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lia大地女神传说》 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史莱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劳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不怠惰大尸胸 (lkid:zomby君)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亚家与其他五旁支组成,负责帝国军事舆外政,拥有皇位继承权。 米蕾蒂亚(米亚,小魔女) 17岁的少女,幼年时被米尔杰利思在森林中捡到。 奥莲蒂亚(莉亚,大姑母) 魔女家当家,帝国首席女军师。 米尔杰利思(米尔杰,扎立亚卿,大叔父) 奥莲蒂亚的乾弟,帝国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羁,最强&最凶暴的将军。被视为『死神』,受人畏惧。 雷纳多 保护米蕾蒂亚的『拼接部队』,头部与身体都伤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来,帝国皇帝辈出。 尤狄亚斯(狄伊) 皇帝,与奥莲蒂亚以及王朝的亚琉加是青梅竹马。 赛希尔 黑衣宰相,尤狄亚斯的左右手。 凯伊 兄王家当家尤狄亚斯之弟,米尔杰利思的挚友。 面具少年 谜。 法皇家——司掌帝团祭砷之事。皇族一旦进入法皇家,就会丧失帝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 法皇家当家。尤狄亚斯同父异母的兄长。 罗杰 戴头巾的神官。尔后成为拥有『法皇代理人』外号的枢机主教。 王朝——东方之国。长年舆帝国相争。 亚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时代曾被囚禁于帝国。 亚奇 年幼的米蕾蒂亚在森林里邂逅的美男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史莱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劳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不怠惰大尸胸 (lkid:zomby君)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亚家与其他五旁支组成,负责帝国军事舆外政,拥有皇位继承权。 米蕾蒂亚(米亚,小魔女) 17岁的少女,幼年时被米尔杰利思在森林中捡到。 奥莲蒂亚(莉亚,大姑母) 魔女家当家,帝国首席女军师。 米尔杰利思(米尔杰,扎立亚卿,大叔父) 奥莲蒂亚的乾弟,帝国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羁,最强&最凶暴的将军。被视为『死神』,受人畏惧。 雷纳多 保护米蕾蒂亚的『拼接部队』,头部与身体都伤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来,帝国皇帝辈出。 尤狄亚斯(狄伊) 皇帝,与奥莲蒂亚以及王朝的亚琉加是青梅竹马。 赛希尔 黑衣宰相,尤狄亚斯的左右手。 凯伊 兄王家当家尤狄亚斯之弟,米尔杰利思的挚友。 面具少年 谜。 法皇家——司掌帝团祭砷之事。皇族一旦进入法皇家,就会丧失帝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 法皇家当家。尤狄亚斯同父异母的兄长。 罗杰 戴头巾的神官。尔后成为拥有『法皇代理人』外号的枢机主教。 王朝——东方之国。长年舆帝国相争。 亚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时代曾被囚禁于帝国。 亚奇 年幼的米蕾蒂亚在森林里邂逅的美男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史莱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劳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不怠惰大尸胸 (lkid:zomby君)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亚家与其他五旁支组成,负责帝国军事舆外政,拥有皇位继承权。 米蕾蒂亚(米亚,小魔女) 17岁的少女,幼年时被米尔杰利思在森林中捡到。 奥莲蒂亚(莉亚,大姑母) 魔女家当家,帝国首席女军师。 米尔杰利思(米尔杰,扎立亚卿,大叔父) 奥莲蒂亚的乾弟,帝国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羁,最强&最凶暴的将军。被视为『死神』,受人畏惧。 雷纳多 保护米蕾蒂亚的『拼接部队』,头部与身体都伤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来,帝国皇帝辈出。 尤狄亚斯(狄伊) 皇帝,与奥莲蒂亚以及王朝的亚琉加是青梅竹马。 赛希尔 黑衣宰相,尤狄亚斯的左右手。 凯伊 兄王家当家尤狄亚斯之弟,米尔杰利思的挚友。 面具少年 谜。 法皇家——司掌帝团祭砷之事。皇族一旦进入法皇家,就会丧失帝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 法皇家当家。尤狄亚斯同父异母的兄长。 罗杰 戴头巾的神官。尔后成为拥有『法皇代理人』外号的枢机主教。 王朝——东方之国。长年舆帝国相争。 亚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时代曾被囚禁于帝国。 亚奇 年幼的米蕾蒂亚在森林里邂逅的美男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史莱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劳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不怠惰大尸胸 (lkid:zomby君)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亚家与其他五旁支组成,负责帝国军事舆外政,拥有皇位继承权。 米蕾蒂亚(米亚,小魔女) 17岁的少女,幼年时被米尔杰利思在森林中捡到。 奥莲蒂亚(莉亚,大姑母) 魔女家当家,帝国首席女军师。 米尔杰利思(米尔杰,扎立亚卿,大叔父) 奥莲蒂亚的乾弟,帝国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羁,最强&最凶暴的将军。被视为『死神』,受人畏惧。 雷纳多 保护米蕾蒂亚的『拼接部队』,头部与身体都伤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来,帝国皇帝辈出。 尤狄亚斯(狄伊) 皇帝,与奥莲蒂亚以及王朝的亚琉加是青梅竹马。 赛希尔 黑衣宰相,尤狄亚斯的左右手。 凯伊 兄王家当家尤狄亚斯之弟,米尔杰利思的挚友。 面具少年 谜。 法皇家——司掌帝团祭砷之事。皇族一旦进入法皇家,就会丧失帝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 法皇家当家。尤狄亚斯同父异母的兄长。 罗杰 戴头巾的神官。尔后成为拥有『法皇代理人』外号的枢机主教。 王朝——东方之国。长年舆帝国相争。 亚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时代曾被囚禁于帝国。 亚奇 年幼的米蕾蒂亚在森林里邂逅的美男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史莱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劳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不怠惰大尸胸 (lkid:zomby君)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亚家与其他五旁支组成,负责帝国军事舆外政,拥有皇位继承权。 米蕾蒂亚(米亚,小魔女) 17岁的少女,幼年时被米尔杰利思在森林中捡到。 奥莲蒂亚(莉亚,大姑母) 魔女家当家,帝国首席女军师。 米尔杰利思(米尔杰,扎立亚卿,大叔父) 奥莲蒂亚的乾弟,帝国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羁,最强&最凶暴的将军。被视为『死神』,受人畏惧。 雷纳多 保护米蕾蒂亚的『拼接部队』,头部与身体都伤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来,帝国皇帝辈出。 尤狄亚斯(狄伊) 皇帝,与奥莲蒂亚以及王朝的亚琉加是青梅竹马。 赛希尔 黑衣宰相,尤狄亚斯的左右手。 凯伊 兄王家当家尤狄亚斯之弟,米尔杰利思的挚友。 面具少年 谜。 法皇家——司掌帝团祭砷之事。皇族一旦进入法皇家,就会丧失帝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 法皇家当家。尤狄亚斯同父异母的兄长。 罗杰 戴头巾的神官。尔后成为拥有『法皇代理人』外号的枢机主教。 王朝——东方之国。长年舆帝国相争。 亚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时代曾被囚禁于帝国。 亚奇 年幼的米蕾蒂亚在森林里邂逅的美男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史莱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劳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不怠惰大尸胸 (lkid:zomby君)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亚家与其他五旁支组成,负责帝国军事舆外政,拥有皇位继承权。 米蕾蒂亚(米亚,小魔女) 17岁的少女,幼年时被米尔杰利思在森林中捡到。 奥莲蒂亚(莉亚,大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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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kid:zomby君)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亚家与其他五旁支组成,负责帝国军事舆外政,拥有皇位继承权。 米蕾蒂亚(米亚,小魔女) 17岁的少女,幼年时被米尔杰利思在森林中捡到。 奥莲蒂亚(莉亚,大姑母) 魔女家当家,帝国首席女军师。 米尔杰利思(米尔杰,扎立亚卿,大叔父) 奥莲蒂亚的乾弟,帝国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羁,最强&最凶暴的将军。被视为『死神』,受人畏惧。 雷纳多 保护米蕾蒂亚的『拼接部队』,头部与身体都伤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来,帝国皇帝辈出。 尤狄亚斯(狄伊) 皇帝,与奥莲蒂亚以及王朝的亚琉加是青梅竹马。 赛希尔 黑衣宰相,尤狄亚斯的左右手。 凯伊 兄王家当家尤狄亚斯之弟,米尔杰利思的挚友。 面具少年 谜。 法皇家——司掌帝团祭砷之事。皇族一旦进入法皇家,就会丧失帝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 法皇家当家。尤狄亚斯同父异母的兄长。 罗杰 戴头巾的神官。尔后成为拥有『法皇代理人』外号的枢机主教。 王朝——东方之国。长年舆帝国相争。 亚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时代曾被囚禁于帝国。 亚奇 年幼的米蕾蒂亚在森林里邂逅的美男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史莱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劳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不怠惰大尸胸 (lkid:zomby君)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亚家与其他五旁支组成,负责帝国军事舆外政,拥有皇位继承权。 米蕾蒂亚(米亚,小魔女) 17岁的少女,幼年时被米尔杰利思在森林中捡到。 奥莲蒂亚(莉亚,大姑母) 魔女家当家,帝国首席女军师。 米尔杰利思(米尔杰,扎立亚卿,大叔父) 奥莲蒂亚的乾弟,帝国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羁,最强&最凶暴的将军。被视为『死神』,受人畏惧。 雷纳多 保护米蕾蒂亚的『拼接部队』,头部与身体都伤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来,帝国皇帝辈出。 尤狄亚斯(狄伊) 皇帝,与奥莲蒂亚以及王朝的亚琉加是青梅竹马。 赛希尔 黑衣宰相,尤狄亚斯的左右手。 凯伊 兄王家当家尤狄亚斯之弟,米尔杰利思的挚友。 面具少年 谜。 法皇家——司掌帝团祭砷之事。皇族一旦进入法皇家,就会丧失帝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 法皇家当家。尤狄亚斯同父异母的兄长。 罗杰 戴头巾的神官。尔后成为拥有『法皇代理人』外号的枢机主教。 王朝——东方之国。长年舆帝国相争。 亚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时代曾被囚禁于帝国。 亚奇 年幼的米蕾蒂亚在森林里邂逅的美男子。 城堡里的鸟笼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φφφ 远处传来孩子们吟唱的打油诗,少女仰躺著,将脸埋在书中,意识从睡意底层浮起。 她以手指触摸著草地,土壤、树木以及花朵的香气乘风飘来。 …距离耳畔更近的,是书页啪啪翻动的声音。 「莉亚家现在虽然称为魔女家,但是听说『魔女』原本是从月亮掉下来,回不了天上的女神。」 为了避免吵醒在身边睡著的少女——莉亚,少年轻声说道。 少年的声音温柔、柔软又沉稳,他的名字叫尤狄亚斯。 「从月亮上跌落的太古女神苏醒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另一个人说话时大概是歪著头,耳环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他的名字叫亚琉加。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女神从月亮掉落时撞到头,所以才失去记忆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认真,脸藏在书本底下的少女差点笑出声来。 「……嗯,有关这点,你等莉亚醒来再问她吧,莉亚或许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撞到头失去记忆啊……琉加,你的观察还真敏锐。」 莉亚继续装睡,但她已经有点呼吸困难了……饶了我吧。 「总之,拜身为太古神的她从天空坠落,不仅寒怆的荒野出现生机,银色的谷壑与绿色的山河也交织成美丽丰饶的大地。从此之后,北方的魔女大地——莉亚说它的古名是奥津城——便成为永远的春之大地……」 啪啦——书籍翻页声轻轻响起。 「至于帮助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女神,侍奉她的人们,据说就是现在的——包括莉亚的朱蕾米亚家在内,魔女六支族的祖先。失去记忆的女神忘了回家的方法,也不再是完全的神,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便称她为『魔女』了。」 从月亮坠落的魔女。 既美丽又聪明,精通一切知识。为了感谢帮助她的人类,只要向她求助,无论对象是谁,她都很乐意伸出援手,并尽己所能地分享、救助、疗愈,在实现愿望之后才让对方离开。 「可是,失去记忆的魔女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坠落到地上,也完全想不起来身为太古神的过去。在地上苦思之际,魔女发现自己除了失去记忆之外,还遗失了另一样东西。这段故事也很有名呢。」 莉亚在心中回应—— 她失去了自己的心。 魔女对自己的心脏感到疑惑不解。那里就像是一个洞,既虚无,又空荡。 因为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又是为什么失去了心?总不可能从一开始,心就不存在了吧…… 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在地上踱步仿徨。 没有心的魔女不时外出远游,为的是在世界各地寻找自己遗失的心。 「……就在不知道第几次外出归来时,她过见了……冬之王(夏洛姆拉格利亚)。」 那天,魔女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心,落寞地从旅途中归来,她在自己的春之大地上,发现了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的冬之王。 他在与东方风王的战役中落败,受到追击,最终倒卧在北方的尽头。魔女将冬之王带回去、帮助他,想尽办法照顾他。 甚至还代替无法再战的他站上战场,守护阵营直到最后。 不过,就在她终于击退东方风王时—— 冬之王从背后刺了魔女一剑。 然后他将魔女钉在大地上,木桩依序打在……她的双臂、双脚,以及腰上。 「……魔女就这么活生生地被冬之王钉在地上。王将她的身体与手脚一一钉死……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到天上。」 尤狄亚斯最后补充的这句话,让莉亚觉得很有意思。 如果魔女找回记忆与心,就会恢复为女神,离开地面。总有一天绝对会。 为了让她即使想回去也无法回去。为了不放她回去…… 魔女的双眼,凝视著亲手将自己钉在大地上的冬之王。 『为了你,我愿意让你钉死。希望能藉此补偿你想要、而我却无法给你的心。爱上空洞的我,为此哭泣的你,是多么地傻啊……』 魔女艰难地移动前臂,伸出了手。 她以伸出的双手拥抱哭泣的冬之王。或者,看起来像是冬之王主动抱紧魔女。魔女轻轻搂住冬之王的头。 当两人的身体重叠时,亲自打入魔女身体的木桩——以及从背后刺进的剑,一同贯穿冬之王的身体。空洞无心的魔女低语著: 『……你永远无法得到我,就算是将我强行钉死也一样。连我自己都在寻找那不知遗失在何处的心。可是现在,是你让我知道,我的心确实在这世界上的某处。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我的心仍跳动著。我将吻献给珍贵的你——献给教会我爱与憎恨的你。』 魔女露出微笑,亲吻冬之王的嘴唇。 那一瞬间,冬之王的人头落地,掉入心爱的魔女手中。 魔女的身体成为大地、脊骨化作屏风般耸立的大山脉、银白色的头发成为大河流过,化作无数的湖泊与沼泽。暴风雪从冬之王的骸骨吹起,世界被冰雪长久封闭,原本终年如春的魔女国度,从此拥有了寒冻的冬季与更迭的四季。 唯有魔女砍下的首级,至今仍在她的怀里。 从此之后,夏洛姆拉格利亚的弟弟与儿子们,为了取回冬之王的首级,举兵攻入魔女大地,长年干戈不断。 「……互相征伐啊……」 「狄伊!你的国家从祖先开始就很恶劣耶。莉亚的祖先帮了他那么多忙,不但不报恩,还将她钉死,搞什么啊!太差劲了。还有那个敌国东方风王,根本就是在说我家!没错吧!居然从那个时代就开始拿女人当挡箭牌。」 莉亚瞄著无话可说、显出弱态的尤狄亚斯,和黑色眼眸燃烧怒火的亚琉加,忍不住在书本底下偷笑起来。 「真是的,这样听起来,跟帝国(夏洛姆拉格利亚)那些小鬼流传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嘛。还有,在冬之王死去后——被钉死的魔女又如何呢?」 「一般认为她也死了……可是不管是哪本书,都找不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描述。崇拜魔女、守护她的家园,并且侍奉她的那些人,前往寻找迟迟未归的她,终于发现被钉在地上的魔女。可是,因为木桩太过牢固,他们无法拔出,最后只好在每根木桩旁建立社殿,藉此守护魔女……」 「守护啊……」 从一旁成堆的禁书中传来声响,亚琉加似乎正在书堆中随意地翻弄书籍。其实不管哪本,使用的都是帝国神代古语,亚琉加是看不懂的。不过,他根本没打算翻阅。 「现在的帝国(夏洛姆拉格利亚)……是由你们拉格里亚兄王家和耶里亚弟王家,以及莉亚的魔女朱蕾米亚家拥有帝位继承权对吧……既然称为弟王家,就表示冬之王有弟弟啰?」 「对,冬之兄弟王家。刺杀魔女之后,冬之王的人头落地。接下来的故事只有在禁书里才看得到——在那之后,弟弟耶里亚为了找寻兄长而追上来,结果发现了哥哥的残骸。」 「残骸?」 「嗯。他的尸体没有头,四肢与身体支离破碎,就连手脚也全部被斩断,躯体有如毛虫般、心脏还被挖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被遭到钉死的魔女报复一样。 「但是,弟弟耶里亚并未因此而放弃。耶里亚是个魔法师。他拚命地寻找兄长散落的手脚,再全部收集起来、心想或许能让兄长复活。身为魔法师的自己一定可以办到——他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死命地捡拾兄长的尸块。」 听到「魔法师的弟弟」这一段描述,亚琉加微微颤抖。 莉亚也发现自己心脏的『锁』蠢蠢欲动。这个时代,早已看不到魔法师的踪迹,只剩下圣僧与咒杀士,真正的魔法已经散佚……一般是这么认为的。然而,那并非事实。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心中涌现一股如泥般沉浊的苦涩情戚。如果那是真的,不知道该有多好。 兄弟王家至今仍有少数『真正的魔法师』残存,那是魔法师耶里亚的负面遗产。 「可是,不管怎么找,耶里亚就是找不到兄长的首级和心脏。他站在只有手脚与身体,有如毛虫汇集体的兄长残骸前,誓言要对魔女展开复仇。」 「唔嗯……他这样的心情并非无法理解。若是你或莉亚遭过到同样的事,我就算赌上自己的人生也要报复对方。」 莉亚在书本下咬著嘴唇窃笑——是啊,我想我也会这么做。 尤狄亚斯的脸上,一定也和我有著同样的微笑吧。 ——在那之后,弟弟耶里亚振兴兄弟王家,进攻『魔女大地』,投身于无止尽的战役之中……不久,巴尔瓦罗沙大帝于历史绘卷中现身,终于打败『最后的大魔女』蕾亚·希尔维亚,并将魔女大地纳入帝国版图中。 (……拜此所赐,我从四岁起就进了『鸟笼』。) 孩子们的歌声,不知从何处再度传来。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喂,莉亚,你是醒著的对吧?」 亚琉加拿走盖在莉亚脸上的那本书。 视野被天空充满。 在风的吹拂下,红、白还有淡紫色的花朵,彷佛颜料般点点散布于蔚蓝的天空。 莉亚依然仰躺著,两名少年的脸庞映入她眼前的世界。 有著淡金色头发、蓝眼睛、皮肤白皙,表情温柔的少年是尤狄亚斯。 而拥有比黑炭还漆黑的头发与眼眸,以及象牙白肌肤的是亚琉加。 一看到两人,莉亚忍不住笑了。被人称为『没有心的魔女』,从不展露笑容的她,也有例外的时候。 「好美的蓝天喔。就算是在鸟笼里,只要看得见天空,就有办法活下去。」 三人一齐躺了下来,黑色、银白色与金色的三颗头并排在一起,就像酢浆草的三片叶子。如此一来,不论转向哪边都能看见另外两人,三个人都一样。 仆人的孩子们吟唱打油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城堡里的「鸟笼」,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的玩具盒……王子与公主被带来,丢进了盒子里,所有人都是皇帝的玩具。为了国家,九岁、十岁就被迫上战场,若是败北,下一步就是进棺材……』 尤狄亚斯脸色很难看,亚琉加的太阳穴也冒出青筋。 莉亚扬起嘴角笑了笑。没错,这里是鸟笼城堡。 〈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的玩具盒〉 『城堡里的小丑,谁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在城堡的阴暗角落,和老鼠一同行动,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将所见所闻,全部报告皇帝陛下。小丑戴著面具、双手双脚铐著枷锁。因为无法逃离,只能凄惨地任由陛下摆布。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须跳舞,甚至成为叛徒或杀手……』 莉亚有些惊讶,这段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知为何,亚琉加脸色一变,勃然大怒道: 「——到底是哪里来的臭小鬼。」 亚琉加如羚羊般跳起——他忽然发出呻吟,按住心脏。 莉亚和尤狄亚斯的胸口也像被锁链紧紧缠住般,窜过一阵剧烈疼痛。肉做的心脏彷佛被指甲掐住、紧握,试图从胸腔里掏出来一般痛苦——是皇帝瓦伦狄米亚斯的禁锢魔法。亚琉加不断喘气。 「……可恶,瓦伦狄米亚斯『上阵』的暗号来了吗?如果不是这可恨的魔法,我才不会窝囊地被抓进这『鸟笼』里……莉亚,对手是咒杀士的话,你不是能使用『返咒』吗?没办法对付这个吗?」 莉亚擦去脖子上冒出的汗水,她的心脏此时异常地跳动著。 「咒术充其量不过是模仿魔法的东西。像是狂信者教团之证的转心莲刺青,或是勋章之类的……只要拿掉或压扁就会死,这类的东西就是咒术。大部分是用来诱导自杀,简单一点的我也会。可是,那只是骗小孩的玩意儿。和『真正的魔法』相较……」 耶里亚留下的是真正魔法的残迹,既非暗示也不是洗脑,施加魔法者能操控对手的命运。瓦伦狄米亚斯以看不见的魔法,锁住被囚禁的王子与公主的心脏,宛如帮狗挂上项圈,再牵著另一端,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们。只要能解开这个魔法—— 她望向堆在原野上的那叠禁书。这几年来,亚琉加和尤狄亚斯两人在鸟笼里不知翻找了几万本书籍,直到现在依然没找到能解除身上禁锢魔法的咒术。瓦伦狄米亚斯也知情,却放任不管,有如在观赏链子另一端的小鸟般。那个恐怖皇帝最喜欢在无聊生活中,以这种方式消磨郁闷的时间。 「……这么说来,城堡里的『小丑』,或许也受到真正的魔法禁锢……都已经存在好几百年了,面具底下的人应该早就换了,但他们却世世代代绝对服从皇帝的命令……或许是被迫的吧。因为耶里亚留下的魔法遗产,只有皇帝一个人能继承。」 尤狄亚斯因锁链对心脏的折磨,而铁青著脸,露出阴郁的眼神。 那个双手双脚被铐上枷锁,在黑夜中徘徊,只服从皇帝的命令,无法违抗,明明能通过城堡与下水道所有机关门屝与地道,却逃离不了城堡的『小丑』。 莉亚在这鸟笼城堡独自度过漫漫长夜时,偶尔会听见某处传来枷锁与木鞋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回廊的另一端、地底或书架后方的暗门…… 听从皇帝命令,做出背叛与杀害行为的骯脏告密者。没有人知道他面具下的模样。 被抓进恐怖皇帝『鸟笼』里的,正如孩子们的打油诗内容所述,是王子与公主,以及如今也拖著与皇帝相系的锁链,在某处走动的『小丑』。 呼——亚琉加吐著气抚摸心脏处。 「就算是孩子的游戏,规则也一样。只要杀了主将,一切就结束了,对吧?」 亚琉加的直觉很准确,莉亚仰望著天空。没错,只要恐怖皇帝一死,魔法枷锁就会解除。 亚琉加黑炭般的眼眸中,闪烁著强烈的憎恶。 「听好了,狄伊。就算瓦伦狄米亚斯是你老爸,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他,我一定会复仇。他把我们丢进这种地方,我们还得对他言听计从……总有一天,我会离开鸟笼并重获自由。总有一天,我会从这里出去,将那些见死不救的王朝亲兄弟全部杀光,再宰了瓦伦狄米亚斯——」 亚琉加的心脏再度传来宛如利刃切割的痛苦,令他表情扭曲,但他死都不会发出哀号。莉亚和尤狄亚斯也一样。不过,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或许无法忍耐到底。 这是『上阵』的暗号。 与亚琉加的故乡雍西亚王朝之战,已经打了几十年。擅长打仗的恐怖皇帝将版图拓展得愈来愈大,可是他还是不满足,不断挑起战端,将鸟笼里的王子与公主们一一丢入战争之中。无论自己的孩子死了几个,瓦伦狄米亚斯还是笑著观看。此时,彷佛要折磨他们似的,三人再度被唐突地拉入痛苦之中。 莉亚仰望天空,天空是那么蓝,令人有一丝获得自由的错觉。 她的目光停留在空中飞舞的一朵花上,将它轻轻捻起后,放入口中。 尤狄亚斯带著一脸灰暗的表情起身,正好看见这一幕。 「你吃了紫丁香的花?」 「一旦 被发现就失效了。如果发现五片花瓣的紫丁香,就要偷偷把花吞下。这是能够『和重要的人永远不分离』的咒语。」 尤狄亚斯皱著眉,一副喝了酸醋的表情。即使脸上写著『你在说谁』,但他没有勇气问出口……虽然在战场上,自己和亚琉加的能力差不多。 「……狄伊,你在上阵前还能做出浪漫的幻想,真是从容不迫啊。别忘了『若是败北,下一步就是进棺材』。这咒语和*千人针一样,用意是祈求平安生还啦。」(编注:一千名女性每人一针,在白色棉布条上绣出图案,送给上战场的士兵当作护身符。) 「……是喔……我们三人之中,最凶恶的魔女军师也要祈求平安生还啊……」 尤狄亚斯示意莉亚伸出她那白皙纤细的手,直到莉亚把手放上去,就算一百年他也愿意等。一抓住手,莉亚就被优雅地轻轻拉起。痛苦折磨留下的渣滓,让两人步履蹒跚。 大步走在前方的黑发少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双耳的耳环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大大的圆形耳环上,装饰著翡翠、琉璃、石榴石等三种颜色的宝石。 那些宝石就像我们三个人一样——莉亚总是这么想。或许,尤狄亚斯也这么认为。 总觉得只有在看著他们两人时,对恐怖皇帝沸腾的憎恨,才会稍微平息一些,亚琉加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想道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三人之中,唯有他绝不放弃自由,这位刚烈不屈的王朝王子。 「对了,莉亚,你家的那个魔女,不仅丧失记忆还没有心,难道她也没有名字吗?」 「这倒是有。虽然是从空中坠落时,撞到头而失去记忆的女神大人,不过好 蕾亚莉亚像还是有人替她取了名字——大地女神。」 就这样,三个孩子今天再度穿过战阵门,踏上战场。 φφφ ……四十几年后。 莉亚抬头仰望天空。从那天起,随著岁月流逝,自己也已年老,唯有天空的颜色没变。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花朵,依然像水彩般点点散布于蓝天之上。 看到那幅景象,莉亚——奥莲蒂亚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打油诗。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魔女将军奥莲蒂亚一脸怀念地眯起藤紫色的眼睛。 他们三人曾经躺得像朵酢浆草,一起仰望蔚蓝的天空。 奥莲蒂亚抚摸手中已然老去的亚琉加首级。 …如果只是首级,这里倒是聚齐了三颗。这样就行了吗?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姑母——耳边似乎传来少女的呼唤声。大姑母,不要走。 那声音听起来泫然欲泣。和昔日的我完全不同的第二个魔女。 奥莲蒂亚靠在尤狄亚斯的背上,抱著亚琉加的头,露出微笑。 「去吧,米蕾蒂亚。另一个我。你能从鸟笼城堡中逃走,你将获得自由……可是,你会踏上与我相同的命运吗?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序章 迷雾森林、赤红月亮 米蕾蒂亚从以前开始,就习惯偷偷在宝箱里放进重要的宝物。 包括大姑母奥莲蒂亚、大叔父米尔杰利思、吉伊、雷纳多、拼接部队……还有其他人,米蕾蒂亚与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打从她四岁时——其实就连年龄也不确定——被米尔杰利思大叔父捡回来后,这十三年来,有如边走边捡拾美丽的小石子般,米蕾蒂亚的宝物逐渐增加。 可是,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最底下,最特别的那个宝物,并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 阳光被遮住了。 米蕾蒂亚手上拿著扫墓用的扫帚,走在森林里,抬头仰望天空。看著远方被称为〈魔女脊骨〉,宛如屏风般耸立的大山脉一角。 还有,挂在天边的松厚积雨云。 为了躲避午后雷阵雨,米蕾蒂亚加快脚步,冲进一间悄然立于林中的祠堂。与此同时,夏末的骤雨也开始静静地降落。 树木的香气倏然变得浓烈,米蕾蒂亚在祠堂角落叹了口气。她将扫帚收进老地方,默默等待雨停。 祠堂里,被风雪肆虐而腐朽的椅子和经文桌,杂乱地排放著,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破旧的屋顶破了洞,日光和雨水都从那里洒落进来。只有米蕾蒂亚经常走动的地方留下点点足迹。偶尔,这里也会有除了米蕾蒂亚之外的人进来过的痕迹。不过,没有人会想要特地来修整这间祠堂。 独自在世界的一角腐朽,被时间遗忘的场所——这是个没有神的礼拜堂。 米蕾蒂亚找了个没有漏雨的角落,顺手拍掉尘埃与落叶,蜷起手脚躺了下去。如此一来,世界会变得更加安静,只有雨声在耳边回响。 被雨打湿的红色花瓣,从破了洞的屋顶缓缓飘落。 即使已经十七岁了,米蕾蒂亚偶尔还是会拿出过去珍藏在宝箱中的重要宝物,拂去尘埃,细细凝望……尤其是在这种下雨的日子里。 一 那是个细微雾雨沙沙飘落的夜晚。 深夜里,垂落雨幕的另一端傅来叮咚作响的铃声。 年幼的她——当时即使已诞生在这世上数年,但米蕾蒂亚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睁大眼睛醒来。叮铃… 小女孩竖起耳朵倾听铃声后,从稻草堆中起身。她拾起破旧的雨伞,踏出简陋的草房,走进传来声音的森林。 『魔王之森』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她感觉自己彷佛迷失在异世界中。然而,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独自一人打著赤脚往前奔跑。明明是雨夜,天空却出现一轮赤红月亮。 她停下满是泥泞的双脚。 只见有一团漆黑的东西,在一棵大树下蠢动著。 那团黑色的东西,既不逃跑也没有显露警戒。只是待在那里,感觉似乎累坏了,但又像个因愤怒发狂的暴风雨之神。席卷而来的灰暗情感,冰冷却又火热沸腾,在黑暗中迸出火花,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热度仍烧灼著肌肤,彷佛被无底沼泽吞没。在火热、冰冷的黑暗中,小女孩深呼吸。若不谨慎行走,恐怕会被吹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细雨静静洒落,带著一丝诡异气息的风咻地吹过。 她静静靠近蹲在眼前的那团漆黑,张开简陋的伞,递了出去。 亚奇。她呼唤这个名字。 「在这种起雾又下雨的夜晚,不撑伞会冻僵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似乎听见了一阵嘲弄的呵呵笑声。 「……『亚奇』?亚奇是指我吗?」 那声音听起来像在歌唱,有一股说不出的甜腻感,像条滑过肌肤的温柔丝绢。断断续绩,佣懒中带点自暴自弃,听起来也像是非常疲惫。语气中虽然夹杂著嘲弄,但不像先前那样宛如暴风雨似地激烈。 她继续撑著伞,认真地凝视他。 「我的亚奇是一只羊布偶,系著蓝色的缎带和金色的铃铛。我总是抱著它,一起在森林里散步。你的铃声和它一样,看来小羊亚奇变成人类了呢。」 黑暗中,他的蓝眼眸像两颗宝石般闪闪发光。他感觉似乎有些错愕,又觉得不可思议,在喃喃嘟哝了好几次『亚奇』之后笑了。 「『我的亚奇』啊……」 彷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那么,我的公主(米蕾蒂),你是来寻找迷途的我吗?」 「是啊,你和这把伞,是我仅有的两样宝物。不管到哪里,我都会去接回来。」 风停了。世界悄无声息,只听得见雨声。他的眼神冰冷冻结,拒绝一切,什么都不相信,看不到一丝温柔情感,实在太寂寞了。当自己独自一人面对世界末日时,想必也会有同样的眼神。 那道沙哑的声音断断绩续,似乎想尝试、想要摸索,却突然放弃了。 「……必须答谢你为我撑伞的恩情。说说看吧……你有什么愿望?我的公主(米蕾蒂)。」 「我没有愿望,我只是想为你撑伞而已,什么都不需要。」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就连在梦里……也没听过。」 他咯咯笑著,声音里夹杂著叹息。他好像真的很累。 「没关系,你说说看。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这种话。或许也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给你一件可以挡雨的斗篷如何?还有鞋子喔,虽然大了点。」 「……那么,抱我起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小女孩突然想起自己赤脚,只见她伸出手摩娑冰冷的双脚。 「我总是抱著布偶亚奇一起回去,只有今天反过来。这样一来,我们两人都会觉得温暖,也不会寂寞了。比起我收下鞋子一个人回去,我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一起回去的话,就算只有一把伞,我们两人也能走到世界的尽头。」 是啊,那声音淡淡地说道。他虽然这么说,听起来却很没自信又不可靠。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还能想办法……试试看吧。」 宛如穿透黑暗而出,一名青年现身。小女孩吃了一惊,果然是亚奇没错。头发系著同样的蓝色缎带,金色铃铛成了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金发,总是在走动时摇曳晃动的黑色绵羊毛,变成融入黑夜的漆黑斗篷。 「……嗯?亚奇,你的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哪里受伤了?」 这双明亮的宝石双眸只眨过一次。绵羊亚奇的眼睛是蓝色的吗? 「算是吧,迷路的羊走了太远的路,已经累了。不过,我一定会好好遵守和你的约定。」 变成人类的亚奇,伸出苍白的双手,像在抱雏鸟般将她轻轻抱起。雨几乎停了,但她仍在两人头上撑起那把唯一的破烂伞。 两人一步、一步走在深夜的森林里。合而为一的影子,悄悄尾随在后。冻僵的手脚与孤独的感受,靠著彼此的温度逐渐升温。 她忽然好希望能够永远这样走下去。下雨时共撑一把伞、晴天时在旅途中互相扶持,至于寒冷的日子则是手牵著手…… 就这么走向未知的世界尽头。 虽然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但他真的将小女孩送回那间随时可能颓圮、骯脏草房狭窄的阁楼里,放在以稻草铺成的「床」上。 雨停了,照入屋内的月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将小女孩放下后,娇小的影子自重叠的影子里分离出来。彷佛一位肉眼看不见的神明,无声地将一个完整的东西撕成两半。 她抓住欲离开的手指,喃喃低语著:「亚奇。」 「……你要走了吗?不陪我一起吗?」 「这是用雨伞交换的愿望?」 亚奇露出使坏的微笑,她低下头,松开了手。 「……我只是想帮你撑伞。如 果你只有撑著伞时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无法走到世界的尽头。就算永远也不够。」 「永远的代价是很昂贵的。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付得起。」 他拉起小女孩稚嫩的手指,用拇指抚摩。两人的手已不再冰冷,这时的温暖,是他像抱著雏鸟般抱著小女孩时产生的温度。原以为自己早就没血没泪,没想到竟然还有体温。本想嘲弄一番,想想还是算了。 「……亚奇。抱歉,我说了任性的话。你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愿意抱我回来,真的很谢谢你。我好高兴,好高兴喔。一定会有很多可怕的人来吧,你快逃……」 小女孩的身影,忽然像热雾般晃动扭曲,变得透明淡薄,从脸部开始一点一滴剥落,变成面无表情,宛如被吸入玩具箱的娃娃。她的灵魂回到躺在稻草堆上的真正肉体之中。 不久,她那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做梦的眼睛是空洞的双眸。那张脸彷佛陶瓷娃娃,有生以来一次都没哭过也没笑过。似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温暖她的心,坚硬冰冷毫不动摇。 他按压侧腹。止血药的效果已过,冷彻的手指,因为血的温度而有了异样的感觉。已经不觉得痛了。当他打算在那棵树下暂时歇息而蹲下时,这名小女孩出现在细雨中。她的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恐怕对自己脱离肉体,只有灵魂飞翔在外的事毫无自觉吧。抱起她的触感,也像怀抱空气般轻盈,名符其实地轻如羽毛。 飘浮的灵魂完全回到原本的『躯壳』,而这真的只是一副空壳。 他轻轻掬起一缕短鬈发。虽然头发遭到无情地剪短,但相信变长之后,一定会是一头世上罕见的美丽秀发。银白色的头发、藤紫色的眼眸。这是『魔女』的颜色。 这个祭祀大地女神的腐朽小礼拜堂的阁楼里,积著一层厚厚的灰尘,四处散落人类尸骸与骨头,角落还放著斧头之类的工具。 她本身已经衰弱得无法动弹,和他一样濒临死亡。 稻草堆上有个小小的黑羊布偶。破烂不堪,系著不知从谁的衣物剪下的旧缎带,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蓝色,金色的铃铛是木头做的。 他戳了戳那似乎是自己分身的『亚奇』,彼此都是千疮百孔。 「亚奇啊……我也有了名字,感觉还不错。」 他在舌尖回味著这名字,是舍不得融化的哀伤滋味。 由某处传来的花香,如残香般飘散在黑暗中。 不可思议的是,那股即使将整个世界破坏,都无法获得满足、如火山般的激情,就这样沉静下来。话虽如此,它依旧像滚滚沸腾的岩浆,在心底涡流,并未消失。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吧。不过,脑袋倒是冷静下来了。 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声。怒吼声中,还夹杂著哀号声。 ——……你要走了吗?不陪我一起吗? 他发出冷笑。为什么我非得留在这种地方不可? 怒吼声还很遥远,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跑。尽管这座『魔王之森』,本就非普通盗贼或士兵能轻易活著走出去的森林。 但是,继续在这阁楼里磨蹭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 「我要走了。谢谢你给无名的我名字,还为我撑伞,我的小公主。」 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丢下濒死的小女孩,沿著阶梯走下楼,尽可能快步离开这栋老朽的礼拜堂,快步只是他的感觉——实际上他的脚步蹒跚不稳。 ……很快地,时间来到红色月亮从夜空坠落,成为挂在树上的装饰品的时刻。 一道黑影再度出现在阁楼里,近乎叹息地啧了一声,用苍白的双手,抱起躺在稻草堆上,像个坏掉的娃娃般,闭著眼的虚弱小女孩。 φφφ 如怪物席卷般,濒临死亡的人类纷纷倒在身后。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过,杀死最后一名盗贼后,他自己也虚弱得像一脚踏进了棺材,这种事倒很罕见了。他彷佛撞上去一样,靠著身旁的槐树,身体沿著树干缓缓下滑,双脚瘫在地上。元气和体力都消耗殆尽。 耀眼的金发、苍白的肌肤,彷佛以黑夜淬炼而成的漆黑斗篷——沾满暗红鲜血和人类黏腻的体液。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散发妖异光芒的蓝宝石色眼眸。 他稍梢拉开斗篷,胸口露出一丛银白色的发丝。 像拿出雏鸟般,他缓缓松开手臂。怀里那拥有一头银发的洋娃娃,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他看到这一幕后,露出了微笑。 他伸手抚摸那张宛如牛奶凝固而成的脸颊,上面立刻沾染了血。 「因为想再次听你呼唤我的名字,才会回头的……不过,算了。」 亚奇——全世界知道这名字的只有她。当时的他确实离开了阁楼,又突然一如往常地心血来潮,再次回头。我的亚奇…… 没有回应。 从自由自在的异世界梦境里,回到不自由的此岸『躯壳』之后——她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恍惚地出神。本该如此…… 这时,小女孩再度眨眼。 没有任何感情意志的紫色眼眸,忽然流下泪水。 小女孩的眼眸中浮现某种情感,眼波流转,目光中夹杂著悲伤、爱情,欢喜与绝望。她的脸庞扭曲,大滴眼泪不断涌出,沾湿了他的手指。他彷佛看见坚硬的外壳裂开,陶瓷娃娃变回人类的瞬间。转眼间,那个在异世界森林里漫步的小女孩回来了。 亚奇想说些什么,一开口却呛咳起来,嘴里满是鲜血。啊,要结束了吗?他这么想著,内心多少有些愤恨不满,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米蕾蒂。我啊,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本来应该已经走远。这样的事态,完全不在我的计画之中。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对劲。」 少女用稚嫩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摩擦。泪水簌簌滑落。一看到她这副模样,亚奇立刻将原本的不快拋诸脑后。 「好吧……算了。」 不管什么时候,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我。这种傻瓜就算死也无所谓。 「希望你可以至少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可是为了这个才会特地跑回来的。」 快点叫啊。听到他这么嘀咕,小女孩的眼里再度蒙上一层水雾。 紧抿的双唇如花瓣般地颤抖,接著吐露出轻声细语: 「……奇……亚奇。」 他露出微笑。真是不可思议。比起说一百万次我爱你,这句话更令人爱怜。 我似乎成了她的全世界。我是她的亚奇,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嗯……再多叫几次。」 「亚奇。」 她泪如雨下,忽然啃咬住他的喉咙。 在血与死亡的气味中,浓烈的花香充满鼻腔,非常好闻。 心情很好。他抬起如铅块般沉重的手臂——几乎没有感觉——按住她白皙的脖颈,将她推得往后仰。光是这么做就得费很大的力气。他稍稍皱著眉,大口呼吸。身上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她娇小的身躯。好,这是最后一个人了。杀了你之后,我就能再次踏上旅程。 他以单手掐住小女孩纤细的脖子,她发出痛苦虚弱的声音。 「……别……」 原本以为她要说「别杀我」,结果不是。 「别死……」 他决定放弃,松开掐住对方脖子的手。小女孩发出可爱的呛咳声,用脸颊摩挲差点掐死自己的亚奇的手。 「……你希望我活下去?」 她心无旁骛地仰望著他,眼泪潸潸落下。那些泪水,将他手指上的血一并洗净。 亚奇抱起小女孩,再度将身体倚靠著树干、双脚 伸直。他抬头仰望天空,红色月亮正发出嗤笑。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也难怪月亮要嘲笑他了。 小女孩像蝉一样依偎在他胸前,为了赶跑死神悄悄接近的脚步声,他抱紧小女孩,抚摸起她的手和脸。 血早已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痛觉麻痹,小女孩用身体温暖著他不断流失体温的身躯。听到她在耳边反覆地请求著: 「不要死。」 他轻轻一笑。 自己有正在寻找的东西,不管拿什么来换,他都要继续往前走。 尽管可能会在中途便筋疲力竭,却没想到会发生眼前这种事。既不认为会为了谁停住自己的脚步,也不可能因为放弃而回头。无论杀死多少人,永远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谁。 「唉,算了。」 女孩伸出娇小的手在他脸上摩擦,想拭去凝固的血与泥泞。还以额头抵著他的额头,像在祈祷什么似地闭上眼睛。 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手臂却不听使唤,他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微笑著,摸了摸那张被泪水濡湿的脸庞。 无法填满的心,空虚冰冻的感情。只有行走于道路上,心情才能激动昂扬。他想试著走到这条路的尽头,这个想法不曾改变……可是—— 如果,一直不为人所知、始终走在黑暗中的我—— 「如果我也有良心这种东西,说不定就会长得像你这样吧。」 他咯咯笑著,亲吻小女孩的脸颊,最后轻轻在那小巧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见,彷佛前来送葬的红花缓缓飘落,还有那座迷雾森林,以及露出嘲笑的上弦月。 『不要死。』 他愉悦地听著那个声音,慢慢地眨了一次眼之后,闭上双眼。 ——整整三天三夜,小女孩像只雏鸟般地依偎在他胸口。 隔天早晨,当她冷得被自己的喷嚏声吵醒时,只剩自己孤单一人。 亚奇原本所在的地方,只剩下被朝露沾湿的草地。旁边那些尸体,经过三天都已腐败,静悄悄地躺在地上,唯有亚奇忽然消失了踪影。 她不知道自己怔愣了多久。 …不久,某人牵著马匹行走的声音传送过来。 二 ——十三年前,乾弟米尔杰利思将米蕾蒂亚带回来的那天,也是个雨天。 才觉得天色转暗而已,便听见啪答啪答的雨声响起。 刚回到『魔女左足(扎立亚)』城堡的奥莲蒂亚,走向雨滴敲打的窗边。 因为没事先联络而临时造访的缘故,不巧碰到米蕾蒂亚去森林扫墓,现在不在城堡里。虽然雷纳多已经去接她了,不过恐怕得等到雨停之后才见得到面吧。 思考变得涣散。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最近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时,和那时一样决定了即将再次召开皇帝遴选的关系,奥莲蒂亚忆起很久不曾浮现脑海的往事。 十三年前,城里反常地死了许多人。 自从决定遴选继承皇帝尤狄亚斯的继承人后,拥有继承权的皇族和妃子接二连三离奇死亡。有段时间,帝都暂时全面禁止进入,城里混乱得像是被人捣乱的蜂窝。尤狄亚斯的亲生儿子几乎全数遭到杀害,只有一人例外。 然而,那个人却下落不明。他就是大皇子埃里法兹,金发蓝眼的皇子。 (他站在亲妹妹吉莉安公主惨死的尸体前,手中握著沾满血的剑——就这样逃离帝都……) 乾弟米尔杰利思为了追缉逃亡的埃里法兹皇子,前往『魔王之森』,回来时,不知为何抱著一个小女孩…… φφφ 当时,米尔杰利思往旁人觉得相当荒唐可笑的方向搜寻。 皇帝尤狄亚斯的弟弟,也就是米尔杰利思的友人凯伊·温丁哥德——这不是姓名,一整串都是名字,不过大家都习惯叫他凯伊——得到的明明是埃里法兹逃往东方的消息,但米尔杰利思听到后,却前往北方的『魔王之森』,方向完全相反。 米尔杰利思马不停蹄地在森林里四处搜寻。他年约三十五到四十岁左右,总是一脸平静、深谋远虑、细心谨慎,散发出一种长年压抑情感的人特有的沉静。漆黑的头发扎在后颈处,探索周遭的眼眸,是宛如与森林融为一体的深绿色。 他将往东搜索的任务交给凯伊,独自来到这里,这样的做法其实有他的考量。不过,与其说米尔杰利思有何计画,不如说是为了以防万一。 (历代以来,只要开始遴选皇帝,拥有继承权的人之中,总有人脑袋会出问题——) 『魔王之森』充满各种怪事与奇异的动植物,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危险地带,只要一不小心偏离道路,随时都会死亡。无底沼泽的移动反覆无常;野兽吃剩的人骨与马骨,在沼气里不断冒出的气泡推挤下载浮载沉。 脑袋会出问题——米尔杰利思轻声发出嗤笑,或许会变成那样吧。 这次的皇帝遴选,原本与奥莲蒂亚争夺下任皇位的,是现任皇帝的六个皇子公主。然而,他们却在一个月内相继谜样地死去,连最后一位皇子也逃亡了。 (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 拥有帝位继承权的三家之一——魔女家当家奥莲蒂亚,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只如此,她每年都会要求皇帝退位,将王位让给自己。