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妃[元春重生]》 第1章 闻秘事贾妃心惊(上) 却说新帝继位三年,大丧已过,这一年的新春无论民间宫里都是格外热闹。其时后宫之中喜乐之声时闻,便是素日里不许穿红戴绿的宫女们,也都换了新装——这种日子,衣袖上绣道出挑的红边,辫尾扎朵俏丽的绒花,主子们也不会计较的。 独有凤藻宫一处不同,合宫寂寂,也无妃嫔往来,唯有宫角几株寒梅凌寒绽放,暗吐幽香。原来这凤藻宫尚书,封了贤德妃的贵主病了。起初不过是偶感风寒,不知怎地却勾动旧疾,绵延旬月,总不见好。因着节下往来人多,事多烦乱,说是怕扰了贤德妃养病,实则为防时疫,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说是体察贤德妃情状,谁都不许来扰她清静的。 这贤德妃本也不是喜好热闹之人,谢了皇后娘娘体恤之情,便安心将自己关在凤藻宫中养病,每日里不过抄经书焚佛香消磨时光,隔两日由太医诊一次脉罢了。这风寒总也不好,太医开的药是换了几次了,便是贤德妃身边的婢女都不由得心焦,独贤德妃本人却看得极淡,并不以病为意。 这一日例行诊脉过后,太医又开了新药方。婢女将写有方子的纸用银盘托了,绕过隔扇屏风,捧至贤德妃面前,跪下呈了上去。 那贤德妃虽是病中,又隔着屏风,却仍是换了见客的衣服,端坐在床榻上,虽觉无力臂沉,却还是伸手取过那方子,低声道:“你且起来。”不欲令婢女久跪。 待贤德妃凝目去看那方子,却写的是:柴胡(酒炒)三钱,知母二钱,沙参五分,闽蒌五钱,王不留行二钱,车前三钱,甘草二钱,川椒一钱,急火煎,投大枣数枚葱胡三茎为引。 她微觉疲乏,换来换去总不过是这几味药材,只不过总要例行详问一句,以示对自己病情之在意的。 贤德妃看了说道:“柴胡提升的,无碍么?”那太医在屏风外躬身道:“回贵主话,酒炒过的柴胡主发散,不妨的。” 贤德妃便点点头,将方子放回银盘,余下的事自有婢女打理。她耳听得婢女将太医送了出去,半阖了双眼歪靠着引枕,一时神思倦怠,似睡非睡间竟似魂魄游荡出身体了一般。 仿佛是飘在天空一片云海上,她微带着些迷茫俯望这偌大的禁宫,那足足有三人高的围墙再也阻隔不了她的视线。越过那一片片金灿灿耀眼的琉璃屋瓦,越过那重重叠叠绵延无尽的飞檐,越过那压抑的紫色高墙,她向远处云海尽头眺望去,不顾仪态得踮高了脚尖,聚神凝目握紧了双手……西边的云海渐渐消散了,慢慢显出了下方一处府邸。 她踩着云,人慢慢飘下去,目光所及之处,无论竹树山石亦或是亭榭栏杆等物,只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沿着青石路,转了个弯却是一处书房,挂着匾额,上书“绮霰斋”,贤德妃只觉得心中哎哟一下,似被雪团击中了一般,神思渐渐清明起来。正在思量之际,却见那书房中奔出一个小人儿来,不过三四岁稚龄,生的聪明灵秀,端得让人心爱。那小人儿跌跌撞撞朝她奔来,仰着笑脸也不看路,只嚷着,“大姐姐,大姐姐……” 那贤德妃已是被这声称呼震飞了心神,那小人儿却已经不管不顾扑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腿,一低头再扬起脸来时,黑嗔嗔的眼珠上已是盈满了泪光,他抽噎道:“大姐姐,你莫要入宫,你莫要入宫……” 贤德妃在一片震惊茫然中抱起这小人儿,喃喃道:“宝玉,宝玉。”这里是她的家啊!是生她育她的荣国府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看了一十五年——这一生中最欢愉的时光皆出于此……她抱紧了怀中的幼弟,当日她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她乃长姊,宝玉为弱弟,她心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她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然而入宫之后,十多年间不过省亲之时得见一次,竟是生离如死别一般了。 她正抱着宝玉无语泪流,却听得书房内有笑声传来,接着便见两姐妹相携走了出来。右侧那女孩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一张鸭蛋脸上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却不正是三妹妹探春;左侧那位却是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脸蛋儿像新鲜的荔枝肉那般晶莹光滑,温柔可亲,乃是二妹妹迎春。 探春当先笑道:“我正与二姐姐考校宝玉千字文呢,却见他像闻到鱼香的馋嘴猫似的一路跑出来了。”说着与迎春相视一笑,“我和二姐姐便猜到准是大姐姐来了。” 是了,宝玉,探春,迎春……她本不是这劳什子的贤德妃,她原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贾元春。只是她却如何又回来了,难道这却是大梦一场?她搂紧了怀中的宝玉,这样真实的触感,她甚至能闻到园子里的百合花香,耳边是二妹妹的笑声,眼前是至熟悉的景色……这样真的如何能是梦呢?她又如何能相信这样美好幸福的一切原是幻梦一场。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却听迎春笑道:“我方才从祖母那过来,听她老人家吩咐晚膳准备荷叶儿蘸蜜小粽子,可不是为大姊姊备下的?”说着走上来,又哄宝玉,“你如今沉甸甸的这样让大姐姐抱着,可不怕累坏了大姐姐?快些下来,让碧玺带你去洗洗这小猫脸,等会去祖母那总不好这个样子。” 探春却道:“宝玉是小孩子哭哭啼啼倒也罢了,大姐姐怎得也流泪了。” 迎春便叹道:“那深宫禁地岂是什么好去处,大姐姐想必心中艰难,你又何必很问。” 元春惊怔,看这二位妹妹分明是她入宫前的年纪,如何竟知道后来之事,又如何能有这般见识。 探春见她惊怪,咯咯一笑,道:“大姐姐你却惊诧什么?你做了贤德妃,锁在深宫里,不是也回了这国公府里来吗?我与二姐姐不过同你一般,生魂离体,在此一聚罢了。” 迎春在侧,笑望着元春微微点头。 元春将宝玉放下来,仍牵着幼弟的小手,只觉此间事情似真似幻,静默片刻,轻声道:“便是能如此相聚一刻,也算苍天垂怜了。”又道:“我多年不见父母祖父母,心中着实挂记,不知能否也见上一面呢?” 探春道:“只怕时辰来不及,况且也不急在这一时。”她顿了一下,又道:“大姐姐有所不知,自你故去,咱们国公府也日渐倾颓,后来又惹上一场滔天大祸……” 元春听了动容,正待详问是何种滔天大祸,便听得那碧空之上传来一声女子清喝:“咄那女子,岂可泄露!”这元春循声望去,只见云海中隐隐现出金光道道,于万丈浮金中飘下来一位妙龄女郎,虽不能视其面貌,但觉其仪态高贵,非凡尘女子所能比拟。 这女子踩云立于半空中,并不见她如何发劲呐喊,却能声传四野,“你们姊妹三人这片刻相聚,已是我逆天而行;今后更有一桩违逆天命之大事要元春你以迎春、探春为助力去筹谋。此刻不过是趁你们三人肉身尚在,取一丝生魂做引,若要详谈,来日方长。” 元春与迎春、探春相顾惊疑,那探春便望空问道:“敢问仙子名号。” 那女子却不作答,只凝目念了四句偈语,却道是: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元春只觉这偈语似在哪里听过,正低头思索时,便觉身上一沉,眼前景色尽皆寂灭,只听得耳边有人悄声道:“贵主,到了传晚膳的点了。”她这才神思清明起来,睁眼看时却是自己倚在靠枕上睡了一觉,想起梦中种种,不觉心下怅然,只懒懒歪在靠枕上,怔怔的出神。 那询问是否传膳的婢女不敢惊动,规规矩矩得站在一侧静候着,直站到腿都酸麻了,才听这贤德妃长叹一声,吩咐道:“我病中懒怠饮食,只今日倒想起那一道荷叶儿蘸蜜小粽子来。喝了药吃一个甜甜嘴却也是好的。” 这婢女唯唯得应了,边退出去边在心里嘀咕:只那核桃大小的白米粽子,吃一个又顶得什么事?莫说这些贵人们三天两头吃药,可不都是这不好好吃饭上来的! 这贤德妃进了两个小粽子,口中香甜,心里也觉清爽起来,一时倒觉得身子也松泛起来,隔着窗子望了一眼外面天光,见犹有夕阳余晖,便欣然道:“冬日天短,今日这太阳倒落得晚。” 便有那方升了二等的一名宫女,名唤嫣红的,凑趣道:“正是呢,慈安宫里老佛爷做法事,连老天爷也多借一寸天光呢。” 贤德妃听了,便默然不语。 自幼侍奉贤德妃的碧玺瞪了那嫣红一眼,她自是知道贤德妃心思的,便把话岔开,笑道:“贵主前日说想看翻交绳,奴婢昨儿恰巧学了一个新花样,贵主可要瞧瞧?” 贤德妃知她心意,也笑道:“难为你有心了。”便移步去阁子,看她们几个大丫头开交绳儿。 过了一刻,那碧玺又怕贤德妃这般坐着积了食,引逗道:“奴婢今日听服侍珍贵主的姹紫说,西花房那的灯都通宵亮着呢。”这珍贵主是当初在王府与贤德妃同住一个院子的,后来生下一子,母以子贵晋以妃位。这后妃中,贤德妃也最与珍妃投契,纵使病中懒怠,也时时派人传话致意的。 那嫣红方才讨了个没趣,虽然心里犹自讪讪的,却仍笑着接话道:“奴婢听管花房的太监说,有的花儿要通夜用灯照,催着开呢,虽是隆冬,却也能见着琼花睡莲木兰花呢……” 几个大丫头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况且贤德妃又向来宽厚,一时七嘴八舌得议论起来,倒也笑声不绝。直听得这贤德妃也动了心思,笑道:“罢罢罢,我知自己一向病着,也拘了你们。这便一同去那西花房看看,正是年节下,也添些喜气。” 婢女们这便给贤德妃披上大氅,换了鹿皮绒靴子,当前两个小太监提了大灯笼引路,碧玺亲自捧了一盏琉璃罩手灯侧走在贤德妃前半步照亮。那贤德妃手焐子里揣着暖炉,往西花房走却要经过苑子石山亭那边,树林子太密,遮着灯黑森森,便觉心下不喜。 贤德妃久不走动的人,待到了西花房,便觉气短心慌起来,因嘱咐道:“你们各自散着看花儿吧,我就在这门口略坐坐。” 随行的老嬷嬷、碧玺二人便陪着贤德妃在花房口坐下来,别的宫女结伴看花去,独嫣红别有一番上进心思,也留下来陪着。 坐了半响,那贤德妃望着花房长廊尽头处的凉亭,不觉想起当初便是在这里,尚未登基,不过是王府世子的水沥拉着她的手,一双年轻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情意,柔声哄她,“我同你讲情分,你却来同我说身份,傻丫头,你且告诉我愿不愿意就好……”她慌得什么似的,急着抽手却哪里挣脱得开…… 后来王爷成了皇帝,他便做了太子,东宫里却还是那几个女人,她倒也觉得安逸自在;谁知道眨眼间,他做了皇帝,不过三年,后宫的女人却是一年翻新一批,有时看见那些答应常在,她都叫不上名字来……这才知道那些年不过是他为了那个位子做的样子,男人嘛,哪个不是喜新厌旧呢?便是她那道学父亲,也有两房美妾。 想着,贤德妃站起身来,举步往凉亭那走去,只让碧玺捧了一盏琉璃灯跟着,边走边问道:“碧玺,当初在贾府便是你一路服侍我,而今也有十几年了……你倒是说说,我这一辈子过得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因只有两人在,又听贤德妃这话大有缅怀往昔之意,碧玺便不再唤她贵主,陪笑道:“小姐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哪里就是一辈子了呢?” 贤德妃闻言,黯然道:“好日子在后头……那是有儿女的,譬如皇后,譬如珍妃……”说着已经是红了眼眶,“我却是个没福的,当年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却留不住……” 碧玺暗自后悔失言,忙道:“能怀上一胎,便能再怀上一胎,到时候咱们好好将息……便是如今,贵主也很该留意自己身子,身子骨好了,送子娘娘自然也照拂……” 贤德妃摇头苦笑:“哪里有什么送子娘娘,这后宫送子的……是皇上。皇上不来,你却又有什么法子?更何况……”更何况,前朝已经是那样情势,皇上不来她这凤藻宫,也实在是情理之中——只是这样的话,最多只在心里想一想,谨言慎行了二十多年的贤德妃是断然不会宣诸于口的。 说话间,二人却已经转过凉亭,立在一堵花墙前,贤德妃默然不语,碧玺也沉默相伴,唯有那琉璃灯的烛光映在密不透光的花墙上,衬得那一树粉花如在火中,却幽幽得散着冷香。 便在这天地寂静之时,却听得花墙那侧传来一名女子声音:“你这小蹄子,我教过你多少次——宫里面,万事莫强出头,莫强出头……你压根没往心里去是不是?” 另一个女孩声音抽噎道:“我哪里是强出头,是芍药弄坏了容妃的小风毛坎肩,求到我这里来……央着我,说是我绣艺好,取了同色的丝线沿着边角从里面缝补起来,再看不出来的……哪里料到容妃娘娘竟这样眼利?” “我呸!”先头那女子越发气怒起来,“别人捧你两句,你倒不知道自己斤两起来!你绣艺好?宫里专司贵人衣裳的绣娘,哪个敢自夸绣艺好?!你倒是实在,那芍药捧你两句,你就轻狂得命都不要了?” 那女孩争辩道:“姑姑何必这样说我,我虽心思机敏不及姑姑,独有这绣活一样还勉强能入人眼,连万岁爷都是夸过的……前儿在容贵主那,万岁爷的荷包脱了线,便是我绣了株翠竹遮掩过去的。万岁爷说……”那女孩洋洋得意还要往下说,先头那女子已是按耐不住,厉声道:“还不住嘴!你道今日这场祸事从何而来?” 第2章 闻秘事贾妃心惊(下) 贤德妃与碧玺在花墙这端已是听得明白,对视一眼,这容妃乃是三年前入宫的新人,著姓大家出来的女儿,样貌性情又入了万岁爷的眼,不过三年已是宠冠后宫——两月前又怀了身子,论起来,如今后宫的女人也唯有皇后能压她一头。只这容妃却有一样,小性善妒,虽不符女德,皇帝却爱她那拈酸吃醋的小模样,便越发纵了起来。她身边宫女偶有得皇帝多看一眼,多夸一句的,小则寻个错处发落下去,大则杖责佯病送出宫去任其死生…… 那女孩想来也算机灵,经那姑姑一喝,也醒过味来,却强辩道:“我与那芍药一同入宫,见她有难岂有不帮的道理?” 那姑姑气得在她身上拍打两下,“你爹娘送你入宫,不过是想要你学学规矩拘拘性情,捱过三年嫁个好人家——若不是你娘嘱咐了我,我才懒得管你这贤德人,这个要帮,那个也要帮——早晚把你自己搭进去!” 原来这姑姑却与那女孩有亲,难怪这小宫女竟敢跟姑姑顶嘴。 却听那小宫女娇声笑道:“贤德又有什么不好,那贾妃娘娘不就是以贤德封妃的吗?阖宫后妃,哪个有她尊荣体面?听说她原本是圣祖爷选来服侍当今万岁的宫女,我如今也是宫女,若是有机缘服侍到万岁爷……” 贤德妃不意这宫女竟扯到她身上了,言下还大有羡慕之意,她在心底咀嚼着“尊荣体面”这四个字,只觉舌根一阵苦涩。 那姑姑见这女孩还不受教,又见她言谈间竟有异样心思,只怕她将来惹出更大的祸事,立意要将她吓住,便讲出来一件惊天大事,她四处一望,将女孩扯到花墙边来,压低了嗓音道:“贤德又有什么好?你只看到那贤德妃尊荣体面,却见不到她日后无子的凄惨。” 那女孩不以为意,“如今无子,又难保日后一朝恩宠便有了呢?” 那姑姑冷笑道:“你道贤德妃之前的孩子怎生没的?那样贤德人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着法子害她呢……” 那女孩已是被唬住了,惊怔道:“不是说贤德妃体虚,又染了风寒,这才没了吗?” 那姑姑越发也低了声音,“便说你不懂,当初那珍妃跌了一跤都平安生下个哥儿来,贤德妃不过一场风寒就能没了孩子?这后宫的水深着呢,你听姑姑的话,老老实实过完这三年……” 花墙另一面,贤德妃已是浑身瘫软得靠在碧玺身上,后宫一众女人娇花一样的面孔走马灯似得在她脑海里转着,却抓不住一个……是谁,是谁害了她的孩子? 那碧玺一手掌灯,一手扶着贤德妃,便觉有些吃力不过,正在没奈何处,但觉臂上一轻,却是有人将贤德妃接了过去。 原来那老嬷嬷与嫣红见贤德妃迟迟不归,身边又只带了碧玺一个,便有些担心,结伴一路寻来,恰见到那贤德妃歪在碧玺身上,几欲倒地的模样。那老嬷嬷已是惊呼起来,“贵主您这是怎么了?碧玺你怎么侍奉的主子?!” 此声一出,花墙彼端登时静了一息,那姑姑只觉心跳都停了,抓着小宫女的手慌不辨路得便要逃掉。 贤德妃却已是指着花墙,忙道:“留住她们!”这老嬷嬷与嫣红也听到对面的脚步声了,脸色都是一变,只那花墙高逾一人,底下枝桠盘纵,无隙可过,且绵延百步,若是绕过去时,那二人早已不知去向。 便见那嫣红将贤德妃往老嬷嬷身上一靠,起手把裙裾提起掖在腰间,双臂插到花墙中去攀着一株较粗的主干,整个人便滚到花墙顶上去,不过一瞬之间人就跳到花墙另一边去了。过来正见那姑姑扯着小宫女要逃,这嫣红厉喝一声,“我已瞧见你二人的脸了!此刻逃得掉一时,还能逃得掉一世不成?明日里贵主禀了皇后,阖宫一个个认着查起来,却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那姑姑听了这话便是一迟疑,只这一刹那,嫣红已是抢上去劈手拽住那小宫女,将她扳转过来凑上去看清了面貌,又横目看向那姑姑,笑道:“贵主向来宽仁,你去好好回了贵主的话,纵有十分的事情也不过照着一分的例小惩大诫一番;若你不求好,明日闹将起来,便是你不怕死,难道你全族人都是不怕死的?” 那姑姑情知逃不掉,又听了这番刚柔并济的话,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带了那小宫女同这嫣红绕过花墙来见“贵主”。 她三人转过花墙,只见凉亭上亮着一点灯光,便拾级而上,那嫣红走在后面,挡着二人去路之意。那姑姑心里发慌,脚下不稳,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子一歪几乎是扑倒在了贤德妃脚下。 贤德妃此刻已经是从惊怔中醒过神来,坐在凉亭正中,吸一口冷气,缓缓道:“你不需惊慌,我不过是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照实答了,我便当今晚什么都没听过,也没见过你二人。”她扫了一眼跪在下面的两人,娟秀的双眉慢慢竖了起来,语气也冷厉起来,“若是你存了一分侥幸之心,随口搪塞,自有皇天后土看着,祖宗家法管着——难道我这个贤德人便治不了你一个宫女吗?!” 那姑姑慌不迭得磕头,连声道:“奴婢不敢欺瞒贵主,绝不敢的!绝不敢的!” 那小宫女虽然也惶惑,却也心下好奇这传说中的贤德妃,跪在地上偷偷拿眼瞟去,却见石桌上琉璃灯旁端坐着一位美貌女子:只见她浑身裹在华贵的银红色大氅里,只露出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娟秀的眉虽然紧蹙着,一双笑靥却仍是若隐若现,只是面色异常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汉白玉雕成的一样,让人忍不住心下生怜。她瞄了这一眼,不敢再看,却暗自心想,这贤德妃比起那最受宠爱的容妃娘娘竟还要美上几分,怎得却用了“贤德”这样无趣木讷的封号? 贤德妃却并不急着问话,而是吩咐道:“贞嬷嬷,你且回花房,带那些丫头们回去,让大家安心。”那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老嬷嬷唯一迟疑,躬身答应着去了。 嫣红心想,这是贵主要问机密的话,自然要遣开不相干的人,便小心道:“奴婢去那边路口上守着。” 贤德妃凝目看她一瞬,笑着向她招招手,让她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和声道:“你很好。”又道,“这亭子里,四面都看得到,却也不必去守着。”言下之意,是让她留下来一同听的意思了。 嫣红心中惊喜,面上却不敢露,退后碧玺半步,站在贤德妃身后。 那姑姑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越想越怕,手不由自主得颤抖起来。 贤德妃轻声道:“可是冷了?”说着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又道:“起来回话。” 那姑姑茫然得接过暖炉,却不敢起身,急切间道:“贵主,奴婢跪着回话还自在些。” 贤德妃便也不勉强,只道:“那你抬起头来回话。” 那姑姑便抬起头来,只是垂着眼睛,并不敢与坐着的那人对视。 贤德妃目光在她面上一转,思索着道:“你是玉华宫的姑姑?叫什么名字?” 那姑姑叩头道:“贵主说的是,奴婢原本是服侍老太妃的,去岁老太妃没了,就调去伺候纯嫔小主了。”又磕了两个头,道:“奴婢原本贱名春芳,后来蒙老太妃赐名‘金盏’。” 贤德妃看一眼跪在她身后的小宫女,道:“这是新入宫的那批宫女吧?” 金盏便扯一把那小宫女,要她也磕头,“回贵主话,这是奴婢母家外甥女,去年春天入宫的,贱名桃枝,不懂事得很。” “金盏,桃枝,”贤德妃将这名字含在口中念了两遍,问道:“已是掌灯时分,你二人怎得还在这园子里走动?” 金盏回道:“回贵主话,是桃枝冲撞了容贵主,去掌事太监那里领了罚——奴婢去带她回来,想着时辰晚了,东后门该是落了锁。便抄近路,走了园子。” 贤德妃点点头,手指轻轻在冰凉的石桌上敲动,目光随着指尖上上下下,就像是方才闲话家常似得,轻轻道:“说得都是实话,金盏,你是个实诚人。”她收回目光,盯紧了金盏的脸,倾身上前,几乎与她鼻尖相对,低声问道:“你这个实诚人且说说,我的孩子是如何没了?” 金盏只觉得一股冷香随着贤德妃的问话扑面而来,几乎要窒息过去,忙不迭得俯下身去想要避开。 贤德妃哪里能让她避让开去,一手伸出牢牢捏紧了金盏的下巴,目光像蛇一样得冰冷得盯着她的双眼,久病失血的唇瓣微微开合,声音森寒而低缓,“我的孩子是如何没了?咹?!”像是失了幼崽的母兽,悲伤而怨毒,下一刻就要将眼前一切撕碎。 金盏避无可避,双手在冰冷的地上胡乱划动,声音发抖道:“ 回贵主话,奴婢是听别人说的,奴婢不知道……” “听别人说的?哪个别人?!” “是玉华宫的太监,奴婢只听到了声音,并没有看到人……” “在哪里听到的?什么时候听到的!那个太监又是怎么说的?说!” “是……是……”金盏双眼乱转,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才动了一下便觉面上一阵冷痛,眼前一阵黑,却是贤德妃“啪”得一个耳光扇了下来。 贤德妃嘶声道:“碧玺,嫣红,你们是死得不成?这贱婢还想欺瞒,给我掌她的嘴!” 嫣红应声上前,一手按住了那金盏,一手抡圆了便往她脸上招呼下来,直将那金盏抽得七荤八素,涕泣齐下。 碧玺便扶住了贤德妃,让她坐下,为她抚背劝慰道:“贵主仔细身子,慢慢问,切莫为这等人气坏了自身……” 那桃枝早已经哭着扑到金盏身上,扯着嫣红的袖子,哀求着,“别打我姨妈,求求你,别打了……” 贤德妃见那金盏已经是双颊红肿,挥手止住嫣红,道:“我再问一遍,你却说是不说?”又冷笑道:“若是不说,我便将你捆了送到皇后娘娘面前去,只说竟被我撞见你在这园子里咒骂太后老佛爷,原来是为当日服侍的老太妃抱不平——你说皇后娘娘是信我,还是信你?”她这番话里又扯出一段极厉害的陈年往事,当日凡是扯进去的人,别说是婢女太监,便是正经的主子也是无一善终。 金盏情知躲不过,索性放开了胆,抽噎着将什么都讲了出来。她膝行上前,抱住了贤德妃双腿,哭道:“贵主饶命!贵主饶命!奴婢是在纯嫔小主小佛堂外面听到的……纯嫔小主自从跟太后娘娘学佛以来,每逢三五总要在小佛堂静思两三个时辰,遣散婢女,让奴婢和另一个大宫女守着殿门口。上个月纯嫔小主说要清点库房,那素日偷东西倒卖出去的小太监便怕了,忙着将两件碧玉环赎了回来,托奴婢悄悄得放回去。平时殿里人来人往,怎么好放回去……初五那天,奴婢就趁纯嫔小主在小佛堂,殿门口只奴婢与另一个大宫女守着的时候,进去将东西放回陈列架上……” 贤德妃已经隐约料到下面的事情,只觉得荒谬怪诞,再料不到这桩秘事还扯出来一段丑闻。 只听那金盏继续抽噎道:“奴婢进了殿往里走,便隐约听到有动静从小佛堂那传来,不合奴婢心奇,竟然走过去听了一耳朵……却是……却是……一男一女在里头,说的话真叫人听不得!” 贤德妃脸色腾地涨红了,头里嗡嗡作响,秽乱宫禁,这是多大的罪名——竟然还是个嫔位上的!她压了压心跳,吞咽了口什么似的,道:“你说下去。” 那金盏放开了,倒是什么都敢说,索性学着那二人声气,将那日情形描绘起来,“那男却是个公鸭嗓的太监,奴婢在帷帐外面听着做嘴儿的声响,早唬得腿都软了,一时挪动不得。纯小主就说,‘可惜了你,僵蚕儿似的,虽解得了渴,到底流……流不出……’”金盏打了个噎,后面的词却学不出,“那太监就嘿嘿笑,说‘流得出又怎样?主子爷倒是流得出,娘娘们留不住也是白干……’,纯小主就说,‘倒也能留住的,皇后娘娘就留住个公主,珍妃福厚保住个哥儿,便是贤德妃也坏上过……如今容妃那狐媚子也有了……’那二人便大动起来,又有不堪入耳的喘息脏话,那太监也动了性,什么话都说出来了,‘珍贵主那是侥幸,贤德妃就中了招,打怀上就有人盯着呢……能保住四个月才落了胎也算功德无量……’”说到这,抬眼瞥了贤德妃一下。 贤德妃伸臂撑在桌子上,心跳快得像擂鼓一样,见她看来,咬牙冷笑道:“你只管说。” 金盏咽了口唾沫,也不顾被抽打过的脸颊火烧一样,裂了的嘴角每一张合都是一阵剧痛,“纯小主就问他哪里听来的,那太监道,‘还用哪里听来,贤德妃落胎的药就是奴才亲手放进去的……’,纯小主便笑,‘你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儿,倒也不怕报应。’那太监也笑,‘就是有报应,也有太后跟皇后在前面顶着呢。况且如今奴才压着小主您,也不见得有天理,管自快活就是了……’奴婢不敢再听,扶着架子软着腿,悄没声息得就退出去了……” “好一个有太后跟皇后在前面顶着!”贤德妃想要冷笑一声,一张脸却僵得不像自己的,脸上现出个扭曲的表情,幽幽烛光下越发显得可怖,她半张着口连连点头,灌了几口冷风才找回声音,“好好好,金盏你很好。”她伸出手去,手却像是痉挛似得抽搐着。 碧玺忙上前将贤德妃双手揣回手焐子里去,又捡起滚落在地的暖炉压在贤德妃怀中,抚着她的背柔声道:“贵主,夜深了,不如先回宫再做计议。” 贤德妃听若不闻,只看着金盏,慢慢道:“你说得很好,这便带着你小外甥女回去。今晚你没见过我,也什么都没说过——记住了吗?” “是是,奴婢记住了。奴婢什么都么见过,什么都没说过……” 贤德妃盯着她,面上依旧是那扭曲了的笑容,“很好,这便走了吧。” 金盏忙磕了几个头,拽起惊怔中的桃枝,顺着台阶一路往下快步走去,像是后面有吃人的恶鬼追着一样,到了花墙那犹自不放心得回头张望,见无人跟着才又转头飞跑起来。 凉亭里,贤德妃又笑着说了两声,“很好,很好。”撑着石桌想要站起来,却觉得两眼一昏,仰面便要跌下去…… 第3章 知机窍太后动念(上) 永靖帝是每日要去给太后请安的,这日批着折子,不知怎地只觉得心思不定。尚且未到戌时,他便进了慈安宫仪门,绕过大拜殿即命从人留步待命,独自一人沿着东廊漫步走进寝宫。 几个丫头太监正在滴水檐下扇炉子化雪水煎茶、给过冬蝈蝈换食,都不防他这时候进来,直到近前,慈安宫首领太监秦狗儿才眯着眼瞧见,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儿请安,扯着公鸭嗓儿赔笑谢罪道:“好我的主子万岁爷哩,您怎得这时辰过来了,奴才这双狗眼竟是认不出来了!老佛爷今个儿高兴,晌午进了一大碗老米膳,就着一锅酸笋鸡皮汤用得香甜。一则怕停了食,二则老佛爷爱雪,也不想歇中觉,这会子是和几位老太妃、贵主儿赏字画儿玩呢!”一边说,一边挑帘,请永靖帝进来,几个宫女给永靖帝解了身上的大斗篷。 永靖帝乍一进屋,什么也看不清,良久才适应了。果见太后在西暖阁纱格子里和几个女眷观赏字画。太妃王氏、张氏、方氏都在。王氏陪坐在侧,张、方二人陪侍身后。珍妃姜氏对座,侧边是纯嫔赵氏,围着桌上一幅画看得入神,竟都没有留心永靖帝进来。永靖帝悄悄走近,隔着姜氏的肩头向桌上看时,却是一幅《五牛图》。画中五头牛从左至右一字排开,各具状貌,姿态互异。一俯首吃草,一翘首前仰,一回首舐舌,一缓步前行,一在荆棵蹭痒。所用线条排比装饰却不落俗套,笔力千钧。画图已经很旧,纸边发黄变得有些焦脆,卷轴却是新的,画儿左下方题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着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图章,显见是一幅极为名贵的古画。 永靖帝不禁问道:“是谁的手笔?” 众人一齐转脸,见是永靖帝,珍妃头一个跪下请安。纯嫔也随着跪下,几个太妃忙敛手后退,太后郎氏笑着摘下老花镜,说道:“皇帝来了,也不叫他们禀一声儿,吓得我们娘儿们一跳!我算计着你还要一个时辰才过来呢!这是你十五叔家买的,花了一万多银子,说是韩滉的画儿,名字都辨认不出了,说是给我上寿用的,怕假了,请我寻个行家鉴别。我只觉得好,哪里辨得出来?”说着便笑。 永靖帝也陪笑道:“儿子却也不通古董鉴赏,明儿叫翰林院的王仲进来仔细看看就明白了。”他口中的王仲乃是太妃王氏的母家侄儿,听他提起,王氏自觉面上有光,却也不便接口谦虚,只站在太后身后,越发挺直了腰背。 太后回身拉住太妃王氏的手,笑道:“你家外甥是个有本事的,皇帝来我这,十次里倒有八次要夸他的学问!”说得王氏笑逐颜开,偏还要自持着道:“老佛爷您过誉了,我娘家那几个子侄别的不通,倒是学了些精致的淘气。那王仲的幼弟,今年开蒙,湖笔徽砚一概不要,缠着他祖父扭汤股儿似得要个金丝蝈蝈笼子……你说这可不是……” 逗得太后与皇帝都是一乐,太妃张氏与方氏便也凑趣说起各家子侄幼时淘气。太后笑了一回,招手示意珍妃上前来,“近前就有一个呢,不说那些远的。”说着拍拍塌边,示意珍妃坐下;珍妃哪里敢坐,笑道:“老佛爷跟前有臣妾站着的地儿都是福气了。” 太后也不强她,只笑问道:“瞻哥儿呢,今日倒没见他人?”这个“瞻哥儿”乃是永靖帝如今唯一的儿子,五年前由珍妃所出的,因孙儿辈少,太后疼得跟眼珠子似得。 珍妃回道:“如今瞻哥儿加了骑射课,白日里累了,夜里就睡得早了;这时辰该是睡了。” 太后就有些心疼,看向永靖帝,“这小孩子家家的,就上起骑射课来了,一不小心伤了筋骨可不是玩的……” 永靖帝拍拍太后的手,笑着宽慰她,“母后,教课的师傅都是朕亲自看过的,当初跟着圣祖爷平了北疆的高将军您还记得吧?先帝亲自封了威远大将军的——如今都到花甲之年了,精神还好得很,上次朕留他在宫中用膳,一顿吃了一斤米饭——这还是在朕面前收着肚子呢!八十斤的大刀耍得水泼不进!他就是将门出身,三岁就跟着家父习武的……朕选了他给瞻哥儿做师傅——等您孙子六十了,指不定身体比高将军还要好呢!” 一席话说得太后转忧为喜,珍妃见皇帝这样为自己儿子用心,也不由得抿嘴儿笑。 “对了,今儿你姨母到京了。”太后这说得是她胞妹,嫁到青州去,一住就是十几年,这次带着女儿返京是为了明年大选,“她来陪我说了会子话,我听说山东那边收成不太好,她夫家那几个庄子不是旱了就是涝了的,年景不好……赋税能减点就减点吧,圣祖爷那会子的时候,也是这个法子……” 永靖帝起先还笑听着,听到后面脸色已是沉了下来,只是到底对着的是自己母亲,永靖帝站起身来走动两下缓着口气道:“今年年景的确不好,先是黄河决堤,再是河南地动,就是素来丰饶的两湖也遭了虫灾。儿子已经给户部下了指示,凡是十月之前报过灾的,都已经查实,一律免征三成捐赋。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如今都晓得以宽为政,狼叼了一只羊,就敢报个‘狼灾’,听见蝈蝈叫,就想报个‘虫灾’,只图买好百姓,捞个好名声儿好升官。说句难听话,这真叫厚颜无耻市恩欺君!别图了眼前,好吃难消受,回头朝廷还要一一核查的!” 殿里几个女人都被皇帝这突然的怒火给惊住了。永靖帝在后宫向来是一副温和面孔,对母亲更是至孝,后妃中偶有犯错的——无伤大雅的他也就一笑置之了;像这样声色俱厉的样子,几个女人还是第一次见。 空气凝结了几秒,珍妃第一个反应过来,倒了一杯茶送到永靖帝手上,柔声道:“皇上喝口茶,润润嗓子。” 永靖帝也自觉失态,见几个老太妃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太后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心生内疚,借着喝茶平息了一下情绪,放下茶杯时又是一副温和模样了。珍妃见机,只怕留在这里,皇帝再说什么太后面上挂不住,忙道:“臣妾去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都是一点就通的人,纯嫔也忙跟着去了。三位老太妃也起身要走,永靖帝摆摆手示意她们留下来。 “你们别觉得不自在,”永靖帝坐到太后身侧,安抚道,“母后,儿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您在宫中,不知朝中世情人心。山东今年并没有灾——儿子是派人去查实了的,欺瞒上报的两个知府都夺官入狱了。姨母来跟您说这番话,只怕也是庄子里的管事欺主,您还要帮着姨母辨清是非才是。”这番猜测圆了太后面子,太后脸上转圜过来。 只是该说的道理还是要说,永靖帝扫视了一眼众太妃,刻意将语气放缓了,“朕虽富有天下,贵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于私。你们不要脸红。就是母后,朕最敬重的,她为六宫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于一,天下安宁;政出多门天下不宁。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这样的国政,后宫是不宜插言的。” 见众人警醒了,永靖帝便抛开话头,与她们聊些闲话家常,又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子话,方道:“母亲,这边有她们陪着您,儿子过会还要去看看贾妃。今早凤藻宫的碧玺过来禀我,说是贾妃一夜没睡好,只是身软头晕,早起发了高烧人都糊涂了。儿子朝政事忙,只叫了太医过去,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说到这里,太后已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说道:“这孩子也是个不容易的。先前说是风寒,一日日耽搁下来也不是小事情。方才珍妃在这,我还问她贾妃的病可好了?想是她怕我担心,只说是没有大碍了……哪里料到人都糊涂了,也惹得皇帝忧心了。” 永靖帝听了这话,面上到底忍不住露出一丝忧色,眉宇间大有郁结之意。 太后便道:“只是你虽是皇帝,到底不是太医,再忧心也不能诊脉抓药的……难得今儿几位老太妃都在,珍妃和纯嫔亲去整治的晚膳,”她戴上老花镜透着窗格子往外望了一眼,“又飘起雪片子来了。皇帝且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去吧,一则是全了她们的心,二则吃饱了身上暖也抵得住寒。”说着便望着永靖帝,甚是殷切。 永靖帝不好推辞,笑着应了。 太后顿时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拍掌打膝地说道:“好——一起热热闹闹吃个冬夜饭,可不比什么寿礼都让人高兴?” 说着,见姜氏和赵氏督着太监抬过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样又一样布了上来。一盘水饺儿,一盘炒绿豆芽儿,一盘宫爆腰花鸡丁,火锅里是酸笋鸡皮汤,热腾腾泛着香味,四周放着小馒首、春卷、豆面煎饼一应宫点,还有一盘菜晶莹透亮,像是鱿鱼丝儿,白亮白亮的拌着青椒,刚刚出锅,还在丝丝作响,太后嗅了一下,不禁赞道:“这个香……皇帝多进点。” 永靖帝却是食不知味,问道:“素日里皇后都来陪着母亲的,怎得今日却不见人?” 太后笑道:“皇后这孩子就是孝心太虔,顶风冒雪得每日里过来,又要挂心宫里各样事物——年节下,琐事格外的多,皇帝也看看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我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就说了,宁欣啊,你把自己身子将养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了。”说着瞟了皇帝一眼,眯眼笑道,“方才吩咐了翊坤宫的奴才们小心服侍皇后,命她这两日多吃多睡好好养着,不许到我这边来了。” 永靖帝只是听着,见太后住了话头,夹了一筷子炒豆芽儿,接了一句道:“这是母亲慈善,”吃进去嚼几下,看向珍妃道,“这个倒是清淡。” 珍妃福一福身,她是翰林家养出来的嫡长女,生就一副大气的圆脸盘,举动行事也都从从容容的;只听她回话道:“这是嫔妾厨下备着的,都抽了芯儿,去了芽头,没有半点豆腥味儿呢。” 永靖帝点点头,停了一下道:“贾妃那边也送点去,她是好清淡的。” 珍妃借着起身的动作悄悄瞄了太后一眼,见她正拿了个春卷吃,唇角带笑仿佛没听到皇帝的话,便也笑应了,“是,嫔妾记下了。” 永靖帝自己却又踌躇了,道:“她正在病中,怕有什么忌口的……还要先问问太医为好。” 太后就慢慢停了筷子,笑道:“想是晌午积了食,这会子才吃了几口便觉得饱了。” 永靖帝闻言也放下筷子,笑道:“儿子也觉得够了……”说着扫一眼老太妃们,“你们陪太后说话,朕先走了。”又看向太后,“母亲早些安寝吧,明日儿子再来陪母亲说话。” 太后见他这就要走,脸上的笑就有些撑不住,却还是平静道:“你去看贾妃,也带上珍妃和纯嫔——她二人算是代我去的……” 永靖帝心里惦记着贾妃的病,带着珍妃姜氏和纯嫔赵氏同坐乘舆冒雪而来,进了凤藻宫掏出怀表看时,刚刚过了戌时,那夜幕已缓缓降临,雪光中见几个丫头忙着往下撤膳,西厢煎药炉的烟雾袅袅,满院飘着浓烈的药香,东厢小厨房北屋里已经掌了灯,隔窗可见一个六品顶戴的中年太医正在写药方子——这凤藻宫里,不似慈安宫那边热闹,廊下人影幢幢,却相互不交一语,显得有点神秘。 永靖帝站着想了想,要是叫过御医问话,房里贾妃听见,一定又要换穿衣服出来迎接,反倒给她添劳乏,遂回头向珍妃纯嫔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没声地直趋凤藻宫的正寝大殿,却见碧玺和嫣红一边一个扶着贾妃,刚刚吃完药,正侍候着她嗽口擦牙。两个人全神贯注服侍,倒是贾妃一闪眼瞧见了永靖帝,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说道:“皇上来了——我这殿里人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连禀都不晓得禀一声! 碧玺与嫣红便忙请安。 “起来吧。”永靖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俯身对贤德妃道:“朕瞧瞧你的脸色……像是比之前好些了,两颊也带了些血色。今早碧玺来禀,说是你烧得人都糊涂了,唬了朕一跳,只内阁事务繁重,北边军事又有变,耽搁到这时辰才得空过来——你觉得怎么样?还是浑身乏困,没精神么——别动,就这么躺着。”又指着旁边喜鹊登枝的枕头吩咐道,“碧玺,给你家娘娘垫在头底下——垫实了脖子不用使劲……” 后面跟着的珍妃、纯嫔见皇帝这样体贴关怀贤德妃,甚至为迟来慰问解释军国大事,不由得都有些心里不是滋味。纯嫔就拉拉珍妃的衣角,使个眼色;珍妃全做没看到,上前一步,微笑道:“姐姐身子没事是最好了,记得前儿听碧玺说姐姐想用荷叶蘸蜜小粽子,我特意让底下人把夏天存在冰库的荷叶查点一番——都还个顶个得清香碧绿呢。姐姐什么时候再想用,只管差人去我那儿说一声。” 贾妃强撑着精神,笑应道:“有劳妹妹了。”一眼看到跟在后面的纯嫔,登时想起听闻的那桩丑闻,只做不在意将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再想不到这素日里看起来娇滴滴活泼泼的纯嫔竟敢做下秽乱宫闱的孽事来!情绪一起,贾妃便觉胸肺间的咳嗽要压不住,涨红了脸缓缓靠回枕头上去。 第4章 知机窍太后动念(下) 永靖帝却没留意这暗潮汹涌,看了珍妃一眼,嘉许道:“你是个有心的,好好照看着贾妃,朕也放心。”珍妃面上笑意刚起,便见永靖帝转过头去,坐在床榻边,握住了贾妃的手,叹气道:“你呀,这个爱甜的毛病总也改不掉……如今风寒绵延,怎么还能依着性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呢?等朕叫太医过来,好好问问忌口的——你可千万得听,身子不是小事……” 那珍妃面上笑容纹丝不变,只默默后退了一步;纯嫔在旁边低笑一声,她也只做不闻。 两位妹妹还站在一旁,皇帝却对自己这样嘘寒问暖——贾妃如何不知此中不妥?然而,她是久病的人了,前番又听了那桩秘事,有心报仇却只怕天不假年,今日病得糊涂时只觉心灰意冷,自己忍着秉性赚一个“贤德”的名声又有什么趣味呢?此刻反倒放了开来,万事不管最为自在了。因存了这段心思,贾妃便不像素日里拿妇德时时规矩着自己,索性反握住了永靖帝的手,虽是病弱却仍噙了一丝笑意,“皇上这一说反倒勾起嫔妾肚子里的馋虫来了。记得当年未出阁时,最爱隆记和九龙斋的糖葫芦了……” 贤德妃的目光从永靖帝面上滑过,停在织锦团花的帐顶上,又仿佛是透过那帐子看进了许多年前的岁月,“……隆记的糖葫芦色彩配得最好看的,是大山里红嵌豆沙,豆沙馅上用瓜子仁,贴出梅花方胜七星各种不同的花式。要说好吃,去皮的荸荠果,蘸成糖葫芦,甜凉香——就在宁国府的花园子里边吃着边赏花,到了傍晚的时候,晚香玉、栀子、茉莉、芭兰一放香……”她仿佛又嗅到了那年少时候的花香,苍白的面上晕染了一丝绯红,两颊笑靥浅浅。 永靖帝凝视着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她这样子讲过话了,这样的神采,这样的气息,他只在那些最开始的日子里有幸见过。后来,她就缩了起来,那些灵动娇媚统统都收了起来,变得规矩正经而又疏远,像是一尊神像,要么被打破摔碎,要么独自寂寂终老。然而总是有那一点少年时的心动在,他舍不得打破摔碎她,却也没有办法撕开那层假面——只好远远地看着。 “……还有沙营葡萄,夹一小块金糕,红绿相间,好吃又好看,宝玉总是闹着要吃的,祖母却时时要拦着怕他胀了食……”贤德妃的声音温婉恬静,“不过要是整段山药蘸的葫芦,唯有九龙斋的最得意……” 听她这样娓娓道来,永靖帝脑海中却盘旋着一种不祥的念头,让他几乎忍不住想立马就招太医进来详问病情,却只是更加握紧了贤德妃的手,温声道:“好好,朕都知道了……你喜欢什么,喜欢哪家的,朕都给你——九龙斋和隆记的糖葫芦,朕明儿一早就派大太监王福去传旨,让他们每式每样都进上来……” 贤德妃收回目光,笑晲了永靖帝一眼。 这一眼,这一笑,自有那万种风情。 “不,现在就让他们进——王福,王福——狗奴才!”永靖帝喊了两声,已是心烦气躁,那王福本来坐在殿外喝着香茶迷迷瞪瞪几欲睡着,不妨皇帝这会子叫他,听了这声气不对,吓得忙一溜烟跑了进来,一转过屏风就跪倒在地,压着公鸭嗓子一叠声道:“是是是,主子爷,奴才是狗奴才!” 纯嫔在旁边被逗得噗嗤一笑,被永靖帝眼刀一扫便噤了声。 “你去传朕旨意,让九龙斋和隆记进他们店的糖葫芦来,各种样式的都要——少了一样,朕砍你一只手;少了两样,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王福摸不着永靖帝这么大的戾气哪里来的,纵然这道旨意多么滑稽莫名也不敢多话,唯唯答应着就要退出去。 贤德妃强撑着坐起身子来,对王福低声道:“你且慢……”又转过脸来,端详着坐在床边的永靖帝,真个目如明星面如满月,因修饰整洁,三十多岁的人了,看去还象十八·九岁那样年轻秀气,只是因刚刚动了怒气,白净的脸上带着一层薄晕。 她看了半响,突然觉得心酸,低垂了头给摆弄着他腰间的香囊,见那香囊还是去年她绣的翠竹图样,只是磨损了又补好的,堂堂一国之君用缝补过的旧香囊,自然是顾念她的意思,她压下万种情思,轻声道:“为着我随口一说,就这样劳民伤财,我心里也不安稳;况且为着我破了宫里的例,那我成了什么样的人了,就是后妃姐妹们没什么话说,太后她老人家……总也是我辜负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教诲……” 永靖帝被她亲近体贴的动作弄得心里一暖,听着这番耳边细语,心里已是转过味来,只是笑道:“吃几个糖葫芦,算得上什么劳民伤财……只是你尚在病中,朕这么做倒不是爱你反是害你了——你听太医的话,好好吃药早日好了,什么时候好了朕什么时候带你出宫去吃……” “真的?”贤德妃听到最后一句,眼中光彩跃动,不过一瞬又归于寂寥,笑道:“那臣妾便先记在心底了。” 珍妃见状,插言道:“嫔妾和纯嫔是代太后娘娘来的,既然姐姐身子还好,这便回去复命,也免得她老人家挂心。” 贤德妃便在床上福身谢了太后惦念,让嫣红送了珍妃、纯嫔二人出去。 永靖帝便将她抱在怀中,只觉她如今瘦得不成样子,因有着前朝党派争斗,他见了这贤德妃总觉得心里不自在,算起来总有小半年没过来了,想着,他慢慢道:“朕和你少年相伴,有什么说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儿朕有,前朝纷争朕不能同你讲,这是祖宗规矩——论起心来,爱的还是你。但登基之后,总觉得和你隔着一层什么,欲爱不得,欲罢不能似的,为什么,朕也说不清楚。” 贤德妃乖顺得伏在他怀中,闭着眼睛含笑听着,静默片刻,轻轻问:“皇帝,若是嫔妾死了……您会给个什么谥号呢……” 她话未说完,已是被永靖帝一手掩住了嘴。 “不许胡说!”他凝目望着她苍白的面孔,半响有些挫败得移开视线,温声道:“你且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他起身往殿外走去,走到门边却又停了下来,并不转头只问道:“贾府如今可还是初一那日替你去清虚观打醮?” 贤德妃听他这样问,不觉心灰,总是年少时惹下的债,想着两眼已是淌下泪来,偏偏声音却还从容,“回皇上的话,是。” 得了一个“是”字,永靖帝这次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且不说那边凤藻宫里永靖帝冒雪离开,留贤德妃一人无语泪流;单说这慈安宫里,珍妃和纯嫔回来向太后是如何复命。 只见她二女垂首侍立在两侧,太后冷笑道:“贾元春果真这么说?” 纯嫔道:“嫔妾不敢欺瞒,贤德妃也实在是太恃宠而骄了——她亲口说的,便是后宫姐妹们没话说,太后娘娘也不会放过她的……这话对着皇上说,可不是挑拨太后娘娘与皇上之间母子关系么?离间天家骨肉之情,也太大胆了些。”她扯了珍妃一下,“珍妃姐姐也是亲耳听到的,对吧?” 珍妃面上微微一僵,低声道:“回太后娘娘,嫔妾也听到的;不过贾妃也是为了阻止皇上不妥举动,细论起来,总是皇上对贾妃太过挂心的缘故,才会偶失分寸……” 太后已是捶床大怒,顺手扯过一条束在大迎枕上的黄丝绦带扔给珍妃:“去,给贾元春拿去,就说我的话,她的事我都知道了!”这是要赐死之意了。 珍妃忙道:“老佛爷!您别生气,姐姐她不是——她是……您听我说——” “去,这事我说了算!”太后朝珍妃断喝一声,又吩咐纯嫔,“你退下!” 偌大的慈安宫大殿里便只剩了太后与珍妃二人,夜风卷雪扑打在长窗上,“呜呜”得让人心生惧意,殿角的铜香炉里燃着白檀香,那甜香丝丝缕缕得钻入珍妃鼻中,让她觉得腻味粘稠——就跟面对太后时的感觉一样。 “珍儿,”太后念着她的闺名,拉着她坐在塌边。 前番当着众人珍妃不敢与太后同坐,此刻只有两人她却是不敢不坐,她顺着太后的力道与之并排坐着,只上身前倾仿佛随时要站起来一样。 “珍儿啊,”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拉着珍妃的手,凝视着她眉眼,恳切道:“这后宫之中,虽然皇后是哀家的内侄女,你却是哀家最看重的。” 太后的手明明是暖的,珍妃却觉得一股寒气从那里传来,直抵心窝,却还要在面上堆出一个笑来。 “总有五年多了吧……”太后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当初在王府里,你跟贾元春都有了身孕——前后没错开半个月。其实在皇家宗室,有庶长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那会皇后——哦,宁欣,她那会正与永沥生分了,又见永沥独宠你们二人,生怕你们生下孩子便越发没了她的位置……你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大厨房送去的饭菜是一样不肯动了,小厨房里的人你也信不过——毕竟你那会才入府,根基哪有宁欣深呢,府里的下人都在她手里捏着呢……你怕了,不敢吃东西,不敢点香,不敢走动,饶是这样还是防不住,终于有次在自己房门外摔了一跤……” 随着太后的讲述,珍妃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惶惑不安、度日如年的时期,面色渐渐变得雪白,那假笑却还挂在脸上。 “……你跌了那一跤,哭求到我面前来,把你知道的都说了——你可真是大胆,要害你的人可是我的内侄女,我又怎么会不帮自己人而帮你呢?”太后微微一笑,仿佛是对自己那时的贤良很赞许,“只是你们肚子里的到底是永沥的骨血,我也是要顾念一二的。我给你药,让你选……你可真狠,前一刻与那贾元春贴着脸儿亲亲密密叫着姐姐,转过身就把药下在了汤里……我哪里会把真的药给你呢?还是回头我吩咐下人去做的……” 珍妃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老佛爷,老佛爷,您别说了……您让嫔妾忘了吧,啊,忘了吧……” “忘?!”太后冷笑,用力掰开她挡着脸的手,像是在欣赏她面上的泪水,“好。”她轻轻将那黄丝绦带放在珍妃手中,又握着她的十指慢慢合拢了,唇角上挑,眼神却森冷,“你将这桩事情办妥了,咱们就把那件事情给忘了。” “老佛爷,您发发慈悲,贾妃如今已是病中残躯,嫔妾便是不去她也熬不了多久了……”珍妃说着便要跪下去。 “等她熬?”太后冷眼看着珍妃跪到冷硬的地砖上,“哀家等不起。贾元春已经知道她当初是怎么流产的了。” 珍妃惊得双膝一软几乎歪在地上,回想方才去凤藻宫见贾妃的情形,明明一切如常——难道她心思竟如此深沉,面上纹丝不露? 太后眉头一皱,有些看不上珍妃这幅软弱的模样,“你惊疑什么?那贾元春还不知道你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不过顺藤摸瓜揪出你来也是迟早的事。”又有些恨恨的,“我要你跟着皇帝同去看她,便是不给她吐露此事的机会,偏你要学她做那贤良模样早早离了——幸好还有我的人在一旁,否则可真是抓瞎了!” 贾妃身边还有太后之人?那自己身边呢?这个念头在珍妃脑海中一闪而过,自觉可笑,便是皇帝身边只怕也有太后的人,又何况是她们后妃呢。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珍妃不去了,她去了贾元春死;她不去贾元春就当初流产的事追究起来,迟早是她珍妃替太后做替罪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着珍妃握紧了手中的黄丝绦带。 太后见状,知道她拿定了主意,微微一笑,俯下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露出一口与年龄不符的好牙,锃亮锋利,“你不想知道吗,哀家为何一定要置贾元春于死地?” 珍妃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嫔妾不想……不,不,是贾元春魅惑皇上,老佛爷您是为了皇上……” 太后似笑非笑得看着她,点点头道:“很好,你现在不知道,等下去赐死贾元春,最好也不要给她说话的机会让你知道。”她翘起那保养得宜的手,轻轻吹了一下小拇指,目光落在跪在身前的珍妃上——珍妃只恨不能缩成更小的一团,从太后面前消失掉。 “否则,”太后的声音低了起来,越发显得殿外寒风呼啸之声大作,“后宫虽大,却也容不下你了。” 第5章 荡悠悠芳魂归天(上) 珍妃从慈安宫出来时,整条甬道上都积了厚厚的雪,在宫门外等着她的宫女太监也早已站成了雪人。珍妃身边的大宫女姹紫冻得鼻头通红,却也不敢跺跺脚暖和一下。这阖宫上下都知道,虽然老佛爷是慈悲人,但慈安宫的规矩却是最严的——在这里,一言一行一个眼色都要合乎规矩。规矩,这是老佛爷最看重的,顶要紧的事。 “呵呵,规矩。”珍妃的喃喃自语在冰冷的夜里化作一道白圈,消失在鹅毛大雪中。 “贵主儿,您上煖轿吧,这天寒地冻的……”太监小喜子缩着脑袋凑上来。 珍妃扶着姹紫的手上了四人抬的煖轿,随行的宫女放下帷幕遮寒,“去凤藻宫。”轿子摇摇晃晃,随着那规律的起伏,珍妃只觉得眼前昏沉起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王府,她眼睁睁得看着贾元春喝下那碗汤……太后当初给她的药固然是假的,她却只当是真的——她是真的起了杀心。从那天往回退半年,珍妃都不相信自己会变得这样心狠手辣。 只是……她想到瞻哥儿,样貌随了皇上,黑嗔嗔的眼珠里透着股机灵劲,念书也聪明,小小的年纪已经背全了千字文,让人不得不爱——都是为了他,为了这宝贝命根,什么都值得!那黄色丝绦在她手中被扭成了挺括的一股,硬硬得硌得人手疼,珍妃却越握越紧。 轿子停了下来,珍妃有些茫然得呆坐了片刻——直到姹紫隔着窗帷请她才醒过神来。这会子宫门都关了,还是碧玺亲自来开的门,迎着珍妃往里走,问道:“珍贵主儿,您怎么这时辰来了?我们家娘娘已经歇下了,这几日都睡得不安稳,难得今日万岁爷来了一趟……” 正殿里,嫣红正指挥小宫女给半人高的鲤鱼呈祥花瓶换水,她自己抱着一搂含苞待放的腊梅枝条站着,见到珍妃进来,将那腊梅往旁边的八仙桌上小心放了,上前几步蹲身请安,免了礼后口中道:“珍贵主儿打外面来,想必冷。奴婢这就去打一碗蛋花汤来,既暖和又能垫垫肚子,再滴上老淮安的蜜汁,最是香甜的……” 珍妃笑着点头,心里想着,这老淮安的蜂蜜乃是御用之物,宫里每年统共就得那么点,皇后那里都没分到——贾妃这里却拿来招待人用了,宫里没有记档,自然是皇帝私下给的。她想到这里,忽然念头一转,竟然暗自觉得当年害了贾元春小产是对的——若是贾元春也生下个哥儿来,以皇帝对她的宠爱,哪里还有她瞻哥儿的位子在? 那贾元春其实并没有睡着,不过是不愿意让人守着想自己静一静的意思,此刻听得外面有声响,便咳嗽了一声。 碧玺忙进来,一面从紫砂壶里倒茶端过来,一面说,“贵主儿,珍贵主儿来了,说是带了太后的话……” 贾元春听了这句,接过茶水捧在手里啜了一口,就呆呆望着那茶盏不做声了——这茶盏是由一种非常罕见的叫木鱼石的空心石头做成,是当初老太妃送给她的,说是象征着如意吉祥,可护佑众生、辟邪消灾,佛力无边。可是今时今夜,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她了,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会是珍妃——皇后容妃纯嫔哪一个都好,哪怕是太后亲自来呢——只是怎么偏偏会是珍妃!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贾元春也只好笑一笑,“请她进来吧。” 珍妃便独自走了进来,碧玺看了一眼贾妃,也退出去与姹紫一同守在门外。 “我病中蓬头垢面,让妹妹见笑了。”贾元春歪在靠枕上,绣着童子戏桃绫花样的双色锦被搭到腰间,上身披了一件深兰色的外裳,越发衬得面色雪白,长发乌黑。 珍妃挨着她在床边坐了,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笑着问道:“我的好姐姐,你究竟是知道了什么——让老佛爷这样的恨你。”她把那黄色丝绦摆在了两人中间的锦被上。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是心照不宣了。 贾元春盯着那黄色丝绦,自然是明白其中意思,却有些不敢置信,害怕惶恐的情绪反倒因为压抑了太久而忘记了。仿佛冥冥中,她就在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六年之久,她等得太累了。 “你不怕知道了,落得跟我一样下场吗?” “只凭我今夜要做的事,迟早也要落得同姐姐一样下场的——若是我知道了,说不定还能活得久一点……”橘红色的烛光下,珍妃的目光诡谲,“太后要一个人死,何必要等那么久,从五年就开始筹谋——她不是恨你,不是厌你,”她整个人往贾元春脸上贴来,盯紧了不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声音低得像是耳语,“身为六宫之尊天下之母的太后老佛爷——她忌惮你!”珍妃眼睛里闪烁着野狼一样的光,哪里还有跪在太后面前痛哭流涕的软弱模样。 贾元春的面色却一直平静,“五年前……这么说来,当初我小产,也有你的功劳了……” 珍妃像是被刺了一下那样瑟缩起来,她别开视线,喃喃道:“当初我也怀了身孕……我没有法子,真的没有法子……” “所以你就对我的孩子下手了是吗?”贾元春冷笑,她的声音也很低,却是低低的咆哮,“我的骨血我的孩子——生生从我腹中剜去,你竟然还能每日笑着喊我姐姐!你究竟有没有心!咹?” “姐姐,不是我,是太后让人下的药才落了你的胎……” “你闭嘴!你起过这心思就该天诛地灭!”贾元春一下坐直了身子,胸口起伏不定,本就病弱的身子经不起这样激烈的情绪,血液涌上耳膜隆隆作响,她有些虚弱无力得又靠回引枕上,闭目片刻舒了口气道:“我如今身子骨已经是这样了,本来也没几日好活了,非但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 珍妃目光一闪,然而她不笨,非但不笨,简直是少有的聪明人了,她静静地等着贾元春把后面的话说完。 “我去了以后,你要照拂贾府。我不求家中个个荣华显达,如今形势,只求亲族平安能全身而退。”贾元春用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妃的手,用力之大让珍妃忍不住蹙了一下眉头,“你今日许下个重誓来,我就告诉你。” 珍妃更不犹豫,食指与中指并拢伸出对天,望着贾元春的眼睛诚恳道:“我姜氏嘉棠对天起誓,必以此生庇佑贾府上下,保其族人平安。如违此誓,天诛地灭。”说完直直得看着贾元春。 贾元春却虚弱得笑着,仿佛是有些轻蔑得摇了摇头。 “姐姐不信?” 贾元春一边摇头一边笑,笑到最后咳嗽起来,“……呵呵……我不信……不信……” 珍妃噎了一下,“我绝无一字虚言,姐姐要如何才肯信呢?” 贾元春止住笑,盯着珍妃,轻声道:“你拿瞻哥儿来起个誓。” “什么?” “喏,你就说……如果违背了誓言,让你的瞻哥儿活不到成人之岁,死后不入人道,世世轮回为六畜……”贾元春面上还带着浅淡的笑影,眼中却是不容错看的恶意。 “这太过分了。”珍妃只听到这样说便觉得心中不安,一口拒绝。 “是么,所以说我不信你——你若不违背誓言,这些上天的惩罚又怎么会降临呢?” 烛光跃动在这对好姐妹的脸上,清苦的安息香混着凤藻宫独有的药香在空气中游离,时间在对视中一分一秒过去,直到珍妃僵硬着脸干涩道:“好,我发誓。” 她几乎是发狠得盯着贾元春,跪在了床前的脚踏上,伸出的双指微微弯曲着,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耗尽她最后的力气,“我我姜氏嘉棠对天起誓,必以此生庇佑贾府上下,保其族人平安。如违此誓……如违此誓……让我的瞻哥儿活不到成人之岁,死后堕入六畜之道,世世轮回!”她吸一口气,盯着贾元春,“姐姐可满意了?” 贾元春却像是累极了,闭着眼睛靠在引枕上,口中喃喃道:“满意又如何,人心如此难测,太累了……”她掀开眼皮看了犹自愤愤的珍妃一眼,唏嘘道:“你不要怨我,我也不怨你当初害了我的孩儿……都是陈年往事了,我是将死之人了,你犯不着跟我置气……” 珍妃看着她面色苍白得说自己是将死之人,想到当初方进王府时小心翼翼共同进退的姐妹情谊,心里发软想说几句开解安慰的话,一眼看到犹自摆放在锦被上的黄色丝绦,登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时竟憋得眼眶发酸几乎要掉下泪来,不过六七年光景,怎么就到了这样地步? 贾元春却觉得胸闷气短,只怕自己没力气将那段旧事讲完,并没察觉珍妃情绪变化,一径闭着眼睛低声道:“太后忌惮我,是为着我知道了一桩事情——当初凡是牵连到这件事里的人都不在了,我该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了。你还记得玉华宫的老太妃吧?” 珍妃自然记得,别看现在的皇帝宠爱贾妃,当初先帝对老太妃,也就是那会的月贵妃——那才叫宠冠六宫,只把别的粉黛全看做了过眼云烟,便是如今的太后也在那“云烟”里,要不是先帝死得早,只怕早就封月贵妃做了皇后。 “老太妃去了以后,凡是近身服侍她的都落了个没下场……” 珍妃点点头,虽然当今皇帝宽仁,却也没法拦着亲娘发泄一生的不满——当初先帝在时她奈何不了月贵妃,好不容易她成了太后还没怎么样呢这老太妃就去了,不给她一雪前耻的机会。最后便只能拿月贵妃身边的人来出气了……人人心知肚明,却谁都不敢揭开这一层帷幕…… 贾元春半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珍妃,见她一副静听下文的神情,不由轻轻一笑,却忽然转了话头,“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七王爷带着高将军平定了北疆,圣祖爷在御春园宴请皇族功臣,咱们女眷跟着在畅音阁听戏……那会儿先皇后已经病重,是月侧妃带着咱们俩去赴宴的……” 珍妃越发不知道她这是要说什么,却还是点头道:“记得的。我还记得那天御春园狩猎,世子独个儿杀了一头熊,圣祖爷很是高兴,赏了一柄玉如意,说世子像他。” 贾元春笑一笑,“我倒记得那日的戏唱得精彩。我那日酒水饮得多了,去更衣回来正看到台上一个大胡子气势如虹得唱着,‘你道他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你道是隔着江起战场,急难亲傍;’我着那厮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她循着记忆里的腔调,念着词儿唱了起来。 珍妃更觉如坠云里雾里,附和道:“这是《单刀会》里的词,那大胡子想来该是美髯公关云长。” 贾元春点点头,“我向来疏于文采,倒是还喜欢听听戏。”她顿了顿,轻轻道:“月侧妃,也是很喜欢听戏的。” 珍妃有些焦躁起来,笑道:“姐姐说了这半日,可还没说到点子上呢。” “不要着急……”贾元春看她一眼,“七王爷打了这样大的胜仗回来,圣祖爷又素来疼爱他,那会太子被二废,朝中大臣都纷纷说七爷乃是圣心默定的人选了。还有个挺有名的道士,说是看到七王爷头上有白气萦绕,‘王’上加‘白’乃是个至尊贵的‘皇’字……月侧妃的哥哥,月大将军本是咱们王爷的门生,见状也往七王爷那儿奔走,年节贡上去的礼品竟等同送到咱们府上来的数……为了这事,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当着咱们小辈的面发作了月侧妃,让她禁足思过——整整思过了一年。” “王爷的确是迁怒了月侧妃,这事儿是月大将军做得不妥当……”珍妃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插言道。 