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 第001章 消遣之物 “喂喂,你听说了吗,后山……好像有妖怪!” “什么妖怪?树妖吗?” “树妖?兴许是老大一只狗熊精……” “胡说八道,什么树妖狗熊的,世上哪有妖怪。” …… 小丫鬟们叽叽喳喳说着话,慢慢走远。 头顶上,乌云渐渐聚拢。 不一会,便有大雨从天而降。 雨珠跌落在临窗的一盆花上,圆润得像是珍珠。 唐宁伸出手,用纤长白皙的食指轻轻一弹,珍珠便跳了起来。 她不喜欢下雨天,可雷州总是下雨,没完没了的雨。十年过去了,她仍然想念江城烂醉的阳光和花香。 嗒……嗒嗒…… 耳边传来木屐踏过雨水的声音。 远远的,有两个人走过来。是一男一女的少年人,高挑,俊俏,生得很像。二人并肩向前走,不知说到什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眼看雨越下越大,唐宁把窗边的花盆收进来,抱在怀里。 正要关窗,斜刺里却探进来一只手。 她蹙眉往外看。 双生子已经站在窗外。 “哟,这花开得真不错。”手的主人脸上挂着笑,目光落在鹅黄色花瓣上。 唐宁面无表情喊了一声:“大姐,二哥。” “真是乖孩子。”唐大小姐闻言,笑弯了眼睛,将手一摊道,“把花给我。” 唐宁没有动。 “嗯?”唐大小姐微微歪了歪头,侧目望向身旁的双胞胎弟弟,“唐心身上的伤,是不是该好了?” 唐二少爷眨眨眼,笑道:“算算日子,是差不多。” 唐大小姐仍然摊着手,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你说,这回该怎么玩?是打断他的手呢?还是……干脆挖掉他的眼珠子?” 她仍是笑嘻嘻的口气。 “我听说,人的眼珠子,这么大一颗,若是一脚碾上去,就会‘啪嗒’一声爆开来。” 唐二少爷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当真?” 唐大小姐道:“这没试过,谁能知道是不是真的。” 唐二少爷勾起嘴角,连忙道:“我让人去把唐心那小子带过来!” “好呀!”唐大小姐笑盈盈说着,突然觉得手上一沉。 她转过头,目之所及,一片明媚。 娇娇嫩嫩的鹅黄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然而这花开得如此美,她的视线,却还是忍不住越过植株,落在唐宁脸上。 一个废人。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为什么还能长着这样天仙似的面孔? 唐大小姐脸上笑意渐渐褪去,声音也低了些:“你一个瘸子,连门也不能出,这花想来不是你自己种的吧?” “再看你方才的样子,这般宝贝它。” 唐大小姐昂起下巴,半垂着眼睛看她:“怕是唐心送给你的?” 唐宁不想理她。 可她坐在轮椅上,哪也去不了。 “大姐喜欢,拿去便是。” 唐大小姐闻言,脸一垮,突然把花盆高高举起来,重重摔在地上:“谁说我喜欢?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是你能知道的?” 她抬起脚,又落下。 木屐踩在一地狼藉上。 明媚的鹅黄,葱郁的草绿。 全成了黑乎乎的泥。 喘气声渐渐重起来。 一旁的唐二少爷伸手拦住她:“好了好了!裙子都脏了!”他说完,扭头来看唐宁,“快给大姐赔礼!” 唐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他立刻瞪眼喊她的名字:“唐宁!你哑巴了不成?信不信我回头真挖了唐心的眼珠子!” 唐宁被他叫得头痛欲裂。 但她知道,他并不是在说笑。 ——她和三堂弟唐心,是双生子的消遣之物。 不高兴了,打一顿。 高兴了,饿一顿。 大人们不在乎,仆妇们不敢管。 人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双生子日益的有恃无恐。 谁让她唐宁,是个孤女。 十年前,母亲病故,父亲某日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年幼的她,突然成了孤儿。奶娘一边照顾她,一边等,等啊等,等了好几个月,仍不见她爹回来。 府里没了主人,下人们也全乱了。 奶娘眼看不行,收拾了细软便带着她前往雷州,投奔她爹的亲哥哥唐大老爷。 唐家祖上便有钱,霍霍了几代人,仍有不少产业。 只是多养一个小姑娘,一定没问题。 人送到后,她收了唐大老爷一笔银子,欢天喜地的,没和唐宁告别便走了。 可唐宁年纪小,初来乍到,哪哪都陌生。伯父伯母,也是从来没见过的人,她每天夜里都哭得两眼通红。清早起来,丫鬟偷懒,还在睡,也不给她打水。 她就只好就着冷水洗脸。 洗完,眼睛更红。 唐大小姐看见,哈哈大笑,觉得她是个傻子,十分让人愉快。 不过,那个时候,唐宁并不生气。 她没有兄弟姐妹,到了雷州一看。大伯父家中,有个庶出的大堂兄,还有大伯母冯氏亲生的一对龙凤胎,大家年纪相仿,玩到一起,她便没有那么想家。 直到那天,她发现了唐心。 大伯母冯氏亲生的三少爷唐心,过着比猪狗还不如的日子。 她来雷州几个月,都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还有个三堂弟。 比她还小一岁的唐心,瘦瘦小小,被关在柴房里。 有下人看见他,也当没看见。 双生子嘻嘻哈哈,抬了水盆来泼他。 隆冬的冰水,泼上去仿佛就能将人冻死。 唐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呆立在门外。 大堂姐向她招手:“来来,一起来玩呀。” 唐宁冲过去,掀翻了水盆。 双生子愣住。 过了好一会,唐大小姐才反应过来:“难怪二叔不要你了。”她歪头看唐宁,头上两个圆鼓鼓的丸子,衬得她面容可爱得紧。 “宁妹妹,你可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 “你娘她,一定也是因为你太讨厌才死掉的。” 唐二少爷跟在边上,点头如捣蒜。 唐宁拽了唐心便往门外跑。 你才讨厌!你才讨厌! 两个孩子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 当天夜里,唐宁便挨了大伯母冯氏的训,让她不要靠近唐心。 妇人脸上是丝毫也不掩饰的嫌恶:“那个孩子……” 第002章 谁要当普通人 “总之,不要靠近他。”冯氏攥着块帕子。雪白的丝绸上,绣着朵小小的红花,像没能洗干净的血渍。 小唐宁抱着自己磕青了的手肘,讷讷地问她:“可是……可是大堂姐他们……” 冯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微微提高了音量:“这同你有什么干系?”她坐着,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我不知道你娘活着的时候,都是怎么教你的,但在这里,长辈说的话便是规矩。” 冯氏端起茶碗,浅啜一口,语气更冷了些:“听懂了吗?我的话,就是规矩。我让你不要靠近他,便不许靠近。” “至于你大堂姐他们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他们爱怎么玩闹都和你没干系。” 唐宁站久了,有些腿酸。 她不明白,一样都是冯氏的孩子,为什么唐心却过着这样的生活。 她很想问一问冯氏。 可她知道,即便问了,冯氏也不可能告诉她。 休说她只是个小孩子,便是大人,也没有资格发问。 那之后,她就没有见过唐心,只是偶然听见底下的小丫鬟在那讲,说三少爷掉下了锦鲤池,差点淹死。 第二天唐宁去上课。 双生子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先生教了一首诗,让他们背下来。 不想唐宁才听过一遍,便能倒背如流。 这等记性。 喜得先生连连夸赞。 唐大小姐立刻站起来,说她也可以。可她磕磕绊绊背了半天,连一句也没有记清楚。但先生还是笑,说大小姐这记忆,已是中上。 普通人就是这样的。 唐大小姐板着脸没有说话。 不过少顷下了学,她倒是又开心起来。 “宁妹妹,我们一道去爬树吧?” 唐宁拒绝了她。 天寒地冻的,谁要爬树。 更何况……她还记得那天在柴房看见的事。 可从来没人拒绝过唐大小姐。她和边上的弟弟对视一眼,忽然扬声叫了个小厮进来。那小厮生得高高壮壮,一看力气就很大。 唐大小姐双手叉着腰,指着唐宁道:“把她给我带到园子里去!” 小厮迟疑了下,还是伸出了手。 唐宁挣扎着说要去告诉大伯父。 可姐弟俩一点害怕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大笑起来道:“你去呀!你去呀!” 俩人指使小厮把唐宁放到树上。 这老树也不知年岁几何,生得十分高。冬日里掉光了叶子,愈发显得狰狞可怖。唐宁死死抱着树枝,可身体还是颤抖起来。 她想哭。 可哭又怎么样。 母亲死了。 父亲也不要她了。 没有人会来救她。 双生子在树下嬉笑打闹,间或捡了石子来丢她:“哈哈哈哈你怎么不摔下来呀——” 天色慢慢黑下来。 府里各处掌了灯,已是晚饭时分。 见她吓得脸色惨白,又冷又饿,唐大小姐轻轻哼了一声:“你既是天才,便自己想法子下来吧。” 普通人。 谁要当普通人。 她才不普通。 唐大小姐带着弟弟,一蹦一跳,扬长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月亮出来了。 隆冬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地刮过皮肤。 唐宁的手没了力气。她哆哆嗦嗦的,低头往树下看了一眼。对年幼的她来说,这简直就是登天般的高。 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她咬着牙,试图自己爬下去。 “嘭”地一声巨响。 她回到了地面。 手脚,身体,全沉重得不像自己的。疼痛让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 救命呀。 谁来救救我。 她张开嘴,可嘴里只有血。 有人踉踉跄跄地朝她跑过来:“二姐——” 是唐心。 是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唐心。 不知道他求了谁,片刻后,总算有人提着灯笼来寻她。她被抱起来,送到床上。迷迷糊糊的,有大夫来了。 冯氏问,怎么样? 大夫说:“请夫人宽心,二小姐运气好,并没有性命之虞。” 冯氏闻言,轻轻“哦”了一声。 又过片刻,唐大老爷从外头走进来,沉着脸,没好气地道:“怎么回事?” 冯氏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大夫有些尴尬,匆匆走了。 防风帘子一掀,双生子进来,一左一右抱住唐大老爷:“爹爹!爹爹!” 唐大老爷脸上阴霾立刻一扫而空。 事后,那个高高壮壮的小厮,背了个害主的名头被打杀了。 唐宁虽然活着,但再也不能走路。 只有双生子,依然开开心心,依然是唐大老爷夫妻俩的掌上明珠。 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 可双生子却仍然是过去的模样。 唐二少爷还在生气,要唐宁快些向唐大小姐赔礼道歉。 他咋咋呼呼的,比那群小丫鬟还聒噪。 廊外雨势忽大忽小。 他冷着脸道:“我要杀了唐心。” 唐大小姐弯着腰,拍拍裙摆上沾的泥:“杀了唐心干什么,杀了他,我们要拿谁取乐?” 她话锋一转,道:“不如……杀了唐宁吧?” “我一直都想看看,人被割断脖子的样子,是不是和被杀的鸡一样。” “一个瘸子,实在无聊。”她微微俯身,双手撑在窗台上,“宁妹妹,你生得这般美,若是以后长大,老了不美就不好了。” “我来帮你一个忙吧。” “让你青春永驻,永远貌美如花。” 她朝唐宁伸出了手。 唐二少爷皱皱眉:“姐姐,你总是宁妹妹长宁妹妹短地叫,真舍得杀她?” 唐大小姐笑靥如花,声如琳琅:“虽说大家是姐妹不假,可这姐妹之情也没有深厚到不能杀她。” 她水葱似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唐宁脸上。 唐宁“啪”地一声,把窗扇拍到她手上。 指甲似乎断了。 唐大小姐痛叫着骂起来:“你个瘸子!看我不划花你的脸,再把你丢到后山去喂妖怪!” 唐二少爷一脸心疼地去看她的手:“喂什么妖怪。” “哪有妖怪呀,还是喂狗吧。” 第003章 喂狗 指甲果然折了。 唐大小姐哭起来:“狗,府里连条狗都没有……” 她辛辛苦苦,精心养了许久的指甲,竟然就这么折断了。 都说十指连心,果真疼得要命。 她捂着手,直掉泪珠子。 唐二少爷见状,气急败坏地来抓唐宁。他人高手长,一下子越过窗户,拽住唐宁的头发。乌鸦鸦一把,被他攥在手里,拉得笔直。 唐宁头皮都差点被他拽下来。 “唐二!” 唐宁尖叫了声。 唐二少爷冷笑:“没规矩的家伙,叫谁唐二呢!” 唐宁用力挠他的手:“你给我松开!” 可恨她不留指甲,抓了半天,只抓出两道浅浅的血痕,连个伤口都没有。 她半张脸贴到了窗棂上。 身下的轮椅,撞到墙壁,发出巨大的响声。 唐二少爷眼周紧绷,嘴角挂着一抹兴奋的笑:“让我想一想,该怎么……” “想什么?”突然,雨中传来冯氏的声音。 唐二少爷手一松,皱起了眉头。 白白的雨幕,被把红色的油纸伞给破开来。 伞下的妇人头疼似地揉着太阳穴:“又闹腾什么呢?”她缓步走到廊下,看看地上碎了的花盆,又看看梨花带雨的女儿。 “好了,哭什么,回头哭肿了眼睛,难受的还是你。” 唐大小姐扑到她怀里,伸出手给她看:“您瞧瞧我这指甲!” 冯氏一眼掠过,惊呼出声:“呀!怎么这样了!” 唐大小姐受了天大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杀了唐宁!我要杀了唐宁!” “什么打打杀杀的。”冯氏轻轻拍了下她的背,目光朝窗内看去。那个已经在唐家呆了十年的女孩子,看起来却还是很陌生的样子。 听说她母亲未出嫁时,是江城有名的美人。 以致于小叔子一见倾心,把家都安在了江城。 虽然唐大老爷觉得他弟弟还活着,但冯氏以为,这人多半是媳妇一死便也不想活,跟着殉情去了。 那一位,可是出名的痴情种。 哪里像唐大老爷。 冯氏想起来便觉得恶心。 她抿了抿嘴,看着唐宁道:“你这头发怎么乱糟糟的,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一点体统也不讲。” 唐宁深吸一口气:“是二哥扯的。” 冯氏蹙起眉头。 她继续道:“大姐和二哥商量好了,要像杀鸡似地把我给宰了。” 冯氏斥了声:“住嘴!什么杀不杀,宰不宰的,不要胡说。” 言语间,有无数条水痕沿着伞面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唐宁低头看自己的手。 皮肤透着淡淡的红,是方才用力挣扎后留下的颜色。 如果刚刚冯氏没有出现,她会怎么样?这对双胞胎,眼里可并没有人命。 冯氏转过身,牵住女儿的手,背对着唐宁道:“不过是玩笑,莫要胡思乱想。” 唐宁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玩笑。 真是天大的玩笑。 要不是有她这样的母亲,双生子大概也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还有唐心…… 那个孩子,如果不是投生在这种家里,该是何等丰貌? 她从没有见过那么聪明的人。 无声叹口气,唐宁用尽全力,“哐——”一声关上了窗。 …… 傍晚,大雨渐渐变小。 有丫鬟端着吃食送进来。 一碗清粥两个小菜。 也谈不上好还是坏。 只是量少,感觉不够吃。 唐宁埋头用饭,吃得干干净净。饭这种东西,谁知道吃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有的吃便吃,味道如何根本不重要。 丫鬟坐在一旁,忽然叫了她一声:“二小姐。” 唐宁愣了愣,这丫头一贯不待见她,因为不想来伺候她这个废人,所以从来不跟她说话,怎么今日突然开口了? “嗯?” 小丫鬟眼睛亮亮的:“听说你是从江城来的?” 唐宁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是江城。” 小丫鬟得了准话,面露喜色:“听说江城还有除妖师!” “除妖师?” “是呀!有妖怪,所以才有除妖师嘛!江城既然还有除妖师,那是不是还有妖怪?” 唐宁竖起几根手指:“我只这么点大就来了雷州,可从来没听过什么除妖师的事。” 小丫鬟闻言面露失望,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近些日子,下人里总在谈论妖怪的话题。她很感兴趣,但总插不上话,真是没意思。 收拾了碗碟,小丫鬟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里,外头雨停。唐宁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算日子。明天,是她十五岁的生辰。距离她爹消失不见,已经整整十年。 十年来,除了唐心,再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 那盆花,是唐心送给她的及笄礼。 真可惜。 才开没几日,便被疯子毁了。 夜色越来越深。 唐宁依然睁着眼睛。 窗子上了锁,门也上了锁。 那两个疯子,应该不至于半夜来寻她晦气吧?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夺夺夺”的叩门声。白毛汗一下冒出来,唐宁屏住了呼吸。 好在叩门声响了几下后,很快便没了动静。 她挣扎着坐起来,扬声叫人。 再不拿她当主子,附近总也有值夜的人在。 可她叫了两声,却没有听见小丫鬟的答应声。 倒是门锁开了! 有脚步声传进来。 一下,两下…… 帐子上映出两个扭曲的人影。 有手钻进来:“嘻嘻,抓到你了。” 帐子一掀,露出唐大小姐的笑脸。 她右手抓着一把玲珑小巧的匕首,左手抬起来,竖起根食指:“嘘……” 唐二少爷爬上床,捂住唐宁的嘴,把她拖出来。 姐弟俩相视一笑。 唐宁拼命挣扎。 寒光贴在她脸上,划破了她的肌肤。有血珠冒出来。 深夜里,偌大的宅子仿佛空无一人。他们拖着她,像拖一具尸体,穿过回廊,走出园子。 唐家花园外,是一条窄窄的小径。 小径周围杂草丛生。 地上磕磕绊绊,全是石子。 唐宁的外衫破了。 手掌擦过地面,也变得血肉模糊。 荒无人烟的后山,遍生草木。 她被拖到了一口深井旁。井里的水,不知道是因为脏,还是因为天色缘故,看起来黑漆漆的。 唐二少爷松开唐宁,提着灯朝井里看去。 这般幽深的井,简直像是巨兽的口。 灯光照进去,立刻便被吞吃殆尽。 他突然有些心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唐大小姐已经将匕首抵在唐宁脖子上。 “哎呀呀,你要是死了,唐心一定会伤心吧?”她轻笑着,手下慢慢用力。 不能走路的唐宁,是砧板上的鱼。 鲜血喷洒出来。 她怕脏了衣衫,连忙跳开。 唐二少爷嗅到血腥味,干呕了一声。 就着灯光,安静欣赏了片刻,唐大小姐终于心满意足,指使弟弟道:“把她抱起来,丢到井里去。” 唐二少爷不想抱。 唐大小姐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灯,踹了他一脚:“快点呀!” “咚”的一声。 水面荡起几圈涟漪。 唐大小姐急忙凑近了去看,却见水面飞快恢复了平静。 唐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水下。 不知怎么的,好像有些失落。 她叹口气,转身走了。 …… 水下的唐宁,却还在坠落。 黑漆漆的水,浮在了头顶。 突然。 “哗啦”—— 不知从哪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像是……铁链抖动时发出的响声…… 第004章 少年公子 水面上,却没有一丝异样。 只有夜风不断从远处的林子吹过来,呜呜咽咽的,像是有人在哭。 唐大小姐默不作声地提着灯,带着弟弟往来路走。 周遭天色仍然很黑,脚下的路渐渐难走起来。唐二少爷有些看不清路,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了后山乱糟糟的,白日也不想来,你非得这个时候带她过来……” 唐大小姐没有回头,背影看起来冷冷的:“方才不怕,你现在倒怕上了?” 唐二少爷见她脚步加快,连忙迈大了步子跟上去:“我又没说我害怕。” 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 唐大小姐向后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走快些!我困了!” “怎么?”唐二少爷眯了眯眼睛,“姐姐你不高兴吗?” 他以为,杀了唐宁会让她开心得睡不着觉。 怎么还困了? 他凑上去,就着昏黄的灯光打量她的脸。 神色萎顿,还真是不高兴。 “后悔了?”他小声问。 唐大小姐翻个白眼:“有什么好后悔的。只不过……”话音顿了顿,她撇撇嘴道,“只不过突然觉得无趣了。” 已经冰冷的血,还沾在她的手指上,叫风一吹,干结紧绷,皮肤隐隐有些发痒。 她在弟弟的衣裳上蹭了蹭。 回到宅子里,她一言不发,自顾自要去睡她的觉。 唐二少爷打了个哈欠,放软声音,在背后唤她:“等等我呀。” 晚风下的唐府,似乎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 唐大小姐慢下了脚步。 他连忙向前走去。 有两片花瓣从他身上慢悠悠地飘落下来。 后山早春的桃花,已经开了。 角落里,平日给唐宁送吃的小丫鬟,筛糠似的,浑身发抖。她睡前多喝了两盏水,睡下没一会便频频起夜。 睡眼惺忪的,突然听见唐宁的喊叫声。 转过头,她就看见了双生子。 随后,是被捂住嘴巴拖出来的唐宁。 小丫鬟一下睁圆了眼睛,躲在暗处,也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小姐和二少爷要做什么,和她没有关系。 唐宁会怎么样,和她也没有关系。 她只要安安静静躲着就好。 然而此刻,双生子一前一后回来,却不见唐宁的身影,恐惧还是掌控了她的身体。停不下来的颤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只有心跳声,在黑夜里无尽放大。 如此响亮,如此嘈杂。 直到启明星升起来,她才终于恢复平静。 天色已近蒙蒙亮。 下人们忙忙碌碌,已经全起了身。 唐府西北角的小院子里,唐心也起来了,但翻个身,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他洗漱完毕,走到镜子前,照了照。 镜子里的少年,眉眼间还带着两分稚气,但看上去已是很英俊的年轻人。 肩上一道新鲜疤痕,映在模糊的镜面上,狰狞又可怕。 天气热起来了,伤口不太好。 他仔细看了两眼,把滑落下去的衣领拉上来,重新系好。 推开门,走出去,脚下还是黑的。 他加快步伐,穿过回廊走到唐宁门前,抬手敲了两下门:“二姐,你醒了吗?” 笃笃笃,里头没有人应声。 廊外天空红红的。 唐心皱了下眉。 又敲两下,还是没反应。 今天是唐宁十五岁的生日,她说想看看日出的样子,如今时辰差不多,再迟便该错过了。 唐心转头朝远处看。 檐廊下有两个丫鬟拿着笤帚在扫地,看见他望过来,窃窃交谈两句,又飞快将视线挪开。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唐心把手从门上收回来,去找了照料唐宁起居的小丫鬟。 她脸色白惨惨的,像是在害怕,发现唐心来找自己,四下张望半天后,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个背光角落里。 外头已经红日高悬。 太阳出来得很快。 唐心看着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小丫鬟这才回过神,连忙松开手。 分开的刹那,她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三少爷的手,生得真好看。 白净修长,骨节分明。 真像个少爷公子的手。 明明他……总在被那对双生子欺负…… 耳朵尖上微微一红。 小丫鬟抬起头,慢慢看向他的眼睛。 “二姐人呢?” 唐心问了一句。 小丫鬟耳朵尖上那点绯色立刻消失无踪,她往后退开一步,双手垂在身前,十指交叉纠缠:“为何问我……” 唐心笑了起来,颊边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声音带着点微微的沙哑:“你是二姐身边最要紧的人,二姐的行踪,自然只能问你。” 小丫鬟看着他的脸,只觉得头晕目眩,似乎下一刻就要溺毙在他的笑容里。 她嘴角翕翕,差点说出声,但还是把话咽了回来。 “二小姐不过是个瘸子……瘸子能去哪里……”她没好气地道,“总给人添麻烦……” 唐心朝她靠近了一步:“是吗?” 他还在笑。 笑得令她想起温柔的春月。 那般美丽的样子,让人真想靠近呀。 她望着月光,张开了嘴:“当然是了!二小姐在唐家住了这么多年,给老爷和夫人惹了多少麻烦!要是她那年摔下树的时候,直接摔死了兴许还更……” 话音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着唐心的手。 微凉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落在了她的脖子上。 耳尖上的红晕又涌现出来。 “三……三少爷?” 手指慢慢收紧。 耳朵上的红晕,扩散到了脸上。 “三……” 稀薄的空气,已经无法让她说出完整的话。她涨红了脸,挣扎起来。 唐心在她耳边冷冷地道:“二姐她,给你添了什么麻烦?”他收回手,挥开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那个温柔,懦弱的三少爷。 是想要杀了她吗? 小丫鬟背靠着墙壁,猛烈咳嗽,仿佛要将肺也咳出来。 明明谁也不喜欢三少爷,明明谁都可以欺负他,为什么她只是说了两句二小姐的不是,他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又像昨夜一样的发抖。 唐心似乎不耐烦了:“二姐的行踪,和那两位有关系是不是?” 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唐心又问:“你看见了什么?” 她连忙摇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果然看见了。”少年的眼神,突然冷得像冰。 哪里还有什么春月。 她打了个寒颤。 眼前英俊的少年,忽然可怕起来。 小丫鬟嗫嚅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片刻后,他们到了后花园。 她走到小径上,死活不敢再过去。其他丫鬟都说,后山有妖怪,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树妖狗熊精,还是雉鸡精。 总归,那地方阴气沉沉的。 她不愿意去。 好在唐心没有理她,只径直往上走。 她长长松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阳光烈烈地照下来。 她背上全是冷汗。 这时候,唐心已经走到小径另一头。他弯腰朝地上看了看,东倒西歪的草,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他咬了咬牙,跟着找过去,找到了一口井。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下来,照得井沿红红的。 那是……血! 唐心呼吸一轻,猛地扑过去。 水面平静得像一块镜子。 “二姐——” 镜子裂开又复原。 唐心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一路走来都没有发现唐宁的身影,井沿和井边的草叶上却沾着血…… 怎么办?怎么办? 他站起来,胡乱地找。可没有唐宁,没有。 他又回到了井边。 这口井的水真满啊。 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水面。唐心在冰冷的井水里找着唐宁,脸色已经比雪还要白。如此深井,人若是掉进去,怕是早就沉到了底。 突然,指尖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 他连忙抓住它,拿到天光底下。 有寒光映入眼帘。 沉甸甸的,是一把匕首。 沾着水的刀柄上,刻着唐大小姐的乳名。 …… …… 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 “喂,这般重的东西,为什么会浮在水里?” 桃花落下来,摔在匕首寒光上。 唐心一下站起来。 “吵死了!吵死了!给我闭嘴!” 周围空无一人。 “这么凶干什么……”熟悉的声音笑了起来,“你就一点也不想念我吗?” 匕首坠落。 唐心捂住了耳朵:“闭嘴闭嘴闭嘴——” “我就不!啦啦啦啦啦啦唐宁死了呀,啦啦啦啦又只剩下我们啦!” “那个瘸子,早就该死了。” “喂!唐心!”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忘了那个说话不算话的瘸子吧……” 第005章 你闻起来很好吃 不知疲惫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说着话。 唐心死死捂住耳朵,可没有半点用处。 这时,山中忽然狂风大作,吹得桃花纷纷坠落,有如下了一场夏日疾雨。 淡粉色的花瓣落入水中,如同行舟一般游走起来。 又是哗啦一声……井下的唐宁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她眼前,是一汪水。清澈,明亮,仿佛触手可及。只是睁眼看着,她便觉得唇焦口燥,几乎要熊熊燃烧起来。 她下意识的,想要向上探出手。 可心思动了,身体却没有动。 好渴…… 唐宁又试了一次。 那汪水,轻柔摇晃,诱惑着她,却没有落下来一滴。 而她的身体,丝毫不听她的使唤。 焦灼间,唐宁的意识却渐渐清醒过来。她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双生子闯进她的屋子,将她拖拽到后山,杀了她…… 哗啦——又是哗啦—— 这个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唐宁浑身僵硬,木石一般无法动弹,只有眼珠子,还像是她的。她转动着眼睛,用眼角余光往边上看。 光秃秃的。 好像是一面墙壁。 她又向右看。 还是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 原本就有些冷的光线,看起来更冷了。 哗啦啦的怪声,突然响得密集起来。身下一震,有什么东西顶住了她的背。 汗毛立刻竖起来。 唐宁屏住了呼吸。 这东西好像是活的! 它退回去,又撞上来。 唐宁听见了一声闷哼。转瞬,她被移开了……像一块木板子似的,被人托着背,挪到了边上。 手突然有了力气。 她猛地抬起来,一巴掌拍过去。 “啪”,是软的。 空气好像凝滞了。 唐宁动了动脖子,侧头看过去。 她方才躺着的地方,冒出来一个脑袋。脑袋上,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她方才打到的东西,似乎就是它。 地面还在轻微的震动。 脑袋的主人,一边从底下往上爬,一边皱眉盯着她看。 漆黑的锁链,束在他的手腕上。他已经爬上来半个身体,很快,整个人都钻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眼睛还看着唐宁。 唐宁却在看他身后。 那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视线上移,二人对视了一眼。 谁也没有说话。 衣衫褴褛,长着毛茸茸大尾巴的少年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人。 突然,他皱着眉头,在空气里嗅了嗅。 锁链哗啦作响,他朝她靠近了些。 霜雪似的银发垂下来,落在唐宁肩上。 唐宁这才看清楚,他有着一张她从未见过的俊俏面孔。明明才从泥地里钻出来,上头却不见一点脏污。 他在凝视她。 琥珀色的瞳孔里,盛着她的眉眼。 时间变得很漫长。 唐宁看见他舔了舔嘴唇。 她突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头猪,又或是一只鸡,一条鱼。总归,是某种待宰的食物。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见他低低地道:“你闻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唇边有尖牙冒出来。 他一副饿了八百年的模样。 两个人靠的越来越近。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唐宁猛地坐起身,一把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跑。可这地方不过屁点大,一眼便能望到尽头,根本无处可躲。 他坐在原地,连追都懒得追她。 唐宁大口喘气,背贴在墙上。 上头遍生苔藓,又湿又滑,这地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但光线并不昏暗,她能看见苔藓,也能看见对面的银发少年。 还有……地上那个巨大的阵。 有些像是八卦,又好像不太一样。 阵中有一块很大的血污。血迹溪流一样蜿蜒开去,角落里,有个地方似乎裂开了缝。 唐宁低头看了下自己。 衣裳早就被鲜血浸透。 地上那些血,全是她的。 突然,呼吸一滞,视线顿住,唐宁呆呆看着自己的脚。她被双生子从床上拖下来,光着脚拽到后山,上面应该全是伤口才对。 可此刻映入她眼帘的脚,看起来是如此康健。 而且,她站着! 她连忙弯下腰,把沾血的裤管撩起来。 纤细光洁的小腿,看起来是那样美丽。 她不敢置信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腿。 自从那一天,她从树上摔下来,再也不能走路以后,这双腿就变了。任何物件,若是丢着不用,就会蒙尘生锈,变成废物。 人身上的东西,也是一样。 筋肉会萎缩,皮肤会变色,就连骨头也会变得脆弱。 但现在,她的腿脚,每一寸,都好看极了。 唐宁弯腰低头,把宽松的裤管一直挽到了大腿上。 雪白的皮肤,匀称的骨肉,是她在梦里都没有见过的无瑕。 心头狂跳,她抬起头来。 对面那不像人的奇怪少年还坐在那。 实在是太吃惊,唐宁已经顾不得怕他。 她又急急摸了下自己的脖子,上头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根本没有刀口。可皮肉被划开,鲜血呛进嘴里,无法呼吸的痛苦,还印在她脑子里。 怎么回事? 伤口为什么不见了。 她的腿,又为什么自己好了? 唐宁试着迈开脚步。 可腿一软,嘭一声摔倒,她连一步也没有走出去。 这时,对面的少年站了起来。 他拍拍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裳,笑了下道:“还以为是什么能人进来了,原来是个傻子。” 唐宁没有理他,只是爬起来,又摔倒。 明明先前还能走的,意识到以后,却连站也站不起来。 她又一次摔倒,差点摔到他身上。 狐狸耳朵动了动。 他闲闲避开。 唐宁一个不稳,拽住了根锁链。 “咔嚓……” 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锁链,竟然断了。 唐宁摔下去,砸在地上,肋骨隐隐作痛,她仰起头来,看见面前的少年郎愣愣地甩了甩手。 一阵轻烟。 断裂的锁链消失不见。 束缚住他四肢的漆黑长链条,只剩下三根。 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后摇了摇。 像只开心的小狗。 看一眼唐宁,他忽然蹲下来,把手伸给她。 琥珀色的眼睛在发亮。 见唐宁不动,他自顾自把她的手抓起来,放到锁链上。 第006章 妖怪 少女细白的手指还沾着血,叫漆黑链条一衬,愈见得红红白白,显眼异常。但锁链毫无变化,他的手腕仍被束缚着。 头上竖起来的狐狸耳朵像被风霜打蔫,又塌了下去。 迦岚皱眉望着唐宁的脸,口气冷硬地道:“拽一下。” 唐宁摔在地上,大汗淋漓,又浑身是血,狼狈得仿佛才从尸堆里爬出来,哪有闲心思管他。可一抬眼,她又看见了那种看食物的眼神。 手下用力,唐宁抓住粗长的链条,拽了拽。 依然毫无变化。 他轻轻“咦”了一声,蹲下来打量她:“方才明明……”但话未说完,他忽然打住,转而道,“你果然有些古怪。” 唐宁闻言看看他的尾巴,嗤笑了声:“你这模样,也好意思说我古怪?”一番折腾,她身上没了力气。 如今这模样,恐怕真要变成他的盘中餐。 心灰意冷,唐宁又道:“人不人狗不狗的,也不知道是该叫你狗人还是人狗。”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可是妖怪。” 唐宁勉强翻个身,仰面躺好,叹口气:“看出来了。” 他哈哈大笑,像是很爱听刻薄话。 唐宁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向上看了一眼。眼前的妖怪,笑着笑着,眼神却落寞起来。 这样的神情,偶尔,她会在镜子里看见。 别开视线,深吸口气,唐宁试着抬了抬脚。 只有脚趾头,好像动了一下。 真是奇怪,一会能动,一会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以手撑地,半坐起来。 脏兮兮的裤管还挽着,露出底下玉似的肌肤。 地上的阵,裂隙似乎更大了些。血淌的到处都是。原来一个人身上,能有这般多的血。 忽然,地面又震动起来。 唐宁连忙看向血污中间。 那个坑洞,正在往下塌陷。 “滴答。”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她和一旁的狐狸仰头向上空看去。 噼里啪啦,头顶上落下来一阵冰冷大雨,来势汹汹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唐宁立即明白过来。 是那汪奇怪的水,正在倾泻而下! 耳边响起隆隆的轰鸣声。 墙壁崩坏,石块坠落,这地方要毁了! 三九寒冬才有的冷意,笼罩在周身,仿佛要将她的四肢冰冻起来。视线因为水流而模糊,唐宁挣扎着想站起来。 周围越来越黑,很快便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哗哗的水声愈发响亮。 水越积越多,逐渐没过唐宁头顶。 她在水里上下沉浮,艰难喘气,忽然抓到了一样东西。 是那根她先前没能拽断的锁链! 唐宁立即双手并用,牢牢抓住它。 可是,“咔嚓——”一声。 断了! 糟糕。 嘴里呛进一口水,唐宁无法自已地咳嗽起来。 虽然多年没有走过路,用过腿,但小的时候,其实她是会水的。 总是阳光烂漫的江城,有许多湖泊。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偶尔兴起会带她出门。父女俩,一大一小,各自提一个小木桶,去湖边垂钓。 她的桶,小得不配叫桶,里头也塞不下什么鱼。 是以,垂钓不垂钓,同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她去了便只是玩水。 胡乱地闹,胡乱地跑。 父亲也扶着钓竿和她一起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她就这样学会了凫水。 且旁人家的小孩都不会,只有她会。 她得意洋洋,父亲也得意洋洋,说不愧是他的女儿,像他,聪明能干,不管什么东西,总是一学就会。 但回到家,母亲知道了,上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说父亲对她太过放纵,没有大人模样,不知危险。 父亲愁眉苦脸。 母亲又来训她,说她果真像她老子。 训完了,她让他们爷俩去罚站,面壁思过,还说不许吃晚饭。 父亲领着她,唉声叹气,等母亲一走,却忽然从袖中掏出包果子。 也不知他是何时准备的。 等到掌灯时分,母亲惦记,来给他们送吃的时,爷俩一转头,嘴边都是碎末子,气得母亲连觉也不想让他们睡。 可父亲带着她,不到戌时便已呼呼大睡。 …… 人人都说父亲爱她,宠她,对她视若明珠。 可那样的好时光,如今想来,却好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父亲抛弃了她。 她再没有做过垂钓、凫水那样的事。 离开江城,在雷州一住十年,她已经连乡音都不记得。 身旁水流越来越急。 肺里火燎一般得难受。 唐宁还睁着眼睛,但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有人在叫她,可声音听起来很远。 忽然,身子一轻,又落下。 她闻到了草木和泥土的气味。 有风拂过脸颊,像温柔的手。风里,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是桃花吗? 身上骨头断裂般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 眼前渐渐明亮,唐宁看见了天空。 墨一般浓稠的漆黑夜空上,挂着一轮弯弯的弦月。 月下,则有一棵桃树。 桃树旁,是一口井。 井沿上,坐着一个少年。 春夜的桃花,被风吹得高高飞起来,呼啦啦地打转。风一停,花瓣落下来,恰好落在少年的银发上。 有蓝色的火焰盘旋在半空。 唐宁清楚地看见。 他毛茸茸的耳朵。 毛茸茸的尾巴。 全不见了。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人的模样。 发现唐宁醒来,他歪了歪头,忽然问:“这是什么地方?” 唐宁猝不及防,怔怔道:“是雷州唐家的后山……” 他闻言,脸上露出困惑之色:“雷州?”语气里,亦充满疑惑。 唐宁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神情,也跟着困惑起来。雷州,是大越国中,除了王都以外,最大的城。 没有人不知道雷州。 虽说他一个妖怪,显然不能算人,但他们此刻就身在雷州。 他为什么一副从没有听过“雷州”二字的神情? 心念电转,唐宁撑着地坐起来,靠到块石头上,轻声问:“你既是妖怪……想来已经活了很多年吧?” 头发和衣裳都湿了。 夜风里,她打了个寒噤。 迦岚从井边站起来,走到树下,仰头看了看上面绽放的桃花。 蓝色的火焰,一路跟着他。 第007章 雷雨夜 他忽然有些恍惚。 又是一载春来桃花开,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那个时候的花,似乎也像今夜般,开得如云似锦,香粉满树。 他站在树下看花,看得入了迷,满脑子都是桃树结果的模样。可桃花未谢,他已身陷囹圄,和黑暗作伴。 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 初时,他还会悄悄地在心里默算。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三天…… 虽不知道自己算得对不对,但他总在算。好像那样,日子就能如常过下去。可时间渐渐的,还是同黑暗融为了一体。 过去湮没在永恒的孤寂里。 未来,则似乎永不会诞生。 他再也分辨不清日子。 浑浑噩噩,不知又过了多久。 转过身,迦岚望向唐宁。 她靠坐在那,披头散发,身上脏兮兮湿漉漉,活像个叫花子。 他问了一句:“曦光帝姬死了多少年?” 唐宁蹙眉:“谁是曦光帝姬?” 迦岚一愣。 唐宁说着话,一边试着想要站起来,可两条腿面似的,使不上一点劲。她摇摇晃晃,又跌坐回去,叹口气,反问他:“你说的,是哪朝哪代的帝姬?” 少年面露烦躁,想了会才道:“应该是大梁朝。” 应该? 唐宁听着他不笃定的语气,回忆起来:“约莫六百年前,的确有过一个大梁朝。” “但你所说的帝姬,我并无印象。” 迦岚已经走到她身旁,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 蓝色火焰漂浮在他头顶上空,变成了圆溜溜一团。 唐宁这才发现,原来它还长着眼睛和嘴巴…… 只不过眼睛是窄窄的两道墨痕,嘴巴是小小的一滴。 就像窄长眉眼的一张脸,却生着樱桃小嘴。 莫名滑稽。 滑稽完了还有两分骇人。 唐宁悄悄移开视线。 哪有正经火焰会长着眼睛? 果然这东西也是妖怪。 像是看穿她在腹诽自己,它忽然冲了下来。 耀眼的蓝光,几乎照瞎唐宁的眼睛。她连忙伸手挡在眼前。耳边叽叽咕咕,像有小动物在叫唤。 她皱着眉,用余光瞄了一眼。 只见它饼似的大圆脸上,两道墨痕皱在一起,底下樱桃小嘴一开一合,念咒似的嘀咕着。 唐宁有一瞬间,觉得它在骂自己…… 突然,有只手伸过来,一巴掌拍在它脸上。 “不要闹。” 迦岚神色冷凝,口气很严肃:“你方才说,六百年?” 夜风呼呼吹着。 长草发出簌簌响声。 唐宁点了下头。 