尤狄亚斯与奥莲蒂亚长年争夺皇位,两人的对立众所皆知。不过,这次的皇帝遴选,对奥莲蒂亚而言,可说是夺取皇位的绝佳机会——如文面上所说,这样的机会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 在这情况下,奥莲蒂亚和魔女家之所以不受怀疑,也不需要弄任何计策,是因为比起埃里法兹,现在的奥莲蒂亚是最有希望的皇位候选人。身为十几岁就上战场,立下无数战功,古今罕见的魔女军师,奥莲蒂亚不可能采取将年少的皇子公主一一杀死的『计策』,那种手法未免太过粗糙愚昧。 倒不如说,因为担心被长年觊觎兄王家皇位的『魔女』成功篡位,皇帝一门反过来暗杀奥莲蒂亚还比较说得通。 米尔杰利思将思绪重新转回逃亡的皇子身上。 (从帝都到这里,就算骑著快马日夜疾行,也得花上五天……) 本来徒步逃亡的埃里法兹,根本不可能比骑马的米尔杰利思早一步抵达『魔王之森』。然而,还是有一条路,可以在不骑马,也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只消花费三天就能从帝都来到这里。 (就是跳进海里……以目前海流的速度来看,只要不死,两天就会被冲到死崖边。只要别摔下断崖绝壁,最后就能够爬上岸,抵达森林边缘。) 话虽如此,在跳进海里的那一刻,就因强烈冲击死亡的可能性很高。再说,死崖上充满四处飞翔的怪物,就算是全副武装的骑兵,也可能连人带马被杀死。 万一真能活著跋涉到森林里,绝对也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不过,如果他够幸运,或是恶魔站在他那边,确实有可能比米尔杰利思早几天进入这座森林。加上这个季节经常下雨,就算地面上多少残留些血迹,在追兵抵达之前,也会被雨水冲刷得一乾二净…… 米尔杰利思叹了口气。如果这样还能活下来,恶魔肯定是站在他那边。不,老实说,若能深谋远虑到这种程度并加以实行,那个人本身就是恶魔。 ……这时,血腥与腐败的气味突然变得比先前更加浓烈。 米尔杰利思穿出这座树龄超过千年的巨林,出现在前方的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他默默地环顾四周,空地上遍布死尸。总共有十几具,支离破碎地散落著,从那些尸体的腐坏程度看来,死后约莫经过三天左右。 米尔杰利思一一查看尸体,途中 还仔细检视了几具,在走到空地最后方时停下脚步。 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一棵大树下。女孩瘦得不像话,虚弱得像是好不容易才勉强撑著身体站立,看起来几乎没有意识。 那头银白色的头发短得令人心痛,一双眼眸是藤紫色的。这颜色令米尔杰利思大吃一惊。 即使是魔女一族,也得历经好几代,才会出现一个拥有这种特别色彩的人。 而且,当今世上已经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颜色——就是魔女奥莲蒂亚。 小女孩一副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模样。米尔杰利思沿著彷佛怪物走过的道路,小心翼翼地接近她。他跨过尸体,在小女孩的面前蹲下来。那紫色的眼眸眨了眨,玻璃珠般的眼眸并未看入任何东西。就算蹲在她面前,米尔杰利思不过只是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之一。 他想起奥莲蒂亚不知何时曾经说过的话—— 『米尔杰,我在某个岁数之前,并不是活在这个世界。虽然我看得见也听得见世界的全部,有时也能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可是,一切都和在梦中徘徊没有两样。有人说,这样的我「像个做梦的人偶」。』 直到今天为止,米尔杰利思都不相信这番话。奥莲蒂亚可是『魔女』啊。她一如历代魔女一样异常早熟,却没有因为拥有超乎常人的头脑而失控发狂,反而善加运用这项才能征战沙场,拯救帝国。这样的她,年幼时竟然连简单的词汇都记不住,好几年都不与人对话,不哭也不笑,有时喃喃嘟哝著没人听得懂的话,四处徘徊,还曾经被认为智能不足。 『可是就在某天,我终于在这个世界觉醒了。』她像在说笑似地这么说。 米尔杰利思对著第二个小魔女轻声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眨了眨眼,不发一语。米尔杰利思发现,她的脖子上有被人勒过而留下的蛇形痕迹。 米尔杰利思用披风包住呆呆站著的小女孩,将她抱起。这时,玻璃珠一般的眼眸终于浮现某种情感的光芒——大概是惊讶吧——她目不转睛地盯著米尔杰利思。 米尔杰利思感觉有些奇妙。这一刻起,自己的存在才进入她的世界。 小女孩像雏鸟般攀在他的胸前,叹息声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他低头俯视,看到小女孩像只在陆地上挣扎的鱼,嘴唇一开一阖。彷佛好不容易才收集完名字的所有碎片,用自己的嘴唇确认般地说道: 「……米、蕾蒂……」 或许是精疲力尽了吧,小女孩的头垂在他胸前,虚脱地闭上眼睛。 泪水不断从低垂的银色睫毛上滴落。一滴接著一滴。 她的表情哀伤得令人心痛。那是失去非常重要的人、悲痛至极的表情。她就这么哭泣著,直到失去意识。 米尔杰利思轻轻抚摸那颗如鸟巢般杂乱的可怜小脑袋。 接著抬起头,天上的云朵显示著暴风雨即将来临。 φφφ ……除了宝箱里的布偶羊亚奇和那把破伞以外,原本连名字都没有的米蕾蒂亚,逐渐增加了她的宝物。 被米尔杰利思带回来之后,米蕾蒂亚开始与征战各地的奥莲蒂亚一起上战场。她和大姑母牵著手,在战地中行走、学习、摘采药草,她学会了如何疗伤,也会挖掘坟墓掩埋死者的尸体。 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她最重要的宝物始终不变。 她一边行走一边挖掘坟墓;有时缝合伤口,有时寻找消失的亚奇。 某天,在战场上,在不会说话的尸骸前,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余晖下飘动。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公主大人……公主大人……请起来,拜托。」 她被人摇晃著,在恍惚间睁开眼睛,昏暗的光线中,独眼男人低头望著自己。看来自己在祠堂里不小心睡了个午觉。她坐起身,身上都是落叶和尘埃。破旧祠堂外天色明亮,夏末的骤雨似乎早已停歇。 「我在墓地那边没看见你,原来又跑到这里来了……别让人担心好吗?」 她轻轻抓住那只摇醒自己——上面布满了伤痕——的大手,对方另一边的袖子空荡荡地摇晃著。就在四年前那场惨烈的葛兰瑟力亚战役中,他的手臂被扭断了。不过,其他的『拼接部队』别说是手臂,连人都变成尸体,全部进了坟墓。 雨后的森林里,秋蝉发出叫声。 「……怎么了?公主大人,是不是做了不愉快的梦?」 察觉她闷闷不乐,雷纳多和蔼爽朗地笑著说道。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奥莲蒂亚大人回来了。她说有非常重要的大事要告诉公主大人,所以才要我来叫你。」 「咦!大姑母从帝都过来了吗?会不会留下来过夜?」 米蕾蒂亚闻言坐立不安,立刻拍掉衣服上的尘埃。 (……非常重要的大事是指什么?真令人在意……)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正准备走出祠堂时,强烈的光线十分刺眼,令她停下脚步。 ——怎么了?公主大人? 四年前,米蕾蒂亚从战场上的大量尸体中,发现单手被扭断、内脏从肚子里跑出来,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雷纳多时,哭得不能自已。可是,他却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微笑著用同一句话安慰呜咽的米蕾蒂亚: 『怎么了?公主大人?别哭啊……』 那场葛兰瑟力亚攻防战,令魔女家的诸多名将几乎全数壮烈牺牲。勉强活下来的,只有帝国总帅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和死神吉伊、参谋将军席格林迪等人,少得可以用手指算出。至于敌对的亚琉加王朝,上战场的十名王子中,除了最小的艾简王子外,全数战死。 ……当时缔结的五年停战协定,有如一场骤雨般转瞬即逝,眼看只剩下一年。 ——怎么了?公主大人? 没事。米蕾蒂亚这么回应雷纳多,从祠堂里走进阳光底下。 ……那天,夕阳绋红如血。 自从『魔王之森』离别至今,不知不觉已过了十年。 环顾四周,遍地死尸之中。 将头巾取下的神官(亚奇),独自笑著站在那里。 ——我的公主(米蕾蒂),我死掉比较好吗? 在坟墓不管怎么挖都挖不完的那天。 米蕾蒂亚将全世界最重要的亚奇(宝物)——从宝箱中丢弃。 第一章 城堡中的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一 与东方的亚琉加王朝,经历过无数次干戈交锋的前线葛兰瑟力亚城,位于帝都史特拉迪卡东边。从色彩缤纷的街道、装饰,以及往来行人的服装细节即可看出——这里的特色是帝国与王朝的折衷,城里四处可见充满异国风情的马赛克磁砖。来自各地的商人与佣兵络绎不绝,不论是言语或长相都展现多样风貌。僧侣和学生单手拿著书本熙来攘往,路上随处可见正在推销自己的学者模样人物。与全部统一为帝国白垩风格的帝都正好形成对比,葛兰瑟力亚是个宛如万花筒般多采多姿的城市。 奥莲蒂亚站在城堡的窗户边,以单手拿著桧木扇撑住下巴,眺望城里的景色。 四年前在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中,被尸体、伤病患者与哀吊钟声淹没的街道,如今几乎已恢复原有的热闹与景观。因为位于交通要冲的关系,包括大富豪维里耶里家在内,各都市的商人们投入庞大的金钱重建这座城市,他们为了回收投入的资本,莫不致力于在此展开商业贸易。 重建后遭破坏,破坏后再重建。人们永不放弃,无论几次都会重新将这座城市复原。每次看到这幅景象,奥莲蒂亚都会忍不住心想,真正将它一次次破坏的,说不定是我们自己。 八月的风吹过,不知从何处传来宣告中午到临的钟声。 「……与亚琉加王朝之间的五年停战协定,如今也只剩下一年了……」 奥莲蒂亚喃喃自语。稍早前刚从帝都回来的她,这次是顺路到『魔女左足(扎立亚)』领地看看米蕾蒂亚,同时要告诉她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去吧,米亚。停战协定就快结束,到了帝都说不定会被杀,可是你要努力出席宰相会议,和皇子见面。在选出皇帝之前,那孩子就由你辅佐。』 『我不要。』 『什么?不要结婚吗?不行,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唯有将你嫁给那个皇子,他才有可能被视为皇帝候选人之一。否则,就会由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皇子成为下任皇帝。我绝不容许那种事发生。即使是来路不明的皇子,也挺好的不是吗?』 听语气就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好。平常大部分的事情,米蕾蒂亚都会听话照做,唯独这次坚决不从。直到现在还是僵持不下。 「……在停战协定结束前,将举行睽违十三年的皇帝遴选……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皇子,是唯一存活的皇子……可是,他的监护人偏偏是那个蠢法皇……」 她口中的蠢法皇,指的是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当家,佛罗连斯。他这四年来不断反对与王朝之间的停战协定延长案,口中不停喊著开战开战。既然这么喜欢战争,怎么不自己前往东方的亚琉加王朝啊,还可以将那里的名产*海鲜丼吃个过瘾呢。(编注:开战与海鲜的日文读音相同。) 奥莲蒂亚扇了扇手中的桧木扇,真希望叹息也能像这样被扇跑。 「……果然,只有让米亚去帝都一途了。思……『年仅十二岁的皇子失去亲人、无依无靠,你要是不去的话,他不是被蠢法皇就是被暗杀集团杀死,那就没戏唱了』。只要这么说,她一定会吓得点头答应。好,就这么办。至于护卫嘛……雷纳多已经不行了……还是吉伊吧……只是,该怎么叫那个浪荡子……」 雪白的大鸟飞过蔚蓝的天空,那是只鹳鸟。 从东方飞往西方。过去自己也曾以为只要出了『鸟笼』,就能像那只鹳鸟一样自由。 一抹自嘲的微笑在奥莲蒂亚的嘴角浮现,随即消失。 (……停战协定的期限,是明年七月……) 她再度眺望天空,白色鹳鸟早已拋下奥莲蒂亚,不知飞往何处。 φφφ (什么非常重要的大事……!) 米蕾蒂亚趴在『魔女左足(扎立亚)』城堡里的办公桌上。 厚实的紫檀木办公桌上,从这头到那端铺著一张巨大的地图。 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米蕾蒂亚抬起头,眺望著窗外。 据说,魔女被冬之王刺杀时,山脉起了变化,变成如今的〈魔女脊骨〉。险峻而庄严的山貌,即使是夏天,纯白的残雪依然闪闪发亮。即使从远处眺望,也能感受到飘散于山间的神圣灵气。即使如此,那也只是座『矮山』罢了。遥远绵延的高峰尽头,米蕾蒂亚尚未亲眼见识。传说,那是魔女曾经居住的永春大地。 蔚蓝的空中,飘浮著如绵羊般的蓬松云朵。米蕾蒂亚有些不开心。四年前,她和心爱的那只羊之间,产生了一点芥蒂。然而,绵羊是无辜的。 叩叩。雷纳多带著温和开朗的笑容敲了敲门。 随后,便踏著大步走进来,他一看到摊在桌上的地图,不禁露出苦笑道: 「啊,你果然被说服了吗?公主大人,你要去帝都了吧……」 雷纳多独眼、独臂,虽然走起路来行动自如,但其实靴子底下的左脚也是义肢。脸上留有大片伤痕,左半边的头部也给人不自然的感觉。听说他过去曾被不知名的狂战士削去头皮,只有那个部分长不出头发。现在的他喜欢依照当天心情,在那个地方戴上不同颜色的时髦假发。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是缝合的痕迹,让人无从想像原本的他是什么模样。年龄也很难推测,米蕾蒂亚只知道他应该还不满四十岁。他还有个外号,叫破烂雷纳多。 地图上放著一只纸摺的绵羊,上头可窥见奥莲蒂亚的笔迹。最近『大姑母寄来的信』全是以摺纸绵羊的形式送来的,已经累积了一大群。 「……公主大人,可以打开这只新来的羊吗?」 「请便。」 和识字率高的王朝不同,帝国佣兵多半都是没读过书的粗鲁之人,但雷纳多却拥有阅读无碍的识字能力,关于这点也是个谜。不过,他从来不会擅自拆阅任何东西。 雷纳多一边读信,一边点头。内容完全是威胁语句,抓住了米蕾蒂亚的弱点。 「关于遴选皇帝的事……大姑母说的我也不是无法理解。」 十三年前那次遴选,因为皇族连续离奇死亡而不了了之,奥莲蒂亚也因此错失有可能成为下任皇帝的唯一机会。第一皇子埃里法兹从此失踪,十三年来,继承人的位子始终空在那里。 然而,皇帝尤狄亚斯如今已过花甲,再不赶紧选定下任皇帝,内政势必会面临危机。另一方面,与亚琉加王朝之间的停战协定,明年七月即将到期。 「现在的情况是,一旦默认……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皇子可以不经投票直接成为下任皇帝,就等于同意与亚琉加王朝开战,要是那样,大姑母一定会满腔怒火。」 在那之后,虽然嫁给尤狄亚斯的年轻妃子涅涅,很快便生下拉姆札皇子,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其他子嗣诞生,拉姆札也成了唯一存活的帝国皇子——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但是,也不知道奥莲蒂亚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 魔女家即将推出的对立候选人,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来路不明皇子。前往帝都参加宰相会议,正式取得皇子的继承权,在选出皇帝之前,由你来辅佐——大姑母从很久以前就这么要求米蕾蒂亚,为此还写了不少信来。纵然收到她的信很令人高兴…… 「辅佐也没关系……可是有必要将公主大人嫁给他吗?」 「好像是因为他的来路太不明确,立场过于薄弱,很难成为皇帝遴选候选人。如果没有魔女家的辅佐,连他的皇子身分能否在宰相会议中获得承认都是个问题……」 「所以,才要由公主大人打著魔女家当家奥莲蒂亚的旗号嫁过去?」 「唉……其实,我自己也是米尔杰利思大叔父从森林里捡回来的,既没有魔女家的血缘,也不是魔女一族。 我问过大姑母,这样真的可以吗?她却说已经决定是我,坚决表示没有问题……」 就因为米蕾蒂亚背后的推手是奥莲蒂亚,才会如此艰辛。 还有,或许和这色彩也有关系。雷纳多伸出独臂,抚摸米蕾蒂亚银白色的头发。充满神秘氛围的银发与藤紫色的眼眸。原本应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魔女』颜色,如今却同时有两个人拥有。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任谁看到米蕾蒂亚都会联想到魔女家。因为,她拥有与被誉为冰雪美姬,帝国坚强的战盾——奥莲蒂亚相同的色彩。 「我说过不要……可是,我不去的话……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谜样皇子,瞬间就会断了命脉。大姑母的信里是这么写的……的确,如果在皇帝遴选中落败,一定要想办法让他逃离法皇家的毒手……而且他才十二岁……」 由摊开的地图来看,前往帝都的路径似乎都已标记好。这么说来,行脚商人吉亚也被叫来,米蕾蒂亚大概添购了不少旅途所需的东西吧。 与铁面无情的魔女奥莲蒂亚不同,米蕾蒂亚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别人的忙。就连一开始为了帮助别人而开始挖掘坟墓,现在似乎也成为她的嗜好。 (奥莲蒂亚……将自己引起的事端当作威胁的材料,真是个恶魔……) 米蕾蒂亚每次都会妥协,这就是她重感情的地方,奥莲蒂亚也很清楚。尽管嘴里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米蕾蒂亚最终还是会点头。 可是,擅自决定米蕾蒂亚的结婚对象,实在不像奥莲蒂亚的作风。 「……即使对方是个突然冒出来,来历不明、姓名成谜的十二岁皇子,但我自己的身世也很可疑啊,说相配倒也是满相配的啦。」 「我可什么都没说喔。」 令人心旷神恰的风,从遥远的高山吹下来。北方的魔女领地夏天虽然燥热,吹来的风倒是颇为凉爽。四年前,雷纳多跟著米蕾蒂亚来到这里,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如此静谧、昏暗,彷佛能通往异界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冬季固然很长,但景色十分美丽,是个充满皑皑白雪的魔女国度。 这缓缓流逝的空白四年,真的安静到教人难以置信,彷佛做梦一般。 不过,这一切也即将结束…… 米蕾蒂亚凝视著东方——奥莲蒂亚所在的葛兰瑟力亚方位,雷纳多将那拥有银色发丝的脑袋揽在胸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心地将全身的重量靠上来。事实上,像抱著护身符般抱著米蕾蒂亚时,雷纳多才是最感到安心的那个人吧。 米蕾蒂亚愈来愈常去那间腐朽的祠堂。每当她心情沮丧、落寞时,就会到那里去。 曾经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的葛兰瑟力亚城。五年的停战协定已经过了四年,奥莲蒂亚再次回到那座恶梦之城。 接下来,米蕾蒂亚非去不可的地方,则是位于遥远西方的帝都。 米蕾蒂亚让一只纸羊站起来。令人心有芥蒂的羊。她伸手一弹,纸羊飞得比想像中还远,掉落地面。米蕾蒂亚视若无睹,雷纳多似乎以为她没看见,悄悄捡起后,拂去上面的尘埃。 好久好久以前,下落不明的羊——亚奇。 现在,米蕾蒂亚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曾经是羊的亚奇变成人类,成了神官。他吹响魔笛,将拼接部队一一送进坟墓之后,坐上帝都大圣堂枢机的位置。 帝都史特拉迪卡——城堡里有皇帝和谜样的皇子、主张开战的法皇,现在还有吹著魔笛的枢机。 恶梦之城所在之处,不只葛兰瑟力亚而已。 二 为了一举捕获两条鱼,奥莲蒂亚撒下网。 这几天,葛兰瑟力亚十分炎热,连夜里都热到彷佛能将人煮熟一样。 夜晚总是睡不好,某天起来时,所有居民都热得像被煮熟的章鱼。天气这么热,有个笨蛋竟然还能在傍晚时分躺在西晒的床上呼呼大睡。 凭著毅力与惰性贪眠的吉伊被叫醒,他来到奥莲蒂亚的办公室,以非常不悦的眼神望著自己的上司开口: 「奥莲蒂亚,你这混帐……胆敢妨碍我睡午觉,你最好有个好理由。」 奥莲蒂亚阖上桧木扇,用看笨蛋的眼神打量著她的副将。外号,死神的吉伊,无论战功或违反军纪的纪录都是帝国数一数二。在战场上,他就像是一台大量杀戮的机器。 杀的人愈多,功绩愈彪炳,还能登上『卷贝城』的顶端。然而,他才不管那是不是皇帝的命令,至今从未正式登上城楼,对褒奖勋章也不屑一顾。除了奥莲蒂亚,他不受任何人指挥;在军队里,他也只认识勇于冲向最前线的士兵。明明是这么一位凶恶至极的将军,可是—— 他身上的衬衫扣子敞开,东风刀与短剑随意插在腰间系著的两条皮带上,手上虽然戴著护臂,双脚却赤裸外露。这身邋遢的打扮,怎么看也不像身处军中最前线、更别说是被叫到最高司令官面前会有的样子。 「……你这身打扮,说是我的情夫还比较像。」 「将近六十岁的单身老婆婆别说这种话,太可悲了。你真想要的话,再等十年吧。人家说,一旦过了七十岁,不管是什么样的老婆婆桃花都会再次来临。等那些苟延残喘的没牙老头儿跟你求爱吧。这次你可以相信那是持续到永恒的爱,反正也活不久了。」 鞋子从奥莲蒂亚手中急速飞出,正中吉伊的脸。 「与其交个半死不活的老头情夫,还不如将余生用来践踏、锻炼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这样有意义多了。来,毕恭毕敬地把鞋还给我,没用的懒惰鬼。」 「……只有你怎么杀也杀不死,恶劣的老婆婆!」 剑术在军中已无人能敌的死神吉伊,直到现在还是躲不过奥莲蒂亚随手丢出的鞋子,大概是因为被她差遣虐待了超过十年的关系吧。 他将手中的藤紫色鞋子丢回去,奥莲蒂亚灵巧地用指尖接住。 「……怎么?找我来有什么事?如果又是讨伐贼人那种无聊事,我可是会杀了你喔。真是的,这四年过得太和平,无聊死了。」 「……会说这种话的,也只有你了……」 四年前,葛兰瑟力亚那场战役,即使在征战沙场数十年的奥莲蒂亚记忆中,也是数一数二地惨烈。几乎没有人拥有像她如此丰富的战争经历,那场战役对其他人而言有如地狱。无论对敌军或我军来说都一样。光是事后收拾堆积如山的尸体,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大量的损伤,令双方不得不同意停战。 「……更正,你还是有同类的。帝都那个法皇派的老秃驴和腐败贵族也跟你一样,整天像鹅一样嘎嘎叫,吵著要彻底开战,大概会吵到明年吧。」 吉伊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对于开战他并无怨言,只是不想和绝不可能亲自上战场的人抱持相同意见,这件事使他相当火大。吉伊最讨厌那种家伙了。 「吉伊,你应该明白吧。帝都那些臭和尚认为四年前的葛兰瑟力亚战役是两败俱伤。他们相信只要杀了艾简王子就能征服王朝,所以才会嚷著要开战。可是,一旦明年七月停战协定结束——」 「嗯,我们会输吧。我方的将帅死伤惨重。就算有你和米尔杰在,还是很吃力。虽然对我来说,这种仗打起来才有意思。若能杀愈多人愈好,我无所谓。」 「我说你啊……」 奥莲蒂亚把脚套进用指尖勾住的鞋子里。从这个小动作就能看出她优雅端庄的气质。银白色的头发充满光泽,肌肤因为上了年纪而出现皱纹,却不可思议地更加凸显了她的美丽。昔日被称为冰雪美姬的美貌依旧,有时化妆有时素颜,一头长发总是绾得十分整齐漂亮,耳朵上戴著小巧的石榴石耳环。藤紫色的眼睛永远那 么聪慧伶俐,有时也带点嘲讽。她那令周游慑服的威严,即使在战败时也毫不动摇。上战场时,她顶多将高跟鞋换成军靴,即使在两军对战之中,仍然身穿礼服、戴著丝绢手套,手中握著一把缀有流苏的桧木扇,用来指挥军队。每当战况吃紧,她就以这身打扮跨上马背,亲上战场驰骋,将敌军击退。 这身装扮让她获得『霓裳女军师』的外号。此外,她还有一个称号——『没有心的魔女』。 「……就算有我和米尔杰在,还是很吃力。你说得没错,所以这次的皇帝遴选,我才会被迫留在前线,无法参加。」 当魔女军师从前线消失时,帝国会变得多么脆弱——这项事实已经在四年前证明过。对王朝如此,对帝国亦然。即使在停战中,奥莲蒂亚依然无法长时间离开前线。 这次的皇帝遴选,她已经无法亲自出马角逐了。与王朝的停战期限逐日逼近,没有人知道奥莲蒂亚会如何做,所有人都想知道她下一张牌会怎么打。 「何必办什么皇帝遴选,只要尤狄亚斯现在就将皇位禅让给我,事情不是简单多了吗?我已经把最后通牒交给米亚了。」 「你……尤狄亚斯无视你的要求都超过三十年了,你还真是顽强。」 「说到顽强,你也没资格说我吧——没办法,既然我无法出马参加皇帝遴选,只好再找出另一个皇子,让他代替魔女家出任候选人啰。」 这张跌破众人眼镜的牌,也只有奥莲蒂亚打得出来。 吉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等,什么另一个皇子?不是全死光了,只剩下拉姆札吗?」 「这个嘛……其实还有一个皇子喔,是尤狄亚斯说的。」 「是走哪个后门进来的私生子啊!你确定他真的是皇子吗!」 「这你得去问尤狄亚斯。我只能确定他不是从法皇家还俗的皇子。出身不明,到目前为止连名字都不知道。如果没有监护人辅佐,肯定什么都别谈了。所以我才要米亚嫁给他,做为魔女家的代表到帝都去辅佐皇子。」 「这个代表又有什么意义啊!米亚还不是米尔杰从森林里捡回来的?再说,这种来路不明的皇子,怎么看都赢不了法皇家吧?说不定在皇帝遴选开始前,就会被法皇家派出的刺客双双杀死喔。米亚笨得无可救药,你应该最清楚啊。就算要她上战场,她连个武器都没有。米亚就是那种即使交给她一把护身刀,她也会将刀身拔掉,只带刀鞘上战场的笨蛋。」 「是啊,确实和可以将敌人的尸体堆成小山,绝对会从战场上存活的你完全相反。」 奥莲蒂亚笑得花枝乱颤。 不管吉伊怎么责骂、怎么生气,米蕾蒂亚依旧坚持只在刀鞘里装文具出门,她就是这么顽固。相对的,吉伊只会将眼前的人归类为尸体或还没变成尸体两种,对其他人根本毫无兴趣。然而,米蕾蒂亚就是有办法每次都让他感到焦躁、气得火冒三丈。只有米蕾蒂亚有这个本事。 「不过,你说的是四年前的米亚吧。」 吉伊的目光与奥莲蒂亚交错。 「……在葛兰瑟力亚,我第一次看到米亚杀人。」 吉伊将视线移开。 ——到什么时候为止? 有时,奥莲蒂亚会看著米蕾蒂亚:心想她能保持那样的心态到什么时候?不管谁说了什么都要紧握在手中的东西,她又能紧握到什么时候? ……教人意外的是,那天来得比想像中还要快。 「明明原先不管你怎么嘲弄,她依旧坚持己见。可是,那时是米亚拯救了差点被攻陷的葛兰瑟力亚,也救了我和米尔杰。她不只刺杀亚琉加王朝的下任皇帝候选王子,还杀了好多人。而当时的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 那是过去吉伊不断要求米蕾蒂亚做的事。在被杀之前先杀人,在被击败之前先出手,这就是战争。如果不想被杀,不如早点去死—— 不过,在那之后,吉伊就绝口不提这件事。 这四年来,连一次都没提过。彷佛他从没见过当时的米蕾蒂亚。 「……在那之后,米亚没再上过战场,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是坚持『不杀人』的原则。毕竟,她已经杀了那么多人。」 「……少啰唆。」 「要成为尸体还是活下去,做决定的都是米亚自己。可是,我希望她能撑到皇帝遴选。这就是我今天叫你来的原因。我要你去『魔王之森』将她带回来、当她的护卫,直到皇帝遴选开始。你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吧。不知为何,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这番话似乎激怒了吉伊,只见他板起脸,转过头去。 「容我拒绝。叫我当米亚的护卫,这工作未免太无聊了吧。如果没别的事,我就要回去睡我的回笼觉了。」 「我知道,对活得随心所欲、想杀就杀的你来说,除了叫你上战场以外,其他命令你都不会乖乖听从。就算勉强要你跟著米亚,恐怕也会途中遁逃吧——可是,别忘了我也是个魔女。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能让你点头答应,吉尔贝因。」 奥莲蒂亚将某个圆环铿啷一声放在桧木扇上,朝著吉伊丢出去。 他想要伸手挥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 吉伊低头看著自己的影子,发现奥莲蒂亚的高跟鞋就踩在影子的头部。 身为魔女家当家的奥莲蒂亚读遍万卷书,精通的咒术毫不逊于咒杀士和圣僧。只是因为她很少使用,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忘了这件事。 (——连我的本名都说出口了。这么说来,那个金色的圆环是——) 吉伊使尽全力试图遁逃,但别说是移动双腿,他根本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砰地一声,圆环已经套上他气得火冒三丈的脑袋。 下个瞬间,圆环咻咻收缩著,正好箍住两侧的太阳穴——不,还在继续收缩。他的头盖骨像遭锤子殴打般疼痛,吉伊不禁嚎叫了起来: 「——很痛、很痛痛痛痛!呜啊——!奥莲蒂亚,你这个王八蛋!」 「呵呵呵呵,听说亚琉加王朝有个关于猴子的故事,就像这样呢——失控的猿山大将与驯猴人的绝活。那个故事可真有趣呢。」 「谁是猴子啊!再说,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坚决拒绝到那个混帐城去。快拿掉、给我拿掉——我快痛死了——!」 「听好了,连帝都也找不到能拿掉这个的咒杀士,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以前稍微研究过这方面的禁锢咒术……还好这不像暗杀教团『山长老』的徽章,不是一拿掉就会死的东西。因为它根本拿不下来。」 「这、这个臭老婆婆……我要杀了你……」 「咦,我死了,岂不是更拿不下来了吗?」 奥莲蒂亚笑著弹了下手指,让头箍停止收缩。 「等停战协定结束,你上战场时,我就会拿下来了。还有,我收到宰相赛希尔的来信,对方表示你和米亚四年前的那项禁令已经解除,可以进入帝都了。」 吉伊愁眉苦脸地往头上一摸,发现那东西与其说是金环,更像是一条细锁链。戴在原本就是金褐色、被太阳晒得发亮的头发上,要是不仔细看,谁也不会发现它。 「法皇家的暗杀教团『山长老』早已展开行动。还有,亚琉加王朝那边似乎也派出刺客了。听说『吹笛歌舞团』也在暗中侦查了。」 「……亚琉加王朝?刺杀目标不是你,而是米亚?」 「吉伊,我不是说过吗?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中,将我与米尔杰从死地拯救出来的是你和米亚。若不是你们从帝都急行军将尤狄亚斯带来,战况也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这么一来,变成尸体 的就不是那九位王朝王子,而是我了。」 「………」 吉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眯起一只眼,搔了搔头。 四年来,他一点也不愿想起的声音片段,轰地一声在脑中响起。 ——吉伊,拜托,跟我一起去。在葛兰瑟力亚被攻陷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当城里所有人——包括奥莲蒂亚在内——都抱著必死觉悟时,只有米蕾蒂亚持相反意见。 「王朝内部,早就视米亚为更甚于我的仇敌,当她是危险份子。停战协定即将结束,他们想在开战前先将她解决掉,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既然『吹笛歌舞团』出动,就表示背后一定有指使者。会是王朝的谁呢?不可能是王朝皇帝亚琉加,那么会是丞相辛·洛克席耶吗……还是第十三王子艾简?」 「不知道。」 吉伊挑了挑眉。没想到会从奥莲蒂亚嘴里听到「不知道」三个字。 「……打从在葛兰瑟力亚战役被敌军压制之后,就没听你说过这三个字了。」 要打回去吗?——不知道。能活著回去吗?——不知道。问她:「你也会死吗?」魔女笑了,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要你跟著米亚,甚至不惜使出这种手段。」 「……奥莲蒂亚,如果在战场上,我一定听你的。因为那种时候,一定能打一场最有意思的仗。这就是我的信念。可是,今天的你太让我生气了。」 吉伊用手指拨弄头上的金锁链,瞪视奥莲蒂亚的眼神中饱含杀意。 奥莲蒂亚的脸上已经毫无笑意。不,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吧。 「你过去从来不曾像这样随便指使别人,又不是法皇家。」 虽然她的外号是『没有心的魔女』,但那其实并不正确。她是有感情的,或许也有爱。只是,她常常找不到自己的心。刚才她说,是生是死由米蕾蒂亚自己决定。 然而,那并非出自米蕾蒂亚本人的意愿,而是奥莲蒂亚要她去的。 「……我和米亚只是你棋盘上的棋子。你说让米亚自己决定?……但真正决定的人明明是你吧?我最讨厌这种事了。」 奥莲蒂亚露出微笑。那是一张既美丽又冷酷,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房,魔女的微笑。 「说得好,吉伊。没错,操控这个世界的就是大人。可是小孩总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人。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要做什么、不做什么。」 闭上双眼把手放在刀柄上,不是为了拔刀,而是为了按捺自己不拔刀。或许这是吉伊第一次这么想杀了奥莲蒂亚。 奥莲蒂亚做得到的事,并非每个人都做得到。吉伊打著赤脚转身,背对魔女。这表示他答应当米亚的护卫。一切都在魔女的计画之中。 「每个人都可以吗?你从儿时开始,就没有无法实现的心愿吧。」 吉伊走向门口,他既不想看奥莲蒂亚的表情,也没有兴趣。 …吉伊走了,他关上如巧克力般一格一格的大门。 奥莲蒂亚觉得自己似乎听见振翅的声音,于是朝窗外望去。鸟飞走后,迟暮的天空中,只响起一声鸟啼,然后消失。 『你从儿时开始,就没有无法实现的心愿吧。』 夕阳渲染天空,彷佛正在代替谁哭泣。 在晚夏的城堡里,米蕾蒂亚这么说道: 『——如果做选择的人是我。』 这四年彷佛一场短暂的梦。 过去虽然也曾经历过几次短暂的停战期,但在几十年来的战乱中,唯有这四年,平静得彷佛抚平了过去的一切……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这样的一段时光。 『我不想去帝都。』 然而,就宛如黄昏般,这短暂的梦终将结束。就快了。 ……帝国这艘破铜烂铁般的船,即将再度航进战乱之中。 奥莲蒂亚想起『米亚的拼接部队』。在战争中不断失去身体、失去心,失去身体各部位,重新拼接成人形后,再度挺进战场的那支破烂部队。虽然他们被评为疯狂,但帝国也和那疯狂部队一样。 就某种意义来说,米蕾蒂亚才是最疯狂的人,疯狂到让人忍不住失笑。 『她连个武器都没有,是那种即使交给她一把护身刀,她也会将刀身拔掉,只带刀鞘上战场的笨蛋。』 老实说,不失去任何东西的战争,是不可能存在的。不论是奥莲蒂亚、吉伊,或是米尔杰利思,从第一次踏上战场那天起,每个人都慢慢改变、失去。脑中的螺丝逐渐松脱,不断欠缺、崩坏。只是装作没看见自己手中流失的东西罢了。 不可能只有米蕾蒂亚例外。 可是,直到那时,奥莲蒂亚的内心某处,似乎还希望她是个例外。 和吉伊不同,奥莲蒂亚喜欢看著米蕾蒂亚。她总是一有空就去挖坟墓,因为腐臭长蛆的尸体而呕吐;不管吉伊怎么说都不听,绝对不带武器上战场。等回来之后,再默默为新增的尸体挖掘坟墓。她有时会突然不见人影,这种时候,她多半是在那间没有神明的腐朽礼拜堂独自哭著睡去。即使如此,奥莲蒂亚还是不肯让她从前线撤离,有时间就会陪她挖掘坟墓。两人边走边捡起地上的胳膊、腿或头盖骨。米蕾蒂亚不曾违抗过奥莲蒂亚。真是太乱来了,不只米亚……自己也是。 米尔杰利思始终坚决反对奥莲蒂亚带著年幼的米蕾蒂亚上战场。 然而,奥莲蒂亚仍带著她。 结果,在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中—— 「…………」 ——去吧,米亚。你能逃走。 当时,奥莲蒂亚抱著必死觉悟,这么对米蕾蒂亚说。 可是米蕾蒂亚非但没有逃走,还为了搬救兵而出城。得知她和吉伊两人一起前往帝都时,奥莲蒂亚简直难以置信,忍不住哑然失笑。只有米蕾蒂亚一个人看见了未来。 ——没错。你会回来吧,米亚。只要你和吉伊会回来,我和米尔杰就会活著在这座城里等待,直到最后。 米蕾蒂亚实现了不可能拥有的未来。但是讽刺的是,等一切结束之后,米亚却不再相信未来,就连希望也放弃了。 ……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对什么事情感到后悔。 在她凝望的视野前方,夕阳逐渐消失,被黑夜吞没下沉。就像人类的梦一样。总有一天会失去光芒,终至消失。 『去吧,米亚。停战协定就快结束了。到了帝都说不定会被杀,可是你要努力出席宰相会议,和皇子见面。在选出皇帝之前,那孩子就由你辅佐。』 『我不要。』 『什么?不要结婚吗?不行,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转过头去的少女,重新直视著她。那双和自己同样颜色的眼睛,但眼里蕴含的东西不一样。容易受伤,却总是为了掩饰而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我不想再离开大姑母的身边。』 奥莲蒂亚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微笑。 ——不想离开大姑母的身边。 这句话,像宝物一般落在心上。奥莲蒂亚收下了。 然而,奥莲蒂亚从未聆听过米亚的愿望。因为她知道,米亚最后还是会乖乖听自己的话。 『不行,你得去,米亚。』 『我不要。』 『你得去。米亚。我们明年夏天再见,于紫丁香绽放的季节。』 奥莲蒂亚哼著昔日听过的打油诗。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朝城堡出发的公主,到底会见到『谁』呢…。 即便房里完全暗了下来,奥莲蒂 亚依旧没有点灯。 太阳已经下山,快乐的时光很快就要结束。 三 比位于东方的葛兰瑟力亚城更遥远,西边的帝都史特拉迪卡——这里就相当于传说中魔女取下『冬之王首级』的地方。不可思议的是,测量这块地域之后,发现形状正好是一个面向右方的男人侧脸。 在被巴尔瓦罗沙大帝征服之前,这座岛长久以来都属于魔女家。除了有七层构造的『卷贝城』,城里宛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的水道,以及切换上下水道的装置等等,现今已佚失的高度技术悄悄地运作,成为种种难解的谜。 其中最神秘的,便是分布于城堡与地下水道之间的无数暗门与机关。据说,只有城里的『小丑』熟知每一扇门与机关… 在这座『卷贝城』的最深处——整个帝都纵横交错的地下水道尽头,连一丝光线都照射不到的黑暗中,少年不经意地抬起头。 叩睫、叩嚏……空洞黯淡的脚步声响起。 这个房间——如果这里称得上是房间——被时光遗忘的混浊黑暗与粗重的铁栏杆封闭。然而,少年连挂在墙上的面具之上,那细微装饰都看得很清楚。对他而言,白天的光线反而会妨碍视力。 真难得,少年心想。这个脚步声,自己过去也只听过一次。 五年前,出现在铁栏杆另一端的男人,有张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的脸。冷淡而疲惫的表情,与暗蓝色的眼眸,就跟他的脚步声一样空洞灰暗。 ……想再见一次面吗? 对方没有拿烛台,却在黑暗中悄无声息,行走自如。那双暗蓝色的眼眸,正确且轻而易举地找到静静待在黑暗中的少年,看穿了他。真是惊人。 ——为了那个,什么都愿意做吗?你是否已有这样的觉悟,『小丑』。 语气平静且充满嘲讽。彷佛只要在回答中听出一丝虚假,男人就会马上掉头离去。从声音听来,对方显然早已知道他的答案。 叩嚏……睽违五年的脚步声,在铁栏杆外停住。 与当时不同的是,五年不见的皇帝尤狄亚斯更老了,而少年则年长了五岁。还有,铁栏杆里的东西,和五年前相较也增加了不少。 这次也一样,皇帝走在黑暗中,连一根蜡烛都没拿。 而且,同样正确地找到抱著一边膝盖、靠著墙坐在地上的少年,凝视著他。接著,一一检视放置在墙边的『小丑』服装与木鞋、枷锁。 然后,再依序望向增加的东西。包括桌椅、偶尔使用的烛台、几乎不曾减少的一把蜡烛、书——以及一套皇子的服饰,还有面具。 「……赛希尔和凯伊都赞不绝口。只花了五年,你就学会与拉姆札的程度不相上下的知识与教养……只可惜对剑术还是一窍不通。」 少年移开目光,面露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不是因为被称赞,而是想起五年前的事。 ——想再见一次面吗? 不可否认,就算只是空泛的约定,这句话依然成为鼓舞自己的动力…… 「——约定的时间到了,骯脏的『小丑』即将成为『皇子』。」 少年顿了一下,猛然抬起头。黑暗中,皇帝悄悄地发出嗤笑。彷佛看见遥远时光中的自己,有如自嘲般地微笑。 「怎么,你以为那是骗你的吗?」 ……老实说,自己确实这么认为。 连这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皇帝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歪著头说道: 「在见到你之前,我还以为上一任『小丑』——十三年前逃亡的那个人,会是住在这里的最后一人……没想到,竟然又多了一个你。」 听到「逃亡」两个字,少年挑了挑眉。对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虽然一样用枷锁和锁链铐住,但那家伙和你不一样,并未被施加禁锢魔法。所以他绞尽脑汁,在外部的帮助下逃走……不过老实说,那家伙逃走时,我倒是有些意外……」 的确,如果打从一出生就住在这里,实在想不出逃走的理由会是什么。 「……你和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不一样,就算不加以禁锢也不曾想过要逃跑。」 事实上,这五年来,少年从未表现出想要脱逃的念头。比起父皇瓦伦狄米亚斯,自己给予他更大的自由,只要有心逃跑,相信少年一定可以办到。 「知道你不会逃跑,却依然在你身上施加禁锢魔法。是要让你明白,你充其量只是个骯脏的『小丑』,别以为自己真能成为皇子……也可以说是我故意恶整你吧。」 很久以前,尤狄亚斯曾经失去自由。比眼前的少年,还有上一任住在这里的人更不自由。什么样的自由都……最可悲的是,连心都不自由。 怀抱太多不可告人的事——甚至对无可取代的两人——都难以启齿。 ……现在,皇帝一方面同情眼前的『小丑』,一方面也有些嫉妒他,不愿让他轻易获得自由。自己无法完成的愿望,怎能无条件地让对方拥有,这太令人愤怒了。 『城里的「小丑」……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须跳舞……』 如果这是赌上一切之后的结果。 每当意气用事的时候,尤狄亚斯就会想起父皇。随著年岁增长,自己似乎愈来愈像他。 皇帝感觉到一股视线。黑暗中,那双黑亮真挚的眼眸正凝视著自己。 一心一意,安静却又散发著一股热情的视线,期待著「不是谎言」的后绩说明。尤狄亚斯眯起眼睛……虽然自己一年比一年更像父亲,但他过去似乎也和这名少年一样,因为相信愿望会实现而默默随著父皇起舞…… 皇帝露出微笑。至少,自己应该做些与父皇不同的事。 「……我没有骗你,这是约定。魔女即将为了你来到这座城……」 少年闻言心跳加速,心脏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他感到惊慌失措。 这是第一次,少年开口说道: 「……与其说是为了我,更应该说是为了『出马争取皇帝候选权的皇子』吧……」 「没错。」 皇帝颇为欣赏这个能够认清自己终究是个『小丑』而感到惭愧的少年。 「你的皇子身分,在下任皇帝遴选结束后也将告终。虽然当初教育你,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不过,魔女公主和『小丑』皇子相亲相爱地结婚……这个主意稍微引起我的兴趣……」 相亲相爱……要是真能如此就好了。少年低下头,疑惑地说: 「……请问,赛希尔宰相说……法皇家为了拉下皇帝,企图拥立拉姆札即位为王,所以才要在皇帝遴选时派我出来竞争候选,和法皇家作对……」 「啊、嗯。是这样没错……所以我还不能轻易退位。」 皇帝抚摸那把不自然的白胡须……总觉得刚才那句『稍微引起我的兴趣』听起来还比较真实。 「即使参加皇帝遴选,你和魔女家也没有胜算。身为『小丑』的你,在宰相会议上拥有席次——尽管你连一次都没坐上去过——也是唯一与身为皇帝的我拥有相同投票权的人。不过,你们还是赢不了现在的法皇家……明知如此,魔女依然会和你这位『皇子』结婚、守护你,直到皇帝遴选……魔女向来如此。即使毫无胜算,仍会上场战斗,为守护皇子而战……就算背后中剑也……」 很久以前,担任『小丑』的都是死刑犯。小丑身上的囚犯装扮与面具、以及双手双脚的枷锁,都是当时保留下来的习惯。身为皇帝,执政时必须多加倾听底层的声音……这就是小丑拥有投票权的原因,也是宰相会议中第六把椅子的由来。小丑之所以被允许在城内四处走动、听所有想听的声音,意义就在这里。 然 而,不知从何时起,小丑的角色变质了。『不该出生的皇子』与『造成妨碍的皇族』开始被送进铁栏杆,任凭皇帝的意旨摆布,成为受到利用的存在。 「……成为『另一个皇子』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我……拉姆札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发怒吧……那家伙就是为了当上皇帝,才一路走到今天……」 尤狄亚斯凝视著少年的脸庞。少年与拉姆札同年,一样有著一头黑发。同年出生的两人,一个却被丢进这里。最重要的是,少年那张脸…… 「我想也是。不过,对这一切都很清楚的你,还是没有拒绝。」 少年闭上眼睛,静静地点头,如同在祈祷一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拉姆札似乎察觉到少年的存在,曾到这里来看过他几次。 真亏他找得到这里……或许该说是一种执著吧。在母亲涅涅生下他之后,拉姆札就被人戴上面具,从未公开露面,在监视下成长。 住在这座宛如诡异鸟笼的城堡中,任谁都会发狂。大概连皇帝也一样吧。 「好了,『小丑』……作为实现你愿望的交换条件,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城堡里的小丑戴著面具、双手双脚铐著枷锁。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须跳舞,甚至成为叛徒或杀手……』 「……是,您遵守了承诺……所以我也会遵守。」 「嗯。你不需要向我密告,也不用成为叛徒或杀手。」 漫长的数百年来,多少『小丑』做过的事,并不是此时皇帝希望他做的。 「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换句话说,那就是让你离开这里的理由。魔女公主将再次来到这座城堡,我要你保护她……不是以皇子,而是以『小丑』的身分。」 沉默如叹息般降临。 皇帝仅存的热情,彷佛全部被少年吸取、接收了。 「我当然知道你无能为力。要与法皇家或亚琉加王朝为敌,年幼而手无寸铁的你,什么都办不到。」 在明年七月来临前,就算少年与魔女在这座城里一起变成尸体,皇帝也不会感到意外。相反的,结局如果不是那样,才教人惊讶吧。 「……可是,正因为你的无能为力,在明年的皇帝遴选之前,要是你让魔女丧命,或是发生魔女为了保护你而死亡的事,我绝不会原谅你……到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你。」 彷佛某种游戏。如果无能为力的『小丑』守护不了魔女公主,无法好好跳完这场舞,皇帝陛下就会砍下他的头,让游戏结束。 「——还有——」 皇帝交代其余的指示和几句话,其中也有令少年感到犹豫的事。 然而,少年的想法对皇帝而言根本不重要,他说完想说的话便转身走回黑暗中。 「……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这是第一次,少年让伟大的帝国皇帝留步。 「之前的,比上一任更前一任的『小丑』是谁……您知道吗?」 尤狄亚斯停下脚步。 比起光亮,那双在不知不觉中对黑暗更熟悉的暗蓝色眼眸,露出了微微笑意。 他心血来潮地回应道: 「他当上了皇帝。」 『魔女即将为了你来到这座城……』 在昨日、今日,甚至明日依然一成不变的黑暗中,孤独的少年低垂著目光。 为了我…… 带著一股不可思议的余韵,声音在他心中激起一波小小的涟漪。 ——我要你保护她……不是以皇子,而是以『小丑』的身分。 四 在绿意盎然的冷清墓地中,米蕾蒂亚最后一次前来扫墓。 八月即将结束,早晨的森林开始有雾气笼罩。白雾的另一端,传来布谷鸟的声音。她曾经以为这片魔女大地的时间是静止的,并且受到守护。如今,时针即将再次转动,回到思虑与过去交错的世界。 (——帝都史特拉迪卡——) 当年战况危急,她与吉伊曾一同赶往那座享乐之都。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穿越『魔王之森』前往帝都……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吧。九月底……) 到了那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回来这里。 米蕾蒂亚用布仔细擦掉墓碑上的泥泞与尘埃,露出下面歪七扭八的字迹——是雷纳多写的——硕大的『米亚的拼接部队』。『米亚』两字旁边,还有乱七八糟的『小不点公主的』、『米蕾蒂亚的』、『公主的』等字迹,都是后来才刻上去的。 坟墓是四年前,和雷纳多一起匆忙完成的。好几次想重新整修,最后却不了了之。墓碑上排列著以小刀刻上的名字—— 『职业剑客』、『鸟眼』、『情报贩子』、『杂技演员』……等等,是十三岁的自己写下的字。 不管看多久也不会腻。可是,已经不能再这么做了。 一撮头发滑落在肩上。不是银白色,而是深咖啡色。是昨天刚染的。 今天就要出发。 她供上刚摘的桔梗花,轻轻抚摸墓碑,和他们道别。接著低下头,起身离开。 φφφ 她从墓地回到城堡,发现庭院里停著一辆马车,有三匹马正在四处走动。一个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伸长了腿,仰望耸立的〈魔女脊骨〉连绵的山峰。 米蕾蒂亚走进城堡前,朝著对方——行脚商人吉亚挥了挥手。她一边看著吉亚挥手回应,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寝室里,从几天前就开始整理的小小行囊放在角落。 米蕾蒂亚在自己的脖子挂上一串项炼。大大的圆环上,有三种颜色的宝石摇晃著。这原本是一对耳环的其中一边,米蕾蒂亚自己穿上链子,做成项炼。三色宝石在胸前相互碰撞,发出独特的清脆声响。平常总是隐藏在衣服底下,因此不常听见这声音。 「………」 最后被留下的,是床上孤零零的黑羊布偶。 米蕾蒂亚低头望著黑羊布偶。过去拥有的那只系著木头铃铛与蓝色缎带的羊,如今仍丢在位于『魔王之森』某处,那栋腐坏小屋的阁楼里,被稻草堆淹没。这是第二只,是自己亲手缝制的。她珍惜地修补过好几次,这次也好好地系上蓝色的缎带和金色的铃铛。依然取了同样的名字——亚奇。 ……从四年前开始,好几次都想将它丢掉,结果还是在这里。 叽……房门打开,背后传来雷纳多的声音。 「公主大人,我再问您一次,您真的要去帝都吗?」 「是,不去不行……我必须在宰相会议上,完成大姑母托付的事情……」 雷纳多低低地「哼」了一声。米蕾蒂亚心头一震,总觉得自己前往帝都的真正理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被他看透了。 雷纳多望向米蕾蒂亚的行囊,也看见孤单躺在床上的黑羊。 「……那好吧。可是公主大人,您怎么还不肯对我说?」 米蕾蒂亚打定主意绝对不看雷纳多。就算不看他的脸,心都已经动摇不定。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在他温暖的声音下,那决心却宛如奶油般融化——不行。 雷纳多已经无法再战斗。他的眼睛、手臂和脚都只剩下半边,身体也失去了一半。 他应该什么都不做,好好休息才对。佣兵雷纳多在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后,能和自己一起来到魔女领地,真的让米蕾蒂亚觉得很开心。 不能再从他身上夺走更多。所以不能开口,自己已经习惯一个人了。 ……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但是为什么? 独自一人的寂寞,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 跟我一起去。 (不行。) 在心中说过千万遍就够了吧?嗯。 米蕾蒂亚鼓起所有勇气,将之吞进喉咙,用力摇了摇头。 「请您开口说『跟我一起去』吧,公主大人。就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是破铜烂铁,一点用也没有,您才要丢下我吗?」 不是的。米蕾蒂亚转身,看著靠在门上凝视自己的雷纳多。 「这么做只会让我和公主大人陷入孤独,不管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 坚定的决心眼看就要瓦解。