贾元春笑着摇头,“王爷那不是迁怒,他就是在跟月侧妃生气,拿月大将军的事儿来发作不过是个幌子……那天在畅音阁,王爷看到月侧妃跟七王爷在一处说话……”她闭起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日,圣祖爷大宴群臣皇族。 她喝多了酒水,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去更衣回来,没等碧玺就往回走,走岔了路,正在廊下徘徊。忽然听到一把缠绵的声音:“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朝相逢,似有情私,未见情私。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园子里,一丛丛的牡丹熏人欲醉。那人的声音,比花香还要醉人,却也隐约有几分熟悉。 第6章 荡悠悠芳魂归天(中) 她忍着头晕循着那声音走去,走了几步,却听到一个男子声音笑道:“月儿,你的戏词唱得是越来越好了。”笑声中全是志得意满。 先前唱戏词的那女子却冷冰冰道:“七王爷,你要听曲我也唱了,可否请你让开路来。” 原来那男的竟然是七王爷!她登时停下脚步,论起来她不过是三王爷府上的世子庶妃,能来这畅音阁听戏都是造化,哪里好往如今炙手可热的七王爷面前去呢——这同七王爷说话的女子可当真大胆,说起话来竟然“你你我我”的,都不用尊称,会是谁呢?这声音听起来真的好熟悉…… 她想着停下脚步,倚在长廊尽头的柱子上。顺着长廊的外沿是一排柳树,柔软的枝条依依垂向地面;一只白嘴小鸟在弱不经风的柳枝上试探了几次,还是没有找到平衡点,过了一会,它终于改变了主意,飞了起来……她用目光追着那小鸟玲珑的身影,却看到一对人影从不远处的假山另一侧转过来,顺着柳树往这边走来,柳条疏疏得隔着她的视线…… 她看到那女子湖水蓝色的衣裳,上面银线织就的海棠花菲菲袅袅;她看到七王爷衣袍上金丝镶嵌的五爪龙——一阵风吹来,女子与男子的衣裳下摆拂动在一处,初夏午后明媚的阳光下,银线与金线交相辉映,那崇光婉转的海棠花仿佛是开在怒目奋身的金龙身上一样,有种别样的亲密。 她几乎要醉在这样的场景里,这多么像是她私心里渴求却从来不敢宣诸于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呵呵,是酒沉了吧,她怎得又想起那日在东书房,永沥握着嘉棠的手同她写字念诗时的模样来,她一步进去便知道错了——她本不该撞破这个的。 只要不看到,便能装作不知道。 “七弟。”一道沉郁的男子声音打破了这甜美的梦境。 三王爷不知道已经在假山边站了多久,而她竟然没有看到——不只是她,方才那女子与七王爷并肩从假山旁走过也丝毫没有察觉。 “王爷。”“三哥。”那女子与七王爷都是一惊,还有一个隐在重重柳枝之后,倚在廊下柱子上的她。 三王爷已经快步走了上来,伸手将那女子扯到自己身后去,那女子发出低低一声轻喊,似乎是被扯痛了。仿佛是一道光线射进记忆,她突然间记起了这声音——这是王府的月侧妃啊,就是今日带她与嘉棠来赴宴的月侧妃啊,传闻中最得三王爷宠爱的那女人。 “你不是最爱看戏的吗?我从畅音阁那边过来,正在唱《三国演义》。”三王爷是在对月侧妃说话,却并没有看着月侧妃,他一直与七王爷对面站着,互相盯着。 月侧妃低低应了一声,垂着头沿着那碧绿的柳枝快步走了开去……她依旧藏在柳树影里,园子里的丁香、池子里的芙蕖、墙角的君子兰散发着一缕一缕的清香,随风而至,又渐渐消失。柳枝随风拂动,彼此挨蹭着,擦着地面发出轻轻的哗哗声。过了一会,风停了,一切声响、气息,都化为云烟,无影无踪……连同那湖蓝色的背影一同远去了…… 三王爷与七王爷僵持着,她躲在廊下,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却又巨大的压力在酝酿着——她觉得小腿发软,几乎要撑不住身体了。 直到七王爷噗嗤笑了出来,他还很年轻,声音清朗,让人很难讨厌他——又是天赐贵胄,她想,大约很少能有女人像方才的月侧妃一样,用那样冰冷不客气的语气对他说话。 “三哥,月儿的戏词——你也很少能听到吧?” “你总是记不住,七弟。”三王爷的声音很冷静,他这个人向来都很冷静,“她是你的小嫂子。” 七王爷又笑了,“三哥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三王爷沉默了一瞬,“你此次出征大获全胜,回席做哥哥的敬你一杯。” 七王爷简直笑得发起颠来,“我的好三哥,你敬的酒我可不敢喝……要喝就喝月儿亲手斟的……” “你!” “我怎么?是,如今我是要喊她一声嫂子,以后呢?”七王爷咬着牙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了异样的迤逦,“如果天下都是我的了,月儿又会是谁的,嗯?” 三王爷面色一白,仿佛被人攥住了心狠狠揪了一把,他抬脚就踹在七王爷的腿上! 隔着这么远她都能听到那闷闷的一声响。 然后她就看到人前威风凛凛的两个王爷扭打到了一处,都是一声不吭下狠手,她看得简直要惊叫起来——这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三王爷与七王爷厮打着,滚倒在铺着鹅软石的甬道上——只看着就咯得疼,更何况一个压着一个往死里按着呢!她又急又慌,却不敢发出声音,有心走开偏偏酒劲发了上来,腿软到动弹不得。 好在两位王爷虽然愤怒,理智犹存,打得累了也就彼此丢开手。七王爷擦着裂了的嘴角,歪头瞅着三王爷,竟然还是笑着说道:“三哥,你给爷记住了——当初你怎么把月儿抢走的,七爷我就怎么着抢回来!你且等着!” 三王爷正扯着掉了半片的衣袖喘气,听了这话,手上动作顿了一顿,冷哼一声,似乎是懒得回答。 七王爷哈哈一笑,很是快意的样子,“前面父皇还等着呢——弟弟我先走一步了!”甩甩衣袖,走得潇洒。 她屏住呼吸,只盼着三王爷也随之走掉。 谁知偏偏事与愿违,三王爷冷眼往她站的地方看过来——虽然隔着柳枝,她却觉得那目光像是一柄淬了毒的利箭一样,刺穿了她的皮肉直直钉在了心上——整个人都被冻结了。 “出来。”三王爷往她站的地方走近了两步。 她扶着柱子,往外挪出来两步,站到了日光下。 三王爷神色有些意外,“……是你?” 她蹲下身去请安。 三王爷的神色在意外中又多了一丝尴尬。 是啊,被儿子的庶妃撞见自己为了女人与弟弟扭打在一起——怎么会不尴尬? 她这样揣测着,心里不安起来:不管是三王爷还是七王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自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她不由自主得向后退去,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三王爷——他神色阴冷,拧着眉头仿佛已经动了杀机,只是在思索该怎样下手才能最不引人注意。 她想要尖叫却仿佛被扼住了喉咙,连呼吸声都要发不出来了,手臂无意识得摆动着——随身带的帕子掉落下来,被风一送,落在了三王爷脚下。 三王爷随意地瞄了一眼那帕子,忽然停下了视线,然后他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捡起了那方帕子。那方帕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用了顶好的丝线,用银线锁了四边,左上角绣了一朵小巧的海棠花——也不知绣得人怎样下的功夫,打开那帕子,便觉得那海棠花犹如美人般,正对你含情凝睇着。 美得生动,让人心动。 “你这帕子哪里来的?” “回王爷,是当初奴婢在东宫服侍时,姑姑给的——说是宫里的贵人赏的……”她慌乱中将旧时称呼都带出来了,更不敢撒谎。 只见三王爷摩挲着那方帕子,神色惆怅而温柔,轻声道:“这是她的……” 她的?谁的? 她听不懂,也不敢问。 “既然这方帕子在你这里,也算是你的善缘。”三王爷看着她,“你走吧,今天看到的事情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 她忙不迭得点头——那帕子还安静得在三王爷掌上摊开着,他没说要还,她也不敢要。她扶着柱子,硬拖着瘫软的双腿,头也不回地走…… 经了这一吓,她的酒仿佛是醒了,半路上遇到来寻她的碧玺,由她扶着回了畅音阁……正看到台上那大胡子气势如虹地唱着:“‘你道他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你道是隔着江起战场,急难亲傍;’我着那厮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 *** 凤藻宫内室,珍妃听到这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直都是憋着呼吸的,她望着贾元春,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兴奋,“这么说月贵妃与七王爷……难怪当初先帝一登基就让七王爷去守皇陵……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贾元春从回忆中抽回神思,看了一眼屋子,轻声道:“太暗了……” “暗?”珍妃有些奇怪,却还是起身去桌上去了银剪,将那蜡烛的灯花剪了下,只见那火苗一下子拔高起来,墙上被照得一片红模糊,却的确亮了不少。 贾元春闭上眼睛又睁开,看那光线,却还是暗。她自知大限将至,虽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却仍要细细讲来——只因她所知的月贵妃的确是位妙人,在她贾元春之后,值得有人仍能时时记起。 “我既然知道了这番事情,自然明白月侧妃在王爷心目中的分量——那时候我不过是世子庶妃,以我的家世,除非生下儿子,便只有小心翼翼绝不犯错得熬上十年二十年才能进为世子侧妃。所以王爷回府借着月大将军的事情罚了月侧妃禁足,处置那么狠,说情的人都罚了——众人便只当是王爷对月侧妃的痴迷劲过去了,见风使舵的小人,口蜜腹剑的姐妹都开始落井下石……”贾元春似笑非笑得看了珍妃一眼,“我却知道这都只是一时的,跟七王爷那场架打得有多狠,王爷心中就有多在乎月侧妃。所以我仍旧是时时去与月侧妃说话,与她排遣解闷……王爷只说了让月侧妃禁足,却没说禁止我们去看月侧妃——对不对?这便是我的机缘到了。” 珍妃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良久道:“我当初见你仍是时不时看望月侧妃,只道你是个贤良人,心善却也傻气——再料不到你背后还有这样的谋算。” “我以有心算无心,自然事半功倍,月侧妃不日就引我为知己。”贾元春自嘲得笑一笑,“我你是知道的,疏于文采,便是爱听几句戏文,也并不讲究,便是如今略知道些的,也都是那会儿月侧妃教我的……”她望着殿顶的藻井,重重得透了口气,“后来我有了身孕,永沥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为我请封为世子侧妃。大约是月侧妃帮我说话,王爷第二日便递了折子,不过三日朝廷的谕令便下来了……我就这么成了世子侧妃……” “原来如此。”珍妃咂摸着,像是嘴里喊了个橄榄,又酸又苦,“难怪当初你我二人都有了身孕,你立时就成了世子侧妃,我却等到瞻哥儿落地才……” “总是求得太多折了福气。”贾元春幽幽得道,眼角凝了一滴泪,“……孩子没了……”那滴泪滚了下来,她却浑然不觉,“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到了许开窗的日子一看,外面的石榴树上刚刚绽了一朵花……那花本没有什么味道,那红色落在我眼里却泛起阵阵血腥气来……“ 珍妃不忍再看她面上神情,垂了头只盯着她露在锦被外的手——曾经丰盈洁白的双手,如今瘦得皮包骨头,青色的血管蜿蜒在皮肉下,看起来脆弱不堪……总归是造化弄人…… “那一晚,月侧妃来看我……” *** 被憋在屋子里躺了一个月,开了窗她便一整天都望着窗外,直到那硕大晶莹的月亮斜挂上了西天角,从石榴树的枝叶中看去,象一盏明亮的羊角灯笼。她吩咐碧玺灭了屋子里的大灯笼,月光就像细流一样流淌下来,流过她摊开的手心,在指尖萦绕着莹莹的光……她的眼泪又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不知道那个未曾得见天日的孩子如今在哪里,这月光可也能照到他吗? “月侧妃,您……”碧玺惊诧的声音,和着初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交织在一起传入她耳中。 月侧妃来得很匆忙,没有带侍女,一头乌发只松松挽了挽从左耳边偏垂下来,右耳上的红玉耳钉在月光下闪动着惑人的光,映得她的面容越发明艳。 “我有话对你说。”月侧妃的声音本是清冷,只在唱戏词的时候缠绵。 她眼中的泪还在不由自主得涌出来,“什么话?” “我有话对你说。”月侧妃站在她床前,月光从她身后倾泻下来,为她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清辉。 她躺在床上仰望着月侧妃,月侧妃低头看着她……突然,大颗的泪滴从月侧妃双眸中迸了出来。 这深夜而来的月侧妃,还没有真正讲出她要说的话,就已经掩面痛哭起来…… 自那以后,她察觉出月侧妃对自己的疏远来:比如说再也没有请她一同听戏,约好的一起观赏昙花一现也没能成行,去给王妃请安时再也不曾结伴来去……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她没了孩子,那曾经与月侧妃刻意交好时她也并没有怀孕呐…… 月侧妃依旧是王爷捧在手心的珍宝,依旧是靖亲王府后院最受宠爱的女人。只是再多的宠爱也救不了月侧妃的命,她整个人就像是盛开了的昙花,每分每秒都在衰败下去…… 三王爷的母妃周贵妃去了,丧事过后月侧妃大病了一场,唯一的女儿也高烧不止没熬过那年冬天早夭了。接着圣祖爷龙归大海,出人意料得竟将这万几宸函九五尊位交给了三王爷——那段时日京中波诡云谲,便是小宫女们也感觉到了那无形的压力,素日聚在一起闲议贵人们的小姐妹也都转了话题,只说些丝线吃食玩意儿,多的一句话都不敢牵扯…… 先帝即位,月侧妃被封为月贵妃,迎来了这一生最荣耀的一段时光。月大将军荡平了西边的战事,帮着先帝坐稳了龙椅;月贵妃又喜获麟儿,生下一个哥儿来,落地就被封为了“淳亲王”,这样的封赏可谓前所未有。然而月侧妃却总是眉尖微蹙的模样,先帝做了再多也不能博她一笑。月侧妃似乎是有太多忧愁难以言明…… 这些与她关系不大。先帝即位,永沥由世子变成了太子,她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子侧妃,看似是喜事,谁知背后竟藏了祸事。先帝清肃吏治,拿了圣祖爷年间的一批信臣开刀,其中便有她背后的贾府。那那段时日可谓艰难,宫里宫外都是不好的风声,奇怪的是,那会儿她无人可以依附,月侧妃却又缓和了与她的关系;皇帝的宠妃就是风向标,多亏了月侧妃,她那会儿才没有被奴才们欺凌。 先帝一心扑在朝政民生上,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先太后与先皇后都已经薨了,没有人敢劝说先帝;月贵妃倒是有那个资格,只是却没有那个心思。就这么操劳了三年,先帝英年早逝了。圣祖爷的三年孝刚过,紧跟着就是先帝的。先帝临死前,怕月大将军功高震主,思虑周密得赏了一杯毒酒下去。大丧期间,未满三岁的淳亲王追随着他早夭的姐姐、追随着他励精图治的父皇一同去了,葬在了皇陵:大将军被自尽、淳亲王早夭、月贵妃——不,那会是月太妃了,月太妃病重,月家也是处在一片风雨飘摇中。 她记得那一晚,碧玺泡了茶包帮她敷眼睛——那是哭灵的时候红肿了打的,忽然来人说是玉华宫老太妃请她去小叙一番。 那是她第一次踏入玉华宫,也是最后一次。 初冬的夜晚,玉华宫里迷漫着淡蓝色的雾霭,花树迷离。虽然小雪银雨般霏霏而落,天边却挂着一轮薄月,周围的云团色彩异常鲜明。她带着碧玺,脚步轻巧得入了正殿,一进门就看到正堂挂着唐寅的《临水芙蓉图》,画中一朵芙蓉、衬以数片枝叶,低垂于水石之上,笔意精简,意蕴却丰满。 玉华宫的大宫女带着她绕过八扇金漆点翠玻璃围屏,转入东暖阁,软榻侧墙上也挂了一幅唐寅的画,却是墨韵明净的《雨竹图》。她看了一眼那画,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猛听得内室“哗啦”一声,接着就是什么玉器碎裂的声音。 “太妃!”那引路的大宫女忙抢上前去,她也随之跟着进了内室。只见月太妃斜倚在床上,只着了里衣,乌发如瀑散落在腰间;床边歪着一座朱漆描金三脚架,旁边是碎了的玉盆,兰花玉白的根摔在地上,断成几截,还有那青翠的花瓣,和玉盆的碎片一起,在烛光下里暗暗地闪着光。 那大宫女忙问,“太妃,您可受伤了?”又亲自去收拾地上的玉石兰花。 月太妃的目光在那青翠的花瓣上流连着,仿佛是注视着心爱的人在走向死亡,她的声音依旧很清冷,“你们都下去吧,留贾妃与我说话。” 那大宫女答应着,带了碧玺下去了。 她不知怎地,那会儿竟然还有心思留意房间里的陈设,非但留心了,还细细得看着墙上挂的《枯槎鸲鹆图》出了神。那画中乃是一只八哥栖于枯木枝头,正引吭高歌;一两条细藤与数笔野竹同枯枝上的老叶画在一起,更添生趣。 她从画中回过神来,一错眼看到月太妃正盯着她,不由自觉窘迫,笑笑道:“这八哥画得倒有趣。” 月太妃眸光一转,落在那画上,红唇轻启,“那是用积墨法画的,秃笔点叶,也算恰到好处,总不堕了唐寅才子之名。” 她哪里知道什么积墨法,只唐寅还是听过的,笑道:“臣妾一路进来,见壁上悬挂的都是唐寅古画,可见太妃您是极喜欢的。” 月太妃莞尔一笑,看她一眼,仿佛是在看一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孩子,“我喜欢?不,我一点都不喜欢……是她喜欢。” 她喜欢?哪个“她”。 月太妃咯咯一笑,带着病态的唇像是月下猩红的美人蕉,“哪个她?自然是先帝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先帝心尖尖上的人——不就是月太妃吗? “我?我不过是个替身……”月太妃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呵呵,赝品你知道吗?那人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碎了就再也没有了……我却只不过是个赝品!赝品!摔碎了打烂了还能再从炉火里烧制出一打来的——赝品!”她忽然疯了似地推向那本已歪斜了的朱漆描金三脚架,架子倒在本就碎了的玉盆兰花上,“哄”得一声巨响后是一阵细碎的碰撞声,叮叮咚咚响成一片,似是调弄流筝,竟然自成曲调。 “太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竟隐约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她想到那一年畅音阁听戏,三王爷捡起那方丝帕、注视着那朵海棠花时脸上温柔惆怅的神情;她想到月太妃湖蓝色衣裳下摆团团簇簇的海棠花,而月太妃本人并不爱海棠——事实上,月太妃只喜欢兰花。还有,先帝驾崩前赐死了月大将军……如果他真得把月太妃放在心上,却又筹谋已久亲自下令取了月太妃哥哥的性命——那帝王的血该有多冷? 窗户上是新糊的窗纸,本应密不透风,可是在这沉默中,烛火忽然晃了几下,映得月太妃面色阴晴不定,甚是诡异。 月太妃重重得透了一口气,她平静下来,语出惊人,“当今太后郎氏并不是皇帝的生母。” 这可真是翻天的话!她唬得浑身一机灵,就像是一道惊雷从九重天落下直打在天灵盖上! “永沥的生母,乃是我身边的一个婢女,叫琼华。”月太妃语意闲淡,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的是能让这个朝廷翻天的话,“琼华与郎氏同时有孕,王妃那时要照顾出痘的大世子,王爷跟着圣祖爷南巡去了。到了临产的时候,由王爷母妃派来的老嬷嬷吴氏盯着,将琼华与郎氏都接到我的院子里来养着。后来……大世子没熬过出痘,殇了;郎氏生下来一个女儿,一落地就青紫着脸,没哭出声来——只怕当初在腹中已经死了。琼华生了个哥儿,她自己却大出血昏迷了……” “郎氏哭求我,她入王府七年,素来为王爷不喜,统共就得了这一胎……她求我把琼华的孩子给她……”月太妃摇摇头,“宫里周贵妃派来的老嬷嬷吴氏同我说,她说,大世子殇了,三王爷如今正需要一个母家出身高贵的儿子。”她嘲讽得一笑,“郎氏喊周贵妃一声姨母,她的出身又怎么会不高贵呢?” “我并不喜欢郎氏,也同她没什么交情,但是我恨琼华。”月太妃咬牙,“十八年前的事了,提起来我依旧恨。我恨她不知廉耻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王爷,我恨王爷虚情假意同我的侍女苟合不顾虑我分毫……我恨那个孩子,恨!”她含着泪笑了起来,“所以我把那孩子给了郎氏,告诉醒过来的琼华她生了个女儿——是个死胎。”她的唇角绽放着快意的笑。 “……那琼华,可还活着吗?”她问出了最重要的一点。 月太妃却没有回答,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孩子会成为皇帝。” 第7章 荡悠悠芳魂归天(下) 珍妃听到这里,已是惊得面色青白,双手绞在一处,唇瓣无意识得微张着,喃喃道:“老天爷,老天爷……” 当今皇帝竟然只是一个贱婢所出,母家并非八大姓之一的郎氏——往上推,如果当初世人皆知永沥生母只是个婢女,那纵然他有百般好处,圣祖爷也不可能从上百个孙子当中选定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没了这样一个血统高贵才能又入得了圣祖爷眼的儿子,三王爷能不能跃过一众才德两全的兄弟接了这个帝位还真不好说。 这件事,二十多年前捅出来,是三王爷一府的人受牵连遭罪;到了今天捅出来,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太后,紧跟着就是皇帝的身世被有心人利用造文章——当初与三王爷争位惜败的王爷们都虎视眈眈得盯着那个位子呢。 这的确是一桩能翻天的秘事啊! “她原本只是想要一个儿子。”贾元春叹息,“谁知道这个儿子如此成器,做了王府的世子。永沥越是出众,郎氏便越是不安。”她心里深恨郎氏,索性也不称呼她为太后了,“月太妃本有一女,却因病故去——郎氏便更加不安了。以至于后来见我与月太妃交好,郎氏便深疑我已经知情,下辣手除掉我腹中孩儿。却不知是她小人之心,月太妃见我痛失腹中胎儿,隐约猜到几分,深夜来访本想吐露实情,碍于大局最终沉默。这些情由,都是她临死前才告诉我的。” 珍妃从极度的震惊慌乱中渐渐冷静下来,抓着那条明黄色丝绦默默出神,眼睛亮得吓人。 原来如此,无怪乎太后会将近身服侍月太妃的人赶尽杀绝。 “祸福相依,因缘早定。”贾元春咧嘴一笑,笑容中满是苦涩,“你看,我为了一个世子侧妃的位子刻意交好月太妃,却也因为这个招来杀身之祸。冥冥中,满天神佛看着我们呢,好的、坏的、真的、伪的,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一毫也错不了。我怀了不诚的心思,神佛就拿走了我的孩子……郎氏做了这么多的恶事还能端坐在太后的位子上,那是时候未到……只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珍妃低头望着贾元春,只见她讲述了这番惊心动魄的往事,此刻口唇灰白,目光黯淡,已是露出几分下世的光景来。 “姐姐,你可知道……你身边太后安插了人的……” 贾元春气息低微道:“自然是放了的,哪个宫里没有她的人……” 珍妃更凑近了几分,压低嗓音道:“是你贴身的人。你仔细想想——你才知道当初小产之事真相,太后立刻就下手了。你得知真相那会儿,身边难道还会有许多人不成?自然都是你的心腹。”她与贾元春对视着。 “嫣红、碧玺……”贾元春回忆着那晚在园子里,金盏与桃枝是断然不会宣扬出去给她们自己招来祸患的,“不是嫣红,嫣红虽不是我的人,却也不是太后的人,她另有主子……”她的面色变得像一层金纸那样,呼吸间仿佛随时都会停止,“是碧玺,果真是碧玺。”这语气,她似乎是已经隐约料到了,只是自己不肯去深想,不肯去相信。 从七八岁起,她就是由碧玺服侍着的;十三岁时她独自入宫,又三年得返嫁入王府,她亲自点了碧玺随嫁;到她入宫为妃近二十年来,她自问待碧玺不薄,如何竟会被背叛? 极度的愤怒与不解支撑着贾元春坐起身来,她歪靠着引枕,只这么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她觉得心慌气短。 珍妃帮她唤来碧玺。 碧玺入内,一眼便瞧见贾妃倚在引枕上,面如金纸,目光却像利箭一般向她射·来。她本就是个机灵的,见了今夜这情形,知道自家小姐心里定了她的罪,更不辩解,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呜咽着哭出声来。 贾元春见她这番举动,存着万一的侥幸之心也没了,像是一桶冰水淋在心上,凉得发麻,倒觉不出疼来了。 “珍妹妹,你且出去,留我们主仆二人说说话。”贾元春望向珍妃,双眼蒙了一层阴翳。 珍妃不忍再看,点点头自行出去,那嫣红正托了热腾腾的蛋花汤入殿。 “珍贵主,您趁热尝尝。”嫣红将那只敞口描金玉碗摆在东厅的檀木八仙桌上,迎着珍妃过去,笑得殷勤,边摆放银筷勺子边道:“您闻闻这香气,老淮安的蜂蜜……” 珍妃看一眼这对一切浑无所觉的宫女,点点头,坐在桌边接过勺子,这蛋花汤的确香甜诱人,她却没有丝毫胃口;一闪眼看到那玉碗外壁刻着的如意云纹间题着“福寿康乐”四个字,几乎要嗤笑出声。锦衣玉食得养着,这宫里又有哪个人能够真正的“福寿康乐”呢? 内室里,碧玺已是泪水涟涟,膝行至床边,只是磕头。 贾元春望着她,目光绝望中又有一丝平静,她虚弱得冲着跪在地上的碧玺伸出手去。 碧玺迟疑片刻,双手托住了贾妃的手,又愧又悔,颤声道:“主子,奴婢无话可说,只求一死。” 贾元春轻轻摇头,她努力反握住碧玺的手,喃喃道:“咱们俩虽是主仆,却打小儿一块长大。我学针线了,你帮衬着描样子;我习字了,你整日站在书桌旁研磨;我入王府,你陪着一起;我为妃嫔,你做宫女——近二十年的光阴,数不过来的日日夜夜,咱俩一块……”她越说越快,渐渐喘不上起来,几乎闭过气去。 碧玺慌得直起身来,扶贾妃躺下,汹涌的泪水冲出眼眶,砸在秋香色的锦被上,晕染出大块大块的湿痕,她抽噎道:“主子,您别说了,都是奴婢糊涂脂粉蒙了心——您快歇歇……” 贾元春只是摇头,涨红了脸喘上一口气来,睁开眼仰望着她,目光悠远又空灵,“我虽然不聪明,却也并不愚笨。近二十年一块儿处着,我难道不明白你的人吗?”最初的愤怒惊痛已经过去,贾元春冷静下来,“便是郎氏拿皇后之位利诱你,你也断不会背主弃信,置我于死地。你说,”她摸索着抓住了碧玺的手,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说,你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别让我去得不明不白……好碧玺……” 碧玺简直愧杀,她被贾妃握住的手无意识得轻颤着。 “好碧玺……”贾元春哀哀得望着她。 “主子,”碧玺一只手遮住双眼,冰凉的液体从她指缝间流出来,她的声音凄厉,“主子,我心存怨恨啊!” “怨恨?怨的是谁,恨的又是谁?”即便是气衰力竭,贾元春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清醒。 碧玺捂着脸沉默,良久她长长抽了一口气,放下了那只遮挡眼睛的手,直视着贾妃,语涩音滞道:“主子,您还记得十年前,您自宫中回贾府,备嫁靖亲王世子那会儿么?您入宫三年,回府竟然还记得奴婢,亲点了随嫁,府里多少丫头羡煞。那时,主子芳龄十六,奴婢痴长两岁——早已到了嫁人之时。父母为我定下亲事,府里丫头们都是签的死契,我也不能免,只等着年节下向二夫人讨个情说开来。”碧玺的脸色雪白,回忆起十年前往事,不带丝毫当时情绪,仿佛已经置身事外,“那郎君我也曾见过,就是咱们府上管着布匹采买的张管事的儿子,叫张柱,府里人都管他叫柱子。他家里有几亩薄田,城西还开着个脂粉铺子,人生得周正老实。和我订了亲事后,那柱子对我好得很,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着我一份……” 贾元春静静地听着,她竟丝毫不知情。 “……我还有个妹妹。当初家乡遭了灾,父母带着我大哥与我姐妹来京都,无钱无粮,只得将我卖入府中;后来主子您入宫,家人见我在府中吃得好穿得暖还有月例银子,动了心思,竟将我那苦命的妹妹也卖入府中。妹妹入了老祖宗的眼,起了个名叫碧鸢。她人打小就生得好看,又聪明又伶俐,我只恨父母没有见识,竟将妹妹也卖做奴婢;却也别无他法,只想着攒够银子讨老祖宗个慈悲。”碧玺说到妹妹,面上神情柔和了几分,“后来与柱子订了亲,因我不放心妹妹独自在府中,这才耽搁了一年,不想主子要嫁入王府点了我同去。” 贾元春闭上了眼睛,造化弄人。 “我父母去求二夫人,不出几日,二夫人就指了身边的大丫头——叫翠喜的,给了柱子做媳妇。”碧玺僵硬得转过头去,拼命想忍住泪水。 “你当初怎得不说与我?”贾元春睁开眼望着她。 “奴婢不敢。”碧玺咧咧嘴,咸涩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入口中,“您只记得幼时由奴婢服侍过,却到底入宫三年——乍然回来,您是主子,奴婢怎么敢开口?况且您点了奴婢随嫁,是多大的体面,拂了您的意思奴婢……奴婢……”她顿了顿,不知道该怎样说,沉默着抽噎了片刻道:“大约那会儿奴婢心里就存了怨。只是主子对奴婢实在是好,在王府对奴婢好,入了宫就更好了……那点怨也就只是埋在心里,便是这辈子不嫁人也只当是信了菩萨入了庵罢了……” 贾元春良久不闻声息,轻声问道:“那你的恨呢?” 碧玺愣愣的出神,脸上显出一个凄苦的笑容,“我妹妹,去了。” 贾元春悚然一惊,她对这个碧鸢依稀有点印象,记得在贾府备嫁时见过几次,此刻已记不清面容,只觉得是个极美极伶俐的丫头。记得有次碧鸢去她那儿寻碧玺,雨后的青石板湿滑,碧鸢一脚踩蹭,撞到了她身上,惊得一张脸雪白。她倒没有恼怒,反而伸手扶碧鸢站稳,鼻尖对着小丫头乌黑的发,闻到一阵木犀花的香气。那碧鸢好奇得扬起脸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已是生得美丽绝伦。 “怎么去的?”贾元春一阵痛惜,喃喃道:“我记得在王府时,你告诉我,你父母已经为碧鸢定下了亲事……”说到亲事,她不由抬眼看了看碧玺。 碧玺却似无所觉,心底极致的恨从一双含泪的眸子里迸射出来。 “怎么去的?”碧玺重复着贾妃的问话,笑得嘲讽又悲苦,“六年前我随着娘娘入东宫,又三年入后宫,自此与外面断了音信,只道妹妹如期嫁人了。直到圣上下了省亲的恩旨,我也沾光跟着娘娘回了一趟贾府,这才知道……这才知道……”她说不下去了,像是被凛冽寒风吹刮着一样,上下牙“得得”得碰撞打颤。 “发生了何事?” “我那苦命的妹妹,给大老爷糟蹋死了!”碧玺放了悲声,伏地大恸,“我的妹妹,冰雪一样的人儿,养在老祖宗身边,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强上几分——怎么就招了大老爷这样的禽兽!”她悲痛愤恨已极,早已不顾尊卑,“我家中老父老母痛极怒极却无法可施,府里只是瞒着,说我妹妹得了急症去了……纸里如何包得住火?可怜我父母年事已高,受了这一劫,经受不住。我母亲双目哭瞎,滴水不进,三日就故去;留我老父一人,长嫂不贤,大哥懦弱,家中衣食不缺,竟让我老父活活饿死……” 贾元春不忍再听,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喃喃道:“我竟全然不知……” “嗬嗬,我的好主子啊!如何敢让您知道!”碧玺嘶声恸哭,手指无力得抓着床沿,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们只怕我知道了实情,在宫中不肯尽心服侍主子您——老祖宗与二夫人起了这疑心,就留不得我了!只是宫禁森严,她们奈何不得我;省亲那晚,若不是鸳鸯通风报信,奴婢早丢了性命……”她仰起脸来,烛光下,两行泪从她眼睛里汩汩而出,流过她咬牙切齿的面容,像是要复仇的女鬼,“奴婢不甘心!奴婢怨!奴婢恨!” “我怨!怨这天怎得不将我生在温饱人家,却让我为奴作婢一生不得自由、嫁娶不能随心!怨这地怎得将我拘在这四面高墙之中,出不能入不得伏低做小终日劳作竟还性命难保!”碧玺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却有一股说不清的气血支撑着她,一种在她个体之外的存在将这番话喷涌出来,“我恨!恨这天怎得不一个炸雷劈下来让那衣冠禽兽日头底下血溅三尺!恨这地怎得善恶不分载着那样猪狗不如的东西存活于世!” “我再怨、再恨——却终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大老爷糟蹋了我妹子,让我父母伤痛而亡,血海深仇——我无力还报!非但如此,我还要担心着老祖宗与二夫人再下杀手……”碧玺疯了似得笑起来,“咯咯,多荒唐!杀人的,荣华富贵;遭难的,惶惶终日;我的好主子,”她忽然挺直了身子望着贾妃,“你说,这世道是不是荒唐?” 贾元春不敢看碧玺的眼睛,那疯狂的目光让她不知如何面对。 “天无绝人之路,太后找我说话了。”碧玺笑着,哭着,“大老爷做了什么?在你们眼中,不过是糟蹋了一个签了死契的奴婢,好比牲畜一样的玩物。老祖宗疼碧鸢吗?疼。可是她会为了碧鸢杀了大老爷偿命吗?”她嗤声一笑,“怎么可能。二夫人更不可能,主子您呢?” 贾元春不敢回答。 好在碧玺也并没有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太后能。”她的眼睛越发亮了起来,像是有千万的火把倒映在她眼中,“只要我回答太后的问话——她就能帮我报仇……我想报仇,做梦都想,想得发了疯入了魔早已不是我自己!” “可是……”碧玺低下头,凑近了望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贾妃,动作轻柔得为她掖好被角,重复着过去的二十年里做过成千上万遍的举动,“奴婢没有想要害死您。”她的泪落下来,湿湿的擦过贾妃的面颊,“真的……对不住,奴婢对不住您……可是您在,皇上总是对贾府留着情面;贾府在,大老爷又怎么能除去……所以,对不住,真的对不住……”碧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将额头抵在床沿上,像是累极了。 贾元春只觉手足冰凉,原来如此——竟是要扳倒整个贾府! 她自知大限将至,只强撑着一口气,微微转头望着碧玺,“我不怪你——你找大老爷报仇,我不怪你……”她说了这一句就停下急促得喘了几口气,“你应承我,若是贾府出事——你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帮衬一二,你……”她喘不上气来,只急切得望着碧玺,用目光询问着催促着。 碧玺哭得昏昏沉沉,轻声道:“奴婢答应您,只要能除掉大老爷……只要能替我那苦命的妹子报了仇……” 贾元春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嘴唇翕动,“让……珍妃……来……” 一时珍妃进来,贾元春在迷蒙中感觉到她走近,梦呓般道:“好妹妹,你帮帮我……”她摸索到那明黄色的丝绦,“……太难受了,帮我……早点了结……”她喘不上气来,胸肺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憋得一张脸成了酱紫色,却始终悬着一口气不断,正是活受罪。 只见珍妃打量了一眼殿顶的斗拱,太高。她一咬牙,攥紧了那明黄色的丝绦,招呼碧玺,“按住你家主子。” 碧玺颤抖着双手,先将贾妃半扶起来,肩背朝向床外侧,再死死按住了贾妃臂膀。 珍妃站在后面,与碧玺对视一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一狠心将丝绦横过贾妃脖子,一手下死劲捂住了贾妃的嘴,另一只手拽着丝绦大力收紧。 那贾妃虽是自己求死,此刻却也不自禁得挣扎起来,一头乌发顺着肩背散落,双腿在被子底下踢蹬着,拼命反抗。只是她久病无力,哪里挣得开碧玺与珍妃两人合力?片刻便香消玉损,魂归地府了。 那碧玺与珍妃这才放手,两人都压低了身子大口喘气,双手因为用力过度不受控制得颤抖着。 珍妃最先恢复过来,抖着手将那明黄色丝绦收起来,吸一口气低声道:“本宫去给太后娘娘复命。” 碧玺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望着床上断了呼吸的贾元春,露出一个绝望的笑容来。 第8章 白茫茫再开新篇(上) 大雪掩去了凤藻宫这一夜的罪恶血腥。珍妃给了太后一个满意的答复,碧玺则等着太后兑现曾经的承诺。太医做出诊断,说是贤德妃久病之躯,睡梦中痰涌窒息而死。皇帝悲痛倒是真的,但是有太后与皇后一起拦着,也不至于定然要亲自查看妃子的尸体——相反的,皇帝对于贤德妃的死,悲痛之余还有些不敢自承的释然。他,可以放手对付贾府一支了。 阖宫上下,倒只有老佛爷这样的慈悲人对贤德妃的死有所动容。太后特意请了白马寺的圆通大师与西山观的王天师做了一场*事,佛道本是两派,但是皇权面前,要你和在一处做法事你就不能违抗。慈安宫的法事热闹了整整三天,贾妃得了个“贤德端靖”的谥号下葬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贾府众人自然悲痛震惊,宫里民间却依旧是一片喜迎新春的欢乐祥和。一国之主的陨落都不能影响百姓的悲喜,贾元春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去世了又能激起什么风浪呢? 而死去了的贤德妃此刻却正飘荡在雪地里。 贾元春有些迷茫。 她还清晰地记得被丝绦勒紧喉咙时的疼痛窒息感,但是手抚上脖颈——光滑柔腻,没有丝毫痕迹。她还有身体,还能思考,甚至还能行走——她正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地里,但是却丝毫不觉得冷,心里反而觉得安稳祥和。 万籁俱静中,忽然一道飘渺的歌声遥遥传来,歌道: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这歌者音色本就清冷,又隔着雪地传来,唱到“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句时,清丽凄婉处让人不忍细听、又不得不听。 贾元春不由得驻足倾听,只听那人将这曲子翻来覆去唱着,一唱清奇再唱低宛三唱幽咽。 “姐姐,你快些儿走,误了时辰我可担待不起。”那歌者忽然发话催促。 贾元春吃了一惊,循声望去不见人影,环视四周道:“你是何人,却看得见我?”又问道,“如何我目之所及,尽是白雪,不见姑娘踪影?” 那歌者咯咯一笑,“你见到白雪茫茫,便是悟了道理。你那宝贝弟弟来此,见得却都是红粉佳人、朱栏白石、绿树清溪。” 贾元春更是惊讶,难道宝玉也来过此处?正想着,忽见前方雪地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贾元春便要入内,却觉步履艰涩,那歌者声音已是近在耳畔,“我引你来,却不是为了让你跟那块顽石一般入了这地方。”贾元春急忙回身看时,却又不见人影。只那声音继续在耳边咯咯笑道:“姐姐莫寻了,我本没有形体,你却如何能看到?” “你没有形体,又是何物?” “我是何物?我乃是三种声音交织而成。一为盘古开天辟地时那声巨响里的一缕,二为嫦娥自东海边九亿亿金砂中捡出六万晶莹姣好者扬入天穹运转为河汉时那擦蹭声中的一丝,三嘛……”那声音娇媚一笑,“则是这天地万物所有声息的精粹。我为这三者交织而成,可拟万事万物之声,你说我是何物呢?” 贾元春已是听得呆住,喃喃道:“你分明少女之音……” “啊,那是因为所有的声音中我最钟情于这一样。警幻姑姑说这便是我还没勘破的缘故。”那声音迟疑了一会儿,期待道:“若是勘破了我难道会喜欢别的声音吗?这世间还有什么声音,比少女之音更美好呢?” “来,你随我来。”那声音这样说。 贾元春便不由自主得转回雪地上,像是自己认识路、知道目的地在哪一样得笃定走下去。 “我是替婆娑姐姐来接你的,可真奇怪。婆娑姐姐已经有几千年没见过外人了,这次却要我来接你……”那声音似乎是在打量她,“你却又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呢?” 贾元春只觉此间似真似幻,问道:“这里却是何处?你口中的‘婆娑姐姐’又是何人?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啊,你的问题可真多。”那声音小小抱怨了一番,“这里是神界与仙界的中间地带,一般我们都称呼为‘无有间’。你方才要去的孽海情天便是仙界,婆娑姐姐在的地方是神界——仙要去神界,神要去仙界都得向两界督查黑脸公公请旨的,麻烦得很。只有我和你这样没有形体的存在才能在无有间来去自如;但是你毕竟是凡人魂魄,要入仙界容易,要入神界可是得请旨的,手续繁琐得很——所以婆娑姐姐才会托我来接引你嘛,她在神界宫门等你呢。” 原来她已经是一缕魂魄了,贾元春暗自喟叹。 “等等,你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来着……哦,‘婆娑姐姐’是谁?哎,你们凡人可真是笨呀!我刚刚唱的歌里不就有么: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那声音又唱起来,“婆娑姐姐原身是树,能结长生果的。” “长生果?可是像仙界的蟠桃那样的?” “仙界的蟠桃?”那声音惊讶又恼怒,“你拿九千年结来的全部蟠桃与我换一枚长生果,我都不换给你呢!” 贾元春默然,她为妃多年,鲜少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便是敢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的人也都自矜身份不会真的出口。但是这声音虽然言语冲撞,却娇俏可爱、真实纯粹,让人无法生气。更何况此乃神界、仙界,她不过一缕凡人魂魄,这样一想贾元春便心平气和,又问道:“那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在神界是掌管声音的,职位是司音使,名字么……大家都喊我阿音,你也这么喊我好了。”阿音忽然又笑了起来,“喂,你不记得我啦,我们见过的呢——不,准确的说,是你听到过我呢。” 贾元春回想平生,从无见过仙神,摇头道:“我却不曾记得……” 阿音笑得更欢,她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个清朗正气的女子之声响起,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这不正是那日梦中女仙所念的四句偈语么? “咄那女子!岂可泄露!”阿音一边笑着一边继续道:“你们姊妹三人这片刻相聚,已是我逆天而行;今后更有一桩违逆天命之大事要元春你以迎春、探春为助力去筹谋。此刻不过是趁你们三人肉身尚在,取一丝生魂做引,若要详谈,来日方长。” “那位入我梦中的女仙竟是阿音你?”贾元春恍然。 阿音又换回了娇俏的少女生声,“是我,也不是我。其实神啊仙啊入凡人梦中,他们的声音都是从我这里讨去的,有的要和蔼可亲的、有的要威严勇猛的、有的要正气凛然的……”阿音小声笑道,“我还悄悄借给狐狸精声音过呢,她要了千娇百媚的,迷死了好多过路书生呢!” 贾元春瞠目结舌,只觉此间神仙之事,从这阿音口中讲来让人不敢置信——凡人敬畏祈求的神仙,原来竟是这样的吗? “其实神仙本身的声音才没那么好听呢——都是我帮忙改造的。”阿音得意洋洋。 贾元春忽然觉得那声音又近了许多,简直像是有人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一样。 “我听说婆娑姐姐是要你重活一世呢,喂,你带上我好不好?最近神仙都迷上了下凡,偏我没抢到名额——你跟婆娑姐姐说说,带上我呗!” 重活一世! 这四个字落入贾元春耳中,激得她简直要昏厥过去! 上一世,她压抑秉性博一个“贤德”的名声,却落得无子惨死的下场,更有大祸将临于她的家族之上——然而她人死如灯灭,已是无可奈何。谁想到,竟还会有重活一世的机会! 若果真能重活一世,从头再来,她贾元春会怎样做?难道还会被人害死腹中胎儿吗?难道还会坐以待毙吗?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贾府覆灭吗?不,不,如果能够重活一世…… “喂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呀!”阿音的呼喊打断了贾元春汹涌的念头,“怎么不理我呀?” 贾元春悚然一惊,收敛思绪,歉然道:“阿音,你方才说什么,我走神了。” “都这么笨了还爱走神,真是的——我说,你重生带上我呗!” 第9章 白茫茫再开新篇(下) 白茫茫再开新篇(下) 阿音只顾着与贾元春说话,不提防已经到了神界宫门前。 宝树神婆娑早已经等候在宫门内,正听到阿音求肯贾元春带她下凡的话,温声道:“阿音莫要胡闹。” “啊,被抓个正着了!”阿音懊恼得嘀咕一声,不服气辩驳道:“我才没有胡闹呢!我再怎么样也活了几亿年了,虽然还没有形体——那也只是我不乐意修炼之故,论天资,比凡人可强多了。她要是带我一起,我肯定能帮上忙的!” 贾元春看向婆娑,却见他分明男子模样,面容俊美无俦,身姿玉树临风。他目光转来,如秋水如清泉,让她整个人都要融化为汁水,而那汁水还要心甘情愿得流淌向他。她已是看得呆住。 “怎么样,怎么样,婆娑姐姐是不是美得逆天了?”阿音幸灾乐祸的在一旁吃吃笑,“这可是我们神界最美的男神——太美了,我总忍不住以为宝树神婆娑是女子之身呢!” 宝树神婆娑轻抚眉心,还是那句,“阿音莫要胡闹”,只是带了点无奈又隐约有些宠溺。 “见过宝树神。”贾元春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羞赧,垂首行礼。 “贾氏元春,不需多礼。”宝树神婆娑隔着半臂远的距离虚扶一下,“我曾让座下侍女琳琅入你梦中,取你生魂为引,呈给司命神官,逆转星辰,赋你重生。你可还记得?” 贾元春回忆起来,只觉那梦中种种清晰无比,忙道:“记得。敢问上神,梦中还有我二妹、三妹、她们……” “她们乃是饱含怨恨而死。阿音在无有间听到其饮泣之声,为之同悲,说与我听,同入你梦,让你们姐妹三人相聚片刻,稍慰其苦、稍解其怨——得以释然投胎,转入轮回。” 贾元春怅然,“原来如此。”想到梦中女仙的话,问道:“不知是何事要我为上神筹谋呢?” “此事说来话长。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那时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着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仙子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1’由此引出一段公案来。”宝树神婆娑娓娓道来。 贾元春细细听着,待听到绛珠仙子偿泪之说,不觉动容。 宝树神婆娑叹息一声,“这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由此下世,前者托生为你那衔玉而生的弟弟贾宝玉;后者则化为那父母早亡、寄居府上的林氏孤女,名唤黛玉的。” 贾元春无声得“啊”了一下,再料不到竟有此奇事。 “那黛玉倒也果真为宝玉流尽了一生眼泪,践了前言。这神瑛侍者历练已完,回来在警幻仙子那儿销了号,便一切如常。只那绛珠仙子,毕竟为仙日短,又从未曾历过情劫,这一世历练因爱绝而不得善终,竟入了魔障,终日游荡于精怪出没之所,缠绵情爱如痴如癫——时日久了,便再不得归于仙位。她以草木之质,修得女体,挂名仙居,实属不易。我不忍见她入魔成精,故此请你重活一世,玉成其事。” 贾元春回思前情,又问道:“前者说这绛珠仙子因未酬报灌溉之德,五内郁结,故而许下偿泪之说。若是我助其成为眷侣,她又怎么还会为之倾尽一生眼泪呢?岂不也是坏了仙子大事。” 宝树神婆娑点头道:“你思虑缜密,并不因对你不利便闭口不言,我没有选错人。”他说到这里,唇角微翘,“只要能让绛珠仙子归入天界,我自能解其五内郁结之意。” 阿音在一旁插言道:“你又有什么法子啦?拿长生果儿去送神么?”带点小戏弄小鄙视的口吻。 “阿音……” “阿音,不要胡闹!”阿音拖长音调学着宝树神的语气,“你就只会这么说我。你才胡闹呢。为了个绛珠仙子,逆天而行让这凡人重生,浪费了两个长生果——到时候洪荒大劫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宝树神婆娑温声道:“不需为我担忧……” 阿音安静了一刻,开口道:“谁为你担忧啦!呸呸呸,自恋鬼!”她坚持道:“总之,我是要跟她下世的!” 宝树神婆娑又开始轻抚眉心。 “我可以帮忙的!”阿音开始说服贾元春,“我的声音能够蛊惑人心——真的,你带我一起下世,有什么人不听话的,我说了肯定就有用!” 神仙有这个法术,贾元春深信不疑,只是,“阿音,你若是下世了,是否也会托生为凡人呢?”若是变成了凡人,可还会有这法术? “哎呀,我又不去警幻仙子那挂号的,偷偷溜下去么……过个几天就回来啦,神不知鬼不觉的……” “阿音,为何想要下世呢?你还未到历练之时……”宝树神婆娑温声询问。 “我喜欢!”阿音回答得铿锵有力,“狐狸精讲了好多凡间的事情给我听,好吃的好玩的热闹的——我想去!” 宝树神婆娑皱着眉头,很久没有出声,只看面色就知道他很为难。 阿音泫然欲泣,“你不答应我就哭给你看……”她没有形体,更不会有眼泪,但是只这声音已经足够悲伤。 “好吧。”宝树神婆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答应了。他退后一步,举手拔下玉簪,乌发如墨散落下来。 “阿音没有形体,下世久了没有寄居之处,恐怕会精怪侵蚀灵气。我将这玉簪交付给你,”宝树神婆娑注视着贾元春,言辞恳切,“请你妥善保管,给阿音容身之处。” “我一定善为保管。”贾元春忙应承了。 “阿音有时候喜欢胡闹,但是性善心软,并无恶意的,请你……” “哎呀,”阿音不满地插言道,“谁要你交代这么多啦?我都活了几亿年了好不好?” 宝树神婆娑摇头笑,左臂一挥,青袍当风,竟招来一片星海! 无数璀璨星子流转如雨,星雨越转越急,贾元春不由得闭上眼睛,耳边响起阿音轻快喜悦的笑声。 “每次凡间看到星雨,就是有神仙下世啦!”阿音的声音被迅疾的风扯成一丝一缕的,她笑着叫着,欢喜无限。 贾元春却在这女孩的叫嚷中,听到宝树神婆娑温和的声音清晰响起,“贾氏元春,记得玉成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之事。替我照顾阿音,多谢。”阿音激动的笑闹声还在继续,贾元春闭目叹息,多么幸福的司音神,活了几亿年还能保有这样的天真。 身体可以重活一世,心呢? 浑身一沉,耳边风声已停,贾元春试探着睁开眼睛。 入目是青色的轿帘,身下是舒适暖和的兔毛褥子,手中——却是宝树神婆娑交给她的玉簪。 阿音的声音从玉簪中飘出来,懒洋洋的,“不愧是极北之海最初的暖玉所制,真舒服呀。” 贾元春的目光从玉簪移到那握着簪子的手上。 指如青葱,肤如凝脂,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它的年轻鲜亮。 “压轿——”外面仆妇的一声高喊打断了贾元春的思绪。 轿子落地,轿夫回行一射之地,从西北角门退了出去。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尾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元春下轿。 早有丫头往内飞跑去报信了,这样得赏钱的机会谁不争先。 贾元春将那玉簪收入袖中,探身出轿子,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四顾一望,只觉故地重游、几欲落泪。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那是老祖宗的心头爱物。 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贾元春一眼扫去,只觉个个面目熟悉、却一个名字都记不起来。那些丫头早都笑迎上来,先是恭贺,“大姑娘给选中做了女史,真是阖府的大喜事。”又道:“方才碧玺来报说是将大姑娘从宫里接回来了,老夫人、二太太正念着呢。”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大姑娘回来了。” 碧玺。 这个名字落入贾元春耳中,掀起一阵惊痛。 “我怨!我恨!”碧玺伏在她床边,凄厉恸哭的声音犹在耳边。太后、月太妃、皇帝、珍妃、碧玺、她那胎死腹中的孩子……凤藻宫一整夜的大雪,勒紧她喉咙的明黄色丝绦…… “大姑娘?”丫头们见她举步不前,带着笑疑惑问询。 贾元春稳住心神,她重生了,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喂,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贾珠的呀?”阿音的声音忽然响起。 贾元春吓了一跳,见身边丫头婆子并无反应,犹如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咯咯,她们听不到我说话的,别害怕。我方才听那笼子里的鹦鹉、画眉闲聊,她们说最近奇怪得很呢,总有乌鸦往大少爷贾珠住的院子里飞,怕是大少爷要不好了……说你可怜呢,才从宫里回来,就要赶上哥哥离世……” 第10章 这贾珠乃是贾元春的同母哥哥,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上一世,元春入宫为女史,不出旬月就听闻大哥离世的消息,当时悲痛难耐;如今重生,与那记忆总也隔了十余年的光景,都记不真切了。 贾元春想着,迈步入内,抬眼就见居中正位上坐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赫然是未显老迈之态时的贾母,激动处不禁觉得脚下虚浮。 “我的儿!”贾母带笑喊了一声。 贾元春再忍耐不住,扑上前来,伏在贾母膝上,哽咽道:“老祖宗。”一语未了,那泪早已走珠儿似得掉了下来。 “怎得哭了?”贾母抚着她肩背,又是笑又是叹气,“几日不见倒会撒娇了。” 旁边贾母的大丫头荔枝笑道:“大姑娘自幼养在老祖宗身旁的,乍然离了,又是独自入宫,就算只去了几日只怕也挂念得紧。” 贾元春将头埋在贾母膝上,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气息,怎么都忍不住泪水。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离家数日;而谁知道,于她而言,已是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快别哭了。”贾母先是哄她,“你娘还在一旁呢,这几日为你操碎了心,快去见过了——”见大孙女只是流泪不语,渐觉不对,侧身去看她,“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说出来,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呢,别哭了……”说着叹了口气,“勾得我这眼里也发酸……” 贾元春渐渐收了泪,索性赖在贾母膝上,笑道:“孙女儿不过是见到老祖宗,喜欢坏了……好好的,宫里谁又会来给我委屈受呢?素日无冤无仇的……” “那就好,那就好。”贾母拍拍她的手背,扶着她站起来,嗔怪道:“一回来就哭了这一场,还不快去见见你母亲。” 贾元春忙转身,就见左首一妇人正端端正正坐着,鬓发齐整,双手叠放在膝上,只眼中神情泄露了她的激动喜悦。 “太太。”贾元春走上两步,欠身请安,也强自按耐着心潮澎湃。 王夫人忙一手将大女儿扯起来,打量着她摩挲着手腕道:“瘦了些……我吩咐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让周管家从九龙斋买了糖葫芦……”说着笑,“你就是爱吃甜的。” 贾元春几近贪婪地注视着母亲容颜,这会儿,母亲还年轻,没有白发,保养得宜,面容光洁,只笑起来在眼角有浅浅的细纹——那样亲切又温暖。“太太这几日身上可好?” “好,好。上面有老祖宗撑着,下面有珠儿媳妇帮衬,我倒是落了个清闲……”王夫人越发笑起来。 贾元春环顾四周,接话道:“却没见着大嫂子。” 王夫人略显愁容,“珠儿昨夜又咳醒了,你大嫂子走不开……”旋即又展颜道:“太医看了,说并没有大碍,只是这几日攻书累着了。” 想到阿音的话,想到上一世贾珠的早逝,贾元春没办法像母亲一样乐观,但是此情此景她也不忍多说什么——更何况,她如今不过是才入宫选为女史,回府暂住几日的十三岁女孩,她又如何能一回府就开口对祖母、母亲说长兄只怕要不好了呢? “宝玉呢?诸位妹妹呢?”贾元春转了话头。 贾母笑道:“方才宝玉还闹着要等你,不肯午睡,折腾了会子,到底小人儿撑不住劲,让李奶妈带他去歇着了。你舅姥娘今日来访,湘云那丫头也跟来,倒与迎春、探春两个丫头投契得很——上午玩了一会还不够,带着一同去了史府,估摸着要用了晚膳才回来。” 贾元春顿了顿,才记起贾母口中的“你舅姥娘”就是贾母长兄的妻子,忠靖侯夫人;湘云则是忠靖侯世子的独女。她目光微沉,记起上一世后来,忠靖侯世子与世子妃早逝,最后是湘云的叔叔承了爵位。这湘云的叔叔却是个蠢货,袭了爵位之后受了人煽动,竟然搅进天家之事,若非先帝去得早,他定然要落得灭门下场。 “想什么呢,一时呆呆的。”贾母招手示意她走近,握住她的手娓娓道来:“可是担心入宫之事?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本来著姓大家与咱们八公府中的女儿就都有宗人府记档的,到了年纪是得入宫——原本托了人免了你的名额,只是圣上却亲自下了旨意,说听闻你贤孝才德,令你入内为女史。” 从小养大的孙女要离开自己身边三年,贾母能舍得吗?但是她年岁高了,总有些活出来的智慧,这样的事情既然不可避免,便索性不要悲痛、往好里看。否则,看当初与她一同长大的姊妹远嫁的远嫁、早逝的早逝;连她自己亲生的幼女也一嫁不得再见——贾母若是次次都悲痛,绵延日久,如何受得住? “这是圣上给咱们府上的体面,给你的体面。”贾母笑着拍拍贾元春手背,又道:“宫里需要打点之处,家里也都准备妥当了。你只管安安心心在宫中呆上三年,无功无过,便足够了。” 体面,三年。 贾元春笑着点头,她为了这份体面,赔上的乃是一生。只是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呢?上一世,离府之时,母亲抱着她流泪不能言,她还能笑着安慰,只想着三年也不算太久——那时候,她是真的太年轻,不会深想,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若非另有目的,又哪里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是否贤孝又是否有才德? 上一世入宫时她不懂,而祖父祖母必然是懂的。然而皇帝已经下了旨意,由不得他们说“不”。 所以,贾母只能这样握着她的手,笑着安慰,掩饰心底的不安。 当下,贾元春陪着贾母与王夫人用了些茶果点心,又道:“我离家数日,还有几位亲长未曾见过,不知此刻去是否方便?”她口中的亲长包括了她的祖父荣国公贾代善、伯父贾赫、父亲贾政、伯母牛氏、大哥贾珠与大嫂李宫裁,还有宁国府那边的。 王夫人道:“你父亲这些日子忙,要用了晚膳才回来,倒不必着急。”顿了顿又道,“你伯母这一向身上不好,你若去请安,依她的性子,不免要换了衣服来见了,反添折腾。” 如今贾府的大夫人,乃是镇国公的嫡三女牛氏,只是嫁过来之后,虽然公婆明理、妯娌和睦,到底抵不过夫君混账。十余年夫妻,牛氏为此落了一身的病,如今病重,那始作俑者却索性镇日不归家,只在外面寻欢作乐去了。 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道:“宁国府那边等明日一起去拜会,也不算失了礼数。至于你伯父,他这几日不在家。”提到这个大儿子贾赫,贾母面现恼怒,只是当着众丫头与子孙辈不好说什么,“老爷子你是知道的,”这说的是贾元春的祖父荣国公,“他一向在梨香院静养着,他不来同咱们说话,咱们也乐得娘儿们自己热闹!”说着爽朗一笑。 贾元春也笑了,只是心里暗想:上一世她浑浑噩噩入宫,这次却断不能如此了。总是要见上祖父一面的。 “大哥病了,我总放心不下。”虽然不敢想能以凡人之躯保住亲人性命,贾元春却忍不住要试一试。 王夫人也起身向贾母道:“大丫头这一说,媳妇心里倒也不踏实起来。” 于是王夫人遂带了贾元春与贾母作辞,众丫头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轿,王夫人携了元春,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贾珠住处而去。 母女二人紧挨而坐,那王夫人侧过身来,为元春整了整衣领,絮叨着,“你这一去三年,入了宫多少鲜亮衣裳穿不得了,真恨不能早做了来,让你这几日都穿一回。”说着忍不住叹气,转了脸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眼中泪花。 贾元春只强自按耐着想要搂住母亲大哭一场的冲动,正在神思恍惚处,忽听得阿音激动的声音,“呜呜,忍不住了,凡人的衣裳真好看。我决定了!”她丢下这铿锵有力的四个字,诡异得安静了。 贾元春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 “为了穿好看的衣服,呜呜,我要修炼出形体来!”阿音气势如虹得吼了一句。 …… 不过阿音的发声,倒是提醒了贾元春她重生的目的。 思量着,贾元春看向王夫人,“母亲,我姑母近来可还好?” “你姑母?”王夫人奇怪得看了她一眼,“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来了?自然是好的,你姑丈家不像咱们家事情繁琐,林家人口简单——她这当家主母做得惬意。年节下送礼到咱们府上,哪次老太太不是几倍得还回去?”因为是对着自己亲生女儿,王夫人倒不遮掩自己的不满,“嫁出去的女儿了还这样受娘家贴补,哪里还有比你姑母命好的?打从前我嫁入贾府那会儿,你姑妈就是娇养的小姐——那做派,”王夫人摇摇头,面上有鄙夷有艳羡也有隐约的酸涩,“王家好歹也算大家,我跟你姑母做女儿时候,”她挥挥手,下了三字断语,“不能比!” 原来王夫人与那黛玉之母关系却并不融洽。想来世上做嫂子的,与留在家中的小姑子总难免有摩擦;小姑子觉得嫂子对公婆不够孝敬,嫂子却会觉得公婆对小姑子太偏心——两者多是面子情。 还有王夫人不好对未出阁的女儿说出口的话,那林姑丈一表人才官途昌盛,只得一女,却是出自正妻,更听闻贾敏又有孕了;再看她自己夫君,她还得给他养着庶女……真是让人如何不感慨! 