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大悲:佞臣横着走》 第一章 乾元元年,大胤国最不成体统的昏君拖着残病之躯,在本该迎娶新后的良辰吉时,卧倒在了后宫某妃的梨花帐内,崩了。 同日,盛装打扮了半日的小皇后,在毓庆殿内百无聊赖地失手打翻了一对龙凤红烛,正寻思着用什么补上呢,哗啦冲进来一堆人,二话不说在她大红的吉服上披上披麻戴孝,哭得跟自家没了主心骨似的,眼泪哗哗给她递了噩耗。 “太后娘娘节哀,先帝他终是没能熬过,驾崩了!” 哭得最厉害的是那老昏君跟前儿唯一算得上忠厚的蒋德禄,看着新娘娘的眼神儿充满了同情。 “娘娘是天命所归的后宫正统,凡事都要娘娘拿着主意呢!” 什么主意?小皇后白楞白楞地提着一对儿摔得不成体统的红烛,心下纳罕:这就死了?这算什么?史上最奇葩的晋升之路,一秒钟变太后? 红白相间的新娘娘晃了个神儿,两眼儿一番,直挺挺地栽倒在了铺满桂圆莲子大花生的榻上。 这一个栽倒,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那苦逼的新娘娘就是我,此时距离太后之路,我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一天半…… 吃饱喝足,我决定去看看那倒霉催的昏君。 阿沫却说,光看还不顶用,必是要哭一哭的。她们里外三层给我裹着繁复考究的丧服,我时不时瞥两眼,考究,真是考究!可我觉得除了颜色,和喜服实在没什么区别。 大概先帝大限将至,我命中注定就是要给他服丧的,而不是冲喜的。 哎,先夫啊,我长叹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些悲戚的感觉。 阿沫端着我的胳膊跨进宣室殿,密密麻麻的人堆子里,除去一堆傻哭一堆点纸一堆闲聊一堆心怀叵测的,放眼望去,最轰轰轰烈烈的,莫过于围着大行皇帝的棺椁瞎嚎的一群娘娘们。 阿沫环视一周,指了指整个身子霸着灵柩哭得最动情的一个,一挑眉,轻哼一声道:喏,就是她。 望着那水蛇一般儿的细腰,我略一颔首:果然有几分姿色。 满眼的的素白和号丧声儿晃得我晕乎晕乎的,礼部的谥号刚下来,明亮亮的一个“荒”,美其名曰“好乐怠政”,却让大胤举国都有一种送了瘟神扬眉吐气的感觉。 可,今儿哭的人竟也这么多么! 一个昏君倒下了,千万个昏君站起来!他们到底在伤心什么呢? 我微微一诧异,握着阿沫的手边便有些重了,握着她捏了一圈儿,只听她瓮声瓮气,底气十足喊了一声:“哎哟!” 她凭白这一叫,我心里却怵了,睡得多了,两腿竟然有些发软,被阿沫略一松手便要瘫下。正当我要给大行皇帝行个迟到的大礼的时候,肩头上突然搭上一只宽厚的手掌,一声温柔厚重却寒意泠泠的男声顺着他掌上残留的温热渡进了我心里。 “太后娘娘,小心些。” 这声儿便是我听烂了嚼碎了也不能忘记的,我此刻心下一沉,一阵寒一阵烫,抬眼望着那孤傲清攫的背影,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阿沫却全副戒备起来,像是捋顺了毛的鬣狗,全身血脉喷张,如临大敌一般护在我身前,咬牙道:“慕大人,承蒙好意!” 那人却不恼,继续冷冷道:“先帝刚去,太后娘娘理应保重些,做臣子的,万不敢居功。” 一会儿工夫被唤了两次“太后娘娘”,这种*裸的守寡暗示,让我鼻子一酸,有了伤心的感觉,也顾不得什么,嘤嘤小哭了起来。 我哭得略囧,慕容恪啊,皇陵有了主儿,他也舍得回来了么!他烟青色的袍子扫过我笨重的丧服,竟是毫不停顿地越过我而去。去了一会儿,复又擦过我的袍子出了门,全程当我不存在。 我一边哭一边想,一个死了男人的皇后,可不就是太后了,被全天下喊娘的人,被他“敬重”一下,也算不上错,该啊。 “太后娘娘……”阿沫皱着脸在一旁小声儿喊我。 我抹了一把眼,直了眼睛戳她: “你喊我什么?!” 我一二八少女,冲喜似的嫁给那个死老头儿,房还没洞呢,皇后才当了半天,他就嗝屁了,太后倒是已当了一天半了!阿沫你个熊崽子,你也起哄么? “主子。”阿沫咽了一口口水,终是柔声下来,扫了一眼棺椁旁哭得不成体统的一堆小妃子对我频频示意:“今儿大行皇帝就发丧了,主子哭一哭也是好的,主子好好哭哭罢!” 我瞪了她一个大白眼儿,狠狠抹干了眼泪,心里想,我哭个屁,他要是活得褪了皮,我才真要哭瞎呢。 “他回来做什么,这次又是个什么职位?” “是文贵太妃给叫回来的,说是皇长子德行甚佳却无心储位,便封了个‘顺亲王’,带着皇长孙和王妃去给先帝守陵了。贵太妃又说咱们皇上太年轻,没有个贴心的人辅佐,到底是自家兄弟,所以千呼万唤给请了回来……” 阿沫絮絮叨叨,我听着心里神烦。慕家不愧是世代忠良啊,典型的“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文贵太妃自己不争做正宫,两个儿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也不争做储君,立了有出了名的奸臣傅家血统的新帝也就算了,还把一个偏房里的侄子煞费苦心地弄出来辅政,可是,她是什么法子,逼得原本是名正言顺嫡长子的皇长子,“甘心”看祖坟去了? 我扬起手作势要打她:“叫你废话多!我就问你,这回给他封了个什么?!” 阿沫抱了了半日脑袋方才挤出几个字:“御史大夫。” …… 御史大夫!三公之列,掌百官奏事,负责起草诏命文书。客气地说是皇帝的眼线,负责牵制丞相和太尉,不客气地说,依照眼前小皇帝无权无实的境况,他简直成了名义上的皇帝么! 我抬腿便要走路,我才不哭,我要回去接着晕倒去,不养好精力,往后怎么护着我姐姐留下那个倒霉儿子! 许是我方才实在伤心地有了些模样了,惊扰了众人,就在我转身要跨出宣室殿门口时,我的存在感终于爆破了。 “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儿,灵堂里的哀嚎一下子就卡住了,大伙儿齐刷刷把眼光扔向了我,然后分了批次似的裹着一股子沙哑声儿刷刷跪下朝我行大礼。 进宫前,我爹嘱咐我说,做皇帝的女人,尤其是做人大老婆的,得好好端着架子,在奴才面前端着树威,在小老婆面前就更要端着立信。至于前朝的……这辈子没什么碰面机会,碰着了也是缘分……端着! 我悻悻扫了一圈儿,这皇后当得仓促,也没来得及办立后大典,这么多人跪着还是头一遭享受。罢了,就当是提前行使一下太后的福利。 我爹是个奸臣,大胤谁的话都没有奸臣管用,偏我爹还不是一般的品级的奸诈,撺掇的全是遗臭万年的勾当,傅家的名儿简直臭得烂了。我反正生来没有好名声,方才经过御花园还有小宫女笑话我是奸臣家送来的小寡妇来着。 扫了一圈儿后发现,全是些奴才和小老婆,夹着一群各部选来凑成治丧委员会的小官儿小吏,很符合我爹给我定下的“端着”的定位。我暗暗拿了主意,端着,就不叫他们起来。 我装模作样地嗅着鼻子假哭出声来,搓着眼皮儿装听不见,估摸着小寡妇伤心了,他们也应着景儿跪着陪我抽搭。 可是万万没想到啊,我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拍,就在我觉得倍儿长面子的时候,我那便宜儿子来了。 我那便宜儿子来了不打紧,反正比他老子高明不到哪儿去。一拨溜还跟着他们萧家皇姓儿,他们萧家的皇姓儿来了也不打紧,权利七七八八被架空到只剩下姓氏这个渣。再跟着方才提了我一把的慕容恪,他姑——文贵太妃。 我心尖儿上一颤抖,这下真是不太好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可是新来的啊! 我那便宜儿子——萧煜,首先朝我挤了个眼,脆生生请了个安道:“母后安康!” 便宜儿子论资排辈儿是我亲外甥,他那没福气的老娘,先皇后,便是我亲姐姐。这小子今天看上去心情大好,大概和他老子的情义实在一般。 亏他还虚长了我好几岁,敢腆着老脸喊我娘,我便赊了傅家祖宗的老脸受下了。 我朝他半干不尬地扯了扯嘴角,拿眼角抽筋儿似的戳了戳后头一堆。他立马了然,道了个“平身”,那群人爬起来明显哭得比原先更卖力了。 老太妃拧了眉头,一副在别处就哭过的模样,仔细打量一番我这个从皇后秒变太后的女人,然后回头却嘱咐小皇帝道:“皇上,你好歹去哭一哭你父皇,太后年纪小,你也跟着胡闹么。” 这话说得!我怎么听着味儿不太对!文贵太妃一把年纪,比我娘的年纪都大,堪称德高望重。在奸臣当道,佞臣辈出的大胤,世代忠良的慕容家就跟稀有动物一样金贵,别说是我,就是嗝屁的那个,对她也是敬重得很。 她不太情愿地朝我行了个常礼,因着年长的缘故,我赶忙对她略一福身。 我心里一盘算,果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她本是先帝的第一个老婆,一把头就做了皇贵妃的,我姐姐一直做到皇后之前,也给她请安了不少年头的安,我姐姐做了皇后之后,我被带进宫教养,也少不了对她磕磕拜拜听她教诲。如今叫她再对我拜,我还真的很不适应。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直到扫到我兔子一样红彤彤的眼睛时,心下才稍微安了那么一安,颜色稍微顺了一顺。 萧煜被赶过去哭了两嗓子,其他皇室宗亲也跟着过去意思了一下。五皇子萧可和六皇子萧瑨皆是文贵太妃所出,却不知怎么教育的,那叫一个刁钻坏坯子。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个什么“尤物”和一声嗤笑,随后脸上被瞧得有些热。 这两个兔崽子!不,是狗崽子,忘八崽子! 我心里盘算着早晚要他们好看,文贵太妃却早就挨着我哭开了,叫我不好意思继续走神。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大臣,都是一副不哭的死去活来不罢休的模样儿。我心下纳罕,我那个奸邪到令人发指的爹却没有来。 却不知这回的人事变动,他捞着便宜了没有。 宫里哭哭啼啼恐怕还要持续一些日子,晚上还有阴森森的守灵,我灵机一动,记起了小时候常对我娘做的把戏——两眼一直,又装作是背过气去。 嘭~哇,这次跌得略重! “太后娘娘!”贵太妃身旁的宫女首先发现了我不对劲儿,冲上来便要晃我。 阿沫却大喝一声:“别动!” 我家阿沫总是机智在很关键的时候,我瞬间也很是感动,越发配合着憋气起来。 被我一闹,宣室殿就更乱了,贵太妃没想到我一个新娘娘竟有这样的觉悟,从昨儿开始已经悲痛地背过去两次了!于是哭先帝变成了哭我,她领了头,一堆人爬了上来哭我,哭得我阴森森毛骨悚然的。 “太妃娘娘,我家娘娘许是伤心过了,略歇一歇就好了。”阿沫柔声安慰并且循循善诱:“宣室殿旁似乎有片竹馆?潇湘斋?来人,送我们太后娘娘去潇湘斋!” 又是一阵七手八脚,我很欢喜,阿沫用她的智慧帮我脱离了苦海。可是我隐约又觉得哪里不对头。 潇湘斋?咦,好一个假正经的名字! 第二章 潇湘斋里居然有人候着我。 那人一身素服,弱柳扶风,通身疲惫的模样,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哭声儿。我前脚还没着地,她已经哭得扑了上来,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身。 她抓着我的半个身子猛晃悠,晃到我差点吐出出阁前咽下的饭:“我的瑶儿!” 我两耳一怵眼前一亮,哟,我的亲娘嗳! 我这才想起来方才不仅没看见我那上蹿下跳不安分的爹,就连我娘都没瞧见,方才没瞧见,她却在这儿候着我,还哭红了眼睛,哭得这般岔气的模样。 我很是费解,先帝挂了,我娘却这么伤心么! “哎,虽然是你女婿没了,也不必这般难过。娘,你莫不是哭我守了寡?”我示意阿沫关上了门,屏退了左右,拉着我悲戚戚的娘坐了了下来。 我爹是大奸臣,我娘却不是。可我娘却是另一朵奇葩,她是个叔控。 哦,不,算着年龄,也许赶上爷爷控了。 我爹虽然名声糟糕,可是诗学文赋却一等一的好,音律弹唱也是一等一的赞,更难得的,长得也是世间少有的,好看。 是以我爹在五十多岁高龄没了原配后,依旧是个风流倜傥,小姑娘们纷纷思慕的美大叔。 美大叔放着京城的美娇娘们不要,却看上了绿林好汉堆子里我娘这朵叔控的奇葩,关于怎么看上的,却是个传说。最终他老人家爬山淌河地拿下了我外公和我那群彪悍的舅舅们,迎娶了我娘。 娶了我娘不多久,自然就有了我。我爹实在是保养得当,看不出年纪,我并没有寻常孩子家觉得爷爷当了爹的阴影,相反,我总是错把我的哥哥喊成叔。 但是我和我爹亲密无间的父女之情,终于还是在他卖女求荣的勾当里破灭了。从我大姐去了后,我已经好久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我娘这么哭着实在不是回事儿,我得开个玩笑逗她乐一乐。 “傅爱卿怎么没有来?” 我喝了一口茶,装模作样这么一问。先帝在世的时候我曾经亲耳听他这么叫唤我爹,叫得我爹跟吃了蜜似的心花怒放。我自是气他,姑且今儿就这么唤他。 “这死老头子,被那群忘八,给气坏了!” 我娘原本抽泣着歇下,听我这么一说,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情绪,瞬间又崩溃了,我好好的丧服上面又蹭上了不少污渍,我现在好歹是太后了,我觉得,我娘这么哭,太不体面了些。 我听着那声“忘八”,很努力地憋着笑:“娘,你小心把我爹也一块儿骂进去了。”我娘一震,哭是不哭了,照着头给我来了一发大的一指弹,疼得我哎哟直叫唤。 “要死了,做了太后了,自己爷娘老子都要不认了么!你爹他,被慕家那个小王八蛋快逼疯了!现下,现下连我都不识了!” 慕家的,逼疯了,么!? 我瞬时觉得头顶滚滚天雷,第一声雷惊的是“慕家”,第二声惊的是疯。 我爹被气疯了,我娘莫不是在说笑!我爹人精儿似的,得捏着他多大的软肋,才能把他气出事儿来! 我娘却顾不上我,继续哭道:“慕容恪不知怎么说动了季家,用左令调动了半个军机营的军队,又用你做威胁,把你父亲围困在府里,逼他交出右令!你父亲一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耗了一夜,现下,已经气得不能言语了!” 我爹生平最爱权势,爱权势也全是为了面子。现如今,被一个小辈儿逼得在府里动弹不得,再好的花容月貌,也只怕气得不成方圆了! 我再度愕然,我爹被我看上的人,捏着我做小辫子,给气疯了! 大胤所在的东陆,自古是英雄逐鹿的最佳展台。孟氏王朝立国已有四百余年,相较于前朝大周的八百年春秋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从里到外腐朽了个通透,可是碍于建国之初那几件神秘的“建国令”都掌握在水火不容的人手里,即便我爹这样的奸臣,也只敢做些媚主惑上的勾当,却万不敢打些谋朝篡位的主意。 可现下,左令和右令居然相认了么! 慕容恪万年沉静的面庞浮于眼前,一些莫名的过往涌上心头,那份清冷孤高的模样一时间却像是一把寒冰匕首刺得我措手不及,镇定全无。 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季家和慕家若是联手,那我娘就是现在带着我爹躲到我姥姥家去,也为时已晚了! 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二个想法是,事到如今,慕容恪是再不念半点情分了。 “我要出宫,我就不信单凭左令和右令,他们慕季两家就能翻天了不成!”我猛地甩开我娘的手,感觉眼睛有些迷,鼻子有些酸。慕容恪,他让我觉得心寒。他为了恨我,居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么! 我一头的火: “他不就是恨我么,恨了这些年,还没完了,难道非要我偿命不可!他如今如愿将我囚在后宫中老死,还想如何!” “瑶儿!”我娘一把擒住我:“你如今还不清醒么!饶是他对你,对傅家没有怨愤,他也舍不下仕途来接受你——傅邝的女儿,一个奸臣的女儿!他宁可韬光养晦去守皇陵,也看不见你,你还要胡闹么!” 我被我娘喝在原地,像是迎头浇上一盆冷水,冻得我通体寒意入骨。自古忠奸不两立,慕家世代标榜忠烈,慕容恪无论干什么,只要目标是“奸臣傅邝”都是忠义之举,而我傅家,却是再来十个殉国的忠烈将军,也救不了奸佞惑主,败乱朝纲的恶名。 我们是天生的敌人,无关爱憎。 我爹只剩下我这么一脉骨血传承衣钵,大概我爹之后,我会是这腐朽后宫的又一个传奇。为了我爹,我是不是该努力有些作为,成一个传奇。 曾经我是教养在大姐昭德皇后膝下的琼乐郡主,慕容恪的姑母文皇贵妃作为后宫实际的女主人,立志要让我脱胎换骨,把我教育成大哥大姐一样的“典范”和“栋梁”,我在宫中的无数恶行都被她无情地扼杀在了摇篮里,其中慕容恪简直居功至伟。 可就那样也不值得他百忙之中来恨一个我,若不是……我猛一机灵,我苦逼的单相思就这样夭折了,输给了忠义,输给了半只脚进了棺材的先帝。慕容恪,你大爷啊。 我娘哭着劝我:“瑶儿,只怕这里现在也被包围了!瑶儿,母亲只要你好好的!” 好,好个屁啊!我死命想挣开,可是我娘是个练家子,我被她按得动弹不得。我拼着吃奶的劲儿去撞门,冷不丁手心儿里却被塞了一块冰凉。 我狐疑地望了一眼,是月牙儿似的半张老虎脸,龇牙咧嘴的,很不友善。我还没能读懂我娘接下来的一串儿脸色,门口的人已经不想给我安生了。 “太后娘娘,微臣禁卫军统领罗摄,请娘娘即刻移步宣室殿。” 你全家的,请我去哭灵,居然烦驾到了你禁卫军统领的头上了! 请君入瓮么,你才是忘八,你全家都是忘八啊! “滚!”我不假思索地吼出去,这一吼,吼得我的心肝儿生疼,我蹲在地上捂了半晌,也没得成效。可我娘已经拉了门预备走出去了。 “娘!”我冲上去把她护在身后,一拉开门,好家伙,小小一个潇湘斋,已然埋伏了不少人了,那个武官打扮的,是方才叫嚣的罗摄无异了,剩下一个白袍的,先不管白袍的……慕容恪!我一眼戳在了烟青色袍子的慕容恪身上,然后大步朝他走去。 他眼里依旧是那副“你们这群无知人类”的清高寡淡,从前那副迷死万千少女的神清骨秀和气宇轩昂,在他冰冷的皮相下更是发着瑟瑟寒意。 可不知怎么,越是靠近他,越是尝到了一丝不落忍。我却顾不了旁的,红着眼,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哎呀,力气过了,我甩着膀子,火辣辣地一阵钻心的*。 阿沫躲在我身后,我嗅到了她无边的恐惧,与方才宣室殿的张牙舞爪大相径庭。 慕容恪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碰都没碰他瞬间肿起来的脸颊,可是,我却预备趁热打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上了。 “慕容恪,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对我爹做那么卑鄙的事情!” 他把脸瞥向别处,并不理会我,顿了一顿,居高临下道:“太后娘娘,现在交出兵权,还来得及。” 我心肝儿又一颤,倒吸一口凉气,现在还在想着兵权么,这个混蛋! 我娘的脾气是最不好的,慕容恪欺了她女儿虐了她丈夫,是她头一号仇人,已经摆好了要开打的架势。看我被气成这般模样,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眼见得就要冲上去收拾了他。 阿沫此刻一人护着俩,这边才帮我揉着心肝儿,那边看着不好了,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夫人息怒啊!” 夫人的怒气自是平息不了了,可是夫人的身手却被人无情地鄙视了。饱暖了这些年的夫人身手明显不太行了,还没出招,就被人下了兵器——一柄赤色短鞭。 我娘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瞪圆了眼盯着下她兵器的人,快要背过气去,我沉痛扶额:傅家休矣! 那男子说话轻柔轻柔的,听来如沐春风,又像是汲地清泉一般爽朗純澈,让我红了半个耳根。 他把玩了一下鞭子,轻赞声“好鞭”,带着温润笑意:“容恪兄,看来你和太后娘娘的娘家有些过节。” 我心肝儿又一大抽,我的威信居然又被人鄙视了! 又 被 鄙视了! 我很崩溃,哑着嗓子:“你算哪颗葱?!” 他仰着一抹淡笑,微微屈身拱手,将短鞭双手奉上,朝我客气道:“首辅孟卿九,见过太后娘娘。” 月白的素袍掩映在竹海中,他微侧的面庞精致到我一阵错愕。看着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却连招式都看不清楚就下了我娘的兵器,我错愕之后便是更甚一层的怒火。 这样不要脸的招式是我平生最恨,好好一个男子,这副昳丽的皮囊又是我眼里容不下的大忌。我鼓足了腮帮子顺出一口气,默默在心底将他晋升为头号大敌。 首辅又是个神马玩意儿?这次的人事变革竟这么大么?孟清酒?那是什么酒?管他是什么酒,今儿哀家一并洒了你。 我努力憋着火:“孟爱卿,这是哀家的家事……” 还不待我出了下文,他就柔声打断我:“太后娘娘,微臣受命辅政,皇家的事情,微臣自当当做自己的。娘娘承了天命入宫,天命所归,现在是否该在先帝灵前哭着呢?” 哭,哭你妹妹啊 !还有,天命么?去你的天命! 我这一生最恨天命,最大的悲剧就是有个当奸臣的爹,最最大的悲剧就是有个当皇后的亲姐姐,最最最大的悲剧是看上了慕容恪,不死心地为他跑到庙里去求姻缘,瞎算命,却把自己算成了个小寡妇。 天知道我的八字是上辈子得罪了哪路神仙了,这辈子年纪轻轻要遭受这样的冤屈,还要被这不知道那个旮旯里蹦出来的货,羞辱! 我发誓,我与这个什么酒不共戴天。因为在我快崩溃的时候,他又完美得补了一刀,让我和慕容恪仅存的最后一丝情面,岿然崩塌。 “哎,太后娘娘其实也不用这般感激慕大人,哪知道慕大人找来的一个小小的江湖术士的话,先帝爷竟会信以为真呢?” 呵了个呵的,我终于知道浑身血液倒流是个什么感觉了,脑子一热,条件反射就挥着手里的鞭子蛮力扔出去了。 啪——! 刺啦——! 很好,我一手捞已经过羞得无地自容的我的亲娘,昂首阔面,决定去灵前好好哭一哭。 第三章 (捉虫) 我娘说,我爹的后半辈子估计只能当个能吃饭睡觉眨眼睛的傻子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却觉得不是那么的悲伤。 我爹做了一辈子奸臣,大胤上至八十老妇下到弱智儿童,有点儿心眼儿的都巴不得他立马去去随侍了先帝左右去。 现下这般模样,已经是很轻的报应了罢。 可她说下面这句话的时候却很坚定,眼里甚至闪了光。 “瑶儿,娘一定要把你带出去!” 我娘认真的样子很可怕,像是随时能够千里传音,吆喝我那山坳里的外祖和舅舅,分分钟来场山匪起义的架势。可我却死了心,再不愿指望她了。 我脚步一滞,回头有点赌气地嘲讽道:“姐姐走的时候你怎么没拦着先帝召见我,那该死的道士胡说八道的时候你们没有冲上去挥了鞭子给我讨公道,圣旨下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找那些绿林好汉劫了我去。” 现在要把我带出去么?别开玩笑了,哀家还没威风够呢! “你、你!” 我娘一不占理儿就容易结巴,通常她结巴完了就是狡辩,就是歪理,可是今儿结巴了两声儿,却沉默地叹了口气。她原本扬了手作势要抽我,最后却一个转身背对着我蔫搭搭落在身侧。 我知道她伤心了,心里后悔起来,却更加难受了。 她的声音闷着传来,像是挠心的蚁虫:“罢了,有你在,傅家也许还能好过些。到底还有云峥他们兄妹,我虽不是亲祖母,到底不能不考虑那两个孩子。你兄长过世得早,你们兄妹到底都是苦的。” 我被气了个绝倒,我的亲娘,你果然是好汉堆子里出来的一又条好汉!够义气啊~敢情方才那坚定的口吻都是托儿呢! 我很悲伤,我们傅家,到了我这一代,果然是命运悲凉。我虽不指望她,却对她这样的“顾全大局”顿生今夜的又一次悲凉。 我终于觉得,也许多两个兄弟姐妹,并不是什么坏事。 父亲不纳妾,前一位傅夫人只留下了长兄和长姐一对儿女,我的两个小侄儿侄女是大哥的孩子,当我才会爬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够拎着油瓶在我跟前蹦跶了。 可是在我终于也能蹦跶的时候,我的大哥,我总是错唤成叔叔的大哥,却不幸战死沙场了。 我们傅家祖上数好几代,统共出了这么一个忠良,却只昙花一现。大哥忠烈的死讯碰上了先帝元皇后的死讯,前朝后宫一合计,我那已为贵妃的大姐便摇身一变入主了中宫。 傅家凭着哀荣又风光了起来,可现下我大姐也没了,我也困在了这高墙之内,想了想父母和那俩亲侄儿,我咬了咬牙,不就是太后么,反正我的爱情夭折了,我也不想嫁人了!谁叫我辈分大呢,该! 我和我娘就这么沉默地走着,她给人当了后妈和后奶奶,我却更离谱,算上平辈宗孙刚诞下的麟儿,现在连后曾孙都有了! 我们果然是一对超越不得的奇葩母女。 可我却不能有我自己的孩子了,我重重叹了一口气。 走了一会儿,我娘又郑重嘱咐:“右令你一定要收好了,谁都不能给!你爹昨晚本来是要进宫的,或许他是要亲自给你罢。瑶儿,我……” 我其实并没有真的怨我娘,她这样,我的心里就更难过了。我们傅家,现在还能靠谁撑着呢? 我上去狠狠抱住了她,我告诉她右令我谁都不会给,傅家和父亲也绝对不会有事儿,我安抚好了她,让阿沫派了人送她出宫,这事儿才算暂时完了。 其实我和我娘心照不宣,我爹“不好了”也是有他的打算,所以眼下还是要在宫里混好了才是当务之急。 长舒了一口气,我琢磨着,这会儿去哭先帝,可真是要卖十二分的力了。 借着月光,我把右令拿出来仔细看了一圈儿,父亲许是真的不太好了,连带令牌上都无甚光泽。我好好看了两眼,突然喉咙一紧,头皮发麻。 我、我有些手抖! “阿沫!”我失声大喊。 “主子,你怎么了,吓奴婢一跳!” “阿沫!”我说不出话,捏得她一双手紫青紫青的,又没命地一大喊。 后头跟着的侍卫宫女都有些呆了,怵在原地看我就跟鬼上了身一般,阿沫龇牙咧嘴把他们喝了下去,拉着我到一颗树下。 “主子,你、你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警惕地把四周来回看了几圈,确定没人,压着嗓子问她:“上次先帝送我的那个牌子,我叫你收着的那个,还在不在?” 阿沫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什么牌子? “笨蛋,就是大婚的前一天!在甘泉殿,病榻前!他迷迷糊糊塞给我的那个!说是没什么好东西,然后权当见面礼!” “哦,哦哦!收着呢!”阿沫突然眼睛一亮,一边摸索一边得意道:“主子当时不是准备跑路来着,我看陛下从枕头底下宝贝似的拿出了,虽然青铜色的一块铭牌看上去不怎么样,可保不齐是上古珍品啊!卖了也值不少钱呢。奴婢从来随身带着!” 她明晃晃地一亮:“看!” 我眯了眼,我的那个乖乖,那条青龙实在是丑啊,而且歪歪扭扭看不出的龙的样子啊,而且通身无光啊。我感觉脑子里一片浆糊,抖抖索索地把右令慢慢凑上去…… “嘭!” 只觉得一道光把我震开,我倒了几步,赶忙收回了手,一脚踹了阿沫,把令牌扑在了身下。 守在后头的宫女们拥上来急切地问道:“太后娘娘!出了什么事情么!” “不、不碍事!哀家小憩一番、碰、碰到石头了。你们退下,退下罢!” 阿沫呆着脸看我,我呆着脸看手上的两枚令牌,方才隔得还有八丈远,都能隐隐觉得那块青铜色铭牌上的丑龙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阿沫也算是中等人家出来的,从小跟着我没少长见识,此刻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咬着舌头抖抖索索:“主、主子!” 我深深憋了一口气,会意地朝她点了点头。 玄龙令! 昏君啊,□□裸的昏君啊!居然把玄龙令送给了我当见面礼! 大胤这块土地一向是乱,王朝更替的速度有的时候快得跟过家家似的。是以不懂是哪一代的王朝开始,就铸造了玄龙、朱雀、青玉、左右伏虎令以及星月六令,分别象征皇权、学识、经济、军事以及星象占卜。六令多是世袭,也靠机缘,通常在传承的时候要么由上一代令主的意识为准,要么实在孤立无主的时候,刺血为主…… 我抖了好几抖,声音打着颤问:“阿沫,你说陛下在这个时候,孟婆汤都已经喝好了罢?过了桥罢?” ???阿沫依旧呆呆地看着我。 先帝亲自把玄龙令给了我,玄龙令已然无光,昭示无主…… “主子,你要干什么!” 我明晃晃地抽出一把匕首,阿沫才猛然惊醒。 阿沫瘪着嘴要哭了:“主子,咱们女孩儿家家的,要是被首辅他们知道你认主玄龙令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杀了我?我挑了挑眉,更加坚定了信心。杀了我玄龙令就毁了。他们才舍不得杀我。 可是万一玄龙令和我毫无瓜葛,就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办了。我琢磨,上一代的皇帝一定是把玄龙令交到先帝手上的,先帝一定没有和它“滴血认亲”过。令牌啊令牌,小女此举真是万不得已啊,千万恕罪啊…… 阿沫绝望地背过去捂了脸。 “嘶——” 通体一个冰凉,我倒吸一口冷气,果然爽啊…… 第四章 我一定是史上最机智的太后,干完一切赶到宣室殿后,未及通报,我掖着小指上的创口嚎啕着冲到先帝灵位旁,左右踹开霸着灵柩的小妃子们,只客气地留下了上了年纪的文贵太妃在一旁。 旁人哭得都很充实,我却只能呜呜干嚎,本来不很伤心,可是我一想到被气坏了的我爹,将要破落的傅府,还有那个几次三番给我下套儿的慕容恪,于是越发伤心,竟哭得不能收拾了。 文贵太妃看我哭得卖力,便动情地深吸了一口气,也嚎啕悲哀了起来,我俩你争我赶,很快调动了宣室殿哭灵的气氛,一时间重整士气,委实把先帝的后事办了个轰轰轰烈。 哭到最动情处,耳边响起了一个垂暮老人沙哑的声音:“这孩子不错,不像他爹,倒像她一对哥姐,昭德皇后和忠烈侯傅将军,实在是前朝后宫的栋梁啊!” 蒋德禄抽抽搭搭在一旁提醒道:“老王爷,现在是我们太后娘娘啦,礼部新拟的徽号,随了先皇后的‘昭德’,叫做‘昭毓’太后的!” “昭毓,毓秀钟灵,到底是个年轻的孩子……很好,很好!” 先帝的长兄雍亲王拿袖脚揩着眼睛,由衷对我表示了赞誉之情。 我听在耳朵里,心下小嘚瑟,抽空往身后瞄了几眼,发现一灰一白两色袍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个满眼幽寒见不得底,一个面靥含笑略有思量。我干脆耸了身,继而整个人哭趴在了灵前。 一直哭到后半夜眠了过去,我才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开,经过大臣们哭灵的那一排,我很不够意思地“梦魇”了,惊悸了,我也不知道踹在了哪里,反正大家都在哭,索性没人留意。 我踹得心里略爽,好好护着胸前的宝贝,却隐约感觉脚底一阵阴凉。 果然,回来的时候,我,呃,哀家,少了一只鞋。 少了一只鞋的哀家受凉了,受凉了的哀家病倒了,拥在房内左思右想鞋去哪儿了,先帝的殡已然出完了。现在,我终于是名副其实跑不掉的太后了。 关于我哭灵的表现,文贵太妃和雍亲王这两个皇室最有权威的人由衷给我打了满分,也算承认了我的地位。我从皇后的毓庆殿搬到了长乐宫的临华殿,正式开始了我的太后生涯。 国丧看起来是暂时告一段落了,我称病谢绝了后宫女眷的问安,在寝殿内打滚诅咒着某只的时候,我那机灵的阿沫又有话说了。 “主子,慕大人被您给抽花了脸,已经几天没有上朝了。” 哦?只花了脸么?便宜他了。 我闷声哼了一回,佯装是闭目养神,懒懒道:“男人总需添些伤啊疤的,才能更有男儿气概。慕大人忠心为国,他也不在乎这些。” 一个人影闪过脑海,我心里一紧,便看似随意地问道:“那个什么首辅呢?” “呀,娘娘你说孟首辅呀?秣陵孟家的嫡子,当朝最年轻的孟首辅可是咱们大胤第一的美男子,秀骨奇清的一个人儿,画中仙儿似的呀!多少闺中小姐想嫁给他呢!他又是咱们大胤的第一大学问的鸿儒,诗赋通达......” “阿沫,你的口水掉到熏炉里了。” ...... 阿沫没趣地撇了嘴,继续往一鼎釉青色博山熏炉内点着苏合香,香雾缭绕间,她突然叫了一声,倒把我又给吓了一跳。 “哎呀!” 我被吓得磕巴在床柱上,满脸幽怨道:“你又做什么,怕我吓不死么!” 她神神秘秘四处打量了一圈儿,发现宫女们不是瞌睡就是跑出去偷懒了,这才附在我耳边小声道:“主子,您可知咱们皇上昨儿去了哪里?” 我那便宜的儿子,佞臣手里的大活宝,金銮殿上的小傀儡,自从大丧过后,我倒是有几天没见着他了。 去了哪里?我白了她一眼,我又不是他亲娘,他又不是我亲儿子,我管他去了哪里。这个白眼儿狼,反正没来我这里。 见我漠不关心,阿沫急了,她一急就容易和盘托出,所以我们阿沫尤其是个守不住秘密的人,我有好多秘密,所以很希望她是个哑巴。 “皇上昨儿来了长乐宫,却去了玉堂轩。” 见我仍旧没什么反应,她更急了,一字一句道:“玉堂轩里住着舒太嫔!” 舒太嫔?阿沫挤眉弄眼的模样真是越发精湛了,我心里一嘀咕,姓舒的太嫔么? 哦!我恍然大悟,这小子,善心大发,去看他其中一个小娘了!我朝阿沫点点头,表示我已经知道了,阿沫半张着合不拢的嘴,整个一副痴傻了的模样。 我径自往床上滚了一圈,心里面检索着,姓舒的太嫔么?我竟然没有印象呢。看来称病不接受他们请安,实在不是长久之策啊。 “主子,舒太嫔今年才十七,她、她就是从前的舒贵嫔啊!”阿沫恨极了我如今诸事无为的模样,仿佛在极力点醒我什么。 她又趁热打铁道:“咱们皇上,如今后宫还是空着的呢!” 我眨巴眨巴眼,要给我儿子讨媳妇儿了?难道要把舒太嫔给了我那便宜儿子做后宫?咦,太血腥了~ 阿沫被我气了个绝倒,倒下去后想想不甘心,又爬了起来,这次她吸取教训,直奔主题:“主子,舒太嫔就是先帝爷驾崩的时候,守在他跟前的那个。” 哦,哦!那个水蛇腰! 