雷纳多像沙漠里的水,尽情汲取畅饮的结果,就是造成他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这种事不能再继续—— 「……已经不再战斗?不杀任何人了?」 「不,会杀喔。」 雷纳多望著米蕾蒂亚置于一旁的最后行囊——放在朱红色刀鞘中的刀子。他跨著大步走向那把偷懒沉睡了四年的刀,随意抓起后,用手指将刀锷往上推。刀鞘里露出轻易就能将人斩杀的刺眼白刀。 刚才已经听行脚商人吉亚说了,没想到是真的—— 一直以来,不管到哪,公主带的都是只有刀柄和刀鞘,刀鞘里空无一物的护身刀。 「……公主大人,这个让我来拿吧。对只有一条手臂的我来说,这种重量刚刚好。」 「那我呢?」 「您什么都不用带。」 米蕾蒂亚仰望雷纳多。雷纳多试著挤出微笑,却失败了。 「这么一来,公主大人就得带我一起去了吧?别说什么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了。」 总是需要理由才能待在她身旁——因为派得上用场、因为需要。用寂寞、「想在一起」的理由是不够的。米蕾蒂亚这么想著。所以雷纳多每次都会准备好理由。但是这次,他说了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带我去吧。我会代替公主大人杀很多人。所以,公主大人不要拔刀,答应我好吗?我喜欢那样的公主大人。比起公主大人亲自动手,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做比较好。」 虽然听起来像歪理,却是他竭尽所能想出来的理由。更别说雷纳多根本不知道何谓『正确答案』。从前那个头脑清楚的自己早已不在。成为『破烂雷纳多』超过十年,等察觉到时脑袋已经变得奇怪了。现在也一样,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每次一提到战争就会这样……脑袋一片混乱……) ——别杀人。 不可思议的是,雷纳多很喜欢在战场上听见公主大人说这句话的声音。 没想到,竟然会有自己对公主大人说这句话的一天。是否再也听不到她说这句话了呢? 雷纳多在战场上失去了很多东西,到最后连自己失去什么都忘了。可是,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找到公主大人失去的东西,并且还给她…… 「要是雷纳多遭到袭击怎么办?」 要说出「那就把我丢下」是很容易的事。不过,正因为知道米蕾蒂亚不会这么做,雷纳多也不会这么说。 「那么,到时就一起死吧。就算要死,两个人也比一个人来得不寂寞吧。」 米蕾蒂亚低下头,胸口一阵刺痛。 「……就算为了雷纳多杀人也不行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如果公主大人要杀人,不如由我来代替您动手。这么一来,模糊的记忆和缝缝补补的心,就能感到一丝温暖。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的公主大人,我都一样喜欢。可是我最喜欢的事情,还是保护不杀人的公主大人这件事。」 过了好一会儿,米蕾蒂亚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拉雷纳多空荡荡的袖子。 同时,她的脸上已经浮现后悔的表情。可是雷纳多假装没看见,趁虚而入。剩下的手脚全都失去也没关系,他不想失去米蕾蒂亚。雷纳多笑著,用手背轻抚她沮丧的脸颊。 「我们一起去吧。与其和公主大人分开,在一起还比较开心。」 雷纳多总是面带笑容。就连倒在地上、肠子外露的时候也是,他一看到米蕾蒂亚就笑了。彷佛要代替哭泣的自己笑似的。 ……别哭,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轻快地转过身,伸手去拿黑羊布偶。顿了很久后,终于粗鲁地将它塞进布袋里,连护身用的短刀也一起放进去,雷纳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公主大人还是有哪里变了。 「……我说,公主大人。其实您并不是为了皇帝遴选或辅佐,才去帝都的吧?」 黑羊亚奇。这四年来无论如何都无法丢弃。看到纸羊掉在地上也一定会捡起来,最后抱著羊,决定前往帝都的公主大人。单手握著并非空无一物的刀鞘。 「……公主大人是为了去帝都见您的『亚奇』吧?」 米蕾蒂亚沉默不语,什么也没说。 雨水开始敲打在窗上。玻璃上的雨滴扭曲了窗外的景色,雷纳多朝『米亚的拼接部队』墓地的方向望去。曾经是人称杀不死的那支部队,如今全都进了坟墓。 在奥莲蒂亚的带领下,不知击败亚琉加军队多少次,三十年来一次也不曾被攻破,固若金汤的魔女之城(葛兰瑟力亚)。 在四年前的那天,成了砂做的城堡。魔笛声响起,大家都死了。 吹响魔笛的男人,如今已是十二名枢机之一,外号『法皇代理人』。 ——对方的所在之处,就是他们现在要前往的帝都史特拉迪卡。 第二章 皇帝尤狄亚斯与宰相赛希尔和金雀枝 深夜无声的静谧中,响起花剪的「咔嚓」声。 黑暗中,金黄色的花朵金雀枝从皇帝尤狄亚斯掌中落下。在一股浓郁的木质香气中,散发出些许的海潮味。『冬之王首级』虽是一座四面环海的岛屿,但帝都中枢『卷贝城』却位于深山里。尽管时值夏末,在这深夜里,山顶的空气还是显得寒冷。 仰望夜空,映入眼帘的是整片星海。 (看这湿度……明天应该会下雨吧……今晚的葛兰瑟力亚是阴天……) 飘过帝都史特拉迪卡上空的乌云,覆盖了东方葛兰瑟力亚的夜空,魔女今晚也将度过一个彷佛位于深海底的无光合夜。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宛如现在的帝国。 沙沙。身后传来某人踏过草地的声音,黑衣宰相开口说道: 「……陛下,是我,赛希尔。」 手上还拿著花剪与金雀枝的皇帝尤狄亚斯回过头。 夜的另一端,一盏微小的油灯看似孤独地在风中颤动。皇帝自己——因为夜视能力极好的缘故——很少点灯。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简直到了畏光的地步。 「怎么了?赛希尔,有什么急事?」 「不,只是找藉口来看看您。我在办公室待得有些烦闷。」 她的声音听来平静疲惫。总是穿得一身黑的宰相,即使凝神细看,依然一副随时会融入黑夜中的模样。油灯的火光在她脸上造成深浓阴影,看不清楚表情。或许是不想让人看见疲倦的模样吧。赛希尔年轻时就很纤细,最近更是清瘦了不少。只有看到这样的她,早已放弃做个贤明皇帝的尤狄亚斯,才会反省起自己的怠惰。他微笑说道: 「你已经跟了我几十年,到现在还看不腻吗?」 赛希尔似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在处理国政时向来辣手冷血、挖苦人的话说得比谁都高明,唯有在自己面前始终木讷沉默。不知为何,从以前就是这样。 尤狄亚斯慢慢往前走,赛希尔也放轻脚步,跟在他身后三步左右。 「魔女家的米蕾蒂亚公主,已经从『魔女左足』出发了。顺利的话,九月底就会抵达帝都。」 「嗯,宰相会议的日期呢?」 「若小魔女殿下平安抵达帝都,将在数日后召开。」 届时,『小丑』的帝位继承候补权与魔女家的辅佐权将正式获得承认,少年成为皇子,获得皇帝候选人的权利。反过来说,如果米蕾蒂亚无法顺利出席宰相会议,由魔女家辅佐皇子一事也将成为泡影。这场皇帝遴选之战,法皇家肯定不战而胜。 「法皇一定会采取行动。关于旅途中的安危,奥莲蒂亚想必已有准备。到了帝都之后,端看『小丑』怎么努力了。」 赛希尔说得有些含糊。然而,不管如何,自己的任务就是毫不掩饰地禀告。 「……说到宰相会议,小魔女殿下捎来信函,说是受奥莲蒂亚大人所托。是关于与亚琉加王朝的……停战协定。」 一阵彷佛进入「无」境界的沉默降临,有如时间停止般的静寂。原因是赛希尔提及的内容,还有从她口中说出的两个名字。 不久,黑暗中才传来「知道了」的简短回应。 赛希尔接著传达了其他几件事,尤狄亚斯一如往常地仔细倾听并点头。 平日的皇帝总是一副慵懒模样,眼神冷淡得近乎结冰,彷佛拖著锁炼般行走。只要坐上王座,就用手托著下巴,脸上的表情毫无温度可言,让人忍不住想——他是否就要这样与王位同化。烛火般微弱的热情已然消失,原本美丽澄净的心,也从深处逐渐混浊,好像能够听到他身上发出石化的声音。 然而,只有在赛希尔面前,他会露出不愿让人更加担心的微笑。 这是他的体贴——事实上也很有他的风格。讽刺的是,唯有在众目睽睽的公开场合,他才能尽情表现出疲惫的面容。 因此,赛希尔才会找藉口来看他。给自己的藉口。 「法皇好像真的想把我赶下王位呢。」 金雀枝的金色花瓣从尤狄亚斯手中飘落。 「再怎么得意忘形,总该有个限度,也不想想法皇家是拜谁所赐才有今天。还不是因为陛下您,将许多特权归还给法皇家。」 「过去,奥莲蒂亚曾对我说,要我千万别利用法皇家来治世。她还说,以神为盾的人听不到人民说的话,总有一天,他们连皇帝都会瞧不起。」 父皇瓦伦狄米亚斯虽然是个不正常的人,但在身为皇帝时,仍是一位无论内政外交都交出斐然政绩的名君。他将法皇家屏除于政治之外的做法,就连奥莲蒂亚都不得不认同。然而,尤狄亚斯即位后却坚持己见,冀望神与信仰能为这个在父皇治理下饱受战乱、充满死亡与绝望的国家带来疗愈与秩序—— 他认为,与其为国家杀人,不如为神杀人,或许更能获得救赎。 「……结果却是这样。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他们就像白蚁一样侵蚀帝国……」 尤狄亚斯的蓝色眼眸没入黑暗中……奥莲蒂亚向来都是正确的。待在对方身边时,他不知道因为自己的无能遭受多少打击,连他都觉得惨不忍睹。 (所以,奥莲蒂亚……这个王位,我绝对不能让给你……) 这是他在父王瓦伦狄米亚斯成为尸体的那个冬日所做的决定。 尤狄亚斯的侧脸空洞得令人不寒而栗,深深震撼了赛希尔。 近年来,与处理政务相较,尤狄亚斯独自待在圣堂里祈祷的时间反而更长,让愈来愈多人怀疑他的精神状态,法皇家也刻意不否认。这真是令人嗤之以鼻的笑话。可是,赛希尔也一度怀疑过其真实性。从以前到现在,尤狄亚斯确实在剎那间差点陷入疯狂。每当他想起『魔女』奥莲蒂亚时…… 有著银白色头发与藤紫色双眸的美丽魔女,为了她,皇帝的状况愈来愈糟。 「——赛希尔。」 「是……」 , 赛希尔倒抽一口气。皇帝因狐疑而颦眉,蓝色眼眸呈现一如往常的聪明犀利,前一刻的犹疑不定宛如幻影,已消失无踪。 这变化几乎使赛希尔产生错觉,怀疑有问题的其实是自己的脑袋。 「……你回去吧。接下来的路,我得一个人走才行。」 赛希尔顿了一下,随即默默停下脚步。花剪、金雀枝与皇帝的身影一起被黑暗吞没。彷佛忘了赛希尔的存在,尤狄亚斯一次也没有回头。每次都是这样。然而,总觉得哪天他会就此离去,再也不会回来。 就算去寻找,或许也只能找到掉落的花剪与金雀枝吧。 那是除了皇帝之外,没人能进入的地方。尽管是侍奉了他几十年的赛希尔,也绝对无法进入。那阴暗的世界,皇帝的内心深处……这是早就知道的事。 (能将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两个执著……) 里面并不包括赛希尔。 仰望天空,只见满天星斗。光与暗之海,让人彷佛要溺毙其中。 手持金雀枝的皇帝现在也独自祈祷著。没有人知道他在祈求什么。 ……看似永恒不灭的星光,躲进随风而来的云朵后方,转眼消失。 皇帝低头凝视地面,开玩笑地哼著: 「『……城堡里的「小丑」戴著面具、双手双脚铐著枷锁。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须跳舞,甚至成为叛徒或杀手……』」 在黑暗中独自走动时,总是有种双手双脚都拖著枷锁的感觉。 只要稍有迟疑,枷锁摩擦的窸卒声好像就要跟上来了,这是幻听吗?要是回头看,说不定会在黑色的树荫下看见黑羊探头。尤狄亚斯发出冷笑。 父皇离奇死亡、尤狄亚斯即位的那个特别的冬日。 ……在那之前,尤狄亚斯一直相信神的存在。 他不仅相信,也确实掌握在手中,无论是神或永远。 甚至是爱。 『哎呀,狄伊,你来啦。我还以为来的会是琉加……骗你的啦,幸好来的是你,尤狄亚斯。』 ……还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就算是在鸟笼里,只要看得见天空,就有办法活下去。唯独看不到天空的房间不行。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你的眼睛,和天空的颜色一样,所以我好像勉强可以活下去。或许,还能再撑一阵子……所以,快点来救我吧。到时,我们三个人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吧。永远离开。』 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奥莲蒂亚与亚琉加,这两个名字还不等于敌人,依旧代表无可取代的心愿和希望。能够永远信任。 被父皇玩弄于股掌之间,无数次默默进入鸟笼,原因并非出自施加于心脏的枷锁。之所以无法逃脱,是因为鸟笼中关著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宝物。对尤狄亚斯而言,那是颈上的轭圈,真正解不开的枷锁。 只要有那两人,即使是充满绝望的世界、光线照射不到的黑暗沟底,自己都能活下去。 如今,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在那天,一切毁灭,像被支解的骨头般消失。 ……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将手中的金雀枝丢人泉水里,花朵无声地沉溺于黑暗之中。 心早已锈蚀,锁腐朽扭曲,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曾经这么认为。 背后传来虚无的脚步声。是带来毁灭的黑羊。不过,不能再一起去了。 「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无论是感情……或是生存的理由……」 纵然怀抱的是龟裂毁坏、早已空无一物的宝箱,也有理由活下去。 假装忘记而暂停的时间,在葛兰瑟力亚再度动了起来。签订停战协定时,与奥莲蒂亚和亚琉加,三人睽违数十年后再度相见。 ……那时,他尝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滋味。 他终于明白,痛苦与背叛、罪恶与憎恨,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淡化。结束签订后,独自一人时,他忍不住发狂似地笑著……也哭了。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尤狄亚斯笑了。那是令人为之颤栗的疯狂微笑。明明在笑,却戴著哭泣的面具,笑得像个小丑。 王子和小丑都想守护最后留下的公主。可是,尤狄亚斯憎恨那个公主。就像那个刺杀了前来拯救自己的魔女,愚蠢的祖先一样。 「莉亚,王位绝对不能交给你,唯独你不行。也不能实现琉加的愿望。已经这么决定了……可是,我……」 他抬头仰望夜空,只见云全数飘向葛兰瑟力亚,星海重现。 光与暗的洪水,让人彷佛沉溺其中。 『狄伊,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鸟笼」。无论是拋弃我的王朝还是这个帝国,我都绝不原谅。我一定会成为亚琉加皇帝,然后,从这里——』 黑发、黑眼,爱恨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王朝王子。虽然两人年纪一样,他却与软弱又优柔寡断、总是犹豫著做不出任何决断,像个小丑的自己完全相反。 一抹空洞而荒腔走板的微笑,停留在尤狄亚斯唇边。 (琉加,我绝对不会让你的愿望实现……) ——然后,将莉亚从这里带走。 …令人怀念,心爱却徒留空虚的记忆骨骸,像泡沫般浮起后破灭消失。 间章 葛兰瑟力亚前夜1 起风了。 十二岁的米蕾蒂亚停下摘药草的手,竖起耳朵倾听。 法螺贝与太鼓的声音从远方隆隆响起,响过路·克洛克的原野。 (……救出同伴……亚琉加军……撤退……帝国军生存者……半数……) 解读同一音色的雷纳多吆喝了一声,起身伸展筋骨。 「今天是耶赛鲁巴特输了啊。吉伊好像想办法救出了不少人……公主大人,别哭丧著脸嘛。能有半数存活已经很不错了。多摘点药草回去吧。」 山腹里,彷佛只有在这里才能尽情生长的草地上,除了雷纳多之外,另有好几名谜样的男人分散各处,正以生疏的动作将摘下的药草药花、药树的树皮装进篮子里。 每个人的长相、装扮和携带的武器各不相同。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所有人都意气风发地上战场,却落得半死不活地回来,连脑袋都出问题的下场。多亏米蕾蒂亚帮忙疗伤才捡回一条命,于是便跟著她四处晃荡,不知何时起,成了人们口中的『米亚的拼接部队』。他们篮子里装的东西几乎有一半是杂草,不过这份心意还是令米蕾蒂亚感到很欣慰。 「最近,耶赛鲁将军的状况莫名地好呢。以前只要一上战场就吃败仗,好几次都波及到小公主,为了救出耶赛鲁而四处奔走。」 正如『职业剑客(太郎)』的牢骚,米蕾蒂亚数度从后方支援战场,协助救出伤兵与撤退。这种时候,通常都和耶里亚弟王家的耶赛鲁巴特有关……今天也是在他的命令下负责补给工作,运送完物资和军粮后,再来这里摘药草。 「今日情报——天气晴朗。对手是王朝大军师里里,耶赛鲁是不可能赢的。最近耶赛鲁的连番胜仗异常可疑,有必要调查一下。这种红白斑岩菌菇有毒。」 『情报贩子(文野)』一口气说完一长串,只是听他说话的人只记得最后提到的菌菇,其他的都忘光了。 「还有情报指出,不久之后,从祭祀厅来的和尚军师会成为耶赛鲁的随从。」 哎呀呀……米蕾蒂亚心想。对自己颇为照顾的尼僧院长梅迪亚,每天都写信要求加派医疗僧侣,结果这事还是不了了之啊。 「不是与医药或葬仪相关,而是军师,还真稀奇。祭祀厅……是法皇家派来的吧。」 「和尚军师派得上什么用场啊。话虽如此,今天的小型战斗有点怪。该怎么说呢……里里到底有没有坐镇军中啊……耶赛鲁是因为知道里里不在,所以才一举进攻,结果反而输了吗?我真是搞不懂。」 黑羊布偶从少女手中的布袋里掉出来,在地上咚咚弹跳了两下。雷纳多轻轻捡起还给米蕾蒂亚,顺便戳了戳布偶。金色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到米蕾蒂亚珍惜地抚摸布偶羊的头,雷纳多望著满是补丁的亚奇,又摸摸自己满是拼接痕迹的脸。真想变成那只羊,现在的我应该没问题,反正拼凑缝补的程度也差不多吧? 米蕾蒂亚仰望天空。蓝色的天空里,有白鸟飞过。 ——就在此时,附近响起了尖锐的角笛声。 拼接部队的人全体眼神丕变、飞身后退,伸手拿起武器。 「『鸟眼(巴德)』!侦测敌军位置!那是亚琉加军的角笛——代表攻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 『鸟眼』吹响法螺贝,发出如腹部蠕动般的奇怪声响,令米蕾蒂亚没辙。大概又是从哪个垃圾场捡来的吧。拼接部队连法螺贝都是坏掉的。 「敌军——正朝这片岩场直奔?真的假的!亚琉加军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别说里里,连自己人都几乎不知道这里啊!」 『职业剑客(太郎)』一个箭步朝系著的马匹冲去,拔剑砍断马绳。 紧接著,角笛声分别从东西北三个方位响起,显示敌人的数量。 由音阶听来,敌军已经从三个方位包抄过来。剩下的南方,是能够望尽路,克洛克原野的断崖绝壁——唯有杀出一条血路了。 雷纳多拔出大剑,跳上朝自己奔来的爱马。其他几名拼接部队成员也纷纷跳上马鞍,迅速朝三个方位分散,驰骋而去迎击。 雷纳多看到米蕾蒂亚的表情后,叹了口气。 「就算叫我丢下公主大人自己逃,我也不会听命喔。」 「雷纳多——『鸟眼(巴德)』回报的敌军——人数太多。那不是能一边保护我一边甩开他们的数字。」 雷纳多无视米蕾蒂亚说的话,拉著她的手臂扶她上马。 「所以呢?我才不要一个人独活呢。我是因为想待在孤独的公主大人身边,才擅自跟著您罢了。我不会理会您的命令。要是我们身上又有哪个零件损坏,您只要像平常那样拼拼接接地把我们修好就好啦。这点您很擅长吧?公主大人。」 「——也有无法修好的时候。」 「不会的,一定修得好。毕竟,公主大人连坏掉的心都能修理啊。」 「雷纳多——」 「我今天很努力,脑袋非常清楚喔。要是我死了,公主大人也会死。」 在注视米蕾蒂亚哀伤的表情之前,雷纳多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不仅满脸笑意、嘴角上扬,话也停不下来。拔剑的瞬间,血液有如沸腾般,滚滚奔腾于全身。对死亡的不安,在一股类似酩酊的感觉里得到中和,使人瞬间沉溺其中。雷纳多拚命保持理性。 连脑袋都坏掉的破烂雷纳多——只要拔剑,就会战斗到无法动弹为止。 「我……我怎样都无所谓。可是,我不想看到公主大人坏掉的样子。」 雷纳多紧紧拥抱米蕾蒂亚,光是这样就能让自己觉得幸福,理性稍微恢复了一些。公主大人哪里都没坏,现在还没有。还没有像我这样。 「……所以我会争气,绝不能让公主大人掉下去。别忘了,要守护到底……杀吧。」 箭矢飞来。雷纳多一剑斩落飞箭,策马飞奔。 ——人类的四肢在米蕾蒂亚眼前飞舞。数到第三个人时,她就放弃了。 没能躲过的箭矢命中马腿。马匹重重横倒在地,将米蕾蒂亚朝地面拋出。她在仓促间打了个滚站起来,亚琉加王朝的士兵已近在眼前。就算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长枪依然毫不留情地朝她攻击。 「公主大人!」耳边传来雷纳多的呼喊声。 「——」 剎那间,她似乎看见眼角余光有头金发闪过。 长枪的上半截消失,一条手臂还握著剩下半截的长枪,但已从手肘处被人砍落。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米蕾蒂亚的上半身。刀光一闪,这次的目标是眼前男人的脖子。 刀尖拔出,喷出的血将米蕾蒂亚整张脸染成鲜红色。 米蕾蒂亚差点被倒下的尸体压住。在那之前,有个人从旁狠狠地一踢,将尸体踢飞出去。动作充满不耐,彷佛踢开的只是一颗挡路的石头。 站在尸体后方的男人,以极度厌烦的目光睥睨米蕾蒂亚。他有著金褐色的头发,手上只有简单的护臂与护胸等轻便装备,身著一件下襬很长的皮大衣。浑身散发某种野兽的气息,与其说是正规军,反而更像是佣兵或保镳。 看到他之后,米蕾蒂亚比看到任何人都还要放心。 「吉伊……」 「……喂、米亚,你的护身刀呢?我叫你拔刀啊!吼!又是只有刀柄跟刀鞘!里面竟然还给我拿来装纸笔。这不是铅笔盒好吗!你这个笨蛋米亚!」 吉伊的东风单刀一闪,顿时血流成河,刀面浮现波浪般的美丽刃纹。 「站在动不动就得保护你的人立场想想好吗!为了你这家伙,每次都害得伙伴遍体鳞伤,你想害死雷纳多吗!」 米蕾蒂亚闻言一惊, 四处找寻雷纳多的身影,只见他嘴里不知咆哮著什么,正在大开杀戒。但还活著。拼接部队的其他成员为了让她安心,也纷纷从树丛中采出头来。 ……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还活著。 吉伊一边用布巾仔细擦拭刀刃,一边望著米蕾蒂亚。面无表情的女孩为了看清楚雷纳多,不假思索地用袖口擦掉濡湿眼睛的鲜血。动作莫名稚嫩。 那模样看来有股说不出的落寞,吉伊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尖。 于是,她聒噪地抱怨著「好痛」。 「痛什么啊。说什么快被军师里里杀了,我才特地前去救援耶赛鲁,结果抵达后才发现,里里根本不在那里。正要回头时,就听到劈哩噗噜的搞笑法螺声。看看你,这不是正好中了计谋,遭对方突袭了吗?」 错误的情报并不是米蕾蒂亚散播的,前半段根本是吉伊在迁怒。不过,拜此所赐,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听起来,吉伊是在撤退到一半时听见坏掉的法螺声。话说回来,为什么敌人如此准确地到这个地方来发动突袭呢——这也是个谜。 「在前线居然还听得见那个法螺贝发出的声音,你是原始时代的人猿吗……」 「竟敢将你的救命恩人说成猴子,算你有胆识。臭小鬼,连道谢都不会吗!」 「……不是啦,吉伊……那个法螺的声音,除了你之外真的没人听见。你手下的士兵也说,你好像突然对什么起了反应,然后就一口气冲到这里来了啊。」 米蕾蒂亚闻言回头,说话的人有著深金色头发,与宛如夏日晴空般的蓝眼眸。 「凯伊皇弟殿下……您也在啊。」 凯伊,温丁哥德(——因为太长所以省略……)夏洛姆拉格利亚。他是皇帝尤狄亚斯的弟弟,也是米尔杰利思的朋友,平常居住在帝都或圣都夏洛姆,一年顶多到前线巡视几次。每次凯伊来,米蕾蒂亚的胸口就会小鹿乱撞。金发碧眼的他,总是令自己想起亚奇。 吉伊将刀收入刀鞘,朝著忸忸怩怩的米蕾蒂亚鼻头用力一弹。 「你对四十几岁的大叔害羞什么啊?才十二岁就像个小大人似的。」 「吉伊!你什么时候开始对米亚讲话这么毒的?你以前明明巴不得将米亚捧在手心里,现在却让十二岁的女孩满身是血——你是故意的吧!」 「少啰唆!我啊,对于那种都上战场了,却还是坚持不带武器,连个敌兵都不愿意杀的人,就是觉得很火大。与其让别人代替你动手,还不如自己去死。」 「米亚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罗杰先斩了那个士兵的手臂吧?」 ……罗杰? 随著凯伊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戴头巾的神官站在不远处。他此时背对著众人,蹲在尸体边,似乎听得见他正在轻声祈祷著。种官手中握著僧兵用的手杖,黑色的斗篷沾到了鲜血,两者彷佛已融合为一。斗篷下是以白色与水蓝色为基础色调的中阶僧袍。遮住眼睛的头巾下,露出一撮金发。 「……不,我是以军师的身分被派遣来的……不过,很庆幸自己能派上用场。」 他站起来,朝著这边半转过身。 苍白的脸颊上,沾到几滴敌人喷出的鲜血。由于头巾戴得很低,因此看不清楚对方鼻子以上的长相。米蕾蒂亚为了道谢与递上手帕,略带生疏地靠近他。不过,他并没有接过米亚递过去的手帕,而是微微蹲下身子,像在抚摸雏鸟似地,以苍白的手指轻抚米蕾蒂亚的小脑袋。 米蕾蒂亚鼓起勇气,用指尖抓著手帕,擦拭他脸颊上的鲜血。 那张端正的嘴唇,似乎漾开了一抹笑意。 眼眸宛如冰冻的蓝色湖底,飘荡著点点红色花瓣。 ——我的公主(米蕾蒂)。 彷佛听见那世上唯一仅有的声音。米蕾蒂亚忍不住喃喃说道: 「……亚奇……?」 在飞舞的鲜红花瓣中,有双蓝眼眸的神官笑了。 第三章 身在难以舍弃的过去夹缝间 破烂雷纳多——只要拔剑就会失去理智,战斗到无法动弹为止。 他听到战争就笑著冲出去,不但失去理智,也失去了身体的各部位。头皮剩下一半、眼睛少了一只、一只脚成了义肢。就连剩下的两条手臂,也在四年前少了一条。 破烂雷纳多,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多。 一 眼前刺客的头颅飞起,另一端是四年不见的吉伊,他一脸不耐烦。 『为了你这家伙,每次都害得伙伴遍体鳞伤,你想害死雷纳多吗!』 他当时说的话,在脑中复苏。啊,果真如他所说,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 ……八月底,从『魔女左足(扎立亚)』出发,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的米蕾蒂亚,很快地进入了『魔王之森』。 这是帝国之中,数一数二恶名昭彰的大森林地带。沿途的景色与气候不断变换,简直到了令人目不暇给的程度。从树海到湿地,再到风穴地带,地貌犹如被斧头切断般唐突转变。不变的是栖息其中的全是足以致命的生物,无论在何处拿出指南针,指针只会团团转动,不管走到哪里,都可能当场死亡。 据说这里是冬之王最初刺杀魔女的地方,地貌也从此产生变化,各种诡异的植物四处蔓延生长,由于太过奇形怪状,这里又称为『受遇刺魔女诅咒的森林』。 米蕾蒂亚刚闯过一处有著苍郁参天古木的巨树林。在枝叶的辽蔽下,即使是大白天也处于阴暗之中。吃人肉的巨鸟在顶上盘旋、致使大脑发狂的花木香气异常浓烈、大大大小的沼泽吐著看似有毒的气泡,在林中各处形成陷阱。 能活著离开的途径原本就极为有限。谨慎的米蕾蒂亚选择的,更是有别于旅人或商队惯常行走的街道,那是一条几乎不为人知的路线。 (没想到……) 映入眼帘的,是看似几天前死亡的人类遗体,还看得出骨肉的残骸,在沼泽的酸液侵蚀下只剩下一半。米蕾蒂亚努力让自己不为所动,只看了一眼就飞奔离开。草丛上挂著连巨鸟都不吃的徽章,上面的图案是象徵『狂信』的转心莲——属于法皇家的暗杀神官。 ……看来,法皇猊下和他身边的人已经迅速采取行动了。他们的原则是不杀目标之外的对象,只要与米蕾蒂亚分开,雷纳多和吉亚应该能平安无事。 (可是,吉亚的马车一眨眼就插满箭矢和匕首……虽然他表示已事先做了预防措施……) 她看著自己那头乱翘的头发。米蕾蒂亚和奥莲蒂亚不同,几乎不曾在公开场合露面,一头醒目的银发也染成了深咖啡色。不仅出发日期严格保密、路线也变更过,在这广大的森林里,对方是如何预先埋伏在自己会经过的地方呢?真是个谜。 隔著裙子,米蕾蒂亚确认缠在大腿上的皮套与里面的护身刀还在。 现在重要的是和雷纳多分开。可以的话,自己必须一个人想办法解决。 有两个人从耸立在前方的巨树上跳了下来。 米蕾蒂亚小小地吸了口气,以单手将刀刃从刀鞘中拔出。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让手不再颤抖。接著身子一沉,一口气往前冲。目标是对方的喉头。 ——不要杀人。 雷纳多的话,沉重地压在胸口。 (————) 她表情扭曲,用力咽下翻涌而上的情绪,挥舞手中的刀。 这时,某个从对向飞来的坚硬重物撞上了刀柄。咦——她才刚这么想,手中的护身刀便飞了出去。强烈的冲击力道彷佛能贯穿骨头,几乎将米蕾蒂亚整个人撞得往后飞,手腕闪过一阵麻痹。米蕾蒂亚踉跄了几步还是无法稳住身体,朝长满蔓草的地面倒去,她赶紧伸手撑住地面。 眼前,两名刺客的头颅名符其实地朝空中飞去。 死者的另一端,那件除了耐用外没其他优点的大衣映入眼帘。穿著它的是死神的代理人。 「吉伊!」耳边传来雷纳多错愕的叫声。 紧接著,带著东风刀现身的死神,俐落地斩断分别从两个方位飞来的箭矢,又立刻从掌中掷出某个东西——大概是随手从路上捡来的石头。 伴随著低声哀号,远方传来两个人死去的声音。 即使白天依然阴森昏暗的森林中,只有那头经常曝晒在阳光下的金褐头发反射著光线。吉伊手中握著刀刃,就这样盘起双臂——紧盯著森林深处的某一点。 「……那里的,你们应该还有两个人。不是法皇家,大概是『吹笛歌舞团』派来的搜索人员吧。看在我朋友的份上,这次饶你们一命,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消失。」 剩下的两道气息,瞬间消失。 确认两人离开后,吉伊才擦拭刀刃,一脸不耐烦地还刀入鞘。 米蕾蒂亚一脸难以置信地看著这一切。吉伊不是应该正在奥莲蒂亚所在的东方葛兰瑟力亚,或类似的大城镇里昂首阔步才对吗?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忽然出现在这座森林里。 难道是森林中的奇异花香让自己产生幻觉?她不禁用力揉了揉脸颊与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吉伊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以流氓的架势蹲在眼前,恶狠狠地瞪了米蕾蒂亚一眼,然后毫不留情地伸手朝她额头一弹。 被死神吉伊弹额头可不是好玩的事,米蕾蒂亚像个不倒翁似地往后倒,又马上爬起来。好痛,这是现实。她试著触摸吉伊胸口,好像真的是他耶。 「——吉伊!真、真的是你没错……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喔,很有胆识嘛。对我这个救命恩人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 米蕾蒂亚再度成了不倒翁。 米蕾蒂亚第二次爬起来时,吉伊已经从她身边走开,面无表情地将两具无头尸体踢进一旁的沼泽。随著咕噜咕噜的声音,漆黑沼泽将落入其中的头颅和身体吞噬,吐出满足的气泡。米蕾蒂亚默默看著这一幕,这座森林就是这样进食的。 「你没听说吗?奥莲蒂亚要我来保护你的事。」 「大姑母要吉伊来——吉伊,你竟然接受了?」 「你这么认为吗?」 吉伊脸上浮现冷笑,以若无其事的姿势握住刀鞘中段。他耸了耸肩,那抹淡淡的冷笑已经从脸上消失。 「……米亚,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被束缚吧?」 那双眼眸转瞬间失去情感,手指再次无声地握住刀柄。空洞的眼神彷佛在诉说著,宁可杀了她获得自由,也不要受到束缚。 那看似缓慢的动作,却令米蕾蒂亚逐渐无法呼吸,身体微微颤抖著。 就算雷纳多在身旁,一旦吉伊拔刀,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压迫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等回过神时,吉伊的手指已离开刀柄。只见他伸手按压太阳穴,一脸焦躁地坐在地上。 「啊——混帐,头快痛死了!可恶的东西。还以为杀了你就可以尽快闪人——奥莲蒂亚那个臭老婆婆!」 「啊,那、那个头箍,该不会是……」 米蕾蒂亚靠近吉伊,在他头上摸索。那里有条纤细的锁链。手指刚碰到,便感受到一股雷击般的咒语力量,随即被弹开。奥莲蒂亚的咒语很强,紧紧地锁在吉伊头上。 「米亚,你再怎么差劲,好歹也是个魔女吧。快想办法弄掉这个鬼锁链!我刚才救了你,现在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他好像忘记自己才救了米蕾蒂亚,就立刻想要杀了她的事实。 「……抱歉……这个……我没办法。既然是大姑母做的头箍……我、我想大概就连世界第一的咒杀士都解不开吧……」 「……没 用的家伙,都是你的错~~~~~~」 吉伊恶狠狠地瞪了米蕾蒂亚一眼。如果换做别人,恐怕没办法说这么多话,他的头此刻一定痛得像是被人拿锤子殴打。即使是吉伊也痛得无法拔刀。 米蕾蒂亚轻轻抚摸吉伊的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那是某种古老的语言。 吉伊似乎感觉痛苦减轻了些。很快地,也能大口喘气了。 「只要朝反方向走,这个鬼头箍就会收紧——我又不是你的管家。」 要是真有这种管家,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不过,如果箍的不是头部而是手臂,吉伊宁可当场斩断手臂也会选择自由吧。在这个世界上,吉伊愿意跟随的人只有奥莲蒂亚,他比任何人都热爱自由。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四年前。想起葛兰瑟力亚那一战,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便涌上心头。米蕾蒂亚发现自己心情开始松懈,便慌张地将情绪压下。对米蕾蒂亚而言,吉伊就像一条旧毛毯,只要有他在就能感到安心。 「呃……谢谢你过来,吉伊。」 「谢你个头。干嘛跑到这种到处都是恶心菌菇和怪鸟的恐怖森林啊,不管用烤的还是用煮的都很难吃耶。」 「……吉伊……你该不会是吃了这里的菌菇吧?」 「菌菇怎么可能吃得饱!我吃的是怪鸟和巨大的蛋。」 连狼都能猎食的肉食怪鸟,会发出人类婴儿啼哭的声音,在森林中徘徊,它们是这片诡异黑沼泽的主人。没想到吉伊不但将它打落,连鸟蛋都毫不客气地吃了。顺带一提,怪鸟的内脏也是黑色的,全身上下所有部位都有神奇药效,只要能抓到一只,卖掉的钱便足够玩乐十年了。 (吉亚要是知道肯定会发出惨叫……) 如果吃的是菌菇,事态就严重了。既然他吃的是怪鸟,暂时不会感冒了吧。 这时,米蕾蒂亚终于想起雷纳多。她找了一下,发现他彷佛吓到失了魂似地趴在稍远处的草丛中。 「吉伊……拜、拜托,别做这种吓死人的事。你刚才是真的想杀了公主大人吧!」 「啧,雷纳多,我看你和平日子过太久,变傻了是吧。刚才那些家伙,你一人就能全部解决了!」 「抱歉,太久没战斗,直觉都不灵敏了……用不惯的刀和独臂也害我搞砸了。不过,幸好有你赶来保护公主大人!感激不尽。」 「你以为我喜欢啊!一旦想闪人,或是朝反方向走,这个鬼头箍就会收紧!现在还多了你这个擅自跟来的家伙,根本增加我的麻烦,我可不负责保护你。」 听到「保护」两个字,雷纳多瞪大双眼,莫名其妙地笑了。 「欸~欸~~欸~~~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啊——这下我可以放心了。」 「我倒是很不爽。米亚,你要在那里沮丧到什么时候?」 米蕾蒂亚试图站起来,却失败了。比铁丝还硬的藤蔓缠住头发。她找寻短刀想斩断发丝,不过吉伊已经抢先一步斩断了藤蔓。从以前到现在,只要米蕾蒂亚一剪头发,吉伊不知为何就会不高兴。 掉在树荫下的短刀,也是吉伊用脚灵巧地拾了起来。 米蕾蒂亚这次虽然成功站起来,但步履蹒跚,头也有点痛。才踉跄走了几步,急性子的吉伊就板著一张脸走回来,像拎小猫似地把她拎了起来,背在背上。 护身刀在吉伊手上,米蕾蒂亚大腿上的皮套依然空荡荡的。 一旁的雷纳多看著这一幕,不禁有些羡慕吉伊。 米蕾蒂亚只有面对吉伊时毫不客气。现在的她或许也肯让雷纳多背,不过如果让她挑,她应该还是会选择吉伊吧。从被捡到那时起,她和吉伊在一起超过十年,相处时间的差距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赢不过的。 「是说吉伊,你这么多年没和公主大人见面,一点感想都没有吗?她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和十三岁时完全不一样吧。你至少表现得惊讶一点啊。」 「喔,我好惊讶,她竟然一点都没有长高。简直像这座鬼森林里的克鲁波克鲁小人呢。」 「大概不会再长高了……不是啦!你看看她这双腿!或许人矮了点看不出来,但你看看线条多匀称、脚踝多纤细。难道不该为此惊讶得呆住片刻吗!」 「你的脑袋真的愈来愈废了,雷纳多。啊——……」 背著米蕾蒂亚的吉伊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胸部倒是长了点脂肪,差不多可以说是隐藏版巨乳了。要是没一点好处,这差事还真是干不下去……好痛!米亚~!你竟敢撞本大爷的头,好大的胆子!」 米蕾蒂亚给了吉伊后脑勺一记头槌,她摸著鼻子,气得全身发抖。为什么担任我护卫的人,偏偏是雷纳多和吉伊呢。 因为这缘故,让她产生回到从前的错觉。雷纳多、吉伊、行李与我。在遇见戴头巾的神官之前,一切都没变的日常生活……米蕾蒂亚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 自暴自弃之余,她索性整个人瘫在吉伊背上。这时,白色小花轻飘飘地飘落,掠过鼻头。仔细一看,另一朵同样的白花,就埋在金褐色的头发里。 是卯花。米蕾蒂亚偷偷称呼这种花为……吉伊的花。 雷纳多已经先回头去找吉亚的马车了。 他的重心略为不稳,步伐看来有些踉呛。 ……米蕾蒂亚趴在吉伊背上望著摇摇晃晃的雷纳多,喃喃嘟哝著: 「吉伊,谢谢你过来。不是为了我,我要代替雷纳多谢谢你……」 吉伊左手扶著米蕾蒂亚,用右手掏了掏耳朵。 「没想到你会把雷纳多带来——他还能撑多久?」 「……还有、一年……也可能不到一年吧……」 「……我想也是。」 吉伊只说了这句话。米蕾蒂亚把头埋进他那头金褐色的头发中。 「别哭,把我的头弄得好凉。」 「……一下下就好,让我哭一下。」 破烂雷纳多的身体原本就是破铜烂铁,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使用著。四年前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中受的伤,更是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奇迹了。如今的他失去一半的身体,脆弱不堪,五感迟钝,唯一不变的只有笑容。 ——请说您想跟我在一起,公主大人。 米亚的拼接部队,只剩下两个人……很快地,就会只会剩米蕾蒂亚一个人。 明知如此,自己还是牵起他的手。这是米蕾蒂亚的决定。 后脑像被雨淋湿般,令吉伊烦躁不已。真是的,我背的是发抖的小鸭子吗?强忍住的呜咽声在头盖骨中响起,泪水彷佛沿著背脊滑落。这个小不点很少在人前哭泣,一定是因为看到吉伊的脸,心情松懈下来了吧。 雷纳多也有权利决定自己怎么死。说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吉伊将手中刀刃外露的护身刀,有如飞刀表演般,不停向上拋掷。 今天,要不是吉伊用石头砸向刺客,米蕾蒂亚就会用这把刀割开对方的喉咙吧。这也是吉伊一直以来要她做的事。 ……没想到,他现在的心情会如此复杂。 无论什么理由,米蕾蒂亚始终不肯杀人,唯有她能激怒吉伊。这样的她,只要有某种藉口——为了雷纳多、或是去帝都——似乎也能变成愿意杀人的普通人。看到她这样,与其说是满意……不如说总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别杀人。 会对自己说这种话的笨蛋军师,从过去到未来,也只有这个傻女孩而已。 但是,那样的她已经不在了。 对米蕾蒂亚的兴趣,开始变得不感兴趣。背上背的不是小鸭子,也不是从不肯对吉 伊屈服的米亚,只不过是个还没变成尸体的人类罢了。 还有,一直要她杀人的自己,刚才为什么故意丢出石头阻止她呢?他不明白,吉伊心中也对自己留下了这小小的奇妙疑问。 「吉伊,大姑母有托你带什么话来吗?」 「亚琉加王朝似乎也会派出刺客来暗杀你。」 米蕾蒂亚闻言脸色一僵。衣服下,三色宝石项炼冷冷地触碰著肌肤。「……这样啊。」她只能吐出这句话来。 「——你后悔放走艾简了吗?」 平常总是无法反驳这个问题——尽管不反驳还是会激怒吉伊——这次她难得做出了回应。沙哑的声音,彷佛呻吟般地吐出沉重而清晰的回答: 「对于帮助别人这件事——无论对象是谁——我都不想说后悔。」 吉伊一边走,一边听著她的声音。她又从还没变成尸体的人类,变回小鸭子了。吉伊眯起眼睛,只回了她一句「是喔」。 这声音既不冷淡也不带有轻蔑,让抬起头等待判决的米蕾蒂亚松了一口气,她低下头,又把脸埋进吉伊的后脑勺。 「吉伊……这四年来,你都在做什么?除了被通缉外,我没听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 「是你害我被禁止进入帝都的吧!什么……什么都没做啦。」 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到底做了什么。自己还真的什么都没做。 接著,背上傅来一声「是喔」,语气透露出一丝欣喜,彷佛对吉伊这四年来一事无成感到很开心似的。 还没变成尸体的人进化成小鸭,又从小鸭进化成十三岁的米亚。但也只有这一剎那。 至于十七岁的米蕾蒂亚,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还不清楚。 米蕾蒂亚趴在全世界最安全的背上,出神地眺望著『魔王之森』。 很久以前,她在这片森林里的某个地方,遇见了亚奇。这次前往帝都,米蕾蒂亚坚决避开那个地方。一方面避开,一方面却又去见他。黑羊亚奇一直被她丢在布袋底下,可是人生中却到哪都带著它走。回到过去只是一种错觉,一切早就和过去不同。米蕾蒂亚的刀鞘不再是空的,吉伊也已经不再为了「竟然让别人帮你杀人」而生气,而雷纳多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要是我们身上又有哪个零件损坏,您只要像平常那样拼拼接接地把我们修好就好啦。这点您很擅长吧?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把脸埋进吉伊的后脑中,心想……也有无法修好的时候啊。 『不会的,一定修得好。毕竟,公主大人连坏掉的心都能修理啊。』 φφφ ——当天晚上,雷纳多发烧了。 在此之前,他们晚上总是靠著寻找适合的洞穴勉强过夜,或是钻进巨大树洞里,要不然就躲在风吹不到的岩石背后。如果什么都没有找到,就在吉亚的马车里度过夜晚。今天晚上预定休息的地方,刚好是米蕾蒂亚在地图上做了记号的小木屋,这点让她松了口气。 小屋里,有张一百年前的破床。不过,比起露宿野外已经好太多了。雷纳多躺在床上,一脸惭愧地叹了口气道: 「……抱歉,公主大人……可能是看到吉伊,让我松懈下来了吧。」 「咦?……看、看到吉伊?雷纳多,你振作一点啊。」 「啊哈哈。那家伙不是放走了两个人吗?我想他大概是故意的,为了将消息散播出去。一旦听说死神吉伊来了,没有人会笨到敢来偷袭吧。就算有,人数也会锐减……法皇家目前的暗杀种宫人数应该也不多。而且,即使在地下社会,吉伊的名声也很响亮。在抵达帝都前,暂时可以安静好一阵子了。所以我才会感到很安心。」 或许因为经历过漫长的佣兵生涯,雷纳多的消息灵通到教人惊讶。 吉亚正在屋外生火,可以听见柴火烧得劈啪作响的声音。混入柴火中的驱兽香木,传来刺鼻的气味。米蕾蒂亚端来在火上熬好的汤药,从木碗里舀起一匙,送到雷纳多嘴边。破床发出叽咿声,几乎要陷到地板上了。还好毛毯是自备的,没有破洞。另外也为他准备了在溪水里冰镇过的水枕。 米蕾蒂亚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同时告诉自己没事的。 「那你就别担心了,好好休息吧。我也从中午就开始头痛,正在整理大姑母给的护身符和咒符。话说,你以前更夸张呢,总是受了重伤回来。啊……不知道吉伊能不能再去猎只黑沼泽的怪鸟回来……就算不吃那个,他也是最不可能死掉的人,结果竟然被他吃了。」 米蕾蒂亚只对吉伊毫不客气,就像对待家人一样。雷纳多忍不住笑了。 「我才不吃那种食人鸟!有公主大人的药就足够了。比起这件事,公主大人,您头痛啊?」 雷纳多一脸担心,伸出仅存的一只手放在米蕾蒂亚的额头上。不过,相较之下,雷纳多的手还比较烫。米蕾蒂亚移开雷纳多的手,将他按回床上,又舀起一匙汤药送到他嘴边。 「没事……吉伊背了我之后,疼痛渐渐消退了。」 「……咦,该不会……」 「大概吧……我一直在想,刺客为什么能正确掌握我们的位置。」 大姑母精通媲美圣僧与咒杀士的咒术,但米蕾蒂亚却一窍不通。不只如此,她对咒术的承受力还很低,简单的咒语就足以让她发烧。而吉伊则和米蕾蒂亚完全相反,拥有堪称最强的避魔体质,就算对他下咒,也会被他下意识地反弹。他甚至能够自动帮助身旁的人驱厄避邪。奥莲蒂亚总是被他们两人逗得咯咯笑。 「对手是法皇家的人,又擅长追踪,或许对我下了什么咒语吧。可是……如果没有我身上的东西或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应该不可能办到啊……」 因此,她刚才才会整理起咒符来。 雷纳多侧耳倾听,听见了柴火焚烧的声音以及虫鸣声。是夏末的夜之歌。 汤药喝完后,雷纳多凝视著米蕾蒂亚,伸出仅存的手轻抚她的脸颊。那白皙的脸颊,传来一丝紧张的情绪。如果亲吻她的脸颊,尝到的一定是微苦的哀伤味道吧。她脸上此刻就带著这样的表情。雷纳多微微一笑。自己的身体,自己自然最清楚。 「……怎么了?公主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您看起来好像有话想说?」 米蕾蒂亚微微张开口,再次闭上。她本想装作没事,看来是失败了。 她不打算说,不想承认带他来是一个错误。公主大人总是能带给雷纳多喜悦。她一定不知道,就算明知一切,还要他留下来,究竟让雷纳多多么高兴。雷纳多再度轻抚米蕾蒂亚的脸颊。 公主大人真的不再笑了。从前的她虽然称不上表情丰富,但只要触碰她,就会像含羞草一样直接传达情感。然而,现在的公主大人就像个损伤过度、身体一部分再也动不了的人偶。就算仍有情感,也如同被囚禁的小鸟,无法释放出来。 掩饰失败的米蕾蒂亚,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想说的事」。气氛既符合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提及雷纳多的身体状况。自从决定前往帝都后她就一直在思考此事,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轻声低喃: 「那个啊……到了帝都之后,我打算去佐哈尔监狱探望被关在那里的耶赛鲁巴特大人。」 对雷纳多而言,这是个出乎意料的「话题」。不过,这么一说,米蕾蒂亚确实不太可能完全没思考过这件事。他四年前失去的手臂正隐隐幻痛。 在戴头巾的军师指示下,令葛兰瑟力亚尸横遍野的将军。 雷纳多叹了口气。连向来开朗的他都叹息,证明真相真的教人意志消沉。 「……你想问他,造成我们在葛兰瑟力亚大败的原因吗?」 ……米蕾蒂 亚娓娓道出想见耶赛鲁巴特的理由。听完,雷纳多凝视著她,嘀咕了一句「这样啊」。 今后,米蕾蒂亚不知还会受到多少伤害。四年前她就已经伤得那么重了。陷入困意之中的雷纳多暗自下定决心——至少我得对她笑才行。 米蕾蒂亚替他重新盖好毛毯,点燃蚊香并熄了灯后,走向屋外的火堆。 随著唧唧的虫鸣声,躺在吉亚那辆帐篷马车上的吉伊猛然睁开眼睛。藉由明亮的白色月光与星光,他看见米蕾蒂亚踩著枯草而来的身影。火堆的火变弱了,吉亚正睡在火堆旁,于是米蕾蒂亚替他添加了几束细枝和香木。不久,她似乎发现了吉伊,接著便传来她蹑手蹑脚爬上马车的声音。 米蕾蒂亚立刻将脸伏在吉伊的肚子上。原本因为吉伊的重量而下沉的马车,如今承载了两个人的体重。 吉伊转动眼珠,望著擅自以自己的肚子为床的女孩。不过,这次他没有出言抱怨。为了嘉许她拚命忍住泪水,就当作是多了一条肚兜吧。 二 ——这里是帝都史特拉迪卡。 守护这座城市的七个城廓,彷佛贵妇礼服裙襬似地团团环绕,从上帝宫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庶民城区,如盐一般闪闪发光的白垩建筑『卷贝城』。 比庶民城区中的最下层更低的底层处,形成一个拥挤不堪的住宅区。 居民擅自在空地或建筑空隙找地方搭建住家小屋,日子久了,缝隙自然成为通路,到处充斥著死路、巷弄尽头与石阶杂乱交错,就连白天的空气都混浊沉淀,视野更是阴暗不已。人们称此处为『垃圾街』,到处散发著动物尸体、人与马的排泄物、停止流动的地下水等臭气,加上为了除臭而焚烧的便宜线香气味。不习惯这里的人,只须半小时就会忍不住呕吐头痛,无法继续待下去。 在这正经人绝不会踏入的城区角落,一间连招牌都没有的『店』,于深夜悄悄点亮了灯火。 最里面的房间,身为店长的老婆婆叼著一根空的长菸管。 她是个形似蟾蜍的老婆婆。骨节粗大的手指上戴著几个宝石戒指,背脊挺直,脸却怪异地扭曲,眼神犀利,嘴角不怀好意地弯起。 她面前的老人,是店里长久以来的『贵宾』,正趴伏在桌子上。 「唔喔喔喔喔可恶的奥莲蒂亚!每次都挡在我们法皇家前碍事。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选也是——还以为这次候选人终于只有我们家拉姆札,铁定没问题了,岂料她不知又从哪里找来一个来路不明的皇子,而且还让小魔女辅佐他?真是够了!」 老人用力一拍,桌上的牛奶杯跟著弹跳起来。 「对她施加咒术也没用,还是一样生龙活虎;派出的刺客一个也没回来、下毒的蛋糕她也没吃。难道那个臭魔女真的有神明保佑吗!」 「你这傻子,那个女人哪需要神明保佑。要是有办法咒杀奥莲蒂亚,我老早就下手了。这些年来,我接到的委托件数都超过三位数了吧。」 老婆婆恨恨地在菸管里填入菸草后点火,盯著不悦的老人看。多年来,这个男人至此店委托咒杀案件的次数多不胜数,结果竟然还相信世界上有神明保佑,真是可笑。不过他的职业毕竟是神官,用来支付咒杀费用的,也都是信徒奉献的香油钱。 老婆婆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场皇帝遴选,从鼻子里发出嗤笑声。 「这么说来,你当时也气急败坏地冲到这里来呢。说什么『候选人只有埃里法兹和吉莉安!要是输了,帝位就会被那个魔女夺走!绝对要在皇帝遴选前杀了奥莲蒂亚!』,不但给了我一万枚帝国金币,还下跪拜托。哈哈。」 「当然要下跪啊,谁教竞争候选人偏偏是那个奥莲蒂亚!」 男人怎么也不愿承认,拥有成熟美貌、睿智卓绝、在战场上守护帝国的魔女将军,确实拥有令人心醉的神性光辉。尤狄亚斯的大儿子年龄不过二十岁上下,还从未上过战场,当然完全比不上她。 那时,假如由奥莲蒂亚出马与大皇子埃里法兹竞争皇位,下任皇位毋庸置疑地一定会落入奥莲蒂亚手中。然而,拥有继承权的继承者却接连离奇死亡,就连唯一幸存的埃里法兹都逃亡、失踪了—— 「……结果下任皇帝遴选因此不了了之,『女皇帝奥莲蒂亚』当然也没了下文。」 「是啊,真教人遗憾,哈哈。当时整天举行葬礼,谁有那个闲工夫。」 「你还真敢说,不知是谁兴奋地在这间店里手舞足蹈了一个小时啊。」 老婆婆望著喝了一口加入白兰地的热牛奶,不小心烫到舌头的男人。无论下手的是谁,这个男人巧妙地利用了当时的状况,仍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话说回来,原本当上皇帝的应该是我,尤狄亚斯才是当神官的命!要是三十几年前,王朝皇帝亚琉加没有出兵攻打帝都的话——」 男人又开始啰啰嗦嗦抱怨起内心的不平,老婆婆心不在焉地听著,吐了一口烟圈。三十几年来,她已经听对方抱怨不下百万次了。 三十多年前,先帝瓦伦狄米亚斯突然死亡,王朝皇帝亚琉加趁机袭击帝都。 据说,攻入帝都的亚琉加皇帝一口气冲上玉座,在那里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尤狄亚斯展开剧烈冲突。尤狄亚斯化危机为转机,将亚琉加率领的大军驱离帝都。话虽如此,当时帝都一团混乱,老婆婆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从确认传言的正确性。唯一能确定的是——那起事件,让尤狄亚斯当上了皇帝。 「别说击退亚琉加大军了,那时的你只顾著逃到我这里来发抖祈祷。」——这句话,老婆婆并未说出口。在男人心中,似乎早已认定自己当年英勇奋战亚琉加大军,即使弹尽援绝也未受挫。不过,有时他也会说「那时刚好吃坏肚子了」。 三十几年来,还有另一个人也持续说著同样的话。只不过,那人不像这个男人满口抱怨,而是每年都对皇帝尤狄亚斯本人提出退位禅让的要求。 「……那个魔女对皇位的执著,连我也不明白……聪明过人的魔女,为什么会这么想当皇帝呢……」 「哼,那个魔女还能有什么理由?只要她一即位,就会立刻和亚琉加王朝展开和平谈判吧。她在宰相会议上提过几十次了,从二十五、六岁说到现在。」 「是喔……原来如此。这不是好事吗?那个魔女也已征战几十年了吧……」 老婆婆从口中取出菸管。为了和平而争取皇位吗?虽然也不是不能体会,只是莫名地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奥莲蒂亚可是『没有心的魔女』啊。 「皇帝尤狄亚斯尽管怠惰又懦弱,至少懂得驳斥这个愚蠢的提议。」 「………」 亏他有脸这么说。自己不上战场,只知道躲在男女将帅辈出的朱蕾米亚家后面,将那个家族的人一个不留全部逼上战场的,不就是兄弟王家吗? 