他猛地站起来:“阿炎!回家!” 被称作阿炎的蓝色火焰闻言,在空中连连翻滚,一副喜不自禁模样。 银发少年大步向前走去。 它跟在后头,忽然转过来,朝唐宁叫了两声。 纵然说的不是人话,唐宁也听懂了。 这小妖怪得意洋洋,在嘲笑她! 转眼,周围黑了下来。 什么长着狐狸尾巴的美貌少年,奇奇怪怪的火,全不见了。仿佛他们全是她的想象,根本不曾出现过。 耳边风声越来越大。 唐宁有些失神,仰起脸,看向天上弦月。 稀薄的冷光,什么也照不亮。 她真的……还活着吗?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 “轰隆——”一声巨响。 天上突然炸开了一个雷。 该死的雷州,又要下雨。 唐宁在黑暗里摸索。 这样不行,就算走不了路,她也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唐心那孩子同她约好要去看日出,一定早就发现她不见了…… 又一声“轰隆”,电闪雷鸣,转瞬就有豆大的雨珠打下来。 唐宁本来就穿着湿衣裳,叫雨一淋,愈发得冷入骨髓,浑身哆嗦。 她颤颤巍巍往前爬。 腿脚不便,爬也得爬出去。 雷声越发惊人,闪电从天而降,“啪”一声打在她脑袋边上。要不是她反应快就地一滚,这头怕是就不保了。 心惊肉跳。 唐宁咬着牙,继续向前爬。 眼前突然亮起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那两只妖怪,一大一小,不知为何折返回来了。圆溜溜的阿炎,变成了一把没有柄的伞,正在给底下的银发少年挡雨。 看见她,它又嘀嘀咕咕叫起来。 雨水落在它身上,立刻便被蒸发。 水汽朦胧间,它周身白烟缭绕,倒像什么神仙。 迦岚走过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阿炎在头顶上飘着,叫得愈发凶。 唐宁胡乱抹了一把脸,轻声道:“不是要回家,怎么回来了?” 她话一出口,阿炎也不叫了。 迦岚嘴角一抽,又走出两步才道:“这山颇大,路又复杂,一时找不到下山的路,想着你行动不便,孤身一人呆在林子里怕是不平安,便索性回来寻你一道走。” 唐宁沉默了一瞬。 “这山只比小土堆高一些。” “下山的路,也只有一条。” 迦岚:“……” 唐宁打了个喷嚏,说话声变得软软闷闷的:“迷路了吗?” 阿炎又大叫起来,像是不满意她的话,忽然将一角收起来,让唐宁的脚暴露在大雨中。 可雨溅起来,又溅到迦岚。 它心不甘情不愿的,嘀咕一声,恢复了原状。 迦岚没承认,但脚下越走越慢。 唐宁就着阿炎发出的光亮,朝前看去。这地方,明明她也是第一次来。来时还被双生子捂着嘴巴拖拽着,但路径如何,还是被她记住了。 真是令人厌恶的好记性。 她声音更轻了些:“往右走吧。” 下山的路上,雷声小了些。 但雨仍然下得很大,像有人把九天之上的水全部倒了下来。 唐宁心里乱糟糟的。 山下那座宅子,虽也姓唐,但却只是双生子的宅邸,不是她的。她已经死过一回,此番回去,是否还能有命? 可唐心还在那里,她不能丢下他。 越想越是头疼。 唐宁胡乱问了句:“你为什么会在那口井里?” 迦岚抱着她,闻言垂眸看她一眼,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在井里?”他们都知道,那口井,并不是真正的井。 “我?”唐宁没什么可隐瞒的,“那天夜里,堂姐和堂兄杀了我,将我弃尸在井里。” 她平静地说着,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瓢泼大雨挡住了视线。 他们已经走到唐家后花园。 夜深了。 后花园里空无一人,连花草都在熟睡。 唐宁动了动脚。 这一回,不止脚趾头,连小腿也跟着动了。 她心中大喜,连忙让迦岚放她下来,好让她再试一试这双腿。 可迦岚没有动。 他仍然抱着她。 二人头顶上方的阿炎,低低呜咽着,发出和先前全然不一样的声音。 迦岚皱着眉头,看向前方雨幕,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住的地方,怎么全是血的味道?” 第008章 我讨厌姓唐的人 那样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就在人的毛孔里浮动。 但唐宁闻不到。 大雨落下来,她连原本香馥馥的花香都闻不到。只有被雨水激荡起来的泥土,在散发出浑浊的土腥味。 她拍拍迦岚的肩,示意他松手:“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迦岚将她放下,皱着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哪个方向?”他环顾一眼,脸色阴沉,“到处都是,全融在雨里,哪里还分得清方向。” 唐宁闻言,有些惴惴。 她扶着迦岚的胳膊,在地上站定。 腿脚果然有了力气。 她收回手,试着向前迈开一步。赤脚稳稳落地,底下传来一丝疼痛。她连忙将右脚抬起来,就着微光一看,有块木头渣子扎到了脚。 头上的阿炎,瞧见这一幕,吃吃笑了一声。 幸灾乐祸。 唐宁没有理它,只拿手匆匆一抹,便重新走起路来。 真好。 她又能走路了。 前方大雨如注,她抬手挡头,转过脸问迦岚:“怎么办?既然顺利下了山,你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迦岚面上没大表情,但口气好像不太高兴,“怕我吃了你?” 唐宁叫雨淋得直打寒颤:“先前在山上,不是你自己二话不说就要走的么,怎么成了我急着赶你?” 虽说,她的确惦记着那句闻起来很好吃。 想了想,唐宁道:“左右萍水相逢,今日一别,老死不相往来就是。权当没见过,不好吗?” 他一个妖怪。 又不是人。 结交风险太大,不如干脆当做一场梦。回头睡一觉全忘了,最好不过。 唐宁擦擦脸,继续道:“何况你也说,这地方闻起来一股血腥味,谁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想来早些离开,对你也没有坏处。” 迦岚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问:“你叫什么?” 唐宁愣在雨中。 想起的确没有互通姓名。 她迟疑了下,轻声道:“姓唐,单名一个宁字。” 迦岚听罢,眉目间忽现冷峻:“我讨厌姓唐的人。” 雨丝飘落在他的银发上。 天地好像都变得更冷了。 唐宁眨了下眼睛。 有雨水落进去,很难受。 她无所谓地道:“……那真是对不住。” 揉了揉眼睛,唐宁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一边想着,不知道唐心怎么样了。 那两个家伙,竟然真的敢杀人。 突然,有只手按住她的肩膀,逼她停下来。身后传来迦岚的声音:“等等。” “等什么?”唐宁淋着雨,浑身发冷,可一颗心早就急得要烧起来。趁着夜深,她得避开人,直接去找唐心。 过去她走不了动不得,如今好手好脚,哪里不能过活? 就当她是天真无知,反正今夜她就要带着唐心走,离雷州远远的。 挣开迦岚的手,唐宁抬脚迈步,笔直向前。 但迦岚跟上来,口中道:“我和你一起去。” 唐宁仰头看他:“为什么?”少女面孔上,是真挚的困惑。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他,像要看穿他。 但他一个好几百岁的妖怪,脸皮厚比城墙,哪里怕被人盯着看。 见唐宁望过来,他便也望过去,声音轻飘飘地道:“路途遥远,我恐怕一时半会回不去,还得在这呆几日,身边正好缺个婢女。” 唐宁眯起眼睛:“婢女?” “那我当个掮客,给你引见一个?” “哦?”迦岚和她并肩走着,阿炎挡住了雨。 唐宁道:“我那位堂姐,为人十分老实可靠,又一向喜欢英俊的男子,很适合你。” 迦岚笑了一下:“你倒是不担心我吃了她。” 唐宁面不改色:“凭你的美色,就算被吃,想必她也不会不愿意。” 迦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 日子过得太久,没照过镜子,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生得是什么模样。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是半大小孩,远不是什么英俊的男子。 口中声音微轻,他笑着道:“你倒是心黑,自己不愿意,便要推别人出来。” 唐宁通身染血,叫雨一淋,走起路来,一步一个血脚印。 她嗤笑:“我可没说我是好人。” 唐家上下,除了唐心,谁也不无辜。 迦岚也笑:“你说的堂姐,就是杀你的人?” 唐宁有些冷,伸手抱紧了自己:“是啊,她还胆色过人,想来不会因为你是妖怪就害怕。” “怎么样,是个好人选吧?” 迦岚斜眼看她:“见一见倒是也无妨。” 说话间,二人走出后花园,穿过月洞门,到了长廊上。 雨似乎小了一些。 迦岚说的血腥味,唐宁终于也嗅到了。 阿炎动了动,迦岚捂住鼻子:“你还要过去?” 唐宁没说话,埋头走路。 廊下有灯,视野明亮起来。 迦岚放下手,嘟哝了句:“真是没办法……”走到个拐角处,唐宁突然停下脚步。他凑上去,看见了一具尸体。 人的尸体。 血流成河,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有风裹挟着浓重水汽,从廊外刮进来。 地上的血没有凝固,还在潺潺地流动。 唐宁走过去,跪下来,把尸体翻个面。 是个陌生的年轻小厮,看起来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 不是唐心。 手指颤抖了下,她合上了小厮大睁的双眼。 站起来,她大步朝前跑去。 健康的腿,健康的身体,好像先前每一天,她都曾经这样奔跑过。 迦岚皱皱鼻子,跟在她身后。 沿途全是血,越来越多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就像暗红色的汪洋大海。 这已不是小小的河流可以比喻。 唐宁冲进了唐心的小院子。 他住得偏,离下人们的住所近,离主子们的远。原本,如果唐心在里头,他们可以直接想法子逃走。 可唐宁走进去,却只看见尸体。 丫鬟的,婆子的,小厮的…… 她悚然后退,撞上了迦岚。 迦岚扶住她的肩膀,看一眼尸体,忽然抬头同阿炎道:“去看一眼,宅子里还有没有活人。” 蓝色的火焰,被昏黄的灯光和血色一照,有些泛起雪青色。它变得只剩个蹴鞠般大,闷闷叫起来,在空中盘旋,似乎不愿意离开迦岚。 但盘旋了一会,它还是一下飞出去,像缕烟似地消失在空中。 不到半刻钟,甚至只像是一弹指,它又回来了。 眼睛嘴巴全皱到一处。 它落在迦岚肩头,叽叽咕咕说起来。 唐宁已经将尸体看了一遍。 还好,仍不见唐心。 她白着脸,转过身来。 迦岚站在灯下,望着她道:“它说,最大最华丽的那间屋子里,还有几个活人。” 第009章 不要看我 唐宁立刻明白过来,它说的是哪一间。 这座宅子,本是几百年的老宅,祖上传下来的旧物。每换一次当家做主的人,便要大动一番。几经修葺,如今瞧着又是一副崭新模样。 但若说最大最华丽,却从不是唐大老爷夫妻俩所居住的主院。 双生子的院子,才是真正的富丽堂皇。 那天,唐大小姐刚十岁,忽然大哭,闹腾起来,嫌地方小,不够宽敞,让她心里憋闷。 她爹见状,二话不说,立刻便命人将墙凿开,给她两处并做一处,由她宽敞。事后,唐大老爷见她仍是郁郁的,连忙又让人将上上下下全部修缮了一遍。 什么明珠、翡翠,更是堆了满室。 到现在,她和她的双胞胎弟弟,还住在一个院子里。 规矩这种东西,在绝对的宠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往事,唐宁加快了脚步。 檐外还在风雨交加,吹得前方明灯一盏盏断了魂。黑暗追随而至,笼罩下来,像一块巨大的绒布。 密不透风的黑,是让人窒息的颜色。 唐宁咬着牙,越走越快。 跟在她身后的迦岚,脚步却渐渐慢下来。 他左看看,右看看,脸上露出肃冷的神情。这宅子,总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但细看一下,却又件件陌生。 这时,阿炎鸽子似的,咕咕叫了一声。 迦岚回过神来,摸摸它,继续向前走。 他追上去,却看见唐宁停在前方,弯腰抓着扶栏在干呕。 胃里空空荡荡,她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有灯光在他们头顶浮动,和阿炎发出的蓝色光芒交织在一起。 地上堆叠的尸体,看起来愈发得骇人。 唐宁还在吐。 鼻涕,眼泪,酸水。 狼狈至极。 她忍了一路,还是忍不住。 翻江倒海的胃,在身体里蜷缩成一团,逼迫她张开嘴,将伪装的镇定全数吐光。 她紧紧抓着扶栏。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半个身体,都挂在了扶栏外。 不过大雨兜头浇下来,胃倒是好受了些。 痛苦似乎被转移了方向。 她慢慢平静下来,滑坐在地上。 迦岚见状,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扯袖子给她擦脸。可袖子又脏,又湿乎乎,他越擦越是一塌糊涂。 唐宁双眼红红。 他吐口气,忽然一把将边上的阿炎抓下来。 火光一黯,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块青蓝色的布。 只不过圆鼓鼓,胖乎乎。 迦岚拿它给唐宁擦脸。 又软又绵,只是三两下,便已干干净净。 十分好用。 他松开手。 阿炎伏到他肩上,呜呜叫唤,发出小狗哭泣一样的声音。 竟然拿它给人擦脸。 它再也不干净了。 呜咽声大起来。 唐宁倚着扶栏站起身,向他们道谢。 阿炎一听,也有自己的份,倒是叫唤不下去了。 须臾,越过满地鲜血和尸体,他们仍然向前去。 唐宁头一回觉得,唐家这座祖宅是如此庞大。从后花园,走到双生子所在的院落,所耗费的时间,又是如此漫长。 转过弯。 前头灯火纷纷,亮如白昼。 大门虚掩着。 唐宁推到一半,发现卡住了。 门后有个婆子,捂着脖子倒在那,眼睛大睁着,呼吸却早已经停止。 唐宁走过去,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这婆子,她认得。 十年前,她第一次来雷州,就是这个婆子领她去见的冯氏。 冯氏问她,几岁了,叫什么。 她一一回答。 冯氏又问,你娘是怎么没的? 她一听,手足无措,呆立在原地。 见她不吭声,冯氏蹙起眉头,婆子立即上前来推她一把,让她跪倒。 ——夫人问话,你怎么可以不回答? 唐宁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但却总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夫人是唐家的天。 而她,是无依无靠,只能活在这片天下的孤儿。 但如今,天看来是塌了。 要不然,一心一意以天为尊的周妈妈,怎么会以这副模样死在门背后? 又推开一扇门,唐宁站在了灯下。烛火的热度和沉闷的血腥味,迎面扑过来,差点将她扑到地上。 还好她腿脚有劲,一丝一毫要腿软的意思也没有。 即便眼前,是冯氏的脑袋…… 她仍然站住了。 血珠还在一颗颗蹦起来。 大的追着小的,连绵不绝,像滚珠摔在地上。 有几颗撞上了她的裤管。 迦岚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看清地上的惨状后,他面露嫌恶,站得更开了些。 屋子深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唐宁往里走。 说话声已经变得很清晰。 “你说的没错,人果然就是这样又坏又蠢的东西……” 微微沙哑的少年声音,似乎带着笑意。 唐宁的脚步顿了一下。 颤抖着,她掀开了珠帘。 簌啦一声,帘后的少年飞快朝门口望来。那双眼睛,冷得像是隆冬的湖水。唐宁沉下去,沉到了底。 “宵迟……” 她很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字。 唐心如梦初醒,猛地推开身下椅子,站起来。 浑身是血的二姐,正看着浑身是血的他。 他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地上的唐大小姐,抱着唐二少爷的尸体。那张和她看起来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面孔,已经很僵硬。 她满脸都是泪水。 滚烫的,大颗的泪。 看着唐宁,她畏冷似的发起抖来。 牙齿打颤,浑身哆嗦。 “你……你明明已经……” “已经死了呀!” 她亲手划开的刀口,亲眼看着尸体丢下去被井水吞没——唐宁不可能还活着! 一把丢开弟弟的尸体,她挣扎着想站起来。 可唐心攥住了她的长发。 寒光横卧在她美丽的脖子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划开口子。 她开始求饶,一叠声的说好话:“唐心!唐心!我的好弟弟!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唐心歪了下头。 颊边露出小小的酒窝。 他笑了起来:“放过你?你方才杀唐二的时候,怎么不放过他?” “不——不是我——是你逼我杀他的!是你!是你!” “我?”唐心哈哈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你可真是蠢得让人恶心。” “我拿匕首划伤了你,说上头抹了毒,你便真信了?” 唐大小姐瞪大了眼睛。 唐心垂眸看她:“啊——你怎么会这么蠢?” 他头疼似的摇了摇头:“何况,就算上头真的有毒,又怎么样?我让你杀了唐二,你就非要杀他吗?” “平日弟弟姐姐亲亲热热的,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最重要?” 唐大小姐尖叫起来:“唐心!我们是亲姐弟!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唐心突然不笑了。 “一母同胞?呵,谁告诉你的?” 他脸色阴沉地低下头。 唐宁冲过去:“宵迟!” 鲜血溅在他脸上。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刀柄上,唐大小姐的乳名,看起来依然很乖巧。 他抬起头,看见唐宁,恍恍惚惚,下意识想要抱住她。 二姐。 二姐还活着。 可手刚抬起来,他忽然捂住脸,连连后退。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这样的他。 怎么能被二姐看见…… 第010章 亲密无间 血淋淋的手,捂在血淋淋的脸上。 他又听见了熟悉的笑声。 那个家伙,钻进他的脑子,没完没了地念叨。 “唐心……” “喂!唐心!把她也杀了吧!” “唐宁她,早就死了。唐二姐弟不是都已经承认了吗?他们杀了人,把尸体丢到了井里。你明明听见了,知道了,为什么还不杀了她?” “你看看她,她怎么会是你的唐宁呢?” 血珠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脑海里的声音,冷酷又尖锐。 “你看她!你看呀!她竟然站着,能走路,能跑动,她绝不是唐宁!” “杀了她!杀了她!” “快杀了她!” 它尖叫起来,像一根长针扎进唐心的脑袋。 “闭嘴!闭嘴!”唐心把血淋淋的手,移到了耳朵上。可不管他如何用力捂住耳朵,它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过来,穿透皮肤,穿透骨肉,一直刺进他的灵魂。 “唐心,杀了她吧。” “没有唐宁,又怎么样?你还有我呀。”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它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就像小时候一样。 明明那一天,是唐心第一次听见它的声音。但它自来熟得很,张嘴便是,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即便死亡,即便腐烂在这里,我也会永远,永远的和你在一起。” 奶声奶气的小孩子声音,说着无比坚定的话。 漆黑的衣橱里,小小的唐心,却连大哭的力气也没有。又渴又饿,他已经被双生子锁在柜子里整整两天。手脚僵硬,呼吸困难,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但忽然听见了说话声,他还是呢喃着问道,是谁,是谁在说话…… 听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大笑起来。 “我是谁?我就是你呀!” “唐心,我是另一个你呀。” 它小声叫着他的名字,熟稔得像是叫过千百回。 从那一刻开始,它就总是缠着他。他长大,它也跟着长大。的确如它所说,他们永远在一起,比起那对双生子,还要来得亲密无间,没有人可以分开他们。 直到—— 唐宁出现。 她牵着他的手,跌跌撞撞跑出柴房。 冬日和煦的阳光,温暖地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人生,从此有了光。 那个自称喜欢明月,所以给自己取名阿月的古怪声音,慢慢被他抛在了脑后。最近几年,他一次也没有听见过它说话。 就好像,日光烈烈的白昼里,不论月亮如何嚣张,都无法突破那层明媚。 但是,一旦阳光消失,天色暗下来,就到了它出场的时候。 它用着他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让他杀了面前的人。 因为那不是唐宁。 不是他想见的人…… 手放下来,唐心听见了唐宁的声音。 “宵迟,宵迟……” 她在叫他。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可是…… 唐心扑过去,将她压到地上。 阿月在狂喜,在大叫:“快!杀了她!这个假货,竟然敢装成唐宁的样子!快杀了她!” 唐宁回过神,大力挣扎:“唐心!” 可唐心只是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和二姐的简直一模一样。 真像啊。 他看得有些失神。 沾血的手,已经摸到了地上的匕首。 修长的手指慢慢收紧。 唐宁白了脸。 忽然,门口珠帘一响,唐心整个人飞出去,撞到了墙上。 蓝色的火焰,挡在唐宁身前。银发少年单手抓住唐心的脖子,面无表情地将他提起来,钉在染血的墙壁上。 风从外头吹进来。 吹得地上散乱的纸张哗哗作响。 有灯被吹灭了。 阿炎身上的光,看起来更加得亮。 唐宁捂着手背,从地上站起来。匕首掉下去的瞬间,划到了她的手。手背上立刻冒出血珠。她一站起来,血便往下淌。 好在伤口并不深。 越过阿炎,唐宁向墙壁靠近。 墙上有两个巨大的影子。 一只兽,一个人。 人正在挣扎,双手并用,试图扒开那只钳住他的手。 唐宁走到近旁,深吸了两口气,忽然上前扬手,一巴掌扇在唐心脸上。 “啪”的一声,响亮得阿炎都愣住。 迦岚瞥她一眼,手一松,唐心捂着脸摔在地上。 唐宁蹲下来,盯着他问:“清醒了没有?” 唐心抬起头,左脸红红的,也不说话,只是沉默。 唐宁见状,蹙起眉头。 她有满腹的话想说,可看着这样的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是唐大小姐素日喜欢的新鲜果子,碎了一地和鲜血混在一起后散发出的气味。 行将朽烂的水果,仍有着惊人的活力。 而唐心,却像缺水的草木,恹恹的,没有一丝生气。沉默似乎让他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 唐宁咬了下唇瓣。 这时候,一旁的迦岚,忽然弯下腰,凑到她耳边问:“你手上的伤,怎么好了?” 唐宁一愣,低头朝自己手背看去。 那道被匕首划出来的口子,已经只剩下窄窄的一线。 伤口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 她吃惊地望向迦岚,迦岚却也是一脸疑惑。二人对视着,耳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唐宁转过头,就见唐心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她连忙靠过去:“宵迟?” 唐心闭着眼睛,一点反应也没有。 但好在呼吸虽轻,听起来还算稳定。 只是晕过去了。 唐宁轻轻松口气,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双生子倒下的位置,已经聚起来很大一滩血,她想起方才的事,脸色难看了些。 迦岚打个哈欠,靠到变大的阿炎身上,低低问:“这地方,是不是不能呆了?”蓝色火光有些黯淡了,他脸上露出倦意,眼皮也沉重起来。 唐宁没有迟疑,点点头,开始翻箱倒柜。 出了这样的事,瞒不了人。 明天一早,到不了寅正,便会有专人来唐家大厨房送菜。新鲜的蔬果,才捞上来的肥鱼,会流水一样从后门送进来。 到时候,大厨房没人出去对单子接东西,很快便会被人察觉不对。 唐家大宅里,尸积如山,血流成渠。 她和唐心若是留在这里,一定没有活路。 思忖着,唐宁把唐大小姐的钱箱,妆奁都拆了。能换成银子的东西,全部被她塞进包袱里。 翻到一半,唐宁看见块吊坠。 羊脂白玉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宁”字—— 这是她爹留给她的吊坠。 第011章 夜行 十年前,她带着它,从江城到雷州,一路舟车劳顿也没掉,可到唐家没两月,她便发现吊坠不见了。 清早起来,床头空空如也,她急得要哭,央求丫鬟们帮她一起找。 但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丫鬟们渐渐不耐烦,说是不是二小姐记错了,根本便没有从江城带过来。 大人们只当她是胡闹。 她没有法子,只好去见冯氏。 但冯氏也说,不过一块玉坠,算什么,丢了便丢了。根本没有要帮她一起找的意思。 那个时候,唐大小姐就站在冯氏边上,闻言笑哈哈地掏出帕子来给她抹眼泪,说回头要送她一块更好的。 可原来,东西一直在这里。 唐宁把吊坠拿起来,紧紧握住。 心里那点可笑的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子时一过,他们便离开了唐府。 府外大雾漫天,夜色下看起来也是白茫茫一片。 雨已经很小,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滴。 唐宁脚上套着双唐大小姐的珍珠绣鞋。鞋子看起来很新,明珠颗颗发亮,像是从未上过脚。等到哪天短了银子吃饭,这鞋拆了珠子去卖,想必也有不少钱。 她一边沿着墙,小心往前走,一边转头朝身后看。 迦岚背着唐心,哈欠连天地跟着她。 阿炎也罕见的没有出声,见她望过来,只是将身体缩得更小了些。 远处的夜空,慢慢变红了。 唐家祖宅在细雨中燃烧,冲天的火光,很快便将漆黑的夜晚烧至沸腾。 若是运气好,他们会以为她和唐心也死在了大火里。 唐宁收回视线,继续分辨前行的路。 夜幕下,长街窄巷,每一处在她看来都差不多。 毕竟,这繁华的雷州城,虽然已经住了十年,但对行动不便的她来说,仍是个陌生之地。 客栈不能住。 三更半夜,城也出不了。 在街上游荡,长时间逗留,则更不妥当,万一碰上打更的人便糟了。 唐宁心想,还是应该驾车的。 可唐家马房里养的那几匹马,一见她和迦岚便开始发癫,乱踢乱踹,根本容不得人近身。 也不知是叫她身上的血腥味吓着了,还是突然看见个妖怪,怕得失心疯。 反正,这马车是驾不成了。 唐宁想了下,压低声音同迦岚道:“能否让阿炎去找一找,哪里有船只?” 迦岚点点头。 阿炎飞了出去。 片刻后,它飞回来,身后却还跟着个穿蓑衣的更夫。 唐宁愣住。 更夫也愣了下:“你们……” 阿炎蓝幽幽地浮在空中。 他却像是没有看见。 唐宁反应过来,连忙打断他的话,掏出块散碎银子塞给他:“劳您行个方便,我家小弟突发急症,我们正赶着去求医,耽搁不得。” 更夫见迦岚背着个人,又听唐宁口气担忧,信了一半。 若真是求医,的确不能耽误。 但是……这边上的少年,怎么看上去有些奇怪? 这样一头银发。 是少年白吗? 更夫一面纳闷,一面觉得不便问,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迦岚两眼。微光下,看起来只有十六七的少年郎,生着一张令他吃惊的脸。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生得如此美貌。 他又去看唐宁。 一看更惊讶了。 这女孩子生得,也同天仙一般。 雷州城里,还有这样的人家? 他抓着唐宁给的银子,突然,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手里的铜锣“哐当”掉下去,发出震天般的响声。 寂静深夜,突然喧闹起来。 “妖——妖怪——” 他浑身发抖。 唐宁连忙去看迦岚。 狐狸尾巴,又冒了出来。 他朝地上的更夫亮了亮尖牙。 更夫眼睛一瞪,大叫着跑开。 浓雾里响起人声,唐宁叹口气,跟着阿炎往河边去。 有水的地方,雾气似乎更浓重了些。她走近了才看清楚,河岸边只停着两艘破旧的画舫。和普通小船不一样,画舫再破旧,也要显眼得多。 可眼下箭在弦上,已经没的选择。 她径直走过去,选了小一些的那艘。 不用她开口,阿炎已经主动上前烧断了系岸绳。 唐宁在桩子旁留下块银子。 迦岚上了船,将唐心就地一丢。 唐宁提起裙子,也跳了上去。 水流作用下,画舫渐渐远离河岸。 迦岚坐下去,又打个哈欠:“你会撑船?” 唐宁当然不会,她先前想着,寻艘小舟,总能划出去。但如今换成了画舫,这个“总能”便有些难了。 不过,今夜顺风。 她站在船头,眺望远处白雾,轻声道:“有风,水也急,顺着漂流一夜,想必也能漂出去不少路。” 这条河道,建得笔直,拐弯处少,正合适。 至于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唐家的火烧到现在,必然惊动了人。再踟蹰一阵,恐怕他们就要被困死城中。 水路上人少,出城方便些。 想将船行驶出去,总会有办法的。 唐宁将被风吹散的头发别到耳后,转过身,看见迦岚已经昏昏欲睡。 他靠在那,声音也跟着睡意惺忪:“我得睡一觉……”阿炎变得只有拳头大,在他身边来回地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它看起来很担心。 唐宁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迦岚。 没有血色的脸,很苍白。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唐宁。” “嗯?”唐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冰凉凉的,仿佛在摸石头。 到底是妖怪。 还能着凉了不成…… 她也真是犯傻。 唐宁把手放下来,听见他近乎呢喃地道:“不要丢下我……” 阿炎叽叽咕咕叫唤着,停在他头顶上。 银霜似的长发,在蓝色火光的映照下,美丽得难以置信。 他闭眼睡去,像个玉雕的偶人。 唐宁静静呆了一会,才站起来,靠到船边,仔细看了看水流。水似乎没有她预想中的急。皱了下眉头,她转过脸望向阿炎。 阿炎悬在半空,像一轮青蓝色的冷月。 她小声问它:“你会不会撑船?” 阿炎闻言,叽里咕噜一通乱叫,很生气的样子。 唐宁失笑,摆摆手回到里头,又去看了看唐心。 唐心也睡着。 呼吸声听起来很平稳。 黑暗中,唐宁找了个位置坐下,沉默着摸了摸自己的手背。 上头的皮肤已经变得很光滑,一点受过伤的迹象也没有。 胸腔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无法言喻的空洞感。 她抱紧膝盖,垂下头,深呼吸起来。 这时候,身下的画舫突然大力摇晃了一下。 唐宁一惊,连忙起身,摸黑向外跑。到了天光底下一看,阿炎趴在船边,画舫则行驶得飞快。 第012章 世上绝没有 水花高高溅起。 唐宁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 阿炎涨得很大一只,说是趴,其实更像是在推船。听见唐宁的声音,它咕咕叫起来,似乎很得意。 唐宁迎着夜风微笑,觉得它此番是该得意,忙连声夸它厉害。 它听了,变得更大,几乎将船尾包起来。水流声哗哗啦啦,将前方雾气尽数打散。画舫全力向前,很快便离他们上船的地方远远的。 时间在流逝。 打更声,却没有再响起来。 更夫惊慌失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有人推开门走出来,发现他,他才满面惊惶地停下来。 腿一软,他就地瘫倒,半响不能站起身。 街面上,坑坑洼洼的地,积了许多雨水。 他一路跑,一路踩着水坑,不止衣裳,就连头发也被溅湿,看起来十分的狼狈。 街边住户三三两两出来,见他一副见鬼模样,全拥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大口喘气,一句话也说不清。 有人用力拍他的背,让他平静些,好好说,慢慢说。 可他语无伦次,还是不知怎么说。 一群人,竖起耳朵听,也只听见什么“尾巴”、“姑娘”的,糊里糊涂,半点没有听明白。 过了好半天,他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战战兢兢地道,自己先前遇上了妖怪。他比划着,一个生得这么高,一个生得那么高,是一男一女的两只狐妖。 说完,他吸口冷气,又补了句:“这两个妖怪,长得极其貌美!” 公狐狸一头银发,穿着身贵公子的衣裳。 母狐狸看起来,则不过十四五岁,跟画上的仙子一样。 他哆嗦着,眼神惶惶,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那两只狐妖,还抓了个人!我亲眼所见,就被那公狐狸背在背上!也不知是要带回去吃的,还是拿来给母狐狸当相公的……” 他倒豆子似的,拼命地说,拼命地比划。 然而周遭众人听罢,却只是面面相觑,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有个平日就同他相熟的妇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口中不断道:“笑煞我,笑煞我——” 他原本坐着,见状猛地站起来,拔高音量道:“全是我亲眼所见!有什么可笑!” “那公狐狸,这么长一条大尾巴!”他双手比了个圈,“是条毛茸茸的白尾巴!和我早年见过的狐狸尾巴,生得是一模一样!” “他头上!那头上还长着尖耳朵!” “你见过人脑袋顶上长耳朵吗?啊?见过吗?”他越说声音越响,还在后怕,但众人依然只是不信。 嘲笑声此起彼伏,仿佛他说的是个天大笑话。 更夫脸上挂不住,口气凶起来:“你们是没见着!要看见了,保管你们一个个全吓破胆子!” 那说了半天“笑煞我”的丰腴妇人,闻言嘴一撇:“得了,住嘴吧你。” “昨儿个下了老大一场雨,又起了雾,你提盏灯四处走,多半是自己吓自己,见那影影绰绰的,自己想出来的狐妖。” 更夫咬着牙,赌咒发誓。 可还是没人相信他的话。 众人笑哈哈,只是劝他闲着无事,也少看些话本子,省得夜里办差时总是胡思乱想。 他又怕,又恼火,一屁股坐回去。 妇人上前,冲他无奈地摇摇头:“什么狐妖不狐妖,这世上哪里有妖怪?” 她虽然说着问话,但口气是笃定的。 世上绝对没有妖怪。 几百年的太平盛世从无邪祟,怎么可能就叫他给碰上了?还一见,便是两个? 妇人道:“我们几个,并非是不信你,只是知道世上没有什么狐妖,认为你是瞧差了。” “毕竟……你想一想,连那群装神弄鬼的除妖师,都干不下去改了行,杀猪的杀猪,种地的种地,世上怎么可能还会有妖怪?” 她说着笑起来,指了人群中一个老头道:“喏!老爷子不就在这吗?你问问老爷子,世上到底有没有妖怪。” 更夫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尴尬摆手道,“什么除妖师不除妖师,不提了不提了,都是年轻不懂事时做的蠢事。” “以为寻个师父,就能学出本事,可以捉妖。谁晓得,学着学着发现那师父根本没有见过妖怪。师父的师父,也没见过。再往上数,好家伙,全没见过!”老头一脸后悔地说着。 更夫终于对自己的所见所闻产生了怀疑。 一屋子的人,都在说他看错了,想多了。 难道……真是他看错了? 他捧起茶碗,将已经凉了的水大口灌下。 精神恢复了些。 几个男人陪着他,一道回去寻铜锣。 许是人多胆壮,回到小巷子里,他也不觉得怕。记忆里那条雪白的狐狸尾巴,样子模糊,似乎很快便能遗忘。 他长松口气,捡起地上的铜锣,又想去捡一旁已经熄灭了的灯。 可有只手突然从身旁探出,先他一步拿到了灯。 更夫悚然一惊,急忙跳起来躲开:“谁?” 昏暗中,在场几人齐刷刷看向了更夫边上的人。 那是个样貌英俊的少年,穿一身青衫,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但身后却背着一把剑。 他把捡起来的灯笼,递给更夫。 更夫看见他右手上缠着密密的绷带。 “你是……”更夫小声询问着,一边去看其余几人。 可大家摇摇头,皆不认得。 青衫少年面露微笑,声音清脆爽朗:“我先前路过,听你们说什么妖怪,一时着迷,不小心便跟了过来。” 更夫听着他的话,小心往后退了半步。 那种惊惶,好像又回来了。 青衫少年看见他的动作,急急摆手:“我是人!真真的人!” 更夫没有理他。 反正是陌生人。 几个大男人互相一对眼神,立马全朝巷子出口走去。 青衫少年冲着他们的背影,“诶诶”叫了两声,见无人回应,只好讪讪作罢。 他初来雷州,人生地不熟,想问问哪里有便宜客栈而已。 真是。 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在夜色下叹了口气。 走出巷子,天光突然亮起来。 他仰头朝上看,看见了红光满天。 第013章 白灯笼 远处似乎有什么烧起来了。 天越来越红。 春日微寒一扫而尽,连空气也变得燥热起来。 火场周围人声鼎沸,抬水的抬水,救火的救火,忙成了一团。官府的人赶过来,想救人,可看看火势,谁也不敢进去。 幸好唐家这座宅子,依山而建,周围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家。 火烧得再大,也不会牵累旁人。 只是没想到,前头才下过雨,这火星一窜,连片的屋宇房舍还是立刻便熊熊地烧起来。等到水汽烤干,风一吹,火舌更如巨龙一般舞动不休。 试图灭火的人,也不禁丢了水桶连连后退。 黑烟升起来,熏红人眼。 众人一边咳嗽,一边退避。 唐家上空滚热的风,拼了命地吹着黑烟。 转瞬,烟便融进了晨雾里。 天色虽然还很暗,但黎明似乎已经离得不远。 黑烟被风吹到了河上。 画舫里,唐宁正坐在入口处。她身后不远,是并肩躺着的迦岚和唐心。两个少年睡在那,看起来无忧无虑,委实令人生羡。 她无声透口气,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连绵不断的水声,哗哗……哗哗……像温柔的小调…… 唐宁阖眼听着,在这份温柔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是小小的模样,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她闻到母亲衣裳上的淡淡熏香,散发出清甜的桃子味。 “爹爹呢?” 小孩儿模样的她,仰着头问母亲。 母亲闻言笑起来,但笑得并不是太好看。 她觉得很奇怪。 母亲生得美,笑起来更美,从来都是好看的。 为什么说到父亲,母亲却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是吵嘴了吗? 她又问一遍。 母亲摇摇头,声音很轻,垂眸看着她道:“爹爹头疼,不想见人,不要去吵他。” 忽然,画面一换,天气似乎暖和了许多。 她穿着身薄薄的春衫,但人看起来还是小小的。 手掌摊开,白生生肉乎乎。 她坐在秋千上,踢掉了鞋子,脚丫子瞧上去也是胖嘟嘟的。 完完全全就是个小娃娃。 她双手抓着绳子,荡来晃去,欢喜极了。秋山越荡越高,她心里却没有一丝害怕。直到,她看见了一只白灯笼。 那样惨白惨白的颜色,那样惨白惨白的光。 绳子“嗤啦”一声,断了。 她从秋千上摔下来,哇哇大哭。 奶娘急急跑过来,见她哭,也跟着眼眶红红的。 她张嘴要母亲。 奶娘一把抱住她,眼泪流出来:“我的好小姐呀……太太已经不在了……” 但她充耳不闻,仍只是哭着喊着要见母亲。 白色的灯笼,一只只挂满了宅子。 母亲始终没有出现。 她听见下人们在窃窃私语,说母亲是突然暴毙,死状骇人,父亲才不让她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可母亲一向身强体健,连风寒也没有得过,怎么会突然暴毙? 她不相信,迈着两条肥肥的小短腿去找父亲。 一路上,谁叫她,她都不肯停下来。 到了书房,她看见父亲面向墙壁,一动不动站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喊他:“爹爹?” 他转过身,看见她,皱了皱眉头。 一向很宠爱她的父亲,这一瞬间的眼神,却像在看别人的女儿。 唐宁一下惊醒了。 心脏在狂跳。 她按住胸口,脑子里乱起来。 这样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 那些场景和对话,是尘封的记忆。失踪的父亲,早逝的母亲……不管哪一个,如今想起来,仍叫她心口发闷。 喘口气,唐宁从地上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船头,任由凉风吹在脸上。 脑子清醒了些。 胸口的憋闷,似乎也散了些。 她慢慢低下头。 忽然,后颈一毛。 唐宁猛地转过身去。 可身后阒其无人,什么也没有。 站在风里,唐宁抬手按住后颈,上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方才,她的确感觉到了,好像……有谁在偷偷地看她。 摸摸脖子,想起了不愉快的记忆。 唐宁连忙朝船尾去:“阿炎。” 阿炎冒出来,看着她。 这家伙的眼神,总是坦荡荡的嫌弃。 不是它。 唐宁往画舫里走,里头的两个人却也没有醒。虽说她刚刚在外头,就发觉他们俩未醒,但如今确定了,反而更不安。 皮肤上的鸡皮疙瘩,消下去,又冒出来。 唐宁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因为风,也不是因为冷。那种奇怪的,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如影随形,并没有因为她的走动而消失。 但他们眼下在水上。 周围没有一艘船,自然也就没有人。 画舫上,除了阿炎,亦只有他们三个。 其中,迦岚在沉睡,且沉得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停止。要不是她凑上去听,还能听见他的心跳声,真得以为躺在这的是个假人。 他边上,唐心则昏迷了半天,根本没有要醒的意思。 这般一盘算,总不能是她自己在偷看自己? 唐宁坐在迦岚旁边,低头看他的脸。 英俊少年。 英俊的妖怪。 井里一见,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这世上,是有妖怪的。 船上虽然看起来只有他们几个,但也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好些妖怪。毕竟,先前在街上撞见更夫时,更夫便一直没能发现阿炎的身影。 想到这,见眼前二人仍不像是要醒,唐宁再次起身前往船尾。 “阿炎,好阿炎。” 阿炎皱着脸。 唐宁笑嘻嘻凑近它:“快瞧瞧,这船上除了你和狐狸,还有没有别的妖怪。”她将声音压得很低。 阿炎像是没听清,叽咕一声,从船尾飞上来。 唐宁把话又讲了一遍。 它上下飞,左右飞,绕着她前前后后飞了半天。 唐宁叫它绕得头晕,差点站不稳:“让你找妖怪,看我做什……”话未说完,唐宁一顿,脸色慢慢难看起来。 咕噜咕噜。 蓝色火焰中却发出快活的声音。 它停在她面前,明明没有眉毛,还要挤眉弄眼,摆出嫌弃模样。 仿佛在说,你,妖怪?哼,不可能! 阿炎一转眼,越过唐宁朝后头飞去。 唐宁长长松口气,正要转身,忽觉背上传来一股怪力。脚下一个趔趄,她迎着水面“扑通”一声便栽了进去。 第014章 明明是好意 冰冷的河水飞快淹上来。 唐宁挣扎着浮上水面,可一个浪头扑过来,逼得她又沉下去。 灌进口鼻的水,火焰一般灼热,无法呼吸的痛苦渐渐麻痹了她的身体。 阿炎“嗖”地一声飞过来,在水面上焦急地打转。它试图将火焰伸入河中,但水一涌上来,“嗤”的一下,火便灭了。 按说,人界的水,浇不灭它。 可狐火也是火。 它生来畏水,根本不敢钻入水中。 因着怕,水溅上来,它便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但唐宁还困在水中……多犹豫一会,恐怕捞上来的就是尸体了! 毕竟人一向脆弱,寿命短暂,又弱不禁风,已经没有时间给它思考。 阿炎飞快变大,将半个身体浸入河水。 人界的水,不过普普通通的水。 它连雨都不怕,怎么会怕这没用的河水? 自我劝慰着,阿炎在水中寻找起唐宁的身影。 但是……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它越找越急。 