我这会算是听明白了,她就是那段水蛇腰啊,先帝是在她的榻上挂了的!论年岁,她却是充入当今皇上后宫的年纪! 我终于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了起来,撑着脑袋问道:“先帝在大婚之夜在了她的宫中挂了,她居然还稳妥地封了个劳什子太嫔?我不问事儿,文贵太妃火眼金睛一样儿的,就容了她了?” 阿沫得意地抛给我一个“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表情,咬着牙恨恨道:“谁晓得她去哪里找了个破道士,算了一卦,说是先帝爷不愿见她,到了跟前扰他太平,看她灵前哭得那个模样,太妃索性就封了个太嫔留下了。” 这、这话说得。先帝爷 不愿意见她 !么! 我在床上滚了一圈儿,这样儿的理由也可以!那边竟然也是个繁华大世界,能享福养老么!太妃果然是老了,忒仁慈! 哎,不对啊,这话又是谁说的?破道士?破道士?! “等等,你说什么,破道士?”我猛地坐了起来,脑子里瞬间闪现出一个画面,一个骨瘦如柴,破布烂衫的老道,捏着一个如画少女的手,眯细起一双死鱼眼,嘴里鬼话连篇: “姻缘之命天上定,今生富贵无极边,总是青墙出彩凤,半缘修得天子心。哎呀!姑娘,你是个母仪天下的娘娘命啊!哈哈哈哈————” 一干路人甲乙丙跟个惊呼:哦~!原来注定是要母仪天下的!哈哈哈哈—— 哈哈你们个棒槌! 我这头一听道士算命之流,就气不打一处来,当下来了气,招呼了几个宫女道:“哀家要梳洗梳洗!” 阿沫屁颠儿屁颠儿迎上来:“主子是要去给那小妃子立规矩?” 我一挑眉:“不,是给小寡妇儿开开眼。” 哼,岂止是立规矩,哀家今儿要去扒了她一层皮,看她还找破道士妖言惑众! 我领着一堆人风风火火地冲到了玉堂轩外,麻利地掀翻了迎上来的小宫女,朝我自个儿的小太监努了努嘴道:“通报!” 小太监使刚上了吃奶的劲儿喊着“太后娘娘驾到”,我这边已经风卷残云大摇大摆地往里走了。 玉堂轩小小一块儿地方,连排场都撑不开,我对舒太嫔的印像就更不好了。 院子里寂静地连个鬼都没有,我才纳了个小闷儿,抬头瞥见正堂外守了一堆开小差开到周公家去了的宫女们。 阿沫冲上去一人给了一脚,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就吓得连话都说不麻溜了。 正堂里时不时还传来轻微的笑声,我琢磨着,这个舒太嫔不仅是个聋子,还是个胆大包天的聋子。 阿沫踹完了小宫女,一脚又踹开虚掩着的门,我蓄了一脸的怒意,正等着那个舒太嫔一个俯首帖耳的跪拜然后爆发。 只见正堂上首端坐着那个玲珑妖娆的水蛇腰,玲珑妖娆,妩媚生姿,下首却坐着一个扮相颇很异域的外族女子,轻纱覆面,神神秘秘。 大丧刚过,水蛇腰居然粉面红妆,一身玫红的宫装熠然生辉。 下首的女子眉眼清丽魅惑,虚掩在一袭宝蓝的头纱之下,通身翡翠色,我略一皱眉,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居然含笑看着我。 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 ! 我怔了一怔,然后低头,那我这一身灰蓝色的丧服一样的东西算怎么回事! 哎哟,哀家的头好晕!我快要晕倒了,士气即将大跌,而阿沫,显然是来给我提高士气的。 “大胆!”她断喝一声:“看到太后娘娘居然不下跪请安,舒太嫔,你跟谁借了胆子么!” 水蛇腰愣了一愣,旋即领会,莹莹跪拜,口中道:“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我直着眼睛瞪她,都这样儿了,还长乐无极么呢!有你在,哀家保不齐哪天就哭瞎了! 阿沫继续给我助威:“舒太嫔,你也太目中无人了些。方才内侍那么大声的通报,你当是玩儿的么!” 她巧笑嫣然:“是,是。” 我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还“是“?是什么是?! 她掩面又一笑:“哦,不是,不是!素闻咱们太后是最喜清静的,并未想到会来臣妾这里。方才,方才臣妾还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吓唬臣妾玩儿呢。” 素闻?谁那么无聊传这个谣言。我冷哼一声,哀家都被编排上了,看来太嫔你,着实不太好吓唬啊。 第五章 宫女们早已经让好了道儿,阿沫搀着我,舒太嫔也很有眼力地已经从上首位置退了下来,侍立一旁。 我坐下后,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茶水,听着阿沫继续借着我的胆儿道:“太后也是你们可以拿来消遣的?舒太嫔,你胆子大了!” 我心下点了无数个赞,你的胆子这么大,你要倒霉了! 舒太嫔蹙着眉微微愕然,却不能发作,只得不住颔首:“臣妾知错。” 阿沫近来越发像个穷凶极恶的老嬷嬷的模样了,不难想象多年以后,她拿着针,恶狠狠地问:“说!是谁派你来勾引皇上的?!”*之景~ 我咳了一声,装作是很通情达理慢条斯理地说:“无妨,哀家就是得空来看看妹妹。” 这声妹妹喊得又着实很经典,舒太嫔又怔了好几怔。 阿沫哼了一声,继续道:“娘娘,您也太顺着她们了。咱们皇上又是个年轻的,这往后,不好管啊。” 不好管?我瞧着阿沫挤眉弄眼越发嘚瑟的模样,终于来了些兴致,也想起来今儿来干嘛来了。是了,我要治治这个皇帝的小妈,好好扒她一层皮的。 于是我词不达意地由衷赞了一声:“舒太嫔穿得很鲜亮。” 在这样一个大悲的日子,舒太嫔你,委实喜庆的过了头啊。 我是预备她“扑通”一声自己跪倒,然后筛糠一样抖着,大声告饶的的,却不承想,接下去我连台词儿都编好了,却被人抢了风头。 “噗嗤——” 下首的女子掩在面纱里嗤笑开来,我正好被呛了半口水,憋红了脸重重咳了起来。 放、放肆! 我气得心肝儿疼,撒气一样搁下茶盏,瓷杯碰撞的清脆声把舒太嫔的脸色弄得不太好看了,她僵硬地抽了一下嘴角,终于不动声色地跪了下来。 “舒太嫔,这是怎么回事!” 阿沫也瞪圆了眼,比出指尖指向那名女子道:“你又是打哪儿来的,不请安问礼,居然在长乐宫穿成这个模样?!” 那女子端得高,舒太嫔也只是闷着头不说话,低着头神色也看不分明。 那女子却还不欲行礼,只慢悠悠站了起来,隔着面纱,轻柔委婉道:“民女巫郡慎儿。” 哎哟,我头也疼了,心肝儿又抽搐地愈发厉害了。 我管你是谁啊,慎儿?我管你伸儿啊还是缩儿啊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呢,怎么我好歹一个太后,却处处不遭人敬畏了?从前我还是傅家琼乐郡主的时候,名声放出去,也是能吓跑一条街的人好么! “主子,约莫是慎良相的族人。巫郡在南疆边陲,慎家……慎家以作筮著称,能祝延人之福疾,知人之生死存亡,期以岁月论断如神。建国之始便赐居占星楼,委以重用,先帝还册封了现任楼主良相之职……” 阿沫越说越声儿低,越说声儿越细,最后干脆全沉在了嗓子眼儿里,大抵是嗅出了我的火药味儿。 我整个人却听得振奋了,好一个算命问卦的哈,我看你今儿还能不能伸缩自如! 我扯了一下嘴角,笑眯眯道:“慎良相的族人么?” 她仰着脸,眸色清丽,一派天真的模样:“正是家父。” 我于是绽了一个更大笑脸。好样儿的,依仗先帝求仙问药对算命的痴迷的劲儿,因了她父亲,她八成还封了个小郡主了。 我在冲喜大婚之前也是个朝廷册封的郡主,赐号琼乐的。在我爹和长姐的庇佑下,我一向是横着走的,现在碰上个下绊子的鼻祖,我必要好好感谢一番。 我围着她走了半圈儿,假装虚心又虔诚地问道:“姑娘也会卜卦问鬼神?” 她又是一派天真又谦虚的答道:“神明之事不敢妄言。只不过家父从小栽培,略知一二。” 我不无惋惜道:“哦,看来姑娘属于晚慧的,从小栽培,却只是略知一二啊。” 啧啧,真是遗憾。 她却不气不急,星眸璀璨地,望着我的眼神儿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意味,看得我一时竟然有些怯场忘词儿,僵了半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转圈儿。 我转啊,转啊,转啊…… 阿沫恨恨的瞧着我这提不起士气的模样儿,作势要倒,眨巴眼睛暗语:话家常呢?水蛇腰的皮不扒了? 我立马耸了耸肩,扒,当然要扒,一起扒! 冤有头债有主,我冲阿沫使了个眼色,她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扶起了舒太嫔,陪笑道:“哟,太嫔怎么跪着,太嫔娘娘起身说话罢。” “罪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劳驾嬷嬷。” “这话说得,妹妹啊,哀家很是好奇啊,方才来的路上,听了点子鬼话,怪吓人的哦。说是先帝怨恨妹妹,不愿妹妹下去伺候呢!那你说咱们这些喘气儿的,先帝居然……” 我猛然一咋呼,随即做出了一脸惊恐的模样。瞧着舒太嫔的脸色霎时间五颜六色的,好不热闹。 先帝烦你,竟要留着你的小命儿,那咱们这群被他宠着的......嗯哼?! “臣妾、臣妾……” 舒太嫔才刚被搀扶起来,只听了两句话,便软泥一般瘫了下去,被阿沫一手半提着,要跌不跌的,还被同样“吓坏了”的阿沫不住地抖着半个身子。 然后她声音发颤,求救似的盯住了那个慎儿。 我顺着她的目光,疑惑道:“难道慎姑娘有高见?” 她笑开了眼,解释得一派通明:“先帝仁慈,太嫔娘娘芳龄正艳,先帝自是舍不得她以身殉葬,辜负了大好年华的。” 我听得一脸受挫,扶着额头:“哦,原来是这个解释。哎呀阿沫,哀家看着像是很老么?” 护短的阿沫登时涨红了脸,跳将出来,厉声呵斥道:“什么芳龄正艳!我家郡主二八年华才是芳龄正艳。被召选入宫,继位为后,原来咱们先帝是个仁慈的,是被进了谗言了!” 我隐隐上了悲戚之意,抹了抹眼睛:“阿沫快别说了,哀家命苦,还折了先帝的晚节,这可如何是好……嘤嘤嘤……” 屋里屋外的人一时间吓得全跪了下来,都是筛糠一样抖得颇有大难临头的意味。只听阿沫正色道:“主子,看来太嫔娘娘果然有些能耐,惯能支使那些庸人妖言惑众的。咱们可不能叫那巫蛊之风浸淫后宫啊!” 舒太嫔当真是怕了,扑通一声跪倒,眼泪鼻涕混为一遭,大哭道:“太后娘娘明鉴啊!臣妾万万没有本事编排太后啊!这、这一切都是慎郡主卜算出来的,不关臣妾的事情啊!” 好嘛,你早说啊!我给阿沫递了一个眼色,原先只想着找个撒气桶的,未曾料想却逮到了正主儿。 那就让哀家来看看,能揭掉你几层皮 ! 阿沫一副大仇得报的神色,扬声道:“长乐宫乃是清静之地,不比占星楼能问鬼神。慎郡主年纪轻轻,无甚道行,却口出狂言,诋毁先帝和太后的名誉,今天不好好教训一番,实在有失公允!来人,庭院设杖刑台,太后娘娘今天要给后宫好好立些规矩!” 我带来的人自是明白我的想头,准备工作早就就绪,只待阿沫一声令下,早就将预备齐全的东西安置完毕。我得意地拨了拨额间的碎发,眼神儿递给了慎郡主一个“请”的暗示。 她掩着面貌,看不出神色,却能望见两蹙皱起的眉。 “太后娘娘这是要对我实施杖刑?” 我心下很鄙视她这种装傻充愣的样子,废话,不打你,我架着那儿预备坐着和你促膝聊天么?于是不耐烦地一扬手,示意把她拖下去。 她被人有些粗鲁地拖到庭中,却不反抗,只轻蔑地嗤笑一声:“那太后娘娘可不要后悔。” 我个暴脾气,我后悔什么,莫不是打残你了,再截开真相,你还能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闺女么?! 别闹了! 我心中隐隐有些膈应,打板子这种事情我小时候却是没少见,姐姐也会罚人,别的娘娘也会,可也没有死了残了的吧?想吓唬我呢,我挥了挥手:“暂且打个30大板吧,别耽搁了,再耽搁,赶不上哀家吃完饭了。” “太后娘娘……”舒太嫔拧着眉有些不落忍的神色。 我颇为嫌弃她这个模样,于是和她商量道:“要不也算上你一个?” 她连连摆手,吓得失魂落魄:“不、不要!” 我白了她一眼,不要你还费什么话,一边儿站着去! 阿沫像是竞技场上的发令员,高喝一声:“打!” 打女人的板子和打男人的棍子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不过落在那副较弱的躯体上,声音确实有够血腥暴力。我端坐在椅子上暗自数着板子,心下还纳罕那姑娘居然闷着一声不叫呢,真是个英雄啊! 管你是什么英雄,打完了,哀家给你最好的金疮药! 玉堂轩外似乎有些争吵的声音,我正想差个人去看看,却有人一脚踹开了大门风风火火冲了来,那架势,却比我踹门冲进来的时候还要霸气。 里面一院子的太监和女人这头刚受了惊吓,那人却风似的掀翻了一群打板子的人,顺手捞起了被打得见了血肉的女子。 荒唐,简直荒唐!长乐宫可是姑奶奶的地盘儿!我打着颤儿站了起来,转身直面的是穿着靛蓝色朝服,血红着双眼的慕容恪。 慕容恪自小就爱板着个脸,越长大越面瘫。他不笑的时候已经让人亲近不了,发起火来,简直是天灾了。 “你……” “你居然还敢对慎儿施以杖刑?!” 慕容恪劈头冲我吼了出来,把我唬愣在了原地,等我反应过来,已经二话不说,把那女子交给随行而来的医官,抱进了寝殿里面。 带着医官?!居然敢监视我!!! 还有,叫她慎儿?叫得这般亲密?现在他是在质问我吗?我顿时火冒三丈,跟在他后面吼:“长乐宫是哀家颐养天年的地方,慕御史你是长了几个胆子,居然敢干涉哀家处理后宫事务?!” 他右眼下方那条血痕已经结痂脱落,褪得只剩一丝模糊的印记,此刻望忘之阴森可怖。还有他那满脸失望家绝望的神色,是冲着我来的么?我不就教训了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丫头,至于你这样? 我的声音听来像是赌气,堵得我自己心上疼:“慕御史,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你最好赶紧离开,我不管里头那位什么郡主是你的心上人也罢,是什么重要的人,都阻挡不了我今天教训她!” 慕容恪生气起来反而平静,他越是平静,却越是代表事情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此刻他熄了眼里的怒火,一腔热血全都换成了对我的鄙视和苛责,冰冷控诉道:“太后娘娘原来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么。” 方才没通的气此刻又堵上了一口,我气了个绝倒。 什么?心狠手辣?!我就是打了她几板子而已! 简直岂有此理! “阿沫,随我进去看看,那娇贵的郡主伤得是多么没得救。若是无碍,拖出来继续打!” 我和阿沫冲进寝殿,那女子闭目躺在床上,掀了面纱,脸色惨白,眉目之间,却让我有说不出的熟悉感。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她却突然开口,气若游丝,却吓得我七魂失了六魄。 “太后娘娘可解气了?您曾是琼乐郡主之时,因为妒忌,借昭德皇后之手鞭笞死了我姐姐。我为姐姐报仇,借预言之力送你老死宫中,是不是已经很便宜了?如今,你还想害死我么?” 她缓慢睁开眼睛,旋即一笑道:“我姐姐,叫瑾儿。” 我往后倒了好几倒,听得骨头脆生生的“咯吱”声,连痛都忘了喊,狼狈地栽倒在床边上。 一些不太好的往事浮于眼前,晦气!她蒙着面,敢情是来报仇的! 第六章 这一次慕容恪没有过来扶着我,介于阿沫和我一样处于灵魂出窍的惊恐状态,所以我光荣地狼狈了。 恍若是跨越了好久的一段记忆,模糊而血腥,那停留在记忆深处的女子明眸善睐,光华不可一世,彼时她还甚是童稚,娇笑着问我:琼乐郡主,谨儿同容恪哥哥定亲了,郡主欢喜么? 欢喜么?我怎么可能欢喜!慕容恪,他整日里只负责和我收拾烂摊子,围在我身边的,你怎么可能和他定亲,我怎么会欢喜! 我是那么喜欢慕容恪啊,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这在大胤已经不是秘密。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未央宫举办的文贵妃寿诞,世家的公子小姐一个个皆是一副傲娇凌厉不食人间烟火的臭屁样儿,把拼爹比妈秀才艺看成是寿宴的终极目标,一个个衣着靓丽地堪比孔雀开屏。 在一堆烂孔雀中,素衣秀眉的慕容恪显得尤其清朗利落,像是乘仙而过的凤凰,只是不小心在人间落了难。 “恪儿献上一副《国色》,恭祝姑母万寿无疆。” 他低眉顺眼,托着长绢安静跪着,原本侍立在文贵妃身侧的姑姑上前撑开了画卷,一片耀眼的赤色牡丹卷尽数铺开,芳华灼目。 文贵妃眼里的喜色也像是一团火,勾在了牡丹上,顷刻燃了起来,映得她更盛风华。众人唏嘘赞叹,未及赏评一番,只听一声鄙夷,刺得好不痛快。 “庶子果然不堪门楣之喜,难登大雅之堂。皇后娘娘凤座在御,你也敢献牡丹!中宫之尊,是谁都可以觊觎的么!” 说话的是当今国舅,季家的家主季恒。彼时季皇后还在位,季家一时风光最盛。他话一落地,原先还有些偃旗息鼓的孔雀们登时又热闹了让起来,碍于皇帝还坐在上面打瞌睡,所以只是嘘声嘲讽。 凤座上的季皇后也冷哼一声,她身侧的贵妃就更加低下了头,不能为侄儿辩解一句。 我终于被一干人烦得从我娘的怀里探出头来,吐出一颗荔枝核,朝那个素衣男孩儿望了去。 他远远地跪在我的斜对面,身子瘦削颀长,通身无饰。侧着的一面脸神色清冷,线条硬朗,却无喜无悲。颈脖间的皮肤泛出一色的古铜色,像是常年打马扎营的历练。 我惊讶于他通身的简素和清冷的气场,安瑟却在我身侧嘀咕了一句:“嘿,这罗刹!” 罗刹么!我觉得更意思了,他竟是不会笑的,可他不笑也那么好看啊! “姐夫,这芍药竟画得这么逼真!” 我好好立了立身子,朝瞌睡龙大喊了一声。御座上那个臃肿的身子猛地一怵,跐溜吸上了口水,眼睛还不知道看向哪里呢,就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不错,哈哈。阿瑶说好就好,小德子,赏!” 众人满脸黑线,季皇后的脸色尤其难看。她十分不悦地瞪了我一眼,转身道:“皇上糊涂!文妹妹区区一个贵妃,一个妾室,怎么配得上牡丹这样的真国色!慕家庶子无礼,竖子欺我!” 文贵妃颤了一下,猛然抓住椅子,护甲嵌进掌心,满脸失了血色。 季皇后气急讲了一堆,还没睡醒的皇上是万万领悟不全的。他眯着眼,神色无奈地瞧了瞧我,满眼的求救信号,满眼都是“快来救救朕的耳朵!” 我吐了下舌头,无奈挠了挠头,季皇后如此较真,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好呗,我且救救你! 我装模作样看了一圈画:“咦?小哥哥画的明明是芍药啊。您再仔细看看,是也不是?娘娘母仪天下,是那‘真国色’,今天也当为天下表率,成全了小哥哥芍药盛艳,以‘国色’进贺姑母的孝心嘛!” 臃肿的皇上听了我天真的“点拨”,又哈哈大笑起来,抓过皇后的手捏在手心里,朗声道:“哈哈哈,傅爱卿,咱们阿瑶愈发能说会道了!爱妻,你是真国色,真国色!哈哈哈,下面跪着谁家孩子啊?素色的衣服穿得极好嘛!” 我爹意外吃了一份口头封赏,甚是神气,对着上座连连作揖。 文贵妃脸上的尴尬之色也缓了一缓,柔声道:“家里的侄子,不甚懂事。恪儿,还不给皇上皇后赔罪。” 皇上晕晕乎乎又闭上了眼:“无罪,无罪!甚好,甚好!哈哈哈…..,” 众人:…… 慕容恪一直垂头跪着,闻言,平静地磕了个头:“是我言语欠妥,惹皇后娘娘误会。” 皇后挥手道了一声“罢了”,不再瞧他。 本来这件事情也算完了,我自觉大功一件,喜滋滋将要坐下,他却突然对着我又一拜:“容恪感谢琼乐郡主解围。” 我见过很多人怕我,很多人恨我,也很多人喜欢我,如此冷冰冰的客套,令我十分意外。我愣了一下,仰脸对他一笑:“那你今后便还我一恩!” 他漆黑冷漠的眸色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瞬间而过的平静,于是扯下了我们纷乱的纠葛。 而后季皇后暴毙,我姐姐登上后位,我们同在宫中读书,那样长久相伴的岁月,他为我挡去无数烦恼,善后无数烂事,我对他的依赖和喜爱已经传遍了大胤,而今,他却要娶他人,叫我如何能安? 谨儿,为什么最后却要夺走他? 我发疯一样冲上去,发誓要好好揍她一顿,可是她的婢女把她远远护开,她在我的眼泪里继续笑,一句句话都扎在我心上:郡主的父亲只知道谄媚陛下,做些祸国殃民的事情,容恪哥哥早就讨厌郡主了,他才不会要郡主,他不会要你! 谄媚,祸国殃民,他不会要你,不会要你! 这几个字魔音一般响在我耳边,惊得我浑身拔凉,竟然哭不出声儿。然后一群人来了,谁把我抱了起来,温柔地哄了我,谁怒意大增,谁哭喊,谁央求,最后,谁再也没有出现过,谁再也没有靠近过…… 心头一阵通透的寒意袭来,谨儿,她果真是因为而死? 我呆坐在地上,第一次正视了慎儿眼底那抹大仇得报的快意,同时入眼的,还有轻拥她入怀,连一眼都没有看我的慕容恪。 我才知道,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恨我了,因为,我在他眼里已经彻底没有了爱恨的价值,成了一个绝对打倒性的敌人。 然后我酸溜溜地想,原来被人恨其实也挺幸福的。那他欠了我的,也就此了解吧。 所有的宫女内监都涌了进来,原本尊贵无比的太后此刻的狼狈被他们尽收眼底。阿沫终于回了神儿,却一下子收敛了锋芒,心疼地端着我瞬间肿起的脚踝,配合着把我往临华殿送了回去。 这伤一养,又大半个月没了。说是文贵太妃的身上也不大好了,前朝后宫一股脑都往长庆殿去送了殷勤。阿沫说我爹的官职被淘了个干净,云峥也被外放到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美其名曰“考察考察”。 我眼皮子一番,捏了捏最贴身的一个荷包儿,在床上滚了好几滚,决心好好享用这为数不多的清净日子。 可临华殿是在大得可怕,我养伤期间只能伸着右腿拘在寝榻之上,又着实憋屈。后宫的人好像躲正真着我一般,连半个探病的也没有,未免又有些孤独。终于在我抓着阿沫唠叨完我们傅家祖宗十八代的“光荣事迹”后,我的另一个便宜孩子——九公主萧暮烟蹦跶来看我了。 不过她既没有带礼物,也没有带慰问,嚎啕着进了临华殿,在我的脚边滚了一圈儿,红着眼睛向我明志:“阿瑶,你别拦着我,这回我一定要杀了萧漪澜!” 我听到“萧漪澜”三个字的时候居然很不争气地抖了两抖,不过我现在是太后了,自然不能这样畏畏缩缩的,于是正色道:“阿烟,第一,你要唤我母后了。第二,安瑟是你八皇姐,你直呼名讳已经不对了,怎么能够还暴露你的目的呢!” 阿烟是我姐姐的女儿,与我同年的我嫡亲的外甥女儿,我自然与她亲厚,唤她的名字。 至于萧漪澜那个混世魔王,我两也就作奸犯科的时候结成临时同盟,旁的时候自然是要划清界限不认账的。 靠得近的几个嬷嬷是宫里的老嬷嬷,听我前面几句话甚是欣慰,到了最后一句,个个变了脸色,一副没得救的模样,甚是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堪入耳,一个个默默退了出去。 阿烟红着眼,怒气冲冲道:“文母妃不是甚是会教养人,怎会把两个儿子教育地狼子野心也就算了,姑娘还养的这么刁钻刻薄!阿瑶,这回我非要她好看!” 我很是同情地瞥了她一眼,想要好好规劝一番,又怕伤了她的自尊。 萧漪澜是什么人啊,刁钻古怪又嗜钱如命,胸无大志又爱消遣,对付起人来光放出话去就能吓跑对手几条街,我都对她敬而远之,阿烟啊,你太实诚了,不懂得社会的黑暗啊。 我只得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话题:“阿烟,你皇兄整日忙什么呢?” 阿烟揪了我的被子角拧着麻花儿:“皇兄么?我昨儿去了一趟未央宫,他正抱着孟首辅和慕御史的大腿哭呢。” …… 我心肝儿颤了一颤,忒没志气了,这个臭小子! 我气呼呼坐了起来:“不过,阿烟,你看得实在么?两个人,抱着两条大腿,还是四条?他是怎么抱过来的?” …… 阿烟做出一副绝望的神情,上下瞟了我几眼,也撇开了那个没营养的话题,幽幽道:“我说阿瑶,你真打算老死在这长乐宫里?别怪我没提醒你,慕容恪那个混蛋不明真相,你也不解释去?” 我一愣,顺了婢女手里一颗剥好的荔枝丢进嘴里,嚼吧嚼吧几口吐出了壳。如法炮制,十来颗荔枝下肚,那婢女却不见了踪迹,我只得作罢。 “解释什么?谨儿挨打本来就是因为我,说我妒忌也没错。他们俩的婚约又不假,我是奸臣的女儿,我娘,也就是你姥姥都说了,忠奸不两立,慕容恪和我从前没有可能,现在,难道我要爬墙去赖着他?” 阿烟吞吞吐吐,最后还是沉默。我俩都想起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就打了几板子,她夜里竟然扛不住,暴毙了。那时候慎家还未入仕,事情出得蹊跷,慕家有意遮掩,慕容恪却从此怨上了我。 我会在不明就里的时候为他不顾一切,却做不到在看清一切后为他飞蛾扑火。 我有我的傅家,他有他的大业,很好,很好。 我和阿烟各自唏嘘,却见她的贴身侍婢承欢进来,对我行了一个礼,然后道:“九公主,讲经堂的师父来了,八公主他们早就在天禄阁的偏殿候着了。” 阿烟不以为意,哼了一声道:“不去。让她自己去听好了。” 承欢吐了吐舌头:“可是,今天是讲《庄子》呢。” 阿烟听了有了些动摇:“讲《庄子》?魏先生讲《道德经》不是才讲了两张纸,怎么换了《庄子》?” 承欢忍着笑,我却有些明白了,只待她继续道:“不是魏先生,今天是容先生讲。” “容先生!是、是翰林院的那个学士容靖安么?”阿烟跳了起来,满脸羞红,不知是兴奋还是什么。阿沫掩着口鼻躲在我身后偷笑。 我只得出声给她解围:“承欢,你去天禄阁那边说,就说九公主在临华殿,我闲了些日子,也想听听经书了,让他并八公主一行人来鸿台罢。” 承欢憋着笑出去传话了,长乐宫到未央宫,来回折腾就要一两个时辰,我已经做好了和安瑟大干一场的准备了,只为了看看咱们阿烟的意中人,哈哈。 阿烟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温泉殿,大有沐浴焚香一场的打算,她自己折腾得起劲儿,我就抱着枕头眯了一会儿,我感觉不过是阖上眼皮的功夫,就被某个粗鲁的人给踹醒了。 我略一抬眼皮,浑身满血,立马戒备道:“萧八,你想干嘛!” 第七章 萧漪澜一副女流氓的样子,一屁股在我脚边坐下,摸了半天我那绑得胖乎乎的小腿:“我就是来看看,你连越几级当了个太后,德行是不是也变了?哎,看来我还是太看得起你了。” ……我本欲反驳,低头一看自个儿的形象,一个腿上缠着绷带,满床的被子被搅合得乱七八糟,发髻散落下来…… 太丢人了……阿沫这个熊孩子,不知道收拾么! 我垂了头,丧了气,好吧,果然连跳几级,有些事情还是改变不了的。 我被宫女七手八脚地架了出去,梳洗打扮,到了最后梳头穿衣服的时候,我眼泪汪汪地看向后头的老嬷嬷:“容先生在帘子后面,也看不见我们。今天咱们梳个简单的发髻吧,也不要穿那些老太婆的衣服了,成不?” 梳头的是秦嬷嬷,自小服侍我姐姐的。嬷嬷到底是心疼我的,宫里女人的发髻有千斤重,我虽位及太后,却免了各路人马的请安问礼,偶尔偷下懒,应该无伤大雅。 她只是怜惜地一笑,顺着我的发,将他们尽数拢结于顶,一会儿便反绾出了一个双刀欲展之势,贴上了淡色珠翠,给我眉间上了一朵梅花钿,又用眉黛轻染了一圈眉,将胭脂过了水,只点了约莫看不出来的一色在我唇上。 秦嬷嬷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轻叹道:“那些贵妇们都爱梳这头,可是都没有我们小主子好看。” 我贴身的人儿私下里都是不喊我“太后娘娘”的,阿沫喊我主子,秦嬷嬷却固执地喊我小主子。 我知道她惋惜什么,却乐意装作不知道。我得意的在铜镜前嘚瑟了好久,镜子里实在是个美人儿哇,苹果小脸,水灵水灵的,没有夫君画眉点唇又如何?我有秦嬷嬷嘛! 我跳着脚被阿沫献宝一般搀扶到更衣间,最里间的衣橱里私藏着我大婚之前最爱的衣裳。我随手指着一件浅杏色绣满镂空蔷薇的广绣裙道:“就这件罢。” 阿烟还没出来,安瑟找不到对头,我水灵灵的“打扮”又着实把她酸倒了半边牙,只听她阴阳怪气道:“母后,您这是去选美呐?” 崽子哎,今儿不与你计较! 我好久没这么清爽过了,自然没空搭理她,扭头狠狠道:“容先生不认识我,今天就说我是傅云珂!”我接着比出一个手爪子:“五百两!” 安瑟眼睛一亮,立马笑嘻嘻道:“哎哟我的云珂郡主,可把你盼了来了!” 恰巧此时阿烟终于把自己收拾好了出来了,嘴还没合上的安瑟抽了一抽,鄙夷之色更甚:“哟,敢情你们俩是约好了,今天谁出嫁?” 阿烟气倒在承欢的怀里,平了半日气自己冲出去了。我白了安瑟一眼:“你就不能让让她?” “让她?你出我多少银子?” ......我放弃了,沉默地往柏梁台处去,顺便收拾一下我和安瑟“狼狈为奸”的日子。 柏梁台建在整个长乐宫春色最浓的地方,青墙高筑,绿树环合,高约20丈,铸铜为柱,柏梁树为台,“香闻数十里”,实在很得我的心。 我从前在未央宫住的时候,总爱寻思一些奇特的宫室,无奈除了娘娘们各怀心思够造的温柔乡,也就数皇帝宣室殿的宏伟还有些看头。不过那里是不常能进去的,于是退而求其次,我跑得最多的便是皇子宗贵们听经讲学的天禄阁。 可是后来便是天禄阁也不能常去了。自从我拿先生的戒尺狠狠抽了一顿先帝的小儿子,抽得他一脸猪头像,连他娘都认不出后,她那当宠的母亲便不分日夜地在我大姐的椒房殿外哭,我大姐不舍得教训我,只能装聋作哑由着她哭。 但是椒房殿到底连着昭阳殿,那一副号丧的嗓子嚎来了当时的文贵妃。她一脸随时会晕厥的模样,身子一抖一抖的,目光把我活生生射成了一口人肉筛子。 “十一皇子是你打的?” 我无比乖顺地点点头。 我却没狡辩,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于是她倒吸一口凉气,约莫是怕我给她下套儿,谨慎地追问道:“好好的,你打他作甚?” “个矮胖子,敢肖想我给他当媳妇儿!我以后是要嫁给容恪哥哥的!”我一说便激动了起来,挥了小拳头,眼见跟在后头的慕容恪先是红白了脸,然后“嗖”地跑了没影儿。 姐姐终于看不过去,呵斥道:“你、你姑娘家的,要矜持!” 文贵妃已然黑了脸,大有“事实摆在眼前,无须追究缘由”的狠绝。 我知道姐姐肯定要在文贵妃的“引导下”好好收拾我一番,果不其然,她俩已经默契地打起了暗号。我姐姐性子寡淡,做什么基本上都是文贵妃在发号施令。 于是她们眉毛一挑,我便知不好,乖乖地捂着脸蹲在了墙角,听候发落。 文贵妃:太不成体统了!也打上一顿! 姐姐:饶了她吧,要不抄两本《女戒》算完? 文贵妃:都是被你惯坏的!她打的可是皇子! 姐姐:…… 看着姐姐那一脸丧气的样儿,我终于有了些觉醒和自我救赎的意识,张口就爆出一则猛料:“娘娘,我还有同伙!”然后趁热打铁再补上一句:“是安瑟帮我按着他的!” 安瑟养在文贵妃膝下,是护短的她一个大大的心结。文贵妃的脸霎时五颜六色的,又抖了好几抖,头顶冒着青烟离开了。 我被姐姐亲自揪着耳朵扔进了小黑屋,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却传来了那个娘娘失宠下了冷宫的消息,连带他那个猪头儿子也被贬去了民间。于是,我爬起来拍拍屁股,又一次逍遥法外了。 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只能和安瑟那般几个魔王一般的皇子公主玩儿了,老实人云集的天禄阁,自然也对我拉了门禁。 我好好被阿沫搀着,冷不丁又被安瑟踹了一脚,正待发怒,却见她趾高气昂道:“我说云珂,你小姑忒会享受了。” 敢踹我 ! “我扒了你的……” “主子,您现在的身份可是‘云珂郡主’……”阿沫打着颤儿附耳提醒我。 我干瞪了她一眼,咽了口水,好吧,我忍…… 这时阿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哼,文母妃也在长乐宫住着,可没亏待她,她要乐意,随时来柏梁台搭台子。” 我心里给阿烟默默点了无数个赞,果然是我的亲人啊,安瑟看在五百两的份上,只是龇着牙瞪了我们一眼,然后扬手做了个“二”的暗号。我不理她,径自朝容先生的方向过去。 竹帘后面掩着一抹靛蓝色的身影,正安闲地拘起一盏茶径自品着。我恍然有一刻的愣神,揉了揉眼,继续走向前去。 今儿来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公主和公卿家侍读的小姐,远远望见我们,都静了下来,一个嘴快的正待说些什么,安瑟一下就挡在我面前,霸气地吼了一声:“本宫和安瑾公主在太后娘娘那儿请了安过来,顺路带了云珂郡主来,大家认清楚了 !” 她那无人能敌的女流氓气质,别说,这个时候还真压场子。 那些公主的位份都不如安瑟,一个个低下了头,公卿家的小姐也没有不怕安瑟的,当然,怕我的也不在少数。我知道安瑟为了银子能绝对摆平他们,于是乐得清闲,悠悠坐了下去。胆子大的还敢干笑两声,其余的都乖顺地装聋作哑。 我们仨坐定后,喝茶的那个终于也搁下了茶盏,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公主和小姐郡主们都到了,那下官就开讲了。” 那声音真好听,像是山涧清泉,谷中清风一般,不过刻意装出了一份敦厚沉静,却不知为何。 我略一皱眉,心下有些起毛。众人却矜持地颔了颔首,摊开了本子。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 “阿瑶,阿瑶!” “嗯......啊?”我刚逍遥了一会儿,阿烟便蹭到我身后拉我开起小差来。没人时她总是这般没有尊卑,唤我‘阿瑶’的,我却乐得消受,生怕她哪天一个娘亲把我喊老了。 我狐疑地挠了挠髻子:“怎么?” “我说,今儿容先生怎么有些不对头呢?寻常他不会尽念书的啊,今儿都念了好一会儿了,而且这声音……” 声音?我又挠了挠头,我倒是觉得这声线不错啊,好像还在哪里听到过,软糯软糯的,还带了浅浅的笑意。 “我……” 帘子后面的先生念到了“天地之正,六气之辩”,我才想向阿烟问点疑惑,就被一个女声不客气地打断了。 “容先生,今儿是念经,不是讲经?” 帘子后面的男子微微一怔,单手托着书本,目光灼然,却一时语塞,缄默不言。 我越瞧越觉得哪儿不对劲儿,那女子却站了起来,如四月春光霁月,一袭霞衫青衿,凤眼丹唇,流光溢彩一般的美人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掀起了一阵完美的骚动。 “庄子的书,本就是讲不来的,自在逍遥而已。而今,‘容先生’,是要自砸招牌么?”她轻蔑一笑:“不知道的人,不定怎么想翰林院的虚名呢。” 哎哟,真是个有见识的美女。在座的女眷有不少已经唏嘘起来,碍于我下面坐着,一个个都压抑地紧。可是阿烟却再也坐不住。 “舒媛,你还有完没完?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阿烟好像已经看不惯这女子很久了,便是对安瑟也没有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偏该她大发脾气的时候,又冒出了一个不速之客。 我去够茶果的手一抖,一个影子盖了上来,掐指一算,大大的不妙。哀家的人生真是,璀璨极了。 我那便宜儿子‘避了’我一两个月,此刻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抓了一把果子塞在我手里,一副“我懂”的神情,冲着我嫣然一笑。 我吞了无数眼泪,这把老脸真是丢到他姥姥家去,丢回家了。 阿烟诧异地喊了一声“皇兄”,蒋德禄已经迎着他走开了。 “舒小姐倒是颇有见识,让朕也开了眼。” 萧煜在一片“万岁”中施施然坐了下去,眉目含笑地盯着那个女子。 国丧已过月余,本朝礼法,天子薨崩,三年丧期。子服父丧,休朝禁乐,恸哭悲戚,以月代年,以日代月,故36日足以。 我琢磨着,怕是免不了当婆婆的命运了,就他那眼里闪出来的觊觎之光,都快把我这清风飒飒的柏梁台给点着了。 下坐的有不少公卿家适嫁的小姐,见到了新皇上都是一副两眼放光的欣喜之色,什么《庄子》什么经书统统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去了,恨不能跳到台子中央唱一个跳一个谈一个,尽展个人魅力。 我艰难地吞下一块果饼,预备猫儿到墙角蹲着,可是阿沫拽着我,反复左顾右盼地朝我挤眼,我对她哭丧了一脸忧伤,闷头向傅家先人谢罪去了。 那个叫舒媛的小姐冷着脸,机械地同萧煜扯着淡,原本的讲经课,成了皇帝和没人的见面寒暄会。旁人噤若寒蝉,便是帘子后头的那个,此刻也跟石雕似的,不言不语。 萧煜和颜悦色:“舒小姐可还适应宫里的生活?” “承蒙陛下抬爱,拨了住处。” 萧煜继续循循善诱:“舒小姐要是喜欢,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 “呕——”一不留神,我打了个响亮的恶心嗝儿,萧煜,你真是够了啊! 正当我完美地引开了所有人的主意,即将“万劫不复”的时候,帘子后面的男子终于没有沉住气,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皇上。” 被夺了焦点也就算了,他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可怜的小太后我,瞪圆了金光闪闪的凤眼,差点折了我另一支健全的腿。 孟、孟卿九 ! 饶是那般清朗昳丽,云淡风轻的模样,再微微一绽嘴角,女眷们就已经阵亡了一大半。我却见了鬼一般,没了魂地背过身子去,躲开了他的目光,抱了阿沫的一双手护在怀里压惊。 只听他咳了一声,然后干笑着温温糯糯道:“臣有罪。” 有罪有罪他有罪,小煜子你砍了他得了。我闭着眼睛在心里话圈圈儿,真是冤孽啊,哀家现在这般战斗力,不适合见仇家! 萧煜也不大高兴,冷下脸来:“孟首辅又何罪之有?” “臣……” “好了好了。”萧煜又自顾自笑开来,起身无限温柔地扶起了一直跪在他跟前跟他“切磋诗文”的舒媛,然后冲孟卿九笑道:“首辅的罪,朕给你免了。你可得好好谢谢舒小姐。哈哈哈——” 蒋德禄一向最能看人脸色,萧煜从小的毛病又是甚爱“点到为止”,话说一半就潇洒地转身,留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他善后。 他大笑着撤了,“善后专业户”蒋德便有了用武之地,他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又像是单独说给某些人听,捏了嗓子,洋洋洒洒一大段,大体意思就是: “各位公主小姐们呐,咱们皇上高兴啊,咱们皇上要选妃了啊,啊哈哈哈——” 呵呵呵哈~~一众陪着脸傻笑。 我趁乱扶着阿沫一跳一跳蹦跶着从侧着遛了出去,柏梁台真是高,我将要骂娘的时候,阿沫拉了拉我的袖子,怪声道:“主子,看前头。” 我顺着她的方向略一张望,前头春光明媚,可是我觉得,我还是适合生活在黑暗里。 个摧心肝儿的,前方居然有一只绣花鞋 ! 第八章 因为是“私逃”出来的,我只带了阿沫一人。可阿沫这个呆子,却相当地没有立场。只听她“跐溜”一声猛咽了一下口水,远远指着那个背身向我临水而立的男子:“主子,孟首辅,他当真是美呐。” 我的整个小心肝儿都吊在那双绣花鞋上,自然没心思管他什么美啊丑的,于是当场就瞪了阿沫一眼,而后压着嗓子道:“过去,悄无声息给我把鞋子捡了来。” 阿沫迫于我的淫威,好像前方有鬼一般,颤颤巍巍地出发了。 原本一双鞋子也没什么,可是在大胤,女人的绣花鞋却是头等的大事。 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就因为宠爱的襄夫人舍了他一只攒着东珠的绣花鞋,愣是将绣花鞋的文化发扬成了坚贞不渝的定亲信物。搞得自己这样一个丢三落四的人,从小没少为丢鞋子挨揍。 如今我丢的还是一双刻着我身份的,里子中绣着一个“昭毓”的绣花鞋。若是真被哪个“男子”一不小心拾了去,再被第三者一不小心看了去,那我可就悲催地把整个大胤国的脸都丢光了。 孟某人,尤其又是心怀鬼胎里最鬼的那个坏胎。 傻子才相信,那鞋子丢了这么些天,自个儿成了精了,跑到柏梁台下找我认亲来了! 须得知道,丢鞋是我的人生之痛,尤其是丢在孟卿九面前。 我恨恨地贴着墙根儿脚下站着,广绣上的流苏被风扬起来抚在我的面颊上,扫的我心烦。阿沫猫着腰慢慢靠近那双鞋子,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快了、快…… “太后娘娘?” “嘭!” 阿沫闻声一个趔趄撞了大地,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悲了个凉的,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湖边的孟卿九回过身来,落霞的余晖晕染了一层流光,尽数倾泻在他肩头。他恍若大梦初觉的模样,回过一缕淡淡的怅然,然后恬然一笑,指了指那只鞋道:“上次娘娘特地‘遗失’了这只鞋在下官怀里,下官一时好为难。” 我方才还觉得他遗世飘然的模样很有看头,他那么一出口,我就忍不住来气。我肺里喷出来一股火,谁给你了,为难你个大头鬼啊! 可他说话间已经飘到了阿沫身旁,阿沫那个奴颜媚骨的,见不得好皮囊,凑得那么近,流出来口水都能淹死他了,孟卿九只是扯了扯嘴角,她居然痴痴地抬手把太后我的小鞋子向他双手奉上了! 她、居、然、双手、奉上了!!! 我那个绝望啊,怎么跟了我这么就一点都长进?我无奈只得亲自上场,背水一战,拿出同人谈买卖的架势,第一步就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卯足劲儿呵斥道:“孟首辅,戏弄哀家就那么好玩么?嗯?!” 他面上甚是不在意,然后,勾了勾嘴角。他又笑了,他居然又笑了! “太后娘娘,您这话可错了。下官可是被您‘请’来这柏梁台的。” 我拧巴了脸有些无语,暗暗咬牙咒骂。就没见过这么爱笑的男人,连狡辩都在笑。偏偏笑起来……额,还怪好看的…… 可是 ! 我为什么就这么不爱搭理他呢?因为我是一个有节操的太后啊,我是正义化身的啊,阿弥陀佛…… 我顺了下气儿,也牵动了一下嘴角解释道:“可我请的是容先生,不是孟首辅。” “而且!”我忙不迭又顺了顺口气儿:“孟首辅李代桃僵,自己都跟皇上认罪了,不是么?” 孟卿九只看着我不说话,慵懒地倚在我前头,一手扣着我的小鞋头,笑得无比灿烂,不怀好意。 我最不想看他的模样,虽然他真的是个好看的男人,可我看了他,总会觉得胸闷气短。 此刻满脑子全是怎么把我的那只绣花鞋给抢回来,无妄地在脑子里一搜罗,虽然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我与这能与我老父亲的德行“媲美”的家伙,果然不是萍水相逢,见过两面那么简单。 从他第一次踏上京都,我的噩梦就悄然而至,我就努力不接收关于他的任何信息,因为这个噩梦,闻声儿都会心惊肉跳。 秣陵郡孟卿九,他是我童年开始的最大的噩梦,即使沉浸在慕容恪“无边的呵护”中也会夜半惊醒的噩梦。 而这个噩梦却来源于他少时形象的粉嫩可爱,和我的把人吓坏。用我娘的话说,童年的我,是圆的。 不是方的,不是扁的,不是任何一个小孩子带着婴儿肥的胖乎乎的模样,是撑开来的那种胖子,圆的。 关于怎么圆起来的,已经不能考证了,印像里那时候我们全家都很圆,我尤其甚之。可我娘本着打死不说的原则死守秘密,而剩下的那个唯一的知情人我爹,又被气坏了不能言语。 那段辛酸史里,唯一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就是,我背井离乡,颠儿到我外公的寨子里,一方面代替我不得归宁的娘省亲,另一方面去寻找传说中的“武功秘籍”,去破解我不再圆滚滚的噩梦。 我外公和我舅舅们终年藏在大山里,他们叫自己“侠客”,外人送他们的雅号却是土匪。我那时候太小,人话也说不溜,跋山涉水到达寨子后后,凭着记忆嚎了一嗓子,却被磨刀霍霍,苦逼地吊了半天。 我好像是这么喊的:嗨,土贼! 小字辈的当家的们听了这句话,满眼充血,磨刀霍霍,把我搁在一个硕大的篮子里,一直吊到我外公和舅舅巡山归来。 老远昏花的外公并眼大无光的舅舅上下打量了我半天,终于凭着那双据说和我娘神似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认出了我。 对于那些没有眼力见儿的,他们照例是一人给了一棒槌,然后还得千恩万谢的把我给放了下来。好吃好喝供了一桌,我吃的甚是开心,他们却不知怎的,看得无比恐惧,和揪心…… 外公倚在他的“御座”上,压低声音无比慈爱:“圆……啊不,瑶瑶啊,乖乖,外公来问你啊,你此行是何目的啊?” 我刚啃完一只鸡,抹了嘴,扔下骨头正色道:“外公,我要学寨子里的武学秘籍!我要当武林盟主!称霸天下!” 我娘说了,姑娘胖点可爱,可是那么圆,委实就有些问题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此行真正的目的。于是我略一胡扯,却吓到了我外公他老人家。 我外公一个没扶稳,连着那张裹着破虎皮的一把手交椅一块儿摔了个痛快。 “啥、啥玩意儿?啥主?” 下头那些个当家的只听了一些大概,却一个个瞬间满血,交头接耳,大为振奋,窃窃私语起来。 “咱们寨子里有武功秘籍?” “咱们小小姐来送信要密谋造反?” “咱们马上要下山一统天下啦?!” “嘿,是要在咱们里头选武林盟主!” “啪!”我二舅提出一竿子丈八长矛,一人头上一棒子:“吵吵啥玩意儿啊,不要脑袋啦!圆圆才三岁,她懂个球儿啊!” 我登时被那声字正腔圆的“圆圆”和“球”给惊呆了,顾不上手里刚抄起来的鸡大腿,捂着脸顿觉无比委屈,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哭功是历经大胤上层社会考验过的,能哭出丧味儿,也能哭出惨劲儿,实在是居家旅行送葬哭灵的首选。我一哭,整个寨子瞬间笼罩了一层前所未有的悲凉。 寨子里那些同样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们听见我哭,一边尿裤子,也不明就里地跟着哭,孩子一哭,本就没见识的女人们也一起跟着哭,女人一哭,那些没上得了忠义堂的男人们便有点大祸临头的意味,开始点火把,抄家伙。 我大舅方才在外同护送我的侍卫忠和谈心,本是笑着进来的,看到这一幕,脑子一阵热,一脚把我二舅踹出去安抚民心,一手提着我的脖子快马加鞭往山下跑。 我和外公并其他舅舅们只草率地呆了那么一小会儿,便悲催地赶往了下一个我命运的转折点。 临着土匪山最近的一个落脚点便是秣陵郡,我大舅只顺出了我,护着我来的那个侍卫也就夹着马肚子跟了出来,我至今没搞明白,我被吊起来的时候这货去哪儿溜达了,反正当时我很生气,一边嗷嗷乱叫一边趁着间隙嚎:“忠和,你们敢联手拐卖武林盟主!” 我大舅和忠和吓死人地大笑了一场,喘了几口气,不搭理我,只顾赶路。 “哈哈哈!宝贝儿,为二舅喊错了你的名字,你可给我咱们寨子一个大大的‘好看’!这样,大舅送你去秣陵的一处别院,你乖乖在那儿呆着,大舅隔几天去教你‘神功’!” 我大舅声音洪亮,为人亦是豪爽。他那张标准的“侠客脸”被满脸的络腮胡子围了干净,可是只有亲昵如我才能被允许剥开胡子看见他剑眉凌厉却不失温和的真容。我每年都要在家里见到他一两次的,所以很熟悉,也很信赖。 外公一共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我娘长得仙仙儿的,据说从了我那未曾谋面的同样仙仙儿的外祖母。我大舅凛然威严,再邋遢的扮相也遮掩不去俊朗俊逸,八成也是随了他娘的。可是我二舅三舅却活脱脱一个我外公的翻版,身子壮硕地像是多节子的葫芦,吃起饭来呼哧呼哧震天响,发起火来地动山摇惹人嫌,偏偏对我慈眉善目,可是他们一咧嘴龇出缠了中午韭菜馅儿饺子上那零碎韭菜叶子的大黄牙,我就直想哭…… 我很喜欢和偶尔斯文的大舅一块儿,于是砸吧砸吧嘴,心中无限幻想:“别院里也有大鸡腿么?” …… 咦?我想我一定是眼花了,大舅头顶怎么会挂黑线冒青烟呢? 我那时候觉得我大舅偶尔是个聋子,就比如我一问他关于食物的事情,他就失聪。后来我才明白了过来,我那时候,真的不适合与食物为伍。 自此以后在后宫我安抚那些丰腴得过了头而想要自暴自弃的美人时,少不了要暗示她们几下,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胖子,她是圆的…… 我们三个人两匹马,一直颠到整个秣陵郡都华灯初上了,才到达了所谓的“别院”。 秣陵郡着实气派,秣陵郡房子也阔绰,略一瞥别院儿的正门,两头大狮子模样的石雕张牙舞爪,宽阔的大门楼也几乎能挤下我大哥的敢死一个小分队。 可是到了别院后,大舅却把我扔下了马,和忠和小声嘀咕了几句话,便神秘地离开了。 那忠和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宠物似的,笑眯眯地一把又把我捞上了他的马背。 忠和略清攫,提我到腿肚子时,还是涨红了半边脸。这直接导致了我懂了人事儿回京都之后,再也不能直视这货的眼睛。 他牵着缰绳慢慢往后门那边去,嘴里嘱咐:“郡主,在这儿可不能闹。闹了,就学不成‘绝世神功’啦。” 我闷声应了一下,微服私访嘛,我懂得!刚想发表一下独到见解,却被一个软糯温和的童音高喊了一声:“圆圆!” 我去 !谁是圆圆,圆圆你个 棒槌 ! 第九章 你令堂的,有这么瞎给人取名字的么,你有问过我的意见么,就是我答应了我爹妈还没点头呢! 忠和夹着马肚子,长吁一声,侧过来半面身子,上一秒我才预备用我的“狮吼神功”将那个破小孩儿震回姥姥家,下一秒我就呆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距离我一丈开外,马还是我大舅方才那匹脾气超级臭的大黑马,可是马上的人却变成了一个青衫仗剑,气宇轩昂的侠客。大舅没了满脸的络腮,就连眼神都温润亲和了许多。 他怀里还拥坐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粉雕玉砌的少年,一身鹅黄色裹着水蓝丝线和金边的丝绸锦缎,衬得他风华无边。 我和孟卿九的第一次见面,我就完败了。 不得不说,少年孟卿九已经了祸水的本质,他那张漂亮娇美得胜过女孩子的脸,造就了我童年无数段噩梦,而且他一开口,我就想屎。 他一笑,天真烂漫,露出雪白的大牙:“连奕叔,圆圆当真鼓鼓的!” 晴天里那个霹雳的,鼓鼓的?!你说谁鼓鼓的?! 我憋着嘴含着眼泪:“忠和,我要你去打扁他!” 忠和把我圈在怀里,像是我随时会飞了一般,也跟着笑:“圆圆,咱们可说好不闹的哈。” 我大舅也接上话:“小九,这是我小外甥女。” 他又轻声一笑:“圆圆。脾气坏坏的,可是很可爱哦。” ……圆圆,圆圆!谁是圆圆,你才是圆圆!大舅,你可是我亲舅舅啊呜呜呜。 “我不叫圆圆!” 我嘴巴一扁,作势又要哭,大舅不高不低咳了一声,我略一瞅他那欲笑不笑的眼神儿,瞬间就熄了火。 大舅那么彪悍威武的男人,发起火来,才三岁的我,果断怕得死死的。 我是欲哭也无泪,好吧,我是圆圆…… 大舅一个翻身下马,少年孟卿九立在马背上昂着头笑得春风和煦熠熠生辉。 忠和却死命夹着我把我按在马背上,钳制得我不能动弹。 大舅敲了几声,后门“吱呀”一声便开了,探出一个老人家的脑袋,拱手作揖道:“连大爷,回来啦。” 那时候的我还很稚嫩,却记得我爹有一次和我大舅喝酒,喝大了之后便对他大呼小叫,喊的好像是“沈某某”,我娘和我爹一语不合抄家伙的时候,喊得也是我们“老沈家”,但是眼前的“连大爷”并方才小坏蛋嘴里的“连奕叔”,着实让当时人话没听过几句大的我很郁闷。 实在比他们坚持叫我圆圆,还叫我郁闷。 那个弓着身子的老头儿,大舅喊他孙叔,让我喊孙爷爷。我不知怎的脑子里一下子就蹦跶出来一只张牙舞爪的猴子,偷着乐的时候,又被大舅狠狠剜了一眼。于是闷了头不做声。 老孙头儿跟在大舅后头,絮叨起来汇报一些事情:“临近的几个郡县,做兵器生意的,这几个月都亏了很多。‘家里’来了信儿,说是咱们的那个大主子决定打一打西北边陲的那些游牧族,咱们……” “不去管他。”大舅淡淡道:“兵器先不打了,盐酒生意先抓起来。你待会叫阿寿来我书房谈事儿,现在,咱们去吃饭。” 老孙头儿只得称了一声“喏”,便再无话。 我紧跟着我大舅,听得云里雾里,这才觉得我大舅不是土匪,也不是侠客,他是一个有事业的男人,不容小觑。 多年以后在京都傅府逍遥自在的琼乐郡主我,无意间在傅太尉案台上看见这么一个折子:“秣陵郡连氏一族,居向恒庄,锻造兵器,商及盐酒,其富,几可敌国,且连氏与傅氏交从甚密,万望陛下除之以绝后患……” 那是一封我爹的政敌递上的密函,字句藏锋,洋洋洒洒全是些致我们于死地的请愿,幸得被我爹给截了下来。 秣陵连氏?向恒庄? 自此,我才知道我大舅那种隐姓埋名的辛酸事业,他的那种守护,从怕我娘在傅府孤立无援开始,到怕我爹在朝堂上无以立锥而继续,甚至在我深陷宫墙后,都要一直无奈地苦心经营。 我揉着早就瘪了的肚子左顾右盼,而方才那个讨厌的小男孩儿,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忠和牵着,拖拖拉拉走在了最后。 大舅说了要先吃饭。于是我兴奋地拽了拽他的袖子,高声道:“大舅,要肉!” 然后我大舅又一次不负期望地黑了下脸,而且失了聪…… 我大舅他很有钱,可是那么有钱的人,却不许我吃肉。 大舅的膳堂怎一个了不起能形容,便是我这个自小吃喝便皇亲国戚家的,都扶着门框子揉了半天眼睛。他把我安置在他座位旁的一架高高的儿童椅子上,然后把那个嘴巴坏坏的孟卿九安排在自己的另一边。 晚餐桌子一眼望去上全是绿色的,深绿,浅绿,墨绿,淡绿……额,对了,还有一坨白的……我眼泪汪汪含着筷子,无望地试图争取一只鸡蛋,可是他悠闲地呷了一口老酒道,然后伸手打掉了我的筷子:“鸡蛋是小荤,我们习武之人,每日里吃些蔬菜和豆腐,那是对修行极好的。” ……修、行么?! 他略一思忖:“哦,鉴于我们宝宝长身体呢,再喝些牛奶吧。” …… 才不喜欢牛奶!我喜欢牛!肉! “可是舅舅,我想吃肉!”我趴在桌角边上,做最后的抗争。 我大舅好像又没听明白,眼皮儿一翻,哼出一声:“嗯?!” 好吧,我打了个激灵,默默地捧起碗,全当我没说…… 那个好看得碍眼的阿九正捧起一块鸡大腿砸吧地颇有滋味,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对我粲然一笑,龇出了一嘴的肉…… 我不能吃肉,却要和那个欠揍的阿九做邻居,我原本就圆,一生气,一憋气,就更圆了。 可大舅好像很喜欢那个欠揍的坏小子,慈爱地摸了他的头,笑着同我道:“小九是他身体不太好,你要多让让他。将来要做武林盟主的人,切莫小家子气!” 我觉得人生无望,连我大舅也用“武林盟主”来嘲笑我,于是鼻子朝天大大哼了一声儿道:“就要 欺负他 !” 我大舅当时笑了一下,那个坏小子也笑了一下。我本来还很得意,因为我所理解的,这绝对是“无奈一笑”。 大舅走了以后,我坐在我小院儿里的秋千架下,先是玩儿了会儿泥巴,然后屏气凝神,给我娘心灵感应,诉说大舅不给我吃肉的恶行。 照顾我的老嬷嬷实在太老了,老得直打瞌睡,在她终于成功睡去之后,换了一身衣裳的坏小子出现在了我院子门口。 “圆圆妹妹。”他迷人地一喊。 我抬头瞧他,瘦削颀长的身子已经出落得很有风骨,漆黑的眸子清亮温润,唇边的笑意似乎万年不变,衬着一身猩红的袄子,风情万种地倚在门框上,就差一张手帕,无限殷勤。还没等我喊他进来,已经迈了小碎步。 我的小侄子云峥也是这么大年纪,却已经练得一身好本领,提着红缨枪,眼里偶尔能渗出寒光来,不说话的时候隐约有些金戈铁马的沙场之气,让人不觉生畏。 可这小子,秀哒哒拈花儿似的,一看就是脂粉堆儿里泡久了,我心中很是看不惯,简直弱爆了。 我挥了小拳头:“不许叫我圆圆!再叫,我给你扔到湖里去!” 他面上强装难色,步子却一点不减,径直走到秋千架子旁坐下:“可连奕叔说你叫圆圆呀?可就是不知,是‘淑媛’的媛,还是美玉之瑗?亦或是……” 偶酸、不、拉、几、的! 我郁闷地撒了一把土,没好气道:“烦死了,什么圆的方的,乱七八糟的。” 我可讨厌读书,爹爹却要我背好多经书,我看见字必大哭。可他方才说字我却也认得。认得归认得,但我实在讨厌,就像讨厌他漂亮得碍眼一样,我觉得男儿必要像云峥那般傲骨清奇,像我爹那么好看的,将来是要被人骂的。 同样,和那些个假正经的“瑗”“媛”比起来,圆鼓鼓的那个圆,要实在得多。 我一把把他从秋千架子上推开,没好气道:“那你又是口什么‘酒’?” 他轻得像是一层砂纸,被我猛地推了好远,一路跌到了小荷花池子边,回过头来却还是笑得春光灿烂:“卿九啊,我是家里第九个孩子,你要叫我哥哥的。” 我呸哩,还叫你哥哥,休想勾引我! 我得意洋洋:“我哥哥可是......” 我差一点就说出“晋远大将军”了,突然就想到来的路上遇见的五颜六色的几路杀手。忠和说,我爹的对头很多,万不能暴露了身份,于是浑身一怵,十分明志地留了一手道:“可是很厉害的!” “哦,有多厉害?” 我没少见过狡猾的人,我爹是头一个。他同人说话的时候也总是一派“如沐春风”的感觉,可是笑眼总是夸张地绽开,声音总是温柔地肉麻,什么话都要加上“哦?是嘛?这样啊?”活生生把人往沟里带。 眼下这货,超级像是我爹的翻版,我一下子很不舒服,可是又真的很想炫耀一下老哥的神武。 我搓了搓手,兴奋道:“就是那种打架很厉害的!” “是嘛?那你爹爹呢?” “讲话很厉害的!” “那你……” 他一边笑,满嘴的喋喋不休,跟十万个为什么是的,真的是,太烦了! 我没遇见过孟卿九这么不知趣的人,就像他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一样,奇葩得令我咋舌。 我被他烦得厉害了,面目狰狞地扑向他,一把将他往莲花池子的方向推。我才用了五分力,就只听一声响亮的“扑通!” 我略一呆住,这货,掉下水了么! 老嬷嬷被这一动静吓醒了,一蹦三尺高,揉了眼睛,然后杀猪一样嚎起来:“啊!不好啦,小姐要杀孟小少爷啦!!!” 我没想如此,只想吓唬吓唬他。可是下池子这种事情,终究被我玩儿大了。 原本下个池子也没什么,说是池子,实际也就是一口盘口大,身子浅的大缸,爬起来擦干净,打几个喷嚏也就完了。可是那混蛋玩意儿却不动了,咕咚咕咚之间水面冒泡儿,他竟皱着眉,慢悠悠地浮了起来! 这一浮,活生生的像是淮南发大水,我爹的那些个泥腿子形容起来的浮尸一般,没了血色,也不挣扎,周身散着阴气,没由得可怕。 “喂!”我怕了,大声喊了他一下。 他不应,眉却皱得更深了,我的害怕又多了一层。 “嬷嬷,你去喊人呐!他要死了!”我把老嬷嬷往外推,自己已经抖得不行,可我实在太小,缸子虽浅,三岁的我却够不着他。 “孟卿九,你动一动!”他已经飘到了莲花缸子的中央,我左右够不到,哭得眼泪鼻涕混到一块儿,随手抄起手边的一块石头,卯足了劲儿砸了几下。 我的娘亲,纹丝不动么! 果然童话故事里都是骗人的么,司马光,把你家石头借我应个急啊!!! 第十章 “孟卿九!”我又喊了他一声,然后自己绝望地哭了起来。 “唔。”他终于出声儿,却呛了一大口水,于是又咕咚咕咚冒了半天的泡泡儿。 他这一声人声儿深深鼓励了我,我们家云峥自小就说过,救人这回事,讲究的就是舍己为人,不惧生死,更何况我还是始作俑者。 “你等着,我把你捞起来!”我大义凛然,对他拍胸脯作保。 “唔。”水里那个含着泡泡又闷哼了一声。 我使着吃奶的劲儿往沿着杠壁爬,略有些头重脚轻,好几次差点栽下去。我想着,如果我能够到他,然后提着他拽到边上,没准摇摇晃晃他就清醒了,然后自己就能爬上了...... 我天,我是多么天真单纯的一个孩子。 我果然够到他了,也成功把他往边上引渡,然后,他却突然睁了眼睛,然后,站了起来! “啊——” “扑通——!” “圆圆妹妹——!” “小九!” 很好,很好!八岁的孟卿九,好好站起来,莲花缸子里的水只齐他的肚子,完美地露出上半身。 清水淋湿的模样显得他异常狼狈,可此刻他中午暴露了他的本质——狡黠。 他把我两手拎了起来,嘴角坏笑连连,外人听来却诚恳无比:“都是我的错,没站稳,被妹妹一推就摔倒在了莲花缸里。摔得难受了,妹妹爬上来也没留意,害得妹妹也跌了......” 阿、嚏——! 胡说八道!我打了一个大喷嚏,然后张牙舞爪扑到他身上一顿好打。 “连庄主,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门外一个凌厉的女声想起来,我和孟卿九同时猛地怵了一怵,然后听他喊了一声:“娘?!” 娘?!你姥姥来了我也要揍你! 我扑在他身上继续打,大舅却把我毫不客气地拎了出来,然后皱着眉瞅了我一眼,我瞬间不甘地偃旗息鼓了。他又变出一条硕大的毛巾把我裹住,单手搂着挂在肩头,又瞧了一眼自己爬上来的孟卿九,眼里不知怎么,仿佛烧起了深深的厌恶。 “我把圆圆带回我的院子,孙叔,”他的声音阴沉地可怕,随即一扫湿哒哒立在一旁,已然低了头的孟卿九单,又掺了一些柔和:“找个大夫给小九看看。” 我这一生见过的美人委实不少,明媚的,妖艳的,可是孟夫人那般被仇恨和冷漠包裹得刀枪不入,至今想来,都不寒而栗。 可她实在好看,而且笑起来,和孟小九一样明艳,和彩色糖丸一样毒毒的。 我抱着大舅的肩膀,那个女子一身绯衣迎风而立,漆黑的眼眸里闪着空洞的寒光。 “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她眼绽桃花,鬼魅地一笑,幽暗森然。 我以为她是威胁的我,当下吓得不能动弹,可大舅却连头都不回,嗤笑一声:“请便。” 怪不得我爹没回被我娘整得不能动弹,必要抱着我仰天长啸:“蛇蝎美人啊!” 孟卿九她令堂,实在是太考验我的心肝儿了。 大舅越过那个遍身绯红,绝色沉凉的美人儿,把我用硕大的毛巾好好裹着,抱回了他自己的院子。我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脑子全是孟小九方才那痞痞的笑。 我等着我大舅的狂风暴雨。被那死小子一形容,我这样的做法,简直是太坏了,简直就是谋财害命。 “大舅,阿瑶知错了.....” “小九聪明得过了,你却傻得让我没脸。” 被侍女伺候着洗了热水澡,丢到大舅那张硕大的床上,他把我盖上大被子小被子藏在床里头,坏笑着叹气。 我似懂非懂,滚了一圈儿,弱弱地问道: “大舅,那我给你丢人了么?” 云峥每次打架打输了,爹爹必要吓唬他一顿,都要说他丢了老傅家人的。 大舅认真地点了点头,复又满脸疑惑:“你怎么没学着你爹一点儿‘好’?” 我:…… 我爹的好嘛,当然是要慢慢学的。 孟卿九自那晚后,匿了踪迹一般,我虽然火他,不过睡了一觉,也没剩下什么怨气了。 没人陪着玩,我就隔三差五赖在我大舅的房间里。他总是有几天不在府中,一旦回来,几乎只是坐在这件房中谈事。我来缠着他,他也不恼我,还特地在他的大书房里给我安了一张儿童榻。 那是大舅的“军机处”,一直到就寝之前都有形形□□的人从这里出没,他不让我回避,我于是渐渐学会了看人脸色。 求人的眼色,恨人的眼色,以及拿捏了一丁点儿把柄,就威胁人的眼色。我觉得假以时日,我回去孝敬我爹的时候,必能青出于蓝。 “刚才出去的那个胖子,他不想把货卖给你。”我唏嘘道。 “哦?”大舅搁下手中的活儿,笑眯眯地看着我:“咱们姑娘又有何高见呐?” “他上次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眼皮还耷拉着呢,对你各种请求。这会儿昂首阔步,眉毛都会跳舞,一准儿脱困了。他还只给我带了面人儿做礼物,这么小气,小气的人,最怕承别人的情啦,你们的合作,没戏咯。” 我逗着两个面人儿跳舞,玩了一会儿,我大舅终于没憋住笑岔了气。 “哈哈哈,孙叔,傅邝的女儿,果然‘悟性高’。” 他笑,站在一边的孙爷爷也笑,笑了几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小姐有几天没瞧见孟小公子了?他那天落水,就病下了呢。” 大舅的笑容一下子僵掉了,冷眼瞧了孙爷爷一眼,板了板脸道:“病了就去找大夫。” 孙爷爷也是头一个‘老奸巨猾’的,依旧只是笑,低了身子递上一杯热茶:“湿着身子站了后半夜,也可怜见儿的。孩子还小,那位,又是最不喜欢看见大夫的。” 大舅一锁眉,登时怒摔茶盏:“胡闹!” “哪有生病了不看大夫的,自己的儿子,她如何那般狠心!” 孙爷爷也只顾笑道:“她的脾气您知道。” 我提着面人儿看大舅发火,只要他不凶我,我都是不会怕的。所以我看得认真,也觉得孟小九那作死的,真是作不逢时,遇上了一个狠心的娘亲,大抵也是嫌弃他丢了人,把自己给坑大了。 大舅二话不说,乘着火,把我提溜到肩头上,风风火火就往孟家母子住的西苑去了。 我从京都一路奔波到秣陵,被人吊也吊过了,肉味也好久不知了,果然像是泄了气的球,不难么圆鼓鼓了,却剩下一双大眼愈发水灵。隔了老远,我那水灵的大眼一眼就戳到了跪在门外可怜兮兮的孟小九。 “舅舅,那里!” 好几日没见他,我居然有些想他,虽然我用一堆玩具强行替代了想他的时间,不过这一眼戳到了,我立马涌起了莫名的兴奋。 眼前的西苑就像是一片盛大的玫瑰海,火烧一般的艳红灼得我先是眼前一亮,复又有些慎得慌。 这种花儿娇贵得很,我娘院儿里也并蒂开了一株,据说是我还是一颗蛋那么大的时候,我爹就开始献宝种下的了。可我娘却不买账,反倒是墙角一片浅粉色的蔷薇得了宠。 我娘不是闺秀,她在出阁之前,我大舅也没这么个拉风的大院子给她消遣。我娘喜欢自然纯粹一些的东西,就和孟夫人喜欢这么高贵冷艳的东西一样,大抵都是天性使然。 我被那一大堆花儿熏的连打喷嚏,不停地打着,差点从大舅的肩头跌了下来。我喷嚏打得欢,欢得十几步开外的孟小九身子一怵,软趴趴晕了下去。 由此可见,我往后的岁月里之所以那么爱晕倒的德行,一看就不是天生的,而是童年的阴影。 孟小九晕了过去,大舅也一手扣着我冲了过去。大舅刚冲到他身边,一身火焰红裙的孟大娘就吱呀开了门。 大红裙扫了她儿子一万,冷言冷语道:“没用的东西。” 我终于没稳住,从大舅的肩头滚了下来,被他一个手掌托着,连喊都懒得喊了,深深感觉到来自后妈的恶意。 我想,这大红裙,一定是孟小九的后妈。 果然,孟小九拧着眉毛不露声色地抽搐了一下。 孙爷爷赶在后头带了一个大夫过来,十来岁的小模样儿,粉嫩水灵的,那大夫刚想跨进西苑,就跟什么东西上了身一般,很是别扭为难和害怕。 大舅的目光在那女子身子来回扫了好几圈,终于沉声吩咐道:“徐大夫,烦劳你把小九带到医官去。” 那女子甩了个冷眼,一声不吭,背过身回了屋。 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那个徐大夫走了,孟小九人“昏”着,可手却不安分,一把拉住了我肉嘟嘟的爪子,哼哼唧唧:“疼……” 于是我对他的鄙视又上了一层,疼,疼毛疼啊~!不过介于他实在可怜的模样儿,我决定暂且把爪子借他捏一会儿。 徐大夫把他搁在了医官儿的床上,噼里啪啦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我嚼着甘草,含糊道:“您别找了,他八成又是装的。” 那个大夫的脸圆圆的,身上有浅浅的混合草药的味道,笑起来还有酒窝。实在叫我看着欢喜。我捧着下巴,对他眨眼一笑,又一笑。 我再歪了一下头,抽出被孟小九捂得有些烫了的爪子,吸了吸鼻子,咦?真是奇怪,怎么孟小九身上也有一股药味儿? 萌萌的徐大夫抓给我一包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小小姐,你去外面院子里和小仓鼠玩儿会儿罢,我要帮他施针。” 施针?我撇撇嘴,真是太矫情了,这个小骗子,还有这个连真病还是假病都看不出来的庸医。 我继续据理力争:“我不骗你,他可调皮了,坏点子多,打一顿就好,不要施针的。” “喂!大人都不在啦,别装啦!”