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妇贤夫》 第一章 出嫁 夏雪现在总算知道了,什么叫死去活来。 按理说,被重型卡车车轮三百六十度碾压过去的结果,不是四肢破碎脑袋分家,就是变成烂菜叶或是血肉贴饼。 可她这会儿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只是名字从夏雪,变成了土得冒泡的马三丫。 夏雪,不,是马三丫了,她现在很郁闷。 如果说刚刚死去活来那会儿,她还窃喜上天英明,总算没有不开眼到把自己这个五讲四美的大好青年就这么送去见了阎王。那么后来,她只恨不得咬着舌头,将谢谢这臭王八老天爷的那些话抓回来吞到肚里去。 郁闷也改变不了现状,曾经朝气蓬勃对于美好未来有着无限畅想的女青年夏雪,如今身无四两肉干枯柴瘦而且只有十五岁的马三丫,马上就要嫁人了。 喧哗声不断的透过漏着光的土墙传进屋子里,马三丫知道,那是帮忙的邻居在张罗着搭灶台摆大锅。估算一下时辰,罗家接亲的人应该就快到了。 马三丫重重叹了口气,从破棉絮和稻草铺成的“床”上站起来,一步步挪到那扇黑漆漆的破门板后面,透过门上的缝隙向外面打量。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何月,甚至连是哪朝哪代都不清楚。她只晓得,这里叫做洪山村,反正从自家哥嫂和左右村民的穿着打扮,以及那低得令人发指的生产力来看,绝对不是社会主义的新农村。 而她将要嫁过去的地方,叫做集杭镇。前些日子她嫂子田氏收了做媒的婆子三两白银,把她配给了镇上卖豆腐的鳏夫罗文田做填房。 马三丫苦笑了一下,忍不住扭头往身后扫了一眼,然后极其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尺青布、两双鞋垫、一件缀满补丁洗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裳,再加上身上这件罗家送来的嫁衣,就是自己全部的嫁妆。 “嘎吱……” 破木门忽然极其难听的呻吟了一声,明晃晃的光线立刻投射了进来。马三丫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半步,下意识地伸手遮在眉毛上,咪了眼睛瞧向来人。 “都啥子时辰了?还不赶紧着收拾。”进来的人是田氏,她没好气地叨咕了一句,抖手便将一样东西扔到马三丫怀里。马三丫躲了一下,拣起来一看,却是一条大红的布巾子。 马三丫撇了撇嘴,在心头腹诽道,就那点子东西,一只手都拿得完,能有什么可收拾的? 见马三丫似有不满,田氏斜睨了她一眼,怪声怪气的说道:“你别想不开,满村子的瞧瞧,谁家闺女能嫁到镇上?你是要过好日子的人了,不像我跟你哥还得守着黄土刨食。这人不能没了良心,你往后到了婆家,千万别忘了是谁拉拨你这十几年,能伸手的地方,好歹伸一下手。” 马三丫惊愕得睁大了眼,敢情田氏收了人家三两银子还不满足,这人还没嫁出去呢,就打起了要自己帮衬娘家的主意。而且这瞎话说得也太没有水平,她嫁过去可是给人家当填房。就算自己来自21世纪,不懂如今的风土人情,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个卖豆腐的鳏夫,能算得上哪门子的好亲? 不想还好,马三丫越想就越觉得窝火。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大好女青年,好不容易大学毕了业,事业爱情一样都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村姑,还要被赶鸭子上架去给别人当老婆。本来看在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份上,这都忍了。可气的是,哥嫂明明是贪图人家的聘礼钱,才会把亲妹子配给死过老婆的老男人。偏偏还要说得像是自己占了便宜一样,这脸皮,简直比城墙拐角还要厚。 外头的土路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乱了马三丫的思绪。马三丫的大哥马大牛蹬蹬蹬的从堂屋里跑了出来,见田氏还杵在马三丫的房门口,便不耐烦的唤道:“还磨蹭啥?人都来了。” 田氏哎呀了一声,连忙转身往外跑。跑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向着马三丫挥手道:“快去收拾东西,把门关好别让人瞧见了,免得人家笑咱们乡下人没见识。” 马三丫胸口处一口恶气还没平下去,闻言便“砰”的一声甩上了房门,转身重重的靠在门板上,心里头成了一团乱麻。 这两个多月的日子,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出来的。 所谓的哥嫂,对自己实则跟牲口没什么区别。圈里的猪,院子的鸡,灶间里的柴禾,屋子后面的水缸……明明才大病了一场,每天还是天不亮就开始使唤。先前那马三丫倒好,一场高热两腿一蹬乐得个投胎转世。却苦了自己,刚来的那一阵子什么都不会,田氏的脾气却半点不饶人,稍有差错就开骂,骂得不痛快干脆就动手。可怜了脑袋上这头枯草一般的头发,都不知道被田氏那只鸡爪子揪掉了多少。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真想干脆一头撞死算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回去。可是这念头真冒出来,心头却又开始打鼓。有句话不是叫做,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马三丫还怕,万一真回去了以后,等待自己的是一具缺手断脚,或者索性稀巴烂的身体,那也没有比现在好上多少。 嫁吧嫁吧,嫁了好歹还能有个盼头。一想到那每天都在喝的谷子壳打的糠菜粥,又粗又粝直刮喉咙不说,还透着股湿乎乎的腥味儿,马三丫就觉得,说不定嫁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话说回来,不嫁又能怎么样?跑?别说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身上一文钱没有,谁晓得路上有没有强盗,会不会突然跳出一只大猫大虫?就算真能跑出去,穿州过府需不需要路引,户籍又是怎么个弄法,又要靠什么过活……说不定到时候活路没奔出来,反而落得个曝尸荒野,或是直接麻布袋一蒙,任人发卖打骂从此猪狗不如。 门外的喧哗声一阵高过一阵,马三丫回过神来,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手上的那块布巾子红得刺眼,马三丫叹了口气,伸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将那红布展开盖到了自己头上。 没有花轿,没有唢呐,在一串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马三丫被喜婆领出了门,坐上骡子离开了洪山村。 时值四月初夏,沿途正是花红柳绿。马三丫顶着盖头却看不见,也没有心情欣赏,偶尔吹过一阵微风,将她衣裙的下摆轻轻掀起,便是整个人都透着心的凉。 方才从马家出来的时候,接亲的队伍里面有人打趣了一句:罗豆腐,这下好喽,娃儿有娘整饭吃喽…… 若不是牢记着自家已经身处异世,马三丫几乎就要从骡子背上跳下来,扯过田氏和马大牛,好生质问他们几句。 不仅是鳏夫,而且还带着娃……简直是开什么玩笑? 可是马三丫没这个胆儿,那辆横冲直撞而来的大货车,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着实把她给吓怕了。死过一回的人才知道,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但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已经很难接受,而且对方还带着娃,也不知道年纪比自己大了多少,会不会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都怪田氏和马大牛眼里只认银子,做媒的婆子说什么他们都点头,哪里会关心自家亲妹子要嫁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三丫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从前的生活片段不停的在眼前浮现。再联想到眼下,不由得悲从中来,身子晃了两晃,几乎就要栽倒。 “渴了是不?你等等。” 身下的骡子忽然停了下来,马三丫连忙抓紧缰绳稳住身子,抬起头来眼前却是茫然的一片红。然而方才的那个声音,倒是轻轻柔柔的,十分入耳。 后面杂乱的脚步声也一下停了,嘻嘻哈哈的笑声随之传来,只听有人笑道:“看见没?你们这些后生娃子都学着点,还是罗豆腐会心疼媳妇。” “胡咧咧啥,也不怕太阳烤干了你的喉咙。都歇歇,歇歇,那个,小春,拿水给大伙儿喝……” 还是刚才的那个声音,虽是大着嗓门在嚷,却并不刺耳。 马三丫忍不住怔怔的想着,还好,听声音不像是老头。 还没等她转过神,那声音便自她的耳边响了起来:“喝口水吧,委屈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马三丫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自从她来到这陌生的时空,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像这般温暖而又动人的话。 只可惜,说这话的人……马三丫悄悄叹了口气,伸手摸索着接过水囊,扭过头去掀起盖头一角,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顺着盖头掀开的角度望出去,不远处正好有一座小山坡。或黄或白的小花缀满了山间,配上漫山遍野的青草绿树,安静而且美丽。 景是好景,只不过再好的景色,也得有心欣赏才行。马三丫不忍再看,连忙放下盖头,将水囊递还给身旁的人。 第二章 忌讳 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似乎过了小桥,又钻了巷子,在一片热闹的鞭炮声中,迎亲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骑骡子的滋味儿可远没有想象的好受,马三丫只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僵成了一块,幸好有人及时过来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有从骡子背上跌落下地。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小孩的叫嚷声和妇女的恭贺声不断传到耳边,马三丫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喜婆领着拜完了天地。直到被人领进一间屋子坐到床上,脑袋里仍是一片茫然。 房门似乎被人掩上了,外头的喧哗吵闹声顿时变得模糊了许多。马三丫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犹豫了一下,伸手将红盖头的一角轻轻掀开。 屋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马三丫松了口气,干脆把红盖头整个扯下来扔到一旁,扭头四处打量起来。 这屋子应该有了些年头,木质墙壁上许多地方的颜色已经变得发暗发黄,只有窗棂和门板上贴着的大红喜字,还隐隐约约透着几分喜庆的气息。窗户的正下方摆放着一张长桌,长桌前搁着两条旧得脱了漆的圆凳;旁边立着一个壁柜,柜子顶上放着两床系着红绳的棉被;挨着壁柜是一个长形的木架,架子上搁着一个缺了角的木盆,木盆上搭着一张青色的布巾。再加上自己身下的这张硬板床,就是这屋子里全部的摆设。 新房都如此简陋,看得出来,这家人的光景并不怎么好。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马三丫还是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前她不信命,可如今的这一切,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惩罚。 或许老天爷这样安排,真有它的道理也说不一定……马三丫怔怔的想着。 房门忽然吱呀响了一声,马三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正要去摸被扔在一旁的红盖头,却看见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是一个头上梳着朝天辫的小女孩,模样生得十分讨喜。脸盘是圆的,眼睛是圆的,鼻头也是圆的。两粒乌漆漆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打着转,带着几分不安和好奇,眨也不眨的瞧向床上的马三丫。 马三丫不禁露出一丝笑,正要招手叫她过来,心头忽然一动,整个人就咯噔了一下。 看眉眼,那小女孩至多不过五六岁,这般大小的孩子,管从前的自己叫上一声阿姨,也没什么不妥当。可是要自己给别人当后娘……马三丫心里顿时苦成了黄连。 见马三丫没什么反应,那小女孩皱了皱鼻头,将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小心翼翼的迈着短腿走到床前。 她的个头不高,大约只到马三丫腰的地方。身上的花布衣裳皱皱巴巴的,还磨毛了几处。脸上的皮肤倒是白皙,只可惜一味的白,却不见小孩子该有的红润。 “你叫什么名字?”马三丫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 那小女孩却不回答,只将眼皮垂下,露出一副怯生生的表情。 马三丫忽然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自己和她一样,都是从小没了母亲的孩子。只不过自己是因为父母离异,而她……唉,没娘的小孩都不容易。 “跟我说你叫什么好不好?”马三丫抬手想要去摸她的圆脸蛋,迟疑了一下,便移高了一些,轻轻揪了揪她的朝天辫。 “我叫丫丫。” 软糯糯的童音,低得就像是蚊子哼哼一般。马三丫微微一笑,捉起她的手腕道:“丫丫是吗?真好听,你多大了?” 她的手臂细细瘦瘦的,一碰就能捏到骨头,马三丫眼中有了几分怜悯,语气也越发的温和。 “七岁,”丫丫乖巧的往马三丫身旁贴近了一步,忽然嘟了嘟嘴,轻声嗫嚅道:“可是爹爹说,丫丫的名字犯了忌讳,要改。” “是吗?”马三丫顿时愕然,忽然反应过来,如今这世道大约讲究避父母名讳。自己叫马三丫,她叫丫丫,那这所谓的犯了忌讳,难道是…… 马三丫心里头忽然有了几分怪怪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便索性不去想,继续耐着性子问道:“那丫丫的爹爹还说过什么?” “爹爹说,丫丫要乖,要听话,不能调皮。”丫丫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道:“爹爹还说,以后丫丫就有娘了,能陪丫丫玩,还能哄丫丫睡觉。” 看来自己猜得果然没错,马三丫重重叹了口气,童言无忌,这话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那丫丫还有没有别的兄弟姐妹?”马三丫想了想,忍不住又问。 丫丫使劲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头数道:“有小龙哥,小虎哥,还有巧儿姐……”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喊,丫丫扭头应了一声,拔脚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只留下犹如被五雷轰顶的马三丫,瞪大了眼睛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太阳渐渐落了山,屋子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方才的床上已经空无一人,马三丫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来来回回踏着步,心里头的矛盾挣扎越发的激烈。 怎么办,难道真要就这么认命……眼瞧着天色越来越暗,直到屋子里面彻底变成一团漆黑,马三丫急得手掌心都捏满了细汗。 门外忽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似乎是朝着屋子的方向而来。马三丫浑身的肌肉一下崩紧了,赶紧走回床边坐下,抬起头来忐忑不安地瞧向门口。 房门被无声无息的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接着便转向窗前。只听“啪嗒”一声响,一粒豆大的火光随之跳跃了起来,片刻就燃成了一簇火苗,将原本黑漆漆的屋子里照得光亮通透。 骤然间见到光亮,马三丫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开眼时,只见窗下的那张长桌上面,两支拇指粗的红蜡烛已经被点上。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腰间系着一条红布的男人,正站在桌前目光温和的瞧向这边。 马三丫顿时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慌乱中赶紧垂下眼皮看向自己的脚尖。虽说她已经给自己做了大半天的心理建设,好的坏的结果也都想了个通透,可真的到了要面对的时候,她实在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屋子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被人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更是如芒在背一般难受。马三丫咬了咬牙,在心头暗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管他是谁?难道还会吃人不是……索性把心一横,抬起头直直的瞧向来人。 对面的这个男人很高,按着后世的算法,大概估一下怎么也有个一米八几。然而与他的身高相比,身子骨就显得没那么壮实,甚至还有些单薄。不过倒是很年轻,让人出乎意料的年轻。而且那张算不上十分方正的国字脸,配上两道浓密得仿佛描过一般的眉毛,再加上清清澈澈的眼神,仿佛还有那么几分好看。 马三丫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很快紧张了起来。眼下的状况不容人置疑,这就是罗文田,那个卖豆腐的鳏夫,即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外头人多,都没顾得上你。”罗文田皱了皱眉,见床上的马三丫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轻声道:“饿了吧?娘许是忙忘了,我给你拿吃的去。” 说罢他便转过身子,拉开房门急匆匆的往外走了出去。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马三丫心头稍微安定了些,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不说还好,这一说,才觉得胃里空得难受。 被勾出来的饥饿感迅速膨胀了起来,马三丫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遍,才发现自己从早晨到现在,就只喝过一小碗米糠煮的稀粥。 罗文田动作倒是快,一会儿就端了一个大海碗回来。碗里堆着不同种类的菜,汤汁菜叶掺杂在一起,发散出一股奇特的味道。 “外头席面上收拾下来的,我瞧了都还干净,先吃点吧,我给你倒水。”罗文田把海碗往桌子上一放,扭头向着马三丫这边轻轻解释了一句。便弯腰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只铜壶,又从抽屉里取了杯子,哗啦啦倒了一整杯搁在海碗旁。 那海碗里面的杂烩菜,许多马三丫这两个多月以来都从未见过。闻到那股隐隐的肉香,她只迟疑了一下,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旁。罗文田立刻往旁边让了一步,又伸腿勾了勾桌前的圆凳,向着马三丫示意道:“坐着舒服些。” 他的声音轻柔而且干净,实在叫人无法把他和有了好几个孩子的鳏夫联想到一块儿。马三丫在心里叹了口气,别过头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马三丫将圆凳往外面拉了拉,拘谨的坐了下来,瞧着桌上的东西,先伸手端起杯子咕嘟喝了一大口。清凉的白水顺着喉咙滚下去,舒适感立刻蔓延到了全身。她在这屋子里从下午坐到晚上,除了那个圆脸蛋的小丫丫,再没有人来过问一句,实在是饿极了,也渴极了。 罗文田在她身后站立了片刻,便走到壁柜旁,伸手从木架子上面取了盆,转身出了房门。 第三章 洞房花烛 等到罗文田端着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水回到屋子,桌子上的那只海碗里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连饭渣子都没有剩下一粒。见他的目光从碗移到自己身上,马三丫脸上一热,连忙尴尬地站起身来伸手去拿空碗。 “先放着,我来收。”一只大手从她的身侧伸了过来,险些和马三丫的手指碰到了一处。马三丫慌得不行,急急忙忙把手缩回来,退开一步扭过头不敢再看罗文田。 “那个……刚打的水,趁热洗吧。” 罗文田的声音里似乎也有了几丝不自在,马三丫扭头撇了撇地上的那盆热水,心头更如同挂了一只小鼓,一上一下的敲打个不停。 许是看出了马三丫的顾虑,罗文田拿起空碗和筷子,又出了屋。 听到房门从外面被掩上,马三丫立刻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慌乱的四处瞧了瞧,便一步迈到门后面,抬手想将门闩上。手刚抬到一半,又生生的停了下来,半晌使劲跺了跺脚,转身重重的跌坐到圆凳上面,眼巴巴的看向门口,心里头又是忐忑又是不安。 外头模模糊糊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罗家的人在送客。马三丫忐忑不安地盯着窗外,两手无意识地抓着衣摆,心里头纠成了一团乱麻。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罗文田就推门走了进来。见马三丫还坐在圆凳上,而地上的那盆水仿佛未曾动过,罗文田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回身将门闩好,皱眉道:“先洗了吧,累一天了,早点歇着。” 马三丫心头立刻咯噔了一声,这是不耐烦了?她赶紧抬眼偷瞧,见罗文田脸上的神色跟刚才并无二致,才稍稍放下心来,迟疑着道:“客人都走了?” 罗文田点了点头,走过去蹲下身捞起盆子里的水往脸上洗了两把,又从一旁的木架子上扯下布巾抹了抹脸,然后将布巾子递向马三丫。马三丫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局促不安地摆着手嗫嚅道:“不,我不用……” 对面的男人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对比之下,马三丫顿觉压力丛生,连忙低下脑袋,用眼角的余光惴惴不安地往他身上打量。 瞧他的身形,恐怕两个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马三丫暗暗叹了口气,便放弃了多余的愚蠢念头。只是眼下的情形……马三丫忍不住瞄了一眼那张铺着大红喜被的床,两边脸颊顿时如火烧一般烫了起来。 “那个,我还不想睡……刚刚吃饱,怕积了食……”马三丫看着罗文田的脸色,磕磕巴巴地开了口。 罗文田的眼里似乎有了几分疑惑,却还是轻轻“唔”了一声。马三丫等了一会儿,见他再无其他表示,当即更觉难堪,只恨不得地上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好让自己能够钻进去躲藏。 “老二,老二你睡下了没?”外面突然响起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由远及近朝着屋子的方向而来。 马三丫在心底暗道了一声谢天谢地,连忙抬眼去瞧罗文田。哪晓得罗文田正好也在盯着她,两人目光一对接,便又是一阵无言的尴尬。 “还没,咋了?”听到那声音越来越近,罗文田提高嗓子应了一句,拔脚刚要往门边走,又似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向着这边压低了声音道:“是大哥,我去问问咋回事。” 马三丫愣愣地点了个头,罗文田盯着她看了看,才打开房门出了屋。 外面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马三丫隐约听见什么老赵叔,什么跌了跤,又好像提到了药草。她一时好奇,便悄悄的往前挪了一步,透过敞开的房门往外瞧。 院子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只能辨认出有两个人影。马三丫正想再往前凑一步,就看见其中一个黑影往这边走,她急忙后退两步站定,只把眼睛一下又一下的往门口扫。 进来的人自然是罗文田,见马三丫定定的瞧着自己,他不自在的移开眼,抬手指了指床铺轻声道:“那个,你先歇着,我出去一趟。” 马三丫连忙点头,想想又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罗文田都已经转身准备往外面走,听到这话脚下停了停,回过头来看着马三丫,温和的笑道:“后街的老赵叔今天在席上喝多了酒,回去的时候跌了一跤,许是动了腿骨。我去瞧瞧就回来,你先歇,别等着。” 他笑起来的模样还真不错,挺干净斯文。马三丫没来由的转过这样一个念头,待到回过神来还想开口再问,罗文田已经出了屋子向着黑暗中去了。 看着重新被合上的房门,马三丫庆幸地舒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对不住那倒霉的老赵叔,索性收回心思,专注的思考起了眼下的困境。 反正那张床她是绝对不敢上去睡的,罗文田这会儿是走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回来?马三丫一屁股坐到圆凳上,歪着身子往长桌上一趴,烦躁地用指甲把桌面划得吱吱作响。 刚才来的那个人是他大哥?不过也是,如今这世道,家中没有几个兄弟姐妹才叫不正常。马三丫不禁联想到从小丫丫那儿打听到的消息,顿时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更加苦不堪言。 到了如今这一步,就是悔一千道一万也无济于事。关于这一点,马三丫倒是认识得很清楚。只不过要她心甘情愿的接受,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别说罗文田是个鳏夫,而且还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孩子。就算他孑然一身,要自己突然间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起生活……于情于理,马三丫都做不到坦然面对。 看着布满了划痕的桌面,马三丫收回手来支起胳膊,向着窗外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一整天又怕又累,马三丫早已疲惫不堪,撑得一会儿,便伏在桌面上沉沉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轱辘辘的声响传入耳膜,马三丫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翻身坐起来,向着四周茫然的张望。 身下的触感软软的,马三丫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恍惚中只觉得周身热腾腾的很是舒服,便弓着身子钻下去准备继续睡。 不对……她心头忽然一惊,彻底清醒了过来,连忙坐直了身子往左右瞧。这才发现,自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从桌前挪到了床上,而且身上还整整齐齐的盖着棉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只见屋子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就再也没有其他人。 马三丫忍不住使劲往自己额头上拍了一掌,在心头暗骂道:叫你贪睡,叫你睡得死沉,幸好没出什么事…… 一想到这里,她顿时慌了,连忙把手伸进被窝,上上下下将自己摸了个遍。见没什么异样,衣衫也还算整齐,心头才稍微安定了点。 外面的轱辘转动声一会儿响一会儿停,吵得人无法集中精力。马三丫伸手按揉着太阳穴,费力的回想着昨夜的情形。结果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印象,她苦笑了一下,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弯腰一看,却发现自家的两只鞋子整整齐齐的摆在床前。 马三丫不禁脸上一热,从前她虽然谈过恋爱,可也仅限于牵手接吻。让别的男人给自己脱鞋还抱自己上床……这般亲密的接触,还是头一回。 在罗文田的心里,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他的媳妇了吧。盯着那两只布鞋,马三丫怔了半晌,也不晓得是该哭还是该笑。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罗文田走了进来。见马三丫已经坐在了床边,他脚下一顿,随即向着这边轻声道:“起来了?昨天夜里回来得晚,见你睡着了就没叫你。” 马三丫点了点头,不知怎地,倒也没觉得与他面对面有多么难为情。罗文田走到木架子旁,扯下布巾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又道:“我得出门去送豆腐,你先收拾着,等我回来一块儿去娘那边吃早饭。” 说罢罗文田将布巾子挂了回去,又把挽得高高的两只袖子放下来,往身上拍打了两下,抬腿作势就要往外走。马三丫赶紧将他叫住,等他回过头来,却又不知道自家该说点什么,只好随口问道:“那个……老赵叔怎么样了?” 罗文田皱了皱眉,轻轻摆了一下脑袋:“怕是折了腿骨,昨儿叫唤了大半夜,给敷了草药上了夹板,要是不见好,就得寻大夫。” 马三丫愣愣地眨了一下眼,不解道:“你会治跌打?” 罗文田摇了摇头,极为腼腆的笑道:“山上的草药认得一些,论不上会。只不过咱们这儿的街坊,哪有看大夫的闲钱,有些小病小痛,往我这儿拿两副去吃也能顶事。” 马三丫轻轻“哦”了一声,见罗文田这般温和,不似她想象中的莽汉,悬在半空中的心又下去了不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竟像是在盘问下属或犯人一般,立刻有了几分不好意思,也忘了原本叫住他要问的是什么。又见罗文田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衣裳,只不过腰间的红布换成了粗麻系带,而且下摆处还沾着几粒渣滓,她便伸手指了指,提醒道:“没弄干净,有灰。” 罗文田低头看了一眼,便用手指轻巧的将那几处弹去,微笑着道:“黄豆浆子,往后我推磨的时候仔细点。” 马三丫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而且干净,再配上那张白皙的面皮,怎么看也不像个做力气活的粗人。待到念头转回来,又听到他说往后会仔细点,不由得在心里头细细品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就立刻“腾”的一下红了脸。 第四章 婆媳 罗文田还在等着她有没有别的话,突然间就看见她脸颊涨得通红。罗文田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踌躇了一下,扔下一句:“你歇会儿,我送了豆腐就回来,”便转身拔脚出了屋。 叫你怕死,叫你没出息,这下好了,要给别人当后娘带娃,还得做饭洗衣伺候男人。他说往后仔细些不把衣裳弄脏,言下之意不就是要自己当老妈子……罗文田一走,马三丫立刻踩着鞋子几步走到桌前,“咚”的一声重重坐下去,用手拍着桌子暗暗大骂。 发泄了一通,马三丫心里头稍微顺畅了点,又怔怔的想到,话说回来,这个男人,倒也没有那么糟糕。起码皮相就十分过关,脾气似乎也还不错,还挺会为人着想,昨天夜里就看得出来,是个善心的,人品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马三丫撇了撇嘴,忍不住叹了口气,慢慢滑倒在桌面上,认命似的想着,如果不是卖豆腐的鳏夫,那该有多好…… 天光渐渐大亮,外头隐隐约约的有了吆喝声和车辘轱转动的声音。马三丫回过神来,想起罗文田的嘱咐,便拉好鞋子站起来,从架子上拿了木盆和布巾,准备出门去打水洗漱。 清晨雾重,房门一打开,一股冷丝丝的空气立刻钻了进来。马三丫缩了缩脖子,往门槛外面迈了一步,扭头左右打量着。 这是一间四合小院,前后左右好几间屋子。马三丫出来的这一间在东南角,门外就是天井,天井里种着一丛丝瓜,四边搭了架子。旁边还散着几张方桌长凳,应该是昨日摆完酒之后,没有来得及收拾。 马三丫转着脑袋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哪一处有水井。正好瞧见对面的墙角处有一间屋子门上挂着布帘,门口还堆着劈开的柴禾。便端着盆子走过去,试探性的轻咳了一声,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才掀开帘子探头进去。 一股霉馊味扑面而来,马三丫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屋子里面有灶台和碗柜,显然就是厨房,只不过从被熏得黑黄的墙壁和摆放得到处都是的锅碗瓢盆来看,这家人在生活上面似乎不怎么讲究。 马三丫放下门帘进了屋,走到角落里的大缸前面一看,见里面果然有水,便从一旁的架子上寻了一把木瓢,舀了几瓢倒进盆子里,蹲下来将就着凉水洗了脸。 幸好已经是初夏,冷水倒也无妨,更何况这两个月来,马三丫哪一天不是这么对付着过来的。只是洗完脸她却犯了难,屋子后面又没有阴沟,用完的水要泼到哪里去才好?正踌躇着,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天天等着人伺候,一个个的都是大爷,老的动不了,小的也缺手断脚了不成?” 马三丫吓了一跳,赶紧走到门口,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往外张望。 丝瓜架子的另外一边站着一位妇人,背对着这边看不出相貌如何,身材倒是十分宽大,而且双手叉腰,威风凛凛。 马三丫心头立刻咯噔了一下,暗自揣度道,难道这就是罗文田那老娘?这般泼辣,看样子并不怎么好相处……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对面那妇人竟像后背生了眼睛,扭过头来朝着这边张口就骂:“日头都快下山了,还是冷锅冷灶,难道还得等着人端着饭送到床头?” 这妇人的声音中气十足,这么大着嗓子嚷,只怕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得见。马三丫愕然地转了转眼珠子,发现周围再无其他人,便只好硬着头皮,拨开帘子走了出来。 那妇人面上有了一丝得意,眼睛往旁边一斜,继续用她那铜锣一般的大嗓嚷道:“我就说嘛,这新媳妇进门,还能等着热汤热饭?有那好命的也不进咱们这样的人家……” 马三丫心里顿时有了气,然而摸不清状况,却也不敢表露出来。那妇人见她不还嘴,便骂得越发的起劲。 “行啦,大清早的吵吵啥?” 屋子里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那妇人的叫骂。马三丫怔怔地抬眼望去,只见正中的一间房门打开,一位鬓角花白的老太颤颤巍巍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这老太的腿脚似乎不大便利,从院坎下到院子里短短一段路,她都走得格外吃力。而且看起来精神气不是很足,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萎顿的气息。 “吵吵啥?有啥好吵吵的,小虎他爹昨儿累了一宿,你让他多躺会儿行不?”好不容易走到那妇人跟前,这老太停下来喘了一口气,阴沉着脸向她说道。 那妇人却不买她的账,眼睛朝着马三丫这边一斜,撇了撇嘴不服气的顶道:“哟,娘你可不能偏心,儿子是人,媳妇就不是了?我昨儿还里里外外忙了一天,脑瓜仁儿这会儿还疼着呐。再说,咱刚进门那会儿,可没有现成的等着吃喝,往哪儿说也没这个道理是不?”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是在针对自己,不过马三丫可没有凑上去讨骂的自觉,只在肚子里暗暗嘀咕了一句,拿眼角瞟向一边的老太。 老太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伸手指着那妇人就骂:“就你能,就你那嘴皮子利索,三天两头的嚼舌根子,也不怕让人听了笑话去。” 骂归骂,这老太还是尽量压着声音,似乎有所顾忌。而且语气并不尖锐,仿佛还带着些无奈。 那妇人立刻瞪圆了双眼,转过身去面对着老太,一手叉腰拔高了嗓门嚷道:“笑话?凭啥?老娘给你们家当牛做马,见天不亮的就满屋子轱辘转,你倒是满大街的去问问,哪家当媳妇的要掏娘家补婆家……” 老太原本已是剑拔弩张,听到这话,周身的怒气立刻缩了回去,不自在的往马三丫这边看了看,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抬手拍着胸口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那妇人得意地挑了挑眉,甩着浑圆有力的胳膊转身就走。走得两步又扭过头来,用居高临下的神情横了马三丫一眼,然后大步进了右边厢的一间屋子,“砰”的一声用力砸上了房门。 “唉,唉,”老太抚了半天的胸口,总算停下咳嗽,摇头叹了两口气,这才抬眼看向马三丫,招手道:“老二媳妇,你过来。” 马三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自己,连忙几步走过去,低垂了眼皮,竭力做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看来这才是罗文田的老娘,再加上刚才那一位,啧啧,这家人好像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马三丫心头有些惴惴的,对于往后的生活,越发的感到无望与恐慌。 “越来越不像个样,嘴巴子比茶馆里说书的还利索,见天儿的不饶人,不晓得的还以为咱老罗家薄待了她……”罗老太忿忿不平的轻声骂了一通,才端起姿态,没好气的冲着马三丫道:“老二早上起来推豆腐,说你还在睡。咱们这样的人家可养不起懒媳妇,你这头一天进门,往后可得麻利点儿。” 刚刚才被媳妇呛了一通,转头就来训起了自己,这出气筒当得可真冤枉。马三丫忍不住腹诽,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好顺着她的话轻轻“嗯”了一声。 “你晓得就好,我看你也是个本分的,不像有些人。”罗老太又敲打了一句,顺带捎上对刚才那妇人的不满。见马三丫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这才满意的缓和了脸色,蹒跚着腿脚往灶间走去。 马三丫忽然想起还搁在灶间里头的那盆水,心头顿时一紧,只好尾随其后进了灶间。罗老太掀开门帘,先看见地上的半盆子水,倒也没说什么,只让马三丫端到天井里去泼到丝瓜架子下面。等到马三丫泼完水放了木盆回来,罗老太正费力的蹲在灶洞前面,举着一把枯树枝试图引火。她的眼神似乎也不太灵光,摸索了半天都没有点着。马三丫有些看不过眼,便走过去蹲到她身旁,伸出手轻声道:“我来吧。” 这两个月,在田氏和马大牛的“悉心教导”之下,灶上的这些活计已经难不倒马三丫。罗老太很快退居了二线,只站在一旁指挥着。见自己这新媳妇做起事来有条不紊,虽然谈不上手脚麻利,但胜在听话好使。罗老太一双挑剔的眼里,竟也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早饭是昨天席面上的剩菜,虽说汤汤水水的不大好看,但内容还算丰盛。什么豆芽豆腐,冬瓜青菜,甚至还有几块五花肉和一堆肉骨头。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煮在锅里,等到开锅香气一冒,马三丫一肚子的馋虫立刻被勾了出来,当即加快动作,迅速的起锅装碗准备上桌。 在做饭的过程中,马三丫才从罗老太那儿知道了这家人的大致状况。罗文田一共兄妹三人,大哥罗文忠是个木匠,年纪将满三十,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十三岁一个九岁,就是丫丫口中的小虎哥和小龙哥。大嫂钱氏,娘家在三十里以外的东风镇,用罗老太的话来说,“最是嘴上不饶人”。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姑罗文英,在县里的一家绣坊做绣娘,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罗老太还提到,早些年罗家老头子还在的时候,罗文田也念过几年学堂,后来罗老头子过世,家中失了顶梁柱,这才回来接了推豆腐卖的营生。 新书需要大家的关照,拜托大家把推荐票向稀饭砸来吧o(n_n)o哈哈~ 第五章 改口钱 马三丫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罗文田看起来那般温和斯文,不像她印象中的那些村夫莽汉。不过,据说这年头的读书人都非常金贵,像马家所在的洪山村,满村子也找不出一个识字的来。马三丫惊讶之余,不禁暗暗有些惋惜,再看罗老太的神色,却仿佛并不是很在意。 罗老太十分健谈,提起从前的事就说个没完,尤其是罗家老头子过世之初,她是如何辛苦才撑得过那一阵难关。末了还不忘敲打马三丫两句,让她不要学得跟钱氏一个样子,既然进了罗家的门,就得尽到当媳妇的本分。 那也得要自己有娘家可掏才行,马三丫想起钱氏说过的话,忍不住在心头苦笑了一下。 婆媳俩正说着话,就听到院门哐啷响了一声。罗老太探头出去看了一眼,便扭回头来对马三丫说:“老二回来了,”示意她准备摆桌开饭。 马三丫端着热好的小半盆子杂烩菜,和一盘发黄的馒头出了灶间,迎头正好碰上了挑着两个空箩筐往这边过来的罗文田。出于从前的礼貌习惯,马三丫下意识的对他笑了笑,笑到一半,却又觉得别扭。干脆拧过头,错开他的身旁低头快步往前走。 “那个……”罗文田立在原地,似乎愣了一下,突然开口道:“等等。” “嗯?”马三丫稍微侧过脸,只觉得那股子别扭劲儿立刻爬满了全身。 罗文田就地放了箩筐和扁担,抬起袖子往额头上抹了一把,又把两只手在腰间蹭了蹭,才大踏步走到马三丫跟前。往怀里掏了一把,递到她面前将手摊开,却是十多枚红纸包裹着的硬币大小的东西。 马三丫惊讶地扬了扬眉毛,完全不明白眼前这男人的用意。 罗文田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伸出另外一只手就去接装着杂烩菜的盆子。马三丫怔怔地松开手,罗文田顺势将那一把东西放进她的手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待会儿有孩子,我回来的时候让小春他媳妇帮忙包的,少了点儿,凑合着,是个意思。” 马三丫眨了眨眼,还是有些不大明白。忽然看见灶间的门帘动了一下,她怕惹得罗老太不喜白挨责骂,只好把东西往袖子里一塞,抢过罗文田手上的盆子转身就走。 罗文田往她身后跟了一步,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不用省着,你看着喜欢就行。” 马三丫胡乱点了个头,脚步匆匆的进了屋,也没有去细想。 早饭摆在罗老太的屋子里,就是正对着院门的那一间。马三丫进了屋,把菜盆和馒头放到门口的方桌上,抬起头来转头四处打量。不料一扭头,就看见屋子正中央的长案上摆放着一块牌位,牌位前面还搁着一个香炉,烟熏火燎之下,竟显得有些可怖。 马三丫骇了一跳,反应过来赶紧在心头默念了几声惊扰。她从前不信这些,可是有了这样的经历以后,她也不由得存了几分敬畏。 不知道哪一处忽然“咚”的一声响,唬得马三丫后退了一步,伸手拍着胸口,瞪大了眼睛左找右寻。墙壁后面随着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只听一个稚嫩的童音带着哭腔喊道:“奶奶,鞋不见了。” 马三丫这才注意到,左边墙角处挂着一块帘子,因为颜色灰暗所以不引人注意。原来这屋子是里外两间,怪不得刚才没有见到床。马三丫暗暗嘀咕了一句,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将门帘挑开。 里屋靠墙摆着一张脱了漆的雕花大木床,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女孩正垂着两条筷子般的细腿坐在床边,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听到有人进来,她先是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待到看清是马三丫,她又立刻抿紧了嘴巴,将小脑袋转向一旁。 “丫丫?”马三丫试探着叫了一声,忍着屋子里的霉味儿走过去,弯下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要起床?” 那颗小脑袋只顾倔犟的拧着,好像完全没有反应。马三丫顿时一愣,明明昨天那会儿都还好好的,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转念一想,马三丫似乎又有了些明白,小孩子有起床气不是很正常,有什么好计较?便耐着性子,转到她面前放柔了声音道:“找鞋子是不是?你看,鞋子不就在这儿。” 丫丫动了动身子,似有些不情不愿的扭过头,顺着马三丫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马三丫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弯腰蹲下,将被踢到床底下的那两只小布鞋捡了出来,然后挨着床沿坐下,好声好气的哄道:“来穿鞋好不好?准备吃饭了。” 丫丫埋着个脑袋,半晌才身子一拱一拱的下了地,从马三丫手上接过那双巴掌大的鞋子,费力的套在脚上。 “好了,我带你去洗脸。”马三丫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冲着她伸出手。丫丫却把手往身后一藏,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她一眼,便飞快的从她身边挤过去,蹬蹬蹬地跑出了屋。 马三丫不禁愕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禁“噗嗤”一笑。 笑完过后,又觉得心里有些发酸。她根本没有给人当后娘的自觉,所以丫丫什么态度她并不在乎。只不过眼前的小丫丫,和从前的自己何其相似,没有母亲的关爱,又面临着失去父爱的恐惧。倔犟,敏感,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带着面具对人……马三丫怔怔地站立在原处,直到听见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才捞开门帘走了出去。 一会儿的功夫,全家人陆陆续续都到了个齐全。罗老太领着马三丫站到牌位面前,郑重其事的给罗家老头子上了一炷香,又挨个儿指着让她认了人,这才示意大伙儿坐下动筷子吃饭。 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讲究,全家老小都围在一张桌子上吃喝。罗老太作为当家婆母,独个儿霸占一方。左边坐着罗文忠罗文田兄弟俩,右边依次坐着钱氏跟她的两个儿子,十三岁的罗小虎,和九岁的罗小龙。而马三丫作为刚进门的新媳妇,只能坐在离饭菜最远的门边,和一脸受气包模样的小丫丫挨在一处。 罗老太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或是太久都没能抖上婆母的威风。开饭之前,又忍不住端起架子训起了话。她自个儿说得兴起,满桌子的人却都听得一脸不耐烦。就连马三丫也没心思听她念叨,只把眼睛偷偷瞄向一旁的罗文田。 方才认人的时候,大哥罗文忠只是点了个头,大嫂钱氏还是那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模样,皮笑肉不笑的嗯了一声算作应答。这都没什么,后来罗小虎和罗小龙两兄弟一齐凑过来,叫完一声二婶却不肯走,只把两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马三丫。罗小龙还好,毕竟只是九岁的孩子,罗小虎却是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往马三丫跟前一站,几乎比她还要高上一截。马三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手足无措了半天,才恍然醒悟,连忙把袖子里那一把红纸包的铜钱摸出来,给他俩一人分了五枚。 打发完了两个孩子,马三丫暗道好险。自己从马家出来几乎算是光身一个,要不是罗文田想得周道,那样的情形,还真是有些不好下台。 不过话说回来,马三丫知道,新媳妇进门好像是有给小辈改口钱的规矩,但同时长辈似乎也应该有所表示。看着完全没什么反应的罗老太,马三丫不禁觉得,刚才那一声娘叫得可真是十足的冤枉。 正在埋头听罗老太训话的罗文田忽然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见马三丫一脸的若有所思,罗文田眼神闪了闪,略带歉意的冲她笑了笑。 马三丫连忙低下头,眼角正好瞥见一旁的小丫丫,便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 小丫头的嘴唇嘟起老高,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还带着些水汽,一副受了委屈而又无从宣泄的模样。刚才罗老太指使她叫人,罗文田也在一旁撺掇。她却怎么都不肯,任凭罗老太磨破了嘴皮,仍是死咬着嘴唇不开口。末了干脆把小身子一扭,转身拔脚就想往外跑,还是罗文田眼疾手快,才一把将她给捉了回来。 那场面尴尬至极,偏偏旁边还坐着个满脸幸灾乐祸的钱氏。最后还是罗老太恼了,拉下脸来重重斥骂了几句,丫丫这才垂下脑袋,不情不愿的冲着马三丫喊了一声。 马三丫早就瞧得不忍心,却苦于没有发言权。而且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她也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把手里剩下的铜钱全部塞给了丫丫,权算作安慰。 盆子里的杂烩菜都快放得没了热气,罗老太还在絮絮叨叨念个没完,钱氏忽然翻了个白眼:“娘咧,有二兄弟在,你操心个啥?二兄弟脾气恁好,你还怕弟妹吃亏了不是?再不紧着吃饭,我这肚皮都要贴到后背心上去了。” “吃吃吃,干啥没有你,吃的时候倒不会落下。”罗老太正说得起劲儿,被她这么一打断,立刻瞪起了眼。 第六章 挡箭牌 “娘你可不能红口白牙糟蹋人,”钱氏立刻像打了鸡血一般,猛地坐直了身子,拔高声音回击道:“你倒是摸摸良心,这家里家外,哪一处不是我在拉扯?别说得像是我亏了啥,谁亏谁还不知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罗文忠这才抬起头来,阴沉着脸咳嗽了一下。钱氏却不犯怵,斜了他一眼,从鼻孔往外重重哼了一声,宛如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 “你说你成天能不能消停点?老二媳妇刚进门,你就不能有个当大嫂的样子?”罗老太趁机数落了她两句,然后没好气的抬手招呼道:“吃饭吃饭,你说这一个二个的都像个啥。” 话音未落,罗小虎罗小龙兄弟俩的手几乎同时伸到了盘子里,一人抓起两个馒头飞快的塞到嘴边啃了一口,才腾出一只手握了筷子去翻盆子里的菜。 马三丫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在心中暗叹,都说半大小子,饿死老子,这话果真不假。 一大盘馒头和小半盆子杂烩菜很快就被一扫而空,马三丫摸了摸还有些扁的肚皮,扭过头同情的看了瘦弱的丫丫一眼,内心充满了惆怅。 饭一吃完,罗小虎兄弟俩立刻下了桌,一溜烟的就跑了个没影。罗文忠也跟着站起来,转身默默的出了屋。罗老太使袖子擦了擦嘴,开口将打着饱嗝正要离去的钱氏叫住,示意她把空碗空盆收拾下去。然后才转过来,冲着罗文田和马三丫道:“老二,老二媳妇,来我跟你们说。” 钱氏不情愿的撇了撇嘴,还是回身抱了碗筷,悻悻地走了出去。马三丫抬头看了罗文田一眼,又瞅了瞅身旁的小丫丫,心头不禁有些惴惴的。 “那个,”罗老太伸出一只手指剔了剔牙,又往地上吐了一口,才道:“回头把丫丫领你们屋去,这娃儿从小没了娘,老二媳妇你多看着她点。” 听到这话,趴在桌上的丫丫直起身子,愕然而又迷茫的看向罗老太,一双大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马三丫先是一愣,接着心中迅速狂喜。听罗老太的意思,是要丫丫晚上跟着她和罗文田一个屋睡,这下可好了,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瞬间解了她的大难题。 有这么大的一个孩子睡在身边,罗文田就是再想怎么样,恐怕也得有所顾忌。马三丫立刻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感激得几乎就要冲着罗老太连连作揖。 “娘,不好吧,丫丫这孩子,有些认生。” 不料罗文田却出声表示了反对,马三丫心头“嘎嘣”一声,马上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瞪向他的后背。 “啥认生不认生,娃儿本来就该爹娘带着。”罗老太有些不满的盯着自己的儿子,不容置疑的说道:“我腿脚不好,这丫头又皮得厉害。你心疼媳妇,就忍心折腾自个儿老娘?” 丫丫眨了眨眼,立刻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小小的身子几乎都要缩成了一团。马三丫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有些心疼。虽说她巴不得能带个挡箭牌在身边,可罗老太当着孩子的面儿这样说,小孩子的自尊难免会受到打击。 “娘,瞧您说的,我知道您老辛苦。”罗文田扭头看了马三丫一眼,然后上前一步,低声下气的哄着罗老太:“我晓得你心疼丫丫,可是三丫才刚进门,哪里就会带孩子,您老也不放心不是?” “女人家为啥不会带孩子?当了别人家媳妇,还能指望把你供起来不成?”罗老太狠狠地剜了马三丫一眼,用手拍着桌子忿忿不平的说道:“当初我是咋把你们三个带过来的?你老爹走那会儿英子才多大?还不都是我老婆子一个人伺候。我苦了这大半辈子,不求能享你们的福,难道非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榨干了才行……” 马三丫老老实实的垂着个脑袋,有些闷闷的想着。自己可是乐意至极,反对的是她儿子,害得自己平白无故跟着挨骂,这世上的事儿还真是没法讲道理。 “是是,娘您别生气,您听我说。”罗文田赶紧顺着罗老太的话点头,见她稍微平气了些,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您看这样行不?丫丫也不小了,老是麻烦着您,当儿子的心里头也过意不去。反正她小姑那间屋空着,空屋子长期没人住不好收拾。要不还像过去那样,让丫丫睡到英子的屋里去?” 从罗老太的屋子里出来,罗文田低头看了一眼满脸气鼓鼓的小丫丫,笑了笑,弯下腰去揉着她的脑袋,温声道:“那个,你娘给你的钱揣好了?” 丫丫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闷着脑袋轻轻点了一下头。 “去玩吧,钱别乱花,别走过了桥,就在家门口,或者去找你巧儿姐。”罗文田笑着拍了拍丫丫的小脑袋,然后将她轻轻往前一推。看着丫丫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步的出了院门,他才直起身来,扭头看着同样拉长了脸的马三丫,低声道:“娘就是那个脾气,性子急,你别跟她计较。” 马三丫愕然地扫了他一眼,立刻将脑袋拧向一旁,心里头又是失望又是别扭。 “丫丫这孩子,有些倔,也怪我这当爹的不好,顾着她的时间太少。从前她小姑在家的时候,还有她小姑看着,后来她小姑去了县城,就只有挨在她奶奶跟前。”罗文田顿了顿,语气极诚恳的说道:“我知道今天让你受了委屈,你别往心里去。” “小孩子,都这样,时间长了就好……”马三丫忍不住开了口,刚说完前一句,又感觉怪异,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你是个大度的,全当我欠了你。”罗文田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带出了一丝笑。 马三丫没有接话,只暗自咬牙,在心头使劲“呸”了一声。 罗文田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乐呵呵的说道:“我该挑豆腐出门了,英子那间屋里铺笼帐盖都是现成的,丫丫的衣裳也全在那屋。你待会儿要空了,过去看看有啥缺的,差不多就让丫丫晚上睡过去。” 马三丫冷着个脸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罗文田歉意的冲她笑了笑,然后走到灶间门口抄起扁担和箩筐,大步去了院子最西边的磨房。马三丫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往门口罗文英的这间屋子里来。 床上的铺盖都是现成的,确实没什么可收拾。马三丫左右转着看了一圈,便去找罗老太要了一条鸡毛掸子,把蚊帐和桌上的灰扫了扫。又打了一盆清水进来,将柜子板凳擦了个干净。 做起事情的时候没感觉,擦完板凳直起身来,马三丫才觉得腰酸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蹲得太久的缘故,小腹也跟着一坠一坠的涨着疼。她把抹布往盆子里一丢,挨着床边一屁股坐下,反手轻轻捶打着后腰。一想到被罗文田坏了的好事,她就满口牙痒痒,简直恨不得将他一把掐死算了。 本来有了个活蹦乱跳的小丫丫在身边,谅他罗文田晚上也不敢起什么歪心思。这下可好了,马三丫苦恼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在心头暗骂,男人果然都是这样的德行。 罗文田想尽办法的把丫丫支开,还真当别人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鬼主意……马三丫不禁一阵心慌,对于即将到来的夜晚,顿时充满了担忧与恐惧。 马三丫低下头,慢慢的打量着自己这具发育得并不明显的身子。心里面一会儿想着,既然躲不掉,干脆豁出去算了,反正认真论起来,自己也不过是鸠占鹊巢,起码心理上没那么难以接受。可是一会儿又想,如今也没少替这身子遭罪吃苦,而且自己又不是暂时借用,说不定往后就要一直缩在这具躯壳里活下去。再说了,身体虽然不是原装的,感受却是真真实实,比如这会儿,腰板酸得就跟要断了似的…… 马三丫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心头一惊,立刻站了起来,转身看向刚才坐过的地方。 白底蓝花的旧床单上,赫然印着一小滩褐色的血渍。 惨了惨了……马三丫一下急得团团转,手足无措的想了半天,才从盆子里捞起湿抹布拧了一下水,缠在手指头上凑过去使劲擦拭。没想到越急之下越出错,原本只有一小块地方染了血,沾了水之后竟然晕开了一大片。马三丫只好扔下抹布,瞪着那团乱七八糟的污迹傻了眼。 马三丫真是想哭的心都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都怪这具身子,也许是从小就营养不良的缘故,这两个月里都没有来过月事。她那会儿成天被田氏呼来喝去,哪里还有功夫留意这些。谁知道今天竟然赶了巧,惹下这摊麻烦事可该怎么收拾…… 忽然念头一转,马三丫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不比用丫丫做挡箭牌管用多了?还真是老天有眼,不对,是天降救星。 第七章 求救 最担忧的事情暂时得到了解决,马三丫稍微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拧紧眉头,盯着自家闯下的祸事,心里面直犯起了难。 床上的这一滩倒没什么,揭下来洗了就行。要紧的是,自己身上……马三丫有些哭笑不得,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正常的生理现象也会成为令人头疼的难题。 马三丫抱着拆下来的床单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思付,这年头肯定没有专门的用品,就算自己有银子也没地方买去。但她们应该有法子处理,总不能任由这样邋遢着。问题是,是该去找钱氏,还是找罗老太?罗老太的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恐怕早就到了更年期,据说在这年纪的女人面前千万别提这事,刺激不得。钱氏更是,从头到尾就没见她那张脸上温和过…… 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忽然哐啷响了一声,罗文田挑着两个沉甸甸的大箩筐,满头热汗的跨进院来。见马三丫抱着个床单愁眉苦脸的站在那儿,罗文田连扁担都没有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劈头就问:“咋了?出了啥事儿?” 马三丫只顾想得入神,压根没有注意到有人进门。等她听到问话声抬起头,发现罗文田就杵在跟前,她不禁一慌,连忙后退半步,惊讶道:“你不是出去,那个,卖豆腐去了?” 罗文田这才将扁担挑子放下,伸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道:“出了镇子才发现忘了拿秤杆,咋了?是不是娘找你说了啥?” 马三丫连忙摇头,见罗文田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她不禁脸上一阵阵发热,下意识地将抱着的床单往下移了移。 “那是咋了?你脸色咋那么难看?”罗文田皱起眉头,上上下下的往马三丫身上打量。马三丫原本就满身的不自在,被他这么一看,更是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偏这会儿小腹比刚才还疼,沉甸甸的直往下坠。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的原因,身上那股粘腻感越来越明显,真是叫人抓心挠肺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将双腿紧紧并拢,尴尬得脸都快烧熟了。 罗文田眼里顿时有了几分不解,迈上来一步,扫了她怀的床单一眼,疑疑惑惑的问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扯这床单下来干啥?是英子那屋的?不用洗,英子走之前娘才收拾过……” “那个,”马三丫在脑袋里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争,咬咬牙抬起头来,飞快的说了一句:“你过来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转身僵着两条腿快步钻进了屋。 等到罗文田跟着进来,马三丫顺手关了门,也顾不上他满脸的惊诧,硬着头皮,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说道:“我,那个,那个,身上来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有没有干净的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罗文田整张脸就涨成了血红色。马三丫一愣,立刻羞得扭过头,别开眼不敢再看他。 真是,一个大男人比自己还没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正常的生理现象怕什么,有什么好难为情?再说,这一家子人看起来就他最好说话,自己如今的名头还是他媳妇,不找他还能找谁去……马三丫恼羞成怒的腹诽了一通,默默鼓了鼓劲,努力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抬起头来飞快的说道:“不是新的也行,我洗一洗……” “我知道了,你等会儿,等会儿。”罗文田看起来比她还慌乱,伸手使劲抓了抓头皮,然后顶着一张大红脸,转身一溜烟就跑出了屋。 “哎……”马三丫眼睁睁的看着他跑了出去,余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她懊恼地跺了跺脚,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想到,叫罗文田给自己找布,他撒丫子就往外跑是怎么一回事情? 懊恼归懊恼,马三丫还是只有乖乖听话等着。她这会儿坐又不敢坐,只能来来回回的在屋里踏步,心里急得都快上了火。这滋味儿简直是煎熬,就在马三丫等得几乎都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欣喜的听到,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她连忙拉开房门探出头去,待瞧见来人,却犹如一瓢冷水迎头浇下来,浑身上下都失望透了。 门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看见马三丫,她立刻堆出满脸笑,声音轻快的喊道:“罗家二嫂,我是赵春他媳妇,就住前面街上,罗二哥叫我过来的。” 马三丫傻傻的哎了一声,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定是罗文田也无计可施,所以去搬了救兵。她赶紧往旁边让开一步,有些不好意思的把这妇人往屋子里请。 “二嫂长得可真俊,昨儿我就想来寻你说说话,怕人家笑咱没规矩,没敢进你的新屋来。” 赵春媳妇脸上笑眯眯的,嘴巴也甜,一瞧就知道是个和气的人。可是马三丫这会儿却没心思和她客套,又不好明着相问人家这是干嘛来了。只得“嗯嗯”的应着,心里头却是叫苦不迭。 “瞧我,净顾着说话。”赵春媳妇见马三丫不答话,这才哎呀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大大方方的递到马三丫面前。 马三丫连忙伸手接过去,腆着脸轻轻道了一声谢,只觉得今天丢人都快丢到姥姥家了。 “二嫂刚来,往后要是有啥不方便的尽管去找我。罗二哥毕竟是个男人,哪里懂咱们女人家的这些东西。”赵春媳妇轻轻笑了一声,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补充道:“都是新的,你先弄着,我出去外头。” 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马三丫不放心的探头看了看,这才手忙脚乱的打开布包,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是两个长条形的青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填了东西,两头还缝着四根长长的细带。马三丫先拉着带子在腰间比了比,又伸手捏了捏,只觉手感十分粗粝。也顾不上那么多,连忙从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取了干净衣裳,躲到床架后头去换。 好不容易收拾好,马三丫来回走了两步,又试着晃了晃,终于觉得有了几分安全感。她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床上剩下的另外一个布袋,不由得对赵春媳妇有了十分的感激。 她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古代的妇女都是用这种填装的布袋。家里境况好些的塞棉花,一般人家就塞草木灰。布袋用过之后也不会扔掉,因为条件不允许,得清洗过后重复使用。赵春媳妇给她送两个过来,足可见其细心。 想到草木灰,马三丫忍不住觉得阵阵恶寒。只不过现在哪有挑剔的余地?她只得默默的安慰自己,草木灰也好,起码经过高温消毒。 马三丫抱着换下来的衣裤,和弄脏的那条床单走出屋子,看见赵春媳妇还站在门口的丝瓜架子下面。便冲她笑了笑,快步走过去,开口谢道:“多亏你了,真是不好意思,那个,要花多少钱?回头我……” 说到一半,马三丫就讪讪的住了口。自家身上可是一文不名,唯一摸过的几个铜板还给了小丫丫。可是她听说,如今的东西都金贵得很,总不好白白占人家便宜,这可该怎么办,难不成开口问罗文田去讨? 见她一脸的为难,赵春媳妇噗嗤一笑,摇摇手爽朗的说道:“二嫂这可是笑话我,啥钱不钱?咱们两家不说这个。你要洗衣裳去?等我一会儿,我家里还有碾好的皂角,我回去拿个盆子,跟你一块儿去河边。” “不用麻烦了,真的……”马三丫更加过意不过,赵春媳妇却不容她多说,拍了拍她的手就转身走了出去。马三丫“哎”了两声没有拦住,只好把脏衣裳装进盆,抱着到门口去等。 从罗家出来,穿过巷子跨过石桥,再转过一道弯,就到了一条流水清澈的小河边。几名穿着平常的妇人正蹲在浅滩上,手举棒槌捶打着衣物,口中嘻嘻哈哈的说笑个不停。 赵春媳妇熟门熟路的走到一块大石头边,搁下手上装满了衣裳的大盆,然后冲着马三丫招呼道:“二嫂,来这边,石头上能坐。” 河岸的对面长满了柳树,微风一过,便掀起一阵极有韵律的绿浪,伴随着入耳的沙沙声,叫人不由得心绪大好。马三丫微笑着把目光收回来,走过去与赵春媳妇并肩坐到石头上,将盆子搁在脚边,取出衣物来洗。 马三丫接过赵春媳妇递来的皂角,感激的笑道:“真是麻烦你了。” “二嫂你千万别再这么说,我又不是专程陪着你来。你瞧我堆这一筐子的脏衣裳,再不洗可就成了活脱脱的懒婆娘。”赵春媳妇假意瞪了她一眼,开着玩笑道:“再说,巧儿她爹跟罗二哥打小就一块儿光身子长大,你说这话,是在羞我的脸皮呢。” 赵巧儿是赵春媳妇的女儿,只比丫丫大了几个月。听赵春媳妇说,罗家所在的那条小街叫长乐街,赵春和罗文田在街上一块儿长大,两人最是要好,就算各自成了家娶了媳妇,互相之间也常有照应来往。赵春原本在镇子外头的码头上做挑夫,前一阵子扭了腰,这几天才没有出门上工。也幸好有他在家,不然依着罗文田那个一句话就能面红耳赤的性子,还真不知道他怎么才能开出这个口,去问赵春媳妇讨要东西。 念及开始的窘状,马三丫脸上不禁有些发热。盯着清亮亮的河水,她怔怔的想着,起码眼下能搪塞得过去,能拖一日,且拖一日罢…… 第八章 挑拨 “对了二嫂子,你是洪山村的人?我家那口子去年冬天跟着人家打泥巴浆,还去你们那儿做过活。你们那儿有一户姓王的人家,就是他家起新屋……” 赵春媳妇手上麻利的揉搓着衣裳,一边同马三丫说着话。马三丫对洪山村的事情并不甚了解,只能“嗯嗯”的胡乱应着,而且被人一口一个二嫂的叫,这感觉实在有些别扭。马三丫想了想,便轻声开口道:“都忘了问,该怎么称呼你?” “称呼啥?二嫂说话可真斯文。”赵春媳妇随手拨了拨头发,爽朗的笑道:“我叫周兰花,你只管喊我兰花就行。” 马三丫笑着点点头,心里头却嘀咕道:兰花也比三丫好,听着就朗朗上口多了…… 周兰花为人和气,又是个热心肠,而且身上还有一股爽利劲儿。马三丫对她生了不少好感,洗完衣裳回家的时候,就忍不住邀她有空的时候多来找自己说话。周兰花倒也爽快,一口就应下,又冲着马三丫挥了挥手,才大步往小街的另一头去了。 要在陌生的世界里生活,能交到朋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受到开朗的周兰花感染,马三丫不由得在心里头暗暗为自家鼓劲。无论如何,至少命还在,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马三丫抱着洗干净的衣裳和床单,脚步轻快的跨进院门。罗老太和丫丫正蹲在丝瓜架子下面,一人拿个小铲子在翻着什么。看见马三丫进来,罗老太抓着丝瓜架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皱着眉头道:“洗衣裳去了?” “嗯,”马三丫点了点头,迟疑着道:“前面街上的兰花带我去的河边,唔……娘,衣裳晾哪儿?” 罗老太蹒跚着走到她面前,顺手往盆子里翻了翻:“这不是英子那屋的床单,咋还一块儿洗了?” “丫丫晚上不是要睡嘛,顺手的事情……”马三丫心头一虚,低头扫了一眼蹲在地上只顾铲泥巴的小丫丫,支支吾吾的回道。 “有空把我那屋的也洗一洗,都让这小丫头给踢腾坏了。”罗老太点点头,脸色稍微缓和了点,反手朝着身后一指:“喏,晾那边架子上。” 马三丫心疼的看着被她揪出两个黑手指印的衣裳,无奈地撇了撇嘴,抱着木盆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把衣裳和床单抻开来晾在两根木头中间的绳子上。 “对了,那个……娘,”马三丫一边干着活,一边扭过头来,小心翼翼的说道:“小姑的床那么高,万一丫丫晚上摔下来咋办?要不,还是让她跟着我们住吧。” “英子那屋没人住不就糟蹋了?东西搁着容易起灰。再说哪会摔?那么大个娃子又不是陀螺。”罗老太对儿子的那番托词深以为然,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赶紧收拾完弄饭去,昨儿的剩菜在碗柜里。别弄太多,老大老二晌午都不回来。” 马三丫悄悄叹了口气,轻轻“嗯”了一声。想想又忍不住往钱氏的房门口瞄了一眼,暗叹在这个家里,估计就数自己最没人权。 罗老太说完就转身回了屋,马三丫晾完衣裳,拾起地上的盆子正要往灶间走,瞥见丫丫还蹲在那儿,挥着小铲子一下一下的往地上挖。便走过去好奇道:“丫丫,你在干嘛呢?起来休息会儿,等下吃饭了。” “奶奶说,要把杂草的根弄掉……”丫丫呼哧呼哧的喘了一口气,抬起小脑袋看了马三丫一眼,小脸上神色一变,就立刻闭紧了嘴巴再不言语。 “丫丫真乖,这么小就知道帮奶奶干活。”马三丫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见她满是细汗的额头上沾了些黑黄的泥土,便微微一笑,拿起另外一个铲子蹲下身去,温声道:“我来吧,你快去洗洗手,看你这小手脏的。” 