贾元春上一世久居宫廷,如何听不出王夫人这番话中的酸苦辣咸,因岔开话道:“倒是记得姑母膝下有一女,比宝玉小一岁来着。” “嗯,今年两岁了,取了名儿叫黛玉。听说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像是从胎里带着虚症,照料稍有疏忽就是一场大病……”王夫人说到这里,面上的嫉妒之色稍减,“她养了这么个女儿,也不容易。” 贾元春思索着:这林姑丈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林姑丈,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圣祖爷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林姑丈之父,又袭了一代;至林姑丈,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林姑丈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上一世林姑丈在黛玉之后又得一子,可惜不过三岁便夭折了。姑母去了之后,老祖宗做主将黛玉接到贾府养育着。 以俗世观念细论起来林姑丈一死,黛玉既无诰命在身又无宗族倚仗,况且父母早亡、幼弟早夭,这样的女子想要嫁人,男方父母心里总要掂量一二。在贾元春看来,寄居贾府之后,嫁给宝玉已经算得上是黛玉最好的出路。 只是…… 贾元春望向王夫人,她的母亲长子早夭,虽遗下一弱孙,却因为长媳乃是寡母不能抱来养育;长女幼子都由老祖宗养着,她这个长女更是一入宫廷十余年,不得孝敬于膝下。母亲只得将一腔关爱都倾洒在宝玉身上,谁晓得到头来儿子的婚事她这做母亲的却无法插手。 上一世,贾元春知道母亲的意思,是看好姨母家的表妹名唤宝钗的,她也愿意成全母亲这一点心念,不惜违逆了老祖宗的意思。但是这一世,为着玉成木石前盟,她必须要让黛玉得以嫁给宝玉。 察觉到女儿的目光,王夫人看过来,笑着伸手抿抿鬓角,道:“做什么这样子看人,怪怪的。” “母亲……”贾元春心下愧疚,不由得将头靠在王夫人肩膀处,抱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母亲,女儿一定要让您能事事顺心如意。” 王夫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竟有些不知所措不好意思,活了半世,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得说要对她好——她这个大女儿向来端庄,又自幼养在老祖宗身边,虽是亲母女却到底少了几分亲密……想着,王夫人已是湿了眼眶,她拍着女儿的手臂,喃喃道:“真是孩子话,事事顺心如意只怕是连神仙都求不来的……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第11章 贾珠之妻李氏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 这李氏十五岁上嫁入贾府,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家里老小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每常闲了,也不过陪侍小姑等练针线,学描绣,进规退矩一丝也不能乱。及至近日贾珠病了,李氏衣不解带照料看护,毫不倦怠更无怨言,倒让丈夫感愧。 贾元春跟着王夫人一进内室,隔着屏风就听到贾珠正对李氏道:“这几日累了你了,让丫头们来守着,你也该歇歇……” “我服侍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有什么累不累?”李氏柔声嗔怪。 贾元春与王夫人都不是那等促狭人,这元春便拉着王夫人悄悄退了出去,将脚步放重些,走到窗户下隔着喊,“大嫂子可在家里么?” 李纨忙答应着迎出来,贾元春因笑道:“我才从老祖宗那儿辞了出来,听说大哥病了,过来看看。” 王夫人目光在长媳身上一转,见她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裳,发丝齐整,只是面色憔悴,眼窝处发青,便笑道:“照料珠儿,累了你了。” 李纨陪笑道:“母亲言重了,媳妇不过是做份内之事。”说着将二人迎进内室。 “大嫂子这怎么一个丫头也不见,可是躲懒去了?”贾元春问道。 李纨笑道:“小丫头们听说大姑娘从宫里回来,都去二门等着看了,我也不拘着她们,这会子许是凑在一处说话呢。几个大丫头,昨晚在外间给大爷守着的那三个,我让她们去歇着了。方才金宝去给大爷端药,不留心叫砂锅底燎了手指,我记得大太太那儿的獾油还有半罐子,让她去讨要点上药去了……”细说起来,竟是各有各的事。 贾元春点头道:“只嫂子这里没有人也不像样子,回头让我房里的丫头来帮衬一二。”她上一世为一宫之主,虽然本性平和,时日久了总有些不同,这竟是说在王夫人前头了。 王夫人却笑得欣慰,“你这入宫一趟,倒比先前越发长进了。” 说话间三人已是转过屏风,那贾珠早听得声响,披衣束发,下床相迎。 贾元春抬眼看去,只见长兄身形瘦削,面色暗黄,似是肺气不足;然而行走自如,面带笑容——与常人并无二致,如何不出旬月就一病去了呢? 那李纨先侍奉王夫人在上首坐了,又亲自搬了个绣墩请元春坐。元春欠身谢过就坐,凝目望着贾珠询问道:“哥哥身上可好,听说太医已经看过了,却是怎么说的?” 贾珠在王夫人左手侧坐了,看了一眼立在王夫人身后的妻子,笑着开释道:“说是阴虚、脾虚,心肺火旺,倒算不上是病,只是正值暑热,内毒发上来了。用心调理,十天半月的也就好了。”说着拱手作揖,“还请母亲与妹妹放宽心,否则就是我的不是了。” 说得王夫人笑了,到底是母亲,还要嘱咐几句,“你现下年轻倒也罢了,只是如今不好好爱惜身子,老了有你吃苦头的地方。功课老爷催逼得紧,也是盼着你出息——你向来懂事,这上头原也不必我多说。只一宗,多顾惜自己身子。”又侧身说李纨,“你也是个懂事的,时常劝着大爷点,夜深了就早点歇息,功课也不紧在那一会子……” 李纨诺诺得答应着。 贾元春默然听着,她的大哥与自幼娇养的宝玉不同,五岁学骑射,十四岁进学,年方十六就能拉得开一石强弓,向来康健。是以当初谁也没想到这“只要稍加调理就能好”的小病会夺走大哥的性命。她细细得看贾珠面色,却到底不是太医,瞧不出根底。 一时丫头端了新熬好的药来,李纨服侍贾珠用药。贾母那边着人来传晚膳,特意说了大少爷要调理令大奶奶不必去跟前伺候。王夫人便自带着贾元春回了贾母住处。 母女二人从后房门入内,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母正面榻上坐了,正在逗迎春与探春两个小孙女。那探春不过四五岁稚龄,却已是口齿清晰,顾盼神飞,正立在榻前脚蹬上说话,“今日过得可快活!侯夫人带着湘云妹妹、二姐和我去看了他们家园子里的花,红的黄的紫的……”她掰着指头数颜色,五个手指头没数满已是弄错了,逗得一屋子的丫头也笑。 迎春略大些,只歪着头听探春说话,此刻见妹妹犯愁,慢腾腾伸出三只手指晃了晃,帮她继续数下去。 贾元春只觉得身前母亲脚步一顿,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冲着贾母笑道:“老祖宗,您快教教这两只小猫吧,让二位妹妹能从一查到十就是您的功德无量了。” 贾母笑道:“你们娘俩来了。方才史家送这俩孩子回来,捎带了你舅姥娘的话,说是接了东平郡王妃的帖子,明日去郡王府赴宴赏花的。请你舅姥娘带上你一同去,你可愿意啊?” 这说法来得奇。 上一世,元春被选为女史回府整装那几日,也不时有各公侯府上小姐的帖子来请,有素日交好的,也有同选为女史的,更有那一等有事相求的。只是像这样,以郡王妃之尊,下帖子给侯夫人,请之带外甥孙女一同赴宴的还真是独此一桩。那时因为要去宁国府拜会亲长,更有入宫诸多事务要打点,且不忍离家又有宝玉厮磨不放,再者这邀约又非推拒不得的那一等,贾元春最终没有赴宴。 “东平郡王妃与你舅姥娘是手帕交,与你祖母我倒没什么交情,想来不好乍然开口邀约,故请你舅姥娘带你同去……”贾母笑着解释,看着奶娘将两个小孙女带下去。 贾元春眨眨眼睛,去是要去的,在接下来的两次帝位更迭中,这个东平郡王府可是四郡王中唯一屹立不倒的一处。在与皇帝关系亲疏的把持上,没有人比东平郡王更敏锐精准;在对时局的洞察能力上,也没有人比东平郡王更见微知著。与东平郡王府交好,对贾府有百利而无一害。 “东平郡王妃亲自开口,孙女儿岂能回绝,自然是要去的。”贾元春笑着回了一句,不欲此刻当着众丫头多谈此事,转而问道:“宝玉呢?” 贾母听她应承了去,笑着点头,说及宝玉更是满面慈祥,“可是巧了,你们方才前脚出门宝玉就醒了,丫头们哄着在炕上玩了半会子蹴鞠,出了身汗让奶娘带下去洗漱换衣了。” 于是贾母命王夫人坐了,元春陪着一同用了晚膳。贾母又特意嘱咐将那枣泥馅的山药糕给大夫人送去,说是她素来身子弱,又是病中,吃这个倒还克化得动。一时饭毕,又有丫头来传话,“二老爷让大姑娘去荣禧堂说话,说是后面连日朝中事繁,大姑娘入宫前都不得空了。” 荣国公日前告病静养,皇上就委任其子贾政领了户部粮钱司的差事。这几日熟悉差事,又有西边战事收尾征调粮草,贾政忙了个焦头烂额。贾母原也知道,免了他的晨昏定省,每日让小厨房煲汤煮粥得送仪门外的梦坡斋去给二儿子补身体。 “即使如此,那你快去吧,莫使你父亲久等。”贾母听完发话,又问那丫头,“二老爷睡得可好?晚膳可用了?” 那丫头一一答了。 贾元春便辞了贾母,往荣禧堂去见父亲,她独自坐在轿子里。 “阿音?”贾元春从袖中取出玉簪,握在手中,试探着小声唤她。 “想我啦?”阿音调皮的声音立刻响起,“我见之前两次说话都把你吓了一跳,就一直憋着没出声——我这个神好吧?善解人意吧?” 贾元春摩挲着通体晶莹的玉簪,先应付了一句:“阿音自然好了。”转而问道:“你可知道我长兄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阿音打个呵欠,“我是司音神,又不是司医神,怎么会知道那个贾珠怎么了。”她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自言自语道:“我明明是神仙,为什么会觉得凡人的一天好长……长到我都困了……” 贾元春叹气,侧头往外看,只见一轮淡青色的月亮,将满园草树涂了一层水银,夜风中有百合花清冽的香气,让人闻之神思清明。此情此景,不知怎地竟让她想起上一世省亲那晚。那时,她的父亲贾政,隔着珠帘伏地跪奏: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今日想来,父亲竟一直看得清楚明白。只有她得到皇帝的宠爱,并且维系住这份宠爱,才是那会儿贾府最安全的庇护。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 贾元春放下车帷,一声叹息随风而逝,这一世亦如此。 她以女子之身,若想庇护贾府,唯有高嫁。世间至高,无过皇家。 既然命中注定最终要入宫为妃,那不如做最受宠、最开心的那一个! 第12章 细论起来,贾元春与贾政虽是父女,却并不熟悉。上一世,贾元春入宫前,日则习字女工,夜则宿在贾母处;而那会子荣国公尚在,皇帝待贾家亲厚,贾政领着实差,休沐之日又往往与清客共度。父女两个竟是旬月都难得见一面。及至元春入宫后,则更不必说了。 “皇上钦点了你为女史,那是祖宗的福泽绵延,钟于你一身。你入宫后当毕恭毕敬、进退有度、洁身自好。”贾政对儿子严厉,对这个大女儿倒是素来温和,只是仍是一副说教口吻,也是他素来为父之道。 贾元春一一答应了,有种生疏的刺激感,就像是一个本该很亲密的人定要冷了脸子跟你说话一般。 说教的内容结束,贾政便别无他话,纵是心中有慈父之情也吐不出口,却到底还有些不舍,因坐在书桌前看着贾元春道:“你可有话要说?” 贾元春倒不遮掩,关切道:“女儿这一去,只盼父亲大人保重身体。” 贾政眉毛微动,心下熨帖,几句体贴话在舌头边打了个转,却找不出一句既和软又不坏他严父面孔的。 他那里还在想着,贾元春已是思量着转了话头,“却另有一桩事情——今日女儿去探望大哥,见他似是肺气不足,虽然大哥素来康健也不该等闲视之,大病都是从小病上起来的。听闻父亲时常督查大哥功课,盼其今科入进士,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依女儿看,当以大哥身体为重。况且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孙登科及第乃是锦上添花,尽可徐徐图之的。” 这番话从元春口中娓娓道来,入情入理,倒让贾政吃了一惊。他凝目看了一瞬,分明还是那豆蔻年华的女儿,然而垂首敛容处多了超出年龄的端凝肃然,倒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似的。 贾政点点头,将手从书桌沿移到那一缕胡须上捋了捋道:“为父知道了。” 于是贾元春这便辞了贾政,回贾母处。隔了一世,原本府里服侍她的丫头名字都分不清了,除了碧玺外倒只还记得一个名唤抱琴的,也是后来随她入宫了,却最终落得个没下场。由碧玺与抱琴二婢服侍着洗漱完,贾元春躺在床上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却仍是不肯闭目睡去。 那碧玺正弯腰将杏子红绫被给她裹好,察觉到元春目光,笑着低声道:“小姐快些合了眼睡吧,奴婢去把大灯灭了。您明日还要去东平郡王府,不好好睡一觉怎么成?”又道:“奴婢知道您向来择席,怕是在宫里那几日都没睡好——眼瞧着这人都瘦了。”见元春果真闭目不语,便轻手轻脚得放下绣线床帐子,将屋里的大灯吹灭了,只在妆台上留了一铜盏油灯,捻儿挑得不高,莹莹如豆的灯焰儿暖暖得散发着橙红的光。 贾元春听得碧玺脚步轻轻去了外间,猛地睁开眼来,盯着黑漆漆的帐顶,心底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 *** 如今与宁荣二家并称“八公”的乃是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牛柳陈马侯石六家。其中又以镇国公牛清与理国公柳彪当日最为功高,故恩荫牛清之孙牛继宗袭一等伯,柳彪之孙柳芳袭一等子。这八公之上则是当初异姓而王的四郡王: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再往上,就是真真正正的皇家子孙了。 次日,贾元春随着忠靖侯夫人去往东平郡王府,路上盘算着,这邀约自然不会是只请她一个——倒不知道这四王八公家中会有哪些人来?又会不会遇见上一世的老熟人呢? 贾元春跟在忠靖侯夫人身后,由郡王府的丫鬟引着入了二门,踅过几道回廊,远远望去,只见花园湖中间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凳。十几个妙龄少女正在其间说笑。 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人比花娇。 丫鬟引着二人往正堂走去,是先去拜会东平郡王夫人的全了礼数之意。谁料那一众少女中做东道主的那一个穆菡萏,东平郡王的嫡孙女,一眼瞧见了,问身边的丫鬟:“这来的是哪家的夫人小姐。”得知是忠靖候夫人与荣国公二房嫡长女,她便笑着起身迎了过来。 “见过忠靖候夫人,见过贾妹妹。” 贾元春循声望去,看向那迎风走来的女孩。只见她亦是豆蔻年华,身量高挑,上着水田衣外罩洒金比甲,下着紫金压线百褶裙,裙面随着她的走动如水纹一样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素雅中不失贵气,并非寻常女儿家。 “这是王府的安玥郡主。”忠靖候夫人提点了一句,应和了贾元春心中的想法。 “什么郡主不郡主的,侯夫人高兴,喊我一声菡萏就是了。”安玥郡主笑起来,双眼弯弯的极为讨喜,她上前一步亲热得挽着元春臂膀,“今日初见妹妹,就觉得投缘呢,不如姐姐随我去湖边与姐妹们一块说话玩。侯夫人这一来,我祖母不知有多少心底话要说呢。咱们凑上去,岂非不美?” 忠靖侯夫人先是摇头笑,“郡主可真是……”又对元春道,“不过要你陪着我这老婆子也没趣,不如你就随着郡主去说话玩耍吧。” 正说着,对面走来一着青色水衫的丫鬟,停在跟前,先是请安,又道:“郡王夫人说了,请忠靖侯夫人入内说话。请贾大姑娘 不拘哪里,由郡主陪着,只管痛痛快快乐上半日。” 原来这场邀约并不是东平郡王夫人的意思,而是这位安玥郡主的意思。郡王夫人请的是忠靖侯夫人,安玥郡主才是请她的那个人。 这个安玥郡主却是个可怜人。 郡王夫人共有五子一女,育有第四子时郡王夫人已经年且四十,只道此生没有女儿命了;谁知四十五岁那年,竟然老蚌含珠,与她的大儿媳世子妃一起怀孕,在世子妃诞下一个男孩之后生下来一个女儿。于是乎,这个安玥郡主有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亲侄儿。老来得女,又是独女,郡王夫人将安玥郡主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这安玥郡主倒没有因为母亲的过度宠爱而歪了心性,出落得美貌大方,只是听说郡王夫人不舍得她出嫁故而多留了两年。上一世,安玥郡主直到二十岁都没有议亲。安玥郡主的二十岁,也正是圣祖爷驾崩、三王爷出人意料登上帝位那一年。 贾元春仍记得,那一年圣祖爷驾崩,有诰命的命妇都要入宫哭灵。然而这哭灵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成千上百的命妇,真正见过圣祖爷的不足一成;而与圣祖爷说上过话的就更少了。又哪里来得真情实感掉眼泪呢?更兼之哭灵并非一场就完事的,天天如此,纵使有真感情的也都哭干了泪,一群妇人用帕子捂着脸干嚎罢了。 独有东平郡王夫人不同,跪在太后皇后众妃身后,哭得发昏,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宫女上前扶了,灌参汤醒起来,她一睁眼,就是两行泪。 那一场散了,贾元春退出来,正遇上月贵妃,不由得感叹这东平郡王夫人倒是最悲痛圣祖爷去了的那一个。 月贵妃嗤声一笑,凉薄的红唇一张一合,“她哪里是悲痛圣祖爷去了,是她心尖尖上的女儿——安玥郡主去了,就这三日的事情,已经报了宗人府了。” 贾元春愕然,唏嘘道:“这安玥郡主不过二十芳华,怎么就……” “她倒是个情痴。”月贵妃怅然道,转而叮嘱她,“此事不可再提。” 贾元春果然没有再提。这样一个郡主猝死,身边却没有任何相关的流言,甚至没有任何人会主动提起——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 “贾妹妹,你呆呆的站着不动却是在想什么?”安玥郡主依旧挽着她的手臂,笑着侧身看她。 贾元春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望着阳光下女孩灿然的笑脸,有一瞬恍惚,她也笑道:“我在看那边的湖上荷叶可真好看,碧绿碧绿的,只是口拙不知怎样讲才好。” “可不是有诗说‘接天莲叶无穷碧’吗?”安玥郡主拍掌笑道,“咱们过去,我带你认识下诸位姐妹,还有与你一样同是入宫为女史的呢……” “有劳郡主了。” 安玥郡主摇头笑道:“我虚长你两岁。你若是愿意呢,就喊我一声穆姐姐;不乐意我也不来强你。” 贾元春听了后半句,再推辞难免显得矫情,便笑着唤了一声:“穆姐姐。” “哎,乖妹妹。”安玥郡主咯咯得笑起来,快活极了。 方走到湖边,阿音的声音忽然响起,“喂,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小儿子病死了。” 贾元春脚步一顿。 “咯咯,这个湖的水是从宫外的金水河流过来的……唔,这条红顶锦鲤可真厉害,是从周贵妃花园的湖里一路游过来的……” 十一皇子,周贵妃所出,与三王爷是同母兄弟,是圣祖爷当年最宠爱的儿子,八岁得了热疾半个月就去了。他死后第二日,太子醉酒作乐,被圣祖爷申斥为不孝不悌。皇帝与太子的僵局给整个朝廷覆上了阴霾。直到三个月后中秋夜巨变,太子被废。 而她在太子被废的三个月前,就已经被圣祖爷指派到东宫为女史。 这一世,难道还要循着上一世的轨迹走下去吗? “听说姐姐闺名里有个春字,不巧我竟与姐姐重了。以后姐妹们厮混熟了,春姐姐、春妹妹得喊起来,可不是要乱了套?姐姐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说这话的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嘴上说着刁难人的话但脸上笑容甜美活泼泼得让人摸不准她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贾元春一眼望去,只觉这女孩眼熟无比,细看那漂亮的桃心脸、淡淡的两弯柳眉,一声呼喊不由得从她口中逸出,“纯嫔……” 第13章 “姐姐说什么?”那发难的女孩近前一步,几乎要问到贾元春面上来。 原来年轻了十岁的纯嫔是这个样子的,性情跋扈尖刻,但是生得美又年轻,想来在家中该是极为受宠的。纯嫔姓石名春眉,乃是八公之末的缮国公三房嫡幼女,整个缮国公府里这个石春眉乃是最小的,又生得娇滴滴惹人疼,因此素日在家里是万众瞩目、行事都是按着性子来,并不遮掩。 她因方才见郡主亲去迎贾元春,便存了一争高下的念头;及至走近了看时,这贾元春穿得也并不如何华贵,首饰也不过是不失了礼节而已,只鬓角簪了一朵玲珑八宝珠花,翡翠雕就的花萼上用金银绞线托出一粒浑圆的东珠来,随着她的步子在风中轻颤着,别有意趣。 这石春眉原本自觉美貌不输与人,方才一见这元春面容倒吃了一惊:此姝可与我媲美啊!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令她感到与这个贾元春有千差万别之处,似是举手投足间的意蕴,又似是一颦一笑处的风情…… 贾元春自然不知道石春眉这番心思,只是想起了当初纯嫔被一顶青布小娇抬进靖亲王世子府的往事,那会儿她与珍妃有孕,贤良大度的世子妃说:总得有个可心的人能伺候爷才行。于是祖父被夺爵,父亲被免官的石春眉,就这样进入了世子府,进入了她们的生活…… “我说,妹妹生得可真美。”贾元春不动声色,静静坐在居中的空位上,看了石春眉一眼,又欠身向众女孩微笑致意。 石春眉得了这句夸,自觉事实如此,笑道:“姐姐可不是拿我玩笑呢?”只是她那扬起的下巴没能兜住满腔的骄矜。 安玥郡主岔开话道:“这位是荣国府二房贾大姑娘,日前皇上亲自点了做女史的!”又一一为贾元春介绍在座的女孩,特别说了两个与她一样同样被选为女史的,“这位是定城侯府长房三姑娘谢鲤,选在太后宫里做女史的。” 谢鲤颔首示意,面上笑容亲切,和声道:“我原是在宫里拣选时就认识贾妹妹的。” “正是,不想谢姐姐今日也在。”贾元春应和着,因是熟人倒不必客套,因顺着安玥郡主的话看向坐在自己对面末首的人。 “冯妹妹乃是神武将军之女。”难为安玥郡主一个个记得清爽。 贾元春心底“啊”了一声,这位冯氏乃是入了圣祖爷后宫的。在她之前,她的嫡亲姐姐大冯氏已经入宫并育有一子,序齿第七;结果七皇子十岁那年,大冯氏又怀有身孕,却难产而死。这一晃却已经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到了小冯氏入宫之时了。每三年五月份的选秀,乃是为皇子皇孙充盈后院、并拣选女史等人的。而在这之前春天的选秀,才是为了充盈后宫的。是以,谁都没想到小冯氏会入了圣祖爷的后宫——只怕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上一世,小冯氏入宫不过三载就香消玉损了,虽然一同选过女史,贾元春却怎么都回忆不起小冯氏的面容,只记得是个极安静的人。 小冯氏本是侧坐着垂首望着湖中波光淋漓,此刻缓缓转过脸来,阳光在湖水上一折映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柔和温暖的光。 贾元春含笑望着小冯氏的面容,虽是个精致的女儿家,却倒也不是倾国倾城之姿。怎得圣祖爷竟为她违了祖宗规矩? 却见那小冯氏抬眸看来,一点笑意从清灵灵的眸子里极舒缓得透入唇角去;轻风乍起,她微微颔首,阳光从她细瓷般白腻的脖颈旁擦过,湖上水汽裹着菡萏清香拂面而来…… 如斯美人! 难怪圣祖爷会为她违了祖宗规矩! 贾元春暗自羞愧,自己以容貌看人岂非落了下乘。世间美貌女子千千万,然而姿态、风仪才是能让其脱颖而出之处。 见众女厮认已毕,安玥郡主扬声笑道:“我今日请诸位姐妹们来,倒不光是为了赏荷。” 别有它图?座下众女十之j□j都有种果不其然的自得。 却见安玥郡主将手一拍,笑眯着眼睛道:“还有一桩顶要紧的事——享用美食!”她逗了大家一下,乐不可支,挥手示意婢女去准备,又环视众女道:“姐妹们还请移步水榭,临湖观荷,暖日清风,岂不更添美食之乐?”她起身让众女先行,落在后面又挽住了贾元春的胳膊。 那小冯氏却也轻移莲步,走在最后,正与郡主和贾元春并行。三人缀在众女身后,缓缓走在汉白玉桥上。 安玥郡主侧身看了小冯氏一眼,笑道:“冯妹妹向来养于深闺,不爱出来交际的——倒没想到真能请得动你,菡萏荣幸之至啊。” “郡主言重了。”小冯氏抿嘴一笑,细声细气道:“我不过是明知自己口拙嘴笨,这才镇日只在家闷着。” “哦?”安玥郡主调笑道:“那怎得来我东平郡王府,就不怕口拙嘴笨了?” 这本来也是主人客人之间常有的客套话,下面小冯氏只要说,因深知这东平郡王府的安玥郡主是那一等心胸开阔、不计较她口拙之人,也就算是好好结束了这场面话。 谁知小冯氏有些羞赧得低头一笑,目光如水落在被安玥郡主挽着的贾元春身上,低声道:“我是听闻贾大姑娘可能会来……” 贾元春与这小冯氏也不过是选秀时有过一面之缘,因此听她这么说,便放任那惊讶流露在脸上,驻足望着她,静待下文。 “这次选秀总共定了五名女史,方才的谢家姐姐是指到太后身边去了;吴、周两位姐姐则分别去了皇后娘娘与周贵妃娘娘身边……”小冯氏注视着元春,眉尖轻蹙,面上不掩愁容,“……五名女史里,只有姐姐与我二人直到从宫里回府都没个指派……” 她们三人驻足说话,前面众女已经入了水榭。 安玥郡主因笑道:“你们且说着,我先过去招呼了。”说着抽手转身去了。 贾元春先是觉得臂弯里一空,有些不习惯,继而风吹过又觉清爽了许多。她望着小冯氏,上一世她与小冯氏都是回宫当日才接到的旨意。 如果说收小冯氏入后宫的旨意是违背了祖宗规矩,那么要她去东宫做女史倒是开创了一条规矩。 女史,乃是一种高级女官。著姓大家出来的女孩,挑好的,十三四岁留在后宫贵人(如太后皇后贵妃等)身边j□j着;说是女官,其实倒像是半个女儿。待过上三年,不出意外,这些让贵人们觉得满意了的女孩都会被指婚于皇子皇孙、宗室。不要小看这样的指婚,其中大有门道。留哪家的女儿,将哪家的女儿许给哪个皇子或皇孙,背后都脱不开是政治权利的角逐。 也不要小看将这些女孩留在贵人身边的这三年。 指派到哪位贵人身边,就是打上哪个派系的烙印——这个贵人所代表派系的烙印。女孩出嫁后有过不去的坎了,入宫求求当初带她的贵人,兴许几句话功夫就将难处解决了。利益捆绑在一块,想反水总要掂量一下得失。 圣祖爷幼年登基,浸淫帝王之术四十余年,将一手平衡术玩得炉火纯青。朝中有朋党?没事,你们随意掐,掐得两败俱伤最后都得求到朕跟前来;后宫有派系?那更没事,只要你们不动孩子的歪心思,朕全当冷眼看乐子。 所以上一世,当圣祖爷将她指派到皇太孙身边做女史时,这样从未有先例的举动让所有的人都认为——皇帝这是把她指给皇太孙了,只是将婚期延长了三年而已。至于为什么延长三年,大约是她还未嫁,又是女史,皇太孙对之总会多一分尊重;那么她代表背后的贾家所说的话,皇太孙可能更容易听进去——而贾家背后的是皇帝。 大约那时皇帝就已经对太子失望极了,却并没有放弃太子一枝,决定绕过太子,给皇太孙一些好的影响吧。 谁知道此后太子一系,包括皇太孙,荒唐悖逆的举动接踵而来,让年且六十的皇帝大病一场后决定彻底废掉此系,重新择定继承人。 朝廷上一连串让人耳晕目眩的大动作之后,皇帝说言官只管写折子,查证为虚也不追究责任。 于是雪片一样的弹劾折子堆满了皇帝沉重的案头,有举报重臣结党营私的,有攻讦皇子居心不轨的,更有一竿子打翻所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唯有皇帝、太后幸免,大约还是为尊者讳的缘故。将推动言官们写弹劾折子的各方势力探寻出来,都是源于皇子之间白热化的帝位之争。年迈的皇帝嗤笑一声,最后大笔一挥,朕有生之年不定继承人,等朕死了,你们看遗诏就行了。让一众上蹿下跳的皇子闹得尴尬不已,活像戏台上的小丑。 而那时候,被派到东宫做女史的她在哪里呢? 在马厩收拾出来的空荡荡的房子里,陪着被废黜了的皇太孙,借着火盆里的余烬烤红薯吃。皇帝盛怒的那会儿,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任他挨饿受冻;她一个小小的五品官之女,又哪里敢有什么想法? 虽说她后来如愿以偿,嫁给了三王爷世子永沥。 然而那段陪伴过皇太孙的时光,终究变成了一根刺,横亘在她与永沥之间。 “姐姐?”小冯氏疑惑得望着元春,不解她怎得忽然泪盈于睫。 贾元春察觉失态,忙抽出帕子揩了揩眼角,清清嗓子道:“这里太阳晃得眼睛疼……妹妹方才说什么?哦,指派之事……”她往水榭一望,安玥郡主已经立在那儿招手示意了,便与小冯氏一面走着一面继续道:“圣意难测,这种事情也说不准的,与其忧心这些倒不如好好过完这几日。一入宫,可就三年都不能回家了……不管怎样,入宫那日肯定就知道被指派去哪里了……” 第14章 水榭中,安玥郡主首位坐了,谢鲤在她左手下,谢鲤之下又空了一位,乃是给贾元春留出来的。 席面早已排好,贾元春便在谢鲤身旁坐下,小冯氏则转而坐在末首。 “听闻郡王府的翠盖鱼翅乃是一绝,不知我等今日有没有这个口福呀?”谢鲤与贾元春相视一笑,望向安玥郡主。 “正是要请姐妹们品鉴呢!”安玥郡主扬眉一笑,指着身边的侍女道,“诸位请看。” 只见那着青色衣衫的侍女双手托着满月似的一轮银盘,上面覆着的却是一层碧绿鲜嫩的荷叶,难怪这道菜叫“翠盖鱼翅”。 石春眉笑道:“郡主让我们看得到,吃不到,却是何道理呀?” 谢鲤道:“大约要看得到吃不到才会盼着,盼来的总觉得滋味更美些——郡主可是这么想的?” “谢姐姐这话很有些道理!”安玥郡主笑得歪了身子,眼珠一转,乐道:“不过我却是个促狭的,只许看、不许吃,吃不到的总比吃到了的美味些,我这是要诸位姐妹回府之后还日夜念着这道菜,念着我这个促狭人呢!” 一番话说得众女都笑。 这不过是玩笑话,菜端上来,自然是要请宾客品尝的。 侍女把这翠盖鱼翅安放在中间,将上面覆的荷叶掀开来,顿时荷香四溢。便有郡王府的侍女们一一为众小姐挟一筷子在碗中,请其品尝。 石春眉第一个吃下,登时就赞叹起来,“当真好吃!” 谢鲤含在口中,细细咀嚼,待咽下去方道:“果然不同寻常,清醇细润,不知用的什么食材?” “尝着倒是有鸡汤的鲜美,又有荷叶的清香……”小冯氏细声细气得猜测着,又拧了眉头思索,“这荷叶的清香是裹在排翅里面的,倒不是覆在菜上就能达成的效果……该是烧菜之时,就用了荷叶的。” 安玥郡主笑着听众女猜测纷纷,抚掌道:“冯妹妹这话见了真章。这道菜倒是费料费时得很,得选用上品小排翅,发好,用鸡汤文火清炖,到了火候,然后用大个紫鲍、真正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仅要撂下的鸡皮,用新鲜荷叶一块包起来,放好作料来烧。大约要烧一个时辰,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笼屉蒸二十分钟起锅,又把荷叶扔掉,另用绿荷叶盖在菜上上桌,所以才有翠盖鱼翅这么个名。”她屈指一数,“这么一道菜,倒要换三次荷叶来配它。” 小冯氏点头笑道:“鱼翅本身不鲜,这原来就是一道借味菜。火功到家,火腿鲍鱼的香味全让鱼翅吸收,鸡油又比脂油滑细,这个菜自然便如方才谢姐姐所说的那样——清醇细润,荷香四溢而不腻人。” 石春眉笑道:“可怜这湖上莲叶,做了我们果腹之物的配菜。” 安玥郡主一笑,并不言语,这入菜的荷叶却并非从府中湖上采来的,而是在露水未晞的时候去京西三十里的玉泉湖采下,一路用冰凉着送回府中,趁鲜即刻入菜的。她转而看着贾元春道:“贾大妹妹觉得如何?你的才德可是皇上都称赞了的,怎得一语不发,可是这菜不合心意?” 贾元春笑道:“穆姐姐正该与诸位姐妹多讨论一刻,容我再吃几口。” 谢鲤笑着推她,“咱们只顾着说话,倒便宜了你,不声不响吃了个肚儿圆。” “只是吃饱又有什么意趣?”石春眉扬声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还会有吃不饱的不成?自然还要吃出道理来才是。” 石春眉这话原也说得没错,只是贾元春竟蓦地里想起碧玺的话来。 “我怨!怨这天怎得不将我生在温饱人家,却让我为奴作婢一生不得自由、嫁娶不能随心!怨这地怎得将我拘在这四面高墙之中,出不能入不得伏低做小终日劳作竟还性命难保!” 若是易地而处,她生在碧玺那样的家中,又会如何?这样一想,便觉得吃着的鱼翅竟味同嚼蜡一般。 “贾姐姐,你说是不是?”偏那石春眉还一个劲得凑上来问。 贾元春淡淡得看了她一眼,转头对身边的侍女道:“倒有些渴了,劳烦端一盏茶水来。”那侍女答应着去了。 石春眉被晾在一旁,不禁有些尴尬,盯了贾元春一眼。 安玥郡主笑道:“好了,都快些用了吧,一会儿凉了可就坏了味道了。” 一时饭毕,撤了残羹,又换了冰碗上来。那冰碗里除了鲜莲、鲜藕、鲜菱角、鲜鸡头米之外,还配着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最后配上几粒蜜饯温朴,底下用嫩荷叶一托,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炎炎夏日,有这么一份冰碗来却暑消酒,的确令人心畅神怡,可谓是配合天时地利的时鲜。 治国公府的马三小姐原是坐在贾元春下首的,此刻笑道:“听闻郡王府的锦鲤与别处也不同的。” 安玥郡主无奈一笑,“家祖父爱养些花鸟鱼虫,若说锦鲤,这湖中也有千余尾。妹妹要是喜欢,我这便让侍女去备下鱼食。” “劳烦郡主了。”马三小姐欠身道:“我素日也没旁的喜好,不过倒也爱养锦鲤。” 安玥郡主吩咐了侍女,转脸笑着接话道:“那妹妹想来该是个细心耐繁琐的。就这湖中的锦鲤,每年入冬湖水结冰前都要收到暖阁那十几口玻璃缸里去,这鱼可娇气得很,冷了不成,热了也不成……” 鱼食送来,马三小姐左手端着盏冰碗,右手伸出去接,大约急切了些,左手一斜,半盏冰碗一多半盖在了贾元春裙子上,余者洒在了地上。 “哎呀!”元春还没怎得,马三小姐先叫了起来,张着双手无措道:“对不住,我这没留心……真对不住……” 冰碗沁凉的汁水透过裙面黏在肌肤上,湿湿得极不舒服,贾元春不由得皱眉,又忙舒展开,先笑着安慰马三小姐道:“无碍的。”又抽出手帕,将裙面上的各色果仁拂去,香草色的绸子上落了湿痕,极为不雅。她站起身来,看向安玥郡主。 安玥郡主先是斥责那递鱼食的侍女,“哪里有隔着一位小姐递东西的道理?多走一步路能累死你这小蹄子不成?”其实乃是那马三小姐急切了些,不等侍女走近便伸手去接了。那挨了斥责的侍女早“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那摊冰水上,瑟缩着肩膀连连请罪。 “贾妹妹随我来。”安玥郡主收到贾元春目光,又向诸位小姐道歉,“姐妹们不好意思,我先带贾妹妹去换身衣裙,你们只管自在乐着。或赏荷、或观鱼——只管吩咐这的丫头们。” 安玥郡主挽着贾元春出了水榭,叹气道:“可惜了妹妹这好裙子。” 贾元春只是笑,“不打紧,不过是污了,回头洗净了便同新的一样。” “妹妹倒是豁达。”安玥郡主笑道:“要换了我,虽知道对方是无意,总也是有些恼火的。”她退开一步,上下打量了贾元春一眼,抚掌笑道:“妹妹这身量倒是与我相仿。刚好我日前做了一条月华裙,还没上过身。妹妹若不嫌弃,不如今日便穿了去吧。” 月华裙乃是一种淡色画裙,裙幅共有十幅,腰间每褶各用一色,轻描淡绘,色彩非常淡雅,风动色如月华,因此得名。每制一裙,所费往往百金。 贾元春讶然道:“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安玥郡主总是笑眯眯的双眼瞪了起来,“你来我府上做客,却被污了裙子,我补你一条岂非天经地义?” 贾元春笑道:“我这是去年的旧裙子了,怎么能与月华裙相提并论?” 安玥郡主凝目看她,“难道是我错看了妹妹?裙子便是裙子,又有什么不可相提并论的?妹妹快别说这样话,倒与外面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无异了。” 这话说得重了,换个世家小姐来不免要面红口塞,但是贾元春毕竟并非真正十三岁的女孩,也过了为着别人一句话就大动肝火的轻狂年纪,因此只一笑温和道:“倒是我这番见识落了下乘。那郡主的月华裙送了我,可不兴哪日想起来了舍不得再要回去的——入了我手中的物事,我可是断不会还回去的。” “我岂是那样的小气之人?”安玥郡主见她答应,不觉喜气盈面,又挽了她手臂,笑道:“你只管安心穿着就是了!” “对了,方才冯妹妹是同你说入宫为女史的指派之事吧?”安玥郡主歪着头看着贾元春,嘴角噙了一点神秘的笑意。 贾元春点头,也不相瞒,“五名女史,只有她与我还没被指派,心里不安想来问一问也是人之常情。” 安玥郡主停下脚步,回首见侍女都跟在三步之外,因抿嘴一笑,“冯妹妹被指派到哪里我不晓得,但是你的我却是得了准信儿的。” 贾元春虽然早已知道自己会被指派到东宫,但是安玥郡主竟然会提前知道倒当真让她吃了一惊。上一世,家中也四处探寻过,都没有消息;怎得这安玥郡主却能知道。她是哪里来的消息,又为何要这般透出话来让自己告诉呢? 第15章 贾元春正要细问,安玥郡主却轻轻拍了自己脑袋一记,懊恼道:“妹妹还穿着这湿裙子,我竟只顾着说话了。” 说着她与贾元春一同上了簪缨八宝轿子,坐定了吩咐道:“从万松林去揽月阁。”又转过脸来笑着同贾元春解释道:“从这湖绕过去,是一处松林,虽是外院,但去我那揽月阁却是极近的。” 贾元春笑道:“穆姐姐的闺阁,名字起得也好。” “你也觉得好?”安玥郡主咯咯一笑,不掩欣悦之意,“那阁子是我母亲起的名儿。母亲是不乐意我住在那里的,说是女孩子家家的,住得离外院近了不像样子。但是我却独独喜欢那片松林,秋夜推窗,可听风过松间,声如浪涛。我将这份喜欢说给父亲听,父亲说我这是承袭了他的秉性,一高兴就准我住了——他既然做了决定,母亲可不是没办法?”她摊开手,又笑道:“再说了,就算离外院近,到底还是二门内的,也不算没了规矩,妹妹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道理。”贾元春看着她笑。 安玥郡主斜着眼睛瞪她,假意恼怒道:“你笑什么?定是心里笑我没规矩,还要口上附和我呢——是不是?” 贾元春配合得睁圆了眼睛,将身子往后一仰,讶然道:“竟被姐姐看穿了,这可如何是好?” 一语毕,两人笑倒在一处。 贾元春透过轻薄的纱帘望出去,只见目之所及尽是本本松树,她们的轿子就走在正中的小径上。 松树尽皆枝干遒劲,苍翠欲滴;贾元春不由深深吸气,只觉肺腑之间充盈了松木清香。 安玥郡主学着她的样子吸气,笑道:“你也喜欢这松林吧?喏……”她伸手指着松林深处的玉质圆桌方凳,“我父亲有时候会与清客们来此对弈。”又指着左边松林尽头隐约可见的青砖绿竹,“那边就是外院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贾元春不由惊疑。 安玥郡主咯咯一笑,“这定是我那大侄子。”她握住贾元春的手,收敛了笑容,目光在她脸上像是黏住了一般。 自今日元春入郡王府以来,这个素未谋面的安玥郡主一直对她显得格外乐切;言语带笑自不必说,同行挽着臂膀也是超出了第一次见面的礼节;更是时时有意让元春说话——倒像是要查看她一般。贾府与东平郡王府一向没有什么太密切的交集,说起祖上的情分,元春不如马三小姐——治国公曾是东平郡王的老部下;若说是因为元春被选中了女史,但是谢鲤同为女史并且被指派到了六宫之尊的太后身边,没有放着谢鲤却来迎合她的道理…… “妹妹在想什么?”安玥郡主静静地问。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如同踏在元春的心上。 东平郡王的世子孙穆如琦,比安玥郡主略大几日,也到了成婚之时,只是尚没有婚约。外男、东平郡王府、污了的裙子、安玥郡主知道她入宫是要被指派去哪里……一样一样,像是被打乱了的玻璃弹珠,在她脑海里互相撞击弹跳着,串成一条极隐秘的线……月贵妃的那一声叹息,“她倒是个情痴。” 安玥郡主,为着对谁的情而痴了? “我这个大侄子,生得好学问也好,只是眼界高。母亲与长嫂为他寻觅百家女,他却一个也瞧不上。”安玥郡主握着贾元春的手微微收紧。 贾元春迎着她的目光,不避不让,面色平静,含笑道:“世子孙年纪尚幼,倒也不必急于婚事。好男儿志在四方。” “有道是成家立业。家未成,何以立业?”安玥郡主的手还在用力,指甲掐在元春手背上留下道道痕迹,两个人却像是都没了知觉,“东平郡王府的世子孙,也不算辱没了妹妹。” 安玥郡主这句话一出口,简直是挑明了! “只怕是我会辱没了世子孙。”贾元春垂首低笑,“为了保住世子孙的高洁,我只能一死以全郡主美意了。” 安玥郡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来,“以死成全?” 贾元春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面上却还笑着,她歪着头打量着安玥郡主,忽然伸出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去,姿态轻柔得为她理了理鬓边发角,“郡主花容月貌,本应嫁个极好的人家。但我若是在府上没了,外面不知道的难免会传起来。” “那位贾家大姑娘是怎么没了的啊?不晓得,听说是去了一趟东平郡王府就没了。东平郡王府?与贾家可有什么交情啊?不晓得,听说素日里并没有什么交情的,那贾大姑娘才从宫里回贾府就被请去郡王府了。只可惜了那贾大姑娘,才被选为女史,可惜没这个福分。是啊,却不知道这贾大姑娘当初是被指派到哪位贵人身边去做女史的啊?” 贾元春每说一句,安玥郡主的面色就白上一分。待贾元春问出最后一句,安玥郡主猛地闭上了眼睛。 马蹄声停在了轿子边,东平郡王府的世子孙认出了这是安玥郡主的轿子,勒马问道:“小姑姑怎得走了这里?今日前边宴客,外男出入往来,该当心才是。”分明是清朗的少年声音,语意却老气横秋得很。 安玥郡主缓缓睁开眼睛,她看了贾元春一眼,放开了握着她的手,然后…… ——她猛地拽下了车帘! 刺目的阳光透过松叶间的缝隙漏了下来,有一缕没经阻挡直直射·入贾元春眼睛里来。 眼前是一片让人眩晕的金黄,贾元春端坐在车中,不避不让,迎上世子孙的视线,尽管逆着光看不清他的容貌也绝不低头!纵然是外男,纵然是瓜田李下——然而,此时此刻,这场祸事,不是她低头就能够避开的! 所以,绝对不能低头! 穆如琦不妨轿中还有另外一名不相识的少女,登时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低声道:“不知有外客在,在下唐……唐……突了。”大约是窘迫,又或者有点说不清的紧张,他竟然磕巴起来。 安玥郡主大笑起来,笑到打跌,伏在车中软座上,一滴晶莹的泪伴着笑声从她眼角飞出。 “如琦,你现下知道有外客在了,还不快走远些?”安玥郡主嗔怪着她侄子。 穆如琦越发红了脸,“是……是……”他打马飞驰而去,只觉得方才喝下去的酒晕上头来,让人陶陶然晕晕然不知所以然。 他向来是有这个习惯的,饮酒之后喜欢来万松林骑马绕一圈,发发酒劲,不用喝醒酒汤也就好了。今日却觉得骑马并不能解酒了……素色的车帘骤然落下,阳光洒在那女孩脸上,她昂头,直直得望向他,目光所到之处仿佛能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 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枚种子落在穆如琦心间,在此后经久的岁月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却不敢为人所知,沦为他这一生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然而此刻,不管是设局的安玥郡主,还是入瓮的贾元春,都对这一无所知。 贾元春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知道危险暂时过去了,轻轻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已经汗湿里衣。 “无怪乎皇上会亲自选定你为女史,又将你指派给皇太孙。”安玥郡主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日前母亲入宫觐见太后娘娘,正遇上太后娘娘与皇上争执。太后娘娘向来不问朝政,皇上有素来孝字当先,两位圣人会争执起来,可当真是百年不遇的。为的却是一个你。” 贾元春静静听着。 “皇上要将你指派到皇太孙身边做女史。”安玥郡主嗤笑一声,“这算是什么?侍女?姬妾?还是未来的皇太孙正妃?太后娘娘说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皇上则说……他定下这么条规矩,从今以后就有了!听听……”她细细得看着贾元春,“我就想见见你,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方才见了倒也不觉如何,论美貌石家姑娘不输于你,论才情冯妹妹比你好,便是论贤德——你也比不上谢姑娘,倒真不知道皇上看中了你哪一点……当然你也不算坏的,配我那个大侄子也算配得上。便是我当真让你失了清白,嫁给了我大侄子——也不算害了你。东平郡王这样的家世,我大侄子那样的人品,难道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安玥郡主这是在认真的说,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毁了你的清白又如何,让你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嫁给郡王府的世子孙还是便宜了你呢! 贾元春不打算与之争辩,她们的道理不是同一国的,讲不通倒不如省些口舌。 安玥郡主自失一笑,凝视着贾元春,露出几分深思,“但是方才我虽然打消了毁你清白的心思,却到底心中不忿,故而扯落车帘,你不避不让、不惊不慌倒让我有几分佩服。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女儿家里能做到的,你算一个。” 第16章 与君初逢如故人归 安玥郡主对贾元春下了这样一语评价,便往后仰去将肩背靠在车架上,闭上了双眼,似乎有些疲倦了,又或者是那让她对贾元春热切到异于寻常的的动机已经消失了。 轿子在万松林中不紧不慢得前行,风与阳光裹着草木清香从被扯落了车帘的窗口灌入。 贾元春抚摸着袖子里的玉簪,簪子上的凉意透过手指沁入心底,让她发胀的身心都渐渐冷静下来。 “郡主,揽月阁当真有我能穿的裙子吗?” 安玥郡主听她换回了“郡主”的称呼,微微一笑,仍是闭着眼睛,淡淡道:“一个郡主怎么会住在二门口的阁子里呢?前面的阁子,的确叫揽月阁,也的确有你能穿的裙子——只不过不是我住的地方罢了。” 这揽月阁,并非安玥郡主起居之所,却是最为她钟爱之处。因为,这阁子本就是为了她痴慕的人而建的。 自从她痴慕于皇太孙,听闻东宫有阁子,却不知何为阁子;又听闻他素喜竹楼,可听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便勒令工匠破开如椽的大竹为屋瓦,于三月内建成了这阁子,初名为“听雪楼”,与东宫的“霰雪阁”相呼应,后郡王亲自更名为“揽月阁”。建成当日安玥郡主便迫不及待得入住观赏,却到底无法请心底的那人来观赏。 贾元春跟在安玥郡主身后,轻轻踩着竹制的台阶上了揽月阁的二楼。 二楼当中置了一架汉白玉座的玻璃屏风,东向窗下摆了一张竹绿色的软榻,榻上此刻正朝内侧卧着一名丫鬟。她穿了一身海棠红夏衫,手搭在腰间,松松地握着一把团扇,袖口翻开露出一节羊脂玉似的手臂,乃是夏日午间困乏睡着了。 连安玥郡主一行人的脚步声都没能惊醒她。 安玥郡主轻轻走上前去,探着脖子瞄了那丫鬟的睡容一眼,咬着银牙拔下头上细长的金簪来,狠狠一下戳在那丫鬟裸·露着的手臂上。 那丫鬟睡梦中惊叫一声,捂着手臂跳起身来,一睁眼就看到安玥郡主倒拎着金簪立在她眼前,那金簪尾端还沾着血珠子,忙将叫声压了回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郡主开恩……求郡主开恩……” “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贱名绿翘。” “绿翘?雅得很嘛。”安玥郡主将那金簪随手抛落在地,“揽月阁是什么规矩,嬷嬷没教给你吗?” “教过的,教过的……是奴婢错了,打扫了一上午累了,想着躺一会……” “那是你能躺的地方吗?”安玥郡主冷笑。 绿翘瑟缩成一团,只是不住得磕头求饶。 贾元春暗自叹了口气,开口道:“郡主宽仁,且让我先换了裙子可好……这湿裙子实在是……”她露出个歉意窘迫的笑容。 安玥郡主回身,盯着她看了一眼,嗤笑一声,“你倒是个烂好心的。” 贾元春也不否认。 “你且起来服侍贾大姑娘换了衣裙。”安玥郡主一时觉得意兴阑珊,看了贾元春污了的裙子一眼,歪着头思索道:“我记得,好像这里还放着件旧裙子,倒与你这个差不多样子……”她身边的侍女与绿翘乃是素日交好的,忙接话道:“郡主记得真切,前儿刚刚晒洗过了的……奴婢这就去找出来给主子您换上?” “行吧。”左右无事,安玥郡主答应着去了屏风另一侧,由侍女服侍着也换了一套衣裙,刚换好就听到楼下有响动,一个丫鬟急跑上来,气喘吁吁道:“郡王请郡主速去书房,宫里……宫里来消息了。” “什么?”安玥郡主捡在手中的珍珠耳坠登时掉在地上,她不顾裙子的束腰还未收紧,拎起裙摆就冲了出去……侍女们忙都跟在后面,一窝蜂得涌了出去。 偌大的揽月阁,登时只剩了贾元春与绿翘二人。 绿翘方才挨了那一簪子,胳膊上的血珠子一直往外冒,抖抖索索得半天才帮贾元春将湿裙子脱下来。 贾元春听到安玥郡主去了,暗自思索着这宫里究竟传出了什么消息,却也理不出头绪。她叹了口气,并不看绿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口中平静道:“你且将伤口包扎下。” 绿翘迟疑。 贾元春转身看着她,将一方丝帕递了过去,这帕子上没有绣花没有刺字,普普通通一方素色丝帕,落在谁那里都没有关系。 绿翘颤抖着手接过帕子,垂头包扎在伤口处,泪水啪嗒啪嗒得掉在帕子上。 “你觉得委屈?”贾元春动手拆着她头顶那个繁复的发髻,顶了半天又累又僵硬。 “奴婢……奴婢不敢。” “不敢?那就还是觉得委屈了。”贾元春握着犀角梳,轻轻将两边的头发理顺,她的头发太过厚密,后面的发自己打理起来胳膊都要酸了,因将梳子递给绿翘,她的声音冷静中有些无情,“你不该觉得委屈。” 绿翘乖顺得为她梳着头发,强忍着眼中泪水。 “你是负责揽月阁的丫鬟,看守打扫此阁是你的职责。你打扫中途歇息到主子躺的软榻上,连郡主与我上来都不曾察觉。偷奸耍滑、玩忽职守之辈难道不该受到惩戒吗?交代给你的事情做不好,又为什么还要付给你月银呢?你若觉得委屈,不如我替你转告郡主,请她将你打发出去换不委屈的来?” 绿翘吓得又跪下来,连声道:“别打发奴婢出去……奴婢就是死了,也不出这个门的……” “这倒奇了。”贾元春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脸上的泪水,“你既然不想出去,又为何哭哭啼啼做这委屈模样?” 绿翘一噎,忙擦干泪水,直直得望着前方愣了片刻,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绿翘多谢姑娘提点。” “我提点你什么了?”贾元春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转身对着镜面,吩咐道:“继续为我梳发。” 片刻后,贾元春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打理得又顺又滑。绿翘又服侍着她将月华裙穿上。 “姑娘想梳个什么头?”绿翘举着梳子,望着镜中的贾元春问道。 天气炎热,心情也不算好,贾元春淡淡道:“随意吧,越简单越好。” 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竹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接着是两人一前一后上楼的声音——脚步沉重,不似女子。 一个小厮模样的声音道:“您且去上面软榻略躺躺,奴才这就去端醒酒汤来。” “嗯。”这一声低低的,略有些模糊,却说话的却分明是个男子。 贾元春与绿翘对视一眼,相顾惊疑。 就听得一人噔噔噔下楼推门出去了,另一人慢悠悠一步一步登上二楼来。 贾元春豁然起身,那男子已是走到屏风另一侧,正要绕过来往软榻而去。透过玻璃屏风汉白玉底座之间的缝隙,贾元春正看见那男子脚蹬一双青缎凉里皂靴,不由得心中一动,永沥年轻时也是爱穿这样的靴子……只是,她定定神,朗声道:“外面是哪位爷?内有女眷,不便相见,请您略让让,待我主仆二人出去。” 那人低低“咦”了一声,身形隔着屏风微微一顿,却是已经停下了步子。 贾元春略觉安心,舒了口气,示意绿翘当先往外走,她自己走在后面,倒也顾不上头发,只胡乱扎了两股,那珠花斜斜得插在鬓边;不妨楼外忽然有妇人笑声传来。 “一直听说亲家府上这揽月阁是个妙处,前几次来得匆忙都没能见识一番,这次倒是来着了……还是得托靖安侯夫人的金面啊!” “哪里哪里,韩夫人这话可是羞煞我喽……是我托您的福才是……”这个声音元春认得,乃是靖安侯夫人,她舅姥娘的。 “依我说,咱们都得谢郡王夫人才是……得谢谢我婆婆养出了郡主那么伶俐的女儿,建出了这样精致的阁子,才有咱们今日来观赏的乐事……”这说话的该是东平郡王府上的世子妃郎氏。 一行人说笑着,三两句间已是推门而入,拾级而上了。 出路被堵! 这揽月阁取一个“雅”字,一屏风,一软榻,一象棋,一古琴,另有衣箱一口、妆台一处,便是所有,绝无藏身之处。 喝醉了的外男被引到二门内的阁子里歇息,引人来的小厮借口离去,紧接着就是众妇人相偕而至…… 难道又是针对她设下的局吗? 不,这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冲着安玥郡主而去的! 若不是她被污了裙子,最可能在这里的人是谁?如果不是“宫中有消息”,那么安玥郡主此刻是不是还在这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安玥郡主为她设了局,想不到安玥郡主本身亦在别人局中。 不是对着她来的,那就能躲得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众妇人就要走上来了。 贾元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将那男子扯在身前,又将绿翘挡在面向众妇人的一侧,她自己则走在那男子身后,让他挡住她的身形面容。 “往外走!”她戳着那男子的后腰。 男子被她指头戳到,身子一僵,又迅速恢复下来,忍住想要回头看的冲动,把玩着手中的檀木扇子,飘飘逸逸地往下走。绿翘垂着头落后两步走在他左侧,元春则走在不对着人的右侧。 果然两拨人在楼梯上撞个正着。 “咦,这是……”世子妃郎氏惊叫。 男子清清嗓子,浅醉微醺似得乜斜着眼睛,一边摇摇晃晃往下走,一边含含糊糊道:“得罪,醉得糊涂了……误入此地……” 世子妃还要说什么,郡王夫人一眼看到男子腰间系的五爪龙金线腰带——这是唯有皇家子弟可用的纹样,忙一把握住了世子妃的手,欠身笑道:“让老身的丫鬟送您出去吧——如意,去,送这位爷去郡王书房。”她身边的大丫鬟如意答应着站出来,垂首在前引路。 元春跟在男子身后,数着心跳,一步一步往外走。 “有劳夫人了。”男子拱手作礼,笑着挥开折扇。 世子妃眼看着绿翘走了过去,却见内侧那丫头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脸,因跟身边的大丫鬟芸香使个眼色。芸香会意,上前一步,隔着绿翘劈手拽住元春,大力往外拖着,口中只道:“这丫鬟却是哪个?奴婢在府上竟从未见过。” 元春到底是大家小姐,敌不过芸香素日做活的力气,身子一歪就要倒出来。 那男子“啪”得一声合拢了折扇,冲着芸香的手直敲下来——檀木把的扇子,却是精铁制的扇骨,挟着风声砸落在向元春伸出的手上。 “啊!”芸香痛得脑中一黑,捂着手几乎要蜷缩起身子来。 她这一松手,贾元春失了平衡,眼见就要从楼梯上栽下去。 那男子将手中折扇一转,看似轻巧地在元春腰间一托。 贾元春只觉得腰部有了着力点,整个人像在旋转的陀螺一样,不由自主得转着往男子怀中倒去——然而却又并未当真倒入他怀中,停在离他极近极近的地方,安稳停靠。 那距离近到……她鼻端能闻到他口中淡淡的酒香,耳畔能听到他悠长平稳的呼吸,就连皮肤都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隔着衣服与空气传来的热度。 她一动也不敢动了。 “怎么?夫人对我这丫鬟感兴趣?”男子笑呵呵的,将折扇又挥开,看似随意得对着元春扇动两下,将她未扎好的头发吹散开来,更让站在她身后的众夫人看不到她的真面容。 这份体贴机敏心思,这爱把玩扇子的喜好,这声音……怎么可能!贾元春闭上眼睛,怎么可能会是他?便是话本里的故事也再没有这样巧的! 世子妃郎氏笑道:“哎,倒是我这丫鬟莽撞了,只道是我们府上的丫鬟呢。” “哦?这可是家母赐给我的添、香、红、袖。”后四个字被男子说得极尽缠绵,他说着用折扇擦着元春的腰身一路向下,贴着那美丽柔软的月华裙滑下去,“贵府的寻常丫鬟也穿这样的裙子么?” 对着一众夫人做这样的举动! 郡王夫人当先别开脸去,低声道:“是老身媳妇管教丫鬟无方,让爷见笑了。如意,还不快给这位爷引路?” 男子朗声道:“多谢夫人。”说着折扇挥开轻转,搭在元春肩上,遮去她半张芙蓉面,大笑声中拾级而下,带着一女一婢出了这步步惊心的揽月阁。 第17章 似有情私未见情私 如意在前引路,并没有走万松林,而是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南,折而向西,停在垂花门后的影壁旁,垂首恭声道:“这位爷,出了这道门,左转走到底就是郡王府的东书房了。您请……” 男子点点头,扔了两枚金瓜子给如意,“你去吧,替我向郡王夫人道声谢。” 如意将金瓜子接在手中,收入荷包,屈膝道:“谢爷的赏赐,奴婢这就去给夫人回话。”说着回身走了。 只剩了元春、绿翘与那男子一起立在影壁旁。 男子这才将折扇从元春肩头挪开,让开一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贾元春垂眸,死死盯着男子脚上那双青缎凉里皂靴。 “姑娘喜欢我这靴子?”男子循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哑然失笑,“这你却穿不得,喜欢也是枉然。” 贾元春缓缓抬起头来,视线从他的靴子一点一点上移到蓝芝地的纱袍上、而后是外面套着的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盘龙褂、腰间的五爪龙金丝带……健硕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她猛地抬眸,睫毛“呼啦”一下撑了起来,那人如星双眸、似玉面容登时跃入眼帘! 血液涌上耳膜隆隆作响,贾元春倒退一步,只觉得双腿虚软像是踩在三尺深的棉絮上一般。 竟然果真是他! 永沥身为靖亲王世子,本人又生得英俊潇洒,老妇人太太们见了他心思活络为自己女儿探路的有之,烟花之所清倌人唱曲的见了他粉面含羞的有之,便是机缘巧合遇到的几个大家小姐也都是团扇半掩面羞答答娇滴滴……但却从未有过像眼前这少女一样,打眼一看他立时跟活见鬼了似的,面色惨白满目惊怔的! 永沥将折扇往手心敲了两下,思量着望向眼前少女,见她乌发分作两股搭在肩前垂至腰际,虽是面色苍白目含泪光,两颊却仍是笑靥浅现,比之独有泪光或独有笑靥更惹人怜;初夏正午的阳光隔着垂花门洒下来,落在她身上着的月华裙上,好似化成了清冷的月光。她通体也别无修饰,只在鬓角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倒是简单自然。 “想来是我生得丑,竟将姑娘吓哭了?”哄个小姑娘罢了,永沥自信得很,因此一面说着一面就近前一步,言语带笑倒的确是一副翩翩佳公子做派。 孰料贾元春不避不让,透过眼中薄薄的泪光迎面直直向他看来。 这目光…… 永沥有一瞬闪神。这目光,竟让他觉得……心悸。 贾元春凝视着他,却已是心乱如麻。如何这一世,这样早就遇见了他?既然相遇提前了,又焉知后面的故事不会改变呢?若要改变,对,这岂不是正是她的机会?她定下神来,盈盈一拜,压住嗓音里的颤抖,曼声道:“今日之事,多亏公子机敏。小女在此谢过了。” 永沥还沉沦在那目光中,下意识得虚扶她起身,口中道:“唔,姑娘言重了……” 贾元春知他于男女事上向来机灵通透,便是上一世也鲜少见他这幅呆头鹅的样子,不由一笑,既为上一世心酸又觉今生这开端不可谓不妙,她侧过脸去,学着他方才的口吻道:“我倒并不喜欢公子的靴子,只是公子直盯着小女的裙子瞧……可是喜欢这裙子?”说着轻笑出声,低声道:“为报公子今日之恩,小女少不得再向安玥郡主借一条来,赠予公子。” 这话却是表白她的身份,并不是这府上的郡主。 永沥料不到这少女还能大着胆子反过来调笑于他,更觉新奇,又觉这话似乎是在暗指不要错认她为安玥郡主,却又不留痕迹细论起来倒像是他多心了。 一时间永沥只觉好似对着一枚通体剔透的琉璃珠,光洁华美,让人爱得不得了却偏偏无处可以下手。 不等他想出应答之语,贾元春已是转了话头,目光如水从他面上轻轻掠过,求肯道:“送佛送到西,还要借公子做个幌子,让这丫鬟带我从西角门出去。公子今日的恩情,小女自当报答。” “不知姑娘想要如何报答呢?”永沥恢复了素日对着红粉佳人的不羁模样,对自己方才的失神感到诧异羞惭,因为背对着她负手而行,走到垂花门下回头望着贾元春。 对这样的调笑之语怎么回应最好?与他调笑回去,就流于轻浮落了下乘,她是想嫁给他的,而不是做个姬妾之辈;若是斥责对方无礼,倒是显得她冰清玉洁,然而却让对方碰了一鼻子灰无法下台,只怕也就没有将来可言了。 贾元春因敛容郑重道:“小女力微言轻,或许今生难报公子今日之恩。若是如此,愿来生衔环结草以偿。” 听她说得如此郑重诚恳,倒让永沥无法轻佻,他牙疼似得吸了口气,原地转了个圈,叹气道:“来吧,爷今日给你当一回引路小厮成了。” 贾元春忍俊不禁,心底的欢喜化作面上的笑容,一时光华动人,让永沥看得又是一痴。 “劳烦公子了。” 永沥这次倒没有出言调戏,转过身去正正经经得在前引路,走过东书房时他的小厮小五子正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一见他跟见了亲爹似的迎上来,“好我的主子爷!可算找着您了!奴才去端杯茶的功夫您怎么就不见了?这要是丢了您,奴才回去怎么向王爷交代?