我推他,我也爱在爹娘跟前装疼的,可是离了他们,立马就嘚瑟了,谁都有这样的岁月,我很是能理解。 “唔.....疼.......” 他还装。 徐大夫无奈摇摇头,只得拉上了一旁的帘子:“那你呆在里面,可不许捣乱。” 我愉快地亮出两排大牙,猛点头:我不捣乱,我给你守着这些药罐子呢。 我抱着各种罐子玩儿得欢快,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孟卿九真病了,病得还有些重。 自娱自乐了一个时辰,当我终于没忍住偷偷掀开帘子的时候,看见小大夫正满头大汗,神色凝重,而孟卿九脸色惨白,身子上扎满了细密的针,嘴里絮絮叨叨哼哼唧唧,很是难受。 “他要死了么?”我缩在后头,一下子很有些害怕,还有些担心。 徐大夫回头看了我一眼,满脸严肃,含着一丝担忧:“小小姐,你来陪着他说说话。” 我很是害怕,半年前我的老祖母寿终正寝前,看护她的老嬷嬷也是这么说的:“小郡主,你来陪着老夫人说会儿话吧,说一说她就睁眼了。” 所以在我眼里,“陪她/他说会儿话”,就是差不多宣布那人快不行了。我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滚了下来,蹬着小短腿儿凑到他跟前,眼泪鼻涕顺势落在他脸上:“孟小九,你要死了么!” “你是夜里泡了池子里的冷水么!你不该作弄我,你、你就算作弄我,也该把我拉下去啊!我身子可强壮了,我可冻不坏!” 我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悲伤。 我爹总爱半夜的时候躲在后院一边喝酒,一边说一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之类酸溜溜的话,我娘总骂他,我也总嫌弃这些有的没的,可是今天,我却有一种误杀伯仁的痛楚感,我觉得孟小九要是死了,我、我以后都不会好过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一辈子”是什么东西,说道什么话便都是“以后”如何,以后、以后要是没有没有孟小九这个讨厌鬼,可怎么办? 当大夫的还真是冷血啊,我哭了,他却笑了,还笑得很欢畅。我只得踮着脚揪他的袖子,一面催着:“徐大夫,你救他啊,你快啊!他要死啦!” “少亦哥……” 床上的孟小九突然掷地有声地喊了一句。 我更加吓坏了,老嬷嬷又说过,回光返照! 第十一章 我大哭:“徐大夫,你快他看啊,他回光啦,他真的要死啦!” 徐少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干脆溜出去逛了一遭。 我哭得很带感,孟小九却嬉笑着拽住我的小胖手:“圆圆、你、你怕我死么?放心,哥哥死不了,咳咳……” 病成这样还不忘占我便宜,我见他说了这么多话,好像真还死不了的样子,终于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然后欢喜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你别死,我明儿就叫大舅把你那个恶毒的后妈送走!” 徐少亦正好进来,和孟小九面面相觑,哑然失笑。后妈? 他舒了一口气,浅笑着把我的手垫在了脸颊边,声音听上去实在是无所谓:“那是我亲娘。” 哦?哦。我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你说是亲的就是亲的吧,这家伙,死要面子啊,敢情很喜欢被人虐啊。 我浑身上下搜罗了一圈儿,实在没什么稀罕玩意儿,只得把已经被玩儿得看不人形的、黑乎乎的一个面人儿放在他手里,很郑重道:“这个,给你。只要你不死,我以后勉强和你玩儿!” 他捏着黑乎乎的面人儿,眼里一阵透亮,复又小心翼翼地望向我,还红了脸颊,小声嗫嚅道:“给我的?” “不要拉倒!” “要!” 徐少亦浅笑着在一旁把他身上的针都拔了下来,他捏着面人儿一脸幸福地睡了过去。 我轻轻抚上他漆黑浓郁的眉,试图抹平,然后嘻嘻笑开:“孟小九,你要是个玩偶,那么漂亮,安静乖乖的,还真是好玩!” 拔了针后,虚弱的孟小九就被送回了庄上。不过不是他那个娘亲住着的西苑,而是我和大舅住着的荔苑。 大舅的荔苑是个奇葩的院子,有几棵硕大的荔枝树,树干黑褐色,表皮较粗糙,开了花结上了果子,便更有看头了。 但之所以说奇葩,还是因为秣陵这土壤,除非神仙,却万不能养活这么耐热的东西的。 可是大舅却做到了,大舅是个神奇的人,比神仙还厉害,所以他的院子,便整日里都跟个火炉似的,连神仙都受不了。我住在这里,每日就跟蒸馒头似的,却蒸得我愈发消瘦下来。 我却很满意,因为我已经不那么圆了,在孟小九面前,我终于可以略扬扬眉。 此刻我嚼着鲜美的荔枝,甩开我的小跟班,一步一颠儿,往大舅和孟小九锻炼身体的地方去。 孟小九回来以后,大舅就不许他那个恶毒的娘再见他了。据说孟小九就是秣陵另一个牛掰的人家,也是大胤一等一的儒学世家孟家的孙少爷,不过身份不太好,是个庶出的孙少爷。 可她娘的名声却很盛,是他那个‘儒雅’的父亲得意的一个小妾。他的娘够美,因此他的样子才那么不落尘俗。而且他的娘还很有野心,总妄想扶正,因此做了不少牵累孟家香火的事儿,最后却连累了他不祖父被喜爱。 可是怎么跑到我大舅的向恒庄来了?我歪了头,想了一圈儿也没甚名堂。 我是坐在门槛上剥荔枝的时候听见几个胆子大的小婢女说另外一件绯闻的,她们一提“西边儿”,就个个会心一笑,然后说:“少爷怎么还不叫回‘连卿九’?” 我大骇之下了个嗝儿,“啊呜”一口便吞下去一个果核儿,顿时呛得满脸通红,大喘气儿试图把它咳出来。 连卿九么?我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想,太难听了!真是,太太难听啦!这到底是谁出得馊主意啊。 我还忒单纯,完全听不出话外音,我只知道,若是那样,喊出来却是极不入耳的。 “咳咳咳!水,给我水喝!”我张牙舞爪地喊起来,婢女手忙脚乱,过了小半天,端了一盏荔枝蜜兑的水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嫌弃的推开:“太甜了,不要!” “小姐。这个败火,您方才荔枝吃得多啦!”其中一个瞧了一眼满地散落的果核,略有担忧。 我才不信呢,荔枝那么甘甜,会起火?于是起身拍了拍屁股,理了理衣角,悠闲地朝大舅‘栽培’孟小九的那个院子去了。 那个婢女还不死心,端着荔枝蜜别扭地跟着我。 “不要跟着我!我要去练神功啦!”我这么威胁她们,觉得很有气势,顺手又抓了一堆荔枝,用裙子兜着。 于是她们一听我是去大舅那里,就跟要下龙潭虎穴似得,一个个歇了气。 我想,孟小九也太可怜了,她娘不喜欢他,还要给他上那么难听的名字么! 我从前对孟小九那初次见面产生的不愉快,终于被他“凄凉”的境况消磨地差不多了,现在别提他是叫我“圆圆”,哪怕是喊我死胖子,大胖妞,我都会忍气吞声,不与他计较。因为他实在是,太惨了。 我再一想,圆圆这个名字就好多了,被他软糯糯地念出了,也怪好听哦,呵呵。 我一路逛一路吃,兜里荔枝吃光了,却隐约感觉嘴角有些辣,大大地张开嘴巴的时候,好像还会疼。不过这却没能影响我吃东西的进度,同样,也不能影响我走路的进度。 终于站在了大舅的武馆外,我仰着头预备绽开一个愉快的微笑。 远处有一大片比我高出两倍的粗壮木桩子,最中间的一个上面上,金鸡独立似的站着骨瘦如柴的孟小九,薄衫被汗水湿了个透,只顾撑着,死死咬着唇。 “孟小九!”我诧异地大喊了一声。 他循声看来,脚底一虚,身子猛地晃了好几下,勉强维持了平衡,脸上笑开,冲我又亮出两排大白牙:“圆圆!” 我对圆圆已经着实不排斥了,况且我也没那么圆了,于是,我也回了他两排大牙:“你做了什么,在被我大舅罚站么!” 这么罚,得犯了多大错,简直是有仇了嘛! 他不说话,继续保持那个姿势,可他实在是太瘦了,看起来十分的窘迫,却又难得倔强。 我对他的同情又上了一层。我觉得,同情人,要比讨厌一个人爽得多了,于是走近他,又拍了拍胸脯:“你是得罪了我大舅么?我可以借你些银子,你今晚就跑路吧!” 我眼巴巴得等着他对我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冷不丁头顶上冒出一个声音:“谁要跑路啊?这么有钱,借点给大舅做生意!” 大舅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一脸坏笑地站在我后面,又像捉小鸡一样把我捉起来,然后放到肩上,逗我玩儿。 孟小九却不像从前那样对他亲厚,自己咬着牙跳了下来,略远了身子,垂了眼,恭敬地有些别扭:“师父。” 哦,师父……我咬着指头想,原来是这样啊。 “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少亦等着你呢,你的药也快吃完了,莫不可急功近利,你且家去两天,也陪陪你父亲。” 大舅和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逗着我,看来实在是不走心,也更像是在驱赶他。 我扭了扭身子,脑子一热,抱住了大舅的脖子,替他求情道:“小九不走!” 奇了个怪了,我方才不还要借他银子去跑路么!怎么又要留他了!我略一说服自己,既然大舅不是在收拾他,也许他爹却更不喜欢他呢! 我那一声“小九不走”,惊呆了一院子里另外那两个,那两个人,尤其是孟小九,突然抬起头来,神色极其复杂。然后重重地又低下了头,声音低低的,却说得很是坚决:“我不回去。” 大舅没说话,冷着脸拿眼神戳他,戳的他没办法也抬起了头,两人于是互戳。电光火石间,大舅突然朗声大笑了几下,把我抱起来坐上一个中间最粗的木桩,丢下一个“不走就不走”,然后扬长而去。 我在桩子上晃着大腿,看着孟小九在大舅离开后突然的笑靥如花,蒙了一头雾水。 我问:“你也不喜欢我大舅了,大舅也不喜欢你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反问道:“你叫他大舅?你还有好几个舅舅?” 看看,才安分了多会儿,又开始打听我了,我不甚开心,凶他:“我舅舅多得能排队蹴鞠,也不要你管!” 孟小九瞬间换上了小可怜的模样儿,他很能装,装起委屈来,没由得叫人心疼。他瘪嘴的模样让我有些后悔,他那么可怜,算了,我要对他好点嘛! 我扭了一下身子,收了脾气,没话找话:“那你的舅舅呢,也会给你大院子住,把你抗在肩头么?” 他又摇头,先时眼里还有些甜,却顷刻被更大的哀伤布满,让我觉得压抑无比。 “我不知道,可是我爹会,他是个很温和的人。” 温和么?我拍着手大笑起来:“孟小九,你不使坏的时候,也很温和!” 孟小九生得好看,看起来总是一副温润和煦的模样,我想,我打心眼儿里是不讨厌他的。只要他不使坏,不破坏,绝对是个玩耍的好伙伴。 我在桩子上坐得开心,悠闲地晃着腿,他站在下面看着我,看着也很开心。不说话的时候,我不时用袖子擦擦嘴,可是,呀,怎么突然有些疼,还好痒…… 他看着我这个诡异的动作有了一会儿,然后肯定道:“圆圆,你的嘴巴肿了。” …… 他刚说完,就没有节操地大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抽搐,最后笑得瘫在了地上,就差打滚儿了。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圆圆,你真是个活宝。” 我那时候那么年轻啊,人话也没听过多少句的,我哪里知道‘活宝’并不是什么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当他夸我,我以为他笑也是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于是也咧了嘴,试图呼应他的欢喜。 我一咧嘴,整个半边脸都烧了起来,疼得厉害了,我就加快了晃腿的频率,一没控制住,我那小巧精致的一双绣花鞋就直直朝他飞了过去,拍在了他的脸上。 我挂着脸,心里很不舒坦,于是坦白对他说:“你可以把我背回去,我想今天就要烧死了。” 其实我知道我不会被烧死,用我大舅的话说,三岁看到老,我到底是我爹生的,很有些心眼,就是不想走路了而已。但是我实在太难受,我一难受就歇气,就想偷懒,就想找人靠一靠。 …… 我想靠着孟小九,我觉得大舅既然不是在收拾他,而是在训练他,那他也必要出些成绩了。把我背回去,肯定不辜负我大舅亲自教导他一场的恩情,还能让大舅好好重用他。 对了,这叫裙带关系!大胤的人,都是这么夸我爹爹的! 可他却红了脸,不露声色地让了让我的绣花鞋,也不再往我这边瞧,含糊道:“圆圆,你可以自己穿上鞋子,我送你回去。” 干嘛红脸呢?我又嫌弃起他的小家子气来,牛脾气爆发了,捂着嘴巴,瓮声瓮气道:“我要烧死了,得背回去!这样,我把鞋子送你,大舅说,那上面的珠子可值钱!” 他的脸更加红了,竟然比我这个嘴巴烧起来的还要红。 少年孟卿九还是知道害羞这回事儿的,我当年实在不知好歹,也太没眼见。而且,我还超级没有羞耻心。 我继续吼:“你快拿走,揣在兜儿里啊!” 孟小九:……(满脸羞羞羞)。 我:…… 他是打死都不要我这只鞋子,就好像我的鞋子有毒一样。他越是不要,我就越是觉得没面子,最后在我的一再威胁之下,我被他十分别扭地从桩子上“抱”了下来,然后像是烫手一样丢在一边。 我觉得我一定是中毒了,整张脸都是火辣辣地疼。我大怒之下踹掉另一只鞋子,又把他推出去好远,然后光着脚阔步往我睡觉的小院儿去了。 孟小九沉默地跟在我后面,我才要穿过一小片竹林,他就从后面拉住了我。他拉住了我,居然还生气了,红着脸,教训起了我来。 孟小九:“女孩子怎么能随便送人鞋子,还在路上光脚走路!” 我:…… 孟小九:“待会儿被师父知道了,你就完蛋了!” 我:…… 最后他面射凶光:“大胤的女孩子不能露足!你、你娘没教过你么?!” 我:!!! 我觉得孟小九就是那只狗,他拿了我的耗子,管得太多了,惹得我烦。 他凶了我,还死活要把我送到我大舅的院子,还坚持把我送回了房。大舅的卧房和书房搁在一个大套间里,平日里连个打扫的丫头都不给进来,可是孟小九唬着脸,牵着肿成一个小猪头那样子的我,愣是如入无人之境。 我却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去时,我们隔着硕大的荔枝树荫,在那个黄昏里,不觉剪短了三月来昙花一现的交情。 中间跨过十来岁的光阴,我以为,那就是老死不相认了。 第十二章 嘴角上了火,当夜不知怎的,我竟然迷迷糊糊发起了高烧。 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我的人生会因为一把荔枝而改变。就像我从来没有在意过,遇见了孟卿九,也许也是我人生又一个大大的转折点。 我见过那么多的来去,偶尔也要经历离合,我努力把喜乐看得极淡,最终还要猝不及防。 烧到下半夜,只觉得有屋外又连声尖叫,喧闹不止。期间不停地有人往我的额头上搭冷毛巾,房间里也有不少哭声,老嬷嬷更是把我揽在怀里哭。 我有好些天未曾见过她了,大舅的房里,从不要人伺候,她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出现,一定是我病的快要死了。 我于是除了冒冷汗和抽搐,也虚弱地哭了起来,伴随着喊疼喊难受的嚷嚷。我哭得嗓子眼儿都堵得慌,房门却被人猛地冲了开。 那是已经两个月未见的忠和,身披甲胄,仗剑而来,剑身布满鲜血,他面上杀气未改,屋外已然惨叫惊天。他三步并两步冲到了我身边,把我拿锦被一裹,抱在怀中,然后向外冲去。 “郡主,不要说话。”他沉声这样吩咐我。 他居然开始喊我郡主,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变化,以为那些和我爹不和的人又追来了,不由吓得浑身战栗。 他把我抱出屋子,我勉强撑开眼皮,背上顷刻汗毛直立。 原本好好的一个荔苑,充斥着杀气和血腥,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不远处的西苑更是火光冲天,一堆蒙着面的黑衣人把我和忠和团团围住,已经杀红了眼。院子里陈了无数具家丁和护院的尸体,然后谁喊了一句:“孟夫人和小少爷还在里面!” 我虽一路被追杀过来,不过从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被迎面浇上一盆冷水,通体冰凉,忘了哭泣,只在忠和怀里瑟瑟发抖,不能言语。 忠和负手劈死一个喽啰,厉声道:“无耻肖小,竟然对一个孩子屡下毒手!若叫我查出幕后主使,一定叫你们生不如死!” 领头的一个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冷笑着接下:“哼,这些话,留去讲给阎王听吧!今天就取了你的狗命,识相的,交出你怀里的那个孩子,否则,我定将她斩杀于此!” “不自量力,看剑!”忠和挥起剑,招招毙命,有腥红滚烫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恶心粘腻。 我一刻也不想经历这些,喉咙里频频作呕,身子烫得厉害,心下却像沉在冰窖子一般凉的可怕,脑子里仿佛有小蚂蚁在爬,绞痛地锥心。 “大舅!我要舅舅!” 一股又有一股凉意侵袭过来,我烧得越是糊涂,便越觉得害怕。我在忠和怀里挣扎,他为护着我,一人又敌不了那么多,已经受了伤,防御地很是吃力,一面还要分心应和我。 “庄主他已经先离开了,郡主,您安静一点,卑职解决了这些人,这就带你回京城。” “不要忠和!大舅不会抛下阿瑶,大舅不会走!我不要你!忠和,我要大舅!”我大声哭求,几欲昏厥,婢女在我身后惊恐地嘶叫着四散奔逃,忠和顾不了全部,一会儿便有一个惨叫着倒下。最后,只剩老嬷嬷缩在门框边,眼神呆滞,涩涩发抖。 我看见老嬷嬷,立马又想到了孟小九,我又看到西苑那边冲天的火光,恐惧和害怕便又多了一层。白日里送我回来的孟小九,被我坏脾气赶回西苑的孟小九!那样大的火,他会被烧死么! “忠和,我们还要去救孟小九!他在火海!” “什么?!” “啊!” 忠和的后背冷不丁吃了狠狠一刀,顿时血流如注,败下阵来。 那群黑衣人仿佛是杀不尽的,越来越多,越杀越红眼。忠和被连连斩了几刀,最后,他只能勉强地把长剑没入土中撑住了身子,半跪着做最后的抵抗。 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喊着大舅和孟小九,就像是天要塌陷一般。声音被伤寒肿胀的嗓子堵去了一半,一心盼着大舅回来救我,一心盼着孟小九千万不要葬身火海。 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哭得一个背过气去,眼前一黑,便不知了人事。 恍惚中,我仿佛听见了熟悉的争吵,却已经无力应答。 然后不知过了多少天,我在迷迷糊糊中醒来,还没开口喊人,就又听到了一段毛骨悚然的谈话。 说话的像是忠和,他似乎还很虚弱,可是语气颇为激动。 “连庄主执意护着孟家,将军想拿孟荀开刀,恐怕已是不能。既然内乱已平,孟家也被钳制,将军何不放他一马?” “岂有此理!他还护着孟家?他不知道阿瑶差一点就死于乱刀,葬身火海了么!孟荀可恨,连奕也可憎!那可是他亲妹妹的女儿!他谋了这么年,是为了什么?!” “将军息怒,最后还不是连奕的暗卫把我们救出来了?连庄主心思实在猜不透,他与那位孟夫人自小亲厚,也许为她做了这些,也算是最后的弥补……” “真是荒唐!此次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追究,毕竟我们从中得了利,虽然有些牺牲,不过已经无足轻重了。那位孟夫人也算如愿以偿,这么完美的一次‘火海逃生’,加上连奕的运作,当得了孟家主母。不过他那个儿子真厉害,怎么就作弄了我们阿瑶……” 忠和立马打断了我大哥,却比方才还要激动,几乎是情感大爆发,惊呼了声:“将军!” “嗯?” “小郡主和孟小公子玩的颇好,有些事情,如果她一直不知道,也是好的……” 我听到他们提到了孟小九和我,于是竖起了耳朵,可忠和的声音却低了下去,让我云里雾里。 什么将军庄主夫人小姐的,忠和说到了我大舅,那忠和喊的“将军”就应该是我大哥无疑了!我眼眶一热,这么些天的委屈终于能够说上一说,刚爬起来冲出几步,想飞到我大哥怀里,不承想,我大哥的一句话,又让我半天不能开口,且好生疑惑。 “连奕所求的,我傅家能给的,也就那个‘傅夫人’的头衔,并傅瑶的一世安康。我收到了弘毅的飞鸽传书,‘那位’已经小产,伺候小月子的嬷嬷应该知道如何‘永绝后患’。一个山野女子,当了傅家主母已是天赐,万不该肖想什么嫡子!” 我那时并不能听明白,诧异于我大哥居然这么“算得精细”。后来渐渐知了事儿,却忘了心寒。加之本身就还虚弱,扶着床榻,一下弄出了一声很大的动静。 “谁!” 我大哥猛地一转身,连剑都离了鞘,瞥见是我,神色里复杂,但又见我一味激动着扑向他,稍又松了一口气,面色一下子就无限温和。他一把上来接住了我,眉眼里全是疼惜。 “瘦了这么多么!爹爹把你送来秣陵郡,才几天,我们圆滚滚的小阿瑶,现在瘦成了一条小黄瓜啦!” 我搂着他的脖子,低低咳了两声,沙着嗓子道:“娘也瘦,瘦了才好看!” 大哥的眼神儿瞬间暗了一暗,面上却未减笑意,抱我搁在了床上,拿被子拥好,柔声道:“我们阿瑶怎么都好看!乖乖吃药,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就回京城。” 我声音打颤,想到前些天夜里的事情就害怕:“可是,我大舅呢?大舅的院子里被杀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阿瑶害怕,大哥,我大舅呢?” “你大舅去押运一批很重要的货物去啦,等到他出完货路过京城再去看阿瑶好么?” 我咬着手指,只是去送货了么? “那……”我还想问孟卿九,可是却被大哥笑着给打断了。 “好啦,哥哥还有好多公务要处理,你乖乖吃药,乖乖睡觉,嗯?” 大哥把我安置在行军床上,忠和站在他身边,脸色还很苍白,眼神里有些欲言又止。 我还是很虚弱,透过大哥铠甲上的护心铜镜看见自己的脸,从原先红彤彤的大苹果,瘦成了下巴尖尖的一只瘪桃子,像极了孟小九的模样。 我却乐不起来,拽了忠和的袖子,心里很是不安,就好像再也见不着他一样,哭丧着脸问:“孟小九是回家了么?他怎么不来看我?他爹有没有打他?她娘还叫他总是跪着么?” 忠和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落忍:“小郡主……” 大哥打断他:“好了,忠和,你下去养伤!我来同阿瑶说话。” 忠和叹了一口气离开,我被大哥的样子吓着了,抱着被子,低低道:“大哥,孟小九在家很不好…..” “阿瑶。”他换个个神色,冷冷开口:“出了向恒山庄,你就是傅家的琼乐郡主。爹爹送你出来,其实是怕朝中叛乱殃及你。你虽小,总不能一直幼稚不知事。傅家此次平叛有功,孟家却是叛军的爪牙。我虽看在你大舅的面上不追究,可孟家和傅家从此不许再有瓜葛。京中有许多世家公子可以陪你玩乐,你切莫再提秣陵郡的事情!懂么?” 懂什么?我怎么可能听懂!我这么小,人话都学不全的好么! 不许和孟小九有联系,不许提秣陵郡!我知道大哥和爹爹为皇上办事很神秘,却没想到和我不许间孟小九还有关么! “大哥,孟小九找不到我了,会着急的!”我是那么自信,喊出来的时候,分明看出了大哥眼里的讶异。 我抱着被子和我大哥僵持,才不到一会儿,门帘就被掀开,露出一个胖嘟嘟扎着包子头的脑袋。 “大将军,小郡主醒了,能陪我玩儿了么?” “先睡午觉,阿沫不是说困了?” 大哥于是又和颜悦色了些,把那个约莫两三岁的小丫头牵到我面前道:“阿瑶,这是我此次随军,帐中军官救下的孤女,秣陵一个员外家的幺女。父母家人在变故中都没了,叫阿沫。以后就是你的小丫头了。你好好养病,带了回京去。” 大哥讲到她“家变”,她却一点看不出哀伤,只顾咬着指头对我挤眉弄眼。 小时候的阿沫就很讨人喜欢,一身桃红色洗的有些旧的百褶裙衬得她十分可爱,也很像是有些出身的姑娘。 我很喜欢这个新朋友,此刻孟小九在我心中的地位瞬间被眼前胖嘟嘟的小丫头分去了一半。 “阿沫?”我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哎!”她答应了一声,然后手脚并用麻溜地爬上了我的床,拉过我的一半被子:“阿沫困啦!我们先好好睡一觉,养起力气了,我们出去玩呀!” “可是我还要找我的……” 我还没说完,就被两只胖手压下,蛮横地盖上被子:“好啦,睡午觉啦!” ……阿沫这朵奇葩,就这样闯入了我的生活,由于她生得实在可爱,又实在太小了,连大哥那么古板的人,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临走的时候,还笑着给我掖了被角。 “乖乖睡觉,记着哥哥的话,不许提在向恒庄呆过。” 他临走前又吩咐了一遍。我却被阿沫把注意力都引了过去,等到偶尔想起来,又被她咿咿呀呀各种打断。 我和阿沫在军营玩了几天,每每想到要打听孟小九的事情,总被各种理由岔开。久而久之,我好想真把他给忘了。 “主纸,大将军明天要带我们回京咯。” 某天晚上,阿沫从我身上滚过去,大着舌头说。 阿沫这厮,食量超级大,很有我前些日子那么圆起来的模样了。我自从大病一场,不仅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火速瘦了下来,连吃饭都变得刁嘴,眼下越发的苗条,只剩下原先炯炯有神的大眼没有缩水,安在一张瘦得尖下来了的小脸上,大方放光彩。 “子,子子子子子~阿沫,好好说话呀,舌头要捋直了啊。” “哦,好的,组织。” …… 额,好像哪里不对啊……好吧,主纸就主纸吧……我滚到被子里,闭上眼睛,安然入梦。 大哥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时候所以异常高调。本来忠和是他的先行官,却因为伤得太重,所以在另一辆马车里。 回朝途中必要路过秣陵郡,我终于想起了孟小九来,在马车上,我拉了下阿沫,郑重道:“阿沫,我要带个好看的男孩儿回去!” 阿沫正抱着一堆糖糕往嘴里塞,含糊道:“买一送一啊,主纸,阿沫也要分一口!” 我被扫了个大兴,心下突然出现一副阿沫抱着孟小九啃得口水淋漓的模样,浑身一抽…… 额,阿沫,孟小九不好吃啊…… 第十三章 “娘娘这是打了个盹儿?” 我猛然回过神儿来,时空逆转,物换人非,眼前的孟卿九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了,可笑还是那样的笑,穿越了那么些年,却点滴如初,不染铅华。 我怔了半日,在他不改温柔的笑靥里笃定,狐狸还是那只狐狸,并且,贱还是一样的贱。 他慵懒地耸肩,旋即又秀眉一挑,潋滟清波:“娘娘的眼神儿倒是可爱,像一个故人。” …… 他、敢、调、戏、我! 我眯着眼睛好好把他打量了一圈儿,瘦削颀长,温温糯糯的,那前些日子下了我娘鞭子的那个动作的确帅到没朋友,而且安在这副病恹恹的躯体上,也少不了麻痹旁人,不对他设防。 我很无力地歪着头看他,把伤了的那只脚藏到好好站着的一只脚后头,阿沫低眉顺眼地挪到我身后扶着我,我上下瞧了他好几眼,然后歇了气,估摸着他也许还记得我?问的话于是特别莫名其妙。 “孟卿倒是有藏女人鞋子的癖好?” 他的笑容于是僵了一僵。我乘胜追击:“你不知道女孩子的鞋子不能乱送人,送了就完蛋了,要倒霉的!” 他于是着急辩解起来:“微臣......” “哀家要是光着脚走路,那多不成体统啊!” “再被旁人知道,那就完蛋了!” 我看似“诚恳”地和他讲道理,耳边回荡的是十多年前的孟小九害羞气恼的模样: “女孩子怎么能随便送人鞋子,还在路上光脚走路!” “待会儿被师父知道了,你就完蛋了!” …… 孟卿九的脸色果然瞬间石化了片刻,眼里先是烧上一抹疑云,一惊,一喜,复又罩上了一片更大阴霾,脸上笑意全无。 他好好把鞋子在手里掂量了片刻,然后彻底没有了方才的兴致,甚至有些厌弃起和我说话来,沉了沉嗓子,像极了在使小性儿。 “微臣只是拜托娘娘一件事情,娘娘既然不喜欢开玩笑,那微臣就直言了。” 我心下一惊,怎么,做了大官,现在脸就这么臭了?玩笑也开不得了? 我好好被他的低气压罩了一会儿,又往前跳了几步,惋惜道:“别啊,哀家好久没被人逗着玩儿了,孟卿倒是说说,预备这玩笑怎么开下去?” 孟卿九显然说是有备而来,就连上次在潇湘斋逼我和慕容恪翻脸,也绝对不是兴起之谈。此刻被我这么“诚恳”一问,他却破天荒不说话了,他不说话,倒有些像是平静时候的慕容恪。不过慕容恪平静的时候必要给我一些甜头的,而他却一再压低气压,叫我很是别扭。 “嗯?孟卿?” 我于是又凑上去了一步,他身上那股似有如无的药草味悠然混入我的鼻息,直冲心底,拼命想要撞开最深那处斑驳锁锈的门。 心中某个角落一怵,我瞬间也兴味全无,一把勾住阿沫的手臂,趁着孟卿九沉着脸的时候猛地从他手里抢过来我那双倒霉的绣花鞋。 他手里一空,眼里便更加诧异。 我也给自己找好台阶,假装很失落的模样:“孟卿不想玩儿那就算了,哀家也不想玩儿了,忒没意思。” “没意思?”他出声一笑,合着晚风却一点也不美丽,叫我听得阴森森的,心下一万个不舒服。 “有话快说,没话滚蛋。再磨叽,哀家的晚饭要凉了。” 我甩下这句话,跛着脚开走,心下暗暗发誓,以后不到哀家出殡或者他挂了,一死一活隔着阴阳上柱香,死都不要再见面了。 孟卿九却在我身后出声,声音里那股莫名的珍惜听得我瞬间满血,斗志昂扬。 “我要跟太后娘娘要个人。” 嘭——! “阿沫!路还能好好走么!” 阿沫满脸委屈:“主纸,嗷呜……” “舌头捋直了!” “组织……” …… 我撑着墙,赶紧扶着,扶好了,哀家头晕,哀家要吐血…… 天可怜见儿!我此生一气冲喜骤变小寡妇,二气阿沫紧张舌头卷,我好好凶了她一把,然后呵着气揉自己被撞疼了的额头,回头嗔怪地狠戳了一眼迎风而立的孟卿九,言语立马小娇羞。 “哎呀,孟卿,你这是几个意思,你不知道……” 我藏在舌头里那句“你不知道哀家现在是太后了而且心上有人了”还没来得及炫耀出来,孟卿九就一副不爱继续听我废话的态度,竹筒了倒出了他的烂豆子,烂瞎了我。 “恳请太后娘娘高抬贵手,在选秀中帮臣剔除待选女子舒媛。” 什、什么?!我的个心肝儿哟,你原不是来拐哀家的?! 我放空得瞠目结舌,呆呆道:“你说舒、舒什么?” “秣陵郡舒家嫡长孙女,闺名舒媛,是微臣自小青梅竹马,誓盟三生的女子。” 我握着绣花鞋的手悬在半空,被他那句“誓盟三生”雷出好几阵儿鸡皮疙瘩。面上痴痴地望着他,心中千万般不解,千万般惊骇。 我太过相信我爹和他那群狗腿,以及大胤千千万万条狗腿子的夸赞了。我原不知道,有一种赞美是叫做“恭维”的,才会以为他良心发现,认出我来,觉得姿色大大好,于是要掳了回去。 我以为我在孟卿九的心中砸下过涟漪,却不知其实是风过无痕。我以为孟卿九那么多的心眼会用在自己身上多少,最后不过是,不过是—— 哀家无聊的时候,委实把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看得过多了。 我原本也不和他对眼儿,可他再有了旁的什么“圆圆”,我却没由得一阵心酸。 心酸过后,终于恹恹想起我离开秣陵郡后,十几年都不与孟卿九相认的真正原因。 我是介意他见过我最窘迫的模样,我也要听从我哥哥的嘱咐,不能暴露傅家和向恒庄的关系,我在京中有那么多簇拥者,我是皇亲国戚,我实在没有空想起他…… 我为自己找了那么多借口,其实不过是,我生死未卜,他却从未出现过,来找过我,我突然失去了我唯一的哥哥亲历死别,他却安然继承了孟家嫡子全部的光芒乐享尊荣。 即使三岁的我还不知人事,可我却继承了人最讨厌的骄傲和心眼,无关爱恨。 我定了定神,嘴角抽搐练了几次笑,闷头抠了半天,手都抠红了,终于扯下了鞋头上那只硕大的东珠,大方地朝他递过去。 “就当哀家提前送你们贺礼了,人是要打包送到府上么?放心!哀家选儿媳,定不能和国之栋梁抢,凭白寒了忠臣的心啊!别客气啊,拿着!” 孟卿九的嘴里一定能吞下一颗蛋,但是那样子真不像是极了高兴地合不拢嘴的,那么高的一个人儿矗在我跟前儿,满脸戒备,看着我的眼神儿却像我身后埋伏了千军万马,随时要把他碾碎了一般。 我很不喜欢旁人质疑我的能力,也不愿意继续和他纠缠,送了人情,立马滚蛋! “阿沫!”我大喊一声,阿沫在我身后触电一般跳了几跳。 “有!” “给我把珠子塞到孟首辅的手心儿里去,然后晚点儿再派个人去礼部,同策划选妃大典的人说说,碰到姓舒的姑娘就给哀家划了,最后一起打包送到孟首辅的府上去。” 孟卿九好像并不是很高兴,从上到下反复盯着我打量了几遍,然后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娘娘美意,微臣承受不起。” 真是,你这么皮厚承不起么!还有,我身上又没开花,看,看什么看! 我呵了口气:“自然受得起。孟卿只消前朝给我儿子点照应,少让他丢些人就好。” “哦?难道慕大人给陛下的‘照应’还不够?” 你令堂的,又提慕容恪!真、是、死、变、态! 我不想再搭理他,于是又换了个撒气桶:“阿沫!你是死的么!” “主纸、组织……主子!” 阿沫收起口水,恋恋不舍地撤出拽着孟卿九的手,然后眉飞色舞道:“大人,这珠子可值钱呐,咱们主子这次可大方呐!上次平侯家的小儿子大婚,咱们主子就送了只普通的鸡心玉佩,还讨了人家腰间的一块稀世血玉呢……” 巴拉巴拉巴拉。 哎哟乖乖,我怎么给忘了,还有赵铄那个二愣子! 第十四章 孟卿九听到这里,终于诚心勾了勾嘴角,一扫方才的阴霾,笑了开来。 那次平侯家的小儿子大婚,他是上宾之一,婚宴好好进行着,佳偶天成,一团和气,快要结束了,傅家的小霸王,我,却明艳动人地闯了来,上来就抱着新郎又亲又抱,最后还一阵哀嚎。 “赵哥哥,你讨了媳妇儿,阿瑶以后要和谁耍!” 赵铄的脸立马黑得不成人形,一声“阿瑶”出口,再无旁的话。旁边的新娘更是从闻着我的味儿了就开始抽泣。 