们原本预定以三天时间往返森林并完成迎燕仪式,而今天就是第三天。不过,就算王宫方面发觉状况有异,可能也还得再经过一些时间,事态才会有所进展吧。当目前这种前途茫茫的状态慢慢开始让我感到焦虑时,亚尔娜莉丝大人突然提出奇妙的提案。 〔云法,我有点想去看看锻冶场呢。〕 〔……您在说什么啊。虽然整天都待在仓库里头难免会觉得无聊,但我们现在可是性命遭受威胁的情况喔。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让我代替您去处理。〕 〔我就是想去看看嘛。苏已经查好地点,伊尔娜也说过,走空中步道过去的话就能避开他人耳目。而且,我当然打算大家一起过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我凶狠地瞪向伊尔娜和苏。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吧,双方都转开了视线。看样子,她们都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受到笼络了。哎,毕竟亚尔娜莉丝大人和伊尔娜在擦澡的时候,我必然待在房间外头,所以,她们能够藉助苏进行密谈的时间,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 〔不需要那么担心啦。因为我的迎燕仪式还没举行,所以世人都还不清楚我的长相嘛。加上现在穿的又是普通的衣服,应该不会有人发觉吧。〕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啊,光从您散发出的氛围就一目了然啦。〕 〔……是这样的吗……那么,难道是云法你没有自信能够好好保护我?〕 〔自信当然是有……您到底为什么会想到锻冶场去呢?莫非是想要武器?〕 〔当然是为了学习啦。在卡曾这里,有位过去曾经任职于王宫刀工厅的人物,苏说过,对方非常优秀。我想或许是个实地学习的好机会。〕 〔现在根本不是好机会。等到平安度过耀天祭之后,接下来不就是各国参访了吗。到那时再来也还不算太迟吧。我认为现在没有必要刻意冒这种风险。〕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停了下来。她像平常一样鼓起脸颊,提出反驳。 〔对我来说,学习新知可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喔?我必须尽可能多读一些书、多去感受、多思考一些才行。因为王歌会使用到我言血的关系。〕 ……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语中碰到自己不懂的字眼,感到十分困惑。虽然有点像是「水流」这个词,可是右手的动作似乎又不太一样…… 「……主脉。」 苏适时伸出了援手。对于即使已经获得协助却还是无法理解文意的我,这次换成伊尔娜开口说话。 「那是『言血之源』的意思。这世上的一切都受到言血所统御,其中最为强韧的连系就是主脉。简单说就是事物的本质啦。主脉同时也就等于寿命的长度。」 「这么说来,兵士施展刀术时所用的言血之类的,跟主脉是不一样的啰?」 「那算是一种分脉,因为会随著周遭状态改变的缘故。很容易改变,但也很容易复原。就拿你自己当例子,就算运用言血而变强,那种状态也无法一直持续下去,对吧?……话说回来,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 我一瞪回去,伊尔娜就以看似瞧不起人的模样耸了耸肩,撇开了视线。 「所以是,亚尔娜莉丝大人运用自己言血的主脉——……」 说到这里,我才终于想到这样的行为具有什么样的含意,不禁觉得全身发凉。 〔也就是说,每次咏唱王歌都是在削减生命吗?这样的话,每次治疗我的伤,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寿命就会因而缩短……而且还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我自己也能感觉到,现在的我,脸上的血色大概正在迅速消退。不只是在森林中昏迷过去的时候而已,之前还会在书库碰面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在训练中受伤,那些伤也总是由她加以治愈。几年累积下来,到底对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寿命造成了多大的—— 不过,她脸上浮现苦笑,像是要否定我的推测似地,微微摇了摇头。 〔大可不需要那么害怕喔。因为,治疗伤势的王歌并不会造成很大的负担。我就只是激发云法的生命力而已,又不是使失去的血肉之类事物复原。或许还比较接近对分脉施以自我暗示的方法吧。〕 〔……原、原来是这样的啊。〕 〔像是要把石头变成水之类的,想要改写对象的主脉时就会需要用到大量的言血啰?不过,王族原本就是为了做这些事而读书、旅行、保持沉默的。〕 言血是进入身体之中的话语。因此,想要增加言血的话,读书是最简单快速的方法。为了丰富言血的内涵,需要各式各样的经验。此外更透过不开口说话的方式,防止不小心消耗言血,保持高纯度——似乎是这么回事。我之前一直以为,王族不说话就只是单纯的习俗,了解到全都是为了言血之后,现在终于比较能接受了。 〔实际上,跟农村居民比起来,士官们的寿命通常比较长喔。我想多半是因为士官有能力读书,使得言血主脉也相对增加的关系。至于王族,由于必须完成消耗大量言血的重责大任,所以很难长命百岁就是了。〕 王族的责任,俗称「最后的奇迹」。记得前代国王在六十岁时驾崩,我也以士官身分参加了当时的送燕仪式。前代国王的王歌,壮阔到足以成为传说的地步。据说,在驾崩前三天,国王一直都在咏唱王歌,就这样创造出了「大街道」。王歌开辟森林、使大地稳固,连结赤燕国各地中型都市与大型都市的宽广道路,就是由前国王独力造成的。根据我听到的传闻,来到需要跨越河川的地点时,王歌甚至能让石头自然滚到定位,搭成桥梁。 〔就当成是为了延长我的寿命,我们到锻冶场去啦。〕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但是,得知这些事之后,我实在无法不去思考她的结局。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对于「在那处书库之中谈论的未来,其实只是小孩子的梦想」这点有所了解。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心脏跳得非常沉重。或许她已经放弃了吧。正因如此,我心中无法排遣的感情变得更加纷乱。 在伊尔娜的带领下,我们走过错综复杂的街道。虽然伊尔娜还是一样想走哪里就走哪里,但因为她和亚尔娜莉丝大人通过时都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人们都目瞪口呆,没想到要加以拦阻。我和苏则只能畏畏缩缩地跟在两人后头。走了一段路之后,虽然我们抵达了目的地锻冶场,不过,在这条位于城市边缘的街道上看不到其他人影,锻冶场的门也像是在拒绝来访者一样,关得密不透风。这种地方,真的会有曾经任职于王宫的刀匠吗?——虽然我有点怀疑,不过现在烦恼这个也不是办法。 亚尔娜莉丝大人推动沉重的门,好不容易挤出缝隙后就抢先钻了进去。眼前只有一个小小的柜台与叫人铃,从窗户透入的微弱阳光成为唯一的光源。我们敲响叫人铃,经过不久后出现了一只鸟。来者是只赤燕。 「喔呀喔呀喔呀喔呀,都是没看过的人。三名年轻人一起造访,这可真难得。」 这只赤燕的声音比苏来得低沉,让人想到壮年男性。实际上,对方的羽毛也的确已经有点乾枯,色泽转为黯淡,只剩下喉咙附近的羽毛还留有几分往年的光采。我上前一步,低头致意。 「抱歉打扰,我们是旅行商人,妹妹亚尔娜表示希望能够参观这处锻冶场。啊,她将来想成为一位刀匠。这只赤 燕叫做苏。」 亚尔娜莉丝大人与停在她肩膀上的苏,一同向对方低头行礼。那只赤燕看了我们一眼后轻轻点头,以厚实而流畅的声调报出名号。 「我是欧杰鲁特汉加尔,过去曾以刀工厅的铁板为床,现在则是在锻冶场工作。你们可以直接叫我欧杰。——喂!包登!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一名留著大鬅子的男性应声出现。他的鼻头像是喝醉酒一样发红,身体宛如岩石般结实,脖子也相当粗。虽然他仔细打量了我们,不过却没有任何表示。 「包登,这位年轻女孩说她想参观锻冶场,另外还带著连飞羽都还很柔顺的赤燕——这样说来,叫做苏的赤燕,你该不会是从王宫逃出来的吧?话虽如此,但似乎也不像是刀工厅派来的,到底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我不由得为之一惊。这个问题正好刺中我们棘手之处。不过,苏以十分冷静的态度回应。 「……来自昼山羊国有许多离群鸟聚集的森林。」 「喔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也听说过,那个地方的确住著许多鸟。虽然我无从得知你们是在哪里、怎么相遇的,总之就是和这群年轻人一同旅行啰?」 「……因为能够见识到各式各样事物的关系,而且现在又是耀天祭。」 「说得没错。现在可是和卡曾的离群燕也都碰得到面的时期哪。修练之旅想必是非常棒的历练。不过这个嘛……包登,你觉得怎么样?既然她们都这么说了,就让她们参观锻冶场吧?」 欧杰称为包登的男子哼出一口像是叹息的气,以下巴示意要我们跟上。 「谢谢。」 我这么说之后,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大动作低头行礼,侧脸看来洋溢著喜悦。伊尔娜则似乎对这类事物不怎么感兴趣,就只是漠然地看著欧杰的举动而已……不过,她们的胆子真的都很大,甚至不曾发出感到安心的叹息。 虽然柜台后方的房间就是锻冶场,不过房间意外地深,墙上挂著许多把仍在制作途中的刀身。房间尽头处设有燃烧著熊熊火焰的打铁炉,包登一回到炉旁就立刻开始添加木炭。深红火花宛如倒卷的波浪般往上窜升。虽然我站在距离相当远的地方,但整间锻冶场早已充满热气,到了呼吸时都会感觉胸口微微发热的地步。 「你们来得正好。虽然现在还在为炉子加热,不过马上就要开始进行前锻了。妹妹你可以靠近点看,注意头发不要给烧到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拔掉发簪,将长发在脑后重新整理成一束,跟著将之卷成团,再以发簪固定。之后,她和苏一起战战兢兢地靠近打铁炉。原本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默默将木炭送进炉中的包登,这时突然转过身,比划起奇妙的手势。亚尔娜莉丝大人看到之后随即露出笑容,同样开始比划。虽然动作跟手语很像,但我却完全看不懂。 「那是手话。看来你那位妹妹也没办法说话的样子哪。」 难怪我无法理解他们在讲什么。王族以外的无法说话者,他们所用的话语正是手话。虽然其中也包括手势与手语类似的字词,但文法则是从根本上就有所不同。即使王族拥有专属的手语,但也不代表王族就不懂手话。 「包登先生没办法说话吗?」 「是啊,他就是基于这个理由而没有接受刀工厅首席的职位,流落到了这座城市。据说好像是因为无法沟通而感到厌倦的缘故。话是这么说,不过他本来就是很少跟人来往,喜欢独自打造刀的人。」 「这样说来,客人的应对都是由欧杰先生负责的吗?」 「当然。我的工作本来就是专门说话而已。不过,关于这点,苏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站到专用歇脚树上的欧杰,似乎有点高兴地动著咽喉。看到我们浮现动摇神色后,他以带著几分笑意的语气开口。 「这也没什么,成为人类搭档的赤燕,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与人类一同生活的鸟,职责本就是随时替人发言、提供建议。很遗憾,我们的手不够灵巧,世人已经再也不可能打造出鸟献了,实在可叹。技术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失传的哪。」 「……是啊。」 「对了,我还没请教你们两位的名字。」 「我叫云法,这是我的另一个妹妹伊尔娜。」 即使获得介绍,伊尔娜也只是略微点头而已。我瞪了她一眼,暗示她至少应该假装一下。伊尔娜却只是不太高兴地回了一句「……怎样啦」。希望你能再多点让彼此看来像是兄妹的举动啊。 我用手肘轻推她,她却用力回踩我一脚。看到这副景象之后,欧杰笑著说「哎呀呀,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伊尔娜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转头看向旁边……这样也能说是感情好吗……? 这时突然传来「铿」、「铿」的沉重金铁交击声响。我将视线移向打铁炉,看到包登正以锤子敲打已经烧红的铁棒。 「这就是前锻,即使在赤燕国,能够独自完成的刀匠也几乎绝无仅有。而且现在还是从单一钢块开始锻造,硬度的调整全靠火力强弱。」 「这样啊。」 「喔呀喔呀,你虽然是生意人,不过却似乎不太懂刀的样子哪。包登现在采取的制法,可是和赤燕国最优秀的青刀完全相同的喔。配发给士官们的赤刀,为了能够大量生产,所以采用的锻造法有所不同,但是,包登现在用的则是由一整块钢开始打造的无垢锻造。虽然说材料纯粹选用在岩喰国挖到的最高品质铁矿,但还是无法与青刀相提并论。制炼成玉钢的技术、将血晶打入刀内的技术,全都落后太多了。」 虽然欧杰逐一说明锻造刀剑的技术,但是老实说,我完全无法理解。听过欧杰这样滔滔不绝的讲述后,对于「苏到底是只多么沉默寡言的赤燕」这件事,我有了深刻的体会。至于伊尔娜,她甚至像是根本已经无意继续听下去的样子。不过,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提出问题。 「对了,包登有办法打造出『飞翼』吗?」 她在说什么?有这种名称的刀吗?虽然我冒出一大堆疑问,令人意外的是,欧杰却马上做出了答覆。 「没办法,就算他能活上三百年也没办法。」 「连你也不行?」 「嗯、连我也不行。当时所用的技术已经无从考究了。」 「……是吗。」 叹了一口气的伊尔娜,看来像是有点失望,但也像是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答案的样子。 「我说,你们讲的飞翼是什么东西?因为提到由刀匠打造,所以是某种特别的刀剑吗?」 听到这个问题,伊尔娜露出一副像是想说「不要问这种无聊事」的表情,转头瞪著我。 「这还用问吗,飞翼就是飞翼,当然是用来在天空中飞翔的东西啦。大哥你真是缺乏知识。」 伊尔娜以感到傻眼的语气拋下这句话之后,我也没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这家伙该不会把她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当成是常识吧?身为大哥,我很想让她牢牢记住,这样的认知是错误的。 「所谓的飞翼,其实就是类似鸟献的东西啦,云法老弟。飞翼是人类还没有现在这么繁荣时的古老年代的产物。人们能够运用飞翼而在天空中飞行。」 「飞翼跟滑翔机不一样吗?如果是滑翔机的话,这个我就听说过了。」 「虽然存在各式各样的想像,但是,那些曾经使用过飞翼的古代人早已死绝。毕竟是号称能让人自由飞行的物品,已经远远超出我们所能想像的范畴。像你们那么沉重的身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使之浮上空中呢?」 伊尔娜的视线已经转向亚尔娜莉丝大人所在的方向,就像是在眺望远方的事物一 样。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只是随口问起或是另有什么用意,不过,她对于飞翼抱有关心,这点应该是肯定的吧。这家伙搞不好也有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 「话说回来,你的两位妹妹都相当热心向学哪,你肯定也为她们感到骄傲吧。」 「是、是这样的吗……」 「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吗?」 「这个嘛,算是吧。」 「也就是说,唯有伊尔娜小妹是在其他地方长大的啰。」 欧杰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头随之一偏,似乎是在窥探我的眼神。从欧杰宛如眯著眼睛的目光中,我无法判断出对方有何意图,所以只能小心翼翼提出反问。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很简单,伊尔娜小妹缠在头上的布是查夫姆吧。那是爱石国人民的服装。如果苏生于昼山羊国,又和亚尔娜小妹有深厚交情的话,认为亚尔娜小妹也是在那一带长大的,应该合情合理吧。这样的话,伊尔娜小妹就是在大陆另外一边长大的了。」 爱石国是位于大陆西方的沙漠国家,相对于此,昼山羊国则是位于大陆东北方的小国。苏编出来的故事,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露出马脚。欧杰想必已经看穿谎言了吧。到了这个地步,伊尔娜也明显表现出戒心,将注意力集中到欧杰身上。 「我提过这家店相当特别吧。渴望取得包登打造的刀剑而上门的客人,来自世界各地。纵使排除这点,赤燕国本来也就是各种交易十分热络的国家,自然而然就能培养出看人的眼光。最重要的是,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我们当然还有看刀的眼光。云法老弟,不知可否让我见识一下你插在腰上的东西。」 「……我拒绝。」 「不错,这样就对了。因为那是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看的东西喔。对于在这个国家之中就只有两把的刀,必须慎重保护好。」 欧杰的话语之中,已经不再带有开玩笑的感觉。为了以防万一,我接起全身的言血,准备应战。鸟毕竟就只是鸟,没有多少威胁性。问题是位在较远处的亚尔娜莉丝大人。然而,欧杰还是继续往下说,彷佛不在意我们内心的紧张情绪。 「年轻人哪,你们或许应该想个比较没那么容易穿帮的谎话。退一百步来说,个人容貌上的差异就不提了,毕竟血缘的浓淡程度确实相当多样化。但是,兄妹却穿著来自截然不同风俗习惯的服装,这就不太对劲了。更别说是像你们这样还没成年的年轻人。这不是用一句『个人喜好不同』就能彻底解决的问题。哎,其实光是看到青刀刀柄跟沉默的少女,对目前的状况也就大致有个底了。包登当然也已经察觉亚尔娜小妹是王女啰。还有,苏!那只年轻的鸟!真是,在锻冶场各处飞来飞去的燕子,羽毛不可能还那么漂亮吧。仔细看看我!连尾羽末端都已经烧焦啦!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不是普通的赤燕。虽然以王鸟而言,她算是相当沉默寡言的,不过这点倒是无关紧要。」 「……你打算拿我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既然王女表示有意参观锻冶场,那就恭迎她参观,就是这样而已。还有,不管拥有再怎么优秀的技术,我们终究只是一介刀匠,所以尽可能不想卷入你们碰上的麻烦,此外也无意过问太多。不过,唯有那把青刀,请千万不要搞丢。」 虽然欧杰似乎并不打算敞开心胸接纳我们,但也不像在说谎。他说了这么多话,空气中言血的感觉也随之增强不少。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没有飘散出会令人起疑的言血。我将手从刀柄上移开,坦率地向对方道谢。 「……感谢你的一番好意。关于今天的事,可以请你保密吗?」 「嗯,我答应你。」 欧杰不再开口,锻冶场内只有包登挥锤敲打的声音持续回响。亚尔娜莉丝大人专心观察著加热到变成火红色的铁块,在铁锤敲击下冒出闪耀火花的景象。经过一段时间后,包登似乎完成了一个步骤,只见他停止敲打,开始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交谈。可能是亚尔娜莉丝大人也相当热心的关系吧,他们两人的谈话一直不曾中断。虽然我试著用手语中类似的手势来推测对话内容,但果然还是相当困难,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这时,伊尔娜突然发出像是嘲笑的哼声。 「你露出似乎不太高兴的表情啰。」 对于这句话,我回了句「我总是一副不怎么高兴的表情吧」。 「比平常更严厉喔。这样我也会有压力,不要那么紧张兮兮的啦。现在你稍微可以体会我的心情了吧?有人用自己不懂的语言在面前谈话的感觉。」 受到排挤的心情。不对,应该是失去「只有我能够理解她」这种优越感的感觉吧。无法共有语言,其实也就代表无法共有世界,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现在正与包登谈话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么说来,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在讲话的时候,你也会感到寂寞啰。」 「我、我才没有……你还说别人咧,露出那种表情,觉得寂寞啦?」 「是啊,我的确觉得寂寞,你不觉得吗?」 我注视著伊尔娜,她的视线往下移,看来像是有点焦躁地咬紧牙关。经过一段时间后才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微弱音量开口说话。 「……多、多少有一点啦。」 她似乎是感到害羞的样子。我笑了出来,低声说出「坦率一点会比较可爱喔」之后,右侧腹马上就挨了一记重拳……这家伙真的没有什么可爱之处耶。 结果,亚尔娜莉丝大人花了一整天时间来参观锻冶场。在这段时间内,我和伊尔娜到处观看打造好的刀,还获邀共进午餐。欧杰则是不时飞往打铁炉处与包登讨论,协助他调整刀。亚尔娜莉丝大人则像是始终专注于两名刀匠的谈话,发挥惊人的集中力,用心学习锻刀的技术。亚尔娜莉丝大人过去曾经说过,自己整天能做的事就只有看书而已。对她来说,现场实际体验的机会或许就是如此贵重吧。 当亚尔娜莉丝大人从打铁炉前回到我们身边时,她的脸颊和鼻头都已经因炉火而变得通红,额头上也满是大颗汗水。即使如此,她还是一脸感到十分满足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开始比划。 〔真的非~常有趣呢!〕 她这时用的是手语。我正打算要以手语回应时,想起了伊尔娜说过的话,于是就此停手。 「……那真是太好了。耀天祭的前夜祭好像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稍微到大广场去偷看一下吧。还有,看样子大概赶不上旅馆的晚餐,顺便找个地方吃东西吧?」 接下来,当我们向包登等道过谢,准备要离开锻冶场的时候,欧杰忽然开口叫住我们。 「云法老弟,或许这是个不知分寸的请求,不过,如果方便的话,不知可否在你离开前将青刀借包登过目一次?自从离开王宫后,他就不曾再接触到做为模范的青刀了哪。」 我看了一下亚尔娜莉丝大人,她像是想说「请便」似地点了点头。 我解开刀绪,将刀从腰带上抽出来,连著刀鞘交给包登。他慎重地以双手接过之后,先是凝神细看鞘上的雕刻装饰,接著拔出刀,检视刀身、刀柄的状况。然后陆续尝试双手持刀、单手持刀、反手持刀,之后轻轻挥刀横扫。斜劈、上捞、旋绞、突刺等燕舞的基本动作,也都同样实际演练了一轮。测量过长度、厚度、刀身弯曲幅度等项目后,包登又仔细观察了刀身一阵子,终于小心地将青刀入鞘,交还到我手中。这时,在近处观看整段过程的欧杰,以似乎颇为感动的语气开口说话。 「即使知道这是我等先祖打造的刀,还是忍不住要为之著迷哪。这么坦率的刀,到底是怎么打造出来的呢……你用起来的感觉怎么样,有什 么问题吗?」 「虽然我对刀不是很懂,不过,注入言血的感觉非常顺畅。挥刀时与我想法契合的程度高得恐怖,几乎已经到了想怎么挥就能怎么挥的地步。」 「那是因为青刀内含的血晶非常均匀的缘故。血晶是最为纯粹的言血,对言血的传导率,世上没有其他东西能与它相提并论。问题在于,以材料而言,血晶本身便已非常稀少,还有,究竟是要使血晶先融入玉钢之中,还是要在锻造时才一并敲入……虽然我们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但至今依然找不出正确的用法。这些都是有意翻造青刀时无法解决的难题。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继续不停打造下去。」 停在包登肩膀上讲出这段话的欧杰,虽说语气中带著几分苦笑,但也有种泰然自若的感觉,看来充满英气。虽然毫无根据,但我还是隐约认为,欧杰在天空中翱翔的模样,肯定十分俊朗。 「对了,就当成是对于你让我们见识刀的谢礼,最后再跟你们讲件事。昨天,熟识的刀商上门时,我听到了这个消息——几个月前,王都似乎采购了非常大量的武器。刀商表示,虽然规模还不到要挑起战端的程度,但确实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的样子。虽然我完全无法想像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含意,不过,身为人生的前辈,在此还是要给你们一个理所当然的忠告……用心思考、审慎行动。」 我们再次道谢,欧杰微微摇头,以嘹亮明快的声音开口。 「这只是送给年轻见习刀匠的建议。希望小妹有朝一日能够打造出出类拔萃的刀。」 返回旅馆的途中,我们绕到位于城市中心的大广场,发现那里搭起了一座大型高台,高台顶端安放著用以燃起篝火的巨大铁笼。根据伊尔娜的说法,在为时五天的耀天祭期间,人们会保持篝火持续燃烧。篝火似乎便是耀天祭所祭祀的太阳之象徵。 由于太阳已经下山,周围变得比较昏暗,所以我们陪著亚尔娜莉丝大人稍微逛了一下广场。随便找了个摊位吃过东西后,在伊尔娜的建议下,我们前往名为「库库斯」的饮料店。所谓的库库斯,是将药草溶入亚齐酒蒸馏前已略经发酵的糖水而成的饮料,喝的时候,舌头会有种麻麻的刺激感。虽然非常甜,不过澄澈的香味也有点像亚尔娜莉丝大人涂抹的香药。附带一提,每杯库库斯都会附赠一根糖棒。可以把糖棒溶进库库斯之中,也可以分开来吃。因为这种饮料非常非常甜,只要喝上一杯,大概就会有一阵子都不想再吃甜的东西了吧。 刚开始,亚尔娜莉丝大人还有点害怕自己会再度喝醉而失态,浅尝一口之后,很快就全都喝光了。比较让人意外的是伊尔娜,她特地自己掏钱再另外买了根糖棒,用「一边咬著脆脆的糖棒,一边将库库斯含在口中」的方式来享受这种饮料。那种甜度,光是在旁边看都会想要敬而远之,不过伊尔娜本人则似乎觉得十分美味的样子。 七点的钟声响起,四周先是变得更加吵杂,而后慢慢地转为一片寂静。 「前夜祭差不多要开始了呢。」 伊尔娜刚说完这句话,「碰」的厚实声响就随之响起,篝火也在此刻点燃。之后,一名服装豪华的男性登上高台,居高临下俯瞰广场。 「——各位!不管是卡曾的居民或访客,请让我这身为卡曾首长的加坦?莫达斯占用一些宝贵的时间。在今晚的欢乐宴会开始之前,必须告诉大家一个遗憾的消息……我刚刚收到讯息,赤燕国第一王女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大人,在不久前遭受不明人士袭击,目前下落不明!」 广场中的惊疑气氛顿时高涨起来,赶走了先前的寂静。 「由于今年还必须举行王女的迎燕仪式,所以,国王希望无论如何都要在耀天祭期间找到王女。因此,国王发布了『从明天开始,赤燕国所有都市都要设立临时驻扎所』的敕令。虽然是十分仓促的决定,但是,为了王女,我们想必也需要协助进行搜索……」 虽然首长在这之后继续发表耀天祭的开幕致词,不过,在喧闹声浪已经达到最高点的广场中,我完全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伊尔娜喝光了剩下的库库斯,将杯子还给店家,满足地擦擦嘴。不知为何,她脸上浮现看来不怀好意的笑容,开口这么说。 「看这样子,我应该能够顺利完成工作吧。前往马吉斯?巴兰的路途可是相当远的喔?」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驻扎所设立完成之后,她身为引路人的工作不就随之消失了吗?但是,亚尔娜莉丝大人彷佛看穿了我的想法,提出自己的见解。 〔……设立驻扎所,需要一定程度的人员和武器,对吧?就算赫达斯在我们遭到袭击后马上返回王宫报告,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设立的。再考虑到欧杰先生刚才提供的情报,不如认为,设立驻扎所的准备工作早就安排妥当了吧。我觉得……这很可能是陷阱。〕 也就是说,一切都在敌人的阴谋之中吗?包括迎燕仪式日程外泄的问题在内,看来,内奸应该是对内政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人物。 「可是,假设真的是这样,多半也不可能有办法让所有驻屯兵员都参加叛乱吧。如果想要大动作搜捕王女的话,肯定会招致怀疑。这样的话,相信应该只有奉派前来指挥的地官长收到相关指示。既然敌人的魔掌已经深入到这个地步,故意自己送上门,趁机取得关于主谋者的线索,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如果我们突然主动造访驻扎所,一般士兵应该会很乐意帮助王女吧。这样的话,相信高层军官也不敢轻举妄动。 「有必要下这么大的赌注吗?继续由我带领你们到马吉斯?巴兰去的话,就确实能够见得到迪南喔。趁著还没引起其他人注意的时候离开这里,我觉得会比较安全。」 伊尔娜偏著头,摆出不能接受的态度。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就只是一直在逃避来路不明的敌人而已。