丫丫咬了一下嘴唇,忽然深深的埋下脑袋,气鼓鼓的说道:“不要,大伯娘说,你不是好人……” 马三丫顿时愕然,心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了些不是滋味,想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尴尬得张不开嘴。 “咕噜……” 丫丫的肚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响,她脸上一红,马上扔下铲子站起来,背朝马三丫转过身去。 马三丫立刻被逗笑了,跟着丢下铲子,走到她身前温声道:“肚子饿了是不?听话,先去洗手,洗完手来灶间找我,我给你拿吃的。” “哟,弟妹还真是慈母善心呐。” 院子最右边屋子的门忽然打开,钱氏手上拿着针线,和一只做到一半的鞋垫出现在房门口,满脸讥诮的冲着这边嚷了一句。 丫丫立刻扭过头,惶恐不安的看向马三丫。马三丫摸了摸她的脑袋,忍着心头的不快,淡淡的叫了一声:“大嫂。” 钱氏半挑着眼皮,慢慢从院坎上走下来,冲着罗老太的屋子一抬下巴,冷笑道:“你以为别人能见得你好?勤快给谁看呐?” 马三丫对钱氏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再加上她一向厌恶在背后挑拨是非的人,便同样冷声道:“我倒想跟大嫂一样,可惜没这个福分。” 钱氏似乎没想到她会还嘴,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盯着她瞧了半天,便扭过硕大的腰身,一步一步的晃回屋去了。 “行了,去洗手吧,别弄脏衣服。”马三丫轻轻摇了摇头,在丫丫背上拍了拍,便端着木盆去了灶间。 罗文忠和罗小虎都出门做工去了,晌午饭只有罗小龙和家里的几个女人一块儿吃。吃饭的时候,马三丫怜惜丫丫人小动作慢,便连着往她碗里夹了好几回菜。这动作似乎惹得钱氏更加不悦,一张脸几乎拉得跟马一样长,许是碍着罗老太在跟前,才没有开口又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索性眼刀子又伤不了人,马三丫可没有功夫计较这些。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她揉着酸胀的后腰回到屋子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的地方,小腹更是像针扎一样,撕扯着整个下身都在疼。 马三丫从桌子底下拉出水壶,试着壶身上还有热气,便倒了一杯来喝。然后摸了摸自己满脑门的虚汗,便慢慢挪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 以前每个月里也会不舒服,可都没有现在那么难受,再说,那会儿受不了的时候可不用洗衣做饭。马三丫忍不住叹了口气,侧过身将冰凉的手放在咯吱窝下捂暖和了,伸到衣服里面去,慢慢揉着肚子。 揉着揉着,眼泪就不自觉的掉了下来。马三丫赶紧在枕头上蹭了蹭,转开心思想起了别的。 今天听周兰花说那些话,她家的状况好像不怎么好。赵春父母年纪大了,又没有别的兄弟,全家人就靠着他在码头上的那点工钱过活。这下扭了腰,不知道得歇多久才能好,还得担心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原本手头上的活。要是失了码头这份活计,再找别的恐怕没那么容易。 周兰花提到这茬的时候,扭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满脸笑容的回过头来,改口和马三丫说起了镇子上的趣事。 看着周兰花脸上的笑容,若不是她主动提及,马三丫根本想不到,像她这般爽朗的人,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烦忧。既然别人都能一样过日子,自己为什么不能?老天爷给了这条路,那就无论如何也得好好活下去…… 在洪山村生活的这段时间,马三丫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做穷人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一个样,吃的是杂粮糠菜,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土布衣裳。有的人家孩子生得多,小的索性就光着屁股满村跑,大人要下地做活,年纪大的孩子就带着年纪小的孩子。也不能玩耍,而是上山捡柴禾、劈猪草……尽力帮着分担家务。就算是这样,一年到头恐怕也难得见一次荤腥,更别提万一遇上灾荒年,那就得卖屋卖地,卖儿卖女…… 这样一比较,罗家确实还算是境况不错的人家,起码不用吃了上顿忧心下顿。听罗老太说,罗文田和镇上的酒楼菜馆有长约,每天推的豆腐都给他们送一半,剩下的再挑到附近的村子去卖。再加上罗文忠父子给别人做木工的收入,一年应该有不少进项。怪不得罗家能一下拿出三两白银来做聘礼,如今的物价并不高,三两银子足够一家人活一年了。 想着想着,马三丫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等她睁眼醒来,窗外已经变成了一团漆黑。她心头一慌,立马掀被就要起身。谁知刚起到一半,肩膀就被一只大手稳稳的扶住。 “醒了?我点灯去。” 是罗文田的声音,马三丫稍微松了口气,向着黑暗的屋子里张望了两眼,有些不安的问道:“什么时候了?我该起来做晚饭了。” “你歇着,”罗文田的声音不容置疑,接着放缓了语气:“吃过晚饭了,娘说你身上不好,让你多躺会儿,灶头上给你留了饭菜,啥时候起来啥时候吃。” 没想到罗老太看着不好相处,居然也会心疼人。马三丫心里暖烘烘的,点头应道:“我没事儿,就是乏得厉害。” 第九章 得寸进尺 罗文田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套上灯罩端着走回床边,将油灯放到一旁的木架子上,挨着床沿坐了下来。可能是灯光的缘故,他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语气轻轻的说道:“我回来那会儿,你整张脸都是白的。身子不好就多歇,家里的事儿还有大嫂。” 他的眼珠子比一般人要黑一些,看人的眼神又格外认真,马三丫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了眼皮细声道:“也没多少事情,反正都是闲着。” 这话倒是不假,和洪山村的那些日子比起来,在罗家的生活简直就是享受。想起那会儿从天亮忙到天黑,成天的吃不饱肚子,还要时不时的被田氏骂上几句,马三丫的神色顿时有了几分黯然。 然而这表情落在罗文田的眼里,却又是另外一个意思。他闷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跟了我,你受委屈了。” 马三丫惊讶的抬起头,只觉着这话透着说不出的别扭。罗文田转开眼不去看她,只轻声道:“大嫂那人,不好相处,往后她说啥你都别管。” 马三丫愣了愣,傻傻的问:“为什么?” 罗文田的脸色更不好看,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了一句:“下午你和丫丫在院里讲话,娘在屋子里都听见了。” 马三丫恍然大悟,估计是丫丫说,钱氏告诉她自己不是好人的那句话,让罗老太听了去,又转述给了罗文田。只是罗文田这又是什么意思?赔礼道歉?关心自己? 一念及此,马三丫心头顿时慌了起来,凭心而论,自己可没有半点要给他做老婆的觉悟。可是眼下似乎也没有了别的选择,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饿了吧?我给你端饭去。”罗文田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一步,又扭头叮嘱道:“你要洗脸的话,我烧了热水。身上……那个的时候,别碰凉的。” 马三丫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这也太会关心体贴人了吧?别说是这个年代的男人,就是放在自己原来那个社会,这也是标准的好男人模范啊。还别说,罗文田的长相本就不坏,而且还念过书识过字,再加上这副温柔体贴的性格…… 呸呸呸,没事儿瞎想个什么?马三丫暗骂了自己一句,连忙翻身坐起来,趿拉起鞋子出门去洗漱。 如今的人们没有别的消磨,夜里都睡得早,戌时刚过,外面的街道上就彻底安静了下来。马三丫又不像如今那些妇人,懂得针线活计,起来吃了晚饭就再也无事可做,在院子里磨蹭了一会儿,只好回了屋上床躺着。 过得一会儿,磨房那边的声音停了,只听外头悉悉索索响过一阵,罗文田推开房门,脚步轻轻的走了进来。 他反手闩上门,慢腾腾的走到床边,见马三丫还睁着眼睛,便有些尴尬的顿在原地。马三丫赶紧移开眼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往床里边挪了挪。 罗文田也不敢看她,伸头“呼”的一下吹灭了油灯,连衣裳都没脱,掀开被子就爬上床,规规矩矩的挨着床边躺下。 怎么说别人也是主人,总不能让人家睡地上。估计他也没那个自觉,否则就不会支开丫丫,与其等着他从自己身上爬过去,还不如大方点……马三丫侧身紧紧贴着墙壁,默默的进行着自我开导。 过了半晌,罗文田轻轻动了一下:“你睡过来点,别挨着墙,凉。” 马三丫立刻紧张了起来,见他没有别的动作,才慢慢放平了身子,稍微往床中间移动了一点。 一只大手忽然从她身上伸了过来,马三丫浑身一下崩紧了。谁知罗文田只是掖了掖她这边的被角,又立刻缩回手去。 因为白天睡得太久,这会儿一惊一乍的,马三丫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便轻轻扭过头,大着胆子开口问道:“那个,晚饭是娘做的?” “大嫂做的,咋了?”罗文田不解地回了一句,接着又补充道:“你身上要不舒服,明天多睡会儿再起来。要是有衣裳就留着,好了再洗。” 马三丫心虚的“嗯”了一声,她是有些担心罗老太会不高兴,可她主要好奇的是,钱氏看起来那么嚣张跋扈,以前她没有来的时候,罗家的家务到底是谁在操持? 毕竟罗老太也不像什么省油的灯,在自己面前婆婆的架子摆得十足。可是今天早上,钱氏两句话就把她说得哑了火。按理说钱氏这么泼辣,罗文忠又好像个木头人,罗老太应该指使不动钱氏才对。 马三丫暗暗撇了撇嘴,不是自己喜欢八卦,既然要在这个家里待下去,自然得弄清楚婆婆和妯娌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虽然愿意平淡度日,可也不能做了别人的出气筒。 她心头忽然一惊,整个人都别扭了起来。先前不是还想着走一步看一步,怎么突然就考虑起了过日子的事情…… “对了,后天回门,你想带点啥东西?”罗文田忽然转过头:“要不等我明天卖完豆腐回来,你跟我一块儿去街上看看?” 马三丫怔了一下,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情,顺口就道:“不用了,你看着办就行。” “也行,”罗文田翻过身子平躺着,语气温温的说道:“就买两斤猪肉,再去布店裁两块尺头。” 马三丫虽然不清楚具体的物价,但也觉得有些过了,毕竟对于普通的庄户人家来说,两斤猪肉差不多可以吃一年。她望着黑漆漆的帐子顶,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开了口:“其实……你不用准备那些东西,要不,咱们别回去了。” 罗文田立刻支起脑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往她脸上看了又看,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道:“为啥这样说?你,你嫁了我,这都是应该的……” “父母早都不在了,家里只有哥嫂。”马三丫稍微侧过身子,用手指无意识的划着蚊帐,努力组织着合适的说辞:“我哥和嫂子,不是实在人,给了他们也白给,有了这一回,下次他们还能问你伸手。” “你是担心这个,”罗文田轻轻舒了口气,重新躺下去笑着道:“自家亲戚,往后就该常来常往着,谈什么伸手不伸手,都是应该的。” 马三丫扔开蚊帐,转过头来看着他,又是着急又是无可奈何的劝道:“你这么想别人可不这么想,有些事儿不能惯,不能乱开这个头。” 对于马三丫来说,田氏和马大牛其实连陌生人都不如。自从田氏收了那三两银子的聘礼钱,马三丫就觉得,自己这具身子对他们的义务已经尽了,往后最好是别再有什么瓜葛。叫她眼巴巴的凑上去给他们送礼,她如何情愿? 可是这些话落在罗文田的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他默然无声的想了一会儿,忽然侧过身来,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搭在马三丫肩上,轻轻拍着:“你别担心,我卖豆腐的钱不全交给娘,咱们手头上有钱,柜子里还有几百文,够使……” 马三丫哪里听得进去他在说什么,只骇得三魂七魄都出了窍,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只觉得肩头处的那只大手传来的温度刚好,竟不让人觉得反感。 “有钱也不能乱使……”马三丫喉头有些发干,便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不死心的说道:“我是说真的,给了他们还不如替丫丫做两件新衣裳。” 罗文田手上一停,闷声道:“大哥大嫂待你不好?” “嗯,”马三丫点了一下头,又立刻摇头:“也不是不好,村里的女孩子都这样,穷人家的孩子,也没人放在心上。我哥嫂那样正常,只是,我和他们不亲,也不想和他们亲。” 马三丫说的是大实话,其实田氏只是为人刻薄,要真说什么歹毒的心肠估计她也不敢有。只不过,就算田氏和马大牛有天大的抚养之恩,针对的也是过去那个马三丫。要是没有自己,当初那个马三丫两腿一蹬,他们还不是只有眼睁睁的送葬,哪里来的三两银子可以收?而且这两个月自己给他们当牛做马,再提什么恩情也都过去了,两不相欠,她并不亏心。 罗文田沉默了半天,最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搂紧了一些,像哄小孩一般:“再不亲,那也是你哥嫂。别想了,快睡吧,有我呢。” 马三丫心里忽然有些没来由的悲凉,便往他身旁蹭了蹭,闷着脑袋道:“别买猪肉,也别买布,随便拿点不值钱的东西。要不,我们还是不去了?” “哪有嫁了人不回门的?”罗文田呵呵一笑:“娘家娘家,咋能让你没了娘家?” “我早就没有家了……”马三丫更觉难过,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说什么傻话,你嫁了我,这不就是你家?”罗文田顿了一下,得寸进尺的伸手到她腰间,柔声道:“还难受不?我给你揉揉……” 第十章 回门 马三丫浑身一僵,下意识“啪”的一声打在他手上,然后飞快的背过身,裹紧了被子再也不敢乱动。幸好是在黑暗中,否则罗文田一定看得见,她的整张脸,已经红成了一个熟透的大南瓜。 一晃就到了回门的日子,这天罗文田特意起了个大早,先出门去送了豆腐,又买了些白糖鱼干之类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回来。等到全家人吃了早饭,与罗老太打过招呼,他便和马三丫动身往洪山村这边来。 从集杭镇到洪山村,要走上十好几里的山路。也不知道罗文田从哪儿借来了一头骡子,让马三丫抱了东西坐在上头,他在前面牵着缰绳,一路优哉游哉的往前走,颇有几分女婿见丈母娘的劲头。 到了洪山村已是日上三竿,村口的水田里正好有几个农夫在插秧苗。小村子里的人都互相认识,看见骡子过来,大伙儿纷纷直起腰来和马三丫打招呼,顺带打量新女婿。 罗文田今天穿了一身靛蓝色的短衫,腰间扎着姜黄色的系带,他个头原本就高,如此打扮更显得精神气十足。听说这些都是相熟的村民,他干脆停下骡子,从带来的东西里面摸了一把烟叶,凑过去挨着分发了一转。别人与他讲恭喜祝福的话,他便笑呵呵谢过,有人趁机开几句粗俗的玩笑,他也不恼,只把眼睛偷偷瞟向马三丫,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见到此情此景,马三丫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这两天相处下来,她发现罗文田的性格着实不错,行为上也规规矩矩没有什么出格之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来自于后世,对盲婚哑嫁有着本能的抗拒,其实,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做丈夫,应该也不算什么坏事…… “三丫,你家罗二郎答应了,往后来咱们村,一斤豆子给换一斤半豆腐。在场的老叔老伯可都听见喽,三丫你得天天催着他往咱们这儿来啊。” 水田里忽然有人向着这边喊了一句,立刻引来“哄”的一阵大笑。马三丫愣了愣神,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干脆低下头去,扮做一副娇羞的小媳妇模样。 辞别了村口的众人,小夫妻俩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进了村。马三丫紧紧抓着骡子身上的鬓毛,想了半天,不放心的开口问道:“那个,你真答应了?一斤豆子换一斤半豆腐,别亏了吧。” “亏不了,一斤豆子少说要出两斤半豆腐呢。”罗文田扭头冲着她咧嘴一笑,极其诚恳的回道。 “你倒老实,”马三丫忍不住弯了嘴角,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就是马家的黄土院墙,她立刻敛起笑容,眼神也随着沉了下来。 到了院墙跟前,罗文田伸手扶着马三丫下了骡子,又从她手上接过东西,才走上前去叩门。 “轻点轻点,莫给我把门板敲坏了,又不是有山鬼在后头追,着急忙慌的干啥……” 院子里传来了田氏咋咋呼呼的声音,马三丫顿时觉得有几分难堪,便悄悄撩起眼皮去看罗文田。哪晓得罗文田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一对视,罗文田向她投来一个宽慰的笑容,开口大声应道:“嫂子,我是文田,带着三丫回来啦。” 院门哐啷一声打开,田氏将脑袋探了出来,看清是马三丫和罗文田,她迅速堆出满脸笑,招手道:“快进来快进来,等一早上了,晓得你们今天要回来,都没下地去做活,可耽误了不少活计……” 罗文田连忙躬身应着,想起手里的礼物,便赶紧递给田氏。田氏的眼珠子早在那堆东西上打了无数个转,立马接过来捏了又捏,笑得眼睛都只剩下一条眯缝。 “你哥说了,姑娘回门是大事,昨天晚上我就准备着,蒸了馒头还炸了花生米,待会儿文田和你哥喝两盅……”田氏一边领着他俩往堂屋里走,一边热情的与罗文田说着话。待到进了屋,便扯开嗓子叫道:“他爹,他爹,三丫回来啦,你还不快起来。” 左边屋子里晃啷啷响了几声,马大牛披散着头发,趿拉着一双草鞋,半敞着衣襟跑了出来。马三丫和罗文田同时一愣,外头太阳都老高了,瞧这阵势,他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呢。 “回来了?坐,坐。”马大牛打了个呵欠,含含糊糊地同罗文田打了个招呼,走到一旁的破木椅上坐下,伸手揉了揉肿胀的双眼,懒洋洋的向着田氏吩咐道:“杵着干啥?还不快点倒水。” “瞧你这是啥样,是三丫和罗家二郎回来了……”田氏轻声嘀咕了一句,又使胳膊肘往他身上一拐,才转过头来拉起马三丫的手,满脸堆笑的说道:“哟,这镇子里头就是不一样,这才几天,咋就养得又白又胖?羡慕死人了。” 瞎话还真是张口就来……马三丫低头看了看自己像根柴禾一样的身板,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罗文田却一直笑呵呵的,还陪着应了两句,仿佛对田氏的话深以为然。 “哎呀,快坐,站着干啥?”田氏说了半天的话,才反应过来她二人一直站着,连忙伸手拉过两条小板凳,又冲着马大牛挤了挤眼,便抱着罗文田带来的东西进了里屋。 从前田氏可没给过自己这样的好脸色,估计还指望着自己将来能补贴娘家呢,想得倒美。马三丫忍不住撇了撇嘴,抬头却看见罗文田在瞧着自己,她立刻讪讪一笑,走过去晃了晃桌上的水壶,见果然是空的,便拎着转身出了屋。 等到马三丫烧了一壶热水提着回来,罗文田和马大牛已经乐呵呵的说起了话,田氏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旁边,听得笑容满面。看见马三丫进屋,田氏哎呀一声,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水壶,伸手在嘴巴前面扇了扇,故作扭捏的说道:“咋能让你倒水?姑娘回家来是贵客,快坐着,我给你们弄饭去。” 马三丫被她这过分的热情唬得直发愣,直到田氏将一只装满开水的土碗递到面前,她才醒过神,急忙伸出双手端了,轻声道了一句谢,走过去挨着罗文田身旁坐下。 “谢啥?自家人还恁客气。”田氏笑得见牙不见眼,倒完水便进了里屋。一会儿抬着个装了瓜子的小碗出来,摆到桌上招呼他们吃,这才出了堂屋,去灶间里准备午饭。 马三丫瞥了一眼,那小碗里装的明显是罗文田带来的瓜子,只不过依照田氏以往的脾性,进了她口袋里的东西还舍得拿出来待客,已经算是天大的奇事。 她不禁有了几分自我怀疑,难道从前真是错看田氏和马大牛了?其实他们还是心疼这个妹子,只不过自己眼拙…… “三丫啊,刚刚我跟文田说,咱爹娘去得早,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子,那可是比亲闺女还疼。”马大牛慢慢悠悠的开了口,顿了顿,扭头看着罗文田,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妹子这么嫁出去,我和她嫂子是打心底里的舍不得,往后你们罗家可千万不能亏待了她。” 罗文田连忙“是是是”的应着,马三丫也配合着做出一副大为感动的表情,心里却在犯着嘀咕,只觉得哥嫂今天的表现,实在是格外怪异。 马大牛似乎对她二人的反应极其满意,伸手抄起装起了开水的土碗,送到嘴边吹了吹,咕嘟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才道:“那个,文田啊,咱们家你是晓得的,这些年都是往村头的王地主手里租田种。我和你嫂子合计了一下,趁着手头上攒了些银钱,想自己买几亩地,往后你侄子大了要说亲也容易,也省得三丫还要替咱们操心……” 马三丫心头立刻咯噔了一下,见罗文田笑着又要应是,她连忙抢着问道:“买田得花不少钱吧?” “不多不多,”马大牛放下土碗,眯眼瞧着罗文田:“田坝那边的李家正要卖田,我找人去说了价,一亩只要八贯钱。” 八贯钱,可不就是八两白银?马三丫将信将疑的打量着马大牛,忽然念头一闪,正要开口,就听到罗文田接过话头:“八贯钱是不贵,若是上等的水田,那还赚了。” “还是二郎晓得事情,你个妇人家懂啥?”马大牛横了马三丫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凑到罗文田耳边,神神秘秘的说道:“我也不瞒你,那李家是因为当家的赌钱欠了债,着急要卖田。这事儿村子里头晓得的人不多,要是传出去,指不定多少人抢着要买……” 马三丫不禁暗暗着急,马大牛莫名其妙的提出要买田,目的可不就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凭她的了解,哥嫂无论如何也不像能拿出八两银子的人,更何况这一买还是好几亩?偏偏罗文田还无知无觉,听得一脸专心,简直叫人恨不得使劲掐他一把,拍醒他这个榆木脑袋。 果然,马大牛口沫横飞的吹嘘了一通,忽然一转话头,讪笑道:“文田兄弟,哥晓得你是个能人。三丫是我亲妹子,往后我也不想让你们多操心,那个买田的钱,我这儿还差几贯,你看……给凑凑?” 第十一章 吃人吐骨头 拜托有票的朋友给稀饭投一下推荐票,新书期冲榜就靠大家了,过了新书期稀饭会自觉加更的。 ~~~~~~~~~~~~~~~~~~~~~~~~~~~~~~~~~~~~~~~~~~~~~~~~~~~~~~~~~~~~~~~~~~~~~~~~~~~~~ “啊?”罗文田表情一怔,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懵了。 马大牛端起地上的水碗,送到嘴边却不急着喝,只半张着嘴紧盯着罗文田,仿佛是在催促他赶快表态。 “那,哥,”罗文田下意识地搔了搔头皮,扭头看了马三丫一眼,满面为难的开口道:“那个,得凑……你还差多少?” 马大牛眼睛猛地一亮,接着迅速笑咪了眼,伸手拍着罗文田的肩膀,敞开嗓门道:“我就说,还有啥能比自家人亲?文田兄弟果然是个实在人,我认你这妹夫。来来,让你嫂子好好整几个菜,咱哥俩好好喝一顿……” “哥,”马三丫又急又气,忍不住打断了马大牛的滔滔不绝:“买田是大事,那么多银子,咱们拿不出来。” “男人说话有你啥事?”马大牛把眼睛一瞪,又立刻讪笑着看向罗文田,面带讨好的哄道:“咱妹夫是个能干人,推磨也能推出金山来,还能欠这点银渣子?我妹子不懂事,往后咱马家有了田地,去镇子里头走亲戚,也能给你们长长脸不是?” 马三丫可没功夫去想明白,马家有田地和走亲戚长脸有什么关系,看着马大牛那副急不可耐的嘴脸,她只觉得像生吞了苍蝇一样的恶心。不考虑别的因素,能向初次见面的姻亲开口借钱,这得要多么厚的脸皮才干得出来。 更可笑的是,人家借钱还不说借,偏要说凑,言下之意,要是罗文田真点了这个头,那钱就算是白送给了他们。怪不得今天田氏和马大牛的态度这么反常,原来人家根本就不是指望着什么以后,只怕眼下就恨不得要从她马三丫身上再剜几块肉下来。 这算盘打得可真好,也亏得他们能开得出这个口。都说吃人吐骨头,没想到马大牛得了三两白银的聘礼钱还不满足,竟想连骨头渣滓都一块儿嚼。换一个角度想,就算现在嫁到罗家的还是原来那个马三丫,在如今这个女性极度弱势的年代,新媳妇进门本就不容易立足。他们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完全不顾念妹子的处境,不管罗家的人会作何看法,这不是故意给人难堪? 想清楚这一点,马三丫不禁一阵冷笑,见罗文田为难得眉毛都拧在一处,却半天说不出一个不字。她只好站起身,沉下脸道:“哥,我的那点嫁妆你是知道的,两双鞋垫一件衣裳,别说银子,连铜子儿也没有一个。” 她刻意把嫁妆两字咬得极重,目的在于提醒马大牛,自己相当于从马家净身出户,当初他们能做得那般过分,也别怪自己不顾念脸面。更何况这事儿是真不能答应,不管罗文田有没有银子,那都是他的事情,反正她绝对不能欠这个人情。 “你这说的都是啥?”马大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虚地看了罗文田一眼,忽然放下水碗,“呼”的一声站起来。伸手指着马三丫,故作气势的吼道:“我这跟妹夫说话,有你啥事情?还不给我滚出去……” 眼看马大牛的手指就要戳到了自己的鼻尖上,马三丫往旁边让了一步,眼里的神色却越发的坚定:“哥你想买田地缺银子,就自己凭本事去挣。别人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何况文田确实没钱,谁挣钱都不容易。” “你出去,出去出去,男人说话女人家杵在这里干啥……”马大牛是真的动了怒气,可能是碍着罗文田在跟前,不好说什么重话,便走过去上手将马三丫往门外推。 呆愣在一旁的罗文田这才急了,连忙站起来拉住马大牛,嘴里赔着笑道:“三丫你这是干啥?哪有这样跟哥说话的。哥你坐,坐着,啥事儿咱们慢慢商量。” 马大牛使劲横了马三丫一眼,借坡下驴回到椅子上坐下,瞥着罗文田,拿腔作势的说道:“还是咱妹夫明事理,这一家人,干啥说那见外话,咱们好了你们不是一样有脸面?女人家就是没见识,妹夫你坐,三丫你出去,帮你嫂子弄饭去,别在这儿碍着我和文田说话……” “咱们没钱,这钱借不了。”马三丫并不挪脚,只盯着罗文田,干脆利落的强调了一句。 马大牛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罗文田连忙干咳一声,走过来扯了扯马三丫,压低了声音劝道:“你别气,别急,啥话咱们慢慢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看着他那副老好人的模样,马三丫就算有气也发不出来,想了想才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我不是气,是真的不能借,你千万别答应。” 她的声音虽轻,马大牛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恨得直咬牙,一拍椅子大吼道:“你要不要点脸?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这亲事是谁找来的?还不是我跟你嫂子辛辛苦苦替你做的亲。你当真腰板硬了是不是?还真当自己有恁大的福气,我跟你说,你就算当了王母娘娘,那也是我老马家的姑娘……” 罗文田立刻咬紧了牙齿,眼底隐隐有了些不快。他伸手捏了捏马三丫的手心,背过身去面向马大牛,好脾气的说道:“哥,您别动气,三丫说得也没错,买田地是大事儿,得慢慢商量。” “看她那副死人脸,跟谁欠了她万儿八千……”马大牛余怒未消地吼了一嗓子,见罗文田脸色变了变,他又立刻软了语气,改口道:“是要商量,这不正商量着。妹夫你瞧,我这妹子就是个外向的,这是要落人笑话呐。” “哎,哎,”罗文田尴尬地应了两声,同时伸手扯了扯马三丫,马三丫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也只得无可奈何的坐回板凳上。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马大牛晃了晃脑袋,端起水来咕嘟喝了一大口,然后抹了抹嘴,干笑着招呼道:“妹夫你喝水,到了自己家千万别见外。” 他那双眼珠子在罗文田身上骨碌碌转个不停,一看就知道还在打着主意。马三丫不由得大为气闷。对于今天这趟回门,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呀,咋还说得不高兴了?”就在这个时候,田氏一手端着满盘子炸得金黄的花生米,一手拎着壶酒进了屋。见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她冲着马大牛使了个眼色,把盘子和酒壶搁到桌上,走到马三丫跟前,语气夸张的说道:“咱妹子今天是贵客,我和你哥可一早就盼着你回来呢。你是不晓得,村子里头个个都在说,咱们三丫这下可是嫁了好人家,像咱们妹夫这么好的人,满村子的找怕是也找不出一个。” “就是,”马大牛瞅住机会接过话头,煞有介事的冲着田氏点头道:“咱妹夫可答应了,买田的时候给咱们凑银子。你回头跟李老头子说一声,啥时候选个日子,咱们去把地契换一换。” 马三丫心头一惊,几乎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道:“我们可没答应借钱,也没钱借。” “三丫,”罗文田连忙站起来,先看了她一眼,才转向马大牛,迟疑着道:“哥,这不都还没商量出来?也不晓得你还差多少,我这拿不拿得出来……” “拿得出来,咋拿不出来?”田氏比马大牛反应还快,忙不迭的接口道:“不多,就要二十贯钱,不,十八贯也成,余下的咱们自己凑一凑。” “十八贯?”罗文田倒抽了一口凉气,显然吃了一惊。 “你这妮子,也是咱妹夫这样的好脾性,”马大牛不悦的瞪了马三丫一眼,起身走到田氏身旁,堆起满脸笑容,附和她的话笑道:“就是就是,文田兄弟你是能干人,这点银子对你不算啥。往后咱家买了田,你和三丫要有了娃,这红鸡蛋也能多拎几篮子不是……” 马三丫只觉得一股气在胸口处乱窜,冲得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不等罗文田有所反应,她就伸手一把将他拉起,冷声道:“咱们走。” “你要干啥?你反天了是不是?”马大牛正在满心欢喜的等着罗文田点头,被马三丫这么一搅,顿时怒不可遏的吼了出来:“你还晓不晓得你姓啥叫啥?真是养了头白眼狼我……” 罗文田脚下也有些迟疑,反手拉住马三丫,为难的说道:“毕竟是你哥,一家人,啥事都好解决。” “你能拿出十八贯钱?”马三丫跟着站定,目光平静的看向他。 罗文田顿时一愣,眼里有了几分歉疚之色,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马三丫早能料到他的答案,便“嗯”了一声,再次抓起他的手,扭头转身就走。 “你个骚娘们臭婆娘,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要不要点良心?”要知道从前的马三丫可是个逆来顺受的主,这会儿接二连三的同自己唱反调,马大牛气得几乎抓了狂。转着脑袋左右看了看,随手抄起一条板凳,劈头盖脑就舞了过来。 幸好罗文田反应快,听到声音不对劲,立刻回过头,踏出一步将马三丫护在身后,伸手牢牢抓住了挥到半空中的凳子腿。 第十二章 翻脸 “他爹你这是干啥?失心疯了不是……”田氏大惊失色,连忙扑过来抱住马大牛的胳膊,吓得脸都白了。 罗文田怒目直视着马大牛,手指的关节捏得泛了白,眼中几乎都要喷出火来。马大牛是做惯了庄稼活的人,竟然挣不过他的力气。扯了两下扯不动,干脆撒手松开板凳,倒退两步喘了几口气,整张脸都涨成了酱紫色。 “哥,有话咱好好说。”罗文田铁青着脸,几乎是咬着牙迸出来一句:“再有啥事,也不能动手。” “就是就是,你哥他是急糊涂了。”田氏冲着马大牛使劲挤了挤眼,凑到马三丫跟前,干巴巴的笑道:“你是不晓得,为了买田这事儿,你哥他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都差点上了火。咱家好了你不也跟着一块儿好?都是让事儿给急的,你哥他就吓唬吓唬你,哪儿舍得真动手打你……” 急糊涂了?是急着算计罗家的银子吧。马三丫心头已经对他们厌恶到了极点,看也不看田氏,侧头对着罗文田道:“咱们走吧。” “嗯,”罗文田放下手里的板凳,轻轻应了一声,扭头正要往外走,想想又回过头来,对着田氏勉强一笑,开口道:“那,嫂子,大哥,咱们走了。” “哎哎哎……”田氏急得语无伦次,赶紧上来拽住马三丫的胳膊:“咋就走了?中午饭还没吃呢,你瞧瞧文田兄弟这一头的汗,才刚到家急着走啥?亲兄妹还不兴拌两句嘴?快坐着坐着,啥话吃了饭再说。” 马三丫一把抽出手,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马大牛忽然劈手推开田氏,走过来目光狠狠的盯着马三丫,涨粗了脖子恶声道:“你敢,你要走出这个门,我老马家就没有你这样的闺女。” “他爹,你犯啥糊涂,跟三丫说这种话干啥?”田氏恨铁不成钢的剜了马大牛几眼,着急得眉毛眼睛都拧在了一处,一边上手去拉他,一边赔着笑道:“你哥他不是那意思,你瞧瞧,这好端端说着话,都是闹啥?没得让人瞧了笑话去。” 马三丫怒极反笑,深呼吸了一下,整个人便平静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罗文田一眼,冲着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然后沉下脸转向马大牛,语气平淡的说道:“这些年你们待我如何,你们自己清楚,不说从前,就说我之前病那一场,你可曾怜惜过我是你妹子?别说请医问药,就算是口饱饭你们也不曾舍得过。更何况我在马家也不是白吃白喝,哪怕是别人家的丫鬟,那也得开工钱,我自问并不欠你们什么。” 马大牛似乎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段,登时愣在了原地,田氏也是满脸震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马三丫,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样。 罗文田从身后握起她的手,轻轻捏了捏,面色沉重的劝道:“别说了,三丫。” “我把话说完咱们就走。”马三丫浑身一滞,心里忽然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便轻轻把手抽开,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嫁到罗家,不管是好是坏,你们敢摸着良心说,你们是真心为了我打算,不是为了那三两银子的聘礼钱?” 一想到自己的终身就这么随便被人做了主,马三丫胸口处重重起伏了两下,顿了顿,才接着冷声道:“我不傻,别的人家嫁女儿,谁不是箩筐扁担的挑着嫁妆出门?别人都会担心自家姑娘没有银钱傍身,没有底气会被婆家看不起。你们倒好,哼,凑钱买田地?我告诉你们,做人不能太贪心,我也不是香饽饽。你们既然为了银子把我嫁出去,什么生恩养恩也都抵完了,从今往后,休想再从我这儿捞半分好处。” 马大牛这才反应过来,整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涨起,好半天才吼出一句:“你这不要脸的死贱女子,臭白眼狼,老子打死你……” 说着他就红着眼睛扑了上来,眼里的目光凶狠得似要吃人一般。罗文田大吃一惊,连忙把马三丫往身后一拉,举起胳膊挡住马大牛,面上俨然已有了怒气。 罗文田足比马大牛要高上一个头,马大牛半步也上前不得,又抹不下这个脸面,便直挺挺的昂起脖子,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赖样。 “要钱不成就打人?同样的话还给你,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要脸?”马三丫心头狂跳了几下,见马大牛被罗文田死死挡住,才放下心来,冷笑道:“我不亏心,也不怕别人怎么说我。你要不怕别人戳烂你的脊梁骨,大可以到处嚷去,就说你妹子刚嫁人你就问她讨钱,还一讨就是十八贯。呸,你以为我稀罕进这个家?多说一句我都嫌恶心,罗文田,咱们走。” 罗文田踌躇了一下,手上一用劲,把马大牛往前推开一步,然后转身拉起马三丫,低头道了一句:“咱们走了,”就快步向着院外走去。 身后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和田氏尖利的咒骂声,马三丫头也不回,也懒得去管。她不是过去那个马三丫,和马大牛夫妇之间更谈不上情分,这样的娘家人,她宁肯当做从来没有过。 骑上骡子离开了洪山村,顺着山路走出老远,马三丫使劲呼出一口恶气,有些闷闷的抬起头,看着前面埋头走路的罗文田,不禁一阵心乱如麻。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自己算是彻底没了退路。难道说,从今往后,就只能依靠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是…… 马三丫怔怔的望着罗文田的背影,心头隐隐有些不甘,又十分无奈。从知晓这门亲事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矛盾挣扎。凭心而论,上天其实待她不薄,给了她一条新的生命,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和死亡比起来,如今所经历的这一切,仿佛都算不上什么。而且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来都称不上勇敢,也不认为有抗衡一切的能力。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就是她从今往后唯一的选择? 这会儿刚过正午,毒辣的日头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罗文田反手扯着缰绳,小心翼翼的避开山路上的碎石和浅坑,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他的影子在脚边缩成小小一团,后背上也被汗水浸湿了几处,大概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扭头咪起眼睛看了看,便冲着马三丫投来一个宽慰的笑容。 马三丫骤然一愣,心口处立刻剧烈跳动了两下,下意识抿紧了嘴唇,慌乱地把眼神转向别处。 罗文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脚下稍微一停,便转过头,继续往前大步走去。 翻过十几里的山路,就看见了镇子外面的那条小河。罗文田把缰绳在手上绕了两圈,停下来等着骡子到了跟前,抬头向着马三丫温声道:“歇会儿吧?去河边洗把脸。” 马三丫半垂着眼皮,轻轻“嗯”了一声,伸出手去搭在罗文田举起的胳膊上,借力下了骡子。四处看了看,便顺着路旁被踩倒的杂草丛走到河边,蹲下去卷起袖子,把两只手浸到河水里面去解暑。 一会儿罗文田拴好骡子赶了上来,凑到她旁边蹲下去捞水往脸上洗了两把,然后侧过头来,也不顾脸上滴滴答答的还在掉着水珠,就呵呵笑道:“舒服些了吧?咱们这清河的水就是凉快,洗把脸更舒服。” 看着他那张温和的脸,马三丫忽然有些气恼。马大牛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他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难道他当真半点也不生气? “咋了?”罗文田眼神闪了闪,低下头去抠着裤腿上的泥巴,轻声问道:“还在不高兴?” 马三丫只觉得胸口处堵得慌,便摇了摇头,默默将脑袋转开,闷闷的盯向河岸对面的柳树。 罗文田轻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沙地上,耐心的劝道:“你别多想了,等过一阵子哥消了气,咱们再上门去赔个礼,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 马三丫顿时有些无语,张了张嘴又忍了回去,好半天才道:“我没有不高兴这个。” “那是咋了?”罗文田伸手按上她的肩膀,许是觉得不妥,又迅速的缩了回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也转头看向别处,语气闷闷的说道:“是我没本事,让你受气了。” “你怎么这样说?你今天肯护着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马三丫惊讶地看向他,心头说不出来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想想便改口道:“如果你是我,摊上这样的哥嫂,你会怎么样?” “我?”罗文田似乎被她问得懵了,伸手挠了挠头皮,才为难地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是女子……那个,”他顿了顿,又迅速的抬起眼,语气坚定的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再没本事,也绝不短你一口吃喝。” 马三丫被他的表情变化给逗得噗嗤一乐,笑完抬起头来,见他一脸的认真,心头便是一颤,忍不住就抬起手,轻轻替他拭去了脸上的水珠。 第十三章 婆媳交战 罗文田眼里闪过一抹意外,眼珠子不由自主的盯向那只纤细的手指,似乎有些发怔。直到马三丫缩回手,他呆呆地眨了眨眼,又使劲搔了搔头皮,才咧开嘴巴呵呵一笑。 马三丫不由得大感发窘,连忙扭头看向清亮亮的河水,慌乱地扯开话题:“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说这话干啥?”罗文田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之中,闻言先是一愣,接着脸色就沉了下来,抬眼深深的看着马三丫,好半晌才闷声道:“我晓得,你心里是委屈的。” 马三丫没有仔细去分辨他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转过头来疑惑的盯着他:“你真的一点儿不生气么?我是说,我哥和我嫂,他们那样……” “有啥好气的?”罗文田迅速将她打断,随手往地上抓起一把砂砾,捏在手中搓了又搓,轻声叹了口气,好半晌才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宽慰的说道:“这本家血亲,手心连着手背,哪能说赌气就赌气。就是上牙也有磕碰下牙的时候,你别想多了,也就是在气头上,大哥哪会真的不认你?过段日子等他气消就好了。” 马三丫半张着嘴,又是气闷又是无奈的盯着他,话到嘴边打了个无数个转,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她忘了,罗文田跟她不一样,如今的人对于血缘亲族的看重,几乎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里。所以他压根不会明白,自己其实并不需要这样的开解。 可是,唉,就像罗文田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一样,她也实在不能接受他的观点。难不成仗着所谓的亲戚关系,就可以从别人身上任意的扒皮喝血?若是这样都必须得忍,那这人活着,也跟骡马没了什么区别。 马三丫暗暗叹了口气,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疲惫的说道:“走吧,回去了。” 之后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回到长乐街,罗文田要先把骡子牵去还给别人,马三丫便下了骡子,独自步行着往罗家这边来。 四月份的天气已十分燥热,这会儿更是一丝风都没有,沉闷的空气就这么裹在人身上,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走到罗家院子门口,看着半敞开的院门,马三丫不禁踌躇了一下,想了又想,才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将鬓边混满汗水的发丝抹到耳后,往门里走了进去。 刚跨过门槛,里面就猛地冲出来一个人。马三丫根本来不及避让,便被撞得一个趔趄,脚下一歪倒向门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右边肩膀处立刻传来了火辣辣的疼痛,马三丫顿时嘶了两口凉气,用手抓着门板站起身来,就看见钱氏那硕大的身躯横亘在眼前。 “你要翻天了是不是?我这是造的啥孽,一个个巴不得气死我这老婆子……” 院子里传来了罗老太声嘶力竭的喊叫声,钱氏抬起鼻孔哼了一声,看也不看马三丫,两步走到街面正中央,双手往腰上一叉,深吸了一口气,扯开嗓子就嚷: “大伙儿来看看啊,自个儿孙子不当人,心眼子尽往偏了长,哪位好心的倒是来给我评评,有没有这样的理?” 马三丫立刻看得呆了,都忘了去计较被她莫名其妙撞这一下。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街面上顿时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许多人都从门后头探出头来,伸长了脖子远远的望向这边。钱氏得意的转了转头,昂起脖子大声道:“大伙儿倒是说说,哪有空屋子不给孙子住,非给闺女留着的道理?这心眼子是不是尽往偏了长?她闺女是人?其他的就都是牛马不成?” “你瞎胡咧咧啥?你晓不晓得丢人……”罗家院子里传来一阵哐啷的声响,罗老太蹒跚着腿脚,颤颤巍巍的从门里走了出来。 “你晓得啥叫丢人?你偏心你闺女咋就不怕丢人?老娘在你们罗家十几年,辛辛苦苦伺候老的小的,谁敢说我半句闲话?倒是你,也不怕那心歪到了天边去,你敢不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儿说说,看看是谁招人笑话……” 钱氏半点也不含糊,伸手指着罗老太,直骂得口水都溅了一地。 “我没你那么不要脸皮……”罗老太半天憋出来一句,整张脸顿时变得铁青。随着她的动作,那花白的头发也垂下来了一绺,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仿佛是气得狠了。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索性走出家门,抱起双手倚在院墙上,幸灾乐祸的往这边打量。马三丫稍微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就此旁观好像有些不妥,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伸手扶住罗老太,轻声道:“娘,出了啥事儿?” “你们可算回来了,这恶婆娘今天是要把我气死,是要逼死我这条老命……”罗老太仿佛找着了靠山,一手紧紧抓住马三丫,一手拍打着大腿,带着哭腔道:“老二呢?她们一家眼里没我这个老娘,这是要我死啊……” “娘,有话咱慢慢说,大伙儿都看着呢,”马三丫飞快的往左右扫了一眼,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口舌打结的劝道:“您别着急,咱们回家再说,回家慢慢说。” “哟,摆出这模样是酸给谁看呐你?”钱氏嫌恶地拧起眉头,语气愤愤的说道:“有本事你倒跟着老二他们单独过去呀,反正老娘当牛做马也捞不着半点好,有好处就哄着,没好处就欺着,你当谁都是没脑子的?我告诉你,老娘也不怕谁戳我脊梁骨,老娘要过不好,谁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罗老太眼皮子往上翻了翻,从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响,眼看就要背过气去。马三丫顿时慌了,连忙抽手拍着她的后背,同时向着钱氏急声道:“大嫂,别在这儿闹了,有话咱们回屋再讲。” “你装孝顺给谁看呐?都是别人家的媳妇,谁不知道谁?”钱氏轻蔑地看了马三丫一眼,怪声怪气的嚷道:“你以为别人能记你一丝好处?除非你是员外大老爷家的姑娘,金山银山的给她往这屋里抬,人家也不见得会领你半分情。当初公爹走那会儿,人家把话说得多好听,撺掇着我三天两头跑娘家去要钱。啊呸,提起来我都觉得脸皮子烧得慌,我算是看透了,这人呐……” “大嫂,” 街角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沉沉的怒喝,罗文田阴沉着脸色,手上牵着满面惊惶的小丫丫,快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你来得正好,”马三丫松了口气,等他走到近前,急忙道:“快劝劝吧。” 罗文田沉着脸点了点头,松开丫丫的手把她推到马三丫身后,扭头一字一句的说道:“大嫂,一家人有啥不好商量的事?何必闹到街上来?” 钱氏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梗着脖子,有些底气不足的反驳道:“别以为你们娘几个一条心我就怕了,有本事咱就把道理摊开来说道说道。二兄弟你是读过书的人,可别睁眼尽说亏心的话。” “我为什么要亏心?”罗文田脸色更加难看,仍是压低了声音:“既然是这样,有话咱好好说。”说着便转向马三丫,轻声道:“先把娘扶回屋去。” 马三丫立刻点头,她还是头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早就觉得脸上挂不住。闻言赶紧和罗文田一人一边架起罗老太,转身逃也似的进了院子。 “哎哟哎哟……”进到堂屋里,罗老太才睁开一半眼皮,气若游丝的哼哼了两声。罗文田赶紧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握紧她的手急声道:“娘,您没事儿吧?要不要找郎中?” “没事儿,咋能没事儿?我都快给气死了,你个没良心的,倒不晓得早点回来……”罗老太伸手一拍大腿,骤然拔高了音量。接着眼珠子转了转,又猛地放下手,继续虚弱的呻吟了起来。 马三丫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再联想起钱氏刚才的话,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疑惑。 “三丫,给娘倒点水来。”罗文田扭头吩咐了一句,又转头看向罗老太,皱紧了眉头道:“是咋回事儿?好端端的咋又闹了?” “咋回事儿?二兄弟你明事理,咱就好好来说道说道。”钱氏后脚跟着进了屋子,往左边的空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气哼哼的开了口。 “大嫂,少说两句行不?”罗文田的声音里也有了几分火气,仍是按捺着:“啥话不能等大哥回来商量?” 他不说后面这句还好,一说钱氏立刻毛了,伸手一拍椅子,怒不可遏的吼了出来:“啥时候当老大的轮着小叔子来教训?你那狗屁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们真当老娘是好欺负的不是……” 眼看着又要爆发新一轮的战火,马三丫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压根插不上话。罗文田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也没回上一句。 “你个扫把星,我老罗家就是娶了你这样的媳妇才倒了八辈子血霉。”许是有了儿子在旁做底气,一直没吭声的罗老太忽然坐直了身子,伸手指着钱氏,愤然骂道:“咱家容不下你这样的恶婆娘。老二,老二,去,把你大哥叫回来。” 第十四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马三丫和罗文田都还来不及反应,钱氏就“蹭”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手叉腰怒视着罗老太:“你凭啥要休我?老娘辛辛苦苦给你家拉扯十几年……” 门外忽然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罗文忠手上拎着一把短锯,半弓着腰走了进来。见到屋里的情形,他脸色木木的往罗老太这边看了一眼,哑着嗓子开口道:“小龙去秦家找我,咋了娘?” “你长本事了是不是?我给你生儿子伺候老娘,你倒跟人合计起来要休我出门,你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不……”钱氏猛地转过头,一步迈到罗文忠面前,伸手抓扯着他的衣裳,唾沫星子几乎都快喷到了他脸上去。罗文忠生得黄瘦,哪里抵得过人高马大的钱氏,被推搡了几下差点站不住,只得连连摇头,慌慌张张的否认道:“你说的啥?我啥时候说要休你……” 钱氏从鼻孔往外重重哼了一声,松手放开罗文忠,扭头横向罗老太,眼里的得意之色藏都藏不住。 罗老太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捂着胸口,哐哐哐的剧烈咳嗽了几下。然后颤巍巍的抬起手臂指向钱氏:“你自个儿问问你媳妇,她眼睛里头还有没有我这老太婆,说出去可是要给人戳脊梁骨……” “我不亏心我怕啥?”钱氏把眼睛一瞪,一把扯过罗文忠,指点着他的鼻子口沫横飞道:“是你自个儿说的,咱小虎大了,过不了两年就得娶媳妇,还跟兄弟挤一个屋不像话……” 在钱氏口沫横飞的诉说之下,在场的人才算是弄明白。原来自从罗文英去了县城做绣娘,她那间屋子就一直空着。钱氏本想让自己的大儿子罗小虎住过去,哪晓得还没来得及提出来,罗老太就让丫丫睡了那间屋。钱氏自然不乐意,用她自己的话说,罗小虎是男孙,将来娶媳妇得往家里抬;而罗文英和丫丫是闺女,迟早得嫁出去。于情于理,那屋子都该腾出来给罗小虎。 本来只是一件有商有量的平常事,许是罗老太和她脾气不对盘,婆媳俩相争不下,这才有了刚才门口的那一出。 马三丫把事情的原委听进耳朵里,觉得钱氏这一番闹腾虽然有些不妥,但依着现下人们的思维习惯,孙子大了要娶亲,钱氏的要求好像也并不过分。 罗家的小院里外里一共七间屋,西边的两间,住着罗文忠夫妇和罗小虎罗小龙兄弟俩。靠近院门这一排,是灶间和推豆腐的磨房,还有罗文英的房间。罗老太自然占了中间的正屋,最东南边的角落里,则是罗文田和马三丫的住处。这么算一算,确实是没有多余的空房,罗小虎兄弟俩要想不挤在一块儿,是只有打罗文英那间屋的主意。 想到这儿,马三丫顿时有了些担忧,那屋子现在可是丫丫在住,而且还是罗文田主动向罗老太开口提出来的。照着钱氏的脾性,万一要是知道,肯定得迁怒过来。 钱氏把事儿说了一遍,然后气咻咻的看着罗文忠,一副逼着他表态的模样。罗文忠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瞥了罗老太一眼,赔着笑道:“还以为多大事儿,娘,英子那屋空着也是空着,你看,要不让给小虎住得了?” 马三丫忍不住暗笑,罗文忠平时看起来闷声不作响,以为是个少言寡语的,原来是被钱氏压得太死。不过罗老太肯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估计少不了又一番闹腾。这样的场面还是躲开的好,她悄悄瞟了罗文田一眼,便伸手拎起桌上的茶壶,脚步轻轻的往门外蹭。 没想到刚走到门口,背后就传来了罗老太的声音:“二媳妇你过来。” 马三丫愣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扭过头来,先看了看同样一脸不解的罗文田,才转向罗老太,轻声道:“怎么了?娘。” “你倒是跟着说说,我留着英子那屋,也是为了丫丫有个睡处。”罗老太使劲喘了两口气,又恨恨地剜了钱氏一眼:“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想的什么,我还没进土呢,一个个就忙着算计。” 马三丫心头咯噔了一下,顿时大感委屈,自己可什么也没说过,怎么莫名其妙就被扯了进来。 “娘,”罗文田终于忍不住,闷闷的开了口:“让丫丫去住那间屋,是我想得不周到,要不还是腾出来吧?” 马三丫这才舒了一口气,对她来说那屋子谁住都一样,要是钱氏真的逮着这一点撒泼,这耳根子可就休想有个清静。更何况,丫丫要搬出罗文英的屋子,往后就只能挨着她和罗文田,那可就太好了…… 她立刻有了些莫名的心虚,马上撩起眼皮去看罗文田。只见罗文田脸色十分的难看,眼里的目光沉沉的,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活了呀,我这老骨头一把,你们个个都巴不得我死。”罗老太闻言一怔,立刻拍打着大腿,呼天抢地的嚎了起来:“老头子你倒是好,两眼一闭落了个清静,留下我这老太婆处处惹人嫌。我是可怜我的英子,全部都是白眼狼,留下她一个该咋办……” 别看罗老太一副虚弱样,哭闹起来却中气十足,比起钱氏的大嗓门毫不逊色。这下就连罗文田都有了些不明白,赶紧拍着罗老太的后背替她顺气,耐着性子哄道:“咋了娘?咱们都没说啥,您又咋了?” 马三丫满面怔怔的看着罗老太,刚才她还以为罗老太不愿意腾屋子,是心疼丫丫没有住处。可是罗文田都松了口,她这又是别扭的哪一出? “娘,英子在县城,几个月都回不来一次呢。”罗文忠也凑上去跟着劝道:“等她回来的时候住您的屋子不也一样?再说英子都十三四的人了,迟早得出门,咱们又不是富裕人家,哪有给姑娘留屋的道理……” 罗老太“嘎”的止住哭声,抬起头盯着罗文忠看了又看,忽然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恶狠狠道:“你不心疼妹子,我还认这个闺女,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良心都给狗吃了?” 许是罗老太年老体弱的缘故,这一巴掌并不十分响亮,罗文忠面露错愕,好半晌抬起头,面上俨然已有了怒气:“娘,金凤也没胡掰扯您,您就是偏心眼子。照理说英子早该说亲了,您就是再压着,就凭咱们家这样,她到哪天也嫁不了县官大老爷。” 金凤是钱氏的闺名,马三丫大吃一惊,都说这年头的男人至愚至孝,是她弄错了,还是罗文忠算得上特例?敢当面这样顶撞自己的老娘,还说得这般不客气,估计要么是他耳根子太软,要么是罗老太平日做事就有欠妥当,才在儿子面前缺了威信。 罗老太死死盯着罗文忠,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她那副即将闭过气去的模样,就连马三丫都有了些不忍心,罗文田更是看不过眼,沉下脸就道:“大哥,咋跟娘这样说话?” 钱氏抱着胳膊,抬高鼻孔轻轻哼了一声,现在这形势,自然不用她亲自上场。 “我……”罗文忠自己也是一愣,无意识地踮起右脚往地上碾了碾,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娘,我错了行不?可是英子那屋……” “你眼里还有我这死老婆子,你们让我死,死了算了,”罗老太忽然喊了一嗓子,双手撑着椅子把猛地站起来,弯腰就用脑袋对着罗文忠撞了过去。所有人几乎都看傻了眼,罗文田反应稍快,慢一步冲上去将罗老太拦腰死死抱住。 屋子里登时闹作一团,罗老太哭喊着要寻死,罗文忠生怕她又要往自己身上撞,急急避让间绊倒了好几条板凳。哐啷声搀和着凄厉的哭声,传进院子里,顺着敞开的大门远远的传了出去。 钱氏估计也慌了,连忙跟着上手去拉罗老太,却被罗老太一把将她的胳膊打开。只听罗老太尖声尖气的哭叫着:“我是造了什么孽,你这没良心的死老头子,咋就撒手扔下了咱娘俩不管。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种,这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天打雷劈啊……” 马三丫整个人都呆了,好半天才看出些门道。罗老太虽然哭闹得凶,但眼神却一直清清明明。方才在外面被人围观的时候,她就气得仿佛快要晕厥过去,可是罗文田和罗文忠一回来,她又立刻来了精神头。瞅着她这模样,估计再骂上半个时辰也不成问题,反而钱氏顿时变成打了霜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巴了,脸色憋得跟猪肝一样难看,有气也只敢忍着不能发出来。 看着这一屋子的乱糟糟,马三丫心里头立刻苦成了黄连水。她原本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可是听钱氏和罗老太说的那些话,像这样的闹腾肯定也不是头一回。照这样下去,这罗家哪里会有自己半分立足之地? 外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倒了地,满屋子的人都顾着罗老太,谁也没有去注意。马三丫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估摸着在这儿也没有自己说话的份,便低着头脚步悄悄的走了出去,探头向着左右张望。 ~~~~~~~~~~~~~~~~~~~~~~~~~~~~~~~~~~~~~~~~~~~~~~~~~~~ 周一冲榜,拜托有票的朋友帮稀饭投一下推荐票,新书成长需要你们的支持,先在此谢过。 第十五章 孩子之间 “叫你霸占我哥的屋,没娘的臭丫头片子,早晚让拐子偷了去……” 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鼻子底下还拖着一串鼻涕泡的小男孩站在丝瓜架子下面,笑嘻嘻的指着扑倒在地的小丫丫,口中骂骂咧咧说个不停。马三丫认出那是钱氏九岁的儿子罗小龙,脸色便是一沉,连忙走过去抱起丫丫,转头呵斥道:“小龙,不许胡说八道。” 罗小龙往后一缩脖子,撇了撇嘴,然后冲着一脸哭丧相的丫丫翻了个白眼,就朝着大门外一溜烟跑了出去。 马三丫忍不住摇头,赶紧蹲下去往丫丫身上检查,上下看了一通发现只是蹭破了手上的油皮,才松了一口气,拉起她的手温声道:“摔疼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儿,我带你去洗洗手。” 丫丫死死咬住嘴唇,一双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发出半点声音。马三丫替她拍干净膝盖上的泥巴,抬起头来看见她这模样,心里便忍不住有了气。别以为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其实她们心里什么都明白,罗小龙刚才实在是过分。都说言传身教,他能讲出那样的话,背后肯定没少有人说给他听。 “不哭了,丫丫乖,”马三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哄着:“我带你去洗手好不好?下次走路慢着点,就不会摔跤了。” 丫丫眼眶里的泪水打了几个转,使劲吸了吸鼻子,低着脑袋,好半天才动了动,忍着哭腔道:“是小龙哥推我……” 马三丫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声音里就有了几分怒气:“是小龙推你摔倒的?” 丫丫抬起头来冲着她点了点,小嘴一扁,委屈得吧嗒吧嗒直掉眼泪。马三丫捏了捏她的手,正想开口哄几句,却看见丝丝混着鲜血的唾沫,顺着她的嘴巴角淌了出来。 “丫丫张嘴,”马三丫吃了一惊,连忙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把嘴张开,抬起来对着阳光一看,发现她上排门牙竟然摔断了一颗,脱离牙槽垂了下来,只剩下一丝血肉与牙龈相连。 马三丫顿时又惊又怒,罗小龙才多大点孩子?竟然就能下这样的重手,这还是自己看见的,其他时候还不知道丫丫怎么挨他的欺负。。马三丫只觉得胸腔里堵了一团恶气,拉着丫丫“呼”地站起来,拔脚就要往堂屋里走。 刚走出一步,她又停下脚,屋子里头闹成那样,谁还有功夫顾得上小孩子打闹?唉,钱氏为了儿子能闹得乌烟瘴气,罗老太为了她闺女不惜寻死觅活。那么丫丫呢?她才七岁大,谁又来心疼她? 屋子里面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响,只听罗老太那尖利的声音传来:“我死了你们就清静了,我这死老太婆活着净碍你们的眼……” 接着便是一阵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似乎是罗文田和罗文忠在劝罗老太消气。马三丫木然地叹了口气,只好打消了要进去的念头。 她转头一瞧,却立刻吓了一跳。丫丫紧紧挨着她的大腿,小脸上满是惊惧和惶恐,身子还在一颤一颤的发着抖,应该是被刚才的动静给吓坏了。可是她摊开着的细瘦手掌里面,有一团小小的混着血肉的东西,马三丫连忙蹲下去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那颗断掉的门牙。 “怎么把它掰下来了?”马三丫又慌又急,别说她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就是有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大夫,更何况现在肯定没有牙医。牙齿掉了可是大事,尤其是女娃,豁了一个洞将来多难看…… 丫丫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只闷着脑袋不说话。马三丫手足无措了半晌,忽然想到,丫丫这年纪,可不正是小孩子换乳牙的时候?她连忙抓住丫丫的胳膊,狐疑的问道:“这颗牙是之前就松了?还是刚才摔的?” “我没掰,它自己掉的……”丫丫眨了眨眼,呆呆的看着马三丫,一张口就有血水流了出来。 马三丫这才放下心,连忙问了她一句疼不疼,丫丫张开嘴嘶了两口凉气,小脸明显都有些发白,却仍是倔犟着摇摇头。见她这般乖巧模样,马三丫忍不住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站起来,牵着她进灶间里去打水漱口。 等到马三丫舀水给丫丫漱了口,又帮她洗了手,领着她重新回到院子里,堂屋那边的动静已经消停了下去。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只隐隐约约听到罗文忠的声音,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丫丫伸手托着下巴,秀气的眉头紧紧皱起,嘬着小嘴轻轻的往里吸气。她掉的那颗门牙原本只松动了一半,刚才连着漱了好几瓢水才算吐干净嘴里的血沫,应该是疼得不轻。 马三丫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飞快的转着脑子,忽然眼睛一亮,便拉着丫丫的手蹲下,咪起眼睛故作神秘道:“丫丫知不知道,换掉的牙齿要扔到房顶上去,新牙才会长得又快又好?” 丫丫轻轻点了一下头,显然是听过这个说法。马三丫始料未及,便干笑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伸手就把她抱了起来。 “啊……”丫丫惊恐的尖叫了一声,小腿在半空中胡乱踢踏了几下,差点把马三丫晃倒。马三丫费力的稳住脚步,抱着她走到左边厢的屋檐下,咬咬牙将她往上一举,连哄带笑道:“来,把它扔到屋顶上去。” 丫丫正在扑腾的两跳小腿立刻停了下来,扭头不放心的看了马三丫一眼,便使劲攥了攥手心里的那颗牙,抡起小短胳膊,朝着房顶上用力一扔。 “塔拉……” 那颗牙齿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落下来撞到木窗,接着弹落到院坎上面。丫丫愣了一愣,便咧开缺牙的小嘴,咯咯的笑出了声。 “哎呀,它不听话,来再扔一遍。”马三丫赶紧把她放下来,两手交互揉着被她压得酸软的胳膊,同时给她打气。丫丫笑眯眯的点点头,一蹦一跳的走过去捡起牙齿,在马三丫的指挥下接着再往屋顶上面扔。 来回捡了三四趟,那颗牙齿才“啪”的一声落上房檐,顺着青石瓦咕噜噜滚了两转,然后稳稳的停在了屋檐角。丫丫欢喜得连连拍手,眼睛都笑弯成了一道月牙。 看着面前一脸天真的小丫丫,马三丫也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忽地想起屋里的那一堆烂摊子,心头顿时又是一沉。 堂屋里面的说话声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究竟是谁劝服了谁。马三丫叹了口气,招手叫过丫丫,放柔了语气问道:“丫丫,以后你跟爹爹……还有我一个屋睡,好不好?” 丫丫的眼神“唰”就暗了下来,小脑袋几乎都快垂到了胸口上,好半天才委屈的开口道:“是不是丫丫不乖?奶奶和大伯娘才会生气,才不要丫丫睡姑姑的屋?” “怎么会?丫丫这么可爱这么听话。”马三丫连忙捉起她的小手,绞尽脑汁的想着宽慰话:“丫丫年纪还小,晚上自己睡爹爹不放心,大伯娘和奶奶也没有生丫丫的气,不要乱想好不好?” “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帮奶奶做事,不惹大伯娘生气。” 她的声音还带着丝丝奶味,说出来的话却这般令人心疼。马三丫心头沉甸甸的,抬手往她的小鼻梁上刮了一下,站起来强打起精神道:“走,我带你出去玩会儿。” 这会儿还不是吃晚饭的时候,永乐街上静悄悄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刚才看热闹的那些人也散了个精光。马三丫牵着丫丫的手,漫无目的往前走,一边逗着她说话。 “姑姑最好了,我好想她,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丫丫抬起小脑袋,眼睛亮亮的盯着马三丫,从出了罗家大门,她就一直在说她的姑姑,听得出来,罗文英仿佛是这个家里对她最为关心照顾的人。 马三丫笑着揪了揪她的鼻头,并不打算对小孩子撒谎,便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呢,要不等下咱们回去,问问爹爹好不好?” 丫丫有些失望的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满眼希望的问道:“那等姑姑回来,我还能跟她一个屋睡吗?” “当然能了,”马三丫瞥眼看向她,淡淡笑道:“等姑姑回来你去跟她说,就说丫丫好想你,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丫丫用力点了个头,小脸上立刻活泛了起来,随着马三丫蹦蹦跳跳的向前走去。 长乐街并不算长,走得没多远就到了尽头的石桥边上,再过去就是集杭镇的大街。马三丫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家里应该差不多了,正打算带着丫丫转身回去,就听到前面有人喊了一声罗二嫂。她立刻左看右寻,便看见周兰花挎着个大竹篮,从石桥上急匆匆的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我在集上碰到李家大娘,说罗大娘和小虎她娘闹起来了,咋回事儿?” 周兰花是个直爽性子,走到近前看冲着丫丫笑了笑,便一脸关切的问向马三丫。 ~~~~~~~~~~~~~~~~~~~~~~~~~~~~~~~~~~~~~~~~~~ 接着厚颜求票,求评,求各种呵护…… 第十六章 陈年旧事 马三丫踌躇了一下,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她虽还没把自己当成罗家人,但在别人的眼里,罗老太和钱氏始终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和妯娌,她怎好背着议论闲话? 周兰花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便伸手拢了拢耳后的头发,笑着改口道:“二嫂子咋在这儿?这是要上哪儿去?” “就随便走走,”马三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毕竟人家是因为关心才问,她也不好就此拂了别人的好意,便补充道:“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你呢?上哪儿忙回来?” “没忙啥,巧儿她爹昨天下河摸了几尾鱼,我提到集上去卖了。”说着周兰花就从竹篮里摸出一串糖葫芦,笑眯眯的塞到丫丫手里:“喏,拿去吃着玩。” 丫丫迟迟疑疑的盯着糖葫芦,咽了咽口水,立刻拿眼巴巴的望向马三丫,看着她点了头,才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见她这般乖巧,马三丫看向她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怜爱,连忙转过来过意不去的说道:“谢谢,对了,你家巧儿她爹不是伤了腰?怎么就下河去了?” “谢啥?不过一口零嘴,二嫂你别老跟我客气。”周兰花浑不在意的笑着,语气里透着轻快:“他前天就好利索了,我不放心才让他在家多养了几天,今天说啥也拦不住,一大早就回了码头去干活。” “那就好,”马三丫也替她高兴,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有个三病两痛都算是遭了灾。赵春能快点养好伤保住活计,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丫丫埋着个小脑袋,悉悉索索的剥开糖葫芦,举到嘴边正想咬,又似想起了什么,赶紧抬起头来,细声细气的道了一句:“谢谢周婶婶,” “真乖,”周兰花和马三丫都忍不住笑了。马三丫伸手揉了揉丫丫的小脑袋,怕她不小心硌到嘴里的伤口,便低声嘱咐了一句慢点吃。 “二嫂真是个实心人,”周兰花笑眯眯的看着她俩,又抬起脖子往天上看了看,出声邀请道:“二嫂要是没事儿,上我家里去坐坐?” 马三丫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下来,反正现在还不急着回去做饭,再说她心里着实烦闷,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好。 赵家在长乐街的这一头,没几步就走到了。周兰花把马三丫让进屋坐下,便提着竹篮转出去,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巧儿,快出来,丫丫妹妹来了。” 马三丫转头四处打量着,赵家似乎比罗家的境况还不如,屋里仅有的几样家具都老旧得脱了漆,有的板凳还缺一条了腿。不过倒是收拾得干净,东西也归置得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道家里的女主人是个勤快的。 她忍不住想起了罗老太的那间屋,还有罗家那污糟糟的厨房,前两天她实在看不下去收拾了一下,光是灶台上的污垢都刮下一寸厚。也不知道从前罗家人是怎么过的日子,估计整天就忙着鸡飞狗跳了。 