怎么找也找不到,化了吗? 它烦躁地想要搅起千层巨浪。 忽然,角落里冒出了一只手。 少女白皙的肤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醒目。紧接着,水面上钻出个湿漉漉的黑色脑袋。 阿炎连忙靠近过去,用焰尾抓住那只手。 “哗啦”一声,水面裂开,唐宁大口呼吸着浮上来,阿炎赶紧拖住她朝画舫飞。 到了船旁,一个用力,它将唐宁连人带水甩了上去。不想哐当一下,唐宁撞上了雕花栏杆,它连忙飞过去,细细打量她。 唐宁捂着肩,低低痛叫一声,心中想: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为什么,总在受伤? 方才,濒死之际,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双生子的脸。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仍然在追捕她。死过一次,并没有让她变得不怕死。 浑身湿透,唐宁在雾色里颤抖。 真冷啊。 先前离开唐家时,她只匆匆抓了两身衣裳,刚够她和迦岚替换。如今里外湿透,想再换一身,便没有衣裳能换了。 碍着双生子的衣裳一贯华贵艳丽,担心在外走动会过于显眼,她并没有多花时间去收拾行装。 此刻想来却有些后悔。 唐宁连打三个喷嚏。 这种时候,若是着凉便糟了。 她捂住鼻子,抬头看向阿炎。 蓝幽幽的饼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表情。 可船上醒着的,只有他们俩。 她刚才站在船边,面前是水,身后便是它……那股怪力…… 唐宁皱了皱眉头。 阿炎突然鼓起来,小嘴一开一合,仿佛要说话。但转眼,它又像是被针戳破了的气泡,一下变得干瘪起来。 唐宁摇了摇头:“我知道不是你。” 虽然落水的那一瞬间她的确起了疑心,但想一想便知道不该是它。那股推她下水的怪力,十有八九跟那道总是跟着她的奇怪视线有关系。 唐宁倚着栏杆,将身体缩成一团。 可阿炎听见她的话,却像是不相信,反而急得四处乱飞。 “不!” “不是!” 忽地,它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 唐宁一听傻了眼。 它还在说,“不是!” 唐宁看着它,仔细地听,发现它说的竟然真是人话,不觉有些惊讶。 她急忙道:“我的确相信你,真的。” 阿炎飞过来,凑近她的脸,像是要分辨她的眼神。看了好一会,它才放松下来,那副表情又变成了先前的嫌弃。 区区一个人。 管她信不信。 它往后退了退,刚要飞远点,忽然想起唐宁的衣裳还湿着。 算了,就当可怜她吧。 唰地一下,唐宁身上冒出火来,袖子被烧掉了一截。 阿炎:“……” 唐宁:“……” 少女雪白的小臂上,留下了火焰燎过的痕迹。 似乎下一刻,那上头就要冒出水泡来。 阿炎浮在半空,火焰的颜色,好像有些变了。它很想大叫,可嘴里不管怎么努力,只发得出个“不”字。 于是它像才学舌的鹦哥一样,“不不不”地大叫起来。 唐宁摸了摸手臂。 上头在发热。 她笑了一下,招呼阿炎下来,轻声道:“你是想帮我烘干衣裳?” 火光亮起来。 阿炎嘴里挤出了个“是”字。 它的声音听上去像个闷闷不乐的小孩子,而且年纪很小,小到完全辨别不出男女。 唐宁站起来,转一圈,发现衣裳已经全部干透,笑着又夸了它一句。 只是少截袖子,不算什么。要生水泡的皮肤,也全然无事。 身上暖和起来,一切都好了。 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那种被人盯着看的奇怪感觉,突然消失了。 阿炎也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妖怪。 难道真是她多心了? 还是说,是唐家那群人,阴魂不散,在跟着他们? 唐宁心里有些发毛,和阿炎一道朝画舫里面走去。一进门,阿炎便径直扑到迦岚身上,叽叽咕咕叫起来。 人话这东西。 除了“不”和“是”,旁的它好像还是一窍不通。 它落在迦岚胸前,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迦岚呢喃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身,看见阿炎,又打了个哈欠,像是依然没睡够。 “唐宁……” 他轻轻唤了一声。 唐宁转头去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眼尾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红,“什么时候了?” 唐宁向外看看天色,雾气中似乎有淡淡的晨光冒出来,但不知是因为雾大,还是时辰尚早,天空上挂着的那颗太阳,看起来就像死鱼的眼珠子,一点光泽也没有。 她收回视线道:“天亮了。” 只是距离亮透,大概还有一段时间。 唐宁决定叫醒唐心。 他们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 出来的匆忙,除了细软,他们样样都缺。要吃饭,要住宿,要生活……哪怕回头仍从水路走,那也需要上岸补给。 边上,阿炎说了半天。 迦岚轻轻应着声。 唐宁摇了摇唐心的肩膀:“宵迟,该起来了。” 唐心没有动。 唐宁呼吸一轻,捏住他的鼻子:“不要装睡了,快起来。” 不能呼吸,自然憋不住。 唐心睁开眼,看见她,身体一动,侧身背了过去。 “你不想让我看见你杀人,可我看见了。”唐宁看着他的背影,平静地道,“你总要同我说话的。” 唐心蜷缩着,声音听起来比平日还要沙哑些。 “你为什么还活着?” 第015章 明亮如星 这样的事,对那两个家伙来说,是得意洋洋的“功绩”,根本没有必要撒谎。夺走他生命里唯一的光芒,让他痛苦、绝望,是多么得令人愉悦。 胸口发紧,唐心低声问:“可你为什么还活着?” 已经被杀害了的人,怎么可能再活生生地出现?他虽然希望她活着,可这依然没有道理,也一点不像是真的。 唐心慢慢转过身,坐起来,看着她。 少女面孔,白皙美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可他这般看着,却只觉得陌生疏离。他的二姐,和眼前的人一样又不一样。 抿了抿嘴唇,他的视线越过唐宁肩头,落到迦岚身上。 迦岚睡眼朦胧,发现他看自己,愣了一下才挑眉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要同你说话。”他打个哈欠站起来,朝外头走。 唐心一眼认出来,他穿着二哥的衣裳。 脸色微变,他收回视线。 唐宁道:“你想知道的事,我给不了答案。”她坐在那,撩起一截裙子,露出脚踝给他看,“我醒过来时,便已经是这副模样。” 踢掉绣鞋,她站起来,站得挺拔笔直。 “伤口没了,腿也好了。”唐宁在地上轻轻跳了两下,“能走能跑,我也觉得像是做梦。” 她重新坐回去,将鞋子穿好,口中道:“兴许是老天爷不想让我死,所以又让我活了过来。” 笑一下,她望向唐心。 唐心却笑不出来。 手指慢慢收紧,他攥着袖子,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的眉眼间露出种沉沉的哀戚。 “二姐……” 他张开嘴,口干舌燥,满心的话变成了一团乱麻。 “怎么办?”他摊开手,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看,“我不想杀人的……”白净的手掌上,有一道长纹,从左至右,连成了一线。 有个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在耳中嗤笑:“撒谎精!” “什么不想杀人,你明明就想把他们全部杀光!” 唐心低头垂眸,没有理会它,但声音还是变得轻了些:“我不过就是揭穿了几个秘密而已……可他们一听,立刻便疯了……” 张妈妈性情反复,以打骂为乐,小丫鬟们都恨她。可她却自觉很可怜,因为她的男人不但总打她,而且还在外头养女人养私孩子。 她唯一宽慰的,便是没人知道这些事。脸面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大丫鬟翠珠,则素爱勾勾搭搭,四处留情,玩弄了好几个小厮的感情。小厮们原本互不知情,对她个比个的爱。 外院,护卫常胜嗜赌如命,不知悄悄的偷了多少人的银子。 门房上,小厮们又总在闹闹哄哄…… 唐家大宅里。 一群烂人。 一堆烂账。 …… 他并没有想要杀了他们。 可天生万物,皆爱杀戮。 血光一现,杀戒大开。 不管有仇还是无怨,被卷入其中的人,全没了退路。 想起那些鲜血和狰狞的面孔,唐心颊边酒窝隐现,但很快又消了下去。他抬起头来,眉眼俊朗,看上去仍只是个温柔少年。 “不过……杀了明珠姐姐,我可一点也不后悔。” 唐心望着唐宁,口气和眼神都渐渐坚定起来。 他只是后悔,不该当着唐宁的面,让她看见自己动手。 如果那个时候,二姐没有出现便好了…… 他微微垂眸,往地上看。 眼睫又浓又密,小扇子似地落下来。虽然很想一直看着唐宁,可看见她的眼睛,他又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唐宁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听着他说话,直到他停下来不再言语,她才靠过去道:“让你杀了唐明珠,是我的错。” “向她复仇,要她的命,应该是我要做的事,而不是你的。” 比她年幼的唐心,手上本可以不必沾血。 唐宁心中五味杂陈,抓住他的手,轻声道:“你可以后悔。” 手上的温暖,让唐心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摇了摇头,忽然看见有亮光从外头照进来,于是话到嘴边变成“日头出来了”。 唐宁闻言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往外头看。河道两旁荒无人烟,他们已经离唐家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远。 雷州城虽然繁华,但城郊还是冷清许多。 唐宁仔细看了两眼,心中有了定夺,同唐心道:“趁时候还早,消息尚未传到这里,我们现下便上岸休整吧。” 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东西。 外头站着的那个家伙,更不知道饿了多久。 人要吃饭。 妖怪也得进食。 她可不想成为食物。 叮嘱了唐心两句,让他快些准备出发后,唐宁抬脚朝船头走去。 迦岚抓着栏杆,弯着腰,不知在看什么。 唐宁走过去,学他的模样往水里看,看见了一条鱼。小小的,好像还没有她的手掌长。 画舫前行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唐宁忽然想起先前阿炎耍弄她的事。 看一眼自己的手背,再看一眼自己的脚,她迟疑了下,叫了迦岚一声,轻声问道:“会不会有妖怪……以为自己是个人?” 迦岚站直了,转过来,忽然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把她拉过来嗅了嗅:“妖怪身上,可没有你这样好吃的味道。” 他笑起来,眼睛明亮如星。 唐宁心尖一颤。 离得太近,面红耳赤,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 可他没有松手,仍然贴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你的确很古怪。” 人被杀,就会死。 这乃是铁律。 可她不但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这样的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可要说是妖,他也没有从她身上闻到半点妖的气味。 毕竟即便是半妖,身上流着人的血,也还是会有妖的味道。 他自信在他的鼻子底下,不可能躲过。但人和妖结合,一向罕见,半妖这种东西,他也没有遇见过几个。 难道她真是个半妖? 晨风徐徐,迦岚和唐宁各自陷入了沉思。 逐渐明媚起来的日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唐心从阴影里走出来,看见俩人的背影,愣了一下,抓着扶栏的手慢慢收紧,再收紧,直到骨节泛白。 第016章 为什么跟着我们 他走过去,叫了一声“二姐”。 唐宁转过身,见他已经收拾妥当,点点头又去看天光。因着时辰还早,虽然朝霞如绮,但阳光洒落下来,并不太热。 她在春日残存的凉意里轻轻叹口气。 “准备下船吧。” 伴随着话音,画舫自己靠了岸。 唐心一怔,直觉让他往船尾看。可那里空落落,并没有什么。眉头微皱,他将目光收回来,看向唐宁:“二姐,船上除了我们,还有人吗?” 唐宁正在弯腰捡包袱,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来:“你……看不见吗?” 唐心摇了摇头。 唐宁抓好包袱,跳上岸边草地,想了下道:“船上还有个小妖怪。” “……”唐心面色微变,“妖怪?” 阿炎正好落在画舫浮雕上,听见唐宁的话,顿时唧唧歪歪叫起来。 小妖怪,谁是小妖怪? 它才不小! 火光一闪,它急速变大,画舫顶上像是开出了一朵绝美蓝莲。但不管它变得多大,唐心该看不见,还是看不见。 唐宁觑一眼迦岚,小声道:“夜里出来时,在东街碰见个更夫,他也看不见。” 阿炎闻言,火光冲天。 空气都变得滚烫。 唐心往后退去,离画舫远了些:“那他……也是妖怪?”他看着迦岚,眉头皱得更紧,犹带稚气的少年脸孔,看起来心思沉沉。 唐宁点了下头。 他低声道:“那么,既然都是妖怪,我看不见船上的小妖怪却能看见他,也就是说……他恐怕是个大妖怪。” 说话间,迦岚往岸上走来。 一身花里胡哨,愈发衬得他银发如霜,形貌昳丽。 如此的俊美无俦。 果然不是人。 唐心收回视线,望向唐宁,却见她还在看迦岚。 她轻声嘟囔着,自言自语说了句:“唐二的衣裳同人一样,果然不像话……” 这般艳俗夺目,令人眼疼。 唐宁正想着,忽然听见“轰”的一声,急忙扭头朝河面看去。 只见水花四溅,一浪复一浪。 画舫已经不见了。 阿炎又变得小小的,飘在半空,见岸上几人齐齐望过来,周身光芒一黯:“不是……”声若蚊蝇,轻得不能再轻。 可不是它,还能是谁? 唐宁脚步虚浮地走过去,朝水里看。连块木头渣子也没有留下,整艘画舫叫它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仰头向上看。 阿炎嘀嘀咕咕,暗自心想: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非说什么小妖怪,它又怎么会失态,不小心烧掉画舫呢? 它停在空中,火光黯淡,像一抹松软的云。 唐宁长长叹口气:“还是想法子寻辆马车吧。” 她轻轻说了句话,便紧紧包袱,往一旁的小径上走去。 阿炎呆住。 它说了一堆全怪她,她却一句也不反驳,那它成了什么? 它急忙追上去,叽里咕噜一通乱叫。 为什么不骂我? 快骂我呀! 见唐宁不说话,它急吼吼又飞到迦岚身边,想让他替它说。可迦岚哈欠连天直打瞌睡,根本不理它。 它又飞到唐心边上。 可唐心虽然敏锐地察觉到身边有东西,眼睛却看不见它,更不必说听见它的声音。 阿炎急得要叹气,想大喊,可人话太难说,它根本说不清楚,只好作罢。 小径上,唐宁越走越快。 画舫被毁时发出的动静不小,若是引来了人可不妙。 她一边走,一边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唐心。 “小丫鬟们总说后山有妖怪,原来真的有。”唐宁轻声道,“不过大概谁也没想到,妖怪会在那口井里。” 听到井,唐心想起唐大小姐的那把匕首,便说了匕首浮在水中的怪事。 唐宁闻言怔了一下,侧过脸看向迦岚。 迦岚看起来倦意未消,声音也透着懒洋洋:“匕首没有沉下去,是因为有封印在。” 唐心目视前方,皱眉问:“既是封印,那匕首沉不下去,旁的东西也该一样是不是?” 迦岚看他一眼:“自然是。” “那……二姐她为什么没有被封印拦在外头?” 迦岚顺手从一旁绿树上摘下片叶子,捏在指间仔细看了看:“我若是知道,还能被关在里头几百年?” 唐心闻言,沉默片刻,脚步渐渐慢下来。 “几百年过去,如今出来了,你便没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吗?”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苍翠欲滴的叶子,在迦岚指间碎开。 他抬起手,在阿炎身上擦了擦,面无表情地道:“谁要跟着你们,不过顺路罢了。何况你二姐还欠我一顿吃的,吃过了我便走。”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下来,斑斑驳驳映在他脸上。 唐宁回头看,叹口气:“这地方瞧着人烟稀疏,怕是没什么可让你吃的。” 迦岚微笑:“有人就行。” 阿炎也附和般叫唤起来。 唐宁听着他的话,一时觉得进退两难。她既希望前方有人家,可以让她换些吃食和衣裳,又担心真的有人,会害对方变成妖怪的口粮。 话本子上的妖怪,全长得凶神恶煞,吃人如吃豆。 这真的妖怪,虽然生得不骇人,可吃人想必还是爱吃的。 唐宁仰头看一眼天空,见丽日流云灿烂平静,角落里却似乎隐隐有乌云在积聚。 她忽然想起迦岚睡前说过的那句话。 脚下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加快步伐,走出林子,有两座小院子映入了眼帘。虽然看着破旧,但白墙黑瓦干干净净,收拾得很利落。 唐宁上前敲门。 有个样貌敦厚的中年男人应声出来,看见她,愣了愣。 这地方一贯没什么人走动,突然看见三个少年人,换谁都要发愣。 于是唐宁二话不说,先掏出块银子。 男人被银子召回了魂,眼神警惕了些。 唐宁编了个故事,把银子递给他。 他迟疑了下,没有立刻接过,但谁人不爱银子,屋子里又走出来个容长脸的女人。看见唐宁和她的银子,她立刻便笑起来,没一会便安排好了空屋子让他们歇脚。 家中无茶,白水也要上三碗。 她笑容满面地把东西送进来,很快又下去备饭。 屋子里,唐宁支开窗,外头一片春和景明,绿意盎然。 第017章 何等尊贵 和畅的惠风,徐徐吹进来。 她站在窗边,闭上眼睛安静听起风声。阳光、空气、春景……交织在一起,是如此得令人心安。 远远的,似乎有鸟鸣声盘旋。 唐宁睁开眼睛回过身,望向神色懒懒坐在那的迦岚。他看起来太显眼,即便换下了花团锦簇的华服,依然过于醒目。 方才进门时,那对夫妻一直悄悄地在打量他。 唐宁跟着女主人下去换衣裳时,还被她打趣,身边两个少年,一个比一个的俊俏。哪怕唐宁告诉她,他们是兄妹三人,她也像是没听见,只掩嘴偷笑。 等到唐宁换好衣裳走出来,她又连声惊呼,仿佛唐宁身上穿的不是她的旧衣裳,而是什么了不得的锦罗玉衣。 那副笑容,那些呼声,都让唐宁浑身不自在。 但她实在是饿了。 鼻端传来的淡淡柴火香,让她愈发得饥肠辘辘。 她倚着墙壁,双手环抱住肚子。 小小的厨房里,妇人正在切菜。 阿炎高高浮在她头顶上,盯着她的动作,见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洗菜做饭,它满意地飞到灶台前,又去看火。 可惜红彤彤的灶膛,燃烧的木头,全让它想起被烧毁的画舫,禁不住心虚了两分。 片刻后,饭香飘出来。 妇人端着吃食往外走,它慢悠悠跟上,回到屋子里。 唐宁看它一眼。 它立刻道:“好!” 又学会了一个字,果然是好。 它暗自沾沾自喜,飘到迦岚肩头上。 几道新鲜时蔬,滚烫飘香,在桌上一字排开。妇人满面堆笑,招呼他们落座用饭。 屋子窄小,风一吹,香味便散了满室。 迦岚抓起筷子,夹了根笋丝送进嘴里。可没嚼两口,他便皱起眉头,筷子也重新摆在了桌上。 妇人瞧见,连忙问:“可是不合胃口?” 这个时节的春笋,理应是最好吃的。 一旁的唐心,埋头用饭,并不说话。 迦岚慢吞吞地道:“我不想吃草……” 手肘抵在桌上,他撑着下巴,看起来有两分委屈。 不想吃草……那便是想吃肉? 妇人愣了下。 唐宁连忙笑着让她不必在意,自去忙便是。厨房里的火还未熄灭,锅碗瓢盆样样要清洗,还有许多事情可忙。 妇人看看他们,又笑起来,推开门出去。 迦岚唉声叹气,望着桌上饭菜道:“这盆是草,那盆也是草……放眼放去,全是绿油油的草……” 唐宁吃了一口饭。 热气腾腾,一直热到心窝里。 他还在小声地念叨,说不想吃草。 唐宁忍不住腹诽,饿了几百年还挑食的家伙,即使是妖怪也太荒唐了些吧? 这时,坐在迦岚对面的唐心,抬起头来,说了句:“左右是想吃人,你去吃便是。桌上这些菜,可不会自己变成人。” 唐宁咀嚼的动作一顿。 唐心继续道:“人吃牲畜,妖怪吃人,天经地义。” 他看着迦岚,话却像是同唐宁说的。 唐宁咬断了嘴里的菜叶子。 果然像吃草,如若有的选,她也不想吃。放下筷子,她望向唐心道:“既然天经地义,你我也是人,岂不是要合该给他吃?” 唐心低下头,轻声道:“是我说错了。” 他照旧用饭,吃了两口后却猛地一抬头,朝左边看去。 阿炎连忙避开。 虽然看不见,但他总能察觉到。 真敏锐。 这样的人,阿炎还是头一回遇到。于是它故意在唐心边上晃悠,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反复两次后,唐心便不再理会它。 不管它是叫嚷,还是乱飞,都无人搭理。 失望至极,阿炎来看唐宁。 她先前说什么财不露白,没法子露了便只能再谨慎些,让它一路跟着那个女人,盯牢了吃喝,还没有同它道谢呢! 可唐宁却在看迦岚,眼神很复杂。 阿炎看不透,但它想到方才的对话,立时便不快起来。 什么意思?真以为他们要吃人吗? 哼,果然人就是人,讨厌的人,猪脑子的人,比罗浮山外的小妖怪们还蠢! 人有什么好吃的? 它家小主子何等尊贵,普普通通的人,吃了怕是要牙疼。 它一下飞过去,飞到迦岚身侧,瞪向唐宁,通身上下全是不满。 边上,迦岚歪坐着,右手托腮望向窗外,忽然道:“要下雨了。” 唐宁一惊,起身往窗边走。 外头艳阳高照,一丝雨意也不见。 她狐疑地道:“哪里有雨?” 迦岚举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吃菜,闻言道:“你等一等。” 话才说完,一阵冷风自外吹进,天上很快乌云密布。轰隆隆几声,大雨便哗哗地落下来。 支摘窗大开,水汽涌进来。 唐宁心烦意乱地放下窗子。 她原本想着吃过东西,收拾一番便立刻离开,可眼下大雨倾盆,也不知何时能停。虽然穿了蓑衣也能走,但到底不方便。 雷州这个鬼地方,一年少说有两百天在下雨,总是湿漉漉潮乎乎,实在让人讨厌。而且这雨下得毫无章法,明明前一刻还是大太阳,一转头便成了暴风疾雨。 昏暗中,唐宁听见迦岚问了句:“你先前说,这地方叫雷州?” 唐宁坐回桌前,颔首道:“是雷州。” 他又问:“从古至今一直便叫雷州?” 这算什么问题?唐宁有些发怔,回忆了一会才不太确定地道:“过去……似乎也叫叶州。” “叶州?”迦岚忽然笑起来,“果然……”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道:“这名字改的倒是贴切,总在电闪雷鸣,可不就该叫雷州。” 他丢开筷子,伸个懒腰站起来。 唐宁一看。 说着不想吃草,他面前的盘子却还是空了不少。 对面,唐心也站了起来:“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笃笃笃——”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唐宁一抖,回过神来晃晃脑袋,上前去开门。 不想门一开,大风冲进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脚下不知何时积起了一滩水,还未来得及看清门外的人,绣鞋踩上去,一打滑,唐宁趔趔趄趄往门外摔去。 千钧一发,她抬起手,用力抓住了门框。好不容易站稳,正要松口气,明明看起来十分坚实的木头,却突然烂泥似地融化在她手里。 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又要摔倒。 唐宁连忙手脚并用扶住墙壁,这才险险站定了。 可与此同时,风里出现了一截断枝。狰狞裂口,死死盯着她,树枝像被八石格弓拉开的利箭一般,带着低沉啸音,径直射过来! 唐宁想躲,但已经来不及。 从她打开门到断枝扎进肩膀,不过一瞬间的事。 若不是迦岚突然出现拉了她一把,这截树枝怕是已经扎进她的脖子。 …… 大雨中,几步开外,主人夫妻正呆愣愣地看着他们。 光线很昏暗。 男人手里的刀却在发光。 不过三个孩子,带着大笔钱财,看样子又像是在躲避什么……就在这里杀了他们,想必也不会被人发现…… 心思一动,他们趁雨出来,却不想看见了这样一幕。 这是什么样的邪霉? 男人看着那根树枝,背上冒出冷汗。 大雨一淋,冷汗流淌,就像身体也在下雨。 檐下,唐宁因为疼痛咬紧了牙关。 有血从伤口涌出来。 唐心冲过来,扶住她。 迦岚薄唇微抿,冷着脸,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这时,雨中妇人突然尖叫了声:“尾——尾巴——” 话音未落,迦岚身形一掠,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几乎只是一眨眼,长着狐狸尾巴的美貌少年便到了他们身后。 雨中二人连忙提着刀转过去,却见他皱着眉头,从虚空中拽出来一个穿黑衣的小童子。 第018章 她早就已经死了 头顶上大雨如泼。 小童子扭动着身体挣扎起来。 他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模样,一张肉乎乎的圆脸,生得又白又胖。露在袖子外的半截手臂,就像才挖出来的莲藕一样嫩生生。 迦岚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皱眉细看。 他头上用红绳绑着的朝天辫有些歪了。 怒目圆睁,他在雨中大叫起来:“放肆的东西!快放开小爷!” 迦岚闻言,冷笑一声,松开手,趁他要落地,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朝天辫。 “哎哟”一声,小手举起来,胡乱地抓:“松开!快给我松开!你个混账东西!”他越说口气越凶,但声音软软糯糯,并没有什么威势。 只有腰间挂着的小葫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起来。 雨水打湿玄衣,见迦岚始终不肯松手。 他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豆大泪珠,珠帘断线般扑簌簌落下来。 站在边上的小院主人,从呆若木鸡变成了满面惊惧。夫妻俩,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往后退。 那块地方,明明什么也没有。 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盯着他,又惶惶地去看迦岚。 脚下一滑,泥水溅到脸上,夫妻俩摔作了一团。原本磨得寒光熠熠的柴刀,“扑通”一声掉入水坑,被烂泥一糊,立刻变得黯淡无光。 “妖……妖怪……” 妇人哆哆嗦嗦,抱紧了丈夫。 迦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抓住黑衣小童笔直往屋檐下去。 唐宁正在让唐心动手,把扎进肩膀的树枝拔出来。 可血淙淙地流淌,看上去伤势很严重。 唐心的手在颤抖。 唐宁深吸口气,脸色发白地道:“不要紧的,只管动手。”她看着唐心的眼睛,努力笑起来,“你知道的,我一向很能忍耐,这点疼委实不算什么……” “二姐……” 唐心的脸色比她还白,终于下定决心动了手。 断口锋利的树枝,带着血落到地上。 空中炸响了一道雷。 黑衣小童还在哇哇大哭,哭得鼻涕眼泪糊满了整张脸。 迦岚拽了拽他的朝天辫。 他立刻哭得更大声。 唐宁用力捂住肩膀,眯起眼睛打量他。可疼痛令她眼前发黑,视线模糊,她只能看见一个矮矮的小孩子。 眼睛闭上,又睁开。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哭得已经不成样子了…… 忽然,小手抹着眼泪,他一抬头,直直朝唐宁看过来。 呜呜呜的哭声,渐渐变轻。 他张开嘴,叫了一声“唐宁”。 在场诸人,齐齐愣住。 迦岚再次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到眼前。阿炎飞过来,死死盯住他,嘴里发出一通乱叫,像是在叫他老实些。 可他手一扬,便是一巴掌拍上来。 气得阿炎立时火冒三丈高。 小童子抽泣着道:“快放开我……要不然……要不然我家主人就会……”但话才说到一半,他便说不下去了。 想到自家那位不成器的主人,阿吹不止面上,就连心里也开始泪流成河。 就算他今天死在这里,那老东西也不会为他伤心吧? 呜呜呜,呜呜呜。 阿吹开始嚎啕大哭。 迦岚捏捏他肥嘟嘟的脸颊,轻哼一声道:“怎么不说了?你倒是接着说呀,要不然你家主人就会怎么样?嗯?怎么样呀?” 涨红了脸。 阿吹伤心欲绝,哭得比雨还大声。 迦岚道:“先前在船上推她下水的人,也是你吧?” 阿吹原本正闭着眼睛大哭,闻言眼睛一睁,抽抽噎噎辩驳起来:“谁……谁说是我推的?你看见了么你?那是风吹的!” 就像方才地上的积水,腐朽的木头门框和那根树枝一样,都是本来就存在的东西。 他只是稍稍变动了一点风向而已。 阿吹嘟囔着,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唐宁一眼。 她竟然还活着。 一颗心高高提起来。 阿吹望向迦岚。 霜雪般的银发映入泪眼,他停了下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人……难道是你,救活了她?” 迦岚弹了下他的额头,口气冷漠地道:“轮到你问话了吗?” 阿吹呜呜咽咽,只想家去。 早知道,他就不该自作主张跟上来,应该先回去告诉那个老东西一声,让老东西自己拿主意。 阿吹后悔不迭,凄凄凉凉地闭上双眼。 迦岚问:“你为什么想杀她?” 阿吹闻言,自觉冤枉,软糯的小孩子声音变得更软了:“才……才不是我要杀她……” “她早就已经……已经死了。” 雷声轰鸣。 檐下突然安静下来。 唐心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听见他说话,一直浮在半空为迦岚遮雨的阿炎颜色一变。 怎么着?看不见它高贵美丽的身影,听不见它高贵动人的声音,倒是能看见这个黑衣裳的丑八怪? 阿炎不满。 十分不满。 另一边,唐心还在问:“什么叫早就已经死了?” 阿吹吸吸鼻子,小声道:“死了便是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迦岚看向他腰间悬挂的小葫芦。 翠绿的,仿佛还未成熟。 唐宁倚着墙,慢慢放下手。肩膀上几乎被洞穿的伤口,已经渐渐不再流血。虽然疼痛依然强烈,但她知道,血肉正在重新生长。 也许需要一刻钟,也许需要一个时辰,又或者需要更长的时间……一天两天三天……但不管怎么样,伤口正在自己愈合。 没有上药,没有任何治疗。 它便开始康复好转。 唐宁又觉得很饿。 明明才填过肚子,甚至空气里还残留着烟火气,但她只是这样站着,便觉得胃里空空到焦灼。 她朝黑衣小童望过去,刚要说话,却见他语无伦次地叫起来。 “哎哎哎!葫芦!我的葫芦哎哎你个混账我的葫芦——” 他抬手蹬腿,奋力挣扎。 迦岚一把丢开他,把葫芦捧在手里,前前后后仔细地看。 阿吹落了地,立即便想逃,可丢了葫芦,回去也得死。 他只好咬牙去抢。 然而他一个泥塑的小童子,要本事没本事,要胆子没胆子……张着手抢了两下没抢到,他便哭着想去拽迦岚的狐狸尾巴。 迦岚不动,只盯着掌心看。 翠绿的小葫芦躺在那,如玉似翡,精巧美丽。 他忽然道:“你是渡灵司的人?” 第019章 生死册 阿吹望着眼前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愣了愣。过了好一会,他才仰起圆圆的脸,小声反问:“你知道渡灵司?” 迦岚将手一合,握住葫芦晃了晃。 里头似乎装着沉沉的水,轻轻一晃,便发出闷闷的响声。 这绿葫芦看起来不大,抓在手里却十分的重。 寻常人恐怕拿不动。 他低声道:“过了渡灵司,便是归墟。而归墟,是亡者的目的地。你张嘴便说她已经死了,想来是有什么独特的依据。” 迦岚将目光从葫芦上收回来,落到阿吹身上。 白白胖胖的黑衣小童子往后退开一步,口中急切地道:“你既然知晓渡灵司,还不快快将宝器还我!” “小爷我日理万机,忙得很,可没有时间拿来同你耗!” 他双手叉腰,语气又狂起来,仿佛先前哇哇大哭的人根本不是他。 迦岚把葫芦收在了袖中。 他大叫:“还我!快还我!” 雨幕下,软糯的童声再次带上了哭腔。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是威胁半是讨饶地道:“你若是将宝器还我,我便当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若是不还我,我就……我就让你知道渡灵司的厉害!” 迦岚嗤笑:“要真这般厉害,怎么还不见人来救你?” 他居高临下看着阿吹。 “还是说,你在渡灵司中,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阿吹闻言一噎,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黯了黯。 迦岚道:“你要是老实些将我想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兴许会把葫芦还给你。” 阿吹仰着脸:“兴许?” “自然,你也可以不说。”迦岚不咸不淡地道,“你要打得过我,大可以将葫芦抢回去。” 阿吹看了看自己短短的小胖手,目光呆滞地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他不是不想动手。 可他有记忆以来,便没有同人打过架。他这细胳膊细腿,哪里打得赢? 垂头丧气,阿吹认了命。 迦岚示意他看唐宁:“她明明能走能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说她早就已经死了?” 阿吹道:“你既然知道渡灵司,那想必也该听说过生死册吧?” “嗯?”迦岚想了下,“似乎隐约听说过。” 雨水积聚在檐角,哗哗流下来。 阿吹摸摸索索,从身上掏出本小小的册子来。他一边翻开,一边斜眼看迦岚:“我手里的册子,并不是正本,你就算抢走也没有什么用处……” 迦岚不置可否地笑笑。 阿吹心里有些发毛,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心,遂将黑色封皮的小册子就地一拍道:“你自己看,这是不是她的名字!” 迦岚没动。 有只手捡起了册子。 唰唰两页翻过去。 手的主人白了脸:“这是什么东西?” 白纸黑字写着的人名,眼熟得要命。 人名后,年岁,地点,死因,时间。 全用规整的小篆写得明明白白。 难怪叫生死册。 唐心连忙往后翻,可入目一片空白,再不见什么姓名死因。他又往前翻,一下便看见了双生子的名字。 唐家上下,除了他,都在上头。 阿吹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轻声道:“肉眼凡胎,能看见这几个名字,已经很了不得了。” 唐心的手指轻轻颤动着。 略略有些泛黄的陈旧白纸,明晃晃写着的唐宁二字,在他眼前交错扭曲。 一道鲜红朱砂痕,将这两个熟悉的字,拦腰切断。 他手一松,册子往地上落去。 迦岚轻轻接住,没有说话。 唐宁肩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有疼痛依旧。她捂着肩,朝他们走近:“我果真……死了吗?”这样的问题,从她自己嘴里问出来,显得格外诡谲。 迦岚定睛看了两眼册子上所写的内容,颔首道:“是死了。” 阿吹听见这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是不是?我说她早就已经死了,你们一个个的还不信,如今亲眼看见,总该相信了吧?” 唐宁蹙着眉,沉吟道:“是何时发生的事?” 迦岚合上册子道:“是你我相遇前一天。” “你被人割断喉咙,窒息而死。” 唐宁沉默片刻,放下捂着肩膀的手,看向阿吹:“这册子上所写的事,绝对不会改变吗?” 阿吹跳了起来:“说什么胡话!渡灵司的生死册,怎么可能会变化!上头说你生,你便生;说你死,你便是个死人!这是铁律!绝不可能出错!” 数千年来都是如此。 人是一定会死的。 哪怕活过一百岁,活成了人瑞,早晚还是要死的。 花会开,就会谢。 枯木逢春,也一定会再次腐朽。 阿吹当了一辈子的差,还是头一回遇见生死册上划掉了名字,却依然活蹦乱跳能喘气的人。 但天命是不会错的。 错的只能是人。 兴许是时间不对,兴许是死得不够透…… 总之,她应该死了。 阿吹严肃地道:“不管怎么样,生死册既然说你死了,那你便只能去死。” “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过来敛魂。” 扭头看向迦岚,他继续道:“就算你想杀了我,也是没用的。” 檐外的雨下得太大。 瀑布一样挂在众人面前。 院子里的主人夫妻,已早早躲回了屋子。 唐宁看一眼大雨,把视线收回来,沉声问道:“如果我不想死呢?” 少女清婉的声线压低以后,变得莫名的冷。 阿吹哆嗦了下。 他应该不会冷的。 身为器灵的他,根本没有冷热这种知觉。 可他此刻看着唐宁,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寒意一阵阵涌上来。 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吗? 阿吹双手抱臂,往后靠了靠:“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迦岚按住他的脑袋。 朝天辫倒了下去。 “你想干什么?”他惊呼,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扒迦岚的手指,“我已经都告诉你们了,还不快点把宝器还给我!” 迦岚微笑:“我只说兴许,又没说一定还给你。” 阿吹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家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第020章 真的是个人吗 迦岚不以为然:“我不信。” 阿吹瞪着他,瞪啊瞪,突然眼睛一闭,泪水决堤般流出来,一直流到下巴上。他吸吸鼻子,哭着道:“她是死是活,同你有什么干系?” “你又不是人……” 阿吹抬手擦拭眼泪,擦得面上一片通红。 迦岚还是笑微微的:“让我想一想……该怎么收拾你。” 阿吹大叫:“哇!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竟然还想要杀了我?”他仰着头,看向迦岚,难以置信地道:“我分明告诉你了,就算杀了我,也还会有其他人来找她。” “你何必要费这个力气来杀我呢?”水汪汪的眼睛,眨了两下。 迦岚摸摸他的头,笑得很和善:“不要紧不要紧,来便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就杀一双好了,有什么大不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说笑。 阿吹面若金纸,喃喃道:“我……我不收走她的魂魄就是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能屈能伸,服个软便服个软吧,总比丢掉性命要好。 不像人,死后还能留下一团精魄。 他死了,那可就烟消云散,什么也剩不下了。 比起自尊,还是千层油糕和翡翠烧卖更重要些。那层层叠叠,薄如纸,甜如蜜的半透明油糕,软糯又柔韧。一口咬下去,唇齿生香,什么烦恼都忘了。 还有那形如石榴的薄皮大烧卖,翡翠一般碧绿,滋味极其鲜美。 想起烧卖上点缀的火腿细茸,阿吹咽了下口水。 算了算了,反正打也打不过。 他再嘴硬又能怎么样。 嘟嘟囔囔的,他小声道:“左右也不是我想杀她……” 窄窄的屋檐下,雨声越来越响亮。 唐宁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生死册上的名字,是被谁划掉的?”那道朱砂痕,想来才是关键。 “是你方才嚷嚷的主人吗?” 阿吹皱起眉头:“谁嚷嚷了……” 他擦擦脸,轻声道:“我家主人虽然神通广大,但生死册上的名字,也不是他想划便能划掉的。” “那是天命。” 说到“天命”二字,阿吹的声音变得更轻了。 小孩子原本就有些奶声奶气的说话声,细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发出蚊蝇般的响声:“人的寿命,是天定的。” 天命要你几时死,你便只能几时死。 生死册上的朱砂红痕,会在人死前一个时辰出现,出现后便再也不会消失,且绝对不会出现错漏。 他看着唐宁。 脸色苍白的少女,嘴唇却是红润的。 花瓣一样的美丽颜色,证明她血气旺盛,正在恢复。 她肩膀上的伤口,看起来还是血淋淋的,可几乎已经愈合了。 阿吹忍不住问:“你真的是个人吗?”渡灵司的生死册,只管人的生死。若她不是人,那死不死和生死册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关系。 但话音刚落,阿吹又想到,若不是人,她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生死册上? 既然出现了,那就理应是个人。 他有些糊涂了,一张脸紧紧皱起来。 唐宁道:“我若不是人,那该是什么?” 她小时候,普普通通,没有一丝异状。其他孩子是什么样,她便是什么样。至多,也就是记性比旁人好一些,学东西要快一些。 但这些都是小事,算不了什么。 稍大一些,没了父母,她离开江城来到雷州,也还是个寻常小姑娘。 哪怕从树上摔下来,摔到半死,她也没有什么不像人的地方。 受伤,治疗,坐上轮椅。 她一瘸,就是十年。 根本比普通人,还要普通。 唐宁回头看一眼唐心。他站在那,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打湿了他的袖子,他也没有闪避。 收回目光,唐宁盯着阿吹又问一遍:“依你看,我是什么?” 阿吹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说是人,好像不对。 说不是人,似乎也不对。 他头大地看向迦岚。 “喂!” 美貌少年正在听雨,像是喜欢,身后的大白尾巴摇了摇,听见声音斜睨他一眼,用鼻子发音:“嗯?” 阿吹竖起根白胖胖的手指,点点他的尾巴:“你这个……可是狐狸尾巴?” “是什么尾巴同你有什么干系?”少年声音懒洋洋的。 阿吹把手指缩回来:“我只是纳闷,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奇奇怪怪。” 他已经放弃挣扎,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托腮道:“她嘛,人不像人……你嘛,长着根狐狸尾巴……” “这原本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尾巴而已,谁还不能有尾巴了。阿猫阿狗都有,有什么稀罕的。” “就是水里游的鱼,那也生着鱼尾巴呢。” “可是……” 阿吹拖了个长音,没有往下说。 唐宁和迦岚都看着他。 他假咳两声,神神秘秘地道:“这世上,没有狐妖。” 迦岚就站在他面前,闻言皱起了眉头。 阿吹圆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对,也不应该说没有狐妖。”他托着腮,两颊的肉软乎乎地鼓起来,“如今的人界,根本就没有妖怪。” 迦岚愣了下。 唐宁一头雾水,看着阿吹问:“没有妖怪?那你是什么?”就算撇开迦岚和阿炎不提,他又是什么?总不能是个人吧? 她目露疑惑。 阿吹猛地将手放下,抬起脸来:“妖?妖怪?” “我可是渡灵司的器灵!” “你竟然拿妖怪侮辱我!” 一旁安静了大半天的阿炎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呼啦一下冲过去,扑到阿吹脸上。 烧死你!烧死你个讨人厌的丑八怪器灵! 蓝色火焰一下裹住了阿吹。 第021章 十方 熊熊的火光,仿佛要将大雨也一并烧干。 可阿吹端坐在火焰中,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的烧我做什么?”他毫发无伤,不见一丝痛苦之色,似乎根本不怕火。 阿炎一下呆住。 气势一弱,雨水带来的寒气淹进来,很快便将耀眼的火光扑灭了一半。 阿吹没好气地道:“你一个小妖怪,哪里来得这般大脾气?”若非他本身便是个泥人,这大火一烧,还不得将他烧化了。 哼哼唧唧两声,阿吹从地上站起来,看向唐宁道:“妖是妖,我是我,我可不是妖怪!”他又强调一遍,好像生怕唐宁没明白。 “妖怪这种东西,和我们可不一样。” 他微微抬起下巴,面上闪过一丝轻蔑之色。 阿炎快要叫他给气死。 