就算这次能够平安度过危机,等到事件告一段落后,可能就没有办法找出内奸了。既然如此,就算必须冒点风险,设法逮到敌人首脑还是比较重要的吧。」 我不能坐视亚尔娜莉丝大人在可能有内奸的王宫之中生活。即使是以必须保护她的护舞官而言,我也不想整天为这件事担心。 亚尔娜莉丝大人以有些沉重的表情思考了一阵子,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虽然我觉得驻扎所是陷阱……也好,这次我就赞同云法的意见吧。因为从大街道前往马吉斯?巴兰的途中,必须经过位在耶夫达斯湖畔的哨所,所以伊尔娜的提议也同样有危险。趁著指挥体系还不是很完善的时候先试探看看,应该不至于白忙一场吧。〕 我转达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意思后,伊尔娜耸耸肩,说了句「既然是这样,那也没办法啰」。毕竟,在我们三兄妹之中,地位最高的还是小妹。然而,就算已经决定方针,亚尔娜莉丝大人还是眉头深锁,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注视著地面。我现在才注意到,广场中的气氛已经慢慢脱离刚才的动摇,正迅速转为热络。在鼎沸的声浪之中,身为骚动当事者的王女本人也在现场,让我觉得实在非常讽刺。但是,王族不能发出声音。不管是任何时候、任何场合,王族都不会用自己的声音诉说自身存在。在广场中,加入篝火的柴薪不时发出宛如炸开夜空的声响。在我听来,简直就像是在嘲笑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沉默一样。 赤燕国的耀天祭。祭祀太阳的五天就此揭开序幕。 □ □ □ 隔天,卡曾还是一样热闹非凡,言血浓度也依然相当高。即使待在房间里,从遮雨窗吹入的风还是会带来言血。像是后脑遭到针刺的不快感,让我从睡梦中醒来。我们离开旅馆后,带著贝奥尔和帕鲁前往驻扎所 。由于耀天祭已经开始,所以营业中的店家和路边的摊贩都变得更多,路上人潮流动速度十分缓慢。带著两头大狗移动时,需要走走停停的状况远比想像中更多,抵达目的地时,太阳已经升得相当高了。 临时驻扎所位在离城市中心有点距离的某个角落。虽然和旅馆一样采取通过大门后会进到中庭的设计,但不论是门的规模或中庭大小,都远非旅馆能够相比。中庭的正中央还有著气派的喷泉。这处空间安静得令人惊讶,里面看不到半个人影,二楼外侧走廊和柱廊等处也都像已遭到拋弃的废墟一样空空荡荡。 「是不是军队还没有进驻呢?毕竟是昨天才宣布的,今天或许还太早了吧。」 听到伊尔娜低声这么说,停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肩膀上的苏转头做出回应。 「……早上来看的时候有人喔,也看到了像是地官长的人物。」 我们试著进入一楼的房间,非但感觉不到有人在,甚至看不出最近有人在此活动的迹象。因为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我原本以为或许只是刚好连杂役都出外采购,但是,就在这时,二楼传来重物撞击的闷响。我们离开房间,走上楼梯,来到了发出声音的房间门前。我让亚尔娜莉丝大人和伊尔娜在稍远处停步,自己则是在推刀出鞘后才打开房门。 眼前是朴素的士官房,和我在士官宿舍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有著床铺、小衣柜,以及一套桌椅。此外,地板上正躺著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男人。 「救、救救我!」 对方注意到我之后发出呼喊,在这个瞬间,他充满恐惧的言血掠过我的肌肤。我迅速切断绳子帮对方起身后,那人先是用力抖动全身,然后做了次深呼吸。他的下巴处流了点血,可能是刚才从床上跌落地板造成的擦伤吧。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明显外伤。 「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一边拚命交互搓揉因为遭绑而发白的双手,一边吞了口口水。 「有个可疑人物闯入,一转眼就将我制服,把我绑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才经过没多久!」 「其他人平安无事吗?」 「不知道。这里只有我跟另一个士官,还有地官长而已。我们才刚到任,士兵跟杂役都还没来……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讨厌到外地赴任的啊!可恶!可恶!」 其他的士官,行动多半也同样受到限制了吧。看这样子,我们似乎刚好撞上奇妙的对手。我问出地官长房间的位置后回到房外,伊尔娜和亚尔娜莉丝大人正以似乎感到不安的表情看著我。 「里面关著一个士官。因为敌人或许还躲在这里,请亚尔娜莉丝大人您先骑上贝奥尔等候。伊尔娜,拜托你也帮忙保护亚尔娜莉丝大人。」 「你打算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人,不过肯定跟我们脱不了关系,我要设法抓住对方。发生什么万一的时候,你们要赶快逃走。」 听到我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顿时面无血色,双手在胸前紧握成一团。不过,在她表示意见前,我就已经先朝地官长的房间走去。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拔出刀,慎重地推开门,随即听到不太清楚的低语声,以及「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喊叫声。我一边注意别发出声音,一边维持原本的架式前进,同时缓缓地接起言血,将之注入刀身。我边微微吐气边踏入房间,看到一个被刀抵住脖子的男子,以及一个用外套和布条遮住脸的敌人。地官长的视线一看向我这边,敌人也随即有所警觉。房间内只有一扇位于高处的窗户,逃跑路线就只有我进来的房门而已。但是,对方手上有人质。我该采取什么方式试探才好—— 「咿————!」 这个惨叫声发自地官长,敌人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对方愿意放弃交涉材料的话,对我来说是相当值得感谢的事。然而,反过来说,或许也代表敌人有自信能够打赢我吧,搞不好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对方摆出不偏不倚的上段架式后就稳稳停住,全身上下的言血,明显都已经接了起来。从对方毫无破绽的姿势来看,肯定是个相当厉害的燕舞刀术高手。在这之后,我偶然间注意到敌人手中的刀时,一股或许应该称为「冲击」的感情,贯穿我整个人。 优美的刀身、深蓝色的柄尾、霜白刀身上的白色火焰纹路——无庸置疑,那是青刀。 已经接好的言血掀起波涛,右手的言血鼓胀,甚至影响到了我的架式。 「……那把刀,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对方依然保持天式,视线紧盯著我。虽然我知道自己说越多话就会让言血变得越为弯曲,越加无法集中注意力,但还是无法停止追问。 「你杀了他?」 沉默。 「杀了那人,抢了对方的刀?」 依然只有沉默。 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是,既然对方握著那把刀,那就肯定是从师父手上抢来的。对方就是袭击犯?或者是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在没有答案的思考胡乱旋绕的过程中,我内心的强烈感情、言血的激流,全都收束到名为「杀意」的一点上。 突然,就像是水满溢而出一样,对方无声无息地踏出脚步。 两刀相交,传出透明的声响。我想朝右边卸力时,对方抢先退后半步,身体一扭,砍向我的手腕。传来刀刃碰到掌骨边缘的感觉,右手爆出鲜明猛烈的剧痛。由于青刀实在太过锋利,刚才那刀的来势,感觉也只像是划过皮肤而已。 我退开两步引诱对方追击,但敌人没有中计。心脏剧烈跳动。必须忘记右手的疼痛,再次接起言血才行。这不是燕舞,是厮杀。专心想著用以杀人的言血、用以杀人的刀术。我手中握的也同样是青刀。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 这次换成我主动上前攻击。一记宛如敲向刀身根部的横斩。遭到架开,第二刀。第三刀。虽然擦过对方肩膀,但只砍到了布。我挡下对方的刀,一口气让蛇之力爆发。我将彷佛快要让自己上半身碎裂的强大言血之流接往双肩,凭蛮力推了回去。 对方的手往上弹开,我一脚踢中敌人下腹。 但是,对方的反应也相当快,立即运用左脚化解冲击,像只鸟一样翩然在后方著地。敌人一派泰然自若,就只是把刀微微打斜而已,没有特别采取任何架式。那副像是在评估我实力的姿态,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焦躁不安。 (插图) ——锵。第三次互击。敌人这次使力的方式有所不同,即使刀刃相碰也依然没有要抑止刀势的样子。但是,在我再次使言血增幅的瞬间,对方就收回了刀,让我失去使力的对象。就在我快要往前扑倒的时候,敌人朝我左胁劈出手刀,打断了我两根肋骨。 「呜!」 这记手刀把我打得双脚离地,接著又是一击。柄尾砸中我的侧头部,几乎让我失去意识。但是,对方也同样没有能够完全化解反震的余裕。在视线转向敌人之前,我就已经先凭著直觉挥出了一刀。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敌人的呼吸声。在我摇摆不定的视野中,有著一个腰部流血的身影。 要出手的话,就是现在。 对方的左手为了确认伤势而离开了刀柄,还需要半瞬间才能恢复架式。杀定了—— 我以宛如要倒向对方般的姿态踏步上前,一刀斜劈而下,一口气划破由脖子连到心脏的直线。 但是,房中却响起刀剑交击声。敌人以单手持刀的方式架开这一刀,挡住了我的第一击。我间不容发挥出第二刀,同样没能造成伤害。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刀。对于勉强化解攻击的 敌人,我持续发动攻击,刻划著燕舞的节奏。 第四套燕舞的第四组变化。接起言血,一刀砍下后反手拉回。刀的轨迹全是刀招交织而成的直线,然而,就像是要将线绷得更紧似地,我出手刺穿其中一点。宛如在森林中徘徊的燕子,从枝叶间找到通往天空的缝隙一样,我使出一记比利箭更快,直指敌人心脏的突刺。 然而,对方的身体却在中招前一偏,以肩膀下侧挡住了这一击。鲜血渗出,敌人从布条缝隙间微微露出的双眼,亮起了凶光……在这个瞬间,我感到自己的言血为之一震。敌人的杀意,从刀尖沿著刀身钻入我的内心。在这一招下遭到刺穿的,不如说更像是我自己的心脏。我的呼吸为之一滞。 就在这个剎那,我的腹部挨了强而有力的一脚,整个人被踢得往后飞了出去。我就此撞破门,重重撞上走廊的栏杆。不只肺部受到压迫,连呼吸也跟著乱掉了。 可恶,接不起言血。言血流已经失控,让我使不上力。 当我好不容易捡起刀的时候,敌人已经侵入了攻击圈。对于对方以全力直劈而下的一刀,只能正面抵抗的我,就这样被压得撞破栏杆,从二楼走廊摔落。 浮在空中的感觉只有一瞬间,在这同时,我听到了非常动听的惊叫声。不知为何,我没有感受到摔落地面时的冲击,背部传来柔和的感触。在不太清晰的意识中,我判断自己大概是摔在沙堆上。 沙?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沙? 视野中模糊不清的部份迅速消退,思考也恢复明瞭。不知何时,铺在屋外地上的石板已经全都变成了沙。 「等一下、亚尔娜!你怎么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倒在伊尔娜的怀中。在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下,我甚至没有理会敌人,直接冲到亚尔娜莉丝大人身边。她皱著眉头,像是相当痛苦似地压著胸口喘息。她肯定用了王歌,为了我而再次削减了自己的生命。 「伊尔娜、准备逃走!」 「咦?」 「骑上贝奥尔!」 我让亚尔娜莉丝大人坐到贝奥尔背上,自己骑上帕鲁。虽然受到砍伤的地方痛得像是有火在烧,不过我没有因而产生丝毫动摇。回头一看,发现敌人仍然站在栏杆损坏的走廊上,静静地俯瞰著我们。如果对方无意追击的话,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总之,现在必须逃往安全的场所。 然而,就在我们将要出发的时候,门口处出现了一大群已经武装的男人。锁链甲、头盔、长枪……那些装备,看来都不像是由王都发放的物品。 「你们几个是什么人!我们是卡曾的自卫团,快点乖乖下狗投降!」 自卫团包围我们,挡住了逃走路线。可能是那个士官找来的援军吧,只是,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太妙。正当我打算开口辩解的时候,背后传来狗的嚎叫声。 我还在想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那个敌人已经从厩舍骑著一头黑狗出现了。 「……泰罗?」 难道说,那人连师父的军犬都加以调伏了吗?载著敌人的泰罗,突破自卫团的防线后一路冲向侧门,进入市街之中。稍远处随即传出许多惊叫声与怒骂声。 因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卫团的行动出现短暂停顿。不过,当他们再度将注意力转回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明确的敌意……这下子,看来我们已经被认定是驻扎所袭击者的同伙了。 「伊尔娜!冲出这里!」 我一声大喊,两头狗就在同时冲了出去。我们踩过几名自卫团成员,回到市镇道路之上。但是,受到敌人先前引发的混乱影响,现在路上的情况乱到极点。虽说自卫团就紧追在后,但也不能让一般民众受到伤害……我正在犹豫该将缰绳调往哪个方向时,伊尔娜发出呼喊。 「上面!从上面可以逃得掉!」 路上有著载有酒桶,但拉车马已经逃跑的马车。贝奥尔灵巧地攀上马车,跳往延伸到路面上方的阳台,跟著就登上了建筑物屋顶。我也紧抓著帕鲁,让它朝酒桶冲了过去。虽然帕鲁顺势几个纵跃就上到了屋顶,不过,从上面往下看,其实还满高的。地面上有著慌慌张张四散逃窜的人群,以及呆在原地,抬头看著我们的自卫团成员。然而,在某人发出「守好大门!抓住国贼!」的喊声后,自卫团也展开了行动。 「……看来最好还是快一点。伊尔娜,你能带路到大门去吗?」 「当然啰,带路就是我的工作啊?」 伊尔娜拍了一下贝奥尔的脖子,贝奥尔跟著就在一整片平坦的白色屋顶上冲了出去。无力抓住贝奥尔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好几次看似快要从它身上滑落,每次都让我吓得冷汗直流。伊尔娜则是毫不犹豫地选出路线,带领我们在空中步道的上方移动。屋顶上原本有不少居民在晒衣服或谷物等,不过大家一看到巨型犬之后都立即发出惊叫,朝楼下逃跑。 路上的骚动范围逐渐扩大,我们几乎可以凭惊叫声大小来判断泰罗现在的位置。敌人似乎已经从西门离开,我们也在稍后抵达该处。虽然可以听到来自某处的自卫团员喊叫声,但伊尔娜还是相当冷静地跳下贝奥尔,进入了民房的楼梯间。我和帕鲁也随后跟上,没多久就下到了一楼。虽然厩舍内的家畜因为突然看到大狗出现而惊慌失措,不过我们没有多加理会,就此回到路上。 眼前呈现一片已经无法判断是因为祭典还是骚动所造成的大混乱。尖叫、惊叫、大笑声、有人高声大喊、有人开口歌唱。几乎令人晕眩的热闹气氛。达到狂热程度的言血热气。这是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舍的出发。我们冲破那片狂乱的泥沼,就这样离开了卡曾。 □ □ □ 离开卡曾后,我们继续让狗以全速跑了一段时间,确认没有来自卡曾的追兵后才恢复正常速度。贝奥尔此刻和我与帕鲁并排,在它身上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依然紧闭双眼,露出难受的表情。看到这副景象,伊尔娜有点怀疑地开口询问。 「接下来要怎么办?就算骑著狗,从这里到马吉斯?巴兰,至少也要三天时间喔?」 「……而且,继续走在道路上的话,应该也不安全吧。一路上不知道会在哪里碰到军队。到了明天早上,我们肯定就会顶著『叛贼』的冠冕了。」 虽然好不容易成功逃离,但却也因此卷进了难以辨明的误解之中。自卫团多半甚至不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就是王女吧。这样一来,我们就会跟那个神秘敌人一起被视为「袭击驻扎所的四人组」,同样遭到追捕。还有,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这点也让我相当在意。 「亚尔娜莉丝大人为什么会这么难受的样子啊?之前帮我治疗伤势的时候,看起来都跟平时没两样啊?刚才就只是用了王歌而已吧?」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王族……不过,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般来说,王歌由完整的歌词构成,需要花时间咏唱来发挥效力。但是,那个时候几乎就像是突然发生的一样。她像是喊出了『碎裂吧』之类的字眼。」 其实没有必要把整片中庭的石板全都变成沙,看来她那时甚至已经来不及调整效果范围了吧。伊尔娜继续往下说。 「亚尔娜说过,王歌会用到言血的主脉,对吧?我猜想,所谓的王歌歌词,关键或许就是在于『如何取用自己的言血』。虽然这是我的推测,不过,那个听来像是喊叫的王歌,搞不好就像是直接把亚尔娜的言血扯掉了一大块吧。所以,言血本身受到了损伤,导致活著的亚尔娜也感到痛苦……或许是这样。」 「这样的话,该怎么做才能治得好?」 「这个我就真的没头绪了。我也从来没看过对这方面有详细描述的资料,应该已经是 王族的秘密了吧。」 听伊尔娜提到王族,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苏到哪里去啦?」 「咦、直到离开卡曾为止,她都还在的啊?」 在贝奥尔的脖子上或亚尔娜莉丝大人身边都找不到苏的身影。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快如利箭的红色物体冲到我眼前,停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苏在颤抖。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苏就只是不停喘气,没有说任何话,直到呼吸恢复稳定后才开口。 「……到森林去吧,我会带路。」 「你说的森林是赤燕森林吗?要躲避追兵的话,那里应该相当适合,可是……」 「这是为了要救亚尔娜。」 「……在森林里面?」 「总之加快速度,再这样下去的话,亚尔娜会死。」 【四】翼望 苏在树枝间飞飞停停,带领我们前进。灵巧地穿梭于树木之间的她,每次回看我们时,都像是感到不耐烦似地摇晃著尾巴。走在地面上的我们,受到茂密的低矮草木妨碍而难以顺利移动。但是,我们也同样十分焦急。随著时间经过,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痛苦。好不容易突破满是泥泞的地带后,树木之间的间隔变得稍微宽广了一些。不但地面比较平坦,而且也没有大块岩石。 「……这一带有人在整理吗?」 伊尔娜小声说出这句话,正好停在树枝上的苏转身面对她。 「应该说曾经有过吧。」 「曾经有过?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在我听到说明之前,眼前就已经出现了答案。在森林深处,我见到了建筑物的地基。建筑物本身多半是木造的吧,柱子、墙壁等部份都早已腐朽殆尽,只剩下上面长满青苔,做为地基的石垣。若是朝更深处看去,还可以发现更多零星散布的类似遗址。 苏在这时降到贝奥尔的头上,告知这里是处废村。 「还真是相当古老呢,几乎都已经被森林吞没了嘛。」 「……大概是在一百多年前荒废的吧。不过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这里,所以不是很清楚实际情况。」 「你说不清楚情况,这样亚尔娜真的有办法得救吗?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喔?」 「这点没问题。」 不久后,我们来到了一处石垣面积特别大的遗址。唯有这里还留有石柱,遭到藤蔓覆盖的屋顶也还勉强看得出原形。我依照苏的指示跳下狗,抱起了亚尔娜莉丝大人。当我踏入快要崩塌的建筑物后,周围突然一阵蠢动。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野兽,一眼看去才知道是大量的虫。虽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蜻蜓和蝴蝶,但也藏著具备强韧下颚或尖角的昆虫。大量的虫,全都静静地停在地上不敢乱动。 「这、这里是什么地方啦,让人觉得很恶心耶。」 个性好强的伊尔娜,难得露出害怕的表情。老实说,我也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如此大量的虫,的确有点恐怖,不如说令人感到不快。 不过,当我们开始往前移动,昆虫们就惊慌飞走,让出了一条路。建筑物深处的地面,不知为何发著白光。近看之后,发现那里埋著像是某种矿石结晶的东西。 「把那个撕一片下来,放进亚尔娜嘴里。」 我照著苏的指示,撕下了结晶。虽然外表看来像是石头,不过实际摸起来的感觉却像肉块一样柔软,用手就能轻易撕开。我托开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樱唇,将结晶放入其中。转眼之间,石头就变得像是白色的水,流入她的喉咙。看起来彷佛一道光芒逐渐渗入她的身体,让我和伊尔娜都看得目不转睛。 「……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心了。虽然她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醒来,不过已经没事了。」 就像是在回应苏的这段话一样,亚尔娜莉丝大人脸上的痛苦神色逐渐消失。我不由得和伊尔娜对看一眼,彼此都露出笑容。不过,苏随即表示,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因为这里是昆虫们的饵场,所以我们到其他地方去吧。」 「饵场?」 「……没错,这里是会自然涌出言血的场所,以前曾经是泉水。」 我背起亚尔娜莉丝大人,来到了邻近的树下。我们拨开草让她躺下后,随即听到熟睡时的稳定呼吸声。可能是感到安心了吧,伊尔娜重重吐出一口气,接著开始询问苏。 「那么,你说的泉水是指什么?除了那块石头以外,不是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那个地方本来是言血泉。因为不再涌出大量言血,所以被舍弃了,不过,实际上现在还是会渗出地面,昆虫们就是为了吃言血而聚集过来的。」 「喔,原来不是水泉而是言血泉啊。话说回来,真亏你能找到这里呢。」 「……因为蜻蜓会选择这种枯竭的言血泉休息,我就是跟在飞过附近的蜻蜓后面发现的。」 蜻蜓有按照固定路线飞行的习惯,人们于是利用这一点来传递书信或契约。虽然我知道各都市都会设置蜻蜓的休息区,不过,大自然之中也有类似的场所,倒是让我有点惊讶。 「……以前,言血泉是所有生物共同使用的喔。例如利用它来疗伤、补充营养等等。可是,自从人类出现之后,言血泉就遭到独占,昆虫、动物都只能捡人类用剩的。」 苏有点感叹地这么说,伊尔娜马上提出反驳。 「可是,人类没有言血泉就无法生育后代啊。人跟狗之类的不一样,没办法在肚子里怀有小宝宝。」 的确,这点多半就是人类使用言血泉的主要理由吧。首先要从泉中取得大量言血,以大壶等容器存放。接下来由父母亲花十个月又十天的时间,持续将血注入容器,期间内还要一再朝其中说话,混入自身言血,这样才能使小孩诞生。如果没有言血泉,人类肯定不用多久就会灭亡。 「……因为言血泉是自然出现、自然枯竭的产物,所以,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也有很多就是了。」 就连赤燕国都还留有像这样的森林,所以可能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言血泉吧。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师父在王宫时说过的话。 「原本预定要举行迎燕仪式的仪场,该不会也是言血泉吧?」 「没错。仪场其实就是相当大的言血泉,不管是血晶或液态言血都依然存在。王族都是在那里汲取言血来生育后代的。就这层含意来说,那里也是受到严密保护的地方。」 「这样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刚才吃的东西,果然是血晶?……可是,像我这种人,碰到纯度太高的言血时甚至会失去意识,为什么反而能够救她一命?」 「……因为血晶不具备像普通言血一样的特质,所以即使人类加以摄取也不会有问题。该怎么说呢……就像是朝减少的浓汤里加水一样,只是勉强把遭到撕裂的生命重新连结起来。」 虽然说味道会变淡,可是分量增加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这样说来,欧杰提过,青刀之中也含有血晶。的确,就算我以言血与青刀相连,也从来没有因而失去意识。 「既然是这样,吃很多血晶的话就能活得比较久,对吧?我也想吃吃看。」 伊尔娜以一副「这是个好点子吧」的模样猛然抬起头,不过苏却微微摇了摇头。 「欧杰也说过,血晶是相当珍贵的,需要花上好几十年时间才能成形。大到足以让人延年益寿的血晶,根本不可能找得到。而且,加了太多水的汤也不怎么好喝吧。吃太多血晶的话,整个人可能会变得像是个空壳子一样喔。」 「……既、既然这样的话,那我还是先不要吃好了。」 伊尔娜露出苦笑,接著突然将视线转向我。 「那么,虽然脱离了眼前的危机,可是说真的,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也不能一直在森林里打转吧。」 「我认为,到马吉斯?巴兰去会是个办法。光凭我们,果然还是不太有把握能守得住亚尔娜莉丝大人,需要寻求协助者。你也想要工作的酬劳吧。」 「是啊。你的作战算是以失败收场了吧?掌握到了什么情报吗?」 「……没有,反倒更加搞不清楚状况了。如果说和我交手的人是先前的袭击犯之一,我不懂对方为何要袭击地官长。就算说那人像你一样是敌方的背叛者,还是有点怪怪的。」 「也就是说,前途变得更加危险了。非但没有揭穿敌人的真面目,反而发现了其他的敌人。乾脆逃往国外或什么其他地方,搞不好还比较轻松喔?」 要是真的可以这么做,不知该有多好。能 够找个平静的地方,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一同生活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跟著伊尔娜一起去旅行,或许也不错。 可是,亚尔娜莉丝大人不会希望如此。就算她曾经有过这类想法,多半也会坚决拒绝吧。对于日复一日独自窝在书库里看书的她,支撑她到现在的,相信正是身为王族的矜持。她不可能拋弃人民而独自活下去。 「亚尔娜莉丝大人应该不会觉得高兴吧。毕竟赤燕国的继承者就只有亚尔娜莉丝大人而已,放弃王女身份,等于就是彻底拋弃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哎、就是这么回事。亚尔娜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我们就只能去寻求行政长官的协助了。虽然完全无法想像之后会变成怎样就是了。」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可能有点怪,但是,你们要多加提防迪南。因为那家伙是猫。」 「咦?」 「咦什么咦啊,巴兰都市群的首长不全都是猫吗?虽然说像我这种有著猫血的人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那些猫就真的是非常彻底的合理主义者啰。想要动之以情只会白费功夫。就算现在一切顺利,但是,根据敌人提出的交涉条件,迪南也可能会轻易背叛我们。」 我实在不想听到这个情报。虽然我已经无意继续怀疑伊尔娜,不过,迪南是猫的话,那就无法期待对方的协助是出于善意之类理由了。利益得失将成为唯一的判断基准。 「……不对,我们这边握有『王女本人』这个最棒的交涉材料,再怎么有利的契约都不可能跟一整个国家相提并论。如果对方讲求合理性,反倒比较可以安心吧。」 我的这番话,其实有点像是在试著说服自己。我知道自己在交涉时不太可能派得上什么用场,所以现在担心也没用,不过,就算抵达了马吉斯?巴兰,一时之间似乎还是不能大意。 「苏你觉得呢?有什么其他的方案吗?」 「……我也认为现在唯有前往马吉斯?巴兰了。亚尔娜之前提过,巴兰都市群最近和王宫的关系相当良好。银环同盟成立后,中小型都市逐渐取得优势,所以巴兰都市群似乎正在努力拉拢各方面人士。」 「那就这么决定了。再稍微休息一下,等亚尔娜莉丝大人恢复过来之后就出发吧。」 「……这我是没意见啦,不过,云法你的伤不要紧吗?」 「伤?」 「你的手在流血喔。」 喔喔、对了。由于我到现在都还一直连系著言血,所以忘记了痛楚。当我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全身各处也随即开始倾吐痛苦的感觉。