院坎上传来蹬蹬蹬的跑动声,一个头上梳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将脑袋探进屋来。见到马三丫,她好奇地眨了眨眼,马上大方的喊了一声:“罗二婶子好。”又冲着丫丫招了招手,调皮的笑道:“过来,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是巧儿吧?真乖。”马三丫赶紧答应,只见赵巧儿个头比丫丫稍高一些,眉眼生得和周兰花有三四分相似,活泼开朗的模样极是惹人喜爱。可惜自己两手空空,浑身上下摸不出一样能做见面礼的东西,便只好冲着她笑笑,扭头对着还在咬糖葫芦的丫丫道:“去吧,和姐姐玩会儿去,小心别把衣裳弄脏了。” 周兰花正好端着碗水进屋,见赵巧儿拉起丫丫就往外跑,她忍不住一笑,走到马三丫面前,半开玩笑的骂道:“成天野得跟猴儿似的,没有半点女娃的模样,丫丫那么斯文的娃子都让她给带疯了。” “我瞧着挺好,大大方方的多招人喜欢。”马三丫接过她手上的水碗放到桌上,跟着假意嗔道:“你让我别老客气,自己倒忙乎上了,快坐着歇会儿吧。” 哪有当娘的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孩子好,周兰花笑得眼睛都咪了起来,拉过板凳坐下,伶俐的回道:“罗二哥要知道你来咱们家,我连碗水都不给喝,还不得在心里头编排我呀?” “呵呵……”马三丫不自在的挪了挪脚,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看她神色有些不对劲,周兰花抿起嘴巴想了想,便笑着开口道:“二嫂子你可别笑话我脸皮厚,我这人是个直脾气,瞧得顺眼的我才乐意亲近。我觉着你跟咱街上的其他人不一样,又斯文又懂礼,不晓得的还以为是秀才家养出来的小娘子呢。”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马三丫微微一笑,觉得她不像是客套,而是话里有话,便轻轻应了一句,等待她接着往下说。 “唉,二嫂你别怪我多嘴嚼舌,”周兰花扭头往门外看了一眼,转过来盯着马三丫,语气诚恳的说道:“罗二哥是个没话说的,性子又好又热心。前年冬天巧儿发了场高热,浑身烫得都可以烙鸡蛋,你也瞧见咱们家这样了,哪有银钱请大夫,多亏罗二哥替咱们垫了银子,才救回条命。” 马三丫想起成亲的那天晚上,罗文田听说后街的老赵叔摔了腿,二话没说就出了门去帮忙,便默默点了下头。 许是想起赵巧儿生病时的情形,周兰花不禁有些唏嘘,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命这东西可是奇怪,罗二哥这么好个人,偏偏……唉,二嫂子你晓得不?罗二哥从前可是念过书识过字的,真是可惜了。” 马三丫轻轻“嗯”了一声,跟着感叹:“是可惜了,但也没法子,上学堂花销太大,公爹一走,靠婆母一个人是供不起。” “啥供不起?”周兰花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脱口而出:“要不是罗大娘让人撺掇着把家底子拿出去放债,罗家后来也不至于卖了磨坊。” “什么?”马三丫是真的吃了一惊:“罗家以前还有磨坊?” “可不是,”周兰花立即点头,见马三丫一脸茫然,便把凳子往她身旁移了移,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起来。 据说罗家当初也是一穷二白,全家人挤着两间破屋,后来罗老头靠着挑扁担卖豆腐,硬是咬牙攒下银子办起了豆腐作坊。因为他能吃苦人又活泛,没几年工夫,就把个小作坊经营得红红火火,现在罗家住的这座院子,就是那时候置办下的。 罗老头是个有远见的人,知道商户终究是下等,日子好过以后,就下定决心要供一个读书人出来。当时罗文忠已经十好几岁,罗老头和罗老太商量之后,便花银子把罗文田送进了学堂。他也是个争气的,虽然比那些同窗启蒙要晚,但自己晓得用功,很受学堂的夫子喜爱。那时候满条街的人都在夸,说罗家二郎是个读书苗子,将来肯定要成大器。 谁知道天有不测,就在罗文田准备下场应试的头一年,,罗老头竟然一场急病撒手归了西。罗老太眼高手低又容易受人撺掇,原本好好守着磨坊也能过日子,哪晓得她竟然听信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话,把家底子全部扔到赌坊里去放债。结果正好遇上官府查抄,不仅没收回利息钱,就连老本也打了水漂。 屋漏偏逢连夜雨,罗老太那个远房亲戚长期混迹赌场,哪里会讲什么信义。被官差拿去打了一顿板子,便把给他银两委托放债的人全部供了出来。这下罗家彻底遭了殃,放利子钱虽说不是什么大罪,但如今官府的那帮人如狼似虎。罗家一无功名二无靠山,无奈之下只好卖掉磨坊,又东拼西凑借了些钱,想法子打点了掌管司刑的典吏,这才免了一场牢狱之灾。 怪不得钱氏总说罗老太撺掇她回娘家要钱,应该就是那会儿的事情。马三丫听得暗暗心惊,知道罗文田读过书,她就猜出罗家过去境况应该不错,谁想到这家道中落的背后,竟是这样的缘由。 “……这些事儿当初都传遍了,我那会儿还没嫁过来,就听同村的人说起过。”周兰花摇了摇头,一脸惋惜的说道:“可惜了罗二哥,要不出事,指不定现在都是举人老爷了呢。” “唉,谁也说不清楚……”马三丫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头却有半句话没说,不知道罗老太亲手断了自己儿子前程,她心里头到底作何滋味。 “谁说不是?”周兰花伸手往马三丫手上拍了拍,满面关切的说道:“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喜欢,巧儿她爹也是把罗二哥当亲兄弟一样敬着。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按理我不该议论别人家里头的事,可你刚嫁过来,往后日子还长,自己得留个心眼。你那大嫂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整条街上的人谁不怕她那张嘴?你那婆母……” 周兰花迟疑了一下,便轻轻笑了起来:“都说当了娘的女人爱唠叨,你瞧瞧我,净跟你说些啥?也不知道我家那疯妮子把丫丫领到哪儿去了,我去喊她们回来。” 说着周兰花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马三丫连忙将她唤住,先谢过她的好意提醒,犹豫了又犹豫,便忍不住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第十七章 不速之客 “那个……”马三丫尽量挑拣着合适的用词,小心翼翼的问道:“丫丫她娘,是怎么没的?” “啊?你还不晓得?”周兰花惊讶地回过头,一脸愣愣的看向她。 马三丫尴尬地笑笑,难怪她会有这反应,别人家嫁女儿,谁不是左打听右打听,偏偏自己哥嫂眼里只认银子,哪里会去管这些。 周兰花眼神闪了闪,干咳了一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唉,这话还真不好说,那就是个薄福的,罗二哥那么好的人,要不是……” 话还没说完,外头院门忽然哐啷响了一声,周兰花赶紧收住话头,探头出去一看,便大声唤道:“娘,你回来啦?” 她立刻起身迎了出去,一会儿便搀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进来,冲着马三丫抱歉的笑了笑,开口介绍道:“娘,这是罗家二嫂,” “大娘好,”马三丫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见这情形,估计话是说不成了,与赵老太打过招呼,又随口闲聊了几句家常,她便借口天色已晚,出去唤过在街上玩耍的小丫丫,一块儿往罗家回去。 刚走到罗家门口,就碰上了正往外走的罗文田。他一张脸上满是焦急,停下脚步张口就问道:“你们上哪儿去了?” “在门口碰到兰花,去她家坐了会儿,怎么?有事?”马三丫怔了怔,立刻有了几分紧张。 “没,”罗文田应了一声,神情一下松了不少。弯下腰去揉搓着丫丫的小脑袋,轻声问道:“今天乖不乖?没跟你娘调皮吧?” 丫丫先是点点头,抬起头看了马三丫一眼,又迅速的摇了摇头。罗文田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头,打发她先进屋去,才直起身来看着马三丫,温声道了一句:“辛苦你了。” 马三丫正被他和丫丫的对话弄得心慌意乱,闻言只好干笑一下,错开他的身旁就往院子里面走。罗文田好似浑不在意,立刻拔脚跟上来,没话找话的说道:“丫丫跟你倒合得来。” “她挺招人喜欢的,”马三丫随口答了一句,瞥眼瞧着罗文田,又画蛇添足的补充道:“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谁都会喜欢。” “你不用惯着她,这丫头皮的时候也厉害。”罗文田乐呵呵的笑着,见马三丫眉眼间有些疲色,便立刻停下脚步,改口关切的问道:“累了吧?回屋去歇会儿,今天都折腾一天了。” “对了,”马三丫往堂屋那边瞄了一眼,只觉得心里有些没来由的沉重。见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她便转向罗文田,低声说道:“丫丫今天掉了一颗牙,你不是会弄药草?要不要给她弄点药搁一下?” 罗文田眼里的目光更加温和,盯着她看了又看,才道:“我待会儿去瞧瞧,她正是换牙的时候,没事,你别担心。” “我……”马三丫立即语塞,这话真是没法解释,说她不担心丫丫?好像又不对。说她担心,那她该站在什么立场……她无意识地用脚尖往地上蹭了蹭,只觉得浑身都透着不自在,赶紧改口问道:“娘和大嫂,怎么样了?” 罗文田脸色一沉,稍微迟疑了一下,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晚上你要有空,把丫丫的东西收拾收拾,拿到我们屋去。” “娘答应腾屋子了?”马三丫诧异道,没想到罗老太闹得那么凶,最终还是钱氏占了上风。 “娘也有她的难处,”罗文田打量着她的脸色,踌躇道:“那毕竟是大哥大嫂,我也不好说啥,你要是觉着不好……” “我没觉着不好,真的。”马三丫忍不住将他打断,抛开她的那点私心,她确实没有认为这事有什么不妥。之前她还觉得钱氏做得有些过分,后来看到罗老太的表现,加上周兰花说的那些事情。这个家里面孰是孰非,还真是不好说。 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马三丫生怕罗文田又讲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便低头道了一声:“我去做晚饭,”就匆匆进了灶间。谁知道罗文田竟然跟了进来,也不用她招呼,抱了柴禾就蹲到灶坑前面去生火。 马三丫这边刚把米淘好,罗文田那边灶头上的一大锅水就已经冒了热气。他接过马三丫手上的米盆,倒下锅去盖上盖子,便转身去拿了一个萝卜来削。三下两下削好萝卜,他又从墙角摸出几个土豆,照样削了皮,拿水冲净了泥土,搁到案板上“唰唰唰”一会儿就全部切成了丝。 都说读书人讲究“君子远庖厨”,罗文田就算不是读书人,起码也沾染过读书人的气息。看着眼前忙碌个不停的罗文田,马三丫不禁有些若有所思。再想起这几日以来他的言行表现,心头竟轻轻颤了两颤。 罗家的伙食也谈不上丰盛,前两天因为有酒席上收下来的剩菜,还能见些荤腥。这两日便是糙米饭配素菜,一碗水煮萝卜片,一碟子素油炒的土豆丝,再加上自家推的豆腐,就是晚饭的全部内容。 而且这素油炒土豆丝,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马三丫现在才晓得,这时候的普通百姓,鲜少有吃炒菜的习惯。因为炒菜不仅费油还费锅,普通人家打一口铁锅,几乎就是要用上一辈子,勺子铲子也是爱护了又爱护。小孩子如果不小心摔破了碗,那指定是大错,是要被拧着耳朵骂上大半天的。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也比在洪山村的时候好上了太多。相比马家,还有周兰花那四壁空空的屋子,罗家确实是还算“不错”。马三丫盯着锅里发黄发黑的糙米饭,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来到这里才发现过去的日子有多美好,而如今,她却只能在梦里,怀念曾经享受过的那些美好吃食了。 得想个法子谋条生路才行……马三丫突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还没想完又立即苦笑了一下。就凭自己现在的条件,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就算不是难于上青天,也绝非易事。 晚饭做好摆上了桌,罗老太却躺在里屋不肯出来。罗文田和罗文忠分别去劝了两回,她都只说自己头痛,说什么也不肯下床。 这哪里是头痛,分明是给气的。马三丫偷眼看着钱氏,只见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便只好去拿了个海碗,装了些饭菜让罗文田端着送进去。 一顿晚饭吃得沉闷,没有罗老太在桌上,钱氏更是毫无顾忌,盘子里大半的菜都被她扒拉进了自己和两个儿子的碗里。马三丫没有任何发言权,罗文田又是当小叔的,自然也不好开口说什么。可怜了丫丫,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吃得喷香,自己只能就着豆腐汤,胡乱刨上一碗了事。看着她那豆芽菜一样的身板,马三丫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叹气。 吃过晚饭收拾完,马三丫就去罗文英的屋子里把丫丫的东西抱了过来。罗文田推门进屋,看见她在忙活,便凑过来上手帮忙整理。 “放着,别给我弄乱了,”马三丫劈手从他手里夺下丫丫的一件小褂子,胡乱叠了叠放进柜子里。见他默不作声,心里更加有了气,忍不住冲口而出:“丫丫是你女儿,别人那样,你就不能说几句?” “说?”罗文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看着她:“说啥?” 马三丫立刻扭过头,蹙眉不悦道:“丫丫今天的牙齿是怎么掉的,你也不问问?” 不等他回答,马三丫叹了口气,走到桌前拉出圆凳坐下,看着他神色认真的说道:“是小龙把她推到地上,幸好丫丫现在换牙,要不然女孩子家摔掉一颗牙齿,往后得有多难看?” “什么?”罗文田脸色一变,思付揣测道:“小孩子玩闹……” “玩闹也得有个度,小龙那孩子……”马三丫瞥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下词句:“我不是要说谁的是非,我听到小龙骂丫丫,说她是没娘的孩子。小孩子怎么会讲这样的话?背后肯定有人在教。还有刚才在饭桌上,一共就那么点菜,丫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该管的时候得管管。” 罗文田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里思索之色闪个不停。马三丫见他似乎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便站起来把床上余下的衣物归置好,转身出了房门去叫丫丫打水洗漱。 夜渐渐深了,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马三丫翻过身,伸手摸了摸躺在床中间的小丫丫,心里安稳了不少。听着身旁两道细细的呼吸声,她弯起嘴角笑了笑,便转过头去掖好被子,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马三丫蹲在院坎上洗漱完,正要去屋子里叫丫丫起床,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拍门声。她走过去将门一打开,两个身穿白衫头戴黑巾的男人横了她一眼,就径直往院子里闯了进来。 “请问二位找谁?”马三丫一头雾水,虽然不喜这两人的做派,但又怕得罪了罗家的客人,便只好耐着性子相问。 那两人把四周打量了一圈,其中一个生着一双绿豆眼的才回过头来,神气活现的冲着马三丫道:“你家里的男人呐?叫他出来说话。” 第十八章 义仓钱 马三丫心里有些不悦,嘴上仍是好脾气的应着。罗文田送豆腐去了,罗文忠昨天急着回来劝架,落下一大堆没做完的活计,一大早也和罗小虎出了门。马三丫便请他二人在院子里稍等,自己进了屋去叫罗老太。 听说来了两个白衫黑巾的人,罗老太立刻头也不疼了,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布鞋,口中“官爷,官爷”的叫着,忙不迭的出来将那二人迎进堂屋坐下。 “二媳妇,快去倒水来。”罗老太朝着马三丫使唤了一声,也不敢坐,弯腰诚惶诚恐的向着那二人道:“二位官爷,咱们可是本本分分的人家……” 绿豆眼男人往罗老太身上斜斜的打量了一眼,神情倨傲的问道:“你是当家的?” “我家大儿小儿都不在……”罗老太犹犹豫豫的应了一句,见马三丫还在一旁杵着,便没好气的瞪她道:“还不倒水去,快快快。” 马三丫只得忍着一肚子的好奇出了屋,在她的印象中,这时候的官老爷历来都是高高在上,怎会突然登门造访普通的百姓之家?而且那二人一样的穿戴,衣料也极其一般,莫非是跑腿的衙差? 周兰花说过,罗家当年可是在衙门挂过号的,虽说花钱消了灾,也没落下犯户底子,但到底是有过污迹……想到这儿,马三丫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连忙胡乱灌了一壶水,提着匆匆回到了堂屋。 “……去岁是去岁,今年是今年,这都是县太爷吩咐下的,咱也没工夫和你磨嘴皮子,赶紧交了银子,误了办差你可担不起。” 绿豆眼手上捧着一本翻开的线装书册,语气不满的说着。马三丫走到桌边轻轻瞄了一眼,见那册子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名,也不知是作何用途,便拿起茶盘里的杯子给他二人倒了水,放下水壶默默退到角落。罗老太被一席话说得嘴角都耷拉了下来,好半天才嗫嚅着道:“咱家咋能算中等下?去年还是下等上……咋算也轮不着咱家。” 听到不是为了罗家的旧事而来,马三丫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什么黄册,什么中等下等,她都全然不解,只得把眼看向罗老太。 “黄册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咱可没工夫跟你在这儿磨叽。”绿豆眼把手上的书册抖得哗啦啦作响,满脸不耐烦的瞪着罗老太。 罗老太并不识字,也不去看那黄册,闭严了嘴巴就是不答话。绿豆眼急得抓耳挠腮,拍着桌子正要出口呵斥,就听到外头传来几声脚步响,却是罗文田送豆腐回来了。 “那么快就送完了?”马三丫赶紧迎出去,疑惑的问了一句。罗文田放下扁担挑子,连额头上的汗都没顾得上擦,一边解释着:“在街上听人家说县里下来收义仓钱,我回来看看,”一边拔脚就往堂屋里走。 见终于来了主事的男人,那两个官差便不再与罗老太纠缠,径直转向罗文田说明了来意。罗文田要过黄册,仔仔细细看了一通,然后还给满脸惊奇的绿豆眼。干咳一声,走过去向着罗老太低声说道:“娘,册子上写得清楚,咱家订的就是中等下,回头我去坊长那儿打听打听,先把钱给缴了吧。” 罗老太一下急了:“凭啥他们定啥就是啥?你个没出息的,咱家哪回不是下等上?咱没这个钱。” 罗文田被骂得张口结舌,只得默然不语的看着罗老太,眼里也满是愁色。 绿豆眼身旁那人忽然轻咳一声,语气谆谆的劝道:“老人家,这是今年重核的黄册,户头都是各乡各镇订好上报。咱们听差办事,您也别让我们为难,还是按数缴了吧。” 罗老太眼里原本有了几分希望,听到这人也是催她尽数缴纳,脸色一下就黯了下来。见罗文田半天不发话,她只得愤愤的剜了个白眼,磨磨蹭蹭的往里屋走,走到门口又扭过头,满面阴沉的唤道:“二媳妇,你进来。” 进了里屋,罗老太从床头抽出一把鸡毛掸子,到壁柜前踮起脚往顶上扫了扫,便转头使唤马三丫:“把箱子拿下来。” 这屋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收拾过,鸡毛掸子扫那几下,弄得半空中到处都是灰尘在飘。马三丫被呛得咳嗽两声,连忙伸手捂了鼻子,抬眼一瞧,见柜子顶上搁着一个半大不小的旧木箱,便赶紧过去伸手去搬。箱子并不沉重,马三丫轻轻巧巧就搬了下来。却看得罗老太满眼心疼,连连着急的唤道:“慢着点,别碰了,哎哟,你轻点……” 箱子一拿下来,罗老太赶紧将她挥开,蹲下使袖子往上面抹了抹,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伸到锁头前面刚要去拧。瞥眼瞧见马三丫还站在一旁,便不悦的皱起眉头,没好气道:“出去,惦记啥?” 马三丫愣了一下,心里头顿时有了些不舒服。再怎么说她也算是罗家的媳妇,至于防得这么紧?看来罗老太当这个家也够精的,怨不得钱氏处处跟她对着,谁乐意被人当贼一样看? 那两个差人早都等得不耐烦,看见马三丫出来,绿豆眼便没好气的催促了一句。罗文田赶紧转过来与他赔了个不是,然后走到马三丫身旁,宽慰的冲着她笑了笑。 隔了好半天,罗老太才捏着个布包从里屋出来,扣扣索索的数了好一会儿,从布包里取出两串钱,黑着脸交给了绿豆眼。绿豆眼接过铜钱数了数,便从随身的褡裢里头拿出一只毫笔,伸出舌头往笔尖上舔了舔,然后往册子上大笔一勾,大大咧咧的笑道:“早缴晚缴都是缴,得了,走。” 罗文田赶紧打起几分笑容,客气的将那二人送出大门外,等到转身回到堂屋,一张脸便立刻沉了下来。 “娘,刚刚那两个是官差?他们这是干什么来了?”马三丫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好奇,一边动手收拾着杯子,一边扭头问向罗老太。 “干啥?催命这是……”罗老太浑身的气正好没处发,恶声恶气的就嚷了过来。顿了顿,她又道:“见天的收这个钱那个钱,咱们家没田没地的,咋就定了中等下?不行,老二你赶紧去问问。” 在马家的时候,马三丫曾经听田氏和马大牛说起过缴秋粮的事情,所以算得上一知半解。便接着轻声道:“现在也不是收秋粮的时候,怎么就要交税钱?” 罗老太听了这话却更加火大,瞪眼看着她:“你个乡下人懂啥?这收的是义仓钱。咱家活不下去的时候也没见谁救济咱们一分,一年到头催这个要那个,我看都是喂了狗吃了。” 不交也交了,找自己发火有什么用?马三丫暗暗腹诽了一句,见罗文田应着转身往外走,便端着杯子跟了出来。 “娘就那脾气,你别往心里去。”罗文田扭头看了她一眼,歉意的说道:“咱家定了中等下,一年得多缴好些钱,娘心里不好受。” 马三丫轻轻“嗯”了一声,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叫义仓钱?” 罗文田重重叹了口气,眼里的愁烦掩都掩不住,仍是站定脚步与她解释了一通。原来所谓义仓,是地方上由官府设立的储粮备荒的粮仓。其粮食来源,便是从百姓手中征收,无土地者折算银钱代替。而中等下等的说法,则是本朝将百姓按田产、财富、人口分为三六九等。等级越低税率也就越低,下等户最低三十税一,上等户最高十税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难怪罗老太先前会那般不情愿。 至于这税收的名目,更是林林总总花样繁多,什么头子钱,义仓税,农器税,牛革筋角税,进际税,市例钱、蚕盐钱……有田地的人家还可以缴纳粮食,像罗家这样靠着手艺和做小买卖为生,一年到头辛苦挣的银子倒大半缴给了官府,余下的只够勉强糊口度日。 马三丫沉默了许久,都说苛捐杂税猛于虎,她从前只在书本上看见,如今切身体会,才知道身为底层百姓,活得有多么的艰难。而这还是在太平时期,若是家中有人生了重病,或是遇上灾荒,便只能苦苦挣扎,寄望于老天爷…… 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强烈的念头,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挣下一份活路来。哪怕自己从此以后就是马三丫,再也回不去过去的夏雪,既然老天爷这样安排,那就想法设法也要活下去,努力更好的活下去。 “咋了?”见她有些发怔,罗文田轻轻开口唤了一句,又冲着她勉强笑了笑:“别想那么多,这些事儿不用你操心,有我呢。我去找坊长问问,你跟娘说一声。” 马三丫送着罗文田到门口,看着他往长乐街另一头去了,才关上门转身回来。正要往灶间里去做早饭,就听见房门响了一声,钱氏睡眼惺忪的从屋里出来,打着呵欠问道:“是啥人来咱家了?” 自从马三丫嫁到罗家,钱氏每天都是睡到吃早饭才起来。马三丫心里早有了些不满,便淡淡的回了一句:“收义仓钱的官爷。” 第十九章 后娘 钱氏走到院子里站定,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问道:“娘缴了钱没?” “缴了,”马三丫脚下顿了顿,想到钱氏和罗老太一向不对盘,便轻声提醒道:“咱们家今年定了中等下,娘有些不高兴。” “啥?”钱氏立刻瞪圆了双眼,眼珠子骨碌碌来回转了转,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身匆匆就回了屋。马三丫心下有些奇怪,猜想她是为了躲懒不做早饭,便不禁愕然一笑。 没隔多大会儿罗文田就回来了,脸色很是不好看,冲着在院子里淘米洗菜的马三丫摇了摇头,便径直去了罗老太的屋。看他的模样,马三丫不用问也知道,打听来的情况肯定不如人意。 许是心疼交出去的银子,罗老太连早饭都没吃下多少,便嚷着头疼,又回了里屋去躺着。吃完早饭,罗文田照样挑着豆腐担子出了门,丫丫去赵家找赵巧儿玩,而钱氏除了吃饭的时候,其余时间都只在房里呆着,罗小龙更是溜下饭桌就跑了个没影。马三丫收拾好锅碗,烧了一壶热水给罗老太送进去,便转回自己屋来,坐在凳子上望着空空的院子发起了呆。 罗家没有自己耕种田地,所以几乎没有什么要做的活计,像她们这样的小户人家,也没有其他可以消磨时间的东西。马三丫出了一会儿神,实在有些百无聊赖,便出去拿个盆子打了水,回屋来挽起袖子擦洗柜子桌椅。 听罗老太说,钱氏整天在屋里也不闲着,而是在做鞋垫和手帕,等到赶集的时候再叫罗文忠拿到集上去卖。鞋垫和手帕虽说不值几个钱,但好歹也算是补贴进项,而且罗老太在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不满,似乎钱氏卖东西换来的钱都是自己收着,并不交到她手上。 这方面马三丫就只有羡慕的份,现在的女子个个自小就会穿针引线,手艺好些的还能去绣坊里当绣娘。就算挣得再少起码也是一份收入,哪像自己,只能干坐着等别人养活。 一想到这些,马三丫就觉得焦急万分,她过去所学的东西如今一样用不上,仿佛有力气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可也总不能一直这么混日子,先不说她和罗文田还算不上真正的夫妻,就算是,就冲着罗老太那份难相处的劲头,没有银子傍身,要想在罗家挺胸抬头可不容易。 直到天黑,罗文田才挑着空箩筐踉跄着脚步进院来,马三丫听到声响迎出来一看,见他满头的热汗,赶紧过去帮着他放下扁担挑子,惊疑不定的问道:“怎么累成这样?” “多跑了两个村子,卖完了才回来,天气热了,豆腐搁不住。”罗文田往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坐,呼哧呼哧就喘上了气,还不忘冲着马三丫笑了笑。 肯定是因为今天早上的事情,他这般拼命,看来多交出去的那部分银子,对于罗家来说确实是莫大的负担。马三丫想了想,便忍不住开口道:“你也别太累着,银子哪有挣得完的时候。” “我晓得,”罗文田伸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讨好的笑道:“给我倒碗水?渴得都要冒烟了。” 马三丫这才反应过来,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急急去灶间里头拿碗给他倒水,端回来看着他大口大口喝下去,心里头便不禁冒出了几丝异样的感觉。 吃晚饭的时候,个个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就连一向狼吞虎咽的钱氏和罗小龙,吃相都斯文了许多。马三丫端着碗默默嚼着饭粒,不时低头看看身边的小丫丫,往她的碗里夹上一筷子菜。吃完饭,马三丫正要站起来收拾碗筷,一直默不作声的罗老太忽然开了口:“老大媳妇,你来收拾。” 马三丫惊讶地看了罗老太一眼,立刻抬眼去看钱氏的反应。钱氏果然老大的不高兴,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还是站起身来,把桌上的空碗空盘弄得哐啷作响,摞在一起抱着出了屋。 罗老太极其不满的盯着钱氏的动作,却没有多说什么,待她出去,才转向罗文忠道:“老大你留会儿,我跟你说事。” 马三丫和罗文田对了个眼神,便牵着丫丫一起退出了屋。走到院坎上,看见钱氏在灶间门口,拿着把扫帚使足了劲儿往地上拍,罗文田轻轻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向着马三丫道:“你先回屋歇着,我去把要推的豆子泡上。” “……我咋就养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我还没闭眼呐,就净听你那恶婆娘撺掇,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娘?” 堂屋里突然传来罗老太尖利得走了音的吼声,马三丫吓了一大跳。罗文田顿时变了脸色,迅速的朝着她说了一句:“先领着丫丫回去,我去看看,”便转身往堂屋里边跑了进去。 钱氏正在拍打扫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隔得远看不见她神色如何,顿得一会儿,她便“啪”的一声扔下扫帚,怒气冲冲的往这边走了过来。 许是罗文田在相劝的缘故,堂屋里面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马三丫虽然不知道罗老太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但钱氏显然不是吃素的,她生怕她们大晚上又闹起来,便赶紧拦住钱氏,苦着脸好言劝道:“大嫂,大哥和文田在里面呢,你别跟着计较了。” “哼,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别人都指着鼻子骂到你头上来了,没用的。”钱氏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将她的手挥开,大步就往着堂屋里面迈了进去。 马三丫心里头顿时有了些气,想想又觉得自己活该,索性跟自己没关系,何苦去惹这等闲气?便牵起丫丫,回到房里关上门,乐得个清净。 堂屋那边的吵嚷声渐渐大了起来,罗老太和钱氏好似是在比着谁的嗓门大。马三丫只恨不得用双手把耳朵捂起来,烦躁得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话又说回来,钱氏生气也正常,谁莫名其妙挨了骂心里都会不舒服。更何况罗老太那性子,古怪得简直叫人没法迁就,只怕越让着越会蹬鼻子上脸。倒是自己,要是能像钱氏一样泼辣,往后也能少受不少闲气。 想起罗老太从前做下的那些事情,还有这几天以来她的所有表现,马三丫就觉得心里不舒服极了。丫丫是她的亲孙女,自己才刚过门她就迫不及待推过来,虽说自己并没有不乐意,可是叫丫丫怎么想?钱氏不过是想让儿子单独住一间屋,她就能倚老卖老,闹得要死要活…… 丫丫半边屁股挨在床沿上,一脸惊惧的看着坐在凳子上深锁眉头的马三丫。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蹑着脚步走过来,伸手轻轻扯了扯马三丫的衣袖,怯生生的叫道:“娘,丫丫怕。” 马三丫骤然一惊,半张着嘴巴看向丫丫。见她小脸上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眼眶有些微红,却嘟囔着嘴巴不敢哭出来,心头便是一疼,想也来不及想,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不怕不怕,丫丫乖,没事……” 丫丫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将小脑袋深深的埋进她怀里,过了一会儿,便一抽一抽的哭出了声。 “不哭不哭,怎么了这是?”马三丫心慌得话都说不囫囵,急忙用袖子去替她抹眼泪,同时手忙脚乱的在她身上拍打哄着:“没事没事,奶奶是跟大伯大伯娘生气呢,不干咱们丫丫的事。” “大伯娘说,我娘是扫把星,爹爹娶了娘亲,才生了我这个小扫把星……”丫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的说道:“奶奶一发火,大伯娘就骂我,小龙哥也骂我……” 马三丫倒抽一口凉气,这话也太狠毒了,怪不得每次钱氏和罗老太吵架,丫丫就怕成那样。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钱氏怎么就能说出这种话来? “丫丫是好孩子,别听她们胡说。”马三丫紧紧的把丫丫搂进怀里,心里头挣扎了片刻,鼓了鼓勇气,冲口就道:“别怕,有我……娘在呢,往后娘护着你,谁敢欺负你,娘一定帮你骂她。” 丫丫立刻从她怀里抬起头,小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怔怔的盯着马三丫看了半晌,然后极其认真的点了点头。 “乖丫丫,往后大伯娘要是骂你,或者小龙哥欺负你,你就来告诉娘,或者告诉爹爹。”马三丫微微一笑,语气也自然了起来。用手指轻轻理着她凌乱的头发,温声哄道:“咱们不哭了,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从前有一座大森林,森林里面住着许多小动物……” “什么是森林?” “嗯,森林就是,很大很大的山林子,丫丫有没有见过大山?” “有的,爹爹去年带我和巧儿姐,还有赵春叔上山去捡蘑菇,好多好多的蘑菇……那小动物又是什么?” “就是小猫小狗,还有小猪小羊,丫丫喜不喜欢小狗?” “喜欢,娘,以后爹爹挣了钱,丫丫也要养小狗好不好……” 丫丫依偎在马三丫的怀中,伸手抓着她的衣襟,眼中充满了笑意与好奇。而堂屋那边的吵闹声,却仿佛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听不见了。 第二十章 涓涓细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的吵嚷声渐渐消停了下去。马三丫动了动被压得酸疼的胳膊,伸手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丫丫,温声道:“乖,去床上睡好不好?” “嗯,”丫丫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半咪着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马三丫不禁微微一笑,吃力的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的往床边走。 “嘎吱……” 房门一声轻响,罗文田走了进来。丫丫听到动静,便像只小猫一样昂起小脸,睁开眼睛欢喜的叫道:“爹爹,娘给我讲故事呢。” 罗文田愣了一下,立刻呵呵一笑,然后飞快的走过来接手抱过丫丫,将她高举在半空中晃了晃,抬头笑眯眯的问道:“是吗?那丫丫有没有听娘的话?” 丫丫来回扑腾着手脚,小脑袋胡乱点着,被逗得口中咯咯笑个不停。 马三丫顿时有了几分难为情,连忙垂下眼皮转身站到一旁。罗文田往她身上瞟了一眼,便走到床边放下丫丫,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看着丫丫乖乖闭上了眼睛,才转过身来,满眼笑意的冲着马三丫说道:“累了吧?你也歇着。” “娘和大哥……”马三丫抬头看向他,迟疑着道:“怎么不高兴了?” “没啥,”罗文田脸色唰地一沉,顿了好一会儿,才语气晦涩的说道:“大哥挣的工钱,也不全交给娘。” 马三丫在心里哦了一声,轻轻点了个头。肯定是因为罗家定了中等下,要多交好些税银,所以罗老太才开口向罗文忠要钱。不过,她还是有些疑问:“大哥不乐意?咱们家不是娘在当家吗?” 罗文田眼神闪了闪,低头盯着桌子脚,含糊地回道:“大哥两个孩子,小龙年纪大了,进了娘手里的银子,不好拿出来……” 马三丫眨了眨眼,顿时明白过来,恐怕不光是罗文忠,钱氏心里头肯定也有计较。其实在马三丫看来,如今这种一大家子人合在一块儿过日子的习惯并不好。父母与子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出力出得多的人会对出力少的人有意见,这是人的本能。若是当家做主的人不公平分配不均,更容易惹来埋怨跟冲突。 而像罗家这样的情况。想要不起矛盾都难。罗老太把钱看得极重,从她今天早晨开箱拿银子的举动就看得出来。钱氏又是个不肯吃亏的,再说人有私心那很正常,谁愿意把丈夫儿子挣的钱交给别人保管,还得畏畏缩缩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就是换做自己,只怕也不乐意。 这些话当然不能在罗文田面前讲,马三丫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床上睡着的丫丫,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忍了回去。 说了几句话,马三丫便掩上房门出来去了灶间。灶洞里头还有些没熄灭的火星,她将就着热了水洗了脸脚,又端着盆子回去给丫丫擦了脸。泼了水正要转回屋去睡觉,想想便放下木盆,往着磨房那边走了过去。 灶间旁边的磨房里亮着昏黄的火光,在夜风的吹拂之下忽明忽暗的跳跃着。那是罗文田在泡豆子准备推豆腐,之前他都是头一天推好豆腐第二天卖,如今天热了,豆腐放的时间久了担心坏掉,便改成晚上来做这些活。 马三丫站在磨房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掀帘走了进去。罗文田正拿个小板凳坐在地上,埋头在面前的一大盆豆子里面挑拣着,听到声响他抬过头,见是马三丫,便轻声道:“咋了?还没歇着?” “嗯,”马三丫轻轻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走过去拉了一条板凳坐在他对面,学着他的模样,弯下腰去把盆里面坏掉或是蔫掉的豆子,挑拣出来扔到一旁的簸箕里。 罗文田咧嘴笑了笑,直起身来伸手揉了揉后腰,温声道:“去歇着吧,我来就行了,你也累一天了。” “那个……”马三丫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开口道:“我想出去找份活儿干。” “找活儿做?为啥?”罗文田很是吃了一惊,手足无措的看着她道:“好端端的,出去找啥活?” “我,”马三丫咬了咬嘴唇,盯着他语气恳切的说道:“在家里闲着也没事做,不如找份活,能挣几个钱也好。” 罗文田深深的埋下脑袋,好半天才抬头看向马三丫,语气不安的说道:“你不用操心,有我呢……你跟了我,已经是委屈了,咋还能让你去受那份儿罪?” 马三丫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全然没有料到罗文田竟然会这么想。她顿时有了几分心虚,自己要出去干活挣钱,可不是想补贴家用为罗家分忧,而是一门心思为了自己打算。指望着有了银子傍身,就算将来遇上什么事情,也不至于要求着别人的脸色。 “咳……”马三丫手上抓了一把黄豆无意识的捏着,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结结巴巴的说道:“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身上总得有点钱,万一有自己要花销的时候,怎么好找别人要……” 罗文田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温的劝道:“外头的活计不好找,也累,往后我每天多推十斤豆腐,行不?” “那也是你挣的钱,”见他态度已经有些摇动,马三丫忙不迭的回了一句。话一出口又觉得仿佛有些不妥,却也不知道不妥在哪儿,只得惴惴不安的盯着罗文田,心里头忐忑极了。 罗文田拿眼深深的看着她,眼里的神色一时有些晦暗不明,过了许久,才点了一下头,皱起眉头道:“外头的活计不好找……” “你肯答应就行,”马三丫松了口气,伸手拢了拢耳后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不用替我麻烦,我自己会想法子的。” “嗯……”罗文田盯着她看了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低下头,专注的挑起了豆子。 第二天早晨罗文田送豆腐回来,放下扁担挑子就直接去了灶间。掀开门帘往里头张望了一下,见马三丫正在切菜,便冲着她声音轻快的唤道:“先停会儿,你过来下。” 马三丫疑疑惑惑的看了他一眼,只好放下菜刀舀水洗了手,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跟着走了出来。罗文田两步迈到箩筐前面,伸手从里头拿出一截卷好的布料,兴冲冲的递给马三丫:“这颜色正好衬你,给你做件衣裳穿。” 那是一匹石青色的细棉布,马三丫惊讶地伸手摸了摸,质地十分柔软,不似她从前穿的那些粗土布。见罗文田满眼期待的看着自己,马三丫心头一慌,一股莫名的情绪立刻涌了上来。 “我有衣裳……”马三丫只觉得胸口处像是梗了什么东西,话也说不下去,忽然想起什么,抬眼往堂屋那边飞快的看了一眼,惴惴的说道:“得花不少钱吧?” 罗文田这才露出笑容,压低了声音用无谓的语气道:“花不了几个钱,布庄里头的掌柜我认识,我给他家里送一个月豆腐,换这几尺布。” “呵呵,”马三丫干笑了一下,仍是觉得有些不安,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罗文田又扯了扯她的胳膊,乐呵呵的说道:“对了,你再来一下。” 罗文田抱着布转身就往他自己的房间走,马三丫怔了怔,立刻拔脚跟了上去。一进屋,罗文田马上反手掩上门,然后走到立柜跟前,拉开柜门弯腰翻了翻,找出一个黑色的布袋子,攥在手上朝马三丫走了过来。 “我攒得不多,这儿还有两百个钱,你收着。”罗文田把布袋往马三丫手中一塞,咧开嘴轻松的笑道:“你看着花就行,不用省着,想买点啥就买点啥。” 那布袋的分量并不重,马三丫却觉沉得坠手。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羞愧,两边脸颊登时如火烧一般,好半天才像蚊子哼一般挤出一句:“我不用……” “你收着,别全给丫丫买了零嘴,别太惯着她。”罗文田向着她弯了弯嘴角,一边往门边走,一边道:“我去把箩筐收拾了。” “哎,”马三丫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连忙将他叫住,涨红了脸,吭吭哧哧的说道:“我……我不会做针线活……” 罗文田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立刻为难得伸手连连搔着头皮。苦着脸想了大半天,眼睛忽然一亮,冲着她呵呵笑着,浑不在意的说道:“小春他媳妇针线活好,丫丫的好些衣裳都是她帮忙缝的,你去问问她有空没。” 马三丫定定地应了一声,直到罗文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咚的一声坐到凳子上,看着手心里的钱袋,只觉得又是烫手,又是熨帖。呆了好一会儿,想起饭还没做完,她连忙拉开抽屉把钱袋扔进去,匆匆回了灶间。 吃完早饭,送了罗文田出门,马三丫便抱着那截布料,牵着丫丫往周兰花家这边来。除了讨教针线活,马三丫还想顺便请周兰花帮她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活计可以做。 几次三番的麻烦人家,马三丫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整条街上她就认得这么一个熟人,也没有别处可以请托。至于家里头的人,罗老太那边肯定不好开口,钱氏更不用说,而且知道钱氏对丫丫的态度之后,马三丫便有些不大愿意和她有拉扯。 第二十一章 做衣裳 快到周兰花家门口的时候,街的另一头迎面来了个老妇人,看见马三丫身旁的小丫丫,便笑着大声招呼道:“是罗家二媳妇吧?这是上哪儿去啊?” “孙婆婆,”丫丫立刻咧开小嘴,向着那老妇人乖巧地唤了一声。 这老妇人一看就是个利落人,略染白霜的头发绾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裳也一尘不染,脸上虽已生了皱纹和老年斑,但眼神却极为清明,瞧着精神气十足,且十分和蔼。见丫丫与她认识,马三丫连忙跟着笑了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便只好客气的回道:“大娘好……” “我家姓孙,就住你们旁边,咱们可是多年的老邻居了。”孙大娘热情的自我介绍着,走上来摸了摸丫丫的小圆脸,转头笑眯眯的夸道:“都说罗家二郎娶了个俊媳妇,果然跟朵花儿似的。” 明知对方只是客套,马三丫还是有了些不好意思,连忙应道:“大娘叫我三丫就行了。” “哎,好好,”孙大娘笑呵呵的应着,极随意的问了几句家常,又邀请马三丫有空带着孩子去她家里玩,才与她们别过往前去了。马三丫扭头看着她走得远了些,便牵着丫丫往周兰花家的院子里走了进去。 “二嫂?咋有空过来?”周兰花正拿着竹枝扎成的扫帚在院子里扫鸡粪,听见声响抬起头,见是马三丫,连忙迎上来招呼道:“快快,屋里坐。” “你先忙着,我自个儿晓得倒水喝。”马三丫与她玩笑了一句,见她家院墙边角落的木笼里关着几只鸡,心里一动,便随口问道:“这鸡养了多久,能下蛋不?” 周兰花往屋子里喊了一声赵巧儿的名字,才扭过头来,笑着打趣道:“你少笑话我,公鸡哪能下出蛋来?巧儿她爹前段时间不是扭了腰?巧儿她外婆给送了这几只鸡。我看着太瘦,想养几日再宰,这几个毛货可不好伺候,就差没把我院子里闹翻天了。” 马三丫稍微有些发窘,定睛一看,笼子里的鸡都生着鸡冠子,可不全是公的。再一转念,镇子里不比乡下,有地方可以放养,而粮食供人吃都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用来养鸡,便打消了那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周兰花一边说着话,一边放下扫帚把马三丫让进了屋,一会儿赵巧儿便从里屋跑出来,领了丫丫到院子里去玩耍。马三丫见屋子里再没其他人,就有些好奇的问道:“赵大娘跟赵大叔呢?” “她奶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天天都要串门到天黑才回来。”周兰花从窗边的簸箕里抓出一把生瓜子,摊到马三丫面前的桌上,似有些无奈的笑着:“巧儿她爷更是,喜欢去街市口看人家下棋,有时候看得连饭都忘了吃。” 马三丫轻轻哦了一声,倒也不好接着往下说。便把带来的布料往桌上一放,改口笑道:“你别笑我,我来是有事相求。” 毕竟这年头的女人会针线活可算得上是基本手艺,听完马三丫的来意,周兰花忍了又忍,还是“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不过笑归笑,她还是飞快的去里屋拿了剪子和针线筐,手把手的开始教马三丫如何量尺寸,如何裁布。然而针线这样的细致活,始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得会,周兰花是个热心肠,见马三丫连拿缝衣针都别扭,生怕她糟蹋了好衣料,干脆主动把活儿揽了过去。马三丫被弄得老大的不好意思,无奈自己的确不是个巧手,只得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回头和罗文田商量商量,给她送些东西表示谢意。 “……就做件对襟小袖褙子,余下的能缝一条六幅的褶裙。”周兰花把布料全部展开,拉起一头在马三丫身上比划着,一边啧啧称赞道:“这可是细料子,软和得很,也就罗二哥,别家男人谁有这心思,二嫂子可是好福气。” 马三丫轻轻“嗯”了一声,心头莫名的慌乱了一下。想了想,她便扭过头,有些过意不去的问道:“多出来的布料,还够做件小衣裳不?” “这么大一幅料子,裙子省一省,别说一件小衣裳,就是一身也够。”周兰花利索地回了一句,抬眼看了看马三丫,便会心的笑道:“二嫂想给丫丫做一件?还别说,我瞧丫丫这孩子待你可亲了。” 马三丫是有这个想法,丫丫的衣裳几乎都已经磨旧了,有些地方还打了补丁。不过听了周兰花的话,她又立刻改了主意,干脆利落的说道:“那就不做裙子了,省下来的布料就劳烦你,给做两件小女娃穿的衣裳,个头就比着丫丫和巧儿。” 周兰花惊讶地回过头,好半天才摆了摆手,急声道:“咋使得?不成不成,巧儿那疯丫头,这么好的料子两天就磨坏了,别给她糟蹋……” “什么使不得,你倒跟我客气上了。”马三丫笑着将她打断,指着身上的旧衣衫道:“你也别费太多心思,我就缺套换洗的,样式跟这一样就行,我不讲究。余下的给两个孩子一人做一件,你可千万别跟我推,我这当婶婶的还不兴给侄女做件衣裳?” “真是,真是……”周兰花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说得认真,不似假意客套,便只好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伸头出去把丫丫和赵巧儿唤进屋,欢欢喜喜的量起了尺寸。 量完尺寸打发两个孩子出了屋,马三丫坐下喝了一口水,看着埋头认真裁布的周兰花道:“你别嫌我麻烦,还有件事儿想请你帮忙。” “啥?你说,”周兰花倒是应得痛快,马三丫微微一笑,放下水碗,便将自己想找活儿干的打算向她和盘托出。 从赵家出来,马三丫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代的则是深锁的眉头,和眼睛里满满的忧色。昨天夜里罗文田说活计不好找她还不信,以为只是罗文田不想让她出去做活才找的借口。可是现在周兰花也这样说,确实是叫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集杭镇毕竟是个小镇子,虽说有码头,来往的客商客船也多,但那些都是男人才去干的活。据周兰花说,女人要想去干活挣钱,只能到绣坊里头当绣娘,或是去大户人家帮工,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正经的路子。 当绣娘就不用说了,就算想去给大户人家做帮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大部分有钱人家都是买人伺候或者雇长工,得长期住在雇主家里,光是这一点就不现实。而且就算能说服罗文田同意,没有介绍做担保的熟人,别人家也不可能雇用自己。 这下可真是有力气找不着地方使,马三丫心里沉甸甸的,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到了罗家门口,她抬脚迈了一步,又生生的顿住,盯着那脱了漆的旧木门发起了怔。 除了周兰花说的这两样,她还能做什么?如果什么都做不了,难道就真的只能一辈子仰仗着罗文田养活?罗文田是个难得的好人,他兴许不会说什么,可是罗老太呢?钱氏呢…… 马三丫越想越烦躁,正心烦意乱着,右边的手就轻轻被扯动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只见丫丫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天真的盯着她道:“娘,怎么了?是不是脑袋疼?” “没有……”马三丫忍不住微微一笑,索性周兰花也没有一口回绝,还是答应帮忙留意着,也算是个希望。她便蹲下身去摸着丫丫的小脸蛋,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哄着她一般:“我一定会想法子,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等娘挣了钱,天天给丫丫买好吃的好不好?” 丫丫懵懂地看着她,忽然轻轻摇了个头,糯声糯气的说道:“丫丫不爱吃好吃的,丫丫只喜欢有娘陪着……” 马三丫愣了愣,连忙挤出一个笑容,心疼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拉着她站起来往院子里走去。 刚踏进院子,就看见院墙边放着一副扁担箩筐。马三丫惊讶地走过去一瞧,见箩筐里的案板上还摆着大半块雪白的豆腐,便松开丫丫的手,匆匆走过去推门进了屋子。 罗文田果然在屋里,正坐在桌前的圆凳上,左边裤腿卷得老高,手上捏着一团青绿色药草一样的东西,埋头认真的涂抹着。听到门响,他扭头看了一眼,便手忙脚乱的将裤腿往下放,同时干笑着道:“回来了?去哪儿了?” “怎么了你?”马三丫一眼看了个正着,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就去拉他的裤管。罗文田赶紧伸手按着,满面尴尬的说道:“没啥,真没啥,就崴了一下。” 马三丫心头松了松,仍是执着的去掰他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崴得严重不?让我瞧瞧……” 罗文田忽然反手捏住她的手掌,目光直直的盯着她的脸,也不答话。马三丫这才觉得有些异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心里头便颤了颤,脸上也微微烧了起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马三丫被自己的反应弄得有些心慌意乱,哪里还敢去瞧他的伤处,赶紧就要站起来。谁知手上一紧,便被拉得脚下一歪,接着整个人就扑倒在了罗文田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 争端 一股混着汗味儿的潮热气息传入鼻腔,马三丫惊得几乎叫出声来,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刹那间竟然愣住了。 “唔……” 身下发出低低的呼痛声,马三丫抬起眼,只见罗文田目光发直的盯着自己,眼里似有一团火焰。她顿时一慌,挣扎着就想从他身上爬起来,谁知他手上的力道忽然加大,将马三丫往前一拉,两片温热的嘴唇便堵了上来。 马三丫登时人也呆了,身子也僵了,片刻反应过来,心头立刻跳得咚咚作响,想也来不及想,下意识就大力将手抽出,猛地站起来退开离他一丈远。 罗文田眼里的迷蒙迅速退去,换做一副愕然相。沉默了片刻,他便不自在的将头扭开,从脖子到耳朵,都是一片通红。 马三丫飞快的转过身子背对着他,尴尬得想死的心都有。她忍不住抬手往嘴上抹,手一碰到嘴唇,又想起方才被他吻的那一刹那,心头就好似挂了一面铜锣,一上一下几乎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动静,马三丫又惊又慌的转过头,只见罗文田单脚着地,从圆凳上了站了起来,眉头微微皱着似有痛苦之色。她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道:“你的脚……我扶你到床上躺着。” “没事……”罗文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眼神,同样低声回着:“就崴了一下,不妨事。” 马三丫只觉得脸上一阵一阵的烧得慌,哪里还敢去看他。想了想,便蹲下身子,不由分说的去拉他的裤管。待到看清他左脚踝上的那一大片青肿,就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弄得这么严重?你别乱动。”马三丫忍不住皱起眉头,又是嗔怪又是着急的看了他一眼。罗文田定定的盯着她,半晌眼里浮出一丝笑,老老实实的回道:“扁担挑子滑了一下,踩着了石头。” “走路干嘛不看着点,有没有伤到骨头?”马三丫没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往他青肿的地方按了按,眼里顿时一片忧色。 罗文田疼得呲了呲嘴,伸手将马三丫拉起来,眼神温和的看着她,宽慰似的说道:“真不妨事,给我找块纱布,拿药草包一下就行。” 马三丫踌躇了一下,想起罗文田对草药还算熟悉,才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柜子前面,从里面翻翻找找寻出一截纱布,又在桌子的抽屉里拿了剪刀,一并递给他。罗文田一眼不错的看着她转来转去,待到接过东西,便弯了弯嘴角,坐下去拿剪子剪开纱布,裹上方才那团草药,严严实实的把脚踝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罗文田又站起来,试探着来回走了两步,皱紧了眉头忍着疼痛笑道:“不碍事儿了,你在屋里歇着,我去把豆腐卖完就回。” 说着他就一瘸一拐的往门口走,马三丫赶紧追上去一步将他唤住,忍不住张口责怪道:“你这样哪儿还能挑东西?万一动了筋骨可不是小事,我看还是得找大夫看看,今天就别出门了。” “真不打紧,”罗文田宽慰的冲着她笑了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天热,豆腐搁不得,卖不完就得扔了。” “扔了也比逞强好。”马三丫不由分说的将他拉住,着急的说道:“你看你走路都成问题,哪里还能挑担子出门,今天就别去了,要不……” 马三丫想了又想,便咬着牙道:“要不我替你挑出去,能卖多少是多少。” 罗文田眼里闪过一抹意外,怔怔的盯着她了又看,忽然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张开双臂便搂了上去。 药草香混合着汗味儿从他的身上传入鼻腔,马三丫心中一惊,顿时动也不敢动。静立了片刻,罗文田忽然将她放开,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颊,语气轻轻的说道:“我去了,晚点回来。” 看着罗文田出了门,马三丫才反应过来,连忙追到院子里。罗文田正在把箩筐往扁担上套,闻声回过头来,冲着马三丫笑了笑,蹲下身去咬了咬牙,便把箩筐挑了起来,竭力稳住脚,快步向着院外去了。 马三丫心头顿时有些空落落的,在原地呆站了许久,才转身慢慢回了房。 天快擦黑的时候罗文田才从外面回来,箩筐里的豆腐卖得一块也没有剩下。只是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身上的衣衫都让汗水浸透了,脸色也白得有些难看,到屋里坐着连喝了几大碗水,又喘了半天的气,才慢慢缓过来。 马三丫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仿佛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心疼。吃完晚饭收拾了碗筷,她便主动去了磨房,帮着罗文田挑豆子煮豆浆,直忙到深夜,夫妻二人才一同回到房里睡下。 身旁的丫丫发出一阵均匀而细小的呼吸声,早都睡得熟了。马三丫只觉得身上疲得慌,却半天都没有睡意,睁着眼盯着黑漆漆的蚊帐看了许久,便忍不住轻轻回过头,瞥向床外面罗文田的方向。 “咋了?还没睡着?”罗文田竟然发现了她的动静,立刻扭过头,向着这边轻轻问了一句。 马三丫摇了摇头,又接着“嗯”了一声,想想便压着嗓子问道:“你脚还疼不疼?” “唔,有一点儿,”罗文田的声音里带着些掩不住的笑意,翻动了一下身子,从丫丫的头顶上伸过手来,摸着马三丫的头发,忽然道:“睡过来吧。” “啊……”马三丫立刻傻了眼,反应过来心头又是一阵狂跳,连忙转头面向着墙壁的方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别,丫丫在呢。” 话一说出口,她就恨不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谁知罗文田却没有反应,安静了好半天,才听他闷声道:“我就……搂着你。” 鬼使神差的,马三丫竟然一口答应了。待到想反悔,罗文田已经坐起来抱了丫丫,把她放到床里边,认真的掖好被子,然后贴着马三丫躺下来,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搂到自己怀里,再不发出半点声音。 马三丫紧张得一动不敢动,生怕罗文田又有像白天的那些举动。等了半晌,听到身旁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睡得熟了,马三丫才放下心来闭了眼,沉沉睡了过去。 周兰花果然手脚麻利,才过得两天,就把做好的衣裳给马三丫送了过来。那衣裳的针脚缝得又细密,上身一试也刚好贴合,马三丫不由得大为欢喜,赶紧将她谢了又谢。周兰花却连连摆手,假意嗔怪的瞪着马三丫,说她若要再客气便是刮自己的脸皮,干脆把赵巧儿的那件衣裳还回来算了。结果自己又忍俊不禁,先就笑了出来,惹得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场,似乎也越发的亲近了。 只不过找活计的事儿却是半点消息也没有,马三丫问了一句,见她满面为难,知晓确实不容易,便笑着揭了过去,心里面却是暗暗着急。 只坐了一会儿,因为家里的事情丢不开,周兰花便起身要走。马三丫送着她到院门口,却正好碰上了从屋子里出来的钱氏。 丫丫和马三丫身上都穿着新衣裳,刚才试完大小还没来得及脱。钱氏皮笑肉不笑的向着周兰花点了个头,盯着她二人上下打量了一圈,便阴阳怪气的叫道:“哟,弟妹有恁好的料子,也不晓得匀我这个当嫂嫂的半尺,专程显摆出来惹人眼红呐。” 马三丫心头咯噔一下,扭头看了一眼周兰花,见她满面尴尬,便只好忍着不舒服,好脾气的回道:“大嫂,这布是文田买回来的,一共就这么几尺,确实没有多余。” 钱氏抬起鼻孔哼了一声,满眼鄙夷的盯着她:“我就说,好歹咱们进门的时候,铺盖至少也带了几床。还是弟妹会哄男人,光着身子嫁过来也有恁好的福气。” 这话实在说得难听,马三丫不禁变了脸色,想要与她争论几句,又碍着周兰花在旁,便索性转过头不去理她。径直向着周兰花道:“我就不送你了,没事儿带着巧儿过来玩啊。” “哎,哎,”周兰花同情地看着她,张口想要说什么,衣袖就被马三丫轻轻扯了一下,便只好笑笑,扭头出了罗家院门往街上去了。 钱氏却不罢休,没有了外人在眼前,索性拔高嗓门怪声道:“咱可没弟妹你这好本事,整天顾着小的养着老的,也没人说咱们半句好,恁好的衣料子,啧啧,当是不要钱?” 马三丫脸色一沉,心头顿时有了些火气。按说自己和丫丫做衣裳,又没花她钱氏半个钱,就算是全家人合在一块儿过日子,罗老太都没说什么,她凭什么不依不饶。想到这儿,马三丫便推了推丫丫,轻声道:“进屋去,乖。” 丫丫睁着大眼睛看着钱氏,见她眼睛往这边一瞪,小身子便抖索了一下,赶紧迈着短腿,蹬蹬蹬的往屋子里跑了进去。 “大嫂,”马三丫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恶作剧的念头,便转向钱氏,笑眯眯的说道:“大嫂想做新衣裳,跟大哥说去啊。大嫂可比我有福气,大哥和小龙那么有本事,怎么还用得着眼红一件衣裳?” ~~~~~~~~~~~~~~~~~~~~ 感谢给稀饭投推荐票的朋友,新周冲榜,请大家继续支持稀饭 第二十三章 还击 到罗家的这些日子,钱氏虽然不曾与马三丫有过什么明面上的过节,但却处处摆出一副高人一等嚣张跋扈的样子。家务活一概不理不说,还成天挑三拣四,瞧这个不顺眼那个不顺眼,副婆婆架子十足。 马三丫对她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她和罗老太的那些冲突,身为局外人不好评价,但天长日久的在一块儿过日子,没有谁会一直让着谁的道理。若只是平常摆摆脸色,或是言语带刺,马三丫都可以不去计较。可如今不过是因为一件衣裳,又没有花她半个钱,她居然都能拿来做文章,便叫人不得不好好考虑了。 马三丫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把婆家比作公司,媳妇比作员工,那么顶头上司无疑是罗老太。而钱氏虽说占着一个长字,认真论起来却还是平级。自己一不用她发工资,二不受她调配差遣,何必要忍受她的刁难? 更何况像钱氏这样,仗着资历老道便欺负打压新人的现象,在用人单位可不少见。若是一味退缩忍让,便只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从而越发的过分不知底线。 马三丫心头忽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先前还只是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怎么突然就打算起了这么多……她顿时有些走神,居然没有听到钱氏破口大骂的声音。 见马三丫呆呆的没有反应,钱氏冷哼了一声,愤愤地往她身上剜了个白眼,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骂骂咧咧道:“不要脸的货,当自个儿是啥金贵人儿,暗门子里的娼妇才哄男人,你算个什么货……” “大嫂,”马三丫这才醒过神来,把这半句一字不落的听到耳朵里,太阳穴便气得突突直跳。她立刻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按捺住上涌的气性,冷声道:“我再不金贵,也跟你一样是罗家媳妇,照你这样说,罗家的媳妇都是暗门子里的娼妇?就算我不计较,你好歹也为着点自己的脸皮。” 这年头女人的名声是最为要紧,钱氏骂这些话岂止是难听,简直就是恶毒。趁着钱氏愣神转身的功夫,马三丫冷眼向着她一扫,强忍着恶气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做衣裳也好,干什么也好,都没有花到你半个钱,也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至于衣料要不要匀你一尺半尺,一得看我有没有,二得看我乐不乐意。别以为我叫你一声大嫂,就得由着你的性子,说句难听的,想要别人敬着你,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副模样。” 一番话掷地有声,且字字见血,钱氏顿时恼羞成怒,张了张嘴,伸手指着马三丫,好一会儿才吼出一句:“我撕了你这张烂嘴……” 说着她就气势汹汹的往这边走了过来,马三丫冷笑一声,仍是冷眼看着她,语气淡淡道:“我哪一句说错了?你可以指出来。我倒是要看看,就为了一块衣料,当大嫂的就要动手打弟媳,明事理的说这大嫂是为了帮着婆婆管家,不明事理的,哼,只怕就难听了。” 钱氏气得眉毛倒竖,立刻跳脚大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烂货,老娘今天就要撕了你,生个狐媚子样尽会哄男人,老娘要你晓得厉害。” 马三丫还真有些心虚,就自己这副身板,想也知道不会是膀大腰圆的钱氏的对手。她赶紧往旁边退开一步,面带讥笑的提醒道:“大嫂名声在外,当然不怕别人笑话,大嫂若还知道要脸,也不至于因为一件衣裳就在这里撒泼耍横。不过大嫂就算不为自己想,起码也要想想小龙和小虎,小虎今年可是满十三整了吧?赶明儿说亲,人家听说有个为了抢衣裳就动手打妯娌的婆婆,啧啧,谁家还敢把闺女嫁过来?也不怕被婆婆欺去半条命……” 听了这话,钱氏果然犹豫了一下,只是面上怒气愈盛,圆滚滚的胸脯也一鼓一鼓的,似乎等着机会就要发作。 马三丫自然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更何况她根本没有打算和钱氏大闹。对于钱氏这样的人,你越和她吵她就越来精神,要比嘴巴难听谁能比得过她?恐怕你已经气得半死,她还活蹦乱跳战斗力十足。所以见已经收到了敲打的目的,也清清楚楚的摆明了自己的态度,马三丫便转身回了房。 钱氏的眼珠子几乎都要从眼眶里瞪了出来,却只能干看着马三丫扬长而去。罗小虎的婚事她是不能不顾虑着,可她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只好发泄似的将一旁丝瓜架子下面的板凳踢翻滚了一圈,才气咻咻的回屋大力甩上房门。 直到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中间的堂屋才轻轻打开了一条缝。罗老太拖着腿颤颤巍巍的走出来,站到院坎上朝着钱氏的房门口呸了一声,又转向马三丫这边,拧着眉头看了许久,眼里似有思索之色闪个不停。 马三丫推门进了屋,反手掩上房门,靠在门板上使劲喘了两口气。床上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定睛一瞧,只见丫丫盘着两条小腿,半个身子缩在被窝里,怯生生的盯着自己。 “乖,怎么了?”马三丫赶紧走过去往她身旁一坐,伸手摸着她的脑袋将她拉到怀里。想了想便轻声笑道:“乖丫丫不怕,有娘在呢,大伯娘不敢欺负你。” “嗯,”丫丫在她怀里重重点了个头,然后抬起头来,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嘟囔道:“娘好凶……” 马三丫一愣,立刻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搓了搓了她的小脑袋,语气更加温和的哄道:“那是别人不好,娘才教训他们几句。丫丫这么乖,娘怎么舍得凶你?” “嘿嘿……”丫丫咧开缺了一瓣牙的小嘴,笑嘻嘻的伸手缠上马三丫的脖子,像只小狗似的在她脖子间拱着,糯声糯气的说道:“我一定乖乖的,不惹娘生气。” 瞧她这副粘人的小模样,马三丫顿时觉得心情大好,立刻忘了被钱氏惹出来的那点不快,捉住丫丫的胳肢窝,与她在床上玩闹了起来。 钱氏始终是泼辣名声在外,马三丫还是有些担忧她会不依不饶。吃晚饭的时候,她小心翼翼的观察了许久,只见钱氏黑沉着一张脸,不时的往这边剜上一眼,倒也没有发作的迹象,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马三丫向来信奉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忍一忍二必不忍三。毕竟吵架并不是目的,言语中伤别人也不是目的。她只想清清静静过日子,而不是天天有人在耳旁指手画脚找茬挑刺。要想达成目的,只有让别人知道,自己并不是软馅包子,可以任意捏扁搓圆,别人才会顾忌着,不会时不时的上来招惹。 吃完饭,马三丫拉着丫丫站起来,与罗老太打了声招呼,转身就准备回屋。毕竟罗家是两个媳妇,而不是两个婆婆,没有家务事全归一个人的道理。经过今天的事情,马三丫是彻底明白了过来,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越是细处越不能养成习惯,否则别人还只当你是应该,反而蹬鼻子上脸的欺上头来。 哪晓得她刚走到门口,罗老太就在背后唤了一句:“二媳妇,把碗收拾下去。” 马三丫诧异地回过头,要知道罗老太虽然在钱财上把得很紧,家务活却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鲜少有开口安排的时候。而且这几日都是她在张罗全家人的一日三餐,罗老太有时候看不过眼,还会提醒钱氏动手做些活,这下又是为了哪般? 罗老太的脸色如常,仿佛真的只是随口吩咐了一句。一旁的钱氏却满脸掩不住的得色,就差没有直接笑出声来。马三丫在心里头飞快的计较着,打定主意不能退这一步,便向着罗老太为难的说道:“娘,我做饭的时候让烟熏了眼,难受得很,想回屋歇会儿。” 罗文田还剩下碗里最后一口饭没有扒拉完,闻言立刻抬起头,急急咽下嘴里的饭菜,一边走向马三丫一边问道:“咋弄的?我瞧瞧的,还淌眼泪不……” 马三丫顿时满面尴尬,只得飞快的摇了摇头,扭开眼去看向罗老太。只见罗老太脸色沉了沉,却也没多说什么,只不耐烦的挥手道:“去吧。” 这下马三丫才舒了口气,连忙牵着丫丫匆匆出了屋。走到半路上想起罗文田的反应,便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一晃到了月底,再过去几天就是端午节。这天罗老太把马三丫叫到屋里,给了她几十个钱,让她去街上买些糯米和箬叶,准备包过节的粽子。 周兰花那边一直没什么消息,马三丫等得按捺不住,早几日就自己上街去寻了好几趟,活儿虽然没找着,却把集杭镇的大街小巷摸了个溜熟。她拿了个竹篮挎在胳膊上,牵着丫丫一块儿出了门,一会儿到了镇子的大街上,见街边有卖糖葫芦的小贩,便走过去从腰间抠出一个铜钱买了两串,剥开一串递给丫丫,余下的一串放进篮子里。 第二十四章 孙大娘 这钱可是马三丫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来的,别看罗老太大字不识,算账却算得极清。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都得经过她的允许,哪怕只多用了一个大钱,都逃不过她那双眼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在屋檐下,既然摊上一个这样精明的婆婆,马三丫也无可奈何,只好能避免的则尽量避免着。 临近节日,街面上摆摊卖货的人也比往日多得多,马三丫牵着丫丫一路走过来,在一道街口的拐角处,看见有个农夫跟前摆着两麻袋糯米,几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围着正在挑挑拣拣。她便也跟着凑上去,弯腰抓了一把仔细验看。 这糯米颗粒均匀而且饱满,马三丫瞧得还算满意,便开口问价,那农夫伸手比出七根手指头。马三丫想了想,七文一斤还算合适,比米粮铺子里要便宜不少,便没有还价,点头直接让他给自己秤上几斤。 如今的米粮并不昂贵,最便宜的糙米铺子里才作价5文,粮食丰收的年头就卖得更便宜,三四文钱就能买得到。若只算吃,普通的人家一年实则花销不了多少。但要是算上官府征收的税银,坊间甲里的各种杂捐摊派,外加逢年过节人情来往、四季衣衫、生病请医问药等等,平民百姓的日子就难过了。 越是知晓这些,马三丫想出去做活挣钱的念头就越迫切。虽说罗文田卖豆腐,一天少说要挣几十个钱,还有罗文忠和罗小虎父子俩做木工的收入。但罗家七八张嘴等着要吃喝,生活上就只好节俭了又节俭,除开刚刚嫁过来的那几日,后来的饭桌上就再没有见过荤腥。马三丫自己都觉得有些受不了,再看着丫丫那副小豆芽一般的身板,她就更加的感到焦急。 秤好三斤糯米,马三丫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数出钱递给那农夫,便拉着丫丫从人堆里走出来,再找寻卖箬叶的摊位。 “三丫,上街买东西呐。” 听到喊声,马三丫立刻扭过头,便看见邻居孙大娘站在一间馄饨店门口,手上拿着一张抹布,正在向自己大声招呼。 “大娘,”马三丫笑着回了一句,几步向她走过去:“买点糯米回去包粽子,大娘还在忙没?今天生意好不?”说着又轻轻推了丫丫一下,轻声教道:“跟孙婆婆问好。” 孙大娘的老伴早就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前些年也嫁去了邻县。跟有些寡居的老太不同,她的面上总是挂着笑,为人也极是和善,马三丫上街有空的时候,总要绕到她这间馄饨店,与她拉拉家常,说上几句话。 丫丫还在啃糖葫芦,闻言赶紧抬起糊满了糖渣子的小嘴,乖巧的喊道:“孙婆婆好。” “哎,真乖。”孙大娘笑眯眯的应着,往后面让了一步,热情的请道:“进来坐会儿,正好我有事儿跟你说,本想关了铺子再去你家寻你……” 这会儿已经过了午后,铺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马三丫牵着丫丫进去,见孙大娘转身去拿水壶倒水,便上去将她按住,笑着道:“我自己来就行了,大娘您也歇会儿,忙一早上了吧?” “不忙,成天都是这些活儿,做惯了。”孙大娘笑巍巍的走到桌旁,坐到凳子上去逗丫丫:“谁给你买的糖葫芦,娘买的呀,想吃馄饨不?婆婆给你煮……” 说着她就要站起来往灶头上走,马三丫赶紧过来把她拦住,有些不好意思的嗔道:“吃了晌午饭出来的,大娘您别管了,对了,找我有什么事儿呀?” “你这妮子就是太喜欢见外,跟大娘我客气啥。”孙大娘半开玩笑的把她推开,往案板上抓了一把捏好的馄饨,揭开锅盖丢进沸水里,才转过头来说道:“对了,我是想问你,上回听赵春他媳妇说,你想找活计?” 马三丫愣了一下,连忙点了个头,一脸欣喜的问道:“大娘有合适的?” “正好我前两天碰着个老姐妹,她在镇子西头的江老爷家当厨娘,说江家要雇个人洗衣裳。”孙大娘拿起笊篱往锅里搅了搅,接着认真的向着马三丫道:“不过去人家帮工可受累得很,你咋想着非要找活儿?” 