没伺候好您,回头我爹指定得把我打死……”说着就哭得两眼泪,往地上一跪挓挲着双手冲着永沥的腿抱过来。 这小五子是靖王府的家生奴才,他爹当初是打小伺候靖亲王的,现如今是王府上的内总管,教起儿子来跟对贼似的,稍有不如意就是一顿打。养得这小五子动辄就耍赖耍贱,他爹要动棒子,还没招呼到他屁股上呢,他就已经鬼哭狼嚎得八条街外都能听到了。因为是陪着永沥一起长大的,半是奴才半是玩伴,所以有时候也闹起来爱做个样子。 永沥一向也知道小五子这性情,素日只当看戏一样得瞧一会儿一笑也就罢了,此刻被身后这少女看了这一出,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羞赧。他提起脚来在小五子肩头轻轻一踢,将他踹了个五体朝天,呵斥道:“嚎丧呢!还不快给爷滚起来!去跟郡王说一声,就说我酒沉了,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小五子被永沥这突然的转变弄得一愣,一个翻身爬起来,跪在地上眨巴着俩黑豆似的眼睛瞅着永沥,迷迷瞪瞪得没明白过来。 元春跟在永沥身后看了这半日,终是忍不住“噗嗤”一乐。 那笑声落入永沥耳中,直激得他涨红了面皮,讪讪得不敢回头看,只瞪着小五子,用嘴型示意他速度滚远点。 小五子毕竟也不傻,虽然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个状况,还是特乖巧得磕了个头爬起身来往书房寻郡王回话去了,只是心里嘀咕:小主子这是哪里来的火气,合着他倒霉,撞火枪口上了!后面跟的那俩丫鬟又是怎么回事?有个也太大胆了,敢笑小主子,不知死活的东西! 永沥立在原地,清了清嗓子,将折扇挥开又合起,看着廊下铺的菱花砖道:“见笑了。”也不知他对谁说的。 贾元春却知道,永沥这人素来是好面子的,因此柔声道:“家仆能如此真情流露,自然是公子素日恩德所致。小女所笑者,是公子家仆情状憨厚滑稽,不禁一乐罢了。” 永沥一听,顿觉大有道理啊!这小五子敢搁自己跟前插科打诨的,可不正是自己素日宽厚吗?要是他跟父王一样,素日板着个脸,规矩又严人又冷,谁敢在跟前放肆?这么一想,永沥登时觉得这少女非但临危不乱、机智貌美,还通情达理了! 三人继续往西角门走去,一路上永沥抓心挠肺得想问这少女是哪家小姐,然而终究太过唐突只得忍着,等送走了她回头问问这个丫鬟总会有答案;期间他忍不住假借观赏景色回头瞅了贾元春几眼,见她说不出的气定神闲,莫名得竟觉得心里发闷:爷这么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明带着皇家幌子的翩翩少年在跟前,这姑娘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爷是谁? 他却不知道贾元春对他已经是了如指掌了!甚至连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都清清楚楚! 到了西角门,贾元春谢过了永沥,从他身边一低头,轻盈走过。 就这么巧,在她低头那刹那,簪在她鬓角的珠花掉落在了地上。 贾元春微微一怔,先是抚了抚蓬松的鬓角,再俯身去捡时,永沥早已经弯腰将珠花抄在了手中。 他将珠花捏在手中,不知怎地竟没有像素日那样留下来以为调笑,反倒规规矩矩得将那珠花交到绿翘手中,吩咐道:“你替这位小姐簪上。” 绿翘忙接了,垫高脚小心翼翼为贾元春簪在鬓角。整个过程永沥一直在旁边注视着,面上一副正人君子之态,心底直纳闷:爷今儿这是中了什么邪?又一时深悔没将这珠花留下来。 贾元春虽然不能将他的心情完全洞悉,但却也能略知一二,不由抿嘴一笑,又谢了一次,这才举步上了贾府的马车,又吩咐绿翘,“劳烦你替我去回靖安侯夫人,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了,对不住。” 绿翘屈膝答应。 永沥遥看着载着贾元春的马车转过甬道不见了,这才回神,问绿翘道:“这是哪家的小姐?” 绿翘略有犹豫。 永沥目光一闪,忽看到自己脚边一粒晶莹之物,心思一动俯身捡在手中,凝目看了一刻,正是那珠花顶上的珍珠。 第18章 一问惊天 重生以来,贾元春其实一直在犹豫入宫时机之事。她是圣祖爷钦定的女史,入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是什么时候了入宫又在什么情况下入宫却还大有文章可做。这次在东平郡王府比上一世提前遇到永沥,让她下定决心,这一世绝对不能重蹈覆辙。太子一系是沾不得碰不得的,只是如今圣祖爷尚在,却也远不得躲不得,为今之计,只有使一个“拖”字诀。 拖,拖到太子被废。 小皇子既然已死,那么距离太子被废也不过还有旬月光景。 只要拖着不入宫,一个月以后,天翻地覆自然是另外一番光景。 贾元春回府,并不将心事外露,面上一派平静。她先去了贾母处说话,陪着逗宝玉玩耍了片刻,又去王夫人处看为她准备的入宫行装;最后去了贾珠处,却见长兄面色越发暗黄起来,不过一日之间,竟然又憔悴了许多,不禁心惊,却也只能将话岔开说些令其宽怀之话,只是暗自惊疑,不知长兄究竟是何疾病。 此后,贾元春便回了自己住处,闭门焚香,在东次间坐定了研墨写字,这一写就是两个时辰。 其间碧玺进来过两次,一次是奉上茶水,一次却是笑道:“姑娘,您只管写字,奴婢来帮你磨墨吧。” 贾元春并不看她,只往砚台里又倒了些水,淡淡道:“我正要研磨静心些,你却偏来啰嗦。” 她向来待下宽和,对身边两个大丫头更是亲切,鲜少这样给人软钉子碰。 碧玺微微一窒。 贾元春却已是带笑睨了她一眼,口气转柔,“我另有紧要之事要用你的——你去替我找一身簇新的丫鬟衣衫来,要我能穿的,”见碧玺疑惑得答应着,又一笑,叮嘱道:“悄悄些,莫让别人知道了。” 言语中透着亲密。 碧玺听了这话,虽然疑惑却也觉得心中喜悦,便把先前的软钉子给抛在脑后,忙忙走了出去,只一心要将大姑娘吩咐的这件“紧要之事”办妥了。她自然是有新衣衫的,只是她的身量与大姑娘的不同——想来倒是贾母院中的荔枝与大姑娘身量相仿,荔枝又是个好说话的,不如就去问她借了,只说是自己要用…… 贾元春从敞开的长窗望出去,看着碧玺沿着青石板路渐渐消失在院中花树间的背影,前尘往事与今时今日夹杂在一处,不觉胸中窒闷,凝腕不动,一大滴浓墨从毛笔尖端坠在宣纸上,晕染成一团丑陋的墨疙瘩,这一篇写了两个时辰的《金刚经》却是毁了。 忽得一阵狂风大作,将敞开的长窗来回吹动,撞在墙上“啪啪”作响;风从窗口直灌而入,将桌上的纸张吹得“刺拉拉”一阵响,若不是一角有镇石压着,又有贾元春及时伸手按住,只怕就给刮走了。 院子里抱琴正指挥着小丫头们,“你们俩将竹竿子上晒洗的衣物帕子都收了”,“画眉笼子都收到廊下来”,“幺七将长窗关了”,真是有条不紊又一派热闹,瞬间原本躲着暑热的小丫头们都动了起来,满院人间烟火气。 狂风不止,那收衣物的小丫头一个没留神,被掀去了最上层的一方帕子,就听另一个小丫头嚷嚷道:“哎呀,我的帕子,我的帕子……”收帕子的小丫头歉意道:“我一时没留神,幺七,对不住……”那个叫幺七的小丫头显然很喜欢被风刮走的那方帕子,跌足道:“罢了罢了,你这冒失鬼,早晚将我喜爱的东西都弄没了才是完呢!” 贾元春正听得有趣,抱琴却站在阶前低声喝止了,“都小声些,姑娘写字呢。吵了姑娘的清静,让大风刮了你们去。”说的是正经事,话里话外却都是玩笑亲近之意,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嗤的一笑,各自答应着忙去了。 抱琴站在阶前环顾了院子一周,见并无疏漏了,这才反身,却看到东次间这边的长窗还没关,忙往屋内走来。此刻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是乌云密布了,云层极厚极重,仿佛是压着人的头顶而来的,天地间登时昏沉沉一片。 抱琴走进来,先点亮了烛灯,又俯身拨动长窗机括,口中道:“六月天孩儿脸,怕是有场大暴雨,奴婢将窗子关了,别被风雨沾了姑娘的字。” 贾元春推着桌子站起身来,走动了两下活动着,笑道:“我写字不过是用来静心,又不是什么大家名作,被风吹了被雨湿了也就随它去吧。” 抱琴将窗子关严了,又推动了两下确保无虞,转过身来一边收着桌上的茶盏一边笑道:“奴婢不识字,倒觉得但凡是个字,便是好的。就是宝玉今儿跟着姑娘学着写的那个‘人’字,奴婢也瞧着欢喜呢!” 贾元春想到下午在贾母处,宝玉“抓”着毛笔写的字,不由失笑。 主仆二人正在说话,碧玺已经小步跑入院子,一路往正屋来,豆大的雨点追着她的脚后跟砸了下来。 “姑娘……”碧玺怀中抱着一个青布包裹,淡青色的裤脚打湿了溅了几滴褐色的泥点在上面,跑得有些喘息,却还笑着,“好快的雨,从东边压过来。奴婢跑得快,临了却还是被追上了,洒了半身雨。”她看到抱琴在,抱着包裹一时有些犹豫。 抱琴知机,笑道:“我去瞧瞧院门关了没。” “啊,我倒是忘关了……”碧玺顿足笑道,“只顾着躲雨了。” 贾元春却已经伸手将包裹接了过来,挥手止住了抱琴,“且不忙关院门,”又笑望着碧玺,“这一遭辛苦你了,快先去换身衣裳。” 碧玺不疑有他,回房换衣裳去了。这边贾元春由抱琴服侍着换了一身丫鬟衣衫,在抱琴惊疑的目光下,整了整衣袖,镇定自若道:“我出去走走。” 抱琴讶然,“这么大的雨,姑娘……” 贾元春只是看着她。 “……您且等等,奴婢去取蓑衣、油纸伞、琉璃灯来。” “哪用这样麻烦,取一顶油纸伞来就是了……”贾元春笑道:“你当我这一身行头是做什么的,充个丫头罢了。” “姑娘,您这是?”抱琴有些不安起来,她是贾母特意分派来照料大姑娘饮食起居的,这院子丫头里也以她年纪最长,出了什么事儿兜头第一个站出来的就得是她。 “不须担忧,我向来行事你是知道的。”贾元春接过油纸伞,站到阶下,“砰”得一声顶雨撑开,“不许跟着我,也不许往老祖宗、夫人那儿回话去,没事也闹成有事了。”话音未落,她一人一伞,已是快步走入雨中。 抱琴无法,在廊下来回转了两圈,打定主意要是大姑娘过了用晚膳的点还没回来,说什么也得去回贾母一声。 贾元春这一走,就走到了贾母院子小厨房外。正是准备晚膳的时候,虽是下着大雨,这长廊下却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她穿着丫头服侍,只撑一把油纸伞立在尽头倒也并不打眼。等了片刻,就看到贾母身边的大丫头荔枝亲自过来,入了小厨房,不过眨眼间就拎了一个紫砂罐出来,想来是厨房里早就备好了,只等她来拿。 贾元春知道,这是祖母授意为祖父准备的“荣养汤”。自从祖父荣国公暮年告病,在梨香院静养以来,每日老祖宗身边的荔枝总要在晚上送这么一道汤去的。她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她悄悄跟在荔枝身后,一路穿廊过亭,往府中东北角而去,到了梨香院前,这才现身,笑道:“荔枝姐姐,我这跟了你一路,你却没发觉。” 荔枝不妨黑雨地里突然有人说话,倒唬了一跳,只是听着乃是女子声气,又称呼亲近,也并不害怕,只将手中灯笼提高了些,照得身周一片红模糊,这才瞧见是元春,更是惊讶,“大姑娘,你怎的来了这里?”再看她身上衣裳,越发奇怪,“你怎的穿了这一身……这不是方才碧玺问我借的么?” 贾元春一笑,就手已经将紫砂罐拎到了手中,“我就知道碧玺那丫头会去问姐姐借,也只有姐姐的身量与我相仿。”雨势极大,她不欲久话,简洁道:“我不日入宫,不能尽孝于祖父膝下,今日借此聊表心意,还望姐姐成全。”顿了顿又道:“还请姐姐为我保密,莫使祖母忧心。” 荔枝见她已经跟来,也不过是拎着药罐进去,几步路的事情,听她说得恳切倒也无从拒绝,只是笑道:“大姑娘可真是痴人。”又叹道:“既然如此,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见元春身边无人跟随,到底不放心,正在踌躇,就听元春笑道:“那请姐姐在旁边亭子稍等片刻,等我出来同行回去,这黑天雨地的,一个人倒当真有些吓人。”荔枝便放下心来,目送她进了梨香院。 这梨香院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贾元春来这里次数不多,风雨交加又有伞遮面,引路的丫头竟没察觉来人并不是荔枝,像往常一样将荔枝带到西间,便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西间是一处似道观又似佛堂的所在,迎面供着菩萨像,墙上却贴着天师画像,不伦不类荒诞莫名。荣国公则盘膝坐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上,背对着贾元春,听到动静也并不回头,只看背影倒也有几分仙姿道骨。 贾元春环顾四周,将紫砂罐轻轻放在旁边的供桌上,房间里沉闷的香烛气让她皱了皱眉头。 不料荣国公开口便问,“今日大姑娘去东平郡王府可还顺利?” 这便是他所谓的静养了。 “顺利。”贾元春捡了一个蒲团,在荣国公身旁坐了下来,笑着问道:“祖父近来身子可还好?” 荣国公霍然睁开双目,盯着贾元春,惊讶疑虑与恼怒只在那一眼,表情却分毫没变,不愧是宦海沉浮四十余年而今屹立不倒的人物,他平静地呼吸着又合上了双眼,淡淡道:“静养日久,却也无所谓好坏了。” 贾元春微微一笑,仍旧是闲话家常的口吻,“孙女今日做客东平郡王府,却知道了一个消息,不知是好是坏。” 荣国公并不追问。 “皇上选孙女做女史,却迟迟没有分派去处,原来是准备将孙女送往东宫,在皇太孙殿下身边服侍。祖父,您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荣国公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像得道高僧一样闭目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藏。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又有什么分别。” 贾元春简直要被气乐了。 荣国公掀开眼皮看她一看,道:“臣不密失其身。你既为女史,也算半个臣子,日后宫中行走千万记得‘谨言慎行’四个字。你今日所做所言,谬之大已。” “沉疴须用猛药。”贾元春淡淡得回了他一句,时间有限她不耐烦这么磨下去,起身推开窗,一时风雨声满室,将满屋香烛气荡涤一空,她舒爽得长吸了一口气,思量着低声道:“祖父,孙女是从您骨血上出来的,不与您说外话。如今朝中情形,您该比贾府的任何一个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无知小女!怎能妄议朝政!”荣国公猛地站了起来,腿脚灵便,力道生猛,丝毫不像老朽之人。 贾元春退开一步,展臂笑道:“孙女做丫鬟打扮而来,咱们开窗说话,此刻风大雨大,便是隔墙有耳,只怕也听不到一言半语——祖父做这样子,又是何必?”她来看荣国公这一番做作,也是深知本朝帝王驭下之术,当年三王爷登基之后才发现王府的账房先生竟然是圣祖爷的人,由此推衍,如此惊涛骇浪之时,帝王信臣如荣国公者,其府邸难免也有些“耳朵”。 荣国公凝目看着贾元春,仿佛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将这个孙女看入眼中。 “祖父也不要对孙女讲‘静养’之话,您若真要静养,不如学宁国府的大伯父,从府中搬到真的道观里,那孙女也不来烦扰您。只是您尚留在府中,总是对子孙放心不下的缘故。”贾元春狠话说在前面,又转了温情,“您以耳顺之年,尚要为子侄辈忧心铺路,保驾护航——只是这份苦心也未必便能为人所知。这可是俗语说的,世上只有狠心的儿孙,再没有狠心的爹娘。您这静养,孙女也略知一二,不过是明哲保身,也是为了护着咱们贾府……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荣国公至此已是听住了。 “但如今孙女被派往皇太孙身边为女史,祖父先前韬光养晦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咱们贾府便是不站队也站队,不入派系也入派系了。”贾元春皱着眉头娓娓道来,“太子在位三十年有余,看似根基深厚,其实他是个空架子。” 荣国公悚然一惊,不意这孙女竟然大胆到这样程度,敢直言太子乃是空架子!骨子里忠君爱国的正统思想让他动了动嘴唇,不由自主得想要驳斥。 贾元春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惊讶,见了祖父的反应却觉得恍然,大约对她而言此刻的太子诸人都是“过去的”,如今说起来就像是讲古一样,那些敬畏规矩约束便悄悄没了行迹。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没有给荣国公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太子手下的能臣都是皇上的人,这些人替太子完成皇上派下来的事务的——那从根上来讲,他们是听太子的,还是听皇上的?就比如您,譬如说皇上指派您辅佐太子肃清吏治,您必然是尽心极力完成的——但是您这是听的谁的命令呢?” 荣国公道:“皇上太子本是一体,又何必做这样无谓之说。” “如果他们不是一体呢?”贾元春紧追一句,“如果皇上与太子意见相左了呢?” 荣国公对上贾元春的目光,在这两声追问下不由自主得退了一步。 窗外电闪雷鸣,更觉骇人。 贾元春逼上一步,伴着隆隆雷声,一问惊天,“如果皇上要废掉太子呢?” 第19章 阿音是个渣啊 这一问终于惊醒了荣国公,他陡然间涨红了面色,不及思索,身体本能得高扬起手,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刮子甩了下来。 所谓“小受大走”,对于女孩来讲,还有什么比打脸更大的惩戒?贾元春立时闪开。 荣国公这一巴掌甩到一半,理智回笼,中途转向,狠狠拍在旁边的供桌上,将一张厚实的楠木桌拍得闷响一声。 贾元春上一世还没受过一个巴掌,此刻差点挨了,不由也动了气,她与这个荣国公也并没有多少祖孙之情。祖父在她心中,也不过是一个称呼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说到底,还没有她身边的丫头来得亲近。此刻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要打她!她冷笑道:“您这气力,看来静养得不错。” 荣国公倒也不是有意要动手,一来这不是儿子辈的,孙子辈的自然有他们自己的父亲去管教,他动手已是有*份,更何况还是对着个女孩。只是看到贾元春竟然闪避,完了还冷笑出言讥讽,荣国公不由得更添恼怒,也冷笑道:“长者有所赐教,你倒躲得快——这是《女典》里什么人的教诲?” 贾元春站开几步,防止他再度出手,这老头当年跟着圣祖爷南征北战,别的没有力气那是相当大的,她走动了这几步,已经是冷静下来,只是余怒犹在,便道:“孙女不过是想到后日还要进宫,只怕皇上传召,面上留了巴掌印岂不是御前失仪。为贾府门面计,孙女只好躲开。” 这是个软钉子,成功地噎了荣国公一记。 贾元春却又笑起来了,将那紫砂罐打开,温声道:“祖父可要用些汤?”就着旁边的碗勺,给他盛了一碗,亲手奉上。虽没有道歉,却也算是给了台阶。 荣国公低头喝汤,借机想着方才贾元春的话,虽然大胆却并非没有道理。其实这些话他自己在心底也不知道转了多少遍了,只是从来没有想得像贾元春说得那样清楚明白、不遮不掩——当然、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比贾元春想得更深、更复杂,只是他不敢。 无知者无畏。他知道太多,反而什么都不敢想了。 碗空了,荣国公恢复了气定神闲,又盘膝坐回了蒲团上,示意贾元春也坐下来,“你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了吧。” 耽搁的时间久了,也的确令人生疑。 贾元春也不矫情,坐在荣国公对面,将她上一世的见闻和重生这几日夜间难寐时的思量挑着能说的说了出来,“圣祖爷鸿才大略,太子却秉性温软,已是不为皇上所喜。更兼有大王爷、三王爷、七王爷等一干兄弟,个个能力出众,才德双全——东宫之祸,祸起萧墙!” 荣国公眼皮一跳,却并没有开口打断。 “时局不稳,帝位即将更迭,这种时候咱们贾府最好是出京避居,不参与其中。这样等到新帝继位,不论是要招揽人心,还是排除异己,都要起复咱们贾府,便是不能被委以重任,至少也不会沦为权利倾扎的牺牲品。” 荣国公叹息,“能跳脱开来,自然是上上计。只是如今皇上钦点你为女史,就是不许咱们贾府置身事外之意了。”不知不觉,他已经将贾元春做为一个可以沟通交流的对象来相对平等得看待了。 贾元春点点头,“既然无法置身事外,便只有选对人跟随。不能想着左右逢源,更不能一开始就押错了人——否则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合族之人落得没下场。” 荣国公面色沉重,大约是想到了列祖列宗之类的,双肩微塌,仿佛真有千钧重担压了下来。他又叹了口气,“自古这样的事情都是扑朔迷离,”他望着贾元春,“听你言下之意,倒是知道押什么人是对的?”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贾元春笑着摇头,就算她知道也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让他相信,更何况就算她有证据这老家伙该不相信还是会不相信的,“我并不知道谁是对的人。” 荣国公有些失望,淡淡道:“那你这番长篇大论,岂非空谈?” “我虽然不知道谁是对的人,但是我知道——”贾元春压低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太子,一定是错的人!” 荣国公神色木然,像是含着一颗滋味咂摸干净了的橄榄,呆了半天,道:“你无非是不想去服侍皇太孙。只是皇上圣心默定,乾纲独断,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旁人也无力改变。”这话虽然透着无能为力的味道,却也算是认同了贾元春的话“太子一定是错的人”。 “旁人无法改变皇上的心意,便只有让他自己改变。”贾元春双眼微眯,透出一点与她年龄不符的诡谲。 “让皇上自己改变心意?”荣国公喃喃重复着,思量着。 “小皇子早夭,太子悖逆,大变在即!”贾元春盯着荣国公,狂风夹着雨水湿气从窗口灌入,让两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祖父!我们只要拖着入宫的日子!只要等着!” “拖着?等着?” “只要一个月的时间!” 荣国公打量着自己这个向来循规蹈矩的大孙女,大变在即他也有察觉,皇上将原本屯驻在西山的五万大军征调回京,这本身就是相当不寻常的讯号。正是因为有所察觉,他才越发小心谨慎,告病辞官,回府之后更怕官宦往来一不留神就被打上派系,干脆搬到梨香院来静养着。像他这样的侯爵,有消息渠道,有多年的政治敏感,会察觉到大变在即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这个养在深闺,从来没有过人之处的孙女竟然也能察觉到,并且如果有行动力得找到他,侃侃而言毫无畏惧! 荣国公越想越奇,不由吸着冷气问道:“你如何这般笃定?” 贾元春并不惊慌,平静回视着他,淡淡道:“孙女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她转过脸去,望着窗外的夜雨,语气惆怅得仿佛晕着一团雾气,“如果一个月后,太子仍然在位,那也只是孙女命该如此罢了。” 这样的见识、这样的情绪,都超出了荣国公对一个十三岁女孩的认知。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板起脸来,“今日你在这里说过的话,听到的话,出了这道门,全部给我忘掉。你方才讲的那些,也不许再向任何人吐露!”他说着语气冷厉起来,“这是关系着合族人性命的大事!你若不谨慎……”他没有把话说话,但是话中意思却很明白了。 贾元春并不害怕,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亡的可怕之处,不过是在于等待它的过程。 她笑起来,睫毛眨动,看起来温柔无害,语气也很温和,“祖父,您多虑了。我既然能说出方才这番话,便不会是不分轻重的蠢材。”她起身,将紫砂罐收好,低声道:“只要一个月就够了。” 怎么拖,拖多久,就不是她现在的能力可以左右的了。 所以,她要冒雨摸黑而来,费这样一番口舌,让有这个能力的人出马。 贾元春从进梨香院,到离开,不过一柱香时分,与素日荔枝来去的时间差吻合。她撑着青色的油纸伞,脚步轻盈地走在雨夜里,梨香院引路的丫头原路送她出去,始终没有发觉身边的人并非荔枝,而是贾府的大姑娘。 贾元春走到梨香院外园子中的亭子旁,见荔枝果然等在那里,风雨声大,呼喊难闻,她索性上了亭子。 “大姑娘,您可出来了。”荔枝笑着迎过来,将灯笼从一旁的石桌上提起来,接过元春手中空了的紫砂罐。 “累荔枝姐姐久等了。”贾元春笑着,将荔枝的伞也撑开,“我为姐姐撑伞。” “这怎么使得?”荔枝忙将紫砂罐挑在灯笼柄上,一手接过伞来,携着贾元春下了亭子一路往住处走去。 当夜贾母就重病起来,据说先是受了雷鸣电闪之惊,后来宝玉夜啼,贾母亲自起身照料,又着了凉,折腾了三四次,宝玉好了,贾母却病倒了。而且这病来势凶猛,眼看不好;一直静养的荣国公也现身了,亲自入宫为结发妻子求皇上派太医来看诊。早朝时去请了一次,太医摇头而返;入暮时分,荣国公又再度入宫,这次除了请太医,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向陪伴效忠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请求,让他的大孙女、日前被选为女史的贾元春可以在府上多留一个月,奉养病中的祖母。 皇帝对老伙伴的回复也很简短有力:让她自己来说! 这是要贾元春进殿直陈,皇帝要听她自己说。 消息传回贾府,王夫人第一个忧愁了。阖府上下,只有荣国公、贾母与贾元春知道这场病是假的,那无功而返的两位太医只怕也知道些,但他们是不敢开口说话的,更何况贵人们的病,说得重一点总比说得轻了好。盖因说得重了,治好了是本事治不好是天意;总比说是小病,结果治着治着把人治没了,被死者亲属闹将起来强。 “这真是……”王夫人不敢说公公的不是,只能拉着女儿的手忧愁,“怎么就偏偏……”她也不能怪贾母的病生得不是时候,“哎……”所以她最后只能垂泪。 贾元春倒是拍着她的手安慰她,“母亲,别担心……不过就是去说几话,那又有什么?皇上也是人,又不会吃了我……“ “呸呸!”王夫人被女儿现在的口无遮拦吓了一跳,“快别胡说了!” 贾元春被她逗笑了,搂着她肩膀哄了半天,这才将王夫人劝得展颜。伯母长嫂等人自然也各有关怀询问,贾元春都镇定自若得回了话,挨个安慰了,一时间倒是贾府人人担忧,只有她气定神闲了。 只是她也未必便有表面上这样的镇定,不过是稳着不露怯而已。 待得晚间人都散了,她独个儿倒在床上,便觉得心里一片空茫茫的,倒像是一个人都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一样,连阳光都变成了白的。她仔细咀嚼着圣祖爷要她自己去说的意思:这是皇帝固有的疑心?也是,偏偏她该入宫做皇太孙的女史,偏偏祖母就病重要侍疾,也的确有些蹊跷。若是皇上一意查起来……她回忆着桩桩件件,一时觉得皇帝日理万机,不会在这样细枝末节上费工夫;一时却又想着圣祖爷晚年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也保不准就要当正经事追究起来…… 昨夜的暴雨将院子里的草木花树浇了个透饱,风将满园花香从门窗缝隙送进来,贾元春吸了口气,翻过身又将这事换了一面来想。明日进了殿,圣祖爷会怎么问?难免要问到贾母的病……这是对好了词的,倒也不怕他问。然后呢,然后大概是要问到忠孝难两全的事上……这个怎么回答,却的确该仔细思量思量。 又想到若是过了这个月,太子果然被废,那她这个女史该何去何从?到时候,太后、皇后与周贵妃处都有人了,小冯氏也入了后宫,她呢?只有她还没有着落……忽然又想到在东平郡王府,安玥郡主拎着裙子飞快地跑下阁子去,侍女们嚷着“宫里来消息啦”……那却会是什么消息? 迷迷糊糊间,贾元春将手伸入枕头底下,摸出一朵珠花来,握在手中细细得摩挲着。手指划过珠花的顶端,那里缺了一粒珍珠而露出了细细的金丝,擦碰着肌肤一颤一颤的像是蝴蝶的触须……不知道那枚珍珠他有没有捡到?若是没有,倒白费了这一番苦心…… 她这里浮想联翩,简直是一夜没睡好,第二日醒来,一照镜子只觉满面憔悴,果然是思虑伤人,只这么一夜,她倒像是煎熬了两三天没合过眼的模样。碧玺与抱琴服侍着她梳洗装扮起来。 这一日,原本按照上谕,也是贾元春入宫为女史的日子。她辞别了父母,坐上了驶往宫中的马车。 马车在平直的大道上缓缓行驶,贾元春忽得冒出一个念头,若是皇帝不许呢?! 若是圣祖爷坚持要她服侍皇太孙,即刻、马上!不管她的祖母是否重病!不管她有什么情由!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起,她登时慌乱了起来。 太重视……太重视这一举动会造成的后果,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以平常心来对待了!她攥紧了双拳,咬紧了下唇,深呼吸再呼吸……一切都是无用,她重生而来,背负了太多太多——如果第一次悖逆天命的举动就失败了,那该如何继续? “冷静……”阿音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股刚睡醒的懒洋洋之感,“你的心跳快得像是擂鼓了……再快一点点,你就能把自己杀死了。” 贾元春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有人可以交流,似乎让她觉得放松了不少。 “你最近两天都没出现,一直在睡觉么?” 阿音哼了一声,“婆娑姐姐说的那个绛珠仙子……什么时候出现啊?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啊……”贾元春想了想,记忆中林黛玉来到贾府还是几年后的事情吧。 “还要几年后?”阿音惊叹。 贾元春刚想点头,突然觉得不对,“我没有说话,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到你的神识啊……婆娑姐姐将玉簪给你,我栖身玉簪中,自然就能想你所想了……这有什么奇怪?”阿音又打了个呵欠,忽然坏坏得笑了起来,嗲声嗲气道:“啊,他可是捡到那颗珍珠?若是没有,岂不是白费了我这一片苦心……” 贾元春先是一呆,既然羞红了面颊,低喝出声,“别说了!” “如果他捡到了那颗珍珠,可会像我这样握在手中,百般思量……咯咯,想到上一世洞房花烛夜那一晚……”阿音笑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贾元春的面色本已经晕红,听她说到“洞房花烛夜”再想到自己昨晚的梦,登时面上的红晕更深一层,简直要艳过女孩口唇上的胭脂色了。 “闭嘴!闭嘴!”贾元春羞恼得捂住了脸颊。 第20章 御前奏对 在阿音放肆的笑声中,马车缓缓停在了内宫门外。贾元春下来,正看到标着“谢”字的马车停在右侧,车夫弯着腰仿佛是在拨动车轮,似乎是马车坏了。一个丫头守着往宫门内望着。 “谢家姐姐已经入宫了?”贾元春上前问道。 那丫头回头,见了来人衣着,先行了个礼,“我家姑娘已经入内了。您是?” “哦,我是贾府的大姑娘,与你家姑娘一同被选为女史的。”贾元春顿了顿,正要说话,远远的一架马车急停在眼前,却从车上抢出来一位白面太监。 那太监和气得笑着迎上来,目光在贾元春面上一转,躬身道:“这位是贾女史了吧?皇上传你半天了,快上马车……” 贾元春有些懵得又上了一架黄色罩布的马车,走了半程,她向轿外瞧瞧看去,却见越走越荒僻,竟然是往宫外走去了。 “这位公公,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太监坐在车夫旁边,闻言笑道:“奴才贱名秦猫儿。贾女史不必疑虑,皇上此刻不在宫中。”多的话,却是一个字儿也不说了。 皇上不在宫中?既非休沐又非节庆,勤勉如圣祖爷者竟然不在宫中? 贾元春却不知道,这场大变比她猜想的还要早。废太子之举乃是大变的尾声了,真正的惊变早在太子被废前一个月就出现了,也就是贾母装病的当夜。东宫的亲卫队受了太子手谕,竟然执兵刃入了皇帝内宫,风雨黑夜里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人心惊了!京城提督受皇命领了三千兵马将东宫亲卫队全数缉拿,皇帝夜召西山五万大军入城,他自己则连夜出宫,避居在东郊的“玉泉园”内。 事发之后,太子被“请”到了玉泉园,声声喊冤。然而调兵入内宫的手谕上,分明是太子的笔迹,盖的是东宫的玉玺与太子本人的私章!联系到之前因为小皇子死后太子毫无哀戚如常饮酒而被皇帝当庭训斥,让人很难不认为太子这是一时愤恨所作出的骇人之举。但是为何亲卫队入内宫之后却没了动静呢?是太子良知犹在,关键时刻收手;还是他担心一击不中,犹豫中失却良机。 更或者,调兵的手谕果真是有人矫诏。这一切本就是冲着太子一系来的天大阴谋! 扑朔迷离,如雾里看花。 老皇帝对这惊变的处理方法也相当粗暴有力。 全部缉拿! 亲卫队缉拿完了还不算,把一干子皇子皇孙,十四岁往上的全部“请”到玉泉园里来。 做什么? 朕病了!你们全搁这给朕侍疾!一个也不许动! 所以贾元春一路忐忑得跟着秦猫儿来到玉泉园,入了东暖阁,便看到二三十个黄带子乌压压跪了一地,眼光迅速往前一掠,见塌上斜靠着一人一身明黄,旁边似乎有两名少年侍立。她不敢再看,就在众皇子皇孙身后,最边角的地方跪了下来。 秦猫儿蹑步上前,静得针尖落地也能听到的东暖阁里,他尖细的声音轻轻响起,“皇上,贾女史来了。” “唔。”皇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浑浊疲惫。 贾元春低着头,眼角余光里尽是众皇族头上戴的二层皇子冠,冠顶的东珠映着窗外透来的日光熠熠生辉。她手抵着冰凉的金砖地,心里好生惊怪,这是怎么个局面? “你祖母的病可好些了?” 这是应有之义,倒不必现想,贾元春忙照着套好的话回了,又道:“皇上前日赐下的百年老参臣女祖母已经用了,如今已经稳住病情,只是后效如何还不可知,仍是凶险。”她舔了舔嘴唇,下面就是该她请求推迟入宫时日了,这却是要思量着好好说的。 不料皇帝闷声咳嗽了一下,替她把话说了,“你想讨个恩典,先侍奉你祖母,再入宫为女史?” 贾元春微微一愣,俯下身去,“是,臣女想着……” “可见尽孝比尽忠倒是要紧多了?”皇帝淡淡的来了一句。 这话听不出语气,然而对贾元春而言,尽孝是对祖母,尽忠是对皇上,承认祖母比皇上重要,那不是找死么! 此刻不可犹豫,贾元春忙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尽孝亦是尽忠。” 皇帝隐隐哼了一声,“你到前面来说话。” 贾元春起身往前,欲要跪到第一列最右侧。 “这里。”皇帝伸手,点了点他面前正中的位置。 贾元春不敢违逆,深呼吸跪到了一众亲王皇子之前。 “你祖父昨日告诉朕,是你自己提出要侍疾祖母,推迟入宫为女史的日子。”皇上语气转冷,上位者杀伐决断的森寒之气显了出来,“你就不怕触怒了朕?” 贾元春上一世对这位圣祖爷的了解其实并不多,除了知道他算是个好皇帝之外,便只知道一点——他看重人的一个“真”字。言官大臣据理力争,把他骂成商纣之君也不过得个“回家歇两天”的惩罚;但是见风使舵揣摩上意再说话的却不会落得好下场。 她吸一口,虽然跪着也挺直了脊背,照着昨晚理好的思路一一道来,“臣女怕。然而再怕,臣女也要向皇上这样请求。臣女福分浅薄,母亲当年产后有疾,父亲公务繁忙。祖母由是亲自抚养臣女,事必亲躬,不假于奴仆之手。祖母将臣女养育一十三年,幸赖祖上恩荫,皇上洪泽,择臣女为女史。本当奉诏入宫,以光门楣,以尽诚孝。然而祖母骤生重病,且病起缘于照料臣女幼弟而致。臣女连夜侍疾,闻听祖母病中呻吟之声,观其辗转痛楚之态,已是心如火焚;思及入宫在即,竟将弃祖母于病中,不禁汗涔涔而出、泪潸潸以落。”她说得自己动了情,顾不得御前仪态,泪水汩汩而出,声音哽咽艰涩。 这样一番话呜咽着讲来,纵然这屋子里的人都是满腹的机关算计权谋之念,也不由得心生触动。 一室寂静中,只听得到贾元春尚显稚嫩的少女之声伴着隐约的抽泣声。 “臣女欲奉命入宫,而祖母之病日见凶险;欲苟顺私情,却是违逆皇命。臣女进不得退不能,日夜煎熬。只是听说皇上以孝治天下,且素行宽仁,因此斗胆请求推迟入宫之期。”她重重得磕下头去,“臣女祖母已是高寿之人,臣女却在豆蔻之年,是以臣女能够奉养祖母的时日很短了,能够尽忠于皇上、尽忠于朝廷的时日却还长。”她呜咽出声,“乌鸦反哺,羔羊跪乳,臣女恳求皇上……”声渐悄气渐短,只肩头抖动,却是哭得不能自禁了。 老皇帝动了一下,重重得透了一口气,良久仿佛才从眼前少女凄切的情绪中醒过神来。眯了眯眼睛,他又恢复了帝王的机警敏锐,“读过《陈情表》?” 自然是读过,不止读过还背过。 然而贾元春不承认,“臣女不曾。”承认读过,那她这番话的“动人”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老皇帝沉默了。 却听到站在皇帝右侧的少年轻声道:“皇祖父,想来古今之人,于人伦情理上都是相通的。今人发古声,那也是情到一处所致。” 老皇帝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那少年的声音! 不过也是……这跪了一屋子的皇子皇孙,他会在也不奇怪了…… 皇帝发话了,“朕准你所求。唔,朕准你侍疾祖母至其痊愈。”这就是不限日子了,能好就是到贾母好了;不能那就是到贾母死了那天了。 贾元春原本只是想求一个月的时间,还觉得战战兢兢;不意竟然掉了这样大的馅饼。贾母的病是假的,那什么时候好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臣女谢皇上隆恩。” 皇帝挥挥手,像是有些累了。 秦猫儿知机,小心得请贾元春起身,送她出去。两人才转出阁子,就听得里面“啪”得一声脆响伴着一阵碎裂声,像是有人砸了个杯子。 紧接着老皇帝浑浊悲痛的声音怒吼起来,“朕就是要你们听听!一个小姑娘都知道‘乌鹊反哺,羔羊跪乳’!你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皇子皇孙难道不知道?混蛋!龙生九子,子子有别,朕万料不到还养了个夜枭,略大些反过来啄他娘的眼!贾氏女敢违抗皇命尽孝于祖母,朕病了你们这些龙子凤孙在做什么?咹?跟太子说的那样,写请罪折子?放屁!” 秦猫儿在旁边镇定引路,面色不变,就像什么都没听到,“贾女史,这边右转……” 贾元春收敛心神,随着跟上,离得远了,便听不到阁子里的声响了。 第21章 风波平元春入宫 一番有惊无险的御前奏对之后,贾元春由太监秦猫儿送出了玉泉园。到了园门外,却看到当日在东平郡王府被永沥一脚踢翻的小五子正守在马车旁,一眼看到贾元春便像嗅着花蜜的蜜蜂一样凑了上来。 “奴才赵伍给贾大姑娘请安。”既漂亮又干练的一个千儿打下去,小五子直起身子来冲着贾元春笑得殷勤,只是垂着眼皮不敢与她对视,“您叫一声小五子就是了,奴才是靖亲王世子的伴当,前几日在东平郡王府有幸见过姑娘您的……” 贾元春当然知道他是谁,只是心中疑惑他这样拦下自己是为何,回眸看去,秦猫儿正抱着拂尘站在园门内,仿佛正在与人说话,那人被花木遮挡着却看不清是谁。 “世子吩咐奴才送您。”小五子恭敬地垂着手。 永沥派人送她?贾元春静静地立在原地,这是哪一出?皇上派人接她来的,自然也该由皇上的人将她送回去才合情合理;永沥这是自己擅自做主还是皇上的意思? “秦大家里里外外事情多着呐,万岁爷如今可离不了他,吩咐奴才走这趟差事,也是世子爷对万岁爷的孝心。”小五子依旧耷拉着眼皮,脸上挂着憨厚的笑,看起来有几分迷糊,却是不等贾元春问就解了她心中的疑惑。 那边秦猫儿对着贾元春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了。这边贾元春就上了永沥备下的马车,一路由小五子送回了皇宫门口。 抱琴与碧玺正在焦急,眼见姑娘回来,都是舒了一口气,忙迎上来扶贾元春换马车。碧玺倒是一心顾念贾元春无暇他顾,抱琴却看了小五子两眼,见他分明小厮模样却并非往来亲族的伴当,再看那马车非是一般公爵家的制式,便暗暗留心。 “姑娘这是去了哪里?可把奴婢和抱琴姐姐唬了一跳。”碧玺掀开贾府马车车帘,扶元春上去,自己也跟进去。 贾元春顶着面对皇上的压力奏对下来,心劲一松便觉得有些疲累,兼之昨夜并没睡好,此刻更是困乏,勉强嘱咐了抱琴让小五子跟他主子道谢,便抱着毯子歪在马车上打盹儿,一路睡着回了荣国府。 将皇上的恩旨一说,自然皆大欢喜,荣国公也传话出来,要贾元春安心侍疾贾母。只是贾母假病,这府上却真有两人病得不行了。 其一不是别人,正是二房长子贾珠。当日贾元春自玉泉园回府,便紧盯大哥饮食用度,又多次向大嫂问询,一切无异,那贾珠却是肉眼可见得越发黄瘦起来。弄得王夫人每日里愁眉不展,忧心忡忡;连贾母也郁郁不安。 过了十几日,贾珠不光黄瘦,更是精神倦怠,神思恍惚起来,不思饮食,只每日里饮茶。 贾元春听了,心中一惊,此刻也顾不得避讳,径直往贾珠房中去,一眼瞧见贾珠正歪在榻上抱着紫砂壶往自己口中灌茶水,李氏侍立一旁欲哭不哭的模样。 “这是什么茶,让哥哥这样喜欢?”贾元春一面说着一面踩着脚踏倾身上前将那茶壶夺了下来。 贾珠回味着那茶水,“并不是什么好茶叶,我也只是喜欢这茶的一股山野味儿。”只说了一句话便觉气短,按住胸膛呼哧喘气。 贾元春揭开茶盖,拧着眉头去嗅,一股似曾相识的淡苦味道,她面色大变。 “这茶是哪里来的?” 贾珠还在按着胸膛喘气。 贾元春瞠目望向长嫂。 李氏从未见过小姑子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不禁心里一颤,眼里含着的泪也不敢掉了,结结巴巴道:“上个月大爷出去骑马,说是……说是高家大爷送的……” “哪个高家?” “将军府的……”李氏在贾元春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得缩起肩膀。 竟然是高老将军的长子给的。 贾元春捧着茶壶的双手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这茶是害人的玩意儿,上一世她曾经在月太妃那里见过,初时可令人神魂颠倒飘飘欲仙,渐渐地便能吸人精血害人性命。圣祖爷早年间就禁绝了的毒物,如何会从高家大爷手中送到她大哥这里来?当初诸王夺嫡,高将军表面上万事唯皇上是从,背地里和靖王爷勾手;圣祖爷驾崩,高将军北地举兵将带兵在外的七王爷死死困住,才给了靖王爷平安登基的时间。送这毒物是高家大爷的意思,还是将军府背后的人的意思? 若是前者,贾府与高家无冤无仇;若是后者…… 贾元春的手越发颤抖得厉害,她猛地将茶壶举高,重重掷在地上。 “哐啷”一声脆响,壶破水溅,几片泡成暗绿色的茶叶贴上贾元春的裤脚,乍一看像是染了色的疤痕。 “这茶剩下的都拿去烧了,再请大哥的大夫过府,我有事要请教。” 既绝了毒物入口,又能对症医治,贾珠的“病”也日渐好转,过程自然不免痛苦煎熬,但总好过糊里糊涂送了命。 另一重病之人却是贾赦之妻牛氏,镇国公的嫡幼女。丈夫令人糟心,牛氏也自知病入膏肓,缠绵三年也绝了好起来的念头,只膝下有一独子名唤贾琏的年方十岁,让她放心不下。丈夫靠不住,牛氏便思量着要给儿子找一靠得住的妻族,心里留意了三四个,如今拿定主意要为儿子讨了王氏的内侄女王熙凤来。 一来她去了以后,这荣国府长房在贾赦这一辈是立不起来了,势必要依托二房,二房王氏是个有成算的;二来大姑娘贾元春入选女史,大爷贾珠读书用心,眼见着都是有好前程的,与二房亲上加亲绝非坏事;三来那王熙凤自幼充作男儿养的,与一般柔弱女儿家不同,嫁过来也能担起事。 打定了主意,牛氏便撑着病体与王夫人开了口。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倒也暗暗愿意,自家内侄女嫁过来总比外人的女儿嫁过来贴心些,府上的事情打理起来也容易,却也不好一口应下,只说要问哥嫂的意思。王夫人哥嫂心下一合计,荣国府长房长子(前面虽有个大爷,却早夭了),女儿嫁过去不亏;再者有王夫人在,女儿嫁过去也不会吃亏,于是也点了头。 将这桩成算报给两家老人,老人也都愿意,觉得是门好亲。虽然贾琏与王熙凤年岁还小,总要过个三两年再说亲才算恰好,只是牛氏之病不等人,两家也成全她一片慈母之心,赶在当年年前就将三媒六聘都做了。果然牛氏本就是苦苦撑着,如今心事一了,次年春天就没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贾元春侍疾贾母一月之后,太子果然被废。皇上废太子旨意里罗列了其六大罪状,简单来说就是不能让这样不仁不义的人为君,然而感情上老皇帝又很难过,“且谕且泣,至于仆地”。难过了小半月之后,老皇帝不知怎么在周贵妃处遇上了选为女史却还没安排去处的小冯氏,于是收用了,且破格直接封为贵嫔,在后宫激起一阵涟漪。大约是由己及人,虽然废了太子,老皇帝对皇太孙还是一片爱护之意,接着便指了冶国公府的三小姐为太孙侧妃。 这个消息一出,贾元春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与上一世不同了。上一世有她身为女史被派到太孙身边,皇上也就没有给太孙指人。这个冶国公府的三小姐,贾元春上一世并没有交集,这一世在东平郡王府却是有一面之缘,正是那将冰碗洒在她裙裾上的马三小姐。 提着一颗心又过了半月,便传出皇太孙也被圈禁的消息,传闻是皇太孙用印动了京畿护卫意图不轨。 到此时,贾元春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废太子过程中最大的风波期已经过去了。这一世,贾元春没有被指派到皇太孙身边去,贾家也没有像上一世那样卷入到皇太孙的政治举动中,日后靖王爷登基,清算起来,贾府就不那么显眼了。 最大的危险既然已经避开,贾母的病自然而然得也就好了。贾元春该去哪个宫的主位身边做女史又成了新的问题。 原本选好的五名女史中,小冯氏出人意料的入了皇上后宫,谢鲤去了太后宫里,吴、周二位分别去了本家皇后与周贵妃身边,只余下一个贾元春。若是后宫有贾府所出之女在妃位上的也好办,此刻却是犯了难,除非是指到太后身边去,否则太后身边只一个谢鲤,皇后或者周贵妃那儿再多一个贾元春不像话;若是放到普通妃子身边,四妃都是差不多的资历,如何你有其余三个却没有? 但是放到太后身边,皇上却又略觉可惜;太后是不问政事的,将贾氏放到太后身边,是给贾府的庇护,却浪费了可能的政治资本。踌躇再三,皇上将贾元春指派去了钟粹宫。 钟粹宫,那是小冯氏,如今的嫣贵嫔居处。 这下热闹了。 第22章 吐秘事贵嫔露情 贾元春此番去家入宫,与贾府众人自有一番不舍,倒也不必赘叙。 宫中与别处不同,连当初选入宫的娘娘们也不得带家中丫鬟同来,更何况是做女史的贾元春。她便独自挽了一个青布包裹,上了宫里来接的马车。王夫人眼见马车载着女儿远去,只觉心疼头晕,还要强忍着眼泪安慰贾母,“老祖宗,大丫头去得远了,这里风大,您回去吧。” 贾母眼泛泪花,听了王夫人的话,也宽慰她,“元春入宫是做女史,那是清贵之事,你我原该笑着才是。”说着由身边丫环扶着,转身慢慢向府内走去,走了一程,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诚如贾母所言,女史在后宫中乃是清贵之事。 贾元春、谢鲤等人在宫中,倒有些像是已经定了人家的女儿,做父母的已不好苛责教训。况且宫里这些娘娘原不是她们母亲,女史们背后又是盘根错节的各大家族,于是娘娘们也就当她们是别人家的女儿般相待,不远不近得处着倒也难生嫌隙。况且沾了一个“史”字,女史还有规劝后妃言行的职责,站在祖宗规矩的高台上,女史想不清贵也难。 贾元春依礼先去太后处请安。 然而自废太子以来,太后精神便一直不好;更兼之不久前太孙也倒行逆施,太后知晓后心悸不已,如今正病着。贾元春由一个小太监引着入了慈安宫,只见阖宫寂寂,正院左侧花影里摆放着一口大鱼缸,两名宫女正轻手轻脚得换水,隔了两步远竟听不到一点声响。她不由得也放轻了脚步,停在门廊下,等着小太监去回话。 一时那小太监出来,双手托着个盖了红布的盒子,退了两步地儿。接着殿门微启,闪出一个人影,却是谢鲤。 谢鲤上前携了贾元春的手,以眼神示意她噤声,一路出了慈安宫正院,转入左侧仪门,到了她住的住处,这才舒了口气,轻声道:“太后娘娘连日身上不好,你来前才生了好大一场气,这会子才歇下了。”说着轻轻捏了一下贾元春的手,转过话头,将小太监捧着的盒子上的红布揭开,“这是太后娘娘赏你的。” 贾元春不及看,便跪下谢恩领赏。 谢鲤代太后受了礼,忙扶贾元春起来,笑着将所赏之物取来,却是一串红珊瑚手链,“太后娘娘最是不偏不倚的,我与吴、周家二位姊姊都得了这样一串。”说着看了贾元春一眼,又轻轻拂开衣袖,露出她腕上手串,果然与太后赏给贾元春的是一模一样。 贾元春会意,接过手串,自己戴在左腕上。 谢鲤又道:“如今不好迎你,待过得几日,太后娘娘身子松快了,我再请恩典。” 珊瑚手串贴在肌肤上,有种生疏的凉意。贾元春心中转了几个念头,最终还是笑道:“承姐姐情了。” 谢鲤入宫已有一段时日,留在太后身边,人人都待她恭敬,却只是没人说句知心话;见元春终于来了,倒有几分真欢喜。及至见了,携手一处,却又不知说些什么知心话才合宜。谢鲤想起当日与她拣选时相识,同居一室,谈天说地好不快活的光景,再看今日,不禁有几分黯淡;又想不出为何会如此。 正在一室悄然之时,忽有小宫女匆匆而来,急道:“谢女史,太后娘娘醒了正找您呐。” 贾元春忙道:“姐姐自去,万别为我误了太后娘娘之事。” 谢鲤匆匆一点头,“咱们改日再聚。”忙跟那小宫女走了。 那小太监送贾元春出了慈安宫,唤了两名小宫女来引贾元春去钟粹宫。 钟粹宫虽小,却雅致得很,沿着青石板路两侧遍植秋海棠,尚未到盛花期,却已经星星点点打了花苞。 秋海棠尽头,小冯氏——如今的嫣贵嫔正立在那里等着。微风吹动她紫色的薄衫,擦蹭在秋海棠花苞上,仿佛她整个人便是长在这海棠丛中的。她本就注视着宫门的方向,却怔了一怔,才察觉贾元春已走到自己身前。 贾元春福身向小冯氏行了半礼。 小冯氏不等她起身,便去拉她。 小冯氏的手冰凉,简直不像是活人身上的温度。贾元春极力忍着不去抽手,看向小冯氏笑道:“东平郡王府上一聚,不想今日入宫竟还有缘分与贵嫔一处。” 小冯氏面上有一种奇怪的急切之态,她瘦了许多,双颊几乎是凹陷了下去,原本盈盈秋水般的双眸越发显得大。 这双大眼睛里此刻蒙了一层水光。 在听到贾元春的话后,那水光登时明显起来,仿佛是海底的寒流涌了上来。 小冯氏仅仅攥着贾元春的手,用力之大让对方都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贵嫔,秋日里寒气上来了。您站在这花丛里,小心久了腿酸。”一名看上去嬷嬷模样的人上前劝告,又向贾元春行礼,“见过贾女史,女婢是服侍嫣贵嫔的齐嬷嬷,原本在乾清宫当差的。” 贾元春忙避开不受齐嬷嬷的礼,原本在乾清宫的嬷嬷自然只有皇帝才会指派到钟粹宫来。 小冯氏被那齐嬷嬷劝着,也不吱声,依旧攥着贾元春的手,顺着齐嬷嬷的力道往殿内走去。到了殿门,贾元春仰头一望,只见上书“天巧”二字,“天”字笔力遒劲,最后一捺更是虎虎生风,简直欲破匾而去;“巧”字却写得柔媚婉转,玲珑可爱——显为一男一女合力所书。贾元春心头一跳,不及细想,便入殿内。 不想一入殿内,放眼一望,贾元春更是心头大骇。 只见正堂画中一朵芙蓉、衬以数片枝叶,低垂于水石之上,正是唐寅的《临水芙蓉图》。视线往右一转,便是一架八扇金漆点翠玻璃围屏。她在一种极度的骇然中茫然跟随者齐嬷嬷与小冯氏,绕过围屏,转入东边阁子。 软榻侧墙上也挂了一幅唐寅的画,却是墨韵明净的《雨竹图》。 这里一切的陈设分明是当初月太妃玉华宫的模样! 不不不,该是玉华宫的一切都是比照着钟粹宫来的。 钟粹宫是大冯氏原本所居,而玉华宫却是后来的嗣皇帝宠妃所居。 而曾经年幼的嗣皇帝曾养在大冯氏身边。 如此一想,怎能不让人骇然! 小冯氏对齐嬷嬷道:“你在此歇歇,我与贾女史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说着拉着贾元春入了内室。 贾元春一眼看到床边那座朱漆描金三脚架,架上摆了一盆海棠花。唯此一处不同,当初月太妃床边碎了的乃是一盆玉兰。 一种说不清的凄凉悲痛之意涌上贾元春心头,当初外人眼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月贵妃——她这一生该是如何煎熬!而最令她感到煎熬的不是别的,正是她的清醒。那迥别于满宫海棠的一小盆玉兰,便是她清醒的明证。 越清醒,越残忍。 “元春。”小冯氏斜坐在床上,同当初月贵妃的姿态如出一辙——或许是她像姐姐大冯氏,而嗣皇帝喜欢月贵妃做大冯氏的样子。所以,小冯氏与月贵妃也是像的。 贾元春强自收敛心神,应道:“贵嫔。” 小冯氏仰头望着她,双眸清澈,恍若孩童,“姊姊,你同我说,太孙如今怎样了?” 贾元春于震惊中,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小冯氏与太孙! 是了,所以向来贤孝的太孙才会想要起兵反叛! 原来如此! “你和太孙……你们……”贾元春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想要夺门而逃,然而脚下仿佛生了根。 这样一桩秘事,皇帝知不知道? 若是知道,是在强占小冯氏之前还是之后知道的?若不知道,她便被拉入了这桩秘事。 多么讽刺,皇帝抢了太孙的女人。 多么危险,她知道了这样的事情! 小冯氏不给她周旋的余地,扑上来抱住贾元春的双腿跪了下去。她仰面望着贾元春,泪从双眼汩汩涌出,“求求你,好姊姊,是好是坏你给我个准信儿,若不然,我死也不甘心的……”她目光中的凄婉,颤抖而压抑的哭声中几近崩溃的情绪,将这方寸之间化作十丈地狱。 太孙动印,蓄意起兵。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尽人皆知,皇家还要遮羞布。 然而贾元春能从祖父那里得到消息,小冯氏却失去了太孙的消息——那只有一种可能。 小冯氏和太孙之间的消息渠道被切断了。 被皇帝切断了。 一瞬间,贾元春遍体生寒。 第23章 巧对答元春解套 贾元春仿佛触摸到了那条隐秘的线。 皇帝出人意料得将她指派到钟粹宫并不是无的放矢。 皇帝是将她推到了小冯氏身边,如今她与小冯氏已然是利益共同体。如果小冯氏因为对太孙的情意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她贾元春做为钟粹宫的女史如何能逃得? 只是为何偏偏选中了她? “你先起来。”贾元春定下神来,扶着小冯氏的双臂几乎是将她拽了起来。 小冯氏从贾元春方才的表情上已经料到事情不好,虽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身子却早已经软了,此刻像一潭死水般的歪到床上,只是仍死死攥着贾元春,盯着她要一个准确的答复。 贾元春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太孙动用了九门军印,意图不堪。皇上数日前已下令,将皇太孙缉拿,如今关在皇园马厩,由高老将军亲自看管着。” 小冯氏仿佛是风干了的木头,登时作声不得,良久才动了动眼珠,露出个凄凉的笑来,她喃喃道:“马厩……” 贾元春默然无言。 皇太孙这样的人物落到如此境地,唯有一声叹息。 皇太孙的确是丰神俊朗之人。当初的太子是皇帝悉心培养的,而太孙则是在两代天骄共同的心血下成长起来的。不折不扣的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幼没有吃过一点衣食住行上的苦头,满蒙文共为母语,做起汉人的诗词文学来也毫不逊色,拉得了弓骑得了马;天生一段贵气,偏生半点不凌人。 这样的皇太孙,难怪会先有安玥郡主为他着魔;今又有小冯氏为之断肠。 忽听得门帘外齐嬷嬷低声道:“贵嫔,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是现在去提膳吗?” 小冯氏登时从凄迷的心境中惊醒过来,侧对着贾元春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坐直了身子平静道:“这便去吧,只要素菜。” 贾元春不由看了她一眼。 门帘外齐嬷嬷却是什么都没问,脚步声都不闻得就出了正堂去吩咐提膳宫女了。 小冯氏起身,大约是双膝无力,险些栽倒在地。 贾元春忙伸手去扶她,只觉得不过一瞬间,眼前的小冯氏已经轻了许多,简直像是被什么精魅吸去了血肉一般。 小冯氏并不抬眼看她,只低低道:“女史今日一句真话,蔻葭来日必当报答。” “蔻葭”乃是小冯氏的闺名。 说着小冯氏轻轻推开她,自己倚靠着床柱,慢慢挪到床后一口铜包四角的大檀香木箱前。 她并不避讳贾元春,径直入怀取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铜锁钥,开了檀木香。 入目却是各色布料。 小冯氏一块块、一缎锻抛在地上;一寸一金的贡品被她踩到了脚下。 在木箱的最底部,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袭衣衫,展开来比在自己身侧,端详片刻忽而一笑,歪头问贾元春,“好看么?” 那是一身孝服。 就见小冯氏自己褪了外衫将孝服穿在里面。麻质的衣服穿在身上定然极不舒服,然而小冯氏却仿佛是安心了。 贾元春眼看着,既不阻止也不劝告。她知道小冯氏此刻内心决绝,任旁人如何苦口婆心也都听不进的,索性也就不费那个力气。 午膳上来了,果然是清一色的素菜。然而小冯氏如今正当宠,膳房的人是绝不敢疏忽的,精心准备了时鲜送上来的。 小冯氏倒是面色如常,却只是夹了两片脆藕,抿入口中,不发声音得咀嚼了小半盏茶时分。这便搁下筷子,起身离席向内室去了。 齐嬷嬷也不多言,跟着小冯氏去了。 钟粹宫的大宫女玉枣待贾元春用完膳,上前笑着相认,又赠她自己手绣的荷包。 “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手艺虽然粗陋倒也还能表白一番心意,女史莫笑才好。” 贾元春打量她一眼,见她果然肌肤如玉,倒当得起她名字里的“玉”字;收过荷包,细细看罢,亦笑道:“姑娘说笑了,这样的手艺若算粗陋,我竟不知道我的算什么了。”又惭愧道:“我竟没能备下礼物,待日后定当补上。” 玉枣并不在意,带她去看住处。 贾元春独自住在钟粹宫西跨院里,倒也自在。院居中还有一汪清水,极浅的池子,上面架了块一人长的木板,权当是座小桥,倒也有趣。她只住北屋,剩下三排房子如今都是空着的。 玉枣笑道:“贵嫔是有福分的,我看呀日子不长这院子就该住满了。” 宫里奴才不许议论主子,坏的不许说,好的也不许瞎猜。所以玉枣这话就说得委婉。后宫的女人有宠才算是有福分,就能晋位分。贵嫔再往上升,底下伺候的人还得多,慢慢的这院子就住满了。 贾元春看着玉枣实心实意的笑脸,见她倒的确是为分到这么位主子宫里庆幸喜悦,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这边心里正愁如何从小冯氏与皇帝联手设的大套里解出来呢,有人却还乐在其中。 待进了屋一看,倒是窗明几净,只是自然比不得她在家时的闺阁了。 贾元春大略看完,始终面带微笑。 玉枣不着痕迹得瞅了她几眼,竟看不出她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禁暗叹,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就有这份沉静,竟不知这贾女史是如何长大的。 “女史您看,可有需要添置或者挪换的物件?” 贾元春笑称不用。 玉枣又叮嘱说等下内务府会送两个小宫女来,服侍女史日常起居。见贾元春更无别事,便道别回钟粹宫正院去了。 贾元春独自坐到东间床上,将青布包袱打开,又系上;系上又解开,这样反复了几次,直到一不留神系了个死结,这才停下来。停下来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上一世的小冯氏也是入了后宫,只是当时她被指派到太孙身边,于后宫风云并不如何清楚。只是似乎小冯氏当年就没了。 具体的她不清楚,但是她三年后嫁给永沥时,因当初大冯氏抚育过靖亲王,只是早没了,按理也该去见一见小冯氏。模糊记得谁说过大约是宫里的风水与冯氏女子不相宜,先去了一个大冯氏,又填进来一个小冯氏。宫里已无冯氏女子,她最后也只是到靖亲王生母周贵妃处拜见了次。 如果小冯氏是入宫当年就没了,那如今到年底已不足五个月。 小冯氏出事,在皇帝那儿她贾元春也逃不过的;只怕贾府也会受牵累。 宫中不许自缢,这是要追究家族的大罪。想来小冯氏该不至于如此糊涂。 只是国人死法甚多。有因气愤而死的,比如三国周郎;有因伤心而死的,比如失爱女子。 小冯氏当初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呢? 贾元春按下满心乱麻,起身到院中,走上小桥,垂首望着自己水中倒影,将小冯氏之事又细细想了一遍。这件事最难解的地方在于,就算她能救得了小冯氏的命,她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命? 知道了皇帝如此秘事,她如何还能活命? 贾元春仰起脸来,想清楚了,不由面色苍白,独自立在小桥上,望着无遮无拦的天空,不禁生出仓惶凄凉之意。如此地步,她便是想喊“救命”却也无人可向。 一个人像一座孤岛。 日影西斜时分,内务府太监果然领了两个小宫女过来。 虽是小宫女,却也比如今的贾元春年岁大。其一唤如梅,一唤如兰,都年方十五。 这一批的宫女不知是谁起的名字,倒比正经人家小姐的名字还要雅致。 如梅是圆脸盘,笑眯眯得看着是个和气姑娘;如兰则生得颇美,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得望着你,像是林子里美丽温顺的小鹿。 贾元春一人给了一封红包,笑道:“我初来乍到,以后还要托赖两位姑娘照料。这边也没什么别的规矩,一切照着宫里原有的规矩来就是了。” 如梅接了红包,大方道了谢,又道:“万不敢当女史一声‘姑娘’的,奴婢算什么牌位上的姑娘,您就叫奴婢名字吧。” 如兰也接了红包,却是抿了抿嘴唇,只跟着如梅行了个半礼。看样子像是要说什么的,只是还没开口脸上先红了,然而她眼睛生得实在是好,不需开口也能传达感情一般。 贾元春不由多看了如兰一眼。在后宫里的宫女,伺候女史算是最轻省的活计了,且女史又不同后妃,虽品级上比宫女高,但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因此能得到这种分派的宫女,不是家里有人,就是背后有人看上了。大约如梅是前者,如兰却是后者。 皇帝不来,晚膳贾元春是要去正院与小冯氏一同用的。 到了一看,又是一桌素菜。 小冯氏从内室走出来,她看起来还好,见贾元春在,也只是抬眼看了看。及到坐下用膳,又只用汤匙舀了两勺木耳猴头菇汤,便丢开手。 齐嬷嬷这次没再沉默,道:“贵嫔可是食欲不振?请张太医来瞧瞧吧。”后一句却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已经做了主。 小冯氏不理睬她,径直起身去了内室。 一时请了太医来。 小冯氏倒也不闹,静静躺在床上,由太医隔着屏风看诊,听着玉枣一一回答太医提问,只觉得一天是这样长,昏昏沉沉间睡着了。 