要不是现下雨下得太大,让它打不起精神,它一定活活烤干了他。飞到迦岚身侧,阿炎叽里咕噜叫了两声,像只撒娇的小猫儿。 迦岚抬起手,摸了摸它,开口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吹虽然不怕阿炎,却有些怕他,见他问话,立刻往后站了站,一直贴到墙根才道:“哪一句?” “什么叫如今的人界,没有妖怪?” 阿吹双手抱胸,压低了声音道:“你既然是妖,那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人界二字,顾名思义,是人的世界。从一开始,这世上便只有人,没有妖。” “直到你们从十方出来,混进人界,世上才算有了妖怪。” “你们仗着比人寿命长,本事大,肆意胡为,到处惹麻烦,终于惹恼了人。” 阿吹小心翼翼看着迦岚脸上神情,说到这,忽然停下,问了句:“你……是从十方来的吧?” 迦岚没有回答,只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阿吹见状,没法子,只好清清嗓子接着道:“那之后,人杀妖,妖吃人,双方谁也不待见谁。这般闹腾了几百年后,突然有一天,也不知谁和谁讲了和,立了契,不打了。” 他说得含含糊糊,在场几人却都听懂了。 这是人界的大人物,和妖界的大人物,有了某种约定。 滴滴答答,雨珠在瓦片上滚动。 阿吹扶正了自己头上的朝天辫,两只小胖手灵巧地将红绳一紧。 他舒口气,声音轻快起来:“我听说,妖之境名为十方,就是因为其中势力被一分为十,分别由十个大妖怪把持。那十个大妖,谁也不服气谁,总在吵架,也不知是哪个……” “不要啰嗦。”迦岚皱眉打断了他的话。 阿吹嘴巴一闭,再张开,还是老实说起了后面的事。 “这不打了,自然就太平了。”他声音轻轻地道,“可谁知道,六百多年前,人界和十方之间的来往通道,突然消失不见了。” “十方的妖,再也来不了人界;留在人界的妖,也再回不去十方。” “如此又过几十年,滞留在人界的妖怪,不管几岁,妖力如何,反正全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这几百年来,我是一个也没有瞧见过。” 阿吹望着迦岚,声音愈轻:“所以……照道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十方和人界之间的通道并未重新打开,他不可能才从十方过来。 阿吹眨眨眼,问道:“难不成你一直都在人界?见如今天下太平,除妖行当日渐没落,便放心大胆地出来走动?” “可是,这么多年,你能躲在哪里?” 阿吹真心实意的好奇。 “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按说早就应该被挫骨扬灰了。” 虽然眼前的少年一看就比他强得多,但是真和传闻中的大妖比,好像又差得很远。 阿吹瞥一眼迦岚的尾巴,嘟哝道:“据说妖力强盛的大妖怪,看起来和人一模一样,根本不会像你这样露出狐狸尾巴……” 话音未落,阿炎再次扑了上去。 谁不是大妖怪了? 谁妖力不强盛了? 它家小主子出生的时候,整个十方都为之震动。 岂是他一个狗屁小器灵可以妄言置评的! 真是气煞它。 阿炎烧啊烧,拼命地烧,可黑衣小童子越被火烧,越见得唇红齿白,好看得紧。气得阿炎大叫“丑八怪”,突然将人话说得无比清晰。 檐下一阵大乱。 唐宁连忙拉着唐心远远躲开。 这火烧她,她兴许不会死。可唐心被烧,怕是立马就要变成焦炭。 雨丝飘落在阿炎身上,发出嘶嘶声响。 迦岚上前拦住了它。 阿吹委屈:“我又没有胡说……” 阿炎气急败坏,火冒三丈。 可这家伙,天然克它。它再怎么火大,也没有用处。 将身体蜷缩起来,阿炎伏在迦岚肩头,叽里呱啦乱叫。 他委屈? 它还委屈呢! 它冲迦岚撒娇,可迦岚脸色沉沉的,只盯着阿吹问:“通道怎么会突然消失?” 阿吹闻言,叹口气:“这我便不知了。” 迦岚口气冷冷的:“你方才说了半天,件件都知道,偏生这件最要紧的事,你却不知了?” 阿吹贴墙站着,身体僵硬,语气却很理直气壮:“那会儿还没有我,我自然不知情。” “反正,这通道连接的是人界和十方,消失的事要么和人有关,要么有妖有关,与我与渡灵司则没有半点干系。” 他语速飞快地说着,身后突然一空。 “嘭”地一声巨响。 整片墙壁,向后倒了下去。 众人下意识看向阿炎。 它趴在迦岚肩膀上,将身体缩得越来越小—— 狐火没能如它所愿烧死阿吹,却烧坏了墙。 很快,一阵乱响,屋子整座塌陷,磅礴大雨浇下来,像山间洪流一样汹涌。 第022章 显然喜欢你 原本站在檐下的人,全叫雨淋了个透。 阿炎这才后知后觉地飞起来,将身躯变大,挡住众人头顶的雨。 它嘴里轻轻嘀咕一声。屋子毁坏,的确是它的错,可它并不是故意的。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怪那丑八怪器灵。 于是大雨落下来,它只不给阿吹挡。 偏阿吹不喜欢雨,见状便悄悄地贴到唐宁身侧。 唐宁皱皱眉,低头看他。 他把脸仰起来,嘟嘟嘴道:“我都说了,我不会再管你了。”虽说她一日没有魂至归墟,事情便一日不会结束,但他已经管不了那许多。 周围白雾缭绕。 阿吹扭头看向迦岚:“狐狸,该把宝器还我了吧?” 雨水充沛的雷州,对阿吹来说有些过于潮湿了。他急切地想要赶回渡灵司,急切地想要将唐宁的事禀报给主人。 而且宝器里装着的东西,也不能再耽搁下去。 他张开手,粉白的掌心像块嫩豆腐:“那东西,你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还我算了。” 小葫芦愈发沉甸甸。 天上下着雨,里头似乎也灌进了水。 那抹翠色,渐渐变得深浓,成了墨绿的一团。 迦岚握着它,在手里掂了掂。 果然变得比方才更重了些。 他没看阿吹,只垂眸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得先验验真伪。” 阿吹一怔,随后勃然大怒:“怎么?你个死狐狸,当我是骗子吗?”渡灵司第一戒,不可说谎。他不说便不说,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真话。 越想越生气,阿吹连害怕都忘了。 “我瞧你才像是骗子!” 迦岚弯唇微笑:“哦?我骗你什么了?” 阿吹指着他的尾巴:“狐妖生性狡诈,会说话便会骗人!” 迦岚拿葫芦轻轻敲他的头:“能耐不大,偏见倒是不少。” 阿吹急急忙忙要抢葫芦。 迦岚道:“通道是不是真的不见了,去看一眼便知道。若是真的,到时候我自然会将宝器还你。” “当真?”阿吹不太信他。 想了想,他望向唐宁道:“唐小姐,你劝劝他,让他现下便还我算了。” 唐宁有些发懵:“我?劝他?为什么?” 阿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一个人,是死是活根本不要紧,他这么上心,显然是喜欢你。” 唐宁:“……” “心上人劝他,他一定会听的。” 阿吹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你快劝劝他吧。” 唐宁忍不住道:“你这歪理实在是……” “小爷我一向目光如炬,看人很准,绝对没有错。”阿吹打断她的话,“你快让他还给我吧,我拿了便走,绝不逗留!” “你的魂魄,谁爱收谁来收,我一定不会再来了!” 他匆匆忙忙说了一通,忽然头皮一紧,朝天辫又落入了迦岚手中。 “小心我生吃了你。” 少年声音凉凉的。 阿吹连忙道:“我是泥做的!泥做的!” “吃我,你不如吃他们呀!”手指一伸,他飞快点了点唐宁姐弟俩。 迦岚面无表情地道:“你不是才说她是我的心上人?” 阿吹毫不犹豫:“不打紧!你终归是个妖怪,心上人也可以吃的!” 迦岚蒙住他的嘴:“少废话,验完通道的事,我自然会放你走。” 十方和人界之间的通道,只有一条。 他记得,那是一条很深很长的遂道。 从十方走过来,沿途不见一丝光亮。即便是阿炎,在那样的境况下,也微弱得如同萤火之光。年幼的他,牵着那家伙的手,穿过黑暗走到尽头,越过无形的门。 第一眼,便看见了漫天的桃花。 人界芳菲在那个瞬间迷住了他。 什么故乡、罗浮山,全消失在了黑暗里。 从那一天起,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十方。 六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界已经改朝换代,翻了几篇。他记忆里的叶州,如今也叫雷州了。 抓着阿吹,迦岚转头朝唐宁看:“我要去落霞山。” 唐心轻轻抓住唐宁的手腕:“二姐……” 迦岚转过身,身后尾巴消失不见,他又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少年郎:“时隔太久,我已经不认得路了。” 阿吹在他手底下扭动。 你不认识路,我认识啊!我可以带你去呀! 可迦岚捂着他的嘴,他呜呜两声,到底没能说出话来。 迦岚侧过脸,口气漫不经心:“你来给我带路,我保你不受渡灵司的威胁,如何?” 唐宁已经走到倒塌的废墟前,从废墟里扒出了自己的随身小包袱。 指尖不知道叫什么划破了,有血珠冒出来。 她站在雨里道:“走吧。” 说完,她看向唐心,把包袱递给他。 唐心没有接。 他知道她的意思。 她有危险。 跟着她,他也会被牵扯进去。 可他不在乎。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唐心什么都不在乎。他定定看着她,笑起来,眼睛在雨中发亮,是一如往昔的纯真无邪模样。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妖也罢,哪怕什么都不是也没有关系。” “对我来说,唐宁就是唐宁,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唐宁。” “二姐,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就算死,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第023章 叮铃 唐宁心头发紧,立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为你好,为你着想,全是无用的废话。 她和唐心只有彼此。 他不想离开,她又何尝愿意? 可是……唐宁透过雨幕,望向不远处的黑衣童子。他还在迦岚手下挣扎,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呆下去。 唐心的声音低低的,求饶一般。 “二姐,我不想走。” 他立在雨中,双目泛红。 唐宁不由得鼻子发酸。 算了。 不管了。 她大步上前,抓住唐心的手:“如果到了我必死无疑的那一天,不许犹豫,能跑立即便跑,知道了吗?” 唐心看着她,没有说话。 唐宁放低了声音,平静地道:“你若是不想答应,那你我就此别过,从此山高路远,后会无期。” 冰凉水汽在脸上弥漫。 唐心睁着红红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一行人开始启程往落霞山去。 落霞山位处雷州西北方向,是一座大越境内无人不晓的名山。其主峰上,奇花异草,云海怪石,比比皆是。就连当今天子承佑帝,也时不时便要离开王都,带人来雷州游玩。 去岁,他更是不惜重金,让人在落霞山主峰上建起了行宫。 说是今后年年岁岁都要上落霞山避暑。 不过那行宫建了一年多,据说还只是个壳子,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建好。 因着进度缓慢,天子又催得紧,工匠们便索性全住在了山上。 唐宁一行人,前脚上的山,后脚便有人看见了他们。只是雨大,树木又生得密集。披着蓑衣的工匠,远远瞧见几个人影后,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赶紧揉了揉眼睛。 这般大雨,谁会上山? 可他揉了半天,再睁眼看,忽然看见了一团幽幽的蓝光。 鬼——鬼火? 脚下石头一滑,他惨叫一声,沿着斜坡滚了下去。山中寂静就此打破,很快便有鸟兽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阿炎连忙循声望过去。 可它看来看去,只看到树。 满目绿意,实在无趣。 它轻轻哼了一声,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在走路的唐心,突然叫了一声唐宁:“二姐。” 唐宁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我好像……”唐心有些迟疑地道,“看见了你说的那个小妖怪……” 唐宁一愣。 阿炎已经飞到他眼皮子底下:“我?我?我?”它又学会了一个字,看来人话也没有那么难说。 它得意地飞来飞去。 唐心看它一眼,点点头道:“像是一团火。” 山上的光线比山下还要昏暗些,加上他们一路过来,也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天色不早,看起来便更是晦暗。 因此火光映入眼帘,便有如明灯一般。 唐心仔细地打量阿炎。 阿炎也舒展开来,任由他欣赏。 走在最前方的迦岚闻言,背对着他们,笑了下道:“你能看见它,是因为这座山是人界离十方最近的地方。越接近十方,阿炎的妖力便越是强盛。” 看样子,他们已经离通道不远。 迦岚说完,面上笑意一敛,加快了脚步。 天上的雨,也下得越来越急。 他们昨夜乘着画舫顺流而下的那条河,因为雨大,已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城郊河岸边的林子,吃饱了水,也绿得愈发惊人。 时至午后,小院的主人夫妇才瑟瑟发抖地推开窗,往外头看了看。那间平日用来置物的小屋子,已经毁得认不出原样。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后怕不已。 那把打算用来行凶的柴刀,原本磨得锃亮,可此刻躺在院子里,裹着泥水,就像他们眼里的光彩一样浑浊。 妇人叹口气,推推丈夫的肩膀:“你出去看看……” 男人眉头一皱,不满地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你怎么不去?” 妇人闻言,脸皮一僵,不悦地道:“我去就我去!磨磨唧唧,一点不像个爷们!”她走过去,用肩撞开丈夫。 可手搭到了门上,她又不禁犹豫起来。 虽说外头没了响动以后,他们又等了很久,但万一……她踟蹰着,半天没有将门打开。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叮铃——叮铃——” 像是系在花枝上的护花铃,被鸟雀碰触时发出的响声。 妇人急忙将手缩回来,扭头去看丈夫。 男人瞪着眼睛,屏住了呼吸。 铃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 雨中响起了脚步声。 轻轻的,带着水声,走得很慢。 窗扇已经被他放下来,只留了一道极窄的细缝。他弯下腰,凑过去,眯着眼睛朝院子里看。 白茫茫的雨。 泥泞的地面。 突然,出现了一只绣鞋。 男人一惊,额头“嘭”的一声撞上窗户。 外头脚步声一顿。 窗子紧紧闭上了。 门也锁着。 可夫妻俩浑身冒汗,惶恐得难以自已。直觉告诉他们,外头穿着精美绣鞋的人,比先前碰见的那几个还要危险。 “咯咯咯……” 牙齿在打颤。 门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在一把油纸伞上。 淡青色的伞,看起来像一阵轻薄柔美的烟雾。可冰冷的雨珠打上去,并没能打散一丝雾气。它凝固在雨中,一动也不动。 伞面下,站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挽着手臂,站得很近。 高的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女子,生得国色天香,极其美艳。 矮的,也是个姑娘,但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一张脸冷得像冰块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像是冻住了一般,散发出苍白的冷意。 偏偏她还留着一头极黑极密的长发。 整齐的刘海下,那张脸被映得愈发不见血色。 她站在淡青色的油纸伞下,简直像水墨画出来的人。 “叮铃——叮铃——” 奇怪的铃声,一直响个没完。 年长些的美艳女子,突然伸出手,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柴刀。 第024章 会打马吊吗 泥水沾上手掌,她却毫不在意,只抓着柴刀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眼看雨幕撕开又续上,她轻轻笑起来,忽然松开刀柄,将柴刀用力一甩。 寒光伴随着裂空声,飞向紧闭的窗扇。 “笃”地一声。 柴刀钉在了窗棂上。 门内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急忙缩到角落里。 窗外风雨飘摇,不一会,窗子便整扇裂开来。 倾盆大雨灌进室内,地上一片狼藉。妇人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问着,手下抓得越来越用力。 指甲几乎嵌入男人的手臂。 但他像是已经不知道疼,不闪不避,只颤颤巍巍地道:“别怕……不要怕……” 两个人,抱在一起,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 小院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淡青色的雾气,转眼便到了窗边。 美人雪白的纤手里,握着一截颜色极美的紫竹伞柄。这把伞,不光伞面看着美,就连伞骨,都看起来美极了。 就像她的脸一样。 眉眼五官尽数拆开,也仍然全是绝色。 每一件都美得令人心惊。 哗哗的雨声里,她站在窗外,将伞柄靠在肩头上,往后放了放。 紫色的伞骨旁,露出密密麻麻的图案。 十字、万字、索子、文钱…… 那一笔笔绘着的精美图案,全是马吊牌上的花色。 似乎有些不耐烦,她把手搭在破碎的窗台上,往里探进半张脸,皱眉问道:“这地方,只有你们?” 她边上的女孩子,冷着脸举起手。 指间捏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铛。 “叮铃——” 铃铛响起来。 屋子里的两个人,用力抱住对方。 美人儿又问一遍:“你们俩,为何不答话?看不起我吗?” 夫妻俩见她一副生气模样,哆嗦着想要说话,可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强烈的恐惧,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窗外的人瞪着一双美目,突然问:“会打马吊吗?” 她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屋子里的人立刻愣住了。 回过神来,俩人齐齐摇头,将头活活摇成个拨浪鼓。 美人有些失望,叹口气,看向身侧的少女:“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又不会打马吊,留着也没用,真是白来一趟。” “叮铃。” 金色小铃铛,又短促地响了一声。 但声音已经变得很轻。 她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再叹一口气:“爹爹也真是不死心,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世上如果还有从旧都来的妖,早就该被我们发现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 细白手指轻轻戳了下铃铛。 铃铛动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冷面少女将铃铛收进了怀里。 身量高挑的美人见状,直起身,重新望向窗内。 里头,墙角处,妇人咬破舌尖,终于发出了声音:“妖、妖怪!我们看见了妖怪!” “哦?”美人有了兴趣,“是什么样的妖怪?” 血腥气在嘴里流转。 妇人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不止一个……男男女女,什么模样的都有……” “不止一个?”美人大吃一惊,拉住身旁少女的手后退一步,猛地抬起脚,踹向了墙壁。 小巧玲珑穿着绣鞋的脚,一踹上去,坚硬的石头墙应声而倒。 尘土飞扬,她收起伞,走进了屋子。 妇人瞪大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你……” “你什么你!”美人大步上前,急声问道,“你说的那几个妖怪,到底都生得什么模样?” 妇人哆嗦了下:“那几个,看、看上去和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样……” 美人闻言,拿起湿淋淋的油纸伞,用伞尖抵住男人的眼睛:“是吗?” 男人僵硬得如同石头,眼也不敢再眨一下。 妇人连忙道:“不不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那个、那个一头银发的妖怪,长着根白色的毛尾巴!”她口气渐渐笃定起来,“还有——还有那个穿黑衣裳的小孩儿,从没人的地方,突然就出现了!” 听着她的话,美人脸上猫似的媚眼慢慢眯起来。 丹唇微扬,她笑着问了一句:“毛尾巴,是什么样的毛尾巴?狗的?猫的?狼的?”野兽那么多,几乎全长着尾巴。 只是一句白色的毛尾巴,可没有多大用处。 她和善地笑着,手里的伞却没有移开一分。 妇人赶紧一边回忆,一边向她比划:“雪白的,这般大小,这么长……” “可这到底是狗是狼,我、我也分不清……”声音渐渐小下去,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美人将手收了回去。 伞尖戳在地上。 水流下来,弯弯曲曲,一直流淌到墙角。 她低声问:“那几个妖怪现在去了哪里?” 妇人摇摇头。 她又去看一直没吭声的男人:“你呢?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男人浑身发抖,拼命摇头。 她面露嫌恶地哼了一声,收回视线,望向一直站在后面的黑发少女:“看来不是爹爹多心,这地方果然有些不对劲。” 黑发少女闻言,从怀中掏出铃铛摇了摇。 铃铛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翻过来一看,铃铛里头是空的。 她手里的钟形小铃铛,只有铃铛的壳,却没有能用来振动发声的东西。 她盯着铃铛,定定看了两眼,开口道:“见月姐姐,来的路上,你不是一直说金铃坏了吗?” “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呀?”见月掩嘴轻笑,一张原就美艳不可方物的脸,看起来愈发得明艳动人。 黑发少女的声音和她的脸一样冷,不见一丝波澜:“父亲大人亲手做的金铃,当然不会坏。我只是觉得,你总这个样子,实在不像话。” 见月放下手,无奈地道:“你这孩子,严肃起来,连我都怕你,也难怪老三和老四见了你便跑。” 黑发少女把铃铛抛给她,冷声道:“金铃不响,你我便是想追,恐怕也追不到了。” 见月晃晃铃铛,颔首道:“雷州这地方,三天便有两天在下雨,雨一大,气息散了,还能怎么找?” 不过,金铃感应到的妖气,真是十方之妖吗? 旧都十方,就是爹爹,也并不曾见过吧? 他们几个,就更不必说。 什么十方,通道,全是传闻罢了。 思忖着,见月收好铃铛,眨了下眼睛。 黑发少女抬脚向前,越过她,走到蜷缩在墙角的夫妻面前。 眼中神色冰冷无情,她弯下腰,乌黑浓密的长发自肩头滑落,流水一样美丽。 她捧起妇人的脸,低头贴近,在妇人缺水干裂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第025章 人人都爱雪罗大人 少女唇瓣,圆润饱满,却和她的眼神一样冰冷。 妇人木然瞪着眼睛,颤抖了下,想要推开她,手却抬不起来。她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有一种奇异的酥麻,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这一生,好像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快乐过。 可神色冷漠的少女,很快便松开了她。 烟粉色的衣袂轻轻一晃。 少女丢开她,抓住一旁的男人,凑过去,又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妇人瞧见,心头一酸,手上有了力气,连忙扑过去,推开了丈夫:“你个下贱东西!也配靠近雪罗大人?看我不打死你!” 她手足并用,指甲乱舞,划花了丈夫的脸。 血痕一道道,刻在男人脸上,让他看起来凶相毕露。 夫妻二人拼了命地扭打起来。 什么相濡以沫,夫妻之情,全都不复存在。 这一刻,他们眼里没有彼此,没有自我,只有面无表情立在边上的黑发少女。 “雪罗大人——” “雪罗大人——” 两个人,一口一个雪罗大人,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拆骨,吞吃殆尽。 男人的拳头,落在发妻身上,瓮声瓮气地道:“没人比我更爱雪罗大人……没人比我更爱……” “我才是最爱雪罗大人的人!”妇人张开嘴,白森森的牙齿用力咬住丈夫的耳朵。 鲜血混着碎肉,流进她的嘴里。 男人大叫着掀翻她,死死扼住她的脖子:“是我!是我!你个丑妇!去死吧!没有人会比我更爱雪罗大人!” “叮铃哐当”一声乱响。 桌椅倒塌,烛台坠落。 男人反反复复大喊一样的话,捡起烛台便往下捅。 血污溅了他满面。 妇人渐渐没了声息。 他爬起来,膝行至黑发少女脚下,抱住她的小腿,喃喃唤她:“雪罗大人……雪罗大人……” 又甜又腥的血,沾上了她的裙子。 淡淡的烟粉色,变成浓烈的殷红。 她微微垂眸,看他一眼,用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问道:“你真的爱上我了吗?” 男人将脸隔着裙衫,紧紧贴在她的小腿上:“雪罗大人……我、我是世上最爱你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比我还爱你了……” 雪罗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当然了!”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是那样的欢喜。 雪罗眸光微黯,低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男人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舌头却僵了。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爱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他爱她,已经爱得无法自拔。 “雪罗大人,我是最爱你的人……” 少女闻言,面露失望,低下头看向他的眼睛。男人浑浊的眼珠子,已经没有人的神采。她蹙起细眉,冷冷道:“那就去死吧。” 男人听见她的话,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便爬起来,一头朝墙上撞去。 “砰”地一下。 碎石震下来。 他后退着,仰面跌在地上。 额头上皮开肉绽,老大一块血渍。 拿伞的美人见状,抬手掩住鼻子,半是感慨半是埋怨地道:“你这丫头,怎么回回都这么凶。” 雪罗掸掸裙摆,可血沾上去了,哪里还擦的掉。 她背对着见月,半天没有要转头的意思。 见月无声叹口气,轻声道:“你总问那样的问题,有什么用?” 雪罗终于直起腰,转身走过来。 见月道:“就算有一天,你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雪罗看着她,面上漠然,突然一言不发地折断了自己的小拇指。 “咔擦”一声。 清脆响亮。 见月听得眼皮直跳:“又来了又来了!做你的手,可真是可怜!没事儿便要被你折断了玩,它能长回去,才是真的爱你呢!” 雪罗看也不看她,只径直向外走。 天上的雨,一阵一阵。 她就着雨水,揉搓了两下沾血的裙摆。 艳丽的红色,叫水一浸,洇开来,成了两朵盛放的花。 见月连忙追上,打开伞,替她遮住头顶:“小七,我……”迟疑了下,她话锋一转,说起了别的,“虽然金铃已经不响,但你我此番到底不是一无所获,回去以后告诉爹爹,他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雪罗闻言,仰起脸。 娇娇小小的她,只有苍白冷漠的表情。 “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爹爹才不会那么容易就高兴起来。” 见月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身旁:“算了算了,被你一说,连我都不高兴了。” 说话声渐渐轻下去,两人打着伞,步入了雨中。 冷风一吹,淡青色的雾气便消失在了河岸旁。 …… 远处的落霞山,云烟袅袅。 唐宁一行人,已经走过半山腰。 主峰上,因为时常有人走动,所以路径清晰,并不算太难走。但山实在是高,雨天路又滑。 走着走着,唐心落后了。 前方的迦岚和阿炎,却是越往上走,看起来越精神。 唐宁的脚步,也一直没有慢下来过。 她似乎不会累。 又或者说,是这点山路,根本还不能叫她疲惫。 她转过脸来,只有两颊微微酡红,像饮酒后醺然的模样。 “宵迟。” 她叫了他一声,想让他停下:“山上路不好,你身上还有伤,就先留在这里歇一歇吧。左右我们上去了也得下来。” 唐心不吭声,咬着牙又往上走了一段,一直走到她身旁才道:“你身上也有伤。” 唐宁摇摇头:“已经好了。”她肩上干干净净,连个疤也没有留下来。 “这般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看上大夫,你身上的伤不治可不会自己好……” “不碍事。”唐心越过她,继续向前走,“二姐,你不用担心我,这点山路,我还不累。” 说话间,一直在树上跳来跳去的阿吹皱了皱眉头。 朝天辫上的红绳,落在树海里,信标一样显眼。 他突然大叫一声:“狐狸!” 迦岚脚步一顿。 那只碧绿的小葫芦,变得像墨一样漆黑。 阿吹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凑过去:“你看看!让你还我你不还!” 第026章 至恶 “你若是早早还给我,这些家伙早就该到归墟了!”他扬起小短手,想要将葫芦拿回来,“回头出事闯了祸,被责罚的可是我!” 他念念叨叨,指尖落在那抹墨色上。 但一阵剧痛传来,葫芦变得像烙铁一样灼人。 他“哎哟”一声缩回手,看向迦岚,嘴一瘪,又要哭:“死狐狸,都怨你,宝器变成了这样,让我怎么办啊?” 泪珠子滚出来。 一张圆脸,变得可怜兮兮。 迦岚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明明是你自己办坏了差事,凭什么怨我?” 阿吹捂着手,一边哭,一边骂:“不怨你怨谁?要不是你个死狐狸非抓着小爷我不放,哪还会有现在这些破事?” “你明知里头装着死灵,却死活不肯还我,我还不能怨你了?” 阿吹骂骂咧咧,越讲越是凶巴巴。 可哭腔夹杂在里头,他的凶狠,看上去便像是故作姿态的撒娇,让人一丝恐惧也生不出来。 迦岚收起葫芦,继续向前:“谁让你一开始不带着葫芦回渡灵司,如今来怪我,有什么意思?” 阿吹泪如泉涌,紧紧跟上。 “是我不想带回去吗?还不是你那个心上人的错!” 他斜眼看唐宁,像要在唐宁身上看出个洞来:“你说说你,你要是那天干干脆脆地死了,还有什么事。” 唐宁听他嘟嘟囔囔说了好几遍,如今再听,已觉麻木,只随口附和他道:“是啊是啊……” 阿吹原本气得要死,可见她不反驳不跳脚,反而还赞同自己,立刻失去了抱怨的方向。 正好唐心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唐宁。 他马上怒气冲冲地道:“你也一样!你们这家姓唐的,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那对双生子,死了也要给我闹事,真是讨厌。”他转过头,又去叫迦岚,“狐狸,现在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奶声奶气地追问着。 迦岚头也不回,漠然道:“你的事,问我做什么。” 阿吹急了:“宝器变黑,我拿不了,还怎么带它回渡灵司?” 迦岚闻言,顿了下,突然把葫芦拿出来,直直递给他。 换做先前,阿吹一定想也不想便接过来。可眼下,葫芦漆黑,他是想拿又不敢拿。 这葫芦,长自渡灵司,生来便是宝器。 他们这群办差的器灵,人手一个,专拿来装死人的魂魄。装好了,将口子一封,带回渡灵司,便算齐活了。 这样的差事,就算一点脑子不长,也能办得轻轻松松,漂漂亮亮。 阿吹自诩聪敏,向来都是那个差事办得又快又好的人,可不想这一回却结结实实栽了个跟头。 那雷州唐家,上上下下,就没一个白的。 他拿着葫芦,一个一个地收敛魂魄,收到后面,看见那对双生子的,差点连宝器都给摔了。 这样的活计,他从出生便做,以为自己什么样的死灵都见过了。 可那对双生子的魂魄,扭曲变形,尖刺丛生。 颜色,更是一团乌漆墨黑。 简直不像是人该有的样子。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灵魂。 明明那两个人的皮囊,看起来十分的精美。 那个瞬间,阿吹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主人同他说过的话——人的肉身和魂魄,所拥有的样貌可以截然不同。 美人的皮子底下,藏着的可不一定就是个美人。 看起来样貌平平甚至丑陋的人,也可能有着绝美的魂魄。 人死以后,皮囊朽烂,魂魄化作一团光。光芒越是明亮,形态越是圆润完整,便越见得美丽动人。 若是有人的魂魄,一看便纯白又清澈,那此人生前必定是个至善之人。 不过人这种东西,生来便被七情六欲裹挟着长大,没有人的灵魂能够纯净到那种地步。 同样的,至恶之人,也很罕见。 即便以凡人律法看来罪大恶极之徒,也少有漆黑的魂魄。 不管是纯白,还是乌黑,在遇到双生子之前,阿吹都以为并不存在。他所见到的大多数人,都是灰扑扑的一团。 看着迦岚手里的葫芦,阿吹缩了缩手。 “里头装着的那对双生子,吃掉了其他人的魂魄。” “死气太重,于我有害,我拿不了。” 阿吹有些后悔,垂下了眼睛。 葫芦就是用来隔绝死气的。 他若是一早拿回去,的确什么事也没有。 “你如今还我,已经来不及了。”阿吹心烦意乱,面露苦恼。 迦岚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葫芦外壁。 葫芦黑得不见一丝杂质,仿佛天生如此。 他一边走,一边道:“你一个专收死人魂魄的器灵,怕什么死气。” 阿吹亦步亦趋地跟着,闻言悻悻道:“你以为我愿意吗?”器灵原就不是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像他们这样的器灵,总在接触死气,一旦器身出现裂痕,便没用了。 阿吹摸了摸自己的手。 软嫩小巧,还是小孩子的手。 他永远不会长大,将来也会以这副模样死去。 可至少现在,他还不想死。 走在昏暗的山路上,阿吹突然想起先前唐宁那句——“如果我不想死呢?” 原来,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是这样的心情啊…… 阿吹吸了一口山风,闭上了嘴。 头顶上精神满满的朝天辫,歪在一旁,再也没能站起来。 目的地越来越近。 迦岚忽然问了一句:“这葫芦里装着的死灵,能否自己钻出来?” 阿吹怔了怔,摇摇头道:“那倒不会。”除非,有人毁了葫芦。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你想做什么?”阿吹问。 迦岚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这葫芦你拿不了,我却可以拿。若是心情舒畅,没准我回头便帮你送回去了。” 交谈着,眼前渐渐开阔。 他们走到了一处平坦的山坡上。 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树。 枝繁叶茂,一片葳蕤。 它看起来,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 可时值春日,上头除了绿叶,却不见一星花蕾。 唐宁走过去,认出了树种。 这是株大得不像话的桃树。 她听见阿吹嘟哝了句,“回不去十方,你怎么可能心情舒畅……” 第027章 我只有你了 这桃树大得古怪,不见花,也不见果,只有满树深深的绿,像流云一样在风里浮动。照理,开了花,等到花谢了,才能见到枝叶舒展的桃树。可唐宁朝地上看去,清清爽爽,没有一片残花。 如今这时节分明正是花开的时候。 真是株奇怪的树。 她抬起头来,忽然听到脚步声。 身旁人影一晃,前方古树变了样。那些深深浅浅的绿,尽数消失在风中。光秃秃的枝桠,虽还在张牙舞爪,但看上去已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干枯的躯体,似乎不堪一击。 阿吹将手“啪嗒”一下拍在树干上:“小爷我从不扯谎,我说通道消失了,那便是真的消失了。” “不信你自己看,这枯树又丑又脆,哪里还有什么通道?” 他用力抠着树皮,可抠了半天,只抠下来指甲盖大的一块。 倒是没他想得那么脆。 他把树皮丢给迦岚:“现在怎么办?” 这样的话,他唠唠叨叨已经问了好几遍。 唐宁望向身旁的银发少年。 他站在那,凝神看着树,许久没有出声。 阿吹等得不耐烦,拍拍手,小跑过来:“狐狸?狐狸?”他仰着头,大声叫唤,“这十方呢,你是铁定回不去了。” “要不,还是帮我把宝器送回渡灵司吧?”眼珠子一转,阿吹咬了咬手指头,“就当日行一善嘛。” 他说完,又来看唐宁。 “小爷我一不说谎,二不欠人人情。你们若是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们。” “到了主人面前,我帮你求求情,让他放过你,怎么样?” 唐宁站在暮色里,闻言轻轻笑起来:“你不是说你绝对不会说谎吗?” 阿吹微微别开脸:“你什么意思?” 唐宁还是笑,但笑得有些让阿吹心惊肉跳:“你现下说的话,难道不算谎言?” 雨停了。 晚风清清凉凉。 阿吹往后退开半步:“我又没说主人一定会听我的。我只是去求情,结果如何,当然要看主人。他若是愿意放过你,那自然再好不过;他若是不愿意,我也还是替你求了情。” “一码归一码,我既然求情了,就算还了你们人情,该两清才对。” “总不能……”他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歪头看唐宁,一张脸圆鼓鼓的,“非得让我把事情给办成了吧?” 唐宁笑笑。 她如今虽然受了伤也能自己愈合,但到底不是金刚不坏。刀子砍过来,她照样会受伤,会疼痛。死而复生这种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第二回。 如果渡灵司非得“缉拿”她的魂魄“归案”,她除了躲,的确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说到底,她不想死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当然不能指望阿吹。 他说得再天花乱坠,对她而言,也不过只是句谎话。 收敛心神,唐宁示意他看迦岚:“罢了,你的人情就算要欠,也不是欠给我的。” 阿吹侧身看过去,口中道:“有什么关系,欠他的不就是欠你的。你们俩,不是互相喜欢吗?” “……” 山坡上一静。 阿炎转瞬飞到树顶,叽叽咕咕骂起阿吹。 放屁! 什么互相喜欢! 你一个小小器灵,懂什么叫喜欢吗? 我家尊贵的小主子,除了我谁也不喜欢! 它大喊大叫,恨不得把整座山都吵醒。可风一吹,声音便散了。连阿吹都好像没有听清它在说什么,只掏掏耳朵道:“啊?什么?” 阿炎见状,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耳背丑器灵!学人长对耳朵有什么用? 这句话,阿吹倒是听见了。 “你个连人形都幻化不出来的死妖怪!总比你没有耳朵好!” 于是一个趴在树顶上,一个站在树下,耳朵来耳朵去,大吵起来。 听得唐宁耳中嗡嗡作响,只好捂住了避去一旁。 山风里,迦岚还站在那。 银发被风吹得乱舞,他转过脸来,眼角红红的。 “唐宁……” 衣裳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轻声道:“我只有你了……” “诶?”唐宁愣在原地,手还捂在耳朵上,忘记了要放下。 迦岚抬脚向她走过来。 异常俊美的少年面孔,让这一幕看上去像梦一样不真实。 他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把手拉下来:“我已经回不去十方……但如今的人界,除了你,我谁也不认得了。” 亲近的语气。 亲近的动作。 唐宁呼吸一轻,胸腔里的心“怦怦”乱跳。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唐心的声音在后面冷冷地响起来。 “你明明说用过了饭,便要跟我们分道扬镳,怎么如今听上去,倒像是要一直跟着我们不走了?” 唐宁从美色中醒过神,急急忙忙挥开他的手。 远远的,阿吹瞧见了,皱起眉头看阿炎:“你瞧她害羞的,这还不是互相喜欢?” 阿炎恨不能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哼!” 它从树梢上飞下来,和阿吹一起离开了枯树。 灰白色的天空,慢慢变成了青铅色。 迦岚神色淡漠地看着面前的姐弟,抬起手,慢慢舔了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唐宁的气味。 唐心的脸色一下变了。 迦岚眸色沉沉地笑了下:“你不也一样。” 唐心看着他,神情冷峻,瞳孔收缩。 迦岚的口气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像小孩子一样,哭着喊着求她不要赶你走,非要死皮赖脸跟上来的人,难道不是你?” 听着他的话,唐心脑子里有个声音尖叫起来。 一字字,一句句,嘈杂到可怕。 他抱着头蹲了下去。 天上的云,像一张痛苦的人脸。 唐宁立刻想起了小时候。 府里的下人,都说唐心被鬼附了身,人人看见他都嫌憎不已。 伸出手,唐宁轻轻拍了拍唐心的背。 她看向迦岚道:“虽说我可能是你这几百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但你一个妖怪,想去哪里都容易,根本不必跟着我。” “自然,渡灵司想要我的魂魄,你也没有理由非保护我不可。” 阿吹恰好在旁听见,朝天辫一颤一颤地跳起来:“怎么没有理由?他喜欢你呀!当然要保护你!” 唐宁深深看他一眼:“你果然是泥做的。” 阿吹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说他没脑子。 他有些生气,嘟着嘴道:“认识的日子短,便不能喜欢了?一见钟情不行吗?”他眼巴巴去看迦岚。 迦岚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他看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低低道:“哦?我装喜欢,装得不好吗?” 第028章 狗屁如意郎君 唐宁没有移开视线,声音平静地道:“不,你装得很好。” 甚至于,他根本不必装什么。 任何姑娘,被他用这样一张脸看着,说什么不要丢下我,我只有你了,都会忍不住心动。她一个眼孔浅显的俗人,当然也例外不了。 只是…… 除了宵迟,她谁也不想相信。 那个说着永远不会离开她,要一辈子将她留在家中,宁愿招赘,也不愿意将她嫁到旁人家的男人,一走就是十年。 从此是生是死,似乎都和她这个做女儿的没了干系。 母亲活着的时候,也说不会离开她,要看着她长大,长成顺遂喜乐的美人儿,觅个如意郎君,一辈子都平安康泰。 可大人总是说话不算话。 她孤孤独独地长大,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什么顺遂喜乐,什么平安康泰,什么狗屁如意郎君,她一概不知,一概没有见过。 像是被山间寒风吹冷了血,唐宁的口气凉了些:“狐狸。” “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席地而坐,裙摆被压在身下,脸色阴阴的,“我手无寸铁,又不会什么术法,甚至直到前几日,都还是个无法走路的废人。” “你想杀我,轻而易举。” 