受到刀伤的部位,因为血已经凝固,所以就只是有点麻麻的而已,真正让人觉得难受的,其实还是背部的挫伤、折断的肋骨等。我的背上顿时喷出令人不快的汗水,感到恶心反胃。这时,持续观察我状况的伊尔娜站起身,说了句「我去拿血晶喔」。当她朝著枯竭言血泉所在方向迈出脚步的时候,森林突然一阵骚动。 「伊尔娜、等一下!」 「没问题的啦,我知道在哪。」 伊尔娜没有理会苏的制止,又往前踏出一步。不知为何,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在我感觉到像是源自本能的恐怖后,下一瞬间,一只蜻蜓从黑暗中飞了出来。 「呀啊!」 伊尔娜用手赶开蜻蜓,随即又有一只蝗虫从旁飞向她。其他的虫也陆续聚集过来,转眼之间,伊尔娜就已经受到虫群包围。不仅如此,围绕在她身边的各种虫更以锐利牙齿发动毫不留情的攻击。虽然伊尔娜急忙挥动双手驱赶,但数量实在太多了。 就在我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妙的时候,苏已经抓住了伊尔娜的领口,大力把她往后一拉。虽然伊尔娜的后脑因而撞到地面,让她发出苦闷的声音,但是,不知为何,袭击她的虫群也逐渐远离。她本人似乎也发觉了这件事,起身之后环顾四周,一脸不解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是你赶走它们的吧。」 「不,不是我,刚才拉你衣服的是苏。」 成为话题的赤燕,此刻刚把头埋进亚尔娜莉丝大人胸口的衣服里,在里面动来动去,不知道在做什么。苏很快就探出头,同时还拖出了一个装有绿色液体的小瓶子。 伊尔娜道过谢后,苏啄了啄瓶子,开口这么说。 「……虫在饵场的时候会比较凶暴,所以要涂上这个。」 「这不是亚尔娜的香药吗?难道说这也可以用来防虫?」 「……这其实就是防虫药。从刚才开始,我们之所以没有遭受攻击,就是因为待在亚尔娜身边的缘故。」 伊尔娜接过瓶子,在掌心上滴了几滴,接著将之抹到脖子上。虽然我也同样抹了药,但是药水刺激到后颈处的伤口,引发一阵剧痛。伊尔娜抹好药后,战战兢兢地离开我们身边。不过,效果看来真的相当好,周围的虫非但完全没有动静,在她往前走时,甚至还会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路。 伊尔娜没过多久就回到我们身边,将白色的血晶交给我。我把血晶含入口中后,像是石头的感触随即消失,嘴里满是非常轻的水。将之吞下后,我觉得身体像是从中心处开始微微发热。虽然有点像是受到言血刺激时的感觉,不过没有那种外来异物侵入体内的不快感。奇妙的是,恶心、疼痛等感觉也都逐渐消退。 「……虽然不像亚尔娜的王歌一样马上就会生效,不过应该还是很快就能治好。而且,云法你又是容易受到言血影响的体质,所以血晶的效果应该也比别人更好。」 「咦,我跟苏你讲过这件事吗?」 「……因为亚尔娜常提起的关系。不过,就算是这样,还是得安静休息一段时间。」 我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身旁躺下,调整好呼吸后,疼痛又消退许多。我可以清楚感受到,不需要刻意掌控,体内的言血也会自动接起来,绕行全身每个角落。原本受到重创的手部,伤处也迅速愈合、结疤。虽说我在小时候就经历过王歌带来的类似体验,不过还是觉得这个光景很像奇迹。 「我说,苏,每个王族都会抹这种药吗?」 伊尔娜边晃动香药瓶边提出问题。苏回答的时候,音量比平常更小一些。 「……不会。这个……只有亚尔娜而已。」 「我想应该不会只是因为她喜欢这个香味吧。」 「……虽然我想她应该不讨厌,不过这不是主要理由……」 苏飞到树枝上,支支吾吾了一阵子,然后才缓缓开口。 「……小时候,亚尔娜曾经遭受虫的袭击,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就像刚才那样,遭到无数的虫啃咬,全身上下满是伤痕,严重到有一段时间无法到外面玩的地步。」 「那还真是伤得相当严重呢,难道亚尔娜有著会招来虫的体质吗?」 「……叫来虫的不是亚尔娜,是我。我因为一些小事而跟亚尔娜吵架,于是叫来了虫。明明没办法控制却叫来了一大堆的虫,害亚尔娜遭到那些虫袭击。」 苏就像是在忏悔一样,深深地低下了头。伊尔娜以比较认真一些的语气提出问题。 「原来鸟能够操纵虫吗?」 「程度上的差异……大概吧。虽然说,像欧杰先生那样擅长制作某种东西的鸟还是大多数,不过,毕竟在远古时代发明出虫的就是鸟。虫原本是由鸟操纵的机械。」 「机、机械?可是它们不都是活的吗?现在就在吃言血……」 「虫是以言血为燃料的自动机械喔。虽然会繁殖也会成长,不过那是因为古代的鸟拥有生体机械技术的缘故。虽然现在变成人类的养虫者更擅于操控虫,但是,那些技术原本也都是鸟的技术。养虫者吹的 笛子,其实就是在模仿鸟的叫声。」 苏说到这里后又陷入沉默,我问起一件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在意的事。 「苏你平时很少说话,难道是因为说话会招来虫的关系吗?」 「……说话声和会让虫产生反应的声音不一样。」 「可是你在压抑自己,这点应该没错吧?」 「没那种事。」 「是吗?至少我觉得苏你应该很喜欢说话才是。」 「……」 「哎、犯过一次错之后会变得比较慎重,这点我可以理解。不过,没有必要刻意去压抑吧。防虫药也是,你想想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因为有药保护,所以你大可不需要那么害怕吧?」 「……可是,因为虫的关系,亚尔娜变得不愿意再跟我一起玩了。」 「咦、是这样的吗?」 「……亚尔娜受伤之后,就被禁止外出了。她原本是让仆人把书送到房间来的,受伤后变成自己特地前往书库,整天窝在里面。」 听到这段话之后,我脑中浮现一段回忆。绷带。我刚认识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那段时期,她为什么会是全身缠满绷带的模样?……原来那是遭受虫袭击的伤啊。 「苏,说不定你是我的恩人喔。」 「……这话怎么说?」 「多亏那些伤,我才能够与亚尔娜莉丝大人相遇。」 另外,苏自己也有所误解。她以为亚尔娜莉丝大人是因为不想跟自己一起玩,所以才会去书库的。苏圆滚滚的眼睛眨了几下,注视著我。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发自身旁的窸窣声响。已经起身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不知为何对苏露出微笑。 〔苏一直为虫的事感到苦恼呢。〕 「……你早就醒了?」 〔因为大家一直在讲话嘛,就算不想听也还是会在意吧。〕 「就、就算亚尔娜你去看书,我也无所谓喔。因为你晚上还是会陪我聊天……」 〔可是,你那时会觉得寂寞吧?〕 「……」 〔对不起,我没能早点发觉这件事。被虫攻击的时候,我的确很害怕,可是现在已经不要紧了。你不需要太在意,可以尽量多跟我讲话啦。〕 苏的尾羽弹了起来,她落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肩膀上,高兴地低声说出「嗯……」。 〔记得你以前经常呼唤虫来给我看呢,像是萤火虫啊、铃虫之类的。〕 「……那是因为我没有制作物品的才能。」 〔再让我看看嘛,不要叫来蜻蜓或蜜蜂就好。〕 「这、这怎么行!万一又……」 〔别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讨厌苏的喔。〕 亚尔娜莉丝大人轻轻地抚摸苏。到现在为止一直保持著奇妙沉默的伊尔娜也抬起了头。可以看到鸟的操虫表演啰——听到我这么说,她的眼神顿时像个小孩般闪闪发亮。 苏离开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肩膀,飞到附近的石垣上,身体开始微微抖动。寂静在一瞬间笼罩整座森林,苏高高鼓起胸口,以充满神秘感的音色开始鸣叫。 ——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笛声,不过更为柔和,就像是逐渐渗入耳中一样的声音。光是听著苏的叫声就让我觉得像是在做梦,接下来的光景更是让我立即看得入迷。 一开始,四面八方陆续出现点点亮光,接著静静地消失。比光苔大一些的光球,发出不太刺眼的光,随即转为黯淡。在这之后,突然有一个光点浮现,并且开始慢慢飘向我们。其他的光点也缓缓浮现,一边闪烁一边移动。那些小小的光点是萤火虫。它们宛如在配合彼此的呼吸般,以一定的节奏发光、变暗。当萤火虫来到我们附近之后,开始绕著我们盘旋。苏的叫声慢慢地变大,受到呼唤而靠近过来的萤火虫也越来越多。我们就像是身处于星河之中一样,无数的光形成球形,维持一定距离持续绕行。 「苏!你好厉害喔!」 伊尔娜发出高兴的喊声,亚尔娜莉丝大人也沉醉地眺望著光,以安稳表情倾听苏的声音。我专注地看著她的侧脸,不久后,她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 〔怎么了吗?〕 面对这个问题,我本来差点要开口回应,但最后还是改以手语回答。 〔非常感谢您鼎力相救。〕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客气啦。〕 〔而且还让亚尔娜莉丝大人您消耗了言血——〕 她在自己嘴唇前竖起食指,示意要我安静。 〔不管是谁,言血迟早都会用光,总是会在某些地方用掉的嘛。云法在战斗的时候使用言血,我则是用来帮助云法。要在什么时候使用上天赐给自己的东西,应该是由那个人自己来决定的吧。你不要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为了你而使用言血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很幸福。〕 在萤火虫的光照耀下,她的脸孔看来有种不可言喻的美。明明平时的笑容总是带有些许稚气,但她这时的笑容却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动人,非常稳重成熟。我既无法用手也无法用嘴来说话,就只能默默地注视著她。我忍不住要觉得,或许从那时开始,我就完全没有成长。现在的我,说不定依然是为她著迷的少年、依然是无法开口询问任何事的孩子吧。 □ □ □ 我们选择穿越赤燕森林的路线前往马吉斯?巴兰。虽然纯就移动距离而言能够大幅缩短,但同时也需要花不少工夫在森林中开路。像是为了取得食物而努力抓鱼、入夜后遭到野狗包围等,要突破森林也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来到晒得到阳光的草原时,时间是离开卡曾后刚好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也就是耀天祭的第三天。离开森林后,不远处有著散落许多巨石的小丘陵,巨大的要塞都市就位于丘陵顶端。在此能够看见位于都市外圈部份的七座尖塔,还有位在中央的大圣堂屋顶。虽然我觉得卡曾也算得是上相当大的都市,不过,根据伊尔娜的说法,马吉斯?巴兰的面积至少是卡曾的五倍。就规模而言比王都更大,以猫为行政长官的自治权也非常强。即使说几乎称得上是个小国,应该也不为过吧。 巴兰都市群,在人类建立赤燕国之前便已存在。矗立在山丘之上,堆叠得严丝合缝,毫无歪斜的城墙,本身就是鸟所遗留下来的鸟献。巨大的外门,就算二十名大汉合力也未必能够推得开。 穿过外门之后有许多较小的内门,来访者需要由内门进城。由于现在是耀天祭期间,所以没有实施进城通行检查,不过每道门还是都有两名像是自卫团成员的人物在把守。卫兵身穿一眼就可以看出品质相当精良的铁甲,手中拿著斧枪。我们下狗之后顺利通过了门,但没走几步就突然被卫兵叫住。 「等等,那边那两头狗的主人请留步!」 我们一停下脚步,两人一组的卫兵随即快步走近。要是途中先绕去其他市镇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能先用蜻蜓和迪南取得连络,但是,现在的我们依然只是叛贼。如果卫兵准备逮捕我们的话,只好先发制人——我感到一阵紧张。然而,一名卫兵却脱下头盔,朝亚尔娜莉丝大人深深鞠躬。 「……让您久等了,我们将会带领您前往大圣堂。还请原谅我们以如此方式恭迎,因为目前情势尚不适合公开您的下落。」 卫兵接著转向我和伊尔娜,点头致意。 「两位是伊尔娜大人与护舞官吧,在此代替长官致上欢迎之意。」 「……真亏你看得出来哪。」 「位在卡曾的传令,早已利用快蜻蜓捎来讯息。」 也就是说,从我们逃离驻扎所的时候,迪南就已经开始安排了吗。我很想说,既然 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更早一点提供协助——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我们跟著卫兵开始移动。不过,他们嘴上说欢迎,脸上却不曾出现丝毫笑意的态度,始终让我耿耿于怀。 马吉斯?巴兰的街道和卡曾差不多,两旁同样有著普通民宅、店家等,不过规模大概都是卡曾的两倍。遮雨用的屋檐往外突出许多,看起来像是天花板比较高的柱廊。屋檐底部有著无数以植物为参考对象的美丽雕刻,店门上除了有家徽之外,还有色彩鲜艳的装饰。让我比较意外的是,由于周围的建筑物太过高大,所以在路上完全无法看到大圣堂。听到我说起这一点,伊尔娜以感到有点傻眼的语气做出回答。 「这当然是刻意的啰,必须要走到广场才能看到大圣堂啦。来访者在来到十分接近的位置后才首度能够仰望大圣堂,用意是为了让人更深刻感受到大圣堂庄严肃穆的气氛,使信仰也变得更为坚定。」 「你说信仰,赤燕国以前有过国教吗?现在大家要信仰什么宗教都是个人的自由吧?」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现在不就是正处在国家的宗教庆典之中吗?耀天祭就是这个国家过往太阳崇拜信仰的遗物喔。你应该听过梅托拉吉戈德与太阳的故事吧?」 看到我歪头表示不解,伊尔娜露出不把我当人看的眼神。 「在大圣堂的最高处,梅托拉吉戈德和太阳争吵的故事啊!这是流传于赤燕国的传说之一,如果是小孩子们的人偶戏,大概就是跟双燕传说一样常见的热门戏码吧?」 「管他的,反正我就是不喜欢祭典。自从以前在王都的耀天祭里差点被言血整死之后,我就尽可能不再出门啦。人偶戏之类的,我既没看过也没听说过。」 「……唔哇,原来你是个意外悲惨的孩子哪。」 你很烦喔。 「刚提到的梅托拉吉戈德呢,其实就是打出你那把刀的赤燕。它对于自己打造出来的,什么都砍得断的青刀引以为傲,让人用它砍断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砍过木头、砍过石头、砍过钢铁,然后,它说要砍断雷电,于是就和身为人类的徒弟一同登上了大圣堂。」 「雷电不可能砍得断吧。」 「不要朝传说泼冷水。总之,青刀把雷电也砍成了两半。然后,梅托拉吉戈德得意忘形,开口叫太阳下来,说自己能把太阳也砍成两半。太阳一怒之下开始靠近大地,但是,因为太阳太大,所以根本没办法砍断。火红的太阳就这样越来越近,把大地烧成了一片荒野。梅托拉吉戈德的尾羽也著了火,最后和徒弟一起逃进森林。」 「那就是现在的赤燕森林吧。」 「没错。虽然它靠著泉水治好了身体,但是太阳依然十分愤怒,一直守在森林之外,使得夜晚始终不会来临。到了这时,梅托拉吉戈德终于对自己的傲慢有所悔悟,将自己的刀与翅膀交给徒弟做为赎罪。再也无法飞翔的燕子,虽然在向太阳道歉之后获得了原谅,但还是因为『几乎导致国家灭亡』的理由而遭到流放,到死为止都在各地流浪——常见的梅托拉吉戈德传说,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能再多给它一点救赎吗?再怎么说,它都是很了不起的燕子吧。」 「这个故事的教训是,任何人都可能会犯错。为期五天的耀天祭,之所以需要维持象徵太阳的篝火不至于熄灭,就是来自这个传说喔。藉此警惕人们,避免同样的悲剧再度发生。因为农作物受到太阳影响而全部枯死,导致国家差点灭亡,所以演变成祈求丰收的祭典。」 「原来如此。虽然不是说不能接受,不过,把翅膀给人这点,我就搞不太懂了。人类就算获得赤燕的翅膀又能怎么样?徒弟大概也会觉得自己暴殄天物吧。」 收到这种东西又能怎么办呢?说起来,其实应该没有必要为了道歉而舍弃翅膀吧。如果燕子的两片翅膀就能让太阳满意,太阳到底有没有生气也很难说……听到我陆续说出这类感想后,伊尔娜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苦涩,最后拋下一句「你这个不懂风雅的男人!」,撇开了头。虽然我并没有要惹她生气的意思,不过,我似乎就是跟传说之类的东西不合的样子。或许自己缺少因为这类事物而感到兴奋激动的素质吧。 不过,对于「在传说中登场的建筑物,到现在依然存在于这座城市之中」这点,就连我也能坦率感到钦佩。马吉斯?巴兰的街道,光是走在其中就能让人感到言血顺畅许多。即使同样处于耀天祭期间,但这里的气氛又和王都、卡曾截然不同。街上没有那么拥挤,穿著体面,多半是商人的男子们也藏身于柱廊的影子中,低声交谈。不时可以听到悦耳的虫鸣声,路上的行人们偶尔会停下来倾听。我觉得有股像是将言血注入青刀时的清凉感缓缓渗入肌肤。 等到大圣堂终于展现出它的威容时,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巨大的火焰。点缀墙面的无数玻璃窗,因为反射夕阳而闪闪发亮,四座小塔尖锐地刺进染成绯红的天空。正如先前听说的一样,从正下方抬头仰望时,将会受到它的高大所震撼。虽然赤燕国的王宫也是非常气派的宫殿,但如果纯就高度而言,还是无法与大圣堂媲美。在圣堂屋顶的最高处,有著闪耀红色光芒的篝火。那正是耀天祭的象徵,将梅托拉吉戈德逼得无路可逃的太阳。 卫兵带领我们来到圣堂后门。将狗寄放好之后,卫兵就继续引导我们进入大圣堂,来到了会客厅。大圣堂似乎有一半供信仰者使用,另一半则是行政长官的起居空间。我本来对于「终于能够与猫见面」这件事相当期待,但之后出现的却是身为人类的代理行政长官。根据对方的说法,迪南现在不在这座都市里,两天之后才会回来。他还提到,希望我们在这段期间内都不要离开大圣堂。 与代理行政长官的会面结束后,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随即被带往和伊尔娜不同的客房。得知我认为这么淡然的对应似乎有点可疑,亚尔娜莉丝大人报以苦笑。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毕竟我们自己私自行动也可能会有危险,能像这样获得很多士兵保护,应该要觉得很幸福了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他们好歹是预测到了袭击事件,计划要保护您的吧?既然是这样,我觉得,对于『平安迎接亚尔娜莉丝大人』这件事,应该会表现出更加欣喜的反应。而且伊尔娜现在也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对方到底有什么打算,我完全无法理解啊。」 现在,这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苏为了和伊尔娜商量而去寻找她的房间了。我们之所以没有直接去找她,主要是因为对方提出了「请尽量避免在圣堂内随意走动」的要求。即使说这是软禁也不算过分吧。 不过,不知为何,亚尔娜莉丝大人却像是在忍住笑意似地,肩膀抖动了一阵子之后才动手比划。 〔因为伊尔娜原本就与王族没有关系,所以会这样安排也是很正常的喔。难不成云法你已经认定跟伊尔娜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旦分开就觉得寂寞了吗?〕 「哪、哪有这种事。请您不要开玩笑了。我们在这里就会跟她分道扬镳了吧。」 我这句话一出口才恍然大悟——这样啊,已经要跟伊尔娜道别了吗。的确,在带领亚尔娜莉丝大人抵达马吉斯?巴兰的时间点,那家伙的工作就等于已经结束了。伊尔娜应该会继续踏上流浪之旅吧。即使在王族周游列国的途中还能碰见她,彼此也永远没有机会再交谈了。想到这里,我的言血出现奇妙的扭曲,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件怪事呢。为什么我们会和那家伙一起踏上逃亡之旅?我这不是在感谢敌人,不过,如果没有遭遇袭击的话,我们大概永远不会认识她吧。」 〔这个很难说喔。搞不好伊尔娜 会偷偷潜入王宫的书库也说不定呢?〕 啊、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她那么喜欢书,如果听说某些书唯有在王宫书库里才找得到,不管失败多少次,应该都还是会继续尝试进入书库吧。搞不好……搞不好也有可能发生我们和她一起在书库里聊天之类的情况。虽然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在做梦就是了。 这样说起来,和伊尔娜道别前,我还有件事想问她。那就是,她旅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虽然其中固然包含身为情报贩子的工作,不过肯定不会只有这个理由吧。如果不是这样,她根本没有必要拥有那么丰富的知识。关于王歌的事也好、燕子的传说也好,这些都卖不了钱。在最初见面的时候,因为我彻底惹火了她,所以错失了询问她目的的机会。现在的话,她多半不会拒绝告诉我……应该吧。然而,其实不需要问她本人,亚尔娜莉丝大人早已知道答案。 〔伊尔娜是在寻找飞翼喔。〕 「您是说飞翼?类似在那个叫梅托拉什么的传说里出现的东西?」 〔嗯,其实各地都有人类获得翅膀,或者是能在天空中飞行的传说喔。梅托拉吉戈德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我也知道其他不少类似的传说。翼人传说意外地有名,像伊尔娜那样为寻找飞翼而旅行的人,或许不怎么稀奇呢。〕 「您说不怎么稀奇……不过就是传说而已,因为相信传说就放弃自己的人生吗?」 〔因为世上真的有飞翼啊。现在已知确实存在的飞翼,包括岩喰国的《大翼》与杨?巴兰的《三枚羽》,还有就是马吉斯?巴兰的《金翼》。〕 「您说什么?」 〔我想,就是因为真的有飞翼,所以人们才会相信世上还有其他飞翼存在,于是踏上寻找之旅的吧。虽然是我的推测,不过,伊尔娜这次工作的报酬应该就跟《金翼》有关,所以她才会明知有危险但还是接下委托的喔。〕 不不不,欧杰不是也说过,飞翼是完全超乎我们想像的东西吗? 〔因为基本上大家都不会拿出来给别人看的关系嘛。我想,应该也有虽然拥有飞翼,但从来不曾对外公开的人吧。不过,青刀平时还不是都收藏在王宫的宝库里,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一般人也没办法知道,对吧?应该就是类似这样的情况吧。虽然不知道《金翼》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但它的确存在。〕 这样的话,结果不就还是跟单纯的传说差不多吗?有什么东西能保证飞翼真的存在,是什么驱使人们前去探寻的?我虽然不认为混有猫之血的人全都是合理主义者,但也不觉得伊尔娜会是沉迷于梦想之中的人。 我就这样陷入思考,不久后突然感觉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视线。她坐在附有天盖的床上,专心地注视著我。可能是因为太阳已经下山,室内变得比较昏暗的关系,我看不清楚她的表倩。 「有什么事吗?」 对于我的问题,她微微耸耸肩,做出回答。 〔我只是觉得有点搞不懂而已。虽然说云法你原本就是个不太容易看出心里在想什么的人,但是最近变得越来越没办法想像了。可能是因为已经有五年都没能见到面的关系吧。〕 「我倒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改变,可能是周遭环境变化的影响吧。」 〔因为遇见了伊尔娜的关系?〕 「哎、这也是一个原因吧。以前,我还会在书库和亚尔娜莉丝大人您见面的时候,从来不曾感到迷惘。因为那时就只有『要为王女尽心尽力』的想法而已。可是,随著耀天祭接近,状况不停转变,我也知道自己跟不上变化。觉得没办法好好加以区隔,思考时整个脑袋乱成一团的情况,好像也变得比较多。所以,一定是因为这样,我的冷淡才变得跟平常不同的吧。」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停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又以强而有力的手势提出问题。 〔……为什么关于我的事就不会感到迷惘?〕 「就算您想知道为什么,我也很难回答……不如说我是不让自己迷惘吧。因为亚尔娜莉丝大人就是我的中心,或许可以说,唯有这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所动摇的……」 〔……现在是不是有人正在讨好我呢~?〕 「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啦!亚尔娜莉丝大人也知道我的体质吧。我很容易受到外界的言血影响,或者说自身言血的境界很容易变动。这样的话,别人的感情、记忆等都会逐渐混进来,让我搞不清楚,从哪里开始才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部份。像是以调伏和狗相连的时候,或者是沾到对手血液的时候。」 过去死在我手上的七个人,他们的记忆都还留在我的言血之中。即使会逐渐沉入意识的最深处,但依然会以沉积物的形式,继续残留在言血之中。每次杀人,我都会觉得自己的言血变得更加混浊一些,变得越来越无法分辨自己与他人的界线。 「所以,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相处的记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为了让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云法?加尔汀,唯有这点是不可以怀疑的。一旦对这点有所迷惘,我可能就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我身为护舞官,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翅膀,这点是无庸置疑的。我也希望,自己之于亚尔娜莉丝大人,能够像是青刀之于我一样。希望她是引领自己一切意志的人。唯有这件事是我的中心,祈祷它永远不会动摇。 亚尔娜莉丝大人先是像在评估一样看著我这边,不久之后才缓缓地比出意见。 〔我也不希望有所迷惘呢。〕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交谈到此突然中断。但是,在我开口追问之前,她已经早一步移开了视线,站起身走到窗边。接著,她轻轻地打开窗户,在傍晚的夜色中,我听到街上的声音。不是杂乱的絮语,而是某种悦耳的旋律。街上传来宛如直指天际的纯净音色,当亚尔娜莉丝大人回身面对我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开朗表情。 〔这首曲子叫做萨利扬,意思是火焰的宴会喔。〕 「总觉得有点像是之前在森林里听过的,苏的鸣叫声哪。」 〔那是当然的啰,因为是用控虫笛演奏的嘛。一年之中,只有在这个时期的巴兰都市群才能听到这首古老的曲子。这是由赤燕国各地的养虫者们一起演奏的,赞颂虫的曲子喔。〕 「就像是王宫举行典礼时的赞美歌之类的吗?」 〔名义上是这样,但是,苏说过,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她说,这首曲子其实是用来为操控虫的声音进行定音。因为控虫笛需要用手来调整声音高低,如果纯凭感觉来调整的话,音程难免会一点一点偏掉。所以,大家会像这样每年集会一次,藉由合奏的方式来重新记住正确的音调。不过,现在的养虫者或许已经不知道这件事,就只是单纯在演奏而已。〕 萨利扬的曲调并不怎么有变化,就只是缓缓地吹响一个接一个的乐音。就算是我们人类,听到之后也会觉得内心平静许多。亚尔娜莉丝大人从怀中取出香药瓶,打开瓶口后将之放在窗边。难以言喻的清澈香气,随即和萨利扬的乐音一同充满整个房间。 〔我们来跳舞吧。〕 亚尔娜莉丝大人朝我走来,开口这么说。我急忙摇头,用「不行,我不会跳舞」的话婉拒,但她马上就鼓起腮帮子,眉头也皱了起来。 〔我也从来没有搭配萨利扬的音乐跳过舞啊,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不不,为什么要跟我这种人跳舞?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 〔因为我想跳舞嘛~〕 「您说想跳舞,这未免……」 〔我就是想要现在跟云法跳舞啦。既然我没有迷惘,云法你也就不会迷惘,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她露出不容许我争辩的满脸笑容……我之前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啊。但是,一旦她露出这副表情,那我就只能认命了。看来,即使过了五年,我也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表情还是跟以前一样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抵抗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笑容吧。」 我起身之后,舞伴就朝著我伸出手。彼此指尖轻触时,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一些。