这边请了太医,乾清宫那边立时就有人来问情况。 到了夜里贾元春梦乡里忽然觉得一阵响动,披衣起来。 如梅侧坐在床脚毯子上给她守夜,见她醒了,忙去捻亮灯芯,轻声道:“皇上来钟粹宫了。才一更天,您再睡会儿吧?” 贾元春“嗯”了一声,提脚就走,出了北屋果然便见正院灯火通明。她立在阶下,望着那光亮半响,默默转身回屋,躺在床上,这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几次,如梅悄声问道:“女史可是渴了?” 贾元春向着床里侧躺着,一言不发。 如梅又轻唤了两声“女史”,不闻回答,只道她方才是梦中动静,便又合眼坐在毯子上,倚着床脚,不一刻便迷迷糊糊了。 第24章 不期而遇似有情 次日早膳时,小冯氏看起来似乎比昨日好些了,正在用药。 饭前用药,只怕于肠胃不宜。 贾元春看向齐嬷嬷,见她垂着眼皮,便没开口,坐下来用膳。 又是一桌素菜。 贾元春简直要叹气,进了宫倒像是进了尼姑庵,顿顿吃素了。 玉枣立在桌边帮忙布膳,笑道:“贵嫔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好清淡的。女史若是吃不惯,奴婢等下去膳房给您加膳——”她瞧了一眼小冯氏,“——这也是贵嫔的意思。” 小冯氏只一勺一勺得喝药。一大海碗的黑汁子,看着就苦透了。她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失去了味觉。 贾元春笑道:“倒也不用麻烦。”夹了一个嵌玫瑰甜丝的花卷吃。 小冯氏仍旧是小口小口得抿着药汤喝,直到贾元春住了筷子才将药喝完。她喝完将药碗一推起身又往内室走。 齐嬷嬷拦着她,“贵嫔还没未用早膳。” 小冯氏用丝帕揩了下嘴角,淡淡道:“喝药就饱了,哪里还用吃饭。” 齐嬷嬷道:“昨儿皇上下得死令,您瞧在老奴面上也稍进点儿吧。”这话一出,她便跪了下去,登时一屋子人都跪了。 只贾元春坐在原位,喝粥。 小冯氏不理睬齐嬷嬷,绕开她去了内室。不一刻已是换了一套新衣裳,极漂亮的鹅黄色。她不言不语往外走。 齐嬷嬷有些急了,“贵嫔这是要去哪儿?” 小冯氏低头整衣袖,轻轻道:“不是该去见皇后娘娘吗?” 昨夜皇帝过来,她今早的确是该去给皇后请安的。 “多少先用个点心,垫垫饿。”玉枣端了一叠奶饽饽。 “去的迟了不恭敬。”小冯氏不等玉枣近身,就推门出去了。 玉枣与齐嬷嬷面面相觑,一个端着点心站着,一个一把年纪跪着。室内静了一瞬。 贾元春刚好喝完了粥,提点道:“快去个人跟着,难道让贵嫔一个人去不成?” 玉枣如梦方醒,忙放下点心,扯上另一个大宫女玉桔一溜小跑追了出去。 就这么着过了三日。 第四日午膳,小冯氏在齐嬷嬷再三劝告下多吃了一盏甜汤,自己按着桌面借力站起来,不等站直,甜汤就呕了上来。 齐嬷嬷一惊,又有些喜,忙请太医来看。 却不是喜脉。 小冯氏趴在床头,只是止不住得吐。 先还是吐得吃下去之物,接着到了无物可呕之境,便成了酸水。酸水没了,便成了绿色的胆汁。 将一个娇花似的美人儿,直吐得面色蜡黄,一丝儿力气也无,趴在床头,脸埋在被子里,好半响没了动静。 玉枣指挥小宫女将秽物清扫,回头一看小冯氏趴在床头动也不动,登时骇了一大跳,忙上前用力将她翻转过来,却见小冯氏正闭着眼,嘴角却挂了一丝笑。 “贵嫔,您觉得如何?这里气味不好,不如先去西间歇歇?” 小冯氏缓缓摇头。 太医诊断了,却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办法,依旧还是开药。 这消息自然也是马上就传入了乾清宫。 下午时分,皇帝又来了。 从第五日开始,贾元春一想到要吃饭就有些头疼。 小冯氏如今一闻到食物气味,就作呕。 然而齐嬷嬷与玉枣奉了皇帝的严令,一个接一个的劝着小冯氏进膳。 于是小冯氏就吃了吐,吐了吃。她自己仿佛是对身体没有了感知。 贾元春在旁边看着却也难受,便索性告了病,自个儿在西跨院用膳,只早晚去小冯氏处看看,心里计算着火候到了几分。 小冯氏怕牵连家人,不能自缢,便想绝食。只是这绝食也有讲头,不能让人看出是故意的,心存怨尤是不行的。 因此皇帝过来,小冯氏也强颜欢笑;皇帝走了,她也按照礼节去给皇后请安;每餐也不是不用,只是吃的极少,用药的时候才不吃——喝了药吃不下饭也是常事。就这么,自己一点点杀死自己。 女子一旦狠绝起来,寻常男子是比不及的。 贾元春告病以后,谢鲤处倒是托小宫女来问了问,言道是如今实在脱不开身,若有什么不方便之处找人传话给她。谢鲤如今乃是太后跟前第一红人,太后每日起来看不到谢鲤,便要发脾气的。 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那也就是后宫第一红人了。这样子谢鲤还能想到她,贾元春不禁也有几分欢喜,却到底没让人传话——她的不方便之处是不能告人的。 再有就是从告病后,第三日早晨起来,推门就能看到门槛外放着一个精致的小坛子。打开来,里面是各色甜食、蜜渍果子。来历不明之物,贾元春断不敢用,她皱着眉头打量了坛子一番,虽觉得送来之人未必是恶意,却也不得不小心。便命如梅拎到墙边,砸碎埋了。 又过了三日,门外又放了一个小坛子,贾元春隔着帕子拎起来打量,这次坛子底却贴了一张字条,只三个字“莫砸我”。 贾元春不禁一乐,旋即又觉身冷,她如今一举一动竟都落在别人眼中的不成?她将那字条揭下来,凝目看了半响,不认识这字迹。 又看了一眼字条上的“莫砸我”三字,贾元春果然没砸,只吩咐如梅将坛子埋在墙根下。又叮嘱如兰细细看着进出院子的都有谁。 到了晚上,如兰一一道来,“扫院子的太监叫秦二,送水的宫女过来了两个,再有就是花房的小太监来摆了两盆早秋菊花。” 贾元春听了,不得要领。便将这事儿暂且搁下了。 又过了三日,却没有坛子出现了。 倒是太后那边来人传话,说是太后病体初愈,今儿精神头好,想见见贾女史。 来传话的是个小宫女,肤色略黄,然而双眼灵动,看着挺讨人喜欢的。 “谢女史说她在太后娘娘跟前儿夸过贾女史才貌不凡的,还望贾女史稍加装扮,虽是病中也看着喜庆些。”小宫女如芬一点磕巴不打得将一串话说了,又一咬嘴唇望着贾元春羞涩笑道:“贾女史当真生得美。” 贾元春微微讶然,素日往来的女儿家虽也称赞她美貌,却鲜少有这样直白的,这小宫女的直率不禁让她莞尔一笑。 既承谢鲤之情,贾元春便精心装扮了一番。然而如今太子被废,太孙被囚,无论如何不该是喜庆之时,掂量再三,贾元春从带来的一玫红一水蓝两件衣裳中选了水蓝色的那件。将一头长发规规矩矩盘好,只簪了阿音寄身的玉簪,双耳戴了珊瑚耳环——极细的银丝勾着末端一点红珊瑚,好显得这一身不那么素净。 她这便带了如梅,由小宫女如芬向慈安宫去,只留如兰守着院子。 此刻的慈安宫内氛围,与贾元春半月前初来时已是截然不同。来往宫女太监脸上都带着笑模样,廊下还挂了两只鸟笼子,迎面一对宫女相携而来小声笑语着,见了贾元春行了半礼又笑着去了。可见太后这几日心情的确是不错。 如芬带着贾元春走到右侧长廊拐角,正遇上谢鲤走过来。 如芬显得与谢鲤极熟络。 “谢姊姊,你只说要我去请贾女史,却没告诉我贾女史原来生得这样美。”如芬鼓着腮,扯着谢鲤袖子晃来晃去。 谢鲤也逗她,“告诉你便如何,不告诉你又如何?” 如芬哼了一声,“早告诉我,我也好多敷些粉再去。如今我站在贾女史身边,倒像是个贴炉子的黄泥捏成的人了。” 一句话说得几人都忍俊不禁。谢鲤笑着去捏如芬的腮,“偏你这小丫头见了贾女史嘴滑,天天儿站我边上怎么不想着多敷些粉?” 如芬忙抱住谢鲤胳膊讨饶。 贾元春只立在一旁看她俩逗趣,忍不住也笑,笑了半响忽然心中一动,转眸往左一看,登时愣住。 却见正对面的左侧长廊上,永沥正凝目望着她。他长身玉立,碧空晴日便都沦为了背景。 两人遥遥对视了一瞬。 永沥的目光如有实质,隐约似有情愫。 贾元春只觉得心头狂跳,忙转过脸去,转得急了,耳坠上垂着的珊瑚珠撞在耳根上,凉凉的疼。 不知谢鲤与如芬又说了些什么,谢鲤伸手来拉她。 贾元春忍不住又向左看去,却见长廊幽长,那人却已不见踪影,不觉心头一黯。 谢鲤在她旁边道:“你脸怎得这样红?” 贾元春用手轻轻贴了贴两颊,果然烫了。 第25章 “哀家年纪大了,如今最喜欢的就是看着小辈们一个个成家。”太后居中坐着,旁边一位六十如许的老嬷嬷正蹲着给她捏腿。 当今太后并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而是先帝的继后,比皇帝大了十岁而已,如今却也到了望七之年。虽已白了头发,添了皱纹,看起来精神却还好,眼睛里是含着光的。 太子、太孙的婚事是皇帝说了算,征求太后的意见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现在太后最大的乐趣就是给别的小辈说亲。她既不糊涂,又不存坏心,况且是世上第一尊贵的女人;凡是她说定的亲事到如今还没有不成的。 昨日周贵妃过来请安,说到靖亲王府的世子年且十七还未选福晋。太后听着就动了心思,特意问了,“哀家记得靖亲王世子叫……叫……”她记不起来了。 周贵妃笑着提醒,“叫永沥。生母是郎氏,当初永沥满月的红蛋——太后您还用了一个呢。” “吃过红蛋”这件事情顿时让太后感觉跟“永沥”这个孙子亲切起来了,笑眯了眼睛,“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儿来着。郎家仿佛与你是沾着亲的?” “太后娘娘真是万事皆知!”周贵妃忙捧着,又道:“臣妾大姊就是嫁给了城北郎家,永沥的生母便是臣妾大姊姊所出。郎家与如今的东平郡王也算沾着亲的。” “哦?与东平郡王府还有亲?”太后疑惑得看了看身边的老嬷嬷。 “东平郡王世子妃娘家亦是城北郎家。”老嬷嬷轻声解惑。 这么一通下来,太后对郎氏也感兴趣了。娘家是城北郎家,又与东平郡王府沾着亲,且给靖亲王生下了世子——这样一位女子,太后觉得得见一见。于是吩咐周贵妃,“下次那郎氏来给你请安的时候带过来给哀家瞧瞧。” 第二日,太后一早起来,见风和日丽,顿时心情大好,派人去请永沥来。旁边谢鲤见她心情好,有心帮衬贾元春,也凑趣说了几句。偏永沥在乾清宫绊住了脚,一时赶不来,太后便让传贾女史来。 就这么着,永沥与元春方才撞见了。 太后见了永沥,更为欢喜。没想到这么个没记住名字的孙子出落得如此俊美,太后有种白捡了个大便宜的愉悦感。 太后让宫女就在她左手侧给永沥安了个座,满面慈爱得细细问他。 “今年可是十七了?”“属相是什么?”“生辰是哪一日?”“平时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啊?” 永沥摸不着这老太太想干嘛,一一照实答了。 “回太后娘娘话,孙儿今年周岁十六。过了九月才算整十七。” “回太后娘娘话,孙儿属相是马。” “回太后……” 到了最后一问,永沥估摸着这老太太是无聊了找个人聊天来着,于是敞开来聊了一通。将他奉旨出京办差路上饥渴到老农瓜地里摘西瓜吃,被守瓜地的人瞧见险些将他当贼拿起来,最后给了两粒金瓜子脱身;秋狩时带着一众侍卫去掏熊窝,才战罢猛熊回头就见树上盘着巨蟒,又是一场拼命搏杀,最后带着熊蛇双胆满载而归等事讲给太后听。 他本就口齿伶俐,又外向,说到精彩处起身在殿中给太后展示当时情形。 直听得太后一忽儿捂着胸口喊“阿弥陀佛”一忽儿又喜笑颜开直拍手“老天庇佑”。 “快……快去给哀家宝贝孙子沏盏热茶来。”太后就手把自己的帕子递给永沥,“快擦擦,都出汗了。” 永沥也不见外,接过来就在额头抹了抹。 太后见了,更喜欢了,不错眼珠得看着永沥喝茶,忍了几忍没忍住,直接就问了,“可有喜欢的姑娘了?” 永沥登时一口茶就哽在了嗓子眼,侧过身去连连咳嗽。 太后大乐。 “快给沥哥儿捶捶,别呛着了。”太后一边指挥着,一边又冲着老嬷嬷乐,“可见是有了。” 永沥也红了脸,心头不由自主得浮现出一位女子身影。她珠花上的那粒珍珠如今正妥帖收藏在他荷包里。又想到方才在廊下隔了十数步望见,她的同伴正玩闹,她只静静站在一边笑看着,像一株出水的莲,安静而鲜亮。望见她,万事万物便都喑哑了。 那少年人被调笑时独有的羞赧让太后愉悦极了,这素日呆板的后宫顿时也变得有趣起来。她越发催着问,“是哪家姑娘?瞧定了哀家给你相看相看。” 永沥忙敛容,心中略一犹豫,倒也不欺瞒,只有些为难得望着太后道:“……却不知道那位姑娘是何心思呢。” 太后笑道:“咱们家的儿郎,岂有姑娘不喜欢的?” 永沥咧嘴笑望着太后,不说话。 太后一寻思,诧异道:“莫不成那姑娘还不知道?”见永沥不好意思得低头,显见是言中了,登时她便笑得打起颠儿来,点着永沥对老嬷嬷道:“瞧瞧,瞧瞧……竟是个单相思的呆头鹅。” 永沥见是话缝,便道:“还是等孙儿问准了那姑娘的心意再来回老祖宗吧。”见太后似还要追问,忙道:“孙儿若是冒冒然说了,岂不伤了那位姑娘的脸面……” 太后笑道:“你倒仔细!”想起周贵妃的话,又问了一句:“可做得你正妻?” 永沥将那女子与自己妻子连在一起想,登时掩不住喜欢与羞涩,按捺着笑容低声道:“尽可做得。” 太后见他方才说起故事来风流潇洒一男儿此刻如此腼腆,更觉有趣,却也不再追问,只是拿定主意永沥的婚事她必然要关照一二的。 永沥顶着一头细密汗水退了出去。 那边谢鲤带着贾元春到了门外,听说靖亲王世子已经在里面了,不免要避开,于是走旁门到西侧间等着。这一等却久,贾元春想着一墙之隔就是永沥,不免有些心不在焉。谢鲤几次同她说话,她都茫然不知问了什么。 “素日看你是个镇定的,怎么要见太后娘娘就慌了神啦?”谢鲤嗔怪她,倒也不再同她闲聊,只在那“点兵点将”得沏茶。 等到太后传贾元春进殿,已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谢鲤还奇怪,一向也不见那靖亲王世子来慈安宫的,这次怎么赶巧有这么多话说。 见了贾元春,太后倒也赞了句“是个美人胚子”,又赏了两只玉镯,别的却也没话。她本意还想问问贾母,只是年纪大了,方才听永沥讲故事,高兴倒是高兴,却也乏了。最后拉着贾元春的手夸了两句“好孩子”就让她回去了,只说今日倦怠了,改日再叫她来说话儿。 谢鲤送她出去,路上低声叹道:“嫣贵嫔那处我看也未必好,你没事儿多来慈安宫走动。”顿了顿还是把下一句说了,“真出了事儿,太后娘娘是个心善的。” 对于贾元春而言,入宫为女史前的拣选已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久的事情了,以至于现在屡次承谢鲤之情,倒有些受不起之感。想了想,对上谢鲤关切的眼神,贾元春还是没有拒绝她的善意,轻轻道:“多谢你提点,我会自己留意的。” 谢鲤极亲切地拍拍她的胳膊,“就送你到这吧,一会儿太后该用药了。让如芬、如梅俩陪你回去。” 贾元春道:“有如梅跟着就够了,不然等下我还要着人送如芬回来——送来送去的倒添麻烦。”宫里规矩,宫女不在指派的宫里走动时,必是得成双成对的才行。 谢鲤一笑,“倒是我糊涂了,也罢,给如芬这小丫头个躲懒的空儿。” 如梅陪着贾元春走出慈安宫仪门,便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贾元春忙俯身看她怎么了。 如梅只是摇手,“女史您先慢慢走着……我去如芬那儿方便一下,马上赶过来。” 贾元春不禁好笑,应了她,自己沿着长长的甬道慢慢走着。路上不时也有奉了差事的宫女、太监从她身边走过。 在甬道上过慈安宫东门时,门内忽得闪出个人影来。 贾元春原是贴着左边走着,这人出门靠着右侧走,俩人中间隔了两三步并排走着。 贾元春是女子,且穿了花盆底,走得碎步且慢。那人偏同她一样速度,始终同她并排着走。 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半程路,眼见分叉口就在百步外,永沥终是忍不住。 他清清嗓子,也不知在对谁说话,“坛子上的纸条可看了?” 原来是他送的。 贾元春面红过耳,又走了两三步,方低声道:“字丑,谁看来着。” 永沥极快得看了她一眼,粗声道:“左手写的。”又道:“我的字很不坏的。”说着解下折扇要递给她。 贾元春不接。 “你看看,这扇面上的字是我写的。”永沥缓缓展开扇面,瞅着她递过去要她看。 贾元春低着头瞄了一眼扇子,又盯了一眼永沥,见他巴巴望着自己,一努嘴道:“是很不坏。” 永沥登时笑了,两颊颧骨突起,灿烂得很。又忙自持。他绕了这半天圈子,再绕不下去,干脆单刀直入,“方才太后想给我做亲。” 贾元春心中微沉,上一世他娶正妻也是太后发了话的;想着,不由敛了笑容。 眼见已经到了岔路口。 “你……你可愿意做我正妻?”永沥直白得问道,停下来凝视着她。 贾元春又惊又喜又羞,还有丝隐约的怕。她僵在当地儿,半响红了脸道:“你是哪个?便来说这样的话。”转身就要走。 永沥大急,忙上前拉她,待要握到手时又觉不妥,滞了一滞便只抓到她手中丝帕。 俩人分别握住丝帕两端,永沥急急道:“我是靖亲王世子永沥。姑娘虽不认识我,我却知道姑娘的。自那日东平郡王府见过,我便一直想着姑娘的;到了玉泉园姑娘为侍疾祖母恳求推迟入宫,我才知道你是贾府的大姑娘——当日我也在的。后你入宫为女史,我也曾远远见过几次,只怕姑娘不曾留意……” 永沥也知这样不妥,然而握住了便舍不得松手,双眼只望着贾元春侧脸,急得面红耳赤兀自不觉,最是口齿伶俐的一个人此刻竟一个多的字儿也想不出了,只不放她走。 半响,贾元春回身看他一眼,笑颜一绽松了手,丢下一句,“擦擦你脑门儿上的汗。”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左转往钟粹宫疾走而去。 第26章 且不提永沥回去后是怎样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只说贾元春回了钟粹宫就有一堆麻烦事儿等着她呢。 小冯氏依旧是吃不下饭,如今看到汤水竟也受不住了。 这倒也罢了。 惨的是皇帝过来,看到她里面穿的孝服了。 贾元春一回钟粹宫,就直接被齐嬷嬷带到正院去了。 屋里早跪了一地的人,个个战战兢兢。 玉枣见她进来,惨白着脸望过来,嘴唇微动眼中有泪只不敢流,待她走过身前轻声哀求,“女史救命。” 贾元春也想找个人喊“救命”呢,见她这样,不及安慰,定了定神进了内室。 里面倒没有她想象中一室硝烟的样子。 皇帝正歪在床上,倚着靠枕,手中持着一卷书,正漫不经心的看着。 小冯氏仿佛是瘫在床脚了,外裳褴褛,露出里面麻质的孝服来。她一动不动,直如死了一般。 贾元春进来,跪下行礼。 皇帝依旧看着书,只挥挥手,口中道:“起来,坐。” 贾元春摸不准皇帝什么情绪,依言找了靠墙的一把玫瑰椅,欠身坐了。 皇帝仍旧是看书。小冯氏还是软在地上。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一声声都像利箭般夹着风声射来。 过了不知多久,小冯氏啜泣之声渐渐响起。 皇帝将手中书半掩了,看向贾元春,温和道:“寻常日子后妃不可着孝,贾女史你可知道?” 贾元春回道:“回皇上话,臣女知道。”咬一咬牙,望着皇帝恳切道:“只是嫣贵嫔坚持如此,臣女亦知不妥。但是嫣贵嫔住在钟粹宫,想到仙去的姊姊,总是难掩悲痛,定要在此为之守丧一年。臣女悯其亲情,没能继续规劝。”说着跪下来,“臣女有罪。” 皇帝沉默片刻,仿佛神游物外,面上惆怅之色一现即逝,他问小冯氏,“果真如贾女史所言?” 贾元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恨不能按住小冯氏的嘴代她回答。 又是一阵哽咽,小冯氏最终低低应了一声“是”。 贾元春无声出气。 皇帝坐直了身子,挥手示意贾元春坐下,语重心长道:“古往今来悟道者有两境,一为‘迷时师渡’,一为‘悟时自渡’。朕看你已是自渡了,嫣贵嫔却还需要有人指点。”他加重了语气,“朕要你来钟粹宫的意思,你要明白。” 这话将贾元春瞧得太重了。 贾元春忙起身,颤声道:“臣女从未涉足悟道,便是连‘迷时师渡’的境界都没能企及,又如何能当皇上如此期许。”她知道自己一定已经额头冒汗了,“臣女在闺中时,乃是众姊妹中第一糊涂之人,万望皇上明察。” 皇帝已经站起来了,在床边走动着舒展筋骨,听了贾元春的话“哈哈”一笑,“听听,你说得出这话便是悟了。”又道,“竟说自个儿是第一糊涂之人,朕看你竟是如今第一明白人了。” 贾元春只觉得小腿儿都在转了。 “朕走了,好好开导嫣贵嫔。朕准她给她姊姊再守丧七天。”最后一句,皇帝说得斩钉截铁,隐约透出久居上位者的杀伐决断来。 贾元春跪地送皇帝离去,转过头来床边还趴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冯氏呢。 没别的法子,贾元春只好上前扶她起来,眼神一溜便见小冯氏前襟大开,跳出一双淑*乳来,如凝脂般的肌肤上透着几处发红发紫的指痕。她登时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心里对小冯氏原本存着的那一份不满也淡了。 等了片刻,约莫着小冯氏已经整理好衣衫,贾元春这才转过脸来,拉着她坐到床沿上,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小冯氏方才哭得狠了,原本的花容月貌此刻折损了八成,像个行尸走肉般的木美人一样听贾元春说着。 “我也不同你讲什么为家人计的话,你没有自缢,可见心里还是有亲人的。”贾元春有些凉薄道:“那你怎得不再聪明些,将这孝服穿在心中,规矩束缚了你的身子,难不成也束缚了你的心?偏偏要着了痕迹,落在皇上眼里——岂不是要害了钟粹宫上上下下几十条性命。皇太孙最是慈心的一个人,取你的一片心难道是为着你能害人不成?” 最后一句终于触动了小冯氏,她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贾元春。 “况且太孙不同于废太子。废太子的诏书已经昭告天下了,太孙却只是被皇上囚禁起来了,外人一点儿风声都还不知道呢——焉知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贾元春知道上一世太孙在马厩就死去了,只是此刻却要激起小冯氏求生之念,又道:“你此刻为了太孙要死要活,你当皇上不知道么?” 只见小冯氏原本已经惨白的脸上又白了一层,贾元春索性将话说透,“不然,你觉得皇上为何要我来这钟粹宫?” “自古英雄帝王都难过美人关。你这样绝食,服丧,乖戾,皇上也只是私下……”贾元春顿了顿,“并没有要记录在册,转告皇后太后之意,若是那两位知道了,此刻岂还有你的活路?” 小冯氏转了转眼珠,静静听着。 “你如何还不明白?你便是皇上的‘美人关’。现如今太孙被关在马厩,谁能救他?太子已废,太孙的叔伯兄弟只盼着太孙一直被囚禁下去、甚至索性就死在里面才好,他的幕僚属官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声援。如今还有谁能救太孙?”贾元春见小冯氏已被说动,更是趁热打铁,“你死了便死了,你活着却是唯一能救太孙之人。” 小冯氏明显是听进去了,半响却又摇头凄凉道:“连太后娘娘的话如今都做不得住了,我一个小小的贵嫔又有什么能耐……” 贾元春觉得这小冯氏看起来玲珑剔透一女子,偏偏走进了死胡同就变得榆木脑袋不开窍,耐着性子解释道:“原本是不是你要什么,要做什么,皇帝向来没有不许的?” 小冯氏仔细回想一番,似乎的确如此。 “你只要将皇帝对你的这份习惯一直延续下去,待到某日,你求他放太孙出来,岂非也有可能?”贾元春又道:“只是那时,却要你能让皇帝相信你对太孙已无情谊,完全是为了皇上后世慈爱之名,才有可能成事。” 小冯氏不吱声,只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足尖,低声道:“那我脱了这孝服。” “那倒也不用太急,总还有七日呢;再说你变得太快,皇上岂不起疑。”贾元春劝道,心中想着;小冯氏对太孙的心魔是兔子,她就是那追兔子的猎犬;这兔子太快追到,猎犬的下场总不太妙。 齐嬷嬷在外面请示晚膳。 小冯氏慢慢道:“让他们按例送膳吧。”想一想,又道:“要一碗煮烂了的白米粥。” 到了用膳之时,小冯氏便吃那白粥,虽吃得极慢,到底却还是全吃进去了。 喜得玉枣简直要念佛。 第二日贾元春一早起来,门外已是守着个小太监,见她出来抱着怀中小坛子利落得行个礼。 “女史,您看这坛子放哪里合宜?” 贾元春看一眼那小太监,是个面生的,看那坛子上贴的字条,不由一笑,这次却是“莫埋我”三字,与昨日字迹相同,想来还是永沥左手所书。她让开门口,吩咐道:“摆到西间桌上吧。”又让如梅赏了那小太监。 用完早膳,小冯氏示意贾元春同她入内。 贾元春便觉不妙。 果然一进去小冯氏又抱着她双腿跪了下去。 贾元春简直牙疼,这贵嫔的膝盖也太软了点吧。 “求求姊姊,替我去看一眼太孙吧!” 第27章 贾元春简直有些怕了这小冯氏了。 如今跟废太子、太孙扯上关系日后下场不要太难看。便是原本东宫的属官如今都为了要摘干净自己忙得焦头烂额呢。这种时候小冯氏要她去看太孙? 然而小冯氏的举动直接关系到皇帝对贾元春的满意度。万一回绝得太干脆了,小冯氏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让人担不起的错事来,她可没法像这次一样轻易逃脱责任了。 贾元春扶小冯氏起来,先稳住她,“我明白你的心,只怕比太孙还要煎熬。只是你也该想想现在的情形,一动不如一静,且过一阵子,待风声过了,皇上气消了,什么不都好商量吗?” 小冯氏珠泪低垂,默然不语,估计并不很信贾元春的话。 “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说那也是祖孙,没有外人去撩拨,皇上也会慢慢回转心意的。我若此刻冒冒然去了,折了我事小,若是让皇上以为太孙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岂不是火上浇油?更加陷太孙于不幸了?” 小冯氏慢慢坐在床沿上,拉着贾元春的手,泪痕未干看起来分外惹人怜,“这些大道理我也不懂,只盼着姐姐能见一见太孙,为我传一句话。我便是死了也甘心……” 贾元春忙掩住她的口,“这种话犯忌讳的。再说,我要你活着,别想这些。” 小冯氏的声音越发低宛起来,“中秋之前,姐姐定要帮我将话传了。否则,”她轻轻道,“我也活不成了。” 贾元春面上不显,心里却着实有些恼了起来,这小冯氏是以死相逼要她上太孙这艘贼船了。这是看明白了皇上将她与小冯氏绑到了一处。 只是此刻却也只好先安抚小冯氏。 贾元春因应承道:“成与不成我都尽力一试。你且宽心。” 回了西跨院,贾元春坐在院子里绣一架“寿”字屏风,连着缠了好几次线。 如梅劝她,“女史怕是累了,不如歇歇吧。” 贾元春有些泄气得将针线丢下。 如梅默默地将东西收拾了。 恰这会儿来了个慈安宫传话的小宫女,道是不几日的乞巧节,宫里四位女史聚一聚的。又问贾女史晌午可得空,谢女史想过来说说话儿呢。 贾元春左右没事,自然应了。用了午膳,谢鲤果然带了如芬过来了。 如今天气正渐渐热了,谢鲤过来的时候几个小太监正在那儿举着竹竿粘蝉。 谢鲤看了,到屋里同贾元春说话的时候感慨道:“前几日我还为你担忧,这样看来钟粹宫倒依旧是个风水福地。” 贾元春将洗净的果子拣了一个递给谢鲤,“才从井水里提出来的——怎么又是个风水福地了?” 谢鲤接了果子,放在唇边也不吃,瞄了一眼窗外忙着的小太监们,慢慢道:“慈安宫里还没粘蝉呢。在宫里,你看内务府往哪儿使劲儿,哪里就是风水福地。” 贾元春笑笑。 谢鲤又道:“才说咱们四位女史乞巧节那天聚聚的,你可得空?” “镇日清闲无事,除了‘空’,旁的什么都不得。”贾元春同她说笑了一句,又道:“我自入宫以来,礼应去看看吴、周二位女史姊姊的,只怕她们事忙,总也没好意思叨扰。” 谢鲤笑道:“你躲懒倒说旁人忙。这次一起聚了,也算不失礼。我想了想,那一日就在你这院子里聚如何?我那处虽也宽敞,到底是在太后宫里,不好吵闹,且院里还有旁人,比不得你这里清静只在。” 贾元春道:“那就在我这里吧。只是我这儿只得两位小丫头,到时候怕有疏漏,伺候不好你们。”说着自己先笑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闲话,谢鲤说到昨日周贵妃带了靖亲王世子生母来给太后请安之事。 贾元春不禁竖起耳朵。 “还带了郎侧福晋的内侄女一同来的,那姑娘年方十五六岁,还没定人家。”谢鲤瞅着贾元春笑,“你可早作打算。” 谢鲤本不是爱说长道短的人,此刻对贾元春讲太后宫里的事儿就很奇怪。 贾元春低了头,轻轻道:“我做什么打算?” 谢鲤用力一戳她脑门,“我拿真心待你,你只跟我装迷糊。你当这宫里人都是瞎子不成。” 贾元春悚然一惊,“可是有什么话传出来了?” “那倒没有。”谢鲤看她半响,低声道:“也是我那天就在你旁边,才瞧出些苗头来。方才同你讲别的事儿,你都不上心的,只说到这靖亲王世子这一节,你才真留了心。” 贾元春咬唇不语。重活一世,她不该这般被人一望到底才对。 “……以前也有这样找太后娘娘做亲的,没有不成的。这次周贵妃亲自带着来的,我瞧太后娘娘也挺喜欢那姑娘的,你可得想好了。”谢鲤也不看贾元春,怕她羞窘,只手上拿了个果子细细擦着,“若是你和那位都有心思,早挑明了为好,不然拖来拖去等太后下了旨,你可没地儿哭去。” 贾元春红了脸,也拿了个果子在手中,只不说话。 “等乞巧节那天,周女史过来,你小心些问问,看看周贵妃那边可是已经拿定主意了。”谢鲤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可是不兴给人做妾的。” 谢鲤走后,整整一下午贾元春都在想那句“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可是不兴给人做妾的。” 上一世她却的的确确做了“妾”。 不能穿正红,进门要给正室奉茶。一同出现的场合里,总要站在正室身后的。只是上一世永沥的正室,郎氏的内侄女,宁欣面上却也不坏。自她流产以后,宁欣便不要她到跟前伺候了,只要她养好身子。现在想来,是害了她的孩子之后心虚也未可知。 后来永沥登基为帝,宁欣成了皇后。但是这帝后二人貌合神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纵使郎氏百般相助,永沥半年里也去不了皇后那儿一次。 的确她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是不兴给人做妾的,只是做个像宁欣这样的正室又有什么意思呢? 想到谢鲤带来的消息,虽然她是好心,却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要她找到永沥面上去说,你母亲要给你娶表妹为妻,你快抢在前头娶我为妻?异地思之,若她是永沥,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只会觉得对方用心不纯吧? 这一夜贾元春倒是想了许多。她原本立意要做宠妃,好庇佑家族。然而再受宠的妃子毕竟也是“妾”。一时想着要护住贾府上下,一时又觉得自己也不过一介女子,何不如找一寻常男子嫁了平平安安一辈子呢。 现如今不同上一世,哥哥贾珠并没有英年早逝,家族里也算有人了。 又想起答应了宝树神的木石前盟,唤了阿音几声,却不闻回音,贾元春有些不安起来,细细想来,阿音已经多日未曾出现了。 就这样过了一晚,第二日起来,贾元春眼睛果然肿了。 如兰用裹了冰的细布给她敷眼睛。 贾元春闭目躺着,闻到如兰袖中幽幽香气,觉得隐约熟悉,随口问道:“你用的什么香?” 如兰手上一僵,按着细布的力道大了,冰的贾元春“嘶”了一声。 “没……没……没用什么香。” 贾元春笑道:“难不成是天生一个香美人,却又慌什么?” 如兰嗫嚅几声。 过了一刻好了,如兰端起东西出去。 贾元春睁开眼睛,望着她娉娉婷婷的背影,起了疑心。 用过午膳,昌华宫来人,说周贵妃请贾女史过去说话。 贾元春心下奇怪,她同周贵妃这边向来没什么来往,怎得要找她去说话?想起先头谢鲤的话,心下略有些不自在。 周贵妃所居的昌华宫,论大气抵得上十个钟粹宫,论华贵也与慈安宫不相上下。只是细细看来,一亭一院,一花一景都是按照规制来的,没有丝毫逾制之处,也没有丝毫……投注了皇帝私人感情的东西在。 走在昌华宫中,贾元春只有两个感觉“贵”而“空”。 周贵妃正与来客说话,见贾元春被领进来,转过头来先极快得打量了一眼,待她行礼之后才道:“赐座。”又转向左首笑道:“是个灵动的姑娘,难怪与郡主投缘。” 原来却是安玥郡主造访。 安玥郡主是陪着母亲东平郡王妃来的,此刻笑道:“原本来我们东平郡王府做过客的,多日不见倒怪想的。” 贾元春忙又给郡王妃与郡主见礼。 安玥郡主已是站起身来,两步凑到贾元春跟前来,挽起她手臂,冲周贵妃笑道:“您有我母亲陪着说话,我就带着贾女史先告退啦。” 郡王妃嗔怪道:“你这孩子……” 周贵妃则是笑道:“菡萏这孩子如此率性,我倒真是羡慕。”说着又打量了贾元春两眼。 那目光像湿冷的蛇。 贾元春觉得不自在极了,维持着面上微笑,由着安玥郡主将自己带到了殿外。 昌华宫自带了一个大花园。 俩人此刻就走在这园子里,一时都无话。 贾元春侧头看着安玥郡主的脸,不过几个月光景,她整个人憔悴多了,虽然扑了粉,还是掩不住衰颓的气色。 “你看什么?”安玥郡主垂着眼皮,声音也很淡漠。 “看气色还好。”贾元春微笑,“我昨夜没睡好,今天眼睛就肿了,方才用冰敷了好一阵子。” 安玥郡主撩开眼皮扫她一眼,嗤笑道:“我气色还好?” 贾元春慢慢道:“有时劳累了,情绪不好了,气色也会不好。不过咱们年纪还小,调理将息几日就好转了。” 安玥郡主听了这话,停了脚步,半响呆呆问道:“会好转么?” 第28章 ****************************************************************************** ************************************************************************************************************************************************************* 贾元春深知安玥郡主所问之事绝对不会好转了,此刻却也只能笑着安慰,“自然会的。” 安玥郡主凝视她片刻,仿佛从她的微笑中汲取了力量,也笑道:“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说话间两人走到一片菊圃前,安玥郡主扫了一眼,叹道:“宫里人没趣儿,连花也没趣儿。” 整整齐齐的早秋菊花,都说世上没有相同的两朵花,但是看着眼前,每朵花都像是照着模子塑出来的一般。 俩人聊了一会儿养花赏花之事,安玥郡主突然问道:“你是个什么章程?” “什么?” “我的心事你是知道的。”安玥郡主面上似乎有了一抹淡红,但是这色彩很快消失不见了,她重又详细得问贾元春,“据我所知,入宫的几个女史,一个做了贵嫔,”她朝钟粹宫的方向努嘴儿,又道,“剩下你们四个,虽说明面上都还没说法,我却知道剩下三个都定了去向的,只你一个……” 上一世,吴、周两位女史各自嫁给了本家娘娘所出之孙,且都是庶孙;谢鲤算是比较坎坷,依稀想来是远嫁抚蒙了,临嫁之前封了个公主的名号,也算荣光,一别十数年再无音讯。贾元春想来不禁唏嘘。 安玥郡主等了半响不见贾元春来问,不禁有些气恼,笑道:“你这人怎生一点儿都不好奇?都不来问我知道些什么。” 贾元春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从善如流,“郡主都知道些什么?” 安玥郡主被她气乐了,抿着嘴笑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吴家那位本来想着是要攀上太孙,”她面上浮起一丝丝不屑,“如今倒是避之不及了,家族里正议着改嫁太孙庶弟,只是还没声张,想是要等着看太孙是否还有起复可能。” 原来如此。 “周家那位就更好笑了。周贵妃原本想为她与靖亲王世子做亲的,也算一桩美事。偏偏她家里想着七王爷……就是原先大冯氏难产所出,落地儿就封了王爷的。我看周女史族里只怕是失心疯了,眼瞧着太子被废,太孙被囚,素来最受宠的七王爷可不是有望……”安玥郡主没把话说完,但是话里意思已经足够明白了。 如今太子一系眼看着是不行了,七王爷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儿子,年方十八已经统领三旗。皇帝对他的偏重还体现在一直没有给他成婚,但是一直在给他挑选福晋,如今已经暗暗选了三年了,足见其慎重。嫁给七王爷,眼见就是皇后之尊;嫁给靖亲王世子,顶天就是王爷福晋。这中间差别可就大了。 现在,还没有人想到靖亲王世子会成为未来的皇帝。 “……惹恼了周贵妃,现在索性甩手不理会她了,没看我与母亲来都不喊她出来见客么?前几日听说周贵妃带了靖亲王郎侧福晋的内侄女去见太后。这周女史只怕要鸡飞蛋打,白日梦做不得,连原本的世子福晋也要灰飞烟灭。”安玥郡主嗤笑一声,忽而又冷笑,“她瞧不上的世子福晋,有人此刻正眼巴巴盼着呢。” 贾元春心中有鬼,听了不禁眼睛连连眨动,顿了顿看向安玥郡主,却见她正随意望着花园,并不是在说自己,便屏息听她说下去。 “论起来,原本选定的五位女史中,谢女史是家世最弱的一位。你们都是至少荣贵了三世的,她家却是在她父亲这一代才做官的,如今也只做到了三品文官。放在京都,就像玩笑话里说的,一条街上走着的总有个皇族的,他一个三品文官实在跟平头百姓没甚区别。就这么着家里出来的女儿,不但从上百名媛中脱颖而出做了五位女史之一,还被选到了太后身边,做了你们几个里面的翘楚。”安玥郡主又冷笑,“好高的手段。” 贾元春本没有细想过这中间的机窍,一来上一世谢鲤离她的生活实在太远;二来入宫以来谢鲤对她虽好却也没有特别好,也可归结为谢鲤本就是个周全人。贾元春向来没有没事儿琢磨人的习惯,即使重生了,她连永沥是什么样的人都没琢磨过,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谢鲤? 此刻听了安玥郡主的话,贾元春虽不反驳,却也未尽信,笑道:“你想的也太深了些。” 安玥郡主听了这话,登时拉下脸来,冷冷得瞅着她讥讽道:“眼见着有个傻子要钻了人家的套,我巴巴得进宫来提点她,不说谢谢我也就算了,却原来是我想得太深了些。” 贾元春听了这话,见她神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忙道:“是我说错了话……” “女史哪里会说错话。”安玥郡主一甩袖子转身便走,口中还不饶人,“分明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贾元春想她话中大有玄机,又见她真生气了,自然不能这样放人走,忙拉住她,连连告饶,“好姊姊,原是我蠢笨,你好歹将我点拨清楚些。” 安玥郡主睨着她,从鼻子里“哼”了声,慢慢道:“是我想错了。你这样的人,就该吃点亏才记得住。” 她不肯说,贾元春也不好再追问。 俩人呆呆得站了一会儿,安玥郡主最后道:“当初虽说不是诚心,却也欠你一声抱歉。”不等贾元春说什么,她又笑道,“原说要你嫁给我大侄子,你还不肯,细细想来,多好的事儿。不说我大侄子的人品长相,单就有我在,我母亲、嫂子就不可能待你不好。这样好的婆婆家哪里去找?” 贾元春已不太记得安玥郡主口中“大侄子”的样子,听了这话也没当真,只笑道:“你只管取笑我便是。” 安玥郡主要走,又叮嘱她凡事多长点儿心眼。 贾元春同她结伴往回走,眼见她明眸皓齿,想到日后她年方二十便心殇而逝,有些话不禁如鲠在喉,却也自知这些话说来不妥,最终还是都吞入腹中。 回到殿中,宫女正在准备晚膳。 贾元春大略一看,并没有看到周女史。 周贵妃与东平郡王福晋携手出来,看到贾元春,待她行礼完毕,道:“嫣贵嫔那里离不得人,我便不虚留你了。” 贾元春恭敬退出,回了钟粹宫,却说嫣贵嫔今日困倦,草草用过晚膳已经歇下了。贾元春松了一口气。 这日还是如梅守夜。 贾元春夜半惊梦,醒了,灌了两口凉茶,倚在床上与如梅闲聊。 言谈中得知如梅是七王爷旗下的包衣奴才,家中还有两个姐姐,三个弟弟,她是最小的女孩,先头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大姐夫的父亲是内务府办差的,所以疏通了关系,给她找了这个轻省的活计。 “你与如兰是同岁?” “奴婢与如兰都是十五,不过奴婢是冬天的生日,如兰姐姐比奴婢大半年。” 贾元春闭着眼睛,仿佛又要睡过去一般,轻轻笑道:“如兰生得可真美,做个宫女可惜了……” 如梅见她朦胧了,也放缓声音,慢慢儿道:“如兰姐姐是生得好看,不过这世上生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像女史您这样,既显贵又美貌的,才是贵人的命呢……” 贾元春听着笑,不一刻又睡着了。 第二日不见如兰的人,说是病了,却不是恶疾,只是吹了风着凉了,一直到中秋节尚不见好。如梅为她发急,偶一次对着贾元春也说漏了,“这可怎么好,时日久了是要挪出宫去的。” 贾元春正挑拣着今日女史小聚要戴的首饰,闻言笑道:“她自己都不急,你倒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晌午时分,谢鲤就过来了,带了两个小宫女,两个小太监,帮着布置。 她忙里抽闲同贾元春小声说话。 “听说你前几日去周贵妃处了?”谢鲤笑着,仿佛看破了贾元春的秘密,极亲热得蹭蹭她胳膊,“可见着周女史了?” 贾元春有些不自在的想要挪开胳膊,还是忍住了,如常道:“这倒没见着,只安玥郡主在说了几句话。” 有一点遮掩不住的失落显现在谢鲤脸上。 如果不是贾元春一直在留意着她的神情,这点失落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谢鲤很快又笑起来,“你与安玥郡主也是投缘,不过东平郡王府见过一面,进宫也念着你。”又叹道,“也没个人想着我。” 贾元春心里已是戒备了,口中还是接话道:“想必也是想见你的,只是你在慈安宫,到底与我们不同,哪里敢大喇喇得去找你呢?” 谢鲤再叹一声,指挥着小宫女将做好的灯笼挂在院中石桌旁。 这么着忙忙碌碌了近一个时辰,来了传话的人道是太后午睡醒了。谢鲤忙又回去,只把带来的人留下给贾元春使。 中秋节这日宫里是极热闹的,也是众人忙乱之时。 级别高的忙着试妆容试新衣,级别低的忙着准备宴席打点上下事情,只有几个女史还稍显清闲。 太阳还没落山,便有人来了。 第一个过来的却是皇后宫中的吴女史。如今太子一派失势,便是皇后宫中的人也都夹起尾巴来做人了。虽然是大节下,吴女史也穿得素净,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红。她应该是女史中年纪最长的,已经十七岁了,生得并不美貌,肤色发黄,单眼皮小眼睛,就连笑起来两道稀疏的眉毛也是皱着的,总给人忧愁的感觉。 贾元春招呼她在石桌旁坐下,让如梅上茶,果子点心是早都摆好的。 “入宫这么久也没能去拜会姊姊,你可别见怪。”贾元春与她不熟,笑着说起客套话。 吴女史的行动总是慢上半拍,迟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忙着摆手,“不怪不怪。” 贾元春并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社交高手,面对这么个吴女史不免有些词穷。 于是两人默默喝茶。 等到贾元春觉得几乎要喝饱了的时候,谢鲤匆匆而来。 “我来迟了。”她一面笑着,一面拎过跟随的宫女手中篮子,“瞧瞧,这是太后娘娘赏下来的。”打开来,却是脸盆大的一整块月饼,“太后娘娘听说咱们聚会,也说是好事情,节下让咱们好好乐一乐。”她看了看两人,诧异道:“周妹妹没过来么?” 谢鲤笑望着贾元春,“借你个人用,”说着招呼如梅过来,“劳烦你去周贵妃处走一趟,请周女史过来一同聚聚。”特意叮嘱了要转述太后的意思。 贾元春虽觉得这也正常,但是安玥郡主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她笑道:“不如让跟你来的这位宫女去传话的。我这里实在离不了人,那边还有个如兰病着呢——只剩这一个再走了,等会要茶要水都不知道问谁。” 谢鲤虚点着她,笑嗔道:“真个儿小气,不过是让她传个话儿,倒招你心疼了。偏就让她去,等会子你要茶要水,我来伺候你和吴姊姊。” 说得吴女史都笑了。 贾元春越发觉得奇怪,虽不知她为何坚持让如梅去,却直觉要反对,又笑道:“别的倒好说,只是这丫头自分到我这边来,只做些粗笨活计,我也是怕她去传话做不好反倒得罪贵人。” 谢鲤还是笑着,但是已经不由得打量了贾元春一眼。 如梅在旁边听着,虽不知道贾女史与谢女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顺着自家女史的话往下说,“奴婢口拙嘴笨,怕说错了话,还是留在这里伺候诸位女史吧。” 谢鲤静了一瞬,“喷”得一笑,摆手道:“罢罢罢,你们主仆一心,我倒成了坏人了。不过是要你去传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要将你卖了呢。”于是让随她来的那宫女去传话。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周女史才姗姗而来。她衣饰华贵,妆容偏艳,身量不高却也不显矮,慢慢走过来,坐下才开口低声道:“累你们久候了。”声音有些微的喑哑,若不是贾元春就坐在她旁边,也不易察觉。 谢鲤笑道:“既然累了我们久候,自然要罚酒三杯。”说着亲自执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酒。 这酒是宫中女子喝的,调了花香且不醉人。 周女史也不推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鲤连倒三杯,周女史便连饮三杯。 谢鲤叹道:“周妹妹当真好爽,我陪妹妹再饮一杯。” 吴女史有些不安,不知该望向谁,只道:“多饮易醉,周妹妹喝得急了……” “今日太后娘娘都说了只管乐,”谢鲤笑嗔,手腕一转给吴女史、贾元春各满上一杯,以目示意,要四人共饮此杯。 贾元春留心看周女史面色,只见她敷了极厚的粉,饶是如此还是能感觉出眼周围略有浮肿,鼻尖一点似乎是脱了粉,又或者上妆时太仓促忘记了,露出一点微红。怎么看,都像是才大哭了一场,得了传话才匆匆而来的。 贾元春只喝了那一杯,吴女史也极少饮酒,然而月亮才升,桌上的两壶酒已经空了。谢鲤已是隐隐红了脸,却还是极畅快得要如梅去拿酒,她与周女史都喝了不少,于是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宫中样样都好,我却只是念着家中那处阁子。”谢鲤闭着眼睛笑,自己摇了摇头,又给周女史倒酒,顺便盯着她看,“我瞧着真是在什么地方就变成什么样子,像吴姊姊在皇后处,就素净些,”皇后这些日子一直称病不出,说是念佛,“像你在周贵妃处,就华贵些,”她笑晲着贾元春,“像贾妹妹在嫣贵嫔处,就生得越发美了……” 严格来说,谢鲤这话已经是逾越规矩了。 这毕竟是在钟粹宫,贾元春心里叹了口气,按住谢鲤手上的酒杯,“谢姊姊有酒了,改日再喝吧。” 谢鲤歪到她身上,嬉笑着,“那你替我喝。” 贾元春不肯,“我酒量不好,一杯就倒,方才喝下去的那杯此刻还在胃里翻滚呢。” 周女史本就在埋头喝酒,听了她俩对话,从鼻子里发出一阵笑声来,夺过谢鲤的酒杯,仰头就灌,“我替你喝。” 谢鲤还在缠着贾元春喝酒。 贾元春拿不准她是真醉还是假醉。如果没醉,按照谢鲤的个性上面那番话她断然不会出口的;若是醉了……谢鲤又怎么会让自己在宫中醉了呢?虽然交往不深,然而谢鲤给贾元春的感觉向来是极稳妥的,凡是她做出来的事情都是在“十拿十稳”的情况下才会出手的。 “将酒撤了。”好在是她的地盘,贾元春一声令下,如梅便上前将酒收走了。 谢鲤趴在她身上,闹她,“没了酒,好生无趣。” 周女史却是真醉了,趴在桌上小声哭起来。 贾元春忍不住挠了挠脖子,这状况真是…… 谢鲤被哭声吸引,也醉意朦胧得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含糊道:“你哭什么……”忽然她仿佛想起什么来了一样,伸手跨过桌面扯住周女史的胳膊,“对了,贾妹妹要问你靖……” 从谢鲤将手伸向周女史时,贾元春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要出事情。 因为高度的紧张和戒备,在谢鲤那个“靖”字才出口的瞬间,贾元春就捂住了她的嘴。 谢鲤被她捂住,身子僵了一瞬,却还是吱唔着想要说话。 贾元春更加大力得捂住她的嘴,面上带笑,拖着谢鲤站起来,语气很温柔,“谢姊姊是要吐了么……如梅,来,帮我一同将谢女史搀进去……”她不给谢鲤说话的机会,就当她醉得要吐,跟如梅一路将谢鲤拖到了内室。 ********************************************************************************************************************************************************************************************************************************************* 第29章 留如梅守在门外,贾元春回身到了院中,托付吴女史将喝醉的周女史送回去。 “你去瞧瞧如兰病好了没,带上这些点心。”贾元春把如梅支开,独自进了内室。 谢鲤正朝内侧躺着,露出的半张脸红彤彤的,有些难受得自己扯着领口,怎么看都是一副真醉了的模样。 贾元春安静得站在床边看了片刻,轻轻将被子铺开给她盖上,又用冷水打湿了毛巾给她贴在额头上。 如梅很快回来了,神色却有些不安。 贾元春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如兰不知去哪了。”如梅绞着双手,“同屋住的说用晚膳时还看到她躺在床上,方才大家都去乞巧,回来就不见她人了。” “你在这照料着谢女史。”贾元春很快做了决断。她独自匆匆去了嫣贵嫔处,先是请玉枣派人到慈安宫传话,就说谢女史醉在这儿了,来人请她回去;又问嫣贵嫔此刻可睡了。 玉枣一头吩咐小宫女去传话,一头悄悄摇头。 自从那天贾元春顶着皇帝盛怒全身而退,且钟粹宫上下并没受惩戒开始,玉枣就待贾元春分外亲厚。 她拉着贾元春快走两步,到角落避人处,这才轻声道:“方才乾清宫来传话,要贵嫔去御庭园,贵嫔托词身子不适没去。”她有些忧愁,“奴婢瞧着贵嫔是不想去,皇上可是在御庭园等着呢。就这样不去,万一皇上怪罪下来……”她眼巴巴得望着贾元春,显然是将她当了主心骨。 贾元春安慰她,“你莫担忧,焉知皇上不是喜爱嫣贵嫔这一段天然不矫饰的性情呢?” 玉枣如醍醐灌顶。 贾元春总觉得心中不安,又问,“方才我让如梅来看,却不见了如兰——她这些日子病着,怕节下出事,你可留意她去向了?” 玉枣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曾见过。她原不过受了凉,病了这些日子也是蹊跷,只怕本来就身子虚……节下出事,那又是什么意思?” 贾元春跟玉枣解释不清这个,只一笑。 不多时,来了两个宫女,四个小太监抬着一顶软轿,将谢鲤送回慈安宫。 贾元春望着渐渐远去的红顶小轿,心里暗想:不知这是谁的意思,若是太后的,那也算是真疼谢鲤了。这么一顶轿子遮着,谁也不知道里面人是谁,也少了女史醉酒丢丑的话头。 当晚直到两更天如兰才回来。 一直守在宫门口的如梅直接带着她回了西跨院。 贾元春正端坐在正堂等着,八仙桌上一盏烛火,映得她脸上一团亮。 如梅关了门退出去。 贾元春抬眼看如兰,只见她鬓发散乱,腮红唇艳,登时心就沉下去了,诈问道:“御庭园可好玩?” 如兰悚然一惊,愕然望着贾元春片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见此情景,贾元春不由闭了闭眼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尽量平静道:“我不管你到底是谁的人,也不管你要做什么,只不要跟我扯上关系。天一亮我就回钟粹宫掌事,说你病久了,我这边事多人不够,要将你除名换一个康健的来。你可明白?” 如兰跪在地上缩成一团,流泪道:“女史开恩……”她已被破身,然而皇上却没说给她名分,完事后给了一碗汤药,并没有记档。她此刻正是极度惶惑无助之时,贾元春这里算是她唯一的避风港了。 贾元春眯眼看着那张流泪的脸,还带点少女的天真,城府也不深,只是做了棋子,她硬下心肠,“如梅,带如兰出去。” 次日,钟粹宫掌事将如兰从贾元春处除名,又派了一个叫如慧的来。 如慧年纪偏大,已经十八了,看上去比如梅更端庄稳妥些;因为人不机灵,原本伺候人的活也轮不到她,一向在花房当差的。这次因为贾元春要“蠢笨些的”“能干活的”,就把如慧派来了。 贾元春倒是挺满意。 现在她知道了谢鲤的用意,又消除了如兰这个隐患,日子过得安心多了。 且过了中秋,皇上带着几个皇子皇孙去秋狩了,这一去少说也要三俩月。皇上不在,后宫越发安分多了,太后也就是个普通老人家,儿子不在家,她也很少折腾,连诰命夫人等想要觐见,太后也是一句话,“等皇帝回来再说吧。” 就几个月中,如梅同慈安宫的如芬关系却大大的好了起来。俩人年纪相仿,一个大方宽厚,一个机灵淘气,正是相宜。 贾元春也不干涉,随她们去。况且如梅是个有分寸的,多是如芬来找她,她鲜少去慈安宫。 如芬活泼些,来这里次数多了,与贾元春也熟稔起来,同她说事情多半会说到“谢女史”。如芬对谢鲤崇拜得很,这么个太后离不了的人,又和气又善良,对她又照拂。在如芬口中,谢鲤简直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我是从来没见过像谢姊姊那样爱干净的人,又体贴尊重太后,常常要到太后跟前伺候时都要先回房梳洗一番。”如芬啧啧称赞,“若是换了我,早嫌繁琐了,谢姊姊天天日日如此,真是好耐心。” 如梅听她说着,手中剥着栗子,笑道:“谢女史是好的,只是身边跟了个小皮猴儿。” 俩人说笑起来。 贾元春在内室习字,听了也是摇头笑。 皇帝走时,带上了嫣贵嫔一同,让贾元春长舒了一口气。 整个秋天她都过得惬意无比。静下心来看了几本有趣的游记,重温了上一世泡茶的手艺,还和如慧、如梅一起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西屋窗下植了几株绿菊。小院里看起来清新明净,玉枣没事儿也爱过来玩。她被留下来守着钟粹宫,没去秋狩。 四个人还玩起了绳戏,如芬偶有一次来玩撞见了,也参与进来,直玩到天黑还意犹未尽。她是个小喇叭,回慈安宫一说,第二日她那些小伙伴们结伴而来。钟粹宫主子不在,贾元春就是最大的那个,她带头玩乐,大家都尽兴。 这么过了小半月,贾元春的小院简直成了后宫游乐场。 如芬是这个小院的消息源,她在太后那儿,什么新鲜事儿都能听上一耳朵。 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新故事是靖亲王世子一箭射白狐。 自从上次太后有意给永沥做亲,召他来说话,发觉这个孙子很有意思之后,就对永沥上了心。秋狩那头有什么故事,太后也爱问句永沥如何了。那传话的人自然要奉承的。一来二去,这靖亲王世子的故事,如芬也听了不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得一声,靖亲王世子手中箭去如流星……”如芬站在秋千旁,摇头晃脑做了个拉弓射箭的样子。 她一边讲着,石桌那坐了一圈的大小宫女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贾元春坐在西窗下,对着那几株绿菊,正在描样子,听了如芬的故事,也忍不住笑,险些画坏了图。 故事讲完了,几个宫女七嘴八舌得聊开去。都是妙龄少女,难免有春情之思,先是赞叹靖亲王世子人品样貌,然而多半自知身份够不上,又转而说起某个侍卫,嘀嘀咕咕一阵“哄”得一声都笑起来。 到了午膳时分,当差的宫女就各自回去,剩下的依旧留在小院里。贾元春便做主多叫几个菜。次数多了,玉枣也不好意思,同几个大宫女凑份子请大家吃一顿。贾元春也不拦着。小宫女有的绣个荷包,有的做个毽子送来,她也都道谢收下。 不知不觉的,贾元春竟又成了宫里第一良善女史。 如梅当玩笑说给她听的时候,贾元春不禁要叹气,上一世“贤德”这一世“良善”,她的名声怎得就这样好。 吴女史偶尔也来坐坐,周女史也来过几次。前者贞静,贾元春倒不觉如何;后者却是有些匪气,虽与贾元春没有不合,却爱来说些别人的坏话,今儿是哪个宫女没长眼睛撞了她,明儿是某某小主不自量力浓妆艳抹被周贵妃申饬了——贾元春很不爱同她说这些,来了也都是应付着,不管周女史说什么,都只是低头绣样子,抬头微笑。次数多了,周女史也觉没趣儿,不再同她闲聊,但却还是爱来这儿坐坐。 等到皇上回京前几日,小院里人便少了。 为了迎接皇上回宫,各处都要打扫,宫女纷纷忙了起来,都没空来这闲坐聊天玩闹了。 日日热闹着,一时间静下来,如梅有些失落,“平时不觉得,人少了到底是空了些。” 贾元春执笔在宣纸上勾勒着一朵菊花的线条,平静道:“有聚就有散,也是平常事。” 如慧在一旁帮她调色。 如慧虽然看着粗笨,其实人内秀。贾元春教她调色,只一次就都记住了;侍弄外面几株绿菊,也尽心尽力,又是从花房出来的,如芬那日来看了说是比内务府送到慈安宫的盆栽绿菊看着还盛呢。 如梅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贾元春作画。 三人一时都静默,气氛却好。 忽听院门有人唤“如梅姊姊”。 如梅忙抬头看去,讶然道:“小狗子怎得来了。”对上贾元春询问的眼神,解释道:“这是前头扫院子的小太监。”说着忙迎出去。 贾元春遥望着她与小狗子在院门口说了几句话,回身时便抱着一个红匣子。 “女史,说是送给您的。”如梅疑惑得抱着那匣子。 如慧并不关注,依旧低着头默默调色。 贾元春接过匣子,晃了晃,没有声响,也不重。 抽开匣子盖一看,却是个小蓝布包裹,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解开包裹,却是一条雪白的皮毛领子。 极漂亮的光泽,摸上去光滑温暖。 是狐狸皮。 贾元春不禁露出笑容来,抚摸了一刻,敛容收好,又回到窗前继续作画。她其实觉得奇怪。 若说当初在东平郡王府见到时,永沥的态度是合乎常理的;那后来他出慈安宫问她要不要做他正妻,就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感情的进度也太快,太热情了些。 让贾元春感到喜悦的同时,也有隐隐的不安与不信任感。 就像是剪出来的丝绸花,高高挂在树梢,比真花还鲜亮好看;却不会有循着花香而来的蝴蝶。风吹雨打褪了色,显出原本苍白的原色来。 她俯下身去,仔细得给一片叶子上色,深浓浅淡各种绿色。 这宫中的事情,总是比她看到的深。就比如皇帝对于小冯氏,做了一辈子皇帝的人怎么会按耐不住强要了一个女史,真的是对大冯氏情深难忘,移情到妹妹身上了么? 又仿佛是对小冯氏珍之重之,即便知道她心慕太孙,也不舍得苛责,找了贾元春来做代罚之人。 错了,皇帝看上的从来不是小冯氏。而是冯氏一门在军中的势力。 神武将军的名号岂是白得来的? 西北百万兵士,只知神武将军,不知有皇上。 若是让小冯氏嫁给了太孙,皇上这位子也算坐到头了。 贾元春直起身子,端详着这幅画。 如慧也歪着头瞧,半响笑道:“奴婢见画上总要题诗的,女史不如也写点什么在上面。” 贾元春提着笔想了一想,在左侧空白处用柔媚的簪花小楷写了一句“我花开时百花杀”。 *************************************************************************************************************************************************************************************************************************************************************************************************************************** 第30章 有些事情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一直到这个冬天过完,太孙都还活得好好的。 贾元春做了九九寒梅图,每一九画一瓣梅花,画完时刚好开春。 春分那天,皇帝将太孙放出来了。 皇后的病也好了,连着几天见了许多诰命夫人,以及与吴家沾亲带故的女眷。吴女史来小院的时候,脸上带了点明显的喜气。 小冯氏饭量也增多了,昨日午膳用了两碗饭,喜得嬷嬷直念佛。眼看着脸上仿佛也长了肉,看起来红润些了。如今见了贾元春也不再跪着求她去看太孙了,安安静静笑着,很有几分满足娴静的样子。 到处都是一派春回大地的景象。 朝中、后宫各处关系都缓和了许多。 北边与西边都不太安定,隐隐要起战事之感。 暮春时节,蒙古使节来京,为他们年轻的汗王求娶天朝公主。 皇上欢迎了蒙古使节的到来,但对他们的请求没有回复。宫中现在唯一待嫁的公主是周贵妃所出,年方十二,自幼体弱,皇上很是疼爱,想来是不舍得。蒙古苦寒,外嫁的公主多半二十多岁就没了。 夏天的时候,蒙古三部结伴来贺,各自求娶公主。 朝廷现在要用蒙古各族抵御西北蛮族,对三部所求没有立即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转眼又是一年秋。 这次秋狩,皇帝兴致似乎很好,还带上了太后、周贵妃、嫣贵嫔,又点了四位女史一同。异姓王及其家眷与一些钦点大臣也随行。 贾元春接了旨意,收拾了行囊,犹豫了一刻还是将当初那落了珍珠的珠花放入包裹。 过了小半月才起行,同行伺候的如梅与如慧都在。 她们比皇帝要先行,到了秋狩场,安营扎寨,都安顿好后,又过了三天皇帝等人才到。 草原不比宫里,许多规矩无从遵循。 比如帐篷的安置,完全就按照皇帝的心意来。 所以嫣贵嫔的帐篷反而比周贵妃的离皇帝还近。 太后喜好清静,所以她的帐篷是离中心处比较远的。 女史各自跟随宫主位安置。因皇后没来,吴女史便同周女史住在一处。 贾元春与周、吴两位女史聚在一起时,谢鲤常常都不在。 这一年,贾元春基本见不到谢鲤的人了。她是越发忙了,太后离不了她,年前更是将慈安宫宫务交给了她。谢鲤有时忙得恨不能变出个j□j来,自然没时间到贾元春这儿来闲话玩乐。况且经过那次醉酒之后,俩人照面气氛总有些奇怪。聪明人话不用点破,谢鲤没有来解释那天是真醉了,贾元春也没去问她醒了之后可还好。 草原上的秋天当真美。 蓝天高远,几缕纤云仿佛是托举着蓝天,让它越发高了去。 贾元春立在嫣贵嫔处帐篷前,手搭凉棚远望。 玉枣头上戴了个花环,手中还抱了两大捧鲜花,一边笑着一边往这边跑过来。 她穿了长裙。宫中是不许宫女这样穿的,但是到了草原上仿佛一切规矩都放开了。 长长的绿色裙裾擦着墨绿色的草地,玉枣跑得两靥泛红,及到贾元春跟前儿才放缓了步子,欢快得同她打招呼,将左手的那捧火红鲜花递给她。 “你瞧,你瞧,竟有这样红的花儿,火一般的!”玉枣把花举到贾元春面前,“喏,你闻闻,可香啦。” 贾元春笑着接过花来,放在鼻端深深一嗅,一股甜香。她笑吟吟得把花抱在怀中,谢了玉枣,叮嘱她,“这花你自己收着,不知道什么名目,可别往贵嫔帐中乱放。” 玉枣大感遗憾。 贾元春打量着手中的鲜花,如果她没料错的话,小冯氏该是有孕了。她带了花回了自己帐篷,如梅在收拾东西,如慧去提水了。 贾元春挺喜欢玉枣采来的花,也爱这香气,想着做个花瓣枕头,一时起了玩心,让如梅去问了玉枣在哪儿采的,便带着如梅去了。 俩人采了满怀的花儿,回去路上,贾元春一眼看到有些许熟悉的女子身影进了皇上帐篷。她不由停下脚步。 不一刻,那女子又出来了。 “你看那人,”贾元春示意如梅,“像不像如兰?” 如梅伸长脖子望了半响,愣愣道:“她怎得从皇上那儿出来的?” 当初如兰从钟粹宫除名后,便无消息。