马三丫只顾着欢喜,根本没有把她后面那句话听进去,激动得抓着孙大娘的胳膊,忙不迭的就应道:“洗衣裳我能做,劳烦大娘,帮我探问探问。” “你这妮子,猴急猴急的,倒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孙大娘笑着骂了一句,弯腰拿了个大碗盛起馄饨,走过去放到丫丫面前的桌子上,递了筷子招呼她吃,才接着说:“没啥劳烦的,我回头找我那老姐妹仔细问问。你先不忙着谢我,我问你,你要出去做工,你婆婆点头了?” “那个……”马三丫迟疑了一下,想到罗文田既然已经同意,罗老太那边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便点了点头:“嗯,不过大娘是知道的,我还得带着丫丫,恐怕白天做工晚上还得回来,人家能答应不?” “这个我当然晓得,都说新夫妇热炕头,你要长期住别人家,你们家老二还不得埋怨我。”孙大娘笑着推了她一把,见马三丫羞得脸都有些红了,便乐呵呵的说道:“你娘总算是挑了个好媳妇,丫丫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亲娘去得早,如今有你带着,也算是她的福气。” “大娘……”马三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猛地想起关于丫丫的亲娘,上回周兰花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赵家老太打断了,后来她也一直忘了问。这会儿孙大娘忽然提起来,更是惹得她满肚子的好奇,只是碍着丫丫在旁边,又不好开口多问什么,只得笑着含混过去。 孙大娘也是个明白人,自然没有接着往下说,把目光转向马三丫的篮子,改口道:“还是一大家子人好,过节也能热热闹闹,你婆婆今年打算包多少粽子?” “买了三斤米,”马三丫有些同情的看着孙大娘,本想开口说到时候给她送一些粽子,奈何自己没有任何做主的权利,便只好宽慰着:“大娘要是嫌不热闹,就常来我家里走动走动,正好我娘不爱出门,一块儿说说话也好。” “跟你那婆婆可说不到一块儿去。”孙大娘毫不掩饰的皱了皱眉,转头看着大口大口吃馄饨的丫丫,满脸慈爱的说道:“也没啥不热闹,都习惯了,你没事儿带着丫丫来坐坐,老婆子我就高兴得很。” “大娘您自己说的,”马三丫抿嘴一笑,索性打趣一句:“到时候当心你的馄饨都不够卖,全喂了她这张嘴。” “我巴不得呢,”孙大娘笑得额头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摸着丫丫的小脑袋,乐呵呵的问向她:“好不好吃啊,乖,想吃就过来,下回婆婆还给你煮……” 闲聊了一会儿,看着天色已经不早,马三丫便牵起丫丫与她道谢,往大街上去买箬叶。箬叶其实并不值钱,乡下地方到处都是,花不了几个钱就买了一大捆。买好东西全部装进篮子里,娘俩正要转身往家赶,就看见罗文田挑着两个大箩筐,慢慢悠悠的从前面的巷子里走了出来。 “爹爹,”丫丫眼尖最先看见,挣脱马三丫的手就跑了上去。罗文田生怕碰到箩筐伤了她,便扶稳扁担往后退了一步,看了马三丫一眼,才笑着问道:“跟你娘买啥呢?” “买糯米和箬叶,”丫丫扭头向着马三丫手上的篮子一指,又伸手去拉罗文田的衣襟:“奶奶说要包粽子,爹爹,等河上划龙舟的时候,我也要去看好不好?” 马三丫这才走上前来,有些惊讶的问向罗文田:“卖完了?今天这么早。” “嗯,”罗文田摸了摸丫丫的小脑袋,满脸笑容的回道:“刚到老王村,正好有家要娶媳妇,就给我全买完了,明天还让我再送十斤过去,今晚多推点出来。” “难得可以歇息,现在一天本来就多卖了十斤,已经够累了。”马三丫笑着摇了摇头,见他满额头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便从腰间取出手绢,抬手准备给他擦。 罗文田却赶紧把头歪开,结结巴巴的说道:“别,我一身汗,给你弄脏了。” 马三丫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仍是伸过去给他抹着,同时道:“脏了洗就行,对了,跟你说个事儿,孙大娘帮我问了份活计,去镇子西头的江家洗衣裳……” 罗文田盯着她的手正憨笑着,闻言面上一愣,立刻急声道:“你……答应啦?” “还没呢,八字都没一撇。”马三丫把手绢装回腰间,见他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连忙紧张的补充道:“孙大娘答应帮我问问,人家要不要还是另外一回事儿,咱们不是讲好的?” 罗文田闷闷的“嗯”了一声,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失落:“江老爷家我晓得,要住到他家去不?” 马三丫顿时又是羞气又是好笑,把脸扭开低声回了一句:“听孙大娘的意思,是不用的。” 罗文田眼神闪了闪,再没多说什么,伸手拿过马三丫的篮子放进箩筐里,又腾出一只手来牵了丫丫,便和她们一块儿往着长乐街的方向走了回去。 第二十五章 无赖 刚跨进家门,迎面就飘来了一句:“还真是啥样儿的人家养啥样儿的人,拿捆烂叶子也好意思来走亲戚……” 马三丫愣了一下,抬眼一瞧,只见钱氏蹲在丝瓜架子下面,手上拿着一把嫩竹笋正在剥。许是看见罗文田也跟着进了门,她啧啧两声便收住口,只满脸讥诮的往这边看了又看。 “大嫂,”罗文田走到墙角边,一边往下放扁担挑子,一边向着钱氏皱眉道:“咋了?家里来啥人了?” 话音未落,堂屋里忽然传来一声欢天喜地的呼喊,紧跟着就看见马大牛从里面冲了出来。到了罗文田面前,满脸堆笑的张口就道:“文田兄弟,你可回来了,呀?咋还买了这一大捆箬叶,我才给你们拎了几把。可等了你老半天了,来来来,咱哥俩坐着唠唠。” 看他的那副热情劲头,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才是主人家。马三丫愣愣的眨了下眼,见一旁的钱氏笑得越发的幸灾乐祸,心里面顿时有了几分不妙的感觉,便沉下脸轻声道:“哥,你怎么来了?” “我咋不能来?你嫁了人也还是我妹子,当哥的就不能来走走亲戚?”马大牛一脸的理直气壮,说完又立刻转向罗文田,拉起他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说道:“都说女生外向,我这妹子可招人笑话,文田兄弟你是个见识不一般的,不跟妇人计较。这不,瞅着要过端午了,你嫂子让我给你们送点箬叶来,你们在镇上啥都好,这地里的玩意儿可没村里方便……” “哎,哎,让您和嫂子费心了。”罗文田偷偷看了马三丫一眼,反应过来连忙笑着答应:“哥您来了多大会儿?吃晌午饭了没?” 马大牛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正要答话,堂屋里又传来重重一声咳嗽,罗老太蹒跚着走了出来,黑着一张脸向罗文田喊道:“老二,过来我跟你说。” 罗文田有些诧异的应了一句,转头冲着马大牛客气的笑道:“哥,进屋坐,不知道您今天要来,走,先进屋坐……” “老二,”罗老太沉声将他打断,然后往马三丫身上不轻不重的瞥了一眼,满脸愠色的说道:“先过来。” 马三丫心里一阵咯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罗老太,又看了看马大牛。要说马大牛只是来走亲戚她可不信,可是当着罗老太和钱氏的面儿,这话也不能问出来,简直尴尬得手脚都快没处放。 钱氏竹笋也不剥了,抬着头一眼不错的盯着这边,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怪笑,幸灾乐祸的说道:“哟,还是弟妹有福气啊,娘家人还没到端午就来送节礼。啧啧,娘啊,咱是不是要留亲家吃晚饭啊?得招待点儿啥呢……” “有你啥事儿,少说两句不成?生怕别人不晓得你能。”是个人都听出了她话里的冷嘲热讽,罗老太没好气地呛了她一句,接着目光沉沉的转向罗文田。钱氏翻了个白眼,当真没有再多说,只冲着马三丫啧啧的撇了撇嘴,便扭着硕大的腰肢进了灶间。 见老娘面上的怒气愈盛,罗文田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压低了声音满面为难的说道:“娘,三丫她哥在呢,有啥话咱们回头说。” “你先进来,”罗老太怒气冲冲的扔下一句,不由分说转身就进了堂屋。罗文田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回头冲着马大牛抱歉的笑了笑,拔脚跟了进去。 就这么被晾在了院子里,马大牛倒似乎半点也不难为情。昂着脖子四处看了看,啧啧有声的叹了几下,便讪笑着往马三丫跟前走,同时夸张的道:“哟,这闺女长得可真喜人,还别说,不晓得的人一看还真当你们是娘俩……” 马三丫从心底升起一股厌恶,便伸手拍了拍丫丫的脑袋,别开眼低声说道:“乖,先进屋去。” 丫丫抬头看了看马三丫,便听话的放开她的手,挤过马大牛的身旁往屋子里跑了进去。马大牛也不嫌尴尬,拿眼斜着马三丫,大大咧咧的说道:“咋?你还跟我摆脸子?” “瞧你这副死人样,我是你哥,”见她不开口,马大牛没好气的拔高声音嚷着一句,接着上上下下往她身上打量着,面露羡慕的说道:“瞧这一身的好衣裳,可像个体面人,回头给你嫂子也做一件儿……”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扯马三丫的衣袖,马三丫惊得立刻后退一步,尽量压着怒气开了口:“你跟文田他娘说什么了?” “说啥?还能说啥,”马大牛无所谓的晃了晃脑袋,嘿嘿笑道:“我妹子嫁了好人家,当哥嫂的跟着沾点光有啥?李家那几亩田我可都跟人家说好了,人家就等着咱们给银子呐……” “你,”马三丫又惊又怒,瞧他那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再想到罗老太刚才的表现,顿觉难堪到了极点。只得拼命压着想发火的冲动:“你还敢跟文田她娘说,你,你……我上回就说过了,罗家没有钱,有也跟你没关系。” “哟嚯,还在这儿跟我摆脸子,”马大牛腆着一张脸,继续语气无赖的说道:“别忘了你姓啥叫啥,就算嫁了人还照样是我老马家的闺女。反正买田那事儿我都跟人家讲好了,这银子你们得给。” “你买田关我什么事?”马三丫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忍住想把他立刻赶出去的冲动,冷声道:“做人别太得寸进尺,我不欠你们什么,你也别再想着从我这儿拿好处。” 马大牛脸色一变,立刻不耐烦的举起右手,吓唬似的说道:“你翅膀硬了是不?有你这样说话的不?还当不当我是你哥?” “你也没当我是你妹子,”马三丫怒极反笑,毫无惧色的回道:“你就算把我打死,也休想从罗家掏出一分钱。”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硬气,马大牛愣了一下,立刻将手举得更高。正僵持着,罗文田就从堂屋里走了出来,见状连忙走过来拉开马大牛,脸色不悦的说道:“哥,这是干啥?” 马大牛忿忿不平的哼了一声,见罗文田脸色有些不好,眼珠子转了转,便放下手改口讪笑道:“不跟她个妇人家计较,文田兄弟,你嫂子可惦念着你们呐……” 罗文田却不理他,走过去拉起马三丫的手,皱紧了眉头低声劝道:“你哥来了好歹是客人,有啥话咱们底下再说,你回屋歇会儿,我来招呼。” 马三丫胸脯处剧烈的起伏着,她完全没料到马大牛能厚脸皮到这个地步,竟然死乞白赖的上门来伸手讨钱。听罗文田这么一说,她也顾不上再维护什么脸面,扭头怒声道:“人家就是来管你要钱,你能咋办?还真能给他?” 罗文田眉头锁得紧紧的,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马大牛,神色凝重的说道:“哥,进屋坐吧,吃了饭我送你回去。” 马大牛得意的晃了晃脑袋,忽然反应过来,立刻瞪圆了眼睛:“咋?是要赶我?我把妹子嫁了你,翻脸就不认亲戚,也不怕人戳烂脊梁骨?” “哥,”罗文田眼神闪了闪,不动声色的捏了捏马三丫的手,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的说道:“您来走亲戚,我和三丫都高兴,可您也瞧见了,咱家日子也不丰裕,别的,咱怕是帮不上忙。” “老二,还说啥?咱是本分人家,可不是善心菩萨,天上能掉下银锭子来?都给我回屋来。”堂屋里传来了罗老太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她明显的加重了语气,似乎已经不悦到了极点。 这可比当面给一耳光还叫人难堪,马三丫低着脑袋,牙齿几乎都快要把下唇咬破。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罗文田沉声开了口:“哥,不是咱不帮忙,实在对不住,您回去替我和三丫跟嫂子带个好。” 罗文田显然也十分为难,既要顺着罗老太,又要顾着马三丫的脸面,已经把话说得极客气极委婉。无奈马大牛根本没有半点自觉,闻言反倒往后退了一步:“我是你哥,自家亲戚伸伸手咋啦?又不是问你们要,你们有能耐,帮扶一把也不成?良心一个个都给狗吃了,我算了看错了你……” 他扭头四处看了几眼,竟然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丝瓜架子下面,气咻咻的嚷道:“我不管,我把妹子嫁了你,这钱你们给也得给。” 马三丫浑身不可抑制的发着抖,这和明晃晃的抢有什么分别?更何况她在罗家算什么?说是媳妇,可能连个外人也不如,马大牛这么做简直就是把她往绝境里逼。想到罗老太说的那些话,还有钱氏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马三丫只觉得身体里面一股火苗乱蹿,顿时没了理智,瞅见一旁的扁担,便一步迈过去伸手抄起,高高抡起就要往马大牛身上敲。 马大牛一缩身子,连忙用手抱住脑袋,似乎给吓得懵了。罗文田大惊失色,赶紧冲过去将马三丫拦腰死死抱住。钱氏和罗老太听到动静,都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张大了嘴满面惊愕的瞧向这边。 第二十六章 兔子咬人 “你要什么钱?你凭什么来要钱?你不拿我当人,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哥,不要脸,给我滚,你给我滚……” 马三丫气得简直快要疯了,从前无论马大牛和田氏怎么待她,动辄打骂也好,挨饿受冻也罢,她都只当是在还债,还他们所谓的养育之恩。原以为他们收了罗家的聘礼钱,又分文陪嫁没有的把自己嫁了出来,就算是天大的恩情,也总该两清了。谁知道马大牛居然无赖到这种地步,上次她都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他竟然还能不要脸不要皮的上门来讨钱,而且还伸手要到了罗老太跟前。 这简直就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往死路上逼。她是嫁给了罗文田不错,可并不表示整个马家一块儿嫁给了罗文田。罗家凭什么出钱给马大牛买地?再是亲戚,不管是借也好要也好,总得看人家有没有乐不乐意。说得再难听点,人家哪怕卖女儿也是一口价,也没有这样三番四次苦苦相逼的道理。 马三丫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作响,整个人已经难堪愤怒到了极点,要不是被罗文田死死从身后抱住,她真想上去痛打马大牛一顿。就算她占了这个身子捡了一条命,难不成就得一辈子都欠他们?再说她哪里有钱给马大牛?十八贯,就算把她和罗文田加在一块儿卖了也不值这个价。马大牛摆出这副模样是要她怎么办?难道去抢去偷?还是拿这条命来抵? “三丫,三丫,有话好好说,咱好好说。”罗文田也慌了,一只手紧紧将她拽住,另外一只手去夺她手上的扁担,急得说话的腔调都走了音:“你莫急,哪有跟哥动手的道理,快把扁担放了……” 见马三丫被罗文田拦住没法上前,马大牛松了口气。估计是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狼狈,他连忙抖抖肩膀蹭地跳起来,扑到她面前伸手就要往她脸上扇,同时大骂道:“你能耐了你,还敢跟老子造反,老子要你晓得你姓啥叫啥……” “哥,”罗文田将马三丫往身后一拉,迈上前来抬手死死握住马大牛的手腕,双眼冒火的看向他:“我媳妇就算有啥不对,也不用你帮着操心。哥你要是诚心来看三丫,咱们欢迎,要是还有别的,就别怪我们不周到了。” 站在灶间门口的钱氏忽然转了转眼珠子,收起满脸的惊讶,”哟嚯“怪叫了一声,不阴不阳的放声笑道:“真是稀罕啊,大舅子打上门来,不晓得的还以为二兄弟你干了啥缺德事,臊不臊皮哟……” “大嫂你少说两句行不?”罗文田把脸一沉,往她那边瞥了一眼,接着转向马大牛,手上加重了几分力气,一字一句的说道:“哥,您有啥不满就冲我来,就算是我罗文田今天对不住你,不关三丫的事。” “啥对不住?”罗老太这才发了话,一边颤颤巍巍的从院坎上往下走,一边咬牙切齿的说道:“咱老罗家娶媳妇可没收他半分彩礼钱,光着身子把姑娘嫁过来,连铺笼帐被也没带一床,身上穿的衣裳还是咱们出银子现给置办,哪里亏了还是欠了?老二,你跟他胡搅蛮缠个啥?咱家认不起这样的亲戚,也丢不起这个人,还不赶紧给我往外送,往后这门给我看严实点,别是人是鬼都往家里放。” 说到最后,罗老太干脆直接看着马三丫,压根不掩饰话里浓浓的鄙夷之意。马三丫握着扁担的手指关节都捏得发了白,却压根不能反驳。罗老太一句话都没有说错,有这样的娘家人,她是活该站不住脚,活该受这样的难堪…… “娘……”罗文田神色复杂的看着罗老太:“您也少说两句吧,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你有数?有啥数?”罗老太似乎极为不满他的态度,神情激动的就骂了起来:“你眼里头还有没有我这个娘?我说的话你是听不见是不是?还不给我把人撵出去,愣着干啥?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咋不把这屋子院子全一块儿往外送?” 罗文田被骂得灰头土脸,手上便不自觉的用了一把力。马大牛被他捏得“哎哟哎哟”叫唤了几声,挣扎了几下又挣不脱,索性把脸皮一撕,猛的往地上一坐,大声嚷嚷起来: “打人了啊,合伙打人啊,姑爷打大舅子啦……欺负咱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要打死人啦……” 马三丫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冲,立刻把扁担往地上使劲一杵,怒指着他道:“你嚷什么嚷?嚷什么嚷?你好意思,你还要不要点脸?” 许是从未见过自家妹子发飙的模样,马大牛怔了一下,在她和罗文田身上来回扫了扫,便往后一倒,蹬直了两条腿,豁出去一般的来回撒起了泼:“我妹子不能白嫁,这钱你们就得给。凭啥白给你个黄花闺女?要不给钱我就把人领回去,也不便宜了你这克死媳妇的臭王八汉……”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罗文田还没做出反应,罗老太立刻变了脸色,抬起手就声嘶力竭的骂道:“哪里来的腌?泼汉,撵出去,老二你给我撵出去。” “不给钱我就把我妹领走,”马大牛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要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得意洋洋的斜着罗老太:“咱一个黄花大闺女,凭啥白给个老光棍当媳妇?” 听到这话,罗老太顿时怒到了极点,连说话都带了颤音:“无赖,泼汉,咱堂堂正正花银子娶的媳妇,三两白银,就是囫囵买个人也够。啥黄花闺女?伺候过老爷们的还叫黄花闺女?有本事你倒领走,反正咱老罗家不亏……” 马三丫只觉得后脊梁都在发烧,罗老太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大巴掌一般重重的扇在她的脸上。她何曾受过这样的难堪?好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人要挟着,被人嫌弃着……而且她还没法反驳,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在场的每一个人,马大牛、罗老太、钱氏……甚至包括罗文田,他们好歹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人。可是她有什么?她不过是捡了一条命,凭什么就要受这样的欺辱? 马三丫的牙齿都已经咬进了嘴皮里,直到嘴里有了一丝咸意,她才抬起头来,目光森冷的看着马大牛,冷漠的说道:“我不是你妹,你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了一丝惊愕,钱氏挑了挑眉毛,轻声咕哝了一句:“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你闭嘴,”马三丫猛地扭头喝了一声,情绪也不由自主的激动了起来,冲着马大牛厉声道:“你不是想要钱吗?你不就是想要钱吗?反正你也不让我活,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就把这条命赔给你,我把命陪给你。” 趁着众人目瞪口呆的功夫,马三丫高高抡起扁担,冲着马大牛身上就劈头盖脑的打了过去。一边打一边声嘶力竭的骂道:“还给你,你不是要钱吗?打死你我给你抵命,我让你无赖,不让我活,大家都不要活……” 她仿佛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理智,只不停的抡起扁担往下打,一面打,眼泪一面就落了下来。 这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样都不是她自己选的。她是没有勇气,也很惜命,可她不过是想好好活着,凭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把她往绝路上逼? 她不想嫁罗文田也嫁了,不想当马三丫也当了。她自认为没有对不起谁,也没有妨碍到谁,可马大牛这哪里是在要钱,分明是想要她的命。这时代的女人,连根草芥都不如,一个罗老太,一个钱氏,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她根本没法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她只有这条命,唯一可以做主的只有这条命。 院子里的众人都惊呆了,看着马大牛被打得哎哟哎哟抱头乱窜,竟然都忘了要上来劝架。丫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呆呆的望着,好半天张了张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罗文田这才醒过神,连忙走过去使劲儿钳住马三丫,着急得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三丫,别打了,别打了,那是你哥,再打出人命的……” 马三丫只觉身上一松,顿时整个人软软的瘫在了罗文田身上。罗文田趁机伸手夺过扁担,“哐啷”一声扔到地上,向着鼻青脸肿的马大牛毫不客气的喝了一声:“你还不走?” 其实马三丫力气本来就弱,又是极怒之下动的手,手下根本就没个准头,马大牛身上也没挨几下,只左脸被扁担刮到,起了一道突兀的青肿。他“哎哟哎哟”的假叫唤了几声,见罗文田扔了扁担,才放下抱着脑袋的手,恼羞成怒的骂道:“你个死女人,敢打老子……” “哪里来的疯婆子,”罗老太大喊了一句,把马大牛的声音盖了过去。她两步从台阶上走下来,花白的头发微微颤抖着,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马三丫,忽然扬声道:“疯婆子,一家子疯货……文田,全部撵出去,撵出去,咱清清白白的人家,丢不起这个人。” “娘,您别担心。”马三丫的眼神一下变得清明,立刻站直了身子,伸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走到她面前语调平静的说道:“我动手打的人,赖不到你们头上。今天的事儿,是我们马家对不住你们罗家,让文田写休书吧。” 第二十七章 反将一军 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罗老太还没说完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眼珠子几乎都快要从眼眶里鼓了出来。就连丫丫都止住了哭声,只呆呆的望着这边,小脸上一片迷茫。 罗文田额上的青筋接连跳了几下,快步走到马三丫身旁,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裳,压低了声音满脸焦急的说道:“三丫,说什么胡话,快跟娘认个错。” 钱氏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喉头动了动,估计想说什么,却被反应过来的罗老太给瞪了回去。罗老太干咳了两声,伸手揉着胸口,声音发颤的说道:“我还没死呢,一个个的都要反天了,老二,还不快把你媳妇架回屋去。” 马三丫顿时愣住了,待到明白过来,更觉一阵悲凉。三两白银娶的媳妇,怎舍得说休就休……她扭头看向罗文田,见他眉头深锁,目光中透着万分的焦急,心里面竟忍不住轻轻抽疼了一下。 来到这个世界,她唯一称得上好运的,便是眼前这个男人。随着相处的时间越长,他身上的好便越明显。其实仔细想一想,她并非什么心比天高的人,当初嫁过来之所以那般心不甘情不愿,也不过是因为不想接受别人强硬的安排。若非这样,能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当丈夫,就这么平平静静过一辈子,说不定也还不错…… 马三丫顿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连忙定了定神,冲着罗文田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来,眼角扫到一旁的马大牛,便厌恶地蹙紧了眉头。 “你,你个疯女子……”马大牛似乎对她有了顾忌,被她一眼扫到,竟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缩。见马三丫眼里的目光渐冷,他眼珠子来回转了转,便探起脖子,干巴巴的嚷道:“少装神弄鬼吓唬我,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合着一个鼻孔出气,咱正经八百嫁的闺女,谁敢说休就休?老马家人还没死绝呢,你有啥能耐自个儿做主?反正今天这银子,你们不给也得给。” 说完他就抱起胳膊往地上一蹲,扭头目光闪烁的看着马三丫,想了想,又有些底气不足的补充了一句:“要不给银子,我就去报官,反正我挨了打,你们一个也别想跑得脱。” 听到这般无赖的说辞,罗老太气得眼皮往上翻了翻,险些闭过气去。拍着胸脯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颤颤巍巍的指向马大牛,哆嗦着嘴唇半天没说出一个字。马三丫生怕又惹出枝节,连忙迈出一步,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报官,报什么官?”马三丫冷笑了一声,满脸讥诮的看向马大牛:“你不是我哥吗?谁家兄弟姐妹没个打打闹闹。你倒是去啊,别到时候被一顿板子打出来,怪我这当妹子的没提醒你。” 马大牛从喉咙里发出嘎咕的一声响,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只听一旁的钱氏轻轻咦了一声,所有人看向马三丫的眼神,都似乎有些变了。 罗老太到了这把年纪,经的事儿自然不少,听出马三丫话里的不寻常,便立即往地上“呸”了一口,鄙夷的冲着马大牛道:“当衙门是你家开的?县太爷是你家亲戚?也不往地上撒泡尿照照。” “去就去,”马大牛被激得恼羞成怒,把脖子一梗,硬着头皮道:“是你们罗家媳妇打的我,你们合着伙打人,我就不信没有王法。” 说着他竟然把衣襟一拉,敞开大半胸膛,仰头往地上一躺,双腿胡乱蹬着,扯开嗓门嚷道:“打人啦,打人死啦……” 马三丫气得笑了,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往他身上踢了一脚,忍着恶心道:“哥,你嚷啥?咱正事儿还没说完呢。是你说的,罗家不给银子就要把我领走,我咋还能算是罗家的媳妇?你癔症了不是?” 马大牛咪起一条眼缝往她身上瞟了瞟,索性撒泼得越发的起劲。马三丫正要伸脚继续去踢,胳膊却被人扯住了,扭头一瞧,竟是罗文田。 “三丫,”罗文田神色复杂的盯着她,轻轻摇了个头,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拧紧眉头转向马大牛,一字一句的说道:“哥,三丫她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可她心里头不好受,亲兄亲妹的,能有啥隔夜仇?” “没仇?没仇能把人往死里打?”马大牛愣了一下,仰头不依不饶的回了一句。见罗文田被呛得哑口无言,他从鼻孔往外哼了一声,气咻咻的说道:“天底下王法一样大,凭啥你罗家就能欺负糟蹋人,我不管,你们得给银子。” “你懂什么叫王法?”马三丫嗤笑了一声,正想接着往下说,罗文田赶紧拉了她一把,忍气吞声的继续对着马大牛说道:“哥您就算不看我的面儿,可三丫毕竟是您亲妹子,一家人不至于闹成这样。您要银子,咱确实拿不出那么多。要不您看这样行不?大头的咱们出不起,只能往别处帮补帮补,给嫂子和侄子买两块衣料子……” “凭啥给他钱?”钱氏和罗老太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罗文田为难的回过头,目光恳求的瞧向罗老太。 “啧啧啧,二兄弟你也忒善心了。”钱氏满脸鄙夷的摇晃着脑袋,冷嘲热讽的说道:“咱们家可开不起善堂,今天打发了一个,说不定明儿又来了一个。这啥样儿的人就有啥样儿的亲戚,怕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人家这么掏。” 马大牛顿时也不闹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摊开手就冲着罗文田伸了过去,眼神贼精的往他身上打量着,张口道:“行,我卖你这个面儿,给钱,十贯就成。” 罗文田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依然还会狮子大开口。马大牛眼珠子转了转,估摸着他确实拿不出这么多,便张开手指比了比:“那就七贯,五贯,最少也得五贯。” 马三丫冷眼瞧着,忽然开口道:“三贯。” “三贯就三贯,”马大牛迟疑了一下,挣扎着肉痛的点了点头:“拿来。” “谁敢,我老婆子还没死呢,我看谁敢把银子往外拿。”罗老太又气又急,忍无可忍的吼出一句。要不是腿脚不方便,恐怕她早就扑上来将马大牛打了出去。 罗文田也有些诧异,连忙回头看向马三丫,语气苦涩的说道:“三丫,咱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 马三丫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并不理他,径直向着马大牛道:“哥,快还了银子,我跟你回去。” 马大牛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似乎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马三丫扯起嘴角揶揄的笑了笑,一字一句的补充道:“三贯钱,罗家给的聘礼,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媒婆子作证,大伙儿都瞧得清清楚楚。” “凭啥要我还?”马大牛似乎有些懵了,下意识的伸手环在身前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的说道:“谁家娶媳妇儿不给聘礼钱?我又不是白得他们的,凭啥要还?” “对,把聘礼钱还给咱家,你家闺女你爱领走领走。”罗老太也反应了过来,立刻升高了语调,得意的附和道:“你还银子,咱还你闺女,要拿不出银子,呸,咱就去见官,看是谁怕谁。” 虽说马三丫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可话从罗老太的嘴里说出来,她还是怎么听都觉得不舒服。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马三丫只得按捺住情绪,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哥,你快把银子还了吧,反正罗家也拿不出十八贯钱。还了银子你好把我领回去,看看谁家出得起大价钱,要是卖一回不够,大不了就多卖几回。” “你……”马大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忽然瞥见一旁的罗文田,便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拉起他的袖子就道:“文田兄弟,你,你发句话,大老爷们咋能听娘们胡咧咧?” 罗文田怔怔的盯着马三丫,眼里渐渐露出了几分古怪,看也不看马大牛,轻咳了一下,便淡淡的回道:“哥,咱们确实是没法子啊。” “文田兄弟,妹夫,那个,我就随口那么一说……”马大牛终于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整个语气都软了下来,近乎哀求的说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有再往家领的道理?妹夫你也舍不得不是?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两贯,给我两贯钱,我这就走行不?” “哥,你糊涂了吧。”马三丫顿时无语,冷冰冰的提醒道:“欠银子的是你,人家凭什么要给你钱?” “你个不要脸的死女子,”马大牛满脸怒气的看向她,却又不敢当真发火,只得咬牙切齿的说道:“哪儿有你说话的份?还不给我滚一边去。” “我是不要脸,我有什么办法?摊上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亲哥,我上哪儿要脸去?”马三丫胸口处狠狠的起伏了两下,忍不住动了真怒:“你但凡有一分顾虑着我是你亲妹子,就不会这么死乞白赖的上门来闹。反正你也没想给我脸,罗家我也没法待了,你要想硬赖着银子不还,大不了我就去县衙里告,我就不信谁家的王法会护着你。” 马三丫是真的横下了心来,她算是琢磨透了,跟马大牛这样的人讲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她也不耐烦再跟他多作纠缠,话一说完,拔脚转身就要朝着院门外走。 第二十八章 扔出去 “你干啥?你想干啥?”马大牛赶紧放开罗文田,跑过去死死拽住马三丫的衣袖,声音里明显有了几分底气不足。 马三丫并不知道,如今的百姓对于官府畏如猛虎,但凡跟衙门扯上关系,不管有理没理都要先脱上一层皮,所以即使有了什么冲突矛盾,也是依靠族里或私下解决。而且更让马大牛感到不安的是,过去那个任打任骂,柔顺得连嘴都不敢还一句的妹子,如今就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这其中的反差着实令他费解,便不禁乱了阵脚。 正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还要怕不要命的。马大牛虽然为人混账,其实胆子比老鼠还要小。见马三丫似乎动了真格,而罗家的人也没有要上前相劝的意思,他立即慌了神,口舌打结的说道:“三丫你干啥?自家人丁点子事咋还要闹到衙门?” 马三丫闻言更是怒极,立刻嫌恶地抽开胳膊,转头怒视着他声厉色茬的说道:“谁跟你是一家人?我没你这么混账无赖的哥。我告诉你,从今往后我跟你再没半点瓜葛,你也休想再从我身上讨到任何便宜。话是你说的,事也是你做的,你不要脸我还要,你今天要敢不还银子,我就去衙门请县太爷做个公断。” 说着她又往前迈了一步,马大牛更加慌乱,连忙用力将她拽住,扭头就冲着罗文田求救似的喊道:“文田兄弟,你倒是说句话啊。” 罗文田低着头半天默然不语,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见他没有反应,马大牛手上加重了力气,试图将马三丫往回拉,同时着急得张口就骂:“不要脸的小贱妇,老子算是白养活了你,我叫你胳膊肘往外拐,叫你跟老子作对……” “你放开我,”马三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怒吼了一声,想也不想,转过身来抬起胳膊,就往他脸上狠狠抽了过去。 一巴掌过去却落了个空,马三丫向前趔趄了一步,回过头定睛一瞧,竟是罗文田走了上来,伸手抓起马大牛的衣襟,扯着他一言不发的就往外拖。 罗文田本来就生得高大,再加上长期挑箩筐走乡串寨,手上养得一把好力气。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把马大牛像拎小鸡一样的拎了出去,往门槛下面使劲一丢,狠狠掼到地上。 马大牛压根没有防备,罗文田一松手,他就“扑”的一声跌了个结实的狗啃屎。萎顿在地上蒙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立刻抱起脑袋缩成一团,吓得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罗文田一动不动的盯着他,脸色阴沉得可怕,胸膛微微起伏着,似是蕴藏了极大的怒气。马大牛抱着脑袋等了一会儿,没有感觉到拳脚落下来,才敢放开一只手偷瞄了一眼,紧接着就哎哟哟的叫唤了起来。 “这几十个铜子,是三丫打你那几扁担的买药钱。”罗文田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扬手往他身上砸了过去。顿了顿,才接着咬牙切齿的说道:“三丫认你是她哥,你才算是亲戚,三丫要不认你,往后你敢登这个门,我保准打断你的脊梁骨。” 这下吃惊的人换成了马三丫,包括罗老太和钱氏在内,个个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直到传来院门被重重摔响的声音,众人同时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 罗文田说完就再也不理睬马大牛,径直关上院门落了门闩,转过头来一声不吭的往众人脸上打量。钱氏喉头处急速滚动了几下,好像想说什么,被罗文田的眼神一吓,就只好咽口唾沫忍了回去。 罗老太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罗文田,嘴巴张了又张,好半天才颤抖着发出声音:“老二你脑子糊涂啦?给他钱干啥?” 罗文田眉头处急速跳动了一下,却不答话。 “你当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你傻不傻,糊不糊涂?咱们本本分分的人家,咋敢惹那种疯汉?”罗老太终于回过味儿来,越说就越是激动:“你还敢给他钱?当我说话不管用了是不?我咋养了你这么个败家儿,你是存心要把我气死……” “娘,别说了。”罗文田重重叹了口气,皱紧了眉头道:“三丫是您儿媳妇,就是咱们罗家的人,哪能由着外人欺负?” “她受欺负?谁欺负谁呢。”钱氏终于忍不住,大惊小怪的插了一句。 罗文田脸色往下一沉,却没有理她,只向着罗老太语气恳切的说道:“娘,由着人家瞎闹,丢的也是咱们罗家的脸,不如给几个钱打发走算了。他今天吃了亏,谅他以后也不敢再来闹。再说了,三丫是打了他几下,咱给银子治伤,也省得落下话柄让人说嘴。今天这事儿三丫是冲动了些,可也是让她哥给逼急了,您就别再跟着计较了。” “那也没有这么败花银子的道理,”罗老太将信将疑的看着他,想了想,仍是一脸气呼呼的说道:“我有啥好计较?你媳妇这般能耐,今天能操着扁担打人,赶明儿就能骑到我这老太婆头上作威作福。我可没那本事管教她,可不就是啥样的人家出啥样儿的人……” 马三丫怎么也料不到,罗文田居然会动手赶走马大牛。他平日里的脾气温和成那样,竟然会为了自己发这么大的火。要不是他,今天这事儿还不知道要纠缠多久,说不定闹到最后真的没法收场。她顿时对他充满了感激,再听到罗老太说的话,仿佛都觉得没有那么刺耳了。 “娘,您可不是那种受人撺掇的人,再说了,三丫她平时是怎么孝顺您的?”罗文田不悦的瞥了一眼钱氏,更加低声下气的劝说着:“今天这事儿,也不是三丫自个儿愿意,别人要起歪心思,这怨不到她身上。要说错,她就是性子急了些,您别生气了,我这就让她给你赔个不是。” 罗文田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罗老太的脸色,见她的态度似乎有所松缓,便迅速扭过头,冲着马三丫使了个眼色:“三丫,快跟娘认个错,娘一向大度,知道今天这事儿不怪你。” 见他卖力的为自己开解,马三丫也顾不上去计较什么是非,连忙愣愣的“哦”了一声,听话的走上来,垂下脑袋老老实实地认道:“我错了,娘。” 罗老太没好气的看着马三丫,张口就是一顿教训。马三丫全部来了个充耳不闻,只悄悄瞄向一旁的罗文田,心里头已是感动极了。 有了罗文田帮腔,再加上马三丫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罗老太总算是松了口表示就此揭过。冷着脸敲打了几句,便示意罗文田扶她进屋。钱氏估计是让罗文田先前的表现给吓住了,瞧了半天也没敢插嘴,见没了热闹可以看,又讨不了什么趣,她也扭着身子,不甘不愿的回了房。 马三丫早已身心俱疲,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想着今天的事始终是因她而起,如今罗老太又还在气头上,她也只好忍着疲惫,强打起精神去灶间做晚饭。 她刚把米淘好倒进锅里,罗文田就掀帘走了进来。见她拿着烧火棍,罗文田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接过,弯下腰就去拨灶洞里的火头,扒拉了几下,火星就噼里啪啦的溅了起来。罗文田放下烧火棍,看着被火光映得昏黄的灶台,语气温温的说道:“你心里要不好受,别忍着。” “我没有,”马三丫轻轻摇了摇头,鼻头忽然没来由的一酸,眼泪就立刻涌了出来。她连忙蹲下去面向灶台,一边伸手去抹,一边掩饰的笑道:“让烟熏到了。” “三丫,”罗文田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是我没本事,尽让你受委屈。”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马三丫迅速抹了眼泪,一脸惊讶的看着他,吸了吸鼻子,认真的说道:“今天多亏了你,上回也是,要不是有你护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谢谢你,真的。” 罗文田脸上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抬眼瞥向她,淡淡的回道:“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是……”马三丫在心头来回琢磨了一遍他的话,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便立刻弯起嘴角,冲他用力的点了个头:“嗯,是我见外了,往后我再不说了。” 罗文田跟着微微一笑,不自觉的抬手摸上她的脸,轻轻抚了一下,迟疑着道:“三丫,你……不会怪我吧?” “为什么要怪你?”马三丫顿时一愣,见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收起笑容奇怪的瞧向他。 罗文田满眼心疼的盯着她,用手指在她脸上来回抚了好几遍,语气低沉的说道:“那毕竟是你哥,闹成这样,以后恐怕是真的没法来往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马三丫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想想又不自觉的露出一个笑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道:“我怎么会怪你,谢你还来不及……哎呀,讲好不说了的。得了,你也别在这儿了,我心里都明白,也知道你好,你去瞧瞧丫丫,还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哎,”罗文田似乎松了一口气,放开她转身就往外走,走得一步又回过头来,不放心的补充道:“你也别想太多,娘没别的意思,就是心疼银子,没办法,都是让穷给闹的。” ~~~~~~~~~~~~~~~~~~~~~~ 新周开始,照惯例求票。本文的新书期只剩下几天了,泪眼……拜托大家支持稀饭。 第二十九章 交心 马三丫脸上的神色一黯,好半天才闷闷的点了个头:“我知道。” 罗文田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又立刻折返回来,低下头盯着她,关切而又焦急的说道:“娘说的有些话是不中听,你千万别往心里头去。我今天让你跟娘赔不是,也不是说就是你的错。娘年纪大了,你就当让让她……” 被他这副着急上火的模样一逗,马三丫“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见罗文田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她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也不瞒你,我心里是有些不舒坦,但不是因为娘。坦白说,那些话听到谁的耳朵里都会不舒服,可大嫂说的也没什么错,我娘家人就是不争气,也怨不得别人要低看我一眼。” “你咋这样想?我真不是这个意思……”罗文田眉头挑到一半又放下,看了看马三丫,连忙补充了一句:“甭管别人高看还算低看,反正我没这么想。” 马三丫不禁有几分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越看他竟越觉得可亲,索性抿起嘴唇浅浅一笑,轻声道:“我信你,所以才跟你说我的想法。我哥那个人,你也瞧见了,说得好听点是见钱眼开,说难听点就是混账无赖。” 见罗文田面上似有不解,马三丫笑着摇了摇头,眼带希冀的看向他:“你别这么瞧着我,我就是想跟你说,像这样的娘家人,我是真巴不得没有的好。你也别觉得我荒诞,或是冷漠不念情分。做人得将心比心,再是骨肉血亲,各人总有各人的日子要过。我是自私,可摊上这样的哥,谁又能大度到哪儿去?” “我晓得,”罗文田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轻轻的说道:“我就是怕你心里头难过。” “要说不难过是假的,”马三丫移开眼神叹了口气,才转回来盯着他:“你说得对,都是让穷给闹的。我不是怪你,你也千万别那么想。说句不怕你多心的话,我要是自己能挣钱,有能力养活自己,腰杆也能硬气些。你别觉得奇怪,我知道我的想法是有些不同,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你去忙吧。” 罗文田愣愣的眨了下眼,连忙扯住她的衣袖:“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马三丫莫名其妙一阵烦躁,她辩白这些做什么?再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理解……她忽然一怔,其实她不过是想让他知道,无端端的就想要他知道,又或许,她压根就只是在意,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 马三丫侧头看着他,天天挑着扁担在烈日底下暴晒,他的皮肤仍然白得令女人嫉妒,他的国字脸并不算标准,下巴略显得圆了些,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下面还有一个浅浅的小窝,似乎显得坚毅不足而柔和有余。然而一双眉眼却异常的好看,足以掩盖这张脸上所有的缺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缘故,总觉得他眼里透出来的神采,是那么的温暖而又使人心安。 “瞧着我干啥?”罗文田不自在的放下手,往门边挪了挪,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那我先去把箩筐收拾了,你要累了就歇会儿,待会儿等我来弄。” “罗文田。” 这还是第一次当面喊出他的名字,马三丫心头跳了两跳,索性不去管那份异样,定定的看向一脸茫然的罗文田,开口径直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罗文田脸上的茫然更深了些,愣愣的回道:“你是我媳妇,我咋能不对你好?” 马三丫轻轻“哦”了一声,,心头顿时觉得怅然若失,便顺手从灶台上拿起一个萝卜,假装忙碌的转过了身。罗文田怔怔的盯着她的背影,面上若有所思,站立了片刻,才捞开帘子往外去了。 罗文忠一下工回来,钱氏就把他扯进了房,叽叽咕咕讲了半天的话,两人才出了房门往堂屋走。马三丫端着饭盆子正好与他们遇上,钱氏高高挑起眉头,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有鄙夷,又似幸灾乐祸。 马三丫脚下一滞,忍不住在心头叹了口气。像钱氏这种得理不饶人的人,被她拿住一样把柄,恐怕就得挖苦上一辈子。还有罗老太,铁定时不时的就会把这事儿拿出来敲打。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天天这样面对面,她又不能躲开不和她们相处。 好在到了饭桌上,罗老太并没有再提马大牛的事情,钱氏好几次想起话头,都被罗文田拿话岔开了去。闷头吃完晚饭,马三丫赶紧自觉的站起来收拾,见她忙里忙外一副温顺样,罗老太眼里的阴沉总算缓和了些。 马三丫把空碗收拾下去,又拿着抹布进了堂屋,正好遇到罗老太在拉着罗文田讲话。罗老太瞥了马三丫一眼,不轻不重的开口道:“老二媳妇,我问你,你是真的打定主意不跟马家的人来往了?”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别的?马三丫下意识地看向罗文田,见他眉头紧锁,眼中似有为难,心头便咯噔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是。” 罗老太的表情说不出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斜斜的看了马三丫一眼,便转向罗文田,不容置疑的说道:“甭管怎样,这事儿我说了算,当我说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罗文田眉头松开又皱起,好半天才闷声答了一句:“那就听您的吧,娘。” 一块儿从堂屋里出来,马三丫偷偷往后瞄了一眼,估摸着罗老太听不到了,便有些忐忑的看向罗文田,压低了声音问道:“娘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让我往后卖了豆腐,银子都交到她手上。”罗文田老老实实的回答着,扭头看了看马三丫,又宽慰似的补充道:“别担心,你想要啥我去跟娘说,也就委屈一段时间,娘现在气头上,过些日子我再去跟她说说。” 马三丫心里是有些奇怪,不过她想的可不是这个。一来她和罗文田还算不上真正的夫妻,她从未想过要去过问他的收入;二来她觉得,这时候的人都讲究孝道,骨子里应是唯父母命是从。然而罗文田接二连三的表现都让她感到惊讶,包括罗文忠对罗老太的态度,还有钱氏等等,都和她印象中的东西相去甚远。 这当然是好事,对于她来说,一个明事懂礼的男人,总比一味愚孝的男人好了太多。人的本能都是首先为了自己着想,起码罗文田从态度上看来,还算是个拎得清的。 这么一想,她心头的那点不快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倒是罗文田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呆站了许久,才跟着她进了灶间,帮着洗碗刷锅,一副竭力弥补亏欠的模样。 眨眼就到了端午节。头一天晚上,罗老太拖着病腿,亲自领着马三丫和钱氏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在大门外挂上了菖蒲和蒿草,又把买回来的箬叶和糯米淘洗干净,全家人坐到一块儿包起了粽子。 之前马大牛也提了两捆箬叶来,不过谁都没有领他的情,径直就给丢了出去。刚开始马三丫还有些担心,总怕马大牛继续来闹。提心吊胆的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她便宽慰自己,反正罗文田扔出去的那个布包里头有几十个钱,后来她去大门口看了,马大牛是捡了那个布包走的。他这回也算是吃了亏,但愿从此以后便死了这条心。 集杭镇这边都是包的白棕,糯米里面不掺别的任何东西,煮好了以后,若是有条件的人家,再蘸着白糖一块儿吃。当然,这也可能是百姓的日子太清苦,没有东西包太多的花样。马三丫一个人守着灶台蒸粽子,听着锅里的水响又想起眼下的生活,便暗自下定决心,哪怕再苦再累,也要去做工挣些钱来。 江老爷家的那份活计,孙大娘很快就打听了个详细,昨天她去开铺子之前,就来寻马三丫仔细说了。江家算不上大户人家,规矩也不繁重,愿意雇个不住家的做粗使,只是工钱上难免就要短一些,每月只给六百个钱。若是愿意,明儿一早,就让人领着马三丫过去给主家瞧。 坦白说,去别人家里做活,就算不卖身也是下人,马三丫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可如今她显然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思付了一会儿,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回头她跟罗文田一说,罗文田虽然有些不大愿意,但先前已经应了她,只好勉强点了头,又帮着她去请示了罗老太。罗老太倒没表示反对,甚至很有几分高兴,不住的打听工钱多少,问得马三丫心头一阵发紧,生怕自己工钱还没拿到手,她就先开口要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拜过祖宗吃过早饭,罗老太便拿两个篮子分了些粽子,一篮给钱氏送回娘家,一篮她自个儿拎着去镇上走亲戚。一会儿的功夫,家里的人就都走了个精光,马三丫拾掇好屋子,换上新做的那身衣裳,拿根木筷子绾了头发,便锁上门往大街上去寻孙大娘。 第三十章 小姑子 因为是过节,大多数人都走亲戚串门去了,馄饨店的生意就十分清闲。马三丫到了铺子里,孙大娘刚刚送了一个客人出门,估摸着等下也不会忙碌,便去请托隔壁面店的伙计帮忙看守一会儿,就带着马三丫往镇西头的江家那边去。 哪晓得这一趟却格外不顺。进了江家,马三丫被人领着到了主家面前,上上下下像看猴一般的被打量了许久,最后却被人拒了出来。不光马三丫想不明白,孙大娘也很是不解,又去寻她那老姐妹问了一通,才晓得江家太太嫌弃马三丫生得瘦弱,脸蛋又长得太过标致,一看就不像个吃苦耐劳能做活的。 离开江家,孙大娘见马三丫满脸失落,便忍不住打抱不平的埋怨了几句,末了又拿话安慰她,答应再继续替她留意别家活计。 马三丫赶紧挤出一个笑容,过意不去的回道:“大娘,我没事儿,就是麻烦您走这一趟,还耽误了您看铺子。” “你这妮子,说啥见外话,也没帮上忙。”孙大娘摇了摇头,见她神情实在低落,便也没有再多劝。 辞别孙大娘,马三丫拖着沉重的脚步,独个儿往长乐街这边慢慢走着回来。她心里头的确很不是滋味,先前她以为只要自己愿意,要寻个洗衣做饭的活还是容易的。哪晓得现实却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才隐隐约约有了些明白,大概要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确实艰难得很。 如今看来,她之前的想法真是一厢情愿。绣活她又不会,过去学的那些东西更是一样也用不上,就算想靠出力气挣钱,都没有人家愿意要她。难不成这世上的女子,除了依靠男人养活,就再也没有别的路? 马三丫心头沉甸甸的,远远的看见长乐街口的那座石桥,便不自觉的停下脚步,心里头竟然有了一丝莫名的不安和惶恐。 没有江家,总还有别家,她默默的这样安慰着自己。站立了许久,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只得无奈的继续朝前走去。 刚走过石桥,迎面就传来清脆的一声喊:“二嫂子,这是打哪儿回来?” 马三丫抬眼一瞧,见是周兰花牵着赵巧儿,胳膊上还挎了个大篮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便强打起精神,快步向她走过去。 “上街去了一趟,你呢?带着巧儿回娘家?” 周兰花的娘家在三十里外的柳塘村,离集杭镇算不上太远。听到马三丫问,她立刻笑着应道:“是呀,包了几个粽子,给巧儿她外婆捎几个回去。” 马三丫微微一笑,心里有了几分羡慕,正要再说点什么,就听到周兰花哎呀一声,急急忙忙的说道:“对了,刚刚碰到你们家英子,往家去了,罗二哥和罗大娘还不知道她回来吧?” “英子?”马三丫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马上狐疑道:“没听说呢,刚从这儿过去?” “嗯,你快回去瞧瞧吧,我也不跟你耽搁了。”周兰花拍了拍她的胳膊,又让赵巧儿打了声招呼,便别过她朝前去了。 马三丫匆匆忙忙的往家走,到了门口果然见院门敞开着,便赶紧进去,正要四处寻找,就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从灶间那边传来。 “二嫂?” “哎,”马三丫连忙答应了一声,抬头向着那边一看,却不由得楞住了。 灶间门口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干净整洁的粗布衫裙,身材匀称,皮肤白皙。五官和罗文田长得有七八分相像,弯眉大眼,鼻梁挺翘。若只看右半边脸,便是十足的美人相貌。 然而遗憾的是,她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青紫印迹,从左边眉骨处一直延伸到嘴角边,使得一张原本温婉动人的脸孔,竟显出了几分可怖。 马三丫立刻联想起罗老太和钱氏吵架的时候,罗老太死活不愿意把那间空屋子腾给罗小虎,说什么也要给罗文英留着。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罗老太必定是因为这个,才格外心疼这个未嫁的小女儿。 “我是英子。”罗文英不自在的笑了笑,往左边稍微转了转头,低下眉眼轻声道:“娘呢?” “哎,她们不知道你要回来,娘往镇上走亲戚去了。”马三丫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明显,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走上前去:“大嫂也带着小龙回娘家了,你刚到吧?吃过早饭了没?” 罗文英迟迟疑疑的看了马三丫一眼,便轻轻摇了个头。马三丫连忙冲她笑道:“那你先歇会儿,我给你热粽子吃。” 马三丫进了灶间,生了火刚把粽子热上,就听到门帘悉悉索索一阵响,罗文英走了进来。马三丫扭头看了看,便随意寻了个话头:“县城离这儿挺远吧?” 罗文英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不安的开了口:“绣坊的活繁重,不好跟东家告假,二嫂你可别见怪。” 马三丫惊讶地挑起眉毛,立即意识到,她指的应该是没能回来喝自己和罗文田的喜酒,便浑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我知道的,你回来一趟不容易。” 罗文英跟着浅浅一笑,再没多说什么。等到锅里的粽子热好,马三丫便拿了个盘子盛出来,搁在灶台上,拉了根小板凳让罗文英坐着吃。 “二嫂,你也吃。”罗文英剥开一个粽子,用筷子插上,先递到马三丫面前。马三丫一愣,赶紧推开她的手:“我不饿,你先吃着,我给你倒水。” “对了二嫂,”罗文英跟着她扭过头,犹犹豫豫的开口道:“我那屋子……咋锁上了?” “锁上了?”马三丫顿时愕然,想起罗文英还不知道,便斟酌着词句,委婉的回道:“大嫂说,你不在家,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小虎住了过去。” 罗文英呆呆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轻轻“哦”了一声。 马三丫提着水壶一边倒水,一边小心翼翼的瞥着她的表情,见她竟然没有不悦,便忍不住在心头感慨了一句。罗文英和罗文田不光长得像,就连性子都有几分相似,文文静静的颇招人喜欢。这两兄妹许是随了过世的罗老头,罗老太能养出这样的儿女,倒也还算难得。 “娘一直惦记着你呢,丫丫也成天都在说她的姑姑,待会儿回来见着你,不知道得有多高兴。” 马三丫放下水壶转过身来,见罗文英小口小口的咬着粽子,便忍不住开了口。 听她提起丫丫,罗文英抿着嘴唇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水碗,轻声道了一句谢,又问道:“娘带着丫丫一块儿出去的?是不是去二舅公家了?” “我不知道,”马三丫茫然的摇了摇头,她还从未见过罗家的什么亲戚,也没有听家里面的人提起过。见罗文英轻轻皱了一下眉,她猛地想起,周兰花说罗老太当初放利子钱,就是听信了一个什么亲戚的话,莫非就是罗文英口中的二舅公? 外头忽然传来了哐啷的门响,马三丫刚站起来准备迎出去,就听到罗文田的声音响了起来:“三丫,你还没出门呐?” “我二哥回来了,”罗文英眼睛一亮,连忙扭头应了一声:“二哥,你卖完豆腐了?” 门外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罗文田将信将疑的掀帘进来,看见罗文英,便欣喜道:“英子?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托人先捎信说一声。” 见到自家二哥,罗文英顿时自在了许多,说话也流畅了起来:“这个月赶了一批活儿,东家临时给了两天假,就想着回来看看。没想到你们都出门了,幸好遇上二嫂回来。” 罗文田乐呵呵的应着,立刻扭头看了马三丫一眼,关切的问道:“你去了江家?人家怎么说?” 马三丫脸色一黯,想着罗文英还在跟前,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回头再讲吧。” 罗文田了然的看了她一眼,便没有再多问,转过头去就与罗文英说起了家常。马三丫也不好就此走开,便在旁边听着他俩说话。罗文英赶紧让出一半凳子给她坐下,讲起绣坊里的趣事的时候,还特意转头跟她解释几句,使得马三丫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吃完两个粽子,罗文英便说在一块儿做工的有个同乡,托她给家里头带了些东西,趁着天色还早,她赶紧先给人家送过去。 罗文田送着罗文英去大门口,马三丫在灶间里收拾锅碗。刚拾掇好,罗文田就走了回来,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小心的开口问道:“咋了?江家不好?” “哪有什么不好?”马三丫被他的说法逗得一乐,转身去寻抹布擦了手,有些失落的说道:“人家不肯雇我。” 见罗文田傻愣着不说话,马三丫心里便有了些莫名的不悦,擦了手便立即出了灶间,回到屋子里往桌前一坐,埋头生起了闷气。 “咋了,不高兴了?”罗文田随后跟着进来,反手带上房门,语气温温的冲着她道:“不肯雇就不肯雇吧,我也不想你去,受累得很。” 第三十一章 攻心 马三丫有些无语的看着罗文田,这也算是宽慰?幸灾乐祸还差不多。偏偏他的表情还认真得很,叫人想生气都不行。她顿时一阵郁闷,便撇了撇嘴,轻声嘟囔了一句:“我知道我没用,做粗活人家都看不上。” “我不是这意思,”罗文田一下急了,见她嘴唇微微嘟起,就不由得怔了一下。她一向不多话,待他也是客气中透着生分。可这几日,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他一时也弄不明白,不过这样子挺好,她的模样,似乎比往常要动人得多。罗文田喉头处迅速滑动了一下,干巴巴的说道:“去别人家里,哪有自己家自在,我不想你去受那个苦。” 马三丫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别处,扭头见他直直的瞧着自己,便不禁有了几分委屈,垂下脑袋,试图对他表达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这么跟你说吧,你也晓得,我那哥嫂压根就不能算是娘家,我又没有爹娘,没有别处可以依靠。我总觉得这心里发慌,没有安全感,总怕哪一天……” 罗文田忽然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怔了怔,余下的话就全部卡在了喉咙里。罗文田轻轻把她拉过来面向着自己,两手扶住她的肩膀,矮身在她跟前蹲了下来,拿眼紧紧的盯住她,目光炙热得似要将她烤化了一般。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马三丫心头一虚,她还是不该在他面前讲这样的话,这些话也许会伤了他。他待她是真的好,不管是因为她是马三丫,还是因为她是他媳妇,他的好都掺不了半点假。 “三丫,”罗文田低下头,看了看她摆放在膝盖上面,不安的扭来扭去的两只手。片刻抬起头来,语气谆谆的说道:“从前受的苦,咱从现在开始忘了好不?都说姻缘天注定,咱俩既然命定要做夫妻,你就安安心心的把心放下,往后心里要是发慌,有什么委屈,我都帮你一块儿担着,行不?” “我不是记着从前,从前也没什么苦……”马三丫顿时觉得语拙。她和他讲的压根就不是一回事,不过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瞧出来了?自己根本没有从心里把他当成丈夫,只不过一直在敷衍着过日子。他可能一直都知道,她早就该想得到,无论她掩饰得多么好,以他的细心,他终归是会明白的。 马三丫心头掠过阵阵不安,他实在是太好了,好得出乎人的意料。她其实常常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想尽量表现得自然。有时候她也会心存侥幸的想着,盼望着,但愿这层窗户纸永远不要捅开。可这样对罗文田多不公平,他每天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图的不就是老婆孩子一个家?更何况像他这样的好人,就应该被人更用心的爱着体贴着……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她忽然觉得肩膀往下一沉,眼前一花,就立刻被两片热热的唇瓣堵住了嘴。 马三丫瞪圆了眼珠子,惊得太过,有点傻了。刚刚还在好好的说话,怎么转眼就……还没来得及想好该作何反应,口中就抵进了一条温热潮湿的舌头,猛搅吮吸,她顿时一阵头晕心跳,迷迷糊糊中,竟被腾空抱了起来。再一醒神,才发现已经倒上了床,罗文田正趴在她身上,一边吻着,一边伸手往她衣服里面探。 她下意识地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整个人彻底傻了眼,上回他也吻了她,可没有这么得寸进尺……罗文田忽然从她唇上移开,往她耳垂上舔了一下,直舔得她浑身都僵硬了,脑袋里却还有一丝仅存的清明,心慌不迭的去推罗文田,喘着细气含含糊糊的说道:“别……娘等下就回来了……” 这话根本就没用,罗文田的手被马三丫掰开,却一路滑到胸前,抬起一条腿就压在她身上,微微支起上身,嘴唇从她耳边一路吻回了唇上。一条胳膊圈在她的脖颈下,另一只手几下就解开了外衣的系带,顺着肚兜伸进去,握住她胸前不太丰盈的两团揉捏个不停。 “别……”马三丫窘得几乎快要哭了出来,她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可她压根儿就没有准备好。 罗文田终于停下动作,却不抽出手,探起头盯着她瞧了又瞧,眼里的目光渴求而又热切。他忽然把脸贴向她的耳边,一阵阵热气吹得马三丫浑身发麻,沙哑的呢喃从他口中而出:“三丫,我想了好久,天天夜里难受……” 一边说着话,他手上就继续动作了起来。顺着她的耳垂和脖颈来回吻着,直吻得她浑身软绵绵再没了任何力气,没多大会儿,两人身上的衣裳就褪了个干净,压腿紧紧纠缠到一起。 这人是她的夫君,说不定就要相伴终身,马三丫还是有那么几分不情不愿,可那吻滚烫如火,温柔似水,除了头晕目眩,就再也想不了其他。 下身一阵剧烈的撕裂疼痛感传来,马三丫顿时心慌得想哭,忍不住就叫出了声音。听她呼痛,罗文田略停了停,稍微探起身子,往她唇上安抚的吸吮着,同时双手紧扣着她,动作越来越大,奋力往里挺进。 身下的木床发出嘎吱嘎吱极有韵律的声响,马三丫觉得自己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小船,痛的再也受不住,张口就咬住了罗文田的肩膀。罗文田闷哼了一声,仿佛受了更大的刺激,动作越发的猛烈,直撞得她整个人几乎都要散了架。 “三丫……”罗文田猛地呻吟出声,握住她的纤腰猛烈撞击了几下,便扑倒在她身上,往外直喘着粗气。 屋子里面只剩下了粗重的呼吸声,马三丫往下移了移眼神,先看见一个挂满了汗珠的额头,再往下,就是宽大而且结实的肩背……她脸上一烧,连忙把头转开,盯着雾蒙蒙的蚊帐看了一会儿,便委屈得掉下了泪来。 听到抽泣的声音,罗文田慌慌张张的抬起头,赶紧把身子挪了过去,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搂进怀里,另外一只手替她擦拭着眼泪,茫然而又无措的哄道:“怎么了?是……是我错了,头一回都痛,就头一回痛,往后就好了……我刚才,是我晕了头了,这都大半个月……我想你想的,才那样。别哭,你打我出气,下回肯定不这样,你打我出气,打我出气就好了。” 说着他还真拉起马三丫的手,作势往他脸上拍,马三丫一个没注意,竟打出“啪”的一声响。她赶紧把手抽开,也顾不上哭泣了,翻身半坐起来,往他脸上轻轻揉着,又是心疼又是哭笑不得。 “呵呵,”罗文田憨憨的笑了两声,从后面圈住马三丫,凑到她耳旁低低的问道:“还痛不痛?” “当然痛啦。”马三丫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见他眼睛直盯着自己胸前,便赶紧往下一钻,拉了被子胡乱盖到身上,又羞又气道:“大白天的,要是有人回来……” 她猛地一惊,立刻又坐了起来,心慌慌的就去拉堆在床尾被揉成一团的衣裳,急急道:“还不快起来,等下英子该回来了。” “不急,不急,咱俩说说话。”罗文田跟着探起身子,搂住她的腰又把她拉了回去,轻轻笑道:“英子说了,她给人家送完东西,去找娘和丫丫一块儿看龙舟。对了,今天端午河上划龙舟,你想不想去看?想我这就带你过去……” “还看什么龙舟,你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马三丫被他紧紧圈在怀里,脑袋就贴在他紧实的胸膛上,脸上不禁又有些微微的发烧。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只有今天家里没人,怎么会这么巧?他铁定一早就算计好了,肯定是故意的。 “呵呵,今天过节,想着回来陪陪你……”罗文田干笑着,语气懒散的逗道:“不看就不看,你累了是不?是容易累,要不睡会儿?我去给你烧热水,往后别用冷水洗澡,要用热的,你睡会儿,我烧好水叫你……” 他果然是故意的,马三丫不由得有些郁闷,她还以为有了丫丫这个护身符就安全了,哪晓得还是让他钻空子算计了去。 “还有,”罗文田自顾自的说得畅快,手又不自觉的往她胸前摸了过去:“不是我拦着不让你出去,你不是跟兰花要好?还有隔壁的孙大娘,你问问她们,去别人家里做活,不光吃苦受累,还会挨骂挨打。我不愿意你去,怕你到时候没人护着,受了委屈没处说。” 马三丫压根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只不安分的手上,他又伸手过来做什么?莫不是还想……她心里面顿时升起了十二分的警觉,马上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裹紧被子气鼓鼓的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后背给罗文田。 罗文田愣了一下,立刻腆着脸凑了过来,扯了两下被子没扯动,便盯着自己光光的两条长腿,苦着一张脸道:“给我盖点儿,冷……” ~~~~~~~~~~~~~~~~~ 肉渣渣来了……不安中……小伙伴们,求票啊…… 第三十二章 学艺 将近黄昏时分,罗老太才带着丫丫,还有罗文英一块儿从外面回来。进了家门看见马三丫,丫丫立刻像只泥鳅般的从罗文英手里挣脱开,扑到马三丫怀里,叽叽喳喳的跟她说起了今天河上划龙舟的热闹。末了还扭了扭小身子,撅着小嘴撒娇的不满道:“娘你怎么不去?丫丫想跟你一块儿玩。” 马三丫偷偷撇了一眼院坎上笑得乐呵呵的罗文田,禁不住脸上就是一热,连忙寻了两句话,含含糊糊的把丫丫哄了过去。 因为罗文英难得回来一趟,又是过端午节,罗老太破天荒的从柜子里拿出一块腊肉,让马三丫烧了肉皮炖来吃。马三丫去灶间里头忙活,罗文英也跟着走了进来,一声不吭的挽起袖子就去帮着摘菜洗菜。马三丫朝着她笑了笑,对这个小姑子的好感,不由得又多了几分。 “对了二嫂,我包袱里有几张手绢儿。”罗文英忽然抬起头,冲着她腼腆的说道:“待会儿你去选选,都是平时用绣坊里余下来的边角料绣的,全是好料子。” 马三丫正在刷锅,闻言立即回头道:“那就谢谢你了,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对针线活是一窍不通,别说帕子,连鞋垫都不会做。” 罗文英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抿起嘴巴浅浅一笑:“没事儿,你要缺啥就跟我说,下次我给你带回来。反正绣坊里的活计也不算忙,有的是空余功夫,就是回来一趟不方便。” “那怎么好意思,”马三丫顿时有些意外,再一想,罗文英许是因为看她年纪相仿,所以格外容易亲热。她忽然心头一动,便犹豫着开口道:“缺倒不缺什么,我倒真想麻烦你,这两天要是有空,能不能教我点简单的针线活?” “那还不容易,”罗文英伸手捋了捋头发,眨巴着眼睛看向她:“二嫂想学啥?” “缝衣裳什么的,恐怕不好学。”马三丫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便试探着问道:“布鞋容不容易做?你过两天就走了,别的我怕来不及……” 听到她这样说,必然是真的一窍不通,罗文英认认真真的想了想,点头道:“嗯,费不了什么功夫,打鞋底子麻烦些,要熬浆子,不过等赶集的时候街上买两双就行。缝鞋面简单,晚上我去娘那儿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布,先教你裁鞋样子。” 马三丫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她没有从罗老太那儿讨东西的习惯,也觉得别扭,便摇了摇头,掩饰的笑道:“那就算了吧,等你下次回来再说。” 罗文英往她脸上看了看,眼里有了一丝了然:“没事儿的,我去跟娘说,二嫂想学做鞋,是要给二哥和丫丫做?” “嗯,”马三丫感激的瞧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你二哥老是穿草鞋出门,走乡串寨的不方便,也磨脚。丫丫的鞋也磨旧了,总不好老去麻烦别人……” 马三丫说着说着,心里竟有了一丝怪怪的感觉,然而怪在哪里,她一时又想不出来,便收了话头,不自在的蹲下去扒拉着灶坑里的柴禾。 “二嫂真贤惠,”罗文英打量着她,满眼羡慕的说道:“二哥真是好福气。” “哪有,”马三丫让她说得浑身都别扭了起来,赶紧摇手否认。罗文英轻轻笑了一声,补充道:“二嫂你可别羞,说真的,丫丫和二哥现在都不一样了呢。