一旦像这样双手相系,她就变得再也无法发言。虽说亚尔娜莉丝大人因此就不可能教我该如何跳舞了,但是,我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是能够做出她所期望的动作。我们配合萨利扬的曲调,有时靠近、有时远离,就只是一再重复这样的过程。 她的蓝发十分漂亮,手、嘴唇、脸颊等处也都静静地闪耀著,美到让人觉得不像真的。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记忆,本应是我最为坚定的核心,但是,像这样与她共舞时却丝毫没有现实感,彷佛马上就将熄灭的灯火。 这五年来,你做了些什么、读过什么、见识过什么、有过哪些想法呢——虽然我总是想问她这些事,但不知为何一直错过开口的机会。或许真的就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吧。说不定是应当要在充满寂静的书库中,透过手语来谈论的话题吧。 今晚,我们也同样无法说话。所以,我们宛如要填补沉默般,握著对方的手、拥著彼此肩膀共舞。就像是要向彼此传达些什么、就像是不想让任何一丝感情零落出去一样——我们就这样跳著舞。 □ □ □ 「——所以说,由于亚尔娜莉丝大人需要进行准备,请让我们暂时离开大圣堂。」 「然而,眼下王女大人的性命正遭受威胁,我等不可能就此坐视大人在街头随意走动。如果需要找商人的话,建议让我等邀请适合对象前来圣堂。所需费用也全由我方负担。」 「现在是耀天祭,同时也是交易热络的时期。亚尔娜莉丝大人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妨碍人民做生意。何况,招请商人前来的话,说不定有可能导致『王女现在正藏身于大圣堂』的消息走漏。既然如此,反过来利用『王女的容貌尚未广为人知』这点,让亚尔娜莉丝大人亲自前往市区,相信才是最好的方法。」 我这一连串说词,让代理行政长官一时为之语塞。想出这个作战的人是伊尔娜,但我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像是诡辩。由于行政长官一方试图将我们关在大圣堂内的态度已经有点过于强烈,伊尔娜好像也起了疑心,所以透过苏告知这个外出计划。她似乎打算先设法外出,看看对方会如何因应的样子。 我拚命压抑言血,一边注意不要让舌头打结,一边说出先前背好的最后一段台词。 「倘若无论如何都还是有所不安的话,要派卫兵跟随也无妨。不过,卫兵若是一直陪著我们,可能会引人起疑,所以请保持一段距离。此外还请准备一头用以载运物品并兼任护卫的狗,希望能带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白毛狗同行。」 由于亚尔娜莉丝大人必须准备接见迪南时的衣物,以及用以让苏代读的纸笔等物品,所以需要出外采购——表面上的理由是这样。像现在这样被关在大圣堂的客房里头,我们甚至无法和伊尔娜见面,所以要设法外出,暂时摆脱监视。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似乎并不怎么有意愿,但也没有拒绝伊尔娜的提议。 代理行政长官以严峻的表情仔细打量我一阵子,终于不太情愿地点了头。 「……谨遵意旨。不过,是否需要一名负责带路的士兵?例如店家的位置等,相信您应该也不清楚吧。」 「关于这点,请让伊尔娜?帕西塔鲁与我们同行。她应该相当熟悉这座城市,同时也比较容易和我们沟通。亚尔娜莉丝大人认为,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 代理行政长官眉头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不过,或许对方认为继续抵抗也是白费工夫吧,没有再提出反驳。我和对方约好会在明天完成相关准备后,交涉也随之告一段落。 耀天祭的第四天,我们在太阳已经升得相当高的时候才离开大圣堂。跟贝奥尔一起在门前等著我们的伊尔娜,态度看来和平时没什么差别。来到她身边之后,位于稍远处的四名卫兵随即开始盯著我们。其中两名身穿轻甲,另外两名则是将刀插在腰间的平民装扮。虽然对方的警戒态势相当严密,不过,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他们应该也听不到这边的说话声吧。 「不要大意,普通打扮的那两个人是迪南的密探。要是让他们看到嘴的话,搞不好对方能从嘴唇动作读出你说的话。另外,我也怀疑监视者不只这些人,他们也有可能是幌子。」 伊尔娜说这些话时也不忘用外套遮掩著嘴。的确,如果是密探的话,应该没必要刻意展现出那么强的存在感吧。要是真的如同伊尔娜所说,表示对方完全不相信我们。 「还好你和亚尔娜能够用手语沟通,所以交谈时可以不用管这么多。何况,总之还是得要做好接见的准备,这也是事实,所以不要太过在意他们,避免对方有所警觉。」 伊尔娜一边拉著贝奥尔的缰绳,一边迅速说完这段话。虽然她说不要在意,但异于寻常的认真语气还是让我自然地绷紧神经。唯有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没有丝毫不安,以一如往常的模样跟在伊尔娜身后。 马吉斯?巴兰的街道规划,看起来就像是以大圣堂为中心的漩涡。每个街区都是一个商会,根据所住的街区不同,居民的职业、收入程度也有所变化。我们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从第一街区逛到第三街区,采购各种必须物品。每家店好像都是贵族或富商名下产业,像我这种人,大概就连进店都得犹豫许久,不过,伊尔娜的脚步却从来不曾迷惘。不仅如此,看到她和店家老板们熟络交谈的模样,让我了解到,伊尔娜确实相当有影响力。 「自从中小型都市缔结银环同盟,开始控制彼此之间的竞争后,巴兰都市群的商人们真的尝到了苦头呢。因为和市场流通状况有关的情报变得只限银环同盟内部共有,让他们很不容易规划经营策略。所以,像我这样行动比较自由的情报贩子就变得有必要啦。大街道完成后,大量买卖的交易也变得比较多,对马吉斯?巴兰来说,我是不可或缺的喔。」 这是伊尔娜对自己的评价,实际上应该也没有特别夸大的地方吧。亲眼见识过她年纪轻轻就已经博得这么多人信赖的模样后,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挑选衣服、发饰等,太阳也在这段期间内慢慢偏向西方。在采购的过程中,虽然也曾行经热闹的道路,但始终没碰上适合摆脱监视者的机会。马吉斯?巴兰既没有足以隐藏我们行踪的拥挤人潮,而且也没有可以立即逃入其中的复杂巷弄。 眼看准备已经大致完成,我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伊尔娜突然开始朝著城市外侧方向移动。她带领我们来到位在沿著城墙内侧形成圆环状的道路旁,十分热闹的第八街区。一踏入其中,异样的灯红酒绿景象,顿时让我们吓呆了。路旁随处可见紫色的灯笼,空气中弥漫著妖艳的香气。这个街区和其他街区不同,路上的行人异常地多,而且每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人们热闹谈笑、在开放式酒馆中互酌、对饮的景象,和卡曾有几分相似。 我很快就注意到,走在街上的男性们,几乎都带著依偎在他们身上的女伴。面向路面的大展示窗另一侧,许多身穿色彩鲜艳抢眼的服装的女性,正在慵懒地搔首弄姿。不时可以看到身旁没有女伴的男性以好色眼光热切观看之后进入店内的场面……哎、就是那个啦。该怎么说呢,言血……非常不妙。根本已经混乱到极点了。 「喂、我说伊尔娜……这里是……」 「妓院区啊。」 我想也是啦。从刚才开始,充满挑逗感的言血就让我觉得头昏脑胀。 「从这里开始就要分头行动啰。在下一条小路摆脱追踪的人,由贝奥尔担任诱饵,苏从空中确认状况。还有,我事先拜托你的事没问题吧?」 对于伊尔娜的话,苏点了点头。她振翅飞起,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没多久就传来像是高亢笛声的声响。这确实是苏的叫声。之后,装在笼子里的虫群突然开始大闹,流莺的惊叫声、男性仓皇失措的声音纷纷响起。附近一带的店家也传出骚动,逃到街上的人们,让道路陷入一片混乱。 「开始啰。」 伊尔娜朝一旁岔路冲了出去,贝奥尔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我们则是在慌张的群众中跌跌撞撞,钻进了小巷。老实说,妓院区的甜腻言血,再混入带有恐怖、惊惧的强烈言血,让人感觉十分恶心。其实我真的差一点就要呕出来,只能将注意力都先集中在自己的双腿上,专心顾著往前跑。 不久之后,我们终于逃进位于第六街区的小酒馆。这里的老板似乎也和伊尔娜有交情,简单几句问候之后就带我们进入了店后方的小房间。我因为摆脱了言血的毒害,甚至觉得神清气爽,不过,伊尔娜和亚尔娜莉丝大人光是跑到这里就已经累垮了。 「有必要像这样拚命逃跑吗?就算只是在移动中观察对方的反应,应该也就很够了吧?」 「……呼、哈……如果不做到这个地步……就没有意义了吧……发现我们逃跑后,对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必须确认这点。让苏去监视,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可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一把未免赌得太大了吧。要是我们遭遇危险的话该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我自己也还没什么把握。我在马吉斯?巴兰有很多生意上的来往对象,迪南更是其中最好的客人。虽然是这样,但对待我们的态度却有点奇妙……我现在也搞不清楚,究竟还可不可以相信猫……要是对方已经遭到敌人收买的话,应该有必要在明天交涉之前就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根据代理行政长官的说法,迪南安排与我们会面的时间是明天晚上七点。的确,如果对方已经准备好什么对策的话,那就非得在今天采取行动不可。 「还有,你们曾经见过猫吗?如果没有的话……」 〔不用担心,虽然我没见过猫,但是猜得出来你想说什么。因为我在王宫接受过相关的训练。只不过,云法多半同样没有经验,而现在也不该对他说明。〕 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要制止伊尔娜说下去一样,开始动手比划。我一边将内容告知伊尔娜,一边也感到颇为困惑。哎、虽然说我的确没有见过猫…… 「为什么我不该知道呢?」 〔……要是你知道的话,很可能反而会造成我们的不利。因为猫是云法你的天敌,所以,关于明天的交涉,希望能交给我处理。〕 虽然我完全搞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亚尔娜莉丝大人这么说,那就肯定是这样吧。就像刀绝对不可能斩断流水一样,我能做得到的事,其实相当有限。 「如果你已经知道,那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不过,我想趁现在先确认一件事,那个……如果我们的怀疑是错的,迪南真的是友方的话……」 对于欲言又止的伊尔娜,亚尔娜莉丝大人笑著摇了摇头。 〔如果你是担心《金翼》的话,可以尽管放心喔。相反地,就算迪南已经背叛,我也会好好让他履行约定。〕 听到我原原本本照实转述之后,伊尔娜睁大眼睛,惊讶地看著亚尔娜莉丝大人。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关于契约的内容,我应该没提过吧……?」 看来说中了她的想法。我告诉伊尔娜,亚尔娜莉丝大人早已推测出她的目的后,伊尔娜发出几声乾笑,往后靠到椅背上。 「哎呀,虽然我记得自己讲过对飞翼感兴趣的事,没想到你连《金翼》都知道呢。看来王族果然是博学多闻哪。在我到现在为止遇见过的人之中,光是知道这个词的对象就已经寥寥无几了喔。这样的话,像是《大翼》和《三枚羽》之类的,你也都知道啰?」 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点头同意,不知为何,伊尔娜露出十分天真无邪的笑容。 「什么嘛,都是因为某人甚至连飞翼都没听说过,所以我也很少提起这个话题,早知道就早点跟你说了。我就是为了寻找飞翼而旅行的。」 就在伊尔娜探出身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酒馆老板也刚好推开房间的门,送上加了水的亚齐酒与熏肉。虽然谈话到此一度中断,不过,或许是喉咙获得了酒的滋润吧,伊尔娜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各种和飞翼有关的话题,例如各地翼人传说的相同、相异之处,收集资料时遭遇的事件等,一件接著一件,说个没完。看来她似乎已经彻底喝醉,把猫的问题等全都拋到了脑后的样子。就她本人而言,可能在渴望已久的《金翼》获得保证后,其他事就都无所谓了吧。在这段期间,我就只是持续翻译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回答,自己几乎都没有插嘴。直到她们关于飞翼外形的讨论大致告一段落后,我才试著开口问起一直相当在意的事。 「虽然我之前就已经知道你很喜欢飞翼,可是,为什么会喜欢上它?」 对于这个问题,她先是向我投以迷蒙的眼光,然后突然将手伸进自己胸前衣服之中。我本来还在提防这人会不会在喝醉之后做出什么危险举动,不过,她拿出的东西是单片眼镜。那正是她在卡曾的文件资料库中看书时用过的物品。 「这个,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开始寻找飞翼,就是受到父亲的影响。」 「也就是继承了前人的梦想之类的吗?」 「哎、差不多算是吧。」 我想起了在卡曾时,因为猫耳被我看到而感到害怕、畏惧的伊尔娜。她说过,自己的父亲是「白白送命」。如果这句话是指她父亲为了寻求飞翼的努力,而她本身也有所自觉,已经认清自己很可能也会「白白送命」的话,那么,这个说法就未免太过讽刺了。 「你还这么年轻,难道打算把一辈子都用来寻找飞翼?飞翼真有这么大的魅力?」 「……当然,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么做肯定很鲁莽,简直就像是中了父亲留下的诅咒一样吧。可是,现在我说不定就快要可以实际看到飞翼了喔?或许人真的能在天空中飞行。我说什么都想亲眼见识看看。」 伊尔娜说话时,眼神之中的光芒,宛如磨得锋利的精钢。她一边将手伸向我没有碰过的亚齐酒,一边提出反问。 「这样说起来,你有没有类似的东西?像是梦想一样的伟大功业。」 「只要能够守护亚尔娜莉丝大人,那就是我的幸福。」 「唔哇、真恶心。」 喂,这家伙已经完全变成喝醉酒的大叔啦。不知为何,我想起自己被师父硬带到酒馆去,听他不停抱怨的经验。但是,伊尔娜甚至不给我抗议的机会,随即将矛头转向亚尔娜莉丝大人。 「那亚尔娜你怎么样?果然还是会想要为国民做些什么之类的吧?」 听到这个问题,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表情有一瞬间僵住了。虽然马上就被她用和平常没两样的笑容掩盖过去,但是,在我看来,那确实像是陷入迷惘的反应。 〔可能就是和云法一起在书库睡觉吧~〕 〔……确定要跟伊尔娜这么说吗?我觉得好像会招来奇怪的误解……〕 〔什么叫奇怪的误解?难道云法你已经忘记我们小时候的约定了吗?〕 她是知道意思而刻意这么说的吗?还是真的单 纯这么想?她快活的笑容反而相当可疑。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这时也不能对伊尔娜说谎——就在我打算要开口的时候,房间外突然传来慌张的脚步声。我以为有敌人来袭而提高警戒,不过似乎就只是有人跑过门前而已。然而,门外的奇妙吵杂声却还是断断续续传入我们耳中,一直没有要平息的样子。 「我去看一下外面的状况。」 我慎重地推开门,窥探走廊,看到有个男子站在店内某张桌子上,一边做出夸张的动作,一边在说著些什么。有些客人以认真的表情彼此交谈,也有人对那个正在演说的男子提出问题。我试著走近一些,随即听到令人惊讶的消息。 「仔细听好!一共有六头狗!六头狗突然跳进广场,就这样从我眼前跑过去!跟著就冲进了大圣堂的后门!那里可是猫长官的大本营喔?那群穿著外套的家伙就这样冲进去了!然后,因为传来惨叫声,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也跟著过去看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东西蹦了出来!一头从圣堂里面冲出来的黑狗,从我头顶上跳了过去。那是头全身漆黑的大狗!狗身上同样有个遮住脸的人,还有一个已经昏倒的官员。我马上就想起那人是谁啦!是代理行政长官啊!」 代理行政长官遭到绑架?而且还是骑著黑狗、身穿外套的人,那不是就跟之前在卡曾和我交手的敌人一模一样吗?到底是怎么回事?迪南一方受到袭击?不对,说起来,外套男先前也袭击过驻扎所,那里是用以保护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地方,而这次也同样以保护她的场所为目标。如果外套男是袭击犯的同伙,他当然会设法追踪亚尔娜莉丝大人。代理行政长官会不会也是用来引出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交涉材料?虽然这样的推测非常单纯,但应该也有相当高的可能性吧? 或许我们犯下了非常严重的错误——我带著伊尔娜她们离开酒馆后,苏也马上飞下来,向我们说明事件经过。她说的内容和酒馆内男子的说法大同小异。伊尔娜的醉意大概也在转眼间消退殆尽,以严肃表情听取苏的报告。我们一边警戒四周,一边尽快返回大圣堂,刚好与贝奥尔会合。进入大圣堂之后,随即看到令人心惊的惨状。圣堂内到处都有大量血迹,受伤的士兵们不停发出痛苦呻吟。我们还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名卫兵走近,以怨毒的语气低声开口。 「您终于回来了吗,王女大人。这趟采购还真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哪。」 对方的话语中充满毫无遮掩的反感与憎恨,他没有等亚尔娜莉丝大人回应就继续往下说。 「下官知道这么说十分僭越无礼,然而,当您在街头活动时还请自重,避免随意行动!下官实在无法摆脱『如果不是诸位让我方陷入混乱的话……』这种想法。敌人正是趁著我方因搜索王女去向而疏于防备时来袭的!十二名卫兵遭到杀害,负伤者达到二十三名!在此恳请您不要再做出可能扰乱马吉斯?巴兰治安的行为!」 对方的怒吼,传来纯粹发自心底的愤怒。我们的行动与敌人的袭击,或许刚好只是不幸的巧合,但是,就事实而言,这次的计划肯定收到了反效果。伊尔娜低著头,紧咬嘴唇。理所当然地,事件的所有责任都会指向亚尔娜莉丝大人。正因如此,伊尔娜多半更难以忍受这样的结果吧。毕竟,马吉斯?巴兰这次受到的损害,已经到了无法用「王女的恶作剧」之类的理由带过的地步。 □ □ □ 隔天,马吉斯?巴兰的行政长官返回都市。 耀天祭也已进入第五天,结束的时刻即将来临。 【五】天落 在我们受引领前往接见室等待迪南的期间,沉重的沉默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虽说卫兵们投来的眼光也有几分刺人,但是,最令人痛心的,还是深深陷入沮丧的伊尔娜。眼看自己的梦想就在面前,兴高采烈等待时却发生那么严重的失态,大概不是一句「出师不利」就能形容的吧。 另一方面,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想法,我还是无法理解。虽然她以「和猫交涉时会造成不利」为理由,一直不让我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但是,至少在代理长官遭到绑架这件事情上,我看不出她有动摇的迹象。当我跟她说话时,她还是会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回应,但很快就又露出像是在思索的表情,一直在思考著什么。 接见室内设有一张大圆桌与一把椅子,只有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席位。苏停在她的肩膀上,我和伊尔娜则像是要守住她两侧一般,分别站在她的两手边。迪南一方的人就只有守门的卫兵而已。室内没有窗户,摆设也相当朴素,有种冷淡的气氛。 「迪南长官莅临。」 不知为何,开启房门的卫兵如此宣布后,所有卫兵就陆续退出房间,接见室内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当我绷紧神经,做好终于要与猫见面的准备时,进来的却是一名少年。这名从衣著看来应该是仆从的少年,以戴著手套的双手捧著一个大杯子。他面无表情地站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对面,将大杯放上圆桌。 这家伙就是猫吗?根本就只是普通人吧?——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感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彷佛有条长而粗糙的舌头正在舔著自己后颈的不快感。当然,我身后这时并没有任何人。我很快就察觉,这是言血造成的错觉。 『有劳诸位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在下便是马吉斯?巴兰的猫。』 我听到了这样的一股声音,但是,少年的嘴并没有动过。这也是错觉。简直就像是声音直接在我体内响起一样,我再次听见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 『云法护舞官,可有什么事情让您感到格外惊讶的吗?莫非这样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声音直接在您体内响起一样?』 听到对方复诵我刚才的想法,诡异感变得更为强烈。下一瞬间,彷佛整个房间都受到某种巨大生物的大笑声所撼动,接著体内又响起像是带有几分嘲讽之意的声音。 『不需要感到畏惧,看来您是初次遭遇猫的样子。在下的的确确存在于此处,不、或许该说是这处空间吧。您不妨看看大杯之内。』 少年面无表情地将大杯放斜了一些,杯中装著发出翠绿色光芒的液体。看起来宛如宝石溶化而成的液体,在杯中自行掀起波纹。我知道跟这个很相似的东西——对了,言血的液体。人类要生育后代时,从言血泉中汲取的高纯度言血。难道说…… 『正如您所料。我等属于猫种族者,早已拋弃肉体等不纯媒介,像这样纯以言血形态生存。虽然我等既没有嘴也没有耳朵,但还是能以如此方式直接朝对象身体发言、直接听取来自身体的答覆。不需饮食也不需睡眠,您不认为这是一种极为洗炼的存在方式吗?……哎呀,您这时应当要表示同意才是,真是位坦率的人物。』 几乎无法构成对话。迪南似乎根本不需要等待我的回答,能够从我的言血直接读取思考的样子——现在这些想法,大概也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了吧。 『云法护舞官似乎具有相当奇特的体质。王女大人果然不愧是王族,完全无法读取您的思考。宛如试图抓住光滑的球体一样,实在令在下深感苦恼哪。』 猫是我的天敌——看来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在迪南面前,我肯定无法说出半句谎言。对方的言血在我全身上下游走,逐渐将我绑紧。 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摊开纸,开始在上面写字。她的手一停下来,苏就以刚毅的声音代为念出内容。 「希望您的捉弄能够到此为止。擅自侵入他人内心,相信并非值得嘉勉的行为。他只是一介兵士,没有您想要的情报。」 『喔呀喔呀、这可真是失礼了。毕竟在下从未遇过脆弱到如此地步的言血。』 这话实在很过分,我也不希望自己拥有这样的体质——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迪南又发出了笑声……现在在意这个也无济于事。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提起笔。 「对于您在繁忙的耀天祭时期仍不吝抽空会见突然造访的我等,在此再次致上感谢之意。我是赤燕国第一王女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这位是我的护舞官云法?加尔汀。另外这位,我想您应该早已熟识,她是受您之托引领我们至此的伊尔娜?帕西塔鲁。」 『是的,在下早已久仰大名。数日前收到国王陛下告知亚尔娜莉丝王女失踪的讯息时,在下也极为惊讶。然而,现在看到您平安无事的模样,终于得以放下心口一块大石。』 「为何惊讶?伊尔娜岂不正是您对本次骚动有所警觉而派来的使者?您究竟运用何种手段方能事先得知风声,我实在无从想像。」 『网子越大,能够捕获的虫就越多,不过就是如此而已。这座城市之中,其实也藏有各式各样的毒虫。然而,对于袭击王女的计划是否真的会付诸实行,在下其实也没有把握。毕竟情报未必全然正确无误,只是尽可能做好准备而已。』 「但是,确实发生了符合您预测的事态,看来情报来源相当可信呢。能够在袭击迎燕仪式的计划确立之前便已得知情资,相信可以认定情报来源必然与内奸有密切关系。既是如此,代表王宫内部也藏有行政长官阁下的虫?」 对于这个略带威吓的回应,迪南言血发出的氛围也为之一变。不过,亚尔娜莉丝大人在停了一下之后继续动笔,而苏也多少恢复成了先前的温和语气。 「话虽如此,但在本次接见中暂且不加深究。更不如说,我们才是需要道歉的一方。本次的骚动,连累了代理行政长官与许多兵士。」 听到「深感抱歉」这句话时,伊尔娜似乎倒吸了一口气。迪南马上转回原本的柔和态度,明快的声音透过言血传来。 『您无需在意。虽说马吉斯?巴兰确实幅员广大,但也未必就找不出犯人藏身之处。从对方手握人质却始终未曾提出要求这点来看,看来敌人也束手无策吧。而且,本次袭击时,王女大人恰巧不在场,相信已是万幸。』 「能够听到您这么说,我也感到安心许多。——那么,现今我们所处局势并非易与,状况分秒必争,所以尽快进入正题吧。虽说承蒙相救之余更另有请求,确有不知分寸之嫌,但在此还是有几件事望您提供协助。」 『是,请您吩咐。』 「首先想请教行政长官阁下的是,您身为素以睿智著称的猫之一族,对本次骚动有何见解?我们在王宫之外遭受不明人士袭击,一路逃亡至此。据说,在这段期间,国王亦已发布紧急敕令,下令各都市设立驻扎所。」 『事态正如您所言。国王陛下堪称当机立断。』 「先前亦曾提及,关于本次袭击,相信肯定有内奸参与其中。第一个理由,能够袭击我的人物,必然是熟知国家典仪者,特别是部份高阶官员。仅有极少数人有可能得知适合发动袭击的时机。」 『相信也不能排除这些人因受到胁迫而不得不透露情资的可能性?』 「当然。不过,国王的敕令成为第二个理由。我失踪后经过三天,在此时发表失踪消息尚可理解,然而,驻扎所的设置便非如此容易。诸如兵力、武器的分配,以及确保做为驻扎所的地点等,相信需要经历许多手续。在三天后就能够加以实行,您不认为未免太过顺利了吗?」 『由此可知,国王想必非常担心王女大人的安危,如此措施乃人之常情。』 不过,亚尔娜莉丝 大人摇了摇头,继续写下去。 「我也掌握了王宫方面在我遭受袭击之前便已备妥大量武器的情报。自发动袭击起到后续相关行动,王宫中的某人早已全盘规划妥当。」 『……原来如此,但是,在下究竟有何能够略尽心力之处?王女大人聪明过人,洗耳恭听至今,您内心之中似乎并无任何疑惑。』 「您所言极是。因此,我希望请教行政长官阁下的是,关于此事之动机。」 『动机……吗。的确,在下也同意,目前尚无法看出敌人所图为何。』 「行政长官阁下应该也知道,在赤燕国诸多交易都市中,自古便设有驻扎所者,唯有巴兰都市群。中小型都市——特别是位于大街道沿途的都市,也就是属于银环同盟者——长年以来始终拒绝设置驻扎所。」 『多半是为了确保自治权吧。虽说当著王女大人面前口出此言似乎不妥,但驻扎所委实也造成不少困扰。』 「或许真是如此吧。然而,在这样的情势下,发生了本次的骚动。也就是说,在人们情绪较为浮动的耀天祭时期,爆发『王女失踪』这个充满煽动力的事件,接著便以快到令人吃惊的步调设立了驻扎所。虽说是临时性质,但只要一刻未能发现王女下落,驻扎所就有理由得以继续存在。如此一来便能够以『调查可疑的人物或交易』之名义,插手管理进出都市的人员、买卖记录等……对于银环同盟以外的都市而言,这些情报肯定非常有帮助。」 室内的气氛变得紧张,我可以明确感受到猫的言血出现剧烈变化。迪南提出『您言下之意究竟为何』的质疑时,声音听来相当沉重。不过,亚尔娜莉丝大人手中的笔依然十分流畅,而苏也还是以坚毅的声音念出内容。 「我认为,本次事件很可能与您所属的巴兰都市群有所关连。」 咦,亚尔娜莉丝大人在说什么啊?巴兰都市群是敌人?刻意选在这里说出口?这时,迪南像是在代言我内心的疑惑一样,以激动的语气开口。 『怎么可能!您这是在开玩笑吧。在下无意责备王女,但我等确实因敌人而蒙受损害。非但多名兵士遭到杀害,更连代理行政长官都落入敌人手中。您莫非认为连这些都是演戏吗!倘若真是如此,演出代价未免过于惨痛!』 应该就是这样吧。迪南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侧目看去,发现伊尔娜也同样无法理解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想法,整个人在原地呆住了。