贾元春是没问过,如梅却问过掌事,连掌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如梅为此担心了好一阵子,前些天才将将忘了这事儿,不合在这儿见着了。 “女史,奴婢有句话想问她。”如梅急切得望着贾元春。 贾元春接过她怀中的花,“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着你。” 如梅拎起裙角飞快追去。 贾元春一人捧着两人份的花,几乎把脸都给遮住了,呼吸间尽是花的甜香。她此刻站在离皇帝大帐一箭之地,不一刻便有巡逻的护卫走了过来,打量了她两眼,横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钟粹宫的贾女史,与侍女同去采花。方才侍女有事暂且离开,我在此处等候。”贾元春条理清晰得一一道来。 那护卫换了颜色,但是皇上安危不是小事,他恭敬道:“原来是女史。我等职责干系皇上安危,此处不可留人,”他又看了看贾元春满怀的花,商量道:“我找个兄弟送女史回营帐如何?” 贾元春正觉得双臂发酸,闻言笑道:“如此甚好,多谢您了。”又道:“若是等下我侍女找来,告诉她自己回去即可。” 两人正在说话,不妨旁边踱来一人,静静听了一会儿,此刻笑道:“侍卫要守护皇玛法,岂可轻离所在,我来送贾姑娘回去吧。” 不是别人,正是靖亲王世子永沥。 那侍卫岂是不看眼色的,忙一叠声应着走开了。 贾元春从大朵大朵的红花后探出脑袋,望向永沥,只见他穿了一身天蓝色骑装,别无出奇之处,只腰间系了块夔龙玉佩彰显着身份。却显得风度翩翩,英姿勃发,让人想起“白马配金鞍,联翩西北驰”的少年来。 永沥接过贾元春怀中半数鲜花,也正打量着贾元春。 他这几日想起去年那日在慈安宫外同贾元春说的话,心下一直奇怪,每每想到总觉得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不可思议。仿佛那一刻他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在用他的身体行事一样。诸如当初送吃食、白狐领子等举动,他也觉得诧异。 然而这诧异是从前几日才渐渐生出来的。 自有了这诧异之感,永沥就一直想再见见贾元春。这份想见与去年那种疯狂的想念中想见却有不同,此刻他多是想要看看这个姑娘是怎么让那时的自己着了迷。 他不知道当初那份突如其来的猛烈情感是一个名叫“阿音”的神做下的好事,此节容后再表,而今且看永沥如何送贾元春回去。 永沥望着鲜花后一张芙蓉面,心头微动,这悸动与去年毫无根由的疯狂不同,微痒发麻,然而细小隐秘,转瞬即逝。 贾元春被他直直盯着,不禁有些害羞,半低了头,面上仿佛是被花映红了。 这么静静走了一刻,永沥沉吟道:“我去年轻狂,同女史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踟蹰着,不知该用怎样的词句才合适。 贾元春却洞悉他心底般,在他停顿的间隙,轻轻接过话头,“世子何曾说过什么。我素来不聪慧,昨日的话今日便忘了,哪里还想着去年的事儿?” 永沥哑然,固然卸下当日承诺心头一松,却又有些说不清的失落。这小小女子哪里是“不聪慧”,简直是太善解人意。 贾元春停下脚步,对着永沥福了福身,平静道:“世子留步吧,前面营帐多为女眷了。”说着收回了永沥怀中花朵,微低了头,背身离去。 永沥立在原地,望着贾元春窈窕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营帐之后,唯有怀中一襟花香似有若无。 有一点惆怅,在那花香里悄悄萦绕。 贾元春回了自己帐子,如梅却已经先她一步回来了,正在清洗两个缠枝花瓶,见她回来,忙道:“女史您回来了!这两个花瓶您看看,和这花配么?” 贾元春松开双臂,满怀的花簌簌落了一地。 如梅呆住了,愣愣的望着她。 贾元春看她一眼,此刻也没有心气去问如兰的事,她低声道:“我自己静一静。” 如梅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贾元春自己扑倒在柔软的被面上,将脸埋在温暖的枕头里,过了好半响,她扬起头来,长长吸气。 这就对了。 虽然自去年永沥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她一直隐隐期盼着;他不时送来的小玩意儿,也令她产生了错觉。但是那种喜悦之下的不安一直都在,而且越来越重。做出那样举动的永沥,同她记忆中的那人,后来九五之尊的帝王,实在是相去甚远。简直不像是她知道的永沥了。 今天他说了这样的话。 这样才对。这才像他。 然而,她心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沮丧。这沮丧仿佛是地狱里伸出来的手,要将她扯入一片灰色暗沉中去。 “喂。”有谁在说话。 “我是阿音呐。” 贾元春从床上爬起来。 “阿音?你去哪里了?这一年怎么都没出声过?” “哎,别提了。”阿音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开心,“我被宝树神拎回神界训了整整一天。” 一天?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为何事训你?” 阿音很诡异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我说了,你可别怪我。” 贾元春心道:你无形无体,便是怪你又能如何? 阿音大叫,“那那那!心里怪我也不行!我能听到你的心里话的。” 磨了很久,阿音才小心翼翼道:“我那天听了你梦中与那个靖亲王世子的事情,知道你想嫁给他。我看你那么想嫁给他,就想帮你喽。我潜入他梦里,跟他一直讲一直讲,他就会慢慢觉得自己非娶你不可……简单来说,就是我用了法术,让他对你产生了强烈的感情,一定要娶你——喂喂喂,不许生气,我可是为了帮你的!” 贾元春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这样做是不对的……宝树神已经封了我蛊惑人心的法力。”阿音的话听起来无比沮丧哀怨。 贾元春深呼吸几次冷静下来,问道:“那现在一切恢复原状了?” 阿音的声音越发低了,“基本上是的……” “哪一部分不在‘基本’这个范围内?”贾元春单刀直入。 “额……你知道自然万物是平衡的,”阿音像走在薄冰上的狐狸一样,小心而狡猾得绕着圈,“喏,我改变了永沥对你的感情,自然就会改变另一个人对你的感情来维持平衡……” “谁?” “……那个姓谢的女史。”阿音惨兮兮得和盘托出,“她对你产生了强烈的嫉妒——而且为了平衡产生的感情,会比被首先强行改变的感情消失得晚。就是说,虽然现在永沥对你强烈的爱意消失了,但是谢女史对你强烈的嫉妒还存在着……” 贾元春简直想要哀嚎,她尽力保持着理智,“还会存在多久?” “……唔,这个不好说,可能三五天,可能三五年,也可能……三五十年……”阿音说到后面,自动消音了。 一人一神沉默了很久。 最后阿音心虚落跑,“我才从神界回来,要养足精神才行……我休息了哈……” 贾元春头大得趴回毯子上,在宽大的营帐里滚来滚去,简直像疯了一样。她想扯着喉咙唱不找边际的歌,想出去骑上烈马奔驰,想……让阿音生出形体,好让她好好发泄一通! 难怪永沥去年表现那么奇怪!难怪上一世和亲了的谢鲤这一世直跟她搅合! “好哇,人人都忙着明日的八王聚会,你这妮子倒会躲懒!”伴着爽朗的女声,安玥郡主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贾元春忙又爬起来。 “大白天的就躺下啦?”安玥郡主笑着走进来,见了一地红花,“呀,这花真漂亮——我说,你这女史做得可真奢侈,拿鲜花铺地。” “郡主?”贾元春不知道她何时也来了这草原上 。 安玥郡主对上她疑问的眼神,双眉上扬道:“怎得,我难道来不得?”她大约是心情极好,俯身去捡花瓣,还是笑着,“我跟母亲随着皇上来的,比你们略晚些。父王的意思是要我称病留在京中的,但是我听说太孙也来了,便跟过来了。”她这话极力要说出落落大方的味道,提到“太孙”时却还是难掩羞涩之情。 贾元春一边收拢地上的花,一边问道:“郡王要你称病留在京中的?” 这一年来,她与安玥郡主的交情可谓突飞猛进。大概是因为安玥郡主的女儿心思不好对别人道,偏偏贾元春是为数不多知情者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唯一女孩,人又显得稳重不多嘴。安玥郡主信她,有些话总爱对她说。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了。 “是啊。”安玥郡主给了肯定的回复,歪着脑袋看贾元春在那收花,“你又不问为什么了?” 贾元春方才出去采花其实已经过量运动了,此刻这花散的到处都是,蹲着收拾了一会儿膝盖便酸了,索性侧身坐了下来,低头慢慢捡着花,想了一会儿道:“郡王是怕你被远嫁吧。” 先有蒙古三部求娶,明日又有八王聚会,哪里变出这么多公主抚蒙? 皇上这次秋狩,点了她们四个女史,此外钦点的大臣也多为有适龄女儿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东平郡王有那个体面让他女儿称病,她贾元春却是无计回避的。 安玥郡主听了她的话,眼睛一亮,也在她身边坐下,“你原来懂的啊!”又奇怪了,“那你还这么沉得住气,不怕皇上把你嫁给蒙古人啊?” 贾元春将手中一捧花理顺,轻声道:“皇上真拿定了主意,我怕也没用的。”然而据她看来,别人且不论,四个女史中最有可能远嫁蒙古的不是谢鲤便是她。吴女史和周女史都是后宫高位家族所出,一个背后是太子一系,一个是靖亲王一系,皇上是绝对不会让她们同蒙古军队沾上亲戚关系的。 她稳住心思,不往深处想,笑道:“你既然也懂的,怎得还要来?称病不出多好。” 安玥郡主有些不自在的挪开视线,口中哼哼着,“不是说了是知道太孙来了的么……” 贾元春看着安玥郡主还带点羞涩的面容,心里犹豫着该不该提点她。这一年来,俩人关系虽好,说到“太孙”这个话题时也都是点到即止。一来安玥郡主毕竟女儿心性,害羞不多言;二来贾元春有意避开这个点,怕知道的太多不好抽身。 她有些想不明白安玥郡主与太孙的关系。 若说两情相悦,还有个小冯氏。至少表面上看来,太孙为了小冯氏几乎举兵;小冯氏为了太孙一度寻死觅活。虽然过了一年,俩人没能厮守也都各自过得不错了。但怎么看,都没安玥郡主什么事儿。 她如何就会对太孙这样痴迷了呢? 若不是阿音蛊惑人心的法术已经被封存了,贾元春真怀疑安玥郡主也是被鬼神控制了。 即便是真切疯狂的爱恋,在一直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时间久了也该消褪了吧。 贾元春看着安玥郡主,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她如今还有永沥、谢鲤一堆麻烦事儿等着,明日弄不好还可能被指婚蒙古,有时间操心别人不如且顾好了自己。怎么说,安玥郡主上面还有个郡王父亲,比她安全多了。 安玥郡主带着一束扎好的花离开了。 如梅悄悄进来,打量了一下贾元春脸上神色,有些小心地问道:“女史,可要用晚膳?” 贾元春透过她掀起来的帘子缝隙向外一望,只见霞光漫天,已近日暮。 ********************************************************************************************************************************************************************************************************************************************* 第31章 当夜小冯氏邀贾元春来下一盘“珍珑”。 棋过半局,小冯氏所执白子已显颓势,她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贾元春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低头望着棋盘,轻声道,“贵嫔如今不宜多思虑,不如歇息了吧。” 小冯氏抬眼看她,有几分讶异,旋即一笑,忽而提起去年元春才入宫时的事情,“那时我曾许诺,来日必要报答你的实情相告。” 贾元春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口中应和道,“是呢。”那会儿小冯氏一心求死,又是绝食又是身披孝服,后来又要她去见太孙,说要传一句话,否则便是死了也不甘心。她到底没去见太孙,而小冯氏如今也好好地坐在她眼前。 小冯氏思量着慢慢道:“我看皇上的意思,你们几个女史只怕有人是要抚蒙的。” 贾元春不做声,心知她说的是大实话、真心话。 “比起抚蒙来,你更愿意留在京中吧?” 贾元春勉力一笑,“自然是留在京中的好。”蒙古苦寒,外嫁女儿多半早逝;况且若她远嫁,于贾府实在无所裨益。 小冯氏深深望入贾元春眼睛,追问道:“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贾元春笑道:“比珍珠还真的真心话。” 小冯氏也一笑,伸手拂乱了棋局,莹白的手指虚虚拢在黑色的棋盘上,像一朵从夜色里开出来的昙花。 *** 第二日晌午,果然来人传了贾元春去皇上所在的金帐。 虽然不是正式的行宫,皇帝所居的金帐还是极大的,顶端足有五人高,帐内可容纳数百人。太监引着贾元春从金帐左侧一扇小帘入内,一地儿软毯子,往前十数步用连绵的屏风隔开了。 吴女史与周女史已经在了,见了贾元春,点头示意,并不说话,两人脸上都有些惶惑紧张。 屏风另一侧传来歌舞之声,该是正在聚会的蒙古八王。 过了片刻,歌声停了,帐内安静下来。 一个粗莽的男声用音调奇怪的汉语道:“多谢伟大的博格达汗的盛宴。察花克不尔代表丰饶的瓜尔鄂草原向您求娶尊贵的公主,缔结两族万世流传的友谊。” 皇帝笑了两声。 立刻又有七名男子出列,以他们部族汗王的名义求娶公主。 皇帝安抚道:“你们的心意,朕都知道。朕与你们的心是一样的,都想要让咱们两族友好长存。不过也未必只有公主外嫁这一个法子——朕开放了两边贸易,你们的毛皮畜类卖入内地不受限制了,内地的茶盐丝绸运给你们也减轻了税收,这也是一个法子嘛。” 察花克不尔诚恳道:“开放贸易让两边的百姓喜悦,可是要稳固部族里面的大人,还需要您下嫁一位公主。这样部族里的大人才会感受到博格达汗的真心,愿意为您流血流汗啊。”他跪了下来,张开双臂向着皇上,“我愿意以三千只羊、三千匹马和最富饶的瓜尔鄂草原上一年的出产,向伟大的博格达汗求娶尊贵的公主。” 男人们在交涉着。 屏风后,周女史已经渐渐蜡黄了脸色。她神经质似得撕扯着手中的帕子,欲哭无泪得口中喃喃道:“若是当初应了贵妃的话多好……嫁到蒙古还不如死了算了……” 吴女史被她的情绪感染,原本就总是皱着的眉毛更是拧成了结。 外面的交涉已经接近尾声。 “朕如今唯一待嫁的女儿才十二岁,尚在稚龄。不过宫中养着著姓大家的四位女儿,与公主一样的尊贵体面……” 周女史含着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吴女史身子一歪几乎瘫软在毯子上。 贾元春虽然早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局面,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然而四位女史,还缺一位,谢鲤怎得还没到? 念头才起,便听到外面山呼“千岁”,却是太后带着谢鲤来了。 “哀家听说皇帝要点鸳鸯谱,也过来凑个热闹。”太后笑对着起身相迎的皇帝,胳膊还由谢鲤搀扶着,“是怎么个章程啊?” 皇上做孝子状,将前情又细细说了一遍。 太后在皇上左手边坐下,听了点头道:“不错,这四位女史我都见过的,模样性情比真的公主一点不差。”她笑着拍拍谢鲤的手,“瞧瞧我身边这一个,可不是样样都好?” 不独皇上,连蒙古诸王也奉承太后。 太后与察花克不尔叙旧,“你母亲可还好?二十年前她随你父王来京,哀家见过的……”如此片刻,太后又叹道:“这四位女史都是好姑娘,不独你们想求娶,哀家还有心为自己孙子留着呢。哀家身上也流着草原里的血脉,草原上那是只有真英雄才能迎娶美人的。哀家有个提议,说出来给诸位听听,不知是否可行。” 皇帝做侧耳倾听状,“皇额娘请讲。” “既然咱们是在草原上,就该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来办事。哀家这里有四位好皇孙,也都到了娶亲年纪了,让他们四个来,与求娶的汗王用草原上的摔跤赛上一场,赢了的才能抱得美人归。”太后极高兴的样子。 八位汗王,四位女史。怎么都不够分。 太后这话,确实是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于是这关乎两族联姻的大事,就近乎儿戏得定下来了。 周女史与吴女史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纷纷祈祷皇孙胜出。贾元春在屏风后听了半响,终于确定这是皇帝与太后唱的双簧。 没有皇帝的授意,以太后老老实实在后宫呆了六十几年的性子,绝不可能冒然出头。这不过是皇帝不好开口说的话,借太后之口说出来了。 贾元春看着闭目祈祷的吴女史和周女史,心里有些悲凉,原本她还想着皇上是不肯让太子或靖亲王一系女子和亲蒙古的。现在看来竟是她想错了。皇帝会将她们一并远嫁,但是极有可能会嫁给两部有隔阂的小势力。在离京千万里之外的地方,也埋下各皇子间的矛盾种子。 外面抽签决定的摔跤已经开始了。 时间一分一秒得过去。 最终胜出的是瓜尔鄂草原的察花克不尔汗王、沂河左部汗王与沂河右部汗王,以及靖亲王世子永沥。诚如贾元春所料,同处沂河侧,一左一右,为了草原上珍贵的水源,左部与右部多年来分歧不断,小摩擦也爆发过几次。便是这抽签决定的摔跤,也是皇上早就安排好了结局吧。 “果然是草原上的好儿郎!”皇上抚掌大笑。 太后也笑了,又道:“这四位英雄才好配我这儿四位女史。只是怎么配却也有讲究。哀家看来,四位儿郎都是极好的,四位姑娘也是极好的,谁配谁都不亏——不如就交给天意。请四位英雄侧过身去,四位女史各自摘下一枚首饰放在锦盒中,你们挑首饰定人如何?” 这话听起来有失持重,却是皇帝实在没有办法想出来的主意。不患寡而患不均,不管他怎么指婚,蒙古八王里定然有人要觉得自己吃了亏。不如就交给不可捉摸的天意。 贾元春起身走到屏风侧,悄悄往太后处一望。 只见太后话音方落,皇帝身边的秦太监就捧出了金漆盖面的托盘。 又是早定好的。贾元春心中一沉。 胜出的四人便都侧过身去了。 小太监请贾元春等三人出去,谢鲤还站在太后身边。 贾元春大略扫视了一眼帐内,只见西侧坐了蒙古汗王等,东侧却坐着几个挽起了袖口的黄带子,想来是方才参与摔跤的几位。她视线在东边稍一流连,忽然看到东侧为首端坐着的乃是皇太孙。 皇太孙独自坐在东侧第一列正中间,衣冠齐整,显然方才只是观看,不曾下场。似乎是察觉到了贾元春的视线,皇太孙微微侧首,向她望来。他本就噙着一点儿笑意,此刻望过来时那笑意仿佛更深了些。 贾元春不确定皇太孙是真的对她笑了,还是她自己心底的臆想;然而一直鼓噪不安的心竟然略感平静,好像皇太孙的存在给了她安抚。 这可真是奇怪。 秦太监举着托盘走过来,他并不按照三人站的顺序走,而是先到吴女史边,由她放了一枚银簪子在托盘最左侧,又走到周女史旁,却只把托盘右侧一点举到她面前。周女史颤抖着手撸下一只玉镯来,就近便落在了托盘最右处。 然后秦太监才走回贾元春面前。 贾元春看他一眼,又瞥了一眼皇帝与太后所在,蠢蠢欲动想要打乱首饰位置,到底不敢冲动,皇帝谋划了许久之事被她弄乱,下场岂是好玩的?她垂下睫毛,轻轻摘下左耳的珊瑚红耳坠子,慢慢放到了托盘中间。她除了左边的耳坠子,右边的却还戴着。 若是永沥有心,自然会选她。 秦太监耷拉着眼皮,但是脸上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些,又走到太后身旁的谢鲤面前。 贾元春已经猜到吴、周二位女史的去处,剩下她与谢鲤的归宿不是察花克不尔便是靖亲王世子永沥。 二中取一的可能。贾元春看着秦太监离谢鲤越来越近,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 为什么谢鲤看起来……仿佛成竹在胸? 这疑问在贾元春看到谢鲤拿出来的首饰时,得到了解答。 谢鲤笑盈盈得从袖口捻出来一朵珠花——花托上的那粒珍珠却已经不见了。 第32章 永沥选了珠花。 他们四人一同转过身来,永沥一眼看到那珠花,不及细想便伸手握住。那日在东平郡王府,贾元春头上便是簪了这样一朵珠花,后来他送她出去,珠花上的珍珠落在地上,被他捡回来,一直收藏着。 是以此刻一见这少了珍珠的珠花,永沥便认定是元春之物。比起其他三位并不认识的女史来,自然能让他有些微悸动的贾元春适合娶回来。 几乎与此同时,沂河左右两部汗王也各自拿起了托盘最左侧、最右侧的首饰。吴女史的银簪子和周女史的玉镯。 贾元春觉得胃里坠坠的疼,还有心思想着,果然沂河汗王是知道什么的。不然怎么会不加抉择径直选择。 唯有察花克不尔事前并不知情,因此一迟疑,托盘上就只剩了贾元春的珊瑚红耳坠子。 永沥捡了珠花在手,下意识得就向贾元春望去,却见她面色苍白绝不似欢喜之意,不禁心头一沉,再看她转过脸来,一侧戴了耳坠子,另一侧的却已经不翼而飞。他登时便觉不妙,再看托盘时,察花克不尔已经取了那珊瑚红耳坠子在手了。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几息,然而刹那间就定了四位女子的命运。 太后笑了起来,谢鲤娇羞得向着永沥福身。 秦太监一一唱名,“恭喜靖亲王世子,取中谢女史的珠花;恭喜察花克不尔汗王,取中贾女史的耳坠;恭喜沂河左部汗王,取中吴女史的簪子;恭喜沂河右部汗王,取中周女史的玉镯!” 永沥在愕然中望向贾元春。一种受骗的感觉让他的目光中饱含了不理智的愤怒。 贾元春避开他的目光,尽量不让负面情绪在脸上显露出来。 像是被绑在千钧重的巨石上沉下寒潭。 四肢百骸越来越冷。 可是她的理智竟然很清晰得在掂量对面那个选中了她耳坠的察花克不尔汗王。嗯,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以这个年纪做到蒙古最大部族的汉王,也算少年英雄;看样貌,典型的蒙古人样子,粗犷而豪爽,但是一双眯起的小眼睛显露了他深沉的一面,这样一个人做为丈夫大概是不好相处的。听闻他原本的王妃所出部族后来背叛了瓜尔鄂草原,在他击败了王妃部落之后,他的王妃一夕暴毙。 贾元春不相信病死之说,察花克不尔——这是一个连枕边人都能下得去手的狠角色。 然而如果她当真远嫁蒙古,皇上想来会待贾府更加优容。纵然嗣皇帝继位,就算当日贾府站错了位置,就算要清算——看在贾府出了一个瓜尔鄂草原汗王妃的面子上,也不好赶尽杀绝的。 贾元春尽量往好的地方去想,但是却控制不住身体里下沉的感觉。 吴女史和周女史都已经是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了。沂河两部汗王都已经年且四十了,原本的王妃也都是从京都名门远嫁的女儿,不过十年,双双亡命。做为娇花一样的女孩嫁给万里之外苦寒之地的近四十岁男子,这样的事情,恐怕吴女史与周女史在此前美丽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想到过。 秦太监示意小太监扶着她们三位回屏风后,免得当场出丑。 贾元春走在最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不踏实。 就是这样了?她重活一世,努力了这么多,以为终于有所改变,结果迎来了远嫁蒙古的命运? 那珠花谢鲤怎么会知道?从八王聚会到指婚尘埃落定,当真环环相扣,谢鲤得偿所愿,这份心思也的确太深了些。 每走出一步,贾元春都感觉是离地狱更近了些。 不管她怎么积极得暗示自己,抚蒙远嫁的名门贵女,除了丈夫早死寡居归于故土的,自本朝起就没有一个活过三十五岁的。 可是此时此刻,还有谁能救她? “请贾女史留步。”清朗的男声如同天籁。 贾元春不敢置信得回首。 皇太孙缓缓从席间起身。 他是这帐中除了皇帝之外,唯一一个一身明黄的所在。当他坐着沉默观看时,就如同一尊俊美的玉像;而当他笑着站起身来,仿佛所有的光都凝聚在他身上了。又或者他本身是会发光的,像是春日上午的太阳,温暖而不炙热,温柔而不容置疑得笼罩着每一个人。 帐中气氛为之一凝。 皇帝静默得看着,让人瞧不出情绪。 察花克不尔汗王眯着小眼睛在贾元春与皇太孙之间逡巡。 这诡异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始作俑者。 皇太孙从容得绕过几案,微昂了头,缓缓解着颈间的衣领,口中迤逦道:“贾女史是皇玛法属意赐给孤的。只因去岁有奸人作祟,皇玛法这才暂缓了旨意。”他这样落落大方得讲起被囚一事,脸上看不出丝毫困窘难堪之态。 “今日看来,只怕孤与察花克不尔汗王还要一战才行。”皇太孙解开了衣领,利落得除了外裳,笑着向察花克不尔汗王倾身做了个摔跤场上“请”的动作。 帐中众人都皇太孙这神来一笔惊住了。 察花克不尔汗王生得粗壮结实,这样的身板摔跤本就占优势;再看皇太孙身量颀长,肩膀宽厚而腰部精瘦,是美男子无疑,却不是摔跤的材料。 再者蒙古诸王此来是为了缔结“友谊”,同几个无关紧要的皇孙过招无所谓,对上皇太孙——未来的一国储君,轻了怠慢,重了逾越,分寸实在不好拿捏。 察花克不尔汗王在取舍。 皇太孙看穿了他的心思,温和道:“不用在意孤的身份。只一局定胜负,此事一过即忘。” 在察花克不尔汗王看来,摔跤上赢过这个皇太孙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蒙古各部汗王面前,赢过天朝的皇太孙——想一想,就让人热血沸腾。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粗声粗气道:“皇太孙有令,岂敢不从。” 然而察花克不尔想错了。 他输得很快,而且很惨。 快到他还没反应过发生了什么,惨到他此刻趴在毯子上羞于抬头。 一开始,察花克不尔很持重的按住皇太孙肩膀,他还想着要做一会儿样子,别让这天之骄子败得太快,恼羞成怒。 可是不等他发动进攻,那与他抗衡的力量忽然消失了,下一瞬间一股大力撞在他背上,压制着将他扑倒在地! 他还没想明白,可是围观的众人看得清楚。 皇太孙按住他的肩膀,借力反踢,整个人像一只优雅的白鹤那样转过了察花克不尔的上方,落下时又如同矫捷的骏马,屈起膝盖重重抵在对方背上。皇太孙本身下落的速度,加上他踢腿的力度,让围观者都觉得背上恍恍惚惚一阵剧痛。 察花克不尔就这样趴下了。 皇上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好好。” 皇帝的姿态代表一切,于是众人也都一片赞叹之声。 皇太孙收回了压在察花克不尔背上的膝盖,慢慢站直了身子,阳光透过帐顶最高处的小天窗洒落在他年轻鲜活的脸上,为他加冕。 他微笑着,伸手在察花克不尔眼前,扶他起身,待众人的赞叹声平息后朗声道:“孤用的是诡道,胜之不武。察花克不尔汗王武力过人,不愧为草原第一勇士。孤不能力敌,只好智取。” 胜之不武,那也是胜了。 贾元春脑中一阵眩晕,这才察觉自己双手都在颤抖。 察花克不尔汗王被皇太孙扶起来后,脸色涨红,不知是羞是恼还是气愤。他没有开口称赞皇太孙的武艺。 皇太孙侧身小声嘱咐了小太监几句。 小太监点头出帐,不一刻又回来,回来时却引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草原上的美丽姑娘,一头小辫子活泼泼的散着,大眼睛极精神,两腮有着健康的酡红色。她给皇上、太后、太孙行家礼,自称母亲是太子妃(太子虽废,太子妃却保留了名号)亲妹妹,又斟满美酒、载歌载舞捧至察花克不尔汗王面前。 “美酒赠英雄。伊亚达心慕汗王久矣。”她双手稳稳地捧着酒盏,腰肢却柔软得摇摆舞动着。 这时坐在蒙古八汗王之中的莽都草原汗王讶然道:“伊亚达,你怎得到了金帐中来?” 原来伊亚达之父乃是莽都草原汗王第三子,这伊亚达不光是皇太孙表妹,亦是莽都草原汗王的亲孙女。 莽都草原与瓜尔鄂草原毗邻。 察花克不尔闻言接过伊亚达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伊亚达这才跑到祖父身边,有些害羞得撒娇。 皇太孙抚掌而笑,“察花克不尔汗王,孤从你那儿要回了一个女史,还你一个表妹,如何?” 察花克不尔此刻已经搞明白了伊亚达的身份,这样一个皇族姻亲,又是自己毗邻草原汗王的孙女——比起一个假公主真女史来,划算多了。他咧开嘴大笑,朝皇太孙行礼,“察花克不尔多谢皇太孙赏赐!” 老皇帝看着汗王与皇太孙,忽然视线一转,停在一旁灵魂出窍的贾元春身上。 贾元春不慎迎上皇帝的目光,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那目光里透着杀机。 第33章 这一场蒙古八王聚会总算是平安结束了。 老皇帝注视着皇太孙离去时那从容不迫的背影,对跟随了他一辈子的秦猫儿感慨道,“看着这孩子,朕就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啊。”皇太孙长大了,看似一出为红颜的摔跤,不着痕迹得就将蒙古最大的两个部族拉了过来。 秦猫儿诺诺,不敢接话。 贾元春从金帐侧面小帘子处走出来时,外面等候着的小太监便迎了上来。 “贾女史,奴才是在皇太孙身边伺候的二喜。殿下的意思是,请您尽快搬到小金帐那边去。” 贾元春想起方才老皇帝的目光,迎着草原上正午暖暖的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她快步回了住处,打点行囊。她的东西很简单,几件替换衣服,一盒首饰。首饰盒里,那朵珠花分明还在。谢鲤今日拿出的珠花,只是照着样子仿的。此刻没空细想,贾元春匆匆将衣物收入包裹,正忙乱处,一回身,就见小冯氏扒着帐门正瞅着她笑。 贾元春百感交集,走上前来,对着小冯氏深深一福。千言万语在心头,却不知道哪句话才合宜。 小冯氏一径笑着,柔声道:“我说过的话总是算数的。” 贾元春福身再拜。 小冯氏侧身避开了,垂眸沉默了片刻,忽然拉过贾元春,将一团物事塞在她手中,低声道:“替我……给殿下。”言罢,她对着贾元春挤出个笑脸来,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贾元春展开小冯氏交托之物,却是一方丝帕。 很像上一世东宫姑姑赠给她的那一方,只是这方丝帕上不只有一朵海棠。 银丝锁边的角落里,细细密密开了一簇海棠花,看着亲密无间;翻过面来一看,绣了海棠花的背面刚好构成四个字。 原来是一幅千金难求的双面绣。 而那字,婉转凄哀,百转情思化为短短四字: 深恩负尽。 小冯氏回了营帐,玉枣着急得迎上来,“贵嫔您怎么独自出去了?秦公公那边传话来,皇上今晚要过来。” 小冯氏偏转了脸,不着痕迹得拭干腮边泪痕,扬起脸来时已是带了笑容,“是么,让嬷嬷准备好晚膳,你安排人去备水。” *** 如梅和如慧是钟粹宫的人,不能跟着贾元春离开,自有一番不舍。 小太监背着贾元春的行囊,领着她向皇太孙帐而去。 走过皇帝金帐后面时,永沥正立在不远处的围栏旁与一个牵着马的侍卫说话。 遥遥的,两个人都望见了对方。 之前在金帐里的气愤只是一时的,永沥很快就明白过来,整个事件里,贾元春与他都是被设计的一方。然而即使明白这一点,在皇太孙挺身而出为她解围时,在察花克不尔将她的耳坠子放回皇太孙手中时,在她屏住呼吸关注着皇太孙的一举一动时——而他无法克制得凝视着她的时候,有一种让人心烧的情绪在他身周四处游走。 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这让永沥感觉很不舒服。他离开了围栏,向贾元春这边走来。 十步,九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然而在距离还有五步之遥的时候,贾元春福身*下去,并且深深低下了头。 她表露出了拒绝的姿态。 永沥盯着她乌压压的头顶心,有股火在心里烧。他步伐不变,方向不变,一步一步走过去。 然后,与她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那一秒,仿佛有一生那么长。 永沥走过去之后,贾元春还维持着福身垂首的姿势。 直到一旁的小太监疑惑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重生之后,兜兜转转这么久,事情的发展还是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她千方百计避开的皇太孙反倒救了她,她费尽心思要纠缠的永沥就这样轻易走过她身边。明明该感到沮丧的,明明该感到失落的,可是为什么心上的重担仿佛轻了些。 贾元春就这样一路想着自己奇怪的心思,到了皇太孙的小金帐。 小太监直接将她引入帐内,迎面就是一架十二扇的楠木屏风,隔断了外面人的视线。 有位三十如许的姑姑走过来,仔细得看了贾元春两眼,笑问道:“是贾女史吧?殿下此刻不便见您,您在这儿稍等。”说着转入屏风内去了。 贾元春有些局促得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怀里还抱着她的包裹。等了一会儿,她莫名得觉得自己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守着最后一点盘缠,期盼着有好心人收留。正这样想着,外面阴了天,草原上的雨来得急,哗啦啦得就倾泻下来了。 这下好了,偏偏无家可归的时候,偏偏天公也不作美。 屏风后突然传来人声。 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气愤,饶是外面雨声不断,还是清晰地传入贾元春耳中。 “殿下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纵是华佗在世也没办法。若您再如此行事,臣宁可掉脑袋也不给您看诊了!” 贾元春竖起耳朵,心中诧异,皇太孙病了?这个说话的人是哪个太医,敢这样同皇太孙说话。她悄悄走到屏风边,极快地扫视了一遍内室。 这一眼望去,她便愣住了。 皇太孙正躺在一张软榻上,左腿屈起,裤腿已经挽起到了大腿,屈起的膝盖肿起老高,顶端又红又亮;两个小太监正按着他双脚。方才那姑姑与一个有些年岁了的太监守在皇太孙头两侧,都俯身关切着他的情况。而旁边一个正往火烛上烧银针的男子该是刚刚说话的大夫。 皇太孙腿脚有疾?上一世明明没有的…… “不用紧张,疼得并不厉害。”皇太孙并不因为那大夫的态度而恼怒,反倒宽慰身边之人,面上犹带着笑容,抬眼时正对上屏风旁贾元春的视线。 皇太孙眼神微动,却没说话。 贾元春如梦方醒,连退数步,撞到椅子跌坐下去。 帐子外面,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中还能听到人在雨中疾走带起的“踢踏”声。那声音像鼓点一样,一下一下敲击在贾元春心上。 她捂住脑袋,却忍不住要去回忆之前在金帐,皇太孙压倒察花克不尔时用的是哪边膝盖。 好像……可能……大概……是左边。 皇太孙红肿的膝盖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压倒察花克不尔后起身时格外缓慢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在贾元春脑海中重复。 虽然知道皇太孙对她的维护,并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切,然而贾元春还是觉得有一点鼻酸。 雨一直下,天色暗了下来。到了掌灯时分,那大夫才退出来。 老太监指挥着两个小太监端着木盆往外走,贾元春悄悄瞅了一眼,盆里水色泛红,隐隐有血腥气。 方才那姑姑走过来,“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贾元春抱着包裹转过屏风,那姑姑并没有跟过来。 屏风内只剩了皇太孙与贾元春两人。 皇太孙已经放下了裤管,他身上披了件青色的外裳,脚上踢踏着一双朴素的黑色布鞋,正坐在软榻上温和得望着贾元春。换个地方,换个身份,皇太孙就像是一位良善的秀才,只是生得出奇俊美,让邻家小妹妹望一眼都要脸红。 贾元春走上前两步,跪倒在皇太孙面前,说着想好的话,“殿下相救之恩,臣女没齿难忘。若为臣女累了殿下千金之躯,臣女万死难辞其咎。”她手指扣在柔软的毯子上,眼睛望着皇太孙脚边一点闪亮的水泽,鼓起勇气,将剩下的话一股脑倒出来,“然而臣女蒲柳之质,实在配不上殿下龙虎之体。臣女愿为殿下女史,供殿下驱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她从收拾行囊时就开始,打了无数次腹稿的话就这么直通通说出来了! 整个小金帐内静了一瞬间。 贾元春都能听到自己激烈惶恐的心跳声。 一阵清越的笑声在她头顶响起。 皇太孙的声音依旧温和,“起来说话。”他挥手虚扶了一下。 贾元春有些不安地慢慢站起来,乍着胆子窥了一眼皇太孙,只见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角微笑着,绝没有生气的样子。 皇太孙察觉了贾元春的眼神,却并不看回去,以免她不自在,等她收回视线这才转过头来望着她,娓娓道:“孤今日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托付孤的那个人才是你该感谢的。至于你说在孤身边继续做女史一事,孤准了。” 贾元春讶然抬头,对上皇太孙目光,见他清澈而漂亮的眼睛里尽是善意,不禁心中温暖。 “所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不同的女子也有不同的志向。若你的志向是做安稳的当家主母,来日有了中意人选,报于孤知晓,孤定当玉成其事。”皇太孙并不以贾元春平视自己为忤,双眸中仍是一派清平,绝无调笑之意,更要使她安心,“此一节,你不需担忧。” 贾元春面对这温和关切的回复,竟有些无地自容之感。她一路上都想着靖亲王登基后对皇太孙一系的血腥清洗,心心念念着要将贾府与皇太孙之间的关联斩断;而被她在心中放弃的皇太孙却如此为她着想,让她如何不感愧! 贾元春觉得这个抱着包裹站在皇太孙面前的自己,笨拙得让人讨厌。 皇太孙静静等了一瞬,问道:“可还有别的事?” 贾元春犹豫着,将小冯氏给自己的那方丝帕递了过去,低声道:“这个……”这个算什么呢?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好在皇太孙也没有问,他该是明白的。 贾元春忍不住想看皇太孙会是什么反应。 皇太孙垂着眼睑翻看手中丝帕,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像小小的扇子。这小小的扇子落下来的时候,任谁也看不到他眸中神色了。 贾元春退下时,看到烛光将皇太孙的影子映在屏风上。 长长的、寂寥的影子一直一直低着头,凝固般的静默着。 第34章 贾元春到了小金帐这边,同廖姑姑一同住。 知道了称呼,贾元春才想起这个人来。上一世她在太孙身边做女史时,廖姑姑就在的。 廖姑姑是太子妃选定的,自皇太孙七岁时就照料其起居的宫女;一晃十三年过去,她也从曾经的大宫女变成了如今的廖姑姑。在贾元春上一世的印象中,廖姑姑是很老实持重的人,管束着太孙殿上上下下的事务,众宫女都很服气她。而廖姑姑本身很守礼质朴,头发总是梳得一丝儿不乱,脸上常带着和气的笑容。 于皇太孙而言,廖姑姑算是半个亲人。 “在外地方狭小,委屈女史同我住在一处营帐里了。”廖姑姑示意两个小太监在她睡处旁边加一叠毯子,又拿了钥匙让小太监去取折扇屏风来,询问贾元春的意思,“屏风放在中间如何?” 贾元春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当夜就这样歇下了。她能感觉到廖姑姑一直在尽量不着痕迹得打量她,想来是对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太孙忽然救了这么个陌生女子回来感到好奇;而廖姑姑对她有礼有节的态度里又透出些疏离,大约是对皇太孙为她伤了患处而有些迁怒。她迷迷糊糊得想着,慢慢睡着了。 *** 上一世贾元春在太孙身边做女史时,其实很清闲,直到太孙被囚,她与太孙两人一同被困在马厩才朝夕相处了三个月。 那是没有第三个人,无话不谈的三个月。 这一世情况没有多大变化,虽然挂着个女史的名号,然而皇太孙并没有真正需要她做的事情。但是贾元春的心情与上一世已经不同了,内心深处对皇太孙的感愧让她觉得这样清闲着很难受。 她很想、很想、很想为皇太孙做点什么。 来到小金帐的第二天,贾元春将与廖姑姑同住的营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趁着早上太阳还不热的时候出去采了许多花回来,用盛着水的瓷盆装了摆放在廖姑姑毯子边;她虽也有送花到皇太孙处的心,但也深知这样做不仅奇怪,而且不知来历的野物是不太可能落在皇太孙身边的。 她发现皇太孙贴身服侍的人非常少,少到不符合他尊贵的身份。只有一个中年太监苏公公,一个廖姑姑,再加三个小太监:两个是昨日皇太孙治腿伤时在的,还有一个就是领贾元春过来的二喜。 一国的皇太孙,身边只剩了这么几个人。哦,唯一与他身份相符合的,是一队十二人的侍卫,只要他出了小金帐,这一队侍卫定然一步不离得跟随着。然而这种不以皇太孙意志为转移的跟随,是护卫还是监视,实在很难说。 因为皇太孙身边人少,贾元春可以搭手做的事情就很多。 第三天,她帮着两个小太监一起稳固了他们营帐的支架。两个小太监里个高点的就叫小高,个矮点的叫胖娃。 俩人一开始看到贾元春过来搭手时,都说不敢劳动,其实也是怕她一个娇娇女越帮越忙。没想到贾元春却很起到了作用。她竟然比他们还懂得如何利用木头之间的凿隙插嵌,如何让整个支架的着力点降低。 胖娃生了一张娃娃脸,到收工时候,他已经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贾元春了,“女史您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贾元春只是一笑。上一世在深宫中,她做了很多打发时间的事情;那时候永沥也时常送来些精致且耐玩的小东西,曾有匠人进呈积木,有可以摇起来走动的小小木头人,也有需要费心摸索才能搭建起来的小型营帐;心里苦闷却无法宣泄的时候,她就会花上整整一日小心翼翼搭一套积木,最后轻轻一指头推倒,让那些苦闷随着“哗啦”一声统统消散。 现在想起来,那些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真的已经隔世了啊。 胖娃虽然看着一团孩子气,但是心思机敏并不在小高之下,见贾元春面上神色,忙笑着岔开话,“今儿可是多谢您啦!等下我同小高去给您提水去!” 到了第四日,连皇太孙的晚膳都是她去提来的。二喜半路上哭笑不得地接过贾元春手中提篮,“女史您真是……您就歇着吧……” 于是到了第五日,皇太孙终于见了贾元春。 皇太孙的意思是,要贾元春像史官那样将他的日常起居都记载下来,而且要比史官更详尽;就连他何时读了什么书,都要一一记好。 “孤亦要每日三省吾身,自省之时有贾女史的记载为佐,岂不少了许多疏漏?”皇太孙看到她惊讶的样子,是笑着这样说的。 贾元春本就对皇太孙抱愧,昨日连“赴汤蹈火”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此刻能为他尽一点儿绵薄之力,心里也喜悦。于是拿了纸笔,一整个上午跟着皇太孙在小金帐中,将他一举一动都详实记载下来。 到了下午,蒙古汗王邀请皇太孙。贾元春托小太监二喜寻了一个竹背篓来,将纸墨笔砚妥帖收好,装进背篓;她则换了利落的骑装,将一头长发编好盘起,再戴上草原上遮太阳用的帽子,一时间难辨雌雄。 皇太孙换好衣服出来,就看到做清秀男子打扮的贾元春背着竹篓站在屏风外侧巴巴等着,他有些惊奇,眼角像泉水那样温润地微微张开,忍不住又笑了,笑着却道:“这次你就不必随孤同去了。” “为什么?”贾元春一腔热血登时凉了一半,没忍住冲口问了才觉不妥,咬了咬嘴唇还是望着太孙希望得到答案。 皇太孙温和道:“你在小金帐到处来去倒也无妨。只是外面不同,多为陌生男子,你日后……” 皇太孙殿下露出个含蓄的笑。 贾元春呆了一呆才明白过来,她是皇太孙女史倒也罢了,若她像昨日太孙所说,想要做个“安稳的当家主母”,那这样跑来跑去混在诸多男子中,可不太妙。然而贾元春昨日的话只是为了护住贾府,她于自己倒是没有想过什么。 “殿下,臣女愿往。”贾元春期盼太孙改变主意。 皇太孙见她明白了其中关窍,却还是执意要去,无伤大雅便也由她。除了一队按照制度要守护皇太孙的侍卫,他并没有再额外带人。 贾元春亦步亦趋跟在皇太孙身后,将大半张脸都藏在帽檐底下,一路上跟在后面的一队侍卫都没察觉她是女子。她走在皇太孙身后,看他挺直的身姿,平稳的步伐,无法想象顶着那样红肿的膝盖,他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而在忍受着这巨大的*上的疼痛之时,他又是怎样做到总是面带笑容的。 到了察花克不尔汗王邀请的地方,却是一处赛马场。 察花克不尔汗王一看到皇太孙,便大笑着迎上来,及到眼前时停下俯身行礼。他身后跟着瓜尔鄂草原的大人、勇士们。 “殿下,为了答谢您的恩情,我请您和诸位共赏瓜尔鄂草原最有名的赛马!”他伸臂示意。 围栏那边站了几个黄带子和跟着他们的侍卫,此刻听到动静,也正走过来,却是七王爷与永沥一行人。 七王爷是大冯氏所出,落地儿就封了王爷,年已十八,尚未议亲;又受皇上旨意,统领三旗。可算是如今京中第一得意人了。炙焰之盛,比之皇太孙犹有过之。他走到近前,只唤了一声“殿下”,并没有行礼;永沥走在七王爷身后,对皇太孙行了半礼。 瓜尔鄂草原骑手的确英武,他们绕着圆形的跑道表演着各种绚烂的技巧:马上翻身射箭、马肚侧跨击球、马头倒立旋转……看得人眼花缭乱。 每出一个新表演,察花克不尔汗王一定先鼓掌叫好,跟着就向皇太孙解释这个在他们瓜尔鄂草原叫什么名目,马上的骑手为了做到这样好看要付出怎么的努力…… 他如此奉承着皇太孙,别人犹可,七王爷却觉得看不上他这幅样子。等到第二场表演结束,七王爷歪着身子靠到围栏上,斜睨着察花克不尔汗王,连笑容都欠奉,“听闻你是瓜尔鄂草原上第一勇士,想来区区马技亦不在话下。” 察花克不尔汗王咧着嘴露出个野蛮人似的笑容,他看着粗野,其实人精细,感受到了七王爷的不善,盯着他道:“七王爷是想与瓜尔鄂草原上的第一勇士较量较量?”玩笑的口吻。 七王爷漫不经心得搔搔脖子,目光从察花克不尔汗王身上轻轻挪开,似笑非笑中又有些说不出的轻蔑,“本王怎么会和第一勇士较量,”他视线在皇太孙身上一沉,慢慢道:“若是殿下肯出手,本王说不定还能奉承一二。” 七王爷这话不好还击。他说不和第一勇士较量,那可以是他做为天生的皇子不屑与所谓的勇士放在一处;却也可以理解成他自知武力不在勇士级别上,因而不会迎难而上。他说肯对皇太孙“奉承一二”,然而他的神情非但丝毫不恭敬,反而有丝微妙的嘲讽。 察花克不尔汗王听了,默然半响,也只得嘿然冷笑一声。 “殿下可要下场耍一耍?”七王爷环顾左右,炫耀般得笑道:“当着众勇士的面,也展露一下咱们皇太孙的能耐。” 草原是最受敬重的就是勇士。察花克不尔能如此年轻就成为汗王,与他一直以来“第一勇士”的名号是分不开的。七王爷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皇太孙拒绝,那几乎就是自承马术尔尔,且避难畏缩,会让一众勇士在心底看轻的。 贾元春心中暗自焦急,她是知道皇太孙腿上有伤的,而骑马时不管是控马还是保持身体平衡,很多时候都需要腿上用力。受了腿伤的人,鲜少会骑马的。 自七王爷出声以来,皇太孙依旧维持着负手而立的动作,他远望着辽阔的草原,迎着阳光微微眯着眼睛,整个人安静而深沉。 此刻,众人都望着皇太孙。精明些的人都听出了意思,既然这是来势不善的七王爷提出的要求,那多半于皇太孙是不利的。只是不知道这样一位天之骄子,要如何拉下脸来拒绝,以免当众输给七王爷出丑。 皇太孙从容得转过身来,笑着朗声说了两个字,“备马。” 第35章 跑道是近似圆形的,两人约定要向沿途的三处箭靶射箭,绕一圈后最先回到起点处算胜。 因为是圆形的跑道,所有有内外之分。跑外侧的人先行五十步,七王爷选择了外侧。 贾元春看着皇太孙一派镇定听七王爷提出的要求,焦急的心情竟然减缓了许多,猜想着也许过了五天皇太孙的腿伤已经好了也说不定。 然而皇太孙上马时的动作击碎了贾元春美好的想望。 皇太孙没有像寻常人一样,左脚踏马镫,右腿后伸跨过马背;相反的,他一开始抬的是右腿,踏在马镫上的也是右脚。 这是很奇怪的,因为右脚踏马镫,怎么看都是要倒骑在马背上的样子,脸对着马屁股。如果堂堂皇太孙在众人面前做出倒骑马背的动作来,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 然而没有人觉得由老皇帝与前太子悉心教导了二十年的皇太子会做出倒骑马背这样的举动来,所以都愣住了,场面一时有些安静。 却见皇太孙双掌在马背上轻轻一拍,整个人借力上跃,右脚灵活地脱出马镫,右腿轻快地划过马背,一眨眼睛,整个人已经稳稳坐在了马背上。整个动作干净利落,皇太孙一直保持着上身挺拔的姿态,比之方才表演马术的勇士更添一份优雅。 “好!好!好!”察花克不尔汗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带头鼓掌,大笑道:“一上来就露了一手!真个儿绝了!” 七王爷早已经上了马,见此刻掌声雷动,脸露轻蔑,心底暗骂:一群马屁精。 贾元春却觉得仿佛吞了冰一般,她看到皇太孙整个不同寻常的上马动作里,都没有用到左腿——任何需要左腿用力或支撑的动作他都巧妙而优雅地避开去了。 皇太孙的腿伤并没有好。 然而这场赛马,却是皇太孙赢了。 因为七王爷在外侧先跑,所以他首先经过两处箭靶,并且箭无虚发,两箭齐齐命中红心。后来者即使再好,也不过是和他做到一样好罢了。 然而皇太孙用了重而强的大弓,箭去如流星,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径直破开七王爷箭尾,钉入红心。 到了第三处箭靶处,皇太孙已经追及七王爷,他的箭后发先至,在半空中就将七王爷之箭破成两半,而余势不减,“咄”得一声又中红心! 场外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如潮的赞誉之声。 到达终点时,皇太孙又比七王爷快了半个马头。他原本已经比七王爷快了一个马身,到了最后却仿佛是想让对方别输得太惨,有意放缓了速度一般,只是闲适地坐在马背上随马儿奔跑,并不夹马肚或鞭打马臀催其疾行;相比起来,七王爷最后拼命追赶时面上就显得有些狰狞了。 七王爷黑着脸下了马,一言不发气冲冲地掉头就走。 皇太孙并不在意,端坐马背,反而对过来迎接的察花克不尔汗王道:“孤兴起未尽,借汗王此马,再驰骋一番如何?” 察花克不尔汗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而且一叠声吩咐人下去给跟随太孙而来的众侍卫也都备马。 连贾元春身前也都牵来了一匹骏马。 贾元春上一世也曾骑过马的,不过那是温顺的小母马,同眼前的高头大马可不一样。然而她不能推辞,既然是她执意换了男装跟随太孙出行,那就不该露出女儿态。她有些不安地清清嗓子,双手交握,小心翼翼地靠近大马,观察着周围其他侍卫的动作,最终一横心上了! 第一次左腿没撑住,险些掉下来;好在周围人多,没人注意到她;第二次终于爬上了马背,她已经是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了,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往下一看都有些怕。而且马还在不停地动,动得让贾元春觉得大地都开始旋转了,一种作呕的感觉涌了上来…… 这时,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伸了过来,轻轻为她握住了马缰。 贾元春身下的马安静了,它低下头温顺地嗅着地上的青草。贾元春得以喘息,她感激地望向来人,却见皇太孙正坐在马上,温和而关切地看着她。因为方才的赛马,皇太孙的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在阳光下闪着微微的光泽,让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某种光晕里一般。 “别怕,跟着孤慢慢走。”皇太孙对她安抚地笑。 贾元春觉得那种作呕的感觉消失了。 皇太孙胯·下的马该是马群里的头马,贾元春和众侍卫的马自动跟随着头马行动。 皇太孙说要“再驰骋一番”,此刻却只是有些悠闲地往回走。 “殿下,您是要回去吗?”贾元春离他只有半个马头的距离,忍不住开口问道。 “唔。”皇太孙曼声应道。 “殿下,您……您的腿……”贾元春一路上观察着,皇太孙的左脚一直停在马镫,而左腿几乎不怎么动。 皇太孙这次侧过脸来,他的侧脸与下颔有着优美的弧度,他笑着眨了一下眼睛,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问下去,仿佛这是一个有趣的秘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放开贾元春的马缰。 终于到了小金帐,贾元春壮着胆子极快地下了马,她瞥了一眼仍旧坐在马背上的皇太孙,飞快地跑到胖娃和小高营帐处,喊他们去接皇太孙下马。就如她猜想的那样,赛场上最后的闲适,突然想要驰骋的兴致,不过都是因为他的腿伤已经无法支撑他剧烈的运动、甚至是下马后正常的行走了。 那日脾气暴躁的医生又被请来。 廖姑姑和苏公公先是着急皇太孙的情况,回过神来之后廖姑姑将贾元春拉到帐外,脸上带着焦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元春也很想知道皇太孙伤势如何,简短道:“殿下与人赛马,之后就这样了。” 廖姑姑怒道:“女史怎么不劝着点!”说完也自觉是迁怒,皇太孙殿下的脾气她是最清楚的,又问,“同何人赛马?” “七王爷。”贾元春回答后,就看到廖姑姑面上的神色由生气心疼变为了“原来如此”,最后又变回更上一层楼的气愤。 看来此事背后还有蹊跷。 贾元春小心地问道:“殿下……还好么?” 廖姑姑叹了口气,避而不谈,只道:“女史忙了一天,早点歇息了吧。” 贾元春有些魂不守舍地回了营帐,抱着膝盖呆呆坐了一会儿,翻出竹背篓,在案上展开纸张,沉下心绪仔细记录起来。 一直到月明星稀,廖姑姑才回来。 贾元春忙丢了笔,迎上去,只见廖姑姑双眼红红的,不禁心中一沉。宫中掉泪是大忌,在东宫呆了十数年的廖姑姑不可能不懂,那这是发生了什么,可是皇太孙伤势加重了? 廖姑姑见贾元春盯着她眼睛看,偏了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贾元春接过来。 廖姑姑盯着她打开匣子,声音干涩道:“这是殿下要我还给你的。” 贾元春心中奇怪,难道是小冯氏那方帕子?可也不该还到她这里来啊。她将木匣子上面的竹片抽开,却见那枚珊瑚红的耳坠子静静躺在里面,不禁便愣住了。 廖姑姑没有多问,跪到毯子上开始铺被子。 贾元春心神恍惚地转过屏风,过了一会儿,打开她的首饰盒,将另外一枚珊瑚红耳坠子也放入小木匣。 那日她曾对太孙说过,蒲柳之质配不上他龙虎之体;皇太孙便允诺此后随她志向。现在他将这枚耳坠还回来,大约是践诺之举。八王聚会那天,他顶着腿伤从察花克不尔汗王手中赢来之物,现在就这么轻巧地还到她手中。 皇太孙本也大可以在今日当面交还给她,然而面对面她难免要窘迫羞惭;放在木匣子里,让廖姑姑转交,却免了她的难堪。也许皇太孙并没有花心思为她着想,很可能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君子…… 贾元春慢慢躺在毯子上,很久都没有睡着。 “女史还没睡着么?”廖姑姑的声音从屏风另一侧传来。 “哦……对不住,是我翻身吵到您了么?” 廖姑姑道:“我也睡不着。”她长长叹了口气,“像今日这样的时候,女史还是该劝着点的。” 贾元春此刻也很后悔自责,听了廖姑姑的话,虽然她语气并不重,还是觉得嗓子有些哽咽,她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做的不够,还请姑姑多教导指点我。” 廖姑姑舒缓道:“女史客气了,不敢说指点,只是我在太孙身边一十三年,比寻常人更了解殿下些。”她渐渐说得动容起来,“自去岁殿下遭厄以来,自幼服侍殿下的那些人十停里面有八停都没了,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个老人了。世态炎凉,我和苏公公在外行走,有时也被位高权重者责难……其实这又有什么呢,我是太孙殿下的奴婢,苏公公是殿下的奴才,为了殿下我们就是粉身碎骨都是甘愿的……” 贾元春听得有些怔忪。 “……你看殿下,虽然他什么也不说,也总是笑着,其实我知道他心里自责得很。出了太孙殿、出了小金帐,殿下便不许我们跟着,怕他护不住我们;有时候看着殿下带着伤、忍着痛,还要和那些心怀叵测的人说笑着,我这心里啊……”廖姑姑深吸一口气,压住泛上来的泪意,“总之,如今在外面我和苏公公有看顾不到之处,还望女史能悉心照料着。我看了这几日,您是个心善干净的,盼着您能让太孙开心些……” 贾元春听到后面,知道廖姑姑是误会了,才听得眼泪一汪,此刻登时烧红了脸,好在黑夜里没人瞧得见,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只好答应着。 第36章 次日贾元春到溪边打水之时,与安玥郡主不期而遇,她尚不觉得如何,如常一样笑着福身。 安玥郡主该是外出散步,身后跟着一名侍女。她见了贾元春,面如寒霜,嗤笑道:“女史当真好手段。” 贾元春奇怪,手中拉着绳子,任小木桶在溪中漂浮着,问道:“郡主这话怎么讲?” 安玥郡主只冷冷盯着她道:“怪我错看了你,还道你是个好的。”说着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安玥郡主这人“嫉恶如仇”,贾元春可不能让她带着一肚子偏见离开,当机立断拦在她身前,直视着她眼睛道:“还望郡主把话说明白,不然若是误会了,岂非辜负了我们一年来的情谊。” 安玥郡主停下脚步,咄咄道:“当真做得一场好戏!我竟是个傻的,还巴巴儿地来提醒你小心被抚蒙,谁知道你早就筹谋好了后路,想来素日里我对你说的心底话,你只怕听在耳中笑在心里,一年间都在看我笑话!呸,哪里来的情谊!” “难道是为着救我的人是皇太孙殿下?”贾元春试探着问。 安玥郡主面上怒气更甚,还有丝不分明的委屈,她气得转了脸,索性不看贾元春,声音都变了,“好哇,我才知道你竟是这样看我的。绿翘,还不走!杵在那里作死么!” 贾元春这下心中明白了,忙拉住安玥郡主,诚恳道:“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郡主怪我是为我没事先告诉你。” 安玥郡主听了这话,甩开贾元春的手,却没执意再走,犹带着气愤道:“我难道是为了自己那点心思就见不得你好的人不成!眼见要被抚蒙,管他救你的人是谁,只要能救得了你,我都乐见其成。最可恨是你这人,明明有了主张一丝儿风声不透给我,显见是拿我当外人,我还同你什么都讲真如傻子一般了!” 贾元春听了心中也感动,低声道:“郡主这话却是误会得我深了。我事前也是丝毫不知请的。”于是将当日帐中之事细细讲来,只隐去小冯氏一节,“虽不知是哪个托付的皇太孙殿下,我也深觉感激的。” 安玥郡主拧着眉毛听完,睨着贾元春道:“姑且信你一回儿。只是这帮你的人面子可真大,皇太孙殿下放着正经亲戚吴女史那边不管,倒拉你一个不相干的出苦海。”言下之意,还是没有信全。 贾元春暗道,即便是皇太孙有心救吴女史,那也要看皇上让不让呢。 安玥郡主带着的那个侍女上前帮忙打水。 贾元春见到那侍女的脸,才想起这是当日在东平郡王府见过的,就是她睡在阁子里,被安玥郡主一簪子扎醒,名唤绿翘的。一年的光景,这姑娘竟已经从当初一个洒扫丫头做到了郡主贴身侍女的位置,可见其手腕。 “奴婢来提着吧。”绿翘笑意轻柔,提了小木桶,默默跟在安玥郡主与贾元春身后。 安玥郡主沿着小溪旁静静走了一刻,轻轻怅然道:“若是你我此刻能易地而处,我也情愿的。” 皇太孙殿下出手“赢回”贾元春,正常人看来贾元春迟早要做皇太孙的女人了。 贾元春知道安玥郡主对皇太孙的心意,不愿她误会,或因着这个疏远了,因此低声将与皇太子的约定和盘托出了。 安玥郡主瞪大眼睛,有些不能置信,“你竟不光是个傻的,还是个瞎的不成……殿下那样的人物,你倒好……”她有些言语不能了。 贾元春笑笑道:“人各有志,再说一辈子关在宫里面又岂是好玩的。”就像她上一世那样。 安玥郡主连连摇头,但是对贾元春的神态里多了几分亲密,不再像方才那样犹带着抵触了,临到分开处,她挽着贾元春的胳膊,贴耳轻轻道:“你在太孙殿□边,有机会也稍提起我些……”她“唧”地一笑,撒开手跳开两步,走远了几步又背过身来冲贾元春挥手,看起来了却心事一副雀跃的模样。 贾元春却有些哭笑不得。她深知小冯氏与太孙之事,如何能提起安玥郡主?然而小冯氏之事却难对安玥郡主言说,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楚的。然而如今却也不好劝安玥郡主了,毕竟她已经在皇太孙殿□边当值,此刻再劝,不是私心也成了私心。她摇着头提着水,这可当真是把官盐贩成了私盐,有苦难言。 太医开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皇太孙殿下昨夜用了药之后一直睡着,直到次日下午才醒。 这时小冯氏有孕的消息却穿了开来。 以老皇帝的年纪,犹有后妃受孕,也算是一桩喜事,因此给各帐都赏了马奶酒,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却标了金边红签,是御赐之物。 小金帐这边也收到了。 暮秋时节的草原已经凉起来了,小金帐里生了火盆。 贾元春走进小金帐,一股温暖的空气就升腾起来,绕过屏风,便看到毯子上用木橙子架着一个小火盆,盆里微微燃着不知名的木头。片成手掌大小的薄木头,成扇形摆在火盆里,燃烧着,散发出松木的清香,积起银色的灰烬。 她轻轻走过去,眼角余光掠过一旁桌上摆放着的御赐马奶酒,在软榻前跪下,“殿下。” 皇太孙仰躺在软榻上,左腿伸直,右腿屈起,手臂搁在脑后望着天窗,此刻轻声道:“起来吧。” 贾元春恭敬起身,规规矩矩立在塌边三步开外。 “为孤诵书吧,贾女史。”皇太孙的话伴着和缓的呼吸声,极轻,听不出情绪。 “是,殿下。”贾元春亦轻声应道,目光落在皇太孙枕边一卷倒扣着的古籍,轻轻取过来,看时却是一本杂集,翻开的那页是一篇《续高僧传》,她心中一跳,难不成小冯氏有孕太孙心灰意冷要出家为僧?口中却平静念道:“当夜雪降,周三、四里,乃扫路通行,陈尸山岭。经夕忽有异花,绕尸周匝,披地涌出,茎长一二尺许,上发鲜荣,似欤冬色,而形相全异。”写得却是高僧死后异象。 她匆匆扫了一眼这篇剩下的内容,不敢再读,悄没声息地翻了两页,选了一篇写风景的开始读。她很疑心皇太孙笑了一声,却不敢分心去看,只装作不知一径往下念,然而脸上已经红了。 这是一篇写山水的,贾元春心分二处,忽见下一句写做“而水势泩(sheng)然”,待要避讳跳过已来不及,情急之下念道“而水势……”假作清嗓子,“咳咳……然”。 