今天丫丫就一直跟我说,我瞧她待你可亲了,还有……” 罗文英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掩嘴笑了一下,闭了口没有再接着往下说。 马三丫讪讪的看着她,不用想也知道,丫丫那孩子,在生人面前一声不吭,熟悉了可是个小话唠。肯定是把她和钱氏吵架,还有对付马大牛的“光辉事迹”全部说给了罗文英听,还真是,够“贤惠”的…… 夜里罗文英果然来了马三丫的房里,拿着针线筐和一截土布,先教她怎么量大小,怎么裁料子。见马三丫针都拿不稳,又耐心的给她示范怎么用针,怎么使锥子……教的人负责,学的人也认真,琢磨了快两个时辰,马三丫竟自己裁了一张鞋样子出来。 然而要想把针脚缝得又细又密,却不是一两日就能学成了功夫,见罗文英接连打了几个呵欠,马三丫就催促着她回房去歇息。收拾好针线筐,送走罗文英,马三丫便去烧了热水,唤来丫丫洗了脸脚上床睡下。 睡得迷迷糊糊的,马三丫觉得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耳边像是有一张脸紧贴了上来,一阵阵的热气吹得她浑身发麻。马三丫一下惊醒,随即反应过来是罗文田,便往外头翻了个身,含糊道:“忙完了?什么时辰了?” “吵着你了?还早,快睡吧。”罗文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伸手把她搂紧了些,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凑上来,往她唇上亲了一口。 “别闹……”马三丫心头警铃大作,赶紧将他往边上推了推:“孩子还在呢。” 罗文田讪笑一声,立刻紧贴过来,压低了声音揶揄道:“我又没闹,是你想得不正经……” 马三丫顿时又羞又气,抽手就往他身上拍了一巴掌。怎么就成她想得不正经了?明明是他没安好心。 罗文田也不恼,伸出一只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小声小气的说道:“等英子回去了,我去跟娘说,还是让丫丫跟着她一个屋睡吧。” “到底是谁不正经?”马三丫立刻抓住话柄,抬起头看着他模糊的脸廓,睁大了眼睛得意道。 “呵呵,”罗文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心满意足的叹了一句:“三丫,你可真好。” “好什么……”马三丫被他说得心慌慌的,把头往下埋了埋,轻声道:“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嗯,”罗文田盯着黑漆漆的蚊帐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弯了弯嘴角,便往她这边挪了挪,一手环住她的肩膀,一手搂在她的后背上,闭眼睡了过去。 罗文英只在家里待了两天,就回了县城。送她出门的时候,罗老太满脸的舍不得,等回到院子里,便是看什么都不顺心。如此过了几天,才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这天一早罗文田送豆腐回来,撂下扁担就黑着脸进了堂屋。马三丫在灶间门口瞧见了不对劲,连忙跟着过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罗老太怒气冲冲的质问道:“凭啥?咱们家给他们送了十几年的豆腐,为啥说不要就不要了?” “娘,也没个契据,还不是人家说啥就是啥。”罗文田眉头紧锁,一脸凝重的说着。瞥眼瞧见门口的马三丫,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了一句:“罢了,待会儿我再去问问别家,”便起身出了堂屋。 罗文田走出堂屋,在院坎上停了停,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开,看着马三丫温声道:“做饭呢?” “嗯,出什么事儿了?”马三丫赶紧开口问向他。罗文田却不回答,闭紧嘴巴摇了摇头,又勉强冲她笑了笑,便往着自己屋走了过去。 他平常可少有这种模样,马三丫哪里能安心,赶紧跟进去。一进屋子,就看见他拿着桌上那只缝到一半的布鞋,心不在焉的把玩着,便赶紧过去抢下来,胡乱塞到一旁的针线筐里,颇不好意思的说道:“还没做好呢,我知道难看,别笑。” “笑你做啥?”罗文田张开双臂,轻轻从身后圈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间,轻声道:“你给我做鞋,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怎么就知道是给你做的,”马三丫被他弄得脖子有些痒痒,便稍微侧过头,忽然想起正事,便不放心的追问道:“你刚才跟娘说什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真没啥,”罗文田伸手随意拨弄着她的头发,语气勉强的回道:“你别瞎想,安安心心的。”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惹人着急,马三丫心里有了几分气,说什么安安心心做夫妻,转头就扭捏变了样儿,什么话不能当着自己的面儿说,莫非还把自己当外人……她忽然一怔,然后自嘲的笑了笑,这是在钻什么牛角尖?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见她脸上阴晴变化个不停,罗文田赶紧唤了她一声,正要开口解释,马三丫便伸手替他抻了抻衣襟,露出一个笑,柔声道:“我是担心才问,要真有什么事儿,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你说是不?” 罗文田眼神深深的看着她,好半天才过意不去的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抬起头来还没开口,就先重重叹了口气。 他每天推的豆腐,除了挑出去走街串巷零卖的,大部分都是送到镇上的几家酒楼饭馆里,这个马三丫是知道的。据罗文田说,那些酒楼饭馆的东家,都是他爹罗老头当初开作坊时候的旧识,十几年的交情,一直没出过什么岔子。哪晓得今天他去送豆腐,先到正街上的德兴酒楼,管事的亲自出来秤了豆腐给了银子,最后话锋一转,竟让他往后不用再来。 罗文田自是一头雾水,连忙打听缘故,人家却只拿话敷衍了几句,便客客气气的将他送了出来。 第三十三章 变故 接下来又跑了好几家,遇到的情况都差不多。罗文田立刻着了急,毕竟酒楼饭馆占了他卖豆腐收入来源的大头,突然之间断了来往,影响不可谓不大。别的不说,光是磨房里积压的那几大袋豆子,要是今年之内卖不完,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虫子蛀空。 罗文田愁云满面的叹了口气,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见马三丫眼中似有惶惶之色,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改口道:“别着急,你也别多想。待会儿我再去问问,有好几家饭馆的东家,都是我爹的老熟人,我去找他们说说,肯定有转圜的余地。” 马三丫想的可不是这个,她轻轻摇了一下头,开口道:“镇上就咱们一家卖豆腐吧?” “嗯,”罗文田眉头松开复又皱起,疑惑的看向她:“那又咋样?” “既然就咱们一家,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要咱们的豆腐?”马三丫蹙紧了眉头,轻声提醒道:“别人打开门做生意,不会莫名其妙就去掉一道菜。没了咱们家的豆腐,他们又从什么地方买?” “我倒没想这个……”罗文田神色一紧,眼光微微闪动,似在努力思索着。 “你也别着急,这事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反正咱们又不是立刻吃不上饭。”马三丫冲着他微微一笑,思付着道:“光是着急也没用,你设法去打听打听,究竟是为什么。是全部的酒楼都这样,还是有例外的?” 罗文田略微沉思了一下,便点了个头,当下连早饭也顾不上吃,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又出了门往街上去。送着他出了门,马三丫转身去了灶间,一边心不在焉的做早饭,一边苦想着解决的办法。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毕竟集杭镇就这么大,虽说附近村寨不少,但村户人家日子大多清苦,肯舍得花钱买豆腐吃的并不多。光靠着挑扁担串街走巷,一天到晚也挣不下几个钱,别说还要缴纳各种捐税杂赋,就是挣口饭钱都成问题。 虽然罗家并没有分家,还有罗文忠和罗小虎父子俩做活挣钱,一时之间也不至于太过艰难。但长此以往,难保别人会生出什么闲话来,尤其是钱氏那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一想到这个,马三丫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没钱寸步难行,就是再亲的关系,也难免会生出嫌隙。 偏偏她又帮不上什么忙,孙大娘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别处更想不上办法。这种只能干看着却使不上力的感觉,真是不怎么好受。 灶台上忽然发出一阵滋啦啦的声音,马三丫连忙揭开盖子,才发现锅底的水都快烧没了。她手忙脚乱的熄了灶火,又从锅里把蒸好的馒头端出来。看着盘子里又干又黄的杂粮馒头,禁不住就是一阵心酸。 她从前哪里吃过这样的苦,虽说父亲不疼母亲不爱,但起码物质生活上没有受过亏待。哪像如今,虽说她一直竭力隐忍着,但一想到这种日子说不定就要过上一辈子,她就觉得无比的心慌和恐惧。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若没有体验过好的生活也就罢了,这其中巨大的落差,实在没法叫人忽略。好几次她夜里做梦哭着醒过来,罗文田安慰她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她都答不上来,只能把失落和委屈统统往肚子里咽。 马三丫轻轻摇了下头,她并不怨怪,能捡上一条命,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还有罗文田,其实马大牛和田氏也没说错,如今看来,罗文田当真算得上不错,除了穷了点,她也没什么好不知足。可是谁不爱安逸的生活?就这么为了一口吃喝,一辈子劳碌一辈子受穷,她心里着实有些不甘。 吃晚饭的时候,罗文田才从外头回来。全家人都在堂屋里等他一个,他一进屋,径直向着罗老太张口就道:“娘,没辙了,是磨坊的人抢了咱家的门路。” 马三丫一时之间还没太听明白,钱氏猛地把头一抬,斜睨着罗老太,怪声怪气的抢着叫了出来:“当初我就说啥来着?这不是生生断了咱们家的活路?” 罗老太一副意想不到的模样,张了张嘴,才转头瞪了一眼钱氏,恶声恶气道:“有你啥事儿?给我闭嘴。” 下午罗文忠回来的时候,罗老太就把他叫进屋去商量了半天,所以全家人都知道了今天出的这事儿。听罗老太这么一说,钱氏立刻不乐意了,使劲把桌子一推,毫不相让的回道:“咋,娘您办了糊涂事儿,还不兴叫人说?” “你就少说两句,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向来不多话的罗文忠竟然开了口,不轻不重的劝了一句。钱氏白了他一眼,当真也没有再出声。 罗老太哼哼两声,转向罗文田着急道:“磨坊的凭啥抢咱们的门路?他们跟咱们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娘,”罗文田伸袖子抹了抹汗,一屁股坐到马三丫旁边,往钱氏和罗文忠身上扫了一眼,满脸无奈的回道:“磨坊给的价低,咱们的价高,咱争不过人家,有啥办法?” 磨坊?马三丫隐隐约约有了些明白,莫不就是当初卖出去的罗家的磨坊?可从前都一直好好的,这会儿怎么突然抢起了生意?见满桌子的人个个脸色不虞,她只好把疑问埋在心底,直到晚上回了房,才迫不及待的向罗文田问了出来。 罗文田眼里有了几分尴尬,沉默了好一会儿,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了几眼,才踱到她身旁,压低了声音,把罗家的旧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他说的跟周兰花说的差不多,马三丫不好讲自己已经听过,只得装作一脸懵懂,等他讲完,就赶紧问道:“那磨坊是卖给什么人了?怎么从前都好好的,突然之间却跑来抢咱们的生意。” 见她没有揪着罗家的旧事发问,罗文田神色放松了不少,低头闷闷的与她解释。原来罗老头当初的磨坊,虽说也做豆腐,但主要是靠干货,或是收粮食的季节,给别人打米磨面来挣钱。磨坊卖出去以后,接手的那人许是嫌豆腐利薄,便改做了豆腐干,也不稀罕集杭镇小地方的利润,而是专往县城卖。 若能一直这样,也算是各得其所,互不冲突。谁知道今年磨坊的东家突然变了主意,又把眼睛盯回了豆腐上。其中的细节罗文田并不知晓,反正他打听出来的结果,便是磨坊偷偷跟酒楼饭馆定了契约,硬生生把罗家给挤了出来。 马三丫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罗文田,怪不得钱氏要拿话来刺罗老太,这可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到了如今这一步,光是责怪也解决不了问题,她赶紧道:“就没有别的法子能想了?咱们镇上的酒楼也不止一家。” 罗文田摇了个头,闷闷的回道:“咱们镇子本来就不大,生意做得上路的就那么几家,我下午打听完了之后,又去挨着问了一通,没用。” “那磨坊不就是比咱们价低吗?我们干嘛不跟着降价?也不用降多少,就跟他们一样就行。再说那些酒楼的东家,不都是公爹从前的老交情,就一个也说不上话?”马三丫心思转得飞快,噼里啪啦的又问了一串。 “人家是磨坊,人手多门路广,比价咱比不过。”罗文田转头盯着窗外,好半天才叹出一句:“人走茶凉……” 马三丫明白他的意思,商人逐利,再是老交情,恐怕放到如今也不管用。她不禁住对罗文田有了几分怜惜,其实她有落差,罗文田何尝没有?从殷实之家落到苦苦挣扎的境地,他、罗文英、罗文忠,甚至包括钱氏,他们心里,恐怕也免不了巨大的失落感。 尤其是罗文田,对于如今的平民百姓来说,读书考学恐怕是唯一的上进之路。因为罗老太的一时糊涂,生生断了他一辈子的前程,这其中的辛酸,谁人又能想得到? 马三丫静静的打量着罗文田,良久,终于忍不住轻声开了口,试探着问道:“你……心里怨不怨?” “怨啥?”罗文田平静的扭过头,目光顺着她的脸一直往下移,直落到她那双纤细的手上,便伸手轻轻握住,淡淡的笑道:“就是苦了你,三丫,跟了我,你可曾悔过?” 马三丫登时心跳如擂鼓,他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这叫她怎么回答?仿佛怎么说都是违心。她不愿欺瞒,又不愿伤了他,尤其在这种时候,他心里正是低落,正是难过的时候…… “说什么胡话,”马三丫只得勉强笑了笑,稍微定了定神,温声回道:“我不怕苦,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咱们有手有脚,我就不信这日子过不起来。” “我就觉着你不一样,”罗文田用手指在她手心轻轻摩挲着,半晌微微一笑,抬起头来冲着她坚定的说道:“你说得对,大不了往后我半天卖豆腐,半天出去做活。明天我就去找赵春,跟他去码头上瞧瞧。” 第三十四章 骑驴找驴 罗文田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先跟着赵春去了码头。中午兴高采烈的回来,说跟码头上的当家讲好,寻了份挑夫的活计,往后下半天卖豆腐,上半天去码头下苦力。 马三丫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力气活哪是那么容易做的,吃苦受累不说,就怕一不小心伤了筋骨落下病根。可是看着好不容易高兴起来的罗文田,她也只好把担忧全部吞进肚子里。 下午罗文田依旧挑着担子出了门,天色都已经黑尽了才从外面回来,放下扁担掏出钱袋数了数,只有零零星星的七八个铜子。再扭头看了看箩筐里成色不一的几袋黄豆,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庄户人家手里难得有现钱,买东西大多是以物易物。以前罗文田往村寨跑一趟,十斤豆腐就能换二三十斤黄豆回来,再推成豆腐送到酒楼饭馆里,倒也合算,而且省了不少麻烦。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就算是县里下来收租税的胥吏,人家也只要米面或是银两,挣不到现钱,一家人总不能天天指望着黄豆下饭吧? 罗文田头一天去码头,竟累得脚步虚浮的回来。夜里马三丫烧了热水让他擦洗身子,褪掉衣裳看见他肩膀上被勒出来的条条红痕,心头便是一颤一颤的疼。好在他身子骨还算壮实,歇上一夜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只是眼底的那抹愁色,就一直没有化开过。 码头上给的工钱也不高,运气好的时候半天能挣十几个钱,遇到运气不好的时候,一整天都没有商船靠岸,便是一文钱都落不着。马三丫去给罗文田送过几次饭,同他一起的挑夫大多衣衫破破烂烂,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出身。百来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虽说压得腿弯都在打着颤,还得咬牙坚持着一步步往前挪。 马三丫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却什么都没有说。日子本来已经够艰难了,若她还成天跟着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就真的没法再接着往下过。 这天中午罗文田又没有按时回来,马三丫便捡了几个馒头,又拿小锅装了些稀粥,领着丫丫一块儿送去码头。有时候碰上过路的船多,罗文田要忙到晌午才归家,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挑着担子往外赶。马三丫担心长此以往他身子受不住,便只好在细处多上点心。 一到码头,就有挑着货物迎面过来的汉子认出了马三丫,便笑着大声招呼道:“罗二嫂,又来送饭呐?” “是,”马三丫客客气气的同那人笑了一下,踮起脚看见正在河岸边搬货的罗文田和赵春,就指使丫丫去把他们叫过来。 码头上人多杂乱,罗文田和赵春搬完一趟货,便过来找了个清静的角落处,打开马三丫带来的食盒,一人倒了一碗稀粥,抓着馒头大口大口就吃了起来。 “二嫂就是细心,我也成天跟着沾光。”赵春生得精瘦,模样也长得清秀,吃起东西来却半点也不斯文。先咬了一大口馒头,又低头吸溜了一口粥,才抬起头来含含糊糊的冲着马三丫笑。 “什么沾不沾光的,做力气活不比别的,得吃饱了才有力气。”马三丫微微一笑,见罗文田的嘴角挂了一粒馒头渣,便伸手替他拭去。没想到竟惹得罗文田红了脸,吭吭哧哧的说道:“这儿离家远,往后别跑了,我做完活儿自会回来。” “我要不来,你就得饿到晌午。”马三丫轻轻摇了下头,举目顺着河边望过去。这条河叫清河,下游汇进弥陀江,是本州通往其他州府的唯一水道。此刻河上停泊着十多条桐油重船,十多个挑夫正围在河岸边的跳板处,来来回回搬运货物忙碌个不停。 听罗文田说,集杭镇隶属于沧州府下的青山县,青山县出产的一种稻米,是前朝时候专送大内的贡品。如今虽说风光不再,但名头依旧响亮,引来四方粮商粮船争相竞购,清河沿岸的码头,都因此而格外兴旺。 马三丫稍稍咪起眼,清河水宽且缓慢,无风的时候,河面上似笼着层层烟云,一眼过去,竟望不到对岸。扭头再看上下游,悠悠游游的流水自上而下,顺着长满柳树的河岸无声的滑动着,也不知在那河的尽头,会是怎样的一派好风光。 看着这副浑然天成的画卷,再看河边为了生计而忙碌的挑夫,马三丫心头忽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甘,眼角也不自觉的湿润了。 等罗文田和赵春吃完饭,马三丫收拾好食盒牵着丫丫往家走。到了正街上,看见路边有卖糖人的小贩,马三丫伸手往怀里按了按,那里有罗文田刚刚偷着塞过来的五个铜钱。又低头看了看眼巴巴抿着小嘴的丫丫,便轻轻叹了口气,硬着心肠,拉着她从小贩跟前走了过去。 “娘,丫丫不馋。”走出老远,丫丫不舍的扭过头来,忽然捏了捏小拳头,糯声糯气的仰头说了一句。 马三丫忍不住就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说了一句真乖,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回到家里,罗老太和钱氏照旧在各自的屋子里,马三丫把东西放回灶间,随便收拾了一下,便回屋拿起做了一大半的布鞋,举着针线愣了半天,一针也没有刺下去。 她心头忽然一动,仿佛隐隐约约抓住了一点什么,却又半天没个具体,便烦躁得叹了一大口气。索性没有心情做针线,她把鞋子往针线筐里一扔,抱起来正准备搁到柜子里,一眼瞥见床头放脸盆和布巾的木架,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 “真是骑驴找驴,现成的法子不就在眼前。”马三丫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放下针线筐走过去摸着木架,上上下下比划了一通,便立刻转身跑出了屋。 磨房的台子上摆着两扇白花花的豆腐,昨晚做好还没来得及挑出去卖。马三丫进去打量了又打量,再仔细想了想可行性,便忍不住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巴不得立刻去码头找到罗文田,和他好生商量商量。 就像她今天在码头看到的那样,码头上的挑夫起码有上百人,还不包括过路的客商船只。这么多人,总有肚子饿了要吃喝的时候。她没有本钱,做不了什么像样的生意,但自家推的这豆腐,几乎可以算是无本的买卖。 说动就动,马三丫去拿了一把菜刀,顺着边切下一小块雪白的豆腐,用碗装了捧到灶间里,搁到案板上切成整齐的方块。又去门口抱了柴禾,蹲到灶台跟前就准备生火做试验。 正忙乎着,布帘忽然轻轻晃了一下,罗老太探头进来,疑疑惑惑的问道:“啥子时辰了?咋就要弄晚饭?” “娘,”马三丫赶紧扔下柴禾迎上去,张口想要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说。为难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我想到一个小买卖,就用豆腐……” 罗老太立刻变了脸色,也不听她往下说,恶声恶气的就训斥道:“瞎折腾胡闹个啥?你个乡下女子还会做买卖,说出去莫要笑死个人。还不紧着给我收拾了,柴禾不要钱?一个个净会糟蹋。” 马三丫顿时愕然,心头立刻有了些不服气,倔着回道:“您先听我说完,我今天去码头给文田送饭……”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罗文田响亮的声音:“三丫,你在哪儿?我回来了。” 罗老太狠狠瞪了马三丫一眼,转身掀帘出去,冲着刚进门的罗文田没好气道:“你得管管你媳妇,成天净会瞎祸害,还说不听了我。” 罗文田愣了一下,连额头上的汗都没顾得上擦,赶紧走过来,狐疑道:“咋了娘?出啥事儿了?” “我跟娘说,想去码头上做个小买卖。”马三丫跟着走了出来,目光平静的看向罗文田。就算是罗老太当家,什么都得由她说了算,可今天这事儿不一样,自己必须得争上一争。 “真的?”罗文田眼里立刻流露出十分的欣喜,走上前来张口就道:“这是好事儿,做啥买卖?你有主意?” “你咋也跟着瞎闹,”罗老太不甘被晾在一边,立刻走过来打断罗文田,不满道:“咱家哪有那个银子去瞎祸祸?买卖是那么好做的?别看人吃饼心头慌,也不瞅瞅自个儿有没有那个能耐。” “娘,三丫也是一番好意。”罗文田赶紧回头劝了一句,接着又转向马三丫,面露难色道:“娘说得也对,咱们没有本钱,能做啥买卖?” 马三丫有些无奈的看着罗文田,她还从没发现罗老太脾气竟然怪成这样,什么事儿都还没弄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就下定论。虽说她是长辈,让着她也是应该,但也没有这么霸道的道理。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有些顺不过气,索性不去理睬罗老太,直言不讳的就跟罗文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花不了几个钱,没钱打铁炉子,咱们就搭一个小灶头,能装进木箱子里就行。做个这么大的木箱子,上面能放锅,中间掏空能放东西和碗筷,箱子底再装几个轱辘,推着出门也方便……”马三丫一边比划着,一边绘声绘色的形容,越往细处说,就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可行。 第三十五章 有商有量 马三丫想的是,去码头上支个摊子卖豆腐圆子,反正豆腐自家能做,其他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算一算应该也花不了什么钱。这豆腐圆子,是她从前家乡的一道小吃食,白豆腐里面加上花椒粉、茴香粉、还有盐和碱,捏碎搓茸,下油锅把外壳炸黄,就着配好的辣椒蘸水吃。咬起来外壳酥脆内里嫩软,最是爽口不过,而且百吃不腻。 豆腐圆子既好吃又管饱,若是分量做得足一些,两三个就能顶一顿中午饭。马三丫从前格外爱这道小吃,怕外面的小摊上不干净,就常常自己在家里做,手艺完全能够应付。而且集杭镇的人向来有吃辣椒的习惯,口味上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自家推的豆腐几乎没有成本,在有得赚的基础上可以尽量降低卖价,做到味美价廉,就不愁没有生意。 罗文田听得一脸认真,罗老太却直发愣。马三丫说得嘴皮子都要干了,罗老太皱着眉头将她打量了又打量,竟张口来了一句:“别人都想不出来的买卖,就你有那个能耐?” 马三丫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正要想法解释,罗老太又满脸不悦的接着说道:“我看你是想稀奇想古怪,以后成天给我少往外跑点,谁家媳妇满大街窜?有那功夫好生拾掇拾掇院子,那才是该干的事儿。” “娘,三丫她挺勤快的。”罗文田赶紧圆了一句,伸手扶了罗老太,打着哈哈道:“您别操心,三丫她不是胡来的人,我先扶您回屋去歇着……” 见罗文田和稀泥,马三丫只得讷讷的闭了口。当着罗老太的面儿确实没法商量,她左一个胡闹右一个祸害,这做买卖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拍着胸脯保证。马三丫只得忍着满心的焦急,看着罗文田慢慢将罗老太劝回了屋。 好不容易等到罗文田从堂屋里出来,马三丫立刻迎上去,压低了声音劈头就道:“我真不是胡闹,我仔细想过了,这买卖值得一试。” “我晓得,”罗文田赶紧冲着她嘘了一声,拉着她走到丝瓜架子下面,小声小气的问道:“你咋突然想去做买卖?起早贪黑的,可得吃苦。” “什么苦不苦,挣不了钱才苦。”在罗老太那儿碰了一鼻子的灰,马三丫早就窝着满肚子的火,没好气的就冲着他嚷了一句。罗文田的脸色立即一黯,马三丫看在眼里,又马上心慌慌的宽慰道:“我不是怪你,哎呀,你别动不动就想是你没用,我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还不能自己有点主意?” 罗文田心头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好像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从前她温温吞吞的,贤惠是贤惠,可总觉得透着股生分。还是现在这样好,肯使脾气,肯有不高兴,才是活生生的人…… “能,当然能。”罗文田微笑了一下,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满脸歉意的说道:“等我晚上回来,咱们再好好商量行不?我得赶紧把豆腐挑出去,等下太阳该落山了。” 马三丫抬头看了一眼,见太阳斜斜的挂在半空中,只得轻轻“嗯”了一声,帮他一块儿收拾了扁担挑子,送着他往门外去。 这事确实急不来,家里日子紧成这样,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不可能有余钱拿去冒风险。是得好好商量,把细处考虑周到。马三丫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罗老太的态度实在让人郁闷,不分青红皂白就用大白眼看人,真叫人忍不住想赌这口气。 其实她早就有了差不多的想法,从她第一次去码头,就隐约觉得有利可图。码头离镇上远,挑夫们大清早去做活,总要傍晚才回家。而且码头上虽然有一家茶水棚子,但听赵春说,茶水棚子里面卖的吃食价贵,挑夫们根本舍不得花银子去吃,中午要么就是自己带些干粮饼子解决,要么就是饿着肚子等晚上那顿。 这不就是现成的客源?马三丫当时就动起了心思。可是回头一想,她又觉得,若是去卖馒头饼子,或者馄饨面条等平常充饥的食物,一是自己的手艺并不算是很好,不一定能吸引到人;二来还得去买米买面准备原材料,价格上也没有竞争优势。 而且她当时考虑的时候,思维就只在开店这个方面打转,压根没有意识到还可以去摆摊。毕竟以罗家的条件,和罗文田现在的收入,要想开小店做生意几乎是不可能。琢磨来琢磨去,她还是觉得,最妥当的法子,就是从自身具备的资源上打主意。 要说自家有什么,也就是罗文田那手点豆腐的功夫,还有磨房里那几大袋黄豆。有了方向,马三丫的心思就飞快的转动了起来。要不怎么说逆境才催人向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局限于过去的思维。万丈高楼平地起,既然要挣钱,就得把心思放巧,把心态放平。别人能挑着担子推着车子去摆摊,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马三丫仔仔细细的思索了一遍,她没有在镇上见到过这道吃食,所以新奇上先就站住了脚。而且价廉物美,再加上不愁客源,怎么看都是行得通的。她对自己的手艺也有信心,更何况在没有比较的前提下,只要她能做出来,并且尽量使口味符合大众,就不难被人接受。所以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是怎么说服罗文田,还有罗老太。 决心一定,马三丫立刻蠢蠢欲动起来,盼得脖子都酸了,才盼到罗文田归家。吃过晚饭收拾完,她就赶紧把罗文田拉回了房,迫不及待的就要商量。 回到屋子里,罗文田按着她的肩膀扶她坐下,乐呵呵的笑道:“你别急,我一路上就想过了。有个小买卖做着是好事,你仔细跟我说说,那豆腐圆子是怎么个做法,大约得卖什么价。还有你说的那带轱辘的木头箱子,我没见人使过,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 马三丫赶紧指着木架,上下比划着与他解释了一通。要卖豆腐圆子,就得有锅有灶,去码头上搭一个显然不现实,夜里也没有人看守,最好的办法就是弄一个移动的小推车。她自己本来也没有想出来,还是今天看到这木架,才联想到,后世街上的许多小商贩,弄的就是那样的小推车。没有条件做铁皮的,就用木头打个大箱子,底下装上轱辘,安上木轮就行,完全可以使用。 罗文田一边听她说,一边点头,沉吟了片刻,就道:“大约知道是啥样了,应该能做出来,不难。木料也不是问题,大哥给人家做工,总有些边角余料,请他想想法子就行。” “嗯,”马三丫满心欢喜的应着,她就是考虑到罗文忠是木匠,这方面的银钱也可以省下来。只不过罗文田不主动说,她也不好提,毕竟钱氏那个性子摆在那儿,贸然去开口,恐怕凭白惹出闲话。若是罗文田肯出面,那自然好办得多。 “不过……”罗文田接着又拧紧了眉头,为难道:“那豆腐圆子,是用油锅炸的?要用荤油还是素油?得费不少油和柴禾吧,还得打口铁锅。” 马三丫一愣,怔怔的点了个头。是她疏忽了,如今的人连炒菜都怕费锅,一家人一罐油能用一年,油炸的食物,过年都不一定会吃上一顿。而且她只考虑了别的成本,现在想一想,最便宜的菜籽油也得好几十文一斤,根本用不起。就算她肯花大本钱,成本上去卖价自然高,别人也不会舍得花钱来吃。 见她面露失望,罗文田想了想,便宽慰道:“没事儿,这个买卖不行,咱们再想别的。三丫,你肯这样帮我,我已是很高兴了,真的。” 马三丫垂头丧气的看着他,见他眼里的目光温和,仿佛没有半点责怪,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胡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老老实实的说道:“我也是为了我自己,瞧你每天那么辛苦,起早贪黑的,我得做点什么,不求挣大钱,能赚一点是一点。”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罗文田伸手搂了她,把脸贴到她耳边,语气轻轻的撩拨着:“咱俩都好些天……要不等下我去跟娘说,让丫丫今晚挨着她睡。” “说事儿呢,少不正经,”马三丫脸上一烧,挥手便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忽然心头一动,她眼睛亮亮的扭过头,拔高了声音惊喜道:“我晓得了,不卖豆腐圆子,做别的一样能行。” “那要卖啥?”见她一惊一乍,罗文田无奈的笑了笑,好脾气的看向她。 “恋爱豆腐果,听说过没?那个不用油。”马三丫激动的站起来,伸手抓着他的胳膊,见他一脸茫然,才反应过来,马上含糊的掩饰道:“我听人家说的……不过我没做过,但也不怕,简单得很,走,咱们这就去试试。” 罗文田眼神稍微闪了闪,又不愿拂了她的兴致,便只好笑着站起来,任由她拖着去了灶间。 第三十六章 行动 如今没有烤架,家里也没有现成的大铁片,马三丫便将就着做饭用的铁锅,切了两块豆腐贴在锅底,用小火烤到皮色黄亮。然后铲起来,弄了些晚饭时剩下的辣椒蘸水,剖开豆腐侧面,把蘸水填进去,一脸喜滋滋的端到罗文田面前。 因为没有刷油的缘故,豆腐的外壳被翻动得稍微破损了些。罗文田狐疑的看了看马三丫,又看了看盘里的豆腐果,便拿了筷子夹起一个,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眼里便渐渐放出了光来。 “是我想岔了,还是得刷点油,不然要粘连,卖相就难看了。”马三丫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不过费不了多少油,怎么样?回头去挖点折耳根,用那个拌蘸水吃着更香。” 折耳根就是鱼腥草,是做恋爱豆腐果不可缺少的一味重要调料。烤得吱吱作响的豆腐果从中间划开,填进葱花、辣椒、麻油和折耳根做成的蘸水,趁热吃下去,外脆内嫩、咸辣爽滑、满口喷香。而且制作方便、价廉味美,在马三丫从前的家乡,是一道风靡街头的小吃。 马三丫忐忑不安的看着罗文田,生怕他讲出什么反对的话。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做,全凭着记忆,味道如何她心里也没底。罗文田慢慢悠悠的咽下一口豆腐,来回砸吧了一下,便咧开满口白牙笑道:“好吃,你咋想出来的?” “真的?”马三丫眼睛一亮,马上接过他手中的筷子,夹起另外一个豆腐尝了尝。皮稍微有些焦,没有折耳根,配料的味道也淡了些,不过比起平常豆腐的做法,仍然是美味了许多。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都可以解决。罗文田三口两口吃完了盘里的豆腐,抹了抹嘴,就道:“这吃食好,两三个也能顶饿,反正豆腐咱不用花钱,折耳根田边地里到处都是。可是得用啥东西烤?还有你说的那木头箱子,明天找大哥仔细问问……” 他这是答应的意思?马三丫激动得伸手就搂了他一下,眨巴着眼睛迫不及待道:“不不不,不用铁锅,咱们打一块铁皮子,上面钻些小眼儿。木头箱子简单,我给你画张图,等什么明天,现在就行。” “你还会画画?”罗文田脸上的表情随即被惊奇取代,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马三丫心头咯噔了一下,不小心讲溜了嘴,这话可不好圆,罗文田不是笨人,怎么才能寻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她心慌慌的愣了半天,才支吾道:“画个图样谁不会?兰花和英子做衣裳绣花的时候,不也看着花样子?” “光看谁不会,”罗文田恍然大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乐呵呵的说道:“还是咱媳妇聪明,不然也想不出这样的好吃食来。对了,为啥叫恋爱豆腐果,是啥意思?” 马三丫刚刚松下去的那口气立刻又提了上来,她自然是知道的,豆腐果之所以有这样一个雅号,是因为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个浪漫爱情故事。不过那可没法说给罗文田听,她也没本事马上编个典故出来,只得继续含糊道:“我哪儿想得出来,都跟你说了,是听别人讲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幸好罗文田没有深究,马三丫忍不住暗暗责备自己,真是激动糊涂了,怎么老是讲漏嘴。若对方是个不好糊弄的,叫她怎么解释?不过……她偷偷打量着罗文田,他也不像笨人,不过自己说什么他好像都信,这感觉,还不错。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了半天,越说越是投契。马三丫觉得可以利用现成的资源,就算只能挣小钱,一步一步积攒着,有总比没有的好。罗文田认为豆腐果成本低廉,费不了什么功夫,就算生意做不上路,也不至于亏得太厉害。 当下两人商定好,明日先找罗文忠商量打木头箱子,再看看别的要准备什么。至于做蘸水用的折耳根,如今的人只用它来入药,几乎没人看在眼里。而且一年四季到处都是,提着篮子去野外挖就行,压根不需要花费本钱。 恋爱豆腐果这名字太拗口,马三丫怕惹人不解引来误会,便定下就叫豆腐果。罗文田自然满口赞成,又提出趁着现在伏天,还可以在摊上摆些糖水,方便前来买吃食的人消暑解渴。 眼看时辰已经不早,二人便一块儿去了磨房,罗文田推豆腐,马三丫帮着打下手,一边细说着摆摊卖豆腐果的细节。直到深夜回到房里,丫丫已经睡得熟了,罗文田把她往床里边挪了挪,搂着马三丫舒舒服服的躺下,说了几句话,眼里不禁又有了几分忧色。 马三丫觉出他说话的声音不对劲,便稍微探起头,不安道:“怎么了?听你有些不高兴。” “没……”罗文田随意拨着她的头发,把脸贴在她的脑门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的说道:“我上月卖豆腐得了几百个钱,全攒在娘哪儿。明早我先去跟娘说,这是好事,咱们得把这买卖做起来。” 马三丫轻轻“嗯”了一声,心里面顿时有了几分不是滋味。不过转念一想,只要能把摊子摆起来,往后自己挣了钱,就不用再去求着谁,也不用看谁的脸色过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罗文田就去堂屋里寻罗老太叽叽咕咕说了半天。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说服了罗老太同意,听她唠唠叨叨嘱咐了许久,总算得了五百个钱出来。 然后趁着罗文忠还没有出门上工,罗文田又去找他说了推车的事情。那木轮轱辘都不是什么复杂活计,就是打木头箱子得费不少木料。边角余料还好找,大块的木头就得自己花钱买。好在罗文忠做了十几年的木匠,认识行内的人也多,估算了一下,一两百文就能够买,便应承了罗文田,把推车的事包在了自己身上。 知晓罗文田和马三丫要摆摊,钱氏只是砸吧着嘴摇了下头。只是帮忙打推车的事情,她似乎有些不满,不过碍着兄弟妯娌的情面,也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十七章 又上门了 之前不买东西的时候不觉得,马三丫现在才发现,如今的有些东西简直贵得离谱。比如说铁皮,薄薄的一块,还不到方桌的一半大,居然花了将近一百五十文。这还是罗文田和铁匠铺的人认识,找人说项才拿到的价格。再加上置办其他东西的花费,几天下来,罗老太给的五百个钱差不多就用了个精光。 看着马三丫和罗文田成天往街上跑,罗老太心疼得眉头眼睛都锁在了一块儿。但是已经给出去的钱又不好要回来,只好每次见他们买东西进家,就上来唠唠叨叨的问上大半天,生怕他们胡乱祸害,糟蹋了银子。马三丫知道她是好意,可这种念法也有些受不了,便在心里默默的为自己加油打气,一定得好好把摊子支起来,起码要对得上投出去的本钱。 别的东西都要花钱去买,折耳根却不用。因为这边没有吃折耳根的习惯,只用来入药,所以遍地都是也没人去挖。罗文田熟悉常见的药草,据他说,凡是阴湿的地方都生有这东西,只好肯花功夫,挖多少都不是问题。 罗文田又要卖豆腐又要做工,没有时间往外跑,马三丫便把这活儿包了下来。她对路不熟,就去约了周兰花,讲好有时间一块儿上山。 这天又是艳阳高照,吃过早饭,马三丫跟罗老太打了声招呼,便拎上篮子带起丫丫,去赵家找周兰花。刚走出家门,周兰花和赵巧儿已经在外头等着了,马三丫和她打过招呼,见她胳膊上的篮子里有两只小铁铲,便惊喜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巧儿她外公送的,哪年都得上山去挖几回野菜,有这个方便。”周兰花伸手捋了捋头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咱们自个儿没田没地的,街上的菜贵。” “野菜有什么不好?比种的菜吃着还爽口呢。”马三丫想起后世餐馆里供应的那些野菜,贵就不说了,还不容易吃到正宗的,便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胳膊,笑着道:“咱们多挖些回来,反正费不了什么劲儿。” “嗯,”周兰花立刻亲亲热热的挽了她的胳膊,冲着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的丫丫和赵巧儿招了招手,领着她们朝着镇子外头走去。 集杭镇这地方多水多山,没多大会儿,就来到一处山谷。周兰花分了一把铲子给马三丫,便蹲到地上,扒拉着草叶子仔细辨认能食用的野菜。赵巧儿和丫丫也听话的凑过去帮忙,马三丫嘱咐了丫丫一句小心些,也跟着蹲下,认真的寻找起了折耳根。 一边挖野菜,一边闲聊家常。马三丫要摆摊的事儿周兰花是知道的,听说她寻折耳根是专门为了做豆腐果,周兰花就热情的帮她寻找。小半天功夫,就把篮子里装得冒了尖儿。 周兰花也收获颇丰,什么马齿苋、婆婆丁、荠菜杂七杂八挖了一篮子。见实在已经装不下,她才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泥土,招呼马三丫一块儿坐下休息。 “这味儿腥得很,拌豆腐能吃?”周兰花拣起一根折耳根,放在鼻尖底下闻了闻,便轻轻皱了眉头,一脸狐疑的说道。 马三丫抓起一把折耳根,一边往她的篮子里面放,一边笑道:“你尝尝不就晓得了,回去洗干净掐成段儿,撒上盐拿葱花和辣椒面拌上,炒腊肉吃也行。” “别给我,你这做生意用的……”周兰花赶紧把她的手往外推,半真半假的说道:“大不了到时候摊子支起来,我再去你摊上蹭,反正我不给钱的。” “你尽管来就是,到时候只要有人肯光顾,还怕养不起你这张嘴?”马三丫顺势和她玩笑了一句,仍然把折耳根放进她的篮子里,看着在一旁和丫丫玩耍的赵巧儿,笑眯眯的说:“你先尝尝这味儿,就算帮我试一试,省的到时候做出来味道古怪,还没开张就砸了招牌。” 不过一把野菜,周兰花没有再推辞,而是顺着马三丫的目光,有些伤感的叹道:“还是你们脑筋活络,我们家这样,全靠巧儿她爹一个人,我也着急,可也不晓得该咋办。” 马三丫早就想和她说这个,以赵家这样的情况,赵春一个人的收入肯定是不顶用的。与其紧紧巴巴的算计着过日子,还不如做点别的帮补,能挣一点是一点。可周兰花不说,她也没好多管闲事。 “你针线活那么好,怎么没想着找个绣坊试试?”马三丫扭头看着周兰花,小心翼翼的问道。 “家里头的事儿丢不开,”周兰花轻轻摇了个头,有些无奈的说道:“老的老,小的小,都要伺候。总不能巧儿她爹忙乎了一天回来,还是冷锅冷灶。” “唉,”马三丫也跟着叹了口气,不忿道:“你和赵春兄弟这么艰难,赵大叔和赵大娘怎么就不想着搭把手?” 周兰花眼神闪了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她爷奶年纪大了,哪能劳动他们。就是巧儿她爹,成天受累,扭了腰也不敢多歇,我就怕哪一天有个什么好歹。” “他身子骨那么强壮,哪会有什么好歹,你别瞎想。”马三丫忍不住撇了撇嘴,赵春的父母她都见过,年纪是大,可是能走能动精神头十足。哪怕做不了什么活,帮着料理一下家务总是可以的。就算子女赡养父母是应该,那也得看什么条件。码头上一天才挣多少?儿子媳妇这般艰难,他们居然也不晓得心疼。 别说是现在,就是后世,普通工薪阶层,要想一个人养活全家也是异想天开。马三丫有些同情的看着周兰花,都是贫穷人家,摊上这么一对老太爷脾性的公婆,她是有得辛苦。 转念一想,马三丫又觉得,好在赵春的父母还算明事理,生活上虽然辛苦些,但起码别的方面不会受气。不像罗老太……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怪不得从前老听人说,婆媳相处是一门学问,这别人家的媳妇,果真不好当。 听她叹气,周兰花神色一紧,立刻问道:“咋了?有啥不顺心的事儿?” 马三丫沉默了一下,随手从地上扯起一根野草,一边捏着,一边淡淡道:“也没……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自己有了能力,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那是,有钱人说话多硬气。”周兰花笑着推了她一把,打趣道:“挣了钱的都是体面人儿,还别说,我看二嫂你是个有能耐的,说不定啥时候真能成太太,可别忘了带我一块儿享福……”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见天色已经不早,就唤过丫丫和赵巧儿往回走。到了长乐街上,马三丫仔细的叮嘱了周兰花折耳根的做法,便与她别过,牵着丫丫往家来。 到了家门口,马三丫跨上台阶刚要推门,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句怯怯的呼唤。 “三丫……” 马三丫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寻找,看清楚来人,先是心头一惊,接着脸色就沉了下来。 竟是田氏,也不知她是打哪儿过来,身上的衣裳竟然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跟鸡窝一样。她抱着胳膊站在对街的巷子口,见马三丫回头,便放下胳膊满脸惊喜的朝这边走。 马三丫有些无奈,田氏来干嘛?难道马大牛还不死心,还是换了别的法子又想来赖……她立刻伸手推门,牵着丫丫就想进院子,她不想再和马家的人有任何拉扯,但愿老死不相来往才好。 田氏一下慌了,小跑着上前来,伸手就拽住了马三丫的袖子,带着哭腔道:“三丫,过去是我不对,你大人大量别计较。你哥再有不是,那也是你亲哥,你救救他,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让人打死……” 马三丫心里已是极度厌恶,正想甩开她的手,听到最后那句顿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扭过头,这才发现,田氏右边眼角处竟然一片黑紫,脸颊上也是又青又肿,便更加惊讶,张口就问道:“救他?怎么了?” “我就晓得咱三丫不是那种计较的人,自家亲兄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田氏松了一口大气,扯开嘴角想笑,似乎牵动了脸上的伤处,便倒抽了一口凉气,讪笑着抬脚就想往门里边走:“咱进去说,我走了一路,水都没喝上一口。” “就在这儿说,”马三丫赶紧把她拦住,伸手推了推丫丫,沉声道:“先进屋去,乖,娘一会儿就来。” 上次马大牛来闹,就把丫丫吓了个够呛,她年纪虽然小,但也晓得眼前的不是什么亲近人,便听话的“嗯”了一声,把院门推开一个小缝,闪身钻了进去,又“咚”的一声紧紧关上。 田氏干笑了一声,扯着马三丫的袖口,尴尬道:“咋连门儿也不让进,咱又不是啥外人……” “什么事儿你说吧。”马三丫把篮子放到台阶上,直起身来没个好脸色的看着她。她右边的头发特意垂了一绺下来,但也挡不住脸上的伤。那么大一片青肿,不可能是摔出来的,倒像是挨了打。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挨打?再联想到她说马大牛要被人打死,马三丫心头顿时烦乱成了一团。 ~~~~~~~~~~~~~~~~~~~~~~~~~~~~~~~~~~ 昨天全片区断电,据说挖轻轨挖断了线缆……道一声抱歉,明天两更补上 第三十八章 无能为力 田氏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脸上的伤,见人有些不大好看,便不自在的捋了捋头发,咧开嘴角正想笑,见马三丫神色严肃,又生生僵了回去。她扭头左右看了几眼,便伸手拽紧马三丫的衣袖,声音里透着几分惶恐的说道:“三丫,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就算不看我的情面,好歹那是你哥,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 “有话好好讲,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马三丫不悦的皱紧了眉头,语气生硬的打断了她。 田氏怔了怔,眼神来回闪了几下,眼中立刻泛出了一层泪光来。拉起马三丫的手哽咽道:“你哥他是,吃了猪肉蒙了心啊……三丫,你行行好,你得救他,他欠了人家十几贯钱,要是还不上,就得生生打死……” “欠什么钱?什么人的钱?为什么欠?”马三丫听得心惊肉跳,目光凝重谨慎的往田氏身上打量。见她眼眶通红,神色茫然无助,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听她发问,田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攥紧了她的手,更加悲切的哭诉道:“都是李家村的那伙王八蛋,不得好死啊。带啥不好带,带你哥去摇苞谷子……那些黑心肝烂下水的,专门合着伙儿来蒙咱……” 田氏连咒带骂的哭诉了半天,马三丫总算听了个明白。差不多一个月前,马大牛不知怎地搭上了邻村的几个无赖汉,让他们诳着进了赌窝。许是一开始尝到了甜头,后头就越发的刹不住手,不仅输光了罗家给的那三两银子,还另欠下了满屁股的赌债。 那些无赖汉本来就游手好闲,就靠着赌博放债为生,一开始还和马大牛称兄道弟,后来三天两头上门追要无果,便扬言要打断马大牛的腿。马大牛起先还不信,想着能赖一日是一日。哪晓得就在今天早晨,那帮人竟然打上了门来,二话不说就把马家的院子砸得稀巴烂,走之前还撂下狠话,称若是再还不上钱,就要了马大牛的小命。 田氏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咬牙切齿的认定,是那几个无赖诓了马大牛,就是要来害她们马家。马三丫却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这下她才知道,原来之前什么买田买地,压根就是借口,马大牛几次三番的找她要钱,竟是为了偿还赌债。 别说是她们这样的贫苦庄户人家,就算是员外老爷,那赌博也是随便能沾的?可笑马大牛自己就是个无赖,居然还用同样的话来骂别人。他自己要是个身正影直的,怎么就能被人骗进赌窝?还不是自己心术不正,好吃懒做,简直就是活该。 “我没钱,也帮不上,”这种事确实是爱莫能助,马三丫冷冷的抽开手,冲着还在喋喋不休的田氏,硬着心肠道:“你走吧,上次我把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要死要活,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田氏余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马三丫,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带着哭腔挤出一句:“三丫啊,以前有啥不是,都是我的错,那是你哥啊,你咋就不念情呢……” 马三丫重重叹了口气,心头愈加的烦躁。如果田氏说的都是真的,那马家这回就是真的遭了秧。不管是被人下套还是自愿,这事始终是马大牛理亏,那些长期混迹赌窝的人,肯定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是,除了袖手旁观她又能怎么样?十好几贯钱,就是卖了她也凑不出来。 再说,这不是什么心狠不心狠的问题。凡是赌徒,赌到倾家荡产的地步,那都已经不是什么正常人,必须得敬而远之。马三丫可不信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更何况马大牛本身就是那副德行,指望他改好简直是天方夜谭。 田氏眼神渴盼的看着马三丫,忽然踏上前一步,作势就要往下跪,同时大声嚎啕道:“三丫啊,我求你,你救救你哥,他是让猪油蒙了心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马三丫顿时一慌,赶紧伸手扶住田氏。开始她没认真打量,这会儿仔细一看,田氏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脸色枯黄脸颊消瘦,眼角下还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淤血青肿,着实叫人感到几分心酸。 “三丫啊,你就当行行好,好赖看在咱们拉扯了你十几年,还费心巴力的替你寻了这门好亲。咱们不求享你的福,你不能当那没良心的啊,要是你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咋办?叫你侄子咋办?咱们马家就绝后了啊……” 田氏眼巴巴的看着马三丫,也不起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劝说着。 马三丫心里登时升起一阵厌恶,那点子同情立刻没了。就不说从前,马大牛欠的又不是一文两文,那是一大笔银子。就算田氏苦苦相逼,她又能有什么法子?更何况马大牛根本就是自己活该,什么样的人会在家徒四壁的情况下,去赌得精光不说还欠下满屁股两肋骨的债? “你倒是跟我说说,我要怎么救?”马三丫简直郁闷至极,张口就打断了田氏的喋喋不休。 许是被她的语气吓住了,田氏屈着膝盖愣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小声支吾道:“只要你肯帮着说项,让文田兄弟伸手帮一把。你们在镇上,住恁大的屋子,咋会没个积余。” “你倒是会打算,”马三丫立刻蹙紧了眉头,说来说去还是在往自己头上算计,他们是真把自己当了会下金蛋的鸡。她心头的那点不安和歉疚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撒手将田氏放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那好,你替我算算,十几贯钱,得卖多少豆腐?得攒多少年?你们不是算计得精吗?你倒是说说看。” “那个……”田氏站直了身子,见马三丫神色严肃不像说谎,眼珠子转了转,便结结巴巴的改口道:“要不,能拿多少,是多少……” “你当我是傻的还是当别人是傻的?”马三丫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冷眼看着田氏:“想必你也清楚,别说我还做不了主,就算罗家愿意,把家底掏光恐怕也补不上这个窟窿。更何况我真的帮不上,对不住,你请回吧。” “你……”田氏立刻傻了眼,使劲揩了一把鼻涕,气急败坏的指着她就骂:“你个没良心的贱女子,就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马三丫只觉无语,他们就不能换点新鲜的骂词?看着眼前蓬头垢面,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田氏,她苦笑着摇了下头,语气无奈的说道:“别人要骂我还能堵上别人的嘴?随你信不信,我劝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或者去求求情。别的,我是真的帮不上了。” 话已说尽,马三丫弯腰提起篮子,推门就往院子里面走。田氏似乎没有料到她真会如此绝情,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歇斯底里的骂了出来: “不要脸的贱女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早晓得还不如一把掐死……三丫啊,算嫂子求求你,你往好处想想,咱也没亏着欠着你,那是你哥,咋就能狠下这样的心哟……你倒是记记情,咋就养出个白眼狼,老娘的饭菜喂狗了都……” 马三丫进了院子,背身靠在门板上,听着门外的田氏一会儿大声咒骂,一会儿苦苦哀求。她忍不住紧紧闭了眼,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简直快要透不过气来。 外头好不容易没了声音,马三丫扒开门缝偷偷瞧了一眼,只见田氏一步一个回头,口中仍是骂骂咧咧的,慢慢往着长乐街的另一头去了。 她关好门回过头,想要松一口气,又觉得满心的不是滋味。正要抬脚往屋里走,就听到院坎上传来罗老太不悦的声音:“咋去了大半天,老二都挑豆腐出门了。” 马三丫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惴惴不安的看了罗老太一眼,心里面顿时有了些疑惑。刚才田氏在门口骂得那般响亮,罗老太和钱氏在屋里肯定能听见。怎么罗老太这会儿,好像并不打算过问的样子。 “还愣啥?锅里给你热着饭,赶紧吃了,帮我把院子里拾掇拾掇。”罗老太没好气的扔下一句,转身又往堂屋里面走,一边嘀嘀咕咕的念叨着:“成天就晓得往外窜,就是个野性,谁家媳妇这样,一个个的尽晓得生事情……” 马三丫默默的听着她的唠叨,心里面说不出来的压抑。刚才的动静,罗老太肯定是听见了的,她没有出来过问,只是不想插手管闲事。说白了,她马三丫,在她们罗家还是一个外人。 一想到田氏临走时的模样,马三丫就觉得心情一阵比一阵复杂。她虽然从来没有把马大牛当成过亲人,可他毕竟是这个身子一母同胞的亲大哥,这个事实不可否认。惹上赌窝的人,很有可能真的会丢掉性命。就算是不认识的人,让她眼睁睁的看着别人遭灾祸,她心里也着实有些不忍。 但是话又说回来,不眼睁睁的看着,她又能怎么样?别说她没有能力,就算有,也得看对象是谁。像马大牛这样的人,哪怕能帮他这一次,也绝对帮不了他一辈子…… 第三十九章 心理安慰 因为这事儿,马三丫被搅得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还险些打破了一个碗。偏巧被罗老太看见了,便唠唠叨叨的斥责了她大半天。马三丫只觉得从身上一直疲惫到心里,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收拾好灶间,便逃也似的回了房。 回到屋里坐下,刚拿起布鞋缝了几针,罗文田就推门走了进来。听到是他的脚步声,马三丫头也没抬,轻声问了一句:“推完豆腐了?” “还没,刚把豆子泡上。”罗文田反手掩上房门,走到她跟前,目光关切的看着她:“你心里有事儿?咋了?” “没有啊……”马三丫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含糊其辞道:“今天和兰花上山挖折耳根,累了。” “你别瞒我,在饭桌上就瞧你不对劲,平常你可不是这样。”罗文田握起她的右手,轻轻把她手上的针线拿开,温声道:“你就是心思重,啥事儿还不能跟我说?夫妻一体,是你说的,得有商有量才好。” 马三丫被他逗得一笑,抬眼看着他,张嘴正要说事,忽又犹豫了一下。这可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他说了也于事无补,不过多了一个人心烦。再说马大牛本来就是自己活该,何必要连累罗文田跟着操心。 还有,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不管她怎么想,在别人看来,终归是她的娘家人不争气。罗文田的确是个好人,可是这样三番五次的折腾,也难保他心里面不会有什么想法…… 见她半天不开口,罗文田拉过另外一条圆凳,在她面前坐下来,乐呵呵的笑道:“不说算了,我跟你说个事儿。今天码头上的何爷来寻我,就是管事的那个何爷,你上次见过。他孙女办满月酒,找我订了三十斤豆腐,到时候给现钱。” “三十斤?什么时候要?”马三丫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说起了这个。 “就大后天一早,我推好给他挑过去。”罗文田伸手握起她的双手,眼含笑意的瞧着她:“咱们手头上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这钱我就不交给娘,你拿着,看看还差什么就置办上。我今天问了大哥,差不多就这两天推车就能做好,到时候咱们把摊子支起来,有你这份巧心思,咱们肯定生意兴隆……” 一道暖流从马三丫心头滑过,他特意讲这个,是怕自己还在为着银钱烦恼。看着罗文田那张温和的笑脸,她一时忍不住,迟疑着就开口道:“我嫂子,今天来寻过我。” “哦?”罗文田眉头稍微挑起,眼里的目光变得小心且谨慎:“可有为难你?娘说啥了?” 他总是这样,凡事不问前因不问后果,先顾着她的感受。马三丫心头更加感动,越发有遇良人之感,反手捏住他的手掌,动容道:“文田,别人怎么看不要紧,可我在意你的看法。我不是不念情分,这事咱们真的爱莫能助。我哥之前问我们要银子,压根就不是要买什么田地,他去赌窝里头赌输了钱,欠了别人十几贯……” 罗文田神情凝重的听她说完,思付半天,才拧紧了眉头说道:“十几贯钱,确实不是小数目。” “嗯,”马三丫轻轻点了个头,又立即摇了摇头:“不是钱的问题,当然,咱们确实也没有钱。但是,我觉得即使有能力,也得看是什么事情。” “你想的也没错,可那毕竟是你哥。”罗文田轻声叹了口气,语气无奈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再怎么闹也是一家人,咱们要是不管,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你心里头肯定过意不去。” “可是……”马三丫顿时无言,他说的没错,要是马大牛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下半辈子肯定会良心不安。但是,这的确不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她撇了撇嘴,干脆道:“就算是自私,也得先顾好自己,总不能自家的稀饭都还没吹凉,就着急别人家的馒头吧?” 罗文田呵呵笑了一声,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便拍着她的肩头道:“道理怎么说都没错,咱们不图什么,就图个心安理得。你别想了,有我呢,这事儿我来解决。” “你怎么解决?把我们两个加在一块儿卖了也不够十几贯钱。”马三丫微微有些惊讶,情不自禁的嘟囔了一句:“而且我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就算有钱我也不想给他,真的,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和他们来往,是死是活跟我都没关系。” “话不能这么讲,三丫。”罗文田抬起手指,轻轻抚着她的鬓角,耐心至极的哄劝道:“大哥是有些不像话,咱们自己知道,可是外人不晓得。你想想,要是咱们真的袖手旁观,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这本家血亲,到哪一天也脱不开这层关系,都是没法子的事情。” 马三丫听得一肚子郁闷,这时代就是这样,不管你有理没理,一个仁义礼孝就能压死你。可她还是有些不情不愿,明明是别人的过错,凭什么因为是亲戚,自家就得揽麻烦上身?况且马大牛根本就是一块牛皮糖,粘上就怕甩不掉,依着她的本心,真想硬起心肠不管不问算了。 不过转念一想,那毕竟是十几贯钱,就算罗文田再怎么有能耐,也不可能一下子凑出这么多银子。他毕竟生长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下,硬要他改变根深蒂固的想法肯定不容易,还不如就顺着他的意思,反正尽了力,也算是个心理安慰。 打定主意,她便轻轻点了个头,想了想,又不放心的追问道:“你要怎么解决?去跟别人借?千万不能,这不是小钱,咱们没有这个能力。” “我晓得厉害,你别担心。”罗文田眼里闪过一丝愁色,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明天下工我去一趟洪山村,先打听清楚详细。容我仔细想想,肯定会有解决的法子的。” “那你可得小心着点,还有,别让我哥嫂瞧见了,他们要是知道咱们肯管这事儿,肯定又会来缠。”马三丫仔细嘱咐了一通,还是觉得有些放不下心,干脆提议道:“要不明天中午我去码头上找你,我跟你一块儿去,我总怕……” “你就安心在家待着,说不定明天推车就能做好,你把心思放这上面来。”罗文田站起身来,伸手扶着她的双肩,佯装轻松的说道:“这事儿交给我,我晓得分寸。行了,豆子应该泡得差不多了,我去把豆腐推了,你先睡,别等。” “我帮你吧,”马三丫立刻跟着站了起来,罗文田刚要拒绝,见她眼中似有不安,就笑着点了个头,挽起她的手,一块儿出了屋子往磨房去。 第二天中午,罗文忠就把打好的木头小推车送了过来。罗文田不在,他便嘱咐了马三丫几句,让她使用之前先弄点油抹在轱辘上,就匆匆又出了家门。钱氏在屋里听到动静,出来围着推车转悠了两圈,啧啧两声便道:“这玩意得费多少工时,还是弟妹会支使人,咱们这些本分的妇道人家,可想不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花样。” 毕竟承了她家的人情,马三丫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冲着她笑笑,不把她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放进心里。 罗老太也出了屋子来看,见到推车,又开始心疼起她的银子。见马三丫眉眼带笑,她心里更不平衡,便随口寻了几样活计,交待马三丫做了,才满脸不忿的回了屋。 等到院子里没了人,马三丫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架推车。依着她的意思,推车做成了一个大约半人高的方形柜子,里头是中空的,用木条隔成两半。一边准备放一个小土灶,另外一边可以搁豆腐和其他杂物。把柜门一关,推着两边的扶手把就能走。柜子最上面只用木板封了一半,用来摆放蘸水碗碟等物。另外一半正对着放土灶的那边,搁上铁皮架子,生上火就是一个烤炉。 她忍不住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又试着推起来走了几步。推车用的木头轻巧,就算装上土灶,一个人应该也完全能够推动,而且下面的轱辘做得十分结实,穿街走巷都不成问题。她内心顿时充满了喜悦,仿佛已经看到摊子摆了起来。 土灶还没有砌好,暂时还不能生火做实验,马三丫围着推车捣鼓了许久,才有些不情愿的把它推到角落。抬头见天色已经不早,她不禁又有些担忧。罗文田还没有回来,他说今天要去红山村,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她立刻在心头连连呸了几声,不知怎地,他莫名其妙的就是让人觉得可靠,他说他自己会有分寸,她就信。 直到太阳落山,罗文田才带着一身汗水从外头回来。听到他进门的声音,马三丫急忙迎出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罗老太在堂屋里面喊:“老二,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罗文田赶紧答应了一声,冲着一脸焦急的马三丫咧了咧嘴,又安抚的捏了捏她的手。连汗水也顾不上抹,就转身去了堂屋。 第四十章 横生枝节 罗老太找罗文田说话,马三丫不好跟着进去,只得在院里翘首等着。也不知罗老太寻他做什么,过了好半天罗文田才从堂屋里出来,马三丫赶紧迎上去,张口就问了一连串: “打听得怎么样了?怎么去了那么久?没遇上什么事吧……” 罗文田眉头轻轻锁着,眼中似乎有些愁烦之色。听出她的话里不乏关心,便微笑了一下,冲她拿着一把葱的那只手努了努嘴,低声道:“做晚饭呢?来我帮你,等下慢慢说。” 马三丫心道他许是怕被罗老太听见,便依着他的意思,三步两步回了灶间,寻了一块擦手的帕子,转身递给罗文田抹汗。然后把剥好的葱放到案板上,提了菜刀一边切,一边问道:“没让我哥嫂瞧见吧?打听出什么来了?” “没,”罗文田用帕子抹了脸,轻轻摇了下头,觉出自己的话有歧义,又补充道:“你不是说那几个无赖是李家村的,我就没往洪山村去。正好李家村那边我常去卖豆腐,认识几个熟人,找他们探问了一下。” 马三丫握着菜刀的手顿在半空中,赶紧扭头看着他,心里面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 罗文田挂好帕子,自然的从一旁寻摸了一把小刀,拿起灶台上的萝卜就开始削皮,同时把他打听来的情况讲了一遍。马大牛去的那间赌窝,就设在李家村的村口,虽说比不上镇里的赌坊规模大,但也坑害了不少人。其余的跟田氏口中所说并无二致,诳马大牛进赌窝的那几个人,是李家村的几个闲汉,平常就在赌窝里晃荡,靠着合伙设局骗人钱财为生。在村子里早就名声恶臭,李家村的人见了他们都是绕道走。 “三丫,大哥确实是让人给害了,咱们得想法子帮这一把。”罗文田说完,又抬头看着马三丫,叹着气劝了一句。 马三丫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她可不这么想,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要是马大牛自身行事端正,怎么会让几个无赖哄了去?设局也好,诓骗也罢,还不是因为他自己贪,妄想不劳而获,否则银子在他手里,别人还能硬抢了去不成? “你的想法我晓得,”罗文田微微一笑,接着又轻声叹了口气:“这事儿棘手得很,我想了一路,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马三丫目光警惕的瞧着他,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紧张:“你千万别胡来,那可是十几贯钱。就算为了求心安理得也得量力而行,我不会因为这个怪你。” “你还不放心我的为人,不过你肯这样为我着想,我心里高兴。”罗文田站了起来,把削好的萝卜搁到案板上,抬手想去拉她的手,发现自己手上沾了泥土,又缩回来,乐呵呵的说道:“行了,我心里有谱,这事你就别过问了。” 马三丫心头滑过一丝异样,顺从的点了个头,忽又醒过神,连忙追问道:“你还没说,有什么法子?” 罗文田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便道:“你就别问了,省得你又东想西想的跟着操心。反正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胡来的。” “可是……”马三丫哪里肯听他敷衍,还想再问,罗文田竟然凑了过来,“吧嗒”一声在她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然后跟做贼似的缩回脑袋,左顾右盼着嘿嘿笑出了声。 那么大一个人,还常有这些孩子气的举动,马三丫只觉哭笑不得,脸上还微微有些发烧。罗文田得意的瞥了她两眼,转身在水盆子里洗了手,便从她手上接过菜刀,把她轻轻推到一旁,按着萝卜“唰唰唰”的切了起来。 “对了,”见马三丫抱着盆子准备出去洗菜,罗文田忽然扭头将她唤住,眼神晦暗不明的瞧着她,闷声道:“还有件事……” “什么?”马三丫不解地眨了眨眼,一下又紧张了起来。 “你别着急,跟大哥的事儿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事。”罗文田赶紧澄清了一句,举着菜刀往她跟前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又立刻把菜刀放了回去。然后冲着她讪笑了两声,表情尴尬的说道:“咱们要摆豆腐摊子,娘刚才跟我说,码头上人多,你抛头露面不方便……” “什么?”马三丫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连忙问了一句。 罗文田偷偷拿眼瞄着她,为难且无奈的说道:“娘的意思,咱们毕竟是有根有底的人家,码头上不比别处,龙蛇混杂的,她也是担心,怕你挨了欺负没处说。” 这下马三丫总算听明白了,拐弯抹角的说了半天,原来罗老太竟是觉得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出去抛头露面有失罗家的颜面。她顿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还有几分担忧,都已经准备到了这个份上,难不成就因为罗老太这么一说,摆摊的事儿就要算了? 见她面露不悦,罗文田赶紧放下菜刀,走过来紧张的说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娘年纪大了,有这样的想法正常得很。她就随口这么一说,没事儿,你别着急,回头我再去劝劝她。” “怎么劝?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先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马三丫胸口处窝着一团火,一脸愤愤地瞧着他。这事不比平常,她如今就指望着这个摊子来挣钱。罗老太早不说晚不说,这个时候来提,不就是变着法的找茬? “你别气,别气,你看看,我就晓得,跟你一说你就得急上。”罗文田这会儿也顾不上手脏,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几下,一副好脾气的哄着。 “叫我怎么能不急?钱都花出去了,东西也买好了。”马三丫一把将他的手挥开,没好气的说道:“刚才娘跟你说的时候你怎么不劝?现在要怎么办?难不成跟娘对着干?还是说,根本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你看看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我没这个意思,真没这个意思。”罗文田愣了一下,立即语无伦次的解释着:“我这不是心里装着事儿,一时没考虑到。再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回头我跟娘说说,娘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劝劝就好了,真的。” 马三丫使劲儿嘟了嘟嘴,听他说得诚恳,心里的火气就消下去了一大半。罗文田察言观色,赶紧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我也觉得奇怪,早先我去找娘商量的时候,她也没说有啥不妥。” “你可别怪我背后说闲话,我猜娘肯定是看咱们花多了钱,心里头不舒坦。今天中午大哥送推车回来的时候,我瞧她就有些不高兴。”马三丫轻声嘀咕了两句,见罗文田表情有些不自在,就赶紧改口道:“娘毕竟是长辈,咱们得尊重她,不管是为什么,也得顾着她的想法。” 罗文田轻轻舒了一口气,伸手理着她鬓角的发丝,语气愧疚的说道:“又让你受委屈了,三丫,你真好,我罗文田咋有这个福气……” “少贫嘴,”马三丫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记起他还没看过推车,便抓起他的胳膊兴奋道:“对了,推车搁在外头,你瞧见了没?