在这个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的空间中,唯有王女大人和她的赤燕依然不为所动,毫不畏惧迪南的怒气,继续发言。 「大圣堂遭到袭击一事,与主旨无关。可能是不幸遭遇另一次袭击,也可能真的是惨痛的演出代价,不论如何,都不涉及我们目前遭遇的问题。虽然此事令人深感遗憾,但是,您那方的损害并非我方的损害。相信我们只是刚巧曾在遭遇袭击处逗留而已。」 『……但是,兵力遭到削减,很可能进而导致王女大人的安全受到威胁。』 「倘若以此为目的,损害应当更为严重,同时也没有必要俘虏人质。更何况,我们已遭遇过敌人其中之一,对方袭击了卡曾的驻扎所。那个敌人或许也和我做出了相同的预测,正试图揭穿幕后主使者的身分。」 不对,真的是这样的吗?虽然袭击驻扎所这件事是真的,但是我差点死在那家伙手上耶?如果是同伴的话,下手还真是不知轻重哪。 意外的是,在我还不太能够接受这个说法的时候,迪南回答的语气却已经带有几分举手投降的感觉。 『先到此为止吧,毕竟任何人都能提出自己的推测。您特地在已经认定是敌人的我等面前现身,多半正是因为未能取得证据之故。倘若已是可受公认的事实,相信您早已寻求适当管道协助。既然如此,王女大人的目的便不是为揭发罪行,还请务必让在下洗耳恭听到最后。』 「……您终究无意承认这次的骚动是用以对抗银环同盟的策略吗?」 『当然,做为假设的话,在下相当乐意承认。然而,若是没有证据,如此指控便只不过是幻想。』 对方那种似乎在考验我们的语气,听来奇妙地刺耳。反倒更像是迪南承认整件事真的是他的计谋。他继续以带著挑衅意味的言血发言。 『在此,就让在下以宛如幕后主使者般的态度重述一次吧。既然您已经十分明白我等的计划,为何还出现在此处?王女处于失踪状态,正是计划的关键,明知如此却依然自投罗网,堪称是极为大胆的赌注。』 「我也不能一直逃亡下去吧。即使亡命前往他国,如果因此形成新战争的火种,对于期望透过战争获取利益的诸位而言,岂非正中下怀。说不定,王宫的内奸也同样在期待这样的状况吧。」 『……那么,您大胆深入虎穴的胜算何在?』 「与您进行交涉。」 『交涉,是吗。然而,如您所知,我等与王宫的关系十分紧密,本次计划也几乎堪称已然成功,巴兰都市群可望从中获取莫大利益。您的意思是,自己拥有足以相提并论之物?』 我已经完全无法判断迪南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了。亚尔娜莉丝大人一度停下笔,注视著大杯,在挥去些微迷惘之后才缓缓地写出发言。 「——我愿意交出自己的性命。」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不知是言血受到我的感情同化,或者是他本身也同样感到惊讶,总之,这个回应像是让迪南猝不及防,态度顿时软化许多。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王歌之力,行政长官阁下您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相对地,希望您能够协助藏匿我。由于王女自身本就期望失踪,对您那一方而言,相信也不会造成什么问题。」 『然而,这样一来,您就无法拯救赤燕国的人民,变成在守护我等的权益。』 「关于这点,您大可不必担心。我已经对银环同盟各都市送出告知事件真相的蜻蜓,相信在耀天祭结束前后,消息就会传遍各都市了吧。」 这样说起来,昨天晚上,亚尔娜莉丝大人似乎写了许多封信,并且让苏将它们带走。虽然我当时刻意不去追问,原来那些都交付蜻蜓送出去了吗。 『仅是如此,多半难以扭转局势。毕竟驻扎所已经设立了。』 「真的是这样吗?重要的是确实掌握时机。耀天祭在今天结束,就像您那方利用了祭典开始时的狂热一样,我也将利用祭典结束时的冷静。单是洒下疑惑的种子,应该就已经相当充分了吧?」 『……看来您选择了相当鲁莽的方法。若是您的想法与事实不符,如此行为甚至可视为有意与巴兰都市群为敌。在此地发表高见固然是您的自由,然而,一旦有可能造成实际危害,届时请恕在下无法继续陪您演下去。』 迪南的言血在整个房间内盘旋,开始慢慢带有热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回头了。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轻轻叹了口气,振笔疾书。 「本来就没有必要演什么戏。虽说我的确没有掌握您那方参与阴谋的证据,但是,有件事是无庸置疑的。单只凭这件事,我就能够断定您在协助敌人,实际上,您至今为止的反应也让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愤怒的言血应声沸腾。从迪南言血之中溢出的力量,已经强大到了几乎让我以为他打算用言血淹死房间里所有人的地步。 『斗胆请您不吝告知方才提及的无庸置疑之事。』 「其实很单纯,关键在于,先前提过的,没有某人先行安排妥当的话,不可能在短短三天内设立驻扎所的话题。您表示,国王的判断是基于担心我的安危,这正是最不可能的事。就事实而言 ,母亲对我没有丝毫关爱之情。」 现场的气氛顿时冻结,更出现龟裂。不只是迪南,我、伊尔娜,甚至是负责代念的苏,全都对这段话感到困惑,无法正常思考。唯独看似毫无迷惘,保持毅然态度写出这段话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下笔依然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苏虽然仍有几分困惑,但还是继续开口代读。 「母亲不可能为了我而设立驻扎所,相较于这个理由,用以抑制银环同盟的说法还更让人能够接受。我知道,母亲对于银环同盟的崛起早已心怀不满。在前代国王以王歌建设大街道后,同盟的财力大幅增强,进而开始挑战王权,不时提出降低税负等要求。对母亲而言,国益、王权才是她的优先事项。关于我自己不受母亲疼爱这点,即使世人全都抱持怀疑态度,我的信心依然不会有所动摇。」 如此悲哀的断言出自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笔,让我感到非常难以忍受。这么温柔、人见人爱的少女,怎么可能得不到母亲的关爱?不过,我也想起了不少足以支持这个说法的回忆。她平时就很少提及身为一国之王的母亲,而且,苏不是也曾经说过亚尔娜莉丝大人幼年时,母女之间的寂寞关系吗? 『……您是说,为了王权,国王陛下利用了自己女儿的性命?』 「是的。这次事件的主谋者就是国王吧?」 迪南没有回答。亚尔娜莉丝大人手中的笔还在不停动著。 「恐怕是国王主动提议的吧。即使是纯凭利益得失而行动的猫,相信也不可能自找麻烦,对国王提出陷害王女的计划。」 『……您对于我等的了解真是透彻。』 「透过由自己扮演敌人,自导自演的王女失踪事件,设法使权力往王权集中。即使驻扎所未能有效负起监视银环同盟的责任,只要我还活著的事一天没有曝光,赤燕国就将持续处于危机状态。这个计谋的巧妙之处在于,由于我尚未接受迎燕仪式,因此,世人几乎都不知我的容貌。也就是说,会承认我是王女的人物,势必极为有限。」 『展现王歌之力就可以了吧。一旦得以目睹奇迹,相信民众必然大为惊讶。』 「以我的年龄,王歌能够做到的事仍然相当有限。而且,即使引发事件,多半也会遭到抹消吧。不论如何,只要国王坚持否认我是王女,状况就依然不会有所改变。就算奇迹能够获得认同,我也绝不可能获得国王承认为赤燕国第一王女。于是,这个国家的王女将会持续处于失踪状态,使得王权得以更为增强。」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态度还是十分坚定,终于让迪南以宛如叹息般的语气发言。 『——原来如此,看来就到此为止了。这出闹剧继续演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王女大人的胆识远远超乎在下的预料……没错,这次计划的策划者正是令堂,在下是她的协助者。』 这时,我注意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表情稍微绷紧了一点。虽然她自己揭露了那么深刻的内情,但内心某处似乎还是怀有与之相悖的,期待能够听到否定答案的愿望。不过,我们现在真的快要无路可逃了。接下来究竟要怎么找出一条活路,全都只能依靠亚尔娜莉丝大人了。 『言归正传吧。现在不是在演戏,是以敌人身分提出的质问。接受「保护王女」这个要求,对我等而言有何利益?您刚才已经坦承,自己的王歌之力尚不成气候。』 「利用我的力量的时机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国王随时都在担心王权失势,若是巴兰都市群掌握大势,肯定也会成为受到打压的对象。国王迟早会与您反目,届时我必定能够派上用场。」 『然而,虽然您这么说,但王女大人似乎有意连我等当下的利益都加以阻挠。』 亚尔娜莉丝大人就像是没听到猫的讽刺一样,继续往下写。 「正是因为如此,双方才有可能进行交涉。寄往各都市的信件,使各地对于驻扎所的疑虑有所增强,您那方因而失去掌握市场的手段。由于现在能够从中获得的利益已经减少,使得您在这次的骚动中变得几乎没有收获。另一方面,倘若您藏匿我,其实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还取得了一张王牌——王歌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是王位继承权本身。若是从合理角度来思考,答案应该已经很明白了吧。」 迪南的言血僵住了。亚尔娜莉丝大人到此暂时停笔,等待回应。 『……方便请教您一件事吗?』 「请说。」 『在这个交涉中,王女大人本身能够获得什么?没有必要逃避追杀的生活?对国王发动反击的机会?……坦白说,换成在下处于王女的立场,做出这样的赌注,实在毫无合理之处。即使说不惜自身性命也不为过吧。的确,若是连投靠他国王族也有所顾忌的话,势必需要舍弃过去养尊处优的生活。然而,就在下看来,您实在不像是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如果愿意忍受失踪状态,那么又有何必要像这样深入敌地?让我等关于驻扎所的计划受挫之后,大可继续逃亡。该怎么说呢……您的行动,似乎完全没有将自身安危纳入考量。至少就在下看来是如此。』 亚尔娜莉丝大人手中的笔没有动作。 『既是如此,这个交涉便令人感到危险。缔结契约时,只有懂得重视自身的人才是能够信赖的对象,因为这种人不会撕毁契约。相反地,对不惜性命者而言,契约大概也不过是张废纸。毕竟,不论是什么样的契约,追究到最后,用以担保的都是自己的性命。』 「您的意思是我会背叛?」 『是的,在下不敢相信您,执意追求强大王权的国王,反倒比较值得信赖。此外,您带来的那两位又该如何是好?关于这点,您也尚未表明有何期望。』 「身为护舞官的云法,希望能使之担任我的护卫。对于恩人伊尔娜,请您绝对不要危害她,此外还希望能让她见识您所拥有的飞翼。」 『哦,对于引领您进入敌营的主犯,竟然将之称为恩人吗。不过共度短短数日旅程,她似乎便已深得您心哪。您可曾想过,或许那家伙也同样是个说谎者?』 对迪南这段话提出抗议的,正是伊尔娜本人。她气愤地朝迪南发出怒吼。 「开什么玩笑!当初是你先骗我的吧!从刚才听到现在,就是你害我也搅进了这场乱七八糟的阴谋里头!现在居然还想冤枉我?」 虽然伊尔娜气得像是快要从嘴里喷出火来一样,不过迪南不为所动,只是语气中多了点不快。 『别这样大喊,会导致不纯物混入言血……如此看来,王女大人十分信任伊尔娜的样子。难不成您想要为了恩人而献出自己的性命?』 亚尔娜莉丝大人似乎无意回答,迪南改以瞧不起人的态度发言。 『在下刚才已经说过,这种态度难以博取信任。在下想知道的是,属于王女大人自身的愿望。』 即使如此,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依然没有动作。室内充满令人感受到失望的言血,少年捧著大杯起身,像是想藉此表达交涉已经决裂。到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才飞快写了几个字,交给苏念出。 「这是反抗。」 『……反抗?』 「我的命要由我自己来使用、由我决定如何使用。我不是母亲的道具。」 她注视著装有迪南的大杯,表情绷得非常紧,就连我也几乎要为她强烈无比的眼神感到战栗。对方似乎也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如此咄咄逼人,言血中的紧张感放松许多。 在这之后,不知经历了多长的沉默,迪南才缓缓发出低沉的笑声。 『有趣。』 迪南低声这么说完,让少年将大杯放回原位后,命令对方离开房间。 『请让在下向您展示《金翼》吧。』 「我可以认为这代表交涉成立吗?」 『是的。』 听到这个回应,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肩膀微微抖动。室内原本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顿时散去,她也恢复成原本的柔和表情。我们的视线在无意间相触,她的脸上一瞬间闪现笑容。然而,她的眼神之中却带著几分阴影,神色中隐约透露出疲劳。看来,刚才固然有些话是她事先准备好的,但也有一些是原本没有打算要说出口的吧。她那似有若无的微笑,看来像是口中还留有什么苦涩味道的样子。 □ □ □ 之后,我们等了相当长的时间。虽然伊尔娜早已迫不及待,但我们还是只能继续忍耐。迪南像是变回普通的液体般安分,也不曾再试著接触我的言血。就这样,当会见室的门终于再度开启的瞬间,伊尔娜飞快转头看向该处。然而,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并不是那个少年。来者十分高大,背脊像是有根粗大铁条贯穿似地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都虎虎生风,下巴有著没有修整的杂乱胡须。 「哎呀,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那个男人,笑著对迪南这么说。 「——师父。」 师父看向忍不住脱口喊了他一声的我。亚尔娜莉丝大人也对这次意外的重逢感到愕然,手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注视著他。对于脸上挂著自傲笑容的师父,我开口提出问题。 「您平安无事吗?」 「我怎么可能被人干掉,你以为我是谁啊?」 「不、可是……」 我在卡曾遭遇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泰罗跟青刀,难道不是他杀掉师父后抢到手的吗?但是,师父现在确实好端端的站在我眼前。袭击代理行政长官的人是师父吗?不不不,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果然还是该认为那个外套男与师父是两个人吧、不对、可是…… 在我的思考还处于混乱之中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继师父之后出现。转眼间,一个小队的兵力就闯进了会客室内,而且,不知为何,士兵们还采取了包围我们的态势。到了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才总算拿起笔,但表情明显看得出内心有所动摇。苏再次代为念出发言。 「这是怎么回事?赫达斯为什么会在这里?」 「……亚尔娜,答案很简单。」 奇妙的是,开口回答的人是伊尔娜。她对师父投以因为愤怒与绝望而变得阴沉的眼神。 「我们都被骗了。因为,这家伙就是王宫的内奸。」 「但是,赫达斯应该和我们一起受到了袭击才是。」 「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这家伙的声音,和之前参加袭击亚尔娜行动的某个男人一样。」 怎么可能——我的视线转向师父,看到他对伊尔娜微微一笑。之后,师父做了个手势,士兵们随即拔刀上前。我也立即拔刀,虽说总算还能护住亚尔娜莉丝大人,但伊尔娜却很快就被敌人抓住,双手遭到反绑。虽然苏发出一小声惊叫,不过她还是注意到了王女急忙写下的一段话,以宛如发自本身意志的怒吼,对迪南提出质问。 (插图) 「你打算毁约吗!」 在这个瞬间,室内再度充满迪南的言血,可恨的笑声响彻房间。 『您的表情似乎颇为不服,枉费在下特地奉陪演出这场闹剧。哎、好歹打发了不少等待赫达斯到来的时间。不过,没想到您还真的相信了!』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要帮助我,是吧。」 『十分遗憾,我等并没有王女大人所想的那么天真。几位自光临马吉斯?巴兰之后的所有行动,全都在我等掌握之中。遣往银环同盟的蜻蜓也已全数回收。』 我感到一股不安,侧眼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发现她的表情也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赫达斯,你也同样从一开始就有意欺骗我们吗?」 对于这个问题,师父摸了摸下巴,笑著说出「是的,正是如此」。我握刀的手不禁为之一震。虽然我努力想要将注意力转向士兵们,但是,师父的笑声还是十分刺耳。在王宫共进晚餐的那个夜晚,现在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幻影。获得尊敬的护舞官认同,我自己也希望能够为王女尽心尽力的那个夜晚,原来全都只是在师父的掌心上任他摆布而已吗? 「多亏迪南阁下努力争取到了许多时间,总算是赶上了。我也还有一个得要完成的工作哪——喂、云法,把青刀交出来。」 看来师父就是为了回收属于鸟献的青刀而追到这里来的吧。虽然士兵正步步进逼,但我也不打算轻易认输。只要自己还没有放开刀就依然有胜算。我能感觉到,亚尔娜莉丝大人也正拚命写著想要表达的话。 「住手,我拥有王歌之力,要夺走诸位的生命易如反掌。」 听到这句话,猫深深叹了一口气,毫不隐藏话语中的嘲笑之色。 『愚钝的王女大人,在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缔结契约时,只能相信懂得重视自己的人。遗憾的是,在下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巴兰都市群的繁荣、猫种族的繁荣就是一切!更何况,对我等已经舍弃躯体的种族而言,根本没有所谓个人的生死!王女大人似乎有所误解,所谓的合理性,并非只限于追求自身利益。猫的合理性是以种族整体为对象,在下不过是其中无关紧要的一小部份!』 「但是,相信其他人未必也这么想,我很容易就——」 「关于这点,您同样有所误解哪,亚尔娜莉丝大人。」 师父在苏代读到一半时开口抢白。 「我们的性命早已全都献给国王。只要国王有旨,相信所有国民都会变成您的敌人。即使杀掉我们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还有,您应当仔细审视自身现况。受到威胁的是您,不是我们。您没有看到恩人现在的模样吗?」 一把匕首正抵在被压制在地的伊尔娜后颈上。这是货真价实的胁迫。 『王女大人,带著自己的弱点前来进行交涉,简直是滑稽至极的行为。您似乎相当欣赏这名女孩,看到她受苦,内心想必十分难受吧。』 宛如在回应迪南这番话一样,师父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他走到手被绑住,无法动弹的伊尔娜身边,边轻轻摇晃瓶子边开口这么说。 「如果是云法你的话,所谓言血的痛楚是怎么回事,应该很有经验吧。痛楚、苦闷、绝望,像是随著高热逐渐毁去神经的那种感觉。对了,你猜这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个瓶子比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香药瓶还要小一些,里面装有某种红黑色的液体。 「这就是所谓的自白剂,是用遭受拷问至死者之血所提炼而成的东西。可以说是由痛苦浓缩而成的言血。非常适合用来进行拷问。」 师父打开瓶子,伊尔娜已经连反抗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将头转向一旁,用力紧闭著嘴。 「只要滴上一滴,就算是强壮的大汉也不用多久就会投降。它的效果,实际让你见识会比较快——」 「请住手!」 我的喊叫让师父的动作出现一瞬间停顿。然而,他马上就又强行托起伊尔娜的头,将手指塞进她的嘴里,蛮横地拉出舌头。眼看瓶子越来越倾斜,伊尔娜不停颤抖。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终于放掉了青刀。 「我愿意交出刀!求你不要这么做!」 我也抽出腰上的刀鞘,将之放到地上。赫达斯再次停手,脸上露出像是在赞许徒弟行为的微笑。他让士兵捡起青刀,对我发出「离王女远一点」的命令。除了服从之外,现在也别无选择了。我一离开亚尔娜莉丝大人身旁,士兵随即持刀抵上,接著开始绑住我的手。即使如此,亚尔娜莉丝大人依然拚命地在写些什么,让苏代她发言。 「应该已经满意了吧。我愿意交出自己的性命,请不要伤害那两个人。」 但是,会见室中响起迪南的笑声。他大笑一阵之后才再度让言血开始震动。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王女大人。这里不是还有一件您尚未提出推论的事吗?一切事物皆有其理由,关于「伊尔娜为何会在这里」的问题,您也必须仔细思考答案!哎呀,不过,在此就不麻烦您特地动笔了。毕竟我等也不好浪费太多时间,就简单扼要地将解答告诉您吧。』 说到这里,迪南装模作样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发言。 『首先,之所以将伊尔娜拉进这个阴谋,为的就是要杀掉她。当然,至今为止,她的确是个非常有帮助的情报贩子,然而,今后由于可以依靠驻扎所,所以就不再需要她了。何况,倘若她投向银环同盟,甚至有可能对我等的生意造成妨碍,因此更是非杀不可。那么,为何要采取如此拐弯抹角的方法?这则是为了《金翼》。』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字眼,伊尔娜的眼神也为之一变。迪南为什么会在这时提到它? 『就当成是送伊尔娜你上路的礼物,让你看看《金翼》吧。』 迪南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间,室内突然响起高亢的惨叫声。发出叫声的是苏。原本停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肩上的她,突然开始痛苦抖动,接著振翅飞起,猛力撞上天花板又摔落地面后,依然不停翻来覆去。经过一小段时间后,她就变得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喂!苏!你怎么了!」 我本能地脱口大喊,同时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力量,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绑住我的身体,让我无法自由行动。不、这是言血的错觉。迪南的强烈言血,正试图吞没我的言血。但是,这股压力又忽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迪南的声音。 『在下刚才就是这么做的。现在,在下能够随心所欲操控这只赤燕。』 苏突然起身,静静地飞落在装著迪南的大杯旁。亚尔娜莉丝大人此刻已经失去声音,即使想要出声批判也无能为力。她紧紧握起拳头,瞪著迪南的大杯。 『相信聪明的王女大人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所谓的《金翼》,其实并不是飞翼。梅托拉吉戈德交付给徒弟的事物是,两把刀与控制虫的技术。现在聚集于马吉斯?巴兰的诸多养虫者,其始祖正是梅托拉吉戈德的徒弟。然而,人类操控虫的技术还是无法与鸟的叫声相提并论。较为细腻的指示、能够传达到远方的声音等等,依然是才能特别出色的鸟之专利。这样的鸟,在过去就叫做《金翼》。虽说在下早已耳闻赤燕一族中有《金翼》诞生的消息,但它不巧获选为王鸟,只能望之兴叹。正当在下苦无良策,不知该如何才能取得它的时候,接获了来自国王的邀约。』 也就是说,其实迪南也一直想取得《金翼》啰?伊尔娜以充满怨恨的语气开口。 「……你利用我,让我把苏带到你的面前,就是这么回事吧。」 『正是如此。哎、其实在下原本并未怀有多少期待。倘若发生王女死亡,《金翼》也已不知去向之类恶劣状况,相信在下早已取你性命。不过,事件发展到最后,你却为我等带来了最理想的结果。你不但成功笼络王女一行,将之引到马吉斯?巴兰,甚至还带来了伴手礼。在下其实相当感谢你哪,伊尔娜?帕西塔鲁。所以,在此就放过你那依然充满活力的肉体,单纯让心灵断气就好。』 对于迪南的宣告,师父点了点头。伊尔娜的头再次遭到固定,舌头又被强行拉出。此刻在她脸上只能找到「放弃」两个字。已经无力抵抗的她,像是在求救般的视线,有一瞬间映入我的眼帘。我觉得,她似乎在向我道歉。我的行动受制,思考也已经停止,只能继续注视著她……住手。拜托不要这么做。算我求你,求求你住手。 但是,上天没有听取我的愿望。小瓶里的所有血液,全都注入了伊尔娜口中。 「————————」 伊尔娜发出尖叫。她先是全身剧烈颤抖,接著疯狂乱动。虽然伊尔娜的动作激烈到士兵们也不得不放开她的地步,但她却开始以头撞击地板、伸手乱抓,痛苦挣扎。看到这样的光景后,亚尔娜莉丝大人转开了头。虽然她眼中不停流下泪水,但还是拚命摀住嘴,忍著不要发出声音。这副景象实在恶劣到极点。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言血正在逐渐变得混浊,但就是无法移开视线。 过于突如其来的绝境,以及自己完全无计可施的无力感,持续切割著我的言血。这就是我们的下场吗?三人、一只鸟与一头狗,一同经历的旅程,结局就是这样吗?——我如此质问自己。我不想承认,虽然不想承认,但自己还能做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交涉的余地,情势也彻底处于对方掌握之中,我到底又能做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开启,一名士兵冲进室内。 「——长官!敌人来袭!请您快逃!」 室内气氛顿时为战栗所划破,师父迅速靠近亚尔娜莉丝大人,一记手刀劈中她的后颈。师父扛起昏迷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准备离开会见室。但是,一头狗出现在门口。 那是贝奥尔。 贝奥尔朝著企图夺走自己主人的对象张嘴威吓,师父随即拔刀,退开了一段距离。我看到那把刀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师父拔出的不是青刀。 先前被剧变冲走的疑问再度复苏。那个敌人……那个手持青刀,身穿外套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对了,还有一个没解开的谜题。发生于马吉斯?巴兰的袭击行动,是谁下的手?现在已经确定不可能是迪南的把戏,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我们和迪南之外,还有其他人采取了行动? 跟在贝奥尔之后闯入会见室的是一头黑毛种的军犬。那是泰罗。骑在泰罗背上的,正是我在卡曾遇上的那个敌人。 抱著迪南之杯的少年已经从另外一扇门逃走,士兵们早已被两头大狗吓得不敢动弹。师父依然用刀指著贝奥尔,一点一点后退。骑著泰罗的男子,朝贝奥尔发出「喂!现在先放弃吧!」的喊声。贝奥尔对师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接著就来到我身旁蹲了下来。外套男对我大喊。 「骑上贝奥尔!」 现在的状况到底具有什么含意,我完全无法理解。然而,眼前也没有能够思考的余裕,我非得仰仗这个援军不可。我抱起无人理会,依然倒在地上的伊尔娜,坐上贝奥尔之后,男子随即扔给我一件和他自己现在所穿的十分类似,相当宽松的外套。 「用它藏好自己,我们要躲进市区啰。」 泰罗奋力向前冲,贝奥尔也随后跟上,用全速冲了出去。即将离开会见室时,视野一角瞥见依然昏迷不醒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可恶,我实在太不像话了。感觉心脏像是快要爆开一样。但是,我现在实在没办法连她一起救走。 来到走廊,我看到地上已经躺著多具士兵的尸体,或许是贝奥尔在赶来途中杀掉的吧。泰罗跑下楼梯,准备经由大厅冲出大圣堂。入口处另有一群骑著狗,以外套遮掩容貌与体型的人,正在和士兵们战斗。 「撤退啰!」 外套男一声令下,那群骑著狗的人随即收手,我们就这样冲进了夜晚的市区。 「原订作战没有变更,在预定地点会合吧。」 一听到这句话,我们这群人就分成五组,陆续消失于市区各处。贝奥尔紧跟在泰罗后方,选择非常错综复杂的路线,穿越许多条极为冷清的街道。在这段期间内,伊尔娜的表情始终非常痛苦,脸上不停流下大颗汗水,重复著「杀了我、杀了我吧」的呓语。不仅如此,她的声音还越来越小,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她正逐渐衰弱。 我开始怀有强烈焦 躁感的时候,泰罗才终于在无人的小巷中停下脚步。我们让两头狗在巷子里待命,踏入比较大的街道——原来已经抵达了酒家林立的第八街区。我们进入附近的旅馆,来到只有一扇小窗的小房间,让伊尔娜在床上躺好。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从咬紧的嘴唇处渗出令人望之生畏的鲜血。 