赵铄是我众多阴损小竹马里的一条,打家劫舍翻墙头小分队里头一个冲锋将军,小时候就赖在我后头喊着非我不嫁的,他那死忠犬的模样儿,一度让我在嫁慕容恪和娶他之间犹豫不决。 那段时日我同慕容恪总是吵架,本来我已经很是偏向他了,不承想,他在一个不知道哪个旮旯里冒出的小姐肚子里下了个蛋,红火火地就下了喜帖子结婚去了。 我又向来是个占有欲特别强的人,他这样的德行,我琢磨着他做正室肯定没戏了,可好歹也算是我一枚小后宫,这么突兀地讨了媳妇儿,我还是有些难过。 赵家不算忠良,却是大胤世家中惯会逢源的头一个。这些年我傅家的社会名声以及政治地位委实复杂了些,赵家老爷子就立马摇摆起来,这下,是大有和我老爹爹绝交的意思啊,孙子大婚,连发配出去百十年都交不上的老宗亲都请来了,却惟独丢了我们傅家的帖子。 是以我“百忙之中”知道消息后,拔腿就走,前脚踏刚要出傅家大门,我爹就知道我要去砸场子。 我爹提着他的新宠,一只黑得发亮的鹩哥儿,吹了半天胡子,靠着门框子假兮兮道:“都安排妥当了?” 哪里需要妥当?我提溜了一圈儿眼珠子,心想,我是去贺新婚,又不是去抢新郎! “贺礼我都带着呢,少不了礼数的!” “哟,爹爹平时收个小礼物都要提心吊胆的,妞妞啊,如今局势不同以前啦,咱们陛下要搞什么‘严打’,嘿!你可不能下了重礼!赵博易那个老匹夫,回不来什么好东西的!” 他顿了顿又道:“中秋大典,西域进贡了一堆花石头,你不是还吵着给阿沫打了件首饰?就那个了!回头扯一块赵铄腰间的,个个都是好成色!” 他趁势顺下了我手里装着的一匣上古剑骸,吹着响亮的口哨没了踪迹。 阿沫当下黑了脸,朝我爹的鹩哥翻了好几个白眼儿,那鹩哥不亏姓傅,尖着嗓子大叫,老远了还能听个分明: 旗开得胜~! 旗开得胜~! 我于是觉得这是去打仗了,等抱着赵铄哭完后才发现,他的眼眶居然也是红的。他哆嗦了一下唇,艰难得想要吐出几个字,最后却被她媳妇儿更加嘹亮的一声哭号声儿给盖了去。 “夫君,呜呜呜……” 我看阿沫的眼神儿,没准儿我得安慰一下我这个未来的嫂子,于是我像每次见了赵铄那样,豪爽地一拍她的肩膀: 别哭啦!哭什么哭! 这下所有宾客的脸都黑了,我那个新嫂子于是哭得更加卖力了,赵铄看不过去,把她往怀里揽了一揽,她于是更加更加提高了一个音阶,哭得快断气了。 我听得烦,照着我爹说的,扯了他腰间一堆玉佩里的一个,捏在手里便要告辞。我才想离开,却有一堆人不乐意,起头的,就是赵家的老爷子,眼睛都睁不动的老平侯。 “你这是胡闹!” 他缩在太师椅上,一抖一抖地拿拐杖指着我。我勉强朝他行了一礼,然后,世子夫人,也就是赵铄他娘又跳了出来。 “琼乐郡主贪玩也是有的,怎么连犬子的婚宴也不消停。孟大人,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个理儿!” 世子夫人的出身有些问题,是以一直没得到什么品级的命妇册封,空有一个侯爵里最落魄的‘平侯世子夫人’的空名儿,自然是和我敕命诰封的郡主不能等同。 她也只敢叫旁人评理,叫旁人评理也就算了,还找一个我那么不想见的人。 我哪里能给他开口的机会,侧着身子,把赵铄的玉佩在手里转了几圈儿,厚着脸皮道:“我爹说了,傅家不上点儿礼,心里不安生。” 这种当面打脸的话,委实把老爷子扇地够呛。老平侯气得差点跌下椅子,宾客里都是些“两面派”,基本都是捂着嘴偷笑的,一场大婚,委实热闹。 一时间,我移情别恋大闹赵家婚礼的‘佳话’又长久充实了京城人民的生活,直到我再次放出要拿下慕容恪的话,才算消停。 最后同这段‘佳话’一块儿流传出去的,还有我和我爹一样,贼抠贼小气的坏名声。 “太后娘娘不说,微臣倒是不记得,娘娘和赵侍郎,也是向来亲厚的。” 他欣然接过东珠,在手里转了一圈儿道:“如此价值连城,不过微臣实在身无长物啊?” 我一脸正色:“笑话,哀家像是缺着吃穿用度的人么,需要孟卿伸出援手?” 只要你麻利地滚远点,别来碍着哀家的眼,哀家就谢天谢地了。 他又不说话,一下子敛了神色,装起了无辜。 我抬眼望天,满满的透心凉。看着这大月亮,心想哀家的晚饭一准儿凉得透透儿的了。然后扭头喊回我们花痴阿沫的魂儿:“阿沫,回宫吃饭了!” 阿沫吸上了不知第多少口口水,恋恋不舍地移开挂在孟卿九身上的目光,傻笑着过来搀着我。 才走了几步,依稀感觉后头依旧沉闷地跟着一个人。 阴魂不散!我恨恨地蹙眉,然后转身道:“孟卿这个点儿还不出宫,等下宫门下钥了,你预备睡墙头?” 他立马给了我一个笑靥如花,就好像之前那个黑着脸低气压的神经病不是他一样,一口龇出大白牙:“微臣饿了。” 饿、了、么! 饿了就回去找你妈! 我浑身血脉喷张,愤然道:“孟卿想要蹭饭么,哀家可是领着月例过日子的!” 哀家的月例只够哀家自己塞牙缝儿的! 他却继续云淡清风,不知廉耻:“微臣的权利很大,回头可以多拨一些银两给娘娘。” 阿沫乐得快要飘起来了,就差鼓掌叫好,夹道欢迎,低声道:“月亮都那么大了,主子,再不回去吃饭,饭都凉了啊!” 凉了我也自己吃!喂我们阿旺也不给你吃! “阿沫!你个熊崽子!”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实在摸不透他在琢磨什么,于是问他:“孟卿,你这是在逗着哀家玩儿么?哀家贺礼也送了,你还要和哀家抢饭吃?长乐宫中那么多殿阁,你去哪儿蹭饭不好,嗯?” 哀家一个如画美眷,你一个当朝权臣,夜半三更留你吃饭,想想都刺激。这样传出去很精彩好么!哀家现在很低调好么! “可是微臣和旁的娘娘都不熟。” 我扶额作崩溃状:“哀家和孟大人也不熟!” “可是娘娘方才还送了微臣一颗东珠……” “孟卿九。” “嗯?” 我觉得这些年来都没有好好叫一叫他的名字,实在亏得很。可是当真叫出来了,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么纯粹的感觉。 我猛地停下脚步,他猝不及防,几乎和我撞上。我也猝然无防,抵在他心口一寸以下的位置,闻得他满身药香扑鼻而来。 我瞪着他,一字一句咬得怨气十足:“你、想、干、嘛?!” 他沉了笑意,满面温柔,低眉顺眼的样子,像足了勾栏里那些心怀叵测的狐媚子,实打实的不怀好意。 “微臣想和娘娘交个朋友。” 嘭——!花痴阿沫闻言,在墙角栽倒。卒。 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诈尸还魂,光芒万丈地跳了出来,眼神儿里滚动播放讯息:我们娘娘不交朋友好久了! 我也上下给他打量了透,心下做了无数个翻滚动作。哥们儿,你这到底是混哪条道儿的啊?! 那边勾栏里的孟花魁却继续抛我媚眼儿:“太后娘娘似乎和慕大人不是很和谐,微臣助娘娘一臂之力,如何?” 哟,等在这儿呢。 我就是要上天,慕容恪死谏过后也是会乖乖给我搬来梯子的,你、算、哪、颗、葱! 我于是对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鄙视,比他十来年前缺德的行径更甚千百倍的鄙视,卯足了劲儿在脑袋上,对着他猛地一顶,戳出去了好远。 呀,哀家真是好久都没有活动筋骨了,脑袋,略疼。 “孟卿,回家自个儿凉快去吧,哀家最不喜欢交朋友,况且哀家的圈子里,不是一代奸臣就是奸臣二三四五六代,实在不敢腌臜了孟卿的廉明高洁。” 麻、溜、的,给、我、滚! 孟卿九不死心,他还想说什么,却瞥见远处灯影绰绰,像是来了一堆人。 我总是很倒霉,在最不想见到某些人的时候,那群人总是会扎堆儿出现在我面前,比如说现在,我撞孟卿九,撞得发髻都有些乱了,却被文贵太妃华丽丽逮了个正着。 第十五章 那群浩浩荡荡人的首领是已经好久没听着消息的文贵太妃,此刻她搞得像是来捉奸的,面上盛满怒容,眼里尽是鄙夷。 我觉得我要是不赶快亮明身份,没准儿当下就给她悄无声息地办了,于是本着临时盟约的原则,揪了一下孟卿九的袍子表明立场:“哀家且同你处处。” 他旋即笑开了眼,我顿感春风盎然,于是很没有骨气地呆了一下,偏这一呆,又落进了那群人眼里,大煞风景。 她身后一群人幸灾乐祸地向我行了大礼:“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太妃娘娘长乐安康。” 我家阿沫孤军奋战,一人应对了贵太妃的一堆人,气势却丝毫不减。 文贵太妃上下打量了我,眼里鄙夷更甚:“太后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自从我着凉后,在临华殿修养的一段时间,一个人想了好多。慕家腆着脸占着大胤第一忠臣世家的名头都占了有几百来年了,居然比我们傅家大奸大恶的名声还要悠久。可是如今江山飘摇,幼主庸弱,忠奸难断,慕容恪一手掌控前朝,文贵太妃操控后宫,在后宫也视我为傀儡,我傅家如何我尚不清楚,他慕家,却功高盖主得过了。 所以我实在,也不想再和她假装客气了。 见我不搭理,她只能是冷眼瞧我,我便也未如从前一般再对她回礼,而是面无表情地径直按照我原来的方向走去。 孟卿九则更绝,我不知道他是否刚才随大流和太妃意思一下行了个礼,问安过来,反正就是脸眼皮儿都没有抬,也像是完全听不见那些终日见不得男人侍女们窃窃私语的骚动,安静地跟在我后头走。 孟卿九现如今的手段叫人捉摸不透,他十二岁入京,承的是秣陵郡孟家儒学世家的盛名。初见他总是觉得他一身文弱的书卷气很有看头,况且碧玉谪仙一般弱病的气质,加之常年挂在嘴边的那抹温润笑意,总是莫名给人以麻痹,觉得他不成威胁。 未有父兄在侧,当点先帝戏言一般将他点入了翰林院,他竟未动雷霆之威,高取累世功名,悄然爬动了翰林院首位。现如今大胤的权臣都乐得于他相交,与慕家在无形之中分庭抗礼。 我向来知道他的狡邪,却不能知道他所求为何。不过我最不喜欢慕家,除了慕容恪,慕家简直是我的心头刺儿。 我受够了文贵太妃对我姐姐经年累月的欺压,决定携手这个坏狐狸,好好出出气。 我已经走出去好几步,文贵太妃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像是说给别人听,厉斥道:“服侍太后娘娘的人都死了么!” 这话一出,阿沫第一个不答应了。阿沫是我头一个大丫头,从小金枝玉叶一般养得,除了没有主子的头衔,待遇比我没差多少。 她于是跳将起来,指着太妃后头一拨人,开口一顿大骂:“说你们呐,都是死人么!太后娘娘腿脚不便,你们一个个在长乐宫伺候,正紧主子是谁也不认识么!赶紧来扶着!” 那群太妃党一个个面面相觑,唇色发白,愣在原地不知是应还是不应,剩下我仰着头“一脸无辜”地望着太妃慢慢失去血色。 她的声音听着黯哑干涩,勉强一牵动嘴角,却突然避开了我似笑非笑看向孟卿九:“孟首辅是讲学到这么晚么。” 文贵太妃这么些年屹立不倒,总归是有她的原因的。她有好多本事,头一个就是装,装无辜,装心痛,装听不见。另一个就是转移话题。她又好像改变了主意,不要找我麻烦的样子,和孟卿九叙起旧来。 可孟卿九实在“老实”,偏不吃她那一茬。他停下来和太妃对视了片刻,又回头看看我,眼神里一种不作就会死的欠扁样儿,略一沉嘴角道:“微臣特地来找太后娘娘呢。” 我倒!还特地么! 文贵太妃对他不领情也表示很气愤,气沉丹田提示道:“孟爱卿,这里可是长乐宫!” 他乖顺地一点头:“是啊,我就是来长乐宫找昭毓太后的。” “孟首辅!” 太妃气得满脸通红,被人从后面扶住,身子一抖一抖的,绝望地望着我们俩。我心里一嘀咕,完了,这下慕容恪要彻底把我当路人了。想到这儿,我无比仇视地瞪了一眼孟卿九,他却还是一副装无辜的模样,并且动了动嘴皮子。 “微臣其实是来给太后娘娘传递一个噩耗的。”他一边说,一般朝我眨眼,带了电一样,触得我心上痒痒。 噩耗么?对了,噩耗嘛! 我也不知道噩耗是什么,许是夜色太深了,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被这个噩耗好好惊吓一翻,于是又崴了一崴脚,可是我崴得很不在路子上,一头扎进了孟卿九的怀里。 我觉得,太妃的肠子一定悔青了,而且她那条老命,今晚也被刺激地够够儿的了。 只听得护着她的那群宫女喊成了一团,我于是麻溜地推开了孟卿九,好好地松了松筋骨站了起来。 孟卿九见我底盘甚稳,面色一闪疑惑:“你……” “你,什么你!什么噩耗?你有本事说啊!” “我……” “不好啦,太妃娘娘昏过去啦!” …… 我朝晕下去的太妃做了个鬼脸儿,哎哟,造孽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未放亮,太后娘娘和孟首辅的“□□”已经传遍了前朝后宫。中间自然还缀上了贵太妃捉奸捉出内伤的段子。 可能是晚上没有吃饱加之操劳太多的原因,我早晨醒来得特别早,然后很不幸,我听到了轮值的宫女正在兴奋地讨论这件事情。我觉得这便是他要告诉我的“噩耗”,但是心下依旧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于是叫来了殿外伺候的一个。 还不等我开口,她已经哭丧了脸。 “娘娘,昨晚慕御史来过了。” 哟,稀客啊。我趁势问道:“做什么来的?” “是太妃娘娘气病了,顺道来的……” “阿沫!”我大喊了一声,对面前的女子挥了挥手:“下去吧,以后殿里的事情就不要你管了。” 那宫女看着很是眼生,犹豫了片刻,不甘心地退了出去。然后我看见秦嬷嬷手里托着一盏茶,领着伺候熟悉的宫女进来了。 她一进来就开始说教,沉着脸,怨气连天:“小主子,你何苦惹那位。” 那位惹不得么?我哼了一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简单梳洗了一番,便把他们都打发了出去。 “嬷嬷,文贵太妃傲娇惯了,可她也不削得和我计较的。”我嘻嘻一笑,拉了她的手道:“我现下把她气病了,这名声就更不好了。她们都不敢来烦我,我就乐得清闲。” 秦嬷嬷“噗嗤”一笑,就像小时候一样拿我没有法子。只过了片刻,她却少有的严肃了起来,看着我说:“蒋德禄前朝传话过来,太妃要听政了。” 什么?太妃听政?当本太后是死的么?! 我掏了掏耳朵:“做什么要太妃听政?” “咱们皇上也忒实诚了,居然大方地告诉了朝臣,说青龙令并不在他手里。于是慕御史便连同各位大臣上书,以朝纲不振,幼帝不堪大任为由,联名奏请了文贵太妃出来听政。” 请太妃,却避开太后,我很好奇,用的是个什么理由?我又听到青龙令,于是按捺了一下心气儿:“那大臣们都觉得,青龙令在哪里?” 秦嬷嬷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是在琢磨我这句话的意味,半晌道:“也并未传出个什么,只是太妃最近总是找舒太嫔去喝茶,大抵觉得……” 是了,先帝就是驾崩在水蛇腰那里的。我猛然想起了那天在玉堂轩里的慎儿,不由得背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占星楼又怎么说?” “未有说法。” “那……”我迟疑了半刻,还是问出了口:“孟首辅又怎么说?” “孟首辅?”秦嬷嬷的神色于是更加复杂了,盯着我打量了好久,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的,弄得我很不舒服。 “孟首辅也完全没有发表意见。” 哦?坐山观虎斗么?这倒是很符合他的特色。 秦嬷嬷好像有了新的心事,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小主子,秣陵孟家,咱们还是少沾惹为好。” 我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孟家不是什么好人家的。我入宫前还给大舅写过一封信,大舅回信的时候还委婉地给我分析了一下当今官场的局势。 用他的话说,我爹现在已经可以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了,慕容恪是那个“碰不得”,而孟卿九却是个“离不了”,各大世家的态度极尽暧昧,早晚得有个彻底的大爆发。 秦嬷嬷又开口:“咱们皇上选妃立后的事情也还是要趁早。” 她一说到立妃,我总觉得又什么事儿没做,于是问:“阿沫呢?” “一早就领了懿旨去鸿胪寺了。说是您让去的?” 我也想起来和孟卿九的“交易”,于是歇气地挥了挥手:“的确有那么回事儿,想起来了。嬷嬷,我饿了,我要用膳。” 秦嬷嬷宣了早膳,我吃得很不走心,而且堵得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萧煜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还穿着一身朝服,脸上满是怒容,脚下大步流星,蒋德禄垮着脸被推出去好几次,连殿里的宫人跪了“万岁”后都不敢再通报,生怕触了龙颜。 蒋德禄对我挤眉弄眼,萧煜则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劈手夺过我手里啃了半边儿的糕饼,囫囵吞了下去,面目狰狞,嚼得像是那块饼杀了他全家一样在泄恨。 嚼完了饼,一仰头闷了我递上的一盏茶,他怒吼了一声:“朕是个皇上!” 萧煜一爆发,蒋德禄就拼命点头,蒋德禄一点头,萧煜就上火踹他。 “屁!朕是个傀儡!” 这下蒋德禄不敢点头了,蒋德禄这人就是这点臭毛病,老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也许是不敢。他不敢,我却要整一□□气,于是顺了口气,不轻不重地应和了声儿:“嗯。” “阿瑶!” 我接过杯子,趁机摸了他的头:“乖,要叫母后。” 蒋德禄捂了脸,逃命一样领着宫女退下了,留下秦嬷嬷照看我们。 秦嬷嬷算是从小带大了萧煜的,就跟半个娘一样,众人一撤,萧煜的眼眶不知怎么的,就红了,萧煜红着眼眶扑进了秦嬷嬷的怀里,带了一些哭腔低声抽泣,伸出一只手紧紧握着我,握得我眼眶一热,也有些想哭。 “阿瑶,我没用,不能护着你,护着傅家。” 第十六章 他这么酸溜溜地一来,我胃口好像突然开了,夹了一个果子丢在嘴里,含糊道:“哦,没事,你是儿子嘛,当娘的理应照应你的。” “阿瑶。” 他又喊了一声,身子埋在秦嬷嬷怀里抽搐着,连带着声音也在颤抖。我被他把手紧紧握着,心里有些感同身受着他的难过。 萧煜和我不同,我还在幼时便经历过秣陵的杀戮,也见过识大舅书房里默不作声的尔虞我诈,甚至成年后无数次记起大哥和忠和的那些与我娘有关的对话,一次次品出新的意味。 我太早经历离别,见识利益纠葛,便觉得世上最痛不过如此。我做过的梦,我总是会把它控制在最合理的范围,不至于太过甜腻。 萧煜他却从小被我姐姐保护的太好,权势的虚妄让他觉得没什么是得不到的,后宫的尔虞我诈也被粉饰到最太平。 他以为做这个皇帝,也可以像他父皇那样,他以为大胤不急于他在位短短几十年,自有他的子孙接着。 可是他却忘了,他身边的慕容恪和孟卿九,已经不再是当年只会诗书辞乐的傅邝了。他们藏了太多自己想要的东西,视他如空气。 他不坏,只是实在不适合为君。 我看他实在可怜,于是双手握住了他,喊了声:“小煜。” 他抬起眼睛看我,面上是无限的委屈和压抑。 “今天在朝堂上,慕御史连说话的机会的都不给朕,就下了大皇兄几条必死之罪!他是父皇的嫡长子,先皇后唯一的儿子!他是朕的兄长,这皇位本来是他的…….” “皇上!” 我们被秦嬷嬷猛地喝住,然后看着她那严肃的模样儿,比哭还要抽象。 “皇上也是先帝的嫡子,自然当得这帝位。现如今困难是多了点儿,可是国法还在,皇上需要忍耐。等皇上大婚之后,他们自然没有理由不让皇上亲政。” 我实在是不明白,秦嬷嬷跟着我姐姐也那么些年了,我姐姐从来不争,也没见她怎样,她自小给我和顺温柔的感觉,可现在,却鼓励起萧煜来了么? 她的确是个很复杂的人,可又不把事情一次讲明白。她把萧煜抱在膝间,我们就像是苦命的一家三口一样。然后等萧煜平复地差不多了,我问他:“那孟首辅怎么说?” 秦嬷嬷这回抬头望着我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了,还带了一些深不可测。 “孟卿九倒是看不透。他寻常似乎和大皇兄还算亲厚,可是又总是在六皇兄的别院看见他出没……” 我僵硬地抽了几下嘴角,六王爷萧瑨,大胤出了名的“龙阳之癖”,孟卿九,他果然是有些本事啊。 “他们安了什么罪名给顺亲王?” “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季家自从季恒死后,接任的家主出自旁系。与季恒这一脉向来 是不对付的。他们害怕大皇兄日后得势会危及他们,所以干脆咬牙铲除。” 我一下子心中透亮,终于明白为什么季家左令会偏在慕容恪手里了。季恒一死,在季家被打压地几乎抬不起头的二房一下子占了主位。嫡庶之争向来不亚于任何权谋之争的惨烈,已经几十年的隐患,终于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我拍了拍萧煜的肩膀,诚恳道:“小煜,孟卿九可用一用。” 萧煜抬头,十分迷惑地看着我,秦嬷嬷估计已经撑不住了,一副准备死谏的模样儿,挪开了萧煜的脑袋,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 “小主子,您现在是太后了,可不能胡闹了,全大胤的眼睛都盯着你呢!” 哎哟,我好难过,一定是我从前太不靠谱儿了,怎么现在这么不招人待见了呢?我于是靠在榻上,简单把我和孟卿九小时候的一面之缘,以及约定说了一遍。 “他虽然性子狡邪了些,不过肯定是和慕容恪不对付的。只要是慕容恪提出的,他必要阻挡。他一个人太无聊了,总想找些乐子啊。顺亲王不能倒,即便真有个万一,现在施以恩惠,日后我们还能用他一用。” 萧煜于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他闷头沉思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起了头,满眼放光,朝外头大喊一声:“蒋德禄!” 蒋德禄闻声儿冲了进来,可他这回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叠画卷。 我和秦嬷嬷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小子又要搞什么鬼。他喜悲转换得极快,马上就抹干了眼泪,牵着我在案几旁坐下,然后蒋德禄很有眼色的在我面前摊开了画卷。 我两眼一闪,哟,还是个美人儿!紧接着心肝儿一颤,萧煜你个混账啊,这会儿还不忘温柔乡,大胤亡矣! 画卷上的仕女发如点墨,身量风流,只眼色太过凉薄,眉眼之间的神色妩媚有余却不减凌厉。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孟卿九的母亲,心下一震,鬼使神差地问道:“秣陵郡来的?” 萧煜更加欢喜了,嘚瑟道:“正是!怎样,不错吧?” 我冷笑一声,撇撇嘴:“你降不住她。” 他歇了气儿,赌气坐在一边不说话。 “你有强烈的被虐的*么?你日子过得太清闲了么?安瑟你都要绕着走的,这么个麻烦,你引进来干嘛?你别忘了,你还是佞臣手里捧着的吉祥物呢!” 他继续撒气沉默,我于是说得欢了:“找个温柔娴淑的,世家大族,乐意支持你的,你看,混着咱们傅家的血脉,你是多漂亮一小伙儿,还是皇上,还细皮嫩肉的……” “阿瑶!” 他忍无可忍,然后十分鄙夷道:“你不是也还赖着慕容恪那个冰块儿脸!咱们俩半斤八两!我不许你再说她不好!我就要娶她,我旁人都不要!” …… 这下轮到我歇了气儿了。我闷头玩儿了一遍自己的十个指头,然后抬头假惺惺地问秦嬷嬷:“嬷嬷觉得哪家的姑娘当皇后合适?” 秦嬷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知道才怪。我问完了就要去继续玩儿手,没想到她却是个深藏不露的,也变出一副丹青,把我吓了个半死。 那画上的女子低眉顺眼,温文尔雅,倒的确算得上贤惠,可是,她未免太眼熟了些。 叶冉!她跟着文贵太妃的日子,也太久了!!! 秦嬷嬷一脸的笑靥如花,把画卷摊在我面前道:“小主子,看!” 看,看什么看!我蹭蹭冒上来一股火:“秦嬷嬷,你是怎么和永宁殿勾搭上的?!” “贵太妃她欺人太甚,连你都收买去了!” “小主子……” “别喊我!你、你太过分了!” 我简直想不出来话说她了,前一脚还在装模作样地要我们争权夺利,现在就这么引狼入室了么! 见我在气头上,她只得把目标转向了呆愣带呆愣的萧煜。 “皇上啊,这位叶冉姑娘你也是自小熟识的,是函谷关守备将军叶沉的嫡女。先帝和娘娘还在的时候就很看重她的人品。如今虽然常在文贵太妃身边,不过才德还是一等一的好啊!文贵太妃虽然是想安插亲信过来,不过女子成婚必是以丈夫为天的,况且咱们若是许了她皇后的尊位……” “秦嬷嬷!” 萧煜也是一副受了欺骗的模样,跳了起来,气呼呼道:“朕的婚姻不是儿戏!朕,朕是皇上!朕不喜欢她,朕就是想找一个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 然而他那个“长相厮守”一出口,我居然想都没想,条件发射就踹了他一脚。现在我觉得,秦嬷嬷的想法很有些道理了。 萧煜被踹了一脚后反而安静了下来,在原地木愣了片刻,眼眶儿又有了一些红。 我很看不惯他那副怂包的模样,又踹了一脚,恶狠狠道:“你是皇帝!” 他耷拉着脑袋:“那我去宣孟卿九说话。” 说完这句,他又无比虔诚地盯着我,像是随时就会泪崩的模样。 我受不住他那副惨兮兮的模样儿,只得清了清嗓子道:“嬷嬷说得不错,你的确得选一个合适的皇后。叶冉我们自小就熟悉,难得她也自小就是按照后宫之主的标准来培养,对你也算情谊颇厚。” 我顿了顿,扫了一眼他心肝儿一眼护着的画卷:“要不我给你道空懿旨,你爱册封啥名堂自己填了去,只要不是正宫皇后,算是我给你的补偿?” 话音刚落,殿前女官已经拿出了我的授印,萧煜一副我下一秒就要反悔的模样,强忙找了一张空白的玉轴按了个印儿,然后喜滋滋地走了人。 秦嬷嬷得偿所愿,宝贝一样护着去送他,望着他俩的背影,我觉得,大胤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萧煜前脚刚走,阿沫后脚就回来了。我觉得阿沫有些奇怪,平常她从外面回来必是欢喜得紧,今天闷闷的,莫不是也受了我衰气的影响么。 还没等我问她,她就垮着脸,郁闷道:“主子,现在外头的人都说你是傀儡。” 哦?傀儡么?小傀儡这次还就翻个天给你们看看了。 我鼓了鼓腮帮子,问阿沫:“还记得上次那块铜牌,还有我娘给我的右令么?” 阿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主子又想干嘛?” 我继续:“阿沫,你说上次慎儿为什么会在舒太嫔的玉堂轩呢?太妃那么精明又庄重的一个人,又为什么会留着舒太嫔呢?玉堂轩,实在太小了,撑不开场面啊。” 阿沫终于看着欢快了起来:“主子想到好玩儿的了?” 我白了她一眼,这熊孩子,怎么就知道玩儿呢? “上次那个禁卫军统领罗摄,去把他给我找了来。然后再准备两套男装。然后……然后给我把舒贵嫔接了来!” “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带着长乐宫的守军和腰牌,罗摄要是敢抗命,你就直接把他绑了来!还有,不要只带他一个人来,也不要很多人,让他一个最靠谱的副将陪着过来就是。” 阿沫被我说得云里雾里:“那我到底是先去请舒太嫔,还是先去绑罗大人?万一罗大人宁死不从,舒太嫔也不过来,我多没面子!” “你去搞定罗摄!实在不行你就哭给他看!真是,不是连云峥都能拿下么,一个小小的禁卫军统领,你还怕了不成。” 阿沫脸一红,一溜烟就跑的没了影儿,我则开始翻箱倒柜,预备着我的大逆袭。 云峥还在家的时候同我说过,他在武道馆学艺的时候,所有的师兄弟里面最死心眼的是个姓罗的。他明明长得斯文清秀,却故意要粗着嗓子说话,而且他是出了名的只认信物不认人,成天放在嘴边的话是“精忠报国”…… 我觉得,罗摄一定最认玄龙令了。我好好顺了顺气儿,把右伏虎令找了地方藏好,然后把玄龙令贴身放了起来,等着罗摄来对我三跪九叩。 第十七章 哀家的脑子一定是给罗摄踢过了,才会觉得他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罗摄这头犟驴子,等哀家回到了临华殿,一定给他扒了皮往死里打! “太后娘娘,你这是篡权夺位!” 罗摄辅一见到玄龙令,跪着就把我吼了一顿,要不是我遣散了宫女,我现在估计已经被万箭齐发,变成人肉筛子了。 我的心肝儿,哀家是个太后耶,他、吼、我?! 他光吼还不过瘾,蹭蹭又拔出了剑,虽然只是剑柄指向我,不过我一欠身,还是被华丽丽砸了个正着。 好在我还是有点身手的,当下劈手夺了他的剑,狂野地甩开累赘的锦凤绣袍,在他的迟疑和惊愕中一把将玄龙令好好帖子他面前。 并且我还很厚颜无耻地强调:“哀家是受命暂时接管了玄龙令!” 玄龙令熠熠生辉,两颗龙眼囧囧有神的模样儿,一看就是自己认了主儿,让罗摄这个呆子彻底呆住了。 “你……” “你什么你!哀家问你,禁卫军最高听命于谁?” “皇上……” “谁?!” 他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十分不甘道:“玄龙令的主人......” 我得意地眯着眼睛,罗摄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跪着也不起来,软趴趴的模样儿,一点儿也没有精气神儿。 过了会儿,他还是不甘心道:“那太后娘娘什么时候把玄龙令还给皇上?” 哎,这个死心眼儿的。 “嘘!” 我一把堵回了他的话,严肃地警告他:“现在玄龙令不在哀家这里,你也不知道在哀家这里。哀家得干件好事儿。罗摄,你要是敢和哀家唱反调,你就是谋逆!” 罗摄当然不敢谋逆,于是的背一怵明志道:“微臣赤胆忠心!” 我满意得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内侍在外头高唱:“太后娘娘,舒太嫔来了。” 我把玄龙令重新收好,凑到罗摄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朝他笑道:“罗大人,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罗摄是个严肃地过分的人,我觉得我的点子缺德得是个人都不能接受,可是他却不红脸不心跳,只昂着脑袋说了一句:“微臣是只奉命行事!” 我坏笑着敷衍:“对。对!” 让你寻着玄龙令的由头揍一顿舒太嫔,吓得她三五天不敢说话,可不是奉了哀家的命嘛。让你改装易容随我们出宫,可不是也奉的哀家的命令嘛。 奉了哀家的命令,可不是理直气壮嘛。 收拾完舒太嫔,找好了替身,半个时辰后,我和阿沫并罗摄已经走在了长安城内繁华的街市上。 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自从我入了宫,已经好久未曾和这里亲近了。我伸手拿了罗摄的钱袋子,和临街而舍的摊贩们一一打起了招呼来。 罗摄依旧是一副被欠了巨款的不爽样儿,冷冷道:“毓公子,顺亲王府已经被控制了,公子想要为王爷伸冤,得去宗正司。” 我们约好了互叫“罗公子”和“毓公子”。可是他上来就扫我的性儿,让我很没有面子。 我揉了揉额角,方才被剑柄撞到的地方好像有些红肿。方才还不疼,现在却疼得紧。敢情这玩意儿后劲儿大呢!罗摄这货,居然敢和哀家动手,还扫了哀家的兴致,谁说他只认信物的!谁说的! 我当下回绝:“不去!我要下馆子。” 罗摄不干了,一脚停下来堵在我面前,压着嗓子道:“太后说要为顺亲王伸冤,微臣才冒死带太后出宫的。” “你敢和我动手,我、就、不、去!” “太后娘娘!” 阿沫夹在我们中间,一会儿看我两眼,一会儿瞪罗摄两眼,然后手肘捅了捅罗摄:“嘿,你和谁说话呢?” 罗摄一瞧阿沫,脸就红了,神色暗了暗,躬身对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公子请。” 长安的繁华是大胤的骄傲,“十里长街,永世长安”,据说是大胤开国皇帝许给皇后的承诺,就和国法一样,长安盛则百姓荣,大胤的内政无论怎样拖沓颓败,长安城都必须过着它本来的繁华面貌,也算是对百姓的一点补偿。 我转着钱袋儿:“长安城里最大的‘销金窟’,还是褚月阁么?” 罗摄听到“褚月阁”三个字,就跟吃了苍蝇一样满脸惊讶,然后一柄剑横在我面前,眼神里写满了:“太后这么荒唐,臣还是去死好了”的悲壮。 我皱了皱眉:“罗统领不知道那里是获取情报最快捷的渠道?” 罗摄依旧举着剑,诚恳地摇了摇头。 我都懒得朝他翻白眼儿了,这种木讷的男人,他简直就应该找不到媳妇儿,谁跟了他,白天忙累下,晚上都会被蠢死。 我是坚决不能让我家阿沫被蠢死的。于是我插到他们俩中间,指了指前面的酒馆:“罗摄,你去那里点两个菜,我一会儿就来。” 罗摄狐疑地看着我,就是不迈开腿。我做了一个要揍他的动作,于是他及不甘愿地过去了。 “主子,褚月阁走起?” 阿沫已经迫不及待了,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姑娘家家,那么喜欢逛青楼,这是那么回事! 我把钱袋搁起来,慢悠悠道:“不急。阿沫,我前几天交代你的事情,你办得怎样了?” 我一直不相信我爹会被气疯,就像我不信先帝会驾崩在舒太嫔的梨花账,季皇后会中个风寒就病死,而我姐姐更是“忧思过虑”这个理由丢了性命。我实在害怕远在军中的云峥再出个什么幺蛾子,所以,我快被我的机智感动了。 可是我们阿沫却不觉得感动,她拿了一秒钟垮脸的新技能,把自己的脸拧巴成一坨,然后抖抖索索地蹦出几个字:“主、主子……” “不许吞吞吐吐!” 阿沫“哦”了一声,旋即抱住脑袋:“主子,慕御史说不见为妙……” 我:…… 不见为妙,那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我已经成功逮到了慕容恪,并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在慕容恪屁股后面颠儿的岁月,足可以媲美一个忠实的采花贼觊觎一个妙龄花姑娘,等她从一颗小毛豆成长为大喇叭花的历程。