走,去看看,做得比我想的还好,你得好生谢谢大哥……” “不忙,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了。”罗文田脸色更加愧疚,伸手将她拉住,语气闷闷的说道:“你说得对,娘脾气倔,怕是不好劝。” 马三丫顿觉如凉水浇顶,怔了好一会儿,便放开他的胳膊,来来回回踏了两步,一脸不甘的思付道:“娘兴许就是一时心里不自在,银子都花出去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肯定也舍不得。” “嗯,”罗文田点了一下头,接着又忧心忡忡的补充道:“就怕她没那么快想过来,要是一直不松口,咱们也不好硬来。” 马三丫一脸泄气的看着罗文田,豆腐摊子到底能不能挣钱,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总不能叫罗文田放着挑夫的活计不干,就只专顾摆摊。可是东西都准备好了,只等着砌了土灶就能开张,罗老太要是一直不点头,她就只得干着急。 说起来她还真有几分不理解,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哪家的女子成天躲在屋里不出来?唉,当着罗文田的面不好讲,罗老太分明就是有意为难。可问题是,做生意的那五百个钱又不是自己去要来的,再说了,那是罗文田挣的钱,怎么花用都是正大光明。马三丫只能暗暗腹诽一句,遇到脾气古怪的婆母,还真是有些不好伺候。 罗老太毕竟当了这么些年的家,虽然把钱看得要紧,却更在意家主的威严。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天,都没有拿出一个有用的章程。马三丫忍不住羡慕起了嫂子钱氏,虽说嘴巴厉害了些,但起码活得自在,不用处处受人拿捏。 晚饭的时候,马三丫心里不痛快,吃得就极少,扒拉了小半碗就放下碗筷准备下桌。罗老太忽然在身后将她叫住,语气淡淡的使唤道:“你等会儿,我们吃完收拾了饭桌再走。” 第四十一章 牛角尖 马三丫愣怔了一下,差点习惯性的就要答应,忽然听到旁边的钱氏轻轻怪笑了一声,她心头立时咯噔了一下,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娘,我还有些事儿,想先回房。” 所有人都捧着饭碗抬起头来,咀嚼声一下全停了。马三丫心头有些惴惴的,正要开口再解释几句,罗老太就把眼一瞪,满面不悦道:“我这老婆子当真没用了不是?使唤个人还使唤不动了。” “不是,娘……”马三丫顿时一阵憋屈,家务活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张罗,就少收拾一顿碗筷又怎么了? 再说媳妇又不止自己一个,偏心也不是这种偏法。 莫非是因为摆摊子的事情?可她们明明事先征求过罗老太的意见,罗老太也是亲口答应了的。就算她不满自己去码头上抛头露面,摊子这不还没摆出去嘛…… “娘,多大点事,待会儿我来收拾就行了。”罗文田赶紧打了一句圆场,然后冲着马三丫挤了挤眼,小声道:“是不是上回那布鞋还没做完?先回屋去吧。” 马三丫诺诺的应了一声,顺势转身就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她扭头一看,只见罗老太把筷子拍到桌上,侧身对着罗文田,没好气的说道:“哪有爷们干家务的道理,这女人家还能拿来惯?今天折腾这个明天折腾那个,怕是要反天了。我看你们眼里一个两个都没有我这个娘,反正你们能耐,干脆铺盖一卷儿出去过得了,理我这老太婆干啥……” 听到罗老太指桑骂槐的这一通骂,马三丫又是委屈又是疑惑。自己没招她没惹她,好端端的,她这又是抖的什么威风?见旁边的钱氏一脸的幸灾乐祸,一双眼睛一下接一下的往自己身上瞟,马三丫更觉不痛快,索性回转身面对着罗老太,直言不讳道:“娘,我是乡下女子,难免有什么思虑得不周到的地方。是不是我有什么错处,您尽管直说。” 话一出口,屋子里的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微妙。罗文忠埋头默默坐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钱氏吃惊的张了张嘴,看马三丫的眼神变得兴致十足。罗文田似乎有些着急,不住的跟马三丫使着眼色。丫丫呆呆的握着筷子,一脸茫然的抬着小脑袋,只有罗小虎和罗小龙如无人一般,只顾吧嗒吧嗒吃得响亮。 “饿死鬼投胎是不是?没出息,吃吃吃,就晓得那张嘴……”罗老太脸色变了几变,竟扭头把火气发到了罗小虎兄弟身上。直把他俩骂得哑口无言,才回头冲着马三丫没好气道:“我老婆子辛苦一辈子,还得天天提醒这个看着那个?你要干啥就干啥,别在这儿杵着。” 马三丫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罗老太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算了,她本来还想趁机把有些话讲明白……不过,罗老太毕竟是长辈,既然主动给了台阶下,她也不好不依不饶。 回到屋子里,马三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平日里罗老太的性子虽说有些古怪,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挑刺找茬。有时候钱氏耍滑躲懒,她还会出面提醒几句,起码在两个媳妇之间,她处事还算公正。所以她今天向自己发难,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收拾碗筷那么简单。 不过再一转念,马三丫就忍不住自嘲的摇了摇头。会不会是她想得太复杂?一个老人,没有老伴在身边,有些莫名其妙的脾气应该很正常。就算不是因为她是婆婆,也犯不着去计较这个。 可是摆摊子的事情怎么办?难不成就为了照顾罗老太的情绪,所有的准备和计划就得泡汤?那绝对不行。马三丫立刻挺直了腰板,哪怕罗老太不松口,这个摊子她也必须得摆。凭什么放着挣钱的法子不试?这不是什么让步不让步的问题,她实在是穷够了,也受够了。 外头的院坎上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倒了地,接着就听到丫丫憋着嗓子,哼哼唧唧的小声抽泣了起来。 马三丫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只见丫丫身子扑倒在院坎下面,一条腿还搭在院坎上,口中小声小气的啜泣着。马三丫弯腰将她抱起来,心急火燎的问道:“怎么了?乖,不哭不哭,摔疼哪儿了?娘给你揉揉……” “呜呜……娘,腿腿疼……呜呜……”看见来了人,丫丫哭得更加伤心,小手紧紧攥着马三丫的衣襟,抽抽搭搭的哭诉道:“脚滑,不是故意,故意弄脏衣裳,娘不骂……” “娘不骂,不骂丫丫。”听到这稚嫩的童言,马三丫顿时哭笑不得。院子里黑漆漆的看不清,她连忙把丫丫抱回屋子里,见她半边身子全部沾满了灰,就把她放到凳子上,蹲下去捞开她的裤管仔细检查了一下,便轻笑道:“没事儿,只是皮蹭破了,等下烧水给你洗洗。别哭了,小脸都花了。” 丫丫听话的止住了哭泣,吸了吸红通通的小鼻子,皱着眉毛委屈道:“疼……” “没事儿,娘给你吹吹,”马三丫鼓起腮帮子,装模作样的往她腿上吹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摸着她的小脑袋,乐呵呵的哄道:“不疼了吧?丫丫要当勇敢的孩子,下回走路小心些,知道了不?” 丫丫睁着雾蒙蒙的大眼看着马三丫,乖巧地点了个头。 “呵呵,”她这副小模样格外招人疼爱,马三丫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头,故意嗔怪道:“鼻子都哭红了,小迷糊,看你下次还迷糊。” “嘻嘻,我是小迷糊……”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丫丫立刻咧开小嘴,跟着嘻嘻呵呵的笑了起来。马三丫忍不住又弯了嘴角,哄着她换下脏衣裳,然后去烧了一盆热水,给她把伤口擦洗干净。等收拾完,马三丫把丫丫抱到床上,才拿着换下来的衣裳,扔到盆子里准备端出去洗。 见马三丫转身要走,丫丫忽然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怯生生的唤道:“娘,哄我睡……” 马三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便放下手中的木盆,走回来挨着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小身子,耐心哄道:“乖,自己睡好不好?娘给你把衣裳洗了。” “不要嘛,”丫丫嘟了嘟嘴,在被窝里来回蹭了两下,不情愿的说道:“我要听娘讲故事,娘都好久没有跟丫丫说过……” 马三丫弯起嘴角微微一笑,正要继续说服她,忽然想到近段日子以来,她每天都和罗文田在磨房忙到深夜,陪在丫丫身边的时间是少了许多。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有几分内疚,又有几分心疼,仿佛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一般。 “娘……”丫丫小声小气的又唤了一声,黑亮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马三丫只觉得心都快要化开了,连忙脱掉鞋子上了床,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捏着她细瘦的小胳膊,温声道:“小调皮,好,娘陪你,跟娘说说,今天都干什么了?找巧儿姐玩了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总算传来了细微而又平稳的呼吸声。马三丫低头一看,只见丫丫的小手仍然抓着她的衣襟,时不时还不安分的扭动一下。颀长而浓密的睫毛覆盖在她的眼上,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模样实在可爱极了。 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偏偏从小没了亲娘。马三丫忍不住暗叹了一句,刚想把胳膊抽出来,忽然一个念头滑过,整个人就怔住了。 丫丫的一双眼睛几乎和罗文田生得一模一样,其余的脸盘五官却与他相去甚远,应该是随了母亲。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丫丫的娘应该也是一个精致玲珑的女人。马三丫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听说生了丫丫没多久,她就因病去了,罗文田隔了这么多年才续弦,对她的情分一定很深厚…… 似是觉得自己太过胡思乱想,她自嘲的笑了笑,便抽出胳膊,翻身坐起来,仔细的给丫丫抚平了被子,抱着脏衣裳出了屋。 走到院子里,马三丫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顿时觉得有几分伤感。 女人在这方面,心眼就是比针尖还要小。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谁人没有个过去?想多了,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与其钻牛角尖,还不如花点功夫仔细想想,眼下的问题要怎么解决。马三丫下意识地看向堂屋那边,却惊讶的发现,堂屋里居然还亮着昏暗的灯光。 这个点罗老太早该睡下了,今儿可真是稀奇。马三丫心里砰砰的跳了几下,便轻轻放下装衣裳的盆子,鬼使神差一般的,蹑着手脚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刚走到堂屋左边的窗下,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钱氏说话的声音。马三丫不由得愣怔了一下,钱氏和罗老太不是一向不对付?都这个时候,她们俩怎么还凑在一块儿?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罗老太在里面就粗声粗气的嚷了起来:“我还不晓得你的德行,夸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你啥时候肯使这样的热心。” 第四十二章 变通 马三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反应过来屋里的人应该看不见自己,才大着胆子又往前凑了一步。令她惊讶的是,罗老太这般态度讲话,钱氏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好声好气的赔着笑道: “娘你想哪儿去了?我可拿英子当亲妹子一样的疼,替她操这份心不是应该?您信不过我的话,还信不过您自己的儿子?” 罗老太似乎还有些将信将疑:“你那娘家表舅我又不是没见过,能和他来往的人家,会是啥好人?” 钱氏的语气明显有了几分不悦,只听她不耐烦道:“好不好不由我说了算,我也是好心,看着英子年纪大了。这个岁数的闺女,还待在家娘你脸上也不好看是不是……” 罗老太轻哼了一声,口气却明显软了下来:“那瞿家大郎那般好,怎地这个岁数还没娶亲?” “哎呀娘,要咋跟你说,人家好歹也念过几本书,又是老大,亲事上头还不兴多挑拣挑拣?”钱氏好像失了耐性,一口下了定论:“您要觉得不好,就当我多事,我还没那功夫操闲心呢。” “也不是不好……”罗老太长长叹了口气:“英子心软,性子又懦,就怕遇上不合适的人家,你没养闺女不晓得,当娘的这个心……” 看样子,是在议论罗文英的亲事,钱氏平时诸事不管,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的好心?难怪这么晚了,罗老太还能一本正经的和她说到一处。马三丫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腹诽道:果然是双重标准,自己的闺女,罗老太就晓得仔细打算,顾虑这个顾虑那个。难道媳妇就不是别人家的闺女,就能随意折腾不成? 马三丫本来打算就此走开,但一想到事关罗文英的终身,她不禁有几分关心和好奇,便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只听罗老太长吁短叹了一阵,便迟迟疑疑的应下钱氏,择日寻个机会见一见那什么瞿家大郎。钱氏似乎很是高兴,这让马三丫更为不解,毕竟她怎么看,也不觉得钱氏像是有这种热心肠的人。 说完了罗文英的亲事,钱氏也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话锋一转,竟然提到了马三丫和罗文田做买卖的事情。 马三丫心头一紧,顿时有了几分不妙的感觉。罗老太重重的哼了一声,语气不忿道:“跟啥人学啥样,我看我就是没有儿孙福,一个个的都不服管教。” “哟,娘,说别人扯我干啥?”钱氏立刻不乐意了,阴阳怪气的说道:“她以前装那副柔顺的模样,给谁看呐?咱们呐,就是吃了这张嘴的亏,没有别人会哄。您今天自个儿也瞧见了,我看二弟成天被她哄得团团转,怕是谁的话也听不进了呢。” “老二不像那种自个儿没主意的人,“罗老太迟疑着回了一句,接着又不满的斥责道:“你整天少琢磨这个琢磨那个,有功夫多管管小虎和小龙,瞧瞧那副没出息样。都不是啥省油的灯,消停点行不?” 钱氏却不怕她,仍是叨叨咕咕的说着:“娘您可不能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像咱这种人就是傻,不像别人会做表面功夫。您仔细想想,从前咱嫁进来的时候,可有像别人那样?谁家新媳妇进门,不是手脚勤快的伺候着?她呀,满脑子的精怪主意,这才多长时间,就晓得跟您回嘴,还哄得二弟当宝贝似的护着,往后只怕更拿捏不住,还不定怎么忤着您呢……” 马三丫肚子里登时腾起一团气,她就说罗老太怎么莫名其妙的看她不顺眼,没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缘由。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也没碍着她什么事儿,怎么就非得给人找点不自在? 再一想到平时钱氏的做派,马三丫简直气得肺都要炸了。仗着是长嫂处处摆谱,干家务活从来都偷懒耍滑,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自己;一开始挑拨自己和丫丫之间的关系,还教唆罗小龙欺负丫丫……自己不过是想过清净日子,所以懒得和她计较,她居然还嫌不够,又来罗老太这里拈酸挑事。 自己和她又没怨没仇,要说有什么得罪之处,也就是上回周兰花来送衣裳的时候,钱氏实在说得太过分,自己才回呛了两句。既然是妯娌,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马三丫并不想太过针锋相对,但别人却不像她这样想。要不是碰巧听见了,还真是死也想不明白。 马三丫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就想进去和钱氏理论几句。抬脚刚往前迈了一步,又极不情愿的停了下来。她毕竟是在偷听,别人又没有当着自己的面儿说,就这么贸贸然冲进去,理亏的只会是自己。 什么码头上龙蛇混杂,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不好,根本都是因为罗老太听了钱氏的挑唆,找茬挑刺使的借口。马三丫连洗衣裳的心情都没了,气鼓鼓的回到屋里坐下,正找不着个发泄处,罗文田就推门进来了。 见她满面怒气,罗文田愣了一下,马上笑嘻嘻的走过来,冲着床上的丫丫努了努嘴,低声道:“睡着了?” 这不明摆着?马三丫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气呼呼的扭过头不理睬他。 “咋了这是?又是哪口气儿不顺?”罗文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伸过去,夸张的给她顺着胸口。顺了几下,又趁机揉捏了两把,满眼都是狡黠之色。 “你别闹,去去,”马三丫正在心烦,被他这么一逗,顿时又羞又气。连忙将他的手赶开,惴惴的往床那边看了两眼,郁闷非常的说道:“豆腐推完了?你不是要去找娘商量摆摊的事吗?怎么还不去?” “我……”罗文田被她堵得胸口处气闷了一下,见她神情十分不悦,仍是耐着性子,好声气的说道:“今天晚了,明儿一早再去吧。” 马三丫也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太好,有些过意不去的瞥着他,忍不住嘀咕道:“哪里就晚了?娘刚刚还和大嫂在说话呢。” “哦?”罗文田本能的扭头往后看了一眼,愕然道:“没有啊,刚刚我进来的时候,娘屋子里的灯熄了。” 马三丫撇了撇嘴,她总不好说自己开始一直在外面偷听,便没有再讲话。 吹了灯躺到床上,马三丫翻来覆去,像贴烙饼似的折腾了许久,仍是半点睡意也没有。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乱七八糟的实在烦躁极了。 “三丫,”罗文田忽然扭过头,轻声问道:“还在担心大哥的事儿?” “没……”马三丫立刻矢口否认,想想便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你真的有法子?没必要逞强,你肯为了我哥的事情花心思,我已经很感激了。” “呵呵,要你感激做什么,你只要安安心心的。”罗文田翻了个身,往马三丫身上紧贴了上来,一只胳膊从她脖颈下伸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宽慰道:“明天一早我就去跟娘说,你放心,我觉得这是好事,咱们一定把这摊子支起来。” “嗯,”马三丫转过头来面对着他,忽然改口道:“要不,咱们别去码头了,娘那里也好有个交代。” “不去码头去哪儿?”罗文田有些意外,连忙探起身子看向她。 月光从窗户投进来,屋子里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马三丫的两只眼睛熠熠发亮,眨巴了几下,便道:“要做生意,也不用非在码头上。码头上人虽然多,但除了挑夫,就是过路的客商。那些客商都是见惯了山珍海味的,肯定瞧不上咱们的豆腐果子。而挑夫本来就挣得不多,我问你,你舍得花几文钱吃几块豆腐不?” 罗文田讷讷的摇了一下头:“照你这样说,这事儿行不通了?” “不是行不通,是要变通。”马三丫曲起两根手指,往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语气轻松的说道:“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只觉着哪儿人多哪儿就有生意,算起来还是娘提醒了咱们。你觉得,咱们摆到大街上去怎么样?这豆腐果子,虽说也能顶饿,但其实还是零嘴。咱们镇上本来就热闹,花几文钱尝个新鲜,估计也有不少人乐意。还有满大街的那些小孩子,有些家里肯给钱花用的,做他们的生意肯定不比码头上差。像丫丫喜欢吃糖葫芦,上街的时候我都会给她买两串,委屈谁都不会委屈孩子。” “你呀,脑袋瓜里也不知道装的什么。”罗文田呵呵笑了两声,躺下去搂着她心满意足的说道:“都听你的,你说好就一定错不了。等挣了银子,先得好好给你补一补,瞧你这背上的骨头,往后上街,也别光顾着丫丫,你想吃点啥就买点,别心疼钱……” “对了,”马三丫猛地想起罗老太那边,就赶紧又交代了一句:“明天你别单独去找娘,咱们一块儿去,我来说。” 罗文田迟疑了片刻,便轻轻“嗯“了一声,手顺着她的后背一路往下滑,含糊道:“往后摊子支起来,肯定有得你累的地方。你要受不住千万别强撑着,咱们现在也不缺那口吃喝,就是紧巴点。” 马三丫压根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腰间顶上了一块硬邦邦的异物,而且越来越烫,直烫得她心里发慌,喉咙发干。她赶紧把罗文田往外一推,语无伦次道:“别,当着孩子的面儿……” ~~~~~~~~~~~~~~~~~~~~~~~~~~~~~~~~~~~~~~~~~ 本文明日上架,以后每天两更,请大家继续支持稀饭,吃饱喝足才有动力码字,感谢。 第四十三章 迂回 <>  罗文田讪讪的缩回手,又不甘心的凑过来,往她唇上使劲儿亲了一口,叹气道:“人家都是新夫妻热炕头,我得寻个机会跟娘说说,让丫丫上她屋里睡去。” “不正经……”马三丫轻轻嘀咕了一句,背朝着他转过身去。忽然觉得这个睡姿更不安全,便又翻了回来,不放心的叮嘱道:“娘心里头正不痛快,这事儿不慌,明天到了娘跟前,你可千万别提。” “我晓得,”罗文田无奈的答应着,伸手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含糊道:“快睡吧,明儿大早还要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身旁响起了浅浅的呼吸声,马三丫忽然睁开双眼,借着昏暗的月光,越过罗文田的身体盯向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想了想罗老太,想了想钱氏,再想想罗文田,马三丫只觉心乱如麻,忍不住就悄悄叹了口气。 她总算了有了几分明白,为什么从前别人总说,婆媳相处不易。现在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人多嘴杂,相处起来就更是难上加难。 等到什么时候,能分开单过就好了。看着身边人有些模糊的轮廓,马三丫心存侥幸的想着。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三丫也知道,在如今来说,分家是多么没有可能的事情。不说罗老太和大房一家,就说罗文田,他肯定也不会同意。 也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了,她的目的是要做生意挣钱,如果能说服罗老太不再与她为难,低个头又算得了什么? 马三丫又叹了口气,转而开始盘算。明天到了罗老太跟前,要怎么开口才能让她同意。 她不可能像钱氏那样大吵大闹,她做不出来。而且还要顾着罗文田的感受,那毕竟是他的亲娘,人都护短,要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的人,估计对别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默默计较了半天,马三丫眨了眨眼,眼中出现了一丝狡黠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趁着钱氏她们还没有起床。马三丫和罗文田就先去堂屋里寻了罗老太。罗老太坐在堂屋正中的靠背椅上,正用一把小木槌敲着膝盖,看见他们夫妻俩一块儿进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脸色一沉,瓮声瓮气的问道:“老二你还不去上工?老二媳妇,赶紧把早饭做了。” 马三丫正要开口,就察觉到身旁的罗文田轻轻往自己手上捏了一下。她只得郁闷非常的忍住。罗文田轻轻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心,便走上去接过罗老太手中的木槌,蹲下身一下一下的替她敲打着,同时开口道:“娘,我是想问问您。推车大哥已经帮咱们打好了,您看要不趁着这两天,我赶紧找人把土灶砌出来?不然一堆家什扔在那儿。可都是银子换来的。” 算他够聪明,知道拣能打动罗老太的话讲。马三丫忍不住在心里面冲罗文田竖了一个大拇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静静的瞄着罗老太,等着看她怎么回答。 “那就赶紧找人弄去。这丁点子事还要我老婆子……“罗老太下意识地应了一句,许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掐了话头,不悦的改口道:“你推着车子出去做生意,码头上的工不干了?“ “娘,”罗文田无奈的停下木槌,直起身来劝说道:“先前咱不是讲好了?三丫管豆腐摊子,我还得继续做工。还不知道豆腐果子能卖成啥样,三丫既然有这份心,就让她先试一试。” “哼,咱老罗家又不是破落户,妇人家成天扎在男人堆里,像什么话?“罗老太气咻咻的横了马三丫一眼,压根不掩饰语气里的不喜。 罗文田登时有了几分为难,正想继续劝说,马三丫忽然开口道:“娘,您说得对,还是您想得周道,这事儿是我仓促了,害您操心,我这给您赔个不是。” 罗老太立刻抬眼狐疑的往她身上打量,似乎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转不过弯来。罗文田一脸欣慰的扭过头,见马三丫表情认真,眼里就有了几分歉疚。 “娘,之前是我和文田没想仔细,”见罗老太没有什么表示,马三丫迈上前一步,目光诚恳的直视着她,不慌不忙的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码头上人多混杂,确实不是女人家该常去的地方。就算我行得端坐得正,也难保有爱嚼舌的人,在背后瞎说闲话。我受点气倒没什么要紧,就怕带累了娘您的名声,说娘您管教无方,媳妇心里就过意不去了。” 马三丫说得坦然,并没有明着指出是有人在挑拨,好像真的全心全意在为着罗老太考虑。可这话落到听的人耳朵里,又是不同的滋味。罗文田眉头轻轻拧着,一脸凝重的看着马三丫,眼中似有所醒悟。罗老太几次想打断马三丫,最终都忍了回去,在心里来回掂量了一会儿,脸色一下就变了。 见罗老太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三丫赶紧趁热打铁的接着道:“我跟您朝夕相处,自然晓得娘您是个明白人,断然不会听从那些挑拨。可就怕有人见不得咱们半点好,想法设法也要挑出点闲话来讲。我起先没有顾虑到这些,还是听文田说了娘您的意思,才想过来。多亏了您提醒着,不然这回,媳妇可能真的要好心办了坏事。” 马三丫只觉心里一阵恶寒,肉麻得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但这些话,是她认认真真琢磨了一个晚上,才琢磨出来的。既然有人喜欢在背后使绊子,她索性就把话挑得明白些,省得平白无故吃了闷亏。罗老太不是笨人,她相信罗老太听了这些话,心中自会有所计较。 她一口一个娘叫得亲热,话又说得令人舒坦,罗老太脸色渐渐缓和了许多,轻轻“嗯”了一声,便接口道:“你毕竟是年轻,还得有我这种老婆子在旁看着。” “那是,文田就常跟我说,让我多跟娘您学着操持。”马三丫陪着笑脸附和,干脆把嘴甜扮到底。 罗老太却极是受用,嘴角也不自觉的带出了一丝笑,撩起眼皮瞥着她,话音懒懒的说道:“你晓得就行了,我一个老婆子能图你们啥?还不就求你们一个个的过得安宁。你说你们真遇上啥事儿,我老婆子还能在旁边干看着?” 马三丫觉得再说下去,自己真的会忍不住笑出来,便赶紧道:“是,娘,我和文田正为难呐。我们仔细想了您的意思,都觉得有理,可银子不花也花出去了。而且您也知道,文田现在又要上工又要卖豆腐,着实不容易。让我成天当这个闲人吃白饭,我心里头不安生。您都这把岁数了,也是该享福的时候,总不能叫您跟着一直操心。我只想着,有个生意做着,不管进项多少,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罗老太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你是个有心的。” “娘,”马三丫心头一阵窃喜,面上却是一副无助样,语气可惜的说道:“码头上是个好地方,娘您肯定晓得,人多不说,还只有一家茶水棚子,咱们摊子要是支在那儿,肯定生意兴隆。” “这……”罗老太眼中有了一丝狐疑,立刻又变成了为难:“我是怕你吃了啥亏,虽说有老二照看着,可他要是不在的时候……” “您的顾虑有道理,我现在也这么想来着。”马三丫装着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要不,咱另外寻个摆摊的地儿?” “对对,”罗文田总算找到了插嘴的机会,赶紧附和:“要不咱摆大街上去,对了,隔壁孙大娘不是在正街上开了家馄饨店。啥地段好啥地段不好,她肯定比咱明白,干脆请她帮着拿个主意。” 马三丫是真没想到这个,感激的看了罗文田一眼,便应声道:“是,怎么忘了孙大娘,娘您觉得如何?要不,您先帮着参谋参谋?” 罗老太被他们一人一句劝得晕乎乎的,不悦的闷哼了一声,才道:“那个孙老婆子,能有啥见识?得了,你们自个儿折腾吧,我年纪大了,不跟着掺合,只要你们心里头有我这个娘,也把我说的话记一记……” 夫妻二人同时松了一口大气,转头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隐隐有了笑意。马三丫还有些不放心,赶紧又确认了一遍,趁着罗老太还没有反悔,便赶紧拉着罗文田出了堂屋。 走到院子里,两人对了个眼神,同时轻声笑了出来。罗文田一边笑一边摇头,伸手理着马三丫鬓边的碎发,无奈道:“媳妇啊,我算是服了你了。” “哼,难道我说得不对?”马三丫心虚地瞪起眼睛,振振有词道:“娘是长辈,不该敬着她?难道要像大嫂那样吵吵闹闹,万一把娘气出个好歹来咋办?” “是是是,咋说都是你有理。”罗文田乐呵呵的看着她,忽然双手合抱,冲着她作了个长揖,拖着长音,煞有介事道:“娘子在上,小生这厢有礼了。小生愚钝,还请娘子指教……” ps: 第一更送上,晚上九点半二更,求订阅求票票。 第四十四章 做好事 夫妻俩嬉闹了一会儿,便一块儿去灶间里做早饭。吃完早饭送了罗文田出门,马三丫想起丫丫的脏衣裳还扔在那儿,反正她要去街上寻孙大娘,懒得再来回多跑一趟,就拿盆子装了衣裳和皂角,抱着往正街上去。 早晨正是馄饨店热闹的时候,孙大娘一个人又要招呼客人又要管灶头,忙乎得简直像一只团团转的陀螺。看见马三丫从店门口进来,她扬声笑着打了声招呼:“三丫,洗衣裳去呢?咋不带丫丫一块儿过来。” “来了还不得给您添乱?”马三丫寻个角落放下木盆,自觉的挽了袖子,熟门熟路的收拾起了桌子上的空碗筷。孙大娘煮好两碗馄饨给客人端上桌,才转回灶台这边,冲着她笑道:“吃早饭了没?给你下碗馄饨?” “吃了才出来的,”马三丫正要开口说来的目的,瞥见有两个客人进了店子,便推了推孙大娘。孙大娘乐呵呵的扔下一句:“那行,反正咱不用客气,”就连忙招呼着迎了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铺子里清净了点,马三丫赶紧凑到孙大娘身旁,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大娘,我过来是想跟您打听点事儿。我和文田弄了个手推车,想摆个摊子卖烤豆腐果子……” 孙大娘一脸认真的听她说完,又问清楚了豆腐果子是个什么东西,就点头肯定道:“这是好事儿呀,弄个小生意做着,肯定比去别人家里头帮工受气强。” 马三丫心头定了定,呵呵笑着:“别的我也没多想,能挣口饭钱就不错了。” “可别小瞧了这些小门小道,就看你肯不肯花心思。不过你这妮子是个能干勤快的,大娘我瞧人一向准。”孙大娘拍了拍她的手,一口应承道:“你也别费功夫找什么摆摊的地儿。就我门口那片空处,瞅见了没?你就摆在那儿,满镇子就数这条正街最热闹,咱们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马三丫顺着孙大娘手指的方向看出去,她这间馄饨店面对着大街,门口宽宽阔阔的,确实是个摆摊的好所在。可是凑在一块儿做生意,会不会有什么影响……马三丫想到这个,就赶紧提了出来。 “啥影响?我卖我的馄饨,你卖你的那啥。烤豆腐果子,影响个啥?”孙大娘还要与她细说,又有客人进了铺子要馄饨吃。孙大娘便拍拍她的胳膊。转身接着忙碌去了。 定下摆摊的地方,马三丫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抱着盆子去河边洗完衣裳,她就赶紧回了家。罗文田说中午找人过来量推车的尺寸,好抓紧时间把土灶砌出来。得有人在旁边盯着。 砌好土灶到风干,又花了两天时间,这中间马三丫又去添置了些东西,把身上剩余的银钱差不多花了个干净。好不容易全部准备完毕,这天下午罗文田卖豆腐回来,夫妻二人便把土灶装进推车。安上铁皮架子,生火开始做试验。 别看罗文忠一副木讷寡言的模样,确实做得一手巧活计。打的推车不仅美观实用。还细心的在侧边专门留了烟道。土灶刚一点燃,烟气就顺着柜子旁边的小孔冒了出去,丝毫不影响在上面烤东西,实在是合用极了。 马三丫伸手试探了一下,觉得铁皮上有了热气。便拿起刷子往上面刷了薄薄的一层油,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切成方块的豆腐挨个放了上去。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到铁皮上冒出了细小的咕噜声,白白的豆腐就像吹了气的娃娃一样,慢慢膨胀了起来。 她赶紧把豆腐翻了个面儿,直烤到外皮油亮金黄,才夹起一个放到盘子里,用薄竹片从中间剖开,灌了满满一大勺拌了折耳根的辣椒蘸水,信心十足的递给罗文田。 “好香,”罗文田夸张的吸了吸了鼻子,接过筷子夹起豆腐果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便把剩下的半个喂给马三丫,同时含含糊糊的赞道:“嗯,好吃,比上回好,又嫩又爽,加了折耳根的蘸水就是好……” 马三丫跟着尝了尝,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豆腐外皮香脆,内里却咸辣嫩滑,既不失豆腐的清香,又有折耳根独特的香味,嚼起来简直是满口喷香。若是到了寒冬,还可以加重辣味儿,几个香辣豆腐果下肚,保准额上就能沁出细汗,那滋味儿才叫享受。 罗文田赶紧把其余的豆腐果子夹起来,照着马三丫的样子挨个填上佐料,分几个碟子装了。除了自家人品尝的以外,头一份儿自然是送给孙大娘,余下的端去赵家给周兰花。 夜里躺到床上,马三丫兴奋得一直睡不着,就赖着罗文田陪她说话。因为豆腐果子做起来容易,用的又不是什么金贵材料,马三丫参考了糖葫芦的价格,早先就定下了一文两个的卖价。这会儿想到明日开张,总得拿点什么东西吸引人,就又重新决定,每买四个就赠送一个。 反正豆腐是自家推的没花钱,推豆腐用的黄豆也几乎没有什么成本。其余的东西,辣椒本来就便宜,折耳根山上就有,除了一开始置办家什的大头,都不会再有什么投入。马三丫细算了一下,哪怕一天只能卖出一百个,抛开赠送的不算,也是实打实的四十文钱,顶得上罗文田卖好几天豆腐的收入。正街上人来人往,遇上赶集就更热闹,只要别人接受了这个味道,一天一百个的销量,应该不成问题。 听她叽叽咕咕低声说个不停,罗文田满眼笑意,趁着她歇气的功夫,捏着她的手指,温声道:“三丫,我再跟你说个事儿,大哥那边的难题应该能解了,你别担心。” 马三丫惊讶地挑了挑眉头,这两天她只顾着忙摊子的事儿,都忘了过问这茬。罗文田说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是什么意思?他当真去凑钱把债还上了? 这么一想,马三丫立刻就急了,翻身坐起来,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门道:“十好几贯钱,你咋就扛下来了?不是跟你说,咱们就求个心安理得,就算豆腐果能挣钱,咱们也不够这个能耐……” “嘘,嘘……”罗文田瞄了一眼睡在床里边的丫丫,赶紧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安静。马三丫顿时心乱如麻,他也是一番好心,再说要不是为了自己……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没好气道:“咋解决的?你跟人借钱了?” “你瞧你啥都好,就是容易急。”罗文田无奈的笑了一下,眼神闪了闪,便有些不自在的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娘当初卖了磨坊是为了啥?” “嗯,”马三丫立刻点了个头,这事儿她肯定不会忘。罗老太听信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话,把家底子扔到赌坊里去放利子钱,最后让官府抄了。当时她听周兰花说的时候,还震惊了老半天。 罗文田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有了一丝惘惘的神色,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后街的老赵叔,就是前回摔断腿的那个,他小儿子在县衙里当差。我请他帮了个忙,李家村的那个赌窝,应该存不了几天了。” “什么?”马三丫听得糊里糊涂,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惊得瞪大了双眼,语无伦次道:“你的意思是,你把这事儿,把这事儿捅到衙门去了?不都说衙门里的差人,个个都是凶神,你咋敢去告?就不怕惹事上身……” “要不我怎么是你男人呢?”罗文田呵呵一笑,语气反而轻松了起来:“我没提大哥的事儿,李家村那个本来就是间黑赌窝,我把打听来的情况提了提。你晓得的,衙门那班人,哪儿有油水往哪儿钻,他们也不会白忙活,总能捞着好处。” “我明白了,你是说,衙门的人去抄了赌窝,借钱给我哥的那几个人肯定也跑不掉,咱们就不用还钱了?”马三丫恍然大悟,顿时又忧又喜。喜的是,马大牛好歹是逃过一劫。忧的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别人晓得是罗文田做的手脚,往后寻机报复可该怎么办?毕竟能经营赌坊的肯定都不是什么良善人,要是让他们盯上……她只觉得心头惴惴的,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你放心,我当然得先顾好咱们。”罗文田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我探听过了,李家村那间赌窝,就是几个没有家底的闲汉凑在一块儿,哄着村里的人去赌,外加骗骗过路客,不过是没人去捅罢了。咱们毕竟在镇上住了这些年,认识的人也不少,一打听就出来了。” 罗文田又叹了口气,顿了顿,才接着道:“就算不是为了大哥,这种赌窝就是个瘤子,在那儿长一天就会害一天的人,早就该被抄了。咱就算顺手做件好事,说不定李家村的人还得感谢咱。” “你想得倒美,”马三丫提起来的心往下落了落,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便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做好事不留名,别人就算想感谢,也没处谢去。” ps: 二更来了,感谢大家的订阅支持,虽然离月底没几天了,但还是想争取下,求月票和推荐票,月票每满10张加更一章,推荐票每满两千张加更一章。 第四十五章 马小贩 天刚蒙蒙亮,马三丫和罗文田就爬了起来。一块儿在灶间里头忙乎了大半天,把豆腐切成小方块,用纱布包好搁进推车。劈好够一整天用的柴禾,给灶头生上火,检查了没什么遗漏,便推着车出门往正街上去。 夫妻俩到了正街上,放下推车,罗文田等灶头里的火烧旺了些,便从车里拿出豆腐,刷了油贴到铁皮烤架上。马三丫则从推车肚子里拿出事先拌好的辣椒水,撒上大把的折耳根和葱花,拌匀了搁在摊上。 这会儿才刚过卯正,太阳只在天边露了小半边脸,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只不时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经过。没多大会儿,烤豆腐的香气就飘了起来,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罗文田边笑边摇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咱俩这一趟可赶得太早了。” “可不是,”马三丫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瞥眼看见孙大娘从街头走了过来,便扬声招呼道:“大娘,早。” “哎,文田也在呐,你俩来这么早。”孙大娘加快脚步朝着这边走过来,笑眯眯的冲着他俩招了招手。 罗文田跟着打了个招呼,连忙夹了两块刚刚烤得鼓胀的豆腐,手脚麻利的拌好蘸水递给孙大娘,笑着道:“正好,刚烤出来的,大娘您尝尝。” “尝过了,昨儿你们送来就尝过了,香得很。”孙大娘也不跟他推辞,接过来用一只手端了,同时道:“你俩恁早就出来摆摊。没吃早饭吧?反正这会儿没人,先进来坐坐,大娘给你们下馄饨吃。” “不用了大娘,我吃两块豆腐得了。还得赶去码头上工呢。”罗文田一边与她说话,一边另外拿了只盘子,自个儿装了三快豆腐,也不用找坐的地方,站着就吃了起来。 罗文田胡乱垫了肚子,不放心的跟马三丫交代了两句,让她有事上码头去寻,便着急慌忙的赶去了码头。孙大娘这边已经开了店门,正好马三丫的灶头里燃得旺盛。她便拿铁锹过来借了火,引燃了自家的大灶。 马三丫的豆腐摊和馄饨店只离了几步远,她和孙大娘就隔着店门,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家常。孙大娘生好火,烧开了一大铁锅水,便煮了一晚馄饨端出来,又拿了根木凳,让马三丫坐着慢慢吃。 吃完馄饨还是没有客人来,马三丫进铺子去还碗筷,就担忧的问了孙大娘一句。会不会是她地段选得不好,不然都到了这个时辰,怎么连问的人都没有一个。 孙大娘却比她看得开,笑着劝道:“人家不常说,万事开头难,你别急,这会儿才啥时辰?先把这心放肚子里。” “那就借您吉言了,”马三丫向她笑了笑,忽然想起别的。又不好意思的说道:“大娘。咱们之前准备得太匆忙,您看。能不能从你这儿先借一套桌凳……” “行行,来我给你搬,我这儿好几套桌椅板凳。反正也坐不满。”孙大娘连犹豫都没有,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下,便抓起墙边的一张木桌,示意马三丫和她一块儿往外抬。 抬了一套桌椅摆在摊子旁边,马三丫冲着孙大娘感激的谢了又谢。她还是刚刚才想起来,光有摊子没有坐处,客人要了豆腐得在什么地方吃?简直是疏忽大意了。 这个只有回头再找罗文田商量,马三丫掂量着荷包里仅剩的几个铜子,内心顿时一片忧愁。还没开张呢,就又有要花钱的地方,看来做生意,真的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不过如今有一点好,你走进所有卖吃食的地方,都可以要求外带。而且用于盛放食物给你带走的器具,不管是盘子还是碗,甚至是食盒,都是商家免费提供的。当然,用完了之后你得给人家送回去。这仿佛是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都会遵守,不用担心有人占小便宜。 豆腐果子本来就是零嘴,肯定会有大人买回家去哄孩子。这会儿又没有方便饭盒方便碗筷,马三丫为此还很是犯愁了一阵子,担心别人要买来带走,她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盛装。听孙大娘说还有这样的规矩,她又是惊讶又是高兴,顿觉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直到太阳高升,馄饨店都送走了好几波客人,马三丫的豆腐摊还是无人光顾。偶尔也有过路的人凑上来打量,估计见是不起眼的豆腐,便连开口询问都没有,更别提掏银子买了。 马三丫心里又急又燥,出来卖豆腐果子,是她争取了又争取,一波三折才得来的。在罗老太面前虽说没有明着打保票,但意思也差不多。要是头一天摆摊就开不了张,别说罗老太那儿没法交代,就是钱氏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孙大娘在馄饨店里忙完了一阵,探头看见马三丫摊前还是冷冷清清,便走了出来,关切的冲她问道:“一个都没卖?” 马三丫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便苦笑着摇了个头。 “你光这样坐着咋行?得吆喝,不然别人晓得你卖的是啥?”孙大娘使劲往她肩膀上拍了拍,猛吸了一口气,面朝街上大声就吆喝了出来:“都来看一看尝一尝,新鲜又好吃的豆腐果子,不光管饱还解馋,两个只卖一文钱,看一看尝一尝了啊……” 马三丫傻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立刻大窘,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孙大娘伸胳膊肘拐了拐她,神气的说道:“就得这样吆喝,怕个啥?来来,咱俩一块儿喊。” “我……”马三丫为难得话都说不出来,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小贩才满大街吆喝来着。她好歹也是个本科生,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这个脸。 “来瞧一瞧看一看呐,一文钱就能买两块,香喷喷的豆腐果子。”孙大娘扯开嗓门又喊了一句,见她还是不动弹,便笑眯眯的扭头看向她,语气轻松的说道:“咋?怕丢人?想挣钱就得花心思,堂堂正正靠本事,有啥?” 是啊……马三丫骤然醒悟,小贩有什么?自家现在不就是个小贩吗?又没偷没抢没骗,只要是正大光明的挣银子,还在乎什么莫名其妙的脸面?挣不到钱才叫丢人呢。 马三丫顿时觉得豁然开朗,浑身上下仿佛都充满了勇气。孙大娘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转头接着大声吆喝。 听着孙大娘的声音,再想想眼下的困境,马三丫深吸了一口气,便放开音量,不管不顾的喊了出来:“豆腐果子,又香又辣好吃的豆腐果子,两个只卖一文钱,头一天开张,买四个还送一个……” 摊前陆陆续续凑过来了好些人,马三丫抓住机会,赶紧卖力的夸赞豆腐果子的美味。一会儿的功夫,铁皮架子上烤好的十来个豆腐就卖了个精光,她连忙拿出新的豆腐刷了油烤上去,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对孙大娘更加的充满了感激。 接下来就容易了,马三丫渐渐找着了诀窍,只在街上人多的时候吆喝几声。但凡有人靠近摊前,她就使足十二分力气向对方推销。既省了力气,又收了成效。 看她做得越来越顺手,孙大娘笑眯眯的赞了几句,才转身回了馄饨店。 因为天热不便于存放,马三丫只准备了一百五十块豆腐,原本是打算卖上一整天,哪晓得才刚过晌午,就全部卖了个精光。她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摸着兜里的几十个铜钱,只觉比当初实习领到第一笔工资还要高兴。 晚上罗文田回来,马三丫赶紧把第一天卖豆腐的经过跟他说了说。又掏出挣的铜钱,哗啦啦全部倒出来摊在桌上,笑得嘴都快要合不拢。 罗文田仔细听她讲完,便心疼的揉了揉她的发顶,若有所思道:“孙大娘待咱可是实心的好,往后有机会,得好好谢谢人家。” “那是,今天多亏了孙大娘。”马三丫兴奋劲未消,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亮的说着:“别小看了咱这生意,今天一天就挣了六十文,往后肯定更火。” “嗯,也不看看是谁媳妇想出来的。”罗文田勾了勾她的下巴,嬉笑着逗了一句,转头盯着桌上的铜钱,眨巴了两下眼,便道:“一天六十文,十天六百文,一百天就是六两银子。三丫,这下咱家就数你最有能耐了。” 马三丫笑得满脸的不客气,忽然看见他眼中似有些失落,就赶紧改口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能耐,要不是你,这摊子也摆不起来。要算功劳,得咱们俩一块儿算。” 罗文田呵呵一笑,伸手扶着桌子站起来,温声道:“我去跟娘说一声,这下好了,娘肯定不会再反对咱们摆摊。” “哎,”马三丫心头顿时惴惴的,连忙跟着站起来,想了想,便拉住他的胳膊,迟疑道:“我是这么想的,眼下虽说挣了钱,咱们也不能胡乱花用,毕竟摆摊不能摆一辈子。我想先把钱攒起来,除了必须的,其他的就不要动。等到攒得多了,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合适的生意,或者寻个店面开家铺子……” ps: 接到我老妈的电话,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我出去溜达溜达,今天就只有一更了,请见谅 第四十六章 起名 其实马三丫心里面真正担忧的是,罗老太会不会像对待罗文田那样,把她卖豆腐果得的钱全部收走。不是她财迷小心眼,不愿意把挣的银子拿出来花用,只是谁不想给自己留点余地?她辛辛苦苦摆摊,图的不就是能过得自在点,不至于买个针头线脑都要看别人的脸色。把自己挣的钱交给别人支配,别人怎么认为不清楚,反正马三丫是没有这么大度。 这话还不能明说,谁叫那是罗文田的老娘。马三丫有些心虚的盯着罗文田,她也不是全部找借口,豆腐摊子确非长久之计,如果一开始就挣多少花多少,那还是会一辈子受穷。她虽然没有具体的打算,但趁着有能力时多攒点银子以图后计,肯定没有错。 出乎她的意料,罗文田干脆利落的点了个头,一脸坦诚的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是得这样。就算为了咱俩以后的孩子打算,也该有个积余。” “什么孩子,说正事儿呢,你老没个正形……”马三丫立时大窘,不自在的扭开脸不敢看他,心头一阵发慌。 “这咋叫不正经?”罗文田伸手圈住她的腰,轻轻将她搂到身前,笑吟吟的说道:“媳妇,我越看越觉得你好,咋办?” 他的嘴唇刚好贴在马三丫的耳边,呼出的热气吹得她脖颈发痒浑身酥麻。马三丫赶紧从他怀里挣开,嘟着嘴巴嗔道:“什么怎么办,说正事,少贫嘴。” 罗文田眼神闪了闪。接着乐呵呵的摇了个头,忽然开口提议道:“要不咱从今天起记个帐,省得钱咋花没了都不晓得。” “嗯,对对。”马三丫忙不迭的点了个头,立刻来了精神:“最好弄个账本,记下开销了多少成本,再单独记每天挣的银子,这样到时候咱们才知道净利是多少。还有,我想单独拿些钱放在一边,比如咱们每天挣六十文,就至少得拿出四十文来存放着,其余的用于日常开支。这也得记账……” 罗文田越听神色越是古怪,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媳妇,你,会写算?” “当然啦,”马三丫正讲到兴奋处,下意识就溜出来一句。见罗文田满面诧异,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描补道:“算账谁不会?大街上卖菜的老农说不定比咱还精。写就算了,那些字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 罗文田轻轻“哦”了一声。应该是相信了她的说法,想了想,便语气温柔非常的说道:“没事,你要想学,我教你。” 幸好自己有急智……马三丫偷偷松了口气,默默的在心里宽慰着自己,这不能算是跟罗文田撒谎。繁体字她最多勉强会认,写肯定是写不出来,更别提还得用毛笔。她握起笔来姿势恐怕要笑死人。罗文田既然愿意教。她正是巴之不得,毕竟一辈子装文盲不是个办法。她自己也觉得别扭。 她立刻拉起罗文田的手,欢喜非常的说道:“好呀,明天我摆完摊子。就去买些纸笔。不过先说好,我可笨得很,你得有耐心。” 马三丫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正因为是假文盲,所以她才担心,以前学的那些东西在脑子里已经成了定式,再学新的就没那么容易扭转。这是许多人的通病,容易被固定模式套住。 “呵呵……”罗文田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放开她的手,转过身去走到床前,弯下腰摸了几下,忽然拉了一个小木箱出来。 “这是?”马三丫惊讶地挑起眉毛,不知道这个面上积了许多灰尘的小箱子是做什么用。 罗文田并没有替她解惑,而是失神的盯着那个木箱发怔。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扭头冲着马三丫笑了笑,拿过架子上的帕子,仔仔细细的把箱子面上的灰抹去。 擦干净木箱,罗文田把它抱过来小心翼翼的搁到桌上,一边打开箱子,一边不自在的说道:“我这儿还有纸笔,从前那会儿留下的,刚好能用上。” 马三丫顿时理解了他刚才的那些表现,原来读书进学时用的东西,都过去那么些年了,他居然还完好的保存着。由此可见,在罗文田心里,对无法继续念书博取功名一事,应是耿耿于怀的吧…… 看着罗文田一样一样的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干涸的砚台、毫毛已经凝结的毛笔、发黄发脆的纸张……马三丫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疼痛,不自觉的就握住了他的手,宽慰似的用劲捏了捏。 罗文田眼皮半垂着,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故作轻松的说道:“旧是旧了些,都还能用,笔墨贵的很,咱们能省就省着点……” “嗯,”见他竭力掩饰,马三丫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笑道:“那好,把这些纸裁了,用线缝个账本出来,我拿针去。对了,不要全裁,你可答应了要教我写字,留几张。” “好,”罗文田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却落在了箱子里为数不多的几本旧书上面。马三丫偷偷瞄了一眼,辨认出最上面的一本是《大学》。 罗文田迟疑了一下,伸手覆在那几本书上面,来来回回的摩挲了好几遍,眼中神色惘惘。马三丫不忍再看,便转过身去,装作忙碌的去翻针线篓。 “对了媳妇,”罗文田忽然扭头将她唤住,眼里带了几分神采,笑着道:“有件事儿一直忘了,得给丫丫改个名字,和你的相冲了不好。趁这会儿记得,你帮着参谋参谋。” 马三丫虽然不太明白这些规矩,但罗文田说要改,她也没有什么异议。不过……她眨巴了几下眼睛,便一脸期待的提了出来:“要不,改我的名字行不?” “啥?”罗文田明显的愣了一下,一时没有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马三丫暗自腹诽了一句,她对自家这个名字可是不满了好久,什么三丫二妮小妹,简直是土到掉渣。虽说名字只是个代号,可爹妈要肯用点心,别人叫着也顺溜,她自己听着也高兴不是? “丫丫还是个娃娃,再说,大伙儿都叫了这么些年了,突然间改了也不习惯是不是?”马三丫赶紧解释了几句,见罗文田还是没有反应,她无奈的哎呀了一声,有些不情愿的补充道:“好吧,实在是我不喜欢自家这个名儿,你就帮我改一个得了。” 罗文田顿觉忍俊不禁,呵呵呵的就笑了出来,笑完便严肃的说道:“我是你夫君,给你改换闺名也没什么不应当。若是慎重些,还得找先生合上一合。” 马三丫听得一愣一愣的,顺口就道:“不用讲究那么多,想个好听大方的就行了。” 罗文田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翻出一本《礼记》,摊开认认真真的阅看了起来。马三丫深觉太过麻烦,嘟了一会儿嘴巴,便忍不住嘀咕道:“不如,就叫雪吧,马雪,我自个儿听着耳顺。” 其实马三丫是想直接叫夏雪的,她虽然承了这个身体,可并不表示她就能完完全全忘了过去的自己。只不过如今对于宗族那般看重,既然不能直接改换姓氏,总不能叫马夏雪吧?马下雪,那成什么了…… “不好,”罗文田一口否定:“雪乃冰寒之物,与你相去甚远,不妥。” 马三丫顿觉气馁,要比引经据典她肯定比不过罗文田,她总不能耍横,说自家就喜欢这个,就听这个通体舒泰吧? “五行之秀气也……”罗文田微微晃着脑袋,叽里咕噜念叨了一通马三丫听不懂的古文。稍加思索,便道:“荣泽秀雅,稚朱颜只,唔……秀雅,太过出尘,不如……秀云吧,秀外而慧中,轻柔舒卷如云之物,当是再适合不过。” 马三丫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不过起个名字,他竟然能扯出来这么一大长串。但是秀云……还不如马三丫呢,起码三丫简单上口,不像秀云,一听就像个受气包小媳妇。 然而不知怎地,看着罗文田热切的目光,马三丫竟然说不出一个不好,鬼使神差的,就点了这个头。 “秀云,娘子,秀云娘子,小生有礼了。”罗文田却满脸得意,放下书本一把搂了马三丫,哦不,是马秀云的腰,险些就要把她腾空抱起来。马秀云只得呵呵的跟着傻笑,心里却是一派郁闷。 早知道他如此没有审美……马秀云默默的咬着舌头,也罢,秀云是要比三丫好听上那么一丁点,但是,最多也仅限一丁点。 夫妻俩闹了一阵,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就赶紧开始裁剪纸张。马秀云负责缝账本,罗文田负责研墨。等一切弄好,夫妻俩就一块儿去了磨房,准备明天摆摊和挑出去卖的豆腐。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说法可能不好听,用到马秀云身上却是十足的恰当。一想到每天都能收入几十个铜钱,她现在可以说是干劲十足。原本每天只打算卖一百五十块豆腐,她硬是多加了五十块。只盼着长此以往,铜渣子也能积出一座金山来。 ps: 晚上二更,大家周末愉快哟 第四十七章 金太太 从第二日起,马秀云每天固定准备两百块豆腐,运气好的时候,大半天就能卖个精光,稍冷清一点,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也能卖完。除开丫丫和赵巧儿的零嘴,送给街上的熟人,以及有时候中午自己垫吧肚子以外,一天下来至少还能挣上七八十个铜钱,已经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 豆腐果这东西既能解馋又能填肚子,简直是老少皆宜。没多长时间,大家都知道了正街上有个卖火烤豆腐果子的小娘子,左右附近的娃娃几乎都成了她摊上的常客。马秀云每天烤豆腐果数铜钱,只觉得这日子越过越有味儿,简直是美极了。 等到晚上收摊回到家里,夫妻俩就把豆子泡上,然后回到房里读书写字。罗文田发现,马秀云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再难的字他只要解释一遍,她就能记下并且默写出来。只不过她那字迹歪七扭八,实在跟蝌蚪乱蹦没什么区别。 不过罗文田对此已经感到欣喜非常,也许是周围识字的人太少,他大有遇知音之感,教得也越发的起劲。马秀云起初还兴致勃勃,直到罗文田给她的规定,从每天认五个字,到每天认三十个字以后,她终于觉得太过枯燥,便又开始想法子躲懒。 夫妻之间的趣事不提,一晃过了几天,到了镇上赶集的日子。马秀云心想平日都能卖两百块豆腐,赶集应该更加人多热闹才是,心一发狠,就多拿了一百块豆腐出门。谁晓得一天下来还是那样。直到黄昏,推车肚子里都还剩九十多块生豆腐,铁皮架子上烤好的也还有十多块。马秀云顿时犯起了愁,忍不住就在心里默默的骂了自己几句贪心。 要是冬天还好。现在天气热,豆腐这东西本来就不容易存放。看着已经渐渐冷清下来的街道,马秀云只希望赶紧把烤好的卖出去,剩下没烤过的拿回家用水泡起来。要实在都不行,就只有扔了,再是为了银子,她也不能砸自己的招牌。 “三丫,还不准备家去呐?” 孙大娘正好关了店门出来,看见马秀云还没有收摊的意思。便扬声问了一句。 “大娘,”马秀云立刻扭过头,一本正经的申明道:“人家改名儿啦,你咋又忘了?” “瞧我这记性,还是觉得三丫好,叫顺口了都。”孙大娘笑得眉眼弯弯的,一边往她身边走,一边道:“秀云呐,今儿没卖完?” “嗯,”马秀云忍不住嘟了嘟嘴。连孙大娘都这么说,看来罗文田起名字的水平真不怎么样。 “还剩多少?”孙大娘走到她身旁,弯腰打开推车的柜门看了一眼,便惊讶道:“咋还有那么多,我在店里瞧你摊上挺热闹的。” 马秀云满脸的不好意思,扭捏着答道:“想着今天赶集,就多拿了些,哪晓得……大娘你饿了不?我给你盛两个……” “千万别,”孙大娘连忙将她拦住。半开玩笑的说道:“你天天给我送。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一股豆腐味儿。得了,那我先走了。还得回家去揉面,你卖完早点家去啊。” “哎,晓得的大娘。您慢走。”马秀云赶紧笑着与她道别,看她走得远了,又笑眯眯的抬起手来挥了挥:“大娘明儿见。” 说起来,孙大娘还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为人和气良善不说,还有一副热心肠。知道马秀云夫妻已经没了打桌椅板凳的本钱,孙大娘主动开口,提出暂时借给她们一套桌椅使用。对此马秀云和罗文田都十分感激,他俩原本商量着想给些租金,孙大娘却说什么也不要。马秀云只得默默的把这情分记在心里,摊上不忙的时候,便去馄饨店里,尽量帮着做些事情。 其实马秀云也明白,真正肯帮你的人,是不求任何回报的。不过人和人相处就是这样,你待我一分,我还你一厘,图的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那份心意。能遇到像孙大娘,像周兰花这样的人,是她的福气,得珍惜。 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守这一会儿,也不过才卖出去几块豆腐。马秀云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开始着手准备收摊。 正收拾着,前面街头上就走来一对母子,街道两旁铺子里的人瞧见了,都纷纷出声和那妇人打招呼。 “金太太,这么晚还查账呐?” “可有一段没见着您了,金太太,您不进来坐坐?” 马秀云忍不住也抬眼往那边看,那妇人她有印象,好像是前面一家布店的老板娘,经常看见从这街上走过,人缘似乎极好,许多人都和她认识。 金太太对那些人的反应却极为冷淡,大多只是点点头,连出声都懒得,一看就是个傲慢的。她手上牵的那个小男孩,看个头应该有*岁大,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倒是机灵劲儿十足。 走到近前,那个小男孩忽然一下站定脚步,抽了抽鼻子,便仰头说道:“娘,好香。” “啥你不说香?成天闹馋虫,也不看看你那肚子……”金太太立刻嗔了一句,语气却并不十分严厉。她一下收住话头,扭头四处寻找着,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嗯,是香,豆腐味儿。” 听到这母子俩的对话,马秀云心中顿时一喜,大好的机会怎能不抓住?她赶紧冲着金太太热情的招呼道:“太太,新鲜的豆腐果子,好吃得很,买两个给孩子尝尝吧?” 金太太循声往这边看了过来,脸色似乎有些不喜,狐疑道:“啥果子?豆腐做的?” 摆了这几天的摊,马秀云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练得比过去要强,见金太太犹豫,她微微一笑,更加卖力的招揽着:“是,自家天不亮就爬起来推的豆腐,新鲜得很。又香又辣又好吃,您摊上坐,先尝一个,不好吃我不收钱。” 那小男孩早已听得垂涎三尺,看自家娘亲还在犹豫不决,便抓起她的胳膊晃了晃,眼巴巴的求道:“娘,买一个,就买一个,真的香,我饿了。” “外头卖的吃食也敢随便往肚里装?不干不净的,我看你真是越来越野了……”金太太嘴上斥责着,却还是慢腾腾的往摊前挪了过来,一脸嫌弃的问道:“咋卖的?” “一文两个,您先尝,尝了好吃再买。”马三丫暗自有些无语,她还以为,只有后世的人才会嫌弃摊上的东西不干净,哪晓得古人也会这样想。不过她面上仍是一副热情非常的模样,连忙搬了凳子请金太太母子坐下,接着手脚麻利的夹起一个豆腐果,放到碟子里剖开灌进折耳根蘸水,又抽了两双筷子送到她们面前。 金太太捏着筷子,迟疑着不敢下嘴,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却管不上,夹起来就咬了一大口,烫得呵哧呵哧直喘气,还不忘了赞叹:“香,娘,你尝。” “小哥儿真有孝心,太太好福气。”秉着不跟钱过不去的原则,马秀云连忙不失时机的讲了一句。 果然,金太太僵硬的脸动了动,向她挤出一丝笑,夹起剩下的半块豆腐,眉头皱得紧紧的,似是吃毒药一般,犹犹豫豫的咬了一小口。 站在近处打量,金太太的年纪好像并不大,至多二十三四,不过儿子都那般大了,也有可能是她保养得好。看她身上的穿着,不过是比平常人好上一点,头上只戴了一支银钗,还是最为简单的那种式样。马秀云默默腹诽了一句:果然人只要有一丁点钱就不一样,吃个豆腐果子,也能挑剔嫌弃成那样。 金太太一口豆腐嚼得慢条斯理,半天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马秀云着急收摊回家,想了想,便把摊上剩下的六个豆腐果全部夹起来,一股脑装进盘子,灌了蘸水端到她母子俩面前。 “咋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恁多我们吃不完……”马秀云还没来得及开口,金太太立刻警惕的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她,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吃人一般。 马秀云无奈的笑了,赶紧解释:“小哥儿喜欢吃,我这也正准备收摊,就全部只收您两文钱。您吃了要觉得好,回头常来。” 金太太似乎还有些不信,估计见马秀云实在不像会蒙人的样子,才重新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两枚铜子放到桌上,不咸不淡的说:“嗯,味儿还行。” 马秀云更加无奈,不过能得到如此挑剔的客人的肯定,也算是变相有收获。她好脾气的自我宽慰着,拿起铜钱转回摊前,继续把摊上的东西往推车里收。 不过六个豆腐果,金太太母子俩却吃了差不多两柱香的时间。等她们吃完离去,马秀云才收拾好东西推车往家走,刚跨进家门,罗文田就急吼吼的迎了出来,劈头就问道:“咋这么晚,我正要出去找你。” 马秀云立刻想起金太太,又忍俊不禁,便一边笑一边摇着头,揶揄道:“你是不晓得,我今天挣两文钱挣得有多不容易。” “咋了?有人生事儿?”罗文田猛地抓起她的手,紧张万分的问道:“有人为难你了?没咋样吧?咋回事儿你跟我说……” 马秀云心头一暖,正要把金太太当趣事儿讲,就听到罗老太在堂屋里喊道:“老二媳妇回来了?你们一块儿进来。” ps: 二更来了,亲们很给力啊,推荐还差七百票就能加更了,不过稀饭是猪队友,还是连推荐榜的尾巴都没够着,哭…… 第四十八章 罗文田的担忧 进了堂屋,钱氏和罗文忠居然也在。罗老太正襟危坐在中间的靠背椅上,看见马秀云夫妇进来,便轻轻点了个头,示意他们坐下。 马秀云心头有些惴惴的,瞧这阵势,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她悄悄瞥了一眼罗文田,想从他脸上瞧出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罗老太眼里的目光沉沉的,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到罗文忠身上,缓缓的开口道:“若是那样的人家,倒也算是有根有底的。就是不晓得性子如何,年纪也大了些。” 罗文忠还没讲话,钱氏就抢着说道:“娘,肯定没得说,瞿家大郎人长得端正,又知书达理,岁数是有些大,但比咱英子也大不了几岁。这么好的亲事,可要打着灯笼才找得着……” 罗老太却不领她的情,没好气的横了她一眼,继续向着罗文忠道:“老大,你咋看?” “说是极好的,” 罗文忠还是一贯的模样,回答得言简意赅。 “唉,”罗老太叹了口气,又转向罗文田:“老二,你呢?” 看样子,是在讨论罗文英的亲事。马秀云偷偷松了口气,连忙跟着拿眼看向罗文田。罗文田眉头轻轻锁着,眼中似乎有些为难,隔了一会儿才说:“娘,咱光是听说,还是得会一会人,才晓得如何。毕竟是英子要过一辈子,得找个真心疼她的……” “哎哟喂,二兄弟你说的是啥话?我是英子的亲嫂子,还能害她不成?“钱氏立刻把眼一瞪。出言讥讽道:“你们自个儿恁大本事,咋没给英子寻上啥富贵人家?我这好心当作驴肝肺,以为我稀罕操心呐?” “老大媳妇,”罗老太出声将她打断。脸上有了几分不悦,却没有过分表现出来。沉默了一会儿,罗老太又重重叹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一般的说道:“那就跟你娘家表舅说一声,让瞿家寻个合适日子,请媒人过来吧。” 这就算是订下了?马秀云暗暗有些吃惊,继而联想到自身,也是草草率率就被订了终身。她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下意识的看向罗文田。只见他面上神色复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钱氏却兴高采烈,仿佛是她自个儿要娶儿媳妇。罗文忠依旧是那副木木的神色,罗老太轻轻摇了个头,转向罗文田吩咐道:“老二你明天去趟刘家大车店,请人捎个信给英子,让她辞了工赶紧回来。” 罗文田大吃了一惊,赶紧道:“娘,急啥?八字还没一撇呢,英子在绣坊好好的……” “我说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罗老太又使出了这招。压根不愿和他多讲道理。罗文田嘴巴嗫嚅了几下,眼见争辩不过,最终只好闷闷的点了个头。 吃过晚饭来到磨房,罗文田依旧是那副闷闷不乐的表情。马秀云有些疑惑好奇,便忍不住开口相问:“怎么了?瞿家这门亲事,你觉得不好?” “也不是不好,”罗文田淡淡的回了一句,接着扭头往门外看了看,转过头压低了声音。担忧的说道:“大嫂这人。也你晓得,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怪。” “我也这么觉得,大嫂那娘家表舅是什么人?我看娘好像也不怎么看得上,怎么就答应了?”马秀云不好说自己偷听过罗老太和钱氏的谈话。只得拐弯抹角的问。 “就是个走乡串寨的货郎,为人不怎么踏实,跟咱家也没什么来往。”罗文田简单解释了一下,赞同的点了点头:“我不是偏见,可毕竟是英子的事,怎么也得仔仔细细探问清楚了再说,要是人真的好,再定下不迟。” 马秀云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疑惑道:“瞿家大郎是读书人?家里到底怎么样?” “什么读书人,不过识得几个大字罢了。”罗文田不以为然的笑着,与她简单讲了一遍。马秀云回来之前,罗老太就一直在堂屋里跟他们说这事。瞿家在离集杭镇六十里远的白马镇,家中经营着一间杂货铺,似乎还算殷实。钱氏的娘家表舅常去他家拿货,这样才熟识了。瞿大郎是长子,今年二十有一,说是念过几天蒙学,勉强能写会算。问了身子也没什么毛病,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却不知道为什么,拖到这把岁数竟然还没有娶亲。 罗文英今年十五,对方六岁的差距倒也不算大。马秀云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罗文田,跟着思付道:“小虎才十三,大嫂都准备给他说亲了。按说瞿家又不差,既然人没什么毛病,怎么会拖到现在?莫非是太挑剔?” 马秀云还剩下半句话没好说出口,大多数人看人都先看外表,虽然她没觉得什么,但罗文英脸上有块胎记是不争的事实。以瞿家的家境,如果瞿大郎是因为挑剔,那么说句不好听的话,怎么又会突然瞧上罗文英? 不料罗文田却先讲了出来:“我也想不明白,咱们自个儿当然觉着英子不差,可难保外人会怎么想。但大嫂说了,人家不在乎这个,看重的是咱英子的人品。” “这就更奇怪了,”马秀云摇了摇头,分析道:“隔得这么老远,除非瞿大郎认识英子,否则怎么晓得英子人品如何?” “不知道,先看着吧,我想大嫂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会害英子。”罗文田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下了结论。 那可不好说……不知怎地,马秀云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就冒出这么一句话。钱氏既然能在背后教唆罗小龙欺负丫丫,又在罗老太面前挑拨自己的是非,就难说她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不过,亲事是罗老太做主答应的,那可是罗文英的亲娘,人家都不担心,自己干着急又有什么用?马秀云只得收起满心的疑问,但愿罗文田的判断是对的,钱氏这次真的是好心想要帮忙。 第二天马秀云摆摊到中午,趁着摊上暂时没有客人,她便准备去馄饨店里喝水休息一下。转身才走得一步,又听到远远的有人招呼道:“金太太,您过来啦……” 马秀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却看见金太太独自一个人,径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马秀云还在踌躇,金太太已经走到了豆腐摊前,淡淡的开口唤道:“卖豆腐的,要两块豆腐,能寻个东西给我装着拿走不?” “当然没问题,要多少,两个是不?”马秀云立刻反应过来,马上摆出笑容迎上去。心里暗暗有些得意,这就成了回头客,说明她的豆腐果子做得真心不错。 “嗯,”金太太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见马秀云手脚麻利的拿碟子装豆腐,便皱了皱眉,轻声道:“我可没功夫来还你盘子,没有荷叶啥的?” 马秀云愣了一下,要求装着带走的客人她碰上不少,都是自觉的来归还盘子,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要求。她为难的想了一会儿,秉着和气生财的念头,便道:“要不多收您一文钱,就不用还了。这碟子也是一文一个买来的,一分没多赚您,行不?” “我拿你个破盘子做啥?行行,连张荷叶都没有,做的啥生意……”金太太没好气的嘀咕了一句,虽然答应了,但似乎很不满意。马秀云也不和她计较,照样把每个豆腐果都填了满满的佐料,又抽了一双筷子,当做赠送端给金太太。 “不要不要,我家里头又不是没筷子。”金太太却不领她的情,接过豆腐后退了一步,又迟疑着道:“你这辣椒水里头拌的是啥?