再说,表面上虽然谁也没有说破,但今天法皇家的势力能在全国扎根,还不都是拜长年战乱及人民对死亡的恐惧所赐。透过葬礼、捐献、进贡,庞大的财富就这样流入法皇家。 「……话虽如此,你们还不是想逼尤狄亚斯皇帝退位。」 「那家伙都年过六十了,差不多到该退休的年纪了。站在法皇家的立场,自然认为他可以退位了。反正还有下任皇帝遴选,现在正是时候。」 若非尤狄亚斯将诸多特权还给法皇家,曾经一败涂地的法皇家也不可能重拾威望。就算对方是皇帝,只要没有利用价值,照样一脚踢开吗? 老婆婆突然不想再看到老人。他那张油腻的脸上,总是挂著一抹死缠烂打、居心不良的奸笑。老婆婆朝他的脸吐出烟圈,男人于是呛咳著背过身去。 「……要谈工 作就快说,先拿十枚帝国金币来。」 「你还是这么会敲竹杠!」 男人愤然丢出一包钱,听声音应该有二十枚金币。对方也不杀价,这种显露出标准富家子特质的地方,老婆婆倒是挺喜欢的。金币的声音,让她心情稍微好转了些。 下任皇帝遴选的事尚未对外公布,却已传人老婆婆耳中。 「你刚才说魔女家找了个来路不明的皇子?除了拉姆札之外,还有其他皇子吗?奥莲蒂亚找来的,该不会是法皇家的还俗和尚吧?」 一旦进入法皇家,就等于放弃继承权,无法再角逐皇位。不过,还有『还俗』这个最后手段。当今的皇帝过去也曾是一名神官候补生。 「不太可能。身为法皇家上位者的我实在不该说这种话,但进入法皇一门的,都是一些老早就在继承权竞争中落败的家伙。法皇家根本是垃圾回收场,里面尽是空有自尊心和傲气,优柔寡断、怠惰软弱,一味依赖神明的凡人,毫无决断能力,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使当上皇帝,一定也是昏君。」 「……哎呀,你对别人的事倒是挺瞭解的嘛。不然,你认为会是谁呢?」 「关于这点,不管我怎么派人追查,就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尤狄亚斯和赛希尔已经打算承认那个皇子的正式继承权了。不过,老实说……以我们兄弟王家荒诞淫乱的程度,就算真有哪个皇室私生子流落在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这倒是。」 法皇家那些皇族出身的僧侣毫无节操、到处拈花惹草,替花柳欢场增色不少。况且,眼前这位坐上法皇地位的男人,在皇子时代也是花天酒地,无法公开的私生子更是多不胜数。 「哼。如果没有辅佐人,那种来路不明的皇子绝不可能获得皇帝候补权。最糟的状况是杀了小魔女,或者退一步让他们来不及参加宰相会议。此事就拜托你了。」 「小魔女啊……我可不打算亲自动手——佛罗连斯。暗杀教团『山长老』的低阶神官已经采取行动了,是你指使的吧?竟然在没有获得『长老』许可的情况下……既然你出现在这里,就表示派出去的人全都断了音讯吧?」 男人板著一张脸,不悦地抿起双唇。 老婆婆叼著菸管。刚才听到最有趣的话,莫过于「最糟糕的状况是杀了她」这一句。 「不关我的事。」男人说道。声音平淡且毫无感情,彷佛来自无底沼泽。 「那些家伙是骯脏的狂信派。不过,只要能杀了魔女那帮人,谁动手都无所谓。」 这说法真有意思。男人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赌上自己的职业和对神的信仰,打死不承认的确没错。但在老婆婆看来,双方的狂信度倒是不相上下。 「侍奉神的人不能委托别人杀人。但是,你这边若有谁能帮忙铲除小魔女,我不会少给你谢礼。事成的报酬是帝国金币八千枚。不愿意的话,帮艾莉卡一点忙也行。你只要制作两、三张咒符,就会付给你想要的金额。」 「你要叫艾莉卡动手?」 艾莉卡并非专门的暗杀神官,也非职业暗杀者,在执行手法上绝对逊色许多。然而,她的忠诚度毋庸置疑,只要命令她杀人,就会二话不说确实下手。反过来说,她只是一枚用过即丢的棋子。要她动手的话,必定需要人帮忙。这个男人能动用的棋子本来就不多,而小魔女背后还有『魔女』奥莲蒂亚撑腰。 男人的人生中没有等人回答这件事,只见他放下牛奶杯,从椅子上起身。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差不多该走了,还得烤派呢。」 派?……老婆婆想了一会儿才意会过来,露出虚脱的表情。是指那个派吧…… 「……嘉涅夏。」 老婆婆对这名字起了反应。被男人这么呼唤,或许令她想起了往昔。 「你刚才说你不明白魔女为何对皇位如此执著。由我来说的话,我才不懂尤狄亚斯皇帝在想什么。铲除魔女和朱蕾米亚家,肯定对皇帝有好处,他大可利用法皇家。可是直到现在,皇帝还是会带著金雀枝,在浓雾弥漫的早晨独自祈祷。这习惯从孩提时代到现在未曾改变。皇帝想铲除的并非魔女,而是我法皇家。」 老婆婆放下菸管。尽管声音轻微,听起来却很刺耳。 「听说尤狄亚斯皇帝的精神状态,一年比一年错乱……?」 「那又如何?皇帝不这样才稀奇吧?尤其是我们『冬之王』的直系子孙。或许可以说,正因如此,尤狄亚斯才能当上皇帝。」 承袭夏洛姆拉格利亚血统的皇帝中,确实不时出现异常的情形。呈现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与无法取得均衡的情感。彷佛为了弥补这些缺陷似地,皇帝的能力也十分出众。比方说,前任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就非常擅长战争与内政,不仅重新整顿陈腐的统治机构,也为帝国与臣民带来胜利与繁荣。 然而这类有为的皇帝,下场通常很悲惨。就连那位恐怖皇帝,最后也是在自己床上被杀死的。究竟是谁、以什么手法杀的?连嘉涅夏都打听不到任何情报。 「要是尤狄亚斯变得像恐怖皇帝那样,你打算怎么办?」 「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我才要他在那之前退位啊。」 老婆婆嘴角一歪,发出冷笑。在这座城的顶端,没有办不到的事。就连任何凶手都办不到的皇帝暗杀行动,身在第一阶层的他们也能设法达成。他们不假借他人之手。纵使在这条恶德蔓延、地下情报横流的街上,还是无人知晓『离奇死亡』的原因。 「……佛罗连斯,你侍奉的到底是皇帝还是帝国?抑或是神?」 男人用抹煞一切情感的眼神望著老婆婆。那双眼睛,彷佛不通人语的蛇目。接著,他简短回应了两三句后,便披著斗篷离开了。 喀嚓,伴随著莫名响亮的声响,长针指向十二点的位置。当……当……摆钟传出报时的声音。老婆婆看向桌面上的『魔女』符卡。 ——要是有办法,我老早就下手了。 ……比起肤浅的法皇佛罗连斯,嘉涅夏才是最想取『魔女』奥莲蒂亚性命的人。像扼杀雪白的小鸟一样,亲手杀死奥莲蒂亚,是她数十年来的心愿。尽管咒杀行动失败了无数次,她还是无法放弃。 瓦伦狄米亚斯的玩具箱——『鸟笼』中,最美丽的三个人。 那便是尤狄亚斯、亚琉加,以及奥莲蒂亚。 但玩具箱早已毁坏,三个美丽的人偶,如今分散在各地。 当、当…… 宣告凌晨三点的报时声,渐渐消失在夜晚的静寂中。当……这样就结束了。 φφφ ……九月中旬,米蕾蒂亚一行人终于脱离『魔王之森』,踏上连接葛兰瑟力亚与帝都之间的东西大动脉——〈龙骨大街〉的石板路。 一路南下,秋老虎的威力十足,米蕾蒂亚伸手拭去脖子上的汗水。大街上的气氛悠闲,有赶著数十头山羊和绵羊的牧童,也有途经此地的旅人。风一吹,四面八方便扬起了漫天尘土。 雷纳多说得没错。自从吉伊来了之后,袭击者便不再出现,攻击他们的顶多只有怪物般的野兽和河里的怪鱼,而且几乎都被吉伊拿来祭五脏庙了。从散落在路边的人类残骸看来,就算有刺客追来,多半也被『魔王之森』吞噬了吧。拜此所赐,在那之后,雷纳多的剑始终只发挥了拐杖的作用。 话虽如此,走出森林后,不管是强盗也好,法皇家派来的暗杀神官也罢,再不见到人类的脸实在教人受不了。那座森林实在很诡异。 只要踏上这条〈龙骨大街〉,就算是吉亚那辆慢条斯理的马车,顶多再七天就能抵达位于西方的帝都。 看到大街上 的石板路时,四年前的记忆瞬间浮现米蕾蒂亚的脑海。 和吉伊两人出城,在这条大街上第六度迎接黎明。天亮前的乌鸦啼声…… 米蕾蒂亚回过头,凝望遥远的东方——葛兰瑟力亚,大姑母所在之处。 我不想再离开大姑母的身边。 ——不行,你得去。我们明年夏天再见,于紫丁香绽放的季节…… 耳边传来大街上的行脚商人的马车及马蹄的哇哇声,令米蕾蒂亚回过神。 她仰望天空,正好看见一只大白鸟从西边飞向东方。 鞋底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沿著这条大街往西走,就能前往亚奇位处的大圣堂。 「公主大人?怎么了?今天就在村里找间旅店好好休息吧。终于可以睡在床上、吃顿像样的饭!」 嗯!她朝雷纳多点点头,脚尖往前跨出一步。 西方——皇帝与法皇、十二岁的皇子,以及亚奇所在的地方。 雷纳多,你的身体还好吧?这句话随风飘逝,消失在东方。 间章 葛兰瑟力亚前夜2 湿黏的风吹过,强烈的尸臭令胃传出难听的声音。 米尔杰利思面无表情地强忍著胃液逆流的欲呕吐感。过去他动不动就吐得死去活来,现在虽然说不上习惯这种味道,却已能巧妙地故作镇定。 人称『残局处理者』的黑鹫部队正在战场上四处走动。 名义上,他们的工作是找出并救援生还者,和回收遗物及遗体。不过,杀死还有生存机会的士兵来增加战功,或是藉机夺取士兵身上值钱的财物等等,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几乎没有人照规矩处理、埋葬尸体。然而,今天他们却工作得比平常稍微认真一些。 米尔杰利思冷眼观望黑鹫部队难得好好地在死者和生还者身上贴上标示用的色纸,策马通过路。克洛克原野。黑鹫部队的成员一见到他,立刻绷紧神经,从『稍微』认真变成『非常』认真。 时值傍晚,视野不甚清晰。他环顾四周,竖起耳朵倾听。 沙沙、沙沙——他听见挖土的声音。沙沙、沙沙…… 米尔杰利思循著声音下马步行,看见有如小山的土堆,上面插著墓碑般的棒子。定睛一看,那并不是墓碑,而是铲子的握柄。 很快地,他便看到了专心挖洞的银发女孩。沙沙、沙沙…… 等挖到岩石后,女孩改用鹤嘴锹。他默默凝视著在黄昏时分发狂似地挖掘巨大墓穴、面无表情的十二岁少女。 「——米蕾蒂亚,你再继续往下挖,小心出不来喔。」 挖掘声瞬间停止。 米尔杰利思走到洞穴边。他往下俯瞰,发现米蕾蒂亚正不知所措地团团转。她已经挖得比自己的身高还要深,怎么看都无法自行出来。简直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米尔杰利思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脱线的『魔女』,算是相当罕见。 「你在这里挖洞,黑鹫部队就无法埋葬尸体了。已是日落时分,你晚上又看不清楚,天全黑之后,你打算怎么回城?」 米蕾蒂亚双手握著铲子,沮丧地垂著头。 「……对不起……大叔父。」 「我不是说过不要一个人往外跑吗?今天雷纳多又不在,其他『拼接部队』成员,又不像雷纳多那样保护得了你。」 「对不起……」 米尔杰利思闭上嘴,避免继续唠叨……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雷纳多再过两天就能离开治疗院了。」 米蕾蒂亚又惊又喜地抬起头——随即再度低下头。 第一次在治疗院遇到雷纳多时,他可说是半死不活,就连梅迪亚尼僧院长都差点束手无策。由于米蕾蒂亚拚命为他疗伤,雷纳多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并且惊人地康复了,奥莲蒂亚对此也很讶异。复原之后的他,立刻笑著冲上战场。 从此,他总是伤重地自战场上被抬回来,治愈完毕后,又再度回到战场,不断循环重复。 残破不堪的雷纳多,既开朗又疯狂,一旦拔剑便会战到无法动弹为止。 身上布满大小伤口的雷纳多,只要看到米蕾蒂亚就很高兴。 可是,米蕾蒂亚第一次领军上战场时,雷纳多却没有冲出去。 取而代之地,他总是跟在米蕾蒂亚身旁,只要她遭到袭击就慌慌张张上前守护。因为不像往常那般忘我地冲入敌阵,他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城寨,每个人都为之震惊。不过,最惊讶的或许是他自己也说不定。 虽然受伤的频率不可思议地减少了,但每次出阵,雷纳多的脑子还是有点不对劲,依旧满身疮痍。看到这样的他,米蕾蒂亚感到莫名地悲伤。 (请把雷纳多……从我身边调开。大姑母的命令,他非听不可……) 「的确,雷纳多肯定会比你先死。」 见米尔杰利思自洞穴旁伸出手,米蕾蒂亚怯生生地将鹤嘴锹和铲子递给他。接著,踩著不断滑落的土砂,一边扒土,一边奋力想靠自己力量从洞穴爬出来。 米尔杰利思默默看著接过手的鹤嘴锹和铲子一眼,丢到一旁。 粗暴的噪音令米蕾蒂亚吓了一跳……大叔父为什么又生气了? 她才刚这么想,米尔杰利思已伸出双臂,将她从洞穴里轻轻拉上来。 米尔杰利思的双眼近在眼前,那是非常深浓的绿色眼眸。奥津城一族的眼眸都是绿色的,但没有人的颜色像米尔杰利思这么深、这么浓。 「比起独自死去,他更希望为了你而死,所以才会跟在你身边。只要有你在,雷纳多就算失去双手双脚依旧能活下去。和你分开,只会让他更疯狂。」 在这个世界上,比死亡更不幸的事比比皆是,一点也不稀奇。 米尔杰利思单手抱住米蕾蒂亚,小心翼翼地拍掉她脸上的泥土。每当这种时候,米尔杰利思的心情总是很复杂。明明和奥莲蒂亚完全不同,有时却会在她身上看到奥莲蒂亚的影子。比奥莲蒂亚年轻许多的米尔杰利思,从未这样抱过她,因此才会更加有感而发。 「……你至少该努力不让自己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老实说句『别轻易死掉』呢,米尔杰?」 米尔杰利思转过身,发现奥莲蒂亚正一脸笑意地走近刚才被他随手丢在地的铲子。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奥莲蒂亚,身为总将军的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签名签累了。另外,有个不太好的消息。米亚得暂时睡在牢狱里。」 「你说什么?凭什么?开什么玩笑?是耶赛鲁巴特故意要整她吗?」 「是凯伊。他在军中监察时,发现米亚擅自花光吉伊的钱。吉伊好歹是个将军。不过,吉伊自己也因为触犯几百条纪律和违反军法,品行和行为都无可救药,希望他接受惩罚的投诉书多得数不清。加上对上司出言不逊、态度不佳等理由,被判入狱服刑半个月。」 「……关于吉伊,没有反驳和抗议的余地……可是,米亚又犯了啊?」 他朝米蕾蒂亚望去,只见那小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了。她不肯接受奥莲蒂亚与米尔杰利思给的零用钱,却老是擅自乱花吉伊的钱,教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还不如一起来挖坟墓。反正不管挖多少都用得到。」 「奥莲蒂亚,天快黑了,万一有什么——」 「那就由你来保护我啊。我不这么想的话就不会来了。」 米尔杰利思紧紧闭上嘴巴。 奥莲蒂亚望著巨大的墓穴。黑鹫部队为了在天黑前完成任务,正马不停蹄地将无名尸投入洞中。即使挖了这么大一个洞,还是转眼间就堆满了。被拋进去的尸体,彷佛煮得熟烂而分解的肉,骨头和肠子暴露在外,静静躺在里面。 这里总有一天也会变成绿意盎然的公园吧。奥莲蒂亚露出嘲讽的微笑。美丽的公园底下,往往是古战场,众人毫不知情地走在昔日的尸体上方。这样也不赖。人们在这里哼著荒腔走板歌曲的日子,何时才会到来呢。 看到奥莲蒂亚真的动手挖起坟墓,米尔杰利思不禁仰望天空。 这个世界上,会穿著礼服和高跟鞋挖掘墓穴的也只有她了吧。他放下怀里的米蕾蒂亚,拔起插在地上的鹤嘴锹。米蕾蒂亚也连忙拿起铲子,跟著一起挖土。 帝国军最强的将帅在傍晚奋力挖掘墓穴的光景太过奇特,黑鹫部队只能拚命装作没看见,用比平常快三倍的速度卖力工作著。 ……等月亮升起时,米蕾蒂亚已夹在大姑母和大叔父中间打起瞌睡。米尔杰利思抽走她手里的铲子,奥莲蒂亚则轻轻搂过她的头,让她躺在自己大腿上。 他们总共挖了五个墓穴,黑鹫部队在其中四个埋入大量尸体后,先行回去。 夜幕低垂,虫鸣声此起彼落。此地只有他们三人与虫子,还有尸体、僵尸和鬼魂。后面三者就算真的存在,也安静得难以察觉吧。 奥莲蒂亚靠在墓穴底部,抚摸米蕾蒂亚的头发,咧嘴笑著。 「现在要是有王朝士兵从上面倒下泥土将我们掩埋,就战败了呢。」 这就叫自掘坟墓——米尔杰利思喃喃说了无聊的玩笑。他苦著一张脸,将手里的鹤嘴锹扔出去。彷佛受够了一切,他一脸不悦地以单手解开胸前两、三颗钮扣。平时穿戴整齐的他,此刻却满身泥泞、一副迈遢样。 「确实不无可能。替对方省下挖坟墓的时间,他们肯定高兴得大笑。」 虽然是自暴自弃的说法,但有那么一瞬间,米尔杰利思觉得这样也不错。 充斥虫鸣的耀眼月夜里,一起活埋于三人共同挖掘的坟墓中……就不用在这没完没了的世界活得这么辛苦了。 奥莲蒂亚一死,战争就会结束。 「…………」 米尔杰利思屈起单边膝盖,以深沉的绿色眼眸仰望著皎洁明月。 「……对了,米尔杰。听说凯伊从祭祀厅带了个从军僧侣过来,还是个罕见的派遣军师来著?而且总是戴著遮住脸庞的头巾,绝不拿下来。」 「……那张脸啊……上次遭到袭击时,他救了米亚,所以我去见了他一面,想向他道谢……那个人藏在头巾底下的,是金发碧眼的绝世美貌。」 奥莲蒂亚睁大了双眼。不分男女,法皇猊下向来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但连米尔杰利思都赞叹的相貌,还真教人想见识看看。 「根据祭祀厅的意思,他即将成为耶赛鲁巴特身边的军师……拜托,希望他是个优秀的参谋,别再让米亚一天到晚为了救援耶赛鲁东奔西跑……」 关于这点,奥莲蒂亚也有同感。毕竟,他从来不接受魔女家将帅的建议。 「那个僧侣名叫罗杰,外表看起来顶多二十一、二岁。不过……」 这里不乏法皇家的间谍与刺客,只是都和法皇一样肤浅。唯独这个男人…… 被对方的蓝眼凝视时,米尔杰利思还以为自己要被吞没了。 光是看到他的微笑就能解开心房锈蚀的锁,一不注意就会夺走一切的双眸。仓促间反射性地将心武装起来,对方却露出恶作剧似的微笑。彷佛握住充满慈爱却冰冷的手一般,是个谜样的青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神官身分。他不屈服于神以外的东西,不受任何人事物支配。 「……就算是间谍僧,我也不认为那个男人会听命于法皇。」 纵使是个高深莫测的男人,他救了米亚依旧是事实。 米蕾蒂亚在旁熟睡著,米尔杰利思轻摸她的头。看到那温柔的动作,令奥莲蒂亚忍不住仰望天空……为什么在她醒著时,你不这么对待她呢? 眼前这一幕,令她想起刚捡到米亚时的事。为了照顾这只小雏鸟,她和米尔杰利思两人手忙脚乱,用毛毯裹著她、拍拍她的肚子哄她入睡,感觉这段时光永远不会消失。奥莲蒂亚眺望著皎洁的明月,开口说道: 「……米尔杰,我想让米亚离开前线。她不适合。」 米尔杰利思转动眼珠看向奥莲蒂亚的侧脸。她看起来像在生气。 「现在是吹什么风?那种事你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带著她到处上战场。」 「是没错啦,但我最近突然觉得很不安……情况和过去有所不同。不只耶赛鲁莫名其妙的连胜很有问题,对手——里里的情形也很怪,他好像不在军阵中。明年,他负责辅佐的亚琉加十三王子·艾简将在十三岁初赴战场。艾简今年才十二岁,还无法出阵。可是,感觉有好一阵子没见到这位王子了。」 米尔杰利思闻言心头一惊……耶赛鲁巴特莫名其妙的连胜。 还有,凯伊刻意前来「监察」的真正目的。 「……难道,艾简王子被囚禁了吗?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 「欸,米尔杰。上次王朝士兵算准米亚的所在地,展开突袭的事,似乎是有人将米亚出卖给王朝,做为得到艾简王子的『回礼』。」 「————」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赶紧找个理由,让她离开前线吧。顺便将她至今的经历、姓名一并抹消,安排她到奥津城里生活。」 这次米尔杰利思是真的感到震惊。因为那意味著,奥莲蒂亚将永远放开米蕾蒂亚。 「虽然我选择待在战场(这里),但米亚不同……明知如此,我仍带著她奔波。」 初次相过时,米蕾蒂亚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什么都不会说。她不肯靠近人,于是奥莲蒂亚只好主动接近她。米蕾蒂亚一直紧抱著黑羊布偶,但是某天,她轻轻回握住了朝自己伸出的手。有时是陌生人、有时是大姑母,她们玩起这场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家酒。奥莲蒂亚其实还满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米蕾蒂亚到哪都带著黑羊,奥莲蒂亚不论去哪都带著米蕾蒂亚。她很清楚,这孩子是自己重要的羊。对米尔杰利思而言或许也是。不过,已经够了。 「在沦为什么都无法选择之前,让她自由吧……我已经回不去了。」 「数十年来,你之所以回不了奥津城——」 一字一句,米尔杰利思狠狠地吐出话语,彷佛瞪视著她。 「是因为从三十多年前开始,皇帝就派出刺客暗杀你了。」 奥莲蒂亚呵呵笑著。是啊——她这么说。 蓊郁的绿色、流水的声音。遭朝露沾湿的翠绿草木,充满雨的气味。黎明前夕,走在布谷鸟啼叫的浓雾深山里,感觉好像会遇见神明。从没想过,最后不经意回头望见的景色,竟会成为自己宝箱中最重要的东西。 「能把心思花在米亚身上,也只有现在了。就算无法再扮演亲人,也希望她能在某处好好活下去……这种念头,已经数十年不曾出现过了呢。」 听她喊大姑母、大叔父,像这样在坟场里一起看流星,这些事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吧。如果没有米蕾蒂亚,她根本不可能和米尔杰利思在墓地过夜。 她是帝国最强大的魔女军师。可是,数十年来都无法成为女帝,无力改变国家,也没能终结战争,只是将族人不停送上战场,让他们徒然送死罢了。 这十几年,她守护不了任何东西。只是个守护不了任何东西的无用魔女。 「……米尔杰,我连米亚的宝物都守护不了吗?我好想守护……」 米尔杰利思无法回答。 舍弃美丽的故乡——即使想回也回不去——始终独自留在战线的奥莲蒂亚。如今将再次放开米蕾蒂亚的手,选择孤身一人。 ……假如,现在有人能来将他们三人埋在墓穴中,米尔杰利思一定会带著幸福至极的心情,向对方道谢。 ——因为帮助敌国王朝王子逃狱等理由,米蕾蒂亚被送往帝都。奥莲蒂亚也被解除帝国总帅职位,遭到贬职,这些都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事。 第四章 来自蔚蓝天空的放逐与坠落 一 白色的海鸥悠然朝著辽阔的天空彼端飞去。 一路沿著〈龙骨大街〉前进,便会兴从南方延伸上来的三条大街交会。 从〈冬之王的身躯〉到被魔女斩下的〈首级〉,古时固然是一段受到重重阻绝的路程,如今首级与身躯部分已有道路相通。北上的三条大街,各有一座惊人的巨大渡桥,绵延至远处。巴尔瓦罗沙大帝命魔女家建设的这三座大桥,即使大批重武装军队一口气涌上也撼动不了半分。 无论渡过哪座桥,都会通往帝都,因此必须检查身分。平安获得卫兵盖章许可后,他们通过关隘,正式过桥。大桥本身就像个小镇,桥上有成排的旅店和土产专卖店,鸢与海鸥飞舞于上方。刚捕上岸的渔获,让空气中充满海潮香气。 从不受过去束缚的男人。吉伊正睡在马车里,全然忘了自己四年前曾大闹所有关隘的事。 遥远的另一头,四面环海、座落于浓绿山林中的『卷贝城』散发出微小的白光。 吹拂而过的早晨海风清凉而令人心旷神恰。米蕾蒂亚之所以频频擦拭脖子上的汗水,脸色又苍白,并不是因为九月秋老虎的缘故——而是帝都的关系。 这个季节,每逢早上六点与下午四点,钟楼会一口气放出鸽子。 当啷,大圣堂宣告早晨六点到来的钟声,随风飘至耳边。当啷…… 沉重而带点悲伤氛围的庄严钟声。 听起来像极了在葛兰瑟力亚每天都会听见的吊钟声,令米蕾蒂亚内心为之颤动。她的手脚冰冷,心跳加速。 钟声响起,彷佛等不及迎接米蕾蒂亚的到访。 苍白冰冷的手触摸米蕾蒂亚的下颚,逼近眼前的蓝眼带著甜美微笑,如丝绢般柔软的声音在耳畔低语: 欢迎来到此地,我的公主…… 米蕾蒂亚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她知道雷纳多正担心地看著自己,因此强装镇定,刻意不回头迎向对方的目光。她试著深呼吸。 她紧抿著双唇,靠意志力压抑不停颤抖的身体。接著闭上眼睛。 这里是皇帝与皇子们、主张开战的法皇,以及吹奏魔笛的枢机所在的地方。 帝都史特拉迪卡。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苍白的脸颊有些冰冷,幻影消失了。 φφφ 早上搭著马车通过大桥的米蕾蒂亚,中午时已走在『卷贝城』的最顶端。渡桥后,才刚穿过帝都正门,彷佛待命已久的士兵便上前传达宰相赛希尔要求召见的命令,当场将他们带走。 从桥到帝都正门,即使搭马车也得花上两个小时,前往位于山上的城堡则更花时间。跟在侍从长身后横越上帝宫时,双腿已经疲惫得快要举不起来。 由于高度的缘故,上帝宫又称为天空回廊。从宫中往外看,遥远的山麓一览无遗。细如丝线的银色河川与水道反射阳光,盖在山脚平原上的建筑物小如芝麻。另外也看得见大海。只要用力一闻,便能嗅到九月树木所散发的香气。 和吉伊一起前来讨救兵那次,两人一口气冲进皇座所在之处,回程时又匆匆展开急行军,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周遭的景色。 过去,米蕾蒂亚曾二度逃离这座如盐一般雪白、彷佛没有尽头的贝壳迷宫。第二次是和吉伊一起,而第一次…… 跟在侍从长身后的她,目光从城外转回城中。放眼望去有不少昏暗角落,四处分散的岔路与门毫无规律可言,俨然形成一座无间迷宫。熟知一切道路的,就只有被枷锁束缚在这座城里的『小丑』。 那时,米蕾蒂亚真的听见了从某处传来枷锁的喀锵声响。 她回过头,可是当然没有看见任何人。她将脚尖移向正面。 准备再度迈步之际,米蕾蒂亚又转过身去。 眼前只有风吹过的痕迹,依然不见半个人影。 …米蕾蒂亚离开后,喀锵……锁链的声响,确实在回廊中出现又消失。 交出护身刀,穿过通往宰相办公室的回廊,最后再通过一扇门,便见到黑衣女宰相赛希尔·菈菈·瑟侬坐在办公桌后等待的身影。 她穿得一身黑,从领巾到手套、鞋带都是黑色的。但是,不同布料与质地呈现的光泽与触感,交织出美丽的浓淡渐层,让那张知性的脸庞更添一分冷酷。只有肌肤、金褐色的头发,以及浅咖啡色的双眸带有色彩。 简直面无表情到了完美的地步,环抱手臂的模样彷佛画中的人物。即使有人能模仿那身打扮,也无法拥有她的稳重、聪颖、知性,与隐隐透露的苦涩。 「四年不见了,米蕾蒂亚公主。」 这位黑衣宰相是尤狄亚斯皇帝的心腹,对皇帝出了名地忠诚。数十年来随侍于皇帝身侧,为他完成包括骯脏勾当在内的庞杂公务。她只服从皇帝,米蕾蒂亚听说,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她随时可以派人去杀大姑母。不过这番话真假未定。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赛希尔的头脑、心,以及人生和未来的一切,都只为皇帝存在,而不是为了帝国。 「你上次带刀拔剑冲到皇帝陛下面前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呢。就连指名通缉都拿你没办法。」 实际上拔剑的是吉伊,但让他拔剑的确实是米蕾蒂亚。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因为眼前的黑衣宰相说要将他们抓起来关进牢里。 米蕾蒂亚没有对此道歉,只是微微鞠躬,尽一个名义上的礼数。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有更想知道的事。 既非亚奇的事,也无关宰相会议或皇帝遴选,更不是少年皇子的事。 「……为什么帝国宰相的办公室会呈现这种万箭穿心的状态呢?就像敌人的箭全部集中在这里,差一点被攻陷了一样……」 进入房内的瞬间——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里到底打输了什么样的仗? 房间里到处插满了箭,包括天花板和墙壁。由于宰相办公桌前的地板上也插满箭,米蕾蒂亚必须像在跳曼波舞那样扭动身躯才能通过。花瓶上也有。黑色凹痕应该是拔箭后留下来的吧,至于现在为什么还插著箭,大概是后来嫌麻烦就放著不管了的关系。有几根箭羽被人折断,看得出房间的主人曾一度暴躁地将怒气发泄在箭身上。在彷佛城池即将被攻陷的状态中,只有身为城主的帝国宰相一脸淡定、毫发无伤,形成一幅异样的光景。 「请解读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敌人的箭』吧。这几个月,箭仓里平白增加了千来把箭。可喜可贺的是,前几天箭手还得到报应,伤到了腰。」 傲视天下的宰相自嘲著。仔细一看,箭矢上绑著书信,封蜡上也盖著烙印。『鸽子与橄榄』——是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家徽。 米蕾蒂亚伸手碰触未开封的书信,见宰相什么也没说,于是便打开来阅读。 信中充满对来路不明的皇子与小魔女——指的应该是自己吧——以及皇帝遴选的不满,写信人燃烧的斗志与热情跃然纸上。内容不外乎抱怨谩骂,表示绝不承认来路不明的皇子,要求推翻、撤回,坚持不算数,诸如此类。 「……佛罗连斯法皇……会出席宰相会议吗?」 「因为你会出席,他就算用爬的也会爬过来吧。」 赛希尔望著『小魔女』。眼睛的颜色毕竟无法改变,依然维持原本的藤紫色,但头发却染成了深咖啡色。赛希尔显得相当失望。如果是奥莲蒂亚,除非另有策略,否则即使杀进亚琉加朝廷中央,她肯定还是会维持原本的银发与藤紫色眼眸。就算相较于十几岁时的奥莲蒂亚,米蕾蒂亚身上仍找不到任何充满吸引力的神性,或令人为之震慑的威严。 「反正还有罗杰枢机在场,真有什么万一,他也会拉住法皇猊下的。」 米蕾 蒂亚身子一颤,长发的发梢跟著微微摆动。 「……他的地位应该不足以列席吧……他也会出席会议?」 「是啊。我接到的联络是这么说的。虽然是低阶枢机,但现在负责掌理祭祀厅的人是他。比起荒诞淫乱、豪奢浪费的皇族枢机,他要好多了。」 这样啊——米蕾蒂亚只是如此轻声回应。 「还有,你获准随身带著一名护卫,人选可以自行决定。而且特别获准护卫带刀前往上帝宫。」 真教人惊讶。对武器限制向来严格的上帝宫,竟然允许带刀。 在这座城的最深处,即便是三大家族的当家,若非事态特殊,向来不允许佩刀。正因为拥有能一对一晋见皇帝的地位,对他们的规范也更加严格。 米蕾蒂亚隔了一会儿,开口询问: 「……那我也可以带刀吗?」 「不可能。札立亚卿米尔杰利思现在不在,你就等于是魔女家在帝都的代表。你的地位足以像这样与我一对一会面,要是允许带刀,此时此刻你就可以杀了我。在宰相会议上也能够危害众人……我们无法忽视这个可能性。带刀许可只限于你的护卫,你并不适用。」 赛希尔从身旁堆得高高的资料里,灵巧地抽出一张纸——轻挑了挑眉。 「和你一起进入帝都的是……吉伊?……这下得另当别论了。」 三秒就被否决,但米蕾蒂亚无从反驳。毕竟他是杀人无数的死神吉伊。 他热爱自由,只听从奥莲蒂亚的命令,高兴拔刀就拔刀。 「另一名随从……雷纳多。来历不明……根本用不著提……没办法,只好从骑士中找个人当你的护卫——」 「——不,不必。」 赛希尔坐在办公桌后打量米蕾蒂亚。 「原因是?」 她只带了雷纳多和吉伊过来。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人。两人当中只有雷纳多比较有可能,但仍遭到拒绝。相信雷纳多肯定会乐于做她的护卫。然而米蕾蒂亚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带他来的。 之所以把刀交给他,只是为了制造在一起的藉口。延长相处的时间…… 虽然很想编个煞有介事的理由,可是她还是克制不住地说了: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我而死。」 过去守护『小不点公主』的拼接部队,如今全都在坟墓里… 赛希尔靠上椅背,发出「叽咿」的声响。 「……看来,你只有脸蛋和奥莲蒂亚大人相似。」 米蕾蒂亚并未否认。她说得没错,自己和大姑母确实截然不同。什么都做不好,老是搞砸、感到后悔。双手沾满坟土与尸体,没有一个地方乾净美丽。 见米蕾蒂亚没反驳,赛希尔再次默默地失望了。 「关于护卫的事,稍后再说吧——言归正传,在你进城这段期间,众人的行程也已完成协调,宰相会议的举行时间,确定定在三天后的中午。」 米蕾蒂亚抿起双唇——三天后的中午。 「你不在场的话,无法做出任何讨论,请务必赶上。」 「我明白了。」 「……关于停战协定,你应该也会为奥莲蒂亚大人传话吧。在你出发前,与此事相关的信件也已寄出并平安送达了。」 赛希尔想起那叠经由帝国外务府重要文书专用驿站送来的信件。三天后即将举行宰相会议,她必须在那之前看完才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少女平板的声音落在插满箭矢的地板上。 「……赛希尔大人,与亚琉加王朝之间的延长停战或是开战,最终都得由尤狄亚斯皇帝陛下在宰相会议上做出决定吧?」 赛希尔眉毛动也不动,回答得简洁扼要: 「对,我是这么听说的。」 「……既然如此,我和法皇猊下一样,就算用爬的也会出席会议。」 赛希尔从未上过战场。但是,她可以想像奥莲蒂亚在背水一战时,脸上的表情大概就像这样……即使看不到结果,魔女依然会踏上战场。 「最后是关于你的皇子。」 你的皇子——这句话让米蕾蒂亚措手不及,只能发出啊、喔之类的嗫嚅。 「你们的正式会面,应该会安排在三天后的宰相会议结束之后。」 那个『充满谜团的皇子大人』突然鲜明了起来。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还差点忘记自己要跟他结婚的事。话说回来,我到底要和怎样的人结婚呢…… 「请问……那位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位黑发、身穿皇子服饰,戴著面具的十二岁少年。」 「……宰相……那不就……跟拉姆札皇子一模一样吗……」 说到身穿皇子服饰、戴著面具的十二岁黑发皇子,就属拉姆札了。 「这么问吧,这位皇子也戴面具吗?」 「要是长相曝光,一旦皇帝遴选败选,会对他往后的人生造成问题。」 「…………」 完全以败选为前提——然而,米蕾蒂亚也无从反驳……更何况,不公开长相确实对他比较好。可是—— 「至少告诉我名字!」 「我叫赛希尔。」 ……意思是要我自己亲口去问结婚对象的名字吧。 算了,反正只要乖乖等待,三天后就能见到面了。 「还有,关于你今明两天想去佐哈尔监狱探望耶赛鲁巴特的事,负责管辖的是凯伊皇弟殿下,后续的事他会与你联络。」 米蕾蒂亚默默点头。又听了几件联络事项后,她再次鞠躬行礼,离开了宰相办公室。 ……等米蕾蒂亚离去,赛希尔罕见地思考起他人的事。 尽管只有长相相似,但有一剎那,她确实看见了奥莲蒂亚的影子。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我而死。』 虽然愚蠢,却是需要勇气才说得出口的漂亮话。自己早已遗忘的言语。 这句话打动了赛希尔的心。长久以来不断累积的操劳与无止尽的焦虑,在她心头造成锈蚀而钝重的情感,短暂地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剥除脱落。 那空灵清澄的音色,令她稍微想起早已忘却的遥远过往。 过去,自己对尤狄亚斯皇帝所怀抱的那份纯粹的心意。 二 「您回来啦,公主大人。」 与赛希尔会面结束,米蕾蒂亚一见到在休息室等候的雷纳多,整个人顿时一阵虚脱。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紧张。 刚才在门外,赛希尔的随身侍从长恭恭敬敬地将护身刀与雷纳多的朱鞘刀还给了两人。米蕾蒂亚一边走著,一边瞄了雷纳多的刀一眼。她想起赛希尔要自己选一个护卫同行的事。 「啊,公主大人,您该不会被告知要选一个护卫吧?您决定人选了吗?」 雷纳多立刻从米蕾蒂亚黯淡的表情看出端倪。 「我应该会被拒绝吧?毕竟我来路不明,连自己的记忆都暧昧不清。城里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我带刀……虽然您选择我的话,我会很开心。」 米蕾蒂亚瞪了雷纳多一眼。 「要说来路不明,我也是吧。刚才我姑且问了自己有没有带刀权。」 这次换雷纳多动怒了,只见他一脸严肃。 「……公主大人,我不是拜托过,要您别拔刀吗?」 「不管怎样,在葛兰瑟力亚杀过人的我,也无法获得带刀许可。」 雷纳多在米蕾蒂亚面前站定,以一手抚摸她的脸颊与头发。 「……让人们面对战争,自己却躲在城堡里睡懒觉的家伙说的话,不听也罢。」 米蕾蒂亚沉默 不语。无论肯定或否定的话,她都不想说。现在还不想说。她只是垂下头,用脸颊磨蹭那双大而温暖的手掌,藉由雷纳多的温柔抚慰自己。 「顺便跟你说一声,吉伊连拿出来讨论的余地都没有。」 「……啊,嗯……这点实在不能说什么。不过,那家伙只要愿意,别说近卫黑蹄骑士了,谁也阻止不了他带刀前往任何地方,有没有『许可』都一样……」 在奥莲蒂亚的副将中,吉伊与参谋将军席格林迪以及剑鬼将军并称「——一羽鸟」。这三位将军都拥有在战况危及时,代替奥莲蒂亚发号施令、统辖全军的权限。其中,剑鬼将军的一切都是谜,他总是戴著一副鬼面具,也极少现身。因此,实质上等于席格林迪与吉伊并列双雄。身为一介佣兵的雷纳多,和他在地位上可说有著天壤之别。 ……然而,因为吉伊本人是那副德性,照理说应该伴随地位、实力与战绩而来的尊敬与重用,就像粒子撞击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再度迈步向前。即使在广大的城内,外型突兀的两人依然十分引人注目,不时感受到周遭好奇的视线。雷纳多以朱鞘刀代替手杖,咚咚敲著地面往前走,两只脚的脚步声也有些微的不同,因为其中一条腿是义肢。米蕾蒂亚很喜欢这熟悉的音色。 「话说,那个吉伊……再怎么想逃,难道就不能等到明天吗!只是个佣兵的我无法跟著您到宰相所在的城顶,以随从的身分同行又会被挡下。」 吉伊闪人的速度甚至比行脚商人吉亚还快,一眨眼就不见人影。进入帝都,接到赛希尔的传令前,吉伊就从马车上消失了。速度快到几乎以为是神隐。 「雷纳多……就算吉伊在……他也绝对不会跟我进城的。别忘了,他可是连皇帝与宰相的命令都可以视若无睹,一次也没进过这座城。」 吉伊恨死『卷贝城』了。在这里,走不到几步路就会遭到盘查,武器还得全部没收。以吉伊的个性来说,他死也不肯进来。 「要他交出刀,他可能宁愿选择受整颗头被炸碎的诅咒……」 「这样就失去护卫的意义了吧?唉……我知道那家伙讨厌这座城,可是至少待著也好啊。毕竟,他来了之后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吉伊那家伙在地下世界到底有多恶名昭彰啊……没他在时,那些人攻击我的速度快得跟什么一样……」 即便有一百万帝国金币,也请不到吉伊担任护卫。但是,他确实有这个价值。行脚商人吉亚一开始还兴奋地大喊:「这样就省下雇用护卫的钱了!」旅途中遭遇的盗贼与山贼,一得知对手是吉伊,全都乖乖下跪奉上金钱财宝逃之天天。看到那幅光景,吉亚宛如被小鬼附身似地全身发抖。有吉伊在就万事太平,少了他该怎么办…… 两人走著走著,雷纳多瞄了一眼身边的米蕾蒂亚,笑嘻嘻地对她说: 「公主大人,您接下来想做什么?要到朱蕾米亚宅邸休息吗?」 「不……在那之前,我想到城下区走走。还得到『维里耶里』买齐必需品……像是染发剂、新的靴子……」 帝国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维里耶里家,在全国各地开设的『维里耶里商店』最著名的广告词便是:「这里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好,那我们走吧。不过『维里耶里』的东西很贵耶,您身上的钱够吗?」 「没问题,吉伊的钱包在我这儿。」 「……我说,公主大人,那东西为什么在您身上?不可能是吉伊托您保管的吧……」 ——我跟他借的。因为资金快不够了,还有他的坚果袋也在这里。」 「咦!」 吉伊几乎没什么物欲(反正需要时,只要恐吓周遭的人就能弄到手),不过还是有例外,其中之一就是坚果袋。他喜欢吃带壳的杏仁果,只要手边没有坚果袋就会不高兴。至于钱包,与其说是执著于金钱,倒不如说不知为何米蕾蒂亚从以前就只会乱花吉伊的钱,所以吉伊也只会对米蕾蒂亚生气。 拿走钱包就算了,竟然连他最心爱的坚果袋都抢过来。 (……公主大人该不会是期待吉伊回来拿吧……?) 然而吉伊是那种习惯在口袋里放几枚金币,等用完才会想到钱包的人。 「吉伊居然没察觉。布袋的重量减轻,那家伙照理应该会发现吧?」 「我把黑羊亚奇放进去了。」 是喔……雷纳多只能做出这种暧昧不明的回应。 钱包和坚果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绒毛黑羊。刚才雷纳多还很希望吉伊能在这里,但他决定收回前言。要是吉伊现在回来,变成尸体的绝对是自己和米蕾蒂亚。 φφφ 另一方面,从马车上消失的吉伊,直接来到了『垃圾街』。 这宛如地狱深处的帝都死角,对吉伊而言却是仅次于战场的熟悉场所。把手从他人嘴里伸进去,再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挖出来堆积的东西,大概就会形成这条街吧。 这里的一切全都毫不掩饰地丑陋、腥热且腐败,彷佛踩在掉落的内脏上。这里是个自甘堕落、好逸恶劳、极度颓废的地方,也是恶魔兜售苹果的场所。 来到帝都的底层后,吉伊首先前往的是熟悉的『店』,过了两小时左右,他才带著半是烦躁半是放弃的表情离开。 (……啊……连嘉涅夏也没办法解开……这个鬼头箍!) 吉伊将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手指正好碰到了那个冰凉的『鬼头箍』。尽管还不到不悦的程度,但他多少是抱著点期待而来的。没想到…… 事实上,去找嘉涅夏之前,他也觉得大概没望——毕竟,给他戴上这个头箍的人可是奥莲蒂亚——可是,亲耳听到嘉涅夏说「不管给我多少金币都办不到」时,他的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身为帝国第一诈欺咒杀士,嘉涅夏可说是恶名昭彰。她的手法与厚颜无耻的程度不下任何诈欺师,总是威胁拐骗登门的客人,骗走大笔金钱。等将对方剥了一层皮后再把人赶走,然后悠哉地来上一管菸。她也替人算命,不过满嘴谎言。她的工作有九成都是夸大其词,目的只为了捞钱。嘉涅夏老婆婆就是这么死要钱。 不过,那只是故意制造出来的表象。事实上,嘉涅夏拥有货真价实的『真本事』。在外头遇到的咒杀士有九成是冒牌货,嘉涅夏则是一成的真货——而且还是最高等级的咒杀士之一。只要嘉涅夏认真工作,敌方的咒杀士必死无疑,没有例外,连一个也没有。无论诈欺、咒杀或情报的准确度,她都是帝国第一。如果连这样的嘉涅夏都束手无策,在这广大的帝国里就没有其他咒杀士有办法了。 吉伊气得弹了下头箍,迈开大步往前走。 还好,他顺便在店里吃了午饭,怒气勉强是消了一些。 在战场上生活久了,常常会忘记这件事,其实吉伊还是比较喜欢帝都重口味的食物。帝都也是吉伊的故乡。 修长的双腿俐落地走在弯弯曲曲、彷佛没有尽头的石阶上,像是孩子扭转铁丝做出来的劳作。石阶一如往常地在不少地方半途中断,他像在跳格子一样,踩著断断续续的石阶跳上跳下,慢慢从地狱深处往上爬。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也没什么能消磨时间的工作。」 虽然他请嘉涅夏介绍,却没得到什么像样的情报。不是强盗集团招募新头目、山贼的勾当,就是贵族的护卫,或是赚点小钱的奖金猎人——他全都一一否决,激怒了嘉涅夏,被从房里赶出来。 奥莲蒂亚咧嘴嗤笑的表情忽然浮现脑海。这个混蛋! (……呜……奥莲蒂亚指挥的战场,居然是人生中最有趣的地方。) 即使是战乱,或是丑恶的 同类相残,都不需要乱杀一通。因为在事情演变成那样之前,奥莲蒂亚就会抵达,她手中的扇子一转,法螺贝与太鼓声立即响彻战场,令我军全体回神撤退,彷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拉住似地。而吉伊也会突然意会到该攻入哪个阵营、解决哪个敌将才能扭转战局,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只要照她的指挥执行,就能赢得令人颤栗的快感与胜利欢呼。那种陶醉感,在其他地方不曾感受过。 (所以他才会觉得其他事情都变得很无聊……) 即使如此,不知为何,只有这四年并不特别无聊。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其他收获……顶多只有『吹笛歌舞团』了……」 在『魔王之森』刻意放过的两人,吉伊大概猜得到是谁。不出所料,正是『俊男席德』与『狂四郎索拉』两人采取了行动。 他忘记席德擅长什么了,但没记错的话,『狂四郎索拉』应该是射飞刀的。顺带一提,原本排行第三的『三白眼舞女雷咪』,因为发福跳不动,听说退团了」。 与嘉涅夏交易的人当中,『吹笛歌舞团』算是较为特殊,暗杀成功率颇高。这得归功于他们惊人的追踪与情报收集能力,以及在帝国和王朝都能广泛发挥作用的异常机动力。至于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至今仍是个谜,与他们那神秘的头目『吹笛者』一样。 嘉涅夏告诉他,席德与索拉数天前才回到帝都。也就是说,他们比今天才抵达帝都的自己一行人早了一步。 『「吹笛歌舞团」啊……我确实接受了他们两件委托,其中一件似乎与佐哈尔监狱有关,但我不能再透露更多资讯了。』 既然与佐哈尔监狱有关,或许是逃狱方面的任务吧,那就和米蕾蒂亚无关了。佐哈尔是位于绝海孤岛上的海中监狱,向来以不可能逃狱闻名。正因如此,嘉涅夏才有钱赚。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嘉涅夏打听是否有涉及米蕾蒂亚的事,但一手掌握帝都台面上下情报的嘉涅夏,给的回答却和奥莲蒂亚相同:「我不知道。」 (……假使『吹笛歌舞团』拿出真本事,雷纳多应该会死……) 旅途中,雷纳多常瞒著米蕾蒂亚偷偷脱队,拿野兽或盗贼当锻炼单手用刀的对象,失去的直觉也重新培养起来了。然而,雷纳多早已满身疮痍。如果应付的是一位『吹笛歌舞团』成员,或许还有获胜的机会,一次两人就有困难了。 「…………」 奥莲蒂亚认为雷纳多无法善尽护卫的职务,才指定自己同行。可是,因为这个头箍而被迫为了守护米蕾蒂亚而奔走,令他感到很不爽快。 对吉伊来说,自由才是金币。 弯弯曲曲的石阶突然来到了尽头。旁边是墙,前面也是墙。抬头往上看,距离三公尺左右的上方,有条狭窄的暗道。吉伊膝盖一沉,往上跳,蹬著身侧的墙往那道缝隙飞跃而去。一连串动作像猫一样安静无声。那条狭窄的暗道刚好可以容纳吉伊一人通过,他放轻脚步往前走时,耳边飘来美妙的竖笛音色。 当……远处传来钟楼的声响。当…… 熟悉的声音,令吉伊露出愉悦的笑容。帝都的钟声与其他地方不同。孩提时代的他总是想著,那钟声一定绕行整个帝都,从城里飞上高空,在空中碎裂四散,最后才又降落下来。 如果夜空中的星星会发出声音,音色一定就像这样吧。 说起来,四年前,整个帝都的钟声曾在同一时间响起。 他拨开前额上的头发,触摸那个束缚自己的头箍,撇了撇嘴。 ——吉伊,拜托,别走。 我也要回去,回到大姑母和大叔父那里。他们在葛兰瑟力亚等我,我想待在他们身边。如果是吉伊,一定全部都能为我实现。拔刀,帮助我。可是,不要杀任何人。 全世界最笨的笨蛋,被帝国宰相赛希尔与卫兵重重包围,如此大声哭喊著。 原本根本不打算听她的。直到现在,吉伊仍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回头。回去捡米亚时,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紧紧攀著吉伊的脖子。一拔刀,她就在耳边吶喊「不可以杀人」,气得吉伊一边怒吼「少啰唆」一边带著她突破重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真的连一个人都没有杀,就这样离开了帝都。亏他还叫死神吉伊。 吉伊,谢谢你回头。我们快点回去吧,一起回去吧…… 就只有那一次,吉伊听从了奥莲蒂亚以外的人的『命令』。 心血来潮的吉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是,那全都出自本人的意志,而不是被这种枷锁牵著鼻子走。即使是奥莲蒂亚的命令,只要不如己意,吉伊也不会听从。 明知如此,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戴上这种枷锁? 白色羽毛飘来,优美地舞于天空,最后沉入颜色像是腐烂人肉的深沟里。 三 (……她在找吉伊吧——) 跟著米蕾蒂亚走在大马路上的雷纳多看著她,有些心痛。 目的地『维里耶里』位处的大道开满贵族经常光顾的店,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路要走。吉伊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如此做作的地方。 相较之下,眼前这条充斥著市集与露天摊贩的大马路,则是人声鼎沸,行人熙来攘往,将帝都首屈一指的大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道路两旁成排的摊位上,堆著小山高的水果和香料、谷物与盐等商品,叫卖声不绝于耳。有的摊子倒吊著鱼和猪肉,拥挤的人群间夹杂著狗、鸡、骡子和拉客的商人与扒手的身影。不知站在哪个路边吹奏的美妙竖笛声,钻过缝隙传人耳中。 不难理解米蕾蒂亚为何认为在这一带或许能找到吉伊。可是—— (如果吉伊真的在城里走动,最可能去的地方应该是『垃圾街』吧……) 然而,根本没有雷纳多插嘴的余地。只见米蕾蒂亚不断找寻金褐色的头发,并一再落空失望。或许是为了抚慰低落的情绪,她给了在小巷中唱歌跳舞,却没半个观众驻足观赏、打扮得像鸡一样的表演双人组一枚金币(吉伊的钱)和掌声鼓励。明明是五音不全的歌声与独特到令人不解的舞蹈,米蕾蒂亚却深受吸引而停下脚步,还一脸感动地发出叹息,让雷纳多顿时哑然失声。 (别说给点小钱,对这两只鸡喝倒采还差不多,这打赏未免太丰厚了!) 不过,出自关爱,雷纳多对米蕾蒂亚奇妙的金钱观并未提出谏言。 雷纳多边走边东张西望,彷佛闯进了百年前的世界。 红砖墙与白垩建筑,还有金色和浅绿色点缀的时髦街容。 东方的葛兰瑟力亚四通八达,位于贸易要道的交汇处,总是充满商品与人潮。一波又一波的活力与精气如暴风雨般席卷城市,不断循环流通,毫无秩序可言。唯一的秩序,就是足以吞没一切的活力能量。相较之下,帝都城下区却是逸乐中带有颓废,有种停滞不前的感觉。 雷纳多仰望盐一般雪白的白垩帝宫。 竖笛的音色逐渐没入天空,空荡荡的袖子在海风的吹拂下飘扬。 上次正眼看这座城,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 「……雷纳多,你应该有点怀念吧?」 「咦?啊、我?啊……嗯,虽然是故乡……但我的记忆模糊混乱,而且也不是……特别想去回忆。多亏有公主大人在,才能转移我的注意力……」 米蕾蒂亚默默走了几步后,轻声说道: 「我也是……不喜欢这个城市。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就不会想来了。」 拥挤的人群与懒洋洋的热气。嘈杂的噪音在头盖骨内侧嗡嗡作响,彷佛踏进异世界。才刚这么想,那些喧嚣与噪音竟真的带著重量从背后撞上来。笑声与叫声在脑中诡异地敲打 、回荡,逐步侵蚀大脑。米蕾蒂亚停下脚步,擦去冷汗,感觉胸口一阵恶心,头晕目眩、膝盖发软,说不出任何话来。竖笛的声音忽然走调…… 与雷纳多之间的距离拉大了,即使伸手也摸不到他。 这时,背后传来某人迟疑的脚步声,慢慢朝她靠近。 「……没事吧?看这情形……应该是不大好?」 是个少年的声音,如清水般透亮而宁静。 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米蕾蒂亚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思考从她的脑中散落,呈现一片空白。 雷纳多终于察觉不对,一脸狐疑地回过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公主大人?喂——哇,您怎么全身是汗——」 并非来自雷纳多的另一双纤细手臂,赶紧从背后抱住米蕾蒂亚。倒下之际,她正好看见令人失神的蔚蓝天空。 还有,某人漆黑的发梢。 用湿布擦拭米蕾蒂亚脖子的瞬间,她的意识似乎稍微转醒。雷纳多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忧心忡忡地望著她。可是,米蕾蒂亚马上又被疲劳拉扯著倒了下去,她的意识似乎在清醒与昏迷中拉锯。 刚才走过的市集与五颜六色的摊贩屋顶,此刻全都变得好渺小。 『我也是……不喜欢这个城市。』 雷纳多大概能理解米蕾蒂亚昏倒的原因。离开帝都之后,他只曾回来过一次。不过,很快就因胸闷与恶心而再度逃离。 前线葛兰瑟力亚比这里更无秩序,也更混乱。可是,那种或许没有明天、类似残光般虚无飘渺的剎那喧嚣,和帝都的狂乱嘈杂不同。 米蕾蒂亚之所以觉得不舒服,也许是因为目睹逸乐首都的异样光景,想起他们的快乐都是建立在行走于亡骸中的奥莲蒂亚等人之上,造成精神上无法承受的压力吧。 这个不顾一切,连明日都可以挥霍的帝都,简直像个无底沼泽——人们站在一片浮木上尽兴跳舞,奇异得近乎疯狂。这让雷纳多只想大叫,随便找个人砍杀。 那次之后,直至今日为止,雷纳多再也没有踏入帝都一步。 如果不是和公主大人一起,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公主大人。对不起……」 雷纳多喃喃道歉。他于这个透过魔女一族在战场上的牺牲,换来数十年安逸怠惰的帝都出生长大,也曾理所当然地接受魔女一族的恩惠。在离开帝都,成为佣兵之前,他对战争毫不关心。 少女紧绷的眼皮微微颤动。不久,宛如自深渊中缓缓浮起,藤紫色的眼睛睁了开来。 恢复意识的米蕾蒂亚,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愣愣地望著雷纳多的脸。总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伤,于是米蕾蒂亚便开口询问:「你怎么了?」雷纳多立刻展露欢颜,抚摸她的脸颊回应:「没事。」 米蕾蒂亚察觉额头上放著一块湿布……终于想起自己昏倒的事。 「……对不起,雷纳多。可能是人太多让我有点晕眩……」 雷纳多只简短地应了声「嗯」。 四周一片安静,木头与树叶的味道乘著秋风飘来。她心想这里是哪里呢?不过是哪里都无所谓。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额头敷著的冰凉毛巾相当舒服。