虽然她的伤口能愈合,连死亡也十有八九可以逃脱,但这显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力。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她仍然只是块砧板上的肉。 只是稍稍一想,唐宁便能想出几十种,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 想要折磨一个人,太容易了。 她凝视着迦岚琥珀色的眼睛,冷漠疏淡地道:“可你只是跟着我,不想让我死。也就是说,你想要的东西,一定得我活着。” 至少,在他得到之前,她不能死。 “那天晚上,在唐家后山,你去而复返,真是因为不认路吗?” 唐宁轻轻嗤笑了声:“那么一座山,便是你不认路,还有阿炎不是吗?”她瞥了阿炎一眼,“它一个能飞的小妖怪,飞得高一些便能俯瞰山貌,还怕找不到路?” “除非,它办不到。” 唐宁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迦岚脸上。 “没有我,你们就离不开后山。” “为什么?” 暮色渐浓,唐宁长长呼出一口气。 迦岚面上波澜不惊,语气却冷冷的:“唐小姐可真是聪明。” 唐宁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承让”。 山风吹得更冷了。 阿吹呆立在旁,半天没有再出声。 便是阿炎,也只是低低叫唤了一声,急促短暂,像是不自在。 唐宁低下头,去看身下的草。绿得发黑,看起来很坚韧。她拿食指卷起草叶,低声说道:“是因为那座山,本身便是封印吗?” “又或者说,是那口井里封印的延伸?” 嗤啦一下—— 草叶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指腹。 唐宁没有管它。 尖锐的疼痛涌上来。 又是一道口子。 口干舌燥。 她舔了舔嘴唇。 可唾液带来的湿润一闪而逝,很快上头就变得更加干燥。有冷风灌进嘴里,嗓子眼里火烧一般的难受。 唐宁道:“你被封印的井,是唐家的井。” “你又说你讨厌姓唐的人。” “这般说来……”唐宁松开了草叶,小小的血珠沿着叶脉,流淌进泥里,“封印你的人,多半便是姓唐的人。” “再加上,从井里出来的时候,你问我曦光帝姬死了多少年,我说我从未听说过,问你是哪朝哪代的帝姬,你想了半天,告诉我是大梁朝。” 她面上很淡地笑了一下:“我当时没有想起来,直到离开唐家,烧了那座宅子时,才想起大梁朝和唐家有什么关系。” “雷州唐家,虽然没落了,但祖上也曾煊赫过。” “六百多年前,唐氏一族,从西岭迁至雷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据说那时的家主,非常有才,很得圣宠。那座祖宅,便是当时的天子所赐。由此可知,如果封印你的人,的确姓唐,那十之八九便是我的先祖。” “所以,身为后人的我才能破坏封印……” 顿了顿,她继续道。 “大梁前后不过百余年,你所说的帝姬,想来不是那位天子的女儿,便是姐妹。”唐宁把手抬起来,置于眼前,白皙的手指上还带着点血痕,但被草叶割出来的口子已经没了,“你初获自由,想起来的第一个人便是帝姬。” “她一定对你很重要。” 风吹过来,睫毛掉进眼睛。 唐宁用力揉了两下,语气变得比先前迟疑了些:“难道是你引诱了帝姬,让天子震怒,才将你封印在井里?若是那样,他赐下大宅,看来也不是什么真心赏赐,多半只是想让唐家人做看门狗罢了。” 阿吹和阿炎,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旁,一左一右盯着她,全叫她的话惊得合不拢嘴。 不远处的迦岚,却捂住脸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在风里,越笑越大声。 第029章 非我族类 银发在暮色里发光。 他移开手,露出只红红的眼睛。那里头的瞳孔,已经不是人的样子。 阿吹望见,惊呼起来:“狐狸!你要吃了她吗?” 竖瞳总是带着种让人悚然的邪恶意味。 即便是阿吹,盯着那样的眼睛看,也忍不住觉得背上发毛。他退避到唐宁身后,小心翼翼拿手指头戳她:“你看看你,他要装喜欢,你便让他装嘛,何苦要拆穿他?” “现在惹了他生气,回头连累我,可如何是好?”小孩子软乎乎的手指,伴随着话音,一下一下点在少女单薄的肩背上,“呐……虽然你死了,对我只有好处,但万一他吃饱了便不想动弹,那宝器怎么办?” 再拖一拖,送回去了,恐怕也要挨骂。 阿吹皱起鼻子,压低声音道:“快说你喜欢他!让他不要生气!” 说罢,见唐宁不吭声,他又连忙收回手去找边上的唐心:“你倒是劝劝你二姐呀!” 唐心坐在地上,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冰冷的刀子,锐利地划过阿吹的骨头。 阿吹不由得向后退去。 人的眼神,原来也可以这么可怕吗? 他忽然想起葫芦里装着的双生子。这家人,一个两个,好像都不太对劲。他抿着嘴,退到远处。 迦岚已经不笑了。 “你说的没错,唐家后山,的确也是封印的一部分。”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山貌变了,林子变了,山下的宅子也变了。他记得的那些人和事,都被时光吞噬得一干二净。可山上的封印,却还在。 虽然封印的力量已经日渐薄弱,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就算是那样苟延残喘的封印,也依然可以困住他。 六百多年的岁月,并没能让他变成更强大的妖。 和那道封印一样,他的妖力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已经令他连十二个时辰保持完全的人样都做不到。 虽然脱离封印,恢复自由以后,被封印压制的力量略有恢复,但如今的他,甚至还不如幼年时。 只是让一直在他身体里沉睡的阿炎醒来,都已大费工夫。 换做以前,根本无从想象。 被囚禁在黑暗里的他,想要让自己和阿炎活下去,仅靠那点残存的妖力,每一刻都像是拼命。 如果唐宁没有出现……他还能支撑多久? 也许,妖力耗尽之前,他就会先疯了吧? 无穷无尽的寂寞,比那一天发生的事还要可怕上百倍。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片黑暗里了。 走过去,弯下腰,他贴近唐宁,盯着她道:“那个男人,叫唐律知。” 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手握大权,一心一意想要重建镇邪司。所有的妖怪,在他看来,都是该杀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这种东西,根本不必分什么善恶。 十方的妖,只是存在,便是大恶。 迦岚直到现在,还能想起他那张堆笑的脸。 “对不住了小公子,谁让你生下来便是妖怪呢。” 他儒雅清隽的面孔上,带着再温和有礼不过的笑容,可嘴里说的话,每个字都带着血。 “既然生而为妖,就该老老实实做你的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做人呢?” “妖就是妖,不管你看起来再怎么像人,你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人。说人话,穿人的衣裳,吃人的食物,只会让你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小公子,不要妄想变成人。” “我杀你,乃是超度你。若有来世,你再好好投胎做个人吧。” “不过,真是可惜呀。”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露出微笑,“我听说,十方的妖怪没有转世轮回,死了便是死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下辈子。” “你瞧瞧,妖怪这种该死的东西,生下来是妖,死的时候是妖,就连死了以后也别想变成人。” “真是有趣啊。” 他拿着根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迦岚敢肯定,那个时候的他,是真心想要杀了自己的。 可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他转身出去,回来以后便决定留他一命,改为封印。明明一脸都是不情愿,但他还是没有下杀手。 他迎着光,叹口气,封上了井。 阳光被隔绝在封印外。 迦岚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用略显遗憾的口气说的——“狐妖果然是最讨厌的妖怪啊……” 那之后,除了黑暗便是寂静。 他整日混混沌沌,很多事,很多人,都想不太起来了。 可唐律知说过的那些话,和他说出这些话时脸上的笑容,还是经常从记忆的深海里浮上来。 就连回忆中的阳光,都变得黯淡失色。 那个男人脸上的笑容,却依然十分明亮清晰。 就好像一切都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迦岚定定看着唐宁,一字一顿地将唐律知三个字,又说了一遍。 戒律的律。 知道的知。 不是字,而是他的名。 “你那位被赏赐了宅邸的先祖,可是就叫这个名字?” 第030章 少主 虽然是疑问的口气,但他面上神色冷凝,并不见一丝疑虑。因为答案,早在他遇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显而易见。 那种迷醉的香气,令人头晕目眩。 她身上的气味,很像那个男人。尽管并不完全一样,但十分的接近和相似。 迦岚眼中又露出了那种看食物的神情。 本能和獠牙,在这一刻印证了唐律知的话。 妖就是妖,不管多努力,多想要变成人,都不可能成功。 他直起身,目光望向远处,脸上是放弃了掩饰的讥嘲。笑自己,笑命运,笑这场不可避免的对峙。 “唐宁。” 他声音低低地道:“告诉我,唐律知的尸体埋在哪里。” 唐宁闻言蹙起眉头:“那位先祖,的确叫律知,但族中记载,他生前是个文官。所谓有才,也不过就是诗写得好,字写得美罢了。” “这样的人,真是封印你的人吗?” 她仰面看他,但少年脸上平平静静,一派笃定。 唐宁心中有了数:“如果真是他,那便证明唐家族里的记录,全是假的。”什么文弱书生,不善拳脚骑射,通通都是假象。 她从地上站起来,面向他道:“不过,你想要的东西若是他的尸体,那恐怕要失望了。” “唐家旧日祖坟,位于南郊,百年前一场暴雨,引发了洪灾,不管是烂光了的尸骨,还是新鲜的棺木,全叫大水冲了个干净。” “如今的祖坟地里,摆的全是衣冠冢。” 唐宁仔细看他的表情:“不管你是想要挖出他的尸骨鞭挞一顿,还是疑心他的陪葬品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好去取回来,现下都办不到了。” 数百年前的古人,要不是她行走不便,日夜窝在屋子里,除了念书还是念书,什么都看,怕是也不会记得“唐律知”三个字了。 但她不明白,族里的记载,为什么要作假? 这几百年来,唐家上下,也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除妖的事。 她转头看了看唐心。 唐心摇摇头:“唐家祖上,入仕,经商,样样都有,可封印妖怪……”凤目微敛,他声音淡淡地道,“绝对没有过记载。” 这世上,原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妖怪,更不必说除妖。 唐心看向迦岚。 迦岚忽然嗤笑了声:“说来也奇,你们虽是姐弟,但生得可一点也不像。”唐律知的血脉,好像只留给了唐宁一人。 他面上恢复如常,笑微微,眼睛也变回了先前的琥珀色。 唐心看着他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 迦岚瞥见了,却当没看见,只移开视线道:“你们那位了不得的先祖,偷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莫非……是你的妖力?”他话音未落,唐宁已经接了上去。 在场诸人,皆惊讶地望向她。 尤其是阿炎,变得鼓鼓囊囊的,牢牢跟着她不放。 一旁的阿吹,则用小肉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唐宁。一个白日里尚且不知十方为何物的凡人,才听这么几句话,便能猜到关窍吗? 阿吹有些不敢相信。 他就没有见过比他更聪明的人…… 这连他都还没有想到的事,她一个才活了十几年的小丫头,是怎么想到的? 不过,她的猜测要是真的,那这只狐狸,原本到底该有多强?忖度着,阿吹悄悄地将目光移到迦岚身上。 迦岚在笑,笑得极其开心。 “是啊,我的妖力。” “他一边嚷嚷妖怪都该死,一边却要夺走我的力量,你说,这样的人,还算人吗?” 见他承认,阿吹瞪起了眼睛。 迦岚往悬崖边退了几步。 凛冽的山风,仿佛要将他吹下去。 他张开手,衣袖像羽翼一样展开。 呼呼呼——狂风大作—— 他的声音渐渐缥缈起来:“是我的东西,我早晚要拿回来。”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妄想变成人了。学人说话,像人一样行事,果然是可笑至极的事。他是十方的妖怪,是罗浮山的主人…… 想到“主人”二字,心脏突然一阵抽痛。 他收回手,捂住心口,眼神逐渐悲恸。 是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只做他的少主。 火光一闪,阿炎飞过去,落在他肩上,轻轻呜咽起来。 小主子,小主子。 它仍然固执地只叫他小主子。 它的迦岚大人,永远都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小狐狸才对。 呜呜咽咽的哭声,没有眼泪,却听上去比什么都要来得伤心难过。 站在这里,望着那棵枯萎的古树,十方好像就在咫尺远的地方,只要他们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但山风凛凛,每一声呼啸都在告诉他们,故乡是个回不去的远方。 这咫尺般的距离,是不能跨越的天堑。 不会流泪的阿炎,发出温柔的光芒。 第031章 血脉相连 那个时候,没能陪着小主人,是它最后悔的事。 如若时光可以倒流,它一定不会睡着。它会陪着他,告诉他即便主人不在了,罗浮山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到了春日,花开遍野,十方罗浮山依然是那个美得让人生羡的地方。 终有一日,他们会穿过黑暗,回到故土。 它的小主子,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打开通道,即使是杀光这天下的人,也无所谓。 因为人,本来就是他们最讨厌的东西。它永远不会再喜欢凡人,尤其是姓唐的人。目光落在唐宁身上,它渐渐不再哭泣。 “还我!” “快还我!” 阿炎吐字清晰地叫起来。 可唐宁纵然想还,也还不了。就算猜出了迦岚想要的东西,也改变不了她什么都不知道的现实。 那天夜里,在画舫上,迦岚沉沉睡去。 她看着他,心里便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他状态不佳,精疲力尽,一看便很虚弱。天亮以后,他们在农家小院里遇见阿吹。阿吹说的那些话,又加深了她的怀疑。 ——妖力强盛的大妖怪,可以一直保持人的样子,和人看起来没有一点区别。 他觉得迦岚露出狐狸尾巴,是不够强大的证据。 但阿炎听了他的话,是那样生气。 唐宁因此肯定,狐狸至少曾经强大过,而且是一种让她无法想象的强盛。因为即便看起来很虚弱,他仍然大部分时候都能维持人身。 阿吹在他跟前,更是毫无反手之力。 可妖的力量,这种谁也没见过的东西,从妖怪身上剥夺下来以后,要怎么保存? 唐宁迎风而立,想起那段无法站立行走的岁月。她突然康复的腿脚,受了伤也能自己愈合的身体,是不是……借用了他的力量? 但念头一闪而过,转瞬便散在风里。 如果是那样,他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妖力,要是真在她的身体里,他不可能让她活着。一具容器而已,杀了她,夺回力量,应该是他恢复自由以后最想做的事。 唐宁思量着,望向崖边的人:“雷州唐家,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她用自嘲的口气说着事实,“偏偏我们姐弟俩,是整个唐家最不受喜欢的人。” “就算你的妖力,真藏在唐家人手里,有人一直知道下落,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我们。” 当然,她也不认为大伯父和冯氏会知道。 至于双生子,如果知情,怎么可能不拿出来炫耀? 那可是妖怪的力量。 声音渐渐变低,唐宁道:“你若是想要挖开唐家祖坟一探究竟,我马上可以给你带路,但说实话,我不认为那里头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点点响亮起来。 阿炎还在叫,“快还给我——” 越说越是完整流畅的人话,听上去是如此的愤怒。 唐宁和迦岚对视一眼,忽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唐律知,不一定就死了。” 太平盛世下,普普通通的凡人,能活上一百岁,已是了不得的长寿。便是只活到七老八十,耄耋之年,也并不多见。 没有人可以一活几百岁。 但唐宁那位先祖,显然不是普通人。 他能降妖,能夺走妖怪的力量,多活几年,似乎也不离奇。 更何况,还有唐宁。 死而复生的她,是他血脉相连的后代。既然她可以死而复生,谁敢保证,他就一定不可以? 也许直到六百多年后的今天,他依然还好好地活着。 族中记录,既能在他的生平上作假,那旁的东西,乃至生死,再多虚构两笔,又有什么奇怪。 唐宁转过身,看向阿吹。 唇红齿白的黑衣小童,听见他们俩的话,早已将眉毛紧紧拧起:“不可能,没有人可以活上六百岁。” 可嘟囔着,他看看唐宁,又不敢如此断定。 “不过……既是你的先祖,还真说不好。” 摇了摇头,他伸手扶住自己头顶上的朝天辫,皱着眉道:“但是你们想啊,凡人死后,必经渡灵司。只要生死册上有他的名字,那他就一定会死。” 瞄瞄唐宁,他把手放下来,口气冷硬了些:“就算今日不死,明日也不死,但他总有一天是要去归墟的。” “虽说六百多年前,还没有我,可我在渡灵司中当差,少说也有一百来年了。如果他一直没有被抓回渡灵司,那渡灵司中一定会有记载,我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他。” 阿吹背着手,摆出大人模样:“依我看,那什么唐律知,铁定已经死了。” 因为依他看,唐宁早晚也是要死的。 天命之下,谁也逃不掉,不过时间而已。 他原地踱步,念叨起来:“好了好了,一个死人,你们就不要再多想了,还是快些和我一道将宝器送回去吧。” 天黑以后,他精神大振,没准又能触碰宝器了。 如是想着,阿吹走向迦岚,摊开手,谄媚地笑起来:“狐狸,你再把宝器给我看看。” 迦岚盯着他的眼睛。 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倒真是一副不会说谎的模样。 他拿出葫芦,手一扬,停在悬崖外:“翻出生死册,找出唐律知的名字给我看。” 阿吹慌里慌张扑到崖边:“你你你——小心些!”虽说宝器不是凡物,摔下山应该也破不了,但这种事谁也没有干过,万一呢? 阿吹骇得要死,连忙掏出生死册,翻得哗哗作响:“翻什么翻!都告诉你了,这册子不是正册!我就是翻破了,也翻不到六百多年前的名字啊!” 他把册子丢到迦岚脚边:“你自己翻!随便你翻!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迦岚没有将手收回,也没有去捡地上的册子,只看着他道:“正册在哪?” 阿吹大惊失色:“你一个妖怪,正册岂能给你看!” 第032章 虚空之眼 迦岚作势要松手,墨色小葫芦在风里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阿吹连忙道:“别别别——算我求求你了——” 可迦岚不为所动,任他如何心急如焚,泪如雨下,都是一副冷漠模样。 阿吹又气又怕,哇哇大叫:“你个死狐狸!就知道拿宝器胁迫我!”他在渡灵司中,一向受人敬重,何尝受过这样的气。 “我就算告诉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你可……可真是气死我了!”脚下一滑,阿吹跌坐在地上,伸手抱住迦岚的腿,“那正册,便是我也看不到,何况你。” 他把眼泪擦在迦岚裤管上:“当然,你非得知道,我也奈何不了你。告诉你就告诉你吧,正册一直在渡灵司中,但你就算去了,也不可能看到。” “我家主人法力通天,绝非你一个小小妖怪可以匹敌。” 眼角上挂着的泪珠晶莹剔透,被他一把抹去:“劝你还是死心算了,不要以为拿我当质子,渡灵司便会将正册拱手奉给你。” 迦岚垂眸看他:“你还不配当质子。” “什么?”阿吹不敢置信,“你竟然敢说我不配?” 迦岚收回手,将葫芦扣在他脑门上。 “啊”的一声,阿吹跳开去:“你个没心没肺,冷血无情的死狐狸!” 迦岚抓着葫芦,笑了笑:“不是你自己求我,让我把宝器拿给你看的吗?” “我眼睛又没长脑门上!”阿吹捂着额头,在风里大骂,骂了半天嗓子一痒,他大声咳嗽起来,“咳咳、咳……算了,懒得管你,你要寻死,我又有什么办法……” 左右他想看正册,就非去渡灵司不可。既然要去,宝器也就不用发愁了。 阿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等到了渡灵司,看他怎么收拾这群人。他双手叉着腰,挺起肉乎乎的小胸膛:“走不走?领你去看正册。” 至于到底能不能看到,可不归他管。 山上风大,吹散了阿吹的头发,朝天辫开成一朵花,红绳便是坠落的花蕊。 他伸手抓了两把,却没能绑回去,哭丧着一张脸来看唐宁。 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的小孩儿。 唐宁只好叹口气,上前去替他扎好:“如何?” “看不出来,你手倒是挺巧。” “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看我,怎么不让狐狸给你扎辫子。” 阿吹面露嫌弃:“不说他了,说说正经事儿吧。”他一一看过在场几人,最后目光停在唐心身上。 “这人吧,终其一生,免不了都要去一趟渡灵司,但这去的都是死人。活人进去了,死是死不了,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可说不好。” 他盯着唐心,话却是同迦岚说的:“若是主人发火,我可不会替你们出头。” 迦岚还是那副模样,笑微微地道:“就你,出不出头,想来也没有什么分别。” 阿吹闻言,气鼓鼓地在虚空中拉出一道红光。 要不是这扇门,只进不能出,他早就回去搬救兵了。 他伸出手,将红光往两边拉开。虚空中,仿佛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阿吹站在裂口边上,招呼他们:“来来来,排好队,一个一个往里走。” 软软糯糯的小孩子声音,突然变得欢快起来。 阿炎看看他,飞到他头顶上,准备跟着他一道行动。 迦岚则看着唐宁姐弟:“两位先请?” 唐宁摆摆手:“客气了客气了,还是你们先吧。” “这可不行。”迦岚脸上在笑,眼神却很冷,“我们先走,你还能不跑?”她先前跟上来,可是因为不想去渡灵司,现下眼看就要羊落虎口,焉能情愿? “这小东西,回去一报,渡灵司再派了人来替他,你说会是比他厉害的,还是比他厉害得多的?” 阿吹就立在两步开外,听见他的话,不满意地道:“你什么意思?我可是渡灵司里一等一的厉害,要你胡说八道。” 门边,阿炎捂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又闹腾起来。 迦岚走过去,朝里头看一眼,转过半张脸来:“唐心,你先进去。”少年郎的侧颜,冷意渐消,眼神却带着种让人无法说不的威压。 唐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唐心去了,她怎么可能不去。 理理衣裙,她正色道:“那本生死册,迦岚大人若是真的见到了,能否顺手帮我查两个人?” 虽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但话到嘴边,想说便说了。 “不用多,就两个,而且那俩人全和唐家有关。” 她抬脚向前,走到那只红光闪闪的巨眼前,站定了面向他道:“唐霂,许思,是我的父母。” 她想要知道父亲是死是活,母亲又是如何去世的。 突然暴毙,她小时不信,如今长大了,便更是不信。除非,生死册上母亲的名字后面,的确写着暴毙二字。 那么,即便她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认命。 唐宁抓住裙子,抬起脚。 迦岚看着她,点了下头。 少女身影没入黑暗。 唐心毫不犹豫,立即便跟了上去。 阿吹小声催促:“快点快点,磨磨蹭蹭,小爷我都要被你们给累坏了……” 一阵风过,红色的光芒像是被夜色抹去,碎成了齑粉。 唐宁眼前已是一片明亮。 她转过身,向上看,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谢府”二字。这宅子,坐落于闹市中心,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 她皱了下眉头。 黑夜和白昼的界限,突然变得模糊。 头顶上阳光明媚,照在身上,却冷冷的像是月色。 前方大门洞开,仿佛一张巨口。有谁在悄悄地说话,越说越是响亮。唐宁皱眉看过去,看见了阿吹。黑衣的小童子,长着圆圆胖胖的脸,木呆呆地从门后露出半张脸。 眼神,像是第一次看见她。 唐宁一愣,发现这个阿吹头上没有她扎的朝天辫。 第033章 渡灵司 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唤她——“二姐……”她回过神,后退一步。门内的阿吹突然瞪着眼睛大喊起来:“活、活人!有活人!” 唐宁身后立即窜出去个黑色人影,“不过就是两个人,叫什么!” 被红绳绑得紧紧的朝天辫在唐宁眼前乱晃,阿吹一双肉手捂在门后的小童脸上:“再叫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听见没有?”他口气恶狠狠的,将那个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小童子推到门背后。 唐宁听见“呜呜”两声,也不知道那孩子是害怕还是生气,两个人好像打了一架。厚重的朱漆大门被撞得“哐哐”作响,好半天,才有半根朝天辫从门缝里挤出来:“进来吧。” 唐宁踏过门槛进去一看,脸上挂彩的黑衣小童,很高兴的样子。 他摇头晃脑,一蹦一跳地在前面领路。 唐宁先前瞧见的那孩子,则抱头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尊石雕。见他们走过去,他也不吭声,只将头低得更下了些。 直到迦岚掏出葫芦,他才猛地将脸抬起,吃惊地望向他们。 原本漆黑如墨的葫芦,进了这古怪的宅子以后,外壁又开始慢慢变绿。稀薄冷淡的日光,一掠过那片绿,上头便发出粼粼波光。小小的葫芦,仿佛一汪春水。 阿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 渡灵司,可是他的地盘。 他一下跳到栏杆上,高高站起,踮着小脚得意地道:“怎么样?里头看起来和外边一点也不像吧?” 玉做的栏杆,在他脚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长廊外,则有大片盛开的龙爪花。光秃秃的枝干,顶着艳丽的红花,从唐宁一行人所在的位置放眼望去,血海般惊人,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 这宅子,竟然有这么大。 明明从外头看,又小又破,连墙壁都脱皮裂了缝。可里头,金碧辉煌,比唐家祖宅还要大上许多。 也难怪阿吹摆出这样一张得意面孔:“还不快谢谢我!这样的好地方,若没有我,你们哪里进的来?” 言语间,狂气四溢。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先前是如何哭哭啼啼,央求迦岚把葫芦还给他的。 “你们看!你们看!”他突然激动起来,伸长手,用力一挥,指向花海深处,“他们见了我,是不是都恭恭敬敬的?我说我是渡灵司中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死狐狸还不信我!” 红色的花海里,不知何时聚起了一群人。 看身量,都是矮矮的模样,好像全是小孩子。 窸窸窣窣,花海朝两边分散。 他们三三两两地靠近过来。 唐宁终于看清了这群孩子的脸。 头皮猛地一炸,她连忙看向阿吹。 果然,全是阿吹! 廊外的这群小孩子,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衣裳,长着一样的大圆脸。除了那根朝天辫,每一个,都看起来和他毫无二致。 那个才进门就被阿吹打了一顿的小童子,也从长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唐宁看得毛骨悚然,阿吹却还在得意洋洋。 “这都是我的手下!怎么样?厉害吧!” 话音未落,突然,有个黑衣小童冲上来,一把抓住他的小脚。 “呀”的一声,阿吹掉进花海,被盛放的龙爪花盖了满脸。其他小童子见状,立刻一股脑拥上去,将他严严实实按在地上。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他尖叫起来。 黑衣小童子们扑上去,将他暴打了一顿。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阿吹就地乱滚,滚得浑身都是花汁。 唐宁站在廊下,忍不住感慨:“还真是厉害……” 鼻青脸肿的阿吹,抓住栏杆,从花海里爬上来:“笑什么!” 阿炎嘴里立即发出更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阿吹瘫坐在地上,扭头朝廊外看:“你们一个个,全胆肥了啊,竟然敢打我……”像是没力气,他越说声音越轻,泪珠子又落雨一样滚出来。 花海里的黑衣小童们,全仰着头,一脸鄙夷地看他。 他抽抽搭搭,绞着手指头,嘟哝道:“我要去告诉主人……” 可他带了这么一群人回来,主人一定不高兴,根本不会为他出头吧?而且——看看廊外众人,阿吹突然悲从心来——“你们都欺负我!” 黑衣小童子们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唐宁这才发现,这群小童虽然生得和阿吹很像,但仔细看去,每个人都还是有些不一样。这个眼睛大一点,那个身量稍高一些,甚至还有个没头发的。人群里光溜溜的圆脑袋,看起来十分显眼。 不过这群孩子,似乎都不会说话。 阿吹一个人叫唤了半天,还是无人搭腔。 只有唐宁进门前见到的那个童子,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道:“明明是你天天欺负人。” “我怎么欺负人了?”阿吹大哭,“你污蔑我!” 头上梳着两个小髻子的黑衣小童往前走了一步:“你方才一进门就打我,还不是欺负人?” “平日主人安排你做的差事,你也总是偷懒,除了去外头办差,渡灵司里的活计你一概不想做,难道不是欺负人?” 他越说越生气,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每次回来,你都将宝器随手一丢就跑去吃什么翡翠烧卖,我们难道不想吃吗?” “谁在归墟入口当值,谁就要替你善后,不算你欺负人?” 阿吹叫他训的连哭也忘了继续,只支支吾吾地道:“你、你们也没说想吃啊……” 黑衣小童子捏着拳头,突然看向迦岚:“还有这一回,你一去多时就不说了,怎么连宝器都给了别人?”声音颤抖,他又悄悄打量了一眼唐心,“还把活人带进来!” “叫主人知道了,怎么收场?” “收场?”花海外,突然出现了一张宽大的椅子。紫檀木的颜色,深得发黑,叫周围繁花一衬,愈见得沉甸甸。 微风轻轻吹拂。 那份沉重上,歪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玄色的袍子,映得他面白如雪。 他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道:“阿吹,你又闯了什么祸?” 第034章 无能的神明 阿吹闻声,脸皮一僵,将身体牢牢藏在玉做的栏杆后。 风在吹,花在响,他蜷缩着,向众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气汹汹的黑衣小童子,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无常大人!阿吹弄丢了宝器,还带了奇怪的东西回来!”他朗声禀报,一面上前去拽阿吹,“你方才不是还很得意吗?现下躲起来做什么?” 阿吹抱着头,生根在地上,死活不肯站起来。 两个生得一般无二的小童又滚做一团。 远处宽椅上的男人,已经起身步入花海。鲜红色的龙爪花,在他脚边小心地散开。他穿着一身的黑,头发、眼睛都跟衣裳一样黑得惊人。 那双眼睛,幽深得仿佛没有底。 他穿过花海,缓步走过来:“你们两个,成日的闹,是想和死灵一起去归墟过日子吗?” 听见“归墟”二字,两个小童连忙松开对方,从地上爬起来:“不不不,无常大人,我们谁也不想去!” 归墟之中,只有无边无际的混沌。时间不会流动,黑暗不会消失,没有人可以在里头保持清醒。即便他们生来便是器灵,也受不了归墟那样的地方。 阿吹犹犹豫豫地道:“无常大人,原不是我弄丢了宝器,是被他们给抢走的。”他伸出根短短的食指,点了点迦岚。 “您仔细看看,他可是十方来的狐妖……” 花海中的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狐妖?十方来的狐妖?”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难道是罗浮山的狐狸?” 迦岚拿着碧绿的小葫芦,站在廊下,遥遥看他:“我倒不知道罗浮山的狐狸这般有名,连渡灵司的神明大人都听说过。” 被黑衣小童子们唤作无常的谢玄,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神明”两个字。 像他和山鬼那样的神,虽然还担着个“神”字,但生来力量微薄,永世困于人界,根本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神明。 这只狐狸,喊他神明大人,摆明了是嘲笑。 谢玄立在花海中,盯着迦岚,声音冷冷地道:“十方罗浮山的狐狸,谁不知道?那位老饕,不就出自罗浮山吗?” “留在十方吃妖怪,来了人界便四处吃人,就连你口中的神明大人,也不过是他嘴里的肉罢了。” 山鬼都吃,还叫什么狐狸? 谢玄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向前走。 那张紫檀木的椅子,突然到了他身后。 他坐下去,又成了先前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早没了,你若真是从十方来的,那少说也在人界逗留了六七百年。” “那么人界当年那场惨祸,你不会不知道吧?” 白惨惨的日光,照耀在鲜血般的龙爪花上。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罗浮山来的狐狸,一夜之间屠戮了数千人。满城鲜血,被大雨冲刷了足足三日,仍未彻底消去。” “那股子血腥味,在城中盘旋了数月,风一吹还是会冒出来。”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只狐狸被罗浮山来的小妖怪们称为少主。”他定定看着迦岚。 站在迦岚身旁不远的两个黑衣小童子见状,立刻对视一眼,翻过栏杆,冲进了花海。 红色的龙爪花一丛丛倒下去。 两个小孩子,一前一后扑到那张紫檀木的椅子下。 阿吹仰着头,浑身都是汗:“无常大人!您一定打得过他是不是?”这死狐狸,明明看起来不怎么厉害,怎么叫主人一说,就变得那样吓人? 阿吹哆哆嗦嗦,抱着椅子腿不放。 谢玄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知道他是妖,为何还要带他进来?” 阿吹欲哭无泪,好像先前哭得太多,这会眼泪都流干了。他瘪着嘴,飞快指指长廊下的人:“都怪那个女孩子!生死册上的她,明明死了,可您看,她还好好地站在那!” “我想着带她的魂魄一道回来,哪知她身边跟了只死狐狸……” 谢玄闻言,眉头紧紧皱起来。 廊下的唐宁,神色微变,往边上站了站。虽然她站在哪,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可若是一动不动站着给他看,总好像有些不对劲。 好在谢玄看她两眼,便将视线重新落在了迦岚身上。 比起该死却没有死的她,显然还是罗浮山来的狐狸更要紧些。 他咳嗽两声,压低了声线同阿吹道:“你去,你自己带进来的人,你去赶走。” 阿吹坐在地上,顶着张青青紫紫的脸,难以置信地看他:“您、您说什么?” 谢玄抬起手,广袖掩去面上神情,声音更低沉了些:“把宝器拿回来,留下那个女孩子,其他人全赶走。渡灵司里可不留妖怪和活人。” 阿吹大睁着眼睛:“您看我的样子,像是打得过他吗?” 谢玄沉默了一瞬:“我不管。” “……” 阿吹松开手,从地上站起来,将脚边的龙爪花踩得稀烂。 他就知道! 这老东西不成器,除了吓唬他,一点用也没有! 他要不知道那死狐狸是什么凶残的大妖怪便罢了,但刚才狐狸边上那团蓝幽幽的蠢火,分明叫出过小主子。 而且老东西说了一通,那死狐狸一句也没有反驳。 可见是默认了! 他一个小小的器灵,怎么对付大妖怪?要是对付得了,他先前就把宝器夺回来了好不好?阿吹一口闷气直涌天灵盖:“那我也不管了!” 谢玄放下手,露出袖后英俊的脸:“你闯的祸,你不管谁管?” 阿吹就地一坐,伸手叉腰:“反正这是你的渡灵司,不是我的。他来渡灵司,原本就是要找你,又不是为我来的!” 越想越恼火,阿吹破罐子破摔,连“您”也不说了。 “你既然想让我去送死,那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主人,哼!” 谢玄直起身,冷眼看他:“什么意思?他又不认得我,找我干什么?” 一听,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阿吹顿时有些心虚,口气弱了些:“他想看看生死册……” 谢玄揪住阿吹的耳朵:“啊?你再说一遍,让我好好听听,到底是不是我听错了。” 话音落下,宅子上空的风突然变大了。 谢玄抬眼,看见迦岚已经走入花海。 第035章 我要住下来 秾艳的红花一株株歪倒在地。 他踩踏在上面,脸上表情看不出一点喜怒。阳光照耀下,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似乎都变得更浅了。 谢玄重新落座,挽起袖子,摆出端正姿态:“我不知道这蠢货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但生死册绝不是你可以看的东西。” “十方和人界的恩恩怨怨,同渡灵司可没有什么干系。你想从上头找人,无异于白日做梦。便是我愿意将生死册交给你,你也看不到上面所记载的内容。” 迦岚走到椅子前,抓住扶手,逼近他:“我看得到看不到有什么要紧,只要你能看见,就可以了。” 谢玄将背紧紧贴在镂空雕花的椅背上:“我看得见,难道便非要告诉你?” 迦岚勾起唇角,松开手往后站:“无常大人若是不想说,当然可以不说,反正我又不能杀了你。” 谢玄坐得端端正正,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我不说,你当然不能杀我。杀了我,谁来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 “但我一旦说了,你便没有理由不杀我了,不是吗?左右罗浮山的狐狸,根本不将我这样的神明放在眼里。” 谢玄脸色沉沉。 迦岚却一副轻松模样:“弱小的神明,当然不必放在眼中。” 渡灵司的无常,说是神明,但看起来连妖怪都不如。虽然现在的他,虚弱无能,可真打起来,想打个平手,应当并不难。 他在花海中微笑,笑得异常刺目。 谢玄有些眼疼:“死狐狸,你不要小瞧我。” 迦岚歪头看他,琉璃般的眸子映出血泊一样的花海:“九重天的神明,照规矩,越是强大,便越是冷酷无情。你这模样,果然不太像个神。” 神明,无情无欲,没有喜恶。 会生气的神,便不像神。 迦岚目光冷冷地道:“无常大人既然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那不如干脆来打一架?看看到底是我小瞧了你,还是你真的无用。” 谢玄闻言嘴角一抽:“那只杀人如麻的狐狸,果然是你吧?话还没说两句便要打要杀,谁要陪你胡闹!快给我从渡灵司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来者是客。” “这是该你说的话吗?”谢玄站起身,拔高音量,“阿吹!既然是客,那还不快点送客!” 阿吹战战兢兢:“宝、宝器怎么办?” 迦岚把葫芦一把抛给他:“我要住下来。” “什么?”谢玄原就新雪一样的面孔,又白两分。 迦岚越过阿吹,径直走到紫檀木的椅子前,伸手推开谢玄,自如地坐上去:“那两人,也要住下。” 谢玄看一眼廊下,额角青筋直跳:“谁答应让你住下了?” 迦岚靠在扶手上,托腮仰头,望着他道:“我答应的。” 谢玄瞠目结舌:“你就算住下,我也不会告诉你,有什么用?” 迦岚闭上了眼睛。 日光照在他脸上,一张少年脸庞漂亮得不可思议。他不再接话,只坐在那不动,好像这张椅子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谢玄没有血色的脸,终于有了颜色。 阿吹急得大叫:“狐狸!干什么呀你!还不快点起来!”他家主人的宝座,也是区区一个妖怪可以坐的?可话说出口,想到自家主人怕是连个妖怪也打不过,他立刻失去了底气。 忍了又忍,阿吹还是没忍住,贴近了谢玄小声道:“无常大人,要不……要不还是把他想知道的事,告诉他吧?” 谢玄一巴掌将他头上的朝天辫摁下去:“说的什么胡话,那样的东西也是能轻易告诉妖怪的吗?” 他抓着阿吹,冷笑道:“想住,就住吧,看谁熬得过谁。” 论寿命,一个妖怪,再长寿,也不可能比他活得久。 谢玄转身,拂袖离去,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黑衣小童子。 迦岚身下的紫檀宽椅,突然一阵烟似地消失不见。 周围安静下来,连满地的龙爪花也不再发出响声。宅子上空的风,似乎凝滞了。他重新回到廊下,口气漫然地道:“不用想着溜走,这宅子没渡灵司的人带着,你们俩谁也不可能走出去。” 唐宁默然,一路走来一路留心,不必他说,她也发现了渡灵司的古怪。 他们来时的路,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是以就算她能找到路走回去,那扇朱漆大门恐怕也不会在原处等待。 然而住在这里? 这可不是给人住的地方。 她抬头看向廊外,天空是种沉闷发暗的蓝,和朦胧的阳光看起来一样的不真实。那种暗淡,像风吹雨打后褪了色的彩画。 唐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色。 比起来,阿炎发出的幽幽火光,更像是真的。 她收回目光,慢慢笑起来,笑得十分甜美:“这般大的渡灵司,我们该住在哪里?” 一双杏眼,看起来无辜又无知。 迦岚也笑了:“看来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全都听进了心里。” “什么话?”唐宁装傻,装得很真。 迦岚脸上笑意慢慢敛去,但口气听上去还很放松:“时辰不早,该去找间屋子歇息了。”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带着阿炎往前走。 长廊九曲,越走越远。 唐宁眼里的少年身影,越来越小。 她静默着,脸上早已没有笑意。 一夜之间屠戮了数千人的妖狐,原本被好好地封印在唐家后山——如果她没有出现,那口井里的封印是不是就不会破? 如果那位先祖还活着,是不是就能再次封印他? 她和唐心并肩向前走,姐弟俩谁也没有说话。 已经渐渐走远的迦岚,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因为渡灵司是他们一定逃不掉的地方。 他一点也不担心,不像阿炎,飞在空中,总忍不住想去看唐宁姐弟。悄悄的,它在迦岚耳边嘀嘀咕咕问,小主子,小主子,你为什么不现在便吃了他们? 要找除妖师,明明只看生死册便够了。 