古里古怪的,可别吃了生啥毛病。” “太太您多心了,里头是折耳根,这天气吃了正好。”马秀云好脾气的与她解释着:“能防热症治咳嗽,大夫还用来入药,吃了保证只有好处。” 折耳根的好处当然远不止这些,既能清热解毒,又能利尿除湿,健胃消食,从前在马秀云的家乡,几乎是每家每户饭桌上常见的配菜。只不过这些功效,就算讲了别人也听不明白,马秀云只能简单的说明几句。 金太太倒没再多问,端着盘子转身就走,连客套的道别也没有一声。马秀云无奈的笑了笑,去到馄饨店,把这个不好伺候的客人,当做趣事儿和孙大娘笑了一通。 从此以后,金太太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是她一个人,就要求马秀云给她装好拿走,当然盛放用的盘子是她自己带的。有时候领着她儿子,两人就在摊上吃。虽说来得勤,却从不和马秀云多话,碰上与她打招呼的人,她的态度也极为冷淡。 这天马秀云又守到天黑才收摊,回到家门口,她往院子里喊了几声,都没有听见罗文田回答。推车上虽然有轱辘,但门口有门槛挡着,她只得吃力的抬着车身往里面挪。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把推车弄进院子,她站着刚喘了一口气,就听到堂屋里面传来罗文田怒气十足的声音。 马秀云惊得都有点傻了,她和罗文田相处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他像这样发过火,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ps: 这两天事情有点多,今天只有一更。从下个星期开始,稀饭会稳定更新的,抱歉哟大家 第四十九章 娃娃亲 堂屋里又传来几声吵嚷,好像是罗老太和钱氏同时在讲话。过了一会儿,就看见罗文田黑沉着一张脸,几乎是用冲的走了出来。他往磨房的方向直走了几步,这才看见站在大门口的马秀云,便下意识的停了一下。接着转过身,大踏步就回了房。 马秀云心头一阵咯噔,她日日与他相处,还是头一次见他愤怒如此。她正一头雾水,又看见罗老太从堂屋里探出半个身子,面朝罗文田的房门口,一脸气愤的骂道: “还敢跟我掉脸子,我还没死呢,一个个是巴不得一把黄土埋了我这老婆子,省得活着整天碍你们的眼……” 罗老太不带喘气的骂了一通,末了又狠狠盯了马秀云一眼,才缩了回去。马秀云只觉心头七上八下的,也顾不上收拾,赶紧放下推车,回屋去找罗文田问个究竟。 罗文田背身站在窗前,脸色似乎比刚才好看了一点。听到是马秀云的脚步声,他重重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说道:“回来了?下晌的时候,瞿家托大嫂的表舅来探话,瞿家的意思是,请媒人上门的时候,就一并换了草帖子。我觉得不妥,就跟娘争了几句。” 马秀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之前她并不晓得这其中的规矩,因为罗文英的缘故,近日才向孙大娘打听了几句。如今男女双方议亲,并不是说只要提了就要嫁娶,得先求亲。求亲一般是男方主动,就是请托媒人去到女方家里。如果女方觉得对方还不错。就会写份草帖子给男方,即是女方的三代背景和生辰八字。 男方拿到草帖子,先要去合八字问吉凶,若吉。就回一张草帖子给女方,即是庚帖。若不吉,就说一声八字合不上。或者遇上两方都有心的情况下,便设法找修行佛道之人化解,那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八字合好之后,要由男方先下细帖子,又叫定贴,由媒人送到女方家中,女方再回一张细帖子。这细帖子除了照规矩要写的客气话以外。男方要详细列明聘礼数目,女方则要详细列明嫁妆。 这还不算完,下定贴之后,还得行定聘礼,定聘礼又分三步,下定礼,下聘礼,下财礼。直到过完定聘礼,男女双方才算是确立了婚约,才可协商嫁娶的日期。 除此之外。在风气较为开明的地方,男女双方还可以“相亲”。合完八字以后,双方约定时间地点,在亲人的陪同下,见面说几句话。男方若是看中了,就用一根金簪插在女方的头上,谓之“插簪”;如果没有看中,就得送女方两匹锦缎,谓之“压惊”。 当然。越是高门大户。男女议亲的规矩就越是繁重,底层百姓反之。平民百姓之家议亲。多数是简化了又简化,比如马秀云,媒人上了两趟门。轻轻巧巧就嫁出来了。 不过再怎么简化,该守的规矩还得守。比如第一次男方请托媒人上门,女方觉得合适之后,才能向对方递送草帖子,这一步可千万不能错。否则帖子已经递了出去,回头再觉得对方不合适,就难免落人闲言碎语了。 所以马秀云才会感到惊讶,在她的印象中,罗老太不像是会草率对待儿女婚事的人,尤其是罗文英,老生闺女,当娘的总是疼爱比较多。再说那瞿家大郎不是读书明理之人?怎会连这点规矩也不愿意守?显得好像急不可耐…… 这么想着,马秀云就向罗文田提了出来。罗文田估计气还没消,冲口就道:“说是两家隔得远,来回托人不便当,索性一并手脚定下。娘这回真是糊涂了,瞿家连这点功夫都不肯花,将来能指望他们好好待英子?” 马秀云愣了愣,这算什么理由?是瞿家要娶媳妇,居然连请媒人多跑两趟都嫌麻烦。她摇了摇头,极不赞同的说道:“那是,太没诚意了,这不明摆着看低咱们英子?娘居然会答应?” 罗文田气愤的哼了一声,扭头神色复杂的看了马秀云一眼,转身走到床前,一屁股坐到床沿上,郁闷非常的说道:“大嫂的表舅,带了瞿家的聘礼单子来。” 马秀云更为吃惊,反应过来立刻觉得心里一阵发苦。定是瞿家准备的聘礼丰厚,罗老太动了心……可她不是一向最疼爱罗文英?怎会如此短视…… “唉,”马秀云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挨着罗文田坐下,轻轻握了他的手,柔声道:“你跟娘吵了?娘怎么说,劝住了没?” 罗文田眼里有了几分痛楚之色,半晌默默的摇了个头。 马秀云又叹了一声,她实在有些想不明白,按说罗老太不应该啊。说句难听的,罗家虽然穷了点,但怎么也不至于指望嫁女儿挣钱。就算瞿大郎再好,事关罗文英的终身,也该仔细思量过后再做决定。罗老太竟然这般固执,连儿子的话都听不进去,万一要真有个什么不妥,那该怎么办才好? 要说罗文田的反应,也着实奇怪了点,他平时可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明知道罗老太脾气古怪,还跟她硬顶着来。要是心平气和的慢慢开解,说不定还能讲得通…… 马秀云若有所思的看着罗文田,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罗文田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开口道:“娘心里,许是觉得对不住英子。” “怎么这样说?”马秀云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禁一阵好奇。 罗文田看了她一眼,接着扭头看向窗外,自嘲似的笑了笑:“英子原来,订过一门亲。” 马秀云简直是惊讶极了,订过?那肯定是已经退了。如今可不比后世,退亲是要招人笑话的,尤其是女子,稍好一点的人家都会介意。怪不得在这个流行早嫁的年代,罗文英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说定人家。 听罗文田这么一说,马秀云顿时有些理解了罗老太。退过婚的女子要说亲本来就难,好不容易有了一户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的人家,又肯给出丰厚的聘礼,她当然恨不得一口答应。只是不知道的是,当初罗文英定的是什么样的人?又是因为什么退了亲,是罗家主动提出来的,还是男方的缘故。 “英子那时候才刚满月,定的娃娃亲。是老王村一个姓王的铁匠的独子。王叔跟我爹是多年的老交情,年轻时一块儿在码头上挑过沙袋……” 似乎知道马秀云要问,罗文田先就说了出来。王铁匠和罗老头交情极为深厚,虽说两家不同住在一个地方,但也常有来往,好得就跟亲兄弟一样。王铁匠年近四十才得了个儿子,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一直跟罗老头玩笑,要同他做亲。正好后来罗文英出生,满月酒上王铁匠又提起这话。罗老头见老兄弟不介意女儿脸上胎记,当下感动非常,两家就顺便做了亲家。 当时罗老头的磨坊经营得正是红火,而王家却只有几亩薄田。罗老太不敢反对罗老头的决定,心里却对这门亲事极为不满。之后罗老头过世,罗老太正式当家作主,便越看王家越不顺眼,待他们也越来越冷淡。到后来王家的人再登门,罗老太索性连茶水也不招呼一口,就差没有明着撵人出去。 罗老太的态度,王家人自然看在眼里。可王铁匠是个实在人,不仅没有半句抱怨,逢年过节,仍是礼数齐全的上门来探望。谁知罗老太心里的不满已经发了芽,再加上罗老头当时刚刚去世,留下了颇为丰厚的一笔家底。罗老太也不知是钻了牛角尖,还是鬼迷了心窍,竟找了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说王家儿子和罗文英八字相克,这才克死了罗老头,便顺势退了亲。 马三丫听得都傻了眼,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简直让她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以前只觉得罗老太脾气古怪,还有对银子看得极重,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么势利的一面。怪不得原来钱氏和罗老太吵架,罗文忠会说出,罗老太想让罗文英嫁县太老爷的那种话来。 她能理解当母亲的心,为儿女着想没有错,可罗文英和王家儿子定亲在先,又是罗老头亲口答应促成。就算不看两家人多年的交情,罗老太这么做,也是背信弃义,糟糕至极。 罗文田不住的叹气,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自嘲还是什么。马秀云张了半天的嘴,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那毕竟是罗老太,是罗文田的亲娘,他怎么说都可以,自己却不行。 过了好一会儿,马秀云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闷:“那个,王叔一家,现在还跟咱们来往吗?” 罗文田摇了摇了头,马秀云心里有了一丝了然。也是,罗老太这般不讲情面,就是泥人也有几分土性,怎么还可能来往。 如果是因为这样的缘故,罗老太现在才着急忙慌的想把罗文英嫁出去,她简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马秀云顿时对罗文英充满了同情,摊上这样一个母亲,断了儿子的前程,毁了女儿好端端的亲事,居然还半点不为此感到抱歉,还言之凿凿觉得自己一切都对。 罗文田说,罗老太心里觉得对不住罗文英。可既然已经知道对不住了,就更应该好好为女儿打算。马秀云觉得,罗老太之所以对瞿家那么上心,根本就不是为了罗文英,而是为了她自己,她自己好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ps: 明天三更 第五十章 归根结底 因为这事儿,大家都有些闷闷不乐。晚饭桌上,罗老太和罗文田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钱氏,照旧跟没事人一样,夹菜扒饭吃得高兴。 夜里躺到床上,罗文田辗转反侧的翻了大半天,忽然低声开口道:“秀云,我还是觉得不妥当,娘这事儿办得糊涂,不能由着她。英子嫁过去是一辈子,得打听清楚。” 马秀云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闻言便随口“嗯”了一声。罗文田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她后背上拍了拍,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睡吧,我明天往白马镇跑一趟……” 第二天大清早,罗文田帮着马秀云把车推到正街上,又往码头上打了个招呼,便袖了几枚铜钱,搭车去了白马镇。马秀云始终觉得,罗文田什么地方有几分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容不得她仔细想,摊上就忙乎起来了,她赶紧招呼客人,只得暂时把这事儿丢在一边。 到中午的时候,周兰花提着个大篮子,牵着赵巧儿往正街上走了过来。到了马秀云的摊前,她便笑着招呼了一句:“二嫂子,忙不?” “不忙,快来,摊上坐。”马秀云正从桌上往下撤客人吃完的空盘,赶紧走过来,笑眯眯的冲着她娘俩道:“巧儿快坐,婶子给你拿豆腐果吃。” “不吃了二嫂子,巧儿她爹昨天又摸了几尾鱼,我给我爹娘送去。”周兰花向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篮,一脸轻巧的说道。 “赵春兄弟真不错,心里总记挂着老丈人。”马秀云带着几分羡慕的看着周兰花。想了想,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在娘家住一宿不?” 周兰花笑呵呵的摇了个头:“哪里有功夫歇,家里头丢不开手。二嫂子你忙着,空了带丫丫上我屋里玩。” “哎。”马秀云随口答应了一声,转头瞧了左右无人,便凑到她身前,轻声道:“那我晚上去你家寻你,有点事儿想跟你打听。” 周兰花愣愣的瞧着她,然后点了个头,咧开嘴笑道:“行,正好我爹栽了几颗桃树,我拎几个桃子回来。晚上你上我屋里去拿。” 马秀云黄昏的时候收了摊,想着先回家再出来麻烦,索性推着车子直接去了周兰花家。周兰花已经从娘家回来了,正在灶间里头准备晚饭,听到声音连忙迎出来,帮着马秀云把车推进院子。 赵老头和赵老太照例没有归家,赵春上工也还没有回来,赵巧儿又到外面玩去了。见只有周兰花一个人在,马秀云坐下喘了一口气,便挽起袖子和她一块儿进了灶间。帮着洗洗刷刷,同时一边说话。 “兰花,我是想问问,”马秀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张口问了出来:“文田之前……丫丫的娘亲,到底是咋回事儿?” 周兰花似乎有些惊讶,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眨巴了两下眼,便好心劝道:“终归是以前的事儿了。二嫂。不是我偏心讲好话,罗二哥是个好人。这夫妻俩过日子,得睁只眼闭只眼才好。” 马秀云顿时哭笑不得,周兰花竟然误会成了她和罗文田闹脾气。不过也是。她这般刻意来打听,任谁恐怕也会多想。她赶紧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想晓得。” 见她不像找借口,周兰花竟然轻声叹了口气,扭头往门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说起来,都是你那婆母……不是我背后讲闲话,罗大娘这些年干的糊涂事儿,可不少。” 马秀云在心头苦笑了一下,罗老太是个什么脾性,不用周兰花说她也知道。只不过连外人都这样看,可想而知,罗老太做的那些事情确实不怎么妥当。 不过这跟罗文田有什么关系?马秀云赶紧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看着周兰花,等待她接着往下说。 “要我说罗二哥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偏偏净摊上这样的事儿……”周兰花还在感叹,似乎很为罗文田打抱不平。见马秀云盯着她眼也不眨,就有了几分不好意思,伸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凑到马秀云耳边低声道:“罗二哥当年娶方嫂子,也是罗大娘做的主,听说,罗二哥当时极不情愿的。” 原来丫丫的亲娘姓方,马秀云还是头一次听说,心里头立刻有了几分异样的感觉。周兰花看了她一眼,接着道:“方嫂子是街上德兴酒楼以前账房家的姑娘,按说人都没了,咱也不好说啥。可是像罗二哥这样的人,说句话二嫂子你别往心里去,啥样的姑娘配不上?偏偏方嫂子那爹有几个钱,又不晓得咋的看上了罗二哥。他家那闺女从小是个病秧子,起先咱们不知道,后头才晓得,人家大夫从小就给断了言,是个命不长的。” 马秀云听得心里头直打鼓,赶紧用眼神示意周兰花继续。周兰花往门外瞥了一眼,神神秘秘的说道:“罗家先前遭那场祸,二嫂子你是晓得的。那些曲里拐弯的咱也不清楚,说是方嫂子他爹瞧上了罗二哥,愿意伸手帮扶罗家一把,给银子把祸事抹平了。你瞧瞧,这成啥了?谁家真心疼儿女的,能受得了这个。也就罗大娘,估计是让官府吓怕了,竟真拿了方嫂子她爹的钱,逼着罗二哥非得娶方嫂子。” 周兰花顿了顿,自顾自的叹了口气:“要我说,罗二哥确实是个硬气的,可他有啥法子?总不能硬着不娶。咱们当子女的,婚姻大事哪个由得了自己做主?还不是爹娘咋安排就咋听。那会儿我嫁过来还没久,罗二哥几乎天天往我家来,找巧儿她爹说话。听巧儿她爹说,罗二哥才断了学业,又结了这么一门不如意的亲,心里头简直是苦极了。” 马秀云心头有几分惆怅,又有些莫名的喜悦。她想得一点没错,罗老太草率安排罗文英的婚事,罗文田之所以反应这么激烈,背后果然是有原因的。 “那后来呢?方……丫丫她娘,又是怎么去的?”马秀云忍不住又问。 “还能咋样,她身子骨本来就是那样儿。”周兰花摇了摇头,不无惋惜的说道:“要说方嫂子能嫁到罗二哥这样的,也是她的福气,偏生自个儿不晓得珍惜。她打小被自家人宠着,当了人家媳妇,还三天两头耍小性儿,又是个说不得骂不得的,一句话就能犯病。后头怀了丫丫,差点都要养足月了。我记得那是冬日里头,她大晚上偏要吃镇子口的羊肉汤,你说大冬天晚上的,让人上哪儿弄去?罗二哥也就照实说了两句,她脾气一上来,竟闹着大半夜要回娘家。” 周兰花使劲摇了摇头,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有些后怕的说道:“方嫂子那脾气,大半夜的,挺着那么重个肚子就要往外冲。罗二哥是好话歹话都劝尽了,好容易才把她劝住。结果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儿,许是动气影响了胎,当天夜里就发作起来,我和街上几个嫂子都去了,就看见那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唉,作孽啊。” 竟是难产死了?马秀云只觉心头跳了两跳,有些莫名其妙的发慌。她没有看见当时的情形,也不清楚方氏平日的为人,不好做什么评说。可是任何一个女人,为了生孩子送了命,都是叫人慨叹可惜的。 “可怜了丫丫。”马秀云心情一时有些沉重,轻声感叹了一句。 “可不是,还没足月就出来了,一口亲娘的奶也没吃上。”周兰花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低声道:“后头方家的人还来闹过几回,别人兴许不知道,咱们都瞧在眼里,罗二哥是真的苦。” 马秀云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见天色已经不早,便向周兰花告辞出来,推着车子往家去。 方氏的遭遇,很难说是谁的对错。方氏从小体弱,大夫都有了那般断言,她爹还肯为了她的亲事这般操持,甚至不惜用银钱来打动罗老太,平日在家必是十分疼宠。而对于罗文田来说,被迫中断学业,已经是人生的大不幸,又被迫接受了这样一门亲事,他心里作何滋味,自然也是能想象的。 说来说去,都是罗老太。如果她不去放利子钱,罗家就不会卖掉磨坊,更不需要花费大笔银子来打点官府,以至于落到负债累累,举步维艰的地步。罗文田就不会因此而中断学业,也不用违心的迎娶方氏。丫丫更不会失去母亲,小小年纪就得受人白眼吃人苦头。甚至钱氏,如果罗家依旧兴旺,她也不用厚着脸皮问娘家讨钱贴补,导致积了满腹怨气,弄得家无宁日…… 归根到底,这些事情都是罗老太一手造成的。她若只是没有能耐也就罢了,反正那个时候,罗文忠已经娶亲生子,完全可以承担起掌家理财的重任。她偏偏就要把所有的家庭大权把在自己手里,做出种种糊涂决定,还半句也不听别人相劝。 马秀云越想越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家门口。她探头往里面喊了两声罗文田的名字,没有听到回答,这才想起罗文田今天去白马镇了,也许没那么快回转。 ps: 第一更 第五十一章 隐情 马秀云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扶着推车把手站在原地,半天也没有往院子里面走。就在这时,罗老太手上拿着一把青菜,没好气的从灶间那边走了过来。看见马秀云,她更没什么好脸色,拉长了脸就道:“太阳都落山了,一个个的鬼打糊混不晓得着家,还得我老婆子伺候你们吃喝,索性就在外头不回来的好……” 听罗老太的意思,估计罗文田也还没有回来。马秀云抬头看了看,这会儿天色都已经黑尽了,要不是去赵家找周兰花说话耽搁了,平日她也不会这么晚归家。换作以前,马秀云说不定还会耐着性子解释两句,可现在她怎么看罗老太怎么觉得不顺眼,便理也不想理,把推车挪进院子,就转身径直去了灶间。 罗老太却不依不饶,追到灶间门口,极其不满的问道:“老二干啥去了?咋中午豆腐也没回来卖?我跟你说,这男人家要提醒着点,可不能由着他在外头胡来,你当媳妇的,自家得长点心……” 听她喋喋不休,马秀云心里简直有些反感,只好摇了摇头,淡淡回了一句:“说是有事,我也不晓得。” “哼,”罗老太没好气的剜了她两眼,把手上的青菜往灶台上一扔,拖着不大便利的那条腿,颤巍着回了堂屋。 晚饭做好摆上桌,罗文田都还没有回来。罗老太许是还在气他昨日顶撞,也不等他一等,拿了筷子就招呼开吃。马秀云只得默默去拿了个盘子。扒拉了些干净的菜放到一边,用碗扣上给罗文田留着。 饭吃到一半,院门忽然哐啷响了一声,就看见罗文田带着满头汗水。整个人似被放在蒸笼里面蒸过,浑身热气腾腾的,迈着大步往堂屋走了进来。 “怎么才回来?”马秀云连忙站起来,小声冲他说了一句,接着转身往外走:“坐着歇会儿,我给你拿碗。” “不忙,”罗文田一把将她拉住,也不与她解释,拎过桌上的铜壶。咕嘟咕嘟先往喉咙里灌了一通水。 罗老太眉头紧皱着,似乎极为不满他这副模样。钱氏满脸惊奇,往罗文田身上打量了又打量,忍不住就开口道:“哟,二兄弟你这是打哪儿来?咋累得跟被人满山撵了一圈……” “我去白马镇了,”罗文田放下水壶,伸袖子抹了抹下巴上的水渍,神色平静的向着钱氏说道。 钱氏眼里好像闪过一抹惊慌,动了动嘴正想说什么,就听到罗老太奇声道:“白马镇?你咋往那儿跑?” 许是想起昨天和罗文田拌嘴的原因。罗老太的脸色一下变得严肃,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的质问道:“你硬是不听我说是不?非要跟我对着来?” 罗文田两边腮帮子鼓了鼓,似是在咬牙忍气。等罗老太骂完,他才不慌不忙的说道:“娘,我探过了,你道人家瞿家大郎为啥要娶咱们英子?” “啥为啥?”罗老太愣了愣,好像没想到他真能探出有用的东西,却还是嘴硬着道:“有啥好为啥的?英子不是你亲妹子。不求谁说她句好话。咋就非得瞧她不顺眼?” 面对罗老太的胡搅蛮缠,罗文田似乎很是无奈。语气硬邦邦的说道:“啥叫我瞧英子不顺眼?娘您讲点道理行不。那瞿大郎千般好万般好,为啥拖到这个岁数?您咋不好生想想?事关英子的终身,到底是谁不为她打算?” 瞧这语气。估计再往下说肯定要吵起来。马秀云赶紧偷着拽了拽罗文田的手腕,她明白他的心情,他自己的婚姻曾被罗老太那般摆弄,肯定不想看着罗文英重复自己的悲剧。要说这事儿是该探问清楚,可他这会儿明显带了情绪。对于罗老太这样的人,你越急越跟她说不清。 听到罗文田这毫不客气的一通数落,罗老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钱氏骨碌碌转了半天的眼珠子,竟开口打起了圆场:“娘,二兄弟也是着急英子,英子是咱们家的人,要说咱们谁不担心?二兄弟你也是性子急了些,这说亲做亲嘛,讲究的是个缘分。既然人家瞿家来求了,咱娘又觉得合适,你说这不是英子和瞿大郎的缘分?” 马秀云听得暗自摇头,钱氏什么时候当过这样的好人?要说这里面没古怪,明眼人都不相信。 只是,再这么绕下去,恐怕事儿还没有说清楚,先就是一场大吵。马秀云拿手捅了捅罗文田,轻声道:“文田,你到底探出什么来了?赶紧说吧,别惹娘着急。” 钱氏立刻没好气的白了她一大眼,面上神色也有些惴惴的。马秀云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面更加断定,瞿家这门亲事,其中肯定有什么说不得的原因。便赶紧拿眼神示意罗文田,让他赶紧说出来。 罗文田的表情却一下变得古古怪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带着丝疑惑说了出来:“娘,你晓得那瞿大郎为啥拖到这岁数?我打听过了,人是没什么毛病,长得也周正,念过几天书也是事实。可他是七月半生人,阴气重命硬,说不定得克咱们英子。” 马秀云听得一脸的不以为然,弄了大半天,却是因为这种迷信的东西。要她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难道那些被人说命硬克夫克妻的人,真就得终身不娶不嫁了?照罗文田这样说来,那瞿大郎还真没什么不好,完全可以放放心心的结这门亲。 罗老太却不是这般反应,惊愕的张大了嘴巴,好半天喉咙里“咕”的响了一声,才僵硬着扭过头,怒气十足的问向钱氏:“老大媳妇,咋回事?” “娘……”钱氏面上一慌,眼睛迅速眨巴了几下,又镇定了下来,理直气壮的解释道:“我又不晓得还有这缘故,肯定我表舅也不清楚。人家儿子是个克妻命,咋会满大街的去宣扬?铁定是瞿家的人刻意瞒了。” 罗老太似乎觉得有理,轻轻“唔”了一声,紧锁了眉头,自言自语似的念叨道:“那这……该咋办?” “大嫂,不是这么回事儿吧。”罗文田忽然又开了口,这次是直接对着钱氏,极不客气的说道:“瞿大郎命硬克妻,要说瞿家人刻意瞒着,为啥我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还有,先前和瞿大郎定亲的那家,好像是姓黄还是什么来着?那闺女跟瞿大郎定了亲,没过半年就急病去了,这事儿白马镇谁不晓得?要不是有这么件事在前,瞿大郎为啥在本地说不上媳妇?为啥绕山绕水的要来娶咱们英子?” 这下就连马秀云都吃了一惊,连忙抬眼看其他人的反应。钱氏被罗文田一通抢白,讲得话音都吭不出来,低低埋着个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平日的嚣张气焰全无。一旁的罗文忠却好像没什么反应,也不晓得这些事情,他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罗老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眼眶微红的怒视着钱氏,忽然随手从桌上抄起一个装汤的碗,劈手就往钱氏头上砸了过去。 “你个没安好心的毒妇人,我娘俩是哪儿碍了你的眼?我叫你坑我的英子,你这心眼比下水还黑啊……老天爷咋不把你收了去……” 钱氏反应得快,立刻站起来跳开,虽然躲过了那个碗,却还是被洒了一身的汤汤水水。见罗老太撕破脸,她立刻双手叉腰,愤愤不平的还击道:“我又没天天窝在瞿家墙根脚,咋晓得他家是咋回事儿?我这一番好心,听到瞿家恁好的条件,我为英子打算又咋了?你冲我撒啥泼?你自个儿还不是一样,咱是白当好人不捞半点好处,我看你才是被人家的聘礼单子晃花了眼。” 钱氏最大的能耐,就是开口必戳人痛处。她这么一说,罗老太更加下不来台,恼羞成怒的指着她就嚷:“还不是让你个黑心肝烂下水的毒妇人撺掇,我老罗家咋娶了你这样的儿媳?老大,老大你倒是发句话,你是不是想眼睁睁看着这毒妇把我气死……” 罗文忠只把眼睛盯着桌面,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罗老太的话,反正是一声没吭。 “娘,吵吵有啥用?”最终还是罗文田看不下去,出声打断了罗老太和钱氏的互骂,闷闷不乐道:“现在总该好生想想,瞿大郎那样的情况,到底该咋办?” “啥咋办?英子是我的心尖儿,你要我看着她去死不成?”罗老太顺势把火气撒了过来,许是见罗文田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她才气哼哼的坐下来,拍着桌子道:“瞿家不是啥厚道人,你那娘家表舅也不是啥好东西。往后这门给我看严了,那些不清不楚的人,敢往咱家来都给撵出去。” 后面这句话是对钱氏说的,钱氏哪里听得这样的重话,眼皮子一翻,就不阴不阳的反刺道:“啥不清不楚的人?咱姓钱的还成不清不楚了?当初往咱姓钱的人手里抠银子的时候,咋不说这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有本事你倒留着英子,看啥时候能嫁个钦差大老爷……” ps: 白天吃了两颗感冒药,吃完晚饭我说咪一会儿,哪晓得就一觉睡到了现在。三更来不及了,先这样吧 第五十二章 钱氏的算计 吵吵嚷嚷大半天还是没个结果,马秀云在旁边听得脑瓜仁都疼了。其实在她看来,这事儿只有那么简单,什么克夫克妻,她可不相信这种说法,先前过世的那位黄家姑娘,应该只是个巧合。如果真有人命硬到能克死身边人,那这世上哪还会存在什么战争?直接派几个八字过硬的人,到敌国去做卧底不就完了。 所以说如果瞿大郎确实人品不错,这一条压根就不能算得上是缺点。不过话又说回来,凡事还有个万一,要是实在觉得忌讳,大不了就一口回绝了。反正现在瞿家也只是请人来探话,八字都还没一撇, 要拒绝正是时候。 罗老太满面气愤,只顾指责钱氏故意要来坑害罗文英,钱氏却一口咬定她不知情。眼看两人越吵越凶,罗文田面色铁青的看着她俩,忽然沉声喝了一句:“吵啥?吵吵就能解决问题?” 钱氏和罗老太同时被吓了一跳,都不自觉的闭上了嘴。罗老太喘了几口气,连忙颤颤巍巍的转过身来,哑着嗓子茫然无助的问道:“那到底咋办?老二你说。” “要我说也行,得有人听。”罗文田冷冰冰的说了一句,向着钱氏放缓了语气道:“大嫂,我就问你一句,瞿大郎的事儿你是当真不知道?” 钱氏愣了一下,立刻指着屋顶赌咒发誓的说道:“哪个肠穿肚烂的晓得……” 罗文田眼里有了几分诧异,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接着转向罗老太。斩钉截铁的说道:“娘,瞿家这门亲事,咱们不能答应。” “为啥?”罗老太和钱氏几乎同时问了出来,钱氏显得仿佛比罗老太还要上心。着急得嗓子都变了调。 “娘你想想,瞿家为啥那么着急换草帖子?还不就是怕咱们反悔。”罗文田看也不看钱氏,只瞧着罗老太,苦口婆心的说道:“瞿大郎的事儿也瞒不住多久,过帖子的时候生辰八字不就一清二楚了?瞿家明晓得瞒不住,为啥事先不来说?显然是没把咱们家放在眼里,也不尊重咱们英子。” 钱氏动了动嘴,似乎想要开口,罗文田赶紧接着道:“这两家人结亲。讲究的就是个诚意。您想想,这事儿瞿家为啥绕山绕水的托人来说?还不就是怕到时候瞒不住,咱们怪到他们头上。这中间有了说和的人,将来瞿家自然有话好讲,反正英子人都嫁过去了,咱们要怨也没处怨,你说对不?” 罗文田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中间说和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钱氏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开口辩解,又寻不着插话的由头。 罗老太眼中有了几分迟疑。罗文田重重叹了口气,语气诚恳的说道:“将来的日子是英子自个儿过,瞿家人这般不实诚,不像啥好相处的人家。您心疼英子,咱们也心疼,反正英子也才十五,这亲事慢慢寻就是。反正瞿家,不像啥靠得住的人家……” 罗老太刚才只顾责骂钱氏,这会儿听罗文田细细一说。她反而有些犹豫不决了。她思虑了大半天。竟疑疑惑惑的问出一句:“啥靠得住靠不住,就是这瞿大郎。前头未过门的那个媳妇,真是让他克死了?” “娘,”罗文田无奈极了:“甭管是为啥。反正我瞧瞿家不妥当。” “妥当不妥当,说了不算……”罗老太小声嘀咕了一句,却没敢大声说出来。 直说到深夜,也没有理出个头绪。罗老太一直反反复复的,想着想着,一会儿把钱氏骂上几句,一会儿心疼罗文英的遭遇,偏偏就是下不定这个决心。 马秀云自觉插不上话,便早早的领着丫丫回屋去睡觉。正在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到房门响了一声,探起头来看见是罗文田,便含糊道:“回来了?娘咋说?” “没咋说,就那个样子。”罗文田似乎很不高兴,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床边,声音闷闷的说着:“我看娘这回真是迷了心窍了,瞿家到底有啥好?就这么舍不得?” “估计娘不是舍不得瞿家,是舍不得英子。”反正已经清醒了,马秀云索性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好声好气的替他分析道:“你跟我说的,娘自个儿毁了英子的婚事,心里面肯定不安生。” “那也得看是啥样的人家?硬把英子配给瞿大郎,那不是害了她?”罗文田一脸的不明白,扭头看着马秀云,苦恼的说道。 马秀云不以为然的摇了个头,想了想便道:“其实……我说句话你别多心,我倒觉得,这命硬不是什么缺点,命这东西,你信它就灵,不信就不灵。不过你顾虑得也对,瞿家对咱们的态度这么不详不实,是叫人有些信不过。” “有件事儿……”罗文田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握着,沉默了一下,便压低了声音道:“这亲事,是大嫂那表舅牵线搭桥说和的,你晓不晓得,大嫂为啥这么热心?” 马秀云立刻摇了个头:“我也觉得奇怪,大嫂对这事儿的反应,确实不像她平常的为人。再往坏处想,就算大嫂事先什么都知道,可说和这门亲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去了,”罗文田嘴角挂着一丝嘲讽,冷哼了一声,低声道:“瞿家有户姓杜的表亲,家里男人去得早,只有一个女人带着个十岁的闺女,大嫂想把那闺女说给小虎。” “什么?”马秀云这下是真的没转过弯来,瞿家的表亲?钱氏瞧上了?那直接去提亲不就行了?又跟瞿家有什么联系? 罗文田苦笑了一下,忽然道:“你猜我今天遇上了谁?” “谁?”马秀云被他弄得一惊一乍的,只得傻傻的跟着问。 罗文田若有似无的摇了个头,其实他在白马镇没耽搁多长时间,瞿家的事情整个白马镇的人都晓得,稍微一打听就出来了。下晌的时候,罗文田就搭车回了集杭镇,哪晓得刚一下车,就碰上了钱氏那个娘家表舅。 说起钱氏这个表舅,可是出了名儿的老光棍,名字也有趣,叫钱光。钱光今年四十有余,有兴致的时候就挑着货筐走东串西,挣到几个小钱,就必定先去买酒,吃光用光之后,才会继续挑着筐子去挣钱,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不着急。 既然瞿家是钱光从中牵的线,这其中的弯绕他肯定再清楚不过。罗文田这么想着,摸了摸口袋里还有几个铜钱,便拉着钱光去了路边的小摊。 几杯劣质酒一下肚,钱光渐渐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喝了酒的人说话总是絮絮叨叨,罗文田耐心听了半天,又旁敲侧击的探问了许久,终于理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登时整个人火气就上来了,当下就结了酒菜钱,一路奔跑着回了家,这才有了他刚进家门的那一幕。 听钱光说,瞿家在白马镇经营杂货铺,钱光常去他家铺子拿货,互相早就熟识确实不假。但是瞿家之所以会有意向罗家提亲,压根就不是像钱氏说的那样。而是钱氏主动找到钱光,让他帮忙撮合。 原来和瞿家沾亲的那户杜姓人家,家中田产颇丰,却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只有一个十岁的幼女。钱光在瞿家铺子来往多了,曾听人提起,许是平日闲话的时候,又顺嘴说给了钱氏听。哪晓得钱氏竟然上了心,也不知她究竟是怎么打算的,竟然想通过讨好瞿家,来让人家杜家答应把女儿配给罗小虎。 “这还不显而易见?”马秀云听得心头火气,一巴掌拍在枕头上,愤愤道:“大嫂打的好主意,瞿家儿子娶不了亲,她就想法子把英子配过去。这样一来瞿家人感激她,她就好正大光明的上门求娶杜家闺女。啊呸,怎么还有这种人,这么大的事儿,你刚才怎么不跟娘说?” “你别急,丫丫都要醒了……”罗文田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见床里边的丫丫只是翻了个身,没有被吵醒的迹象,才小声的说道:“回来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想,娘和大嫂的脾气你都知道,这事儿掀开来,肯定又是一场大吵。再说了,钱光喝高了酒才跟我说漏了嘴,明儿酒一醒,他肯定不承认。到时候空口无凭,本来就是一家人,闹起来就难看了。” “唉,”罗文田说的这些,听起来似乎都有道理,却又有些让人难以理解。马秀云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生活远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 “那现在怎么办?你不是说,娘还没拿定主意?”马秀云扭头看着罗文田,只见他眉头都已经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型,就不禁开始跟着担忧。 “娘就是一时转不过弯,”罗文田顿了顿,似乎连自己说的话都不太相信。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反正,这瞿家英子不能嫁,一辈子的大事儿,就算会惹得娘不高兴,也不能让她掉这个火坑。” ps: 能弱弱的求票咩? 第五十三章 变脸 马秀云眼神复杂的看着罗文田,她发现,可能跟他曾经的经历有关,在这件事情上,罗文田好像总是把问题想得比实际严重。其实,瞿家到底可靠不可靠,瞿大郎究竟人品如何,大家都只不过是凭主观臆测,并没有眼见为实,就不必急着下定论。 瞿家父母着急儿子的婚事,从而隐瞒瞿大郎是七月半生人这件事,从情理的角度来看,也说不上什么大错。毕竟现在的人们观念如此,瞿大郎已算得上是大龄,再加上黄家姑娘的事情在前,他要再想说上一门正经亲事,确实不容易。瞿家肯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没有一开始就把实际情况和盘托出。 只有一点令马秀云没有想到的是,瞿家之所以向罗家求亲,起因竟然是钱氏。姑且不管钱氏是不是贪图钱财,才想让罗小虎迎娶杜家姑娘,也就是瞿家那户只剩孤母寡女的表亲。只看她的手段,竟打算牺牲罗文英的终身,来换取瞿家的好感,使瞿家愿意替她的儿子说好话,从而达到目的。单从这一点判断,钱氏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恶劣至极。 钱氏可是这个社会土生土长起来的人,她不会不知道,有关于瞿大郎命硬的说法,对如今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且既然是她鼓动钱光,让瞿家来向自己的小姑子提亲,她就更不可能不晓得,瞿大郎之所以拖到这般年纪还未娶妻,背后的这些弯弯绕绕。 但如果抛开钱氏的原因,单独来看瞿家呢?瞿大郎也只比罗文英大了六岁。年龄上算不得什么相差。家中条件又还算殷实,起码不用为了柴米油盐发愁。最重要的一点,瞿大郎的婚事经历了这般曲折,或许心性会更加稳靠也说不一定。 马秀云这般想着。眼神里就有了些踌躇。在这个盲婚哑嫁的年代,只能通过外在条件去判断一个人,确实不好下结论。而且罗文英既有亲娘,又有两个哥哥,就算她是当嫂子的,始终也隔了这么一层。插手过问小姑子的婚事,恐怕有些不大合适。 罗文田掀开被子角,蹬掉鞋子躺上床,见马秀云还在坐着发呆。便叹了口气,轻声道:“睡吧,别想了。” “除了那些,你还打听出什么来了?”马秀云推了推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瞿大郎是长子?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最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如何?” “问这些干嘛?”罗文田一脸的莫名其妙,伸出一只胳膊枕在后脑勺下,脑袋微偏瞧着她。 “我……”马秀云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便试探着道:“你觉得瞿大郎不是可托付终身之人。是怕瞿大郎会克英子?还是因为瞿家的做法?” “这有什么区别?”罗文田似乎被她绕糊涂了,眉头皱起复又松开,似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你跟娘一样?竟也觉得瞿家好?” “不是……”马秀云被他呛得一句话堵在了喉咙口,顿觉一阵气闷,想也没想,冲口就没好气的还了一句:“瞿家好不好我不晓得,娘操心英子的亲事,这总是事实吧?” 罗文田可能也觉得自己语气有些不好,赶紧爬坐起来。面露歉意的哄道:“我晓得你也是担心英子。一番好心。我不是拿你撒气,就是急了点。娘怎么能那样想,毕竟是英子的终身……” 马秀云知道他心情不好,本来也没想和他计较。闻言便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明白,我就是觉得,其实有些说法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瞿大郎当真人品不错,就这么回绝了,也怪可惜的。我晓得你的想法,你是觉得,娘稀里糊涂的就差点定了英子的终身,肯定会害了她,是不是?” 罗文田一脸诧异的盯着她,眼神闪了闪,便扭过头,似是极其不情不愿的点了一下。 马秀云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心里有些没来由的沉重。她其实很想好好劝一劝罗文田,也很想好好为他分担一下心里的苦。却不知道为什么,最终她竟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出来。 第二天马秀云收了摊儿,见天色还早,便绕到后街上买了一个土罐子,准备拿回家,装她挣的那一堆铜钱。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她摆了这些天的摊,每天都记账,今天早上数了一数,竟然挣了六百多文钱。照这个挣法,再过上几天,她就够银子自己打一张像样的木桌,还能添几条板凳。这样往后就能一次多招呼几个客人,而且老是占用着孙大娘的那套桌椅,她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 马秀云一边推车往家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豆腐摊的收入一直稳定,那么每个月差不多都有一两五钱银。除掉必要的开销,攒上一两年,再看看哪儿有合适的门店,盘一个下来开家小铺。她向孙大娘打听过,小镇上的租金并不贵,十两银子就能盘一间像样的门面。到时候看看是继续卖吃食,还是做点别的,都合适。 想完了远的,再想近的。再过一两个月,就该准备入秋的衣裳。丫丫的那些旧衣服马秀云翻出来看过,都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尺寸也小了。还有她自己和罗文田,她一共只有两套换洗,罗文田出门的那两身早就已经不像样。过段时间看看,买两匹合适的料子,请周兰花帮个忙。她如今能自己做鞋,衣裳还是吃力了些。但肯定也不能让周兰花白做工,等买料子的时候,算上她和赵巧儿的…… 还有罗老太,自己一家做新衣,肯定不能落下她,毕竟她再有不是,自己身为媳妇,该尽的地方也得尽到。 到了家门口,这个时辰罗文田应该挑豆腐卖还没有回来。马秀云推开院门,自个儿吃力的把推车往院子里面挪,心里面一边想,等罗文田晚上回家,得跟他说说,码头上的工不要去做了,太辛苦,也磨人。 摆好推车,马秀云回屋喝了一口水,便径直去了灶间。这些天她难得有收摊早的时候,一般都是钱氏或者罗老太在做饭。虽然现在还没有人说什么,但时间久了肯定会有意见。马秀云不愿浪费精力和别人起争执,便在能尽力的时候自觉尽力。 马秀云生好灶头,淘了米下锅煮着,便拿了个白萝卜出来洗。她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了几段排骨,罗家的饭桌上几乎日日不见肉,她和罗文田如今既然宽裕了点,便多拿些出来帮补也无妨。丫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营养,就是她自己,也实在是太瘦了。 正忙碌着,门口的布帘子晃了一下,竟是钱氏钻了进来。马秀云扭头瞥了她一眼,当她是进来找水喝,便淡淡的打了声招呼,接着埋头做手上的事。 钱氏嘿嘿的笑了一声,也不拿水瓢,竟凑到她跟前,一边动手抢她手中的萝卜,一边讨好的笑道:“你站了一天摊儿,胳膊腿哪儿受得住。咱在家是闲人,你边儿歇着。”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马秀云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摆手刚想说不用,却被口水呛到喉咙口,哐哐就咳嗽了两声。钱氏的反应更为夸张,一手抓过萝卜,一手就伸过去拍马秀云的后背,亲热得像俩姐妹一般。 马秀云顿觉受宠若惊,钱氏什么时候给过她好脸色?不,应该说是,在这个家里,钱氏什么时候给过别人好脸色?她马上联想到,她偷听钱氏和罗老太在堂屋里讲话的那天晚上,钱氏对罗老太也是格外的耐心的,格外的热情。 事出有异必有妖,马秀云心头升起几分警惕,连忙冲着钱氏使劲儿摆手,好不容易停下咳嗽,才哑着嗓子笑道:“没事的大嫂,你去忙你的吧,我来做饭就行了。” 钱氏却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目光越过马秀云,直落到灶台上的那几根排骨上面,大惊小怪的呼道:“哟,几月也不见一次肉,今天是赶上了啥好事儿?弟妹真是能耐人了,你们摆那摊儿可挣了不少吧?难怪咱也能跟着沾沾光。你们二房真是发达了,咱小虎赶明儿娶媳妇,可就指着他二叔二婶给添几样东西,咱脸上也有点儿光……” 听她越说越不像样,马秀云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钱氏似乎察觉到了,便收住话头,转过头来大大咧咧的笑道:“说笑呢,咱一家子人还用说那见外话?到时候不用咱提,他二叔二婶这份儿肯定也少不了。” 马秀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干笑了一下,走过去拿起排骨,极不自在的问道:“大嫂,我这做饭呢,你找我有事?” 钱氏愣了一下,接着呵呵的笑出了声。走上来一把拉住马秀云的手,仿佛与她极为熟络的说道:“弟妹你是个好心大度的,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跟你好生说说话来着。咱一个屋檐底下住着,又是亲得不能再亲。有些话在他们男人面前还不好讲,咱两个女人,啥都可以说道说道……” ps: 是不是过节的缘故呢?文文的成绩也懒,稀饭自己也懒……嘿嘿,大家圣诞快乐哟 第五十四章 游说 马秀云的眉毛越挑越高,她还从没发现,钱氏哄起人来竟然也一套是一套。要是有外人在场,说不定还真当她是小心眼,钱氏才是大度的那个。不过马秀云可没忘了,钱氏在罗老太面前挑拨她的时候。所以无论钱氏怎么说,她也只是嗯嗯的笑着,并不往下搭腔。 见她反应冷淡,钱氏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愁容:“我这个人呐,亏就亏在这张嘴。不怕弟妹你笑话,像咱这种直脾气的人,有啥说啥,尽是得罪人。” 马秀云暗自有些好笑,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就信了钱氏是真心示好。她以前不也真心实意的想过?觉得钱氏只是性情有些泼辣而已。 想归想,她还是跟着点头,敷衍的应道:“大嫂你言重了,一家人,哪有什么好计较。” “对对对,还是弟妹你会想。”钱氏笑得眼睛都咪在了一起,握紧她的手,如遇知音一般,喜出望外道:“弟妹你又贤惠又能干,难怪二兄弟啥都听你的。” 马秀云呵呵的笑着,等着钱氏接下来的话。她倒想看看,钱氏眼巴巴的找她说这些,打了大半天的埋伏,究竟要干嘛。 “唉……”钱氏脸色转得比六月天还快,忽然又叹了口气,愁声道:“要说二兄弟这人吧,心眼子也太死了些。英子今年都十五了,再拖两年,那不就真成了老姑娘?咱们都是女人家,这女人家的心思都一样,谁不想嫁个实在人。有儿有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这娘家再好,终归不是咱女人家的依靠,弟妹你说是吧?” 听到这儿。马秀云隐隐约约有了些明白,便淡淡的笑了笑,看钱氏的目光也疏离了许多。 钱氏却毫无察觉,做出一副诚恳的模样,似是真的与她掏心窝一般:“咱们都是当媳妇的人,说句不中听的,英子老这么拖着,街坊邻居也要戳咱们脊梁骨是不是?说咱们当嫂子的不上心,你瞧瞧。这不是冤枉人是啥?” “这些事儿自有娘做主,说不到咱们身上吧?”马秀云稍微有些惊讶,便轻声回了一句。 “弟妹你始终年纪轻,见事想不明白也正常。”钱氏竟反过来宽慰了她一句,接着忧心忡忡的说道:“娘毕竟那么大岁数,人老了也容易糊涂。按说我是当大嫂的,我不操这个心谁来操?唉,以前我爹娘就说我,心太宽,啥都想管一管。最终也落不下啥好。英子这个岁数,又是退过亲的,脸蛋又是那个模样,还能有啥挑拣的余地?咱俩说句悄悄话,她瞧这个不如意那个不如意,别人反过来还要挑拣她呢。” 马秀云从心底喜欢那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子,就有几分替罗文英打抱不平,忍不住就道:“婚姻大事,英子自己也做不上主。” “是是。是这么个理没错。”钱氏听出她有些不悦。便赶紧改口:“咱就说娘,娘多心疼英子?小虎都多大人了。赶明儿说媳妇,不得自己有间屋?英子又不在家住,娘都千舍不得万舍不得。小虎也是她亲孙子。你说说看,这不是偏心是啥?” 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了这件事上,马秀云眨了眨眼,没有接话。 钱氏摇了摇头,好像也并不在意马秀云的态度,语气不忿的接着道:“话又说回来,这件事儿上,娘可比二兄弟看得明白。那瞿家大郎有啥不好?虽说年纪大了点,男的大上几岁那不是正理?前头订的那门亲,那也是黄家闺女没福气,怪不到人家瞿大郎身上。家里头又是要啥有啥,那么大间铺子开着,成日银子哗啦啦往里淌,英子嫁过去就是太太,得要有多好?” 马秀云心思转得飞快,其实她也觉得,就这么回绝了瞿家,确实有些可惜。但面前的人是钱氏,马秀云自然不可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便微笑着不予置评。 钱氏见马秀云面露思索之色,还以为她被自己的话打动了,眼里就露出了几分喜色,更加卖力的劝说道:“我向来是个有啥说啥的人,嘴上没啥顾忌,弟妹你肯定也能瞧得明白。要我说,二兄弟这人就是多心,瞿家这么好的人家,他还觉得不妥,你说就凭咱们英子这样,还能指望找着比瞿家更好的?他是一番好心,就怕到时候反而害了英子。你也说了,这些事儿英子自个儿又做不了主,万一回头晓得了,反过来怪到二兄弟头上,这亲兄妹之间的,可要落人笑话。” 马秀云再也没有怀疑,钱氏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当说客。本来之前她对钱氏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这一下,她只觉得满心都是厌恶,巴不得立刻扭头就走。 罗文田说的话马秀云自然相信,钱氏这么卖力的表演一通,就更坐实了在罗文英的这件亲事上,她心里有鬼的事实。马秀云顿时不愿再和她纠缠,便把手抽开,转过身去拿起盆子,淡淡的回绝道:“文田自然有他的道理,就是我也不好说什么。大嫂你没什么事儿吧?我得赶紧做饭了。” 钱氏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说了大半天,竟然就换来这么一个反应。她立刻讪笑了一下,不死心的接着道:“弟妹你这不是说笑?二兄弟最听你的话,咱谁瞧不出来?” “大嫂你真是开玩笑了,文田做事一向有他自己的主意。”马秀云微笑着摇了个头,也不再多言,拿盆子装了排骨,抱着转身就往门外走。 “哎哎……”钱氏一把扯住她的袖子,脸上有了些不耐烦,没好气的来了一句:“敢情咱是热脸贴冷屁股?你莫不是眼红英子能嫁好人家,将来跟人家没法比,故意拦着好坏人姻缘吧?” 马秀云顿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怎么还会有钱氏这种人,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瞎话张口就来。幸好自己什么都没说,要真落了什么话柄在她手里,恐怕自己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见钱氏一脸急相,马秀云厌恶的皱了皱眉,心里面忽然有了几分恶作剧的念头,便笑了一下,揶揄道:“我有什么好眼红的?倒是大嫂,听说往杜家求亲的人可不少,那杜家姑娘水灵灵的一个人,要是定给了别人,大嫂只怕心疼得连瞌睡都睡不安稳吧?” 钱氏立刻张大了嘴,惊讶得眼珠子都快鼓了出来,估计是怎么也没有料到,她想替罗小虎向杜家求亲这件事情,马秀云居然一清二楚。难得见到钱氏吃瘪,马秀云促狭的冲她挤了挤眼,便把胳膊从她手里扯开,抱着盆子,愉悦的出了灶间去打水洗排骨。 晚上夫妻俩在磨房推豆腐,马秀云把这事儿当笑料跟罗文田讲了一遍。哪晓得罗文田听完却皱紧了眉,好半天才语气凝重的叮嘱道:“大嫂人不踏实,心眼太多。往后她再找你,你别和她多啰嗦。”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让她哄了去?”马秀云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见他眼里愁云不散,便忍不住劝了一句:“大嫂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地道,你替她瞒着,她也未必承你的情。你与其跟娘怄气,还不如摊开说,说不定娘就能想得通了。” 今天在晚饭桌上,罗老太对罗文田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吃完饭罗文田想找她说话,她借故头疼就转身进了里屋。瞿家的事儿究竟怎么应对,她也没有拿出个决定,老这么拖着,马秀云觉得,根本不是个办法。 罗文田正在推着石磨碾黄豆,闻言便停下脚步,两手还搭在石磨的把手上,摇头道:“说了又是一场大吵,娘年纪大了,要晓得大嫂这样算计英子,肯定忍不下这气。到时候气出啥毛病可咋办?算了,我慢慢劝着就是。” 马秀云有些无奈的看着他,她发现罗文田这个人,心思是够细腻了,就是细得不是地方。比如这件事情,他是在替罗老太考虑,但罗老太并不知道,说不定反过来还要怪他。就马秀云的观察,罗老太其实是愿意把罗文英许给瞿大郎的,只不过一时半刻心里面还没顺过气罢了。 “对了,码头上的那份工,要不明天去说一声,往后就别做了吧。”马秀云突然想起这事儿,就顺势提了出来。 “没事儿,”罗文田愣了一下,接着满面轻松的笑了起来,一边推起石磨慢慢转着圈走,一边道:“我还年轻,身子骨吃得消,能多挣点是一点。你不是打算开铺子?我好歹也能帮着攒点,反正银子多了不烫手……” “什么你啊我啊,”马秀云轻声嗔了一句,忍不住就白了他一眼,不是滋味儿的说道:“豆腐摊子也不是我一个人出的力气,分那么清干嘛?” “不是,你听我说。”罗文田赶紧停下石磨,笑呵呵的望着她:“你那豆腐摊子,我跟娘说过了,算是你自个儿的嫁妆。我正想跟你商量,之前买东西花的五百个钱,你看啥时候要是有了积余,干脆咱们还给娘。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想着,你不是不乐意从娘那儿讨钱用?这样一来,摊子挣多少都是你自个儿的,你留着想咋花咋花,娘也不好再说啥。” 第五十五章 隔夜仇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马秀云立刻敏感的回问道:“是不是娘跟你说什么了?” “没,你想哪儿去了。”罗文田眼神闪了闪,见马秀云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便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颇有些不自在的说道:“啥都瞒不过你,我这不是怕你听了心里不舒坦。娘就那个性子,老还小,人年纪大了这心就窄,多哄几句就没事儿了。” 马秀云有些忿然的想着,这跟年纪大有什么关系,罗老太就那个样子,这一家大小上上下下,她是巴不得一个个的都拿捏在手里。不过马秀云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的问:“娘想把豆腐摊挣的银子收过去?” 罗文田讪笑着点了个头,急忙解释道:“咱们是合在一块儿过日子,日常开销都是从娘手里出,就是个习惯。” 马秀云心里有些不舒服,忍不住提醒道:“那大嫂卖鞋垫络子的钱呢?还有小虎做工的收入,包括大哥挣的银子也不全交给娘吧?这可是你跟我讲的。” 罗文田满眼尴尬的瞧着她,眉头皱了几下,便嘟囔道:“提那些干啥?我就晓得你要不痛快,也没打算跟你说。” “你不说娘就不会找我说了?”马秀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辛辛苦苦摆摊,每天起早贪黑累得腰酸背疼,她从不哼一声,图的什么?不就图个自在不受他人钳制。虽然明知道罗文田是好意,她还是有些生气。不是她算得清,奉养老人当然是应该。但也没有老人把钱财全部把在手里,她们要拿出来用,居然还需要偿还的道理吧? 说句不客气的话,罗老太手里的钱。大部分还不是罗文田挣的。就马秀云知道的情况,罗文忠和罗小虎做一个月的木工,少说也能拿个六七百钱。这些银子,大部分都被他们做了私房,真正交到罗老太手里的恐怕只有零头。还有钱氏平时在房里做的那些针线活,卖的银子也是她自己收着,罗老太也从来不曾过问过。 罗家住在镇上,自己又没有田地,就是吃根葱都得花钱去买。罗老太是老人。赡养她马秀云没什么二话,但大房交出来的那点银子,根本就连他们一家的吃喝都不够。与其说罗老太是在管着这个家,还不如说只是管着她们二房。 生活开销看着没多少,但天长日久的算下来,也是一笔账。这不是计较不计较的问题,再是亲兄弟,凭什么就得自己一家吃亏?马秀云觉得,罗文田脾气是好,有时候也太老好人了一点。都说升米恩斗米仇。别人拿成了习惯,还不见得会记你的情。再说大房都晓得找借口,说要替罗小虎和罗小龙攒媳妇本;那他干嘛不想一想,丫丫也是罗老太的亲孙女,将来找婆家不一样得要嫁妆? 其实罗文田倒也不是那种拎不清的,起码心里还算明白。可他出的都是什么主意?把豆腐摊子算成马秀云的嫁妆,罗老太肯答应?她这个婆母,可不是什么糊涂人。本来之前罗文田还在身边多少留点钱,但上次马大牛来闹过之后。罗老太还不是马上全部问他要了过去。当时罗文田许是觉得理亏。就顺从了罗老太的意思。但是往后呢?难不成夫妻俩成日辛苦忙碌,还连自个儿花个痛快钱的权利都没有? 马秀云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一直以来她就担心这个问题。现在是有罗文英的这件事情烦着,罗老太一时半会儿还没顾得上,等这事儿一过。既然罗老太都已经在罗文田面前提了,说不定就会来找她把银子要过去。那要她怎么办?谁叫她是人家媳妇,一个孝字压死人,这其中的道理讲不清。难不成到了那个时候,要她学钱氏,撒泼耍横硬着不给,罗老太还不得一口吃了她…… “要是分家过就好了……”马秀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罗文田惊讶的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了一丝怀疑,眉头立刻深深的皱了起来,不容置疑的说道:“娘还在呢,分啥家?说出去让人笑话。” 马秀云本来也只是随便想想,不小心说溜了嘴还有些懊恼。听他这么一说,那股子倔强劲儿立刻冒了出来。冲口就道:“凭什么笑话?你以前起早贪黑卖豆腐挣的那些钱哪儿去了?大哥大嫂怎么不像你这样?他们多聪明,都晓得给自己留点余地。你呢?不为自己想,你总该想想丫丫,七八岁的孩子瘦成那样,你也不知道心疼。” 罗文田脸色越发的往下沉,说不出是恼羞成怒还是什么,等她讲完,便低低的喝了一句:“都是一家人,你啥时候也开始计较这些?我咋不替丫丫想?银子给娘,也是帮咱们存着,你咋会这样多心?” “我多心?”马秀云被他呛得一口气差点没有顺上来,她和他说的压根不是一个意思。罗老太要管家,怎么不公平对待一视同仁,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帮他们存着?说得倒好听,平时给个菜钱都抠成那样,上街买个什么东西得盘问半天。她马秀云是人,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她靠着自己双手挣钱,又不是求着谁养活,这种日子,她可过不来。 罗文田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马秀云,半晌没有说一句话。马秀云只觉得心里越发的冷,好像面前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她心里立刻有些没来由的倦怠,似乎一句话也不想再和他多说,也不愿费工夫去解释。便扔下手里正在挑拣的黄豆,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门帘冲了出去。 冲到院子里,马秀云脚下顿了顿,半晌不见罗文田追出来,也没听到任何声音,便使劲儿跺了跺脚,赌气似的回了房。 回到屋子里坐下,马秀云只觉得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什么叫她多心,什么叫她也开始计较这些?她自问已经做得不错了。每天不管再忙再累,她都会爬起来做早饭,就是想到罗老太腿脚不方便,一是怕累着她,二是怕她有意见。罗老太那间屋子,这堂屋这院子,哪一处不是她在打扫?包括罗老太的衣裳,她每次都抱到河边去洗得干干净净。她自己是和后妈相处过的人,所以对丫丫,无论是生活上的关心还是情绪上的照顾,她都已经算得上是掏心掏肺尽心尽力…… 马秀云只觉得鼻头有些发酸,伸手一摸,眼泪已经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不是她大惊小怪非要钻牛角尖,自从来到这个世上,换了新的身份,她就是一路吃着苦头过来的。能够遇到罗文田,她一直觉得是她的幸运。她如今算得上是无亲无故,可以说,罗文田就是她唯一的家人,唯一的依靠,他怎么能够那样想她? 夜里罗文田回到房里,马秀云和丫丫已经睡下。他脱了外衣爬上床,平躺着沉默了半天,便试探着伸手去摸马秀云的手。刚一碰到,马秀云便立刻把手抽开,搂着被子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后背。 第二天早上,罗文田还是和马秀云一块儿推车出门。马秀云心里还在气着,便一路快步走在推车前面,一眼也没有回头看过罗文田。就这么沉默着到了正街上,罗文田帮着她升起灶头,张嘴正想说点什么,就遇上了前来开店门的孙大娘。 马秀云还是看也不看罗文田,转过去挤出几分笑容,冲着孙大娘热情的打起了招呼。罗文田悄悄叹了口气,便只好与她们别过,赶着去了码头。 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大亮,孙大娘开始离得远看不清,凑近一瞧,见马秀云两眼红肿,便惊讶道:“咋了秀云,昨天夜里没歇好?” 马秀云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早晨洗脸的时候她已经用凉水敷了,没想到还是能看出来。幸好孙大娘没往别处想,她赶紧笑笑,顺着回答:“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没睡安稳。” “肯定是累的,你这妮子也太瘦了,你家二郎咋不晓得给你好生补补?”孙大娘嗔了一句,接着关切的问道:“我看你这摊子现在生意也不错,光靠你一个人守着咋行?人又不是陀螺,可别到时候累出啥毛病。你咋不跟你家二郎说说,别往码头去了,帮着你一块儿看摊子,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孙大娘一番话,差点又把马秀云的眼泪说了下来。她连忙扭头吸了吸鼻子,强打起笑容,轻声回道:“咱们家不宽裕,大娘是知道的,文田也是想着,多帮补点是一点。” “唉,要我说,你这孩子好是好,就是太老实了些。”孙大娘叹着气摇了摇头,盯着马秀云上下打量了两眼,目光中就有了几丝怀疑,便试探着道:“秀云呐,你莫不是,跟二郎闹别扭了吧?” 马秀云愣愣的“啊”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见她这副模样,孙大娘心里更加笃定,连忙往她身前走了一步,轻笑着开解道:“夫妻拌嘴正常,不吵不闹那成啥了?二郎可不是那些不懂事的莽汉子,秀云呐,啥事儿也别太往心里去,这过日子就是这样。” ps: 老罗这次是真的把秀云惹火了啊,咋办捏……嘻嘻,这几天在存稿,下月起稳定两更,大家要支持稀饭哟 第五十六章 送饼 “大娘,”马秀云低低的唤了一声,眼眶顿时有些湿润。孙大娘和她可以说是非亲非故,却一直这样关心照顾她。反观罗文田,亏她对他如此信任,他却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还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咋了这是?”孙大娘伸手握起她的右手,眉头微皱关切的问道:“到底是咋了?难过成这样,跟大娘说说。” 想到家里那一堆鸡毛蒜皮的大小事,马秀云只觉难以启齿,便轻轻摇了个头,低声道:“没什么,大娘,我没事儿。” “你这孩子,”见她不愿意说,孙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我那闺女,出嫁的时候也就和你一般大。这女人呐,一辈子就是个熬,熬出来也就好了。” 马秀云心里越发的伤感,闷闷的点了个头,哽咽道:“我晓得,谢谢大娘。” “唉,”孙大娘往她手上拍了拍,又拿话劝慰了几句,就回了馄饨店。马秀云想着孙大娘的话,便有些失神,在原地怔了好久,才慢慢转过身,拿出碗筷准备摆摊做生意。 一上午都在忙,好不容易等到摊上清净了点,马秀云数了数柜子里剩下的生豆腐已经不多,便拨小了灶头上的火,直起身来揉着酸软的后腰,准备往馄饨店里去歇息一会儿吃午饭。 “娘……” 才走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了丫丫稚嫩而欢脱的声音。马秀云赶紧扭头,只见丫丫手上拎着个小篮子,一蹦一跳的从街上跑了过来。见马秀云回头。丫丫紧跑了几步,径直扑到她怀里,把篮子举到她眼前,咯咯的笑道:“娘。我给你送饼。” “你这鬼精灵的丫头,知道要挨骂就卖乖,不是跟你说了一个人不许乱跑?谁让你出来的?”马秀云蹲下搂住她,板起脸担忧的问道。 丫丫愣了一下,连忙涨红了小脸分辨道:“我没有不听话,爹爹一块儿来的……” “哦?”马秀云有些惊讶,抬眼四处瞧了瞧,没有看见罗文田,便问道:“爹爹呢?” “爹爹买鸡蛋去了……”丫丫高高嘟起嘴巴。小脸上满是委屈。 见她嘴巴都已经翘上了天,马秀云捏了捏她的小鼻头,顺手接过竹篮,好笑的哄道:“是娘错怪丫丫了,乖,不生气了啊。” “才没有生娘的气呢,”丫丫扭了扭小身子,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一本正经的点着头:“娘不让我一个人乱跑,是怕坏人。我知道的。” “呵呵……”马秀云被她逗得笑了出来,站起身掀开篮子上的纱布一看,见里面搁着几张金黄色的面饼,便又问道:“谁做的饼?爹爹做的?” “不是,”丫丫摇了个头,正要回答,罗文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大嫂刚才送来的。” 罗文田手上拿着个油纸包,笑呵呵的往摊子这边走了过来。马秀云本来不想理他,但又有些好奇。便忍不住道:“大嫂?” “嗯。”走到摊子后面,罗文田把油纸包放下。打开露出里面的茶叶蛋,拿起一个递到马秀云手边,继续乐呵呵的说道:“先吃饭。一会儿我再跟你说。” 马秀云对着那个茶叶蛋,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丫丫眨巴了两下眼睛,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糯声糯气的撒娇道:“娘,我饿,吃饭……” “好好,”马秀云安抚的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伸手接过茶叶蛋,又转身搬了一条长凳过来,没好气的向着罗文田说了一句:“怎么你们没在家吃饭?跑这儿来了。” 罗文田把丫丫抱到长凳上坐着,自己也跟着坐了,拿起一个茶叶蛋一边剥,一边好脾气的回答:“没,丫丫说过来陪你一块儿吃,快吃吧,刚买的鸡蛋还热乎,饼也是刚热过的。” 马秀云不以为然的瞥了他一眼,肯定是他的主意,却要拿人家丫丫当借口。不过见他这么眼巴巴的跑过来,马秀云心里的不痛快也消了许多,便搬了凳子坐下,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你说是大嫂做的饼?” “嗯,”罗文田先点了个头,又接着摇头:“不是,我是说大嫂,大嫂给咱们送过来的。” 马秀云被他绕得糊涂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田氏。田氏怎么会给他们送饼来?马秀云立刻瞪大了双眼,吃惊的看着罗文田。 罗文田剥好鸡蛋,一口咬下半个,猛嚼了几下,才含糊着道:“大嫂就是来谢谢咱们,快吃吧,待会儿再说。” 谢谢他们?莫非是……马秀云想起马大牛欠的那些赌债,难道罗文田的法子当真管用?李家村的那间黑赌窝真的被抄了?她心头立刻七上八下的,整个人不安极了。 罗文田向她投过来一个肯定的眼神,接着又剥开一个茶叶蛋,递到她面前,温声道:“你和丫丫多吃点,这家茶叶蛋还行。那边街头还有一家卖羊肉汤的,待会儿吃完饼我去买两碗。” 马秀云轻轻“嗯”了一声,伸手刚要接,想了想又推了回去,站起来快速说了一句:“我给孙大娘拿点。”便用盘子盛了一张饼,又拣了两个茶叶蛋,端着往馄饨店里面去。 孙大娘就站在灶台边上,从窗口把这边的情形看了个仔细。见马秀云进店,她过来接了盘子,满脸深意的笑道:“秀云呐,二郎真是个难得的。” 马秀云被她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连忙应了一声,放下盘子转身就走了出来。正好摊子前面有个人买了豆腐果子拿走,罗文田收了铜钱,回过头就递给了马秀云,同时关切的说道:“快吃东西吧,等下凉了。” 马秀云心不在焉的咬着饼,还是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太过于强求。罗文田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又一向孝顺。从罗老太做了那么多糊涂事,他都没有半句怨言就看得出来。自己突然跟他提分家,也难怪他会有那样的反应。 吃完饼和茶叶蛋,马秀云惦记着田氏送饼来的原因,也没有心思再喝什么羊肉汤,赶紧就把丫丫打发进了馄饨店去找孙大娘。罗文田把拎来的竹篮收进推车里装着,回头见马秀云一脸紧张的盯着自己,便轻松的笑了笑,先开口道:“你别担心,大哥的事儿没事了。” 原来前天下午,县衙一帮官差就去了李家村,直接将那间赌窝抄了个底朝天。连同庄家和赌客一起,呼啦啦锁了十几个回县衙。里头就有借利子钱给马大牛的那几个人,据后街赵大叔那个当衙差的儿子回来说,这些人里头,有家底的还能拿钱赎回去,没银子的,就全部都得充劳役了。 马秀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轻轻松松解决了?万一那些人回头又放出来,或者家里头的人仍然找到马大牛怎么办? 罗文田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接着解释道:“那几个无赖,都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没几天就得送到河堤上去做苦力。你也别觉得有啥,那是活该,他们赌那苞谷子,坑了多少人?别人可有家有室,沾上这个,倾家荡产的多了去。” 马秀云倒没觉得什么对不住,那种黑赌窝,本来就是害人的地方,就像罗文田说的,早就该查了。不过,她又不放心的问道:“我哥毕竟是欠了人家的钱,人家肯就这么算了?” “不算又能咋办?本来就是黑帐。”罗文田不以为然的看着她,轻声道:“放利子钱本来就是犯王法的,就算有契据也不算数。更何况现在人都让官府拿了去,谁还会去找你哥的麻烦?” “我心里还是发慌。”马秀云伸手抚着胸口,神色惴惴的说道:“你做下这么大的事儿,万一回头让人知道咋办?人家一定不肯放过咱们,唉,都是因为我,要不你也不用搅合这种事儿。” “秀云,”罗文田往她身旁挪了挪,探头左右瞧了两眼,便悄悄握起她的手指,满脸歉意的说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委屈。咱们是夫妻,不分什么你我,大哥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也不能安生是不是?我总不能眼看着你心里难过。” “唉……”马秀云叹了口气,侧头看着他,忽然又惊疑不定的问道:“你不是说这事儿做得隐秘,没人会晓得,那为什么大嫂会给咱们送饼来?” 罗文田脸色变了变,忍不住就摇了个头,咕哝道:“赵四也是,我千叮万嘱让他守口。” 赵四就是赵大叔那个当衙差的小儿子,前日官差往李家村去的时候,合伙开赌窝的那几个人里面,正好有一个带了人去红山村逼马大牛还钱。官差拿了人一问,听说还有漏网之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人带路绕到洪山村,冲到马大牛家里抓了人。 马大牛当时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突然间官差从天而降替他解了围,他得意之下,竟顺口咒骂起了马秀云和罗文田没良心。正巧被同去的赵四听见了,晓得原来面前这个就是罗文田那无赖的大舅子,赵四当下气不过,便拉着马大牛到一旁,把前因后果给他透露了几句。 第五十七章 不嫁 见马大牛惊得哑口无言,赵四自以为替朋友出了一口气,回来还找到罗文田一通吹嘘。罗文田当初找赵四报信,原本也没报多大希望,听说衙门的人果真去抄了那间黑赌窝,心里头的大石头一下落了地。虽说出于不惹麻烦上身的考虑,他的本意是瞒着马大牛,但赵四毕竟已经帮了自己大忙,他自然不好再有抱怨,只得暗暗盘算,回来该怎么跟马秀云开口说。 “昨天回来我就想告诉你,还没来得及讲,你就跟我急上了。”罗文田站起身来,一边给铁皮架上的豆腐翻面,一边侧头向着马秀云轻笑道:“你这急脾气,啥时候收一收,老怄气对自个儿身子不好。” “谁跟你怄气了……”马秀云脸上一热,别开眼不去看他。其实她也没有怎么生气,罗文田帮了马家这么大的忙,还眼巴巴的给自己送午饭,她心里面的那点不痛快早就没了。只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发慌,罗文田说得倒轻巧,这么大的事情,别人不知道还好,一旦晓得,说不定就会报复到她们头上。 就像罗文田说的,被衙门拿去的那几个无赖,都是无家无业的人。这种人就怕没有把他惹急,惹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只不过,目前这个样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马大牛欠的可是十几贯钱,除此之外,她也再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但愿就像罗文田说的那样,那些人如今自身难保,就算觉出事有蹊跷,也只能认栽。 