此时已听不见嘈杂的声音,寂静中只传来草叶摇曳的声音和风声鸟鸣。 「……对了,刚才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从我身后跟我搭话的——」 「嗯,有的。是一名少年。他抱住公主大人,却支撑不住您的身体,差点一起倒在地上,不过还是死命站稳了。」 雷纳多说著,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还真是对他很抱歉——米蕾蒂亚这么想著。人只要昏迷,全身的重量压上去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对方的身材似乎比自己矮小。 耳边还残留著他的声音。彬彬有礼、沉稳安静……语气透露著担心。 「幸亏有他,我才能在公主大人撞到头或膝盖之前,把您救起来。那孩子顶多十二、三岁吧,早知道就给他几个维里耶里的巧克力当谢礼。他是个有点不可思议的孩子,明明穿著很高级的衣服,却独自走在暗巷里。可是又出奇地融入环境,没有富人家孩子的感觉……啊,和公主大人有点像呢。」 只有打扮高贵,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管到哪都孤零零的。 雷纳多猛然闭上嘴。 「……对了,公主大人的神秘皇子年纪也差不多这么大吧?您见过对方了吗?」 「还没,三天后的宰相会议结束才能见面。」 ——那么,典礼呢?什么时候举行?」 米蕾蒂亚一脸讶异地瞪大眼睛……典礼? 「……你说典礼,该不会是结婚典礼吧?你傻了吗?在说什么梦话啊?」 「梦话……可是公主大人不是要结婚吗?我想参加您的婚礼啊。」 「没这回事。只要在结婚证书上签名画押,再交给宰相就完成了。」 「只、只有这样?未免太随便了吧?」 「……雷纳多,你说举行婚礼,那么请问是要在哪里举行呢?」 雷纳多终于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都忘了。 「……圣、圣堂……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地盘……」 「没错。法皇家正虎视眈眈找寻机会对我们下手,我还傻呼呼地和皇子跑到对方的巢穴里做什么。到时候恐怕不是举行婚礼,而是葬礼了。」 「……说得也是……」 米蕾蒂亚将额头上已经变温的布稍微挪开。雷纳多不知叹了几次气,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上带著不舍与哀伤。 「……你就那么想看我举行婚礼?」 「嗯。我想看公主大人举行婚礼……在我死之前。」 米蕾蒂亚闻言心头一震。 雷纳多以骨节粗大的手,轻抚米蕾蒂亚的发际。 「就算我有幸为公主大人而死,也无法活下去了。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安心地离开,不再挂心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微微张口又闭上。那表情让雷纳多于心不忍。 看到她拚命吞下无从排解的痛苦,雷纳多一如往常地面露欣慰的笑容想著悲伤的事——自己所获得的爱,以及即将留下的遗憾。 能为米蕾蒂亚而死的人,或许不只雷纳多而已,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也是一样。 然而,谁都无法将米蕾蒂亚视为第一,无论多么爱她。 ……因此,奥莲蒂亚才会让公主大人来到帝都——雷纳多脑中突然浮现这个想法。那个十二岁的皇子什么都没有,所以才能攫取一切。 「但愿他是个能时时握住公主大人的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放开的人。就算哪天公主大人失去所有重要的宝物,心也空荡荡的,变成孤单一人,他还是会抓著您的手,始终守护在您身边……希望公主大人也这么想。」 那个小小的公主大人总是来找雷纳多和『拼接部队』。有时,他们也会自己去迎接米蕾蒂亚。这样的关系,让他们得以活下去。 牵著的手一旦放开,彼此就会再次牵起对方;即使走失了,也会去寻找。 米蕾蒂亚的对象,必须有能力一再留住其实想去找『亚奇』的她,绝不将她交给『亚奇』。 奥莲蒂亚总是独自站在战场上。可是,在葛兰瑟力亚,当她站在尤狄亚斯皇帝身边时,雷纳多第一次觉得魔女并不孤单。那个人人批评为怠惰的皇帝,看起来就像在守护著奥莲蒂亚一样。不知为何,光是这样就令人松了一口气。 所以雷纳多想亲眼见证,米蕾蒂亚不再孤单的那个瞬间,即使一眼也好。 雷纳 多已经无法带领米蕾蒂亚走向未来。 「真想参加公主大人的婚礼。万一对方是个糟糕的家伙,我就揍他一顿。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 「…………」 米蕾蒂亚将沾湿的布巾移到眼睛上方。 难以言喻的伤悲从心底泛滥成灾,难以抑止。 在葛兰瑟力亚见过的无数尸体。在那些亡骸上——很快地,雷纳多也将加入其中——帝都的人却笑著跳舞。实在太讽刺了。 她很讨厌性格扭曲的自己。再说,自己现在不也在这里吗? 继续想下去,恐怕又会昏迷,所以她放弃了……她果然还是厌恶这个城市。 米蕾蒂亚顶著湿布拜托雷纳多: 「……大腿的……皮带上,有药。你能帮我去拿点水过来吗?」 「不要。我不会让公主大人落单的。我背您回宅邸去吧。也有『城中骡子』可搭。」 「……骡子只会让我更晕……你背著我,万一中途遭人袭击也没问题吗?」 雷纳多瘪著嘴想了想。为了浸湿布巾,水壶里的水已经全部用光了。 「……好吧,我马上就回来。您听好啰,绝对不可以离开这里。」 雷纳多将米蕾蒂亚的头从自己腿上移到草地。 米蕾蒂亚闭上眼睛,听著雷纳多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鸢鸟的声音,从遥远的高空传来。 雷纳多离开之后,米蕾蒂亚缓缓起身。 她往下看,远处一长串色彩缤纷的摊贩屋顶随即映入眼帘。她刚才躺著的地方,是看似历史悠久的石墙断垣。后方有片大草地,直接通往山区。看来雷纳多大概是沿著与那条市集大街相通的小路或石阶,将自己带到这里来的。 米蕾蒂亚按著头,头盖骨底下似乎在微微颤抖。她伸手采向腰间的布袋,发现抖动的是用来吓阻熊的铃铛。不对,应该说原本作用是用来吓阻熊的铃铛。 因为担心敌人会使用咒术,她在小木屋里试著用这个铃铛搭配大姑母的咒符,根据模糊的记忆制作了有吓阻作用的「鸣子」。直到刚才,米蕾蒂亚才想起这件事。 她的身体状况会突然恶化,和天生具有除魔体质的吉伊不在身边也有关联。此外,雾散之后,行踪似乎也跟著曝光了——追兵现在正在追过来的路上。 (还有,跟今天决定宰相会议在三天之后举行,也有关系吧……) 只要米蕾蒂亚无法出席会议,由魔女家担任辅佐人的事,以及另一位皇子的继承权,都会立刻化为泡影。主张开战的法皇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于皇帝遴选中获胜。 米蕾蒂亚强忍住头痛,确认布袋与大腿上的皮带里的东西。她在动身前,已经将帝都的地图全部记入脑海中。最后,她朝著雷纳多离去的方向再看一眼。 『带我去吧。我会代替公主大人杀很多人。所以,公主大人不要拔刀,答应我好吗?我喜欢那样的公主大人。比起公主大人亲自动手,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做比较好。』 米蕾蒂亚希望能和雷纳多在一起久一点,即使只能多一点时间也好。 不见踪影的吉伊与大姑母的头箍闪过脑海……只要能在吉伊赶来前,一个人躲过所有追杀,就不必拖累雷纳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朝膝盖和脚趾施力,摇晃著身子站了起来。 落单的米蕾蒂亚从草地朝著山区方向前进,完全没发现一名少年始终凝望著自己。 四 米蕾蒂亚拖著沉重的脚步,朝山上前进。 她拨开野兽走过的小径,在苍郁茂密的树林间前进,渐渐来到了人类行走的道路。不久后,她看到一条杳无人迹、蜿蜒曲折的残缺石阶,肯定几百年前便已如此老旧。 即使在这荒芜之处,草依旧除得很乾净。仔细想想,四年前那扇锈蚀的城门与吊桥上的链条,如今都上了油,颓倒的城墙也经过修缮补强了。 四年前…… 米蕾蒂亚环抱双臂,手有些冰凉。她缓步爬上长长的坡道,从代替防风林的高耸千年杉木间往下俯瞰,可以看见小如芝麻的帝都。 当时,她和吉伊两人从葛兰瑟力亚出发,朝帝都奔驰,击破所有关隘,名副其实地杀出一条血路。他们不眠不休地赶路,不知累垮了几匹马。因脱水症状而失去意识时,吉伊不是朝她脸颊打两巴掌,就是抓著她的头浸入泥水里。就这样,一般人快马加鞭也得花上半个月时间的距离,她和吉伊六天就抵达了。 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下抵达的帝都——就和今天一样,由几近腐烂的木桥与生锈的铁栅栏守护著的帝宫『卷贝城』,充满安逸享乐、狂骚歌舞。 她骑在马上目睹一切,耳边听著人们空洞的笑声—— 「…………」 曝晒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彷佛连脑袋都成了一片空白,米蕾蒂亚摇摇晃晃地偏离道路。 不知为何,那时和吉伊一起经过的地方,她已经不想再看到了。每走一步,脸、心和感情便为之冻结。彷佛从身体的角落开始结出薄薄的冰,脚下渐渐生了根,最后连指尖都为之结冻。 米蕾蒂亚用冻僵的手捣住脸,这张如同面具的脸。 一点一点移开这张面具后,世界的声音总算慢慢恢复了。 不知何处传来宛如x持续低音般的哗哗水声。帝都的地下水道有如蜘蛛网四通八达,从最下层分布到帝宫最深处。奥莲蒂亚曾说过,只有这里的地下水道构造,连她都无法完全掌握。(编注:巴洛克音乐特有的低声部写法,上和下两个外声部占有明显的优势,内声部则略显淡薄。) 脚底传来沙沙的柔软声响,原来道路已由石阶转为青苔小径。她轻轻踩在苔藓与杂草上,即使是这双适合长途旅程的坚固绑带鞋,脚步声听起来也很安静。 (……前面就是古城迹了……) 她决定前往那里。这一带四处环海,没有必要设置防卫和配置人力。周遭只有微风、草木的气味、水声,以及自己的脚步声。 走了一会儿,便看到坚固的石造屋顶出现在斜坡上。隔著彻底荒废的小型庭园,便是废弃已久的宫殿城廓之一,如今已成为一处废墟。结实的圆柱支撑著古朴的屋檐式回廊,长长的回廊看似没有尽头,消失在黑暗中。这里虽然与『卷贝城』相通,却是个早已遭人遗忘的角落。 流云的影子在草地上移动。静默黑影般的废墟,给人一种彷佛有谁会悄然无声地从中现身的错觉。 米蕾蒂亚想起在城里听到的,有如幻觉般的锁链声。 没错……比方说,住在城里的『小丑』。 「…………」 米蕾蒂亚试著待了一下,但是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没听见。 她避开直射日光,穿越小庭园爬上昏暗的回廊。她恍惚而缓慢地走著,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鲜艳的色彩,因为好奇而停下脚步,只见长满杂草的庭院里,开满了一大片随风摇曳的花朵。 引人目光的深紫色花瓣,与彷佛出自神明之手的星形花冠。 (是桔梗花……) 一阵风吹过,驱散了闷热,带来凉意。 时值九月。山里和森林经常可见桔梗花,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离海如此近的地方看见,真是不可思议。在这形同废墟的角落恣意绽放,也令人感到惊奇。 在沉浸于欢愉中的帝都里,华美的花朵一定更受欢迎。 桔梗花悄无声息。 静悄悄地… (————) 她回过头,空荡荡的回廊,没有半个人影……看似如此。 形状奇特的影子与黑暗的沉积点点散布,回廊深处光线昏暗, 感受不到任何气息。这里并非闲杂人等会随意经过的地方。 「……有谁在那里吗?」 啾啾——鸟儿呜叫著。 地下水道的声音、白亮的阳光,令人涌现一股正在做白日梦的心情。 云朵遮住太阳,让地面上的暗影一口气延展开来。这是一座影子城。 ……这里当然不可能有人。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自己才会刻意来到这座废墟。这里是帝都,不是人迹罕至的『魔王之森』。 米蕾蒂亚确认废墟空无一人后,松了口气————不过,她希望吉伊能早点赶来——她在回廊角落发现崩落的瓦砾堆,在下面压了一张咒符藏住。她来这里的沿路上设置了好几个类似的东西。当她正要举步沿著废墟回廊往前走时—— 像要挽留她似地,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当啷~帝都城下的大圣堂钟声响起。 下午四点。 钟楼放出的白鸽,一齐振翅往天空飞去。 米蕾蒂亚转过头,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出现一名戴面具的少年。 面具下的视线盯著米蕾蒂亚,笔直的目光令她惊慌失措。 宛如将人吸入其中的深远眼眸是黎明前的暗夜蓝,几乎接近黑色。 当啷……当啷……整个帝都的钟声开始轮唱,盘旋于空中的鸽群趁著风势,高高飞向天际。 从徜徉天际的白鸽身上,落下两根羽毛。 两根羽毛时而接近、时而交替位置、时而互相追逐,但却不曾互相碰触到……就只是一起从蓝空中坠落。 ……在世界的一隅,桔梗花轻轻摇曳著。 五 率先开口的,是戴面具的少年。 「……你的身体……应该还没完全康复吧。为什么自己一个人?」 米蕾蒂亚闻言错愕不已。自己已经单独行动很久了,再说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原本不是一个人』。她迅速瞥了少年一眼,黑发,年约十二、三岁。 他的身高约莫比米蕾蒂亚矮半个头,脸孔上半部戴著优美的面具,身穿高级的礼服衬衫与裤子、方便行动的长靴、没有穿外套,独自一人。 除了面具以外的特徵——如果刚才的少年也有戴面具,雷纳多一定会提到——与雷纳多刚才的描述完全相符,不过…… 前来这里之前,自己充分确认过并未被跟踪。虽然两人再次相遇很奇怪,但这里有可能原本就是他喜欢的地方……然而,妙的是,米蕾蒂亚竟觉得对方是走捷径过来这个废墟等自己的。 少年的长靴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令米蕾蒂亚的心猛然一跳。少年正逐步靠近。他彬彬有礼、小心翼翼地缩短距离。谨慎得彷佛在测量她的攻击范围。 脚步声在离自己三步半的地方停止。多出来的半步,似乎是他犹豫著是否该继续往前,最后决定放弃的距离。 自己必须低头才能和他对上视线。这对娇小的米蕾蒂亚而言,相当新鲜。少年带著热度的目光投射过来。少年温暖的目光,在米蕾蒂亚如冰般雪白冷艳的眼神和肌肤上游移著。总觉得有种成了冰雪女王的错觉。 少年轻轻伸出手,米蕾蒂亚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在这几分钟内完全忘了刺客的事,这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回头望向来时路。布袋里的「鸣子」正无声地震动,显示自己并未完全摆脱追踪。吉伊又不在这里。刺客还有多久会追上? 「那个,你……很抱歉,能不能请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因为……可能会……发生一些麻烦事,所以……」 总不能直说有刺客吧。少年的手宛如不曾举起般,又放回了原位。米蕾蒂亚再度转身望著来时路。少年的声音从反方向传来。 「……那么,你也要。」 「咦?我?我也要什么?」 「和我一起。」 米蕾蒂亚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困惑地眨著眼睛。 这时,火药弹爆裂的声音从米蕾蒂亚爬上的那条小路响起,还伴随著女人的哀号声。米蕾蒂亚吓了一跳,朝那个方向看去。 对方似乎中了隐藏在路上的『返咒符』。 老实说,米蕾蒂亚的咒术只比全然不懂的外行人好一点而已。因为手边有大姑母给的卡符与咒符,她才会认为即使没有雷纳多跟随,自己也能勉强应付。『返咒符』若是没有好好使用,可能遭对手咒杀士加倍反击。不过,既然发出了那种哀号,就表示对方和自己一样,并非『真正的』咒杀士,只是将咒语当作跟踪用的手段而已。真是太好了。 即使是『真正的』咒杀士,也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大姑母给的咒符。就算是隶属法皇家暗杀集团的咒杀士 正当她这么思索时,压在瓦砾堆下的咒符,突然裂成了碎片。听到这个声音,米蕾蒂亚停下脚步。 ——出现了,足以与大姑母的咒符抗衡的咒杀士。反弹回去的咒术再次被反弹回来。正如自己有大姑母撑腰一样,那个哀号的刺客背后也有高手相助。 米蕾蒂亚以颤抖的手擦拭冷汗,绷紧神经。 吉伊不在,能否帮助少年平安逃离,就看米蕾蒂亚怎么做了。 宛如永无止尽的阴暗沉默降临。 汗水从额头沿著脸颊往下滑,落在石板地。 桔梗花依然在世界的角落摇曳著。 没有任何人的动静。对方撤离了吗……呼。米蕾蒂亚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某人无声地滑向她的侧腹。 黑色的发丝在眼前一晃。纤细的手臂环住米蕾蒂亚的腰,用尽全力扑倒她,仓促间她藉著在地上打滚化解撞击力道。紧接著,一把小刀准确地朝米蕾蒂亚后方飞来,像切开奶油似地插在石板地上。 「————唔!」 与法皇家的女刺客完全不同。简直就像百年前就已潜伏在此,连一丝气息都没有散发,只为静待这一刻的到来。 ——是其他敌人。 米蕾蒂亚这才想起,在森林时吉伊曾提到『吹笛歌舞团』。亚琉加王朝也派出了人手暗中侦查——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米蕾蒂亚呆站在原地,膝盖颤抖发软。自己绝对逃不过这个掷出小刀的刺客攻击。竟然自以为一个人也没问题,根本是痴心妄想。 她的手腕被人抓住,对方的手指相当冰冷。明明正值残暑,那只手却冰得有如刚泡过地下水。从袖口露出一只银色手环,反射著阳光。 米蕾蒂亚的身体一僵,看见少年的嘴唇漾开一抹黄昏般的微笑。 寂寞又空虚,像个知道自己只有空洞的心而放弃的傀儡人偶。暗夜色的微笑。米蕾蒂亚被那剎那间露出的表情吸引住,反应慢了一拍。 少年没有放开手,反而将她的身体拉近,跳舞似地交错身体。小刀再次像是插入奶油般,刺向米蕾蒂亚刚才所站的位置——现在则是少年的指尖。 米蕾蒂亚睁大双眼,他的动作敏捷到足以媲美吉伊。 「……请跟我来。」 少年抓著米蕾蒂亚的手,拉著她跑进废墟里的暗道。 φφφ 嘉涅夏听见五十铃的声音,来回摆动的画笔停了下来。 嘉涅夏答应在艾莉卡遭到反击时,帮她三次。在吉伊来访不久前,嘉涅夏才刚画好几张咒符。小魔女今天上午才踏入帝都,不到一天的工夫,『三张符纸』就少了两张。哎呀哎呀。 「艾莉卡未免也太小看对手了吧。」 叮铃作响的五十铃下方,其中一个『替身』纸人燃烧了起来。火舌从纸人一角开始吞噬,很快地就在金盘子里烧成一堆灰烬。嘉涅夏顺便用这火点燃装满菸草的菸管,轻烟立刻袅袅上升。她悠哉地对沦为 点菸火的『返咒符』哼了一声。 因为奥莲蒂亚的『返咒符』而反弹回来的威力,好几次都差点将这间店烧成灰。小魔女的咒符也有考虑到『反弹』的可能性,虽然做得还算不错,不过与奥莲蒂亚相较,『魔女』的资质还是太粗糙了。 「……完全不像是你的继承人啊,奥莲蒂亚。」 嘉涅夏望著刚画好的『魔女』符卡。嘉涅夏画的『魔女』永远长得和奥莲蒂亚一模一样。她总是执著地画上几百张,直到满意为止。 轻烟彷佛有生命似地,在屋中绕行,彷佛飘散在空气中的梦之残渣。 数十年前,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城堡里的『鸟笼』,囚禁著许多公主和王子。只有当他们被迫以皇将身分上战场时,『鸟笼』的门才会开启。除非获胜,任谁都无法活著回来,就像用过即丢的纸屑。笼中的公主与王子人数逐渐减少,唯独三人每次都会凯旋归来。近似帝都沟鼠的嘉涅夏也认得那三人。他们从战阵门出发无数次,每次都会回来。嘉涅夏和妹妹两人不知目送过他们多少次。 ……那三人就像被神挑选出来一样。嘉涅夏哼了起来: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当时的奥莲蒂亚,拥有光看一眼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凛然光芒与强大实力,但从这个小魔女身上丝毫感受不到。嘉涅夏之所以让别人出手,决定站在高处观望,也是因为不愿对奥莲蒂亚之外的魔女动手。要是沦落到那种地步,自己就太悲惨了。 世界上只有一个奥莲蒂亚,谁也无法取代她。 嘉涅夏抚摸著符卡中的美丽『魔女』,注意到自己骨节粗大的手指,不禁颤颤巍巍地抽回手。 被神选中的三人的时代即将落幕,帝国逐渐陷入迟暮,黑夜很快就要降临。 「……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你应该最清楚对吧,奥莲蒂亚。」 然而,你却将小魔女送到这个魔都来。在已经无法翻盘的游戏中,你到底想改变什么?……嘉涅夏真的很想知道,即使只有一点也好。 φφφ 死巷一片昏暗,墙壁的一角突然像机关门一样转了过来,四周顿时陷入一丝光亮也没有的黑暗,让人以为整个世界都跟著翻转。 米蕾蒂亚的手仍被少年拉著,两人在蜿蜒的路上行走。大概因为从牵著的手传来微微颤抖,对方察觉到米蕾蒂亚身体不舒服,停下了脚步。双腿发软的米蕾蒂亚当场颓坐在地,因贫血而头晕目眩。 对方静静放开手,消失在黑暗中。之后,就不知道跑去哪了。 脑子像要融化般混乱不已。也许是『反弹作用』造成的影响,抑或是长途旅行的疲劳,诸多事情交杂在一起,让米蕾蒂亚分不清。意识清醒后,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昏迷了十分钟左右。 四周异常安静,伸手不见五指。她突然感到不安,东张西望起来。 就像看得见米蕾蒂亚的动作似地,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眼睛闭著,会比较轻松喔。」 他在。还以为自己真的落单了。 米蕾蒂亚想说点什么——除了「是啊」之外的回答。 结果,她还是像个笨蛋一样,只能说些言不及义的话。 「……非常感谢,谢谢你。」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对方只回了句「不会」。 声音不可思议地柔软、稳照,不会造成头痛。 米蕾蒂亚的心情跟著缓和卜来,她喘了口气。然而,比起身体的不适,一点光亮都没付的黑暗更加削弱神经。她连脚该踏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沉默再度蔓延。什么都看不见,让她内心充满紧张与不安,明明一点也不想聊天,却又不自觉地开口: 「……那个入口,是使用过一次就不会再打开的机关门吗?」 「对。」简洁的回答。四周再次回归安静…… 比起那种可有可无的资讯,明明还有很多其他该问的事,但脑袋就是无法顺利运转。再说,少年肯定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就连这点,她也是现在才察觉。就算再怎么讨厌一个人待在这里,也不能自私地要求少年陪著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的,大概吧。米蕾蒂亚假装没看见游走在膝边的不安,逼自己用听起来很冷静的声音说道: 「……你应该也没办法一直陪著我吧……如果你知道出口在哪里,请告诉我。接下来,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谢谢你的帮忙。」 一道视线忽然贯穿她,米蕾蒂亚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就是知道对方此时凝视著自己。有如烙印般的目光。 自己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我刚才说了什么? 好一阵子之后,黑暗中才传来回答——时间久到米蕾蒂亚都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再一下子,我就会如你所愿地消失,请再稍等一会儿。」 少年的声音依旧彬彬有礼而平静,不带嘲讽,也不像受到伤害。可是,米蕾蒂亚却觉得好像是自己在赶他走,伤到他的心。米蕾蒂亚的心情一阵动摇,忍不住想要解释清楚,可是却又办不到。 视野中出现点状闪烁,强烈的晕眩朝她袭来。就好像血液一口气被抽乾、精力被连根拔除似地,全身失去力气,身体往前一倾。 用力撞上地面之前,她先碰上了其他东西——是某人的胸口。彷佛看得一清二楚似地,少年纤细的手臂缓缓绕到她的后脑与背上。 可以感觉到少年似乎抬起了头。在严重的耳鸣之中,米蕾蒂亚隐隐约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喂,吉伊,公主大人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喔,好厉害。真的耶,这咒符是公主大人的……上头还有刀痕。可是,没有半个人在啊。」 「在啦。闪开,雷纳多。就在那棵树下。太麻烦了,我要整棵劈开……真是的,这个鬼头箍,够了没啊……」 「咦?树下?你说的该不会是这棵大概有三百年历史的树吧?喂——」 伴随著雷纳多的惨叫,米蕾蒂亚的正上方传来雷声般的轰隆地鸣。彷佛整个世界都被撼动,泥沙像火山灰一样落在四周。 不知为何,泥沙几乎没有落在米蕾蒂亚身上。头上传来唰啦唰啦的声音。 等那阵土石流停止后,重叠的身体间出现空隙,让她觉得冷了起来。 对方放开她的身体,让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贴在上臂的手也离开了。 米蕾蒂亚吞了口口水,等一下! (我……还没跟他说上什么……像样的话……连名字都没告诉他……) 那个安静、彬彬有礼,温柔得渗入内心的声音。不过,总觉得他的眼神说了更多,要是能听懂那些不成声的话语就好了。 体温与气息如潮水般退去。还以为他会就这样无声地消失在黑暗中,没想到那份温度又踌躇不定地回来了。 ……某人的手指,有如羽毛般轻抚她的眼皮。生疏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额头、脸颊与头发后,又马上放开。最后,他牵起米蕾蒂亚的手指,摊开掌心,将小小的手指轻轻放入其中。两人手指交缠,紧紧相握。 剎那间,就像整颗心脏被紧紧拥抱一般。 先前他的动作一直有礼到过分轻柔,唯有此时带著强劲的力道。 好似担心黑暗中的我将如幻影般消失踪影。 终于,米蕾蒂亚发出了声音: 「……为什么,你会在……那里?」 这个问题的重要性顶多只有倒数第三吧,明明还有其他更该优先询问的事。 回应米蕾蒂亚的,是压抑著微笑的气息,以及简洁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 「为了见你……」 米蕾蒂亚想要回应对方。而且,最重要的事也还没问。 你是谁? 自己是否发出声音了呢?或许勉强有吧。不过,也或许只是错觉。 在几乎丧失言语的黑暗中。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你真的好厉害喔,吉伊!树下居然有扇门耶。虽然有点生锈,可是多亏树根帮忙撑出缝隙——或许有办法喔。过来帮忙啦,吉伊~~~~~!」 光线照射进来,砂土哗啦哗啦掉在脸上。这次,没有人替自己遮掩。 「——找到了!公主大人!您还活著吧?啊,吉伊,等等!至少一起吃顿晚餐嘛~!魔女宅邸里也有帮你准备床喔!」 听著雷纳多的声音,米蕾蒂亚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第五章 恶梦之城的恶梦派 恶梦城中,有恶梦派。那真的是一种很恐怖的派。 光是备料就要花上整整一天。一旦吃下一、两块这种派—— 「……呼。好久没烤这种派啦。」 男人朝著灶里窥看。烤得恰到好处、香气四溢的派,咬下去便松脆地散开,口中充满上等栗子、甘薯和满满的特制奶油,好吃极了。 「……有时也得烤这种派才行。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尽管力量不大,我也会努力。小丫头,后天的宰相会议——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你出席!」 派盒上需要几句话,能够打动人心的宣传语句。只要加上一句宛如恶魔呢喃的文字——让人明知吃了会发胖还是停不下来,和美味的鲜奶油,再交给城中骡子宅配就大功告成。 头顶上方,大圣堂的摆钟当当当地响了九次——早上九点。 美丽的枢机踩著彷佛流泄出旋律的脚步,前来寻找一整天不见人影的法皇猊下。终于,他在大圣堂地下室里找到了身穿围裙、头戴三角巾,手上转动著鹅毛笔的法皇。 「喔喔,罗杰你来啦。看看这个,给点意见吧。该写什么才好呢?『吃了我吧?』还是『这是特别为你烤的?』-l 收到这种来路不明的派,只会让人起疑吧。话说,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当家佛罗连斯竟然想出这种句子,如果被人发现,将成为法皇一族恶梦般的致命伤。不过,过去曾经是羊的枢机并不讨厌这个笨蛋法皇。 我还是来想想该怎么回收这个派盒吧——否则万一进行笔迹鉴定就赖不掉了——美丽的枢机咯咯笑著,对法皇说道:「我们泡壶茶来喝吧。」 比起在没有神的大圣堂祈祷,这种事要开心多了。 一 米蕾蒂亚倏然转醒,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现在几点?为什么自己会躺在床上?她想不起来。 耳边传来竹叶发出的沙沙声,与树梢静谧的摩擦声,令她不禁产生回到了『魔女左足(扎立亚)』城堡的错觉。只可惜,眼前是一间陌生的房间。 室内装潢极为风雅,器具多半是以藤木与桐木制成的精美工艺品,很像男生的房间。里面飘散著书本的气味与墨香,枕边还放著一只滴答作响的怀表。 大窗户上挂著质地厚实的垂坠窗帘,从中露出东风花纹的窗框。镶嵌的窗户是呈现麦芽色的帝都特有贝壳窗,不像纸窗或玻璃窗那样会发霉,还能自我呼吸似地调节室内湿度。上面描绘著水都的细致图案。 (……贝壳窗……帝都——) 米蕾蒂亚仰望天花板,眯起眼睛。美丽的彩绘格状天花板——每一样都相当细致,随处藏著四季的花木和鸟类。是魔女大地(维贾列西亚)的自然景色。看到这个,米蕾蒂亚瞬间明白,这里是帝都的魔女朱蕾米亚宅邸——下任当家米尔杰利思的房间……应该吧。 她微微按压因为睡太久而浮肿的眼睛,慢慢取回记忆。 (与赛希尔宰相会面——宰相会议将在三天后举行——前往城下……) 她在那里遭到袭击。本来打算不依赖雷纳多自行想办法,结果却以失败收场。 叽咿——耳边传来推门声,接著是义肢与肉身共谱的不协调脚步声。她放开覆住眼睛的手,雷纳多缝缝补补的脸庞正好映入眼帘。表情半是担心半是安心。 「太好了,您终于醒来了。公主大人,感觉怎么样?」 「……简直糟透了。不过看到雷纳多的脸,精神就好多了。」 雷纳多拉开厚重的垂坠窗帘,打开窗户。阳光洒落,竹子的声音和香气,有如乘著凉风的风铃声般吹拂进来。 位于帝都的魔女宅邸不靠海,而是搭建于山腹之中。四周有竹林、千年杉环绕,春天有樱、秋天有枫,像座独立的离宫。许多贵族与官僚将宅邸盖在地势平坦辽阔且交通方便的山脚下,但为了能在宫中火急之时迅速登城,魔女家选择盖在此处。 从影子的长度看来,时刻已过中午。她还记得昨天四点听见了大圣堂钟声,也看到从钟楼里飞出的鸽子。可以推测,自己几乎睡了一天一夜。 钟楼的鸽子、桔梗花。还有那名戴面具的少年—— 雷纳多走回床边,伸出独臂抚摸米蕾蒂亚的额头和脸颊,确认她的体温。向来开朗的雷纳多,今天脸上却毫无笑容。 「……您没等我回来,丢下我自己跑掉了?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低头道歉道「对不起」。别说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要是没有那名戴面具的少年相助,她现在恐怕早就死在刺客的飞刀下。 什么撑到吉伊来就好,这种话此刻听起来连藉口都不是。 宰相会议也好,担任皇子辅佐人的事也罢,包括传达大姑母旨意的任务和会见耶赛鲁巴特的事,一切都差点付诸流水。自己实在太乱来了。 雷纳多拨开戴著假发那半边的头发,叹了口气。 不希望对方受伤、不希望对方死掉、希望能延长在一起的时间——这是米蕾蒂亚的心愿,也是雷纳多的心愿……所以他无法生气。 「我好担心您。拜托别再一个人乱跑了好吗?」 「……一个人?」 「……不是吗?」 米蕾蒂亚连忙打了个马虎眼……也就是说,和自己在一起的那名少年消失在某处了……是梦吗?经过一夜之后,那些事确实连自己都觉得像场梦。 「呃……我姑且问一下,吉伊呢?」 她接过雷纳多拿来的水啜饮一口后,四处张望,自己找到了答案——他不在。 「嗯,他不在这里。虽然有过来吃顿饭啦……不过还是显得很烦躁……」 至少让我道个谢啊。尽管这么想,内心同时也对和他见面有所踌躇。 因为有那个头箍在,米蕾蒂亚感到很放心,自以为对方一定会来找自己,擅自采取行动,结果一切事态超出预期,吓得她惊慌失措。自己实在太自私了。吉伊又不是戴著项圈的狗。 (……下次见面,一定要向他道谢,还有道歉……) 嗯。 响起了撕碎锡箔纸的声音,抬头一看,雷纳多正在剥巧克力。 那是雷纳多喜欢的『维里耶里』高级巧克力。米蕾蒂亚轻轻笑了起来。他总是说著「我就是喜欢吃这个」,却自己只吃一小口,其他都放进米蕾蒂亚嘴里。某天,米蕾蒂亚不经意地问他「到底是谁喜欢吃?」,他听了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雷纳多的记忆与心不知遗落在何处。 有时,米蕾蒂亚觉得,如果全部找回来了,他或许会就此离开。 ——请您开口说『跟我一起去』吧,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从不束缚他,因此这句话才显得弥足珍贵。 一如往常,雷纳多今天也先将一片巧克力放进米蕾蒂亚口中。见她像小鸟一样一口吃下,雷纳多终于恢复了笑容。 「对了,上午皇弟陛下差遗了使者过来,传达去佐哈尔监狱探监的事。」 米蕾蒂亚不由得咬住含在口中的巧克力。 「……这样啊。他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去吗?」 「说是要看海潮的状况。只要没有风浪警报,或许可以在今晚十一点左右带你过去。下次开船是宰相会议当天,凯伊阁下建议最好不要选那天。」 这是当然的。要是赶不及参加宰相会议,就本末倒置了。 米蕾蒂亚其实有点犹豫。她今天原本想用尽办法找到昨天那名戴面具的少年,向他道谢。 「……我明白了。那就搭今晚的船过去吧。我马上准备。」 「——公主大人,那我呢?要丢下我吗?」 雷纳多瞪著她。不 巧的是,探监的对象偏偏是耶赛鲁巴特,那个男人正是造成雷纳多失去一条手臂的原因之一。可是,一想到昨天的事,她实在也无法开口说「我一个人没问题」。要是昨天那个飞刀刺客再次偷袭,米蕾蒂亚必死无疑。再说—— 『因为我的身体破烂不堪,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您要丢下我吗?』 她最不希望让雷纳多产生这种想法。 「……请你陪我一起去。」 闻言,雷纳多立刻展露笑容。那个笑容让米蕾蒂亚庆幸自己说了这句话。 「我当然会去。看到耶赛鲁,我可能会想判他死刑吧,但我会忍耐的。就算你不让我去,或是必须犯罪,我也会跟去的。」 「嗯。现在几点了?」 「就要下午两点了。先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吃顿饭吧。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妥当,不过公主大人,你现在的外表堪称悲剧啊。简直就像连续十个晚上遭到夜袭……让你躺在床上之后,我试著叫了你好几次,可是怎么样也叫不醒。」 米蕾蒂亚察看自己的模样……比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还糟糕。 她战战兢兢地掀开棉被,只见床单、床罩和枕套上,呈现一个和她身体相同形状的脏兮兮黑印子。根本就是人形鱼拓。 她摸了摸头发,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现在的自己一定能成为悲剧名演员。这近乎绝望的头发是怎样?还有救吗?就算能拯救全世界,也救不了这颗头。 雷纳多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要是被谜样皇子看到我这副宛如过上船难的水手模样,千年之恋恐怕还没开始就要播放片尾曲了吧……) 但昨天的少年或许看到了…… 她以试探性的口吻询问雷纳多,现在在少年间是否流行戴面具,得到的却是 「不管哪个时代,少年们都喜欢正义的假面超人」这种烂答案……是喔。可是,如果那名少年其实是以戴面具闻名的拉姆札皇子变装出巡……自己说不定会忍不住在皇帝遴选时投他一票。 (但是……十二岁、黑发、戴面具的少年……符合这些条件的还有一个人……) 「…………」 米蕾蒂亚在梳妆打扮前,先去和初次见面的管家打招呼——他是位即使看见小魔女悲惨的外表,也不动声色的优秀白胡管家。她询问对方,身为魔女家帝都代理人的米尔杰利思大叔父是否在家,但他并不在,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回来。 魔女朱蕾米亚家世世代代负责帝国的军事与外交。现任当家奥莲蒂亚,目前也身兼帝国外交官和帝国军总帅的头衔。不过,由于她一年到头在外征战,很少回到帝都,便由她的乾弟米尔杰利思以外交副官的身分,代替她在帝都与各地处理公务。 虽然早就知道希望不大,米蕾蒂亚听到后还是有点——不、老实说是相当失望。因为她原本满心期待,以为来到帝都就能见到他。 「吉伊和米尔杰利思大人都不在,你的不满全写在脸上了。真是遗憾呢。」 她咬了一口雷纳多帮她剥好皮的香蕉。在这之前,她已经陆陆续绩被塞了不少东西。有核桃、番茄,盐渍小黄瓜等等。 她四处寻找靴子时,发现桌上放著一盒类似点心的东西。 「那是你买的吗?」 「那个喔,好像是送错的。上午我在接待使者时,城中骡子宅配过来的,仆人误以为是我或公主大人订的,就直接收下了。我想联络对方取回,但盒子上没有店名也没有住址。」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看起来很美味的奶油栗子派,似乎是早上刚出炉的。 盒子上确实没有店名和相关资讯,只有看似广告的宣传文字—— 『广受女孩喜爱。瞬间消除微凸小腹!好吃又健康的派。』 米蕾蒂亚盯著那行文字……最近好像曾在哪里看过这手漂亮端整的字……可能是有名的糕饼铺吧。 米蕾蒂亚将盒子放回桌上,继续寻找靴子。 在她沉眠的这段期间,雷纳多找来行脚商人吉亚,帮忙将昨天本来要采买的东西添购齐全。她在那些包装与箱子里翻找了一下后,果然找到一双新靴子。她把脚套进去试穿,感到十分满意。虽然皮还有点硬,不过既坚固又轻巧,行动方便。仔细一看,上面印有维里耶里的标记,难怪品质这么好,但是价钱想必不斐。米蕾蒂亚将吉伊钱包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金币,放进雷纳多的钱包。接著再偷偷把吉伊的坚果袋装满坚果,雷纳多看见此景,忍不住咧嘴笑了。 她还拿了一片维里耶里的巧克力当点心,藏在衣服里。 最后,检查挂在大腿上的皮带——口袋里有药、打火石、笔墨等旅行用具。米蕾蒂亚补充一些新买来的货物进去,将它们摆放整齐。最大的口袋原本用来放护身刀,现在却是空的。 她将这睽违四年才变得空无一物的重量拿在手中。 深呼吸后,米蕾蒂亚闭上眼睛。过去不可动摇的决心,如今需要一点勇气。 不是为了亚奇,而是为了雷纳多。 ……就让口袋继续保持空荡荡的吧。 等她准备完毕,再次经过桌旁时,那块派只剩下三分之二。 似乎是雷纳多擅自吃掉的。能够立刻消除微凸小腹的派。不知道雷纳多是肚子饿,还是在意小腹微凸……如果真的有效,这块派在成年男性之间或许也会大受好评。 无论如何,佣兵雷纳多吃了之后毫无反应,就表示这块派应该没被下毒。 虽然米蕾蒂亚已经尽快完成准备,但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下午四点半。 于是她赶紧与雷纳多一同登城,前往皇弟凯伊·温丁哥德所在之处。 「嗨,米亚!等你很久啰。」 米蕾蒂亚还没敲门,凯伊先行打开军务卿办公室的门,出来迎接。 凯伊在帝国中央掌管军务与法务,同时也是近卫队黑蹄骑士团的团长。若说文官出身的赛希尔是皇帝的右手,凯伊就是左手。兄长尤狄亚斯登基为皇帝之后,他便接任拉格里亚兄王家当家。虽然他也拥有皇位继承权,但连本人都几乎忘了这件事。继承权对他来说就和名字一样,只是随著出生擅自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麻烦附属品。 终于看到熟悉的脸孔,米蕾蒂亚和雷纳多都松了一口气。 除了一看就知道是佣兵的雷纳多之外,在军务府——其实在其他地方也一样——显得格格不入的米蕾蒂亚,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好奇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在身上的视线,使他们成了全身插满尖刺的刺猬。两人虽然宛如雪中行军般默默前行,但毕竟『米亚的拼接部队』在军中也不受到欢迎,两只刺猬这一路上,平白多了好几根刺。 由于帝都史特拉迪卡数十年来毫无战事,对常驻于此的武将而言,雷纳多的外表可说是稀奇罕见。尽管大多数的目光只是出于好奇,不过当然也有对他们冷眼相对的人。 他们被带去的地方不是凯伊的会客室,而是更里面的私人房间。 一名军务官端了咖啡进来,离开时还不忘偷瞄雷纳多一眼。而米蕾蒂亚和雷纳多则是望著挂在墙上,写著『一 、二、三、好!』几个大字的奇异区额。进入这个房间后,无论是谁都会不禁默默打量这块匾额。 「你们能平安抵达帝都,真是太好了。我连米尔杰的份一起感到欣慰。对了,吉伊呢?」 「依然下落不明中。」 「嗯,我知道了。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关于吉伊的话题就此结束。 米蕾蒂亚在凯伊的邀请下坐到椅子上,雷纳多则站在墙边,朱鞘刀稳稳地挂在腰间。因为米蕾蒂亚表示同行的只有雷纳多,自己也未选出一名带 刀骑士做护卫,凯伊特别允许他佩刀。 「这是佐哈尔监狱的探监申请书。书写用具——啊,有了、有了。」 凯伊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著,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支细笔与墨水。米蕾蒂亚和雷纳多难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文具用品。 连每天使用的鹅毛笔都不知流浪何方的『凯伊混沌抽屉』——传说这个抽屉直通宇宙,没想到竟然能从里面找到东西! 「因为米尔杰会来,这是为他准备的。明明一年大概会弄丢一百支左右的鹅毛笔,就只有米尔杰的笔墨不会不见,到底是为什么呢?喔,还有纸镇呢。」 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东西大而化之,但对挚友的东西却万分珍惜—— 米蕾蒂亚接过那支没有消失在宇宙空间的奇迹之笔,开始填写申请书。 「佐哈尔监狱里的耶赛鲁巴特大人……他还安好吗?」 「谁知道,都交给狱卒去处理了……不过还活著啦。虽然一辈子都得关在监狱里,可是住的好歹也是贵宾室……米亚,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去见耶赛鲁吗?」 米蕾蒂亚紧闭双唇,缓缓摇了摇头,拒绝回答。 凯伊只温和地说了声「这样啊」,不再追问。 米蕾蒂亚的署名整体看来像是花木图样,和奥莲蒂亚的很相像。那是与『魔女』的家徽,木兰相似的独特花型署名。 「对了米亚,你知道米尔杰下次何时回帝都吗?」 米蕾蒂亚望向巧克力片般的门屝。身为外交副官的大叔父,行动向来极为机密。凯伊啜饮一口咖啡,挥挥手示意旁人离开。 「我并不清楚。」 「这样啊……还以为他会配合米亚参加宰相会议的日期,回来一趟呢。」 会议决定于两天后紧急召开,日期是昨天才临时决定的。就算米尔杰利思获得情报,除非人就在附近,否则根本来不及赶回来。 「您有事找大叔父吗?」 米蕾蒂亚将填好的文件递给凯伊。接下来,只要获得他的许可就行了。 「不,只是我个人希望他能回来而已。法皇家的笨蛋法皇除了腰痛,精神好得很。停战协定不到一年就要期满了,米尔杰却丢下外交工作不见踪影,法皇对这件事抱怨个没完,搞得我心情很差。他竟然还说:『赛希尔,你也一样。现在明明是停战期间,却让奥莲蒂亚拿战乱当藉口一手掌握前线周遭的地方行政权。你难道不怕魔女家除了外交事务外的权限都一并抢走吗!』」 看来他不只以箭书抱怨米蕾蒂亚和来路不明的皇子之事。『法皇猊下』佛罗连斯到处东奔西走,果真精神好得很。 「我骂他是不是笨蛋啊。赛希尔的工作量本来就多,我虽然有帮忙分担,但那早就超过一个人能负荷的极限了。要是连外交事务都交给她,铁定会累死……结果,我这么说完后,那个法皇竟然笑咪咪地说——那就交给法皇家来做吧~」 彷佛切派一样,试图将政权一一分割夺取的说词,听得站在墙边的雷纳多毛骨悚然。实在太夸张了。 「要是让主战派的和尚军团处理军事和外交,帝国注定当天就灭亡了!」 「嗯。与其交给我那个异母兄长笨蛋法皇,还不如让米亚来帮忙!」 法皇,绝对,不行。真想用这句话当作这个月的标语。 「……真是的,希望他能收敛一点。难怪米尔杰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了。」 凯伊望著手中的黑咖啡。 米蕾蒂亚看著他,发现表情逐渐从那张脸庞上消失。 他和宰相赛希尔一样,对尤狄亚斯誓言忠诚,相对地,其他人的死活也对并无意义——米蕾蒂亚隐约察觉出他有这样的倾向。不过,在他心中,唯有米尔杰利思是装在另一个特别的箱子里。他对米尔杰利思的喜爱,就连米蕾蒂亚也明白。 「……在这个帝都里,不管在多少文件上签名,处理的尽是些既不会使状况有进展、也不会更恶化的空泛工作,他大概是对此感到绝望了吧。就像老鼠的玩具一样,不管怎么跑,永远都只能在同一个地方喀啦喀啦转动。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啊……」 他忽然沉默下来,彷佛在检视自己不小心脱口而出的内容。米蕾蒂亚觉得凯伊看起来非常疲倦。就好像漫长的岁月中,他内心深处的水池不断被削减退去般。不只有他,大姑母和大叔父也是同样情况,不知自己是否也是如此。 您是不是累了?米蕾蒂亚简短地询问。闻言,凯伊以笔直的目光回望她道: 「我是不是累了?没有啊。我又不像米尔杰那么认真,做事很马虎的。」 米蕾蒂亚没说什么,只是以婉转的眼神望著凯伊。凯伊回避她的视线,原本想笑著说「我怎么会累?」,但最后选择作罢。凯伊再度凝视著米蕾蒂亚。或许,经她这么一说,自己才有所察觉吧。 「是啊,或许连我也累了。光是活著就好累,万一还要投入战争,岂不是更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嘛。嗯,就是这样。」 至死都无法休息。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执意要做,想必都有各自的好理由吧。至少皇弟凯伊应该有,其他人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凯伊微微一笑,伸出手摸了摸米蕾蒂亚的头。 「对了,米亚,你和皇子见过面了吗?」 像是想赶跑沉重的气氛似地,凯伊笑著询问道。然后他突然想起申请书的事,连忙收到手边。他在房里四处翻找著鹅毛笔,终于挖出一支,削了削笔尖。 这个问题令米蕾蒂亚心头一颤。不知为何,她的脑中瞬间闪过昨天那名少年的身影。 「不,还没有。听说要等开完宰相会议才能见面……」 「我每次提到你,他都默默听著,还以为他马上就会去找你呢。」 「咦——」 「赛希尔和我负责教育他,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教他什么。」 「您认识他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外表或声音、声音或……声音之类的。」 凯伊突然摆出一副中年男子的表情,他似乎产生了什么奇怪的误解。「这种事通常都要保留到见面时再揭晓,才是浪漫故事的王道啊。总之我不会透露的。」说完这种蠢到极点的话之后,他真的像蚌壳一样紧紧闭上嘴巴。 「尽早在结婚证书上签名会比较好。如果他和魔女家没有实质上的联系,就算在宰相会议上获得认可,法皇猊下事后也可能再次翻案。再说,也没有其他家族能担任他的辅佐人了。」 米蕾蒂亚胸口不禁一阵酸楚。孤身一人的皇子…… 「这样一来,事隔十三年的皇帝遴选也就得以举行。十三年前可说是一塌糊涂呢。不过米尔杰也是在追踪埃里法兹时,于森林里发现了你。」 米蕾蒂亚因为最后这句话而抬起头——十三年前…… 「后天的宰相会议上,你坐在我旁边喔。由你担任辅佐人的皇子继承权,也会在那时获得正式认可。后天之前,请千万要小心。法皇他啊……虽然是我和皇帝的异母兄长,态度却很消极负面,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消极负面?」 不是采取正面攻势,也不是暗地里偷偷来,而是消极负面?这是指……? 直到此时,米蕾蒂亚才察觉雷纳多今天显得过分安静。他竟然完全没有从旁插嘴。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后,米蕾蒂亚忍不住大吃一惊。只见雷纳多脸色铁青地靠在墙上,冷汗直流、身体弯成八字型,还不断微微颤抖,眼神更是空洞无神。 「雷纳多!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不、不要过来……请别过来,拜托!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不顾一切地冲过 去,却被雷纳多粗鲁地伸手往回推。 咕噜噜噜,雷纳多的肚子发出窝囊的声音,身体一僵。咕噜……整个世界似乎都变成慢动作……然而,雷纳多的自尊心让世界再次动了起来,他一脚踢破房门,朝厕所狂奔。 ……小军师米蕾蒂亚做梦也想不到,这正是佛罗连斯法皇『消极负面之用腹泻陷阱派造成会议缺席大作战』。 (就算是以『立刻消除微凸小腹』为诉求,吃太多也会出问题呀。) 出航前一小时,米蕾蒂亚独自在军务府中的小书房里消磨时间。 那之后,虽然立刻派人回朱蕾米亚宅邸收押那块派,但原本还剩三分之二的派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只空盒子。于是,他们调查了盒子中的残渣屑片,发现那并非掺毒的派——而是加入满满超浓缩膳食纤维的派。因为不是毒药,成分又来自天然植物,佣兵雷纳多的警报铃才会毫无反应,吃坏了肚子。 米蕾蒂亚为他煎了药,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康复。害她担心得要死,真是愈想愈气。要是知道店名,一定要写信去投诉。 奇怪的是,凯伊一看到派盒上那一手好字,便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凯伊安排人手照顾雷纳多,表示会负起责任——到底是哪门子的责任啊——陪米蕾蒂亚到佐哈尔监狱。米蕾蒂亚原本打算在提出采监申请书之后,利用多余时间和雷纳多一起到城下去找昨天那名戴面具的少年,却被一块派搞砸了计画。 当——书房里的摆钟报时声响起。现在是晚上十点。凯伊说十点半军务府的官员就会前来迎接,预计上船时间是十一点半。 独自一人时,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这间休息室兼书房摆著坐起来很舒适的躺椅和脚垫,椅子上放著大大小小的靠枕。偌大的城堡中,有无数像这样的小房间。每隔三十分钟,走廊上就会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在军务府,不管走到哪都会遇到巡逻兵。 米蕾蒂亚放下手中的书,回想白天凯伊说的话—— 『不过米尔杰也是在追踪埃里法兹时,于森林里发现了你。』 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选。皇族离奇死亡事件如火如荼发生之际,尤狄亚斯皇帝的长子埃里法兹皇子突然行踪不明。同一时间,在森林深处发现了半死不活地蜷曲著的亚奇。 至今为止,米蕾蒂亚曾思考过无数次,企图找出这些事之间的关联。 然而,亚奇不可能是埃里法兹皇子。 即使亚奇——罗杰枢机——的生平全都是捏造的,真实身分不明。 (身为枢机,他每天都得和皇帝陛下、凯伊,还有赛希尔见面。) 不管怎样,要是枢机的长相和自己的儿子或侄子一样,绝对非同小可。 可是,两者之间还是存在著奇妙的共通点。亚奇倒在森林里的时间,与米尔杰利思为了追踪埃里法兹而进入森林的时间一致…… 时针滴滴答答的声响将米蕾蒂亚的思绪拉了回来。一看时钟,就要十点半了。当她把书本放回书架时,敲门声正好响起。 前来接她的是一名女性,很像贴心的凯伊会有的考量。女子身穿帝国高级官员的制服,戴著长及手肘的手套。一见到米蕾蒂亚,立刻把手放在胸口,朝她鞠躬。 米蕾蒂亚跟在这名女子身后快步踏上回廊,压住被夜风吹乱的头发。今晚的风很大呢——走在前方的女性官员这么低喃。 回廊上不见其他人影,只有点点火光投射在地板的影子。这个季节,夜晚开始逐渐增长,夜里的黑也显得特别深。侵蚀周遭的漆黑,正慢慢渗入整个领土。 米蕾蒂亚仰望夜空,陆续飘过天空的流云另一端,可以窥见彷佛被吞噬的点点星光。大姑母曾教过她,看不见星星时该如何观测星象。 (岁星逆行于星象图,月蚀太白……荧惑守心。) ——战乱。昏迷。伟大魔女之死…… 今晚星象的动向,与四年前在葛兰瑟力亚见到的夜空相同。简直就像要将当时未完成的事,在此做个了结。 轰隆轰隆——从世界的尽头,传来汹涌的海潮声。 『米亚,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去见耶赛鲁吗?』 (要问什么……?) 原本一直协助耶赛鲁巴特的罗杰,在葛兰瑟力亚战役的混乱中消失踪影,等他回来,战争早已结束。由于军师罗杰不在的缘故,葛兰瑟力亚战役——在那之前百战百胜的耶赛鲁巴特——就这样落败了。更别说罗杰消失之后,耶赛鲁巴特表现得有多迷惘混乱。 结果,败战的原因被归咎为耶赛鲁巴特的失职,而罗杰却当上了枢机。 协助耶赛鲁巴特获得胜利,最后又害他入狱,自己成为枢机。 如今,停战协定即将到期,最有可能成为下任皇帝的是拉姆札皇子,而皇子的辅佐人是主张开战的法皇佛罗连斯。法皇背后的藏镜人正是亚奇,他是控制祭祀厅的『法皇代理人』。 要问耶赛鲁巴特的事实在多不胜数。至少,得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罗杰』从枢机的位置——从帝国中枢——赶走。 