这下皇太孙当真笑了出来,他转过脸来笑望着贾元春,学她样子,低低问道:“水势……咳咳……然,那是什么文笔?” 贾元春羞窘地看过去,目光所及不禁便痴了一痴。 这样笑着的皇太孙殿下,仿佛有星星落在他黑而沉静的眼眸里。 作者有话要说:抱头,今天晚了……对不住(群扑!) 第37章 皇太孙没有问她是如何知道避讳的。 女史不同于需要考功名的学子、或是需要写奏疏的大臣,她们的职责向来不是书写,而是规劝。在女史入职时,并不会有人告知需要避讳书写、诵读的字眼。 因此贾元春知道避讳“泩”字就显得有些奇怪。她低下头,尽量平缓无误地将这一篇风景游记诵读完,便遵照皇太孙的意思退下了。 当晚临睡前,贾元春想起她退下时,皇太孙静静看着她的模样,总觉得他含笑的目光里似有深意。 廖姑姑歇下的晚,她隔着屏风道:“今日金帐那边传了喜信,咱们这边也该去道贺的,只是殿□边没有能主事的女人;倒是女史——您是从钟粹宫出来的,替殿下走一趟也全了您与嫣贵嫔当初情分。东西我都备好了,明日就辛苦您了。” 贾元春迷迷糊糊中答应了。 次日,贾元春就去了嫣贵嫔营帐。 没想到谢鲤也在。 她尚在帐外就看到如芬,这小丫头在外一向是跟着谢鲤的,当下知道谢鲤在里面,脚下就放慢了。 用假珠花赚取永沥福晋的位置,谢鲤这举动可谓一本万利。 贾元春不太想见到她,即使知道她是因为阿音胡闹而产生了本不该有的情绪才做出这样的事情,贾元春还是想离谢鲤远一点。 去年在东平郡王府,珠花之事当场只有三个人知道。永沥、她还有那天伺候她的丫鬟绿珠。 绿珠如今已经做到了安玥郡主贴身婢女的地位,连如今秋狩都跟随在身边。 几乎可以断定珠花之事跟那个绿珠脱不了干系。 但是谢鲤是怎么从绿珠口中得到消息的,贾元春怎么也想不出。因为想不出,便更觉得危险了。 她正在踌躇,想等谢鲤走了之后再过去,没想到如芬一眼看到她,已经挥着手臂招呼起来,“贾女史,您怎么来啦?”一边说着一边就跑过来帮她抱着礼品。 不等贾元春开口,如芬就噼里啪啦道:“真是巧,我们女史也在里面跟贵嫔说话呢。本来还想邀吴女史和周女史一同过来的,结果吴女史病了,周女史则是压根儿不见人,我去传话连口水都没得喝。”她啧啧嘴,却又理解道:“也难怪,听说旨意下来了,抚蒙嫁得急,秋狩完了就地就送嫁了。皇上恩旨,准她们族里各出一兄长送嫁,等回了京肯定还有封赏的……” 贾元春心下感到一点怜悯,比起吴、周两位女史来,她此刻的境地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家女史这几日呀……”如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着贾元春笑,“可乐坏了,打从认识谢姊姊起,我还没见她这么欢喜过呢。” 贾元春淡淡道:“是么。” “可不是嘛!”如芬没察觉到贾元春对这件事的冷淡,继续笑着,斜眼看她道:“我虽然没在您身边,可也知道您一准比我们女史还高兴呢!” “那可是皇太孙殿下……”如芬用完全纯粹崇拜敬仰的语调感叹着这个称呼。 贾元春无语地看她一眼。 玉枣已经听到声响迎了出来,她见到贾元春又是高兴又是生气,“女史您前几日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呢?好歹也让我们送您一送。前一日还一处亲热说话的,第二日帐子里就空空的什么都不剩了。”她示意如芬将礼品抱到旁边的小营帐里,拉着贾元春的手絮絮不停。 贾元春不愿进去与谢鲤对上,就先与玉枣等在她营帐里说话。 原来伺候她的如梅、如慧得信儿也都聚过来,几个人一处说话。 贾元春去了小金帐那边之后,如梅、如慧便又伺候钟粹宫,多亏小冯氏有孕,又有玉枣带着她俩,不然做宫女的一点事都没得做,日子也不太好过。没事做意味着没权、没油水、没地位、没体面。在宫里,这四样都没有,日子就艰难了。 贾元春感叹道:“是我没想周全,该给你们安排好去处的。” 如慧向来不怎么说话,如梅却笑道:“您才去殿□边,不比咱们这都熟悉,奴婢们这时候哪里还能拖累您。” 玉枣也说这几日怎么安顿的如梅、如慧,对贾元春那日不告而别还是有些伤心的样子。 贾元春打量着她鬓角的红花,笑道:“是我错了,今日可不是来赔礼了么。几日不见,玉枣姑娘可是越发年轻鲜嫩起来,瞧瞧这朵花,真是衬你。” 玉枣扶了扶有些歪了的花,道:“还是那日采的那种花,给贵嫔看到了,说是这么戴瞧着精神,我才这么打扮起来的。” 贾元春没料到嫣贵嫔还有心情去指点宫女头饰,眼前一晃,仿佛又看到了绣着“深恩负尽”的海棠丝帕。 这么说了好一会儿话,谢鲤还没出来。贾元春看看天色,却等不下去了。 入了帐内,小冯氏端坐在正中,谢鲤坐在她左手侧,俩人该是在说话。 见到贾元春进来,谢鲤起身,笑道:“贾妹妹来了。” 贾元春冲她一点头,不想跟她兜搭。 小冯氏还坐着,对身后齐嬷嬷道:“给贾元春安个座。” 贾元春就在小冯氏右手侧坐下了,把廖姑姑的意思传达了,“您多保重身体,我们都是很挂念您的。”碍于谢鲤在,也没法说些心底话。 小冯氏却仿佛知道她口中“我们”的意思,面上的笑容带了一丝安慰,“回去替我谢谢廖姑姑。” 谢鲤坐在对面,看小冯氏与贾元春一来一往,脸上的笑渐渐有些挂不住。 她本是算准了贾元春这日要来给小冯氏道喜,因此也过来,说了许久话拖到贾元春来。 可是为什么,谢鲤想不通,贾元春的脸上怎么会那样平静。 在她的目光下,贾元春有礼有节,不怒不妒不悲。 她明明抢了贾元春的心上人,这贾元春怎么会如此无动于衷?眼前的动静,让这几日来因为被指给了永沥所带来的欣喜渐渐消失。 谢鲤攥紧了握着帕子的右手,她有种炙热的冲动,想要上前撕碎贾元春这一脸的平静。 这念头,就像是毒蝎子的尾巴,一下一下蛰在她心上。 火烧火燎的痛。 “……您如今是双身子,精神头难免比从前少些,我也不多打扰了,情分也不在这一日两日的。”贾元春差事办完,见小冯氏没什么不妥,又有个谢鲤在对面盯着,便起身告辞了。 小冯氏如今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昨日吃东西开始吐了,这会儿也的确倦怠了,懒懒地点点头,含糊道:“记得改日再来看我,倒也不拘哪一日的。” 谢鲤忙也起身,“我来了也许久了,也该告辞了。”跟在贾元春后面退出来,一面道:“也多日未见贾妹妹了,正想找你说说话呢。” 贾元春尽量平心静气地想,那日谢鲤所做虽不厚道,却也难怪她——毕竟谁愿意被抚蒙呢?她愿意将这一节揭过,因此带了点礼节性的笑容道:“的确是多日未见了。” 谢鲤见她竟还如此和气,倒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道:“你如今在殿□边可还好?”又问“可知道吴姊姊、周姊姊准备在这儿就送嫁?”再问“怎得也不来找我?” 贾元春有礼貌地一一答了,“还好。”“听说了。”“实在不得闲。” 向来长袖善舞的谢鲤此刻有点卡壳,关键是她自己心底发虚,有些话就不太敢开口了。然而奇怪的是,面对贾元春这样平静的回答,谢鲤感到一种恼羞成怒的情绪在体内盘旋起来,她尽力压制着自己,却还是道:“昨日,皇上给我和靖亲王世子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你可知道?” 贾元春这事儿真不知道,虽然知道那日八王聚会之后,谢鲤嫁给永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皇上旨意下的这么快还是超乎她的预料。 “这事我先前倒不知。”贾元春如实道,舌尖有点苦涩,“恭喜你了。” 皇上亲赐的婚事,又是亲王世子正妻;只眼前看着就足够荣光了。 更遑论永沥会成为皇帝。即便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后,那毕竟也是皇后。 贾元春想到这里,忽然思绪混乱起来,这一世太孙没死,她没被囚,这些可以变化那帝位呢?想到这些严肃的事情,贾元春的脸色沉重起来。 谢鲤不知她所想,观其颜色口中笑道:“贾妹妹你竟也是个会捉弄人的,明明就是知道的,怎么偏偏要我来问呢?” 贾元春诧异道:“我当真不知。” 谢鲤瞥她一眼,腹内暗诽,装得还真像,面上笑道:“怎么会呢?你既然知道嫣贵嫔有孕,怎么会不知道……这两则喜讯皇上可是一同下的,还给各处送了马奶酒的……” 贾元春同她讲不清楚,索性不再辩驳,眼见已经到了分手处,一点头笑笑道:“再会。”便径直转了方向走了。 小金帐外面,二喜隔了很远就迎过来,脸上还冒着汗,“好我的女史姐姐哎,您怎么去了这么久?殿下都问了两回了。” 贾元春先是笑他那滑稽模样,听了殿下问,奇怪道:“殿下问什么?” 二喜偷偷翻个白眼,您说问什么?还能问什么! 不等他回答,贾元春联系上下句已经把意思明白过来,忙进了小金帐。 按照那个脾气暴躁的胡太医的意思,皇太孙这三日尽量不要行走,要先让膝盖里面的淤血消散。 所以,皇太孙此刻正靠坐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书。 贾元春走到榻前三步外,福身行礼。 正被翻着的那书页又悠悠落回原处。 皇太孙缓缓抬眸,将她从脚到头看了一遍,又一下收回视线,低声道:“让他们传晚膳吧。” 贾元春应了,问道:“殿下您找臣女有事?” 皇太孙看她一眼。 贾元春好奇地望着他,补充解释道:“二喜说您找臣女。” 皇太孙翻了两页书,才道:“去嫣贵嫔处可还顺利?” 贾元春恍然大悟,她只顾想着前世今生那些变化,倒忘了太孙和小冯氏的事情,难怪太孙方才举动诡异——也是,这种事情该是她主动汇报才对,还要等皇太孙降尊纡贵来问,她这女史也太失职了。她忙将功补过,把看望小冯氏的一言一语都说了,总结道:“嫣贵嫔看起来气色很好,心情也不错。” 贾元春说完了悄悄瞅一眼,却见皇太孙面上颜色不改,还是一派沉静似水,心下一转:也是,自己心爱的女人怀了别人孩子,还过得不错——这种消息似乎不能算是好消息。她犹豫了一下,找补道:“不过脸上还是比先前消瘦了些,看到臣女去了才高兴起来。”她不是代表小金帐的么。 听完贾元春的话,皇太孙还是没什么反应。 静了一静,皇太孙确定她说完了,问道:“没别的了么?” 别的,什么别的? 第38章 贾元春不太明白皇太孙想知道些什么,于是按照时间顺序一一道来:“旁的么,先前服侍臣女的两位宫女也都在,说了一会儿话……”她见皇太孙面上没有烦闷的神色,便继续道:“可惜我不能带她们同来,多亏了那边贵嫔身边的大宫女照应着……”如此说了一通,抬眼看去,皇太孙还望着她,一副等她继续说下去的模样。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贾元春绞尽脑汁,“哦,对了,还听说了谢女史与靖亲王世子之事皇上已经指婚了。”这一节说完她可真没什么可讲了。 皇太孙听了这话才动了一□子,随手将书倒扣在塌边,打量着贾元春笑道:“怎得一副才知道的口吻?” 贾元春奇怪道:“臣女的确是才知道啊。”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说她该早就知道这事了。 皇太孙看到她这反应,也诧异了,“昨日金帐那边太监来报喜之时,你不是也在么?” 贾元春一愣,仔细回忆昨日情形。那报喜太监来时,她正过来送呈前日的起居注,听到那太监报了小冯氏有孕时就走神了,等到报喜太监退下的时候,她就跟着一同退了。在外面发了一会儿呆,二喜传她去给皇太孙诵书,她才又入小金帐。 贾元春回忆着慢慢道:“昨日报喜太监来时,臣女只听到嫣贵嫔有孕,后边没留意……难道……” 皇太孙听了这解释,以拳抵唇笑着咳了一声,眼睛里蕴着潋滟的光,“你真是……辜负了孤昨日要你诵书的心。” 哈? 贾元春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天色已暮,廖姑姑轻手轻脚进来,点亮了烛火。 皇太孙起身下地。 廖姑姑大急,“殿下,胡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您好生休养。您躺着吧。” 皇太孙慢慢走动着,笑道:“不碍事的,已经不疼了。” 廖姑姑哪里信他,知道自己劝殿下是不听的,急切之下从后面捅了贾元春一下。 贾元春好好地站着,被廖姑姑一下戳在腰间,毫无防备吓了一跳,对上廖姑姑的眼神,慢了一秒醒悟过来,忙也跟着劝,“殿下,您这样很可能会走成高低腿的,还是别走了。” 这是什么话!廖姑姑长吸气。 皇太孙看她俩打着眉眼官司,早已忍俊不禁,走到贾元春身前,柔声道:“陪孤用晚膳吧。” 一张小型八仙桌摆了上来,晚膳是地道的草原美食。 烤羊腿、奶豆腐。 配了两个热菜,两个凉菜。 贾元春与皇太孙相对而坐。 这格局对于一国太孙而言,太简陋了些;但是却显得亲切家常起来。 两侧是明晃晃的烛光,对面是皇太孙似曾熟悉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贾元春几乎怀疑自己回到了上一世。 皇太孙自己动手削着羊腿上的肉片,手指间飞舞着银亮的小刀,他察觉到贾元春的目光,笑问道:“贾女史喜欢什么食物?” 贾元春下意识道:“甜食。” “唔,甜食。”皇太孙将装着切好了的肉片的碟子推到贾元春面前,又问道:“具体什么样的甜食呢?比如说,哪一样食物。” 贾元春对皇太孙的举动颇有些受宠若惊,前世相处的点滴隐隐浮现,她恍惚中听到自己轻声回答道:“红薯。” 皇太孙的动作仿佛顿了一顿,然后一种非常灿然的笑容从他面上绽放开。这样灿烂的笑容出现在一国太孙的脸上几乎都有些不得体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极为愉悦,“红薯,红薯吗?嗯……”皇太孙殿下极力收敛着那有些过分的笑容,“孤也非常、非常喜欢红薯的。” 咦? 贾元春没想到皇太孙殿下的食物取向这么平民化,不过看他一副找到知音的模样,忍不住也低头笑了起来。 整顿晚膳,皇太孙殿下都心情极好。 半个月后,众人回京。 皇上给子孙指婚,向来是正妻过门之前,先给两个妾室用着。靖亲王世子的婚事也是如此,指婚的确是先给了谢鲤,但是婚期定到了明年冬天;回京之后永沥先娶了侧福晋,就是先前周贵妃带着去见过太后的郎氏内侄女,年十六。 皇族并不是一妻多妾,该算是多妻多妾。像这样有侧福晋名号的,算是“多妻”中的一位。 过年的时候,郎侧妃带着永沥侧福晋进宫给周贵妃请安。 贾元春知道此刻的永沥侧福晋,就是上一世的皇后宁欣,这一世却阴错阳差成了侧室。 转过年开春,太孙所在的毓庆宫有了一次大的人事变动。 前番清洗废太子人马,毓庆宫中人员已经去了一半;后来太孙出事,宫中之人简直十不存一。如今过了两年,皇帝大约已经从当时的愤怒怀疑中醒过神来;紧接着废太子于囚禁中病死,更是勾起了皇帝的内疚爱重之心,于是近日对毓庆宫多加体恤,送了诸多御前之人来毓庆宫。 其中最紧要的一个是服侍了皇上十数年的戴姑姑,一个是曾在内务府管事的秦公公,这位秦公公是认了皇帝跟前儿秦猫儿做干爹的,人称小秦公公。这两个人走出去,寻常王亲贵族也得奉承一二,脸上就标着“乾清宫”三个金字。如今,这二人都被派到了毓庆宫。 因是御前之人,太孙对这二人不好怠慢,比照自己身边廖姑姑与苏公公的例,再加了一等。 废太子是年后正月里走的,因是“废”太子,又在囚中,更兼正月,竟没有大办,有点无声无息的意思,就过去了。 皇太孙守着孝礼,在灵前哭跪自不必提,叔伯兄弟来祭奠他还要迎送。 廖姑姑担心地吃不下睡不着,找贾元春叹了几回,要她留心看着、细心照料着。 贾元春一一应了,每日看着太孙,却见他仿佛一切如常,只又消瘦了几分,面色苍白了些,言行举止却还是那个温润儒雅的皇太孙。 废太子头七那天,靖亲王来访,紧接着七王爷也来了。 皇太孙陪着说了一会儿话。 不一刻,两位王爷就告退了。 皇太孙独自呆在书房里,不声不响。苏公公去送人了,贾元春守着书房门听着里面似有动静,心慌不已,唤了两声不见应答,心一横便推门而入。 只见皇太孙背对房门侧坐在书桌前的圈椅上,右手握拳一下一下捶打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 贾元春骇了一跳,忙上前转到他面前。 皇太孙仿佛没有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泛着一层不自然的潮红,眼睛盯着书桌右下方,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仍是一下一下地捶着桌子,动作缓慢而沉重。 贾元春心中又惊又痛又怕,双手捧住太孙右手,颤声道:“殿下,殿下,您醒一醒,您醒一醒……”她感到皇太孙的拳头在她手中微微颤抖着。 皇太孙安静了数息,目光淡漠地转回来,在贾元春惊慌的脸上停了一瞬,又安静得挪开。 “出去。”他喘息道。 只是这样简短的两个字,却令人不敢违逆。 贾元春虽然担忧他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但是更深知像皇太孙这样的人,绝不愿意被别人看到自己这样的一面。她慢慢低下头去,轻轻应道:“是,殿下。”然后起身,尽量轻巧地退了出去,只没关门,站在门外悄悄望着。 好在皇太孙再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只是安静而沉默地坐在圈椅里,直到夕阳落下,整个人都沉沦在黑暗中。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皇太孙就已经恢复正常了,用完晚膳,还叫了两个幕僚到书房说话。 廖姑姑这两日忙着安置乾清宫过来的人,下值前又问了贾元春殿下今日可好。 贾元春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把书房中的事情说出来,她想,殿下肯定不希望这样的一面被别人知道。 三月份开始,来往于毓庆宫的人多了起来。 七王爷跑得最勤。 贾元春随身侍候皇太孙,偶尔听到一言半语,拼接起来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朝廷要对西北用兵了,七王爷跃跃欲试,想要领兵出征,这是希望皇太孙能与众人一同举荐他。 想到当初七王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皇太孙,贾元春很感慨其脸皮之厚。 没想到皇太孙并没有冷嘲热讽,含笑听七王爷说了来意,当时也没表态。 但是根据后来幕僚叹息“您怎么真的举荐了七王爷呢”来看,皇太孙还是帮了七王爷的。 “孤诸位叔伯兄弟中,七叔是最善兵的,皇玛法眼中也都看着;这次领兵他势在必得,孤又何必从中作梗。更何况,抵御外辱,难道也是可以用来满足私心之事?”皇太孙的语气不重,却令幕僚红了脸,“你们放心,孤自有成算。” 贾元春安静站在角落里,她被准许留在书房听他们议政,连苏公公都没这个脸面。这是皇太孙的意思,虽然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殿下,皇上年高,七王爷领兵在外,一朝龙归大海,只怕难以节制啊。” 皇太孙点点头,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手指西北,示意道:“不足为惧。这次打仗拼的不是兵力,而是粮草。粮路不通,粮草只能一日一日运上去。他若有反意,孤令冯将军掐断粮路,十万大军便困死西北。” 一直坐在左手侧的幕僚补充道:“七王爷带的兵都是京都出去的,他带着这些兵,反不起来的。到时候不用哭降,只要如今几位上书房大臣登高一呼,便尽皆卸甲。” 这话说得有见地,贾元春悄悄抬眼看了一看,见是一位青年男子,时常出入毓庆宫的,是很得皇太孙重用的一位。贾元春往日也见过他几次,知道此人名叫周用诚,见他年轻,还奇怪过,倒没想到看得却远。 正事商议完,幕僚便都退下了。 皇太孙还要写折子,贾元春便侍立一旁磨墨。 “你看周用诚如何?”皇太孙忽然问。 贾元春吃不准皇太孙问的哪方面,便含糊道:“还不错。” 皇太孙“唔”了一声,不再说话,细细将折子写完,自己洗笔挂笔,又道:“他本该是前科探花,因殿试时御前失仪,只落了个进士,索性便不出仕,投到孤门下来。周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当初的一门五进士说的便是他祖上,年二十尚未娶亲……” 贾元春先还认真听着,听到后面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 “……虽然现在还没官职,但是跟着孤,日后会是个有前程的。这一二年来,孤看着人品都是上乘,与你也算相宜。”说完,皇太孙温和地望着她,真如兄长一般。 贾元春皱着眉头,这都哪跟哪儿啊。 皇太孙看她皱眉,笑道:“不满意么?也罢,再看看吧。” 这么快就否决了,这让贾元春根本无从反驳起好吧!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给放下了。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皇太孙负责这次的粮草,越发忙了起来,督着户部、工部两边的事儿,还时不时有叔叔冒出来使坏。他又是个要求完美的人,整个儿五月忙得几乎看不到人影,连着几天不睡的时候都有过。 量身制的夏衣,等做出来穿上腰身又宽了两指。 皇太孙张开双臂立着,贾元春揪着宽出来的衣料,仰头望着他担心道:“殿下,您可不能再这样瘦下去了。” 如今贾元春已经是十六芳龄,容貌身量都长开了。 皇太孙这两个月忙着外面的事情,许久没有闲情关注别的事,此刻低头一看,女孩一张芙蓉面隐约已有女子风情,双眸似水盛满担忧,不觉心中一动,退开一步,定定神道:“不妨事的。” 贾元春毫无察觉,揪着衣料跟上一步,仔细记着尺寸,低声道:“嗳,殿下,您别动……” 女孩身上的馨香暗暗浮动,皇太孙殿下不禁偏过脸去。 终于,贾元春完成了任务,踮脚为他宽去新衣,光洁的额头在男子唇前一闪而过,如同某种蛊惑。 接下来皇太孙几乎住在办差的地方了,小秦公公跟着伺候,苏公公留下照看毓庆宫的事情。在外办差女子跟随到底不便,贾元春也留在毓庆宫。她喜欢在皇太孙书房外间做针线,这里安静而且光线好。 说起来皇太孙对她的信任是有些超常,像书房这种地方,不是身边亲信,没有哪个主子会放任的。 贾元春一边歪头咬着线头,一边思量着。 “贾女史您在呢。”忽见周用诚从廊下走来,“殿下使我来取一册账簿。” 贾元春忙站起身来,“周先生安。” 周用诚看了一眼搁置在一旁的针线衣服,笑道:“贾女史好手艺,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 自听皇太孙说了那番话之后,贾元春再见了周用诚,总觉得有点不自在,本意要避开,听他这样说便不好推脱了,因道:“您说。” 周用诚从袖中掏出一个素色荷包,有些羞涩道:“这是当日赴京赶考时家中老母所赐,用得日久磨损了,不知能否请女史帮忙修补一二。” 贾元春并无他想,伸手接过来一看,只是个普通荷包,布料针线都寻常,感念他待母亲所赐之物的用心,于她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便应了。 周用诚拿着皇太孙的批的条子取了账簿,匆匆走了。 周用诚这一走就有小半月没再出现过,贾元春又不好托人将东西还回去,只好留着,留得越久越发觉得不自在。 皇太孙也有一个月没回过毓庆宫,等他再出现时,人更瘦了。把廖姑姑心疼地简直要掉眼泪。 胡太医又被召来复查腿伤。 到了晚上,皇太孙躺在榻上,贾元春坐在另一侧的凳子上给他诵书,念完一篇,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您后边还要这样忙么?” 皇太孙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模糊道:“不会了……” 果然七月开始皇太孙又闲了下来。 想来也是,事情都上了正轨,只是前边忙乱些。 七夕的时候,贾元春陪皇太孙看河灯。 “荷包补得不错。”皇太孙忽然冒出来一句。 贾元春疑惑,“什么荷包?” “你给岱山补的那个。” 贾元春再问,“岱山是谁?” 皇太孙哑然半响,笑道:“岱山是周用诚的字,你不知道?” 贾元春眨着眼睛望回去,脸上写着一句“我应该知道吗?” 皇太孙又笑,取了一盏莲花状河灯,递给贾元春看她放。 那一点亮落在河里,汇入无数亮光里。 “许愿了么?” 贾元春笑道:“许了。殿下您要不要放一个?” 皇太孙笑了笑,只道:“愿望会实现的。”他站在河岸边,望着点点亮光流向远处黑暗。 贾元春便也安静下来,陪他一起站了半宿。 第二日,嫣贵嫔生下一个女婴。孩子满月的时候,贾元春代表毓庆宫去祝贺。 半年没来,钟粹宫变得陌生了几分。 玉枣来迎她,道宫中许多地方都小修了。 嫣贵嫔提了妃的份例,却没有晋位分,见了贾元春,说了几句寻常问好的话,让伺候的人退下,才问道:“你可知道我父兄的情形?” 贾元春在毓庆宫书房也听到些,宽慰她,“仗还没真打呢,只是僵持着。您父亲、兄长都好好的。您就养好身体,等着喜报吧。” 小冯氏听了,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脸上紧张的神色也和缓了。 “总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您只管放宽心吧。”贾元春又宽慰了几句,看了小公主,孩子还小,名字都没起。宫里的孩子都是这样,要等到两三岁,公主甚至要到出嫁前,养住了才起名字。 从钟粹宫出来,不合撞见从周贵妃处出来的永沥。 自去年秋狩回来之后,两人已经有近一年不曾见了。 此刻迎面撞上,都有些猝不及防。 贾元春先一步停下来,福身下去,“世子安。”她身后还跟着毓庆宫的两名小宫女。 永沥身边也带了两个小太监。 许久没有听到叫起身,当着人又不好失礼,贾元春盯着眼前那双靴子,再福身道:“恭喜世子了。”前些日子永沥侧福晋有孕的消息便传进来了。 终于永沥动了动,喑哑道:“起身吧。” 贾元春忙站直身子,并不看他,垂首侧身快步离开了。 当晚皇太孙却病了,高烧不止。 太医来看,说是这一向过于劳累,内里郁结,昨夜河边受了凉,暑天又热毒发上来了,几下里一起发作,因此如此厉害。 灌了药之后,皇太孙便一直昏昏睡着。 贾元春不敢稍离,晚上便卧在皇太孙床边毯子上守着,不时拿手去试他额上温度,后边模模糊糊地便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下半夜的时候,皇太孙醒了。 贾元春睡得并不踏实,太孙一动她就察觉了,手还搭在他额头上,已经染成一个温度,忙换了一只手,低头望着太孙悄声问道:“您还难受么?要喝水么?” 皇太孙的烧还没全退,只觉额上覆着一只柔软微凉的小手,面前女孩的红唇一张一合,她眼中的关切仿佛是极好的灵药,让人浑身都舒服起来。在一片恍惚中,皇太孙缓缓握住了贾元春的手,拉着她一点一点低下头来。 他的手心极烫……他呼出的气息也灼人…… 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让人感到眩晕。 “不要去做别人的当家主母了,好不好?”太孙的声音极低极温柔,像缱绻的春风。 第39章 听了这话,贾元春整个人静了一息,而后一颗心猛地震动起来。 “好不好?”皇太孙还在柔声问着。 他病中虚乏,修长的手指有些无力得勾连在贾元春手心。 有一点温热的潮润从被皇太孙指尖触碰到的肌肤扩散到贾元春全身,涌过四肢百骸一股脑儿砸进她心里去。 贾元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声音被挤成了薄薄一线;她的手搭在皇太孙额头上,外侧碰到他高烧过后濡湿的鬓角;她想:殿下病得糊涂了,他恳求的……绝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这样一想,登时整个人清醒了几分。 “好呀。”她亦柔声回应,垂首浅笑,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顺过他的发际,她低缓道:“如果这是殿下您希望的。” 贾元春垂着的眸子里敛着自己也道不清的怅然。 然而皇太孙看不到她双眸,他只感到女孩手指温柔的抚触,听到她那一声“好呀”,只觉得这数月来压在胸中的块垒忽而消弭于无形,一种轻盈的喜悦泛了上来。他轻轻捏住女孩的掌心,在令人昏沉的低烧中,噙着一丝笑睡着了。 贾元春守在一旁,望着皇太孙毫无防备的睡颜,纵然心中惆怅,还是忍不住软了眸色。 *** 次日贾元春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皇太孙榻上,着实吃了一惊。 她翻身惊起,见外裳俱在,心中稍定,又觉自己好笑——皇太孙殿下难道还会将她如何不成?便下榻穿鞋……忽而手上的动作便僵住了……鞋子…… 一双豆绿色的软缎便鞋整整齐齐摆在脚榻旁边。 是谁给她除了鞋子? 贾元春呆怔得坐在床沿,自废太子清宫以来,殿下宿处便只留了几个小太监伺候。这些小太监们是绝不会自作主张到敢近身伺候她的。 一抹烟霞色迅速覆在贾元春面上。 她后知后觉得又想到:是谁将她从脚榻移到了床上? 两厢一联系,一股羞意让她觉得脚趾都要蜷缩起来了。 “贾女史可是醒了?”廖姑姑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 贾元春匆忙穿好鞋子,虚虚整好鬓发,望着一眼已是大亮的天色,尽量平静应道:“我今日醒得迟了,殿下可是已经用过早膳了?胡太医可来了?”一边说,一边快步往外走。 谁知廖姑姑也正快步往里走,将她堪堪堵在了太孙寝室门边。 廖姑姑颇有深意得看了贾元春一眼,轻声嗔道:“都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贾元春登时红了脸。 廖姑姑又道:“胡太医都走了。” 贾元春一张脸红得简直要滴血,她低声道:“是我睡糊涂了,姑姑莫怪。” “我怪你做什么?”廖姑姑直把贾元春看低了头,才一笑道,“殿下烧已经退了,今早胡太医看过说是内毒已去,我看倒全是你照料得当的功劳。” 贾元春眨眨眼睛,有些吃不准廖姑姑真意。 “哪里是你睡糊涂了?”廖姑姑让开路,与贾元春并肩向外走着,“殿下一早起来就吩咐不许惊扰你,让小高带人将外面明间的窗都遮了帐幔,怕太阳晃醒了你。倒是我看日近正午,睡得太久也不好,才使人开了窗。” 贾元春听在耳中,甜透心底,当着廖姑姑又不好意思,虽极力镇定,耳根还是微微红了。 廖姑姑仔细看了贾元春两眼,拉了她的手在一侧,和蔼道:“我这里有句话,你听了可别臊。” 贾元春有些不安地笑了笑,“您说。” “姑娘人品相貌家世放在这儿,日后一个侧妃的位子放着没得跑。既是来日方长,便未必要紧着殿下病了这几日。这次幸而是殿下好了,若是症候一时不好,你岂不是难做?”廖姑姑握着她的手,言辞恳切。 贾元春情知廖姑姑是误会她昨晚与太孙殿下有什么,这也不是廖姑姑第一次对俩人关系想太多,她知道廖姑姑并无恶意,此刻却觉无力解释;廖姑姑虽口中劝着是为她好,其实贾元春也明白归根结底廖姑姑是担心皇太孙身体。 她知道在廖姑姑眼中,太孙侧妃,日后的皇妃,是个好位置;但是这个侧妃所代表的背后含义,就如一波大浪,忽而一下就将她方才心中的甜冲刷干净,只留下吐不出口的咸与涩。 廖姑姑所赞的“人品、相貌、家世”,世家女都是学着德容言功长大的,锦衣玉食娇养的,人品与相貌纵有不一,又能差别到哪里去。 唯有一条家世,才是女子最后定婚嫁时的标杆。 贾府靠着祖上军功位列八公,然而国朝如今从打天下到定天下,早已从重武功转而重文治;宁国府是已经瘫软了的一族,她所出的荣国府如今祖父致休,大房从伯父到兄长没有一个人是做官的材料,二房如今唯有父亲一人领着官职。 偌大的贾府,细究起来竟只有她父亲一人为官。如今贾府不过是凭借着上两代荣华时的姻亲,互为凭借,外面看起来风光罢了。 但是当初结亲的几家与贾府形式也大略相同。 再过几年,老一辈的去了,新起来的却不是材料。为官做宰时难免有仗势欺人之事,便是什么也不曾做占着个自己顶不住的位置,也自有后来能人要将前人拽下来——到时候…… 夏末秋初的暖风吹在身上,贾元春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贾女史?”廖姑姑有些忧心得拿手贴了一下她额头,“可别是过了病气。” 贾元春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回过神来,强笑道:“没事,我就是一时想住了。” 廖姑姑看她面色不好,一时也有些后悔,怕是自己把话说重了,因笑道:“我如今是年纪上去了,平白无故的也要生出许多担心来。女史可别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有说错了的地方,女史便只当什么也没听到吧。” 贾元春笑着点点头,又摇头道:“姑姑这话说得过谦了,我能得姑姑指点,是我的造化。” 廖姑姑拍拍她的手背,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贾元春挽起廖姑姑胳膊,笑道:“睡了太久,腹中空空如也……走,咱们去看看午膳备好了没有……” 午膳是已经备好了,皇太孙殿下却没有回来。既然病愈,一早他便带了两个从人去给皇上请安。 兴许是皇上那儿有事绊住了他,兴许是他又去督管病中放下的杂务…… 面对丰盛的午膳,贾元春却没了胃口,只是她也不愿与自己身体过不去,味同爵蜡得用了一个花卷,配了几口凉菜,用两汤匙酸梅汤压了压腹中的燥意。 过了正午时分忽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直到傍晚才停了。 贾元春拿了木棱,将书房的窗户一扇扇支起来,雨后的微风送来些许带着潮润的凉意,夹着一缕清甜桂花香;望出去,只见晚霞满天,美不胜收。 她觉得胸中烦闷消褪了些。 忽见小高一路小跑过来。 “贾女史,殿下晚上回来用膳。”小高隔窗递了一声话。 不自觉的,贾元春面上已经泛起了笑容,“可知道大概时辰?殿下今日可还好?”她这样低着头隔窗说话也不方便,见小高也不像着急走的样子,便道:“你且进来喝杯茶。” 小高有些狼狈地蹭了蹭双脚,弯着腰从窗户底下仰着脸冲贾元春笑道:“奴婢这踩了泥巴地,可别脏了殿下的书房……也污了女史眼……” 贾元春这才注意到小高一双官靴上的水渍泥痕,讶然道:“你这是去哪儿了?”她其实想问的是皇太孙殿下去哪了,但是问其行程是犯忌讳的事儿,只能问小高。小高跟着皇太孙出入,往常都在内宫活动,不会有沾泥地的地方。 “嗨,别提了,”小高还是笑眯眯的,拿着自个儿一身狼狈相给贾元春逗乐,“瞧瞧,犁了一天地,要不是我机灵,瞅着是个机会,赶回来传报,还得在外面卖苦力呢。” 犁地? 贾元春惊愕得有些想笑,殿下的贴身内官去犁地?她了解皇太孙,这种事情他不会只让底下人去做的,一定是皇太孙带着他们一起做的。 “奴婢走的时候,后边也收拾着家伙什物了,估摸有个小半时辰就回来了。”小高欠着腰又是一笑,“女史可还有事儿吩咐?” 贾元春忙道:“我没什么吩咐你的,快下去换身衣服吧。” 小高自去了。 贾元春便忙起来,先是要人备水,又告诉厨房的人晚膳要什么,再通知太医院的小医官熬药。她这边将将忙定,皇太孙那边也就回来了。 皇太孙一回来,问了贾女史在何处,便直往书房而来。 他一步踏进来时,贾元春正将书房的灯烛点上。 贾元春一回身看到太孙,只见他面色已不复病中苍白,弯起的唇角泛着健康的红润,黑眸里漾着喜悦的光,像夜空里的星。 她担忧的心忽而轻了,迎上来笑问道:“殿下,您回来了,是先更衣还是先用膳?” 皇太孙看着贾元春带着笑向自己走来,向来被隐忍克制的渴望再压不住,他径直伸臂,牵住了她的柔荑。 贾元春微微一愣,余光中望见太孙身后的两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不禁粉面含羞得别过头去。 第41章 两人自从夜诉私语后,心底又别有一番亲密。只是太孙仍在孝中,兼爱重元春,行动处却无逾礼;元春虽说自己心中拿定了主意不嫁,却也着实欢喜太孙,便隐下心思,贪这片刻欢愉,只待来年再理论。 元春虽不愿劳动家人入宫相见,但是她心中思念亲人——这一节皇太孙是知道的。两人熟稔起来后,宿夕相对倒有些无话不谈的味道。 八月十四日,阖宫上下都准备着明日的中秋节。皇太孙却携了元春出宫去了。 他这一二月忙着新稻种之事,几乎隔几日便要去御稻园看看,带上元春同行却是第一次。本来嘛,皇太孙殿下忙政事、勤庶务的时候,带着贴身服侍的女史——没有这个道理。 虽知与礼不和,贾元春还是难掩兴奋。便是在贾府,她都很少有机会去到外面看看走走,更何况是入宫之后。 贾元春在马车上,终究是忍不下心中好奇,悄悄拉起车窗一角觑着外面,却只见到护在左右的马队,不禁有些失望。 皇太孙失笑,他一手捧着卷《稼穑大集》,一手将元春柔荑握住,温煦的目光从她脸上一转落回书册,口中安慰道:“改日微服出行,再带你来见识世情百态。” 贾元春抿嘴一笑,离了车窗,想一想道:“殿下还是以安全为要,便是微服,护卫之人也不可少的。” 皇太孙笑道:“女史所言极是。”便低头看书,不再说话。 贾元春也不来惊扰他。 不一刻马车停了,贾元春倒也并未多想,如常下了马车,打眼一看,已是愣了。 这里并非御稻园,却是一处府邸,两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悬一匾,匾上书了“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府门前原立了十数个下人,虽不知来人身份,但见这两侧护行的马队,再看马车用制,早已有人进去通报。 贾元春压住心底的欣喜、感激、酸涩,回身对也已下来的皇太孙深深一福,口中只喊了一声“殿下”,便觉要落泪般说不出话来。 因在外面,皇太孙便不好如往常般去摸摸女孩发顶以作安慰,只笑道:“去吧,晚些时候孤再来接你回去。” 正说着,那正门便缓缓开了。 荣国公亲出来迎,一见来人,不禁好是惊诧,颤巍巍上前来拜,“殿下。” 皇太孙忙架住他双臂,不受他拜,口中道:“荣国公年高,不须多礼。” 荣国公压住心底的惊疑,欠腰笑道:“殿下驾临寒舍,实乃寒舍上下的荣耀,您是……”他很有技巧性得停了下来。 “临近中秋,孤送您孙女回家看看,也是天理人伦。”皇太孙微笑着,姿态高洁,目光落在贾元春身上便软了几分,交代道:“回去时,孤会让小高先行,提前告诉你一声。你在家便安稳与亲人一聚,知道了?”后面这两句,却是对贾元春说的,同与荣国公说话时绝不相同的语气,怕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贾元春却是听得耳根一热,当着祖父的面,更不好多说,只低声道:“是,殿下。” “孤便先走了,改日再来府上叨扰。”皇太孙又扶着荣国公肩膀勉励了几句,诸如“您是皇祖父用老了的人了,万望保重身体,朝廷如今又兴诸样新事,说不得什么时候还得用您”这样的官面话,他说得和煦自然,情真意切,与他尊贵的地位联在一处,饶是荣国公是成了精的狐狸,也不禁鼻酸眼热。 皇太孙走了,荣国公望着两年未见的长孙女,心情却着实有些复杂。 当初是贾元春深夜冒雨前来,同他说太子一系危如累卵,要用“拖”字诀,避开为太孙女史的指派;一晃两年过去,太子果然如她所说,被废;但她也没逃开为太孙女史的命运。如今见一国太孙竟肯亲自带她回府,便是宫里真正的娘娘也不曾听说有这种体面的。如今朝中三分天下,靖王爷、七王爷,再加一个皇太孙,贾元春能在皇太孙跟前有这样的体面,兴许是贾府枯木逢春的时机到了?又或者是摧枯拉朽倒去便在眼前。 不过一刹那间,荣国公心底已经盘算过许多念头。 贾元春却无暇顾及此刻祖父心底的电闪雷鸣,她一步踏进荣国府已是软了膝盖。 家,就是这么奇怪的存在。 细论起来,上一世她居于宫廷的时间还要多于在荣国府,况且在荣国府时又要大半时候是懵懂不知事的,然而临到黄昏路近,心心念念的却还是荣国府。她一步步走过去,前世梦中回荣国府时那种怪异的心情又涌了上来。有些亲近,有些温馨,却又恍惚不全是,景色是不曾变的,人…… 消息传到府里,道是皇太孙殿下来了,贾母等女人便罢了,在府中的贾琏等人都得换了衣裳去迎,至于见不见那得看皇太孙殿下的意思,一时听说又走了,倒都愣了。 那边贾琏细一琢磨,便同他媳妇名唤王熙凤的调笑道:“我这大妹子也真是能耐。” 王熙凤笑啐他一口,“舌头大不怕闪了风,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你倒也敢放在嘴边浑说 。”她口中与贾琏说着,由身边丫环唤作平儿的换了衣裳,撸了撸腕上的镯子,笑道:“只日日听说这元春,倒从不曾见过,今日也是个机缘。”因带了平儿,卷帘而出,往贾母处去了。 到了贾母处,贾元春正同两年未见的亲人相见。她坐在贾母身侧,被贾母搂在怀中,众人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叹。 贾元春心潮起伏,此刻与她上一世省亲时还不同。上一世省亲时,她已是妃位之尊,纵然相见,也要先守国礼再序人伦;此时此刻她只是女史,以贾母的诰命身份,只依祖孙之情,便于国礼无碍。贾元春将脸埋在贾母怀里,感受到那份血浓于水的温暖,终是忍不住也落泪了。 她这边见过了贾母、王夫人,又见了长嫂李氏,长房大伯娘是大伯父续娶的邢氏,长房二嫂是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余者倒也罢了,这二嫂却是又会说话又能逗趣,又是母亲的内侄女,贾元春看得出母亲待她不同,倒也多留意了一分。 底下弟弟妹妹年纪渐长,也都到了知事的时候了,因都唤来相见。 便见贾母将一名灵秀的女童也揽到身边,同贾元春叹道:“这是你姑姑遗下的,名唤黛玉。你姑姑独此一女,我放心不下,便将她接来,带在身边,同宝玉一处养着。”说到去了的女儿,不免又是一场伤心。 众人忙解劝。 贾元春望着眼前的女童,心中思潮如海,这便是她逆命重生的根源了。小小年纪,相貌已是不凡,更难得的是身上一段风流,竟是世所难寻。 作者有话要说:抹泪,没赶上12点。 这章少了点,下一章多码点。 谢谢水晶的地雷。 第42章 这元春便拉了黛玉的手,细细看了一回,对贾母叹道:“到底是血脉相连,我一见了妹妹,便觉亲近。” 余下的迎春、探春、惜春都立在当地,元春一一见了,因问:“宝玉呢?” “宝玉如今进学了,方才已派人去接。”王夫人忙解释道:“家里实在不知你要回来,不然便早留他等你。” 贾元春道:“一家人何须这样客气,早没递声话,也是不想劳动您的意思。”她想到走进来时看到院子里的装饰,又道:“临近节下,家里也忙乱。” 一时与众人话完,贾母便让元春与王夫人母女一处说话。 “我的儿啊!”没了外人,王夫人倒也不必自持,将元春搂在怀中,又推开来仔细打量,“怎得竟这样瘦了?在宫里……想来是没有家里自在,吃得可还习惯?” 元春其实并没有很瘦,也知道母亲是心疼自己的意思,因安慰道:“我都好好的,母亲不必挂怀。” 王夫人想一想,道:“也是,我听说是殿下带你回来的?”她盯着元春美丽年轻的面容,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竟不知是你的造化还是……” 元春有些不自在得别开头去,低声解释道:“是殿下有正事要出行,因中秋节下,又是顺路,不过随手行善,体恤下人罢了。” 王夫人听了这番话,心里也不知是失落多些还是放心多些,只道:“原来如此。” 一时静默,元春忽觉得不安起来,另起话头,问道:“哥哥这一向可还好?” 王夫人回过神来,笑道:“珠儿如今好了,当初多亏你入宫前……”她想到前事,脸上一阵阴云密布,又道:“当初为了调理身子便没去应试,转过年再说吧。” 元春笑道:“这便好。” 又是静默。 “我见了姑姑留下的女孩,倒是生得好相貌。”元春又道,“在家中与诸位姊妹可还和睦?” 王夫人淡淡道:“也是知礼人家的小姐,论起来比咱们家的还好些,当日在林家时有专门的丫头陪着读书的。”她拍拍元春的手,“便是你小时候,家里也没这份用心。” 元春觑着母亲脸色,笑道:“那您岂非要喜爱这小表妹多过诸位妹妹了?” 王夫人笑道:“有老太太疼着她也尽够了,我只一个宝玉便够头疼的了。如今他两个都住在老太太处,白天黑夜,一时好了,一时又恼了……”她的话音悠悠停在此处,看了眼元春,道:“瞧瞧我,你难得回来一趟,我倒只拿家里的事儿来烦你。” 元春见她如此,哪里不知母亲对黛玉颇有微词,只不愿对她开口,倒也不急于一时,顺着王夫人的话道:“我正是爱听家里的事呢……” 王夫人疼爱得摩挲着元春肩头,因将家中诸事细细道来,不过是哪边院里新添了一口水池,身边丫头又放出去了谁,家里小辈们玩闹的趣事……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宝玉。 正说着,宝玉便来了。 他也不认生,极亲切得上来问元春,“大姊姊好。” 元春摸摸他发顶,欣慰笑道:“宝玉长高了,也懂事了。” 宝玉一来,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元春也不必向方才那样找话说,只听幼弟说话,留心一想,宝玉话里说的最多的却是黛玉。 俩人还年幼,也谈不上男女之情,只是日日相伴,最为投契罢了。 贾元春心里暗暗叹气,上一世她顺着母亲意思,倒是生生毁了一对天定缘分。 只说了半响话,用了一顿饭,天色便已将暮,外头传话道是高公公来了。 元春心里一沉,满是不舍。 一时小高由贾府管家亲迎入内,到了屋里,给贾母、王夫人等问了好,欠腰请元春道:“奴婢给女史请安。奴婢走时,殿下让奴婢给老妇人、太太带一声好。” 贾母、王夫人等忙道谢。 “殿下又问,女史在家中时身边的丫头可还在?若在时,打点两个随咱家入宫,照旧还服侍女史。” 贾元春不曾想到皇太孙会这样用心,又想起上一世身边的丫环下场,又是感慨又是黯然。 王夫人却是喜出望外,当即让人去唤昔日服侍元春的大丫头过来。 贾元春添了一句,“当日在我院中的二等丫头也都唤来。” 一时抱琴、碧玺,及几个二等丫头都过来了。 在王夫人看来,只需告诉她们去打点个包裹进宫便是,不知女儿这是要做什么。 贾元春将事由解释了一遍,因问道:“随我入宫,自然还是当初贴身用的便宜,只是我也两年未在家中了,或许你们有不愿去的,此刻便告诉我,我再从二等丫头里选愿意去的。” 王熙凤在一旁看着,心道这大姑子未免心善得有些假了,不过两个丫头,带她们入宫是多大的体面,竟还要问下人愿意与否。她是个伶俐的,因只冷眼看着,并不说话。 抱琴忙道:“奴婢愿往。”她知道碧玺近二年的时,因也不多说,免得自己说得太过,倒让碧玺难做。 贾元春点点头,笑着拉抱琴起身道:“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碧玺却是没说话。 贾元春问道:“碧玺,你呢?”她望着跪在下面的碧玺,想到上一世的事情,心想路是自己走的,她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碧玺一咬牙,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贾元春心中一轻。 却见碧玺抬起头来,目光环视一周,忽而又犹豫了,她垂下了目光,低声道:“奴婢……也愿往。” 贾元春看着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失望,她笑道:“既然你们俩都愿意,这便随我入宫吧。” 回去的路上,贾元春有些沉默。 皇太孙初时也不说话,后来见她一路都沉默,忍不住问道:“可是家中有什么难处?” 贾元春回神道:“并没有的。殿下怎得这样问。” 皇太孙看她一眼道:“见你闷闷不乐。” 贾元春下意识得摸摸自己脸,笑道:“竟连我自己也没察觉。” 皇太孙仿佛也觉得她这举动有趣,顺势握住她放在腮边的手,不免也触到她脸颊。 贾元春面上一红,微微偏头避开。 皇太孙也不以为忤,两人便这样一路牵着手回了宫。 *** 整个下半年,皇太孙都很忙。 准备推行新稻种的细务只是一条,自从靖王爷接管刑部以来,很是用了些雷霆手段。这一二十年来,朝中官员也的确是出了许多问题,这半年都有些叫苦不迭。被靖王爷查到了的官员也都有各自的门路。 有的是七王爷门下,有的是废太子原系现转太孙门下,有的是几边都沾着关系,更有的是老皇帝的信臣。也亏得是靖王爷,狠得下心,下得去手,也不怕得罪人——他在朝中官员那儿名声向来不怎么和善。 这么一顿猛治,刑部倒也卓见成效。 新年到了,老皇帝很是表彰了靖王爷一番,连代表皇帝受命于天的泰山封禅大典都是让靖王爷代去的。 这一举动让皇太孙的位置就很尴尬。 嫡系正统放着不管,让靖王爷去,是什么意思呢? 眼看着靖王爷在官员里的声势落下去,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却升上来,七王爷有些坐不住了。他原本就因为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才有的第一批支持者,比起皇太孙,他不占正统,唯一可以仰仗的——归根结底,还是皇帝的喜爱。 于是临近新年,七王爷手下的门人也来太孙这边奔走。 贾元春是能在书房的,她倒也没留心去听,只偶尔的见闻,倒也明白七王爷这是想与太孙联手,先把靖王爷弄下去再说。要说这七王爷也真是精力充沛,人还在西北大营,心腹照旧在京城奔走,两边都不耽误。 新年一过,初二这日,皇太孙又带了元春回贾府。 元春这次倒是路上便知道了,笑着劝道:“殿下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中秋时才回了的,走得太频繁了倒让人有些受不起。” 皇太孙笑道:“这有什么受不起?孤说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他又笑道:“况且你可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不是初二么?” “据说民间初二是女子回娘家相聚的好日子呢。”皇太孙闷声笑,不错眼珠得盯着元春看。 贾元春明白过来,登时红了脸,轻声嗔道:“堂堂皇太孙,惯会说轻薄话,羞也不羞?” “孤倒不管羞不羞,只管你欢喜不欢喜。”皇太孙越发调笑起来。 两人说笑一番,皇太孙正了面色,道:“只是你要先陪孤去一处地方。” 马车停在一处佛寺。 贾元春似有所觉,望向太孙,见他方才那点儿笑容已经消失殆尽,脸上是极为罕见的晦暗之色。她此刻也顾不得别的,有些担忧得轻声唤道:“殿下。” 皇太孙吸一口气,往佛寺内行去。 废太子故去后,废太子妃便避居世外,人称静慈仙师。 大年初二,皇太孙会去的佛寺,也只有静慈仙师所寄居的一处了。 正殿里守着两个小姑子,见了皇太孙,合十行礼。 “敢问静慈仙师何在?今日可能一见?” 贾元春听出皇太孙话音底下的激动,不禁有些担心得离他更近了些。 小姑子去而复返,垂首敛容道:“施主请随我去。” 皇太孙有些不敢置信得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随孤来。”这话却是对元春说的。 贾元春有些惊讶,也有些紧张,她以为这样的母子相见皇太孙定然不愿被别人看到的。 或许是她面上的诧异太明显,皇太孙面上露出一点笑容,“想什么呢,过来。” 静慈仙师所居之处,清净幽谧,干净的小院落,一间简单的禅房。 一供桌,一蒲团,一尊菩萨像;一门,一窗,一尼姑。 是已经落发了的尼姑。 皇太孙震惊得看着她,良久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母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跪了,贾元春没有不跪的道理。 静慈仙师既没有拦着,也没有避不受礼,只和声道:“贫尼已是世外之人,施主便舍了世俗称呼,唤我一声静慈吧。” 皇太孙已是落泪,又喊了一声,“母后……”静了一瞬,似是压住了情绪,改口道:“静慈仙师。” 静慈仙师微微一笑,“施主起来说话。” 皇太孙又静了一瞬,这才起身。 静慈仙师缓缓道:“你这一年来,每一旬便来求见一次,我一直没有应你,这次机缘到了,便见你一面,此后可不必见了。” 皇太孙大为震惊,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痛。 静慈仙师挪开视线,静静看了贾元春一刻,才开口微笑道:“这位女施主本性灵慧,心存善念。如此甚好,我也便放心了。” 贾元春不知该说什么。 皇太孙擦着泪哑声道:“仙师要清修,我也……也……我来只见一见,绝不扰了仙师……” 静慈仙师还是很和气,语气却很坚决,“你来我也是不见的。你肩负天下万民,岂可执着于此等小事。你们去吧。” 皇太孙立在原地,不愿离去。 静慈仙师却已闭目念起了经文,只听她声音清正平和,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作者有话要说:泪目,又没赶在12点前。 第43章 番外·前世元春与太孙的相处(一) 这个初冬,贾元春被关进了马厩。 变故发生的那天,太孙殿里一片混乱,许多人披红色铠甲的兵士执戟涌入,她知道那是皇上的亲卫队。 她是作为当年的女史入太孙殿的,到变故突生那一日还不足两月,看着被兵士押解出去的宫女,有些人的脸她尚不认识。 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一声声兵刃轻撞的冰冷动静。 两名看起来是小统领的带刀侍卫客客气气地“请”她往御庭园去。 路上遇到了太妃,只在传说中与贾府颇有渊源的太妃。 押着她的两名侍卫避在路边,太妃的銮驾缓缓行过,跟随着銮驾的嬷嬷走过贾元春身边。 “问出殿下起兵之事。”那嬷嬷如是说。 贾元春强自镇定地望过去,那老嬷嬷目光平视远方,表情不变地走远了。 沿着高墙之间狭窄的甬道一路向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入一处四面高墙的宫室,走过一片荒芜的园圃,走到一排低矮的木屋前,木屋两侧是废弃的马厩。 贾元春从不知道巍峨的紫禁城里还有这样破旧暗淡的地方。 “就是这里了。”那侍卫说着,推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发霉的气息被风卷起。 贾元春被推进了门内,她傻了一般地立在门槛内,耳听着那俩侍卫离去后“吱呀吱呀”锁上高门的声音,心里犹自不敢置信:太孙殿,那昨日还是整个天下除乾清宫之外最尊贵的地方,就这样被践踏洗劫了。 她还只有十三岁,要过了年才方十四,是非常、非常、非常年轻的女孩子。 从公爵之家到紫禁之巅,贾元春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她扶住门框,身子因为冷而发抖。初冬天气,呼吸间已经能看到白色的雾气,她从太孙殿被直接带过来,没有加一件衣裳;但是太孙殿是温暖如春的,名贵的银木炭日夜不息地燃着;可是这处破旧的木屋,连单薄的门板边缘都透着寒风。 贾元春颤抖着双手贴在自己两腮,既是保暖也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被单独关到这里,总比直接被送去辛者库的宫女好些;那老嬷嬷的话,“问出殿下起兵之事”——兴许是她被关到这里来的原因。她站直了身子,转身向屋内走去。 目光一转,贾元春几乎惊叫起来。 皇太孙身披黑色大氅,正半躺在窗边的“木床”上,将一只手搭在屈起的左膝上,眼睛安静地望着她。 窗子很小,只有数寸阳光洒落。 于是皇太孙便一半处在明亮中,一半隐在黑暗里。 “殿下。”贾元春不知自己此刻的姿势算跌坐还是跪倒,但是她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不安和害怕。 即使分到了太孙殿做女史,皇太孙依然是离她太远的人物。两个月中,她与皇太孙唯一的交集,也只是远远地随着众人请过几次安。恐怕,那么多人中,皇太孙根本都没有留意过她的存在。 然而皇太孙认出了她。 “贾女史。”他这样念着,依旧平静地看着她。 这是贾元春第一次这么近地听到皇太孙说话,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是碎玉流连在薄冰上的轻响,有种撩人心弦的韵律感;而且,皇太孙殿下竟然记得她。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贾元春还是觉得有些激动。 皇太孙殿下还在看着她。 贾元春不知道他想从她这里看出什么来,也许是这样特殊的境况,竟给了她勇气疑惑地望回去。 年轻女孩的面容如同洁净美好的百合花,尚显稚嫩的眉眼间有不加掩饰的困惑,清澈的眼睛里仿佛流淌着溪水,隐隐地惧怕着。 凉气从地面缠绕到她跪着的双腿上来,贾元春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终于,皇太孙收回了目光,“起来吧。”他说着自己也站了起来,贾元春才看清他身下的木床其实是三张椅子上架了两片木板铺成的。 “把门打开,孤不喜欢这屋子里的气味。” 贾元春短促地对着双手呵热气,不敢违背皇太孙的意思,忙将旧木门推开;门一开,冷风便灌了进来,迎面扑在她身上。 也算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贾元春瑟瑟发抖。 一件温暖的物事兜头罩住了她。 贾元春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是方才皇太孙殿□上披着的大氅。 厚实光滑的黑狐皮,犹带着皇太孙殿下的温度,和他身上染着的淡淡龙涎香气息。 “殿下,臣女惶恐……”贾元春半张着嘴巴,伸手要揭下大氅。 “穿着,孤不冷。”皇太孙殿下大步走到木屋另一侧,那里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桌子,笔墨纸砚俱全,只是粗陋些。 贾元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挪到皇太孙身边三步开外;见他展开纸张,便又试探着挪到桌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开始研磨。 她磨好了一砚的墨,皇太孙殿下却一字未写。 她悄悄抬眼看,情窦未开的心里惋惜着:殿下如此的人物,怎么会有人竟狠得下心来让他住这样的房子,怎么会有人眼看着他双眉蹙起而无动于衷;又不知他是要写怎样的文字,竟为难成这样子。 那时的贾元春还想着很快她就会被放出去,毕竟……皇太孙殿下也在这里啊。虽然在心底深处,她也隐隐觉得这次事情很严重。 中午、晚上各有人来送了一次饭,四个人全程一句话都不说,在门外放下食盒,敲三下门板便迅速离开。 到了夜里,温度更低了。 贾元春想着到墙角蜷缩坐着过一夜,“木板床”自然是皇太孙殿下的,毕竟他是主子。 遭逢大难,皇太孙既没有心绪潦倒也没有性情乖戾,从贾元春见到他一直到夜里,他的情绪一直在好转;从最开始的几乎不说话,到晚上用膳时还笑了一下。 等到贾元春准备去睡墙角的时候,皇太孙对她笑道:“想不想去寻宝?” 啥? 贾元春一路举着小煤油灯跟着皇太孙到马厩中时,还觉得糊里糊涂。 大约已经废弃很久了,马厩里并没有难闻的气味。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孙,这夜连续跑进跑出三次,将马厩里垒成垛的稻草搬进小木屋里,铺成了两张柔软暖和的床。 最后一次将稻草搬进屋里后,皇太孙捏着冻得通红的耳朵根,闭着眼睛原地跳了好几下。 这样的举动,他自有记忆以来,几乎就没有过了。 贾元春简直……惊呆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起来。皇太孙是笑自己,笑声朗朗;贾元春笑他,垂了头压低声,边笑边忍,边忍边笑。 笑完了,贾元春悄悄望着皇太孙神色温和的侧脸,心底不知不觉亲近了许多。 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地溜过去,始终没有人来请皇太孙殿下出去。 一个月过去了,贾元春觉得她竟然有点喜欢这样的日子了。 跟随在皇太孙身边,她发现这个世界比她印象中地要有趣的多。 有一天,皇太孙在院子里四处走动时,发现了马厩食槽里摆着大大小小许多个瓦罐。他招呼贾元春一起,仔细选了数个瓦罐出来,在木屋外列成一排,注入不同高度的清水,拿用膳的银筷来敲击。 他闭着眼睛,侧耳细听出来的声音,随着他认真专注的样子,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 贾元春新奇地注视着。 皇太孙添减着瓦罐里的水量,改变它们摆放的顺序,不一刻,当他手持银筷从左到右顺次敲击下来时,竟是完整的乐音。他睁开眼睛,对上贾元春崇拜的视线,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双手并用,敲了一首曲子出来,口中迤逦念道:“正月里,梅花开,春雪飘,又见春光上柳梢……” 她正听得入神,忽见皇太孙停了下来,银筷一并笑道:“对不住,那日去山东只听了这一句,后面的没了。” 好似荡秋千时只管把人推上去,却不让人落下来。 一月来,在这只有两个人的小院子里,贾元春与皇太孙已经熟络了许多,因而此刻她竟能笑道:“殿下编一曲呗。” “女史这是劝谏一国太孙编小调么?”皇太孙逗她。 贾元春想到此地境况,怕他多想,待要拿话岔开,却见皇太孙已经毫不在意地继续敲着瓦罐,却不再是那欢快的调子,曲调激昂,隐隐现出金石之音,“……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客,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钠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一片雪花悠悠飘落。 贾元春伸手轻轻接住,这个冬天的初雪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t^t 我昨天半夜心潮澎湃地想了好多……最后脑补地把我自己蠢哭了…… 今天开始码字之后,脸就成“o(n_n)o开始码字了好星湖”慢慢变成了“(╯‵□′)╯︵┻━┻ 想好的万字更呢万字更呢!!!” 第44章 番外·元春与太孙前世相处(二) 小院墙角悄悄开了几株梅花,暗吐幽香。 贾元春喜欢极了,一天里要守着看好几次,在这寂寥的小天地里,几株生机勃勃的梅花多么令人精神振奋啊! 她绕着几株梅花打转,皇太孙就看着她发笑。 “殿下,画几株墨梅吧。”贾元春面对皇太孙已经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她虽也都学过琴棋书画,但比起皇太孙来简直不能看。 笔墨纸砚俱全,墨梅不难画。 皇太孙临案挥毫,很快就将梅树的枝桠勾勒出来了。 贾元春歪着脑袋在一旁瞅着,略感遗憾道:“可惜没有朱色,不然着红梅更显得活泼些。” 皇太孙洗着笔锋,轻轻笑道:“这有何难。” 就见他大步走出去,不一刻托了几粒紫红色的浆果回来,一粒粒豌豆大小。 贾元春惊讶,这是院墙上铺着的藤蔓上生出的,落雪以后藤蔓叶子都凋落了,上面挂着的小浆果也越发黑紫、缩小起来。 皇太孙直接将小粒的浆果在画上梅枝处擦过,紫红的汁液渗出,星星点点,不一刻一条枝桠上已是开满红梅。 “要不要试试?”皇太孙托着浆果的右手伸到贾元春面前,笑着问她。 贾元春如法炮制,玩得不亦乐乎,噼里啪啦一通将剩下的留白处都添上了朵朵红梅,兴奋劲过了一看,太孙独自完成的那一条枝桠显得雅致极了,而她的则是一团极盛的热闹,虽不难看却失了意境。想到这被她“糟蹋”了的可是皇太孙殿下的墨宝,贾元春不禁有些讪讪的,她仰起脸望着太孙笑,水汪汪的眼睛里糅杂了崇拜讨好,那笑容里又带了点不好意思。 皇太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轻轻抬起左手到她明净的笑脸旁,食指一下点在她眉间。 