我一碰到伊尔娜的肩膀,她马上又开始剧烈挣扎。 「不要!不要!住手!住手啊!」 拷问的记忆与感觉……现在折磨著她的是言血造成的错觉。如果痛楚是来自于身体所受的伤,那就还有办法治疗,但是,由于造成疼痛的幻觉从一开始就没有实体,所以也同样无法将之消除。 伊尔娜的精神,每一秒都面临更加严重的侵蚀。虽然明知如此,我却甚么都做不到。我之前没能救出亚尔娜莉丝大人和苏,难道现在连伊尔娜也救不了吗?这时,伊尔娜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可能是无意识下的求救讯号吧。她的指甲深深刺进我的手,造成流血。然后,她的言血渗入我的右手,让我感到一阵剧痛。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就是言血。她正受到言血折磨。换句话说,她既没有失去手脚,也不是内脏受创,就只是受到「痛苦」的感觉持续侵袭而已。 如果是这样,或许我救得了她?不是也有唯独我才能做得到的事吗? 调伏——就像之前控制狗的感情时那样,用我的言血来控制伊尔娜的言血。虽然不确定究竟做不做得到,但要是现在不试试看的话,伊尔娜的心灵就会完全毁坏了吧。 我割破衣角,将之捻成细绳,把自己和伊尔娜的手紧紧绑在一起。这样绑好之后,不论伊尔娜再怎么挣扎,我们的手都不会分开。现在说什么都绝对不能放手。 「……你打算做什么?」 外套男开口询问,但是,我没有时间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进行调伏,我要设法救她。」 我说完这句话就将全身的言血连接起来,并且运用蛇之力在瞬间将之增强,一口气注入伊尔娜——…… □ □ □ 就像摔落剧毒湖泊之中一样,强烈的痛苦扎进全身。死于拷问者的痛苦,在自己的身体上重现。一瞬间就足以毁灭神经的苦痛,宛如怒涛般排山倒海而来。 痛楚,手臂从中裂开的痛。痛楚,脚被压烂的痛。痛楚,长针刺穿肺部的痛。痛楚,眼球受到切割的痛。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 但是,在黑水之中,不时还是会传来某个声响。既不温柔也不温暖,让人感到和剧毒相似的痛楚,充满执著的话语。我拚命伸出手。手遭到斧头斩断,于是我改为伸长脚。脚被烧烂之后换成头,头被砍掉的话就用全身挤过去,还是不行的话,至少要把心脏送过去。我一点一点接近伊尔娜的中心、伊尔娜的核心。 ……爸爸? 突然接触到这个字眼。太多的感情、太多的记忆,彼此纠结在一起,变成了我无法轻易解读的某种事物。但是,我还是慢慢找出了端倪。单片眼镜、热情之人、翼人传说。这些言词形成裂缝,让我得以更加接近中心。我开始逐渐了解伊尔娜对她父亲怀有的奇妙感情。为追求飞翼而不顾一切,导致家庭崩坏的父亲。但是,这些都是在伊尔娜出生后才开始的。眼看女儿因为耳朵而受到市镇居民迫害,为了让周遭人物刮目相看,父亲开始对翼人传说产生狂热,变得越来越不瞻前顾后。她确实憎恨父亲,但更加痛恨自己。飞翼与猫耳都让她厌恶,但也无法摆脱它们,因而备受煎熬。在这里也有感情,存在著会让心灵感到痛苦的感情。不是只有拷问的痛楚而已,从很久以前开始,伊尔娜就一直处于苦痛的言血之中。 然而,言血本就会为人带来痛楚,感情也是如此。我每次接触到他人的言血、他人的感情,总是被砍得遍体鳞伤、遭到压溃,备受它们所苦。所以,我学会了如何不去在意、不去思考它们的方法。在不知不觉间,我也随之忘记了如何好好表达出来的方法。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逃离言血、无法忽视感情。虽然总是受到它们所苦,但还是无法将之割舍。没错,或许我们只能选择放弃,只能放弃抵抗而咬牙承受吧。不管是拷问的感觉,或者是对于父亲的感情,伊尔娜也都只能尽力忍受。我比谁都更了解言血的痛苦,而且也比谁都更清楚,这种痛苦永远没有尽头。我能够做到的,就只有陪著她一起承受而已。 ……这下子,我多半又会变得更加无法辨别自己了吧。像这样言血相交、与他人相系,都会让我逐渐忘记自己。不过,我还有著自己的核心,还拥有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约定。 没问题的,如果是为了伊尔娜,我愿意将自我稍微分给你一些——…… □ □ □ 我睁开眼睛,马上惊醒了过来。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似乎也在床上睡著了的样子。不仅如此,整个人还像是被水淋到一样,身上衣物早已被汗水湿透。在我试著起身时,虽然全身上下都传来像是有钉子刺入的痛楚,不过并没有任何外伤,可能是为伊尔娜调伏时流过来的言血,有一些还留在我这边吧。我尝试将言血连系起来,但就像遭到抗拒一样,力量始终无法凝聚。 伊尔娜就睡在我身边,她的右手依然和我绑在一起,不过表情已经恢复安稳了。看来调伏相当成功的样子。 隔著一道门,传来隔壁房间的说话声。为了避免把伊尔娜弄醒,我轻轻解开细绳后要离开时,手却突然被她抓住。她该不会还没脱离痛苦的言血吧——我一度为此感到不安,不过她这时已经清醒,一语不发地盯著我。 「……你还好吧?」 伊尔娜慢慢坐起来,但始终没有要放开手的样子。我在她身旁坐下之后,她才微微低下头这么说。 「感觉糟透了。总觉得自己像是明明已经被杀死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却还活著。」 「可是,你应该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吧?虽然说,或许多少还留有一些言血的残渣……」 「嗯,觉得好像有一大团热气慢慢脱离身体,就像是把累积在胸口的毒都吐了出来,全身都被洗得乾乾净净一样。」 「那真是太好了。」 「救了我一命的人是你吧。」 「哎,调伏本来就是我的拿手好戏嘛。」 「毒血脱离我的时候,你的言血流了进来,让我稍微看到了你的记忆。」 「……拜托你忘了吧。」 「你心里一直都只有亚尔娜呢。」 伊尔娜微微一笑,抬头看向我,接著以像是取笑的语气开口。 「你是从孤儿院进入士官学校,然后在书库遇见亚尔娜的吧。你总是怀著想和亚尔娜见面的期待,就这样活到了现在。那孩子还真是幸福哪。」 ……记得这么清楚的话,应该已经不只是「稍微」了吧。 「你看到了我的记忆吗?」 「稍微啦。」 伊尔娜露出像是感到困扰的笑容,再次低下了头。之后,她主动开口谈起自己的过去。 「我之前没说过,其实我父亲长有猫的尾巴。一般来说,男性应该是耳朵才对。所以,街坊邻居以前就经常取笑他。然后,身为女儿的我又是这样。一家人都被当成怪人,实在是很差劲的巧合哪。」 难怪伊尔娜会受到强烈迫害,原来她家连续两代都抽到了下下签啊。 「我父亲是个傻瓜,所以才会为了想让别人另眼相看而全心钻研翼人传说。我想,父亲他应该是非常认真的吧。只不过,他最后还是受到别人『有飞翼要卖』的话语欺骗,欠下许多债务之后死掉了就是。」 「……所以你才希望能够取 得飞翼吗?代替父亲完成梦想?」 「或许吧?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我还是觉得父亲他很笨,自己起初也认为翼人传说只是讲给小孩听的故事。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有了『或许真有这么回事』的想法。如果真有为了人类而存在的飞翼,能够在空中翱翔的话,说不定眼界就会有所不同。说不定我会变得敬爱父亲,甚至有可能开始喜欢自己。」 我握在掌中的那只手,似乎稍稍绷紧了一些。她以看似带著几丝寂寞的表情转向我,展现出坦率到让人不太敢面对的眼神。 「对不起,因为我的任性,害你们陷入这么恶劣的状况。」 「……没人认为是伊尔娜你的错吧。」 「不、如果只有你跟亚尔娜的话,或许还能逃得掉。早点跟我告别就好了。要是我没有受到『可以看到飞翼』这种话蒙骗,现在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 「可是呢,我啊,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真的就只有短短几天而已,但是过得非常快乐。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即使只是一些小事,其实也充满乐趣,知道原来自己也是能够从这些事情中感受到乐趣的人,让我觉得很高兴。就算找不到飞翼也没关系,我就只是觉得,如果能再待在你们身边一阵子,应该还会发现更多快乐的事吧……本来以为会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却……」 伊尔娜的眼中流下泪水。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真的很对不起……」 她的泪水流个不停,虽然她试著用单手抹掉眼泪,但未能全部拭去的泪滴还是陆续滴落在床铺上。 「不是伊尔娜你的错。」 就是这样,既不是伊尔娜的错,也不该归咎于任何人。 「我自己也希望能够和伊尔娜你再继续旅行久一点,亚尔娜莉丝大人跟苏,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虽然是这样,但我们毕竟还是有自己该做的事。我们就只是想要回归自己被赋予的角色,可惜没能顺利成功,就只是这样而已。大家都没有错。」 伊尔娜的手在颤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当然也有脆弱的一面。更不如说,因为她到现在都独自忍受自己的处境,所以变得比别人更擅长隐藏内心的脆弱部份。我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伊尔娜吧。能够帮助这样的一名少女,让我觉得很高兴。即使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危机依然没有任何一项获得解决,但是,此时此刻——至少到伊尔娜不再流泪为止——就先让自己为成功守住她的心而感到欣喜吧。 □ □ □ 等到伊尔娜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前往隔壁房间。室内除了五名相当健壮,看起来应该都是军队出身的人物之外,位于中央的另一名男性更是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受到强烈震撼。 「……师父!」 我不由得想要拔刀,但现在是赤手空拳的状态。就在我急忙将伊尔娜拉到自己身后时,耳熟的豪迈笑声在房间里响起。那人一边随手摸著杂乱的鬅子,一边开口说话。 「喂喂、我可是正牌的喔。」 「啊?」 「你不妨问问自己身后的朋友,她流著猫的血吧?我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 我回头,看到伊尔娜露出吃惊的表情。 「他的声音,跟之前在佣兵群里的那个男人……或者应该说,跟出现在猫那里的男人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人的确是师父,但是,在大圣堂逼伊尔娜喝下言血的人,应该也是师父没错。而且,为什么这个人知道伊尔娜是猫血种? 「我已经从代理行政长官那知道大概的状况了。哎、我逼他说出一切,或许是比较正确的说法吧。」 「……也就是说,先前袭击大圣堂的是师父你们啰。」 师父只是耸了耸肩,像是在说「当然是啰」。但是,这样的话,我就还得再问个问题。 「既然如此,那之前在卡曾袭击我的人是……」 「也是我,那时不就没对你下杀手吗?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产生危机意识——」 「这什么话!那个伤差点害死亚尔娜莉丝大人啊!我是说真的!」 「……别那么生气。说起来,责任还是在弱到让她必须动用王歌的你身上吧。」 不不不,这是两码事吧。要是那时师父好好说明的话,我们根本没必要交手。 「老实说,袭击驻扎所的时候,我自己也同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你们在卡曾的事已经让我十分意外,我也无法判断你们是不是自己人。因为在森林遭受袭击的关系,我也变得相当多疑。在那之后,我向锻冶场的包登他们探听消息,这才大致掌握状况。」 「那么,师父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马吉斯?巴兰?」 「不、来到这里只是偶然。因为卡曾的地官长提到了猫,所以我就过来看看而已。遗憾的是迪南那时不在,所以我就绑架了代理行政长官,逼他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话,另外一个师父到底该怎么解释?伊尔娜提出的保证是,那人和眼前的师父是不同人物,并不是关于「哪一个是正牌货」的保证。 「不要让我重复先前说过的话,我就是正牌的赫达斯。你在大圣堂看到的赫达斯是我大哥。」 「大、大哥?」 「他叫加洛卡?夏古拉姆。哎、说来话长,你们先坐下吧。」 受到对方敦促,我和伊尔娜一起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人双腿豪迈张开的坐姿,确实相当像是师父。或许是看穿我依然怀有难以抹灭的疑心,对方微微苦笑,从腰带上抽出了刀。 「看这把青刀,现在你总没得怀疑了吧。还有,你不是看过我骑著泰罗的样子了吗?要是谁敢在没有获得我许可的情况下试图骑到它背上,泰罗都会毫不犹豫咬死对方。就算那人是我大哥也不例外。」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难相信对方是师父的兄弟。」 「你这么说,我也很难回答啊。其实我们是双胞胎。还有,你应该也听说过,在下士官之间是怎么叫我的吧。像是滔天啦、行踪比燕子还飘忽之类的。」 我的确听说过「滔天胡大叔」这个称呼。年轻士官当然也都知道。 「难不成,到现在为止,你们都是两个人分担工作的吗?」 「你的脑筋难得动得这么快。没错,通常是我在王宫,大哥在外地奔忙。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国王,所以,护舞官赫达斯就成了能够一人扛起两人份工作的优秀人物。」 历代屈指可数的有能护舞官……当然,就算只有一个人,肯定也非常厉害吧。我自然不可能怀疑师父的能力,但是,如果说师父其实有两个,那就更说得通了。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师父你应该是站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这边的吧?」 「你还在怀疑啊。我不否认之前差点杀掉你,可是这次也把你救出来啦。我们都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伙伴。总之,你可以先说说你们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我看向伊尔娜,她也点头表示同意。我不时依靠伊尔娜的记忆力,终于讲完了从袭击到今天为止的简单经过,以及亚尔娜莉丝大人和迪南的谈话重点。 在我说话的时候,师父就只是偶尔摸摸胡子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等到我大致说完,师父才像是十分痛心似地皱起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居然用这么狠的手段对付年轻人……哎、就像迪南本人也已经承认的一样,基本上就是以国王为首,目的是要压制银环同盟,同时让王权更为安定的计划吧。不过,如果能让我再追加一项的话,应该还要加上大哥的动机。他想趁机暗杀我。」 「为了杀掉师父你吗?怎么会?」 「因为,形式上的护舞官是我啊。在记录上,加洛卡?夏古拉姆早在十七岁时就已经死亡,他大概是想要跟我交换位置了吧。」 「到现在为止,你们两位都保持合作关系吧?为什么选中这个时候?」 「因为是个好机会啊。」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迎燕仪式,成为适当的时机?」 「毕竟我们也和迎燕仪式相当有缘哪。在离开王宫之前,我不是稍微跟你提过吗?能够参加迎燕仪式的,只限当年成人的王族与前代护舞官,以及新的护舞官。另外还有国王她曾经强烈抗议的事。」 「……这个嘛,之前的确听过。」 「我们兄弟和国王是童年玩伴,感情相当好。而且,更难得的是,我们两兄弟都是见习护舞官。所以,国王一直希望我们两兄弟都能成为护舞官。然而,迎燕之仪的传统不能通融。在前代护舞官的劝说之下,我们同样遵循历史,透过两人决斗的方式决定谁担任护舞官。」 「也就是说,当时获胜的人是师父你啰。」 「我可没杀掉他喔。不、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还是算杀掉他了吧。因为,从此以后,大哥就在户籍上变成死亡者,我们两人开始一同担任护舞官。」 「加洛卡对这件事怀有怨恨?」 「不、应该是国王吧。国王她和大哥两情相悦,我一直都是他们之间的障碍。」 师父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不过我还是没那么容易就能接受。 「根据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说法,国王是个一切以王权为优先的人物。」 「……或许是吧。的确,关于王女,国王她多半没有爱情,因为那是她在周遭压力下,与丝毫不感兴趣的他国男性王族所生的女儿。国王全心投入国政,我照顾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时间都还比她多得多。但是,就算是这样的国王,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爱任何人的。大哥和国王,从以前开始就是相爱的一对,所以,他们也会想要独占彼此。」 「独占」这个词,让我有一瞬间觉得内心发凉。我感觉到,在包登的锻冶场中浮现过的感情,此刻正在内心深处起伏。亚尔娜莉丝大人以我不知道的语言和其他人交谈的光景,在我心中留下了块垒。那是一种「希望能够理解王女的人只有自己就好」,充满嫉妒的感情。如果加洛卡也怀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因为大哥经常到各地出任务,所以和巴兰都市群也有相当密切的连系。多半是各方面的利害关系刚好一致,所以国王才会决定实行这个计划的吧。不论是亚尔娜莉丝大人、云法,或者是伊尔娜小姐你,真的都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你们都没犯什么错。」 师父一停止说话,房间内马上就变得非常安静。站在一旁静听的几个人也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低头不语。师父将青刀插回腰间,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再次开口。 「好,回忆就说到这里。我们现在必须思考的问题是,接下来要怎么办。还有,忘记向你们介绍了,身边这些人是我的同僚。他们都跟云法你一样,从小开始就为成为护舞官而持续接受训练,所以不必怀疑他们的实力。这些人是少数我来得及在遭到加洛卡欺骗前取得连络的同志。」 我看得出来,不论男女,姿势都十分端正,言血也接得相当流畅。既然能够获得师父认同,想必刀术造诣也在我之上吧。 「我们现在的处境,即使说是风中残烛也不为过。我们这边是八个人加七头狗。相对地,驻扎在马吉斯?巴兰的兵力达到三千人。正面交战的话绝对没有胜算。」 ……三千人啊,听到实际的数字后,有种强烈的绝望感。 「不过,我们也没必要认真对抗他们。总之,我们的目的就是救回亚尔娜莉丝大人,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就好。即使现在还不可能与国王对抗,但至少能够保留选择的余地。」 「不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现在是不是还平安无事。」 「猫也不是傻瓜,应该不至于轻易杀掉王族吧。考虑到还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活著,那些家伙应该会把王女留在手边当成人质。而且,派去侦察的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才是……」 师父说到这里,随即有个东西像是早就在等待这个时机似地飞了进来。一只比苏还要小一号的灰鸟,降落在桌子上。它是我也曾经看过许多次的,担任密探的灰雀。灰雀迅速环视我们,然后以冷静稳重的声音开口。 「亚尔娜莉丝大人被囚禁在大圣堂四楼最里面的房间。房间内外各有五名士兵,另外还有加洛卡。王鸟被关在笼子里,处于昏迷状态。大圣堂门前有大约三十名的士兵,街上的斥候、士兵,也都在全力寻找我们的下落。」 师父发出像是感到困扰的低喃,头歪向一边,表情十分严肃。 「这可就麻烦了。我本来还期待他们会把王女移送到驻扎所,人在大圣堂的话,该怎么进攻呢……我知道城门那边当然也会增强兵力驻守,不过,门还开著吗?」 「不,大门已经关上了。现在只能从狭小的通行门进出。」 师父的同伴们,表情也都变得相当僵硬。说起来,他们应该都是应师父招集而来到这里的外地人,就算想要制定计划,拥有的情报大概也不够吧。这时,其中一名女性打破了沉默。 「在深夜袭击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耀天祭的最后一晚,养虫者们都会聚集到大圣堂周围演奏萨利扬,对吧?照往例,猫也会到场,直到萨利扬演奏结束为止,相信这样应该会分散掉部份警备兵力。我们也能以人群做为掩护。」 但是,师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他一边摸著胡子,一边低声自言自语。 「不过,要是爬上墙的话就会遭到怀疑,而且,对方应该也会考虑到这点而加强戒备吧。」 「可是,一旦等到天亮,到时就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处置亚尔娜莉丝大人了吧?就算他们没有下杀手,我们也不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会被带到哪里去。机会只有今晚而已。」 想到亚尔娜莉丝大人可能会被带到陌生的土地,我就觉得毛骨悚然。不仅如此,就像是和我的不安起了共鸣似地,告知晚上十点来临的钟声也在这时响起。在沉重的沉默之中,我的焦虑感越来越强烈。不过,伊尔娜在这时突然开口说话。 「这个,我方便说句话吗?」 「什么事?」 「利用上水道,这个办法怎么样?马吉斯?巴兰的七座高塔,其实都是用以过滤雨水的设施。雨水经由上水道,从高塔流往城市中心。如果设计图正确的话,上水道应该有足以让人通行的宽度。虽然无法带狗同行,但是能够抵达大圣堂的正下方。」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在大圣堂的文书库看过设计图。啊、这里有纸笔之类的吗?」 伊尔娜将师父拿来的纸在桌上摊开后,开始巧妙地画起像是地图的东西。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大圣堂的设计图。根据图面记载,上水道与地下通路的某处相连。伊尔娜的表情非常认真,其他人也都认真地观察她画出的图。师父像是相当佩服似地点了点头。 「……的确,如果这张图没错,我们应该能够给对方来个出其不意。云法,我们可以相信这位小姐的记忆力吧?」 「当然。」 「那就唯有采用这个方法啦,毕竟我们也别无选择了。在我们之中,有两个人要分别在大圣堂正门和后门处带著狗待命,为的是到时能够带著亚尔娜莉丝大人逃出城市。剩下的人参加救援行动。不过,我想你们应该也都心里有数,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能活著回来。已经有家眷的亚法尔、丹吉在外待命, 其他人就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 □ □ 师父把他以前拿的赤刀借给我使用。与青刀相比,这把刀没有什么装饰,刀纹的美丽程度也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根据我听到的说法,升上较高官位时获赐的赤刀,品质会比低阶士官所用的要来得好。而且,这还是包登在离开刀工厅前打造的少数几把刀之一。既然是这样,那么就不需要担心耐用度、锐利度之类的问题了。加上赤刀也是以青刀为模范,所以实际挥舞起来应该也相当顺手吧。 我们大致完成出发准备后,师父如此交代伊尔娜。 「等到天亮之后,要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或我们其中任何一人都还是没回来的话,你就和贝奥尔一起逃走吧。敌人大概也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应该不会有追兵。」 不管她再怎么有胆识,我们还是不能带著非战斗员参加行动。伊尔娜虽然咬著嘴唇,看似感到有些悔恨,但是没有想要抗议的样子。 我们以两人一组的形式离开旅馆。最后一组是我和伊尔娜。在前往贝奥尔待命场所的过程中,我们都没有说半句话。但是,到了我将贝奥尔托付给伊尔娜,准备转身离开时,她抓住了我的手。 「……你绝对要把亚尔娜救回来喔。」 看到伊尔娜眼眶中再次泛起泪水,我一时无言以对。话语中渗出的言血、来自她纤秀手掌中的颤抖,全都强烈到让人觉得痛的地步。不安、恐惧,以及愿望。在旁注视著我们的贝奥尔,眼神中也透露出相同的讯息。它对自己无法前去拯救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事感到悔恨,所以对我更为期待。在我看来,两者的眼神中都满是拚命压抑住的,心有不甘的感情。我用力回握伊尔娜的手,对著她与它,同时也是对著自己这么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带著她回来,到时再见啰。」 ——告知晚上十一点的钟声响起,我转身背对她,开始跑向高塔。 【六】送燕 我平安与师父他们会合,侵入了第七塔。通往上水道的门是已经生锈的铁栅栏,师父以手中青刀轻易地砍断了锁头。水道只有必须斜著身体才能前进的宽度,刚开始时,水位几乎淹到脖子。奇妙的是,这些水都散发出微弱白光。光碰到我们的身体后就融入其中而消失。这种清凉的感觉,马上就让我回想起之前喝下血晶时的状况。这是液状的言血。虽然浓度很低,不过和言血泉一样,水中包含著言血。马吉斯?巴兰安详稳重的氛围,或许就是来自这些水的恩赐吧。如果地下有著这么清澈的言血,住在上面的居民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在高纯度的言血洗涤之下,为伊尔娜进行调伏时混入自己体内的痛楚,似乎也正在慢慢淡去。 越靠近市中心,上水道的分岔就越多,水位也随之逐渐降低。我们终于来到大圣堂地下的储水槽时,发现该处正是七条上水道汇聚之处,整个空间就像是个巨大的水池。冰冷的水滴不时自天花板落下,滴在我们头上。登上以石炼瓦铺成的地面后,湿答答的脚步声在空洞中回响。我们各自把衣服上的水拧乾之后,师父低声说。 「……照著地图走上逃生用楼梯。上到四楼之后,接下来势必无法避免战斗。虽说敌人同样也是有心守护这个国家的同胞,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对方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先下手为强,一切都是为了亚尔娜莉丝大人。」 之后,在师父的率领下,我们开始登上楼梯。大圣堂的逃生楼梯采取狭窄的螺旋构造,组成墙面的石块之间毫无缝隙。平时多半没有人会走这里吧,地上已经长出不少青苔,有点潮湿。我们不停往上走,汗水沾湿了衣服。终于来到四楼的走廊时,令人畅快的风,带来了萨利扬的乐音。聚集到大圣堂周围的养虫者们都吹响笛子,融合成悠长而巨大的声响。这是点缀耀天祭尾声的盛大合奏。 不过,现在不是倾听音乐的时候,守在走廊另一端的敌兵,已经注意到了我们。 「袭击!」 对方发出喊叫的同时,我们已经分成两行,沿著走廊上全速冲了过去。担任前锋的两人早已推刀出鞘,采取随时可以拔刀的姿势。与我们相对的敌人则是排成一列,举起了长枪。锐利的枪尖,稳稳地对准我们所在的方向。枪阵之后还有手持机弩的士兵。在长枪兵的保护下,五名弩兵瞄准我们放箭。 ——啪铛、啪铛。已经拔出刀的两名前锋陆续砍断来箭。虽然被打飞到后方的箭头在一瞬间擦过我的脸颊,但我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判断机弩无法发挥效果后,弩兵迅速将武器换成刀。昏暗的走廊之上,不太明亮的刀身反光不时闪动。 冲在前面的两人,从怀中取出发烟瓶,将之拋向前方。瓶子一破,白色的烟雾随即从中喷出。我们趁著敌兵动摇的瞬间一举杀上,血花在白烟之中四处飞溅,走廊上响起尸体倒地的沉重声响。 在白烟消散之前,我就和师父一起推开了房门。我们几个人拥进房间后,看到已经拔刀的五名士兵与加洛卡。师父在第一时间上前,立即砍飞了一个敌人的头。我朝附近的敌兵出刀,以第二刀刺穿了对方的心脏。然而,另一方面,我方也有两人负伤。其中一人有条手臂被砍断了,但仍在与一名敌兵缠斗。可能是马上判断出己方处于劣势吧,加洛卡冲到亚尔娜莉丝大人身边,抓起她的头,用刀抵住她的脖子。 「……给我住手!」 仍在交战的人也暂时收手,拉开了距离。师父采取下段架式,瞪著加洛卡。 「再敢乱动,我就杀了王女。」 有著和师父一模一样面貌的敌人做出如此威胁。