少年男女,一定不难吃。 吃了,多少能恢复些妖力。 它斜眼看他们。 姐弟俩走得很慢,已经落后许多。 迦岚无声冷笑。 “万一唐律知还活着,我得当着他的面,把他子孙后代的血洒在他脸上才行。” 第036章 喜好 说着话,他突然站定,转身换了个方向。 那地方明明是堵墙,可他走过去,便有了新的路。 烈焰般灼眼的花海尽头,出现了一间奇怪的屋子。矮矮的,破破旧旧,和这座雕梁画栋,极致富丽的宅子,看起来格格不入。 似是被脚步声惊动,紧闭的木门忽然打开来。 朝天辫摇摇晃晃,黑衣小童一手扒着门扉,一手指着他们:“你们几个,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哆哆嗦嗦的软糯童声,不是阿吹,又是谁。 眼看阿炎朝自己飞来,他急得跺脚:“死狐狸!你以为渡灵司是你家后花园吗?竟然四处乱逛。” 他刚刚才从主人那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可一点也不想和害他受罚的人说话。 手一伸,阿吹便要关门。 但阿炎转眼已至门前,刚好挡住了他。 噗哈哈,好破的屋子。 阿炎大声嘲笑,半点面子不给他留,听得阿吹脸色铁青。 “你个笨妖怪!懂什么,这屋子可是渡灵司里最好的屋子!”其他器灵都住在一起,只有他一个人,能单独享用一间屋子。 只是看起来破,算什么。 他赶苍蝇般,朝阿炎挥手:“去去去,少在这烦我。” 阿炎绕着他,一下飞到他身后。 关门已是来不及,阿吹连忙回头,一看却傻了眼。有簇细细小小的蓝色火焰,不知何时沾到了他衣裳上,像根尾巴般轻轻摇摆着。 他急急忙忙伸手去抓。 可阿炎快他一步,先将火焰收了回去。 “好你个小妖怪!竟然敢偷偷地在我身上放东西!”肉乎乎的小手抓了个空,气得阿吹尖声叫起来,“难怪能找到这里,原来是你跟踪了我!” 要不是他惦记着先前发生的事,正巧心神不宁,岂能叫它得逞。 他扑蝶似的,上去扑阿炎,嘴里大声道:“混账小妖,快给我滚出去!” 这时,小径上,迦岚忽然笑了一声。 阿吹听见,手一僵,悬在半空:“……狐狸,你要住就住,跟、跟踪我做什么?” 迦岚走到门前,按住门扉,低头看他:“我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得寻个熟人带路?” 阿吹有些不敢看他,声音也轻了一半:“这……瞧你说的,我们不也才认识?哪里能算熟人呀。” 迦岚的手,从门移到他头顶上。 阿吹连忙改口:“算算算,当然算,这渡灵司里,本来就属我同你们最熟嘛。” 他从门里走出来,认命地道:“不知迦岚大人,想去哪里?” 先前死狐狸来,死狐狸去,现在想想,真是危险。他那不中用的主人,显然不打算和狐狸动手,他一个小器灵,又能怎么办? 唉声叹气,阿吹拔脚往花海里走。 沿途人影渐渐多起来。 扫地的阿吹,摘花的阿吹,晒书的阿吹,能看见的人,全是阿吹的模样。但唐宁看得多了,便看出了区别。这群黑衣小童子,不管手里在做什么,脸上表情都是木呆呆的。 只有此刻正在给他们带路的阿吹,才长着一副机灵模样。 就连走路,都蹦蹦跳跳,好像一刻也安稳不下来。 他时不时就要回头来问迦岚:“你当真要住着不走?” “你家主人不是说了么,想住便住,住多久都可以。” “说是这么说没错……” “可你一个妖怪,总住在渡灵司里像什么话?何况,渡灵司从不待客,是个连客房也没有的地方。” 阿吹捏捏自己的脸,仍觉得迦岚的要求大有问题:“自然,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不然你也不会非让我带你们去主人住的地方……” “但主人愿不愿意,能不能答应,这就不好说了。” 想到一旦到了目的地,自己又要挨罚,阿吹脸上就再也笑不出来。 果然,一见他们,谢玄便从榻上坐起来,厉声斥道:“阿吹!你如今难道变成了狐狸的器灵?” 他一双眼睛都要气红。 迦岚却依然视若无睹,上前一步,自在地看起博古架上的摆件。 泥偶,玉雕,瓷瓶,全是人喜欢的东西。 他盯着其中一尊花觚,仔细看上头的花纹。 缠枝牡丹,变化无穷,令人眼晕。 谢玄的喉咙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紧紧卡住。 迦岚的脸,和花觚离得更近了。 软榻上的男人再也坐不住,光着脚,站到地上:“狐狸!”广袖遮掩下的手,用力握起,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迦岚闻言,侧过半张脸。 室内光线昏晦,他的眸色似乎有些发沉:“没想到,无常大人身为神明,却有着和人一样的喜好。” 他从博古架上捡起块田黄石的章子。 色泽温润,肌理细腻,一看便是好玉。但不知是谁刻下的“谢”字,歪歪斜斜,好像力道很小,没有一刀刻准。 谢玄死死盯着他的手:“你给我放下。” “放下?”迦岚轻笑,漫不经心地松开手。 蜜蜡般的玉石笔直向地上坠去。 谢玄冲过来,一把抓住。 迦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看来这东西很要紧呀,竟叫无常大人这般紧张……” 谢玄抓着玉章,冷眼回看他:“出去。” 迦岚打了个哈欠:“你这可没有客房。” 谢玄面无表情,看向阿吹:“我让人给你准备。” 阿吹见状,头上发辫一颤。 谢玄又道:“只要不是这里,你想住哪里都随便你。” “是吗?”迦岚笑着离开博古架,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压低了声音,“无常大人心里明明就很想杀了我,为什么被逼到这份上,还是不愿意和我动手?” “难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黑衣的男人,煞白着一张脸。 “打不过罢了,还能有什么苦衷。” 迦岚越过他,两个人背对背站着:“这般说来倒是我多心了。” 谢玄轻轻“哼”了一声。 另一边,门扇大开着,唐宁已经先行一步抬起脚。可脚还没有迈过门槛,她就听见了谢玄的声音—— “唐二小姐。” 唐宁把脚放下,转过身去。 谢玄皱着眉头。 先前没有注意,现下离得近了,他才感觉出不对。眼前的少女,竟然莫名其妙有些让他发怵。 第037章 人是分男女的 可区区一个凡人少女,怎么会让他心神不安?再不济,他也是渡灵司的主人,没有道理会因为一个人而害怕。 谢玄用力攥紧手里玉做的章子,又松开。 他将那抹橙黄重新放回博古架,上前靠近唐宁:“唐小姐的呼吸、心跳、脉搏,全无异常。” “可这份没有异常,对渡灵司而言,便是最大的异常。”他在唐宁身前站定,眯起眼睛打量她,“这具皮囊,按说早就应该死透了。” 到今天,腐烂发臭才是真正的寻常。 然而她朱唇皓齿,美丽依旧。 谢玄冷漠地道:“唐小姐,你既该死却没有死,那便是渡灵司的麻烦。而我一向很讨厌麻烦,是以能否请你自己去死?” 冷淡到没有一丝起伏的声线,让这句话听起来格外的郑重。 郑重到好像拒绝他,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 唐宁微微蹙了下眉头:“无常大人亲自请我去死,我当然不能拒绝。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个疑问,不知能否请教无常大人?” 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谢玄怔了下:“什么疑问?” 唐宁伸出右手,把食指戳向自己的脸:“无常大人先前可见过‘唐宁’?” 谢玄摇了摇头。 唐宁放下手,口中不停,继续问道:“那么,无常大人先前可见过我?” 这话一出,不止谢玄,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愣了愣。 谢玄凝视她,语气变冷:“你的意思,是说‘唐宁’和你,并非一个人?” 唐宁笑笑,温声道:“这话若是由我来说,听上去未免像是狡辩。不过我的确不明白,渡灵司和无常大人,是凭什么认定的我就是生死册上那个‘唐宁’?” “姓名、年岁、地点、生辰八字,都能对上,便一定是一个人么?” 谢玄冷笑:“你这哪里是像狡辩,分明就是。” 唐宁面色如常:“无常大人可知道,那个‘唐宁’是个瘸子。” 谢玄正要不耐烦,忽然听见“瘸子”两字,下意识去看她的腿。笔直站在那的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瘸子。 他一向苍白的脸,开始隐隐发青。 比起唐宁,他看起来似乎更像个死人。 唐宁当着他的面,在原地踱步,来来回回,走了又走。 她侧目看他,眼神却像是真的疑惑:“您说,这是不是有些说不通?” 谢玄被她问得头昏脑涨。 她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可细想想,又觉得全是胡说八道。但非要讲她不对,似乎又是对的。 生死册上的唐宁,是个不能走路的瘸子。 眼前的少女,却有着两条健康的好腿。 谢玄糊涂了。 一旁的阿吹更是早便听得两眼发直。 唐宁停下来,站定了看他们。 谢玄已经走回软榻前,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背对着众人,摆了摆手:“阿吹,你先带他们下去吧。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阿吹望着他的背影,刚要答应,脑子里却闪过一个不妙的念头。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贴着谢玄的背,小声问:“您该不是嫌麻烦,又想偷懒算了吧?”府里的器灵们,总说他懒,可看看家中主人,那能怪他吗? 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怪就怪无常大人。 他阿吹反正是没有错的。 小手上扬,轻轻拽了拽谢玄的袖子,阿吹把声音放得更轻:“您想归想,可别想着想着又把事情推给我……” 谢玄把袖子一抽,没好气地道:“让你去便去,啰嗦什么。” 阿吹瘪瘪嘴,愁眉苦脸地退下去。 没有客房,要他想法子。 可他一个器灵,能有什么法子? 长廊越走越绕,阿吹脸上的表情越走越难看。末了,他停下来,随手指了个屋子给迦岚看:“就这了。” 迦岚没吭声。 阿吹把门推开:“又大又宽敞,我还舍不得给你们住呢。” “阿吹。”自从进了渡灵司便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唐心,忽然叫了他一声。 阿吹愣了愣:“怎么了?” 唐心盯着门扇,声音透着乏力:“你想让我们全住一间?” 阿吹半点迟疑也没有:“是啊!”但说完,他看见倚在廊柱上的黑发少女,终于醒悟过来,“哦……” 拖了个长音,他摸摸脑袋道:“我忘了,人是分男女的。” 不像他们,虽然长得像个男孩子,但事实上并不讲究这个。 他把目光从唐宁身上收回来,嘟哝了句:“那你们俩住这间吧,我再领她去看看别的。” 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看向迦岚,半是紧张半是叮咛地道:“到底是在渡灵司,你可别睡饿了便爬起来把人给吃了。” 迦岚低着头,闻言又打个哈欠,没搭理他的话。 阿吹想想不太放心,嘟嘟囔囔问唐心:“罢了,反正都是麻烦,我再给你也另寻一间?” 迦岚打着哈欠,朝房中走去:“不必了,他就跟我住。” 阿吹心里一咯噔,怀疑他要拿唐心当点心。 但点心就点心吧,他说归说,又不能奈何人家。 他推推唐心的腰:“进去吧。” 随即将门一关,他转头来看唐宁:“住远了你肯定寝食难安,我让人在边上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吧。” 但话说得贴心,转过头,他就胡乱找了间空屋子给唐宁:“你自己收拾收拾,反正离得近,就够了。” 唐宁倒是不在乎这些,有的住便住,没有也能另外想法子。 她笑着同阿吹道了谢。 阿吹有些脸红,转身要走,忽然瞥见她肩头还带着血,圆溜溜的大眼睛眯了眯:“你想要新衣裳吗?” 第038章 空荡荡 唐宁站在窗边,愣了下:“新衣裳?” 阿吹大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背对着她道:“我让人来给你做一身新的!” 唐宁闻言探头出去,只见黑衣小童走得飞快,转眼便消失在廊下。她收回目光,仔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肩膀上破掉的口子,血迹斑斑,似乎已经洗不干净。 这几日,她身上就没有不沾血的时候。 背身立在角落里,唐宁解开衣裳,露出一片血污的肩。伤口应在肩下一寸左右,她抬手摸上去,干结的鲜血像粉末一样碎开。 底下的皮肤,光洁白皙,仿佛从未受过伤。 耳边传来脚步声,唐宁将外衫拉上来,转身向门口走。 阿吹带着两个瓜皮头的黑衣小童子,笑嘻嘻跑进来:“来来,来给唐小姐量一量,做身好衣裳!” 听口气,很雀跃,也不知他在高兴些什么。 唐宁被黑衣小童子们围在中间。 一个拿出长尺,一个抓住她的手。 身量太矮,够不到她的肩,两个小童子便叠起来,一个驮着一个,来给她量肩宽,量袖长。 阿吹则站在一旁,仰着头笑:“唐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那唐家,看起来也是高门大户,有钱得很,你应该穿惯了绫罗绸缎吧?” 唐宁放下左手,又抬起右臂:“你先前不是还想杀了我吗?怎么如今反而要给我送衣裳,真拿我当贵客了?” 阿吹蹲下去,捧着脸看她:“既然主人说了要想一想,那在他想完之前,你们当然是客人。” 言罢,他猛地站起来,不知从哪掏出两匹料子:“这匹给你做裙子怎么样?”胖乎乎的小肉手,抚摸过光滑的面料。 唐宁低头一看,鲜艳夺目,这料子和外头种了满庭的龙爪花是一个颜色。 她干笑了两声。 阿吹又举起另一匹料子:“那这匹呢?” 和他腰间挂着的小葫芦一样的绿。 穿在身上,一定像根葱一样美丽。 唐宁拿眼神示意他:“你们穿的就不错……” “哪里不错?”阿吹打断她的话,将大红大绿的两匹料子并排摆在地上,“从头到脚黑乎乎,一点也不好看!” 他站在布匹旁,歪头道:“这两匹料子,可是我珍藏的好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唐宁只好道:“似乎还是红的好看些。” 阿吹闻言,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自己头顶上的红绳给她看:“是吧?” 唐宁点点头。 两个瓜皮头的黑衣小童子已经量完,收好尺子来看阿吹。 阿吹弯下腰,抱起红色的衣料塞给两人:“就这匹了!用点心,别给咱们渡灵司丢脸!” 不知道的,听见他的话,还以为渡灵司是个专门给人做衣裳的裁缝铺子。 两个小家伙,一头一尾抱住布匹,往门外去。 阿吹看了看,也要走,同唐宁道:“虽说渡灵司中没有什么危险,但天黑以后,还是不要往外走了。” 唐宁瞥一眼窗外天光,蹙眉道:“渡灵司的天也会黑?” 他们在落霞山时,天明明是黑的,可进了阿吹说的门,到渡灵司门口时,天色却大亮着。不管怎么看,渡灵司上方的天空都和他们平日所见的天不一样。 阿吹道:“当然会黑,只不过这黑得和人界不同罢了。” “到了时辰,归墟的死气从裂隙里钻出来,渡灵司上空便黑了。” 唐宁听见“归墟”,突然想起葫芦,看向他腰间:“你那只葫芦里装着的东西,已经到归墟了吗?” 阿吹戳戳腰间绿葫芦,颔首道:“对死灵来说,渡灵司可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 唐家上下,近百余口人,如今已全成了混沌的一部分。 阿吹推门出去。 唐宁关上了窗。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不知从哪寻来的美人榻。 她坐在上面,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即便已经用它走了许多的路,但如今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这双完美的脚,好像仍然不真实。 唐宁就这么看着它,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屋子里。 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沉重有力。 那里头,好像也是空荡荡的。 冷硬的心,石头一般,撞过去,“怦”的一声,再撞回来,又是“怦”的一声。 她站起来,穿好鞋子,推门走出去。 狐狸和唐心的屋子,大门紧闭,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唐宁敲了敲门。 “笃笃笃”,门里传来脚步声。 吱呀——门开了一半,里头钻出个圆溜溜的脑袋,是渡灵司的黑衣小童子。 唐宁听见了咳嗽声。 她侧过身,从门缝里挤进去。 迦岚坐在那,见她进来,嗤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他?” 唐心在咳嗽,咳得直不起腰。 唐宁径直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发烧了。他自小身体不好,又总是受伤,从没有得到过什么体贴照料,能忍则忍,从不主动诉苦。 先前在山上,他就脸色不好,进了渡灵司以后,更是连话也不说了。 怕是难受得厉害。 唐宁放下手,转头看迦岚:“你要吃他,怎么会等到现在。” 迦岚哈欠连天:“放心吧,他死不了。” 黑衣小童子抓着块帕子,来给唐心擦脸。唐宁想要往后站,可念头才冒出来,她的手腕便被唐心抓住了。 少年的手,也是滚烫的。 迦岚看一眼那只手,笑起来问唐宁:“如何?要不你也干脆住下算了?” 阿炎落在他腿上,闻言霍地弹起来,像是不乐意。 唐心松开了手。 黑衣小童子让他躺下,把帕子放在他额头上。 渡灵司上空的天,慢慢黑下来。 唐宁笑了下:“好啊。” 第039章 沐浴 唐心挣扎着坐起来:“我没事。” 唐宁头也不回,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要胡闹。” 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可是要命的大事。她让他躺回去,自己在床沿坐定。边上的黑衣小童,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反复将帕子浸入冷水,又捞上来拧干。 迦岚坐在那,换上一副肃冷表情:“你答应得倒是干脆。” 室内光线逐渐昏暗,阿炎飞起来,去墙边点了灯。 半开的窗扇外,是已经变成黑色的天。 唐宁遥遥望去,只觉得那片黑暗也朦朦胧胧,黑得不甚纯粹。她想起阿吹先前说的话,眼神微变。 归墟的死气,对活人一定无益吧? 她站起身,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黑暗被阻绝在窗外。 迦岚忽然问:“在落霞山上时,你让我看到生死册后,顺手帮你查两个名字,为什么?” 来时匆忙,唐宁没有细说,他也没有追问。 如今安顿下来再想,便琢磨出了古怪。 唐宁料想他会问,便也不隐瞒,老实地道:“那两个人,是我的心结。即便要死,我也想在解开心结后赴死。” “十年前,我五岁。” “母亲前几日还在为我绣帕子,说要在上头绣一枝金梅给我看,可梅花还未绣全,她便不见了。乳娘告诉我,她死了,但从头至尾,我都没有见过她死后的样子。” “下人们说她是暴毙,死状十分骇人,说实话,我并不相信。” “至于唐霂,我父亲……”唐宁倚着窗,慢慢将双手抱在胸前,“母亲离世没有多久,他便失踪了。” “说是心头烦闷,出去透透气,回来还要给我带生辰贺礼,但他一去不回,再无音讯。” “那之后,官也报了,找也找了,可谁也没有见过他。”唐宁垂下眼帘,平心静气地道,“如今十年过去,他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已经等不下去。” 迦岚坐在桌边,歪头伏在那,闻言声音一轻:“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宁嘴角一弯,又落回原处:“我记不清了。” 那些快乐的、美好的往事,因为长时间看不见希望的等待,失去了生机。 她的童年,是等不来春暖花开的寒潭。 上头坚硬的寒冰,随着时间一日日加厚,已经厚到她没有力气去敲碎它。 伏在桌上的迦岚,慢慢抬起头:“十年……” 他低低笑起来:“做人真好啊,十年前的事,说起来也好像是上辈子一样久远。”不像他,连父亲的血溅在自己脸上时,那灼热的温度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伸个懒腰,站起来:“我该去沐浴了。” “唐宁,你陪我一道去。” 唐宁愣住。 阿炎飞到两人中间,叽里呱啦地叫唤。 迦岚没有理睬它,只是道:“我说过,我缺个婢女。” 这话是那天夜里,下着雨的时候,他在唐家大宅里同她说的。唐宁当时没有当回事,还说要将唐大小姐介绍给他,不想他如今又提了起来。 听口气,明明不像是认真的。 可他一直看着她。 床上的唐心躺不下去了。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冷声说他去。 可话音还没有落地,一旁的黑衣小童子已经扑上去,将他一把按倒。小肉手动作飞快,利索地开始扒衣裳。 唐心身上无力,转眼便被他解开了衣带。 小童子抓着帕子,就要来给他擦拭身体。 唐心脸一红,惊呼出声,慌里慌张地将衣裳往回穿。 因为害羞,一扫先前心事重重模样,他看起来终于又像个孩子。 唐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见状不觉笑了起来。 黑衣的小童子,人小小的,力气却很大。唐心躲来躲去,没能躲过他的小肉爪。 肩上的伤口,泛着红,原本就愈合得不太好,一挣扎,裂开了。 他吸了两口冷气。 黑衣小童子将帕子轻轻盖上去。 迦岚道:“大约是因为主人不争气,渡灵司里的器灵,一个个都很能干。” 他说完,丢下阿炎,自顾自朝盥洗室走去。 唐宁想了下,也跟了上去。 进到里头,正有两个头发短短的黑衣小童子在往浴池里撒花瓣。红红粉粉,漂浮在水面上,香气四溢。 唐宁看傻了眼。 这群小童,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在渡灵司里见过外人,所以即便主人不情愿,他们还是一个个精心照料起了“客人”? 撒完花瓣,其中一个小童子掏出只紫檀木的小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是满满当当的澡豆。 迦岚边走边脱衣裳。 唐宁连忙背过身。 两个黑衣小童,一前一后退出去,带上了门。 这屋子从外头看,明明不怎么宽敞,没想到里头竟然建了浴池,真是奢华。 唐宁听见水声,仍然没有转过去,只是问:“你叫我来,是为了说什么?” 银发落入水中,迦岚懒洋洋靠在那,光裸的上半身,每一寸肌肉线条,都生得刚刚好。 他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你果然聪明得让人讨厌。” 唐宁半低着头,朝地上看。 散乱的衣裳,丢在那,像无主的游魂。 她有些站烦了,索性就地坐下去:“是唐律知的事,还是我的事?”身下玉做的台矶冷冷的,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多半还是我的事吧?” 迦岚睁开眼,侧过头,望向她的背影。 唐宁道:“假设唐律知还活着,那你被偷走的妖力下落何方,只需撬开他的嘴便可。但他若是早就已经死了……” 她声音变轻,苦笑了下:“唐家无人,大概也就只能让我去找了。” 可让她找,她又能上哪里找? 唐宁微微转过脸,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银发。 妖力,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如果肉眼看不见,那要如何确认? 她放下手,撑在台矶上,回身面向他。 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来,赤裸的少年一愣,沉入了水中。 有水滴溅到唐宁手上。 她怔了怔,反应过来,靠近过去,趴在池边叫他:“迦岚……”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好像还在为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一眼而慌乱。 突然,水花四溅。 水里探出一只手,将她一把拽进池中。 第040章 西岭雪 温暖的水流和花瓣一起涌来,唐宁被水呛得连连咳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可水里的人没有松手。 她睁开眼睛,粉色的花瓣一晃而过。 坚硬的池底就在脚下。 唐宁冷静下来,踩上去,站在水里,抬手抹去面上水珠。湿淋淋的头发,湿淋淋的衣裳,她已经浑身湿透。 对面的少年,一言不发,将她困在岸边。 水好像渐渐变冷了。 湿透的少女,光裸的少年。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明明离得很近,心里却生不出一点旖旎之情。唐宁的黑发,和他银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她终于看清楚,烙印在他胸前的那个字,是个篆书的“唐”。 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烧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看起来是那样醒目。 她的姓氏,竟然有着如此狰狞的一面。 鼻尖上挂着的水珠“滴答”一声落下去,荡漾出几圈小小的涟漪。符篆般的字在告诉她,那位名叫“唐律知”的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谓的人,只会在自己的所有物身上留下名字。 我的字。 我的画。 我的衣裳。 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标上了名字,便是独一无二,只属于我的东西。 唐宁看着那个字,垂下手,任由池水淹过她的袖子。原本干成了一团的血渍,在水中一点点散开,淡淡的红,甚至不如那片粉色的花瓣来得颜色浓郁。 可对迦岚来说,那蜿蜒的血腥,有着难以想象的香气。 他目光冷冷地望着唐宁。 不过一道伤口罢了,被她看见,又能怎么样? 只要拿回被唐律知偷走的东西,恢复力量,这点耻辱很快便会烟消云散。 他为什么要躲? 懊恼涌上心头。 他松开手,靠到了一边。 池中水流起伏,花瓣乱漂。 唐宁轻轻舒口气,低了低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水打湿以后,变得沉沉一把。“哗啦”一声,她把垂在水中的长发捞起来,用力拧了两下。 有花瓣躲在里面,缠着发丝不肯放。 唐宁皱着眉头去抓它,可抓了半天也没能取出来,只好又将头发松开。 迦岚站在旁边,侧头看她:“六百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唐家只有这么几个人?” 唐宁单手抓着头发,闻言眨了下眼睛:“人丁不兴,是什么奇怪的事吗?” 六百年时间,用来开枝散叶,似乎的确能有许多人,可雷州唐氏…… 唐宁一边回忆,一边道:“族中记载,唐律知只有一儿一女。女儿要出嫁,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再姓唐;至于儿子,自幼体弱多病,长大成人娶妻后,也只留下一个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后来倒是有了许多的儿子。” “但不知是唐家祖宅风水不佳,还是运气不好,他那成堆的儿子,都短命得很。活下来的,又好像没有多生儿子的命。娶妻纳妾,后宅塞了一群的人,也没有什么用处。” “自那以后,唐家的人丁便一直不太兴盛,到我祖父这辈,也才生了我父亲兄弟二人。” 唐宁道:“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父亲十年前便已失踪,我是家中独女,根本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伯父家中,如今亦只剩下个唐心……” “不对。”迦岚声音微沉,“你所说的只是唐律知一脉。” “但据我所知,唐律知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头应当还有兄长和姐姐。” “那些人,也姓唐。” 他离开岸边,面向唐宁。 唐宁忽然有些语塞。 唐律知的兄长和姐姐? 他若是不提,她根本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唐律知一脉,是大梁朝时,从西岭迁居过来的。在那之前,唐律知和他的血亲,一直生活在西岭。但不知为什么,他迁居过来以后,便渐渐的不再和西岭唐氏来往。 到现在,几百年过去,唐宁甚至不敢肯定西岭是否还有唐家后人。 她把湿漉漉的长发松松挽起来,低声道:“你说的倒是没错,那些人的确也姓唐,但那几位是祖上便断了来往的人,我只知道他们当年应该留在了西岭。” 迦岚听见“西岭”二字,脸色有些难看。 那地方他去过,记忆里是座十分富饶的城,景色也很美。 只是天气尤其得冷。 冬日下雪,他蜷缩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也仍然冻得直打哆嗦。侍女们却好像一点也不怕冷,红着脸在院子里打雪仗。 父亲走进来,拿厚厚的大氅裹住他。 院子里有人在笑,笑着叫他的名字——“迦岚,好迦岚,快出来赏雪呀……”声音渐渐变轻,父亲将他抱了起来。 还是小孩子模样的他,趴在父亲肩头上。 雪越下越大,他转过头,看见亭子里的人,心里想,虽然西岭很冷,但他真想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白色的雪,落在父亲的银发上。 天地茫茫,热茶滚滚。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个妖怪。 石桌上摆着他最喜欢的点心,每一块都又香又酥脆。 那个时候,他真的觉得十方一点也不重要。 可大雪一直下,下得没完没了,什么热茶,点心,西岭……全冻结成冰冷的一团。 指尖轻轻一点,世界便碎了。 浴池里的水,好像也变得和寒冰一样冷。 迦岚走出浴池,门口立即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黑衣小童子们穿过门缝,鱼贯而入,每一个手里都拿着大堆的东西。 唐宁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瓜皮头,面无表情。 是先前被阿吹带来给她量体做衣裳的孩子。 这俩人看见她,径直朝浴池走来,也不说话,只是一个捧着新衣裳,一个试图来抓她的胳膊。 唐宁连忙避开了道:“不用不用,我过会再出来,你们将衣裳放下便可以了。” 两个小童子互相看看,点点头,把衣裳放在了浴池附近干燥的地方。 唐宁站在水里,松口气,忽然看见了正在穿衣的迦岚。 玄色衣裳,样式很像先前谢玄身上穿的,也不知是不是这群小童子偷拿了主人的衣裳来待客…… 正想着,迦岚转了过来。 黑衣银发的少年,俊俏得令人邪念丛生。 第041章 红线 唐宁的视线,慢慢失去了移开的力气。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迦岚。 少年身上的黑色衣袍,用银色丝线密密麻麻绣着大片盛开的龙爪花。那仿佛冰霜冻就一般的颜色,让她想起了龙爪花的另一个名字——彼岸花。 因着有叶无花,有花无叶的怪模样,虽然是雨后山间常见的花,但它好像生来便比旁的花木要多出两分神秘。 如今开在渡灵司里,便真成了彼岸之花。 灼灼似火的颜色,有着摄人心魄的美。 此岸的人被诱惑着,丢掉皮囊,飞蛾扑火般栽进彼岸的美景。 就是唐宁,也觉得那些花美极了。 岸上的黑衣少年,站在台矶上,忽然让人给他取了面镜子来。 磨得很亮的铜镜,轻松照出他的脸。 眉眼五官,全清晰得可怕。 镜子外的迦岚,愣了愣。 明明看的是自己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镜子里的人,他总觉得那不是自己。 铜镜跌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黑衣小童子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迦岚捂住了脸。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父亲原来生得这般相似。难怪阿炎刚醒过来时,看见他的第一眼,叫的是绫生大人。 如果他再年长几岁,老成一些,大概便真的和父亲一模一样了。 可他讨厌父亲的脸。 赤脚踩过镜面,迦岚大步向门外走去。 黑衣小童子见状,看看浴池里的唐宁,也一个跟着一个,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室内突然变得安静,唐宁几乎可以听见水流的声音。 她蹙眉望向门口。 门扇紧闭,已经听不见一点脚步声。 解开衣带,唐宁脱下了衣裳。温暖的水流包裹着光裸的肌肤,让她情不自禁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紧绷的思绪,好像也被这份温暖和舒适给融化了。 她沉下去,泡在水里,看见花瓣小船一样浮在头顶上。 水里的她,有着雪白的皮肤,匀称的肉体。健康的长腿,在水中摆动,唐宁游了两下,只觉得周身松快。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后,她从水里站起来,走出浴池,弯腰去捡一旁的新衣裳。 袒露在空气里的少女背脊,骨肉匀停,光洁如玉,几乎看不见一个毛孔。可因为弯腰而微微隆起的脊骨上,却生着一粒奇怪的小痣。 鲜血一样通红的痣,只有胡麻般大小,长在皮肤里,平平坦坦,没有丝毫凸起的迹象。 水滴沿着湿发,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 唐宁抓着衣裳,站直身体。 红色小痣随着她的动作,突然从圆变长,慢慢向上爬了一节。 这颗痣,原本只长在尾椎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像针扎出来的一样,小小的只有一点。可现在,它变成了一条短短的细线。 唐宁挽起头发,回身擦干身体。 红色的细线,却刚好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手摸上去,那里也是光滑的。 不痛不痒,毫无知觉。 唐宁展开簇新的衣裳,仔细穿好后,拎着湿哒哒的绣鞋,朝门口走去。 第042章 醉生 门外老实候着的黑衣小童子见她走出来,连忙齐齐仰头看她。那两个裁衣裳的瓜皮头,更是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湿漉漉的乌发,雪白的皮肤。 从门里走出来的绯衣少女,像一幅绮丽无比的画。 这身红衣,如此浮夸,穿在她身上却妥帖又美丽。 两个小童子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满意。不愧是他们做的衣裳,真好看,真了不起。两张圆脸,一起露出笑容。 坐在桌前的迦岚,听见响动,抬起了头。 唐宁正好挤出人群,将湿着的绣鞋放到地上,光着脚,提着裙子,慢慢走过来。 地上有些凉,她渐渐加快了脚步。 床上的唐心,看清楚她的样子,愣了愣,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迦岚身上。肩膀上已经敷了药的伤口,似乎又开始作痛。 他望着唐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该说什么呢? 他不知道。 黑衣小童子们,收拾了东西,同来时一样,又呼啦啦退出去。 屋子里,转眼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阿炎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天也没有回来。 唐心捂着肩膀,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一团乱麻,让他一刻也躺不下去。 他们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说沐浴的是迦岚,却连二姐的衣裳也换了?乌七八糟的念头,不断冒出来。 指缝间露出的衣裳,变成了暗红色。 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他低声呼痛,松开手,叫了一声“二姐”。 唐宁已经走到床边,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裙子,靠近了去看他的肩。衣裳解开,露出肩膀,愈合了又撕裂的伤口,看起来比一开始还要骇人得多。 唐宁叹口气,眼前突然多了只手。 迦岚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拿着只青瓷的小药瓶道:“竟然是人用的金创药。”他打开封口,将药粉倒在唐心肩膀上。 黑衣小童子人虽走了,药却留了下来。 他一股脑倒了半瓶上去。 厚厚的一层金创药,散发出浓烈的药味。 唐心咬着牙,一张脸冷得像冰。 迦岚把药瓶顿在一旁的矮几上,笑了下:“怎么,不满意?” 唐心低着头,没有看他。 迦岚伸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你们的命,可都是我的。”他不笑了,连眼神都变得肃杀起来,但转眼,打了个哈欠,困意吞下世界,又让他变得没精打采。 他神情散漫地收回手,去了屏风后。 很快,唐心也开始犯困,连话也没了力气说。 睡意这东西,不来则已,一旦来了,光凭毅力可坚持不住。 阿炎还没有回来,屋子里的两个少年都睡下了。 唐宁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应该困的。 昨夜便没有睡上多久,白日里又走了许多的路,理应累极了才对。可她看着唐心的睡颜,一点倦意也没有。 她给唐心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桌边,搬了张椅子去窗下。 雨过天青色的窗纱,白日看去,轻薄透亮,如今再看,便同夜色融为了一体。窗子外的天,黑得比先前要深浓些,但比唐宁从前见过的夜空还是要显得淡一点。 多雨的雷州,总是天色阴沉。 到了夜里,就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唐宁来了雷州十年,好像连星子也没有见过两颗。 她半趴在窗台上,透过窗纱向外看。 过去那个不能走路的她,总是这样坐在窗前,看雨、看花、看空荡荡的天。那个时候,外头的风,外头的阳光,哪怕是她讨厌的雨,都能让她高兴。 不像现在,她坐在这里,望着天空,却仿佛身陷泥潭。 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但不知道究竟不对劲在哪里。 谢玄觉得她说的那些话是狡辩,她笑笑也没想反驳,可事实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正好是她的疑惑所在。 现在的她,和那天夜里被唐大小姐割断脖子的人,真的还是一个人吗? 唐宁素白的手指在窗纱上轻轻画着圈。 沙沙沙—— 她想不明白的事,也许神明可以想通。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神明不是吗?即便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世上真有什么神明大人…… 突然,唐宁画圈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把手放下,将脸贴了上去。冷冷的窗棂,贴在脸上,仿佛带着水汽。她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外面。 庭院里,发出簌簌响声,像是有蛇在花丛间穿行。 滴答,滴答。 唐宁闻到了酒的味道。 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谢玄。 穿着一身黑的年轻男人,站在花丛里,许久都没有动作。 隔着一条长廊,半片花海,酒味越来越重。 唐宁发现,他看见了自己。明明两个人都藏在黑暗腹中,谁也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不知道为什么,唐宁觉得自己和他对上了视线。 花海里的谢玄,也觉察到了异样。 那种心神不宁,让他发怵的感觉,又出现了。 生死册上的唐宁,的的确确是死了。 他亲手翻开的生死册,亲眼看见的朱砂痕,不会有假。如果出了意外,她没有死成,那血痕也会自己消失,不可能一直保持原样不变。 既然朱砂痕还在,那“唐宁”就是已故之人。 ——屋子里此刻看着他的“唐宁”,恐怕根本不是人。 只有人的生死,才归他管。 谢玄垂着手,手里的酒壶歪斜着,淙淙流出酒液。 黑暗里,他低下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凡人总说,醉生梦死,是快活的事,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地活着,那些纷纷扰扰好像也就不存在了。可他酿了一堆的酒,喝水一样地喝它们,却从来没有醉过一次。 明明阿吹上回,只是偷喝了一口,便醉得手舞足蹈。 器灵们因此知道,埋在花下的“醉生”酒,是一喝便要发疯的酒,是他们绝对喝不得的酒。 于是就连阿吹也不敢再喝,只是时不时便挖了酒送到他床头“孝敬”,想看看手舞足蹈的他是什么模样。 可惜的是,阿吹至今也未能如愿。 谢玄抬起手腕,把壶里的酒“哗哗”倒了个干净。 他真想醉一次,疯一场,手舞足蹈给阿吹看一看。 可神明……是不会醉的…… 永世清醒是他们的诅咒。 就算他是不入流的神明,也逃脱不了。 第043章 绫生大人和麻烦 什么掌管生死的无常,根本就是放屁。 人的生死,说到底,也并不归他管。 谢玄一把丢开酒壶,自嘲地笑了笑。渡灵司的无常,不过是归墟的看门人罢了。在天命跟前,他和蝼蚁也没有什么分别。 抬起头来,谢玄的眼神,从悲凉到绝望,最终变成了平静。 被他丢开的酒壶,躺在花丛间,已经流干了眼泪。 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花海。 一抹蓝光出现在空中。 唐宁站起身,将窗子推开。 阿炎从外头钻进来:“你、你你——” 它“你”了半天,还是没能把话说明白。唐宁一边关窗,一边轻声道:“你不想让我呆在这里也没用,我已经留下了……” 阿炎哼哼唧唧,飞去看了迦岚,又飞回来。 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对着唐宁,只能说人话,让它很痛苦。这蠢人,连死了都能复活,怎么就听不懂它说话呢? 憋了又憋,阿炎从嘴里挤出三个字:“讨厌鬼!” 怕吵醒迦岚,它放轻了声音。 唐宁“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是讨厌我,还是讨厌姓唐的人?”她重新坐回去,盘起腿,懒懒地问,“又或者,是人都讨厌?” 阿炎落在烛台上,闻言立马道:“人!” 还在十方的时候,它就知道,人不是好东西。到了人界以后,它更笃定了,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总说妖怪的不是,这个凶恶,那个歹毒,好像他们自己就从来不做坏事一样。 可他们明明什么都杀。 天上飞的鸟雀,水里游的鱼儿,陆地上奔走的牲畜,甚至他们自己,都可以毫不手软地杀掉。 这样的人,又比妖怪好多少? 十方有不成器的蠢货,人界难道便没有了? 阿炎忿忿盯着唐宁。 她在昏暗中微笑:“你见过唐律知吗?” 摇曳的火苗突然凝冻。 滚烫的阿炎,变成了一块冰。它没有出声,只是将身体背了过去。 唐宁面上原就很淡的笑意消失无踪。 她以为,阿炎应该是见过唐律知的。迦岚被封印的时候,阿炎显然和他在一起,要不然破开封印后,它不会出现的那么快。 但它此刻的反应告诉她,它并没有见过唐律知…… 唐宁瞬间想到了三种可能。 第一,她想错了,那个时候阿炎和迦岚并没有在一起。 第二,唐律知有帮手,封印阿炎的人并非唐律知。 第三,迦岚被封印的时候,阿炎的确和他在一起,但它当时已经没有机会见到唐律知。 脑海里思绪纷杂,很快又有别的想法冒出来。 