不过在我们的故事里,小毛豆是我,采花贼也是我,慕容恪就是我死缠着不放的青盖儿顶子大树丫。 现在,我这颗小毛豆终于长成一朵大喇叭花儿,而且顽强攀附的程度大大出乎了他的想象。 此刻他在长安街僻静的一个茶馆里坐着,远远看来有些清冷落寞。 慕容恪从来不是那种利落清朗的人,他的眼里总是藏着事,所以深邃的眼眸细看不得。他的身上总是寒光泠泠,能见的,不是烟灰一色,或是黯哑的青灰之蓝。他从不着艳甚是不着黑白,好像生来便与纯粹无缘。 我定了定神,大步流星跑到他面前,劈手夺下他烹了半天的茶,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喝完茶,我还故意大声地“咕咚”一声发出了咽下茶水的声音,其无耻无理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被恶心到了。 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神色,嘴角略微下沉,接过我手里的杯子,又续上了半盏茶。 “长乐宫的侍卫这么没用?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没理他,抢过杯子预备继续牛饮,却被他蹙眉按下。 “过犹不及。”他还是一副恹恹的模样儿,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继续道:“你现在是太后了,你千方百计溜出来找我,不是为了喝我两杯茶吧?” 我天生就是一个做什么都有没有度的人,偏偏他总能一眼看穿我,并且敢给我没脸。我被他那句“过犹不及”狠狠打了脸,没由得感到一阵羞,羞完之后,愤然回击。 “那你特地等在这里,难道是为了满足我喝茶的愿望?” 哼,慕容恪,我就赌你也想见我! 他轻描淡写:“我是怕你见不着我,再干出什么事儿来。” 我:…… 阿沫在我身后惨烈倒下,心肝碎成灰。片刻之后,她艰难复活,黑着脸挤兑慕容恪:“慕大人,你和谁说话呢!” 慕容恪继续烹茶,姿态悠然:“我觉得你现在还是去酒馆找罗统领来得好。罗统领为人直率,不爱转弯,他的‘毓公子’要是不见了,怕是整个皇城的人就都有事儿干了。” “你!” “阿沫,出去!” 阿沫气哼哼地退了出去,我掸了掸袖子,迎面对着慕容恪坐下,自顾自地盯着青釉质地的茶托出神。 其实我和慕容恪真的没什么话说了,那我今天见他,真的只是喝杯茶然后各奔东西这么简单了么? 我顶不喜欢喝茶,我在秣陵郡的时候,依稀记得我大舅带我去过西苑那里喝过一次茶。因为实在太无聊,我失手打翻了孟夫人一套据说茶中极品的茶具,而被西苑彻底拒之门外了。 由此我觉得烹茶是一件很变态的事情,浪费时间折磨心血,却在一口入喉之间。在这点上,孟卿九与我的想法极其相似。 所以,他养了一堆变态给他烹茶吃,美其名曰“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果然是只狡猾的臭狐狸。 我一笑,好像就打破了慕容恪的底线一样,他的话一下子多了,而且语调也抑扬顿挫,有了情感色彩。 “你和孟首辅很熟?” 哎呀,他怎么知道我想起了孟卿九那只坏狐狸的? 我挠了挠头:“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觉得很好笑。” “啪!” 我后背一阵凉,再抬头的时候,慕容恪的眼神里好像掺杂着一丝错愕,手中捏着一盏和着血的碎茶盏。 我当下愣住了,他居然,徒手捏碎了一只茶盏么! 第十八章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心流了下来,把我吓了个正着。我倒吸一口凉气,抹了抹胸口,平了气儿,瞧见他依旧波澜不惊的面色,于是尴尬地收敛了脸上的讶异。 我眼里的慕容恪近乎刀枪不入,第一次觉得他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心下却有莫名的烦躁。 我盘算着,今天一定得把大皇子从他手里捞出来,给我和萧煜留条活路,然后给他下两个迷雾单,最后可怜兮兮地和他掰持掰持多年情分,求个垂帘听政混个脸熟…… 可是,为什么我就是莫名烦躁呢。 烦躁了一阵,我故意撇开头不去看他,以免让他觉得我太不见世面,然后摸瞎指了指他流血的手:“那个,你的手……” “你和孟卿九很熟?” 他沉声又问了一遍,语气里有不容置喙的冷漠和不悦,把我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凉得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我顶怕他提孟卿九,他说得我喉咙一紧,心上一惊,跟偷人了似的,好不磊落。 “你的人都是死的么,来一个,没看见你们主子受伤了?” 我没好气地朝门外吆喝了一声,我觉得他的手再这么流血下去,指不定他就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了,到时候再说我“谋害忠良”,我的风光岁月岂不是要提前到头。 而且我也实在不想回答他问我的话,我是一个太后耶,我和谁好,和谁亲近,要你管嘛! 可是他显然不领我的情,他的侍从才半只脚踏入门口,就被他拂手挡了出去,然后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拔出掌心的一些碎瓷片,简单就拿了一块白娟包扎了。 我看得很诧异,突然觉得大夫们碘酒棉絮加伤药的那一套无比的矫情和多余。他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就开始继续烹茶,只光是烹茶,自己也不喝,像是在等谁一样。我倒是又喝了两口,实在没意思,也就不喝了,盯着他的手,无限忧伤起来。 我问他:“不是有外伤感染一说,真的不碍事么?” 慕容恪:“不碍事。” 我说:“不清理下伤口也无碍么?” 慕容恪:“无碍。” 我:“那你方才到底在气什么呢?” 慕容恪:…… “你离孟卿九远一点。” 我:…… 你看,这又转回来了。我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孟卿九是个佞臣,要离远点,那你就能亲近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哀家一个太后,你连垂帘听政的权利都不给,还把我那个便宜儿子耍得跟吉祥物儿似的,萧家能继承皇位的宗亲也被你整得颓唐不堪,你这是要哀家的小命啊你! 果不其然,慕容恪下一句话紧跟着就是:“你离我也远一点。” 我:…… 我又华丽丽地中了一弹,默默吞下了一口老血,还是鼓足勇气道,不要脸地陈述:“我要上朝,贵太妃不能听政的。” 慕容恪一副我很没见过世面的鄙夷语气:“你想多了。” 嗯?!岂有此理! 我只能和他据理力争:“为什么,我是当朝太后!贵太妃么,她充其量就是个妾!小老婆的话,能当回事儿么?” 我本来很占据有利情势,可是那句“小老婆”一出口,慕容恪的脸色就不好了。他本来是一座千年冰山,现在却大有冰火两重天的气势。两道凌厉的目光从他狭长的眼睛里射出来,冻得我浑身凉飕飕的。 “小老婆?” 他居然笑了一下,单手扣着瓷杯壁,指甲似有如无地磕着,挠得我浑身发毛。 我嘿嘿干笑两声,我居然忘了慕容恪的娘亲就是说话么没的分量的一个小老婆,作为一个庶子,他比旁人都要敏感些,所以能得到了今天一切,也是比旁人都要凶猛些缘故。 他又冷笑了一声,戏谑道:“那你倒是给我一个你能垂帘听政的理由。” 我白楞着一双大眼瞧他,我是当朝太后,这个理由还不够么? 果然是世风日下奸臣当道啊,哀家一个太后,和你在这儿你啊我的,给你练把戏呢么! 我索性挑明了,把心一横,朝慕容恪道:“慕御史这是要预备变天?” 他倒是诚恳,平静道:“天象有异,不是微臣说变就能变的。同样,也不是太后娘娘说定就能定下的。” 我被气了个绝倒,好一个巧舌如簧的慕御史!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变了天,慕御史预备送皇上和哀家去见先帝么?” 慕容恪这下终于愿意抬起头来好好看我了。不过他不中意我还好,一留心起来,我的血槽瞬间又要清空了。 他这回开始琢磨起了我的气色来,就好像谋朝篡位这些摆到研究起我这件事情上就根本不是个事儿一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等我接话,他又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儿,然后很费解的样子,连声疑惑:“临华殿的伙食不好么?你怎么比前些日子更加憔悴了?” 这是转移话题么?我再和他讨论国家大事,他却“关心“起了我的饮食起居,没你们几个佞臣为非作歹,哀家至于寝食难安么! 我掀翻面前一盏茶,连杯子带水溅了他满身,怒道:“慕、容、恪!” 任我暴怒连天,他自岿然不动。只掸了掸脸上的水渍,依旧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怪我,玉堂轩的事情,慎儿她的确没有恶意,我也不能再公然护着你了。” 扯,你倒是再给我扯! 我只得无视他的废话,继续我的思路:“你做什么偏要动大皇子?” 他又装出一副无比讶异的模样:“太后又你错了,他如今是顺亲王了。而且确实犯了朝纲大忌,他这样,微臣也很痛心。” 你还痛心!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慕容恪不要脸起来,一点不比孟卿九来得消停。他一蹙眉一撇嘴假惺惺的神情,简直抽上十巴掌都不能让人泄气的。 “顺什么!谁给他的封号!慕容恪,你当我真的傻么,你别以为捏着傅家,捏着萧煜兄妹我就怕了你了!右令你也别找了,我和你保证,我爹不会傻到把右令交给云峥带着。云峥性子烈,而且没有章法,我爹最不待见你,他,绝、对、不、会、把右令交给一个可能向你倒戈的人的手里!” 我这倒并不是在吓唬他,我们家云峥的性子是我坐下来研究三天三夜也看不出头绪的。 自从我大哥死后,我大嫂就去庙里剃了头念佛去了,云峥每每过年过节去许个愿,是没个“师太”不开口的。 云峥的娘虽说是当了姑子,不过朝廷敕封的诰命却依旧带在身上,可是现下却只能封一个平行品级的“慧云真人”,但是占着一个大庙,养着一群女子护卫队,也实在比闷在傅家,压在我娘手下来得痛快。 这个真人心在佛寺却心在傅家,她时常会把我侄子侄女接过去,耳濡目染说一些大道理,我不知道说了什么,可是每年上香那几次我瞧见她们母女俩瞧我们母女俩的眼神就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我觉得我大嫂实在是得了我大哥戒备我娘的这个真传,可是美中不足的是没学到对我和顺宠爱这项技能。 可是云峥对我娘却很不一样,就像他从来只肯喊她娘“师太”一样,他对我娘却很亲近,没个“奶奶”不开口,也不知我娘是不是真的对这个称呼受用。 由此可见,我们家云峥很擅长曲线救国,作为一个胸有大志的男儿,他很能放下小恩小怨,就像是我们傅家恨不能踩成肉泥的慕容恪,他就时常在给我的来信中轻描淡写,甚至屡次提及都用上了“吾所识贤良慕卿”,实在把我胃口倒了一个够。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云峥做得出那种拱手让出右令,继而与慕容恪一道图谋大业的冲动。 但是我家云峥到底是个心眼儿不够的,他和慕容恪太不熟了,他不知道,那家伙的消化能力,是连渣渣都都不放过的。 我真是佩服慕容恪的好手段,不过这回他的算盘可是千错万错了,我那聪明蛋的爹,万万没把右令给云峥。 我再一次威胁他:“你听到没有!不许打云峥的主意!” 其实慕容恪不笑甚至板着脸的模样儿是很让我投降的,在他眼里,我越是狡辩,就越是掩盖,不过当下,他确实不能确定我的心思。我觉得他有些生气了,他一生气,眉毛就展不开,嘴巴抿得,就跟天生闭合似的。 “你倒是开窍了,太后娘娘当上了瘾?” 我一番白眼:“拜你所赐。” 他很不喜欢被我揭短,我进宫的事情,就是他慕容恪的短。一抹痛心的神色在他面上一闪而过,还未等我细看分明,他就开口道:“萧煜这个皇帝当不久。” 我当然知道萧煜这个皇帝当不久,可是你慕容恪真的就能独善其身了么?你做大头梦呢你。 我紧握右手,手心里攒出了细密的汗珠,洋装镇定道:“当不久又怎的,当一天,他便是一天皇帝。你若诚心与我为敌,我们今天便一刀两段好了。” 已经很久没有靠近过慕容恪,久到我已经分辨不来他的气息。 而且我这句“一刀两断”委实又太装样子了,他都算计过我多少回,补了多少刀了,那点子情分,早他令堂的断干净了! 我不露声色地靠近他,憋着急促的呼吸,心里面一万头啥啥啥呼啸而过。 我...... “太后娘娘小心!护驾!” 蹭蹭蹭蹭蹭蹭蹭,锵锵锵~!我只留意到躲在门外的暗哨才做了一个抽刀的姿势,已经被拖得没了影儿,然后一排大刀明晃晃在我面前一字排开。 意外来得太突然,哀家打满的血槽瞬间漏了个精光。 苍天呐,哀家还能有点自主发挥的空间么?!罗摄,哀家这回一定要炖烂了你! 第十九章 我的太阳穴突突暴跳了几下,然后气沉丹田,怒吼回去:“罗摄,你这是造反呢你!” 罗统领一脸正气对我抱拳:“太后娘娘明鉴!” 明鉴你的妈妈!哀家这是在骂你你听不出来么,骂你你还夸我,诚心要我心里过不去么! 对于罗摄这种脑子完全照着摆设来长的,我已经彻底无语了,况且慕容恪眼底那抹戏谑又实在太甚,左右叫我没脸,我实在是要疯了。 “带着你的人麻溜地给我滚下去,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那一堆彪悍的大刀队终于在罗摄的眼神儿示意下收了刀,可就是杵着不动,跟木柱子一样横在我很慕容恪眼前。 我按捺住火气,“和颜悦色”地提醒他:“罗摄?” “太后娘娘,请恕微臣不敢领命,慕御史他,是个奸臣!微臣要护太后娘娘安全!” 噗---- 罗摄你够了啊,这个场合实在不适合大笑一场,可是这要不是笑话,你个死孩子是脑洞太大了漏智商么?这么敞亮的实话,说出来多危险啊! 我努力憋着笑:“罗统领……” “请让微臣守护太后娘娘的安危!” 罢了,我沉痛扶额,怎么身边连个机智聪颖的小跟班都那么难找,哀家一个太后,往后就要和这群忠(zhi)臣(zhang)悲伤地玩耍了么。 实在太伤脑子,太掉架子好么! 可慕容恪对那个“奸臣”的头衔仿佛很受用,一点看不出恼怒的痕迹,静坐着又续了一杯茶,抬头瞟我一眼:“太后娘娘怎么又不坐了?” 坐,坐嘛,我干嘛不坐!我皮笑肉不笑地坐了下去,掌心被我捏得疼到麻木,我略一松手,心下首先把能造出这种后代,功德无量的罗家先祖问候了一个遍。 罗摄警惕地站在我身边,目光灼灼地盯在慕容恪身上。我突然想起来那回在潇湘馆外他的叫嚣,心上倍生疑惑。怎么,他不是慕容恪的人?那他…… 我有些小发怵,继而浑身不自在,我很想先下手为强,可是无奈罗统领他,实在太尽职了。 在又一轮驱赶和威慑无果后,我终于想起来门外还有我家机智的阿沫。我觉得这个时候只能仰仗阿沫了,然而等我预备对她来个深情的实际呼唤的时候,我却发现她的节操正被她自己嚼得嘎嘣脆。 天知道,我快被这倒霉催的“喜相逢”给整哭了。 阿沫死不要脸地捏着一根糖人儿跳到我身边,嗓门儿大得怕是别人不知道她是个花痴。 “主子,我遇到了孟首辅!” 我剜了她一堆儿大白眼儿,还能感觉头顶上罗摄呆萌锐利的目光打了个哆嗦,然后变得无限怨愤起来。 “主子,看!” 看,看什么看!一个两个的,就不能做一次我肚子里的蛔虫,长点儿心,也和我默契默契么! 我无比怨愤地朝她指着的地方望去,看见下了朝离了宫的孟卿九阔步而来,裹着一身翠绿欲滴的长衫,玉簪束发,眉眼如画,嬉笑嫣然。 在这么一个佞臣窝里,还要不要哀家活了! 罗摄果然甩了孟卿九行了一个极为“暧昧”的眼神儿,孟卿九对我略一颔首,就在我身边坐下,撇头朝罗摄笑笑:“太后娘娘这是微服私访,就不必拘着露了身份。在这里,只有‘毓公子’。” 敢情最后我被他们摆了一道?!岂、有、此、理! 慕容恪却是一副佳人已至的模样儿,迎面对他行了一个邀请喝茶的礼节,微微一笑道:“子矜兄,请。” 孟卿九是大大的不领情,只是含笑瞧了一眼:“来的时候喝得多了,撑。” 不过他还是不愿辜负慕容恪一番苦心,于是就近取了一只茶盏,送到我面前:“那毓公子再喝一杯?” 我冷眼瞅着他,再么!你知道我刚才喝了个饱,不给我撑着了不罢休么!我深恨面前这两个人,佞臣不可怕,就怕佞臣不齐心啊,个个想要你翘辫子,偏各有各的阴损招,这个打一拳,那个跟着就会踹一脚,哀家这太后当得,连吉祥物都不如好么! 我把牙齿咬的咯吱作响:“承蒙好意。” 不过也就一杯茶的事情,一个佞臣烹好了,另一个佞臣递来了,哀家不豪迈地一口闷了,多寒了臣子的心! 但是一口闷完之后,哀家就不太好了。 “阿沫。”我有些岔气,于是唤了她一声儿。阿沫糖人儿啃了一半,终于回了些神儿,左右看了一圈儿,讪讪地红了半边脸,哼哧来到了我身边。 “怎么了,主子?” 我扒着她的手:“肚子,略疼。” …… 阿沫把脸一垮,凑在我耳边嘟囔道:“主、主子,莫不是葵水吧…..” …… 我华丽丽地从凳子上栽了下去,什么水也别来了,哀家现在头晕目眩心里恶心,不可能是有了,那一定就是中毒了。 我倒下地很有气度,临闭眼前,觉得有不下三股势力对我进行了争夺,最后一股药香入怀,我两眼一黑,好像也不是那么疼了。 大概过了一觉的功夫,我醒在了一处不知是谁家的别院里。睁开第一眼,却差点又吓晕的背过气去。 那个白褂子的大夫端着我的手笑得太亲切,亲切到我想哭一顿。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哪里来的那么多喜相逢呢?我心里泪如泉涌,这个徐少亦,十来年都不会老的么,哀家看得心肝疼啊...... “太后娘娘已经无碍了。”他朝我春温一笑,笑得我浑身发麻,口干舌燥。 我朝他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好走,不送。 我的意思是哀家还活着,死不了,你可以撤了。可是偏有人不领情,一唱一和在我跟前唱起了双簧。 “太后娘娘可有食用什么特别的东西?” “呀,太后娘娘方才喝了慕御史半壶茶!” “半壶茶么?那可得连壶带水好好验一验。” “可得好好验一验了。” ...... “孟、卿、九!” 我的肺都快气炸了,这货的脑子难道是罗摄的加强版么?这样令人着急的智商,居然能让满朝文武纷纷忌惮,乱了分寸,我大胤朝的朝纲不仅萎靡,难道就连官员都这般非主流了! “你敢给哀家下药!还玩儿嫁祸!嫁祸这种把戏哀家玩儿到三岁就淘汰了好么!” 孟某人被泼了个透心凉,稍稍歇了歇气儿,徐少亦也终于演不下去了,掩着最偷笑了两下。我瞧着屋里没有旁人,好好申饬道:“你把慕容恪整到哪里去了?” 他立马假惺惺盈了半框子热泪:“娘娘,臣冤枉!” 我闷声砸了他一枕头:“好好说话,说人话!” 徐少亦已经背过身去,只看得到他肩膀一耸一耸的,抽得极欢。 孟卿九丫的居然给我卖了个萌,嘟了一下嘴,神色极为幸灾乐祸:“咳咳,那个,宫中变乱了……” 宫变?! 我从床上弹起来,一不留神猛地撞在了床柱子上,疼得龇牙咧嘴之余重复道:“宫变?!” 孟卿九的样子实在太欠抽了,宫变在他嘴里说出来,就跟过家家似的,我激动完了就万分后悔,咬了咬唇,哼哼道:“你别唬我,再怎么变,还能变出花儿来!” 他似乎对我的后知后觉很满意,继续说:“听说娘娘偷偷溜出临华殿的时候,还捉了舒太嫔过去说话?” 我心下一沉,死罗摄,敢背叛我,看我怎么修理你! 孟卿九突然凑上我眼前,忽闪忽闪的睫毛下泛着狡邪灵动的光芒:“娘娘,你手里有张大牌吧?” 又是那股似有如无的药香,又是那副昳丽酸臭的坏皮囊,我倏忽地一脸红,闷头把他顶出去了好远。 “你、你给我死开!” “别啊,娘娘,微臣死开了谁救娘娘于危难啊。” …… “孟卿九,你属牛皮糖的么?!” “娘娘谬赞。” “谁是你娘!” …… 我和孟卿九低智商地争吵着,可是却没人敢来结束我们这样没营养的对话,我实在很心痛。我觉得我们机智的阿沫早该出来了,然后才一想到她,就听见她在外面嚎。 “主子,不好了,临华殿被慕御史带兵包围了!” 孟卿九还是一脸的嬉皮笑脸,我沉住气冷眼瞧他,然后冷哼一声道:“孟首辅现在打算如何?” 他倒是诚恳了许多,对我拱了拱手:“太后娘娘,微臣斗胆,方才给您下了点毒。” 栽赃嫁祸还能难得倒我么?我哼了一声,嫌弃地瞥了他两眼道:“哀家知道孟首辅冤枉了,慕御史敢给哀家下药,实在是胆大包天。” 他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儿,朝徐少亦使了个眼色,徐少亦并没有马上回应他,倒是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我实在心虚了,他方才浅笑着走开。 我知道罗摄就在门外候着,可是罗摄居然听命于孟卿九,确实在是我意料以外的。 我私心里想着,这回逆袭成功了,孟卿九这个佞臣,哀家迟早嚼烂了他! “孟首辅预备怎么解决这回的‘宫乱’?” 他乐得颠颠儿地:“一切但凭太后娘娘裁决。” “哦,那孟首辅就委屈一下,背口黑锅吧。” 我甩他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拼了老命往窗柱子上猛磕了下去。 随着嗷呜一声透心凉的嚎叫,我在心里笑开了十里桃花红艳艳。 孟卿九,你、完、了! 第二十章 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文武群臣的大叩拜,不过情况有些凄惨。他们多数人选择假惺惺地嗷呜两嗓子,大抵都是觉得我看着样儿就撑不过去了,咽气不过分分钟。 也不怪他们那副鬼样子,我回宫的模样儿,也实在太彪悍了。 原先是打算给孟卿九一些颜色瞧瞧的,不承想,这撞也撞了,伤也伤了,眼冒金星的当儿,孟某人却不配合了,五花大绑地把我一收拾,闷哼一声道:“那微臣也逼一次宫好了。” 我一个趔趄,这又是将的哪一出计,就的哪一出计! 还、敢、逼、宫!这是要给哀家一个双喜临门么! “你、你大胆!” “哎呀,娘娘不就是想来个苦肉计嘛,微臣再添上一把火,顶多娘娘失些颜面罢了。” 笑了个话的,哀家的颜面可不就是皇家的颜面! “挟持当朝太后,文武百官可不是瞎的!” “哦,是这样的娘娘,微臣根基很深,旁人轻易撼动不了,自然会好好保重的。” …… 于是可怜的哀家又被算计了,脑袋上顶着个粽子那么大的头包儿出现在长乐宫门口,软泥趴趴的样儿,还加上阿沫撕心裂肺的哭嚎:“不好啦,太后娘娘被挟持啦!” 孟卿九全程黑着个脸,杀到长乐宫门口的时候,特地把我捞在自个儿跟前,乍一看像极了挟持的模样儿,唬得一干围着我临华殿的人乱了方寸,罗摄趁机呼啦上去缴了他们的械,等慕容恪也扶着文贵太妃赶了来,孟卿九又摇身成了平乱的功臣,护着活宝一样提溜着我,琉光熠熠,大放异彩。 看着自己精细策划的一切成了泡影,贵太妃站不住了:“孟卿家,这是怎么回事?!” 孟卿九答非所问:“太妃娘娘也是来护驾么?” 太妃娘娘于是更不好了,怒瞪凤眼,一把推开扶着她的慕容恪:“孽障!” 慕容恪的震怒显然已经到了极点,浑身抽搐地异常微妙,眼神儿扫哪儿哪儿能万八年寸草不生。 如果没有孟卿九的出现,和那杯掺杂了极少量断肠草的茶水,估计我现在已经被慕容恪控制住了。可是慕容恪没算到他亲爱的姑妈那么猴急地包围了我的临华殿,不知出于什么打算,居然回去搅了局。而最后我不仅不在临华殿里,还轰轰烈烈地回来捉了贼…… 哎呀,这一出,九曲十八个弯儿拐得,实在是太带感了。 老人家一副要吃人的鬼样子:“孽障!你竟敢忤逆我!” 我实在看不惯慕容恪吃瘪的模样儿,于是抱着脑袋,嗷呜一声就朝阿沫身上倒了下去。 一个太后倒下去,千万个佞臣就站出来了。我在床嗷呜的时候,我的临华殿已经炸开锅一般热闹了。 我那乖儿子萧煜率领文武百官浩浩荡荡陈于长乐宫临华殿外,太医嘎吱一声一拉开门,刷刷就跪倒了一片,把我嚎得很受用。 照这么看来,我老人家住着的地方还是有些规模的,从里到外跪了个密密麻麻,还能容下阴风飒飒。 这头一股阴风嘛,当然就是逼宫不成碰了一头灰的文贵太妃了。 文贵太妃这位老人家,也实在太沉不住气了。我不过就是把舒太嫔接过去好好“招待”了半日,她就给我来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兵谏”,连累慕容恪这么一个“待罪之身”回去给她收拾残局,还挨了一身骂。 “太后娘娘是什么人,你居然敢私自受邀在宫外密谈!” “哀家日后见了先帝,还有什么脸面!” “混账,我留你作何!” 她骂完了慕容恪,仗着资历老,在我的殿中又嗷呜了起来。 “你们、你们!一个个的,拿哀家当什么!” 她在我面前抖得一副分分钟要去陪了先帝的模样儿,在她前后左右也顺溜儿跪倒了一大片,基本上都是哭的,也有沉默不言的,还有拿目光想要戳死我的。 “哎哟。”我痛苦地□□了一下,于是那些哭的也就更厉害了,带头的那个正是舒太嫔,已经几次背过去气儿了。 “呜呜呜呜,太后娘娘明鉴,臣妾是冤枉的!” 舒太嫔一直被困在临华殿里,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介于我出门前的一顿威胁,她就像是大难临头了一般。 可是文贵太妃怎么能给她申辩的机会呢,当下就给呵斥了回去:“你给哀家闭嘴!太后,这后宫越发没了章法了么!” “哎哟。”我虚弱地捧着脑袋又叫了一声,真是疼啊,火候没有掌握得好,偏生之前还被罗摄那厮补了一棒槌,哀家这出苦肉计,委实牺牲地大了啊。 疼得心里去了,我哆嗦着伸出手:“皇儿啊……” 一直立在一旁琢磨事情原委的萧煜于是连滚带爬地爬了来:“母后~!” 一片心肝儿碎裂声啊,我们“母子”俩“眼泪兮兮”地对视着,无限伤情在心底。 “母后连个垂帘听政的权利都没有,还被御史大人那样‘请’出去喝茶。可怜我是个没怎么经过事儿的姑娘啊,我的儿啊,我这太后当得苦啊......” “母后,苦了你了,呜呜呜呜……” 萧煜又肉痛地喊了一声,然后泪眼汪汪地看向贵太妃:“文母妃,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永宁殿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围着临华殿?怎么母后伤成那样了,呜呜呜~” 我儿子的演技实在太厉害,一干人等哭得便多了一番韵味。 文贵太妃被噎着一个透心凉,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上一辩,雍亲王已经坐不住了。他也是内宫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一眼便知道其中的猫腻。先不谈我私自出宫这件事,对于“宫变”,他也有些透心凉了。 老王爷咳了好几咳,目光灼灼道:“太妃娘娘莫不是也在找玄龙令?” 我滴个乖乖,王爷您老人家拐个弯儿嘛,酱紫直白,合适嘛。 太妃后背一怔,目光也变得凛然起来,似笑非笑道:“哀家只是在保护这唯一的线索。哀家若是有什么非分之想,还会有如今的局面?” 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文贵太妃如此霸气呢,大概是慕容恪如今实在是混得太好了,所以她也不必要在藏着掖着了,连逼宫这样的大事,也能如此气定神闲,趾高气昂的。 “哎哟~” 我又哼哼了一声儿,这下我胡乱抓住了舒太嫔的手。 我左右觉得舒太嫔是个有福气的,而且惯能逢凶化吉,哀家这么倒霉,少不了要沾沾她的好运气。 “太后娘娘……”舒太嫔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拨崩溃了,看着我的样子无比丧气,好好的如花容颜,现如今哭得一团混乱。 我好好挤出一个笑脸,柔声儿道:“妹妹啊……” 我这一声“妹妹”恶心得她脱手就想撞墙的:“姐姐……呜呜呜呜!太后娘娘,臣妾真的冤枉!” “哎哟,妹妹哎~” 哀家知道你冤枉啊,哀家也很冤枉好嘛~ “太后娘娘!” 舒太嫔嗷呜一声就大哭起来,哭得我浑身一怔,很是莫名其妙。 她一边哭,一边往老王爷身边爬,一边爬,一边没命地念叨:“臣妾有罪,臣妾不该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说出口,害得朝野上下不兴!” 老王爷激动地满眼放光。 文贵太妃邪恶地眯起了眼。 孟卿九慵懒地挑了眉头。 慕容恪高冷地攥了拳头。 众人:咦~哦,啊! 果不其然而,文贵太妃立马神采奕奕了,上前一步,对着舒太嫔居高临下道:“先帝宠幸妹妹,出格一些,也是有的。不过妹妹所涉及的,乃是国家大事,所管之物,涉及朝政兴衰!妹妹,可要拿稳了!” 文贵太妃一句“妹妹,拿稳了”,舒太嫔瞬间就垮了脸,站不稳了。舒太嫔站不稳了,哀家就又开始哼哼着叫魂儿了。 “皇儿啊……” 我才喊了这么一声,就有一个不知道哪家的大臣在外头嚷嚷开来:“太医都是死的么,没看见太后娘娘这么难受!” 我呸,个不要命爱搞破坏的小忘八,等哀家活络了,扒你一层皮啊! 被他那么一吵吵,我只得撑开眼皮,干笑了一声:“咳咳,哀家无碍,无碍。” 那不怕死的继续嚷嚷:“既然方才太嫔娘娘都开了口了,何不说个明白?” 我真是呸呸啊,你还不能闭嘴了是么,计划有变,哀家此时不宜暴露啊! 原本计划用青龙令作威胁,和慕容恪暗中大行方便之门的,可是没想到文贵太妃越老越不经用了,居然整出这么一场闹剧。 闹了就算了吧,偏偏没一个再提起的了!哀家一个太后,受到了如此大的惊吓和委屈,好歹安慰两声,好、么! 一个个的,麻溜地滚走去乘凉吧,哀家不和你们玩儿了! 我于是打起了退堂鼓:“哀家有些乏了……” 哀家但凡还是个适龄发育的幼稚孩童,一定发奋苦读补全脑子,头一个要学的,就是怎么让一个佞臣找不到插嘴坏事的余地! “那今日就请太嫔娘娘说清楚吧。” 个摧心肝儿的慕容恪!我心里恨得直咬牙,怎么就一刻也不叫人安生呢,说清楚,说清楚对你们好么,哀家是干惯了地下工作,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可、以、么?! 慕容恪站在离孟卿九几步之远的地方,神色是一贯的冷漠,眼底凉薄,望之生畏。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去算计他做什么呢?我有几斤几两,自己糊涂了,还得去问问他的意见呢! “哀家觉得,舒妹妹一定也是被吓坏了,今日,就散了吧?” 我温和地向舒太嫔递过去一个温柔和善的眼神,可是那姑娘估计是被吓傻了,我这么一温柔,她悲伤的神色就更重了。 悲伤的神色一重,她整个人接着就完全崩溃了。 “太后娘娘,您就让臣妾把玄龙令在您手里的事情说出去吧!” 晴天里一个霹雳的! 舒太嫔啊,我的好妹子啊,你的脑子是被罗摄囫囵吃了么!哀家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啊! 不过最激动的还不是我,虽然大家的激动都是不同程度都有的,不过最最激动的还是太妃她老人家。 老人家眼前一黑,跌跌撞撞转了几个圈儿,最后扶着女官的手瘫坐在一张矮凳子上,瞪着我的一双眼睛恨不得分分钟就能戳死我然后下地大两个滚儿。 我正色道:“舒太嫔,莫要妖言惑众!” 哀家胆子小,跟不上历史的主旋律的啊!你快说你脑子被罗摄踢坏了啊。 我一万个眼色甩出去,剂量大到足够点醒一头驴。舒太嫔傻呆傻呆着,眼看就要变节了,可谁要是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呵了个呵的,那可怜的哀家抱着你一块儿哭吧。 罗、摄!你给哀家滚去死一死好了! 第二十一章 (新章 猛戳) “太后娘娘,您无需害怕,微臣誓死与玄龙令主共存亡!” 共存亡你个头!我狠狠瞪了一眼罗摄,他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完全看不出我的怒意,居然回我了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儿,然后拦在文贵太妃面前,顶顶臭屁的模样儿,是个人都想抽一顿他。 老王爷明显也有些难以接受,苦着脸问我:“太后,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手扶着脑门一手拽着床柱子:“其实,那个…….” 一直憋着的孟卿九终于默默蹦跶了出来,朝老王爷拱了拱手,又对我挤了个坏笑,幽幽道:“事实就是,先帝在驾崩之前,顶顶赏识太后娘娘的为人和能力,故此以玄龙令为聘,希望娘娘的祥瑞,守护大胤。” 哪里来的受人赏识的为人和能力哟,哀家这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很早就遗祸民间了好么!还祥瑞,祥瑞你的妹妹啊,孟卿九,你不胡说会死么! 我快要哭了:“其实哀家只是……” “其实太后娘娘此次出宫私会微臣,就是为了告知玄龙令的事由,并且诚意拜托微臣辅助新君。” 慕容恪突然开口,隔着几重人影,看向我的目光沉甸而冷漠,我滑到嘴边的话突然就没了理由,只剩呆愣地看着一切。 那眼神里的冰冷和不容抗拒,让我实在语塞。 然而太妃的情绪却有些失控,跳起来怒指他:“慕容恪,你给哀家闭嘴!” 慕容恪抗拒地不动声色:“娘娘,请遵从先帝遗愿。” “你!” “请太妃娘娘遵从先帝遗愿,恭请太后娘娘以青龙令主的身份垂帘听政!” 我猛地一机灵,条件发射从床上怵了起来,就看见慕容恪僵着脸居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他一跪,后面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他的亲信都跪了下来。 