加洛卡一点一点退到墙边,脱离了师父的攻击范围。敌方兵士也为了重整态势而摆出背对加洛卡的三角队形。 「没有迪南的许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杀了她吧。」 「不过,一旦她死在这里,你们的希望也将随之消失。」 敌我双方的人数相同,但是,对方的兵士,言血已经因动摇而出现混乱,指向我们的刀尖不停抖动。虽然胜算相当高,但现在还没有救出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余力。 「没想到你还活著,这点是我的失算。照原本计划,现在应该就快要结束了才是。」 加洛卡朝师父露出讽刺的笑容。笑容中已经看不出丝毫手足之情了。 「你不该依靠那些乌合之众的,真的以为凭他们就能杀得掉我吗?」 「想到现在能够亲手干掉你,反而让我觉得庆幸。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自己不是也因为那种程度的袭击就受了伤吗?左手的动作有点不太灵活喔。」 「要杀掉你的话,现在这样就很够了。」 师父这句话,让加洛卡眼中透露出凶光。不过,他们双方都依然维持刀尖相对的胶著状态。萨利扬的悦耳旋律从大圣堂外传来,与此刻室内的气氛完全不相衬。面对这种敌方援军随时可能赶来的状态,战斗拖太久是非常危险的——就在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下一瞬间,某人抓住了我的脖子。 「怎、怎么回事!」 我体内的言血之流在转眼间陆续遭到截断,握著刀的手不停颤抖,随时都有可能让刀掉在地上。但是,我的背后并没有人影。攻击不是来自背后,这是—— 『正是在下。』 迪南的言血,凭藉著强得惊人的力量侵入我体内。为什么迪南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正在参与萨利扬的仪式吗? 『在下确实正以其他大杯参与仪式,然而,民众根本无法区别杯中之物究竟是在下,抑或只是普通的水,实际上也没有区别的必要。毕竟就只是个仪式而已,对在下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我迅速环视房间,看到迪南的大杯就放在某个角落。但是,猫的声音再度在我脑中响起,就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样。 『不管是弄翻大杯或将刀插入杯中,同样都无法杀死在下,因为在下是言血。』 我不由得跪倒在地。虽然我知道师父开始发觉有点不太对劲,但我也不能害他分散注意力。该怎么做才好?我很清楚,任何想法都会马上遭到对方掌握。一切都将遭到迪南的言血吞没——…… 啊,还有这个办法。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有像今天一样如此感谢自己特异体质的日子了吧。虽然刀伤不到迪南,但是言血可以,于于色办阶一一形形色色的言血都可以接触到他。我捞起快要消失殆尽的拷问言血,以蛇之力加以增幅。虽然增强成了心脏像是即将爆开的猛烈剧痛,但是,在这个瞬间,纠缠著我的迪南言血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你、你这家伙——————!』 我起身重新握好刀的行动,吸引了加洛卡的注意力。师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师父将全身言血凝聚起来,踏出宛如爆炸般的一步。他只用一步就抢进了攻击范围,打掉了加洛卡的刀。震耳欲聋的刀剑交击声。势如破竹的一击,让对方的言血之流断裂四散。 「……!」 加洛卡不由得放开亚尔娜莉丝大人,将失去平衡的力量移到身体中心。他接著迅速转为守势,往旁边逃开,躲过了第二刀。师父展开追击,使出无懈可击的突刺,但是,加洛卡以毫厘之差化解攻击,并且马上还以一记斜劈。 在师父他们厮杀的同时,其他兵士也开始采取行动。很快的,房间内鲜血飞溅,刀剑互击的尖锐声响此起彼落。我冲到亚尔娜莉丝大人身旁,解开了她的口衔。她已经恢复意识,正以满脸恐惧的表情紧握我的手。 然而,一名敌兵也在此时朝我们冲了过来。我马上随手举起刀,挡下了对方的攻击。直接继续战斗下去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或许会有危险,说不定还会在我挥刀时遭到波及——基于这样的想法,我先是使力强行推 开敌人,让对方退出三步,接著马上一刀劈下,砍断了对方的手掌。就在我打算对敌人吃痛后仰的身体再补上由下往上的一刀时,侧头部突然受到冲击。 我凭著直觉往后退开,看到一只燕子在空中盘旋。苏再次朝我扑来。 「喂、快住手!」 我用单手拨开苏的攻击。但是,因为苏相当娇小,要是不小心用力过度的话,很可能会使她受伤。看来迪南也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样子。虽然猫的言血已经变得相当衰弱,但我还是可以微微感受到那种像是在嘲笑人的氛围。 「苏!是我啊!云法啊!」 虽然我这样大喊,但苏依然没有停止攻击。不仅如此,我还在她后方看到了已经重整态势的敌兵。对方似乎认定现在是大好机会,以单手持刀朝我冲了过来。不妙,我不能伤害苏,但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就会被对方砍中。 虽然速度不快,但这一刀确实朝著我的脖子劈了下来。我试著强行压低身体重心来闪躲,然而为时已晚——……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惊叫声。在这瞬间,地板变成砂而崩毁。 由于脚下地面突然消失,让我们的重心都为之一偏。敌人的刀尖从我眼球前方掠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和仍在空中的苏拉开了一些距离,获得了短暂的空档。在我脚踩到三楼地板的剎那,手中赤刀也砍飞了敌人的头。在迪南的大杯摔落的瞬间,苏也停止飞行,坠落在沙堆之上。 师父轻而易举恢复姿势,朝加洛卡展开攻击。但是,对手也毫不逊色,以刀招架后轻松格开来招。之后就又是速度快得恐怖的互砍。当其中一方以燕舞的崩架出招,企图砍断对方的脚时,另一方也见招拆招,回砍敌人的肩骨。双方都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使出燕舞套路,更以最适合的招式反击。 「云法!快走!」 师父趁著双方互拼较力的瞬间大喊。我将刀回鞘,把尚未恢复意识的苏放进怀中,接著背起亚尔娜莉丝大人,拋下仍在战斗的师父等人,就这样冲出了房间。 走廊十分昏暗,一路上只有排列井然有序的微弱灯火。不过,我还是可以看到前方已经出现了赶来支援的敌兵。我回想伊尔娜画的地图,记得三楼走廊没有其他退路,只能选择走正面大阶梯或逃生用楼梯。但是,两条去路都有已经拔刀的敌兵拦阻。不管怎么想,我现在都不可能应战,没有可用的攻击手段。我回头看向后方,同伴们也都还在和敌人交战,无法期待获得友军支援。 我觉得心脏跳得非常剧烈。 先放下亚尔娜莉丝大人,解决掉眼前的敌人?还是不惜受点伤也要强行突破?如果运用蛇之力跳跃的话,或许有可能直接越过敌人吧。然而,来自背上的呼吸声,让我想起了讨厌的记忆。情况就跟卡曾时一样,刚才的王歌,果然也只是不完全的吶喊。我侧眼看去,发现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神也有些涣散。就算运用蛇之力的我不会有事,但她肯定无法承受高速移动时的激烈冲击。 就在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突然有了动作。她在我胸口前比出软弱无力的手语。 〔冲吧。〕 「……冲?」 发自亚尔娜莉丝大人口中的平静歌声响起,她的王歌盖过了萨利扬的乐声,传遍整条走廊。随后,走廊的地板便如同要阻碍敌兵通行般高高隆起,附近墙壁的炼瓦也随之崩垮,朝著黯淡无光的夜晚开出了一个大洞。更令人惊讶的是,先前崩垮的炼瓦连接起来,在空中铺出一条路。 〔冲吧。〕 受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话语鼓励,我从大圣堂三楼往外跳了出去。要是就这样摔落地面的话,绝对是非死即伤吧。不过,王歌从大圣堂墙面扯落的炼瓦陆续集中到我脚边,架出了一条狭窄的桥梁。现在,将虫装在笼子中,吹奏著萨利扬的养虫者集团,就在我的下方远处。我背著仍在以痛苦声调歌唱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在这座桥上狂奔。 当我们抵达附近建筑物的屋顶后,歌声也随之中断。我转头往后看,追兵仍然没能突破走廊上阻挡去路的障壁。但是,或许是运用了如此强大王歌的代价吧,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呼吸也非常粗重。 「亚尔娜莉丝大人!请您设法保持清醒!」 我先让她躺下,确认她的状况。这时,她以颤抖的手指做出发言。 〔……把苏拿出来。〕 我慎重地从怀里取出苏。虽然她应该已经脱离了迪南的支配,但还是没有恢复意识。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咏唱王歌,白光从她口中散落,渗入赤燕的娇小身躯。苏很快就醒了过来,一脸茫然地望著我。 「苏,你还好吧?」 「……云法?我……到底发生了……不,原来如此,我就知道……」 她像是独自想通了些什么,然后注视著亚尔娜莉丝大人。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依然十分难受的喘息模样,苏宛如自言自语般这么说。 「……和卡曾时一样呢。因为之前的伤也还没完全好,所以这次的伤更加严重。」 「如果是言血不够的话,应该可以靠注入我的言血来补足吧?」 「亚尔娜的言血,现在是血管已经断裂的状态。虽然这么做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但是,想要彻底治好的话,还是需要血晶。」 虽然苏微微摇头,但我还是抱著「总之尽力一试」的心态,在深呼吸后接起言血。确实掌控好之后,我开始将言血注入亚尔娜莉丝大人体内。然而,和伊尔娜的时候不同,我完全感觉不到从她那边流过来的言血。感觉就像是朝著有破洞的桶子倒水一样,唯有自己的言血持续流失。 「……我现在就赶回赤燕森林,拜托苏你转告伊尔娜,要她带著贝奥尔逃走。」 「可是,云法你应该不知道言血泉的位置吧……?」 「可以让虫帮我带路吗?」 「……我试试看。」 苏迅速飞起,接著降到广场低空处盘旋。没过多久,她就带著几只萤火虫回到我们身边。 「跟著它们走,我之后也一定会去跟你们会合。」 苏震动喉咙发出声音后,飞在我们附近的几只萤火虫就开始缓缓移动。当苏正要飞走时,稍微恢复意识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动起自己的手。 但是,她这时用的是手话,我看不懂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比划了一阵子之后,摸摸苏的头,向她点头。不知为何,苏回答时的声音听来有些苦涩。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亚尔娜。」 苏拋下这句话,随即消失在黑夜之中。亚尔娜莉丝大人看向我,勉强挤出微笑,对我这么说。 〔云法,冲吧。〕 「……遵命。」 我忽视内心忐忑不安的感情,重新背好亚尔娜莉丝大人。接下来,我跟著萤火虫的光,开始在建筑物屋顶上狂奔。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大概在城市里哪个位置,总之只能不停往前跑。碰上比较宽的道路也直接纵身跳过,拚命奔跑。 萨利扬的乐音逐渐远去,眼下的街景也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另一方面,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凌乱。虽然我不时试著向她注入言血,但也只能让她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安稳。最令人害怕的是,现在竟然可以清楚看到言血从她身体透出的景象。特别是指尖,从该处泄漏出的言血白光,就像是白色的血正在流失一样。再加上没有任何伤口,让这副光景看来更为诡异。 经过一段时间后,我们终于来到城墙前方,但是,在脚下建筑物与眼前城墙之间,还有房舍低矮的第八街区相隔。我在附近一带的城墙上都没看到门,如果绕远路前往通行门的话,多半又会追丢萤火虫—— 就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纠葛一样,亚尔娜莉丝大人开始唱起王歌。建筑物上的石块剥落,在空中架出一条路。当我追著已经快要消失在城墙彼方的萤火虫,来到城墙上方之后,临时打造的桥也随之失去支撑,石块纷纷往下坠落。 王歌的力量也已经明显变弱了。她原本还想打造让我能够从城墙上方降到城外地面的楼梯,但是楼梯在途中便已崩毁。虽然我总算还能安全著地,但强大的冲击还是震得双脚不停发抖,整个下半身都痛得像是快要碎掉一样。然而,我不能在这种地方停下脚步。我冲过草原,进入了赤燕森林。马吉斯?巴兰大圣堂告知耀天祭结束的深夜钟声,在我身后响起。 在连脚边事物都看不见的漆黑之中,我不顾一切奋力往前跑,一路追赶著在树木之间若隐若现的萤火虫之光。虽然不知被绊到了多少次,但依旧持续前进。我感到十分疲劳,开始喘不过气。明知是白费工夫,但我还是不时将言血分给亚尔娜莉丝大人。这个行为也导致我的力量大幅减弱。来到森林中某处时,亚尔娜莉丝大人突然碰触我的脸,以漏出言血的手指比出〔停下来〕。 「可是,这样的话就会追丢萤火虫。」 〔拜托,希望你能停下来……〕 我将刀朝著萤火虫消失的方向插到地上,暂时让亚尔娜莉丝大人躺在树根处。她的额头上浮现大颗汗水,勉强咽下一口口水后,转头注视著我。 〔云法……可以停了。〕 「咦?」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所以你也不用再跑了。到这里就好。〕 「您、您这是什么话!只要再吃些血晶的话——」 ——安静。 亚尔娜莉丝大人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露出虚弱无力的微笑。当我还想开口争辩时,她抢先下了命令。 〔用手语跟我说话。〕 我别无选择,只能调整好呼吸,开始动起自己的手。从亚尔娜莉丝大人指尖散出的言血之光,同时也照亮了我的手语,实在非常讽刺。 〔您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会没救,我一定能够拯救您。就算迷路,苏也很快就会赶到。现在先休息一下,等会合之后就马上赶去言血泉吧!〕 〔我已经跟苏道别过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这么说。 〔我已经好好地感谢过她长久以来的种种帮助,所以,就算再也见不到面也没关系。〕 「哪有这种事!」 她再次竖起食指,要求我安静。我勉强吞下到了嘴边的话语,动起不停发抖的手指。 〔您为什么现在就已经放弃了呢?您不可以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死掉啊。老天爷怎么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亚尔娜莉丝大人无力地摇摇头,嘴角依然挂著微笑。 〔我自己很清楚,过去一直累积到现在的言血,正从身体里流走。身体变得有点热,有种奇妙的感觉。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痛苦,也不会觉得难受喔?〕 这话是谎言。看表情就知道,她现在不可能感觉不到痛苦。 〔……您打算违背约定吗?〕 〔约定?〕 〔……当初不是约定好,等到亚尔娜莉丝大人您完成王族的工作,我们都变成老人之后,要在那处书库里一同生活的吗?只有我们两人彼此交谈、一起吃饭,有时由亚尔娜莉丝大人您念书给我听的啊。您不是说过,我们要在安静的书库里静静谈话的吗?〕 〔你还记得啊。〕 〔这还用说吗……!〕 你知道我到底有多么期待那一天的来临吗?在那个整天从早到晚就只是不停接受刀术训练的孩童时代,和她的交谈是唯一让我期待的事。就算只是梦想,这个约定依然是让我想要陪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身旁的理由。这个约定正是我的核心,是我在自身言血逐渐变得混浊之际,依然能够保有自我的支柱。 〔对不起。〕 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露出微笑。她用那个我绝对无法抗拒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没办法守约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前后摇晃,但却因此发觉她的身体变得异常地轻,不禁为之悚然。 〔对不起,不管是与赤燕国人民的约定,以及跟云法你的约定,我都没办法遵守了。我无法引发像爷爷那么伟大的奇迹,也不像母亲大人那样聪明。虽然我也试著努力过,但结果却是彻底遭到猫欺骗,害云法你们遭遇危险而已……〕 〔没有这种事,我们还有机会破坏迪南那群人的计划!只要亚尔娜莉丝大人能够活下去,只要这样就好了。言血肯定也是想要再增加多少都行的吧,只要再读更多书就可以了吧?多读些书,累积更多的言血,成为能够引发伟大奇迹的国王,这样不就好了吗!〕 〔……云法,你知道吗?我呢,其实是非常讨厌看书的喔。〕 〔……咦?〕 〔我小的时候,总是和苏在外面玩。毕竟看书真的很无聊,还有,因为是王族就不能说话的限制,也让我觉得实在很过分。你应该也同意吧?我从诞生的瞬间开始就是王族,直到死都还是王族喔,不许拥有其他身分。〕 〔……可是,那是……〕 〔碰见云法之后,我才开始每天去书库。看到云法因为我运用王歌而惊讶的表情,让我觉得很高兴。那时我才头一次觉得,幸好自己身为王族……可是,我果然还是讨厌王族。云法,你应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教你手语吧?〕 〔难道不是为了让彼此能够交谈吗?〕 〔其实是为了能用对等的话语来谈话喔。我猜想,云法你大概始终认为自己的手语包含敬意,不过,手语毕竟是专属于王族的话语,所以其中是没有尊卑关系的。我呢,一直认定云法你是用对等的话语和我谈话的喔。就算云法你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是,因为我就是希望自己觉得是这么回事,所以才会让你用手语和我对话的。〕 我的手停了下来。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手语并不是声音,所以一切都是由观看者自行解读。就算我认为自己是以臣下身分对王族发言,亚尔娜莉丝大人仍然会将之当成王族的话语。 我顿时觉得,自己手语中的敬意似乎开始褪色。 〔——这样好吗?把我这种小人物当成和你对等的人,真的好吗?〕 亚尔娜莉丝大人看似满足地点点头,接著一阵剧烈咳嗽。她用来摀住嘴的手,上面沾了许多发光的液体。她没有擦掉自己吐出的言血,就这样继续往下说。 〔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啊,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王族嘛。我们之所以成为王族,就只是因为生在王族之家的关系。不像云法你一样,是从许多竞争者之中脱颖而出的。所以,我才是不值得云法你赌命帮助的人喔。〕 哪有这种事——虽然我想要如此大喊,但是,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之后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能够引发奇迹的力量,也不想要王族的地位与权利。跟这些事物比起来,我更想要拥有声音,想要能够自由交谈的语言……云法,我呢,其实很希望自己拥有会说喜欢我的家人,也希望自己同样能对他们这么说。我希望自己有个会说爱我的恋人,也希望自己同样能跟对方这么说。〕 可是,你是王族,是赤燕国的第一王女。此外,对我来说,我一直非常重视的人,多半也是身为王族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吧。 她以平静的声音开口唱起王歌,宛如白雾般的光从她口中流出,持续传入此刻依然插在地上的刀之中。 〔你这是……〕 〔王歌。〕 〔我不是问这个。〕 〔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 亚尔娜莉丝大人一边继续唱著王歌,一边慢慢地动著手对我说话。 〔因为我是个不像样的王女嘛,所以想要为了自己而使用生命。既不是为了人民,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确的事,只想为了我自己来使用剩下的生命。〕 从她口中溢出的言血量越来越多,周遭充满白光,逐渐集中到刀上。 〔云法,你今后也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喔。你必须去见识、去感受我已经没机会接触到的世界,好好活下去。然后,我想你一定能够获得他人的爱情,而你自己也要向他人开口表明爱意喔。〕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脚开始化成光,这些光也同样朝著刀流去。 〔我就快死了,所以希望你能带著这把刀。我会把所有言血注入其中,让云法你每次握住这把刀时都会想起我。〕 亚尔娜莉丝大人全身上下都开始发出微光。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我要对刀献上诅咒,好让云法绝对不会忘记我。〕 已经没办法阻止了吗? 〔对不起,云法。〕 啊啊…… 〔我并不是你喜欢的亚尔娜莉丝大人。〕 不要再说了…… 〔我是亚尔娜喔,一直非常喜欢云法你的,平凡无奇的亚尔娜。〕 (插图) 在白光即将笼罩她全身的时候,她在嘴唇前竖起食指,露出有点悲伤的微笑。 ——要保密喔。 即使我还想紧紧抓住她的手,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彻底消失了。构成她身体的光之碎片,已经全都为刀所吸收,周遭恢复成只有些微月光的黑暗。 一片宁静。这个世界就像不曾发生过丝毫变化一样,淡然地注视著我。 然后,我开始哭泣。 倾注了她没办法喊出的所有悲伤,痛哭失声。 □ □ □ 被马吉斯?巴兰的军犬发现之后,我毫无抵抗,任凭对方俘虏。我的手遭到反绑,就这样被军犬一路拖出了森林。抵达草原之后,等待著我的是数百人的部队。黑暗之中随处可见点点篝火,火光的数量说明了部队的规模。可能是因为害怕王歌之力,也可能是以为还会出现其他援军吧。不过就只为了抓一个人,有必要投入这样的战力吗——我抱著有点事不关己的心态。但是,当我看到率领部队者是加洛卡时,这才察觉到,对赤燕国来说,此时此刻,敌人真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了。在加洛卡身旁的士兵,枪尖上挂著师父的首级,像是在夸耀他们的胜利。有人将我带到加洛卡面前,强迫我朝对方跪了下来。接著,一名士兵向加洛卡提出报告。 「已拘捕云法?加尔汀。虽然未能发现王女下落,但在他身旁发现这些东西。」 士兵呈上的物品是,亚尔娜的衣服与发饰。加洛卡仔细观察之后这么说。 「……真令人遗憾。即使王女成功逃走,相信也无法再活多久吧。就结果而言,依然可以视为此人绑架王女,更将之杀害……」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看来他们打算以「袭击王女的犯人」的名义杀掉我。不过,这种说法又有什么不对?我的确带走了她,更害得她丧命。的确是我杀了她,我无意宣称这是冤罪。加洛卡缓缓拔出青刀,用刀尖指著我的额头。 「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遭到绞死的鸟哪。」 这对兄弟说的话还真像啊。但是,我现在的表情,或许确实死透了吧。亚尔娜莉丝大人已经死了,这件事其实无异于我自己的死。 「你没有逃跑吗?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伤在身的样子。」 「……逃跑又能怎样?反正你们还不是会持续追捕到我死为止。」 加洛卡以像是在评估的眼神瞪著我。他将刀放低,在我眼前蹲下,以宛如在耳边低语的音量提出质问。 「王女人在哪里?」 「……亚尔娜莉丝大人已经死了。」 「没有尸体的话,我们很难相信你的说法。何况你也可能自己留下来当诱饵啊。」 「……难道国王没有看到女儿的人头就无法放心入睡吗?你们还想要怎样?」 「这是什么话。如果没有好好安葬的话,未免太可怜了吧。即使没能完成迎燕仪式,依然可以举行送燕仪式。不过,国王似乎因为悲痛过度而决定独自举行葬礼的样子。」 也就是说,她杀了自己的女儿,而且还不打算公布死讯。毕竟,王女的失踪是让驻扎所维持运作的必要条件,看来,国王真的打算将女儿的性命彻底用于谋略的样子。 「……为了如此温柔体贴的国王效命,你觉得幸福吗?你真的打从心底想为对方尽忠吗?」 加洛卡的脸微微扭曲,露出有点不快的表情。不过,他还是没有这么容易就受到挑衅,就只是耸了耸肩。 「这还用说,当然是这样啰。我的性命早己献给国王。」 「那是出于忠诚心?还是出于爱意?」 「……这样的区别没有任何意义。国王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护舞官也是一样。」 的确,亚尔娜莉丝大人也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可是,我们失败的原因在哪里,而加洛卡他们又为什么能够成功?国王她在保有国王身分的情况下与加洛卡相爱,原来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不、问题不在这里。关键在于,身为护舞官的加洛卡,回应了国王的感情。我无法理解。我自己对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忠诚,与加洛卡对国王的爱情,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如果没有不同的话,为什么亚尔娜莉丝大人非死不可?我无法理解。 加洛卡突然砍断了绑著我双手的绳索。接著,他从士兵手中接过那把赤刀,把刀放在我面前。他站起身,再度以刀指著我,开口询问。 「怎么啦,你不拔刀吗?」 我依然没有行动。在我看来,现在躺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刀,就只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尸体。 「给我拔刀,现在就在这里举行送燕仪式吧。我要拿你的命来告慰王女在天之灵。」 加洛卡面无表情如此宣布后,下令要周围的士兵退开。士兵们各自退开六步距离,形成以我和加洛卡为中心的圆圈,并且将大盾插在地上,避免我逃走。 我战战兢兢伸出手,一碰到刀就有种像是心脏被刺破的感觉。言血早已断成无数碎片,全身的力量也失去了均衡。即使如此,我还是握住了刀柄,握起来称手到恐怖的地步。那种宛如亚尔娜莉丝大人正握著自己手的感触,让我感到一阵晕眩。实在是太过相似,相似到根本一模一样的程度了啊。甚至不用注入言血,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言血本就已在刀中运行。我不可能用这把刀砍人,更别说是燕舞,肯定不出几招就会失控。 「……你就爽快点直接杀了我吧,我不想拔刀。」 我将手从刀柄上放开,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瞪著加洛卡。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是吗,那就随你高兴吧。」 加洛卡缓缓摆出架式,踏出一大步,举刀斜劈而下。这刀轻轻砍伤我的大腿,让我感到腿上传来火烧般的痛楚。青刀刀刃接连划破我脸颊、手腕、腹部等处的皮肤,就像是在玩弄我一样,始终没有给予致命一击。每一刀都让我溅血,身体变得像是抱著火球般热了起来。在这之后,他一掌重重打在我的胸口上,让我仰面倒下。因为肺部受到重击而无法呼吸的我,缩成一团不停咳嗽。加洛卡用脚踩住我的肩膀,强迫我面向天空。他以冷酷的眼神拋下一句话。 「简直像是折翼的燕子哪。」 ……的确是这样吧。我该为了什么而继续活下去?亚尔娜莉丝大人 已经死了。我本来以为世上只有自己了解她,但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只能眼睁睁看著她死去而已。那个约定只是幻想,我完全没有察觉她想传达的心意,就只是自以为是地守著、憧憬著那个约定。如果我曾经试著更加深入了解她,将她当成一个人来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是今天这种结果了吧。就算还是会陷入这次的阴谋,最后依然难逃一死,说不定至少可以让她死时觉得比较幸福一些。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羽翼已经断折,我应当敬献燕舞的对象也已经不在了。让我继续做自己的理由,已经消失了。 「送燕仪式是让获迎为王族的赤燕返回天空的典仪。主人已死,失去应当驻足的肩膀的燕子,将会获得解放。