贾元春懵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拿手背一摸额头,果然红了! 皇太孙闷笑着转过身去。 本应该困顿难熬的时光竟如此愉悦地度过。 然而贾元春心底有事,在日渐亲密的点点滴滴中,被关押进来那天太妃身边老嬷嬷的话就如同咒语一般盘旋在她心底。 “问出太孙起兵之事。” 像是某种邪恶的诅咒,时刻提醒着她这小小院落之外的风暴。皇太孙被变相囚禁,那是皇上的意思;但是她出自贾府,祖父是皇上信臣。变故突生,家族已经无法将她安然从这纷乱中直接摘出,需要她自己求变。 老嬷嬷的点拨就是指引她走出软禁之处的明灯。 这些,让她无法平静安详地享受那些纯粹的快乐。然而,要怎么问出口呢? 她想了又想。 在这闭塞简陋的小院落里,皇太孙殿下为她铺起暖和的稻草床,让她披着他的大氅,引领她体会新鲜的事情;他曾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永泩”,给她解释“泩”的意思是指水势浩大、深广。本朝国号为“清”,依水而生,不难看出当初皇上对嫡孙是寄予厚望的。 她翻来覆去。 冬夜寒冷而静谧,彼此声息相闻。 皇太孙忽然低声问道:“睡不着么?” 贾元春微微一惊,下意识否认道:“没……只是有些冷……” 皇太孙没在意她明显不符事实的回答,双臂交叉垫在脑后,舒了口气道:“孤也睡不着。” 贾元春没有做声。 两个人望着屋顶缝隙间漏下来的星光,一时静默。 “有想问孤的事情吧。”皇太孙淡淡一句,宛如平地惊雷。 贾元春闻言几乎僵住,手脚仿佛麻了,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害怕,然而奇怪的是她竟不想去欺骗、去否认。她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怎么知道?” 这反应让皇太孙笑了出来。 “时不时望着孤一副纠结苦恼模样,只差没把‘到底问不问呢’这句话写在脸上给孤看了。你这副样子,孤怎么还会不知道。”皇太孙殿下声音里多了暖意,听动静仿佛坐了起来。 真有这么明显?贾元春暗自回忆,冲左边瞅了一眼,微弱的星光下依稀可见皇太孙坐着的身影。 “那您说,我到底问不问呢?”贾元春索性耍无赖了。 向来修养极好的皇太孙殿下忍不住冲小姑娘躺着的方向磨了磨牙,听听,他好心把话挑明,这小姑娘倒好,不说感愧自责一番,倒会顺着杆往上爬,话里话外还透着一股特别真诚的崇拜之意。 风度翩翩了十八年的皇太孙有点小暴躁,翻身背对着贾元春那边,干脆道:“睡了。” 贾元春哪能让他这么睡了,顾不上冷,掀了稻草被子,裹着大氅挪过来,侧跪在皇太孙旁边,小声道:“殿下,您说完再睡呐。” 皇太孙保持安静,一动不动。 贾元春想了想,伸手轻轻按在他胳膊上,微微摇晃了两下,求恳道:“殿下,您告诉我吧……我犯愁了一个多月了……殿下,殿下,殿下……”拖长了音调绵绵不绝地唤着。 皇太孙被她摇得一晃一晃的,没法装睡了,叹了口气,重新坐起来,撑着额头道:“上下五千年,有哪个女史敢这么打扰皇太孙就寝。” 贾元春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乖乖收回手道:“殿下,臣女错了。您看在臣女知错就改的份上,就告诉臣女该不该问吧。” “孤说不该问你就不问了吗?”皇太孙拿她没办法。 会撒娇的小姑娘不少,会耍无赖的小姑娘就很少了,既会撒娇又会耍无赖而且两者转换起来毫无障碍的,迄今为止皇太孙殿下也只见过眼前这么一个奇葩。 “当然!”贾元春跪直了身子,只差起誓了。 皇太孙沉默了片刻,认真道:“这些事情你知道了只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可能一时得利,但长久看来很危险。你若坚持要问,孤也可以告诉你。” 这话不是敷衍。 贾元春立马爽快道:“那我不问了!”心事一了才觉得冷,她哆哆嗦嗦站起来,没想到皇太孙握住了她手腕。 贾元春低下头来,眼睛里闪着问号,虽然天太黑皇太孙很可能看不到。 “刚刚不是说冷吗?”皇太孙掀开稻草被,拉着贾元春一起躺了下来。 !!! 竟然可以跟皇太孙同塌而眠! 此情此境之下,贾元春丝毫没有生出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可能是因为皇太孙的语气动作太自然了,就像问“你要不要喝水”一个样的。 两人肩并肩躺着,贾元春放下心头大石,合眼就睡着了。 皇太孙听着她悠长舒缓的呼吸声,感觉像养了个小闺女。 天气越来越冷,又过了小半个月。 小院里突然闯入了一行兵士,将两人带到马厩里,当场拆了木屋,将纸墨笔砚等物也尽皆收走,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自这日以后,情形急转直下,原本虽遭软禁,但是一应饮食上的待遇还是不错的,每日还有哑仆伺候梳洗等。现在,全没了。 隔几日才会丢入几个窝窝头,甚至馊了的饭菜;两面透风的马厩,在这严冬丝毫不能起保暖的作用。 贾元春每天又冷又饿,别无他法,只能忍耐。 偶尔她也会怕,但是想到太孙也在,又觉得安心。 皇太孙整理角落杂乱的稻草时,发现了里面埋着的红薯,细长的七八个。 俩人如获至宝,用木屋拆出的旧木头生了火,围坐着烤红薯,过了一会儿香气就飘出来了。 又暖和又果腹,贾元春吹着烫痛了的指尖,幸福地简直要流泪。 吃得匆忙,俩人脸上都沾了一道道的灰,此刻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狼狈样子,都大笑起来。 晚上太冷,贾元春有时候会觉得寒冷侵入了她脑袋,想事情都不清楚了。 只有一张大氅,现在披在两人身上。 大氅下,贾元春紧紧挨着太孙,他身上总比周围冰冷的空气暖许多;冷得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缠着太孙讲故事,听他讲他去过的地方。 年轻的太孙已经去过很多地方,足迹遍布大半个国朝。贾元春听他讲那些俊伟的山川河海,风景秀美的江南小镇,长河落日的大漠风光……悠然神往时便能忘了身上的冷;有时候太孙会讲志怪故事,黑暗里贾元春听地毛骨悚然,堵着耳朵埋头往他怀里钻,逗得他哈哈大笑。 就在贾元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院门打开了。 每天早上有两个狱卒模样的人带皇太孙出去,天黑了才放他回来。 大雪天,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 狱卒穿着没膝牛皮靴子,而皇太孙只有一双布鞋,虽然这双布鞋是明黄色的、绣着夔龙纹的,却也只是一双布鞋。 每次回来,皇太孙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是湿的。 贾元春生起火堆,为他烘烤鞋袜,伸手触在他小腿上,比雪还要冰冷;用双手用力快速揉搓,要好一会儿才能回过血色来。 皇太孙为她拢一拢大氅,轻轻抚摸她低着的头,像是某种无言的安慰。 他什么也不说,她便什么也不问。 这天夜里,皇太孙给她讲了《枕中记》,故事里的人升官发财、取得娇妻、儿孙满堂,一觉醒来,宿处主人所煮的黄粱粥还没熟;如你我眼中的一生,焉知不是旁人的黄粱一梦。 贾元春听得难过起来,恍惚了一会儿低声道:“这人虽醒了,梦里的事情倒都还清楚记着。” 作者有话要说:肿么办……爱上写番外了,根本停不下来!(呐喊脸) 第48章 最肯忘却故人事 天气越来越冷。 院子里,马厩顶,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冷到极处,贾元春有时会将蓬松的新雪捧在手中取暖。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东边的天空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有绚烂的色彩随着那声巨响冲向高处,像是某种信号。 皇太孙立在梅花旁,负手远望,许久没有说话。 当夜,贾元春便被提审了。 她一路上都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临走时皇太孙曾按着她的发顶,对她微笑,却没有说一句话。 这让贾元春有种不安的预感。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守在提审室外的竟是碧玺与抱琴。 她二人见贾元春随着狱卒走来,抬眼望处都愣住了。 抱琴搂着怀中的篮子,已是红了眼眶。 碧玺却是直接哭了。 “好小姐,你这番糟了大罪了。”碧玺哭着迎上来,摸摸她被雪浸湿又阴干了的衣袖,为她整理鬓发。 贾元春被关在马厩这数月,陡然见到昔日侍女,只觉身在梦中,哑声问道:“你们怎么在此处?” 提审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走出来一位白胖的中年男子,穿着低阶的官服。 他走过来,笑道:“贾大小姐,请您来走个过场,马上就让您的丫环送您回府了。” 贾元春被人扶着,引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坐在了提审室里。 白胖男子站在她对面,笑吟吟地递过一份文书来,和和气气地道:“来来,您把这东西给签了——稍等,稍等,等秦大人来了,得他跟我一处看着您签才成。” 贾元春有些木讷得接过那份文书来。 白胖子还在一旁说着,“秦大人过来,您得跟他说这是您自愿的。对吧,咱们也没对您用刑,也没……”他嘿嘿笑,搓着手瞥了一眼守在外面的碧玺和抱琴,“我之前跟贵府也有些交情,这也是府上请托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下秦大人过来……” 他说的话贾元春都听在耳中,却又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捏着手中的文书,直直盯着上面的字看,那些黑色的字仿佛都在白纸上游动起来: “皇太孙”“起兵”“太孙印”“目证”“亲口吐露”…… 薄薄两页纸,被她捏得簌簌作响。 “贾大小姐?”白胖子见她颜色不对,脸上的笑收了一收,慢条斯理道:“您瞧,只要写个名字,马上咱们就送您回府。回去吃顿好的睡顿饱的,醒过来您还是贾府大小姐,这俩月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他随手磨了磨砚台里的墨,亲自把蘸饱了墨的毛笔递到元春手边来。 贾元春下意识地把笔接在手中。 白胖子嘴一撇,笑了,正要让把秦大人请进来,却听对面的女孩轻轻开口问道:“若是我不签呢?” 不签? 已经走到门边的白胖子闻言停下脚步,他脸上的笑还在,口气也还算温和,“要不,您问问这俩丫环?” 碧玺和抱琴就在门口听着,闻言都泣道:“好小姐,您就签了吧。不管是什么,既然家里老爷太太都许了,想来必无妨碍的。这两月来,您吃了多少苦,如今既然有机会脱身出来,可千万莫要放过了啊。” 贾元春维持着提笔的动作,慢慢侧过头来,问道:“家中老爷太太可还好?” 抱琴泣道:“为着这一场横祸,太太上月便病了,如今吃着药只还不见好。” 贾元春悚然一动,颤声道:“是我不孝,累母亲担忧了。” “小姐,且不说这些了,您把这文书签了,大人放您回去,太太一见您自然就好了。”碧玺急道。 贾元春握笔的手都在微微颤动,足见她内心激烈的争斗。 “小姐,您还在等什么?”抱琴与碧玺声声催促。 良久,贾元春仿佛是稳定了情绪,又或者已经做出了决定,她问道:“秦大人呢?” 抱琴与碧玺只当她愿意签了,不禁抱在一处又是哭又是笑。 那白胖子闻言迈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回头若有所思得打量着贾元春。 提审室没有窗,只有一盏油灯,亮着幽微的光。 女孩安静地坐在破旧的木凳上,烛光下的脸憔悴却不掩娇媚。也许是她的神情太过端凝的缘故,白胖子望着她,仿佛望着的是一尊汉白玉的雕像。 白胖子是做久了提审官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要昧着良心作证时还能如此镇定的犯人。他立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折返回来,走到贾元春面前,俯身对她低声道:“贾大小姐,我收了府上一万两银子。看在这一万两银子的份上,我告诉你两件事。” 他抹去了脸上的笑容,骨子里的阴狠隐约露了出来。 贾元春仍旧静静坐着,只转了一下眼珠,将目光落在白胖子面上。 “第一件事情,这个局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布置下来的,你惹不起,我惹不起——那个秦大人也惹不起。那位秦大人不上这条船,但是也绝不会去捞落水的人,你明白吧?” 白胖子的声音透着阴冷,他看着毫无反应的贾元春,眯起了一双小眼睛,“第二件事情,我高志健做提审官以来,手上没有过一条人命。凡是在我手上不按我的意思做的,我都让他求、死、不、能。你听好了,我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看在银子的份上,你乖乖照做,我不会动你分毫;但是你最好也不要尝试挑衅我。听懂了吗?” 贾元春静静地看了他一瞬,平静道:“高大人解释的很清楚。去请秦大人来吧。” 秦大人来了。 贾元春抿了抿唇,出语惊人,“这是一场蓄意栽赃皇太孙的阴谋。” 白胖子与秦大人一时都愣住了。 秦大人愤然起身,指着白胖子骂道:“高至健,我告诉过你,我不掺合你们的浑水!你把事情处理好!”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贾元春道:“你方才的话,我没有听到。”他低头走了出去。 白胖子陪着笑脸送秦大人。 碧玺与抱琴已经被这变故惊呆了。 抱琴泣道:“小姐,您这是何苦?” 贾元春坐在原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原本的信念。为了皇太孙殿下,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愿意去努力;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她至少可以选择不做那个将皇太孙推下万丈深渊的刽子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白胖子狞笑着疾步走回来,身后跟了两个干瘦的狱卒,他对着元春一挥手,“给我把这小贱人捆上!今儿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鞭笞,钉板。 用白胖子的话来讲,“这只是个开始。” 贾元春起初还能听到碧玺与抱琴在外面惊惧的哭泣声,感受到身上的疼痛,渐渐的……那些让人痛苦的声音飘远了,令人抽搐的疼痛感也迟钝了,她听到白胖子说“今儿先这样吧,日子长着呢”。 有人把她架了起来,半拖着她往很冷的地方走。 贾元春努力撑开眼皮。真是奇怪,她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无声的黑暗。 让人懒洋洋的暖涌上四肢百骸,贾元春昏死过去。 *** 皇太孙从狱卒手中接过贾元春时,双臂都在颤抖。 女孩半身都是血,后背上新鲜的鞭痕处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他知道那些提审官的手段,便是无所畏惧的江洋大盗落在他们手中也会只求速死。 那些亡命之徒也为之胆颤的酷刑,竟被加诸于这样的弱女子身上。 皇太孙抱着元春,倚着马厩里的木柱子坐下来。 他用怀抱与屈起的长腿构筑成一处温暖的天地,将受伤的女孩安置在其中,令她受伤的后背曝露在他眼前。 红的是血,白的是女孩细腻的肌肤。 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他缓缓伸出手去,食指轻而又轻得点在女孩背上,然后将沾惹的那一点红送入口中。 腥,涩,苦。 血的味道,还有蘸过食盐水的鞭子的味道。 皇太孙凭感觉,摸上女孩朝下的面颊,一点一点向上,摸到她的鬓发——一片湿冷,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知道,她本可以毫发无伤地回家去,继续做养尊处优的高门嫡女。 他一直都知道,从这个女孩第一天被送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接近他,赢取他的信任,从他身上榨取利益,一朝风云变,即刻背叛他。 身边这样的人太多了,几乎是每一个人都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这就是他永泩,做为皇太孙,这二十年来的人生。 元春在昏迷中小小抽搐起来。 皇太孙小心翼翼地绕开她的伤处,将她缓缓环抱起来。 她仿佛在呢喃着什么。 皇太孙贴耳过去,却听到她喑哑的呓语,反反复复,唤的却是“娘”。 *** 夜色渐深。 元春发起烧来,额头滚烫,手心却冰凉;半昏半醒中,很是痛苦。 皇太孙将手贴在她额上,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淡漠之色,是他鲜少在人前流露的一面。 他默默地想着,世间这么大,真正在乎他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 若是这些人都去了,便是他赢来这天下又还有什么趣呢。 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只说为君要为国为民。 平心而论,靖王爷、七王爷、乃至第三代的几个兄弟,都有治国之能,即便不是一代圣君,却也不是桀纣之辈。 谁做皇帝于天下并没有多少不同。 元春的额头滚烫。 皇太孙只觉得一腔雄心壮志都被烫成了灰烬。 受了这样重的伤,发了这样高的烧。 没有药,没有食物,没有水。 说不准,勾魂使已经守在元春身边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皇太孙的心却已经乱了。 *** 贾元春恢复知觉的时候,正撞上皇太孙将什么东西系在她脖子上。 她动了一下,浑身火辣辣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醒了。”皇太孙的声音温柔如水,他的手停在她脖颈间。 “嗯。”贾元春有些虚弱得应了一声,手动了动,却没有力气抬起来,只含含糊糊问道:“是什么?” 皇太孙捉住她纤细的指尖,轻轻送到自己唇边,低声道:“是一块玉佩。” 他凝目注视着女孩的指尖,仿佛是在克制着欲要吻上去的冲动。 贾元春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中轻声问道:“什么……玉佩……” 皇太孙将目光从女孩指尖挪开,低而认真得叮嘱道:“若有一日皇祖父传召你,千万记得将这方玉佩戴在显眼处。” “什么?”贾元春努力得撑开眼皮,借着皎洁的月光望向皇太孙。 不过半日光景,他却变了许多。 什么地方变了,元春说不出,只是直觉得感到心慌,忍不住手指微动,本能得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只触到皇太孙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青色胡茬。 有一点痒。 皇太孙闷声笑了起来,捉住她的手指,往她指尖呵气。 元春面上也露出一点笑容来,听皇太孙很是认真得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问:“这玉佩有什么意思吗?” 皇太孙歪头思考了一下,慢慢道:“皇祖父见到这块玉佩,就能明白孤今日的冤屈。”他珍爱得抚摸着元春的眉尾,低低道:“所以,你千万要记得。” *** 这一刻。 月色,雪色。 还有皇太孙眸中温柔的神色。 成为此后元春独行的岁月里,那唯一的亮光。 *** 交代完玉佩的事情,皇太孙将元春抱在干草堆上,自己却起身离开。 “殿下,您会回来的,对吧?”元春从干草堆上努力撑起身子来,望着向院门走去的皇太孙。 皇太孙立在原地,停了一停,终是转过身来,坐回元春身边,指尖怜惜得抚触着她的唇边,温柔地望着她道:“孤会回来的。乖,闭上眼睛,睡一会……很快,等你睡醒,孤便回来了……” 皇太孙的声音像是温暖的泉水。 贾元春被蛊惑了一般,恋恋不舍得阖上了双眼,她的确已经太累了,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带孤去见靖亲王。” 她听到他对守院门的狱卒如是说。 狱卒低而模糊的说话声,开关院门的吱呀声,渐行将远的脚步声…… 都去了,都去了。 唯有一轮寒月,清辉铺满雪地。 *** 当夜,便有人将元春接出了马厩。 皇太孙病逝在某个雪日。 消息是这么传的,真相谁也不知。 贾元春知道的时候,是她被接出马厩的第三日,她正独自趴在宫里的某个小房间里。 她流了很多很多的泪水,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梦到那个允诺会回来的人很多次、很多次得与她诀别。 梦醒了,梦里悲伤的感觉却还记得。像是那个枕中记里的人。 她的伤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大半个月一过,那些曾经令她几乎丧命的鞭痕简直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了。 她被派去了凤藻宫做女史。 每日里看些野史杂传,山水游记,倒也清闲自在。 后宫妃子有的爱看讲情爱的诗词,来取书的宫女走得多了,与元春熟了偶尔问道:“怎得从不见你看这些?” 贾元春只笑一笑。 那问话的宫女自己想一想,笑道:“也是,你十四都没到,想来还不懂。” 贾元春还是笑一笑,不说话,取了那宫女要的书,坐在院中桂花树下,接着方才断开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只是这一次却有些神思不属,她抬头,隔了桂花树的枝桠,望一望初春时节的天光云影,仿佛又听到那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人生而有情,本不需从书中学来。诗词致情,读多了,人便沉湎其中了。” *** 院里的桂花树开花了。 小小的淡黄色桂花藏在绿叶间,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贾元春这才惊觉,忽忽已是半载。 这半载,她独居独行,独食独寝,竟觉内心从未有过的平和。 直到这一日,贾母来看她。 从来没有祖母来看孙女的道理。 贾母借着一年都难得有一次的给太后请安的机会,寻到凤藻宫里。 祖孙二人在芳香的桂花树下说了许多话。 贾元春最后跪在了且诉且泣的贾母面前,低声道:“是孙女不懂事,倒让您挂心了。今后孙女听家里的意思行事便是了。” 于是,花灯节下,她便在灯火阑珊处的回廊尽头,巧遇了靖亲王府的世子水沥。 元春知道自己生得不丑。 她看到水沥眼中惊喜的光,退开一步浅浅一福,垂眸轻笑时,巨大的悲哀从心底喷涌而出,令她猝不及防苍白了面容。 “你还好吗?”水沥关切地问着,向她伸出手来…… *** 水沥求娶她的话递上去以后,皇上传召了贾元春。 元春对来传旨的秦公公恳求道:“请公公稍等一刻,我这就来。” 秦公公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花朵一样的鲜嫩,只道要一步登天,不知死期就在眼前。他倒没有为难元春,只道:“快些吧,没有让皇上等你的道理。” 元春退回屋子里,既没有整理妆发,也没有换衣裳,只从箱子底下取出用丝帕包裹的一条络子来。 白色的络子,最简单的式样。 她当日趴在床上,拆了编,编了拆,直到背上伤都好了才算满意了。 此刻,她将一直挂在脖间,贴肉带着的玉佩取下来,配上了这条白色的络子,系在了腰际。 秦公公路上打量了她这白色络子两眼,想要提醒不合规矩,又觉得合不合规矩的,这小姑娘也活不成了,随她去吧。 元春不知道秦公公的心思,她走在通往乾清宫的汉白玉阶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 在皇帝看来,一个与他嫡孙朝夕相处过三个月,现在又勾着另一个孙子来求娶的女子,简直是找死。更何况那位嫡孙已经去了,还是让皇帝很悲痛的逝去。 但是皇帝还是想见一见元春。 因为,他已经见不到最疼爱的皇太孙了。 老皇帝胸中有悲有痛还有愤怒,他要让元春感受什么叫雷霆之怒,要让她背后贪心太过的贾府知道什么叫天威难测……他有些艰难得用左手批复着奏折,两个月前的一场大病让他的右臂不能自如移动了。他写着,想着,等着。 跟了他半辈子的秦公公小步快走过来,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贾女史在外边等着了。” 老皇帝压住心底的愤怒悲痛,亦低声道:“让她进来。”他没有力气去高声表达他的愤怒悲痛了。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把目光移向门槛处,看到一位妙龄少女娉娉婷婷得走了进来。 她身量高挑,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乌黑的发上只压了一根银簪,通身的衣服只有蓝黑两色,只压在裙裾上的一块玉佩用了白色络子——这是犯忌讳的颜色。 老皇帝眯了眯眼睛,这个元春同他想得不太一样。照他看来,少年人喜欢的要娇媚、要俏丽,绝不会是这样素净到简直是在为谁守孝一样的打扮。想到这里,老皇帝心中一痛。 元春渐渐走上前来,伏地跪了下去。她裙边的玉佩碰在金砖上,发出“叮铛”两声轻响。 她就跪在书桌前。 老皇帝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的视线落在那块玉佩上,久久没有挪动。 他不说话,偌大的乾清宫便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贾元春安静地跪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老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已经苍老,“罢了,你去吧,回去安心做你的凤藻宫女史。” 此言一出,秦公公心里大为诧异,觑了底下的贾元春一眼,心道这女史来了一句话没说,怎得竟让皇上改了主意。 贾元春原也不知皇上为何传她来,只这两年来第一次被皇上传召,然而皇上不叫她抬头,她是不能抬头的,也不知道这玉佩究竟有没有被看到。因此谢恩起身后,她立在原地却没动。 秦公公见状,快步过来引着,“贾女史,您请吧。” 贾元春伸手握住了玉佩,想起当日那人将这玉佩系在她颈间时说的话,不知哪里来的豪气驱使着她,令她解下那玉佩捧到了皇帝跟前。 秦公公被她这大胆的举动唬了一跳,忙上前来拦住,厉声呵斥道:“皇上跟前儿你想做什么!不要脑袋了吗?!” 面对九五至尊,吃秦公公这样一喝,元春也怕,虽怕却一步也不退,只将那玉佩双手捧到皇帝眼前去。 老皇帝对秦公公轻轻挥了挥手。 秦公公立马退了开去,抱着拂尘低着头了。 元春扬起脸来,望着龙椅上的老皇帝,因为激动声音颤抖着,“皇上,这是当日太孙殿下交给奴婢的。殿下说,若有一日皇上传召奴婢,奴婢将这玉佩戴在显眼处——若皇上看到,便能知晓殿下当日冤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宫里是不许流泪的,更何况是在皇上跟前流泪,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着:我犯了这么大的规矩,兴许真的要掉脑袋。然而她还在说话,像是有另一个她在那儿指引着,“奴婢没用,竟等了两年半才等到皇上召见。也许终奴婢此生,都没有再被皇上您召见的机缘了,只这一次,奴婢说什么也不能辜负殿下所托。皇上——”她捧着玉佩,哀哀泣道:“您明白殿下的冤屈了吗?” 老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孩捧在手心的玉佩,又看向她流泪的脸,他长叹一声,心道这元春竟对永泩的一片回护之心丝毫不知,又想她虽不知却甘冒奇险要为逝去的永泩正名。他虽是人间帝王,当此情景,却只能感叹天意弄人,他又何必再添一段不幸,因喟叹道:“朕都知道了。你回去待嫁吧……是朕欠他的,偿还给你想来他也是愿意的……”老皇帝猛地咳嗽起来,这一咳便停不下,几乎闭过气去。 秦公公匆忙传太医,各个服侍的小太监也都动作起来。 贾元春呆呆立在一堆忙乱的宫女太监中,痴痴想着:殿下,皇上说他明白您的冤屈了。 众皆忙乱,无人管她。 元春便自己呆呆地往门外去,双手还捧着那玉佩,她下了玉阶,往凤藻宫去,一路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乾清宫里,老皇帝被喂了一瓶苏合香,悠悠转醒,他疲累不堪得闭着眼,泪却从眼皮底下溢出来,“若是永泩还在,定会是位好皇帝……他比朕强啊……” xxx 月余后,一顶小轿将贾元春抬进了靖王府。隔日入府的,还有姜翰林家的女儿,姜嘉棠。 后院女人多了,是非就多。初入府,元春见到的都还是面上的和气光鲜,倒也过了些安稳日子。 待到一年后,元春在畅音阁撞破了靖亲王与月侧妃、七王爷之事,在月侧妃被禁足之时交好与她,却让水沥的生母郎氏不满起来。 小妾对上夫君的生母,只有吃亏。 水沥倒也不是全然不知,便带了元春去庄子上住,散散心。 正是四月天,杨花漫漫绕天飞。 水沥早起去上朝了,元春就带着碧玺、抱琴两个,及随行的小丫鬟沿着庄子边一条小河随意走走。 小河拐弯处是一大片花圃。 元春兴起,带了两位侍女指认花名,正说得有趣,却看到一株红色的花,碧玺说是杜鹃花,抱琴却说是蝴蝶兰,两人争执不下。元春抿唇笑着听了一会,远远一望,指着不远处树荫下一花农模样的人道:“不如问一问种的人。” 自有跟着的小丫环去唤人过来。 来人佝偻着身子走到近前。 元春先是笑望着,及至看清来人样貌,不禁愣了一愣,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才环视四周,道:“你随我来说说这是什么花。”又用眼神制止了碧玺与抱琴跟上来。 来人是个六十多的老头,碧玺与抱琴便守在原处等着。 元春与这老头走出十来步,这才出声问道:“苏公公,你怎得到了此处?” 原来这人竟是当初服侍皇太孙的苏公公。 “当日殿下自知不保,便将太孙宫余者托付给了靖王爷,老奴也就隐在这庄子上当个花农了。”苏公公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花农模样了,手里还拿着劳作时遮阳的斗笠。 “哦。”隔了这么久,忽而又有人提到皇太孙,元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四顾一望,只见满目繁花,真个是姹紫嫣红,落在心底,却成了断壁残垣。她立在原处,没动。 她还在太孙宫的时候,与苏公公并没怎么见过,此刻重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然而她却无端端觉得这苏公公可亲起来。 苏公公见她不说话,目光一转,忽而顿住,喃喃道:“殿下竟将这玉佩给了您么?” 元春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裙裾边的玉佩,用鹅黄色的五福如意络子戴着,她问苏公公,“你知道这个?” 苏公公这会儿看元春的目光多了些亲切,他回忆着慢慢道:“当初殿下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只比殿下晚了一盏茶时分落地儿。皇上龙颜大悦,赏了一对龙凤玉佩给了殿下和小格格。两位小主子打小友爱……” 元春已经隐隐预料到了这段往事的走向,不由得握紧了裙边的玉佩。 “可惜小格格胎里弱,长到八岁没了,多么伶俐讨人喜欢的小格格啊……”苏公公擦擦眼角,“殿下就留了小格格的凤佩,把自己的龙佩陪小格格下葬了,后来一直把凤佩随身带着……当初的废太子妃,不,静慈仙师为此大病一场,从此宫里都不怎么提起小格格的事了。”苏公公有些抽噎起来,“多好的小格格,多好的太孙殿下啊!怎么好人都活不长呢……这可真是老天爷不开眼……”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手心的玉已经被她捂暖了,她却觉得手心凉了。 时至今日,才懂当日皇太孙对她的回护,令她情何以堪! 斯人已逝,却仍以遗物护她周全。若不是有这一方玉佩,只怕当日在乾清宫,她已化作一缕亡魂,哪里还能立在万里晴空之下。 元春恍恍惚惚得往回走。 日已近午,骄阳似火。 元春走到花圃边,手搭上抱琴,才道:“我竟今日才知自己……”便觉一阵恶心,天旋地转说不出话来。 抱琴与碧玺忙撑住她,好歹送回庄子,请了医生来。 一诊,却是喜脉。 满屋子的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起来。 元春一个一个看过去,猛地扒住床沿又吐起来。 xxx 老皇帝去了,靖王爷登基。 不过三年,靖王爷也去了,于是轮到水沥登基为帝。 过段日子,水沥后院的这些女人都该各有封号了。 元春选了凤藻宫一处,虽然册封的旨意还没下来,但她昔日是世子侧妃,现在自然就变成皇妃了,只称号还没拟定。 这宫里,她已许久不曾来了。 水沥成了太子的那三年,还是住在靖亲王府的。她自然也鲜少有机会来宫里。 一别数年,那桂花树却还生机勃勃,散着清甜的桂花香。 傍晚,贾元春出了凤藻宫,随意在后宫走着。 她的脸色有些奇怪。 如今抱琴已经没了,碧玺忙着搬宫事务没有跟来,新分派下来的宫女便不敢拦她。 眼见元春已经出了后宫的地界,后面的宫女想上来拦一拦,然而元春脚下太快,竟让宫女们有些追不及。 元春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她走得很急,像是怕要赶不上什么事。 她匆忙地走着,觉得这条路是那样的熟悉。 甬道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院落。 最后几步路,她几乎是跑过去的。 木质的院门已经有些腐朽,随着元春轻轻一推,便摇摇晃晃得开了。 院子里却立着两三个太监,正在收拾院子里的东西杂物,听到木门的吱呀声望过来,陡然间见到一位华服宫装的美貌少妇,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样污浊不堪的地方,便是稍有体面的奴才都不愿来的。 贾元春一一望过去,那破旧的小屋,那四处漏风的马厩,那梅树,那墙上的藤蔓——都还在、都还在。 那几个太监跪了下来,后面的宫女也追了上来。 贾元春往院内走去,她手抚过梅树遒劲的枝干,许多年前,曾有一人在这里同她画过梅花。 她抚过墙上的藤蔓,那幅梅花图上,点点红梅便是由这藤蔓生出的浆果点染而成。 她继续往前走,走入那破旧的小屋。 屋里没有点灯,有些黑,她仰头,望出破了的屋顶,望向夜空里隐隐的星。 她记得那一年,有人同她在斯处夜观繁星。 那时的星星,可真是亮啊。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亮的星了。 宫女小心翼翼地跟上来,请示道:“娘娘,这儿污浊,不如等翻修好了再来看?” 贾元春“嗯”了一声,走出小屋才反应过来,问道:“这处要翻修?” 宫女笑道:“是呀,娘娘。先帝爷那会儿是俭省,如今都说是政通人和,又说是粮仓满溢,万岁爷登基正要把宫里这些老地方翻修呢。” 贾元春又“嗯”了一声,目光微动,忽而往马厩边水槽处走去。 那边颇有异味,宫女都有些不愿跟随。 贾元春却丝毫不觉,她小步快走过去,顿了一顿,蹲□去。 这一下一圈的太监宫女都傻眼了,不知道这位万岁爷的爱妃要做什么。 贾元春伸手在一旁的稻草堆里摸了摸,玉白细嫩的手上蹭了灰泥,她也不以为意,寻了片刻,摸出来一根瞧不出质地的细棍,两指来长。 忽听“叮”得一声脆响,却是元春手持那细棍,敲打在水槽底下的瓦罐上。 “叮铛”声不断,她将一排瓦罐一一敲响。 过了这么多年,经了数不清的雨雪、日晒,这些瓦罐里的水不知是涨了还是浅了。 元春蹲在这一排破旧不堪的瓦罐前,敲一敲,换换顺序再敲一敲,出来的音却始终没了记忆中的和谐。她想要唱那一只小调,张开口却发现她已经不记得词了,依稀记着的调子却也不知对错了。 她不再敲打瓦罐,顿时觉出身周的静来。 元春有些疑惑得回身,却看到水沥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站在她对面,只帽子是白色的以表哀孝,见她回身笑着伸出手来,“怎得跑到这里来了,叫朕好找。” 元春去迎他的手,半途看到自己手上的灰泥,不觉就愣了。 水沥倒不在意,仍是握住了她的手,还探头去看那些瓦罐,问道:“你喜欢这个?下次让匠人司用玉器做一套,不比这个有意思么?” “皇上您何时来的?”元春先是问,听水沥这么说,低头温婉一笑,道:“只是一时好奇,真造了玉的来,臣妾也不会用,只是浪费了;倒是嘉棠通音律,送去她那儿倒比给我好些。”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御辇旁,宫女递上湿帕子给两人擦手。 水沥起身上了御辇,又伸手来扶元春,笑道:“走吧,朕送你回去。” 元春却是浅浅一福,避开了水沥的手,仍旧是笑着,仿佛还带点嗔怪,“哪里有后妃坐御辇的道理,更何况臣妾尚未受册封。臣妾的玉辇在后面,这便去了。” 水沥哈哈一笑,道:“朕的元春倒也有却辇之德,不如就册封你个贤德妃,如何?” 女子四德,以贤为首,这自然是再好没有的称号了。 元春抿唇一笑,缓缓上了玉辇。 太监开道的声音响起,抬辇的人平稳有力地走起来。 月亮升了起来。 无情最是天上月,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只有它仍是老样子,挂在天上散着清冷的光。 元春独自坐在玉辇上,望着前路。 秋夜的青石板上落了薄薄一层霜,映着皎洁的月光,让她想起许久许久以前,那人温柔的眸色。 再不得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兔子是可以做到万!字!更!的!(骄傲脸) 请叫我有!求!必!应!兔!(昨天谁说想看番外三的~~) 想知道万字更的秘诀么? 秘诀就是:我!今!天!吃!了!个!小!苹!果!感!觉!萌!哒!哒! 第56章 次日,李纨与王熙凤便来觐见。 这人呐,尤其是女子,过得怎么样真是打脸上就能瞧出来。李纨如今膝下一子一女,与贾珠又恩爱,身为长妇为人自持大家也看重她,真是喜气从眉梢眼角透出来;再看熙凤,只得一个女儿,偏生贾琏又是个不安生的,虽言语常带笑还是有几分衰败之色。 元春简略将昨日王夫人来时的事情说了,叮嘱二人帮衬着王夫人莫出了岔子,又交代了两桩事情:一则多积祖产,删减用度,切莫入不敷出还要做出大场面来撑架子;二则为薛姨妈一家外面寻一处妥当住所,先安排着住下来。至于薛蟠一案,她已经告知皇上,死罪可免。 李纨与王熙凤听到这里,已是放下一大半心,只要人能活着,她们回去怎么都好交代。 元春又请李纨带话给贾珠,“似这次的事情千万莫要有下次,哥哥向来稳重,怎么这次慌了神险些误了自个儿前程。” 李纨点头如捣蒜,只管答应着。 因又说道宝玉婚事,他如今年且十三,也该提早考虑着了。 李纨看了熙凤一眼,笑着先开口道:“民妇瞧着,宝姑娘仿佛对小叔体贴些。” 元春点头不语,只又看熙凤。 熙凤笑道:“若论情谊,林姑娘同宝玉算是一块长大的,只这一点便是谁都比不上。不过大嫂说的也是,宝姑娘为人敦厚大方,极投太太脾气。说到底,民妇二人也不过只是参详一二,最后不还得老太太、太太跟娘娘您拿主意么。” “既说要我拿主意,那我就做一回主。”元春微微一笑,“今日劳动二位嫂子了,总要表表我的心意……抱琴?” 抱琴忙答应着。 “给大奶奶、二奶奶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元春笑道:“东西不贵重,不过沾了个御赐的名儿。”既然赏赐了这二位,上面的贾母等人总不好不管,因又由抱琴与碧玺商量着,定下给老太太多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家里三位姑娘各得上等宫扇两柄,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元春隐约听着,最后添了一句,“林姑娘同宝玉的,都加上红麝香珠二串。” 李纨与王熙凤听了这话,暗暗对了个眼色。 元春看在眼里,不以为意,亲自起身送二人出去,路上又道:“我身边伺候着的碧玺有个妹妹,叫碧鸢的,该是在老太太跟前做活计。她的婚事,我是要问的,也劳二位嫂嫂多多留心。” 碧玺在一旁听着,又是惊讶又是激动,不觉面色涨红,见李纨与熙凤笑着同她打拱,忙福身行礼,口中只道:“哪里敢劳动二位奶奶,只是我们娘娘体贴奴婢等的一片心……” 元春只是咬着一口贝齿笑。 赏赐下去,第二日王夫人就病了。 到底是母女连心,元春还是派了太医去。她好半日坐卧不安,问抱琴,“可是我错了?” 抱琴道:“娘娘哪里有错?前些日子那宝姑娘来,奴婢也在的。当时娘娘稍露口风,要给宝姑娘另择一位侯爵之子,奴婢冷眼看着,宝姑娘同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若是真对宝玉有情,毕不至于此。想来宝姑娘是打着高嫁的念头,也不拘哪一位了。” 元春叹息一声,“这宝姑娘也是没法子了,父亲没了,母亲仁弱,哥哥又是个只会招祸的。她若再不心里计算清楚,一家子都要受苦了。” “娘娘瞧她可怜,给她择一位匹配少年也就是了。奴婢倒觉得林姑娘更可怜些。” “是啊,”碧玺接话道:“宝姑娘好歹还有母亲哥哥,林姑娘可是真真的只剩自个儿了。” 元春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倒招的你俩同仇敌忾起来。罢罢罢,我口拙心笨,说不过你们。” 抱琴和碧玺早就明白元春的心思,此刻不过怕她内疚自责,故而拿话来宽慰她,见她笑着丢开了也就各自忙去了。 *** 新年,元春接受各府王妃、世子妃朝贺。 谢鲤坐在第二排第二个位子,遥望着众人视线中心的元春,怎么都想不通,当初同为女史,明明自己是太后身边那个、最受众人瞩目的那个——怎么十年光阴眨眼间溜走,她成了要仰望贾元春的人? 一时众人散了,李纨留下来。 “母亲身上还没好利索?”照着胡太医说的,王夫人该是没什么大碍。 李纨堆起笑容,道:“太太已经大好了,只是病气还没退,怕年节下冲撞了贵人,说是等出了正月再出来走动。” “哦,那也是情理中的……”元春慢慢坐定了,她按住自己额角,一早上起来闹哄哄的让她有些倦怠头痛。 李纨又道:“家里一切都好,更有一桩喜事要报予娘娘知晓。宝玉和林姑娘的八字已经拿去勘合过了,是极为匹配的。” 元春笑道:“那自然好……”忽觉得心脏猛地一跳,仿佛有人拿大锤狠狠砸在自己脑仁上一般,她痛得惨叫一声,抱着脑袋缩了起来,只觉眼冒金星,喘不过气来。 李纨被她吓了一跳,一时竟呆呆的没了反应。 抱琴和碧玺两个更是被唬的几乎魂飞魄散,一个喊着传太医,一个搂住元春不令她翻滚中伤了自己。 好在这痛来得荒唐,去得却也迅疾。不等太医赶到,元春已经恢复原状。 她接了抱琴端来的白水,抿了一口,长舒一口气,一抬眼就看到水泩冲过殿门,跑到她眼前,满头满脸的汗。 元春按着椅背站起来,笑着摸摸他汗湿的鬓角,柔声道:“这是怎么了?你竟比太医来得还快。” 水泩充耳不闻,握住她肩膀,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哪里痛?哪里不舒服?”等不到元春答话,他索性将她从肩膀一路摸索下来,“这里?还是这里?腰伤了?” 元春闹了个大红脸,又挣不开他的手,恼起来狠狠掐了他胳膊一下,“作甚,作甚?我娘家嫂子还在这呢……咦,大嫂呢?”打眼一看,李纨早不知去向,抱琴和碧玺也都缩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心。 水泩像是才明白过来,长叹一声,沉声道:“让她们都出去,你是今天见了太多人累着了。你娘家嫂子找你什么事?不是朕说,每次你娘家人来,总要闹得你两三天睡不安稳,连带着朕也睡不安稳……”他顿了顿,见元春不爱听这话,转口问后边跟上来的小高,“太医呢?太医院什么时候行动这样慢了?你去问,就说朕的话,朕不养闲人。” 小高:……不是太医慢,是您太快了。奴才追您都掉了半条命啊…… 太医院这次动了大阵仗,四名院正会诊,数十名太医候着;从正午讨论到日落西山,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饶是水泩涵养好,最后也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一群废物。” 登时东厢里乌压压跪了一片。 另一边元春正配纯哥说话,或者说成纯哥陪着元春说话更恰当。 “纯哥,你弟弟妹妹都睡了啊?” “嗯。” “你更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都喜欢。” “只能选一个呢?” “……妹妹。” “这可不行,纯哥你对弟弟妹妹得一视同仁才行。偏爱一个,另一个会伤心的……知道吗?” “……” “纯哥,你明天是不是既有早课又有骑射课啊?” “嗯。” “你更喜欢早课还是骑射课啊?” 纯哥合上了手中的书卷,抬头赏给元春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 元春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壮着胆摸摸儿子脑袋,“呵呵,纯哥学聪明了,不上当了哈。” 纯哥又低下头,仿佛是准备继续看书,却停了停先对元春道:“娘,别担心,你没事的。” 元春一愣,双手把儿子的小脸挤成包子状,“小家伙,什么有事没事的……看你的书吧。”眼眶却悄悄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t`t兔子知道一过了周末留言就会消失…… 第57章 但愿人长久 “如果宝黛良缘不能成,那我会怎么样?”元春静坐在窗下,望着院子里新绽的石榴花。 阿音前些时候曾问过她,是否想过宝黛良缘成就后她该何去何从。 当时元春只做没有听到,但这疑惑到底是落到心里去了。 其实这疑惑在她心中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就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人一样——不管所见所闻所感有多美,多令人沉醉,她都深知这只是一场梦。 阿音轻轻回道:“不管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成或不成,你……都是一样的。若是黛玉到了及笄之年,依旧没能成事……那,这一切都结束了……” 榴花无知无觉,开做一团火,红似女子心头血。 元春痴痴道:“那便将婚期定在黛玉及笄之时好了。” 距今不足一年之期。 七月七日夜,水泩与元春携手去放河灯。 一众乔装打扮的护卫保护下,两人做寻常夫妇打扮,沿着长长的河堤,共看万盏河灯。 一双双有情人把一只只河灯放入水中,看河灯载着白首不相离的愿望渐行渐远。 “我还记得第一次和你来放河灯时的情景,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水泩凝视着身边女子,目光中当真有着无尽深情缱绻。 摇曳的河灯烛光之上,粼粼的长河水波之侧,女子分明笑生两靥,偏偏一双蛾眉淡拢轻愁,叫人忍不住要问她为何事伤情。 元春笑道:“我也记得……你可知道我当日许下的是什么心愿?” 水泩便顺着她问道:“是什么心愿?” 元春抿嘴一笑,却从袖中掏出个荷包来,靛蓝色的面上绣了一支亭亭玉立的粉荷。她垂首,亲自将这荷包为水泩系上,轻轻道:“这是我费了几个月的功夫才绣好的。每缝一针,便在心里念一句平安康健。若不嫌弃,就好好带着它……” 三千六百八十一针,三千六百八十一声“平安康健”。 水泩低头看那荷包,又看元春,他问,“要我‘平安康健’?”眸色深深,似有暗潮。 “嗯。”元春把头埋在他怀里,怕表情出卖了她的脆落,只有声音还镇定,“要你‘平安康健’。” 水泩拥着她,两人随着人·流沿着河堤缓缓走着,最终停在一处拱桥顶上。 元春趴在他怀里,身边人们熙熙攘攘,闭上眼睛世界便是一片黑暗;只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是如此真切的存在,让她知道自己真的活过。她紧紧搂住水泩的腰,小小声道:“但愿人长久。” 但愿人长久,这就是她十年前许下的心愿。 周围成千上百人的响动汇成一场嘈杂的风。 这风声中,水泩仿佛听到元春有说话,却听不真切,他越发低下头来,“什么?” 元春却摇了摇头,不敢再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来日,你我之间何止千里? *** 次年二月初二,花朝节。 万花皆由今日次第开。 宝玉与黛玉的婚期便定在这日,亦是黛玉及笄之时。 是夜,元春一一看过三个孩子睡下,这才回到寝宫。 水泩已经宽衣,躺在床上看书等她,见她回来笑道:“你又奇怪,白日不同纯哥、毓哥、秀姐玩耍说话,总要等睡下了才去看好一会儿不归来。让我每天都要为你好等一场……” 元春不敢将缘由明讲,怕自己忍不住流泪,只如往日一般黏到水泩身边来。 水泩笑着将她揽在怀里,“你呀你呀,怎么年岁痴长,越发黏人孩子气了?” 元春乖乖趴在他怀里,不由自主得又抬头看他——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他在自己眼中竟一点儿也没变?分明已不是当初鲜衣怒马的王孙公子,看着他,还是一样会有悸动心跳。也许是每天都在一起,那改变也不知不觉,如滴水石穿。 无声无色的,这人已然将她*蚀骨。 让她在明知要离别,连子女都不敢亲近之时,仍想要将他拆吃入腹、死生不复分离。 “殿下……”这个称呼属于两人的青葱岁月,属于那遥远又深刻的前世。 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元春这样喊自己了,水泩心中微动,掩了书卷,垂眸看她:女子目光盈盈,红唇翕动,似有无限情意不知如何诉说。 “夫君……”元春再唤。 水泩有些疑惑,还是笑着接了一句,“娘子。” 见他笑了,元春也笑,笑着笑着,眼里竟跌出泪来。 水泩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他手势轻柔得为元春揩泪,抱着她慢慢坐直了身子,“怎么了?”他把这两日的事情在脑海里飞速得过了一遍,找不出任何迹象。这不禁令他愈发不安,只面上不显,先柔声安慰着怀中人。 元春又哭又笑,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水泩一张脸都急得发黄,不禁更是心酸,好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哽咽道:“今夜宝玉成婚,我是太高兴了……” 水泩松了一口气,啼笑皆非,摸摸她脑袋哄道:“朕知道。朕今早还下了旨意的。不是说好了,明日朕带你归宁,恭贺新喜的么?怎么这一会儿就百感交集起来啦。快别哭啦,哭坏了眼睛,明日家里人看到问起来,朕怎么好意思跟外人讲……” 元春含泪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双唇、黑嗔嗔的双眸,那些话语像一只温暖的手,带着神奇的魔力抚慰她酸涩的心,却没有进她的耳。 她分明在听,却似乎并没有听懂。好像在这一刹那,她变成了还未习得如何说话的婴孩,一切的语言都是混沌,只有他的眉眼是鲜明。 她把双臂环在他脖子上,轻轻唤着,“水泩……” 她的声音那么甜、那么软、那么依恋。 “水泩……”她吻上他的唇。 水泩,我好欢喜你啊。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欢喜你啊! 泪水滑过唇际,化成舌尖淡淡的苦涩。 *** 水泩睡着了。 星星不懂人心,西天的天狼星如常升起。 元春在水泩怀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自此,世间再无贾元春。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结文的时候都好虐,这章虐元春,下章虐水泩。 不过归根结底都是在虐我自己,肝疼。 下一更七点半~~ 谢谢昨天周一还坚持留言的姑娘们,好爱好爱你们! 第58章 再续半世缘 水泩醒来的时候发现独自睡在一张大床上。 他感到很不对劲。 首先,床帐是晃眼的明黄色,而不是元春喜欢的杏子红。 他动了动脖子,发现只有一个枕头,两侧是空旷的明黄色被单。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水泩打量着四周,慢慢坐起身来。 “皇上,您醒啦?”守在床边的太监上前为他穿靴子。 水泩认出他是小高,皱眉问道:“你们娘娘呢?” 小高跪在脚榻前,手上提靴,口中笑道:“回皇上话,您是指……哪位娘娘呀?” 说话间,伺候梳洗的一众太监宫女鱼贯而入。 水泩轻轻在小高肩头踢了一脚,“胡说什么,自然是你家宸妃娘娘,哪里还有第二个娘娘?” 小高挨了这一脚,顺势往后一倒,跪在地上道:“奴才愚笨,是是是……自然是陈妃娘娘。”心里却糊涂,想着后宫十来位小主哪位是姓陈的。 水泩见跟他说不明白,打眼一看,正见到碧玺与抱琴端着铜盆走进来,便指着抱琴道:“抱琴,你过来,朕问你话。” 那“抱琴”愣了一愣,却先跪下来道:“奴婢谢皇上赐名。”这才走上前来。 水泩愕然,“赐名?你原名叫什么?” “抱琴”道:“奴婢原本贱名嫣红。” 水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胃里涌上来,他还能镇定,指着“碧玺”问道,“你又叫什么?” “碧玺”福身道:“奴婢贱名姹紫。” 水泩打量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寝宫,看似与记忆中的一般,却又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 竹榻右侧的针线篓不见了,她亲手贴在床柱上的五福剪纸也不见了,甚至连从窗户望出去……那棵她最爱的石榴树也没了……就好像,她从来不曾住在这里一样。 是了,还有孩子! 纯哥、毓哥、秀姐应召而来。 孩子还在。 “纯哥,你还记得你母妃吗?” “回皇阿玛,儿臣还依稀记得母后仁爱,虽母后已驾鹤,然生养之恩不敢或忘。” “母后?驾鹤?” 纯哥不解得望着水泩,不懂他在疑惑什么。 “好,朕知道了……你带着弟妹下去吧,去吧……”水泩眼望着三个孩子出了殿门,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一直以来最怕的噩梦,来临了。 从他再度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恐惧着的噩梦;从她越发粘人的哪一天开始,就越发逼近的噩梦;在她昨夜甜蜜醉人的吻里,已经近在咫尺的噩梦。 他召来了周用诚,此人可谓一部活的大事纪。 “给朕说说荣国府的事。”水泩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周用诚舔舔嘴唇,开讲,“当初圣祖爷驾崩,承伯公篡位……” “承伯公?” “……靖亲王?”周用诚试探着换了个称呼,这还是您亲自给人家改的,怎么又不满意了。 哦,是他。永泩含糊应了一声。 “靖亲王窃国期间,以几桩命案、放贷牟利、支持反叛等数罪,将荣国府抄没,爵位收回,男丁十五以上流放三千里,女子收入罪奴。待到三年后,皇上您光复正统,荣国府正经主子已经死离散尽。传言说原荣国公的小孙子,衔玉而生的那位倒是还在人世,只是出家做了和尚——只是这一二年也再没消息了。” 周用诚一气说完,良久不闻动静,不禁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只见皇帝一动不动仰面靠在椅背上,不由得有些摸不清状况,试探着问道:“您是想找找荣国府的后人?” “……贾家,她呢?” “皇上,”周用诚胆战心惊地小声问,“谁?” “贾元春……荣国府的嫡长女。”水泩慢慢将右手覆在眼皮上,声音疲倦而浑浊,几乎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周用诚顿了顿,也得亏他是京都的百事通,不然寻常人哪里知道闺阁女子名姓,“据臣所知,荣国府并没有嫡女叫元春的。荣国公倒是有一位嫡女,名唤贾敏,嫁给了巡盐御史林如海,如今两人都去了。若说贾敏再下头一代,荣国府只有两个庶女,并无嫡女。” ……竟是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过。 “皇上,您是要找一位叫……贾元春的世家嫡女?” 只听她的名字,都是一种撼动。 水泩没有回答,他缓慢而疲倦地晃了晃手,示意这位近臣可以退下了。 周用诚追随这位年轻的帝王十数年,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见过他在权谋中的诡谲老道,见过他在政事上的清*杰——却从来没有见过此刻这般,疲惫、迷茫、不堪一击的样子。 不,甚至不需要谁来击打,皇帝他仿佛已经从内里碎了。 周用诚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心,这担心驱使着他又多问了一句,“皇上,需要传太医吗?” 他屏息等了良久,只等到了皇帝的一个字。 “滚。” 作为一名文人,被人甩了这样一个字在脸上,即使那个人是皇帝——周用诚也要辩一辩道理的,他抬头张嘴,还没说话,先看到了让他震惊到失声的一幕。 皇帝双手交叠盖住眼睛,却盖不住那透明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涌出,滑过两腮,滴落脖颈,消失在衣襟间。 皇袍上张牙舞爪的五爪龙,被泪水打湿,变成了沉郁的暗色。 这还是那位铁血皇帝吗? 周用诚不敢再看,敛目躬身悄悄退了下去。 史载:嘉和八年,元正帝遣散后宫、废止小选,昼夜居于乾清宫;嘉和十四年,元正帝为太子定高将军长女(安玥郡主所出)为太子妃;嘉和十七年,太子大婚,元正帝意欲退居太上皇,太子坚辞再三,帝意已决,不可动摇。同年,纯和帝继位,改年号为仁通。太上皇欲为姜太公之行,此后不复见于史册,卒年不可考。 *** 贾元春又走在一片白雪中。 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迷茫而又新奇;此刻却如行尸走肉,浑然不知滋味。 “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这一二年来,每夜都入她梦中的歌声又响起来。 元春心无旁骛,走过太虚幻境,走过孽海情天。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她停在神界宫门前,俊美无俦的宝树神果然等在那里。 一路沉默的阿音首先开口道:“婆娑姐姐,她这一趟做得可真不错。如今那绛珠仙子可算彻底消了情孽障,元春厉害吧?” 元春淡淡道:“幸不辱命。” 宝树神含笑道:“元春居士跳出三界,助那绛珠草成仙,可谓一大善举。我已为你在司仙使处留了名号,且去认领了,再历一世,便可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阿音笑道:“这可真不错!也亏得有这常人难遇的机缘!我正舍不得与你分离呢。” 元春默然不语。 宝树神又道:“你不应我,自是心存执念。” 元春求肯道:“还请上神指点,如何全此执念。” 宝树神叹道:“你若抛开执念,成仙便近在眼前;若囿于执念,便如逆风持火,伤及自身。” 元春垂目,仍道:“还请上神成全。” 宝树神见她心意坚决,便点头道:“那绛珠草生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这三生石又唤作太上感应石,若居士能令此石感应到心中执念,或可全你所愿。” “多谢上神。”元春就此拜别宝树神与阿音,独往灵河岸去。 她一路且行且想,及至到了,便跪在那三生石前,心道:我若不能爱,不被爱,与这石头又有何分别。 这一跪,便是十日十夜。 第十夜,这光洁的白色石头忽而显出赤色来。 元春不觉伸手去碰,触手滚烫。 只一刹那,那石头又恢复了原状,元春却不见了。 *** *** “凉亭背倚斜阳树。过几阵、菰蒲雨。自棹轻舟穿柳去。绿裙红袂,与花相似,撑入花深处。 ”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一位少女自歌自笑,荡舟采莲。这少女生得极美,两颊笑靥似显非显,一双蛾眉弯成柔美的弧度。 时值仁通二年,地处江南东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 那采莲女摘了一盏莲蓬,正待要剥开尝鲜,忽觉有人在看,抬头一望,果然见对面船上立着一位男子。那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长相俊美,穿一身青色长袍,只腰间系了一只绣着粉荷的旧荷包,像个好脾气的秀才。 她不知怎的,竟荡舟过去,将莲蓬抛在那人怀里,笑道:“我叫元春,是这里的采莲女。你是从哪里来的呀,叫什么名字?好像是第一次在这儿见到你,怎么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呢?” 采莲女话音方落,却见那男子已是泪流满面。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元春文到此就正文完结了,不知道大家对这个结局是否满意。 *** 兔子来说一下自己的感想吧。 *** 起初呢,我觉得皇太孙这个人物太“柔软”了一点,但是因为这毕竟是个女主文,而元春面前的皇太孙一直都很宠她,她基本没什么机会见识到皇太孙比较暗黑的一面。自然,这篇文里也就没什么机会展示皇太孙在爱情之外的性格层面。即使有,也都是一笔带过的。 *** 所以最后一章,我算是借着周用诚的视角稍微写了两句另一个角度的皇太孙。如果没有元春的存在,那么我心目中的皇太孙最可能就是这一章最开始的状态。 *** 关于元春和太孙之间的爱情。这篇文是给了女主使命的,就是成就宝黛良缘。使命达成了,其实就算是he了吧(抱头,别打脸)。不过作为一只有公德心(主要是怕死)的兔子,我还是最后给两人续了半世缘。 *** 我一般都是构思的时候被自己虐哭,写出来还好;这个结局却是构思的时候觉得挺美好,写出来虐得自己肝颤。 *** 所以如果有被虐到的姑娘,兔子我是无心的啊!(求不打脸!) 那什么,最后啦,大家都冒个泡吧,还有谢谢兔子每次回来都还在等待的姑娘,还给了温暖的留言,甚至还丢了地雷(好惭愧)……总之,一切的一切,谢谢你们陪我到现在。 ***爱你们!大家江湖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