这些事她对雷纳多和自己说过了千千万万遍……然而,一切就像汹涌的波涛般,被一个疑问卷入吞噬,就这么消散。 ——耶赛鲁巴特大人,那真的是亚奇所为吗? 米蕾蒂亚的视线从夜晚的星空落到了黑暗蔓延的大地,她垂下头。 直到那名女性官员回过头来催促她,才再次迈开步伐。 三 雷纳多在军务府的医务室里,忍受著孤军奋战与恶梦。凯伊前来探望他,是摆钟显示时间刚过十点半时。 「唉——真是无妄之灾,雷纳多。我想这应该是我家那笨蛋法皇干的好事,真抱歉。」 「你根本就在笑!他是你哥哥吧?唔唔……」 大叫时肚子会用力,如此一来臀部就危险了。即使吃过药,肚子还是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有如雷神降临腹中。凯伊笑得毫不客气,果然是那个下三滥法皇的兄弟。雷纳多气到浑身发抖。 「幸好米亚没吃那个派,这样不就好了吗?不过,为了让她无法出席宰相会议,那家伙使尽了不少小手段,死也不放弃。结果,还真的成功让佣兵雷纳多上钩了……我之后得好好问他那个派要怎么做。」 问了之后,他打算用在谁身上啊?雷纳多像只蓑衣虫般用毛毯裹住身子,瑟缩发抖。 他望著天花板半晌,接著似乎不经意地想到什么,看向凯伊询问: 「……阁下认识公主大人预备辅佐的皇子吧?您和宰相一起负责教育他……」 「嗯,是皇兄吩咐的,大约相处了五年。」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皇子?」 「该怎么说呢……除了米亚之外,对任何事都没兴趣……」 「和埃里法兹像吗?」 凯伊吓了一跳,紧盯著雷纳多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不,完全不像。」雷纳多松了口气,说了句:「要是像的话,我可得杀了他。」凯伊听了,完全笑不出来。总是以开朗阳光形象示人的破烂雷纳多,不正常的时候,的确壤得很彻底,也疯狂得离谱。 「……法皇家啊……昨天袭击公主大人的,大概也是他们吧……」 雷纳多以空洞的嗓音喃喃低语。 「……公主大人说,袭击她的是个女人……」 「……女人?」 凯伊一脸严肃地托著下巴思索。女人… 这时,一名军务府的女性官员走进医务室。凯伊一脸惊讶。 「奇怪?你不是去接米亚了吗?」 「咦?不——我是去了,可是书房里没有半个人……卫兵说,在我抵 达之前另一个女人把她带走了——对方穿著军务官的制服——我还以为……肯定是阁下有别的要事要办,所以才提前请其他同僚去接她了……」 说明的同时,反应灵敏的女性官员立刻察觉状况不对,脸色逐渐发青。 凯伊将想从床上跳起来的雷纳多按回枕头上,脸色大变地快步走出医务室。 φφφ 『吹笛歌舞团』的老四『华丽飞刀手「狂四郎」索拉』正躲在远处的阴暗角落里,眺望和女人一前一后行走的小魔女,脑中不断思索著。 (该怎么做才好呢……现在杀死小魔女,也很伤脑筋……如此,跟著她潜入佐哈尔监狱的绝佳机会将会消失。) 目前,『吹笛歌舞团』接受的委托任务共有两件。其中一件与佐哈尔监狱有关。 (顺利潜入佐哈尔监狱,远比暗杀小魔女困难多了……) 而且,关于监狱的任务,客户要求必须『尽速完成』。佐哈尔监狱位于往来困难度极高的海域,就算有办法抵达监狱岛,狱门钥匙也在皇弟凯伊保管下,无法轻易取得。索拉曾经想过,要是真的没办法,就只好自己犯下足以被送往佐哈尔监狱的罪行。 正好,他在无意间获得小魔女即将前往佐哈尔监狱的情报。虽然在废墟时曾尝试对她下手,但在得知这项情报后,便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索拉摸了摸下巴,想著小魔女的事。他的本行是与负责唱歌的大哥席德一起在街头表演跳舞,而这位小魔女是全世界第二个能够理解他们演出的观众,甚至还给了一枚金币。看了自己自豪的母鸡舞,小魔女似乎非常感动。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次的暗杀目标,真教人遗憾。 不过,副业也很重要。 (话说回来,要是吉伊出手……我和大哥……肯定都会没命的……) 索拉伪装成一只蹲在草丛里孵蛋的母鸡,抖动长长的尾巴。 吉伊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对人类规则视若无睹,连自然界的法则都不放在眼里,总是逆风而行、往自己爱去的方向走的凶恶风向标。 (……对了……那个戴面具的小鬼……也不在计画中呢。) 想不到那个小鬼竟能察觉彻底消除气息的自己,将射出的飞刀一一弹开。那并不像是经过训练的动作,反而更接近动物直觉的本能,既敏锐又敏捷。他出色的动态视力,足以媲美第一级的暗杀者。 还有,在那条暗巷里从后方抱住小魔女的,肯定就是这名少年。他到底是怎么事先绕到那座废墟的呢?实在是个谜。 『吹笛歌舞团』的真工夫,正是周全而滴水不漏的情报收集工作。关于帝都地下水道的分布和城里的暗门暗道,应该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才对…… 当索拉陷入沉思之际,两人已逐渐走近。 瞥了一眼后,确认小魔女手无寸铁,女人则带著两把短剑。普通的刺客,光是要携带武器侵入这一带,就有可能碰壁。 就这点而言,以城堡为本营的法皇家所派出的人自然占上风。就算要从厨房里偷把杀鱼刀也不成问题。 可是,她看起来也不像是暗杀教团『山长老』的一员。或许曾经杀过人,但应该不是同行,大概是某个身分高贵的人身边的护卫吧。 (……还是先帮助小魔女好了?以前往佐哈尔监狱为最优先。) 索拉将掀起的母鸡面具往下拉,遮住嘴角。 彷佛变魔术似地,手中立刻出现四把飞刀。他打算从庭院暗处进行远掷。 收下吧,这是那枚金币的回礼,小魔女!『狂四郎』华丽的飞刀秀! 就在这场秀正要揭开序幕时—— 宛如铁锤般的一击从背后袭来,落在他的头顶。脑中才刚闪过「鸡冠要被压坏了」的念头,脸已重重撞击地面,身体前倾。一股强劲的蛮力踩在背上,几乎要将他的背脊踩断。飞刀手索拉已不再是一只鸡,而是遭马车压扁的青蛙,趴在地面上。 华丽的飞刀秀,还没开演就落幕了。 「…………」 发、发生、什么事了——?索拉脑中一片空白。 身体被人翻转为正面朝上,口中遭对方塞入一块派。索拉全身颤栗。 眼前的人有著一头在阳光下曝晒过的金褐色头发,身上披著除了耐用外没有其他优点的大衣。佩刀是东风刀。 剧烈的头痛令他皱紧眉头。翩然降临人间的死神吉伊,不知为何手中拿著一块派,正低头瞪视自己。 φφφ 米蕾蒂亚望著走在前方的女性官员长及手肘的手套。女子走路的姿态优美得毫无破绽,只有那双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昨天在废墟里,返咒符发挥作用时,她确实听见一名女子的哀号。既然用的是大姑母给的咒符,即使施术者是三脚猫米蕾蒂亚,肯定也会造成相当严重的烧烫伤。从米蕾蒂亚的咒符炸成碎片看来,对方当时如果将追踪用的咒符或卡牌拿在手中,一定会对手部造成类似的伤害。 巧的是,米蕾蒂亚的护卫雷纳多偏偏在这时吃坏了肚子,躺在床上休养。 (该来的巡逻卫兵……没有来……) 四下无人。米蕾蒂亚若无其事地放慢脚步,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女性官员只是微微回过头,刚才拉出的五步距离便瞬间消失,等米蕾蒂亚回过神,才发现她已近在眼前。脸上面无表情。 「————」 米蕾蒂亚在仓促之间迅速向后飞跳,双臂交叉于胸前。 一阵激烈冲击袭向手臂,这笔直的一踢,原本是对准她的颈骨——女子的双手果然受伤了——尽管勉强挡下这一击,米蕾蒂亚仍像个断了线的气球,整个身体往后飞去。 身体并未撞上墙壁,而是跌进了一旁的细长通道里。米蕾蒂亚缩起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打量周遭。 这是一条被两侧墙壁夹住的细长昏暗走道。走道直得有些诡异,途中不见任何房门或岔路。通路上连个烛台都没有。直觉告诉米蕾蒂亚,这里很危险。 (虽然得经过调查才能断定,不过这里大概是——) 她迅速起身,短剑紧追著飞来,连续两把。大概是手受伤的缘故,速度与威力都不如在废墟时遇到的飞刀刺客。尽管如此,呼啸而来的第二把短剑,却是算准米蕾蒂亚躲过第一把短剑后的位置所拋掷出的。 米蕾蒂亚背对昏暗的走道,看著朝自己飞来的短剑,用力跺了一下脚。可惜这双新买的靴子了,但也无可奈何—— 艾莉卡尾随自己掷出的短剑侵入走道。根据她的计算,应该至少有一把短剑会射中小魔女,结果却全在她眼前被一道黑影打飞。 将两把短剑打飞至墙壁与地板的,是那双坚固长靴的其中一只。同时,艾莉卡的视野也被一大片黑影占据,是另一只靴子。 飞来的靴子挡住她的视线,艾莉卡连忙用手拍落。 她想起昨天的失败,顿时怒上心头。今天绝对不能再犯下烧伤双手这种失误。手套下的伤口仍隐隐作痛。刚才勉强掷出短剑,感觉连肉都要跟著脱落了。她的内心焦躁不已。 当她往前飞扑时,似乎在视野前方不远处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地上弹跳。 耳边传来玻璃瓶碎裂以及液体飞溅的声音。 (什么——) 艾莉卡大吃一惊。空气中弥漫著橄榄油的味道。她赶紧想要煞住脚步站稳,却无法完全停下,继续向前踏了几步,结果踩到地上的油,滑了一跤。 千钧一发之际,米蕾蒂亚从裙子底下——以黑色皮带系在大腿上的口袋里,抽出另外三个细长的玻璃瓶,一口气砸在艾莉卡面前。她没有一丝犹豫。瓶身碎裂,飘散出大 量粉尘。 摔跤的艾莉卡,手上沾满黏腻的油。这味道是—— (麻痹、催泪,还有视盲。这里是下风处,就算屏住呼吸,眼睛还是——) 这次,无路可逃的人是艾莉卡。 就算想飞身往后跳,无奈手脚都沾满了油,滑腻腻的,连站也站不住。 这时只要丢一颗火种过来,自己便必死无疑。小魔女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抽出具有麻痹、催泪和视盲效果的咒术瓶。与其杀掉,她宁可生擒活捉吗?艾莉卡满脸屈辱,表情扭曲。 我会被抓?艾莉卡怒火攻心。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米蕾蒂亚从皮带上取下装有一卷细钢丝的瓶子。那是维里耶里出品的钢丝,可以用来绑住鸟兽的脚或切肉,是露营时非常方便的用具。 ——别杀人。如果雷纳多喜欢这样的我—— 就在米蕾蒂亚打算用钢丝绑住艾莉卡时—— 有人从身后将她抱开。脸颊边散落一撮闪亮的金发。 (——咦?) 「艾莉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真拿你没办法。」 是个老婆婆的声音,笑得不怀好意。 米蕾蒂亚双脚腾空。接著,被丢到后方的阴暗走道上。她的背部遭到撞击,剧烈的力道,几乎将背脊撞断。她来不及采取防御姿势,后脑勺直接受到重创,头盖骨里的脑浆用力上下摇晃。 忽然间,她产生了一股重力消失的奇妙错觉。彷佛全身飘浮在半空中——不对。 消失的不是重力,而是地板。这是个陷阱地洞。 不祥的预感成真。她迅速伸出手,左手勉强抓住了洞缘。 然后,她看到亚奇在洞口露出妖艳的微笑。不对,那是一张纸人偶,轻飘飘地从米蕾蒂亚身边往下坠落,掉进漆黑洞穴深处。是咒杀士的人形纸符。 纸符连人的气息都能完美重现,害她刚才以为亚奇真的出现了。 至于为什么会呈现亚奇的样貌……其实,只是米蕾蒂亚眼中看起来是那样而已。这种咒术能投影出对手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人物形象。不,不对,那不是亚奇、那不是亚奇。 (那、那是大姑母或大叔父的脸。) 米蕾蒂亚撑住摇摇晃晃的身体,左手死命抓著洞缘。 好不容易连右手也攀上了。这时,艾莉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洞口。 她的表情十分可怕,充满恨意。 遭到催泪与视盲攻击的缘故,艾莉卡睁著泪流不停的眼睛,发现了掉在地上的短剑。虽然想砍断米蕾蒂亚的手腕,让她掉入洞穴,但麻痹效果让她的手频频发抖,无法好好握住剑。就算想用脚狠狠踩碎攀在洞口的手,她连脚也使不上力。 艾莉卡低头睥睨小魔女。将试图抓紧洞口的右手踢开,再踢向左手,让她掉入黑暗的洞穴。艾莉卡脑中并未特别想起宰相会议、皇帝遴选和法皇猊下的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洞里才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听到这声音,艾莉卡才肯罢休。 她先是发出微弱的笑声,接著变成疯狂的尖声高笑。啊,总算舒坦多了。 她回过头—— 披著大衣的死神就站在那里。他嘴里啃著在朱蕾米亚宅邸找到的栗子奶油派,用来代替坚果,一脸无趣地打量艾莉卡。 「……我喜欢用尽手段也要获胜的人,可是借助别人的力量获胜,还当成自己的功劳笑得这么大声的人,就很讨厌了。」 收在刀鞘里的刀是何时拔出来的,艾莉卡完全不知道。等回过神时,脸上已多了一道斜斜的刀痕。那一刀只是浅浅划过表面,比起疼痛,看到喷出的鲜血与混乱的思绪,才是让艾莉卡发出哀号的原因。 那个男人站在离自己十步之遥的地方,依然吃著派。 来自本能的恐惧涌上艾莉卡心头,让她就这样落荒而逃。 同样嚼著派的索拉一边吞下最后一块派皮,一边偷窥吉伊。 之前索拉想掷出飞刀助米蕾蒂亚一臂之力时,吉伊明明阻止了。但这个女人试图使出嘉涅夏的咒符攻击时,他有一瞬间却表现出想要上前搭救的意思。 (小魔女掉进洞里时……也感觉得出他好像……有一点动摇……) 吉伊挖著耳朵,走到地洞边,蹲下来竖起耳朵聆听。 轰隆声。下面是地下水道。水流似乎相当湍急,声音很响亮,但听起来距离很远。 坠落的高度说不定相当于两、三层楼高。 陷阱上的暗门似乎装有弹簧,在凑过去看之前,自动从洞穴内侧关上了。 吉伊摸了摸头上的头箍。剧痛虽然消失了……头箍依然纹风不动。看来,她应该还活著。 「吉、吉伊大人……为什么要阻止我?」 「每次都要别人出手相助的家伙,看了就火大。」 不过老实说,她这次表现得还不错。 好久没看到不依赖武器,只靠智力取胜的米蕾蒂亚了。要不是嘉涅夏的咒符发动,米蕾蒂亚应该能靠自己的机智脱离险境。 吉伊再次朝洞穴口的位置一瞥。被头箍牵著走固然令人火大,但这次他有认真考虑或许该出手救她。不过,当他还犹豫不决时,米亚就被那女人踢下去了。 吉伊皱起鼻头。为什么那时自己会觉得糟糕了呢?真搞不懂。 (…………) 算了,这次就去找她好了。 「不好意思啊,索拉。你在佐哈尔监狱还有任务吧?」 索拉下意识地小小吸了一口气。只要待在死神吉伊身边,全身总是寒毛直竖,总觉得不论何时丢了小命都不奇怪。 「……我会自己想办法。」 索拉叹了口气。到佐哈尔去一事确实相当紧迫,但最大的问题不是搭船,而是狱门的钥匙。话虽如此,结论只有一个。钥匙就在赶往这里的凯伊皇弟殿下手上,尽管不太想这么做,不过——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素拉如此低喃。 凯伊抵达后,迅速察看了现场的状况。他忍不住想,将随从的近卫黑蹄兵一起带来,真是一大失策。 现场充满油与草药粉末的味道。短剑与靴子散落在地上,点燃走道上的烛台后,立刻看到血迹。以及提著刀的吉伊。 一眼就知道,这是毫无藉口可言的状况。凯伊还在思考该如何找藉口压下这件事时,一名不认识死神吉伊的近卫士兵,已不知好歹地惹上了这名大人物。 「你这家伙,究竟是用什么手段佩刀进来的——?立刻把刀丢下!」 「未经许可带刀进入这个区域可是死罪,你难道不知道吗?」 凯伊差点以为自己要停止呼吸了。死神吉伊不管要去哪、带刀或拔刀与否,都不需要经过他人『许可』。 等一下——凯伊本想这么说。但他不知道自己该对皇帝骑士还是吉伊说,或许对两人都该这么说吧。无论如何,他终究没能发出声音,制止的话卡在喉咙。 吉伊挖著耳朵。 温度瞬间降至零下。 彷若能用手触碰的空气,虚无地沉沉下坠。躲起来打算袭击凯伊的索拉,不禁放开了握住飞刀的手指。杀气如潮水般涌来,令人无法呼吸。要是伸手去拿飞刀,肯定会被吉伊杀死。对吉伊而言,那根本不算什么。 吉伊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嘴角带著些微笑意——死神的微笑。 像是幻影,又似残像,只见他的身影微微晃动。 凯伊闭上眼睛。 他做好了下一秒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将被虐杀为尸体的觉悟。 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不知为何,倒在地上的竟是吉伊。 「……咦?怎么回事?是谁撂倒他了吗——不可能吧。你们谁做了什么?」 「不,是他自己倒下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对面的树上,也砰一声掉下一只谜样的母鸡男。从两人肚子里传出非常可怕的声音,另一种颤栗感染了现场所有人。 「这、这是、腹泻的声音……哇!快带这个人和那只鸡去厕所或草丛!」 凯伊目送随即被黑蹄骑士们搬离现场的死神吉伊,哑口无言。状况和雷纳多一样……这大概是……凯伊流了一身冷汗。 一名黑蹄骑士前来询问该如何处置那一人一鸡。 「阁下,将他们带往厕所之后,该如何处置呢?佩刀是即时死罪吧?」 「不不不、等等!……呃……这个嘛……呃……」 凯伊朝手中的佐哈尔监狱钥匙看了一眼…… 恶魔在耳边低喃著,让凯伊终于屈服。如果只是佩刀,或许还有办法解决,但刚才吉伊将手放上刀柄,打算杀了皇弟凯伊·温丁哥德。这一幕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即使凯伊本人不在意,部下们也不会轻易饶恕他。 在这种状况下,要回避即时死罪——总之,就只能先把他关进佐哈尔监狱了……之后再想办法帮他逃狱吧。 向部下下令在开往佐哈尔的船追加一人一鸡后,凯伊再次鉴识起现场。掉在地上的小靴子看起来像童鞋,样式却是军用靴。轻巧又坚固的材质,能增加踢击的威力。会穿这种尺寸军靴的人,只有一个。 更何况,吉伊不可能在战斗时使用油和草药粉末之类的东西。 「……伤脑筋……该怎么告诉雷纳多。我搞不好会被他杀掉。」 ——距离宰相会议,还有两天。 φφφ 米蕾蒂亚掉进洞穴时,听见上方传来女人大笑的声音。 遭到撞击的后脑阵阵发疼,全身无力,意识逐渐模糊。米蕾蒂亚就这样被地下水道湍急的激流吞噬、沉落。 水流的冲击,几乎击碎她死命抓住的最后一丝意识……就在那一瞬间—— 耳边传来另一道跳入水中的声音。是错觉吗? 任凭滚滚水流冲去的身躯,似乎被某人的手给抓住。 间章 葛兰瑟力亚前夜3 十二岁的米蕾蒂亚,盯著在宽大樫木桌上摊开的地图。 (自从那个戴头巾的军师来到耶赛鲁巴特大人身边……) 她依然盯著地图,伸手在文件资料堆里搜寻,像变魔术一样从里面抽出几份文件。即使被她拦腰抽了几张文件,高塔仍勉强保持住平衡,没有倒下。之前她曾对雷纳多说「资料堆努力站稳脚步的模样真可爱」,结果雷纳多哭著回应「可爱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活著的动植物吧!」。 (……果然、有点怪……) 热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夹带著翩翩飞舞的红色花朵。 夏末秋初是夹竹桃盛开的季节。她擦掉脖子上的汗水,仰望辽阔的夏日晴空,感觉有点晕眩……对了,我喝过水了吗? ……想不起来。这时,入口的门突被破坏,碎成粉尘。 「公主大人,西瓜西瓜西瓜~~~~!西瓜冰好了!快来吃吧!」 「耶!」 「门、挡路!x劈了它!也切了西瓜!走路有风!目光凶狠!」 (编注:原文为スイカを切る、肩でかぜを切る、メンチを切る,同样带有切る字眼。) 穿过那道化为残骸的门,精神异常高昂的特攻队员一拥而入。他们无论外表或脑袋都破破烂烂,以疯狂闻名,被称为『米亚的拼接部队』。 大概是冲得太快以致手滑,原本抱在手里的西瓜飞了出来。 『职业剑客』太郎目光一闪,拔剑出鞘,动作快得有如残像。 「唔喔喔,西瓜大将的首级!我收下了。接招吧,看我的密技——西瓜超新星爆炸!」 看在米蕾蒂亚眼中,一切都成了慢动作。 『鸟眼(巴德)』和『锁匠(布雷克)』抓住『职业剑客(太郎)』的双脚,将他拉倒,『情报贩子(文野)』为了护卫西瓜,丢出法螺贝转移『职业剑客(太郎)』的注意力,『杂技演员(飞鼠)』则趁他被法螺贝吸引的瞬间从旁救出西瓜,再施展轻功纵身飞离。成为西瓜替身的法螺贝承受剑客的密技,犹如超新星般爆炸— 房里顿时烟尘飞扬。 「……………」 全力守住西瓜的『拼接部队』顿了一下,脸色铁青。西瓜是守住了,但重要的小不点公主部队长要由谁来守护啊——? 一行人战战兢兢转过身,只见雷纳多盘腿坐在樫木桌上,手握足以斩断马头的大剑,将所有迸飞的碎片击落。 小不点公主就在他身后。见她平安无事.所有人的脸又明亮了起来。 看到拼接部队一脸充满成就感的表情,雷纳多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 「……太郎……要斩西瓜大将,只要切成三角形就可以了吧! -l 「那样很无聊啊。我想在小不点公主面前展露华丽的心技体合一绝技嘛。」 「你闭嘴,太郎!为了让小不点公主吃到冰镇的西瓜,我们可是在隐藏水窟旁等了一个晚上耶,你竟然打算让大家的努力成果爆炸!」 雷纳多回头看著米蕾蒂亚,她正将手放在红肿的脖子上,皱著一张脸。 「……我就知道。你完全没有离开过房间,而且也没喝水对吧?」 『职业剑客(太郎)』只花了三秒钟就将西瓜切成三角形。『情报贩子(文野)』在上面撒盐,拿了两片过来,雷纳多立刻把其中一片塞进米蕾蒂亚嘴里。 米蕾蒂亚咀嚼著,冰凉的西瓜甜美多汁,好吃极了。 雷纳多也吃著另一片,叹了口气。 「公主大人,如果没人往您嘴里塞东西,您几乎什么都不吃。别让人担心好吗?」 对米蕾蒂亚而言,饮食就像补充燃料,除此之外她对吃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是不盯著,她甚至会拿野原上的树果或软糖充当一餐,经常饿到走路摇摇晃晃。 (她似乎缺乏自己进食的概念。) 从小到大,只要燃料见底,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或吉伊就会立刻为她补充,习惯之后,米蕾蒂亚自行确保食粮的本能便更加退化……就像害怕人类的小动物,只有在喂食时会主动靠近一样。雷纳多能够明白这种心情。 米蕾蒂亚一边擦汗一边接过第三片西瓜,眼睛盯著拼接部队看。 「除了雷纳多,大家不是都以耶赛鲁巴特大人的佣兵部队身分,接到出阵命令了吗?」 所有人立刻移开视线,叼著西瓜钻过那扇只剩木框的门,一溜烟地逃跑了。雷纳多也眼神游移。『米亚的拼接部队』不过是个自称。他们之所以没被解雇,是因为所有人原本就不在乎军令,就算没接到命令也会擅自冲上战场、加入行军。 不过,最近和过去相反,即使接到调动命令他们也不会行动,但对军令视若无睹这点仍旧未变。 「公主大人近来几乎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因此大家只能跑去祭祀厅的和尚田里偷西瓜,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无聊得很。」 米蕾蒂亚停止咀嚼,目光往下飘。这西瓜是…… 「因为耶赛鲁的进击节节胜利,造成公主大人的文官工作增加,真令人难以置信。战功、褒赏、新堡垒的配置、俘虏的处置、降将的待遇报告……唉,过去哪有这么多花招。没有吧?」 米蕾蒂亚从崩落的文件中翻找,挖出地图和几份文件。 雷纳多边啃西瓜边凑过来看,细数地图上的标记数量。 「这十天,耶赛鲁攻下的敌方堡垒两个、出击次数五次,没有败绩……看来这次派给耶赛鲁的头巾军师,相当厉害呢。」 「……你是说祭祀厅派来的罗杰大人吧。」 总是以头巾遮住眼睛的神官。自从那次救了米蕾蒂亚之后,就没再见过面了。不过,她总是能从报告书的内容得知对方的『战果』。 「……他擅于谋略,是个很出色的人。个性谨慎、洞察先机,无论进退都能精确掌握时机,临机应变能力佳。因为他赏罚公平,纲正军纪,士兵的士气和向心力都恢复了。对于俘虏的亚琉加士兵和降将,也能适才适用,准确掌握敌方阵营的具体情报。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期间内有效赢得胜仗。」 不过,对于拒绝降伏归顺的敌将,他会当天处刑。这种心狠手辣的地方也很令人在意。 「可是,不觉得有点奇怪吗?连战连胜得也太顺利了,让人不禁怀疑该不会是王朝军师里里设下的陷阱。实在很难相信光靠一个军师,就能让耶赛鲁打赢这么多场仗。」 「那也是因为耶赛鲁巴特大人愿意完全按照那个军师的建议采取行动。」 至今为止,耶赛鲁完全无视魔女家的建议,老是擅自命令军队行动,然后等吃了败仗,才要求魔女家救援。那个笨蛋到底怎么了——雷纳多只觉得傻眼。过去,各军阵营都知道『朱蕾米亚家出谋将、耶里亚家出勇将』,耶赛鲁好歹也是武门耶里亚家的人,只要他愿意或许还是办得到吧。 「不过……未免也太顺利了……」 「难道真的是圈套?」 「如果是的话,这对亚琉加军来说损伤似乎太大……里里大人亲上前线的这半年——无论布阵或防卫,就连吉伊都找不到攻击的空隙,现在却这样……?」 肯定有问题。可是,不管怎么盯著地图与布阵图看,都找不出问题在哪里。 米蕾蒂亚叹了口气,打算从其他在意的事开始处理。 「雷……雷纳多,如果你没事的话,傍晚可以陪我一下吗?」 雷纳多睁大双眼。那个最怕开口拜托别人的米蕾蒂亚竟然这么说? 要是有些许犹豫,米蕾蒂亚马上就会自找台阶下,雷纳多立刻点头回答: 「可以啊,只要是为了公主大人,不论到哪我都 奉陪。」 米蕾蒂亚开心地露出温暖的笑容,雷纳多受到感染,也跟著笑了。看到公主大人逐渐会笑会聊天,就是他最高兴的事。 在那之后,米蕾蒂亚与雷纳多道别,前往某个地方。 她从布袋里拿出钱包,将扁得可怜的钱包摊在手心……简直比薄烧蛋卷还薄。摇一摇后,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朝里面看,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剩下的钱还够买一颗西瓜……) 走著走著,心跳突然不自然地加速,脚步却愈走愈慢,甚至有些颤抖。 米蕾蒂亚隔著布袋,抚摸和钱包放在一起的亚奇羊。 (……做为跟随耶赛鲁巴特大人的参谋,从祭祀厅派来的神官……) 她只曾在用手帕替对方擦拭脸颊的那一剎那,见过他的长相。柔顺的金发下,是宛如恶魔打造的美貌。苍白的肌肤、冰冻湖底般的眼眸——还以为是亚奇。 其实,米蕾蒂亚几乎忘记亚奇的长相了。即使在梦中记得,醒来后也会像捉不住的云朵一样散逸,只剩下朦胧的印象。这令她产生罪恶感,因此才想认定那个人就是亚奇。 但或许这样也好…… 等待奥莲蒂亚从战场上归来;加上米尔杰利思,三人一起睡在墓穴中;惹怒吉伊;为雷纳多与拼接部队缝补伤口。过去,她认为自己长大之后一定会去找寻亚奇,可是现在……她不知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的宝物多到收藏不完,世界不再只有亚奇。然而,一切的根源还是有亚奇的身影。 这样……你愿意原谅我吗? (……所以说,那是罗杰大人,并不是亚奇……) 米蕾蒂亚搓揉自己的耳朵,好热。脸颊也不太对劲,喉咙乾渴。罗杰大人应该正跟著耶赛鲁巴特大人东奔西走,不在圣堂里。我只是去还钱罢了,仅此而已。 (心之所以跳这么快,是因为担心钱不够还的关系……) 嗯。 忽然传来歌声,米蕾蒂亚竖起耳朵,那是耶鲁赛巴特的歌声。虽然只是偶尔,他有时会唱歌,歌声非常动人,但他绝对不会在魔女家的人面前引吭——尤其是他讨厌的米蕾蒂亚——因此米蕾蒂亚只能像这样从远处聆听。老实说,米蕾蒂亚很喜欢听他唱歌。 米蕾蒂亚慢条斯理地走到圣堂,却不好意思从正门走进去,于是绕到后方的菜园。这块被雷纳多等人称为『和尚田』的土地,种著满满的草药和各类蔬菜……地主却不肯分给大家吃。就算如此,偷西瓜还是不对的行为。 (……呃……一颗西瓜的钱……对了,留张字条,放进信箱里好了。可是,这样好像又有点小题大作……啊、有了,西瓜藤蔓——) 米蕾蒂亚不经意地朝栅栏内的菜园望去,一秒之后,她感到浑身僵硬。 一道人影笼罩上来,有人站在她的身后。 「昨天出现西瓜小偷集团,刚熟成的三十颗西瓜,一夜之间就被偷光了。田地变得光秃秃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和尚田。我想那些西瓜一定很好吃。这位小姐,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啊?」 三、三十颗——米蕾蒂亚咽了一口唾液。确实是很好吃没错…… 该将心爱的雷纳多他们交给神审判,还是将自己的良心卖给恶魔呢?这个决定将影响她往后人生的色彩。 米蕾蒂亚的人生就此染上一层暧昧模糊的黄绿色。 「……请、请问损失金额……大概是多少呢?」 「以市场价格来说,两颗能卖一枚银币,所以是十五枚银币吧。」 她将整个钱包翻过来,只倒出了三枚铜币。 这种时候,吉伊会选择直接赖帐。大姑母呢?……或许也会赖帐吧。至于我——呃,我先回家好好想想吧。得思考如何筹钱。 转身就要离开的米蕾蒂亚,这次真的以为自己的心跳要停止了。站在身后的人,正是罗杰神官。防晒用的头巾依然盖到眼睛上方,只能窥见嘴角和一撮有如精致黄金工艺品的金发。气温明明高得彷佛能灼伤皮肤,罗杰白皙的肌肤看起来却冰凉舒爽。 「咦、啊……罗杰、神官……」 他端正的唇,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不、那个——西瓜——不是,我要回去了。」 「就要下雨了喔。」 咦——还来不及思考,雨水便滴落脸庞。 积雨云转眼间辽蔽了太阳,阴影笼罩世界。 米蕾蒂亚被牵著手臂往前走。雨势逐渐变大,冲到菜园旁的小屋屋檐下时,全身已经淋得湿漉漉。不过,只要再晒晒太阳,应该很快就会乾了。 (太好了,这种雨马上就会停了吧……) 米蕾蒂亚正准备拭去下巴的雨滴,罗杰伸出手指,为她拂开贴在脖子上的头发。就这样捻起一根鬈曲的发丝拨弄起来,似乎很喜欢她的长鬈发。 米蕾蒂亚手足无措地蜷缩起身子。对方这么做,应该不是因为积欠西瓜钱的缘故。 「在雨停之前,可以借用一点时间吗?公主。」 「咦……?好的。不过,若是有关葛兰瑟力亚行政方面的事,还是问席格林迪大人比较——」 「不,是关于你的事。我看了报告书,得知你即使在战场上,刀鞘依然空空如也?……见到你那次,也是这样呢。」 米蕾蒂亚垂下头。当时救了自己的是这名神官,杀人的是吉伊。 「……给您……添麻烦了。」 「如果有什么理由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原因是什么?」 大雨倾盆,雨滴激烈地敲打在地面上。听不见其他声音,两人就像是被雨幕阻绝在世界之外。 ……至今,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理由。 米蕾蒂亚也没自信能说清楚。可是,为什么呢?或许是这彷佛遗世独立的时间,再加上对方是看不到表情的神官吧,米蕾蒂亚竟然开口了: 「……很久以前,我自己这么下定决心。那是我给自己订下的规则……」 在夜里的浓雾森林中,她抱著亚奇,不断哭著问自己。 ——我能为你做什么? 「过去……有个人为了守护我,杀了很多人。」 成为人类的亚奇羊。留著金发、身穿漆黑斗篷、还有一双宝石般的蓝眼。 「那个人的名字是?」 「……亚奇。」 米蕾蒂亚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那个人明明有要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也没有任何救我的理由。可是,他却回头……把一切给了我。无论是未来……还是性命。因为亚奇……才有现在的我。他明明可以丢下我不管,却回头替我杀了好几十个人,用尽自己的一切。我……」 雨势愈来愈强,感觉更加与世隔绝,四周静悄悄的。 米蕾蒂亚闭上眼睛。 将那句罪孽深重的话说出口: 「……我好高兴。」 坚硬的外壳裂开的瞬间,一阵令人目眩的情感涌上心头……好高兴。 破烂的雨伞和亚奇羊。除此之外,自己没有任何东西。连名字都没有,一个人孤零零的。 可是,亚奇回到了这样的米蕾蒂亚身边,陪著她。 或许不该这么说。亚奇并未视她为必须,两人也就只见过那么一次。自己更不知道亚奇回头的理由。然而,那个时候,米蕾蒂亚擅自认为,那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无条件爱著、守护著。 亚奇不顾后果,拖著濒死的身体回来,只为了保护米蕾蒂亚到最后一刻,用尽残存的性命与未来。 忆及往事,令她情不自禁地露 出微笑。 「亚奇差点死掉,还说『这事态完全不在我的计画之中』。」 「嗯。」戴头巾的亚奇如此回应。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对劲。明明还有很多想去做的事,不过』……『好吧,算了』……他笑著这么说……」 亚奇真的是不假思索地将一切给了米蕾蒂亚。 苍白的手抚摸著米蕾蒂亚的脸颊。才刚拭去泪水,又不断滑落,像雨水般沾湿了美丽的手指。 「因此,现在的我是亚奇的全部。是亚奇造就了我。我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也无法做得像大姑母那么好……连普通的事都办不到,常常一个人挖著墓穴……」 她毫无自信,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人喜爱。她害怕被大姑母和大叔父讨厌,愈去烦恼该如何是好,就愈做不好。只有当别人对她伸出手,接近她时,才不会逃避,乖乖留在原地等待。她胆小又卑鄙,难怪吉伊会讨厌她。 说不定,拼接部队那些人也和自己相仿。遭人轻蔑、疏远,就算想表现得和一般人一样,也只会让脑中一团乱,变得愈来愈奇怪。正因为和他们是同类,才能安心地待在身边。和他们在一起时,即使失败、感到不知所措,也不会遭到耻笑。拼接部队是米蕾蒂亚的小小避难所。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米亚的拼接部队』。米蕾蒂亚也是其中一份子。 「……亚奇用自己来交换,只为了守护我。无论寂寞或痛苦,甚至想停下脚步……只要想起这些,我就能再次前进。」 与亚奇相遇时的米蕾蒂亚就像封闭在蛋壳里,因此脱离之后,她才会觉得自己取得了全世界。她将当时的大部分记忆,都放进一个锁已永远损坏的箱子里,只有关于亚奇的事还勉强抓在手中。 包括深夜中的浓雾森林、铃铛的声音、为他撑伞的事,以及亚奇的感情。 「亚奇他……全身漆黑,总是生著气,很冷淡,感觉上就像想要破坏整个世界。亚奇知道自己需要那种黑暗的憎恶。一旦失去,就是死路一条。他知道杀了人就不再是人类,却还是自愿走上那条路。」 「…………」 「对吉伊而言,杀人是自己的价值。但亚奇的原因肯定不同。为了那个原因,就算不再当人类也无所谓……可是,那个毫无理由、毫无心机地来帮助没人要的我,笑著说『好吧,算了』的亚奇,现在在哪里呢?」 「…………」 「我拥有他。」 他以憎恶为粮食,视人类为动物般杀害,就此拯救米蕾蒂亚。接著又将拖住自己脚步的米蕾蒂亚当作一颗小小的绊脚石,打算杀死她。然而,他虽然勒住米蕾蒂亚的脖子,终究还是没有杀她,放开了手。 ——如果我也有良心这种东西的话,说不定就长得像你这样吧。 苟延残喘的他,笑著躺在尸体之中这么说著,边抚摸她的脸颊。 那或许只是玩笑,亦或是最后随口说说的话。但是—— 如果——米蕾蒂亚拥有说著『好吧,算了』而没杀死她的亚奇…… 「我希望能一直拥有他。」 因为我能为你做的、能替你守护的东西,就只有这样。 「之所以……不带武器,只是因为我没有自信能够不拔剑、不伤人。唯有什么都不带,我才能守住自己订下的规则……因为我的心一点都不坚强。可是,现在那成了支撑我的力量……」 ——别杀人。这短短的一句话,需要用尽所有勇气才说得出口。就像与全世界为敌似的。曾几何时,这番话成了自己重要的根源。即使在这个地方,那可能是句充满错误的话语。 吉伊冷血目光的另一头,有奥莲蒂亚的苦笑、米尔杰利思为难的表情,还有令人松了口气的气氛,以及雷纳多和拼接部队的咯咯乱笑。 无论动摇多少次,她还是会带著空无一物的刀鞘上阵。 「不过,我认为如果有人为了保护不带武器的我而死,那也是错误的……」 总有人得代替不杀人的米蕾蒂亚动手。为了保护米蕾蒂亚,雷纳多的身体愈来愈残破。都这样了,自己还坚持不改变,这个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如果有人愿意包容你、保护你……」 彷佛读出米蕾蒂亚的心思,声音从雨的另一端传来。 「……就表示,对那个人来说你很重要。对方一定也认为维持这样就好。他能为你做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也做得到。有人老早以前便放弃的宝物,你至今仍好好拥有。相信现在的你,不只是亚奇的『良心』。」 最后那段话夹杂在雨声中,听得断断续续。 「但是,也有不必为了这种事而烦恼的世界喔。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祭祀厅,或者帝都。不管哪个,肯定都是没有前线堡垒、没有士兵,也没有尸体的世界。那里是杀人有罪的地方。不需要辨别活人与尸体、替断臂缝合,也不必为长出蛆的伤口治疗。 米尔杰和思大叔父真正冀望的,就是这个吧——除此之外的世界。可是—— 「……不行。那里没有大姑母、大叔父,没有雷纳多,也没有拼接部队和吉伊。所以,我不去。」 就算没有尸体,如果少了大家,那里就等于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们不行吗?」 「……他们对我而书很重要。没有人强制我留在这里。虽然我总是裹足不前,还带著空刀鞘上战场……看起来很心不甘情不愿。」 你高兴就好——大姑母笑著这么说。每次看到米蕾蒂亚在挖墓穴,大叔父总会露出不悦的表情。吉伊一天到晚找她碴。即使如此,米蕾蒂亚依然想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被奥莲蒂亚带著走,而是自己想要留在这里。 没有亚奇的世界。 不知从何时起,米蕾蒂亚将奥莲蒂亚与吉伊等人悄悄放在了不同于亚奇的架子上。她总是担心自己无法治好拼接部队身上不断增加的伤…晚上不睡觉,躺在墓穴底部,心急地等著最晚归来的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 这个地方,有米蕾蒂亚的现在和心。她希望自己是被这里所需要的。 就算手足无措,就算容身之处像猫的额头一样狭小,就算这里是全世界最难守护重要事物的地方……她还是想留在这里,想待在大家身边。 假如将重要的东西全部舍弃,到了轻松的世界……那里也什么都没有。 「亚奇虽然是最重要的,却不是全世界。可是,等哪天亚奇需要我,等我再次听到铃铛声……要我全部都舍弃也没关系。我会向重要的人们道别,只带走一把雨伞,到处寻找他,即便到世界的尽头。这就是我为自己订下的规则。」 亚奇曾经拋弃一切救了我,而我能回报他的,就是为他做同样的事。 赌上自己的一切。 「……你爱亚奇吗?」 「一直都是。」 亚奇是在这个世界找到我的人。他叫醒懵懵懂懂的我,给了我名字和心,以及绝望与爱、踏上道路的力量,还让我拥有继续携带空洞刀鞘的勇气——这些就是我的一切。 罗杰包覆住米蕾蒂亚的身体,将她紧抱在胸前,爱怜地抚摸她。动作轻柔得如同轻抚神明赐予的宝物。丝绢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为了我以外的重要事物,选择留在这里,而我将坐于对立的位置上,我的公主(米蕾蒂)。今后我将继续前进,正如你不肯退让,我也不会妥协。我的规则和你不同。你能说爱我到什么时候呢?」 「咦……?」 遮蔽世界的水幕逐渐稀薄、断续,最后消失无踪。 「雨停 了唷,我的小公主。即使必须杀光你心爱的人,我也要继续向前。没错,我根本不在乎。」 米蕾蒂亚脚尖腾空,被一把抱在怀中。对方的手指勾住她下巴,还以为要抬起自己的脸庞,却见头巾渐渐靠近。柔软的金发映入眼帘。 宛如冰冻湖底的纯蓝色双眸,浮现一抹促狭的笑意—— 「——我将在这个世界最黑最深的地狱底层等你。」 接著,在她的嘴唇烙印下一个吻。 第六章 于黑暗中牵起的手 一 ——我将在这个世界最黑最深的地狱底层等你。 沙沙、沙沙——近乎雾状的细雨声在脑中回荡。 (……雨……明明停了……) 遥远的世界尽头处,似乎又下起雨来。 鼻子被人捏住,下巴也被抬高,温热的吐息从嘴巴分成两次缓缓注入肺中。隔了一会儿,米蕾蒂亚转头咳了起来。 (…………我还、活著……?) 视界一片黑暗,不论怎么眨眼也看不见任何东西。这里是哪儿? 还以为是雨声,但其实是地下水道的流水声。 「……你、没事吧?」 安静而彬彬有礼的少年声音。不知为何,今天听起来有些尖细、沙哑。 米蕾蒂亚试图张口说话,冻僵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她全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后脑勺隐隐作痛。 当她想闭上眼睛时,一双小手有些慌张地——话虽如此,自己毕竟没有吉伊的好眼力,当然看不到对方的样子——捧住她的双颊。 「请等一下,不要闭上眼睛。」 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要是冰能就此融化该有多好。 「该、该怎么做、才能得救?」 他的手也很冰,但由于米蕾蒂亚更加冰冷,热度慢慢流向她。少年濡湿的头发垂落额头与脸颊,水滴滑落而下。 米蕾蒂亚的意识稍微恢复,开始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了——她被丢到那条通路,后脑遭到用力撞击,后来掉进一个陷阱地洞,下方就是地下水道。好像是这样。 啊,这下搭不到前往监狱的船了。混沌的脑袋第一个想到的:竟是现在最无关紧要的事,连自己都感到傻眼。头部一阵痛楚,让她忍不住发出呻吟。 (水几乎……没有灌入肺里……后脑挫伤……) 就算伤势不重,她还记得当时脑浆被用力晃动的感觉,肯定造成了脑震荡。接下来几天或许会时不时地出现头痛和晕眩,以及作呕和嗜睡的症状。两只靴子都被她踢了出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还穿著,自己现在恐怕已沉入水底。 对方到底是怎么将她从水道打捞上来的?实在是个谜。自己似乎没有沉入水中太久。人的体温一旦低于三十一度,自体发热机能也会停止运作,目前看来似乎没问题。不过,继续维持这个状态,生死关头将自动找上门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概几点?」 终于发得出声音了。 顿了一下之后,她感觉到身旁传来一股愤慨的情绪。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吧?」 「怎么、这么说……姑且不论、去不去佐哈尔、中午……得去参加……宰相会议才行……」 「不论是佐哈尔还是宰相会议,要是死了,就只能以鬼魂的身分参加了。」 她差点笑出来。这个提议挺不错的。 意识逐渐远去。要是死了,就以鬼魂身分参加好了…… 捧住她两侧太阳穴的手,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颤抖。 「不要闭上眼睛……拜托,请回答我。」 他怎么会知道呢?就算他的距离近到嘴唇就要贴到自己耳朵,米蕾蒂亚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滑落的水滴,以及耳边传来的气息。 (回答……?回答什么……对了……刚才他问,怎么样才能得救——) 米蕾蒂亚集中剩余的力气。她的手脚麻痹、身体僵硬,因为头痛晕眩,到现在还爬不起来,可是少年平安无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绝对能得救。 「你、你马上……暖和自己的身体……手脚和鼻子、耳朵、头……脱下湿掉的衣服……找乾衣服穿上……喝点热饮提高体温……如果、会发抖……就用毛毯包住身体……」 米蕾蒂亚按照急救书上的要点说完后,沉默下来。自己实在有够笨的。现在这个状况,哪可能让刚才所说的其中一项奇迹发生,根本是痴人说梦。 她想起系在大腿上的皮带。腿冻得失去知觉,不确定皮带还在不在。不过,既然掉进了水里,火种肯定全部遭殃。所有的油也都泼洒出去了。打火石或许能派上用场,前提是没有被水冲走。 「我明白了,请等一下。」 ……咦? (叫我等一下?) 对方松开手。独自被丢在黑暗中,令米蕾蒂亚顿时心生不安。 彷佛看得到她的表情似地,指尖的温暖回来了。少年执起她的手,用力握紧,带著坚定的意志。 「求求你,请等我一下。」 米蕾蒂亚没有回答。 ……她短暂陷入昏迷。意识再度恢复时,身旁已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刚才少年不是在这里吗? (做梦……?) 是梦吧。自己是一个人掉下来的,不可能有人和她一起跌进水中。 后脑痛得米蕾蒂亚不禁发出呻吟。意识恢复的同时,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长发和衣服都吸满了水,令她彻底冻僵,正朝向三十一度的死亡关头大步走去。 只要雷纳多和吉伊不在身边,自己就会面临如此惨状。 (总之得起来走动,让身体暖和才行……) 也赶不上不知是后天还是哪时的中午了。况且,以鬼魂身分出席,中午这个时间稍嫌过早。 (啊……或许也不至于。) 她总是在墓穴底下等待。这次,比大姑母、大叔父和雷纳多早一步到那个世界去,或许也不错啊……已经不想再独自等待了。 差点就要闭上眼睛——米蕾蒂亚猛然张开眼皮。 求求你,请等我一下。 那是谁的声音?真挚的语气,似乎在哪里听过。 (…………) 振作精神,正想从俯卧的姿势起身时——额头狠狠撞上墙壁,身体再度弹回地上,变回仰躺的姿势。她摸摸额头,上面沾著泥土之类的东西。 (……墙、壁?) 她小心翼翼地将右手伸进黑暗中,摸到一堵土墙。接著右脚也撞到墙壁。看来,刚才自己是躺在墙角边,一翻身就不小心撞上了。 在分不清前后左右的黑暗中,只听得到地下水道的风声与水声轰隆作响。空气中混杂著腐烂泥土与动物粪便的臭气,还有淡淡的海水气味。她舔了舔嘴唇,却不觉得咸,推测应该是位于某个可将海水与淡水完全分离的构造之中。感觉那湍急的水流一定会不断产生气流形成风,但这里却完全无风,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有人特地把自己放在吹不到风的乾燥墙边。 她想看看左侧有什么,于是将脸转过去。 ……亚奇。 他孤身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地不知在找什么,完全没有发现米蕾蒂亚,一副找不到东西的表情。 穿著彷佛以黑夜织成的漆黑斗篷。有著金线似的发丝,和蓝宝石般双眼。孤单且遍体鳞伤地蜷缩著的亚奇。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亚奇都是一个人。 (……得快点过去才行。) 亚奇正在等我。在那个高挂赤红月亮,浓雾弥漫的深夜森林里。 得快点过去。 ……亚奇。 你踏上回头路,以自己的全部来交换,拯救我。 所以我老早就决定了,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是我的规则。等哪天你再次呼唤我,我将丢弃手中拥有的一切,赶赴你身边。我会和大姑母、大叔父道别,拾起一把伞,到世界的尽头找寻你。 就像你为我做的,到时我也会为你献出一切。 就算得在礼服上佩带剑,我也会遵守约定。 前往你身边。 「——不要走。」 手腕被人从后方抓住。 对方用力一拉,米蕾蒂亚差点站不稳。那双还没长大成人的手臂,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将她的身体拉回去,两人一起倒向后方。 突然,世界回到了眼前——通过巨大下水道的强风吹拂声、足以掩盖一切的轰隆水声、相互撞击而飞溅一身的水滴。 她在黑暗中朦胧徘徊,结果似乎又差点掉进湍流的水中—— 耳边传来一道既像呻吟、又像祈祷的安稳嗓音。 「太好了……」 是少年深沉的声音。 米蕾蒂亚朝暗处望去,寂寞等待的亚奇已不见踪影。 ……她假装没发现,自己寂寞的心。 你爱我吗? 二 米蕾蒂亚任凭对方牵著手,落寞地跟著走。她小心翼翼地采出手触碰墙壁,在水声与黑暗中走得颠颠簸簸。先前她不经大脑思考,打著赤脚四处走,结果让脚底沾满了青苔、泥巴和不知名的软烂东西……这种时候,看不见反而是好事。嗅觉也早就失灵了。 从相系的手,传来少年的温度。 他始终没有说话。米蕾蒂亚不小心绊到时,他虽然会短暂停下脚步,却不曾放慢速度,似乎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 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他却好像看得见——实际上应该看得见吧,否则怎么能这样迅速前行——连一步都不曾犹豫过。 这时,风倏然静止,泥土味变浓,感觉『进入了某个地方』。 (……小房间?) 正确来说,是原本她待的地方——就是她试图翻身时撞到墙壁那里。周迈依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应该没错。只是,这次那里不再空荡荡的,感觉得出中央处多了某种沉重的装置。 米蕾蒂亚想起明明闻得到海潮气味,舔舔嘴唇却只尝到淡水这件事。这也许是古代用来切换地下水道的装置,或是战争时使用的某种机关残骸吧。 少年拉著米蕾蒂亚的手,和她交换位置。米蕾蒂亚的背部「咚」一声靠上土墙。少年的手指伸过来触摸她额头,替她拂去尘土……看来刚才米蕾蒂亚狠狠撞上墙的事,也瞒不过少年的眼睛。 感觉到手离开了。接著,令人讶异地,少年塞来一条类似毛毯的东西。 「……我带了几条毛毯和乾净的换洗衣物过来,也姑且用瓶子装了些热水。至于鞋子……因为太急就忘了。将毛毯割下裹在脚上,应该勉强可以代替……」 他终于说话了。 米蕾蒂亚一边仔细聆听那声音,一边抚摸毛毯。 ……并不是梦。当时,少年确实在自己身旁。这么说来,他应该同样全身湿透。彷佛察觉到她的心声,米蕾蒂亚还未开口,少年已做出回应: 「我不要紧。已经换过衣服了,只剩头发还有点湿。因为我跑著过来,反而觉得有点热……」 他又轻声加上一句: 「我回到这里之后,找不到你……太著急了,才会硬把你拉过来……真的很抱歉。」 这宁静的声音,米蕾蒂亚过去曾听过一次。 摇曳生姿的桔梗、黑影之城、钟楼的钟声,以及飞过苍穹的成群白鸽。 两根翩翩飞舞飘落的羽毛另一端,站著戴面具的少年。 「……你就是在废墟救了我的人吗?」 一阵沉默。还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 然而,片刻之后——「……是的。」传来了他的声音。 谜团依然堆积如山。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但是,此时的米蕾蒂亚只觉得松了口气。幸好,自己掉下陷阱、摔入水中后,遇到的是这名少年。 她双腿一软,当场蹲了下去。为了不让自己倒在地上,她靠著土墙,喘了口气。过度紧张,体力也已到达极限。可是不行,现在还不能昏倒。 米蕾蒂亚甩了甩恍惚的脑袋,动手脱掉湿淋淋的衣服。 感觉得到那双手踌躇地伸过来,但又立刻抽了回去。 接著,响起一阵迅速步出小房间的脚步声。 米蕾蒂亚脱掉黏在身上的衣服,臭气顿时扑鼻而来。她擦乾头发与身体,摸索著换上乾爽的衣物。将手臂穿过袖子时,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衬衫和长裤都有点宽大,但不至于过大——是女人的衣物。无论布料、缝线、剪裁或钮扣都是高级品。虽然没有鞋子,不过连毛线袜和披肩都准备了。 ……他到底是从哪里、又是怎么找来这些东西的? 追根究柢,掉入地下水道的自己,为什么会倒在这个小房间?最重要的是——在废墟时也曾抱持同样的疑问——为什么那名少年会在地下水道与自己偶遇(?)呢…… 就算一百年后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解答,也不算太迟。 米蕾蒂亚摸了摸脚底,尽管不可能平滑无伤,但打著赤脚到处徘徊了老半天,仅有些微擦伤已称得上是奇迹。她摸摸脖子,确认三色宝石项炼没有被水冲走后,松了口气。最后她检查了随身物品。 (……皮带和布袋都在……但里面的东西几乎被冲走了……) 要是退烧药和止痛药还在就好了,可惜全部泡汤了。 (剩下的只有钢丝和打火石……) 另外,附有暗扣的内袋里,还有一片原本打算拿来充当点心的『维里耶里』巧克力。吉伊的坚果袋也在,不过里面空空如也,出发前白补充了。 这是哪里?现在几月几号?能不能赶上宰相会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下个问题不是『我是谁』。 长发怎么擦也擦不乾。米蕾蒂亚抓起钢丝。下雨的夜晚,某人不时会为自己梳顺头发。尽管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将头发留长的,但—— 她将长发割断至及肩长度。刚好走过来关心状况的脚步声倏然停住。 「头发——」 「……因为太碍事了。」 如果像奥莲蒂亚那样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强大力量,或是身边有人守护,这头长发一点也不碍事。然而,自己没有前者的强悍,依赖后者又证明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现在的米蕾蒂亚并不适合留长发。 随著割断的头发,对吉伊和雷纳多的依赖似乎也跟著切断。接下来,就靠自己的力量了。她做了个深呼吸……没问题的。 米蕾蒂亚将变短的头发擦乾。牙根抽痛,后脑再次隐隐发疼。 一条乾毛毯落在肩头,温热的筒状物塞入她手中。 「……这是、热水。」 少年颓丧地用手抚摸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彷佛是自己割断似地。水壶大概有用布裹著,里面的水还很热。 米蕾蒂亚向少年道谢,小口啜著里面的热水。因为手还很僵硬,洒了不少出来。折腾了好一会儿,少年略带踌躇的双手才叠上她握著水壶的手,从上面帮她拿稳。 好像我才是小孩子一样。叠在自己手上的手十分温热,让她的手不再像刚才抖得那么厉害。头痛慢慢增强,让她忍不住皱眉呻吟。 「……再不回去、不行……现在、是几号、几点……你知道吗?」 沉默降临。冷淡的无语,表达了他不想说的心情。 「请你……告诉我。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得回去才行……」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了宰相会议,为了传达大姑母的话,为了亚奇。不过,最后一个浮现脑海的,是那仍未见过面的十二岁少年皇子。 ——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守护他了…… 孤零零的皇子,就像过去的自己。除了米蕾蒂亚,没有任何人可以守护他。 