唐宁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阿炎道:“狐狸见过唐律知不止一次,你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说明早在狐狸被封印之前,你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阿炎听见前半句,已经有些发懵,听见后半句后,立刻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唐宁道:“猜测罢了。” 阿炎死盯着她,像是不相信。 唐宁有些腿麻,把盘着的腿放了下去:“若是狐狸只在出事时见过唐律知,那他不该知道唐律知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头还有哥哥姐姐这种事。” “一个妖怪,一个除妖师,事关生死的时候,自然不可能闲谈。” “那么,只能是封印之前,他们便已经认得对方。” 唐宁身子微微前倾,离阿炎近了些:“至于你嘛……照阿吹的说法,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早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消失不见,那你当然也只能是通道消失之前来的人界。” “可世上过去是有除妖师的,以你的本事大概躲不过除妖师的追杀。” 听到这里,原本还有些发懵的阿炎猛地窜起来。 唐宁拿手背挡住眼睛:“所以,这几百年来,你一定和狐狸关在一起。封印之前,以你的性子,肯定也总是跟着他。” 唐律知有没有帮手根本不要紧。 要紧的是,迦岚在那之前就和唐律知有过接触。 唐宁慢条斯理地道:“你没见过唐律知,证明在迦岚第一次遇到他时,你便已经失去了认得他的机会。” 少女轻轻的说话声,落在阿炎耳边,每一声都像是惊雷。 它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天夜里,吃多了酒,微醺的绫生大人,拽着它的焰尾,要赶它回十方。说它留在人界却无法幻化出人形,一旦被除妖师碰见便麻烦了。 它想不通,它又不是第一天来的人界,不能幻化出人形这种事,绫生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赶它走? 普通人看不见它,除妖师和十方明面上又讲了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麻烦? 它不想走。 绫生大人却非要它走。 最后闹来闹去,小主子生气发了火。 那个时候,迦岚大人还是小孩子,端着盘点心,气鼓鼓地砸到绫生大人脸上。 它才知道,绫生大人非要它离开,是因为他最近喜欢的那个凡人女子,某日看见了它,怀疑宅子里闹鬼,怕得不行。 绫生大人心疼不已,想也不想便要赶它走。 第044章 迎春 可那通道黑布隆冬的,阿炎才不愿意独自回去。 它委委屈屈,躲到小主子背后。 一盘子糕点,全摔在了地上。 酒气熏然间,银发的年轻男人一点点把脸上的点心沫子擦干净。那是阿炎,最后一次看见他。 房门打开,绫生大人走出去,便成了永别。 但那个时候,不管是绫生大人,还是它和小主子,都没有想过未来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不想只身孤影回十方的它,留在了小主子的身体里。 沉睡的日子,对它来说,其实只是一眨眼。它以为自己醒过来时,一切都还会是从前的样子。可它睡了一觉,睁开眼睛,小主子便长大了。 那个小小的迦岚大人,已经消失在岁月长河里。 他为什么,不唤醒自己? 阿炎不是太明白。 在封印里的时候,他办不到,它理解,可被封印之前呢?从它入睡到小主子被唐律知封印,足足有八年空缺。 阿炎忍不住想,那个时候,小主子大概是忘了它。 就像它,张开眼,看见小主子,却叫出了绫生大人的名字一样。总是不在一起,感情疏离,难免会忘记。 不要紧的,只要他们现在在一起就可以了。 但绫生大人死了,是它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 它追问小主子,绫生大人是怎么死的,小主子却不肯告诉它,只是说碰见了除妖师。那劳什子除妖师,杀死了绫生大人,还封印了小主子,实在是可恨。 它永远讨厌姓唐的人。 即便眼前穿着绯衣,坐在窗前的少女,看起来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阿炎看着她,越想越生气。 它对面坐在椅子上的唐宁,却看起来很平静。 六百多年前的先祖,和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她知道他的名字,听说了他做过的事,但陌生的程度并没有减少一分。 于她而言,除妖师唐律知不过是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的人。 屋子里的光线愈发昏暗,唐宁转头向窗外看。 寂静无声的渡灵司,像一座空旷的坟墓。她忽然道:“你先前,是去找阿吹了吧?” 蓝色的小火球,闻言瑟缩了下。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叽咕一声,装作烛火,阿炎变得只剩丁点大。 唐宁把脸转回来:“狐狸派你过去,是想打探无常的事?” 阿炎一动不动。 它是烛火,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什么阿吹无常的,它一点不知道。 蓝色的火球,变成了小小的火苗。 唐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她把手指插入发间,抓了两下,口中道:“但阿吹显然不怕你,是以你今夜过去寻他,多半是去夸他的。” 不禁吓的阿吹,也不禁夸。 阿炎若是放低身段,好好地捧一捧他,想来是有用的。 不过,那位神明大人的古怪之处,恐怕阿吹也并不知情。 唐宁微微歪着头,拿眼角余光看阿炎。 小火苗抖了两下。 被她说中了。 两个小家伙,原就互相看不顺眼。阿炎变得低声下气,阿吹当然很受用。可无常大人的事,他一个小小的器灵又能知道多少? 不说他愿不愿意告诉他们,就是愿意,也说不出什么。 阿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面看头顶上的帐子。 帐子上绣着花,翠绿的叶子,明亮的花朵,是他顶喜欢的黄素馨。和渡灵司里也有的龙爪花不一样,这是人界才有的花。 他第一次看见它,便觉得这花实在好看。 迎春,迎春……名字也好听得不得了。 他带了花种回来,悄摸摸种下,希望它能长出来。可渡灵司中没有四季之分,春夏秋冬全模糊成一团。 什么迎春花,当然开不了。 他心烦意乱地去找主人,想问一问,为什么龙爪花能开,迎春却不能。 但无常大人听罢,哈哈大笑,说他也不知道。 那个无能的神明,一如既往的不中用。 他气哼哼地走了,没想到,等他从外头办完差事回来,门前便多了顶帐子。他进门挂到床上一看,帐子上黄花如金粉,全是迎春。 他连忙踢掉鞋子躺到床上,心里想,老东西虽然百年如一日的没用,但到底还算个好主子。 只是不知道,无常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帐子。 他明明不喜欢人界,竟然能找到这样好看的东西。 阿吹看着看着,渐渐有些犯困。 迷蒙间,他忽然想起先前在谢玄那看见的博古架。那架子上,满满当当,全是人的玩意儿。 他过去虽然也见过那些东西,但从来没有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讨厌人界的无常大人,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摆放一堆人的东西? 是因为好看吗? 阿吹迷迷糊糊想着,闭上了眼睛。 迎春花消失在黑暗里。 “醉生”的酒香,在渡灵司里漂浮。 身为渡灵司的主人,谢玄此刻却并不在这里。 他换下黑衣,走入人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 第045章 心上人 雷州城中,人声鼎沸。 谢玄站在那,仰头看了看天空。碎金般的日光落在肩头上,散发出酥松的香气,他听见有人在说唐家的事。 灭门惨案,一场大火。 偌大个唐家,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真是可怜呐。 人群里不断传出唏嘘声。 谢玄想起渡灵司里的姐弟,不知怎么,只想叹气。 眼前的唐家废墟,一片焦黑。 朝露似的人,根本禁不起一丝火烤。 他收回视线,掉头往南面去。 一路上,总有人忍不住偷偷地打量他。年轻英俊的男人,即便只是普普通通地走在路上,也耀眼如星,光芒万丈。 可打量他的人,一旦将目光收回,便再也想不起他的脸。 他们只记得,那好像是个十分俊美的青年,至于到底俊美成什么样子,就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身量多高,脸庞宽窄,是剑眉星目还是清俊温柔,全模模糊糊没有半点头绪。 若是拼命地想,想得多了,便连那份俊美的感觉都变得恍惚。 长街上,不时有人停下脚步,回身向后看。 可到底要看什么? 青年?什么青年…… 很快,他们便忘记了谢玄。 世上是没有神明的。 走在长街上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神明已经和他们擦肩而过。 正午的阳光,照在琉璃瓦上。 谢玄走过长街,到了一座三进宅子前。 宅子外观,看起来和渡灵司几乎一模一样。暮气沉沉的大门紧闭着,像一颗撬不开嘴的蚌壳。 他没有上前去叩门,也没有试图打开它,只是静静立在门口,盯着门前的石狮子看。 镇宅,辟邪,真是可笑。 忽然,大门打开,从里头走出来两个愁眉苦脸的小丫鬟。 其中一个看见他,立刻叫起来:“谢、谢公子!” 另一个闻言,皱皱眉头,拉住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这是谁?” 先出声的小丫鬟却没有理她,只连忙让出路,请谢玄往里头去:“小姐一早便去了后园,说要钓两条鱼回来做菜,不想鱼不肯上钩,她到现在还在园子里,连饭也没有用。” 小丫鬟一叠声说着话,脸上的愁苦之色淡了些。 谢玄颔首,抬脚跨过门槛往里面去。 大门重新关上。 高个子的小丫鬟长长松口气。 身量矮一些的,长着一张瓜子脸,此刻紧皱着眉头:“什么谢公子?他是谁?你怎么随随便便放了个男人进门?难道他是府里的少爷?可咱们家小姐,不是姓钟吗?” 瓜子脸小丫鬟一头雾水,退到台阶下,仰面朝门匾看。 钟府两个字,又大又显眼。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高个子的小丫鬟却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道:“你是新来的不知道,那位谢公子可是咱们小姐的心上人。” “啊?”瓜子脸吃了一惊,“心上人?我还以为小姐她不喜欢男人呢!” “浑说什么,小姐不喜欢男人,难道喜欢你?”说着话,两个人手挽手,向远处走去。 瓜子脸小声道:“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然也有心上人……”她还是有些不相信,“说起来,小姐有十八岁了吧?” 高个子丫鬟点点头:“我去岁进府的时候,听前头的姐姐说,小姐才过的十七岁生辰,如今一年过去了,可不该是十八岁了么。” 瓜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你说,小姐既然都十八岁了,又有现成的心上人,为什么不成亲呢?” “换个人家,兴许还能说是因为父母不答应,可咱们府里不是没有老爷和太太么?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父母都不在了,早些成家明明是好事呀。” 她盯着边上的高个子丫鬟:“难道……是那位谢公子不喜欢咱们家小姐?” “可不喜欢,他上门来找小姐干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高个子丫鬟迟疑了下,低声道:“依我看,倒像是小姐并没有向他表明心意。” 她们家小姐,生得虽然是杏脸桃腮,一副娇滴滴模样,但性情沉稳,不像是会轻易同人袒露心思的人。 两个丫鬟,对视着,叹息一声。 府里头,谢玄已经熟门熟路走到后园。 坐在池子边,拿着钓竿的年轻姑娘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咦,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谢玄站在树下,将背靠在树干上,懒懒地道:“闲来无事罢了。” 不下雨的雷州,有着刺眼的阳光。 他抬手挡了挡光线,侧过脸问道:“鱼呢?钓着了吗?” 钟妙晃晃手里的钓竿,叹口气:“素日喂得太多,吃饱喝足以后,哪里还有愿意上钩的鱼。” 谢玄从树荫下走出来,坐到池边的石头上。 水里的肥鱼,慢悠悠游动着,的确一点要咬饵的意思也没有。 他看了两眼,把目光收回来:“肥成这样的鱼,想来也不太好吃了。既然不肯上钩,不如让人拿网兜来捞吧。” 游得这么慢,仿佛天生就是想让人拿网捕它的。 可钟妙闻言,只是把钓竿提起来,又甩回去,摇头道:“钓归钓,倒也不是真的为了吃它。” “打发时间罢了。” 少女清脆甜美的声音,一点点轻下去。 谢玄坐在池边,被太阳晒得浑身难受。 水面上波光粼粼。 终于,有条头顶红斑的大鱼用力咬住了鱼饵。 钟妙猛地站起身,把鱼线往上拽,可才拽到一半,手里一轻,鱼跑了。 她定定看了看水面,脸上倒不见失望。 重新坐回去后,她侧对着谢玄,忽然问了句:“谢玄,距离你我第一次见面,已经有多少年了?” 谢玄闭上了眼睛。 “四十七年了。” 第046章 四十七年前 钟妙低头去挂鱼饵,将钓竿垂进水里:“整整四十七年过去了,你看起来却还是跟我八岁时遇见的人一模一样。” “青春不老,真是件奇怪的事。”她望着水面,笑了一下,但笑容浮在脸上,像张面具。 肥鱼在水底下咕噜噜地吐着泡。 少女面孔倒映水中,被鱼尾割裂成狰狞的碎片。 已经五十五岁的她,还生着十七岁的样貌。 乌黑的头发,紧致的肌肤,白皙红润的脸色,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没有分别。 对她来说,昨日便是今日,今日便是明日。 她的时间,是停滞的。 就像他的一样。 面上笑意渐渐淡去,钟妙抬起头,望向谢玄:“对了,我新刻了两枚闲章,要不要送你一枚?” 谢玄的手,盖在眼睛上。 阳光过于明媚,让他无法呼吸。 听见钟妙的话,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她。 四十七年前的阿妙,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看上去仿佛只有四五岁。那种瘦小,一看便知道是饿出来的。 蜡黄的脸,干枯的头发,全在大声呼救。 她很饿,饿得快要死了。 可屋子里,明明肉香扑鼻。 谢玄走进去时,一眼便看见了那张歪歪斜斜的木桌。桌子上,摆满了酒菜。 冬日里,天气冷,热腾腾的菜一上桌,便有滚滚的白烟涌上来。 正中间的大盆里,是炖得烂烂的羊肉。仔细看,那羊肉又肥又嫩,被切成大大的几块,只加了盅清酱,并些葱头花椒便煮了。 但闻上去,羊肉喷香,汤水似乎也十分美味。 谢玄立在桌后,吸吸鼻子,从里头闻出了酒香,和桌子上摆着的那壶酒,气味很像,却又不一样。 这羊肉,原来是用酒煮的。 难怪闻上去这样的香,连他都忍不住想吃。 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孩子,当然更加忍不住。 她想吃肉,很想很想。 可桌上的肉,不是给她吃的。母亲,父亲,哥哥,人人都可以吃,唯独她不可以。母亲说,因为她生得丑,人又笨,所以根本不配吃肉。 哥哥也说,家里穷,没有钱。 买了肉,当然要先紧着父母和他吃。 不重要的她,别说肉,就是米也应该少吃些。 所以她每日,只有一碗稀粥。 糙米加了水,煮成一大锅,其实喝的时候,连汤带水,也挺管饱的。只是饱得快,饿得也快。 她总是一边洗衣裳,一边饿得肚皮咕咕叫。 有一回,她实在饿得没力气了,怎么搓衣裳,都搓不干净。 母亲走过来,扬手就是一耳光:“供你吃供你喝,连件衣裳也洗不像样!” 她一头栽进水盆里,头发、衣衫,立刻全湿了。 母亲见状,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边上,大声斥骂了半个时辰才走开。 那个时候,她心里想,等她长大了,她一定不会叫她的孩子洗衣裳。 天气这般冷,她的手都冻坏了。 红通通的手指头,肿胀得像萝卜一样。 她张嘴,轻轻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头。又痒又疼,难受极了。如果这十根手指头,真是萝卜便好了。十根萝卜吃下去,她一定就不会饿了。 可桌上的肉,还是好香。 干裂出血的嘴唇,用力抿了抿。 小小的阿妙,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眼巴巴望着桌上的菜。 生得又黑又胖的哥哥,大口吃着肉,汤汁落了满襟。 母亲不断给他夹菜,笑呵呵地说,她的儿子不但生得俊,就连吃东西的样子也像大人物。 阿妙想,若是让她吃,她一定看起来更像大人物。 她不光能大口吃肉,连盆也能一块儿吃干净。 胃里有火在烧。 阿妙捂住肚子,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立在窗边的黑衣男人。 那扇窗子,早就坏了。 虽然关是关着,但风雪总从外头钻进来。 他站在那,不冷吗? 父亲和母亲也很奇怪,为什么来了客人,却只是自顾自地吃饭? 不过,他们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客人? 阿妙虽然没有见过有钱的人,但她以为,贵公子应当便是这副模样。好看的脸,白净的手,一看就很值钱的衣裳。 何况,他手里好像还捧着一本书。 阿妙盯着那本黑色的书,仔细看了看。 突然,有道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连忙把头埋进臂弯。 屋子里充斥着咀嚼声。 桌上的三个人,吃得满嘴油光。 窗边的谢玄,皱了下眉头。 墙角的那个小丫头,好像看见了他?他垂眸往手里的生死册看,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钟妙。 血色朱砂痕,笔直地划过那两个字。 她马上就要死了。 不出半个时辰,这间屋子里的活人,便全会变成死人。 谢玄神情冷漠地把生死册收进怀里。 这样的活计,一向是器灵办的,但他成日呆在渡灵司里,越呆越是乏味,实在闲得发慌,便赶了阿吹去扫地,亲自出来。 没想到,出来以后,却更无趣。 谢玄倚着窗,打了个哈欠。 桌前的小胖子,忽然咳嗽起来。 第047章 冷漠无情的客人 他越咳越大声,口水溅了满桌子,没能咽下去的肉块“噗通”一声掉回汤里。 好好的一盆酒煮羊肉,登时变得恶心起来。 谢玄扫了一眼,面露嫌弃,身体下意识向后靠去。有凛冽的寒风,不断从窗棂缝隙间吹进来,雪粒子扑簌簌地落在他的玄衣上。 雷州的冬天,大雪封城,风像刮骨的刀子一样。 但谢玄并不觉得冷。 他只是兴味索然地站在那扇破窗前,等待众人死去。 人的寿命,不过一笔朱砂。 生而为人,总是要死的。 他屈起食指,轻轻叩击着墙壁——“夺、夺夺”。 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 妇人用力揉着儿子的背:“这孩子!急什么,慢慢吃,这一大盆肉都是你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空闲的手,将羊肉悉数盛到他碗里。 小胖子见状,咧开嘴笑出声。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却不高兴了:“吃吃吃,就知道吃,让老子吃什么?” 小胖子瞅瞅他爹,撇撇嘴,把肉碗挪到了嘴边。 男人一筷子拍在桌子上,将本就有些歪斜的木头桌子拍得摇摇欲坠:“要不是老子,你们上哪吃肉!”他一下站起身,将凳子往后一踢,骂起来,“全是吃白食的东西!”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锅羊肉,他还没有吃上几口,就成了口水汤。 越想越恼火,男人转身就朝角落里的小女儿走去。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滚出去把衣裳洗了!” 钟妙见他走过来,忙缩成一团:“我、我洗了……” 比如母亲,她更怕父亲。 父亲脾气更坏,力气更大。 她一点也不想挨父亲打:“爹爹,我真的全洗干净了……” 小姑娘低着头,声音轻轻的。 可男人上前便是一脚。 他根本不在乎衣裳洗了没有,他只是生气,不痛快,想要寻个由头发泄一下。哥哥犯了错,做妹妹的代他受点罚,也是应该的。 儿子是家中宝贝,他舍不得动手,但女儿就不一样了。 只要不打坏了脸,养大了总能卖出去。 他骂骂咧咧,又是一脚。 瘦小的阿妙,呜咽着倒在地上。 桌上的小胖子,哈哈大笑。 这样的家,却是她唯一的家。年幼的阿妙,趴在地上,明明疼得要命,却流不出眼泪。她哀哀地叫:“救救我……救救我……” 正在吃菜的母亲,听见她的声音,把眉头拧起来:“死丫头,吵什么!” 她一向是老实挨打的,从来不呼救,怎么今日却叫个没完? “再吵小心我拿剪子绞了你的舌头!” 木桌前的母亲瞪着眼睛,厉声训斥她。 救她?谁救她?这屋子里又没有外人。 妇人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她发现,阿妙那几句“救救我”,根本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小丫头的眼睛,一直在看窗户。 她抓着筷子,慢慢将脸侧过去。 窗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风雪打在窗子上,哗哗乱响。 阿妙小猫似的呢喃着。 妇人猛地收回视线,把手里的筷子重重掷出去:“鬼叫什么臭丫头,还不快点给我闭嘴!” 可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心烦,她丢出去的筷子失去了准头。 “哐当”一下,筷子摔在了丈夫的脚边。 男人涨红了脸,大声地叱骂。 屋子里吵闹起来。 谢玄抬手,捂住了耳朵。 吵来吵去,最后不都还是要死的么?他在心里盘算,时间过去了多久。为什么这群人还不死——真慢啊,谢玄想。 “救、救救我……” 地上的小姑娘,还在盯着他。 她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像是下一刻便会消失,但她的目光,湿漉漉的,一直跟着他不放。 果然,这丫头能看见他。 寒风扎在背上,谢玄离开了窗户。 按说,如果他不主动现身,凡人是看不见他的,但偶尔的确会有人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不过,像这孩子一样,看见他,还向他求救的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双手抱胸,谢玄靠着墙,和她对上了视线。 “救……救……我……”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把话挤出来。 疼痛让她脸色惨白。 谢玄想起生死册上,她名字后写着的死因。 眼前瘦弱的小姑娘,即将死在她父亲的手里。不间断的殴打,对一个本就虚弱饥饿的孩子来说,是一种缓慢而痛苦的酷刑。 谢玄冷眼旁观着。 愚蠢的人,为什么要向神明求救? 神都是无情的家伙。 人对他们来说,和草芥没有半点分别。 就像人,会听蝼蚁说话,关心它想要什么吗? 不会的。 人绝不会回应蝼蚁的祈求。 谢玄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天命只许她活到八岁,她该认命了。去了归墟,忘掉一切,兴许日子会更快活。 可是她倒在地上,颤抖着,一遍遍哀求他,就是不肯认命。 她分明应该知道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客人,为什么还要向他求救?那种眼神,简直像溺水的人终于遇上了浮木。 两相比较,谢玄的眼神,冷硬如刀,没有一丝要融化的迹象。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不会救你的。” 那个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从他张开嘴,发出声音的那一刻起,他便失败了。 冷酷无情的神明,回应了草芥的愿望。 冬日风雪,吹散了他的命运。 谢玄放下手,去看阳光下的年轻姑娘。 清晨的日光,照得她脸上细小的茸毛闪闪发亮。这样青春无匹的健康样貌,是那个时候的钟妙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样子吧。 他看得有些出神。 手持钓竿的姑娘蹙起了眉头:“怎么不吭声?不喜欢,不想要?” “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怎么就成不喜欢不想要了。”谢玄回过神,笑了下。 钟妙别开脸,不再看他:“你不记得了吗?我头一次刻了章子给你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字刻得歪歪斜斜,白费了一块田黄石,不如不要刻。” 谢玄摸摸鼻子,假咳了两声。 钟妙丢开钓竿站起来:“罢了,左右是刻着玩的,还是我自己留着吧,省的给了你,又被你拿去丢掉。” 第048章 羊肉 鱼半天没有上钩,她说着打发时间,但已经失去了耐心。 钓竿卡在石缝里,一动也不动。 谢玄跟着她,往廊下走去。 这座宅子,是钟妙三年前买的。她一直住在雷州,但从不外出,只每隔几年,换个宅子生活。 府里的下人,则一两年便换上一批。 对他们来说,她永远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主子。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敢想象,她竟然不会老。 走到廊下,钟妙忽然站定了道:“又一年过去了,谢玄,你还是不想告诉我吗?” 每年到这个时候,她都会问他一遍。 可答案,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吐露出来过。 就像今日这般,他总是沉默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钟妙背对他站着,没有回头。 温暖的春风,从廊外吹进来,吹得谢玄脸色发白。 她想知道,她为什么变成了一个不会老的人。 这样的人,又是否还能被称作人? 暖风里,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声。 谢玄许久都没有说话。身为渡灵司的主人,他所要做的事,不过就是送死灵去归墟罢了。人的生死自有定论,原就不是他能插手的。 可那一天,看着那个孩子湿漉漉的眼睛,他犯了错。 他向她说了一句话,短短六个字而已,却让她活了下来。 那个时候,听见他出声,阿妙便抓住了他的衣摆,还是孩子的她,拥有极其敏锐的五感。 她能看见他,听见他,甚至抓住他。 仰着头,小姑娘用尽全力爬起来,拼命地抱住他。 果真,像是落水的人,得到了浮木。 她挂在他身上,双脚悬了空。 人想要求生的时候,竟然如此厉害。 谢玄怔了一瞬,没有立刻推开她。桌前的小胖子立刻便大叫起来:“中、中邪了!阿妙中邪了!” 两个大人,看着她,忘记了呼吸。 等到谢玄将她拽下来,丢回地上时,一阵“叮铃哐啷”,木桌倒在了地上。三个人,全捂着肚子,疼到满头大汗。 羊肉里的药,终于起了效。 阿妙她爹说,没有他,谁也吃不上这顿肉,并不是胡说。 钟家早就穷了几代人,到他这代,就更穷了。这么大块的嫩羊肉,家里哪有银子去买。这肉,是他抢来的。 他别的本事没有,但人生得很高大,四方邻里都很怕他。 前天,邻居家的羊,叫他拿乱棍给打死了。 冬日里,总要吃两顿好羊肉的。 他如是想着,待邻居哭哭啼啼收拾了羊后,还给人留下了两只羊蹄子。哪知道,这人背后竟然对羊肉动了手脚。 腹痛如绞,阿妙爹趴在凳子上,呕出了口黑血。 小胖子吃得最多,疼得最狠。 他满地打滚,将狼藉的酒菜全碾压个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怪味。 地上一滩滩,全是三人吐的血,再也没有人关心阿妙什么样。 按照生死册上所书,阿妙她爹会在死前,先活活打死她。可很快,剧毒攻心,他没了气。 酒煮羊肉的汤汁,满地流淌。 父母,兄长,全死了。 但阿妙,还活着。 时辰已过,她却没有死。 那是谢玄第一次看见生死册上的朱砂痕消失不见。 他带走了钟家其余人的魂魄,再没有多看墙角的小丫头一眼。 然而才过三天,她的名字上,又出现了红痕。 阿吹不知前情,见状兴冲冲要出门,被谢玄一把推进花丛。他抢了阿吹的葫芦,飞快出门。 饥寒交迫的钟妙,在那日离开了家,如今流落街头,几乎要冻死。 谢玄站到她面前时,她已经冻得嘴唇青紫。 看一眼生死册,果然是冻死。 这一回,他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 第049章 不好吗 阿妙一直低着头,像是没有看见他。 他微微松口气,在雪地里等待。鹅毛般的大雪,下得又凶又猛,地上很快积起了厚厚的一层白。 阿妙枯黄的头发上,也落满了雪。 她看起来,是那样得狼藉。一直虐待她的父母死了,她终于不必再挨打,但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过。 年幼无依的她,注定是活不长了。 大雪落下来,冰冰冷冷,就和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一样。 她又看见了那位奇怪的客人,依然是一身的黑衣,依然是一脸的冷漠。他在等什么?等她冻成寒冰吗? 头顶上雪落纷纷,他身上却始终干燥整洁,不见一点湿意。 阿妙吃力地抬起头:“你是妖怪吗?” 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她的声音喑哑难听,几乎不像个小孩子。 谢玄垂眼看她,皱起眉头:“你见过妖怪?” 阿妙摇了摇头。 谢玄“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妖怪。” “那你是什么?”似乎知道自己要死,她的口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身上的伤,好像也不再困扰她,叫她疼得难以喘气。 她的呼吸顺畅了。 寒冷的空气钻进鼻子里,让她打了两个大喷嚏。 谢玄眉间皱出一个“川”字:“我是什么,同你有什么关系?” 小小的阿妙,听见他冷冰冰的话,反而笑起来:“是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想到,反正就要死了,没什么可怕的,想问什么就随便问一问吧,但他要是不想告诉她,她也不在乎。 头重新低了下去。 阿妙不再说话,谢玄倒是不痛快了。 “喂……”他叫了一声。 阿妙没有动,雪盖在她身上,将她变成了一个滑稽的雪人。 鬼使神差的,谢玄伸出手,抹去了她头上的雪。 那一天,阿妙仍然没有死。 空手回到渡灵司的谢玄,一头钻进屋子便不再出来。大门紧闭着,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阿吹来找他要宝器,敲破了门也不见他吭声,只好悻悻然走开。 屋子里,谢玄摊开生死册,盯着上头的那几行字,看了又看,看得眼睛都要瞎掉,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将册子一丢,他向后靠去。 椅背硬邦邦地硌在背上。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理她? 难道是因为渡灵司里的器灵,看起来全是小孩儿模样,让他见了孩子模样的家伙便心生恻隐? 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已经两次逃离了天命。 谢玄十分后悔,不知道天命察觉以后,会如何惩罚自己。 他的任务,乏味到根本不该出错。 身为神明的他,也不可能拥有所谓的怜悯之心。 他走下椅子,捡起地上的册子。 “钟妙”二字上的朱砂红痕,早晚有一天还会出现。到那时,他一定要将她的魂魄装进葫芦。 可四十七年了,他仍然没有将她送去归墟,那些信誓旦旦,全成了笑话。 “阿妙。”谢玄看着面前的人,低低唤了她一声,“如今这样,不好吗?” 多少人想要永葆青春,多少人想要长生不死。 他以为,她是高兴的。 但廊下的年轻姑娘,转过身来,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有时候,谢玄甚至觉得,她已经活腻了。 清风吹拂,钟妙叹了一口气:“你也一把年纪,该娶妻了。” 避而不答的谢玄,碰上顾左右而言他的钟妙,也只好跟着叹气:“我又不是人,娶什么妻。” 钟妙笑笑,将脸转回去,继续向前走:“妖怪也要娶妻的。” “你又不曾见过什么妖怪,怎知妖怪也要娶妻?” “有男妖怪,自然便有女妖怪,有老的,当然也就有少的。那些小妖怪,总不能是自己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钟妙轻声嘟哝着,说到石头,话音顿了顿,“不过既然是妖怪,倒真说不好,兴许石头里真能蹦出来。” 谢玄又叹一声。 钟妙也不再言语。 两个人沉默着,沿着长廊走下去。 这座宅子,看起来不大,但走廊尤为长。谢玄跟着她,走了半天,还没有走到厨房。她虽然没有钓着鱼,但菜还是要做。 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 每年这一天,她都会亲自下厨,做上几道小时候想吃却没有机会吃到的菜。 因为年年如此,这几道菜她如今闭着眼睛也能做得很好。 谢玄坐在她对面,给她倒了一杯酒。 二人沉默着,吃过一顿饭。 谢玄回了渡灵司。 渡灵司上空的天色,已经渐渐变亮了。 他站在花海前,发了一会呆,忽然听见个声音—— “无常大人,你身上怎么有人的气味?” 第050章 脂粉 谢玄回身,看见迦岚一身黑衣站在那,正笑微微望着自己,不由露出厌恶表情:“你这穿的,是我的衣裳?” 迦岚才醒一会,睡眼还惺忪着,闻言张开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银色丝线绣成的龙爪花,在日光下发出淡淡光亮:“哦,这一身。” 他抬起头来,脸上笑意更浓:“是你家器灵特地给我送来的,怎么样?好看吗?穿在我身上,是不是比穿在你身上要更合适?” “十方来的蠢货,你也配穿我的衣裳?”谢玄冷着脸,“我说过了,你想知道的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就算你十年百年地赖在渡灵司,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另想法子去吧。” 谢玄言罢,背过身,不再看他。 迦岚笑容一敛,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瞧瞧你,老头子似的,念叨来念叨去,总是这么几句话,真是没意思。” “不要说我的事了,还是说说神明大人你的事吧。” 阳光下,二人勾肩搭背,看起来十分亲密。 阿吹远远走过来,瞧见这一幕,还当自己眼花了。 但在他没看见的地方,谢玄已经面露杀气:“狐狸,这里可不是你的罗浮山。” 迦岚挑眉,笑道:“既然无常大人不想说,那就由我来替你说吧。” 从谢玄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便闻到了。 人的气味,混着脂粉的香气。 “你悄悄出门,乃是为了见女人。”迦岚压低了声音,“一个很重要的女人。” 谢玄脸色一变,从他手下挣脱出来。 迦岚道:“那块田黄石的章子上,有着和你身上一样的人味。” 虽然气味已经很淡,但他不会闻错。 “玉石这等俗物,对凡人来说,或许贵重,可对你来说算什么?石头就是石头,再华美珍贵,也只是石头罢了。” “然而那块田黄石,明明刻坏了,却还是被你当成宝贝供起来。”迦岚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刀子似的寒光。 谢玄喉咙发干,像是被他剖开在烈阳下。 他后退。 迦岚便前进。 如血的花海里,主和客的身份似乎颠倒了。 阿吹一下冲上去:“死狐狸!你想对无常大人做什么?”他跑到谢玄跟前,叉腰怒视迦岚,“要不是无常大人这几年身子骨虚弱,岂能容你在此放肆!” 他一边说,一边两股颤颤地往后退。 嘴上虽然说得狠,但身体却很老实地在害怕。 朝天辫一晃一晃。 迦岚笑了下:“阿吹,你可知道,你家主人在渡灵司外都做了些什么?” 阿吹闻言一怔:“什么?” 谢玄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拉。 银发少年语声淡淡地道:“无常大人,你说我是该告诉阿吹呢,还是不告诉他?” 谢玄阴沉着脸。 阿吹慌慌张张地问:“无常大人,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你在渡灵司外,能做什么?” 渡灵司的神明大人,去人界除了收魂,还能干什么? 阿吹仰头看着谢玄,谢玄一脸肃冷,却不说话。 该死的狐狸,给他挖了一个大坑。 他不可能放任狐狸在阿吹面前瞎说,可若是不让狐狸说,便又坐实了他有秘密瞒着渡灵司的器灵们。 一旦孩子们生疑,跑来寻他,事情便无法收场了。 渡灵司的戒律,可是不许说谎。 到那个时候,他除了杀光他们,恐怕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对他失去信任的器灵,留着也是无用。 谢玄低头看一眼阿吹,轻声道:“阿吹,今日不是该轮到你去归墟入口当值了吗?” 阿吹眨眨眼:“是吗?” 他一贯爱偷懒,根本记不清当值的日子,这句“是吗”便透出了心虚。 谢玄见状,松开手道:“是啊,就是你。” 阿吹半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谢玄推他的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两条小短腿,立刻飞奔起来。 花海簌簌作响。 迦岚哈哈大笑:“你就这么怕被他知道?” 谢玄露了怯,索性直说了:“你一进渡灵司,便知道了是不是?” 白惨惨的阳光,照耀在血红的花海上。 迦岚似笑非笑地道:“渡灵司的无常,再不济也是神明,没有道理看见我这么个失去了妖力的家伙,却连打都不肯打。” 谢玄苦笑:“是啊,再不济也是神明……” 再无能的神,也是神。 十方的妖怪,再怎么凶残可怕,也该打一架再论。 可他,无法动手。 迦岚弯腰,摘下一朵龙爪花。 花落在他手里,被风一吹,便化作了红色的轻烟。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低低道:“渡灵司里的一切,大到宅邸,小到庭院里的花,都依赖你的神明之力而存在。” “可这座宅子,空有浮华外貌,内里却早就朽烂了。” 阿吹说,渡灵司里没有客房,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渡灵司里不会有客人。 这般大的宅子,这般奢华的布置,哪一间不能用来待客?那些器灵,又为什么要挤在一起生活? 只是亲近吗? 当然不是。 迦岚指尖上的花汁,也消失了。 他立在满庭龙爪花间,转头向身后看去。 廊下有穿黑衣的小童子在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但谁也没有看他们。注意到他们在庭前说话的人,只有阿吹。 为什么? 迦岚把目光收回来:“你的力量,甚至不足以支撑器灵了。” 谢玄身后,又出现了那把紫檀木的宽椅。 他扶着把手,坐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十方的狐狸,果然是世上最讨人厌的妖怪。 谢玄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离开了水,躺在沙地上。 而迦岚,手持屠刀,正在将他开膛破肚。 这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真是恶心。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抬起头。 对面的银发少年,还在看他。 胸闷得要死。 谢玄道:“失去了妖力的你,面对同样失去了力量的我,是什么感觉?开心?还是同情?” 迦岚面无表情:“我为什么要同情你?” 谢玄失笑:“说的也是。” 第051章 现在就杀了她 他们一个妖怪,一个神明,生来便不在一条路上。 只是,一样的不走运罢了。 谢玄笑笑也没了表情:“狐狸,你想将妖力夺回来吗?” 迦岚站在风里,闻言冷冷地道:“当然。” 落霞山上发生的事,阿吹已经全部告诉了谢玄。迦岚为什么要看生死册,为什么要找唐律知,谢玄都知道。 可是,唐律知是六百多年前的人,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回溯到那个时候。 谢玄坐在椅子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帮不了你。” 六百多年前,生死册并不在他手里。那个时候,坐在这张紫檀木椅子上的人,还不是他。 谢玄抬眼望向迦岚,神情变得凝重:“不过,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想找的人,几乎没有可能还活着。” 迦岚脸色如常,问道:“为什么?” 谢玄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句:“你为什么认为他还活着?因为那个叫唐宁的女孩子,明明死了却又复活了吗?” 迦岚皱了下眉头:“这是其一。” “哦?”谢玄微微一顿,反应过来。 十方的妖,虽然到了时候,也会死,但妖怪和人的寿命,并不是一回事。一百岁的人,已经老到皱皱巴巴,不太像个人,但一百岁的妖怪,还是个小孩子。 “身为除妖师的唐律知,夺走了你的妖力……”谢玄声音低低地道,“如果他有法子能用那些妖力来延年益寿,那活到现在,的确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六百年,对妖怪来说,虽然不短,但也实在不算漫长。 可是—— 谢玄道:“你不觉得事情有些说不通吗?” 迦岚看着他,没有出声。 谢玄看看天色,继续道:“他既然有办法能夺走你的妖力,那为什么不干脆全部拿走?” “总不能,是因为可怜你?”谢玄语带讥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妖力这种东西,不管怎么看,都该是多多益善的吧?” 他试图把刀子,一把把戳回迦岚身上。 可迦岚听着他的话,却只是笑。 真无趣。 谢玄撇撇嘴,又坐回去:“罢了,告诉你吧。” “我说他几乎没有可能还活着,是因为唐宁的名字,早就被划掉了。如果他和唐宁一样能够死而复生,那他的名字,一定也被天命画上了朱砂痕。” 死了,便是死了。 和阿妙的那种死里逃生不一样,唐宁是实实在在死过一次的人。 谢玄道:“若是那样,在渡灵司的记录里,他便是一个死人。” “而死人的魂魄,不会一直留在人世。是以,他要么躲开了渡灵司的追踪,老老实实藏了六百年;要么便早就被人带回来,丢去了归墟。” 谢玄瞥一眼迦岚,声音重了些:“但不管是哪一种,你都不可能通过渡灵司找到他。” 迦岚转头,看了看远处。 那是阿吹先前离去的方向。 归墟入口所在。 谢玄也跟着看过去。 一片混沌的归墟,别说妖怪,就是他也进不得。 他咳嗽两声,把视线收回来:“死心吧,就算他真在归墟,你也找不到他。” 迦岚定定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 谢玄叫了一声“狐狸”,忽然道:“你并不想让唐宁前往归墟吧?” 迦岚转过脸,冷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谢玄微笑:“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我大可以做个交易。” “交易?”迦岚冰冷的眼神,柔软了些,“你该不是想说,要用唐宁的命,换我离开渡灵司吧?” 谢玄端坐在椅子上:“这个交易难道不好?” “左右你继续留在这里,也无甚意义,不如带了她早早离去,再去寻什么唐律知嘛。” 迦岚闻言走过来,眼神,脸色,都变得很和善:“无常大人方才的话,我听明白了。反正你是个无能之辈,没力量,没本事,连本生死册也翻阅不动。” “我留在这里,也是白费时间。”他走到谢玄跟前,抓住谢玄的领子,“既然如此,那我也有个提议。” “你不如,现在就杀了她吧。” 