马秀云轻声叹了口气,想了想,便提醒道:“赵四帮了咱们,得好生谢谢人家。” “谢是要谢,不过都是街坊,太郑重反而见外。”罗文田放下手里的小铲子。回转身来看着她,乐呵呵的说道:“下次赵四回来,我请他下馆子喝顿酒得了。你也别觉得过不去,要不是有好处,就凭咱能使得动衙门那班爷?他们跑这一趟肯定是捞足了的,不差咱们这点。” 马秀云轻轻点了个头,这道理她明白,李家村那帮人倒霉就倒霉在没有靠山,抄了也就抄了,没有人会替他们出头。说白了。罗文田充当的不过是个线人,给提供点消息。再加上他平时人缘不错,赵四也乐意卖他这个人情。 但马秀云还是担心,既然这事儿已经被马大牛知道了。她倒不指望他知恩图报,就怕这次他还没有领足教训,下次又惹出什么别的麻烦。 “这事儿就当过了,你别在心里瞎想。”罗文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轻松的说道:“大嫂给咱们送饼来,说明心里还是记这个情。都是自家人。再怎么闹,也不至于撕破脸。我知道你不喜欢大哥那性子,大不了往后咱们少来往一点,明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嗯。”马秀云答应了一声,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想。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才想起这件事上归根结底还是罗文田的功劳,便诚心诚意的说道:“谢谢你,我哥那个样子,你还愿意帮他,真的谢谢你。” “还跟我怄气呢?秀云。我晓得我说的话不对。可你晓得的,我没有啥意思……”罗文田凑到马秀云的耳边,轻言细语的哄着。正好来了两个吃豆腐果的客人。他赶紧转身去招呼。等送走客人回来,见马秀云还僵着一张脸,他又继续乐呵呵的拿话逗她。 马秀云被他哄得有些几分不好意思,大街上人来人往,她不想别人看见夫妻俩太过亲热,便往旁边挪了一步,没话找话道:“后街那个赵大叔,就是赵四他爹,前一个月不是摔断了腿?欠了人家这么大的人情,咱们抽空上门去探望探望吧。” 罗文田扭头注视着她,见她真的不像生气的模样,便笑嘻嘻的应道:“行,改天咱买点东西去一趟。” 对比罗文田的态度,马秀云一下觉得自己真的太过小心眼,便摇了摇头,彻底放开了心结。 罗文田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摊,见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中,便把丫丫从馄饨铺里唤出来,牵着她回家准备挑豆腐出门去卖。等到罗文田走远了,马秀云才想起来,她本来想趁机再劝他,码头上那份工还是别做了,太辛苦,她一个人在摊上也忙不过来。哪晓得说着别的话就忘了提,她只得把这事儿记下,等到晚上回去再商量。 太阳渐渐落了山,大街上也清净了下来。马秀云见只剩下铁皮架子上的几块豆腐,便开始动手收拾准备收摊。一边收拾,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马大牛的事情得到解决,也算是件喜事,干脆等下去买只猪蹄,晚上回家炖了吃。她和丫丫确实都应该补补,还有罗文田,成天做的都是体力活,伙食上一定不能马虎。 在吃食方面花银子,马秀云并不心疼。她唯一有一点儿不舒服的是,大房一家四口,罗小虎和罗小龙又是半大小子,什么好饭菜一上了桌,都架不住他们的狼吞虎咽。倒不是她财迷,只是每次看见丫丫那副抢又抢不过,吭也不敢吭的可怜模样,她还是忍不住会生气。 偏偏罗文田总是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让她有气也没地方发,也不好一直抱怨。马秀云暗暗打定主意,这不是什么夫妻闹矛盾的问题,回去得好好跟罗文田说说,起码摆摊挣的银子,她一定要自己掌管,说什么也不能交给罗老太支配。 街上忽然走过来一个拎着包袱的小姑娘,竟是一脸憔悴的罗文英。马秀云只顾埋头收拾,并没有看见。罗文英在不远处停下脚步,转头找了一圈,目光落在豆腐摊上,便朝着这边径直走了过来。 她的两只眼睛稍微有些浮肿,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身上的衣裳裹了许多灰尘,象是赶了极远的路。到了摊子前面,罗文英踮脚探头瞧了瞧,便并拢了双腿,小心翼翼的唤道:“二嫂。” 马秀云猛地一抬头,不小心撞在了推车柜门上,疼得她哎哟连唤了两声。看清是罗文英,她惊讶得眉毛高高挑起,也顾不得揉脑袋,迎上去奇声道:“英子?你这是?才回来?” 罗文英轻轻点了个头,吸了下鼻子,眼里忽然就泛出了一层水汽,伸手捉住马秀云的袖子,哽咽道:“二嫂,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能帮我拿个主意。二嫂,我求求你,你帮帮我……” “怎么了这是?”马秀云吓了一跳,赶紧把罗文英往摊子后面拉,一边道:“别急别急,什么事儿慢慢说,先坐着歇会儿,我给你倒水。” 罗文英一脸的失魂落魄,眼神里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许多。她顺从的走到桌子边,正要往下坐,见马秀云转身要去拿水,连忙又扯住她的胳膊,带着哭腔道:“二嫂,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一定要帮我……” 马秀云只得放弃了给她倒水的打算,回过身来扶着她坐下。见她情绪激动,又先宽慰了几句,等她平静了些,才小声的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才从县上回来?怎么不回家去?” 瞧罗文英这副模样,还有那干涩沙哑的声音,像是一路上已经哭了许多次。马秀云心里有些着急,街上这会儿虽然冷清,但偶尔也有行人经过,马秀云生怕让人看了笑话,便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清净之处。偏巧孙大娘已经关了店门家去,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说话的地方。 “二嫂,”罗文英咬着嘴唇,用力捏着马秀云的双手,死死攥紧不愿松开。直到下唇上都咬出了一排浅浅的牙印,她才忍不住小声哭了出来,抽噎着道:“我不要嫁人,我不想嫁人,你救我,救救我。” 马秀云倒没觉得十分意外,罗文英都已经到了镇上,却没有先回家,她就是猜也猜出了几分缘由。马秀云在腰间摸了一下,没有摸到手绢,便抬了袖子去替她擦眼泪,一边压低了声音哄道:“别哭,让人瞧见了。你别慌,什么事儿我们慢慢商量。” 罗文英伸手拭干了眼泪,吸着鼻子点了个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咬牙低低的挤出一句:“反正我不要嫁人,如果娘非要我嫁,我宁愿死了。” 马秀云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还从没发现,罗文英竟然有这等烈性。不过她只说不要嫁,原因是什么?莫非,她自己有了中意的人? 天色越来越暗,马秀云不敢在街上多耽搁,小镇上熟人多,万一让有心人撞到听见就麻烦了。她只得拿话先稳住罗文英,想了想,便赶紧把摆摊的家什收进推车肚子,领着罗文英推起车子,钻进了一旁的小巷。 这巷子两边都是高墙,倒不用担心有人偷听。马秀云放下推车,回头见罗文英还在低低啜泣,便赶紧走到她身旁,悄声说道:“别哭了,英子,那门亲事还没说定呢。你二哥说了,不让你嫁那瞿家大郎。” 罗文英立刻止住哭泣,朦胧的泪眼里面放出了一丝光来。马秀云怕她不信,连忙补充道:“真的,我不骗你。咱们先回家好不?回去我再跟你说。” 第五十八章 急转直下 “二嫂,你别哄我了,娘让我辞了绣坊的活计回来,肯定是已经定下。二哥再不让,又有啥用?”罗文英果然不信,盯着马秀云看了一会儿,眼泪又不自觉的淌了出来。 “我真没骗你,我跟你说……”马秀云慌慌张张的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总算摸出一张手绢,连忙递给罗文英。然后拉起她的胳膊,一手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将近日发生的事情来回说了一遍。 罗文英开始还有些将信将疑,听到罗文田为了自己,已经和罗老太怄了好几天的气,眼眶一下又红了。等到马秀云说完,她重重咬了咬牙,满脸羞愤的说道:“我嫁不嫁人,干她什么事?我也没碍着她,她为啥要来害我?”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钱氏,马秀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只不过听说是钱光做的中间人,罗文英就已经气成这样,她还没敢说钱氏是为了让罗小虎娶杜家姑娘,才撺掇着罗老太要应下这门亲事。 马秀云为难的瞧着罗文英,心里面直犯愁。想了想,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英子,先回家吧。天也晚了,你一路肯定累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 许是听到事情还没定死,罗文英的情绪一下平静了不少。她用手帕往眼睛上按了按,又理了一下两边鬓角的乱发,才抬起头来冲着马秀云不好意思的说道:“谢谢你,二嫂,瞧我,给你添麻烦了。” “说这个干啥?走吧,先回去。娘肯定盼着你呢……”马秀云顿时有些过意不去,罗文英既然第一个来寻自己,就冲着她这份信任,自己也不该有所隐瞒。可这些事儿毕竟由不得马秀云做主,她只好推起车子,招呼罗文英一块儿出了巷子往家走,一边在心里头盘算,回去该怎么跟罗文田商量。 一路上有好几次她都想开口问,罗文英这般抗拒婚事的原因。但每次话到嘴边。想到罗老太那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自己就算晓得也插不上手,便又只好作罢。 回到长乐街上,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看见不远处模糊一团的罗家小院,罗文英忽然停下脚步,转头低声道:“二嫂,你说。娘真的肯听二哥的话?” 马秀云愣了一下,她怎么知道?她也不是罗老太。再说以她的观察,罗老太这般犹豫不决,谁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她自然不能跟罗文英说这些,便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宽慰道:“放心吧,娘一向疼你,知道瞿家不好,她一定不会让你嫁。” 罗文英轻轻“嗯”了一声。半垂下眼皮拧着手中的手帕。拧了一会儿,她忽地反应过来,连忙将帕子叠好还给马秀云,极为羞赧的说道:“二嫂,我就是……你不会笑话我吧?” “笑话什么?”马秀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借着街道两旁房屋透过来的微光,看见罗文英脸上笼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便试探着问道:“英子,你为什么不想嫁?是觉得那瞿家不好,还是……” “二嫂,您说的都是什么,人家好不好,也不干我什么事。”罗文英飞快的嗔了一句,羞得一下转过身去,埋着头快步就往前走。马秀云愕然的瞧着她的背影,不禁觉得有些几分好笑,便推着车子赶了上去。 一直走到家门口。罗文英才停下脚步,等着马秀云上前,她便挽了袖子,颇不自在的轻声道:“二嫂,我帮你抬车子。” 马秀云答应了一声,迈上前一步正要去推院门。手刚挨着门板,竟听到里面传来了罗老太送客的声音。 罗家鲜少有客人上门,尤其都已经这个时辰,马秀云心里有几分疑惑,手上就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只听里面一个极尖的女人声音笑道:“老嫂子,你四处去打听打听,我周老婆子做的媒,哪有一对儿不好?你只管在家安心等着嫁闺女,回头我送帖子过来,你家闺女就是实打实的瞿家太太,你呀,享不完的福喽……” 马秀云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罗文英。只见罗文英紧咬着嘴唇,一张脸惨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直往自己脸上看了过来。 “英子,”马秀云被她看得有些心慌,一下顾不上想太多,先就抓住了罗文英的手腕,压低了声音慌张的解释道:“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先别急。” 罗文英定定的瞧着她,眼中忽然又泛起了一层泪光,同样低声道:“二嫂,我信你。” 马秀云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连忙示意罗文英安静,然后把耳朵贴向门板,继续凝神去听。她也是一头雾水,罗老太不是还没决定?怎么突然瞿家就请了媒人上门来?听那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到底说到了哪一步。 罗老太低声答了一句什么,隔着院门没太听清。马秀云只得紧张的宽慰自己,这个时候,罗文田应该早到家了才对,罗老太要做什么决定,他也应该会拦着。 院子里面又传来了那媒婆的的笑声,一边笑一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嫂子,你可别多心,人瞿家要啥有啥,肯定不会亏待了你那闺女。你信不过我这张嘴,还信不过你自个儿的女婿?” 只听一个声音嘶哑的男人应声笑道:“就是,亲家,啥时候让两个孩子见一见,咱就挑个日子把事儿办了……” 马秀云听得专心,没有留意到,一旁的罗文英瞬间变了脸色,表情又惊又恐,泪珠子在眼眶里头使劲儿打着转。等马秀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罗文英已冲到她身旁,伸手哗啦一声推开院门,往里气冲冲的踏了进去。 骤然有人闯入,院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立刻停下交谈,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马秀云一下有些傻眼,也顾不上扔在门口的推车,连忙跑上去拉住罗文英,小声劝道:“英子,别冲动。” “二嫂,你不用管我。”罗文英猛地一下将她的手甩开,向着罗老太面前走了两步,忽然“扑通”一声,笔直的跪了下去。 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人,除了罗老太和钱氏夫妻俩,另外还有两个不认识。一个涂抹得满脸白白的老婆子,一个衣着挺括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马秀云粗略扫了一圈,目光便停在了一脸惊讶的钱氏脸上。 罗文田不在,马秀云心里不禁有些打鼓。见钱氏惊讶中带着慌张,她立刻有了些明白,马上扭过头,去瞧罗老太的反应。 罗老太脸上的喜色还未完全褪去,就被罗文英的举动吓得懵了。一旁的媒婆和那中年男人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中年男人的目光在罗文英身上转来转去,瞧见她脸上的胎记,便毫不掩饰的皱了皱眉。 “英子,你咋……”罗老太呆傻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还有外人在,连忙蹒跚着腿脚走上前,伸手就去拉扯罗文英,同时压低了声音斥责道:“闹啥,丢人现眼的,快起来。” “娘……”罗文英抬起浮肿的眼皮看向罗老太,泪珠子便像断了线一样的掉下来。她这一哭,罗老太更觉得面上难堪,瞥眼瞧见马秀云,便气急败坏的嚷道:“你这死狐媚子女人,你跟英子说了啥?” 马秀云顿时愕然,转念一想,罗文英就这么贸贸然的闯进来,又是和自己一块儿,罗老太不多心才怪。不过她是真的冤枉,而且……马秀云又看了一眼钱氏,钱氏眼里的慌张简直藏都藏不住,要说她心里没鬼,是个人都不相信。 要不媒人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凑着罗文田不在家的时候过来?而且这门亲事罗老太明明还没有松口,怎么突然间就允了媒婆登门?看样子,罗老太似乎都已经答应了对方,她能这么快改了主意,肯定少不了钱氏在背后撺掇。 马秀云暗自叫苦不迭,这个时候,罗文田怎么居然会不在家。她不禁有几分担忧,罗文英先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再加上现在的举动,分明已经是铁了心不嫁。罗老太最忌讳人家和她硬碰硬,又有外人在,等下要怎么收场才好…… 见马秀云不说话,罗老太怒气更甚,伸手直指了她的鼻子,愤然骂道:“你到底跟英子说了啥?祸害胚子,咋就瞧不得别个安宁,老大媳妇,把英子拉回屋去……” 罗文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罗老太让钱氏拉她回屋,这才像是醒过神来,连忙伸手抱住罗老太的裤腿,拼命的摇着头道:“不关二嫂的事,娘,我不嫁,我不要嫁……” “不要脸的死妮子,丢不丢人?”罗老太猛地将她打断,低头恨铁不成钢的骂道:“有你说话的份?还不给我滚回屋去。” “啧啧,还是老嫂子好福气,您闺女这是舍不得您呢。小娘子,你别羞,这女大当婚,男大当嫁,再舍不得也得经这一遭……”那媒婆始终见识过的场面多,瞧这阵势,心里头已经有了几分明白。连忙干笑了一声,走上来打起了圆场。一边说,她一边凑到罗文英身旁,伸手就去搀扶。 ps: 网站抽风了啊,登了快半个小时才登上来,急得我大冬天一头汗…… 第五十九章 竹筒倒豆子 罗文英哭得身子都在抽抽,嘴里只来回喊着一句不嫁。那媒婆子手上一用力,就像提破布袋一般,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钱氏趁机上前替过媒婆,架住她半边身子,转身往屋子里面拖。 罗老太满眼恨极的剜向马秀云,神情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片刻才移转目光,冲着那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男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极其过意不去的说道:“让亲家舅爷看笑话了,老大,送亲家舅爷出去。” 亲家舅爷?马秀云疑惑的抬头扫了一眼。两家议亲,应该是先请媒婆登门,向女方介绍男方的情况,若是女方满意,再行交换庚帖议论其他。现在既然男方有至亲陪同前来,罗老太又这样称呼对方,看来罗文英和瞿大郎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这会儿天都已经黑尽了,若是平时,罗文田早该到家了才对。按理说,瞿大郎有那命硬克妻的传言,又有黄家姑娘急病亡故在先,以罗老太对罗文英的疼爱程度,怎么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应下这门亲事。马秀云只觉得整件事情都透着蹊跷,先是瞿家突然遣媒婆上门,接着罗老太莫名其妙就改了主意,正好又赶上罗文田不在。仿佛有人刻意为之,就专程等着这个机会把事促成。 除了钱氏,马秀云再也想不出会有什么别的原因。看着钱氏架着泣不成声的罗文英,连拖带拽的往屋子里面拉,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忍的把眼转向门口的方向。 马秀云的心里,自然是同情罗文英的。不说这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子本来就招人喜欢。还热心的教过她针线活。就说同为女人,终身大事只能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先前觉得瞿大郎不差,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评价,然而如今罗文英自己不愿意嫁,却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不禁让人觉得悲哀。 可她又能做什么?看着外面黑漆漆的街道,马秀云的情绪一阵比一阵低落。自从来到这里,她就仿佛连同身体一起。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得好听些,是既来之则安之,其实一样是受他人摆布。包括嫁给罗文田,她不过是运气,碰巧遇到一个好人罢了。若是运气差呢?万一她嫁的是一个像马大牛那样的男人,难道也要像现在这样,忍气吞声过一辈子? 还没等马秀云想明白。罗文忠这边得了罗老太的吩咐,便走到那中年男人面前,做出相送的姿态。见闹成这样,那中年男人和媒婆也不好多做停留,便和罗老太说了几句客气话,转身就准备往外走。 罗老太自觉过意不去,便赔着笑跟着罗文忠一块儿把人往外送。罗文英都已经被钱氏架到了堂屋门口,许是听见罗老太一口一个亲家舅爷叫得亲热,她忽然扭过头。趁着钱氏没有留意,猛地一下挣开身子,返身往罗老太他们面前跑了过来。 听到动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去看。罗文英径直跑到那媒婆面前,伸开双臂将她拦住,语气决绝的喊道:“娘,你跟他们说明白。我不嫁,我死都不嫁。” “你这死妮子,迷了心窍了……”罗老太又惊又怒,急头白脸的指着罗文英就骂。罗文英全凭着一时冲动才拦上前,被罗老太一吼,就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张开的双臂也不由自主的垂了下来。就在这时,从头到尾一直默不作声的罗文忠忽然大步向前,扯过罗文英,劈手就往她脸上重重扇了一耳光。 “啪!” 清脆的声响传来。罗文英立刻被打得懵了,趔趄了几下,整个人差点就要往旁边栽倒。马秀云这才从惊愕中醒过神,连忙跑上前将罗文英扶住。 “你……”这般蛮不讲理,马秀云顿时气得直咬牙,顾不上对方是谁。也忘了自己应有的身份,张口就吼道:“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英子可是你的亲妹子。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你们还要不要点良心?算计自己的亲妹子,还能下得去这样的重手,不要脸……” 院子里的气氛登时僵住了,罗文英被马秀云搂在怀里,身子瘫软得立都立不住,眼泪流满了脸庞,却硬憋着不发出任何声音。马秀云低头看了她一眼,又厌恶的扫了一眼钱氏,接着怒视向罗文忠,眼中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罗文忠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拧眉瞧着马秀云,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你个恶毒婆娘,胡咧咧个啥?”钱氏好似才反应过来,立刻抬脚怒气冲冲的往这边走。一边走,一边心虚的拿眼瞄着罗老太,嘴上不停的骂道:“谁听你瞎说,你也就哄哄英子。你说英子嫁不了人,你得个啥好?你图个啥。” 马秀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明明是自己亏心,却还能说得理直气壮。她也不急,也不恼,瞥了一眼那中年男人,冷笑着拖长了音说道:“听说杜家姑娘年方十岁,家中田产颇丰,也不晓得……” “死狐媚子女人,我撕烂你的嘴……”钱氏的骂声戛然而止,脚步停了停,便直接挥舞了双臂,向马秀云这边扑了过来。 要真动起手,马秀云自问绝对不是钱氏的对手。不过既然有媒婆和瞿家的人在场,她谅钱氏也不敢太过分。果然,钱氏冲到她面前,只是虚张声势的摆出一副凶样,却迟迟不敢上手真打。 罗老太傻愣在一旁,已是一脸糊涂的表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茫然不知所措。马秀云心头越发的冷,也不知道是因为罗文英,还是怜及自身。眼前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自私,自私到了极点。今天受罪的人是罗文英,那改日呢?一想到要和这样的一帮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天长日久的过日子,马秀云就觉得充满了厌恶,简直是连一眼也不愿多看。 马秀云突然开始明白,她根本就是想错了。她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愿和别人起冲突,甚至有了矛盾受了委屈,她也是忍气吞声的往肚里咽。可这样就能换来平静的生活?不说还有像钱氏这样见不得别人半点好的人,就说罗老太,压根不晓得体谅别人,只知道倚老卖老。往后还有几十年,难不成就只能一直受这样的夹缝气? 那中年男人忽然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面向罗老太,淡淡道:“亲家母,等挑好日子,咱们登门再来,今天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哎,哎……”罗老太如何听不出对方语气不悦,连忙迈着小步上去,又是欠身又是赔笑道:“亲家舅爷慢走,这一屋子……你别笑话,有空来玩啊。” 钱氏恨恨的瞪了马秀云一眼,转过身去推了罗文忠一把,示意他跟着上前相送。马秀云拉着罗文英往旁边让了一步,察觉到罗文英似有挣扎,便在她后背上拍了拍,想开口安慰,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能摇头叹气。 直把媒婆和那中年男人送出大门外,罗老太蹒跚着腿脚回转身,一踏进院子,整张脸就黑了下来,沉声侧头向着罗文忠吩咐道:“把门关上。” 马秀云一下紧张了起来,心里也有了些担心。都到了这个时辰,罗文田到底跑哪儿去了? “还有脸哭?你咋不直接把我这张老脸揭下来,你这没脸没皮的死妮子,咱老罗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关好院门,罗老太忽地转过身子,指着罗文英就破口大骂了起来。马秀云顿时愕然,怎地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原以为自己提到杜家,又当面指出钱氏和罗文忠另有算计,罗老太就算再糊涂,起码多少也会有所计较。 罗老太骂了一通罗文英,话锋一转,又骂起了马秀云没安好心。马秀云简直无语到了极点,罗文田怕把他老娘气出毛病,她凭什么就得受这糊涂老太的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钱氏是如何指使钱光,撺掇瞿家向罗家提亲;又是如何算计,借着和瞿家攀上亲戚,好让罗小虎能娶到那杜家姑娘,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出来。 众人脸上齐齐变了色,罗文英早已止住哭泣,抬起头来瞪住马秀云,似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罗老太听得险些傻了眼,眼眶憋得通红,忽地回转过头,抬手想了想,便绕过钱氏,踮脚狠狠往罗文忠脸上甩了一个大耳刮子。 罗文忠被打得脑袋一偏,伸手捂住脸刚要申辩,罗老太反手又是一个耳刮子过去。马秀云看得心里痛快,立刻火上浇油的冷笑道:“要说哄男人,谁及得上大嫂?大哥老老实实一个人,怎会算计到英子头上?要我说,这背后啊,也不晓得是谁在哄谁。” “娘你莫听她胡说,瞿大郎多好的一个人,能看上英子,是她的福分……” 钱氏总算寻到了一句由头,扯着脖子刚喊出来,就被“哐啷”的一声门响,生生打断在了喉咙里。众人一齐抬头看去,只见院门被人从外拉开,罗文田顶着满头大汗,挑着箩筐,几乎是用冲的走了进来。 ps: 新年快乐 第六十章 主心骨 马秀云仿佛见到了主心骨,终于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罗文田身旁,压低了声音焦急的询问道:“你上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在街上遇到了钱家表舅。”罗文田往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钱氏身上,哗啦一声撂下肩头的扁担,紧盯着她答了一句。钱氏立刻移开眼神,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乎不自在极了。 “老二,”这个钱家表舅指的自然是钱光,罗老太听在耳里,脸上怒气越甚,转过身来指着马秀云,愤怒中带着一丝怀疑的问道:“你媳妇儿说的,都是真的?” “娘……”罗文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瞥了一眼立在一旁哭得浑身抽抽的罗文英,便紧紧拧起眉头,答非所问道:“瞿家来人了?” 罗老太松垮的腮帮子颤了颤,忽然涨红了脸使劲喝一声:“我问你,你媳妇说的是真的?” 罗文田眉头处急速跳动了一下,也不问马秀云究竟说了什么,直接神色凝重的点了个头,接着焦急万分的问道:“娘,你是不是答应啥了?我跟你说,这瞿家,英子不能嫁。” 罗老太喉咙里嘎咕响了一声,脚下晃了晃,几乎就要一头栽倒。罗文忠一手捂脸站在她身后,见状竟然惶恐的后退了一步。还是罗文田眼疾手快,冲上去架住她的肩膀将她扶住,然后双目喷火的扭头朝着罗文忠吼了一句:“瞿家人到底干啥来了?你们想把娘气死不是?” “你少血口喷人,真当我姓钱的好欺负?”眼见形势不对。钱氏伸手扯了扯罗文忠,一边朝他使眼色,一边愤然道:“小虎他爹,你不说句公道话?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凭啥尽往咱头上泼脏水?红口白牙的诬赖人。也不怕天打雷劈……” “我……”罗文忠唯唯诺诺的看着钱氏,嘴巴嗫嚅了几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老二,做人得讲良心,有当兄弟的跟你这样的?” 马秀云在旁边听得笑了,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夫妻俩都是一个德行,事实摆在眼前,还能死活抵赖不认账。反正事已至此。撕破脸也是必然,她瞥了一眼罗文田,不快不慢的讽刺道:“大嫂这话说得好,就算会天打雷劈,劈的也是心里有鬼的人。” “我撕了你这满口浑话的狐媚子女人。你不安好心。你就是见不得咱英子嫁好人家,你说你图个啥……”钱氏顿时暴跳如雷,骂骂咧咧了半天,却也只敢在嘴里打仗,不敢当真上前来。 “钱金凤,”罗老太紧紧抓着罗文田的胳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院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罗老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忽然身子往下一沉,两手拍打着胸口。撕心裂肺的嚎了起来: “我这是作的啥孽啊,一个个都不让人安生……老头子你好狠的心呐,留我老婆子受这些活罪。不孝啊,不孝啊,我这是招了哪路狐仙?老头子啊,你让我跟你一块儿去,一个个的都是作孽,作孽啊……” 马秀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罗老太这闹的又是哪一出?既没人怪她,又没人怨她,她哭天抢地给谁看?事到如今,不想想怎么解决,光哭闹有什么用?整件事情里面,要说最受委屈的还是人家罗文英……马秀云下意识地瞥了罗文英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立刻吓了她一大跳。 罗文英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身子来回摇晃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马秀云心头一惊,连忙出声喊了她一句,她却仿若不闻,俨然将要闭过气去。 马秀云喊这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看见罗文英这副模样,罗老太嘎的一下止了哭嚎,接着失声惊道:“英子,你咋了?” 罗文英前后晃悠了几下,直直的就向后仰倒了下去。马秀云当即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捞起她半边身子,使劲儿摇晃了几下,急声喊道:“英子,英子……” “你这恶毒婆娘,非要害死我儿不成……”罗老太立刻抢上前来,口中还不忘了骂上钱氏两句。罗文田跟着围上前,神色凝重的蹲下身去,上手就去掐罗文英的人中。 马秀云和罗老太大气都不敢喘,只把眼紧紧的盯着罗文英。掐了好一会儿,总算听到她呻吟一声,半睁开眼皮悠悠转醒过来。罗文田松了一口气,连忙放开手示意马秀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娘,我不嫁……”罗文英刚一睁开眼,眼泪立刻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落下来。马秀云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双手搂抱着她费力的往上拉,同时轻声宽慰道:“英子,别急,有事咱们回头再说,先回屋歇着。” “对对,先扶床上躺着去。”罗老太被吓得不轻,忙不迭的跟着应和。她扭头扫了一眼,见钱氏和罗文忠畏畏缩缩的站在一旁,便使劲儿往地上唾了一口,亲自上手架了罗文英另外半边胳膊,和马秀云一块儿费力的把她往堂屋里面扶。 好不容易把罗文英扶进里屋躺下,马秀云正想抽手退开,罗文英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无力的哭道:“二嫂,我不嫁,你跟二哥说,我不要嫁那什么瞿家……” “你这死妮子,鬼迷了心窍了。”罗老太脸色一变,伸手将马秀云往旁边一推,一屁股坐到床边,恨铁不成钢的轻声骂道:“人瞿家有啥不好?你闹死闹活是要干啥?我这张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马秀云顿时愣了,刚才看见罗老太那般反应,她还以为这门亲事肯定会另有计较。现在听罗老太的意思,竟是还让罗文英嫁那瞿大郎,那钱氏和罗文忠…… “娘,我看你才是让人迷了心窍了。”身后忽然传来了罗文田的声音,他黑沉着一张脸,大步跨了进来,关切的看了一眼满脸憔悴的罗文英,又转向马秀云,露出一丝抱歉的神色。 “老二,”罗老太茫然地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的话生气,而是慌张道:“那你说,要咋办……” 罗文田慢慢别过头,痛心疾首的向着罗老太道:“娘,您想想,大嫂为啥费心使力的撮合这门亲事?那瞿家肯听她撺掇,是啥正经的人家?我晓得您疼英子,可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不能就这么定了。” 罗老太的脸色变了几变,咬牙愤愤的骂了一句:“我真是瞎了眼,咋就替老大娶了那么个祸害……” “娘,现在说这个有啥用?”罗文田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说穿到底,大嫂也是为了小虎打算,都是当娘的一片心。” 罗文田顿了顿,转头向着马秀云轻声道:“给英子烧点水来,先让她歇会儿。” 这是不想让自己接着往下听,马秀云偷偷撇了撇嘴,答应着一边往外走,一边闷闷不乐的想着。都到了这个份上,罗文田还能为钱氏和罗文忠开脱,要她说罗文田有什么不好,就是太老好人了点,什么时候都能顾着别人,结果弄得两头受气。 马秀云走出堂屋,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右边钱氏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闭,里面透出微微的亮光,阵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似乎是钱氏和罗文忠在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这都是些什么事情?马秀云只觉得头痛无比。她同情罗文英,也极其厌恶钱氏和罗文忠的所作所为。她只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日子,为什么非要弄得乌烟瘴气才能过? 外面的街道上静悄悄的,闹了这大半天,全家人都是粒米未下肚。马秀云无奈的叹了口气,想了想,便先向着自己的屋子走了过去。刚开始闹起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丫丫悄悄躲进了屋。那孩子敏感心细,说不定又被吓到了。 马秀云进屋一瞧,丫丫已经趴在桌边睡着了。她稍微放了心,把丫丫抱到床上躺着,给她扯了被子盖上,这才关上房门出来,去灶间里头准备随便弄点晚饭。 生起火烧好一壶热水,马秀云提着给罗文英送进去。进了堂屋,罗老太和罗文田坐在外间的桌旁,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看见马秀云进来,罗文田停下话头,接过她手中的水壶搁在桌上,忽然闷闷的开口道:“秀云,英子今天是跟你一块儿回来的?” “嗯,”马秀云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起这个,还是老老实实的回道:“英子去摊上找我,就跟着我一块儿回来了。” “英子寻你干啥?她为啥家也不回,先跑去你找你?”罗老太满脸惊疑的瞧着她,似是质问一般道:“你跟她说啥了?要不她干啥回来闹?一个个的没安好心……” “娘,”罗文田猛地将她打断,不满的皱眉道:“关秀云什么事情?瞿家送来的东西呢?拿出来,明天我给人家还回去。” ps: 晚点二更 第六十一章 多管闲事 罗老太表情一愣,眼神来回闪烁了几下,才支支吾吾道:“还……还啥?这不是丢人嘛……” “娘!”罗文田满脸严肃的盯着她,语气重重的说道:“我先前说啥来着?不能答应,咱千万不能答应。你好生想想,瞿家为啥突然找媒婆上门?为啥着急忙慌的就要跟咱换草帖子?啥解命不解命,说句不中听的,那道士恁大本事,瞿大郎恁好,咋还轮得到咱们英子?” 什么解命?什么道士?马秀云听得是一头雾水。罗文田越说越激动,蹭地站起身来,直视着罗老太,不容分说道:“是丢人要紧?还是英子的一辈子要紧?娘你想想清楚。咱把瞿家的东西还回去,才说到这份上,咱也算不得反悔退亲。” 竟然已经答应了瞿家?马秀云吃惊的盯着罗老太,她不是还在犹豫?这才眨眼的功夫,也没跟罗文田商量,她怎么就做主应下了人家?罗文田既然口口声声让她退还瞿家的东西,难道瞿家已经送了聘礼来?这…… 真是糊涂,马秀云脑袋里只冒出这么一句话,对罗文英的同情又增加了几分。罗老太个性强势,她做的决定,又是定亲这样的大事,只怕罗文田就算说干了口舌,也再难以改变。 罗老太被罗文田这么一番斥责,面上已是难堪,她眼神闪了闪,忽然伸手往桌上重重一拍,梗起脖子,倚老卖老的吼道:“我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要反天。英子咋了?咋就配不上一个瞿大郎?老大媳妇也没说错,英子嫁个好人家。你们眼热个啥劲儿?” 罗文田一下懵了,眼里全是不可思议的神色,瞪着罗老太看了一会儿,紧咬后牙挤出一句:“英子也是我妹子,我干啥要眼热她?大嫂她为啥非得撮合?还不是看上了人杜家的田产。娘。你糊涂啊!” “你……”罗老太脸庞涨的通红,左右扫了两眼,忽然顺手抄起一个茶杯,往罗文田身上使劲丢了过去。喘了一口气,便恼羞成怒的骂道:“啥时候轮着你教训起我来了?你眼里还有我这老娘?胳膊硬了要飞是不是?” 茶杯落地发出“砰”的一声脆响,里头的茶叶水渍飞溅得到处都是。马秀云挨着罗文田站在一处,眼看着那只茶杯直直向他们飞来,她连忙拉着罗文田往旁边让了一步,堪堪躲了过去。 “一个个都是白眼狼,白养了我。小虎也是你侄子。他要娶杜家妮子有啥不好?一个个的咋就不合心,咋就没个消停?非把我这老婆子气死不是……”罗老太神色激动的骂着,马秀云注意到,罗文田的眼里满是失望之色,脸色越来越沉。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罗老太自顾骂得痛快。罗文田眉头急速跳动了几下,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好,好,算我多管闲事,你们爱娶谁嫁谁,随你们去。反正英子不能嫁瞿大郎,说啥也不能嫁!” 说罢,罗文田伸手扯起马秀云,转身大踏步就往屋外走了去。马秀云慌慌张张的攀住他的胳膊。正准备开口劝说两句,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便又忍了回去。 身后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哭泣声,似乎是从里屋发出来的。马秀云回头看了看,好像是罗文英在哭,她顿时一肚子的不是滋味儿。 她总算听出来了,罗老太为什么明知道是钱氏在算计,还打算把罗文英嫁给瞿大郎。罗老太根本想的和钱氏一样,也是看上了人家杜家姑娘。 要说爱财之心人人都有,罗小虎也是罗老太的亲孙子,她为他打算无可厚非。可是为了孙子,就要拿自己女儿的幸福去做交换,马秀云只觉得难以理解。罗家是穷了点,可是再穷,也不至于要用儿女的终身来赚银子。所谓人穷志短,罗老太和大房一家,在这一点上可谓是做到了极致。 马秀云抬眼看着罗文田的侧脸,因为气愤,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了。想到丫丫还在屋子里睡着,马秀云扯住罗文田,示意他往磨房去。 夫妻俩进了磨房,罗文田砰的一声砸上门,转身大步走到石磨跟前,右手捏成拳头,发泄似的重重一拳砸在石磨上。 看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似乎已经愤怒到了极点。马秀云一阵心疼,连忙走上去,歉疚的开口道:“文田,对不住,我不该说出来的。” 罗文田慢慢转头看着她,眼里的怒气渐渐收敛了些,闷声道:“关你啥事,你别多想。娘真是……晕了头了。” 马秀云伸手握起他的手,见手背已经红肿,便叹了口气,轻声道:“干嘛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娘那个脾气,你跟她对着闹有什么用?” 罗文田放松的拳头一下又握紧,咬牙恨声道:“不管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反正英子不能嫁。” 马秀云眉头微蹙,目光凝重的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幽幽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会劝你,瞿大郎其实也不差,配得上英子。可是现在,英子她自己不愿意嫁,我瞧着也不忍心。” 罗文田并不意外,应该是从罗老太那儿知道了罗文英大闹的事情。他慢慢缩回手,盯着马秀云,疑惑道:“英子没跟你说,她为啥不想嫁?” 马秀云轻轻摇了个头,其实原因她猜得出来,以罗文英那样的性格,今天敢当面反对自己的婚事,已是极其有勇气的表现。一个女人,尤其是现今的女人,能超乎平常的去抗争,无外乎是心里已经有了其他人。 不过这只是她的猜测,她也没打算告诉罗文田。想了想,马秀云才道:“不管英子怎么想,也不管瞿大郎究竟怎么样。我觉得,瞿家肯娶咱们英子,是因为没得挑,说不定人家就觉得,咱们和他们结亲,就是看上了人家的钱财。如果是这样,英子嫁过去,别人会怎么对待也难说。” “就是,”罗文田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娘就是不听,你说瞿家有啥好?英子是她自个儿的闺女。小虎那也是我侄子,不是我不替他打算,这天底下就没这样的道理。再说大嫂想让杜家闺女做她儿媳妇,那也得要人家自个儿愿意,人家要是瞧不上小虎,就算咱和瞿家结了亲又有啥用……” “你也别着急,”马秀云不赞同的摇了个头,大有深意的说道:“你不觉得,在英子这件事情上面,你太急了,不像平常的样子。” 罗文田愣了愣,似乎没有明白马秀云为什么这样说。马秀云瞥了他一眼,心想干脆借机把话说开,便斟酌着词句,低声道:“我明白,从前那些事……你心里不好受。你有什么怨,要是不想自己一个人担着,就说出来,咱俩既然是夫妻,什么都不用憋在心里。” “秀云,我……”罗文田简直是惊讶极了,在他的印象中,马秀云一向什么都不太过问,她突然说她都明白,她明白什么? 马秀云又摇了个头,重新拉起他的手,望着他轻声说道:“人是一直往前活着,你现在有丫丫,还有……我,从前的,过了也就过了。” “我……”罗文田嘴唇颤了颤,怔怔的盯着她,眼中神色复杂,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来。 马秀云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走到门口往外瞧了瞧,才回过头来,下定决心一般的说道:“英子这事儿,咱们得管。你说得对,终身大事不能用来算计,大嫂要替她儿子寻个好媳妇,咱们也不怕当这个坏人。” “你有主意了?”罗文田眼睛一亮,连忙凑到她身旁,满是希望的问道。 “主意我倒没有,”马秀云摊了摊手,见他面露失望,便笑道:“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你得答应我,别急,凡事咱们冷静着想。我问你,你今天这么晚回来,是碰上了大嫂她表舅?” “嗯,”罗文田略微一沉吟,便把他是如何在半道上遇到钱光,钱光又是如何拿话哄他,说有了瞿家的其他消息,如何拉他去了小酒馆,一坐便坐了两个时辰等等,通通说了一遍。末了罗文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伸手搔着头皮道:“是我傻了,没想到人家就是专程为了把我绊住。你说得对,我不该急,急起来就啥都想不清楚了。” “那他都跟你说了什么?”马秀云急忙又道:“还有,娘说瞿家请什么道士,什么解命,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个……”罗文田张口正要回答,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了脚步走动声。夫妻俩对视了一眼,便同时凑到门口往外看。只见钱氏和罗文忠站在院子里面,正在并头商量着什么,过得一会儿,就一块儿转过身子,往着堂屋里面走去。 “大哥又想干啥?”罗文田不悦的皱了皱眉,推开门板就准备往外走。马秀云赶紧将他扯住,伸手放在嘴唇上面,轻轻“嘘”了一声。 第六十二章 私心 马秀云拉住罗文田,自己探头往外看了两眼,见钱氏和罗文忠已经进了堂屋,便轻轻推开门,扭头冲着罗文田眨了眨眼,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 罗文田似解非解的看着马秀云,反应过来她竟是要去偷听,表情就立刻别扭了起来。出了磨房往堂屋那边走得两步,罗文田忍不住扯住马秀云的手,极不自在的蹙眉道:“那个,不好吧……” “嘘,”马秀云赶紧把手指放在唇上比了比,故意不满道:“你要帮英子,就不想听听大嫂跟娘说了什么?” “这……”罗文田似乎被她说动了,却还是犹豫着道:“不太好啊……” 马秀云侧头好笑的看着他,她还没发现,他竟然也有这般迂腐的时候。马秀朝他翻了个白眼,蹑着脚步就往堂屋的窗下走去。也罢,他是君子,这种听墙根的事情,还是让她这个小人来做。 刚走到窗下,就听到里面传来罗老太的责骂声,马秀云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往窗棂缝里看过去。只见罗老太面前跪着一人,正是面色如土的罗文忠,钱氏挨着站在他身旁,脸色好像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我咋会养出你这种不孝子,你眼里还有我这老娘?英子可是你亲妹子,你们还讲不讲点良心……”罗老太一边骂,一边伸手推搡着罗文忠。许是还要顾着屋里的罗文英,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几分哽咽,似乎真的气得狠了。 罗文忠被罗老太推得身子来回晃,脑袋低低的垂在胸前,也不吭声,也不辩解。罗老太骂了一阵,停下喘了两口气,瞥见一旁的钱氏,刚刚压下去的怒气立刻又腾了上来,指着她恨声道:“都是你这祸害婆娘,你那心肠咋就恁歹毒?英子招你惹你了?活生生的就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心黑烂下水的婆娘,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咋就让你进了咱老罗家的门……” “娘,我也是一番好心,还不都是为了咱家。”钱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里轻声咕哝道:“瞿大郎有啥不好?亲家表舅都说了,不怕花银子,拿了咱英子的八字,回头让人解了再送过来。人家请的可是灵峰山上的道士,那可是有大本事的,咱还有啥不放心?” 马秀云顿时恍然大悟,她就说,罗老太为什么那么快改了主意,原来瞿家表舅今天上门来,中间竟然还有这么一出。灵峰山她知道,离集杭镇不远,山上有一座道观,据说灵验得很,终年香火不断。瞿家能请到山上的道士,看来这次是真的费了功夫。 解命一说,马秀云大致也能理解。两家人议亲,互相交换草帖子之后,会去请人合八字。如果八字冲突,又实在舍不下这门亲事,就会找有能耐的道士或是僧侣设法化解。但是,既然可以如此,为何瞿家不早这样做?瞿大郎拖到这个年纪未娶亲,难道仅是因为那命硬克妻的传言? 马秀云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些不妥,正想着,就听到罗老太说了一句什么,她连忙探头又往里看。 “……那是人瞿家会做人,要不你们真当我老糊涂了,舍得吧自个儿亲闺女往火坑里头扔?”罗老太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在,顿了顿,又抬手指着钱氏愤然骂道:“你个黑心肝烂下水的恶婆娘,除了撺掇男人还会干啥?没得教坏我孙子。我老罗家咋有这样的媳妇?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要是英子将来有个啥不好,我非得让老大休了你这恶婆娘。” 钱氏听了这话,不但不恼,反而露出几分喜色,低声下气的讨好道:“娘,我往常再有不对,也不能算计自己的小姑子不是?这门亲事是两头好,英子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我不心疼她心疼谁?人亲家表舅都说了,咱英子嫁过去就是太太,享不完的福……” 马秀云忽然觉得脑后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呼吸声,扭头一瞧,罗文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旁,猫腰注视着屋内,凝神听得认真。 见罗老太被钱氏三言两语说得没了火气,眼看就要信了她的鬼话,罗文田脸色一变,“呼”地直起身来,抬腿就要往堂屋里面走。马秀云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拉住,生怕他冲动,也不敢再听,使劲儿拽着他就回了房。 回到屋子里,马秀云好不容易劝得罗文田冷静下来,夫妻俩细细思索起此事的关节,都觉得十分为难。 如今的情势一目了然,罗老太显然已经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虽说这亲议得不太合规矩,但草帖子都已经换给了人家,罗文田说可以不作数,可那只是他气头上的话。百姓人家本来就没那么多讲究,如今要想反悔,唯有剩下退亲一条路。 罗文英已经退过一次亲,再退一次,传出去可就真的难听了。而且说着简单,实际哪有那么容易?罗文田说,瞿家人今天已经把聘礼送了过来,八匹锦缎,一匣白银,全被罗老太收进了屋。那是罗文田的老娘,他不好议论什么,但夫妻二人心里都明白,这么一笔丰厚聘礼,罗老太只怕不愿意,也舍不得再还出去。 计议了半天也没个章程,罗文田重重叹了口气,忽然低下脑袋,闷闷的来了一句:“秀云,我是不是钻了牛角尖?儿女婚配,本就是爹娘说了算,说不定,瞿家大郎配英子,也没啥不好……我非得跟娘对着来,说那些话气她……我这心里,不好受。” 马秀云神色复杂的看着罗文田,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在罗文英的这件事情上,她是有私心的。这个家里,罗老太霸道,钱氏算计,唯一默不作声的罗文忠,也是自私到了极点。按理说,上有婆母下有哥嫂,她一个当二嫂的,没理由插手小姑子的婚事。但看到今天罗老太和大房一家的种种表现,她不禁会想,没准什么时候,自己就会遭到像罗文英一样的对待。 她也不是笨人,怎会看不出来,自从她开始摆摊卖豆腐果之后,钱氏和罗老太的态度明显都变了许多。钱氏她倒不担心,但罗老太毕竟是婆母,是长辈。说句泄气的话,在这个孝道大于一切的时代,婆母就是天,再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她一个当媳妇的,都只有忍气听从的份。 不管别的当媳妇的人会怎么想,反正马秀云很清楚,她绝对不愿意一辈子唯唯诺诺,在别人的威压之下过活。她如今也算看透彻了,钱氏为什么能那般嚣张跋扈,甚至敢伸手算计罗文英?罗老太看着强势,说白了,不过是柿子尽捡软的捏。 所以借着罗文英这件事情,马秀云想趁机试探罗文田的态度。毕竟之前她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分家,他都是那样的反应。假如罗文田是那种一味孝顺不知明辨是非的人,那么她再做什么都是徒劳。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夫妻之间反倒生出嫌隙。 不是她懦弱胆小,整个社会环境就是这样,光是强硬有什么用?到头来撞得头破血流,苦的还是自己。而且马秀云始终抱有一丝希望,她觉得罗文田跟平常人就是有些不一样,说不定她的想法,他会听,也会懂。 这是她唯一的底牌,也是她一直相信的运气。马秀云静静的注视着罗文田,渐渐严肃了神色,开口道:“不提瞿家,你觉得,大嫂做这事情,有没有对错?” 罗文田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然后默默点了个头。 马秀云轻轻“嗯”了一声,接着毫不放松的问道:“那你觉得,娘的做法……有没有对错?” “这……”罗文田登时语结,喉头上下跳动着,眉毛也不自觉的拧在了一切,移开眼含糊道:“娘年纪大了,这些年,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容易。” 马秀云有些无语的瞪着他,看得出来,罗文田是一个是非观极强的人,能清楚辨别什么恰当,什么不恰当。就好像当初她嫁过来,罗文田处处顾着她的感受,为了不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会偷偷塞私房钱给她,也会在罗老太要拿走他全部收入的时候据理力争。但那些都只是他潜意识的反应,也没有上升到是非的高度。原来罗老太做的那些糊涂事,一件比一件严重,他当初都没有任何责怪,现在要他直接承认罗老太真的做错了,还是太过为难他。 罗文田是一个好人,顾家且孝顺。但这样的人,往往总是忽视自己的感受,以至于什么事情都埋在心里,或是淡忘,或是演变为积怨。就好像罗文英的亲事,他一直反应这么激烈,也是因为心里有怨的缘故。 同病相怜,最容易激发同情。马秀云轻轻叹了口气,她其实不愿意想这些,罗文田毕竟是她的丈夫,关于他的过去,她可以做到不计较,但做不到不放在心上。 第六十三章 活不成了 听到马秀云叹气,罗文田抬头瞥了她一眼,纠结为难了一会儿,便闷声道:“咱干着急也没有用,明天你要有机会,找英子问问缘由,我去说话,始终不方便。” 也只有如此了,马秀云点头答应了一声。想想便站起身来,让罗文田把床上的丫丫叫醒,她则出门去了灶间,大家都没有吃晚饭,总得弄点东西垫肚子。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没有看到罗文英。因为昨日的不愉快,饭桌上没有一个人讲话,吃完饭马秀云正准备收拾碗筷下桌,罗老太忽然将她唤住,让她拿点吃的送到屋子里去给罗文英。 想到罗文英昨日水米未进,马秀云捡了两个馒头,又拿碗盛了些稀粥,用托盘端着去了里屋。进了屋子,她先把托盘放到桌上,才走到床前,弯腰轻声唤道:“英子。” 罗文英背对着马秀云,侧身面向墙壁躺着,整个身子都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丛头发在外。马秀云连唤了几声都不见回答,便坐到床沿上,耐着性子道:“英子,还难受不?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还是没有动静,马秀云一下急了,正要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就看见她身子动弹了一下,慢慢将脑袋转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无比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光线太暗的缘故,罗文英的脸色竟是灰白,嘴唇也干裂得起了皮,仿佛动一动,就会有血丝从唇上浸出来。唯有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桃子一般,上下眼皮几乎都要粘在了一起,只留下一道细微的眼缝。看样子,竟像是哭了一夜。 马秀云瞧得有几分心酸,忍不住就叹了口气,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半是宽慰半是无奈道:“先吃点东西吧,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什么事儿都得有力气了才能说。” “二嫂……”罗文英轻轻唤了她一声,声音干涩得就像两块破木头在摩擦,刚喊出口,眼泪就立刻跟着涌了出来。 “别哭别哭,哭坏眼睛怎么办?”马秀云立刻慌了手脚,找不到手绢,便伸了袖子去替她揩拭着,一边语无伦次的劝道:“有话咱们慢慢商量,光哭有什么用?把身子哭坏了还不是自己难受……” “二嫂,”罗文英忽然扯住她的袖子,努力将眼睛睁大了些,绝望的从喉咙里迸出一句:“你不要管我,就让我死了,死了算了!” 马秀云赶紧站起来,走到门边掀开帘子向外望了一眼,见堂屋里没有人,才稍微放下心。走回来看见罗文英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她一下来了气,压低声音斥责道:“说什么胡话?你以为死了就能如愿?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罗文英愣了愣,定定的瞧着她,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马秀云自觉语气重了些,连忙又坐过去小声劝慰着。不是她心狠,罗文英这个样子,谁见了都会不忍心。可是现在哭能解决什么?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让罗老太心软,就不会有现在的难题。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这样哭,就是把身子熬坏了也没用。”马秀云搂着罗文英,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耐心哄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英子,你要真不想嫁瞿大郎,得先自己打起精神来啊……” 罗文英伏在她怀里,抽抽噎噎着点了个头,挣扎着抬起头来,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哑着嗓子道:“二嫂,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马秀云松了一口气,扶着她慢慢坐起来,然后去桌上端了稀粥递给她,示意她先吃了东西再说。 罗文英接过粥碗,盯着看了半天却没有其他动作。马秀云瞧得焦急,便推着粥碗往她嘴边送,一边道:“快吃吧,吃了东西人才有力气。” 连哄带劝的,总算是让罗文英喝下半碗粥,馒头却是一口都没动。马秀云晓得不能强求,便放下碗筷,重新坐回床边。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英子,你能不能告诉二嫂,为什么不想嫁瞿大郎?” 罗文英抬起头,用肿得只剩下一道细缝的眼睛瞧着她,鼻翼轻轻扇了扇,忽然又掉下泪来,一边使劲摇头一边道:“我不嫁,我宁愿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死有那么容易?”马秀云忍不住责备了一句,昨天见罗文英敢当面反对婚事,还让她很是佩服。怎么这会儿来来回回就变成了要寻死,死有什么难的?能活得好那才是本事。 马秀云认为,不是她想法苛刻,她只是觉得,要嘛什么都别想,就乖乖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省心且省力;要嘛就反抗到底,在这个自我想法微不足道的年代,抗争是不容易,但既然选了,就得真正拿出勇气来。哭哭啼啼自怨自艾,最终不过是落人笑柄罢了。 罗文英似乎被她严厉的模样吓住了,渐渐止了哭泣,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隔了好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二嫂,那瞿大郎不是啥好人……” 马秀云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连忙替她拍着后背顺气,哄着她冷静下来慢慢说。罗文英忽然坐直了身子,伸手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的说道:“二嫂,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了。娘昨儿劝了我一晚上,我知道她的心思,不过是舍不得瞿家的钱财。大嫂的算盘我也晓得,以为拿话哄住了娘,就可以让小虎娶那杜家姑娘。哼,她也不自个儿找面镜子瞧瞧,人家凭哪一点能看得上小虎?” 罗文英咬了咬牙,又不自觉的掉了一行泪,她连忙伸手抹去了,不等马秀云开口问,就接着道:“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啥叫这门亲事两头好?她以为个个都跟她一样?杜家人是傻的?把我卖进火坑,她自个儿真能安生?” 马秀云静静的注视着她,平日的罗文英,绝对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由此可见,这背后必定有什么不得了的缘由。 罗文英忽然移开眼,低头躲避着马秀云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看马秀云,又转头瞧向窗外,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流着眼泪,涩声道:“二嫂……我,我活不成了,瞿大郎坏了我的清白,就算不嫁他,我也活不成了……” 话还没说完,罗文英就哭得扑倒在了枕头上,埋着脑袋,肩膀耸动个不停。 马秀云倒抽了一口凉气,蹭地站起身来,下意识的走到房门口,看了一眼确认外面没人,才心慌慌的转身回来。想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心头涩得直发苦。 这话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明白。她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这样……马秀云眼眶一热,走上去搂住罗文英的身子,喃喃自语道:“可怜的妹妹,苦了你了。” 罗文英没有回答,身子却抽搐得更厉害,仿佛是在竭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马秀云暗恨自己语拙,连安慰的话也不会讲。可她能说什么?摊上这样的事情,又是如今这个年代,罗文英说得对,除了嫁瞿大郎一条路,真的只有死了…… “怎么……会?”马秀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终究忍不住,艰难的挤出了一句。 “二嫂,瞿大郎混蛋……”罗文英猛地抬起头,双眼越发的红肿,茫然的望着前方,整个人仿佛突然间没了生气。 “好妹子,小声些,”马秀云连忙将她搂住,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后世的女子受此羞辱,尚且难以面对世人,更何况现在?罗文英才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就此毁了一生,叫她怎么忍心? 马秀云紧紧搂住罗文英,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她连忙深吸了几口气,罗文英肯说出来,已是对她极大的信任,她不能慌,她一旦慌了,罗文英该怎么办? “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多难,二嫂也是女人,二嫂明白……”家里人都在,要是让别人进来听见,只会更加糟糕。马秀云绞尽脑汁的寻着安慰的话,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得尽快哄得罗文英平静下来。然而无论她怎么说,罗文英都只是哭,无声的哭,哭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马秀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张口正想问,又觉得太残忍了些。可是不把事情弄清楚,她就等于完全帮不上忙。马秀云犹豫了又犹豫,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你听我说,这件事咱们就烂在肚子,谁都不能说,连娘和你二哥也不能告诉。别哭了,你得让我知道……到底是咋回事儿,好不?” 罗文英听到这话,“呜”的一下就哭出了声音。马秀云更加心慌,担忧加上心疼,也顾不得是不是在往罗文英身上捅刀子,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压低了声音喊道:“英子,你得跟我说清楚,说清楚咱们才能想办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县里,怎么会见过瞿大郎?他到底是……你冷静一下,告诉我好不好?” 第六十四章 虚惊 马秀云一边哄着罗文英,一边还得留意外屋的动静。这事非同小可,在没有弄清楚之前,除了尽量帮着隐瞒,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好在罗文英还肯听她劝说,哭了一阵子,终于稍微冷静下来,抽噎着含含糊糊的把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前几日,罗文英收到了罗文田托人带去的口信,当天她就去找东家辞了工。然而绣坊不比别处,活计都是分配到各人头上,若是说走就走,东家也十分为难。因此罗文英就多留了两天,完成了手上的活,昨日一早,才结了工钱,收拾包袱离了绣坊,准备搭车往集杭镇回来。 罗文英从绣坊出来,往前没走得几步路,就碰到一架骡子拉的小车停在了自己面前。她正准备从车旁绕过去,却听车夫问道:“前方可是罗家娘子?” 大街上人来人往,罗文英自然不会提防其他,便答应了一声,询问对方是谁。那车夫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忽然跳下地来,笑嘻嘻的冲她作了个半揖,朗声答道:“在下姓瞿,白马镇人,知晓罗大娘子要返家去,家父特意让我来送你。” 罗文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面庞一热。这车夫生得高高大大,年轻俊朗,除了那瞿大郎,还会有谁?她立即摇头婉拒,虽说从罗文田带去的口信,她已知道面前这人许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然而终究尚未娶嫁,孤男寡女共乘一车,终是十分不妥。 瞿大郎似乎猜出她要拒绝,也不气馁,依旧笑嘻嘻的说道:“罗大娘子休要多心,我家常到县上生意来往,此番过来乃是受了你嫂嫂的托付,顺路接你家去。” 罗文英还要犹豫,那瞿大郎又道:“罗大娘子请上车,我在县上还有些许杂事,这就将你送到城门口,自会有家人伴你同去。” 要说这瞿大郎,看外表也像个翩翩君子,又是行商之家出身,十分世故油滑。一番话说得罗文英打消了顾虑,信了他的托词。瞿大郎察言观色,连忙上前接了她的包袱,将她请到车上坐了,自己扯了缰绳,赶着车子慢慢往青山县城外去。 出了青山县城,行出快两三里地,都不见瞿大郎口中的家人来接。罗文英心生疑惑,正要向外问个究竟,就察觉骡车忽地停下,车帘子猛地一晃动,瞿大郎竟往车厢内钻了进来。 原来这瞿大郎,本就是个浪荡轻浮之人,仗着家中有些薄财,行事一向荒唐。加上他身上有那命硬克妻的传言,稍微有心的人家,打听之后,都不愿意把女儿与他婚配。他先前那未婚妻,黄家娘子,也是出自贫苦之家,只因父母舍不下瞿家的钱财,才强行配与了他。哪晓得尚未享得一天福,就急病撒手而去,落得个悲惨下场。自那之后,白马镇本地再无人家愿意和瞿家议亲,瞿大郎又是长子,因为他的缘故,连累得身后的几个弟妹都跟着耽搁了下来。 这个时候,钱光受了钱氏的托付前来说和,瞿家人就好比瞌睡遇上了枕头。正好两家隔得远,仗着如今互通消息不易,瞿家便刻意瞒下种种情况,只求迅速定下这门亲事,将来即使罗家人觉出蹊跷,也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再无反悔的可能。 瞿家和钱氏各有打算,两方可算是一拍即合。于是,钱氏在这边卖力的劝说罗老太,再借着钱光的口两头传话,本来就要促成,哪晓得竟被罗文田横插一脚,险些坏了他们各自的好事。 钱氏泼辣归泼辣,关键时候倒也不笨,眼看事情要黄,便赶紧找到钱光,让他带话给瞿家想办法。瞿大郎已是二十有一,再拖下去可就成了十足的光棍,瞿家人比钱氏还要着急,计议了一番,便上演了昨日那一幕。 却说瞿大郎,虽不是什么富贵公子,却纨绔脾性十足。钱氏有求于瞿家,关于罗文英的情况,自然不敢有任何隐瞒,包括曾退过亲,脸上胎记等都说了个详细。瞿家父母倒不在意,他们也不是心比天高之人,拖到如今,只求能顺利解决大儿婚事,罗文英这样的,反倒不会对男方多有挑拣。然而瞿大郎整日流连脂粉花丛,见到的全是莺莺燕燕,听说未来的妻子相貌丑陋,心中自是老大的不乐意。不过碍于父母威压,不敢提出异议罢了。 正巧这时候钱光带话过来,说罗家人恐怕主意有变,瞿家父母决定不能再拖,立刻就要请媒人上门提亲。瞿大郎心中很是苦恼,思虑之后,就决定前来相看一番,如若实在不喜,便以此向父母要挟,先将他那两个如花似玉的相好,抬过门做个妾室。 结果见到罗文英,瞿大郎才发现,她不像自己所想那般丑陋,虽有胎记遮盖了大半边脸,却并不狰狞可怖,细瞧之下,反倒另有一番韵味。他本就是浮浪惯了的人,对方又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心猿意马之下,哪里还把持得住。趁着荒郊野外,便勒了缰绳,转身往车里摸了进去。 这中间种种缘由,罗文英自然不知。看见瞿大郎钻进车来,她虽茫然疑惑,但有父母之命在前,她心里对瞿大郎已信了一大半,倒也没有太过惊慌。谁知瞿大郎浪笑几声,竟贴到她身旁,一声不吭的,就去拉她露在袖子外面的一双手。 听到此处,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马秀云已然全部明白。她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伸手紧搂了罗文英,心头沉重得似要喘不过气来。 瞿大郎是混蛋无疑,发生这样的事情,罗老太和钱氏绝对脱不开责任。马秀云真想狠狠骂罗文英几句,怎么那么容易就信了别人……可不发生都已经发生了,再责怪谁又有什么意义?就算把瞿大郎千刀万剐,罗文英遭受的痛苦,仍是半点不会减少…… 马秀云正绞尽脑汁寻着安慰的词句,听到罗文英接下来的一句话,惊得她一下放开手,蹭的站了起来。 “……越求他,他就越……我怕极了,拼命想往车下跑,他使劲儿拉我,扯破了……衣裳,这时候,良哥来了……” 马秀云听得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中,来回晃了几晃,瞪大了眼睛问道:“良哥是谁?” “王良哥,王叔的儿子,他也在县里做工……”罗文英呆呆的瞧着她,眼泪忽然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拼命摇着头道:“头天晚上,我去找良哥道别,他不在。第二天他听同住的人说了,才来寻我,被他看见,我,我没脸活了……” “英子!”马秀云顿觉悲喜交加,立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既喜又怕的问道:“你是说,那个混……瞿大郎没有把你怎么样?” “我……”罗文英被她的语气吓住了,抬起朦胧的泪眼,迷茫道:“他,他……” “英子,”马秀云马上坐回她身旁,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先别羞,我问你,你清楚的回答我,瞿大郎只是扯破了你的衣裳,然后那个王良就来了?” 罗文英呆呆的点了个头,随即捂住脸,痛哭失声道:“二嫂,我没脸活了,我给咱家丢人了,我就是死了,也,也……” 马秀云又喜又气,说话也没了顾忌,指着她的身子几处,问了可被瞿大郎碰过。罗文英羞愤得只是摇头,哭得更加的大声。 “傻姑娘,好了,别哭了。”马秀云彻底松了口气,忍不住白了她,重重嗔了一句。想了想,就轻声笑了出来。 自己这小姑子,还真是傻得天真,不过被摸了手,扯了衣裳,竟就误以为自己失了清白,害她跟着担惊受怕大半天……不过,马秀云摇了摇头,如今的女子,自小无人教导她们这些,难免会误会。她就曾听说过,有那烈性的女子,被人看了胳膊,竟一条白布自缢于家中。而罗文英要不是她死活逼着问出来,说不定也会走上绝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听她发笑,罗文英似乎懵了。见罗文英那副懵懵懂懂的模样,马秀云赶紧挪到她身旁,压低了声音,和她咬着耳朵说了几句。 罗文英脸上的颜色渐渐由白转红,最后连耳朵和脖子都红透了,听到露骨处,竟一下捂了耳朵。过了一小会儿,她才羞赧至极的抬起头,似信非信的问道:“二嫂,你说的,真的?” “我还会骗你?”马秀云使劲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着骂道:“傻姑娘,可吓坏我了,这种话是能乱说的?行了,赶紧抹干净眼泪,把那两个馒头吃了。可不许再钻这牛角尖,这事儿就当过了,再也别提,就当没发生过,知道不?” 罗文英怔怔的点了下头,想了想,忽又抽泣道:“可是,良哥……我也没脸见他了……” 马秀云心头一沉,这事儿虽然不严重,但罗文英到底还是吃了亏。一个未嫁的大姑娘,在荒郊野外,和男人单独待在一起,传出去肯定会对名声有影响。她赶紧给罗文英抹了眼泪,紧张的问道:“别哭了,那个王良,你信得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