在此时获得解放的双燕,其中之一是王鸟,另一只燕子则是护舞官。」 「……那又怎么样?」 「你还从不曾以燕子的身分飞舞,就已经要死在这里了哪。」 加洛卡充满讽刺……不,其实更像是充满同情的这段话,深深刺进了我的心。这是同样身为护舞官的怜悯吗?或者是献给王女的些许吊唁?看到加洛卡举起刀之后,我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回想起亚尔娜莉丝大人说过的话。 〔云法,你今后也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喔。你必须去见识、去感受我已经没机会接触到的世界,好好活下去。然后,我想你一定能够获得他人的爱情,而你自己也要向他人开口表明爱意喔。〕 亚尔娜莉丝大人,我其实就只是个没有你的话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人喔。我想,就像是你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特别一样,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坚强。是啊,我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想要成为燕子的话,还是需要羽翼。想要背负两人份的命而飞翔的话,不管是这个身体或这个心脏,都实在太过沉重了——…… ——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我睁开眼睛。夜空某处传来苏的鸣叫声。在漆黑的天空之中,有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活动。加洛卡也暂时停手,抬头往上看。不停闪动的无数光点,以及大到几乎遮住繁星的一团高速黑影,正在空中盘旋。黑影缓缓靠近地面,带来低沉风声。不对,这不是风声,是某种东西摩擦的声音。这是将风切成无数零碎片段的,翅膀拍动的声音。 ……虫群。 足以掩盖夜空的大量虫群,在我们头上环绕盘旋,逐渐降低高度。虫的数量多到我完全无法分辨的地步,简直就像是把马吉斯?巴兰之中所有的虫都叫到了这里来似的。在周围兵士陷入骚动之际,我听到了什么东西破掉的声音。接著,我闻到那清澈到令人惊讶的香气。那是从我和她初次见面以来就一直伴随著她的香气。看来,刚才从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破掉的东西,正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香药瓶。 就在这时,两股声音宛如要切开夜空般响起。 「「云法!」」 撼动空气的坚毅声音,来自苏和伊尔娜。此外肯定还有此的声音。我像是弹跳起来一样扭转身体,脱离了被加洛卡踩在脚下的状态。随后,数量惊人的虫群从天而降,开始袭击位在我和加洛卡所处空间以外的士兵。 在传出无数惨叫声的战场中,我站了起来,拔出刀。我将遭到切断的言血之流逐一接起,让言血开始缓缓在体内循环。随著我将言血注入刀中,她的言血也流入我的心脏。痛苦、悲叹、愤怒……即使如此,仍然有一股不愿意舍弃我的感情,将我的手和刀连结在一起。这的确是个诅咒。我每次握住这把刀的时候,肯定都会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肯定会在想起之后感到悔恨、为之叹息,然后拚命继续活下去。 「……开始燕舞吧。」 听到我这么说,加洛卡将注意力转回我身上,摆出不偏不倚的上段天式。我也同样采取天式,就像是准备要迎接直冲云霄,从天而降的赤燕。 「我会杀了你,继续活下去。」 「……尽管试试看吧。」 我踏步上前,第一击只持续了一剎那。在两刀相触的瞬间,对方的挥砍就化解了我的力量。我的手一翻,一刀由下往上斩出。加洛卡侧身躲开,刀势一斜,第二刀朝我小腿扫来。我顺利闪过后再抢进一步,跟著挥出第三刀。在加洛卡横刀扫出架开攻击的瞬间,我提膝撞向他的腹部。 但是,为时已晚。加洛卡以单脚挡下膝击,更趁著我重心停止移动的破绽,用左手攻击我的颈部。我急忙扭腰闪避,但也因此陷入只能勉强维持平衡的状态。加洛卡不但一脚将我端开,更迅速补上一刀,让我的小腿迸出鲜血。 「——!」 我闭住气,以言血冲走痛楚。心脏的律动。刀势要比飞燕更快。我将刀中的言血集中起来,将之增强后和全身连结在一起。王女那宛如一大块热气般的言血,缠绕著我的身体,就像是喝下毒药般,传来椎心刺骨的痛楚。我的视野开始摇摆不定,感到眼前直冒金星。虽然还能摆出架式,但刀尖不停晃动。身体的轴心也无法保持平稳。 加洛卡一跃而出。就让刀画个圆弧,从左上方斜劈而下吧——但是,因为我的反应慢了点,刀还没举起来就已进入拮抗状态。不妙。对方的刀锋顺势滑了过来,朝我逼近。虽然我急忙往后跳,但依然处在青刀的攻击范围内。想要斩断对方锁骨的一击,反而使自己挨上了从胸口到肩膀的一刀。 鲜血喷洒而出,但是,我的身体还没有停下来,手和脚也都还能动。对于朝著心脏刺来的一刀,我凭蛮力将之格开,一拳轰中敌人脖子下部。 「唔!」 虽然这拳打得相当扎实,但似乎还是没能打碎骨头的样子。加洛卡迅速后退,用手按著脖子,狠狠瞪著我。不过,他很快就又摆出天式。燕舞已经重新开始了。 温热的血液浸入肺部,四周飘起像是铁锈的气味。这股气味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我的肺。光只是注入言血而已,她的记忆就陆续从刀中渗出。无法与母亲见面,唯有赤燕成为朋友的童年时光。独自溜出王宫,潜入犬舍,在狗身旁度过的夜晚。和一名少年相遇,在书库中一心一意持续等待的宁静。越是挥动手中的刀,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感情就越为交融。她一直累积在心中的话语,形成排山倒海的洪流涌向我。 横刀扫出、直刀斜劈、朝敌人腹部使出突刺。 虽然就只是这样而已,但我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流下眼泪,视野变得模糊,只能险险避开敌人的攻击。我很清楚现在是非得集中全副精神战斗不可的时候,但是,即使如此,我对她的思念还是越来越强烈,甚至快要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压抑了。 你为什么就这样死了呢——……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呢——…… 为什么没有表明呢——…… 如果王女你其实也就只是个少女,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希望你能早点让愚蠢的我知道,自己不是亚尔娜莉丝而是亚尔娜。就这样一个人苦恼、忍受,然后死去……亚尔娜莉丝大人,原来你其实也没比我聪明到哪里去嘛。 我也是喜欢你的啊。一直希望你不是亚尔娜莉丝而是亚尔娜。希望我们的关系不是王女与护舞官,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 没错。 我云法?加尔汀也是一样,一直很想表明自己也喜欢亚尔娜你的啊……! 加洛卡的刀砍中我的肩膀,伤口相当深。我们的刀越挥越快,双方都不停出招,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刀的攻击范围是一样的,刀术也同出一脉。由于敌人的体格比较高大,在我砍断他的手之前,对方应该就能先刺穿我的心脏了吧。所以,我必须比敌人更快,以宛如赤燕破风而去,穿越 森林般的速度挥刀。 但是,接起言血而发挥出的力量越多,感情的起伏也就变得越为强烈。泪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脸颊。亚尔娜、亚尔娜、亚尔娜、亚尔娜……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像是在疯狂寻求她一样,刀招也变得不太安定。 不知多久之后,我劈出的某一刀被敌人往旁边架开,让我失去平衡。左手被刀带开,左半身全是破绽。加洛卡在一瞬间拉回青刀,刺出势不可当的一击。这刀擦过我的肋骨,刀尖直逼心脏,让身体头一次感到畏惧。 我来不及控制言血,只能顾著先将全身往后缩,退开了几步。鲜血不停滴落在地上。我的失血量已经相当多,再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失去行动能力。如果肌肉遭到斩断,即使还有言血也依然无法正常活动。 我再度采取中段架式,正面迎战敌人。加洛卡也调整姿势,重新摆好天式。双方距离四步半,要是下一轮攻势无法击败敌人,我大概就会死。 我再次调顺言血,轻轻地重新握好刀,传来宛如将手浸入水中的握感。亚尔娜的记忆流入我脑中,带来像是手遭到钉子刺穿的痛楚。感觉就像是她正紧抓著我,喊著自己还不想死,同时也像是在叫我不能死。 亚尔娜,没问题的。已经没事了,我不会死在这里。 我碰触到她的言血,不再是单方面注入自己的言血,而是宛如依偎般贴近。 ……原来如此。这把刀其实就是亚尔娜。就像每个人都有著自己的言血,注入异质言血时会受到抵抗一样,亚尔娜的言血也在这把刀中循环流动,依然活在其中。如果像是运用青刀时那样,将自己的言血注入其中,或许反而会难以驾驭吧。不该逼亚尔娜接受我的幻想。就像是倾听她的声音、轻轻握住她的手一样,不是将言血送进刀中,而是要让言血与言血结合。 我的视野豁然开朗,全身混乱的言血之流也逐渐聚合。指著加洛卡的刀尖,宛如巨岩般沉稳。我冲向敌人,拉近距离后朝著对方右手一刀劈出。加洛卡以中段挡开,但是稍微慢了一些。两刀交击,火花四溅。我接著挥出第二刀、第三刀。闭住呼吸,全力挥刀。 燕舞。宛如一只燕子飞过森林般,一再破风而去,持续飞翔到坠地为止。然而,我已经不再是一只燕子了。一旦握住这把刀,我就必须背负两条性命而飞翔。正因如此,所以才能够舞动。想起之前牵起亚尔娜的手,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持续跳舞的那个夜晚吧。跳舞吧、飞舞吧,想著亚尔娜,和亚尔娜并肩跳起燕舞吧。我们要如何舞动,由我们自己决定。为的是要让我们能够再度翱翔。为的是让失去羽翼的群燕,依然不放弃前往天空。 每次互击都会造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声音越来越大,间隔也越来越短。加洛卡也开始使尽全力挥刀。我们以各式各样的崩架互相破招,手腕、膝盖、下颚等处一有任何破绽,刀刃就会立即挥向该处。 双方一进一退,决定性的一击始终没有出现。在这场燕舞中,无法继续动下去的一方就会死。劈砍、闪躲、踢腿、突刺,一连串动作如同流水般接连不断。非但不能有丝毫松懈,而且,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必败无疑。因为我身上的伤比较多,一旦到达极限,多半就会自然而然倒地不起吧。 既然如此,唯有赌一把了。 付出一些牺牲,换取致命一击——在战斗时能够赌上的,总是只有自己的身体而已。 加洛卡挥出威力惊人的斜劈,我稍作格挡,退后半步。他随即继续进逼,一刀横扫而来。 我配合他的刀路,看准时机伸出手。 (插图) 血从我的掌中喷出,手上传来剧痛。但是,我的言血没有因而动摇,我们的燕舞没有瓦解。亚尔娜依然确实握著我的手。 我的血喷到加洛卡脸上,那是以蛇之力增强过言血的血液。充满痛苦感触的鲜血,让加洛卡的动作出现一瞬间停顿。 我以单手使出由下往上的挥砍。如同要穿越心脏一样,斩开了对方的身躯。 加洛卡爆出漫天鲜血,往后倒下。这个瞬间,换成加洛卡的大量血液喷溅在我的身上。果然带有强烈的痛楚。但是,亚尔娜的言血确实地维系住了我的言血,让我没有因而陷入昏迷。然后一段记忆刺穿我的心脏——…… □ □ □ 沾染焚香香气的纸张气味。从高处窗户照入室内的血红色日光。尘埃的漩涡宛如受到引导般往天花板升去,彷佛闪耀于昏暗之中的点点星火。唯独少年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听来格外响亮,他于是急忙放慢脚步。在书库中要保持安静。少年调整好呼吸,轻轻地拂去沾在衣服上的泥土。 接下来,少年一边注意不要错过任何蛛丝马迹,一边开始在书库各处寻找她的身影。她平常多半在长桌处看书,或者是坐在高脚梯的顶端,偶尔也会直接坐在地板上打瞌睡。有时会身处书库隐密角落,但也有在窗口眺望夕阳的时候。今天,她倚靠在书架上,读著一本像是连她都能一手掌握的小书。然而,当她注意到少年的脚步声后,随即猛然抬起了头。像是以琉璃色的水浸染而成的蓝色头发。内侧潜藏著晶莹光华的雪白肌肤。嘴角浮现出比早春嫩芽更加柔和的微笑。 但是,唯有她那映出夕阳的眼睛,突然泛起看似感到不安的阴影。 〔……那里不会痛吗?耳朵上面看得到血喔?〕 少年抹过左耳附近,注意到该处有伤。已经快要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弄脏了指腹。少年稍微闻了一下血的味道,不过马上笑著摇了摇头。 〔没事的啦,我就只是在比赛时不小心输掉了而已。〕 〔……又是这样?在组太刀时受了伤?你真是学不乖呢……〕 〔我没能完全躲开仕太刀的斜砍。要是那时把脚再往前踏一点的话——〕 〔伤处只有这里?〕 她像是要打断少年的话语般如此询问。那副似乎包含些微傻眼与不安神色的表情,在看到少年点了点头之后顿时冰消瓦解。她眯起大大的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也让对方的右肩吃了一招,其实可以算是平手啦。〕 〔这样啊……不要让我太担心喔。〕 她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架,然后朝少年走来。双方的身高差不多,或许少女稍微高一点吧。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触少年的太阳穴。在〔不要乱动喔〕这句话之后,她直接以手指碰触伤处。一股不太强烈,缓缓渗进内心的痛楚,朝著我扑来。 接下来,她以如同细语般的音量开始歌唱。王歌——唯有王族才能咏唱的奇迹之歌。我所不知道的语言,在沉稳音色推送之下,浸透到少年的太阳穴之内。少年的脸上有一瞬间失去血色,然后慢慢开始发热。我全身血液流转,空虚无奈的力量流动益发加速。宛如云雾般的光从她口中散出,浸透到少年的体内。我内心的痛楚,变得越来越为强烈。 对我来说,这是早已十分熟悉的光景。唯一和平时不同的是,她的表情看来有些暗淡。虽然她正探出头看著少年的脸,但却像是正注视著某个遥远的事物。 王歌在不久之后结束,微弱的光线随之消失。 〔伤口差不多已经愈合,这样就没问题啰。今天的伤好像相当深就是。〕 〔已经完全不会痛了啦,总是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谢啦。〕 少年摸了摸太阳穴,乾掉的血变成粉状散落。伤处已经获得治愈,甚至摸不出伤痕的位置。她轻巧地离开少年身边,一边用手拨弄著已经留长到胸口附近的头发,一边以心不在焉的模样低头看著地板。 在这之后,她与少年开始断断续续交谈。手语。不为人知的,只属于两人的语言。其实我也懂这 种秘密的语言,不过他们两人并不知道——…… □ □ □ 「你有没有在听啊,云法!」 伊尔娜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了现实。我这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像是随时会倒下的样子。我不经意望向身旁,看到骑在贝奥尔身上的伊尔娜正注视著我,苏也停在她的肩膀上。 「——咳呵!」 眼前的敌人吐出一口血。他的嘴角留有血迹,一边痛苦地喘著气,一边瞪著我。 「……师父。」 听到我如此称呼,对方露出苦恼的表情,低声说了句「……被我的血喷到了啊」。 ……这个敌人并不是加洛卡,其实是师父。在我认定自己杀掉加洛卡的瞬间,接触到了对方的血。从中传来的并不是加洛卡的感情,其实是他弟的感情。身为弟弟,对于十分亲密的国王与大哥心怀羡慕,自己却总是孤单一人的记忆。也就是说,在马吉斯?巴兰获胜的人,其实是师父。他趁著混乱伪装成加洛卡,率领军队前来追捕我。不对,说起来,在马吉斯?巴兰发号施令的人物,原本就是「赫达斯」,所以或许该说是他负起本来的职责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于我的问题,师父勉强挤出微笑。血从他身体不停流出,让他甚至无法顺利露出笑容。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想听师父你亲口说出来。师父,这样的做法……能让你感到满足吗?」 加洛卡企图取代弟弟,藉此独占国王。但是,师父看穿对方的阴谋,对于打算取代自己的大哥,想到了反过来顶替的方法。然而,师父他真的可以接受吗? 「……其实,我也是爱著国王的哪。」 师父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搜寻什么记忆。他看似相当痛苦,眉头紧皱。 「……我也从小时候开始就很喜欢国王。然而……她选择的人是大哥。即使我成为护舞官,处在非常亲近她的位置,还是从来不曾得到青睐。我之所以协助处理王宫附近的任务、努力照顾亚尔娜莉丝大人,其实都是为了讨国王的欢心……不过,从来没有获得回报。最后甚至还搞成这样,国王亲自计划要干掉我。」 师父的话语中带著几分自嘲。但是,他的声音已经丝毫没有平时的豪放,从中透出的只剩下痛苦。 「……但是,我本来还以为好运终于找上门了哪。杀掉了加洛卡之后,敌人就只剩下自己的徒弟而已。本来以为……从今以后,我就可以用大哥的身分,获得国王的爱……」 「就算师父你杀了我,国王爱的人也还是加洛卡,不是吗?师父,被爱的人不是你自己也无所谓吗?」 「这种小事根本不重要!我是……!只要能够拥有国王,就连自己的徒弟也能背叛的人啊……」 到了这时,我才总算了解。就像我和亚尔娜以失败收场一样,师父与国王、加洛卡与国王也同样失败了。我们还不懂任何欺瞒的方法,只懂得高声主张原原本本的自己。但是,师父他们的爱情却只能透过欺瞒来成立,他们不愿面对自己不是自己的问题,即使如此,依然试图争取爱情。 「……天底下果然还是没那么好的事哪。或许我还有什么遗憾吧,实在不该想再为亚尔娜莉丝大人尽什么心意的……早知道快点杀了你就好了……」 师父说到这里,嘴角一歪,看似十分痛苦。他现在满脸都是血污,几乎已经无法区别表情是笑还是苦闷了。师父剧烈咳嗽,再次喷出一口血,接著以像是在叹气的软弱无力声音开口。 「……不必帮我补上最后一刀,横竖我也没剩几口气了。」 「师父,你不会感到痛苦吗……?」 「……这样就好。想到国王她会为我冰冷的尸体流泪,让我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哪。」 师父悲哀、凄厉到极点的执著,让我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回应。 「……云法。」 「是。」 「……抱歉,我这个师父实在很恶劣。」 说完这句话,师父就断了气。 真的很恶劣,不管是师父、师父的大哥还是国王,全都很恶劣。不惜牺牲女儿,利用她来达成自己等人愿望的恶人……然而,师父果然也还是个有感情的人吧。就像亚尔娜抗拒自己身为王女的宿命一样,师父他也是如此,在临死之前,他既不是护舞官也不是我的师父,就只是个爱著国王的普通人。 世上充斥无数愚蠢之人。 无庸置疑,我自己当然也是无数愚蠢者之一。 我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几乎已经使不上力了。将刀入鞘,放开刀柄后,我和亚尔娜的言血随即失去连系,开始觉得意识逐渐远去。在大盾组成的墙壁后方,士兵们正遭受虫群袭击,四处逃窜。不过,他们的惨叫声也迅速远去,我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必须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虽然我这么想,但却越来越没有力气。 「云法,快点坐上来!」 伊尔娜用力拉扯我的手臂。我竭尽最后的力气,跨到了贝奥尔的背上。 ——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苏的叫声响彻草原,虫群突然飞上空中,聚集成一条曲线。由虫群组成的桥慢慢延伸到大地之上,最后落在贝奥尔面前。贝奥尔在脖子被伊尔娜轻拍了一下之后就冲了出去。我们踩在虫群背上,越过兵士们的头顶上方,没多久就冲到天空高处,甚至能够俯瞰马吉斯?巴兰的大圣堂。 「……我们好像在飞哪。」 「不是像,真的就是在飞喔。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就是唯一能够在天空中飞行的方法。」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彼端探出头,为时五天的耀天祭到此结束。从现在开始,失去翅膀的燕子必须离开森林,踏上漫长的旅程。 在旭日照耀之下,昆虫们的翅膀闪闪发亮。眼前的道路宛如光之河川,闪耀著起伏不定的光辉,无止尽地延伸出去。 我们没有翅膀。但是,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真的飞起来了——我不禁这么想。 我们留下金色的轨迹,飞过了天空。 【结】亡命 清醒过来的 时候,觉得头底下似乎垫著什么软软的东西。我慢慢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会看到正把脸凑近窥探的亚尔娜。 但是,她已经死了。 让我躺在腿上的人是伊尔娜。她自己也倚靠在树木上,头偏向一边,正处于睡梦之中。让我惊讶的是,现在,她的头上没有包著那个好像叫做查夫姆的布,猫耳完全露了出来。和她那柔顺亚麻色头发同样是亚麻色的耳朵,不时微微颤动。 我想转动身体,但全身都感到疼痛。因为我觉得似乎有点不好活动,转动脖子一看才发现,原来我身上到处都包著绷带。伊尔娜原本用来隐藏耳朵的布条,现在分别缠绕在我的手臂、胸口、腹部、小腿等处,负起了止血带的功用。 我忍痛挺起上身察看四周,判断自己似乎正处于某处山麓。眼前是泛黄的草原,草原上长著许多瘦弱的树木。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广大的森林,或许是赤燕森林吧。太阳已经升上高处,柔和地照著眼下的广大景色。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风,吹过我的脸颊。伊尔娜也在这时微微动了一下,睁开眼睛。她先是紧盯著我,不久之后静静露出微笑。 「……实在太好了。」 「……是啊。」 伊尔娜移开身体,要我也靠到树上。我老实照她的话做之后,她接著抓住我的手,剥开上面的绷带。皮肤受到拉扯的痛楚,让我不禁发出呻吟。 「啊、对不起,因为我想稍微确认一下。」 她的态度和平时没什么差异。我手掌处遭到砍伤的伤口,原本应该相当深,不知为何,现在竟然已经愈合,只剩皮肤上还留有些微伤痕。 「……你做了什么?」 「让你喝了血晶。」 「……你说血晶,难道是在我昏睡时去拿的吗?」 「怎么可能嘛。之前经过枯竭的言血泉时,顺手多拿了一点啦。看来好像还是不太够的样子。」 ……这样说起来,我们让伊尔娜去拿血晶的时候,没有人跟著去监视她。这家伙不放过任何机会的精明周到个性,有时实在让我感到傻眼。不过,毕竟自己也正是因为她这种个性才能得救,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里是哪里?好像已经看不到马吉斯?巴兰了……」 「应该是赤燕国与昼山羊国的国境附近吧。贝奥尔一直载著你喔,记得要好好感谢它。」 「问题是我现在没看到应当感谢的对象……还有,苏又到哪去了?」 「她和贝奥尔一起去找食物跟饮水了。你看,这不就回来了吗。」 就在这时,一头白色的狗从草原一角的森林朝这边跑来,身旁还跟著一只赤燕。贝奥尔来到我们身边后,将嘴里叼著的某种果实放在地上,舔了舔我的脸。我轻轻抚摸它的头之后,贝奥尔就静静地趴了下来。停在贝奥尔头上的苏,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你醒来了啊。」 「拜血晶之赐,虽然伤还没完全好,不过已经轻松不少了。」 「嗯……」 「谢谢你赶来救我。」 「……只有我的话是救不了你的。使用香药之类的作战,其实都是伊尔娜想出来的。」 「这样啊,伊尔娜、贝奥尔,也谢谢你们了。托你们的福,让我捡回了一条命。」 伊尔娜和贝奥尔不约而同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他处。看来这一人一狗都感到不好意思的样子。像是喜欢亲近亚尔娜、不屈不挠的个性等等,搞不好她们意外地十分相似哪。 「苏,亚尔娜在那个时候跟你说了什么?我们在马吉斯?巴兰最后一次分别之前。」 虽然「亚尔娜」这个名字让气氛变得沉重了一些,不过苏回答时的态度和平常一样。 「她说,感谢我到现在的付出,还有,要我多关照云法你。」 「……关照我,是吗。」 「亚尔娜用王歌救醒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大概了解她的想法了。虽然我也很想阻止她……但是,因为亚尔娜经常说,她不想以王族的身分死去。亚尔娜死的时候,看起来像是觉得幸福的样子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瞬间为之语塞。不过,我重新考虑了一次,做出答覆。 「……我想,应该不能算是幸福吧。不过,亚尔娜死时确实做回了她自己。」 「是吗……这样的话,应该就还好吧。亚尔娜用王歌做了什么?」 「她把自己的言血注入了赤刀。」 我伸长手,取过靠著树摆放的赤刀。我推刀出鞘,细看露出的些许刀刃后才发现,刀身完全没有任何伤痕。虽然和身为鸟献的青刀有过那么激烈的交击,但刀刃却没有任何缺损。 苏专心地注视著刀,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口。伊尔娜和我也是如此。不过,苏突然以开朗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看来她的认真学习有了成果哪。」 「……难道说,她之前到包登的店里去,就是为了造出这个吗?」 「我想亚尔娜应该不是一开始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可能只是当成一个选项吧。」 「哎、不过跟青刀完全不一样就是了。这把刀顽固得恐怖哪。」 「可能是因为亚尔娜用王歌强行把言血打进去的关系吧。或许反映出了她的个性呢。」 苏的咽喉微微鼓起,像是在微笑一样。这时,唯一跟不上这个话题的伊尔娜,以似乎有所不满的语气开口。 「……等一下,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在说,亚尔娜活在这把赤刀里面啦。」 我将赤刀递给伊尔娜,她战战兢兢地握住刀柄。有那么一瞬间,伊尔娜看似寂寞地微微低下头,不过嘴角随即浮现微笑,小声说了句「真是把漂亮的刀呢」。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应该配上和亚尔娜的发色同样是蓝色的刀鞘。不过,这个红色也会让我想起那处笼罩在火红夕阳之中的书库。而且,就像伊尔娜说的一样,这确实是一把漂亮的刀。 沿著山峰吹上来的和煦轻风,再次抚过我的脸颊。既然耀天祭已经结束,天气应该会开始逐渐转凉了吧。 「……欸,伊尔娜,离开森林的梅托拉吉戈德,死前觉得自己幸福吗?」 「啊?你突然问这干嘛?」 「我在想,就算是无法飞翔的燕子,是不是也能有个幸福的死。」 「我不知道。」 「……原来你不知道啊。」 「如果猫说的是真的,那么,梅托拉吉戈德其实并没有真的失去翅膀。不过,就『曾经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无力』这点来说,应该是相当不好受的吧。虽然我不知道梅托拉吉戈德后来到底有没有得到幸福,不过,在那之后,他还环游诸国,过了很久才去世,这点是没问题的喔。」 伊尔娜说完之后起身,捡起贝奥尔带回来的果实,一口咬下,清脆的咀嚼声响起。她吞下口中果肉之后,对我提出问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你这么问,我现在也没有头绪……」 「如果还没决定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旅行?带著贝奥尔、苏,还有亚尔娜。」 尔微微哼了一声。一种奇妙的感觉,让我感到自己脸上浮现笑容。我吃下果实,当甘甜汁液流过喉咙时,眼泪不由自主地沿著脸颊流下。 「……等一下,你怎么突然这样啦,难道那颗果实有什么问题吗?」 伊尔娜以怀疑的眼光看著我,我勉强擦掉眼泪,挤出笑容。 「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活著真是太好了。」 ——根据赤燕国国史记载,这一天,第一百三十二代王位继承人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以及她的护舞官云法?加尔汀双双失踪。 不过,这肯定是谎言吧。 在奉祀太阳的这五天期间,抵抗身为王族的宿命,直到生命结束为止都忠于自身感情的,其实是一名叫做亚尔娜的少女。试图保护她却未能成功,侥幸存活下来的,其实也只是她一个叫做云法的童年玩伴。 现在,亚尔娜变成一把刀,将要和我一同踏上旅程。 同行者还包括有著猫耳的少女、能够操控虫的赤燕,以及听得懂人话的白狗。 过去向太阳屈服的赤燕,就此失踪了吗? 不,不对,那次败北才是一切的开始。 被夺去翅膀者,还是能够再度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