剩下孟卿九和他的爪牙,那厮居然狐媚地笑了笑,一种疑似和慕容恪交换过眼神儿的样子,也施施然跪了下来。 他一跪,哀家面前视线就无阻了,只剩一个贵太妃无助地风中凋零。 “臣等恭请太后娘娘垂帘听政!” 倒了个血霉的,哀家实在不想活了,垂什么帘,听什么政哦,哀家就是个野党啊,上不了厅堂啊,有一个小皇帝还不够,朝堂上吉祥物如今也要成双了么! 我隔着老远哼哼:“哎哟,阿沫,脑子,略疼……” 嘭、嘭!嗷呜~ “不好啦,太后娘娘又晕倒啦!” …… 事实证明,没话说的时候,晕倒是最好的方式了。我一晕倒,大部队就怎么来的怎么撤了。 撤离之前,我仿佛听见了我那个没脑子的蠢儿子内心扬眉吐气的声音。我心中一万句咒骂:没脑子的小畜生! 据说文贵太妃她老人家特地留下来在我的殿内哭了半天先帝,又骂了半日的慕容恪,最后力气耗光了,见我却还睡得香甜,又嚎啕大哭了一顿。 可我哪里真是睡得好哦,被她嚎得满心慌乱,动不能动的,实在想要动一下了,也只能装作是惊惧,梦魇。她好像还没打算走,最后还是被罗摄黑着脸赶走了。 罗摄美其名曰摇身一变成了临华殿殿值将军兼任禁卫军统领……真不要啊,哀家要你了么,蠢蛋! 罗摄却一脸正气地表示,他以后就“生是太后的人,死是太后的鬼”了,我正郁闷呢,莫不是无形中勾了这小子一片芳心了?万一哪天被他强行拿下了,那多失面子!况且,他还是个脑子只长了一半儿的……愁思不解中,不经意瞥到他对我家阿沫红脸儿,才悻悻作罢。 “阿沫。”我仍开一床被子,拥在床上喊着。 可四围黑乎乎的,连只鬼都藏不住的样子,哪里还有上蹿下跳的阿沫的影子。 “阿沫去收拾罗统领了,太后有什么指示,微臣也可以效劳啊?” 我滴娘亲,还真有妖鬼! 跟前一团儿黑影,我打着颤儿指着:“你、你你你!你哪儿冒出来的!” “咦,太后娘娘怎么这么大惊小怪,微臣一直都在啊。” “孟卿九!你给我死开!这里是长乐宫,是哀家的寝宫!你、你!”我气得脑壳儿疼,没了王法了,一觉醒来,孟卿九这货,居然悠然坐在哀家床头! “罗摄这个玩忽职守的混蛋!”我骂了一声,下意识里拿脚去踹孟卿九,脚踝踹出了被子,整个儿露在了外面。 又是露脚,哀家真是没脸见人了。 孟卿九装模作样地捂了捂脸:“太后罢被子拉一拉罢,微臣可没看见太后的玉足。” 无、耻、小、儿! 我掖紧了被角,缩在角落满眼戒备道:“你到底搞什么鬼!” 他一脸伤心:“娘娘怎么这么不相信微臣呢?微臣好痛心呢!娘娘看慕御史的眼神儿跟水似的,看微臣的眼神却跟刀子似的,微臣多么善良亲和啊,微臣还……” 嘚吧嘚吧。 我无奈地揉了脑子:“孟卿九。” “嗯?” 我撑着脑袋打量他,看着也不像是个脑子摔过的,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儿,看上去那么欠呢? 我换上了一脸关切的神色:“孟卿家,你今天的药吃了么?” “我……太后,你、你是说微臣有病么!” 我略一颔首,无限同情地点了点头,半夜爬太后我的床,还巴拉巴拉一大堆,你不仅有病,你还病的不轻。 孟卿九这货,真是越长大越变态啊。 我语重心长:“孟卿,这药不能停啊。” “那是。”他窝在一旁抠着我的被角:“微臣为了太后娘娘,也不能把药停了啊。” 哼,妖言诡辩的妖孽。 他继续叨叨:“以后太后娘娘有什么困难,直接找微臣好了。” 噗~!一口老血把我堵得慌了,我怎么听得这么别扭呢,我去找你么,你确定不是你蹦跶出来吓唬我么?! “哀家活的很顺溜,木有什么困难。” “别啊,生活上也就算了,那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只要你少做些孽!我说,你给顺亲王一家整到哪里去了?” 不是你丫的干了什么缺德事儿,文贵太妃至于那么拼命么,还连累到哀家给你当了枪使,你这个缺德的佞臣! 他抬头露出一排大牙,粲然一笑:“唔,送到边关吹风去了。微臣赤胆忠心,自然不愿累及皇室血脉了。” 我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好好一个临华殿,被他搞得灯火大歇的,我要把罗摄和阿沫好好抽一顿了。 可他还是坐在那儿,跟长住了一样。我狐疑地撇了撇他,嫌弃道:“你打量着哀家不记得和你的交易呢是吧?” 然后他的眼神儿就亮了一亮,身子也挪了一挪。 “你给我下毒的事情,我大人大量,就算了。你诳我听政的事情,只要你不动萧煜的心思,我也可以勉强配合。送你那姑娘,就当是人情好了。” 孟卿九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然后“嗖”地一声,就没了踪影。 …… 哀家决定把临华殿的所有人都拖出来打一顿。 这佞臣的爪牙都伸到我临华殿来了,连我忠诚的阿沫都变节了,这还得了! “阿沫!” 我又大喊一声,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你要是再不死出来,我就把你随便发配给一个小太监对食去!” 哗啦—— 一串儿灯火通明。我这才发现窝在角落里笑得尴尬的阿沫,还有被他压在墙角一脸潮红的罗摄。 我哼哼了两声:“罗统领蹲得可好?” 罗摄嗡嗡:“微臣、微臣还好。” “脚可麻了?” …… “没麻就麻溜地滚了!下次再把孟卿九放进来,哀家就送你去当宫女对食的小太监!” 罗摄的脸一下就涨成了猪肝色,连滚带爬极不美丽地撤离了。再一瞟笑抽了的阿沫,得了,什么也不用问了,我无妄地拉上被子,闷头睡觉。 阿沫爬到我床头:“主子……” “死开,我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不想发火。你等我睡饱了,抽死你小丫的!” “主子……” 她憋着笑又喊了一声:“主子,孟首辅功夫了得,如入无人之地啊,他是自己进来的……” …… 临华殿养了一群奇葩,我一直以为阿沫算是登峰造极的,新入伙的罗摄算是无人能敌的,我却忘了,还有个老祖宗秦嬷嬷供着呢。 被折腾到大半夜,早起才喝了一碗热汤,她就凑来了。 “小主子,昨日真是惊心动魄啊。” 我搁下汤碗,抹了抹嘴:“嬷嬷昨个儿又玩儿了失踪?” “咳咳,小主子,老奴昨个儿回了一趟府里,您别说,这青龙令果真在小主子你手里!我还在琢磨呢,你……” “嬷嬷!” 我的心肝儿啊,我怎么把这个老人家给忘了! “孟卿九是你找过去的?” 她两眼望天:“唔,老奴看过老爷后,预感到小主子不太好了…..” 预感……奶奶啊,您怎么没去摘星阁掐上一卦呢! 我问:“文老人家那儿也是您吹的风?” 秦嬷嬷嘿嘿笑着搓手:“那个……” 我一下子嗷呜了,垮了一张脸问她:“你下一步是不是要告诉我,我爹的病大好了?!” 秦嬷嬷:…… 刁奴啊,都是一群刁奴啊!还吃什么饭啊,哀家就是被捏在手里玩儿的好么! 我脑子囫囵一转,吼道:“萧煜一天到晚哭哭啼啼是不是也是装的?!阿沫,小崽子,是你泄了密么!” 阿沫惊惧地捂住脸,熟练道:“扒一层皮好了,求不打脸!” 罗摄猛地红着脸跳出来挡在她面前:“打我吧,我皮厚!” 一个个的,拖出去,全、部、抽、死! 我闷头呼哧一大口喝掉了一盆汤好,眼冒精光,斗志昂扬。 很好,哀家这下彻底掉贼窝里了,傅邝他老人家的春天,果然又要来了。 第二十二章 吃饱喝足,我就遣了罗摄去未央宫绑了蒋德禄来。蒋德禄不愧是跟了先帝一辈子的人,察言观色做得极好,我朝他龇牙咧嘴那么一笑,他就噗通一声开始跪下要交代了。 交代前需得要表些忠心的,这就更让我起了疑心了。 “太后娘娘想问些什么啊?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和顺地笑了一笑:“阿沫啊,来给公公搬个凳子。这么跪着,待会儿哀家那个宝贝儿子来了看见,多心疼。” 他赶忙推辞:“不碍事,不碍事。奴才惯爱跪着说话的。” 爱跪着嘛?那就跪着吧。阿沫把端来的凳子又重新藏到了墙角,于是蒋德禄抽了抽嘴角,明显不太好了。 “哀家病的久了,总是闭门谢客的,蒋公公啊,你说自皇上登基以来,都发生了哪些大事儿啊?” 哪些大事儿?蒋德禄两眼滴流直转,转了好几轮儿,一本正经掰起了手指。我打量着他不像是个会断章取义的,不承想,他还真给我一二三四起来。 “自咱们皇上继位以来,统共就出了那么几件大事。这头一件就是先帝的大丧,说起来还没料理得完的。太后您抱恙在身,宗亲会面未果,就连祭天典礼和登基册封大典都未尽周详。这第二件就是顺亲王的事情了。王爷早先官司缠身,被定了结党营私之罪,按理是要削籍为民,赐毒酒一杯的。后来不知怎么又说是个误会,被举家流放去了边陲之地。朝堂之上,现在完全演变成了慕御史和孟首辅的战争,他们……” 我揉了揉脑子,恹恹道:“我说蒋德禄啊,你这是诳我呢?” 他一脸谄笑:“哎呀娘娘,老奴冤枉啊,老奴说的却是朝堂大事啊。” 哦,你这还冤枉啊。 我扯了扯袖子:“也罢,我最喜欢冤假错案了。凭他什么事儿,打一顿,我就能听到我要的答案。罗摄——” 看我动了真格儿,老人家有些发虚了:“哎哟,我的小祖宗哎,老奴都是半身入土的人了,您同我闹什么啊。” 我哼了一声:“公公,我哪儿敢和您闹啊,就您和我那混账儿子不把我给闹死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个……” 果然是个老刁奴啊。我劈手扔出一打信笺,满纸酸臭的都是些“外祖亲启”的字样儿。落到蒋德禄跟前儿,他的脸一瞬间白了。 “装啊,你倒是再给我装啊!” 蒋德禄身子一软,挤出满脸哭丧的表情:“娘娘哎……” “闭嘴!蒋德禄,信不信我把你吊起来抽一顿!” “娘娘啊,实在是冤枉啊。傅大人早先就说了,先皇后的死很有蹊跷。就连您入宫,也是有些人看好的一局棋。贵太妃想用慕御史来牵制您,所以……” “所以你们就给我一路装到现在,非给我装到朝堂上去?!” 他会心一笑:“娘娘睿智……” “睿智你的大头鬼!” 我果然是倒了八百辈子血霉了,被自己的老爹连带着算计。我一直知道大姐的死很有蹊跷,可是我以为爹爹竟然忍心送她进宫,就已经能够接受她会遇到的一切灾难了,现如今,是一出复仇的戏码么? 我很想把蒋德禄这个刁奴踹一顿,可是我前一秒才抬脚,后一秒又要不得安生了。 秦嬷嬷一副翻身做了主人的模样儿,得意道:“小主子,听说您身上大好了,几位王爷和公主都来给您请安来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儿?谁说要见他们了?!” “小主子,您如今代掌青龙令垂帘听政的消息已经朝野皆知了。您知道的,现如今还‘健全’的王爷,都是‘那边’出来的,虽然未有什么风浪,可是其心可诛啊!您要是不见见,恐怕连敌人的底子都摸不了。” 我混乱了,一个个的,都是赶趟儿的么,不知道哀家内忧外患的,很忙么! 消化了半天秦嬷嬷的话,我觉得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鉴于她无比坚定的模样儿,我懒懒地挥了挥手:“得了,既然大老远跑来了,就请了来,都请了来吧。” 那边方才出去请人,这边蒋德禄又欢腾了:“娘娘,玳王和宣王要尤其小心啊。先帝在世时就很喜欢玳王,说他甚是有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儿。不过玳王的野心太大,而且做事心狠手辣,贵太妃知道他难以越过咱们皇上继承大统,这才另做打算。” 我听得又甚是头疼,怎么这些人从小山路走惯了,都这么爱绕弯儿么?直接出大招嘛,至于这么辛苦得“韬光养晦”么? “得了,小心玳王。那个晋王又怎么说?” 我一个宣王问出开口,蒋德禄又不太好了。我从小混迹后宫,照理说皇子公主都很熟识,可是玳王和宣王我却实在陌生得很,除了一些实在难听的恶名,他们的活动时间居然和我错开得彻底! 宣王据说有个特别的喜好,那是什么来着? 我正被这个发现诧异了一头雾水呢,前头就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儿臣参见母后,恭祝母后长乐安康!” 哎哟喂,好刺激啊,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比我高一头壮一膀子老一圈儿的儿子闺女,我有些头晕。 我讪讪的笑了笑:“那个,免礼,平身,来人,赐坐啊。” 我一边呵呵一边打量着,这次来的一共有四号人物,五王爷玳王萧可,六王爷宣王萧瑨,八公主萧漪澜和九公主萧暮烟。 比起几乎不怎么谋面的两位王爷,更让我震撼的是,萧八这个霸王居然跑来看我了,我不由得心下抽了一抽。 而且萧八这坏坯子,居然还不是空着手来的。 “儿臣听闻母后贵体违和,特意送来西域进贡的珍贵雪山参一支,还请母后笑纳!” 她笑得心花怒放,一手托上一只硕大的礼品盒子,给我华丽丽地展示了一支看着无比臃肿的大萝卜。 我大惊之余栽倒了半边儿,被阿沫艰难地托住了。 “皇妹真是忠孝,这一支‘雪山参’的品格,看起来,比上一次咱们母妃大寿,你送出去的那支‘千年灵芝’的模样儿要周正得多了,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的是年少一些的宣王,他也算的上是眉清目秀的美男,着了一身浅紫色竞秀镂空牡丹的长袍,一眼桃花绽得妖娆,清朗的笑声笑声我的小心肝儿突突的。 萧八一头昂得理直气壮:“六哥可不要小看了我,这一支、这一支自然是好的!” 玳王萧可唇边衔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邪魅笑意,并不不开口,我突然想起了宣室殿那一句什么“尤物”,顿时大大地丧了一口气。 阿烟也不知是打哪儿被萧八修理了来的,居然没和她顶牛,只是在她屁股后面做了一堆鬼脸儿。 我则是生怕她和我‘以物换物’,美其名曰‘等价交换’,赶忙摆手道:“来个人去把八公主的礼物收起来,去库里好好存档收好了,有什么闪失,可仔细了你们的皮!” 宫里自然是没人不知道八公主的脾性的,一个宫女下去接东西的时候,还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儿来,然后萧八就豪迈地连盒子带大萝卜砸到了她头上。 眼看就要发火了,我喝了一声道:“拿不稳的小东西!哀家的雪山参,能用来给你砸头么,还不麻溜地滚了!” 可是那宫女实在是滚得太慢了,她才滚了几步,哀家另外几个儿女就已经要笑趴在地上了。 我本来也预备不厚道地笑一笑来着,萧八一出口,哀家却未笑先凌乱了。 “母后,儿臣今日来,恳请母后指一门亲事!” 嘭! 哀家这回整个儿栽倒了。 我滴个儿啊,姑娘家家的,要矜持好么!这么几年没人敢上门提个亲了,娃儿啊,你要嫁给谁哦~ 第二十三章 蒋德禄一脸惊惧,躲在我身后,唯唯诺诺道:“哎哟,我的八公主啊,先帝的国丧三年未满,您怎么,怎么能够……” 蒋德禄跟在先帝身边儿大几十年,朝政倒是不爱插手,最大的乐趣就是跟一群娘娘皇嗣们打交道。 萧八因为性子古灵精怪,加之又是和阿烟同年,生母去得早,我姐姐也常带着的,先帝倒是也疼得紧,蒋德禄被她吆喝得多了,自然很怕这个祖宗。 倒不是说公主三年内真的不能出嫁,只是萧八居然为了自己的婚事特地跑来临华殿向我开了口,这种之前毫无征兆的事情,实在叫人费解。 我也很是纳闷儿,萧八自小就是个爱打算的,现如今朝野之事如此诡异,她是寻了什么好去处了? 萧八要嫁人,对于我而言这的确是个不小的惊吓。但是作为萧八的第三任嫡母,我觉得要是再拒绝她,实在是要让她大哭一顿,然后觉得娘家无人了。 可是萧八自小离了生母,就是带在文贵太妃身边的,文贵太妃连叶家的姑娘都拿来换好处,没道理放掉这么一个能以关系姻亲向外扩张爪牙的机会。且不论慕家一家张牙舞爪地立在那儿,就是她面前这两个兄长,恐怕也不好对付啊。 我兀自出神儿,那边待嫁的姑娘已经有些急了。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满怀期待道:“母后,你允了?” 允什么哦,我都不知道你要嫁给谁,你要是要配个谁家的小厮,我胡乱允了,还不被人唾沫给淹死! 我立马给蒋德禄甩了个眼色,他腆着老脸向她问道:“八公主,谁家的公子这么幸运啊?” 她一脸得意的模样:“秣陵郡薄家公子,薄正延。” 我一听地儿,当下就不太好了,怎么又是秣陵的人?那千里迢迢隔水临山的,他们哪么就凑到一块儿给对了眼儿? “那个,安瑟啊……” 我磨开嘴皮儿,正预备说道说道,一直沉默着的萧可就开口了。 “母后,八皇妹好歹是皇家公主,皇室尚且不配平民,这薄家,更是平民之中的白丁,商贾之家,满身铜臭,万望母后三思。” “商贾之家?” 我更纳闷儿了,这些年我舅舅的生意的确是消停了不少,可是有向恒庄在,秣陵居然还会有其他人家能称得上是“商贾之家”么? 我们萧八的确是个实诚人,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极为轻蔑地把萧可噎了回去。 “五哥,我就是喜欢铜臭味儿,闻着倍儿有安全感!” …… 萧可无所谓地笑了笑:“八皇妹还是那么顽皮。孟首辅的朋友固然是好,可是也不用八妹你赔上公主之尊。” 我猛地呛了一口水,孟卿九居然是媒婆儿?!他又想搞什么鬼?!萧八你这死孩子,你这是在逼着我和文贵太妃她老人家翻脸么! 萧可也必定是很看不起孟家的,他自诩皇室贵胄,母亲是世家望族,已有几百年的传承。而孟家是近些年兴起的文儒,一直到孟卿九的父辈都不意于功名的,孟卿九的崛起,在他看来毫无根基,也成不了气候,自然无力担当贵胄血统。 我一脸红到耳根,正色道:“咳咳咳咳!安、安瑟!你也太胡闹了,你是公主,你、你要端着呀!” 萧可听了我的话,旋即会心一笑:“我就说母后是个有主意的,漪澜,快别胡闹了,母妃都被你气得躺了几天了。平侯世子怎么就不好呢?老平侯还有几天过了,往后他可是要继承爵位的,你嫁过去了,虽然是填房,可往后整个平侯府邸都是你的了,侯府夫人的尊荣,比起一个商贾夫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于是又被一口老血堵住了,平侯世子的填房么!赵铄他后妈么!最后不动声色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了么! 萧可你个小忘八,真拿哀家当吉祥物儿呢。 平侯的世子夫人,也就是赵铄他娘,好好不知怎么就没了,慕家下得一手好棋啊,只不过他们招惹上了萧八这个小霸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躺着舒服就继续躺着呗。”萧八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萧可,嬉笑道:“五哥乐意陪着 母妃一块儿躺着,也没人敢拦着啊,不过我脾气不好,也不喜权势地位,五哥乐意给我一座金山,我就终身不嫁,陪着母妃躺着了。” 一旁正在着剥果子吃的萧瑨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儿。 我听了心里也一乐,得了,这刁钻的钱奴,她那实诚的程度,那可不是说山就是山了嘛。 萧可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些怒意,掩盖在平静这下,凶光乍现。 我之前听闻,八公主萧漪澜的母亲是一个突厥王与汉人的女儿,地位不高不低的,很是尴尬。后来被当做舞女进献给了先帝,一时也算宠爱无边的。不过在生下了萧八之后,却一天也不愿意把女儿带在身边,还指名了要养在文贵太妃膝下,就连她怀着皇子突然的过世都很神秘。 萧八虽然养在文贵太妃身边,但是亲厚程度,连太妃门口养着的阿旺都不如。 我很相信萧八迫切指望文老人家躺着起不来的心眼儿,她母亲走的时候她也有了好几岁,文老人家每次那种见了她娘亲分分钟恨不能掐死她的眼神儿,她一定记得无比深刻。 萧可坐在萧八旁边,眼里寒意逼人,已经很不友善:“八皇妹不知道那个不知道什么角落里冒出来的薄正延,他是孟卿九的人?” 萧八无边坚定地点了点头,应道:“知道呀。” 萧可的嘴角抽了抽:“你知道?” “管他是谁的人,本公主觉得他合适就好了。五哥,凭他是谁的人,最后都是皇帝哥哥的人,都是我大胤萧家的人。五哥管得这么仔细干嘛呀,说起来,孟首辅,还是母后的人呢。” ……我哆嗦一下,怎么听得那么边扭呢,难道外面都是这么传的,孟卿九是太后的人?我滴个心肝儿啊,慎得慌哩…… “这么说,八皇妹是存心要母妃伤心,置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于不顾了?” 话说得这么严肃了,萧八居然开始装聋作哑,闷头咕咚咕咚喝起了茶来。 萧可终于笑不出来了,暴怒之气一览无余,要不是被紧挨着的萧瑨拉着,怕是上去一巴掌就要掀翻了萧八。 殿内的气氛一时很诡异,蒋德禄向来是该说话的时候最爱装聋作哑,此刻他怎么透明怎么躲,我一人对着他们一堆儿兄弟姐妹儿,无比压抑。 我觉得在不做点什么,他们快就打起来了,于是赶忙圆场道:“哎呀安瑟,要和哥哥好好说话。” 萧八毫不领情地瞟了我一眼:“母后你到底答应是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直接去找孟首辅去说了。” 我听了一下子就不开心了,怎么着,孟卿九说话已经比我管用了么? “母后,你就准了八皇姐的恨嫁之心了吧,来日在宫外面开个府邸,总好过在宫里搅合得人不得安生。 我又奇了,阿烟和萧八一向不对付,怎么突然又结成了统一战线了?况且萧可看着实在很不好了,慕家的谋略堪称一奇,此番如此巴结赵家,意欲何为?这一群儿小忘八,一个个的逗我玩儿么? 我很生气,哼哼道:“阿烟啊,你又起什么哄呢?” “母后你可不知道,薄公子是个很有钱的人,秣陵郡是富庶之地,八皇姐要是嫁过去,没准儿能开展一番新事业,下次送给母后的,可就不是这块大萝卜咯。” 萧八听了脸不红心不跳的:“下次的礼物必定是更好的。” 我心里一咯噔,姑奶奶,可别再有下次了,不然我得吃萝卜吃得准要岔气儿了。 这时候萧可“蹭”地站了起来,瞪圆了眼,掷地有声地一吼,把我吓了一跳。 “八妹这是打定了主意?!” “哎哟五哥,你急什么,凭她打定什么主意,左右这两天又嫁不了,等她放宽心了,咱们出其不意请母妃圣旨那么一求,三五个人冲进去那么一裹,打包平侯府那么一扔,事儿那么一办……啊呀,五哥你去哪儿,五哥你别走啊!啊啊啊,八妹,你别打我,别打脸别打脸!啊啊啊!那是我昨儿个才在褚月阁姑娘嘴边儿吃来的胭脂,你别给我抹了,啊~嗷呜~!母后救命啊!” “啊——” 萧可暴怒之下拂袖而去,萧瑨大着舌头惹着了萧八,居然当着我的面被萧八一顿暴打。 哀家真是目瞪口呆了太精彩了!萧瑨我儿啊,能说出那么一段话,除非你是来调节气氛的,不然……你的脑子……一定是被你哥当补品给吃了吧…… 那边萧瑨才被打得嗷嗷直叫,动手的萧八已经红着眼开始放话狠话了。 “总之,薄正延这厮,本公主是嫁定了!排场可以不要,公主府和盛大的嫁妆一样别给我少了!朝野内外,谁要是敢觊觎本公主的,尽管放马过来,本公主今儿就去把平侯府给平了,看、谁、还、敢、娶、我!” 我的儿哟,谁还敢觊觎你!早点让我知道你的新技能,我就不用这么辛苦得“母仪天下”了好么! 第二十四章 萧八那么一闹,文贵太妃真是彻底倒在床上不往起来爬了。我寻思着好歹打个圆场嘛,一夜乱梦,早起的时候,床榻下面突然一溜奇站了几排人。 我揉了揉眼睛,指着正中间那个举着一定硕大凤冠的疑道:“今儿什么好日子?” 那女官倒是回得淡定:“回太后娘娘的话,今儿是娘娘第一次垂帘听政,慕御史吩咐,把本朝最隆重的吉服给取来了,应个喜头。” 哦,喜你妹哦。 我又下意识揉了揉脖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已过,大臣们都已经在宣室殿外候着了。临华殿的女官说太后惯爱晚起的,奴婢已经等了一会了。” 说话间,她还特地傲娇冷眼瞧了一下阿沫,瞧得阿沫一下炸了毛,直想跳出来抽人。 我腮帮子一抽搐,按下了阿沫,勉强朝那板着脸的女官扯出一丝笑意。 瞧瞧,慕容恪都送了什么人来,绵里藏针,这是拐着弯儿说我磨叽么。 得了,上路吧,我挠了挠头,伸出脖子,垂丧着气:“还请女官姐姐手下留情,少插几支金钿子。哀家脖子细啊。” 可怜我的细脖子,分分钟成了一顶珠光闪烁,富贵逼人的凤冠展示托儿。然后摇头摆脑地被扶上去未央宫的云辇,开启我的人生巅峰——垂帘听政。 “太后娘娘礼制未学周全,慕御史让奴婢转告,待会儿在朝堂之上,娘娘只需顺着主流意见就成,无需多言的。” 我听着有些不大高兴了,礼制是什么?哀家一个太后,贵在身份,凭他什么礼法礼制,不是得跟着我来走么?还不许我发表意见,敢情那所谓的主流,是他慕容恪嘛。 还有这个板着脸的大姐,她实在还是太稚嫩啊,怎么能看我小小年纪就觉得好欺负哩?难道我为祸宫墙内外的光辉事迹,已经被说书人彻底粉饰掉了? 我决定噎一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姐:“哦,慕御史倒是费心了。哀家不劳神,哀家在朝堂上,也有,自、己、人。” 她的面色僵得实在难看,就不再与我说话了,我依着云辇眯了一会儿,这一眯,就眯进了我的人生巅峰的大舞台。 “老臣恭迎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娘嗳!我一个没站稳,脚底一软,差点儿也给回了个大礼。 这不是我爹嘛,傅邝同志,多日不见,突出重围,你可大好了呀!我爹朝我挤眉弄眼的,我似然心下对他重出江湖有些纳闷儿,不过见他又能活蹦乱跳了,还很是欣慰的。 “恭祝太后娘娘千秋安康,长乐无极!” 我爹身后,刷刷刷一片跪倒,哀家心里清风阵阵,瞬间觉得冠子压得不是那么累了。我爹朝我一挑眉,一逗眼,心里那个百花儿齐放,步子也稳当了许多。路过孟卿九身边的时候,我原本练了半天的一个“体恤肱骨”的微笑还没发挥完,却发现他阴着一张脸不甚对头。 这家伙,是起太早了,跟我发起床气呢么? 碰了一鼻子灰,还好御座上我们萧煜喜气洋洋地候着我,他伸手过来接我,好歹为我挽回了一些面子。 往上走的时候,我还纳闷儿呢,怎么垂帘听政,说好的帘子却没有么?哀家这么矜持怕生的一个人,和你们一群不同年龄段的热血男青年面对了个面儿,这样真的好嘛~ 我顺着指引在御座的右侧落座,趁着小骚乱的阵儿,萧煜凑了过来,得意道:“阿瑶,一会儿谈到立后大典,你可千万别忘了提我的爱妃啊。” 我囧了,哎哟,今儿原是为了这件大事儿嘛,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哦。 “得了得了,懿旨都给你盖好章了,抱回去,看上谁,母后帮你打包!” 得了我的应允,萧煜于是更欢腾了,给了蒋德禄一个眼色,于是他撩起嗓子尖声儿道:“上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客套过后,萧煜施施然开口道:“列为爱卿,可有本奏啊?” 哎呀,一片寂静? 我坐着已经很不舒服了,这下更加不舒服了。怎么个个儿的上朝,不看着皇帝,不商讨国家大事,一个个的,盯着哀家看?我拍了拍脸,莫不是脸上的妆花了么? 不然一个个目光灼灼的,是等着哀家说话么? 好吧,说话就说话呗,可总不会要我做自我介绍吧,列为爱卿哎,你们要不是从小对我院门高锁的,要么是被我揪过胡子拔过鼻毛的,还有就是追过我或者我追过的,这点恩怨交情,还用得着对我这般陌生嘛~ “哀家……” 我刚开口想瞎扯几句家常,萧煜那猴崽子已经坐不住了。 “母后,既然列为爱卿无本可奏,那朕就说说朕的事儿。” 我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这孩子,是想媳妇儿想疯了么? 不过萧煜好歹是当皇上的,总不能自个儿跳出来宣个旨说谁谁谁我想讨来做媳妇儿之类的话,于是这时候蒋德禄又派上了用场,蒋德禄一共给了两个提案,说道了第二个名字的时候,我觉得那里出来问题了。 “秣陵郡守舒朗之女舒媛,秀外慧中,得才德才兼备……” 秣陵郡,舒媛?!哀家脚底虚寒,坐不住了。我的儿啊,你怎么敢和孟卿九抢媳妇儿来着! 我有些悻悻地去看孟卿九,那脸色,果然不妙!阿沫这个办事儿不牢的,这么大的出入,怎么她回来半个字也没提! 我只能朝他挤眉弄眼地救场子,以表示哀家有苦难言。可是我越是卖力,他的脸色就越黑,我的脸都快抽搐了,我那没脑子的儿子给我来了一发大的,直接轰得我天灵盖儿直晃荡。 “列为爱卿都知道,孟爱卿一向总能机智地救朕和太后于水火,便是上次那钞宫变’的误会,孟卿也出了不少力。这位舒媛小姐,和孟卿一出自秣陵,就是孟卿极力推荐给太后的人选!众位卿家,可觉得她当得贵妃?” 咚——! 哀家的心彻底沉了,凉了,碎了。嗷呜了。 推荐你的妹妹!萧煜,信不信我扒了你一层皮啊! 见我神情不大对,萧煜赶忙扶了我一把:“哎呀母后,你不要不好意思,朕对舒小姐那是相当的中意啊!” 我呸! 我俩爪子死死攀着他道“哀家,哀家后悔了……” “嗯?!” 我说萧煜啊,你这个时候机智个毛线!你就不能当那张懿旨不存在么!你要哀家现在耍泼皮无赖都来不及了好么! 见我要拆台,萧煜嘟囔了一声,很不开心的样子,朝后头的蒋德禄吼道:“太后娘娘还特地颁了一道懿旨,蒋德禄,写得什么来着,你倒是念啊!” 蒋德禄哪里敢念,他看见我的样子,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缩着身子藏在柱子后面装聋作哑。 萧煜一看急了,马上就找救命稻草,还一眼戳准了黑着脸的孟卿九。 “孟爱卿?!” 孟爱卿皮笑肉不笑:“微臣自是无能为力,一切,还是请太后娘娘定夺。” 定夺个什么鬼,你给我个痛快好了!好好一个早朝上成了这个样子,萧煜,你还能再有点出息么? 眼下最好的定夺,当然就是踢皮球了。是个正常的女人,都会在萧煜和孟卿九之间选择萧煜,更何况是个萧煜倾心的女子。女儿就算一时眯了眼,老父亲自然是会站队的。于是我搜罗了一圈儿,朗声道:“秣陵郡守又怎么看?” 小小一个郡守,平日里自然上不了朝堂,可是大胤的朝规里,向来有地方官员上京述职的规定,既然舒媛会出现在京中,那只用随父述职这一条能说通了。 果不其然,我一语毕,从后头哼哧哼哧便跑上来一个三品朝服的胖子,脸都没露,扑通一声就给我行了个大礼,一边跪着磕头,还抽抽哒哒嚎起来了。 “太后娘娘明鉴,一定要给小女做主啊!” 我有些摸不清形势了,这个模样,她女儿是被谁怎么滴了? “太后娘娘做主啊,千万不能让皇室贵胄的血脉流落在外啊!” “咚——!” “嘭——!” “皇上,皇上你怎么了换上!孟大人,孟大人!还没下朝呢,你去哪里!” “不好了,皇上磕破头了,快、传、御、医、啊!!!” …… 呼,这早朝,太刺激了,哀家要回去补个觉,消化一下。 第二十五章 这是一个连装睡都不得安稳的年代,在我不知道多少次屏住呼吸,憋到快岔气时,被子终于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掀翻了。 嗖—— 凉风那么一过哇,哎呀,还好我机智,衣服穿得整齐咧。 睁开眼睛,大大顺了一口气儿,我起身一瞧,殿内居然被清了个干净,只剩下铁青着脸的慕容恪。 慕容恪估计火气已经在和阿沫斗智斗勇的时候发完了,此刻眼里全是无奈和疲惫,我揉了揉脑子:“来吵架的?门儿就在前面,不想被我气得吐血,您就先请吧。” 听完我这么一说,他不怒反笑,问道:“太后娘娘把在这里当成什么了?现在是瞎胡闹的时候么?” 我装模作样地翻了个身,说道:“萧煜自己惹的祸,我哪里管了那么多。” 他明显不信我,继续又问道:“孟卿九又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这么整他,你知道他现在就差提剑来杀了你和皇上了么?” 我心里一抖抖,有这么严重么,孟卿九倒是个血气方刚不怕死的,这件事倒的确是我没办好,可是女人这种东西啊,从前也没看出来他这么好女色的么! 我想了想,同慕容恪打起了商量:“那个,姑娘嘛,既然我们萧煜先下手了,总不能再给他还回去,多不合适啊。宗亲女眷多得是,实在不行,还有两个公主不是。安瑟我可做不了主,不过我们阿烟,也是极好的。 任我鬼话连篇,反正我不能把自己陪了他去呀。果然,听了我的馊主意后,慕容恪嘴角一抽搐:“你说陪一个给他?” 从小到大,慕容恪都没有办法和我真的发起火来。他是真的君子,要么不屑于和我口头干架,最后被我气得肝疼脾胃疼,要么就是天大的事儿他兜着,最后摸摸我的头,叹口气。现在,他明显已经无力了,快要妥协了。 他叹了口气,在我床边坐下:“阿瑶,你知不知道,孟卿九眼里,那个女子有多重要?” 我心中陡然一阵酸楚,一阵抽搐,僵直着后背,拥被而坐,不知是为了那声“阿瑶”,还是为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不叫我阿瑶已经有了好多年,确切地说,除了威逼利诱的几次,几乎没叫过。所以无论是琼乐郡主,还是太后娘娘,都比此刻来得真实。我从未指望过的亲昵,现在却燃起了希望,实在是讽刺啊。 我的世界里一切都不平衡了,佯装镇定,可是声音还是颤抖。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余光一扫,突然间发现他现在坐着的地方,正好就是孟卿九那晚偷溜过来坐着的地方。只是少了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药香,多下的,是一份沉甸的压抑。 我太熟悉这样的慕容恪,融化了面上的寒霜,只剩疲惫的慕容恪,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利刃抹过,经久而持续地阵痛着,实在挠心。 他像是在呓语,又像是在变态,低垂着眼,私语喃喃:“那种失去了她,全世界都不重要的感觉。” 我顺口接道:“那个舒媛,在孟卿九心中,就是比全世界都重要的人?” 慕容恪一怔,有一丝失落划过眼底。然后语气突然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平静:“那娘娘预备如何?” 