谢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 如玉少年,露出一角獠牙:“让我看看,她到底能不能被送进归墟。” 谢玄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来夺自己的衣领:“你疯了吗?” 迦岚松开手:“怎么,无常大人不愿意?” 第052章 恐惧 谢玄一把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不要后悔!” “我?后悔?”迦岚嗤笑,“杀个人而已,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何况,人是你杀的,又不是我动的手。” 谢玄沉着脸,恢复端庄模样:“好,很好。” 一阵风过,不管是紫檀木的椅子,还是满庭鲜血般的红花,全雾气般散在空气里。 他大步朝归墟入口走去。 几个神情呆滞的黑衣小童子,则从长廊另一头跑过来,拿着绳子推开了唐宁所在屋子的门。 “吱呀——”一声。 阳光照进来。 唐宁眯起眼睛,向门口看。 渡灵司的天,依然是那种灰蒙蒙的白,一点也不真切。 她身后,唐心正在沉睡。但即便身在睡梦中,他的神情却还是紧绷的,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揭示了他的梦一点也不令人愉悦。 唐宁站起身,往门边走。 黑衣小童子们立刻团团围过来,将她牢牢围困在中间。 她一低头,就看见了绳索。 坚韧的黑色长绳,像小蛇一样垂落在地上。 唐宁大步走出去,带上门,压低了声音问:“你们要带我去别的地方?” 黑衣小童子点点头。 她又问:“非得拿绳子捆了我再去?” 拿绳子的黑衣小童,留着女孩子一样的长发,闻言把头摇成拨浪鼓。 唐宁舒口气:“那留一个给我带路便够了,不用绳子。” 小童子们歪着头,看看她,又看看绳子,四散而去,只留下了拿绳子的。看来,还是怕她不老实,想着不行便拿绳子捆了她。 可她老实不老实的,左右走不出渡灵司,无形的绳索早就已经束住她的手脚。 唐宁一边走,一边慢慢蹙起眉头。 沿途长廊外,空荡荡的。 那成片的龙爪花,连一株也没有留下。 昨日的渡灵司,和今日的渡灵司,不一样了。 到达归墟入口时,她一眼便看见了那扇巨大的门。一半黑,一半白,两种世上最纯粹的颜色,泾渭分明地立在那。 唐宁看见谢玄黑着脸,站在白色的门扇前。 而迦岚,站在另一边。 门后,不断传来呜呜的风声,仔细听,又好像是有许多人在哭。 有黑色的雾气,从缝隙里钻出来。 头顶朝天辫的阿吹,看见她,飞快将脸别开。 唐宁笑了下:“看来无常大人已经有了定夺。” 门后便是归墟,她应该害怕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唐宁站在这里,望着那扇奇怪的门,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 她向前走了一步。 谢玄的背,几乎贴到门扇上。 兽面的门环,叮当作响。 唐宁站住了不动,谢玄背上却在发毛。那种诡异的惶恐,在不断膨胀,他终于敢肯定,自己在怕她。 她一笑,他便双腿发软,额上冒汗。 可为什么? 谢玄隐在广袖下的手,颤抖了下。 门后的呜咽声,猛地一静。 唐宁道:“不知无常大人想要如何处置我?” 谢玄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嗓子好像突然哑了。他抬抬下巴,示意她看迦岚。 迦岚一脸平静,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谢玄有些站不住了。 “这都是狐狸的主意。”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话来。 迦岚目光微动:“我说,你好歹也是个神明,怎么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谢玄扶着门,想把椅子召出来,可恐惧劈头盖脸地扑上来,让他浑身无力,像个凡人,像只蝼蚁。 迦岚说的没有错。 他的确……怕得要死。 明明看见唐宁之前,他还觉得精神大振,今日一定能将这只死狐狸赶出渡灵司。 真是没道理。 为什么一见她,他就变得不对劲了?是因为离归墟太近了么? 谢玄咬了咬牙,沉声道:“还请唐小姐前往归——” “墟”字还未出口,他突然身子一歪,就地跪了下去。 正巧有黑衣小童子,捧着碧绿的小葫芦走过来,见状嘴一张,手一松,把葫芦摔在了地上。 一群人,都怔怔地看着谢玄。 阿吹急急忙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 再不成器的主人,也是主人。 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搀起谢玄。 掉了葫芦的小童子,也慌忙跑过来,和阿吹一人一边,抱住了谢玄的胳膊。但他的手,他的腿,好像都被钉在了地上。 谢玄脸色大变,瞳孔晃动。 映入他眼帘的绯衣少女,虚影重重,面目模糊。 仿佛有座山,沉沉地压在他肩头上。 他咬破舌尖,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 阿吹在边上狂叫:“无常大人!你快起来呀无常大人!” 可谢玄起不来。 他跪在那,一字一顿的,把先前没能说完的话又说了一遍:“请唐小姐……前往……” “嘭”地一下,谢玄的脸,埋进了地里。 话音戛然而止。 阿吹和另一个黑衣小童子,也被他带着摔倒在地上。 翡翠般的葫芦,滴溜溜地滚到唐宁脚边。 她从怔愣中回过神,弯下腰,把葫芦捡了起来。 阿吹揉着屁股,眼睛瞪得像要掉出来。虽然生得像葫芦,但那是渡灵司的宝器呀。他连忙扑过去,拼命地把谢玄拽起来:“无常大人!你不要胡闹了!狐狸还在呢!你可别丢人了!” 然而谢玄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一样,被他拽了半天,也不过才翻个面。 阿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玄哑声道:“放手吧阿吹。” 阿吹急得要落泪:“你都丢人丢到妖怪跟前了,还让我放手?” 换了往常,谢玄听见这样的话,总要反驳几句的,可今日不管阿吹怎么说,他都是一副咸鱼模样。 晒得硬邦邦的鱼干,只有空洞洞的眼神。 他仰面躺在地上。 唐宁蹲下身,把葫芦放到他身上:“无常大人,你想让我去归墟吗?” 谢玄说不出话。 唐宁又去看迦岚。 他还站在门前,但脸上一片阴翳。 谢玄道:“唐小姐,你不害怕吗?” 归墟,可是有去无回的地方。站在这里,就是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唐宁摇了摇头:“说来奇怪,我非但不怕,而且十分肯定,归墟并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那里,不是她的归宿。 这是看见那扇门的时候,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唯一念头。 唐宁站起来。 谢玄抓住了葫芦:“你果然……” 第053章 兴许吧 “果然什么?”唐宁垂眸看他。 谢玄抬起手,把葫芦递给阿吹:“你那日说的没错,你和生死册上的‘唐宁’恐怕已经不是一个人。” 他慢慢从地上坐起来:“身为人的你,已经死了。” 归墟入口前的风,突然变得冷冽。 唐宁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凌乱的纹路,交错在一起,将柔嫩的掌心割裂成一块又一块。 谢玄的双腿还在发软,但那种骇人的恐惧渐渐淡去了。他望向迦岚,喘口气道:“狐狸,你的妖力,真的不在她身上?” 迦岚看着一脸狼狈的神,从门边走过来:“你见到我,怕吗?” 谢玄怔了下。 迦岚道:“你既然不怕我,又怎么会怕一个拥有我力量的凡人?” 听他一句一个“怕”,谢玄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迦岚已经走到唐宁面前。 阿吹突然大喊一声:“无常大人怎么会怕她?” 绯衣少女收回视线,抬眼向前看:“是啊,他一个神明,为什么要怕我?”明明渡灵司里的器灵,都一点不怕她。 身为他们的主人,谢玄怎么可能害怕她? 可他方才的样子,又摆明了是骇极。 人只会害怕比自己强大,比自己残酷的东西。神明和妖怪,理应也是如此。这种畏惧,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保命的关窍。 但唐宁看看自己,脆弱的手脚,脆弱的身体,就连阿吹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害她。不论怎么看,她都不可能比谢玄更强大。 迦岚站在她身侧,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她和唐律知生得一点也不像。 隔了许多代,他们在样貌上,已经没有什么共同点。 可方才,她站在那,朝他们笑着问话的时候,那个笑容却那样熟悉。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又看见了唐律知。 那个男人,不但精通咒术,法力高强,而且无所畏惧。 他的笑,永远是镇定的,无惧的。 迦岚回头,问谢玄:“她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难不成和你是一路人?” 这个问题,除了两个黑衣小童子,人人都想到了。是以话音落下,谢玄和唐宁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阿吹惊得朝天辫笔直:“一、一路人?” “你是说,她、她也是神明大人?” 除了谢玄,他再没有见过别的神明,可不管他多没见识,神明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他还是知道的。 即便是渡灵司的无常,也生于九重天之上。 人界,是无法诞育神明的。 唐宁,生在江城,长在雷州,再普通不过。 她一个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人,怎么能是神明呢? 九重天上的神明,可不会有这样的母亲。 阿吹不敢相信,大睁着眼睛,上去抱谢玄的腰:“无常大人,是狐狸想错了吧?” 世上不是只有渡灵司里才有神明吗? 那些住在山上,被称为山鬼的家伙,虽然也叫做神,但连座山也下不来,根本不算什么。 阿吹昂着头,眼巴巴望着谢玄。 谢玄终于开了口:“兴许吧。” 和阿吹一样,他也不觉得世上会有别的神明,可刚才发生的事,又清楚地告诉他,眼前的少女不是他能处置的人。 昨日,他刚看见唐宁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很寻常。 后来在那间屋子里,他嫌麻烦,让她自己去死的时候,虽然心头莫名有些发憷,但也仅仅只是发憷而已。 不像刚才,他一生出杀心,就有只无形的手冒出来压制他。 仿佛他想送唐宁入归墟,是一件大不韪的事。 即便只是想一想,便已是亵渎。 谢玄此生,还是头一次如此害怕。 他不敢笃定,也无法笃定唐宁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她,而渡灵司的麻烦,大了。 几个人,站在半黑半白的归墟大门前,陷入了沉默。 迦岚忽然抓住唐宁的手腕,同谢玄道:“把门打开。” 兽环哐哐当当,大门依然紧闭。 谢玄咳嗽一声,呕出一滩血。 阿吹吓得衣裳都要掉色:“无、无、无常大人!” 谢玄煞白着一张脸,拿手背擦过嘴角鲜血:“别吵……”面对唐宁,他连归墟的门也打不开了。 怎么会这样? 谢玄扭头看迦岚:“死心吧。” 他又一次,同迦岚说出了这三个字。 黑衣少年松开手,冷着脸走过去,猛地一脚踹到门上。 地动山摇。 渡灵司瞬间变成了船。 阿吹脚下不稳,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上。 谢玄弯着腰,吐了他一身的血。 吓得阿吹连脸也顾不得擦,丢魂失魄地去看他:“无常大人,您怎么了?” 谢玄的嘴唇,变得比龙爪花还鲜艳。 地上,又开出了大片的繁花。 神明之血浇灌在渡灵司的土地上,巨浪终于停歇。 谢玄捂着嘴,闷声朝迦岚喊:“死狐狸!你是不知道死心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迦岚冷漠地笑笑。 死心?他的心,早就死了。 谢玄大口呼吸着,拿袖子胡乱地擦嘴,一边道:“好了,渡灵司如今是什么模样,你也看见了。留在这里,对你来说,一点好处没有,还是赶紧走吧。” 说完,他又来看唐宁:“唐小姐,你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一靠近她,他就浑身发冷,还是眼不见为净。 可阿吹听见他的话,一下傻了眼:“就这么放过她?规矩呢?天命呢?” 谢玄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规矩,渡灵司里我就是规矩。” “可天……”阿吹呜呜两声,到底没能把话说清楚。 迦岚道:“不劳无常大人费心,想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谢玄把阿吹抓到身后,闻言皱起眉头:“你还要赖在这里?” 迦岚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道:“六百多年前的人,你查不了,那十年前的呢?” 听见“十年”两个字,唐宁面色微变。 谢玄看到了,凤目微敛:“十年前?是什么人?” 唐宁盯着他袖口的血渍:“是我的父母。” 谢玄深吸了一口气。 风里传来蝉鸣声。 还未入夏,不知哪里来的蝉,已经叫得声嘶力竭。 第054章 唐霂和许思 但渡灵司里根本没有四季之分,怎么会有蝉? 谢玄摇摇头,想把蝉鸣从脑子里倒出去:“十年前的事,倒是好说,只是……”他拖了个长音,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斜眼看迦岚。 迦岚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顺着他回答:“我说了,时候到了,想走我自然会走。” 谢玄嘴角还沾着点血腥,闻言又咳一声。 方才那一出,令他元气大伤,恐怕有的难熬了。 他转过身,瞪了阿吹一眼。 阿吹委委屈屈,想说些什么,可嘴张开了,声音却发不出来。想一想,的确是他不好。要是他没有自作聪明去追杀唐宁,要是他宁死不屈不把狐狸带回来,主子怎么会吐血呢? 他扶住谢玄,讨好地道:“无常大人,我今后再也不带妖怪回来了。” 谢玄正头疼,听见他说妖怪,愈发的两眼发黑。 阿吹说完了,把嗓门一压,奶声奶气地道:“无常大人,他要是一直不走,咱们就去九重天搬救兵吧!” 谢玄嘴唇一白:“搬什么救兵!” 渡灵司的无常,也配上九重天找救兵? 不要说笑了。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样子,分明离那群家伙越远越好。 他被阿吹搀扶着,越走越快。 唐宁和迦岚,慢慢跟在后面。 她脸上的神情,终于又有了人的样子。忧虑、紧张、无措、期盼……无数种纷杂的情绪,混合成沉郁的冷。 渡灵司上空的天,却变成了温暖的橙红色,像是被无常的血染红了。 他们跟着谢玄,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屋子正中,悬浮着一本漆黑的册子,和他们先前在阿吹手里见过的生死册,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阿吹一见它,便悄悄躲去了角落。 幔帐落下来,将他们和册子一起笼罩住。 谢玄扯扯衣领,将领口扯开了些:“阿吹,你先出去吧。” “您一个人,不要紧吗?”阿吹在幔帐外,小声地发问。虽然他一点也不想呆在这里,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谢玄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停在生死册黑色的封皮上:“不要紧,你下去吧。” 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 阿吹离开了屋子。 谢玄翻开册子,闭上眼睛。 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要找的那两个人是谁,但不管是“唐霂”,还是“许思”,都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 谢玄的手指颤了下,有红色的细丝从他的指腹下探出来。 唐宁听见了风声。 眼睛一睁,谢玄收回了手。 摊开的册子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光,底下似乎有墨色的字在飞快游动。可须臾过后,红光退去,唐宁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泛黄的纸上,根本没有字。 她疑惑地望向谢玄。 谢玄手上,还有细丝缠绕。他扫了一眼册子,低声道:“唐小姐,你真的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在场三人,只有他能看到纸上的字。 如果他不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谢玄的眼神有些变了。 十年…… 十年前,眼前的少女还是个小孩子吧?那个时候的唐宁,恐怕比和他初遇时的阿妙还要年幼。 想到阿妙,谢玄应该冷硬的心,却怎么也冷硬不起来。 他一天天,变得不像个神明。 看着唐宁的眼睛,他又问了一遍。 但他的这份柔软和体贴,反而暴露了一切。 唐宁脑子里乱成一团——是父亲死了吗?是母亲的死因,有异吗?还是母亲和父亲,都还活着? 她的脸庞,被绯衣衬得雪白而美丽,可表情很僵硬。 谢玄垂着手,又去看生死册。 上面两个名字,只有一个掩在朱砂色的血痕下。 另一个人,还活着。 唐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劳烦无常大人告诉我,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已经走到这一步,哪有逃走的道理。 她紧紧抓住帷幔。 迦岚语气凉凉的:“无常大人可不要说谎。” 谢玄一听他开口就想吐血,好险才忍住了。 “你没听阿吹说么,渡灵司里可是不许说谎的。” “听倒是听过了,但你不是也说了么,渡灵司里你就是规矩。” “你这人,还真是狐狸,以为谁都同你一样满嘴瞎话,生来便会骗人么?”谢玄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有些怪异,“罢了,懒得同你多说。” 他别开脸,声音一沉:“你们想找的唐霂还活着。” 唐宁抓着帷幔的手,霍然一松。 谢玄道:“而且看样子,他暂时还死不了。” 至少,这一个时辰内,他都会好好的活着。 唐宁向前一步,又退开。 她想做什么?她想说什么? 身体和脑子,好像一起乱了。 父亲还活着,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生气的事? 她不知道。 她也不明白,他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江城,不来雷州?对他来说,她真的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摆件吗? 一片混乱中,唐宁问:“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谢玄没有看她。 纸上那行墨字,还映在他的脑子里。 “钝器致死。”他低声道。 唐宁背上一疼,像有针在扎。 那些说不通的事,好像全能串起来了。为什么一向身体康健的母亲,会突然因病猝死,被下人们说成暴毙;为什么在那之后,父亲便变了样;为什么他一走十年,明明活着,却不回来找她…… 背上的疼,逐渐撕心裂肺。 唐宁疼得弯下了腰。 骨头好像一寸寸地被掰开了,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脸色越来越白,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唐宁掀开一角幔帐向外走。 她要阳光,要风,要呼吸。 垂落的厚重帷幔,一点点消失。 迦岚走出来,叫她的名字,但她像是没听见。绯色的身影,很快滚入花海。那片重新绽放的龙爪花海,将她兜头淹没。 她摔下去了。 谢玄皱着眉头,离开生死册。 屋子里,又变得空旷寂静。 “咔嗒”一声,没有锁的门,发出了落锁的声音。 无人的室内,悬浮在半空的黑色册子正在自己收拢。 忽然,有道红痕出现在纸上,撕裂了“唐霂”二字,但转眼,那道红痕又消失无踪。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055章 明白 迦岚走下台阶,步入花海。 绯衣少女仰面躺在地上,黑发散开。 他靠近过去,弯腰看她,就像那天在井里初次见到她时一样:“唐霂还活着,你不高兴吗?” 听见他的话,唐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有什么可高兴的……” 迦岚在她身旁坐下,语气有些冷:“你觉得,是他杀了你娘?” 唐宁抬起手,盖在眼睛上,像是不想看他:“钝器致死,不是他,还能是谁?”她身上发冷,背上仍然疼得很厉害,“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府里的下人,她的乳娘,包括她,全被瞒在鼓里。 母亲身故后,小殓大殓,全是他一手操持。所有人都只当他是舍不得母亲,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可母亲却是因钝器致死。 唐宁甚至不敢想,那所谓的钝器,到底是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和母亲,明明一直都很恩爱不是吗? 为了母亲,他背井离乡,把家安在江城,从来没有一句后悔。难道,那些笑容全是假的? 可唐宁记忆里的男人,每次说到她娘,都会欢喜得眼睛发亮。 她觉得,如果她和母亲站在那,非让他选一个。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娘。 那样的喜欢,怎么会是假的? 眼眶灼灼,有泪无声地流淌。 背上骨头断裂般的疼痛,终于让她哭出声音来。 真疼啊。 好像一直疼到了心里。 迦岚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父亲,父亲——这两个字,总让他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久违的时光,久违的美好,隔世一般遥远。 他莫名的明白她。 憧憬,向往,喜欢,仰慕。 失望,厌弃,仇恨,恶心。 直到,连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一种感情。 脸上好像又感觉到了鲜血溅上来的烫。 手背用力擦过脸颊,少年玉似的面上微微泛红:“既然还活着,那便想法子将他找出来吧。” 唐律知的后代,即便她不找,他也要找。 银发少年站起身,叫了声“唐宁”。 唐宁放下手,泪眼朦胧地向上看。 他站在花海里,朝她伸出手:“起来,我们去找唐霂。” 唐宁看着那只手,有一瞬间的失神。 远远的,谢玄靠在廊柱上,听见了“我们”,眉头一皱。那只狐狸……他眯了眯眼睛,站直身子朝台阶下走。 唐宁坐起来,握住了迦岚的手。 花海里,黑衣银发的少年和绯衣黑发的少女,达成了共识。 谢玄已经涌到嘴边的话,消散在舌尖。 算了。 深陷泥潭的他,凭什么去警示别人? 他站住了不再往前,扬声道:“不知二位何时启程?” 迦岚背对着他,冷笑:“我什么时候说了要走?” 谢玄心里方才生出的那点担忧,立马被怒火烧得连渣也不剩:“能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走?” 迦岚转身来看他:“我要休整两日再走。” 谢玄铁青着脸:“两日?” 迦岚勾起唇角:“三日。” “三日就三日,说定了啊!” 谢玄低头看一眼袖口,血迹斑斑,沾在玄色的衣裳上,虽然不显眼,但也能看出来,真是讨厌。 他说完就要走,身后却没有传来脚步声。 迟疑了下,谢玄转头向后看了看。 唐宁满头大汗地站在那,身上的绯衣好像都要被汗水给浸湿了。 回到住处,她独自去了盥洗室。 凉水冲刷过身体,疼痛渐渐退去。她拿了面镜子,对着自己的背看,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什么。光洁的背脊上,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 她看得脖子都要断了,镜子里依然没有异样。 难道是因为手里的菱花镜太小,照不全? 放下铜镜,唐宁把褪到背中的衣裳拉上来,推开门向外头候着的黑衣小童子问:“还有没有大块些的镜子?” 她比划了下大小。 黑衣小童子蹙着眉,摇了摇头。 唐宁叹口气,退回门内。 背上其实已经不疼了,但先前的那种痛,叫她想起来便心惊肉跳。死而复生的她,不管怎么看,都不算寻常人。 谁知道她背上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唐宁又在里头看了半天。 然而除了脖子疼,一无所获。 她伸手去摸,也没有摸到什么。 思来想去没有法子,她从门里探出半张脸,叫了声“阿炎”。 蓝色的小火球,慢悠悠从半空飞过来。 唐宁向它招手:“你过来。” 阿炎嘀咕一声,穿过门缝,向里头飞。可盥洗室里有些冷,又到处是水,它并不想呆:“我?” 唐宁关上门,走到它面前,正色道:“我有事求你。” 求我?阿炎模样一变,神情得意起来。 唐宁举着菱花镜,把事情说了一遍。 阿炎绕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却并没有它。凡间俗物,根本照不出它的英姿,真是废物! 它嫌弃地绕开镜子,同唐宁道:“好呀!” 这破镜子照不出的东西,让它看,肯定一眼便能看出来! 唐宁转过身,背对它。 它看着少女白皙的背脊,仔细看了半天。 唐宁面对它,虽然不觉得羞怯,但被盯着看久了,还是有些不自在:“如何?” 阿炎半天没吭声。 唐宁把衣裳一拽,回头看它:“看出什么了么?” 蓝幽幽的火焰,黯了一下:“没有……” 它和那块废物铜镜,竟然差不多。 真是不想承认。 阿炎灰溜溜地从门里飞出去。 唐宁无声叹息,心想不行便算了吧,兴许上头根本没有什么。可念头冒出来,又沉下去,最终还是无法安心。 她咬咬牙,推门走出去。 第056章 选一个 正好阿吹从外边走进来。 唐宁没有犹豫,上前拉住他胖乎乎的小手:“来,帮我瞧个东西。” 阿吹愣了下,跟着她往盥洗室走:“瞧什么?”他回头看看,阿炎就在屋子里,唐宁竟然不找阿炎而来找他,难道是觉得他更聪明能干吗? 心里顿时变得美滋滋,他摇头晃脑地往里走。 唐宁道:“你来帮我看一眼,我背上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阿吹闻言眨眨眼,点头应好,想了下却道,“等一等,你这是在求我帮忙对不对?” 唐宁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渡灵司的器灵,虽然看起来像男孩子,但本身并无男女之说。既然阿炎看不见,她便只能找阿吹了。 “你不愿意?”唐宁看看紧闭的门,“那我去找那两个给我做衣裳的‘阿吹’也行。” 阿吹嘟起嘴:“什么做衣裳的阿吹!渡灵司里,只有我叫阿吹好不好!” 唐宁抬脚往门边走。 阿吹立马追上来,抱住她的手:“你别走呀,这忙我帮了还不行么……不过,既是帮忙,若是帮成了,你回头可得给我买些好吃的!” “论果子,再没有比知芳斋做的更好的,你可别忘了。” 阿吹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背看:“你想让我看什么?” 这话一出,唐宁便知道了,他也没能看出什么。 她背对着阿吹,侧过半张脸,将衣裳拉到肩膀上:“看来是我多心了。” 阿吹双手叉在腰上,眯起眼睛,将脸往前贴:“你急什么呀!我还没有看仔细呢!” 见唐宁不动,他声音软软地道:“要不然,你把衣裳全脱了吧?” “反正,我一点也不害羞。” 唐宁把脸转了回去,拿后脑对着他。 阿吹皱皱眉头:“你背上,的确没什么奇怪的。” 从光洁的脖子,到雪缎般的肩背,再到纤细的腰肢,冰肌玉骨,只有美丽。 他退开一步,眉头皱得更紧,圆圆的小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你真的背疼?” 唐宁穿好衣裳,无奈地道:“我骗你做什么?” 阿吹反手摸摸自己的背。 肉乎乎的触感,仿佛没有骨头。 他小声道:“那不然,让那个没用的小妖怪来看一看?” “它已经看过了。” “什么?”阿吹变了脸色,“你竟然先找的它?” 他气鼓鼓地往门口走,走到一半便察觉到阿炎的气息。蓝幽幽的小妖怪,正在门外候着他。 阿吹走出去,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哈——” 火焰中发出嘲笑声。 阿吹瞪着眼睛:“笑什么!你不是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么!” 阿炎没理他,一转头,飞远了。 唐宁从盥洗室里走出来时,阿炎已经凑到迦岚耳边,嘀咕了半天。 “宁宁!”它尖叫一声,朝唐宁飞过来。 唐宁唬了一跳。 阿炎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 迦岚倚在窗边,见状漫然道:“它想让我看一眼你的背究竟怎么了。” 唐宁脚步一顿。 迦岚笑了下:“怎么?不敢?”有风从半开的窗子外吹进来,清清凉凉,伴随着淡淡的花香。 唐宁突然想起之前浴池里发生的事。 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好像火一般灼热。 她别开视线,正要说话,却听见阿吹大叫着跑进来:“唐小姐!”黑衣小童顶着根朝天辫,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走到她面前。 “快让无常大人给你瞧一瞧!真瞧出了什么,你还是要给我买知芳斋的果子哦!”他一手指向身后,一手对着阿炎比了个拳头。 阿炎哼哼两声,扑到他脸上。 谢玄才进门,便撞见这么一幕,没好气地叫了声“阿吹”:“你不是说,出事了吗?” 阿吹两手抱住阿炎,讪讪道:“是出事了……” 他抬起只脚,拿脚尖点点唐宁,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谢玄听完,却只是后退。 阿吹连忙松开阿炎追过去:“您跑什么?” 谢玄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你胡闹!” 阿吹不服气:“我怎么胡闹了?” 原本安静的屋子,变得闹哄哄的,唐宁面上越来越热。 阿吹突然扬声问了一句:“唐小姐,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么?” 阿炎听见他的话,也猛地窜出来,嘟嘟囔囔说着意味不明的话,要让她选迦岚。 唐宁窘迫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不必了不必了,原是我多心了,真的不用再看了……” 阿吹和阿炎,远远对视着。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万一真有什么,那可怎么好?”阿吹一脸凝重,“还是让无常大人给你仔细看一看吧。” 谢玄一巴掌捂住他的脸:“还不住嘴!” 另一边,迦岚也叫住了阿炎。 屋子里顿时落针可闻。 唐宁看谁都觉得面热,只好把视线投向无人的前方。可不想那应该没有人的地方,却站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 他肩上还敷着药,只松垮垮披着身外衫:“二姐,你的背怎么了?” 唐宁迟疑了下,还是把事情告诉了他。 他立刻从昏暗处走出来:“如果无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背疼?” 阿吹还在谢玄手下乱叫,谢玄却已经打定主意不让他张嘴。 眼看谢玄转身就要走,唐心叫住了他:“无常大人。”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二姐的身体,可阿炎和阿吹都看不出问题所在,肉眼凡胎的他定然更加看不出什么。 犹豫了下,唐心道:“二姐,还是请无常大人替你看一眼吧。” 窗边的迦岚闻言,斜睨了他一眼。 第057章 交情 满面忧虑的少年,似有察觉,用眼角余光瞥了瞥他所在的方向:“倘若真有什么不对,早些发现,总好一些。” 何况,唐宁小时受伤,伤的就是背。那样的伤,根本没有可能自己变好,她突然能走能跑,本来就很怪异。 唐心忧心忡忡地看着谢玄。 谢玄却只是死死捂住阿吹的嘴:“不妥,这实在不妥。” “有何不妥?”肩伤仍在隐隐作痛,唐心问,“不过只是看一眼病症所在罢了,对医者而言,病患是男是女,应当并不要紧吧?” 谢玄后退半步:“我算什么医者……” 唐心立即道:“您当然不是医者!寻常大夫,怎么能同渡灵司的神明相提并论!区区凡人,在您眼中,同其他牲畜又有什么不同?” 人的背,和猪的背,都只是肉块罢了。 对五十年前的谢玄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他把阿吹丢到了门外:“我不过是个无能的神,连十方来的妖怪也打不过。” 谢玄边说,边向迦岚使眼色。 迦岚一下笑出声:“无常大人这是害怕呢。” 只是不知道,他怕的到底是什么——是因为他对唐宁有着莫名的畏惧,还是因为那块沾着人味的田黄石。 想起先前花海里的对话,迦岚望向唐宁道:“既然无常大人不愿意,那还是我来吧。” 他的口气,倒像是真的要去看豚肉。 唐心皱着眉。 窗外的风,忽然静下来。 原就感觉面上灼灼的唐宁,听了半天,已经要烧起来。大夫,是大夫,就当做看大夫。她一咬牙,上前拖了狐狸就走。 比起谢玄,他们之间好歹是一块儿沐浴过的“交情”。 门外,阿吹在哇哇乱叫:“无常大人!你出来!你快出来!” 谢玄沉着脸出去:“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他虽然一向不给阿吹什么好脸色,但像这样严厉的语气,阿吹也没有听过几次。倚着栏杆,阿吹愣了愣,但嘴里还是嘟嘟哝哝道:“看一眼而已,能怎么你……” “你还说?” 阿吹声音轻了下去:“有什么不能看,不妥当的?不就是点肉,你就不能像我一样,大大方方地看一看吗?” 谢玄脸沉得要滴水。 阿炎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偷偷地看。 要是谢玄能把阿吹吊起来,打一顿就好了。 可它等来等去,也没等到谢玄动手,只有阿吹唠唠叨叨的,吵得它心烦。它离开门,飞回唐心身边。 留在渡灵司里,它浑身舒坦,妖力见涨,唐心已经能轻松地看见它。但它转过来,又转过去,转了半天,也不见唐心看它一眼。 这小子,怎么总是不理人? 阿炎自觉无趣,飞到窗外,一转头看见了唐心的眼睛。 才十四岁的少年,眼神却凌厉得令人心慌。 那种戾气,根本不像个孩子。 阿炎下意识往边上退了退。 唐心垂下眼帘,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 头疼,疼得恶心。 熟悉的声音,又冒出来,开始纠缠他。那个家伙,到底为什么要叫自己阿月呢?从那以后,他便连天上的月亮也喜欢不起来了。 世上仅有的几种美好,就这样轻易地被毁了。 嘴唇轻轻颤动了下,唐心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闭嘴。”他一点也不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子里乱叫。 可自称阿月的声音,一点也不在乎他是否愿意。 “喂。” 这好像是它的口癖,总是“喂”来“喂”去的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唐心盯着窗棂,还是不打算理它。 它好像不耐烦了:“我同你说话呢!喂!唐心——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唐心的脸色有些发白。 肩膀上敷了药的伤口,明明在好转,疼痛却越来越强烈。 他咬紧牙关。 脑子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抬起头,唐心正要松口气,眼前猛地一亮。 阿炎小心翼翼的,从窗外飞进来:“你……怎么?”它想了半天,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作罢。 阿月的声音又在唐心脑中响起来。 “喂,那只狐狸,果然很讨厌吧……” 第058章 怎么才能杀了妖怪 “你看看他养的小妖怪,也是又丑又蠢。”渐渐清晰起来的声音,带着嘲笑的口吻。 唐心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阿炎身上。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无法描述的蓝,但说实话,并不丑,甚至还有些令人惊讶的美。 只是阿月却很鄙弃它,吃吃笑了一阵后,阿月忽然道:“喂,唐心,你不害怕吗?” 它问得没头没尾,但唐心知道它的意思。 害怕?他当然害怕。从他发现唐宁身边多了只妖怪起,他就一直在害怕。 他的那点心事,怎么可能瞒过它? 明知故问,真让人厌恶。 唐心沉默着,把目光从那团蓝色的火焰上收回来。 阿月不笑了:“你说,他要是真把唐宁抢走了,怎么办?” 唐心坐在窗边,举起手,咬了下指甲。不会的,那只狐狸可是妖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二姐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怎么可能被个妖怪抢走? 虽然他很害怕,但他知道,不会的。 唐心很快又将手放了下去。 可阿月怒气冲冲的:“什么不会!怎么不会?你以为唐宁她,如今还是你的族类吗?” 死而复生的少女,和妖怪又有什么分别? 阿月冷声冷气地道:“比起你,显然那只狐狸更像她的同类。要不然,她先前为什么要赶你走?” 唐心的脸,变得更白了。 眼下因为疲惫而产生的青影,浓重得仿佛墨笔画就。 二姐才不是想要赶他走呢!她只是担心,怕他卷入危险罢了。 然而他越是辩驳,阿月便笑得越大声。它用洞悉一切的语气,哈哈大笑:“自欺欺人,你只会自欺欺人!” “我告诉你,她就是想和狐狸单独在一起才要赶你走,根本就不是什么担心你。” “你以为,你当着她的面杀了人,一切还能和过去一样吗?真是愚不可及。”它放声笑开,笑得唐心头痛欲裂,“况且,你还有秘密瞒着她,她要是知道了,还会让你跟着她吗?” 唐心放在窗台上的手,收紧了。 阿月嘻嘻笑了两声:“喂,笨蛋唐心,我们是不是应该杀了那只狐狸?” 唐心呼吸一轻。 阿月的声音里多了两分遗憾:“不过,他毕竟是妖怪……” “妖怪,要怎么才能杀掉呢?”它嘟囔着,突然大叫一声,“那什么唐律知,既然是了不得的除妖师,为什么不留点东西下来!” “什么宝器,符篆,术法,都可以嘛!” “他明明抓到了狐狸,却不杀他,真是个怪人。唐家上下,十几代人,好像就没有一个对劲的,还好你……” “砰”地一声巨响,唐心忽然大力合上了窗。 阿月的话音被打断了。 不远处的蓝色小火球,吓得火焰直跳,连抖三下:“你、你——”它“你”了半天,终于憋出句话:“你疯了?” 巨响传入盥洗室,唐宁下意识转头向门口看,但转到一半,看到迦岚的脸,她连忙又转了回去。 绯色的衣衫,已经褪到背部中间。 这种时候,她怎么能转身? 面上滚烫,她闷声问:“怎么样?” 迦岚皱了下眉,能看见的地方,光洁如玉,没有一丝异状,但她先前疼极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平常。 他低声道:“继续。” 唐宁的手指哆嗦了下,绯色衣衫落至腰上两寸。 迦岚的呼吸声,似乎重了些,但他的语调还是平平的:“不见伤口,不见疤痕,不见血迹……” 唐宁背对他,望着前方冷冷的墙壁,闻言叹息一声:“果然,是我多心了吧。” 她轻声说着,想将衣裳往上拉,可手才落到那片绯色上,便听见身后的人声音一沉:“等等。” “怎么了?”唐宁身体一僵。 迦岚上前半步,靠近她:“有东西。” 方才,她抬手的瞬间,衣裳也跟着动了。层层叠叠间,迦岚看见了一点红色,和她身上的绯衣不一样,那抹红,莫名的让他不安。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难怪阿吹和阿炎看不见,这东西显然很不对劲。 一颗心,慢慢提起来。 少年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到她腰上。 凉意冒出来,唐宁瑟缩了下。 迦岚喉结滑动,声音有些哑:“别动。” 要上架了,久违地聊一聊吧 写到现在,好像是时候说一说这本新书了。 其实不二完结之前(正在努力收尾中),我并没有开新书的打算,毕竟龟毛如我,没有计划根本无法做事,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意外,最终还是开了。 我知道我想写一个奇怪少女遇见狐狸少年的故事,但它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设定补全,某天对着文档,我突然觉得,啊,不行,这不是我。 没有灵魂,没有自我,它只是个空壳。 虽然硬着头皮也能继续往下写,虽然看书的大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坑这种东西,不挖就算了,挖了,总要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的。既然知道了它该是什么样的,感觉能做的更好,那当然应该再努力一下。 所以我推翻了,重来了,快乐了,但也更忐忑了。 一直在写普通古言的我,虽然也试图每本都添加一点新的东西,但那些故事本质上是接近的,不像这一次,完完全全在做新的尝试。 陌生的世界观,非现实感的角色和故事,从某种层面来说,全是劝退的点。写这样一个故事,不论怎么看,都不是太聪明的选择。 我有天在Weibo上说,新书人设有名有姓的家伙已经超过三十个,但我还没有想完角色名字,评论哈哈哈,我也跟着哈哈哈,可笑完了想一想,会有人喜欢它吗?会有人喜欢这些角色吗? 任性的写这样一个故事,不怕成绩差,不怕扑街吗? 说实话,怕的,怕得要死了。 即便咸鱼如我,也不想扑街。数据好,成绩好了,才能挣钱吃饭啊。可怎么办,做傻事好像很快乐,写作的乐趣,因为这个可能不那么讨人喜欢的故事,又回来了。 虽然有些厚颜无耻,但我的确感觉自己每一本都有在进步,所以想了想,我坚定了,这一定会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一定会有人喜欢它的。 事实上,我也看见了,有人喜欢狐狸,有人喜欢小火球,有人喜欢这个故事。 那些留言,表白,笔芯,打赏和推荐票,真好啊。 所以,大家喜欢的话,请多多留言,放心地往下看,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如果你恰好和我取向一致,那一定不会失望。 如果不感兴趣,也请不要勉强。阅读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对不上电波还要硬看,就成痛苦了。 总是蓬头垢面戴副眼镜在电脑前码字的我,是个懒散又无趣的玻璃心阿宅,因为总在悲观和焦虑,我连自己的痛苦都无法消化,更不可能消化的了其他人的。 所以还是那句话,喜欢就看,不喜欢千万不要勉强。 当然,如果大家都能喜欢这个故事,就更好了。 另外,虽然因为懒散,解散了疏于打理的读者群,但新书连载以来,还是见到了不少熟悉的ID,谢谢老朋友们陪我度过新书期。 也谢谢新朋友们,喜欢这本书。 承蒙大家厚爱,明天,一号,该上架啦。 希望喜欢这个故事的大家,能赏脸订阅一下。首订是个很重要的数据,尤其对我这种间隔很久才开一次新书的低产作者来说,所以即便要养肥,也请大家至少订阅一下第一章。 至于月票,新书月票榜啊,咸鱼归咸鱼,一本书一次的榜单,总要努努力的。 何况,十一假期里,月票双倍,投一张顶两张,谁不想要。 订阅,打赏,月票。 没有作者不想要这些,我也一样。 所以,先谢谢大家,我会努力更新的! 最后,白毛赛高! 我永远喜欢银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