「……因为 我有个非见不可的人。」 交叠的手,突然有了反应。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从暗处传来安静无比的声音。 「……都怪那个皇子,你差点丧命了不是吗?」 米蕾蒂亚本想再喝一口水,闻书后作罢。 ……他刚才很清楚地说了『皇子』。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见他吗?」 米蕾蒂亚凝望著黑暗……她知道少年正看著自己。度过一段宛如时间暂停的空白时间后,她放开握著水壶的右手,摊开掌心——鼓起所有勇气——轻轻握住少年的手。 从相系的指尖传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慌乱。 「我原本就……没办法在帝都待太久……」 「…………」 「如果我不回去,就连见都无法见到他了。或许再也没办法……」 一旦赶不上宰相会议,那个没有辅佐人的皇子对任何人都将失去利用价值。一如忽然被推上舞台般,只要派不上用场,他便会再次不留情面地被赶走。 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的十二岁少年皇子。光想就觉得心里很难受。 要是知道该来的辅佐人没有出现,皇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 「……你……救了我两次……」 米蕾蒂亚至今几乎不曾主动靠近谁,或向人求助。与其接近别人,她反倒总与人保持距离,独自默默承受各种事。 不过,想离开这里,光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绝对办不到。 割断的头发,象徵过去等待他人伸出援手的毛病,也代表自己的天真与软弱。 一个人便什么都做不到,和任何事都不自己主动做,是两码子事。明知雷纳多来日不长,如果想尽可能和他待在一起,就应该主动开口要他跟来才对。若希望吉伊帮助自己,就该主动低下头老实拜托他。 四年前,自己认真当面拜托吉伊时……他接受了。 米蕾蒂亚吸了一口气,不假修饰、直率地鼓起勇气将那句话说出口: 「我想去见那个人,你愿意再帮我一次吗?」 能否见到那位皇子,端看少年愿不愿意帮忙了。 无止尽般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 他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呢?真想看看。 抓住的手缩了回去. 正当米蕾蒂亚感到失望之际,少年的手再次叠上她握著水壶的手。 「……我会让你赶上的。所以,请先把水喝掉吧,免得冷掉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知道该做何表情才好。 φφφ 「那么,请先睡个觉,休息一下吧。」 「现在到底是几号、这里又是哪里,预计还要多久才能到达那里呢?」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嘴。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可能退让。 「……预计还要多久……总之,一定会让你赶上。」 「请至少告诉我时间,否则我无法安心入睡。」 结果,是年纪较小的少年退让了。 米蕾蒂亚听见他叹息的声音—— 「今天是二十八日的……早上六点左右。」 她松了口气。宰相会议是在二十九日中午举行,也就是明天。就算用最后手段——化成鬼魂出席,一旦会议结束,就没戏唱了。 她是昨天深夜掉进陷阱地洞的,所以大概过了六、七个小时。 「要说明这里是哪儿很困难。我一个人从这里以正常速度走,约三个小时能抵达城堡第一层。如果带著你,就得改变路径……」 米蕾蒂亚喝著热水,搓著手脚,努力提高自身的体温。 「……就算不休息,也须花上八个小时左右。但我想把让你睡眠和频繁休息的时间也算进去……考虑到疲劳与体力消耗的问题……大概要二十个小时。」 距离明天中午还有三十个小时。即使真的花上二十个小时,也还剩下十个小时。假使中途身体出状况,还有时间吃药及躺在床上休养。 「这样的话,就是明早两点或三点出发啰……你打算怎么走?」 「……我想了好几条路……」 他似乎有什么考量,这点就交给他决定吧。米蕾蒂亚把毛毯缠在脚上,再将衣物残骸往里面塞,制作出一双克难的靴子。 少年的叹气声再度傅来: 「……你就是不肯睡一下吗?」 「我想尽可能活动四肢,好让体温上升。不管怎样,睡魔总会来报到的。到时就拜托你了,请你两小时后叫我起来好吗?」 「我会等你自然醒来,请至少睡足六个小时。」 「只睡六个小时倒还好,只怕永远醒不过来。」 「……什么?」 米蕾蒂亚摸摸后脑勺。姑且不论受伤程度,轻微的酩酊感迟迟不退。 「我好像脑震荡了。可能会有几天出现头痛、想吐、晕眩和失去平衡的状况。我想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请你每隔几小时叫醒我。听说偶尔会出现一觉不起的例子……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米蕾蒂亚揉了揉双眼之间,吐出一口气。她觉得身体异常疲惫。 「你当时将我叫醒,要我别闭上眼睛是对的。」 少年的声音忽然认真起来。 「我会叫醒你的。还有什么该注意的事吗?」 「这里很暗,什么都看不见。我有夜盲症,即使再过一百个小时也看不清楚。」 打火石还在身上,用毛毯便能做出火把,不过米蕾蒂亚并未如此提议。少年准备了衣服和毛毯,但却连一盏油灯或一根蜡烛都没带来。 像是想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 ——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少年上次也没有回答,直接消失在黑暗中。 「……如果不介意,我会牵著你……」 米蕾蒂亚点点头,绝口不提打火石的事。 「那就麻烦你了。」 不会——少年嗫嚅回应。米蕾蒂亚没有询问油灯或蜡烛的事,似乎让他松了口气,然而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丝歉意。每个人难免都有一两样讨厌的事物。 他已经替米蕾蒂亚做得够多了。 用钢丝绑住毛毯所做成的靴子相当牢靠。不过,当她用手撑著墙壁想站起身时,才发现体力已然耗尽,必须用尽力气才站得起来。头也昏沉沉的,有点想吐,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肯定是脑震荡了。米蕾蒂亚再次颓坐在地。 少年单膝跪地,离她一步之遥。 「……看吧。继续在这里休息一个小时也不会怎么样的。」 「……最多十五分钟……」 「四十五分钟。」 「……三、三十分钟……」 「那就四十分钟吧。我的生理时钟很精确,你大可放心。」 米蕾蒂亚不满地抿起嘴。不过、既然他主动靠近了,不如顺便确认一件事: 「我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是,我想确认一件事。可以摸一下你的身体吗?」 少年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请便。」 米蕾蒂亚等待晕眩消退,朝四周伸出手指摸索,碰触到一件丝绢质地的礼服衬衫。少年似乎低著头,安分地任她抚摸。那是件高级丝质衬衫,轻柔得彷佛以空气织成。他身上没穿外套,记得刚才他说觉得热,大概是脱在别的地方了吧。不论如何,能够确认少年已换上乾爽的衣物,让米蕾蒂亚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她一路从手臂往肩膀抚摸,碰到少年的头发,便轻轻拉了一下。少年发出「嗯?」的疑惑声,但米蕾蒂亚只是随手一 拉,并没有其他意思。她继续自下巴沿著他脸庞的轮廓触摸,少年似乎有些惊慌失措。接著她轻轻将手放在少年的双颊及耳边,手指碰到了某样东西的边缘——是面具。 (……他从水里把我拉出来时……也戴著这个吗?) 总觉得,这面具是在他换上乾爽衣物时才戴上的。 米蕾蒂亚轻触对方纤细的脖子,再摸到锁骨,用双手同时触摸胸口,除了布料之外没有摸到其他东西……应该没受伤吧。 手指碰到钮扣,她于是解开一颗。轻易地就松脱了,她又解一颗。 到此为止,始终莫名安分的少年,突然发出慌张的声音。 「……啊、那个——」 「对不起,马上就好了。」 米蕾蒂亚将他胸口的衣襟敞开,深入手指探索。戚觉少年轻轻倒抽了一口气。米蕾蒂亚为自己以冰冷的手指触碰对方感到抱歉。他的胸口非常温暖,心脏也怦怦跳动……跳得好像有点太快了。米蕾蒂亚感到狐疑,这才发现他体温也偏高。明明不久前他才和自己一样全身湿透,新陈代谢也太好了……这是好事。 她抚摸到心脏附近,光滑的肌肤,没有戴著转心莲徽章的项炼,也无刺青。如果他是刺客,至今早就有至少一百次机会可以暗杀她了。她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保险起见,不如说是想确认自己的想法无误——他不是刺客,并为此感到高兴……假使找到什么证据,自己或许会相当沮丧吧。可见米蕾蒂亚已对这名少年,怀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结束了。请容我为自己的失礼行为向你道歉……你并没有受伤,也无须担心身体失温……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仔细地将解开的钮扣一一扣回。 匆然想起好久以前,大姑母和大叔父也曾帮自己这么做。只因为想和他们更靠近,因为想要一个抚摸的理由,她连一次都没说要自己扣。 水道里的轰隆声响近似暴风雨。没错,总是在这种下雨的夜晚…… 因晕眩而抖动的手,没能扣好最后一颗钮扣。她再试一次,这才将扣子按进扣眼。成功了!这是今天第一次心情不再郁闷。 松手之后,少年发出了挽留的声音:「那个……」 「……你身上,有花的香味……」 「花?没有啊……?」 米蕾蒂亚感到诧异,自己身上应该只有泥土、水和铁锈的味道吧。 她靠在墙上,或许是心情放松的关系,呕吐与晕眩感再度来袭。她因承受不住而闭上眼睛,脑中有股与平时不同的睡意团团流动。 「……还剩下……多少时间?」 「二十六分钟。」 米蕾蒂亚暗自惊叹。完全正确。事实上,精确的生理时钟,正是自己少数的强项之一。话虽如此,大姑母等魔女一族几乎人人都拥有这项技能。她刚才是故意这么提问的。 「我会确实叫醒你的。我不希望……你永远不醒来。」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沮丧,令米蕾蒂亚下定决心,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他。既然他说来得及,那就一定来得及。 「我决定延长时间……就听你的……多休息一下。大概两小时……」 「……你会醒来吧?」 「没问题……」 这次肯定没问题……不会再跟著亚奇走了。 米蕾蒂亚连找寻毛毯的力气都没有,摇摇晃晃地直接横躺在地,像个断了线的傀儡人偶,沉沉睡去……全然放心。 φφφ 摆钟宣告目前的时间为早上六点。黑衣宰相赛希尔·菈菈·瑟侬正走向位于城中一隅的私人房间。顺带一提,她一年只有少数几天会回到位于城下的瑟侬宅邸。十多年来,赛希尔早已将这座城与城里的办公室当作自己的家。 皇弟凯伊按照预定计画前往佐哈尔监狱,只是情况似乎有些诡异。光是表示一回来就有急事商谈这点,就让她没什么好预感。不,是根本没有。 赛希尔揉著太阳穴,走回房间,感觉哪里不对劲,似乎有地方与平日不同。她谨慎地视察周遭,小心起见还一边留意四周一边脱下上衣。等她卸下礼服衬衫的袖口,打开衣柜时——终于发现问题的症结点了。 ……一套衣服消失了,还没拿出来用的冬季披肩也不见踪影。 她在房里绕了一圈后,看见书桌上有张纸条。上面以潦草的笔迹写著『我带走了』……只有这么一句。开什么玩笑。 就算没有署名,看笔迹她也知道是谁。毕竟,从五年前起,她就接受了皇帝尤狄亚斯的命令——『随便教育一下皇子』,利用繁忙公务空档出课题给对方。 疲倦让双眼间发疼,真想喝杯浓郁的咖啡。但这么一来会更难入睡,她只好忍住。如红色铁锈般的劳苦日积月累,毫无减少的趋势。 至少得在凯伊搭船回来前睡一下才行。 直到入睡前一刻,赛希尔仍在脑中细数各种待办事项,浅浅睡了一觉。 三 ……米蕾蒂亚被摇醒,少年不安仓皇的气息如实传来,几乎可以看见他担心至极的表情。 同时也感受到自己醒来时,他放下心来的情绪。他的世界简直就像在面临存亡关头似的。 米蕾蒂亚的手脚已完全恢复正常体温,她裹在舒服的毛毯里半梦半醒地翻个身,打算闭上眼睛继续睡。 少年慌慌张张地轻拍她的脸颊说: 「请别再睡了,你已经睡了两小时喔。」 「……好。」 呜呜,果然很想睡个六小时。都怪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宛如听见她的心声般,少年再次轻拍她的脸颊,好像还瞪著她。 米蕾蒂亚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才发现,原本席地而睡的自己,不知何时竟躺到少年的大腿上。多亏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连指尖都暖和了。 「……因为你睡到差点撞上墙壁,我才擅自将你移来这边。」 即使没问,他还是主动回答。米蕾蒂亚知道自己睡相向来很差,所以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她吞吞吐吐道谢后,以手肘撑在地上,托起沉重的脑袋。 沉重的身体仍疲软无力,但晕眩和呕吐感倒是消失了。至少目前尚未复发。 有如花海般蓬乱的短发从腿上移开后,少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米蕾蒂亚突然想起那片奇迹似地留在身上的巧克力。她从同样奇迹似地只剩下空袋子的吉伊坚果袋中取出雷纳多给的巧克力,撕开铝箔纸,折成两半。 「虽然泡了水,不过反正有锡箔纸包著,不介意的话,请吃吧。」 「你吃——」 米蕾蒂亚靠声音辨别出位置,将巧克力丢给他。 不久,便听见喀吱喀吱的咀嚼声,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厚片巧克力,默默地吃了起来。米蕾蒂亚柔和地眯起眼,将自己那半块放入口中。身体不再虚脱疲软,恢复了些许活力,至少能够站起身。 她伸手扶著墙壁,勉强站稳脚步。 视界依然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水声与风声。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彷佛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的某处。米蕾蒂亚顿时像个迷路的小孩,伸手摸索,却意外地在近处碰到了对方。 少年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少年的手指深深陷入米蕾蒂亚的指缝间,像要填满缝隙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废墟分开时,自己也曾这么被他握过。 恍若连她的心脏一同拥抱的握法。 米蕾蒂亚轻轻回握,感觉少年似乎正凝视著自己。 「……我们走吧,由你负责带路。」 两人牵著手,在黑暗中默默并肩前进。彷佛走向看不见前途 的未来,连要去哪都不知道,只是漫无目的地逡巡。 每当米蕾蒂亚晕眩摇晃、脚步踉呛,那双小手总会静静地帮助她。不像先前那般急著赶路,少年一边配合米蕾蒂亚的状况,一边放慢或加快脚步。米蕾蒂亚困了补眠时,他一定会在两小时后叫醒她。他平常总是文静、深思熟虑、彬彬有礼,唯独在叫醒米蕾蒂亚时毫不留情,宛如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般,让贪睡的米蕾蒂亚也不得不起来。 时不时需要爬上某种隆起物或建筑构造再爬下去,也会碰到楼梯或梯子,关于这些,米蕾蒂亚什么都没有过问。偶尔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可以模糊看见和在废墟时一样戴著面具的少年身影。不过,大部分时间依然身处黑暗中。 他们牵著手走路,休息过后再默默动身,有空就稍微补个眠。 这样的行程一再重复,连经过多久都搞不清楚时,突然闻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浓烈海水味。米蕾蒂亚忍不住发出呻吟。不仅有海水的气味,还夹杂著污水与死尸的臭味。那臭气强烈到让她迟钝的脑袋与鼻子瞬间清醒。 「这条水道……里面好像是百分之百的海水……这里是否离海很近?」 「……我先把话说清楚,这里与佐哈尔监狱并不相通……」 米蕾蒂亚哑然失声。她用毛毯做成的靴子走起路来固然安静,少年穿的明明是普通的靴子,脚步却比米蕾蒂亚更轻巧。她有时甚至会怀疑,和自己牵手走路的该不会只是个影子吧。 「只用巧克力当作谢礼,果然不够……」 对方没有回应,这句话便成了自言自语。微弱的日光照射下来,彷佛走在海底龙宫一样,就在她自己都快忘了刚才说过的话时,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想去佐哈尔监狱?」 米蕾蒂亚吓了一跳。为什么?她正准备说出「去采监」这种愚蠢的答案时,才发现他要的「谢礼」不是这种答非所问的回应——而是真正的原因。 米蕾蒂亚小心翼翼地询问: 「如果……你想知道的是,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而想去佐哈尔监狱,又是要采谁的监……」 少年没有回答,只听得见微波荡漾的声音。 那个「理由」,她连对皇弟凯伊都不曾明说。可是,一想到少年对自己的付出——在废墟,和现在——米蕾蒂亚认为,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不足报答。 「……说起来会有点长,没关系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少年轻声说道: 「要是……不会造成你的困扰的话……」 他的话语,夹带著波浪卷起又退去的永恒声响。 被海浪声淹没也无妨,米蕾蒂亚突然很想告诉他,发自内心地…… 「我要去采监的对象,是耶赛鲁巴特大人……也就是四年前,指挥葛兰瑟力亚战役的人。」 乍看之下,葛兰瑟力亚战役是一场看似突发,实则由好几件事共同累积而成的战争。不过,明白这一点是在一切都结束后的事了。 昏暗之中,米蕾蒂亚和少年牵著手往前走,娓娓道来: 「葛兰瑟力亚战爆发的十个月前……帝国总帅奥莲蒂亚遭贬,从前线葛兰瑟力亚被下放到南方圣界领邦地区……原因是被违反军法的我牵连,遭到连坐处分。」 米蕾蒂亚的罪状,是协助囚禁于秘密水牢中的敌军王朝王皇子逃亡。 「我自己也被问罪,送往帝都。有一段时间……曾住在这座城里。那是五年前的事,当时我十二岁。我被关进牢中,一个人哭哭啼啼了好一阵子。」 「…………」 米蕾蒂亚说到这里才惊觉,当时的自己和她即将辅佐的那位皇子一样大。 「……在那之后,葛兰瑟力亚城与全军的总指挥权,全权移交给耶里亚弟王家的耶赛鲁巴特大人。魔女家的将领,包括席格林迪参谋将军在内,全数遭贬,分散到不同地方。在没有大姑母领军的情况下,耶赛鲁巴特大人那十个月的仗打得非常顺利。尽管有时也会吃败仗,但大部分都打赢了……对于向来只能躲在魔女家战功阴影下的兄弟王家诸将、帝都各军,以及中央贵族子弟们而言,那是无上的骄傲与喜悦,也让他们藉此重拾了曾经受伤的尊严。」 「没有奥莲蒂亚的帝国军百战百败」——这句话早已成为人们的口头禅。 过去站在战功彪炳的魔女家诸将面前时感受到的自卑感、自虐与抬不起头的惨相,宛如污泥般沉淀、堆积、腐败、凝结。而当时耶赛鲁巴特连战皆捷的消息,完全扭转了这个局面。 「各军队……尤其是隶属兄弟王家的贵族与士兵,士气和战斗力瞬间提升,志愿入军者更是大幅倍增。事实上,我认为那是这数十年来全军兵力最强的时候。」 参谋将军席格林迪被降职,调往地方要塞,吉伊则自行离开军队。奥莲蒂亚的部下全都受到类似的境遇。不过,即使失去魔女家的将领,耶赛鲁巴特依旧能击败王朝军,攻陷对方要塞,将战线往前推,不断赢得胜利。 「遭到贬职的大姑母前往南方边境视察,整修要塞、锻炼士兵。」 「……被……被关进牢笼中的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无论怎么等,都等不到大姑母或大叔父来探监。直到某天,我才明白他们不会来了……明白他们要自己别再回到有他们的战场。」 她明白自己被放逐了。当时,米蕾蒂亚第一次凭藉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回去。 返回大姑母和大叔父所在的地方——成了她强烈的心愿。 「我决定离开囚禁自己的地方……然后也离开了。」 「…………」 那便是米蕾蒂亚第一次逃离帝都。 米蕾蒂亚说到这里,闭上嘴巴。她甚至想永远闭上,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即便少年追问「你是怎么逃出去的」,她也绝对不会回答。 「……后来呢?」 少年的手紧握上来,像在催促她。竟然不是问「怎么逃出去的」,而是「后来呢」…… 「我一直逃、不停逃,终于抵达大姑母所在的南方……」 米蕾蒂亚回忆往事,笑了起来道: 「……那天是三月二十一日。」 「咦?」 「是我的生日。正确来说,是大叔父捡到我的日子……就这样,我刚好在生日当天回到大姑母身边。」 南方有许多荒芜之地,地势险阻,道路寸断,气候多变,那天也吹著强劲的风。刚满十三岁的米蕾蒂亚,小小的身子好几次差点被风吹走。光是前进几公尺就得花上一个小时,她还以为自己会昏倒。 后来,结束视察的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发现了米蕾蒂亚,赶紧上前捡起她,将她紧紧抱住。仔细一看,奥莲蒂亚身后站著『米亚的拼接部队』,所有人都到齐,张口结舌地呆站在原地。接著,大伙儿一边欢呼一边手舞足蹈,绕著跑来跑去,甚至嚎啕大哭。雷纳多大概喊了一百次「在生日这天回来了!」,然后一溜烟地跑去买蛋糕。 「接下来,我就若无其事地回到大姑母身边了。」 不知为何,米蕾蒂亚被关入牢里的事,似乎没有对外公开。或许是因为囚禁十二岁的孩子原本就违法吧。总之,即使她逃狱回到奥莲蒂亚身边,也不曾遭到追捕,更没有被通缉。那之后她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 那段期间,正可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遭贬至边境的大姑母,连对前线的军备与指挥系统都无法出言干涉。建立军功的耶赛鲁巴特大人,认为没必要听她的意见。每场战役,大姑母都会找人送来将领的人事调度与配置,并调查各个要塞的情形和体 制变化。收到后,她总在房里不停踱步。」 魔女家宛如派一样被切割出去,将领四分五裂,失去团结力。军队内部互相竞争战功,各支队间的合作支离破碎,要塞与军团纷纷瓦解。 「……可是,由于耶赛鲁巴特大人持续获胜,谁也没察觉到这件事。」 「这么说来,是王朝军故意让他打胜仗的啰?」 米蕾蒂亚大感意外,不由得望向相系的手。 「……或许吧。不过——」 「不过?」 「若说这是他们故意让耶赛鲁巴特大人打胜仗,诱敌大意的计策……让他连赢十个月,也未免太长了点。再说,面对连败的战况,王朝军确实表现得很焦虑。」 正因如此,奥莲蒂亚尽管觉得奇怪,也找不出症结点。 「葛兰瑟力亚战役发生前不久,耶赛鲁巴特大人曾上了两、三次敌军的当,每次都败得体无完肤。而这十个月来他不曾有过如此惨烈的连败,因此情绪似乎相当激昂……后来发生的事,实在让人措手不及。各要塞之间的联络管道被王朝王子事前率人阻断,孤立的要塞无法求助援军,接二连三遭王朝军队攻陷。魔女家的将领虽然在各自的要塞孤军奋战,仍被攻陷,纷纷战死。唯一幸存的,只有参谋将军席格林迪。席格林迪很早就放弃要塞,将孤立于前线的孙子芬,李尔及其他将领救出,一同撤退至葛兰瑟力亚城内。大姑母在接获战报前便预测到状况,立刻率军自南方长驱北上,可是……」 即便奥莲蒂亚再怎么厉害,这次也无法赶上。 「南方的路途崎岖难行,只能绕远路……王朝王子率领的军队当然也明白这点,致力抢在顽强的魔女将军赶到前攻落葛兰瑟力亚,加快速度陆续攻陷了各大要塞。」 如今回想,亚奇可能一直都在思考如何令奥莲蒂亚受到贬职处分。帮助艾简逃狱的虽是米蕾蒂亚,他却利用此事让奥莲蒂亚遭到连坐处分,被贬职降调,撤离前线。就算没发生那件事,亚奇一定也会想出其他手段。可是,亚奇却利用米蕾蒂亚,拿她当作逼退奥莲蒂亚的棋子。 「……她赶到时,多数要塞皆已沦陷。即使如此,大叔父与大姑母仍兵分两路,前去拯救孤立无援的要塞。」 不知何时吉伊也出现了,被他独力杀死的敌人尸体堆成一座山。米蕾蒂亚则帮忙搭救与撤退的工作,负责补给和疗伤,与拼接部队东奔西走。 那实在是非常漫长的一天。 「……奔走了一天,虽然救出一些人,却是杯水车薪。主要的要塞全部沦陷,剩下的葛兰瑟力亚城也被全面围攻。在城中的耶赛鲁巴特大人不愿将指挥权交给席格林迪将军,士兵们认为事到如今,魔女家不该还厚颜无耻地要求指挥权,内部陷入分裂争执。」 奥莲蒂亚一手建立的滴水不漏防守态势,短短一年就轻易地瓦解了。包括将领、团队合作、信赖关系……耶赛鲁巴特让这一切全都支离破碎。 「不是派人……向帝都……求援了吗?」 「派出去的传令兵,全都成了尸体。」 「…………」 「一旦入城,就无法再从外面提供协助。可是,留在城外,葛兰瑟力亚迟早还是会沦陷……再说,待在城外的人,也只是不断展开小型冲突,无法休息,只能等死。」 一旦攻下魔女的不落城(葛兰瑟力亚),一切就结束了。只要敌军一路往西进攻,前方便是帝都史特拉迪卡。一如三十年前,王朝皇帝亚琉加袭击帝都一样。 最重要的是,在城里的全是奥莲蒂亚的士兵。 奥莲蒂亚突破重围杀入城中,将耶赛鲁巴特关进牢里,掌握全军。接著,吉伊和米尔杰利思率军入城,米蕾蒂亚也在其中。 「……全军进入葛兰瑟力亚之后,就不会再有外来的援助,只能战到沦陷为止。大姑母对我说『你走吧』。」 当时,那片美丽而残酷得令人落泪的夜空,米蕾蒂亚忘也忘不了。 伟大魔女之死。 看到那个星象图,奥莲蒂亚才叫自己赶紧逃跑。 「葛兰瑟力亚内的人都明白,在帝都或南方察觉情况生变,派出援军赶来之前,葛兰瑟力亚就会先撑不住。食粮和药物所剩不多,城里到处都是伤患。」 「……可是,你和吉尔贝因将军不是来到帝都了吗……」 「没错。能单枪匹马突破王朝大军前往帝都的,就只有吉伊……虽然,大姑母对我说的『你走吧』,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你走吧,米蕾蒂亚。逃走吧。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 米蕾蒂亚当场点头,喊来吉伊。 吉伊,拜托,跟我一起去。 吉伊凝视米蕾蒂亚,默默抓住她的衣领,将她丢到马背上。 「当天晚上,我们立刻逃出葛兰瑟力亚城。我和吉伊穿越王朝军队,不眠不休地策马狂奔……」 当两人终于抵达帝都时,看到的是—— 腐败掉落的桥、生锈变形的城门,以及打瞌睡的卫兵。耳边尽是享乐与怠惰的嘻笑声。 简直教人难以置信,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家究竟是为了谁而牺牲? 「因为士兵们太啰唆……吉伊乾脆带剑攻破所有关隘,直捣皇帝宝座所在之处。皇帝陛下人就在那里等候,我才说明一分钟,他就从宝座下来,走了出去。不过五分钟,帝都全军接获出阵令,三十分钟后他便提剑领头从帝都出发……那是唯一的救赎。」 皇帝离开之后,赛希尔与法皇罗列了诸多罪状,要将米蕾蒂亚关进监狱。回过神来,吉伊早已不见踪影。 ——伟大魔女之死。 就算来不及搭救,也可以一起死。 ——吉伊,别走。拔刀,帮助我,带我离开这里。我也要回去大姑母和大叔父身边。 她其实不觉得吉伊会回头。她嚎叫、挣扎、张嘴乱晈,无论如何都要逃离士兵的追捕,就算徒步也要跑回去。 看到吉伊回来,并将自己背在背上时,她真的高兴得不得了,不断嚎啕大哭。 ——吉伊,谢谢你回头。我们早点回去吧,一起回去吧…… 在那场战争中。 皇帝以连吉伊都追不上的速度策马狂奔,飞也似地往东方疾驰。他过去就是这么上战场的,而每次都九死一生地生还归来。 葛兰瑟力亚尚未沦陷,然而也只是「尚未」罢了。葛兰瑟力亚城的命运如风中残烛,为了砍下魔女奥莲蒂亚的头,王朝王子等人将城池包围。 「……城池被包围……即将沦陷……老实说,我连大姑母和大叔父是否还活著都不知道……那时我找到了拼接部队好几个人……支离破碎的尸体……我……发誓绝对要进入城池,回到大姑母身边……」 米蕾蒂亚继续往下说。 「吉伊发动强袭,突破重围……那时,我第一次杀了人。」 相系的手会就此放开吗?米蕾蒂亚这么想著。不过,他并没有放开。 「大姑母和大叔父打开城门现身了……他们还活著,虽然遍体鳞伤……」 身上的礼服残破不堪,脚上的高跟鞋换成了军靴,手中拿的不是扇子而是一把刀。 任谁都能一眼认出那就是总帅奥莲蒂亚。 奥莲蒂亚与皇帝尤狄亚斯宛如早已携手上过无数次战场似地,不需言语传令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不但分别动员彼此的士兵将敌人分头击破,更能在对方需要援军时派兵相助。转眼间,战场上便堆满了王朝士兵的尸体。 ……除了王子艾简,他的九位王兄皆成了尸体。 「拼接部队所有人都死了,只有雷纳多还 活著。找到他的时候,勉强还剩下一口气……他少了一条手臂,内脏从肚子里掉出来……」 公主大人,西瓜西瓜西瓜~~~! ——小不点公主大人什么都会修理,一定可以帮我们修好脑袋里的东西。 她说到这里就止住了……那些事一点都不重要。 放眼望去,视野所及尽是两军的尸体……于是,双方签订了五年停战协定。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亲眼目睹了那么多尸体和凄惨的事,只要过个几年,人们就能忘得一乾二净。 停战期限剩下不到一年。不须出征的帝都人民抗议战费导致的增税,却又不反对法皇家主张的开战与报复。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可是,帝国的人事布局都是耶赛鲁巴特决定的吧。既然他沉浸在连战皆捷的喜悦中,就不可能将情报泄漏给王朝。」 他懂得举一反三,聪明到令米蕾蒂亚忍不住叹息。 「……没错。对耶赛鲁巴特大人而言,那场大败完全不在预料之中。我大概知道是谁背叛了帝国。但我没有证据,而且似乎也只有我这么想……如果能到佐哈尔监狱见耶赛鲁巴特大人一面,或许能掌握到一点……」 最后那句话,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像藉口,于是她只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亚琉加王朝内部,肯定存在一个『让耶赛鲁巴特打胜仗』的人。若不是那个人串通耶赛鲁巴特大人,将王朝内部的情报提供给他,十个月的连战连胜和最后的大败都不会成立。那个连大姑母都找不出的『某人』,还留在王朝内部,而不到一年的时间,停战协定就要期满了……」 夜空之中,再次出现了与那晚相同排列的星象图。 「……唯一有可能知道那个『某人』是谁的,只有耶赛鲁巴特大人。」 只有在那十个月中,聘雇亚奇为军师的耶赛鲁巴特可能知情。 「……因为这样,你才想去佐哈尔监狱啊。」 米蕾蒂亚听著低沉的轰轰水声。没错……不过,原因只有这样吗? 距离宰相会议没剩几天,她还身负辅佐皇子与为大姑母传话的责任——考虑到雷纳多的身体状况,现在米蕾蒂亚应该更注意自身安全,她却找了一堆藉口,不顾一切行动,最后掉到了这种地方来。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坚持想找出什么。 在那片尸横遍野的黄昏大地上,戴著头巾的军师独自发出笑声。 『即使必须杀光你心爱的人,我也要继续向前。没错,我根本不在乎。』 ——耶赛鲁巴特大人,那真的是亚奇吗? ……是那个曾经共撑一把破雨伞,想和他一起走到世界尽头人吗? 米蕾蒂亚抱著一丝希望,期望从耶赛鲁巴特口中听见不同的答案… 然而,她终究无法向他人坦承这一点,于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吻,以一句话做结: 「……就是这样。」 挖掘坟墓曾是她的兴趣。不过,挖好所有坟墓之后,米蕾蒂亚总会跟著变得空洞。觉得好像将自己一起埋入了坟中似的。即使如此,仍无法结束任何事。 「九个月后,如果再次掀起战争……在那之前能够做的……」 米蕾蒂亚自嘲地说道,语气听来像在谈餐点备料这种鸡毛蒜皮的事。 ……对自己而言,的确就只是这种程度的事罢了。除了亚奇,没有什么事能牵动我的心。这四年来,我一直都这么萎靡不振。 「……没想到会说得这么长。抱歉。」 少年静静地听完,牵著她的手也始终没有放开。 一点一滴透露的心声,彷佛全被黑暗吞没。 正因为在看不见对方表情的黑暗中,自己才说得出口。 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米蕾蒂亚踩著不稳的步伐前进。 ……或许从四年前起就一直是这样了吧。 四 赛希尔于早晨九点左右,前往皇弟凯伊所在的军务府。 假寐了几个小时的赛希尔,脸上还是浮著轻微的黑眼圈。没想到在办公室里等待她的凯伊,不但两眼都挂著浓浓的黑眼圈,还像只饥饿的熊一样,不断在房里来回踱步。 一见到赛希尔,凯伊没请她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 「我去过佐哈尔监狱了。然后啊,呃,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如果是关于米蕾蒂亚小姐的事,不必寻找了。」 赛希尔揉著发疼的太阳穴,自顾自地坐到长椅上,一开口说的便是这句话。在进入办公室之前,她已经先请凯伊的侍从长泡了杯特浓的咖啡。 凯伊也跟著在椅子上坐下,顿了一拍后,张口结舌地询问: 「……咦……为什么?是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能干的侍从长端来两杯咖啡,放在桌上后便离开了。赛希尔立刻拿起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啜饮一口,感觉体内的疲劳残渣总算消散了一些。 「就算派出搜索队,除了『他』之外的人也只会遇难。这么说你就懂了吧。」 正想伸手去拿自己那杯咖啡的凯伊,停止了动作。在一阵宛如时间静止的沉默后,他放弃拿起咖啡杯,转而捣住双眼。 「啊……这么说来,难道她……和『他』在一起?掉进地下水道了?」 「应该是。他从我那里拿走了不少东西。一旦进入这座城内有如迷宫般的地下水道与隐藏通路,『小丑』以外的人都会因迷路而死。即使是行政府的人,地图上也只画著较浅处的地方。」 「的确……随便派人去找,只会增加白骨的数量而已。我明白了。这样我们确实无法帮她任何忙,只能默默等他们自己走出来……米亚赶得及参加宰相会议吗?我会被雷纳多给杀了啊。」 带著吉伊前往佐哈尔监狱前,凯伊先回去雷纳多那儿一趟。由于他实在吵得太厉害了,只好把刀子藏起来,让他服用镇定剂和安眠药,强制他冷静。凯伊告诉他米蕾蒂亚从城里消失的事时,他那双原本只会对法皇家与刺客露出的空洞双眼,犀利地贯穿了凯伊。他还问了有关于吉伊头上那圈锁链的事,听到无法取下后,他沉默半晌,说了句:「我只等到宰相会议为止。」言下之意是『在宰相会议之前不会杀了你』。 破烂雷纳多,过去或许会开开玩笑,但现在却非如此。 凯伊终于伸手拿起咖啡,尽可能展现开朗、好客的笑容,问了赛希尔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该拿吉伊怎么办才好呢?我把他关进佐哈尔监狱了。嘿嘿。」 「……什么?不是只有小魔女殿下出事吗?」 在赛希尔凶狠的瞪视下,凯伊娓娓道出昨晚的情况。赛希尔中途有好几次张开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嘴巴。虽然也不是不明白凯伊想将吉伊关进监狱的心情——赛希尔趁手中的咖啡还没喝完,又请侍从泡了一杯。 得知凯伊并未拿走或收押吉伊的刀,让赛希尔的心情就像吊在蜘蛛丝下方一般。要是真的拿走他的刀,死神吉伊恐怕再也不会以帝国军的身分参与战事。即便有奥莲蒂亚的命令也一样,他肯定会断然离开。 「其实我也没有锁住他,该怎么让他逃狱呢?」 赛希尔已经累得不想再说话。还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事。堆积如山的工作在脑中浮现又消失,她冷冷地丢下一句: 「放著不管就行了。现在没时间管那个笨蛋儿子。他要是真想回来,即使游泳也会游回来吧。」 那可是连乘船都可能发生船难的凶险海域耶,说什么傻话。凯伊听了无言以对。不过,如果是吉伊的话,说不定真能办到。 「……你对亲生儿子还真冷淡……」 「彼此彼此。对了,佐哈尔监狱里的……耶赛鲁巴特大人还好吧?」 凯伊并未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停顿了好一会儿后,他才露出嘲讽的微笑。 「……嗯,活得好好的喔。有时读读书,有时吟诗唱歌。那家伙从以前就喜欢唱歌……他从小便胆小怕事,最讨厌战争……不管上过几次战场都无法适应,每次出阵仍会瑟缩发抖。我记得,当他得知自己一辈子都得被关在牢里时,脸上展露的笑容就像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疯狂的究竟是耶赛鲁巴特……还是让他认为被关在牢笼里还比较好的这个国家——有时凯伊会这么思索。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话说,皇兄到底在想什么……居然让他成为『皇子』,还安排和米亚结婚……只要法皇家和拉姆札还在,他根本不可能从皇帝遴选中获胜……皇兄到底期望看到什么事发生……」 凯伊的喃喃自语,让赛希尔想起皇帝之前不经意说过的话: 『到了帝都之后,端看「小丑」怎么努力了。』 当时的他,脸上浮现一抹愉悦的微笑,宛如正看著自己过去无法达成的梦想。 「从五年前起,他就能在城中自由走动……结果还不逃走。」 赛希尔明白凯伊的疑虑。毕竟,若不是为了尤狄亚斯,就连赛希尔——凯伊也一样——都想逃离这逐渐崩解的帝国……这是赛希尔的枷锁。 道理相同,皇帝一定也知道,即使解开枷锁,『小丑』也不会逃离这座城。因为枷锁——某人——已经加诸于他的心上。 与其独自逃离,『小丑』宁可拿心愿来交换,成为『皇子』。 (……皇帝陛下指示我们教育他……是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之前。) 那时,城里发生了无法对外公开的事件。 十二岁的米蕾蒂亚因为协助敌军王子逃狱,被关进某处。然而,几个月后她却失踪了。之后,不知为何竟出现在被贬职到南方的奥莲蒂亚身边。 她究竟是如何逃离那个鸟笼城的,至今仍是个谜。 不久之后,皇帝心血来潮似地,要赛希尔和凯伊教育『小丑』…… 「啊,明天的宰相会议,他可能也会出席吧?毕竟他拥有正式资格。」 「怎么可能。」 赛希尔回过神来,嗤之以鼻。 「不以『小丑』的姿态出现是不行的。难道你要他顶著那副穷酸的模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动?不可能暴露在人前吧。正因如此,我们才一直将他隐藏起来不是吗?」 凯伊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也吓了一跳。 「嗯,对喔,说得也是。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抱歉,百忙之中把你找来。」 「哪里,我也有件事要找你。这是在宰相会议开始前,小魔女送来的书信。内容是明天的宰相会议上,她将代表奥莲蒂亚大人转达的部分内容。」 赛希尔将带来的一叠文件交给凯伊。凯伊接下文件,一张张细读。看完后,他只低喃了一句「……会输呢」,表情并未显得特别讶异。 「要是米亚能够赶上明天的宰相会议就好了。」 这句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不管赶不赶得上,未来都不会改变。 赛希尔并没有回应,她将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告辞离开。 五 风声静默,闻得到铁锈的味道,耳边嗡嗡作响。 中断的意识接续上了。那嗡嗡声令她想起自己正在一个小房间里休息。原本她并不打算睡的,米蕾蒂亚用力按著昏沉沉的脑袋。 米蕾蒂亚环顾四周,不见少年的身影。上哪去了?如果是短暂停留的休息,他有时也会稍微睡一下。好几次,他只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往水道的方向离去,回来时总带著装在水壶里的水或热水、盐与乾面包,或是无花果乾等东西,交给米蕾蒂亚。 眼前看得见无数巨型老鼠的眼睛,发出点点红光,数量愈来愈多。还有蝙蝠振翅声、蜈蚣爬行的脚步声,以及黄鼠狼之类的动物气息。和少年在一起时它们绝对不会靠近,一旦米蕾蒂亚落单,它们就会开始蠢蠢欲动,将她当作猎物。 脑中忽然闪现大腿皮带里始终没拿出来使用的打火石。 这时,黑暗中响起一声冷冷的「滚」,语气毫不留情,简直就像皇帝的命令,动物们立刻一哄而散。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比起动物们的大移动,更让米蕾蒂亚惊讶的是少年刚才的冷淡声音。相较之下,他对自己说话的口吻一如往常平静沉著,落差之大教人怀疑是否为幻听。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少年呢?正如雷纳多所说,他和街头少年或贵族少年都不一样,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年。 接著传来他吃东西的声音,看来暂时不会离开这里了。 米蕾蒂亚松了口气。能再多休息一会儿实在是件值得感谢的事。米蕾蒂亚的高烧愈来愈严重,因为他们都是牵著手走路,迟早会被少年察觉吧。 她将背部重新往墙上一靠,少年难得地主动开口: 「之前……你说过自己不会在帝都待太久?」 米蕾蒂亚朝黑暗中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 她至今未曾自报姓名,对方也一样。不,应该刚好相反。 因为少年保持沉默,米蕾蒂亚索性什么都不说。 「对,我只会在帝都待到明年七月。」 「……因为另一个皇子会在皇帝遴选中落败?」 「不是。」 米蕾蒂亚并未探听多余的事。 「七月时……与亚琉加王朝签订的停战协定将到期。如果协定没有延长,我就得回到前线。到时恐怕无法活著回来了。」 和至今为止的沉默全然不同,空虚的安静弥漫开来。因为米蕾蒂亚的回答,和少年想像中的任何答案都不一样。 也难怪他会这么惊讶。毕竟自从亚琉加皇帝来袭之后,帝都已经安逸怠惰了三十几年的光阴。这个国家肯定也忘了此刻仍在战争中。 「……不会再……活著回来了?」 「一旦再次开战,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是正因为会打胜仗,法皇家才主张开战的吗?」 米蕾蒂亚思考著该怎么说,最后决定说出最简单的结论。一如交给宰相的书信上所记述的—— 「……这个国家,会输喔。」 米蕾蒂亚还以为听到了下雨的声音。这里气密性高,水流声听来宛如雨滴。 这用尸体堆出的平稳生活,令人感到彷佛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好似听到在脑中回荡、令人无法忍受的笑声般。 ……无法待在这样的帝都。 帝都里什么都没有。 米蕾蒂亚自己也什么都没有。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雷纳多就要死了,大叔父被召往前线,大姑母也准备上战场……和四年前相同的星空。 「……我要回去。只有我留下来的话,未免太寂寞了,我会活不下去。」 米蕾蒂亚不够坚强,如果重要的人全部死了,她也无法独自苟活。 米蕾蒂亚想回去的,是有大姑母、大叔父以及吉伊在的地方。不管被赶走几次,打从知道那里是自己的归属后,那就是她想回去的地方。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希望已悄悄从心灵宝箱全部流失,听在少年耳里感到心痛不已。他用力压紧心脏……过去从未体验过这种痛楚。 「所以,和皇子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也只能到明年七月为止。无论皇帝遴选的结果如何……到了那时候,都必须分离。」 一旦说出口, 她才惊觉自己对此事感到有些遗憾,真教人意外。 那只是个未曾谋面的十二岁皇子啊。可是,少年轻触著她的手。 如果……他就是这么想的话,两人已经将一辈子份的手都牵完了。在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中,那双牵引自己前进的小手,九个月后就得放开。 这件事,的确……令人感到些许寂寞,同时也无可奈何。 若能打一场好仗,少年的未来或许能延长一些。这是个不错的想法。积极重回战场的理由又多了一个。毕竟,他比自己还年轻…… 手腕忽然被紧紧抓住。 她以为休息时间结束,正想站起来时,又被推了回去。 「……延长呢?停战协定不可能延长吗?」 米蕾蒂亚很惊讶。接著,她微微一笑,带著一丝嘲弄。 不是不可能。这件事虽然还没决定,不过明天就要拍板定案了。 「……就看明天……宰相会议的结果了。我带来大姑母要传达的话,关于最后延长的可能性……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非得赶上明天中午的会议不可。」 少年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米蕾蒂亚急著想换掉表情,但已经来不及了……自己完全忘了他在黑暗中的视力可以媲美夜行动物。嘴里说著看明天怎么决定,脸上的表情却是预知战败的自暴自弃,这副模样肯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明天就不会被他看见了。听说明天出席会议的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宰相赛希尔、法皇佛罗连斯,以及兄王家的凯伊这四个人与自己。 ……不对,亚奇一定也会出席吧。 (……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拥有出席资格就是了。) 不过,『他』已经数十年没有露面,应该不会出席。 城里的『小丑』——『拥有第六个席次的人』。 「……明天的……宰相会议……」 这句话静静落在黑暗中,带著奇妙的余韵消失。 她想起凯伊说过的话——像老鼠的玩具一样,不管怎么跑,只能永远在同一个地方喀啦喀啦地转动。连大叔父都会这样了。如果不抱持希望——或者说知道自己不抱持希望——那便把该做的事做完就离开吧。明天之前,不知道会怎样。 「我们走吧。」 米蕾蒂亚起身想要离开,身子却忍不住摇晃。可是,不走不行。 到了七月,皇子会开口要求自己别走吗?说不定会。 她一定会很高兴吧。虽然对于无法答应这个请求感到抱歉。可是,这就是战争。大家都死了,没有人例外。因为他们不愿意停战。 只有这点可以肯定——到时候,她一定会带著亚奇一起死。 六 金发枢机信步走到大圣堂后方。 穿过树林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天空、海洋与墓地。 仰望天空,红蜻蜒从黄昏的火红云朵下飞过。他听见振翅的声音,一根白鸽羽毛正缓缓从空中飘落。下午四点从钟楼放出的鸽群,结束一小时的天空漫游后,再次返回钟楼。 他眺望海洋,血红的夕阳渲染了半边天际,逐渐沉入地平线的另一端。昨天深夜,自己也在这里眺望出发前往佐哈尔的船。 在阳光反射下,他苍白的脸也染成血红。 身旁的树上,一只蹲踞著的漆黑乌鸦俯瞰著他,「嘎嘎」地叫了一声。 ——四年前,葛兰瑟力亚的落日,也像这样有著渗血般的颜色。 φφφ 原野上遍地死尸,折断的武器与旗帜宛如墓碑般耸立。他眺望著这幅光景,站在今天依然美丽如昔的落日余晖下,取下头巾。 啄食尸体的乌鸦叫了一声,飞回树梢。 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亚奇。』 他回过头。 已成长为十三岁的少女,像个手握镰刀的死神,手里拿著鹤嘴锹站在那里。 那双诉说著「我爱亚奇」,蕴含比言语更深沉情感的眼眸,如今因愤怒与憎恶而湿润发光。 『……真的是亚奇吗?』 不知道这句话问的是「一手造成这场战争的人真的是你吗?」,还是单纯想确认眼前戴头巾的军师真的是『亚奇』吗?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所谓。正确来说,他知道两种都不是。 听见少女呼唤亚奇这个名字,他微笑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本名。也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是啊,再多叫几次,我的小公主。』 剎那间,少女眼中闪过像是由无处可排遗的深刻爱情与痛楚形成的微光。 两人同时忆起多年前,无名的他得到这个名字时,从已经踏上的道路回头,对少女要求了同样一句话的事。 『……亚奇。』 这声音令他闭上眼睛。跟恶魔要来的心脏里,彷佛关了一只小鸟或蝴蝶。那句就像在说「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的话,深深渗入心中。 夕阳将世界染红,她的脸庞逐渐融入黑暗中,直至看不见。 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也不靠近,宛如彼此之间横亘著一道又深又暗的断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将会永远无法靠近彼此,于是他率先跨越断崖。 她的眼神和过去一样,诉说著他就是全世界。充满著爱情、愤怒、憎恶,与难以忘怀的事物。 少女不是不愿靠近,而是知道如此一来,至今为止所珍惜的一切将分崩离析,只剩下亚奇。她心知肚明。 他掬起一缕少女的发丝,长长的头发证明她受人疼爱。他高兴地抚摸少女的脸颊。她抿紧了嘴,愤怒地瞪著他道: 『……你没死啊。』 她的意思,或许不是指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中生存下来。一个人从混乱中离开,站在高处静观一切结束——决定这么做很简单。 可是,少女询问他的毕竟不是这么陈腐,一看就知道答案的事。 ——你没死啊。 世界进入逢魔时刻,少女伸出小手,抚摸他的心脏一带。 片刻之后,她彷佛难以置信似地睁大了双眼。果然这三天来,自己似乎完全死透了。最大的证据是,都已经过了十年,他看起来还是和那天一样。心脏在跳动,也有体温,只有年龄并未增长。 简直就像永远反覆过著最后的那一天。 『是啊,因为你要我别死。』 『——』 如果在那双眼眸中看到一丝后悔,他将会永远离开她的人生吧。 可是,那里没有后悔,除了后悔之外的一切浮现眼眸,然后又再次消失。爱情、深沉的悲伤、喜悦,幸福与痛苦…… 『……亚奇想看到的……就是这个……?』 沙哑的声音低喃著。龟裂,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不,但如果前方还有东西,我倒很想看看。就算没有,也想亲眼确认。』 他以微妙的眼神,低头望著米蕾蒂亚。 『……在我一个人下著棋的棋盘另一端,你真的坐在那里呢。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你竟然阻止了那个城池被攻陷……』 少女在他的棋盘上,掷出了不可能出现的骰子点数。 日落之中,米蕾蒂亚简短且简洁地询问: 『你打算继续往前走吗?』 『是啊,我又不是为了你回来的。还是说为了你会比较好?』 『如果是三天前,就算这是谎言我也会很高兴。』 她轻声坦承。早知道就在三天前告诉她这句话。 『……你要杀死大姑母、大叔父和所有人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什么都会做。』 第七章 佐哈尔的传信鸽 一 滴答、滴答……是时钟的声音。 身体如燃烧般地火烫,睡出一身汗的米蕾蒂亚不舒服地醒来。天色微亮,空气澄净,她感受到阔别好几十个小时的世界开阔感。这里有书籍、笔墨和淡淡的竹子香。风吹过后,叶子便发出沙沙的脉动声。 烛台上并未点燃烛火,但或许是在黑暗中待久的缘故,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空气、声音、气味、触戚。熟悉的魔女家香味、枕边的怀表,天花板上以金漆画出的细致图案微微发亮。把这一切串连起来之后——米蕾蒂亚心想「不会吧」。 (这是大叔父在朱蕾米亚宅邸里的房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之前还在地下水道迷宫中无止尽地走著,一醒来竟然躺在米尔杰利思的床上睡觉—— (该……该不会那一切全都是做梦吧?从、从哪部分开始是梦境啊——?) 她想跳起来,结果因为头晕目眩又立刻倒回枕头上。头痛得要命,她不禁大口喘气。 全身骨头痛到像要散了一样,加上不仅发著高烧,双脚也硬邦邦的,不过做了一点动作就气喘吁吁。严重的头痛让她的头无法顺利抬高……那并不是梦。 赶得及参加宰相会议了喔——黑暗中,如幻觉般的声音落下——宰相会议。 米蕾蒂亚打了个哆嗦。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无法外出。她左顾右盼都没有半个人。来人啊。她的心脏怦怦跳,数度尝试起身都失败了。来人啊。 「……雷纳多。」 沙哑低喃著。吉伊、雷纳多。不管这里是不是宅邸都无所谓,来人啊。 「雷纳多!」 米蕾蒂亚甚至想著「既然你不来,我就大声求助,直到你来为止」,然而三秒后,义肢与肉身的腿和代替拐杖的剑就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在走廊与走廊之间疾走,最后踢破了房门。 「——公主大人?」 雷纳多在米尔杰利思房里找到米蕾蒂亚时,还以为自己的脑袋终于完全坏掉了。毕竟,米蕾蒂亚消失之后,他除了在街头展开地毯式搜寻,每次回到朱蕾米亚宅邸时也都会检查每个房间——连储藏室和餐具柜的门都拉开来看——看得白胡管家都露出悲伤的表情了。他几个小时前才做了一样的事,当时这里绝对没有人。何况,那个能干的管家不可能连米蕾蒂亚打开玄关门回家都没发现,更加不可能瞒著雷纳多。 在深夜,过了十二点的瞬间,雷纳多脑袋里的理智断了线,忍不住摇起魔女宅邸中唯一的摆钟,把它弄坏了。