我意识到他称谓的变化,心中一时懊恼,却也无济于事,只得含糊应付道:“慕御史不如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可是我哪里有什么好想的呢,他前脚踏出了门儿,我后脚倒头就继续睡了。 一觉不知道又睡到什么时候,乌漆墨黑阴风飒飒的,我知道老朋友上门收拾人来了。 这回他显然没有好耐心,把我从被子里一捞,拎着半只胳膊,嗖一声就往外面飞了。在他面前,漫不说临华殿的侍卫,就是整个东宫的侍卫,都像是死的。 我也是见过世面的,虽然我娘死活不肯教我飞,不过我大舅每年都会带我飞那么两回,慕容恪也会,就连赵铄那货也会,所以,即使现在被拎着的样子不是很好看,喝着冷风,我还是淡定地问了一句:“孟九爷,咱这是飞哪儿啊?” 他跟提着年货逛大街一般,挎着我的胳膊,轻蔑道:“你倒是定神,还睡得着?” 睡不着能怎么办,做了舒姑娘肚子里的娃,重新打包发送到你府上?别闹了,你还要吗?我一撇嘴,这个人,怎么喜怒两个模样儿! 我风中一边凌乱一边象征性地点了点头道:“睡不着啊,可还是得闷头睡呀,不养好精神,哪里经得起你来寻仇嘛。” 他于是又嗤笑一声:“敢情太后是深闺寂寞,拿我消遣?” 我心下琢磨,这冷风贯得实在舒服,他不是一向身子都不太好的,可别猛地发作,连带我也给摔死咧。 “大侠,要不咱们先着陆么?人家好歹是个太后,跟鸟儿似的蔫儿哒哒掉在半空中说话,是个什么道理呢?” “没什么道理,就是作为你不遵守约定的第一道惩罚。” …… 咬碎了个银牙的,第一道惩罚?哀家是你不听话的小孙孙呢,孟卿九,真有你的啊! 空中飞行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那货循次着陆,最后关头居然手一抖,活生生给我扔到了地上。 降落的姿势实在不雅,浑身骨骼散架似的疼,我略一抬眼皮,竹楼小倌这是个什么小院子,居然敢建在东宫边上么! “咳咳咳、咳咳、阿、阿嚏~!孟、孟卿九!信不信我抽死你丫的!” 他悠然自得:“悉听尊便。” 这还得了,上了脸了!我京都小霸王的名号那也不是盖的好么! “你!要杀要刮你一句话吧,我事儿没办好,按着道上的规矩来也行,可是道上也没说你能这么玩儿人的!你说,这个破地方是哪儿?!我好歹是个太后喂孟大人!” 等我咆哮完了,他淡淡道:“杀太后?你逗我傻呢。” 看吧,谈不起来了,我按住胸口猛咳了两声,见他脸色也不是很好,故而大声质问道:“怎么,不敢杀我,那你预备怎么泄愤?” 离我几步开外,他的身子好像有些站不稳,肩头耸动地很是异常。 我见他不太好了,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跑。可是腿还没迈开,竹舍的门“吱呀”一声就被人推开了。 看见缓步走出来的徐少亦,我居然心虚地笑了一下。可是我还没笑完,孟卿九就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了。 我一手指着栽倒的孟卿九,嘴里一片含糊:“那个,我,哀家,额……” 他倒是温和,不闹不怒,不卑不亢的,朝我笑笑,说道:“既然来了,就请太后娘娘搭把手,帮我把小九抬进去吧。” 我脑袋里嗡地一响,象征性地扯了扯孟卿九的胳膊,摆摆手含糊道:“也不是在宫里,徐大夫一把年纪了,也不必老娘来娘去的,不用跟我那么客气。” “那好。”他一手抬着孟卿九,嘴里含笑应道:“那我就喊您小小姐。” 我心里又一凉,然后硬着头皮道:“怎么,还有旁的‘大小姐’?” 我等于问出了一句废话,他哪里有什么大小姐,孟卿九也是,徐少亦也是,敢情他们都是来诳我玩儿的么,一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还要装得这么‘萍水相逢’?! 一股气儿上来了,我狠狠憋在心里,好啊,玩儿就玩儿,看谁能翻出花儿来! 我跟着徐少亦往里间走,孟卿九身上那股香的香源于是越来越浓郁。 昏迷之中的孟卿九看上去很痛苦,浑身发着虚汗,眉头拧成了一字川,唇脸皆是泛着惨白的光,那么痛苦,嘴唇却依稀可辨蠕动,大抵是在喊着疼痛之类,可是,他小时候都不会喊呐,看来,人果然是嬗变的。 走到医床外,隔着帘子我就站住了脚,徐少亦安置好了孟卿九,似笑非笑道:“不跟着进来了?” 我心里很鄙视他,废话,哀家现在可矜持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还进什么进! “你给他施针吧,我在外面自己玩儿。” 说完这句,我立马悔青了肠子,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傅瑶,你懂得太多了!傅瑶,你都抱曾孙了还玩儿什么玩儿! 徐少亦的笑意果然又深了一层:“院子里还有小仓鼠,要不,看着药罐子也成。” 我:…… 这简直是一秒回到小时候么! 比起偶尔还会无脑的孟卿九,徐少亦无意是个更加难缠的角色。我被他呛得无话可说,只得搬了张板凳儿坐在帘子外面,无聊地转着脚尖。 转着转着,一阵困意袭来,眼前迷迷糊糊好像出现了一排溜大小不一的孟卿九,笑的哭的温和的臭脾气的,八爪鱼一般要往我的身上爬,个个含糊地喊着我娘。 我背上沁出一片冷汗,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我听见了里面喊我的声音。 “小小姐,把我递一块毛巾。” 我猛然被惊醒,后背已经湿了一大圈儿,朦胧着眼睛,完全辨不着北。 毛巾么?我搜罗了一圈儿,瞥见一旁书架上搭着一块白布,于是踮起脚尖就给它往下扯。 我扯,我扯…… “啪!” 有什么东西碎裂在了我脚下,我瞧了了一眼,立即呆立在原地,耳边刺耳可听一声呼唤。 “圆圆?!” 第二十六章 我被那声字正腔圆的“圆圆”给喊住了,嘴巴才张到一半,身后猛地扑上来一个人,毫不留情地把我推出去了好远。 孟卿九就像是疯了一样,一张脸完全失了血色,趔趄着扑到地上,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居然渗出一份怨毒。 他捧起地上一烂碎的泥人碎片,厉声斥责我道:“你想干什么?!” 我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愣了一会,心下莫名地不甘起来。 笑话,我这个样子,还能干什么!我跌坐在地上,右手掌心深深扎进去一枚尖利的碎片,疼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孟卿九,你丫的是逗我玩儿么,嘴里喊着我的名字,手里却恨不得捏死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躲了你不去,被你当傻子一样吆喝! 徐少亦走上来想要扶我,被我含着怨气一掌打出去好远。 我冲着他吼:“你是白眼儿狼么,拿别人的东西当个宝!孟卿九,你有病就好好回去吃药,姑奶奶我不陪你玩儿了!” 我说的其实是那只灰不拉几的面人儿,没想到他还留着,也真不懂他那么宝贝个什么劲儿。我看话本倒是也有这么一说的,小姐给公子留了信物,最后却不得另嫁他人,公子睹物思人云云。可是,那么早就猫腻了,太不实在好么! 当初真是瞎了狗眼送了他玩儿。如今他对我积怨一身,却假惺惺护着这玩意儿,这才是当真的虚伪、不要脸! 孟卿九听我那么一喊,他的面色阴沉地更不好看了,深眯起眼睛,两道精光含在眼窝中,凌厉阴毒。我不由得一阵害怕,缩着身子往后退了好几退。 该死的,这家伙原来真是个冰火两重天么!惹急了,我没准儿真要去和先帝团聚了。 他轻声咳嗽着逼近我,嘴里喃喃:“别人的东西?” 我已经被逼到墙角,还要面对一个突然‘中立’起来的徐少亦,只得压低了气焰道:“你、那你想干嘛。” 他慵懒地挑了一下眉,面色稍和,却多了一份狡邪。 “哼,不幸被你言中,我就是对‘别人的东西’感兴趣。” 我呸啊,你还能再无耻一点么。 我觉得他不太对头,眼神儿轻佻,嘴角上扬,跟我身上有什么似的非朝我这边靠,心里毛毛的。于是一咬牙,翻了个白眼儿哼声道:“那你死开,我可不是东西。” “是么?” 我心中简直一万头蠢猪狂奔而过,这都自贬名誉了,你还和我搞什么设问,是不是我还能再说一次啊,有意思么! 得了,你不是找胖妞嘛,索性咱们撕破脸好了。 “是什么是!我告诉你,其实我就是,我、唔!” 时间仿佛静止,一口温热抵在唇齿间,捂得我脑子里嗡声开花。 孟卿九猝不及防地瘫倒在我身上,细密的睫毛贴着我的睫毛,高耸的鼻梁抵着我的鼻梁,颀长的身子整个把我扑倒,药香浸满我的周身…… 最后,一口薄唇,居然轻轻抵着我的唇! 我居然还下意识地咬了一口他的唇,一股药香混入唇齿,咬的我满身激灵。这个,哀家的初吻啊,居然这么没了!么! 没了也就算了,在大胤,上了十六岁还没出嫁的,就是大龄剩女了,再没个初恋初吻什么的送出去,简直要笑坏了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我的小伙伴们一直都觉得我连着初恋一起把初吻送给了慕容恪,虽然他怎么看都不像能拿下我这盘儿菜的,可是,用赵铄的话来说,男人嘛,对我这种姿色已经勉强及格的,都不会太矜持。本着不被他穿巷过舍嘲笑的原则,我终于没能说出实话,默默认下了。 对于我而言,虽然出嫁破了剩女的名头,不过嫁的委实惹人发笑了些,但是顾忌我的身份,全大胤,敢笑出声儿来的,也没几朵奇葩。 所以这么丢人的时候,听得噗嗤一声笑得收不住的,我就无比窝火。 我把孟卿九一脚踹开,指着那个不要命的怒道:“徐、少、亦!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徐少亦收住了笑意,重新把孟卿九扶起来放到床上,一脸很忧伤的样子,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这下好了,估计又有些日子躺了。” 我哼了一声:“你少来,你想和我说什么,是要避开他的?徐少亦,你个老东西,藏得够深的啊!” 他假装抹了抹脑门儿上的虚汗,委屈道:“哎哎,这怎么还骂人了呢。我也就三十多点岁嘛,怎么就老了。再说傅大人向来是大胤第一个保养得当的,我这是跟风。” 我一听,更加不待见他了,刺儿他道:“你给我闭嘴吧。我长这么大了,是个人长了张嘴说起我爹都是用骂的好么,你和他比,你有点出息吧。” 我这么说我爹,实在叫徐少亦很是意外,他琢磨了一会儿,问道:“莫非真如外界所说,傅大人的幺女叛逆到如斯境地?” 哎哟,叛逆真算不上,只是我爹向来“低调”,我在他面前,也向来是很诚恳地有一说一的。不过外面的人居然如此臆想我们父女关系,倒真是稀奇了。 我瞧一眼半死不活的孟卿九,咧了咧嘴,慢慢举起手,问徐少亦:“你是瞎的么?你看不见我的手流血了么?” 等我华丽丽甩出我那只被血渍淋得乌七八糟的手掌,我们萌哒哒的徐大夫居然嗷呜抽了一口冷气,大白眼儿翻着栽倒了。 嘭! 唉么,秣陵郡来的,果然都是一朵赛过一朵的大奇葩好么!一个大夫都晕血,说出去,我们阿沫的牙都要笑没了。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晕血还是假的,但是我只得自力更生,包个小伤口嘛,对于我这种惯于上墙头下匪窝的人来说,简直不是事儿。虽然我裹得不太好看,但是清丽好了血渍后,我就蹲下去开始抽徐少亦了。 徐少亦有些难醒,于是我就手脚并用,我是一点不避讳我对他的怨气,等把他踹得面色不太自然了,他终于闷哼了几声。 见他有了反应,我拖过一旁的板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怎么说,你麻翻了孟卿九,想和我聊什么?” 他先是一诧异,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你都能看出来?” 我一愣,说道:“我诳你呢,你还真给他下药了?!” 乖乖,果然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孟卿九救命的大夫都敢给他下药,这世上,真是没人能信了。 徐少亦嘴角一抽:“没想到啊,你、你居然还有这项技能。” 我的技能当然不是尔等凡人能见识的。在掰持下去,还真是废话拿箩装了,我甚是不想和他瞎掰,故而又强调了一次:“你们到底想搞什么鬼?” 他咳了两嗓子,说道:“小小姐,还记得十三年前那场暗杀么?” 我心上一抖,含糊道:“什么暗杀,我怎么听不懂。” 十三年前我知道的暗杀一共有两场,一场暗杀,只死了一群向恒山庄的家丁,另一场暗杀,却死了一个忠烈大将军。而那个将军,就是我哥哥。 那是一场噩梦,一场让我从此以后无所畏惧的噩梦,因为那场噩梦之后,我知道人生在世,已经不能更加惨了。 我不知道徐少亦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既然他知道我就是向恒山庄的那个“小小姐”,那孟卿九就没有道理不知道。向恒山庄是一条无形的引子,只要摸清了我的身份,那么所有的疑惑就会迎刃而解。 “忠烈大将军傅恒横扫外敌,班师回朝,途中却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最后重伤而亡……” “徐少亦。”我冷冷打断他:“这些不需要你同我说,我比你明白。我不只知道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这些,你和我拉这些家常,还有意思?”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小小姐你不必惊慌,我还有一事,想必是你感兴趣的。” 我实在不对他持任何希望,不过还是装作很好奇地一扬声儿,说道:“哦?” “右伏虎令。” 我:…… 我被气了个倒!徐少亦,你拿我当猴儿耍吧! “大侠,你到底混哪条道儿的?怎么不好好治病救人,尽瞎想这些有的没的?右令是我傅家家传,一直在我爹手里,你总不会告诉我,在秣陵郡那场暗杀中,叫人给抢了吧?” 他听完也有些讶异,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额,这个传话的人倒是没告诉我。不过我还没说完呐,你别急啊,让我想想,哦!还有事儿呢!那个……” 我一脚踹掉他预备往起来怕的趋势,大喝道:“徐、少、亦!” 他真是好本事啊,这下是彻底给我点着了。我红着眼睛,一脚给他踹得翻了个身,然后恶狠狠道:“叫那个让你传话的人见鬼去吧!” 右手掌心隐隐作痛,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我想起来那次用右令与伏虎令感触的时候那过于惊人的能量,心下一下不太安稳了。 “哎呀小小姐,你别走啊,你一个人走不出去的,你……” “闭嘴!再拦着我,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不死你也恶心死你!” 他终于有些消停,做了一个后怕的样子,然后等我几乎冲出院子,他又恍然大悟一般喊了一声,喊得我一下子懵在原地。 “小小姐,小九他,失忆了!” 第二十七章 只懵了一会儿,我便镇定过来。心想他还没完了,于是折回去,劈头盖脸恐吓道:“徐少亦,你再胡扯一句试试!” 我一万个不信他的鬼话。失忆这种东西,也要靠缘分的,还要看他失的是哪个时间段哪一部分的记忆。 孟卿九失忆的症状,被徐少亦描述起来,明显看来是忘了“我”——圆圆。可是在他不不知道圆圆就是傅瑶的基础上,这个失忆又显得牵强了。而且他方才喊的“圆圆”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他那么护着面人儿又怎么说?他三番五次打我主意又怎么说?他一准儿是看出我脑子不灵光了,在狂撒烟雾弹呢。 我娘说,人生在世,来来往往遇着的人那么多,短短半年的相处,自然是能冲多淡就多淡的,所以要说我在他心上若是有个什么分量,我还真不相信。不过不信归不信,若是真有点什么,那也必是极好的..... 可这日子还真往话本子里过了么,连失忆什么的都出来了,往后还更是没完没了。 徐少亦被猛地一吓唬,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动了半天嘴皮子也蹦出半个字来。他蹦不出字儿来,我却有话说了。 “你少给我打哑谜,我告诉你,这回孟卿九跑了媳妇儿,毕竟是我没设想周全,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给我歇了。我不知道你受命于谁,是怎么认出我的,但是孟卿九也许还不知道我的身份,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个乐意点破的。既然这样,我不过问你,你也别缠着我,我的敌人好多,轮不下时间来收拾你这个喽啰。” 顿了一顿,我又确认了一下:“他真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思前想后考虑了挺长时间,见我不像是在说笑的,于是肯定地点了点头。点完头,他又有些不放心了。 他把头那么一点,我心底里鼓起的小希望就彻底泄了个光,好不寡然。 “可是我们小九他的确……” “你还没完了,我抽你你信不!” 我一扬手,徐少亦就怂包了抱住了脑袋。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两眼,手心儿里的伤口没命地抽搐着疼。 手心里儿一疼,我立马想到了方才皱着眉半死不活的孟卿九。 “那孟卿九到底得的什么不治之症?” 徐少亦摸着鼻子含糊道:“唔,也没什么,就是身体底子差。” …… 这老家伙,让他说句实话就那么难! “徐少亦!以后我再信你一个字,我就跟你姓!” 他面色一僵,打量我是真的生气了,稍假颜色,赔笑道:“本就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儿,你知道,孟夫人照料他,向来是不仔细的,小九好强,也总不爱开口,小时候的小病拖久了,自然落下了病根儿,弱一些的。” 我想到那个孟夫人,心里一个寒颤,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为何。 “小小姐,您不妨在这先歇一晚。” “闭嘴。” 我顶顶讨厌他瞎套近乎的这一套,什么小小姐,非要让我回忆一些不好的东西么。我把眼一横:“叫主子。” “好的,小主子。” 我:…… 我真是懒得和他计较了,信手推开一扇门,进去反手就给插上门栓锁了起来。 一觉睡得乱七八糟,梦里全是各路人马的狰狞面色。醒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又更加不太好了。 孟卿九已经从昨晚半死不活的状态中醒过来了,换了一身湖蓝色的长衫,一副面瘫的样子,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眼神儿猛地一触间,我脸上一顿火辣,心里也翻山倒海的,说不上什么滋味儿。 “醒了?” 这不是废话,我都睁眼了,这么问合适么?我于是重新闭上了眼睛,拉上被子不想理睬他。 他话里带着半分跳跃,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平时早饭都吃些什么?” 没由得发了一身虚汗,不好啊,怎么又拉起家常来了?我暗自琢磨着,还是小心应对为妙,指不定徐少亦那老家伙给他吹了什么风呢。 于是乎蒙在被子里一阵哼哼:“起得晚没得吃,起得早吃不上。” 我说的是大实话,自从做了这个劳什子太后,我基本上就没怎么顺当过,要么晚上睡不着,要么早上醒不了,有两次被拉起来了,拾掇了半天,还被千里迢迢运去了宣室殿。 早餐么?别逗了,哀家吃不起啊。 他悦然一笑:“还还真像你能做出来的。” 我听着他居然还笑了,心心下又不大好了,合着你跟我那么熟么,连我什么德行干什么事儿都能对号入座。这等歪风邪气要不不刹住,往后还谈什么君臣之礼呢。 “孟卿,哀家是个太后,你好歹是一等一的大儒生,这点礼貌都没有么。” 他一贯无视我的意见,自顾自道:“少亦哥做了早点,一起用些么?” 徐少亦做的?那用料得多足!哼,才不吃,死都不吃!吃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多谢美意,我、不、饿!” “咕咕——咕————” …… “啧啧,太后娘娘这‘不饿’的变现,委实有些特别啊。” 切,我还就不领情了,咋地吧! “你给我死开。你大老远给我从东宫拐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为了请我吃一顿你家少亦哥精心烹制的爱心早餐?别逗了,你也就吃成这个病歪歪的德行,我向来是身强力壮的,可不敢恭维你的‘好意’。” “身强力壮?” 他饶有兴味地叨咕了一声,就差笑得满地打滚儿了。我实在忍不住这种登堂入室的大不敬行为,暴怒着扯开被子,猛坐了起来。 “干什么玩意儿?孟卿九,你还没完没了了你!” 立起来吼完我就后悔了,合着人家只是声音温和了些,气儿还留着一大半呢。他依旧面色阴沉,紧蹙着眉,嘴角下沉的模样儿极不友善。 上下瞟我一圈儿,最后落在我自己裹得那只其丑无比的粽子手上,眉头皱得都快拧成麻花儿了,幽幽道:“怎么伤着爪子了?疼不?” 可死开吧!你的才是爪子,你还有四只爪子呢! 不疼,疼不死,疼死也不在你面前哼哼。我麻溜地爬下床,推开门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没什么事儿,我要回去了。” 一股清幽的绿意扑面而来,孟卿九的确会找好地方,这满眼的翠绿,在京城实为罕见。秣陵是个水柔之都,京城长安却繁华得更甚苍劲。像孟卿九这样平日里温润儒雅,骨子里却倨傲狡邪的,实在是衬得这块儿。 他立在我后面笑得轻蔑:“那你认识路么?” “认识路我还会支会你么?快起驾,我要回宫!” 我打定主意,孟卿九病了一茬后一定是开窍了,审时度势觉得为了一个女人和我翻脸太不值得。 他在和我努力修复关系,虽然极不情愿,不过,我当然不会放弃真么绝妙的使唤他的机会。 “你是不知道太后我老人家说的话是懿旨么?怎么的,还非要我写张娟子盖个戳子才认账?” 他突然横在我面前,面色回复了一贯的慵懒轻佻,说道:“就这么回去可不成,咱们的事儿可还没完呢。” 我又被吓到了,咱俩的事儿?咱俩能有什么事儿啊?莫非……孟卿九,莫非你昨晚时装晕?! 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我心虚道:“你还想干嘛!” “继续交易啊,太后娘娘没听说过,再坏的情况,也是可以补救的么?” “还好补救?” 我那么一想,还真是叫我琢磨到了。孟卿九看上了舒媛,或者是情分,或许是美貌,可眼下若是舍了舒媛,却换个别的什么人,没准儿受惠的更多。 “孟首辅又看上哪家姑娘了?这回咱们可说好了,难度系数太高的别来找我,强人所难的事儿我也办不到,有夫之妇,想也别想!” 他听我说完,瞬间烧红了脸,结巴道:“什、什么?!你把我孟某人当成什么了!” 甩他一个大白眼,还能是什么人,有所需求的男人呗! 怎么,这回不讨媳妇儿了?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被我看得实在不好意思了,突然一闪身上来搂住了我的腰,一个轻功,又飘了出去。 眼见得徐少亦呛得一脸烟灰,端着一盘黑乎乎的东西颠儿了出来,由欢喜到惊愕,一脸的好表情。 “早饭做好咯,哎哟哟小九,你们去哪里,吃了早饭再走咩!” “少亦哥你自己吃吧,吃完记得去洗把脸,啊哈哈哈哈~” 端着盘子的徐少亦石化在原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他的存在感化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突然被他拥在怀里带着飞了出去,借着熹微的晨光一俯身,这才发现原来他带着我居然落脚在东宫不远处的一个竹舍。 “喂,你慢点儿!你个胆大不要命的,居然敢在长乐宫边儿安一个窝!” 他大大的不以为意,哼哼道:“那是,不然怎么没事儿去找你玩耍。” 我在他的腰间没挂住,差点松手载了下去。为了,方便找我玩耍么!真是。作孽啊! 我这边还没惆怅地玩,他喝着冷风又开始嘚吧了。 “你知道么,我总觉得我要带着飞的女孩儿,是那种笨笨重重,不安分的,昨晚我一直绷着脸,也有一部分是怕你你火气上来了跟我闹,我真给你失手丢下去,还怎么玩耍!哈哈哈,没想到你居然被我喝住了,那么乖顺!” 我:…… 呵呵呵,孟卿九,你一定是心智有问题,要不然,你有大阴谋啊! 第二十八章 用孟卿九的话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小人报仇,晚个一眨眼的功夫,那都是会心如刀割的。 他毫不避讳自己是那个小人,所以为了不让自己心如刀割,他成功给我添堵了。 “太后娘娘要是不答应,微臣可有得是劲头,天天带着娘娘‘夜游。’” 我吊在他腰间,喝着冷风幽幽道:“你不要命了么,破坏后宫稳定和谐,还敢找哀家当帮凶!” “哦,怎么娘娘不一向是最另类的‘和平使者’么?微臣难道听错了,从前穿街过巷,扰的鸡不安犬不宁的琼乐郡主,另有其人?” 我:…… “这个,哀家现不是在长大了,长大了嘛,自然是不同的。” “哦,那明晚咱们继续……” “可是!哀家是个极度善良的,那些小妃子要是敢欺负了我们舒媛姑娘,哀家也是不依的!” 好你个孟卿九,折腾了半天就是让我罩着舒媛么?我要是信了你,我就脑子里长棒槌的蠢货! 他邪魅一笑,照着窗子口给我一扬手塞了进去。重重那么一趔趄,终于着陆了,望着空无一人的寝殿,我决定什么都不管先大睡一觉。 今日不必听政,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阿沫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已经端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研究我红肿得有些发炎了的手掌。 阿沫拾掇了一圈儿,给我重新裹了一个新粽子,还一边纳闷道:“主子,你说好好儿的,睡个觉也能把手睡成这样?” 我最近看阿沫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寻常她一个晚上不来烦我个三五八次都不会安生的,偏偏我失踪个一夜,她还睡过了头。 我很想和她理论理论,话到嘴边,却又叫人给生生憋了回去。一个殿外女官立在前头道: “主子,皇上那边儿来人了。” 这边儿话音才刚落,那头蒋德禄就颠颠儿地过来了。 “奴才请主子千秋万安咧。” 我听到那声尖酸怪异的声儿就头痛,摆了摆手道:“爬起来吧,这回又是给我递来了什么噩耗?” 蒋德禄爬起来,嬉笑得口水都快流到我脚下了,我一看他这么欢喜的样子,头就更大了,萧煜那个白眼儿狼是能同享福的人么,他能乐成那样儿,指不定要我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呢! “哎哟我的好主子,瞧您这消极的,哪儿能都是坏事啊,您……啊呀呀,您的眼睛一圈儿黑着是怎么回事儿?” “你给我闭嘴,闭眼,装熊瞎子。瞎咋呼什么玩意儿。” 我能告诉你我这一夜光在天上就飞了小半夜,外加小半夜农家自助口水战了么,逗么真是。 “有话快说,没话滚蛋。” 蒋德禄难得正紧一会,收了收手上的拂尘,居然若有所思地瞥了两眼阿沫。 我被他几次装模作样那么一来,心下也有了点底子,随口道:“怎么外头的熏炉这么淡了,阿沫,该换香了吧,你去内务司领些来,秦嬷嬷也别赖着啊,去寻她来研香,你们这些人笨手笨脚的,总做不好。” 阿沫拾掇着一堆纱布,头都不抬,顺口接道:“不要去,外头闷得慌,再说内务府还要走些呢。” 居然敢梗着脖子和我唱反调了,我一口闲气上了,“啪”地一声挥开眼前装着药粉的瓷罐,那声音刺耳着地,把殿中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去不去?” 我进宫以来已经很真正地多少发火,因为实在没什么值得我另眼相看的,需要我为此去恼上一恼了。可是我今天实在有些生气,阿沫她,越发的不像话了。 “你们也都出去,一个人都不许留下!秦嬷嬷在外头伺候着就好,阿沫,你自己想想,想好了再来找我说话!” 阿沫对我的逐客令顶顶觉得不可思议,霎时间就红了脸,闷哼一声,就冲出去没了影子。我看在眼里,蒋德禄也看在眼里,半晌他假惺惺地对我回道:“怎么,沫姑娘惹了主子生气了?” 蒋德禄果然老奸巨猾,事儿是他挑起的,现在却装起了傻来。 我一个嘲讽回去:“公公又得了你上头什么新指示?” “咳咳,也、也没什么。傅大人只是说,有些事情,小主子须得知道,‘眼见不为实’。” 我又奇了,继续问道:“屏退了左右,连阿沫都撇开了,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哎哟,沫姑娘是主子身边的红人,老奴哪里敢撇开她啊。” 我见惯了官场上的客套,打心眼儿里却极不喜欢这些。蒋德禄是个精明的,我却不乐意再陪他打哈哈了。 “公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跟在先帝身边是最久的,现在又伺候我们皇上,我年轻气盛,胡闹也是有的,可是认真起来呢,也不是不可以。” 他面色一僵,哑着嗓子问道:“那主子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我只得一本正经道:“我从来也不信流寇作乱那一说,更加不信先帝只是个会纵情享乐的昏君。我的看法,都在这里面了。” 蒋德禄活了半辈子,向来是先帝指一不二的,我姐姐早年对他有大恩,所以他才豁出去了,顶着压力一直站在萧煜身后。 蒋德禄眯起了眼睛:“主子这么说,是信了奴才了?” “我不信你,我只相信,我爹是先帝的人,你这么和他狼狈为奸,我就觉得你一定也是了。” 我一语话毕,蒋德禄这厮,居然敢在我的临华殿内大笑三声,然后一脸欣慰道:“陛下果然没有选错人,主子虽然年少,却是个极有想法的!” 我的想法,当然是需要你提供点子了。难得他不和孟卿九慕容恪一样真把我当傻子看,我必是需要有些建树的。 “所以主子是不是从未调查过阿沫的身世?” 我点点头,从前一贯太信得过她了,只是这调查,之后又能如何? 蒋德禄刁钻一笑:“照老奴看来,这个丫头倒不会给主子使多大坏,她下的绊脚石,每一步,都是能起作用的。” 我一挑眉,语气瞬间不太友善:“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敢情我被孟卿九当猴子一样耍了,你们都是热心观众呢! “孟首辅是先帝最看不清的一个人,他做的事情看起来随性得很,而且毫无章法可言。临朝时,表面上,只要是慕御史赞成的,他必要对着干,所以细算起来,自然就成了慕氏一族的对立面。但是他的兄长又很有意思,暗地里几乎连了所有氏族的姻亲,和慕氏一党千丝万缕,故而比起皇家的‘恩惠’都要胜一筹。故而京中盛传的那个‘离不了’,其实真正的意味在这里。” “所以公公是在告诉我,阿沫的身世,有可能和孟家有关?这个孟大公子,倒还真是个人物。” “孟大公子原本是嫡妻所出,是、是孟家九子里面,除了孟卿九以外,唯一没有年少‘夭折’的孩子……” 我皮笑肉不笑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孟夫人辣手摧花之处,独独留下他,可见这个的本事也不一般了。 蒋德禄又顿了一下道:“主子觉得舒家的那个小姐,又如何?” 听他提到舒媛,我不自觉又打了个了冷颤,然后漫不经心道:“这个新娘娘的肚子,也断断是保不住的。” 蒋德禄赞许地点了点头:“老奴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皇上已经预备立她为贵妃,她赐封号,为‘颖’。” 别人我看是不透,可是算上打小的情分,萧煜这货的没脑子,我断断能肯定是真的。 他能思虑周全,就封了心爱的人儿一个贵妃,而不是发明创造个什么“平皇后”,“无敌皇贵妃”之类的,我就觉得他已经很考虑大局了。 此番这个什么“皇室血脉”,多半是舒家拿来讹人的,既然不存在,那么自然养不大了。 “贵太妃坚持要宫中御医坐诊,为她落实脉象,陛下就坐不住了,叫老奴来寻主子,要个良策。” 我嘴上不说,心里已经酸了去了,蒋德禄你阴险啊。你是为这个来的么,不想和永宁殿正面交锋,所以每次都放我出去当炮灰,可怜我和慕容恪的情分,怨气积累下来,下辈子都不会好了好么! “多一个贵妃而已,贵太妃也没那么小气吧。什么会诊啊,你去永宁殿顺道回了她老人家吧,哀家没我姐姐那么听话,不过她要安插个自己人当皇后,我也是没什么意见的。” 想把自家孩子往火坑里,推那还不容易,我好大度的,只要别动上我家云珂一切好说。 我总觉得蒋德禄欲言又止,于是催促道:“你还有话说?” “是这样的,老奴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问问。主子和孟首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孟首辅啊,那可是全城女子心目中的好儿郎,若是主子能把他发展过来,那也必是极好的。虽然孟家不好对付,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往往能倾覆全局啊,主子只要把握好了尺度,想必、额,想必……额,主子你提着剑干什么……” “蒋德禄,你、赶、快、给、我、去、死、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