理由是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钟声响了十二下,公主大人却一点也没有要回来的意思」。所以,凌晨十二点那十二下成为绝响,魔女宅邸的摆钟再也不会报时了。 他在大屋子里四处走动,理智线又继续断了两、三根。凯伊啦、法皇家啦、宰相什么的,把这些人全都杀光好了,正当他这么想时—— 『雷纳多!』 雷纳多彷佛听见公主求助的声音。他甩掉依附在身上的魔鬼,脑内宛如大雾散去般回过神来。 米蕾蒂亚看起来凄惨无比,从头顶到脚尖都是黑色的脏污。雷纳多走向正拚命试著从枕头上起身的少女,紧紧抱住她。即使她的衣服怪得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头发剪得出奇地短,她仍然是货真价实的米蕾蒂亚。 「欢迎回来,公主大人。谢谢您呼唤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脑袋变傻了,即使是这种时候,雷纳多也无法说出什么像样的话。 雷纳多脸上的表情比亡灵更像亡灵,米蕾蒂亚则像个死于三百年前的僵尸。只见米蕾蒂亚僵尸摇摇晃晃地拜托亡灵雷纳多说: 「雷纳多,请快点去准备退烧药、感冒药、营养剂、镇痛剂,还有金创药。」 「看来头脑有问题的,好像不只有我呢。」 冲进来的白胡管家看到忽然出现在宅邸里的米蕾蒂亚,惊讶到说不出话。再看到她那副凄惨的模样,管家立刻振作精神,将宅邸里所剩不多的佣人一一叫醒,接著发号施令,要他们端汤送药,准备衣服餐点,换新的床单。这时时间是三更半夜,凌晨三点。 「看您这副样子,即使再睡三天也不为过!」 「雷纳多,拜托……我跟人约好了,所以才回来的。」 雷纳多一脸退缩,他沉默不语,长出胡渣的脸上满是悲伤。 「……公主大人,就算您去参加会议……也只会绝望而已啊。」 「即使如此,大叔父仍然在帝都待了四年。就算绝望,我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您真的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公主大人。」 此时的米蕾蒂亚并不明白,等她瞭解真正的意思时,已经是中午了。 雷纳多粗鲁地抓了抓头,终于吐出一句「好吧」。 「公主大人叫我,就是希望我来帮您嘛。这点让我非常高兴,所以……」 刚进城就失踪三十个小时,回来时不但打赤脚、剪短了头发、换了一套不一样的衣服,还遍体鳞伤。她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却才回家不到几个小时又要去那个万魔殿。 尽管如此,雷纳多还是将到口的话全部用力吞回去。米蕾蒂亚心想,如果是我早就忍不住了。各种情感涌上喉头,却无法化为言语。不管说什么都不够。米蕾蒂亚伸出手,抱紧雷纳多。她头上传来惊讶的气息。一会儿之后,雷纳多伸出仅存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米蕾蒂亚的头。那只布满伤痕的手,又大又温暖,就像雷纳多本人一样。 雷纳多的脸颊抵著米蕾蒂亚的太阳穴。胡渣感觉刺刺的。米蕾蒂亚轻轻摩挲他的脸颊,代替道歉。 等洗好澡、换上乾净的衣服,伤口也都包扎好之后,米蕾蒂亚便轮番将汤药与药膳粥倒入胃里,好不容易才从僵尸变回人类。 接著她开始昏睡,再度被雷纳多摇醒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或许是吃过些许药物和食物才入睡的缘故,她醒来时身体总算不再那么疲软无力,头脑思绪也清晰许多。尽管还有一点头痛,肌肉酸痛、擦伤、跌打损伤,全身都发出抗议,不过还不到无法忍耐的程度。 她起床后还在发呆,雷纳多便将一面小镜子架在床边,拿了把剪刀开始将米蕾蒂亚割短的头发修齐。喀嚓、喀嚓…… 镜子另一头的雷纳多依然挂著一张亡灵般的脸,紧抿的嘴角下垂。 「……公主大人,您头发的颜色都掉了,要直接这样过去吗?」 深咖啡色的染料在水道里被冲得一乾二净,头发完全恢复为原本的银白色。米蕾蒂亚刚醒来还半梦半醒的脑袋,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当初为何要染头发。对了,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被狙击的机会,结果一点意义也没有。算了。 「嗯……这样就好……重染太麻烦,而且也没时间了。随便啦。」 「公主大人……您还真是自暴自弃耶!」 米蕾蒂亚望著镜中的自己。毫无隐藏,就像是自己的一切突然全部在正确的地方归位。这就是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就以原原本本的自己去见亚奇吧。 最后,雷纳多将修好的短发仔细地梳整齐。 米蕾蒂亚将纸扇和纸笔文具塞进怀里,套上靴子。这是几天来的第三双了。欠行脚商人吉亚的赊款又多了一笔。吉伊的钱包里没钱了,得想个办法赖帐才行。不对,错了,是想办法还清。嗯……这么说来,钱包的主人吉伊一直不见人影,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这个疑问瞬间闪过脑海。不过,现在与其担心他,还不如先想办法撑过几小时后自己将面临的未来吧。 米蕾蒂亚离开宅邸,最后又拥抱了一次雷纳多。 「我出发了。」 雷纳多并没有回应那个拥抱。他想说些什么,脑袋却一片空白。只能目送米蕾蒂亚从胸前离开,然后坐上马车。 银白色的头发与藤紫色的眼睛。任谁都会拿她与奥莲蒂亚相比,而后大失所望。她身边连一个支持者都没有,明知自己远不如奥莲蒂亚,仍大大方方地展现『魔女』的姿态,以她最大的努力向前走。她是雷纳多喜欢的公主大人。 公主大人说「不抱持什么希望」。可是,雷纳多知道那不是真的。 即使双眸蒙上阴霾,她依旧拥有永不放弃的缥缈希望之光,就这么乘著马车离去。 φφφ ——准时抵达城里的米蕾蒂亚,再次跟著赛希尔的侍从长,沿著宽敞的天空回廊,踩著规律的脚步声往前走。哒、哒…… 不久,她忽然感觉后颈寒毛直立。哒…… 夜色的气息。米蕾蒂亚缓缓抬起头来。 以绿色和白色为基本色调的僧服,绣著密密金银丝线的刺绣,是枢机的正式圣袍。 有如蓝宝石的双眼,瓷白的肌肤。一头醒目的金发,用与眼睛相同的蓝色绢带松松地系著。只有影子又黑又长,无声地拖在身后。 对方手中没有笏板,头上也没有戴圣帽。他肯定知道比起那些物品,自己闪亮的金发更能衬托他的美貌,引发神性。 ——『法皇的代理人』。 他独自伫立在楼梯前,对前来的米蕾蒂亚微微一笑。 彷佛全世界只有他毫不怀疑米蕾蒂亚一定能准时赶上似的。 两人的视线相接,激荡出火花。 ——从葛兰瑟力亚战役至今,已经四年了。 米蕾蒂亚藤紫色的眼眸彻底冰冷,面对那足以魅惑众生、毁灭一切的微笑,也没有丝毫动摇。相反的,愈是接近他,米蕾蒂亚的脸上愈是面无表情。凝视著这样的她,对方反而显得颇为愉悦,唯独对那头短发不解地歪了歪头。不过,头发长短与否,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金发的枢机,对侍从长做了一个要他先行前往议场的手势,再优雅地对米蕾蒂亚伸出苍白的手。那副姿态,彷佛在晚宴中邀舞。 「我等你很久了,我们走吧。我和你,这是最后了。」 有趣的一句话。彷佛世界上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米蕾蒂亚只对那只高雅苍白的手投以一瞥,接著便完全视若无睹。 「不需要。我早已决定透过战争夺取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一切。」 「你想要什么?」 「你的命。」 金发枢机凝视米蕾蒂亚好一阵子之后,挥了挥伸出的手说: 「赌上你的一切,出手吧。」 米蕾蒂亚背向亚奇。 裙襬飞扬,她拾级而上。 背后的亚奇随即优美而无声地跟上。 一旁的卫兵、行政官员、圣僧与侍女们,目光全都深深受亚奇所吸引,纷纷低头行礼。感觉光是待在他身边就会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心神荡漾,全副神经都如磁铁般地被亚奇吸了过去。 向来深思熟虑的帝国宰相赛希尔,竟如此轻易笞应让这位下级枢机参加宰相会议。 米蕾蒂亚的双眸染上一层愤怒的色彩。她用力踩在阶梯上,像是一一回击死神的镰刀似的,冷漠而淡定地拾级而上。一次都没有回头,也不曾停下脚步。 米蕾蒂亚在心中发誓,就算成为全城最后一个反抗亚奇的人,也绝不屈服。 就这样,终于抵达阶梯顶端。门前的脚步声只有两个人份。 只有米蕾蒂亚和亚奇两个人。 如果这是最后一场战斗,她将回头朝亚奇的颈项挥舞镰刀巨大的刀刃吧。 米蕾蒂亚回过头,亚奇的微笑近在眼前。站在两级阶梯下的他,视线和自己差不多高。 亚奇轻巧地往上踏两阶,站在她的身边。简直就像两人即将联手,闯入死神设下的蓝色晚宴。米蕾蒂亚冷淡且面无表情,亚奇则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两人凝视著对方。 大门缓缓打开。 就在此时— 传来另外一道脚步声。 声音是从刚才走上来的阶梯下方传来的。 伴随著沙沙的锁链声。 米蕾蒂亚往阶梯下望去。 站在最底下一级阶梯垂著头的人抬起了头。 那个人戴著眼睛和嘴巴都因微笑而扭曲、脸颊上却挂著一滴泪珠的小丑面具。 他身穿从头盖到小腿肚的囚衣,双手戴著鞣革手套。松垮垮的手套沾满乌漆抹黑的污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罪人用的断头台形木枷挂在他的双手上,而他的脚下则穿著粗糙的木鞋,两脚之间系著铁脚镣。 四周静得连针掉在水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但却没有一个人惊慌失措。 远方传来几只鸽子飞上晴空的声音。 《皇帝啊,汝不可自席上站起,不可别开视线……他正是汝等之帝国所在,正是我的子民,也是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面前是以拘束罪人的枷锁束缚四肢,穿著粗糙木鞋,戴著诡异的小丑面具,在黑暗中徘徊生活的人。他是底层的投票者,皇帝的具现者…… 米蕾蒂亚下意识地步下几级阶梯。 『小丑』的身体倏然抖了一下。 米蕾蒂亚身后的大门打开,士兵们一拥而上。他们越过米蕾蒂亚,站在『小丑』面前阻挡他的去路,将手中的长枪交错高举。 米蕾蒂亚高声说道: 「住手,他什么都没做!」 米蕾蒂亚正想冲下阶梯,前往『小丑』身边,却被亚奇抓住手臂制止。他的蓝色眼眸冷然睥睨阶梯下方。 『小丑』与亚奇的视线短暂交会。 最后从大门里出来的是黑衣宰相赛希尔,她开口: 「是因为您试图靠近他啊,小魔女殿下。我们不会伤害他的,除了皇帝陛下以外,任何人都不许接近他。请您离开他身边。」 赛希尔一如往常的声音,打破当下冻结的空气。周遭开始像捅了蜂窝般产生一阵骚动,到处有人发出恐惧的尖叫。 这时,赛希尔的目光,朝一直安安分分待在阶梯下方等待的面具小丑望去。保护了失踪的米蕾蒂亚,将她平安无事送回来就算了……没想到少年甚至不惜以这副模样现身。 ——睽违数十年的『来访』。 『小丑』。『坐上第六个席次的人』。皇帝,以及所有拥有投票权的人若不更专注倾听底层的声音,并反应在执政上是不行的…… 帝国宰相赛希尔将黑衣下襬一撩,走向楼梯下方的『小丑』。她优雅地对他低头行以一礼,将并拢的手指放在心脏位置,深深弯下右膝,跪在柔软的地毯上。 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能让黑衣宰相行此至高无上礼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帝国皇帝。 「『小丑』——坐上第六个席次的人,代表帝国所有无罪与罪孽深重的人啊。倾听无声者的声音,成为他们的眼睛与耳朵,投下最后一票的您。我是现任帝国宰相赛希尔·菈菈·瑟侬,在此代替皇帝向您行礼致意。透过这遵循古仪的最敬礼,在此迎接您的到来。欢迎您,请秉持公正女神的天秤前往帝国议会吧。属于您的席次永远在这里。」 『小丑』顿了一下,微微低下头。 他直接从交错不动的长枪下方钻过。能够办得到这件事,足见他的身材有多矮小,甚至比米蕾蒂亚还娇小。他轻轻踏上一级阶梯,再一级……再踏上一级。 『小丑』拖著衣襬下宛如尾巴的长长锁链,他低著头,一阶一阶往上爬,坚决不抬 起头,速度慢得教人忍不住想去牵他。 赛希尔对米蕾蒂亚投以焦躁的视线,催促她的行动。亚奇的手紧抓住她的手臂不放,像一副纤细的枷锁。 米蕾蒂亚朝议场转身,最后再次看了小丑一眼。 锵啷…… ……和在这个城里初次听见的幻影枷锁发出的,是一样的声音。 大门后方是由座位围成的磨泥钵状大议场,今天空无一人。不过,下次举行皇帝遴选时,这里将会挤满了人吧。 大议场后方可通往一个位置较高,方便处理实务的小会议间。凯伊和法皇佛罗连斯已经坐在里面等了。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在那里。 米蕾蒂亚仰望著该处。 小会议间的最后方是皇帝专用的宝座。 皇帝尤狄亚斯坐在那里,佣懒地托著脸颊,打量米蕾蒂亚。 他的那双长腿优雅地交叉,有如雕像般动也不动,即使与米蕾蒂亚视线交会也完全没有反应。脸颊甚至不曾抽动一下。从那双疲倦至极,说不上是空洞还是黑暗的虚无蓝色眼眸中,读不出任何情感。 甚至看不出他只是呆呆地注视著,还是正在思考些什么。 短暂的视线交会后,米蕾蒂亚对皇帝点头致意,再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亚奇隔著桌子,在她正对面的位置坐下,赛希尔也跟著入座。最后进来的『小丑』,轻轻地在一张四只椅脚绑著锁链的白木椅坐下。 米蕾蒂亚发现,那张『小丑之椅』,是唯一一个能正面面对皇帝宝座的位置。 ——汝不可别开视线…… 面对小丑突如其然的来访,凯伊和法皇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什么都没说。 「——首先,小魔女殿下。恭喜您平安出席。」 赛希尔啜饮著咖啡,淡淡地说道。法皇露出一脸不愉快到了极点的表情,用汤匙搅拌著热牛奶。 「哼,赛希尔,你这句话是在讽刺我吗!」 「并没有。我指的是她长途跋涉抵达帝都那件事啊。还是说,您真的对她有什么企图吗?法皇猊下。」 「没有。只是看到她还敢厚著脸皮跑来出席宰相会议,觉得有点火大罢了。」 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放著饮料,但米蕾蒂亚什么也没点。而安静坐在一旁的『小丑』双手戴著枷锁,也没办法喝水。 纵使他不在意这件事,米蕾蒂亚却无法不在意。她对侍从表示不需要饮料时,低著头的『小丑』似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桌面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堆像小山般高的文件。法皇的那份大概被亚奇拿去阅读,所以只有他面前空荡荡的,只放著一个牛奶杯。 赛希尔一手拿著鹅毛笔,将几张文件拉到手边。 佛罗连斯絮絮叨叨著他的不满与抱怨,不过,每个人都对他视若无睹。就连身旁的亚奇也一样。 「对了,听说外交官奥莲蒂亚托你在宰相会议上传话,请说吧。」 米蕾蒂亚收紧下巴,点点头。 她努力保持著淡然的表情和声音开口: 「……那么,我在此宣读外交官奥莲蒂亚的讯息。为期五年的停战协定,将于明年七月结束。截至目前为止,王朝皇帝亚琉加完全没有延长停战协定的意愿……也不用期待谈判延长的可能性。」 低著头的『小丑』,匆然抬起戴面具的脸。 「此外,一旦开战——我国十之八九没有胜算。这个国家将会吞下败仗。」 皇帝尤狄亚斯那双暗蓝色的眼眸,这时才第一次转动。 事先看过奥莲蒂亚书信的赛希尔与凯伊沉默不语。 只有佛罗连斯拍桌咆哮: 「她说会输?开什么玩笑。只要将亚琉加最后一个儿子杀掉,不就稳赢了吗?对那个魔女而言,这种事只不过像用小指压扁对方一样简单吧!反正这番话只是那个臭魔女用来威胁我们,试图延长停战的奸计。」 反正上战场的又不是法皇家——打著这个主意的他,火冒三丈地愈骂愈起劲。 「给我听好了!是哪个家族或哪个家伙胡说八道要停战的啊?这些无能的家伙。四年前,我国的国土虽然被大幅侵略,但对方也死了不少王朝王子啊。只要杀死剩下的那个十七岁小鬼,亚琉加也会安分一阵子才对。这将是一场为葛兰瑟力亚战役展开复仇的战争,怎能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呢?被人打不还手,有损国家威严!」 米蕾蒂亚默默看著佛罗连斯,亚奇指责般地小声说道: 「……法皇。」 「被人攻到葛兰瑟力亚不说,那些沦陷的要塞和城池至今仍在王朝占领之下。不但不设法取回领土,竟然还没开打就说会输?姑且不论佣兵,你知道死了那么多的正规军,会减少多少税收和进贡吗?更别说为那些白白送死的士兵,用掉国库里多少税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米蕾蒂亚觉得全身血液倒流,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朝皇帝亚琉加已经很久没上战场。过去的他确实很恐怖……他恩、恩将仇报,说什么要报复,不但杀进帝都还闯入这座城,但那只是他侥幸罢了。反正他现在一定耽溺于酒色,成了个笨重的胖子,不过是王位上的装饰品啦。对吧,尤狄——」 「皇兄,您再说下去,会成为一具尸体喔。」 一道犀利冰冷的声音传来。表面上看来,他依然佣懒地托著下巴,乍看之下表情毫无变化。事实上,那双暗蓝色的眼眸此时正闪著可怕的冷酷光芒。 「这是无能的你,在葛兰瑟力亚战役时无法求得神明保佑所付出的代价……光靠法皇一个人的首级,超度不了那些士兵……」 佛罗连斯眼神一沉,黑色的怒火在眼里熊熊燃烧。 长年的征战与死亡,造成法皇家的势力逐渐深入人心,成为人们心灵的依靠,在贵族与帝国官员之间生根、渗透。如今,法皇家的势力范围与影响力,已如蜘蛛网般牢牢遍布整个帝国。这里并非只有参与会议的七人,还有负责写下议事录的书记宫和侍从们,在他们眼中,受到孤立的不是佛罗连斯,而是皇帝。 罗杰枢机——亚奇——脸上浮现淡淡笑容,又随即消失。 即使受到周遭毫不掩饰的冷眼相待,皇帝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魔女家的公主,继续说下去……还有,给她一杯水。」 米蕾蒂亚微微颤抖。 赛希尔不允许我带刀是对的。 ——真想杀死他。如果这双手上有剑,我一定——狂乱的情感蒙蔽了双眼,她忍不住想哭。这里的一切都令人绝望得闷闷不乐。 真想从座位上起身,永远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房间,这座城,这个帝都。回到葛兰瑟力亚,回到大叔父与大姑母的身边。 锵啷……锁链的声音令米蕾蒂亚回过神来,她用力咬紧嘴唇。 (还不行。) ——我不会永远留在这座城里。我一定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凯伊也没有向她伸出援手。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米蕾蒂亚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两口水。她慢慢忆起该怎么呼吸,硬是吞下喉头凝稠的黑色怒意——佛罗连斯是该死,但造成葛兰瑟力亚战役的不是他。米蕾蒂亚望向亚奇,他竟然在笑。 她的头脑逐渐恢复冷静,像把所有的情感收入箱底般封了起来。等她放好杯子、抬起头时,赛希尔和凯伊都想起昔日的奥莲蒂亚。 米蕾蒂亚开口,说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不过语气已沉稳许多。 「……现状是,即使开战,也只有不到三成的胜算。这是大姑母的看法,我国与王朝之间,甚至称不上势均力敌。」 佛罗连斯 惊愕地张大嘴,面红耳赤地说道: 「不到三成?胡说八道!对方已经死了九名主导战役的王子了耶!」 「……死的只是那九名王子,和他们各自的辅佐家族而已。」 「你竟然说『而已』!什么叫而已!那不是几乎全军覆没了吗?」 「不对。亚琉加王朝的王子领地,全部加起来的上限不得超过国家领土的五分之二。而其他五分之三的领土——超过半数掌握在那些没有参加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王子军队以外的老臣名将、直系家臣和有能官员手中。」 佛罗连斯想反驳,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能保持沉默。 「此外,王朝王子之间除了争夺王位外,彼此的辅佐家族为了扩大派系门阀,在朝廷上引发政治斗争、对立、争功诿过……进行著永无止息的兄弟斗争。每位王子固然勇猛善战,但在战场上,多数时候却为了彼此竞争,与其说是携手合作,不如说是互相利用。」 兄弟间的斗争心,有时虽能带来胜利的战果,但同时也造成王朝分裂的危机。 「……过去日日沉溺于派阀之争,引发内斗与分裂火种的,正是那九位王朝王子。然而,他们和他们的辅佐势力,已经全部随著葛兰瑟力亚之役消失了。」 在法皇家的派系斗争中胜出的佛罗连斯很清楚那代表什么,因此更加沉默。 凯伊靠上椅背,望著自己的异母兄长佛罗连斯。 「……没错,正是如此。执著于派系斗争的王子们全数死亡。连带地,白白消耗国力的内斗和分裂问题也跟著一并解决。而且,这还不是内部肃清,不会在王朝内留下疙瘩……对王朝而言,简直就是将烫手山芋整颗丢进垃圾篓,清得一乾二净,你不认为吗?」 「凯伊……你、你想说什么!说啊……」 「我想说的是,乍看之下『两败俱伤』的葛兰瑟力亚战役,结束之后回头去看,简直就像有人特意写下,对王朝而言极为有利的一套漂亮剧本。」 赛希尔也点头表示同意。不过,从结果看来,如果那真的是某人设下的圈套……只能说那个人真是可怕的鬼才。 「别说这种傻话了!」 佛罗连斯愤慨激昂,张开双手用力拍桌吼道: 「你也亲眼看到了吧,凯伊。那——葛兰瑟力亚那可怕的尸体山,还有战场上的惨状。你竟然说那是出自某人的计谋?要真如此,想出这种惨无人道计谋的人,已经称不上是人类了!对我们而言,亚琉加军队固然死不足惜,但回到国内他们也一样是一般人吧。我实在不敢相信,你们会用『一套漂亮剧本』来解释这件事,难以原谅!」 米蕾蒂亚白皙的脸庞出现些微动静。只有此时——尽管不认同佛罗连斯这个人——也认同他的这股愤怒。他先前的言行永远不值得原谅,但他刚才的行为,确实令人瞬间松了口气。 法皇确实知道四年前的葛兰瑟力亚是什么状况。虽然以豪华的排场出现,但他的确在尸体尚未处理完之前抵达葛兰瑟力亚,凭吊死者,为这令人感到无限哀戚的光景晕厥,失声哭喊,四处奔走。尽管仍是满嘴对税金的不满和愤怒,不过即使随行的高阶圣职人员全部逃回帝都,他还是留到最后。从早到晚举办葬礼,吊唁、讲道,同时不忘将少得可怜的布施金钱收入怀中。他披著那身绚烂的法袍在倾圮的城里行走,就算遇到强盗也顽强抵抗,不愿脱下那身衣物。在旁人眼中,远在三个街角前转弯处就能认出的佛罗连斯活像个大傻瓜。然而,对城里的人们而言,「只要法皇猊下留在这里就能感到安心与救赎」。他就这样神秘地成为城里的人气吉祥物。 「不过啊,小魔女。说了那么多,我可是很清楚喔。当时的确死了很多人,举办了许多葬礼,可是只要聚集起来,兵力还是不小的。葛兰瑟力亚军虽然被歼灭,但我们还有南方军和黑蹄、赤枝骑士军团各支军队啊,也别忘了僧兵们。」 随侍一旁的骑士们,瞬间散发紧张的气息。 米蕾蒂亚低下头。近卫黑蹄、赤枝等精锐部队的存在当然是事实,但是,佛罗连斯口中的多数「兵力」却是—— 「……几乎不曾上过战场的士兵将领。以这个定义来说,不可否认,是还有兵力没错。」 「他们都经过严格的训练!朱蕾米亚家不也还有奥莲蒂亚、席格林迪,以及他的孙子芬·李尔吗?为什么要特地将米尔杰利思召回前线,应该还有其他人……反正总还有别人吧!」 「没有了。一 米蕾蒂亚轻声嘀咕,从眼角余光瞥见凯伊抓头的样子。 「这就是为什么……这次连大叔父米尔杰利思都会被召回战场。」 奥莲蒂亚没有结婚,米尔杰利思是万一她不幸战死时的继承人。奥莲蒂亚亲自指名旁系的米尔杰利思为魔女家下一任当家,并认他为乾弟,将他接到朱蕾米亚家,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一直为此保留实力的米尔杰利思,终于也将正式被徵召上战场。 「朱蕾米亚家几乎失去了所有将帅,只剩寥寥数人……」 宿敌魔女家若是绝后,对法皇家和佛罗连斯而言都是求之不得,他应该暗自偷笑且庆幸才是。然而,这时的佛罗连斯却瞠目结舌,像个傻瓜一样地询问: 「……那么,谁来保护这个国家?」 米蕾蒂亚一心只想狂殴那张脸。 ……谁来?谁来。谁来! 『……去了……也只有绝望而已。』 『这代表什么意思,您真的明白吗?公主大人。』 她本来以为,世界和心都在四年前瓦解离去了。 沙沙……耳边又传来锁链的声音。『小丑』低著头,悄悄窥看自己。 倾听无声者的声音,走在黑暗底层,成为人们的眼睛与耳朵……你也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米蕾蒂亚稍微获得慰藉,做了个深呼吸。 「这就是为何大姑母说只有三成胜算。我们现在拥有的,多半是从军经验不多——甚至一次都没上过战场的士兵。如此一来,将无法战胜经验丰富的王朝将军和军师。」 随侍在旁的骑士与士兵们忿忿不平,反而是佛罗连斯无话可说。 因为他的父皇瓦伦狄米亚斯的关系,皇子时代的他,也曾被毫不留情地丢上战场。无论是否擅长武艺,初次上战场的生死往往由命运左右。而大多数人的运气都不好。最糟糕的是初次上战场就被任命为将军,这才是最大的灾难。佛罗连斯就曾跟随这样的皇兄上阵,结果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光了。从此之后,他便下定决心,即使奉命带军上阵,他上战场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士兵一起逃跑。一直以来,他也真的彻底执行。 的确,和毫不留情地将各家皇子公主一一丢上战场的父皇时代不同,现在的帝国军除了少数例外,几乎只能依赖将才辈出的魔女家。 相对的,尚武的亚琉加王朝士兵则是为了争夺战功而竞相上战场,将兵们应该早已累积足够的实战经验。 直到此时,佛罗连斯才真正体会所谓「不到三成」的胜率,并非随口胡詻的数字。 「好、好吧……那或许可以等个几年,时机成熟了再开战。站在法皇家的立场虽然很火大,但确实很难立刻做出决断,还是经过审慎讨论之后——」 佛罗连斯说到一半,便察觉异母皇弟凯伊空虚的眼神,赶紧闭上嘴巴。 「……我说皇兄啊,亚琉加王朝哪有可能放弃这个绝佳机会,好心地让我们『等个几年』?我们这边庭院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对方却是无论城镇或农田都毫发无伤,这四年来储备国力、兵粮,士兵也经过充分的休养生息。米亚一开始不是说了吗?王朝皇帝亚琉加根本就没有延长停战协定 的意思。」 「…………」 赛希尔用力握紧已经空了的咖啡杯。 「……外交官奥莲蒂亚这几年来不断在台面下探询休战的条件,但对方给的永远是同一个答案。他要『皇帝尤狄亚斯的人头,以及帝国所有领土』。」 「——门都没有!」 皇帝尤狄亚斯本人似笑非笑,带著一抹嘲弄的意味。那种笑法,和亚奇很像。看到他的表情,米蕾蒂亚感到受挫,总觉得大概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那是绝不退让的微笑。可是—— 「……站在对方的立场想,现在是最有利的时候。战争高手——亚琉加皇帝,和他的丞相辛·洛克席耶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七月停战协定到期之后,对方无论何时攻打过来都不奇怪。不管那会是什么时候,接下来发生的战争将左右国家的未来……他们会投入前所未有的最大军力,前来消灭我们的国家——这是大姑母的预测。」 佛罗连斯望著米蕾蒂亚,再看看凯伊。他们将前来消灭我们的国家? 「这么一来,万……万一战败,帝国会变成怎样?」 凯伊抓了抓头,没有回答。若是问赛希尔,她或许会很乐意回答,但佛罗连斯一点也不想问她。 「……关于这件事,大姑母也请我带话给皇帝陛下。」 尤狄亚斯转动玻璃珠般的眼睛,由上往下地注视著米蕾蒂亚。 「我听,你说吧。」 「请尤狄亚斯皇帝陛下退位,将皇位禅让给奥莲蒂亚,如此一来,或许还有可能和对方针对停战事宜进行谈判。只要您退位,亚琉加皇帝提出的条件之一——『皇帝尤狄亚斯的人头』就不存在了。」 侍从们屏气凝神,在紧张的气氛中,只有尤狄亚斯彷佛什么感觉都没有。 那双蓝眼睛湛蓝得宛如万里晴空,但米蕾蒂亚说的话,却像消失在无底深渊一样,被他的双眼给吞没。米蕾蒂亚感觉连自己都要被吞没了,因而双脚发抖。自己说的话,彷佛早就被皇帝猜透。不管她说什么,话语只是空虚地消失在那双蓝眼之中。连大姑母都无法改变皇帝的意志,自己又怎么有可能改变?不过,这是最后的希望了——请一定要…… 米蕾蒂亚曾经对雷纳多说「不抱持什么希望」。不过,那是骗人的。 请一定要…… 「只要帝国皇帝易主,对方也可能对『帝国所有领土』这个项目做出让步。不,当奥莲蒂亚即位成为女皇时,她就会赌上自己的一切去促成这一点。另外,只要与王朝谈判结果顺利,奥莲蒂亚也会像陛下一样主动退位,将皇位还给兄王家的人。以上,是她请我带给您的话。」 除了皇帝之外,听到这段话的人都有所触动。 「原来如此……只在谈判期间即位的女皇啊。」 就连佛罗连斯——当然得附加几个条件——都不再坚持。如果只在这段国事不易掌控的非常时期,将责任推给奥莲蒂亚,等事过境迁之后再由兄王家取回皇位,这无疑是件好事。尽管法皇家和魔女家一样想逼尤狄亚斯退位,但年仅十二、三岁的拉姆札皇子绝对无法应付亚琉加皇帝。这两个问题,在奥莲蒂亚提出的方案中都完美地解决了。 「……法皇家也认为或许可以考虑看看……再说,要是那个魔女当上女皇……亚琉加说不定真的肯给一些缓冲时间……」 「——那么,请你回去转告奥莲蒂亚,我退位时……」 皇帝的声音尽管轻柔却很冷淡。光听语气,就令米蕾蒂亚感到绝望。 「只会是我死的时候。除此之外不可能。」 原本像透入一丝阳光,正要温暖起来的空气,再次瞬间冻结。 尤狄亚斯露出微笑——丝毫感受不到温度的微笑——斩钉截铁地说道。 已经反覆说了几十年的话,如今依然坚定不移。 「只有奥莲蒂亚,我绝对不会让给她皇位。」 米蕾蒂亚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她手撑著桌面站起来。 「陛下,求求您——请您做出英明的判断吧——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帝国本来就不需要延长停战期。我提出的谈判条件是『亚琉加从我手中夺去的东西,要原封不动地归还』。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但您是要对方小至一个要塞都得无偿归还——」 尤狄亚斯以优雅的姿态歪著头,那姿势既不代表肯定也不代表否定。 「……正如亚琉加一步都不肯退让,我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这样到底谁能得救? 然而,桌边没有一个人开口,也没有人提出反驳。佛罗连斯万念俱灰地用手撑著脸颊,大口喝著凉掉的牛奶。凯伊说得没错.这里就像老鼠的玩具一样,不管怎么跑,永远都只能在同一个地方喀啦喀啦转动。 米蕾蒂亚感受到亚奇的视线。看到自己原地空转的样子,他说不定觉得好笑。不管做什么都是白费工夫。 米蕾蒂亚蜷缩起摆在桌上的手。 「……大姑母也交代,如果听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就让我转告陛下最后一段话。之后我会将有她亲笔签名的信件交给您,在此先以口头报告,内容一字不差。」 「最后」两字,让尤狄亚斯初次挑了挑眉。 「『尤狄亚斯,这真的是最后了。看来,你果然至死都不愿意将皇位让给我——既然如此,今天,我也将第一次完全听从你。 从这封信的签署日期开始,我奥莲蒂亚·狄斯·维贾列西亚·朱蕾米亚,正式放弃一切皇位继承权』。」 佛罗连斯精神一振。 「『等你死后再当皇帝就太迟了。没有时间了,能做的事有限。赛希尔、凯伊、佛罗连斯,我想,我再也不会有回到那张桌边的一天了吧。』」 赛希尔和凯伊脸上各自浮现不同的表情,或者变得面无表情。 「『不过,即使放弃皇位继承权,也不代表我认同法皇家的专横霸道。我希望僧侣们别再插手政事,也坚决否认法皇家拥有成为皇帝的权力。更不承认由法皇家支持的皇子当上下任皇帝。』」 原本得意窃笑的佛罗连斯,一张脸逐渐涨红。 「『站在魔女家的立场,无法认同不透过选举,就由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皇子世袭皇位。在场所有人应该都知道了吧,我将推出与其抗衡的候选人,魔女朱蕾米亚家将正式成为尤狄亚斯「另一位皇子」的辅佐家族,推举他成为皇太子候选人。皇帝遴选的日期,尤狄亚斯应该已经决定好了。』」 尚未获知此事的侍从与书记官面面相觑,惊呼失声。 佛罗连斯啧了一声。早知道就该禁止七人之外的其他人进入议场,这下,消息几个小时后就会钜细靡遗地传遍城里的每个角落。 「『主战派法皇家,或是主和派魔女家。战争将持续,还是将结束?请将这次的皇帝遴选视为决定下个世代命运的一场选举。就算到了那个时代,魔女朱蕾米亚家已没有半个人存活,这个结果也会留下来,由别的人传承下去吧。我将遵从现任皇帝尤狄亚斯的旨意,迎向最后的战场。这次,就算有尤狄亚斯的命令,我也不会回去了——以上就是我要说的话,祝各位安好。』」 众人眼中彷佛看见魔女奥莲蒂亚优雅的身影,一手持剑,鲜艳的礼服裙襬飞扬,微笑著扬长而去。 全部说完之后,米蕾蒂亚抬起头,正好对上尤狄亚斯蓝色的眼眸。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但看的也不是米蕾蒂亚。他看起来,就像是正凝视著不在这里——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里的——另一个魔女。 尤狄亚斯一度闭上眼睛,等他再度睁开时,又恢复为原先那双空洞无神 的眼眸了。他托著脸颊,语气慵懒无力: 「那么,我在此宣布下任皇帝遴选的日期——明年六月十五日,举行大宰相会议,在会议上请各位投票给各自支持的皇子。」 「尤狄亚斯!你在说什么蠢话。什么『另一个皇子』,他有受过教育吗——」 「差不多从五年前起,已经让赛希尔和凯伊对他进行帝王教育了。基本能力与拉姆札相去不远,年龄同样是十二岁,就快十三了吧……」 「五年?什、什么,凯伊——」 凯伊露出苦笑,点头承认。赛希尔就不用说了,只要是尤狄亚斯的命令,凯伊都会言听计从。身旁的金发枢机悄声说道: 「……您让皇帝陛下对您太过警戒了,猊下。」 佛罗连斯咬牙切齿。他说得没错。自以为有拉姆札在就可高枕无忧,这几年来,自己将尤狄亚斯逼得太紧了。 「原本按照道理,应该由我先指定继承人再进行皇帝遴选,不过我不希望我的指定改变选举结果。因此,这次我决定不公开指定。」 这是奇妙的一瞬间。桌面上众人的视线纷纷交错,有人惊讶,有人质疑,有人担心,有人心中自有打算。众人彼此打探,揣测著,空气中弥漫著紧张的气氛。这次皇帝遴选没有皇帝指定的继承人。 尽管与法皇家反目成仇,皇帝的威信已不如过去,但尤狄亚斯仍是众人见了皆得下跪的皇帝。有了他的指定,票一定会集中到那个人选身上。可是,他却不公开自己支持的是魔女家还是法皇家辅佐的候选人,皇帝遴选即将在这样的状况下进行。 「尤狄亚斯,万一皇帝遴选的结果,选出的不是你希望的继承者怎么办?」 异母兄长毫不容情的目光,引来尤狄亚斯一阵冷笑。 「……遵循选举结果啊。反正无论选出谁,到时我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皇兄!」 「我死的时候,就是从皇位退下的时候,凯伊。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下任皇帝遴选于明年六月十五日举行,从天亮举行到日落。当天晚上,在埸所有人都会收到开票结果通知,隔天十六日中午将公布选出的皇太子。究竟会是魔女家辅佐的皇子,还是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呢……真教人期待。」 佛罗连斯瞪了米蕾蒂亚一眼,米蕾蒂亚的视线并未特定望著谁,而是落在手边的资料上。不过,她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另外,除了目光之外的一切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亚奇身上。 尤狄亚斯宣布「散会」,就在此时—— 赛希尔的侍从长不发一语地快步奔向她,递上一张小纸条与一封未拆封的信。由于上面封著表示高度紧急的红色封蜡,于是赛希尔当场打开。一瞥之下,先瞄了法皇猊下一眼,再看看他身边的金发枢机,最后不知为何,竟然看向米蕾蒂亚。 「……这是佐哈尔监狱的传信鸽送来的。」 赛希尔高举手中黑白两色的书信,让在场所有人看见——那是死亡通知书。 「米蕾蒂亚公主,无论你想问对方什么,申请探监的对象已经无法和你会面了。今天早上,耶赛鲁巴特被发现死在狱中。」 米蕾蒂亚恍惚地听著她的声音,凯伊迅速低声询问: 「……死因是?」 「暗杀。凶器是小刀,一刀毙命,似乎还来不及哀号,他就死了。」 小刀?米蕾蒂亚想起那把——如切奶油般插入废墟的石板路——小刀……王朝派来的刺客。 她隐约看见亚奇唇边浮现一抹残忍的微笑。 ……中计了。脑袋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或许能将亚奇从枢机的位置赶下来的微小可能性。 如此一来,就永远无法从耶赛鲁巴特口中问出什么了。 如果只是想暗杀耶赛鲁巴特,至今为止的机会多得是。刻意在米蕾蒂亚眼前这么做,彷佛暗示著有什么即将开始。 一阵剧烈晕眩袭来,后脑勺阵阵抽痛。 世界天旋地转,血液彷佛一口气从头部流向脚底似的。 「米亚!」 她从椅子上跌落。 沙沙……某处传来锁链的声音。 第八章 魔女的婚礼 一 掀起又退去的波浪,发出高高低低的浪潮声。 ——不需延长。从皇位上退位时,只会是我死的时候。 ——是暗杀,一刀毙命… ——这次,就算有尤狄亚斯的命令,我也不会回去了。祝各位安好…… 亚奇唇边漾开微笑。 ……米蕾蒂亚猛然清醒,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思考与一切彷佛正从脑中散落。空洞的眼里,只有几行眼泪沿著脸庞潸然滑落。 喀答……的声音响起。 她恍惚地转过头,有一张椅子被丢在窗边,孤零零地对著窗外的海,像一座离岛。有个人正静静地从椅子上起身。 那比米蕾蒂亚矮小的身影,背著月光,像影子一样没入黑暗。 绝望的眼泪安静地滑落,米蕾蒂亚出神地凝视少年。 不知何时,矮小的身影来到床边。 他拿起水壶,在杯中注入液体。 「……这是水,能喝一点吗?」 安静、寂寥,且彬彬有礼,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米蕾蒂亚就著放在唇边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想起宰相会议上那如泥水般苦涩的水。刚喝下的水彷佛满溢而出般,变成眼泪流出来。 『更别说为那些白白送死的士兵,用掉国库里多少税金。』 『那么,谁来保护这个国家?』 法皇猊下的谩骂、尤狄亚斯皇帝空洞的暗蓝色眼眸,以及大姑母最后的讯息。 所有声音与表情在眼前闪烁、交错,刺激著心跳,手脚颤抖、战栗。 米蕾蒂亚感觉下腹沉重,忘了怎么呼吸。她无法忍受看到任何人,她交叉双手,强忍呜咽,抬起头说道: 「……对不起……十分钟也好,可以让我独处一下吗?」 他起身离开,不久便传来关门声。 米蕾蒂亚将脸埋进枕头,止不住眼泪。雷纳多是对的。还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受伤绝望的余地,心却碎成碎片。 她带来的停战协定的最后一丝希望,毫不留情地消失……只能等待开战了。 明知结局会是如此,她仍无数次怀抱希望,也同样一次次绝望。 哗啦……只有静谧海洋的脉动声在房间里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彷佛沉在海底的房门,从外面打开了。安静得如同捧起小乌龟的脚步声轻轻靠近,米蕾蒂亚仍蜷曲在床上,静止不动。 他拘谨地保持距离,站在那里,米蕾蒂亚轻声说道: 「殿下……白天……宰相会议发生的事……您已经听说了吗?」 一阵微妙的沉默后,更微妙的声音做出回应,, 「……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对你会有所帮助吗?」 那沉痛的声音,简直就像他也在宰相会议上旁观似的。 感受到他的沉痛,米蕾蒂亚的心突然振作起来。为了表示自己无恙,她尽全力展现身为年长者的风范,几乎到了虚张声势的地步。 「……我当时的表现,实在说不上从最初到最后都坚定勇敢……很庆幸没有被您看到那副丑态。」 「我很后悔……没能陪在你身边。」 他低声说著。看到她在这个城里孤军奋战,遍体鳞伤,暗自啜泣,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无论在宰相会议上……还是现在。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落单。」 不管怎样,皇子本来就无法出席宰相会议。不过,他的声音透露出真挚与诚恳。 「……关于魔女家……辅佐您的事……结果如何,宰相告诉您了吗?」 「已经正式获得认可。我……还有你,在明年六月的皇帝遴选前……」 话虽如此,只要皇帝还是尤狄亚斯,无论有没有下任皇帝遴选,依然会开战。明知如此,大姑母仍专程推出魔女家支持的候选人,参与皇帝遴选。 『战争将持续,还是结束?请将这次的皇帝遴选视为决定下个世代命运的一场选举。』 『假如到了那个时代,魔女家已没有半个人存活,这个结果也会留下来,由别的人传承下去吧。』 纵使没有胜算,魔女还是会为了守护某人而上战场。不管多少次。 这个国家的未来。 米蕾蒂亚擦去最后的泪水,奋力从枕头上抬起头,挺起身子。 瞬间,后悔与感觉不争气的自我嫌恶涌上心头。即使是因为承受不住绝望的打击而一蹶不振,也没有理由将小自己五岁的少年赶出门外将近一个小时。 「……谢谢您回来。我明明说只要十分钟的,对不起。」 「你在会议上也只喝了一杯水,所以才会倒下。」 「……嗯?您知道得真清楚。」 「……我听赛希尔宰相说的。」 米蕾蒂亚不愿在会议上要饮料,是因为看到双手受枷锁束缚的『小丑』。每个人都有宁死也不愿接受的最后原则。比方说,大姑母最恨看不到天空的房间。而米蕾蒂亚宁可昏倒,也不愿在这样的他面前,满不在乎地要一杯咖啡。 心痛不已。在那之后,他是否好好回去了呢…… 原本还留有几许呜咽与颤抖的声音,现在似乎也恢复正常了。 「……会议结束后就该马上和您会面的。让您久等,很抱歉。」 米蕾蒂亚从床单里抽出光裸的脚,踩在地毯上。坚定地抬起头。 这时的米蕾蒂亚终于——也是第一次——正眼望著「他」。 身高比米蕾蒂亚还矮,漆黑的头发,正式的皇子服装……以及面具。 剎那之间,她彷佛看见蔚蓝天空与白鸽。还有桔梗花。 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然而在废墟中见过的那一面,感觉已像是百年前的往昔。 她站起来,半垂下头,正好看见对方头顶的发漩。 看到勉强站起身的米蕾蒂亚,他在一阵极端犹豫的沉默之后,轻轻对她伸出手。明明在黑暗中时,他毫不踌躇地就抓住她。 如果是其他人,米蕾蒂亚会有所顾虑,但面对少年,她只是默默抓住他伸出的手。已经将一辈子的份都牵完的手,再追加几分钟也不会怎么样吧。 「好不容易见面了,我是米蕾蒂亚·维贾列西亚,为辅佐殿下而来。很荣幸能见到您。」 面具下的视线定定望著她,米蕾蒂亚难以呼吸。 真挚而专情的眼神,令她一阵晕眩。 ……差点忘了。 第一次看到这眼神时曾想过,这是比任何话语都能诉说更多情感的眼睛。 相系的手稍微用力,接著,便听见他说「我也是」的低喃。 由海浪声和窗边景色判断,这里应该是『卷贝城』里的某个房间。大概是赛希尔为在会议最后昏倒的自己准备的吧。 少年难得发出不悦的声音: 「……医生说不必担心脑震荡的问题,只是因为……你太乱来,身体承受不了,暂时得好好吃药,摄取营养的食物,静养休息。还说只要让你睡到自然醒就好,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一旁听……那个医生是不是蒙古大夫啊?要是你一觉不醒怎么办?」 「殿下……往后每个晚上,您都要这么担心吗?」 「或许。」 他似乎是认真的。米蕾蒂亚心想,以后得小心别再撞到头了。 至少在这九个月内。 脑袋昏沉沉的,身体也有点无力,可是已经恢复到会觉得肚子饿的状态,她歪著头想:会议中靠的是之前吃的那堆药,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吧—— 身旁的桌子上,放著空的药包、水果盘,与看似装 过汤药的碗等东西。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原来昏倒后,不仅看了医生,也有侍者和侍女前来照顾。因为好好睡了一觉的缘故,身体似乎已经慢慢复元。烧也退了,比起身体不适,肌肉酸痛的问题说不定更严重。 不知何处传来敲钟声,数到十就停了。现在是晚上十点。想到昨夜此时,自己还在地下水道漫无目的地徘徊,就觉得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 ——耶赛鲁巴特死了。 「……殿下,耶赛鲁巴特大人真的过世了吗?」 「是的。暗杀的事并未公开,已决定将他密葬。今晚夜半会敲响一次吊钟,将他海葬。宰相派人来说,我们不用特地去参加。」 米蕾蒂亚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参加。 ……如果是大姑母,或许会去参加海葬吧,但米蕾蒂亚办不到。虽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葛兰瑟力亚战役也不全是他的错。即使如此,米蕾蒂亚一直无法接受,为什么他能活下来。说真的,再也不必见到他,也不用参加他的葬礼,让自己莫名松了一口气。 ……能说出「不要杀人」的自己,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皇子只说了声「是吗?」。米蕾蒂亚望著月光下粼粼发光的海洋。 她感觉到视线而转过头,皇子正凝视著自己。 「……可以牵著你的手吗?」 米蕾蒂亚伸出手,代替回答。皇子什么都没说,轻轻牵起她的手。一阵暖意从手心传来,甚至暖和了她那颗在冷酷思考中浮沉的心。米蕾蒂亚再次望向海面。 今晚,耶鲁赛巴特将一个人沉入深夜的海底。 四年来,他始终独自住在监狱的贵宾室。最后不知被谁暗杀,沉人海中。 ……就算不去参加葬礼,也听著海浪的声音直到天明吧。这次,米蕾蒂亚能够这么想了。 「……殿下,谢谢您……」 他装作没有听见。 米蕾蒂亚走到隔壁房间,那里与其说是房间,更像是一间办公室。一张厚重的大桌子,宽敞得足够供好几个人围著工作,实际上却只有两张椅子,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桌上备有茶具、几份文件——有医生留下的注意事项,也有雷纳多贴心的潦草笔迹——以及鹅毛笔、墨水瓶。 米蕾蒂亚点亮烛火,房间瞬间明亮起来。 她不经意回过头,发现皇子正紧盯著自己。因为除了在废墟那次之外,他们几乎只在黑暗中见面,所以米蕾蒂亚吓了一跳。 米蕾蒂亚在其中一张椅子坐下,皇子在另外一张就座,他拿出两张证书,放在桌面上。两张证书的内容一模一样,上面已有皇帝和帝国宰相赛希尔以及奥莲蒂亚三位大人物的署名与画押。是结婚证书。 男性先签名,女性若愿意接受这桩婚姻,便将最后的空格填满。 只有表示彼此意愿的署名,一定要在双方面前进行才行。 米蕾蒂亚拿起证书,将上面的内容看过一次后,放回桌上。 她吐了一口气……才十二岁就得在这上面签名——被迫签名——真令人过意不去。简直和逼人践踏宗教画没两样。(编注:日本江户时代,曾逼迫人们踩踏圣母像或耶稣像,来判断是否为教徒。) 没有胜算的皇帝遴选,无论输赢都会被铲除,即使如此还是被人推上台面,连九个月后的命运如何也不得而知。他虽然说过是自愿的,但结婚的对象却不能够自己选择。当然,如果不尽快签名,正式确定魔女家担任皇子辅佐人的官方身分,在皇帝遴选之前,连他的皇子身分都可能保不住。米蕾蒂亚在理智上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可是,至少该为他保留一件能自由决定的事。 「……殿下,只要魔女家的辅佐身分和皇位继承权能正式获得承认,这里……这个空格不填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虽然大姑母说结婚是辅佐的证明……」 这是所有事的前提,怎能含混带过。 「我只是大姑母捡到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正式来说不是魔女家的人。结婚对殿下而言是一辈子的事,应该让您自己来做选择……」 皇子从米蕾蒂亚手中静静取过两张证书。 米蕾蒂亚听见他默默松开袖口钮扣的声音。 他轻轻卷起左手的袖子,还很孩子气的手腕上,一个粗大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手环牢固地嵌在上头。 他和米蕾蒂亚一样,确认证书的内容。文章艰涩难懂,但他阅读的视线却动得很快。黑发随著视线微微摇曳,为了证实两张证书的内容没有差异,他像个优秀的行政官一样从头到尾看了三次。接著,左手毫不犹豫地拿起鹅毛笔。 他将笔尖在墨水瓶里沾了沾,于签名栏上签了名。动作没有丝毫迷惘。 米蕾蒂亚忽然不知所措。 感觉彷佛再也没有退路,一瞬间,像是看到他在自己手上系上肉眼看不见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眼看就要交到米蕾蒂亚手中。 那双比诉诸言语更能表达出情感,宛如黎明前夜色般的眼睛,笔直射穿米蕾蒂亚。 昨天的对话在脑中复苏。 『是我自愿的。』 对方用蓝黑色墨水写下了出生年月日,加上画押签名。递给她的证书上,无论签名或画押都写得工整端正。 「……这是我的名字。不过是不是真正的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亚立尔·夏洛姆拉格利亚。 只有名字和家族名。没有爵位,也没有领号、卿号与父祖名。不过,另外加上了证明他身分的画押。 图案就像一朵桔梗。 米蕾蒂亚的目光,被他写下的出生年月日吸引。 「十三年前的这一天……你是冬至出生的啊。」 再过几个月,他就十三岁了。 「连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短暂的犹豫之后,米蕾蒂亚不用鹅毛笔,而是从笔筒中抽出惯用的小毛笔。她沾上墨水,以流畅的笔迹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 ——米蕾蒂亚·维贾列西亚。 和他一样简单,没有任何其他的名衔。 生于奥津城的米蕾蒂亚,除了喊著『大姑母、大叔父』以外,从未想过要冠上朱蕾米亚家的名字。胆小又怯懦的二人组,重复看了几次他们的名字。在这个城里,名字这么简单的只有他们俩,说起来还真相配。 「……殿下,我也一直没有名字。虽然应该有父母,但我完全记不得了。他们也没有给我名字。我的生日是被大叔父捡到的日子,实际年龄不确定。户籍上只有我的名字,没有其他家人。」 名字和出生年月日都是借来的。没有一项是『真的』。大姑母和大叔父,都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可是,自己一直都是和他们一起过著在大树下互相倚靠的生活。在一起时手足无措,一旦分开又会感到不安,寂寞得想哭。米蕾蒂亚没有自信。不确信自己被爱,也没有爱人的自信。因为那不是真正的『家人』吗……或是有其他原因。 米蕾蒂亚不愿意连这份心情都视为虚假。 「……虽然身分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想连爱与被爱的心情都视为虚假。」 他默默扣上袖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米蕾蒂亚忽然感到难为情……忍不住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她正想签下最后的画押时,倏然停下手。 男性先署名,如果愿意接受对方的心意,女性再填写最后的空格——那是婚姻的证明。 虽然并未视为单纯的形式而不当一回事,但米蕾蒂亚也一直认为,这不过是成为辅佐人时需要的署名。 可是——这是 『真的』。从未拥有真正家人的自己,只要在这张薄薄的纸上画押,就可以拥有真正的『家人』。 就算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今后他仍会是自己的家人。 (……呃……咦……) 握笔的手,有些颤抖。心跳加速。 『米蕾蒂亚,不能只是订婚,要结婚,你无权拒绝。』 ——真正的家人。 「……不愿意的话,可以留白不填,没关系。」 米蕾蒂亚先前说的话,轻声从他口中奉还……他的态度明明彬彬有礼,有时却又善于嘲弄。 他依然在与袖口搏斗。明明只有一颗钮扣,他却漫不经心,爱扣不扣的,使得那颗袖扣永远都扣不起来。比刚才更夸张。 看不下去了。米蕾蒂亚搁下笔,伸出手。她手握袖扣,扶起他左手,他也默默任由她这么做。隔著袖子,他感受到对方手环的冰冷。 扣子立刻就好好地扣上了。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两人都低下了头,简直像是丧礼上的家属与吊唁者。 「……殿下,我能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只到皇帝遴选为止。到时我将丢下您离开,因此无法向您许下永远的承诺。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吗?」 「我的答案已经写上去了。两张都写了。」 他毫不犹豫地做出平静的回答。米蕾蒂亚眯起眼睛……他是对的。 月亮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海浪声与月光充满整个房间。 米蕾蒂亚重拾起笔,在署名旁添上与木兰花相似的画押。 接著在另一张证书上同样签上自己的名字,仔细填写出生年月日。 最后加上画押,彷佛听见锁链也系在自己手上的声音。 米蕾蒂亚在海涛声中听见那听不见的声音,她闭上眼睛。 ……那声音,也代表自己在这个城里不再是孤单一人。 就算问她为什么,恐怕她也回答不出来。不过,皇子什么都没问,米蕾蒂亚也可以不用回答……这件事,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米蕾蒂亚再次凝望证书上对方的名字。 亚立尔。 墨水未乾,她只能在离笔迹很近的地方抚摸那个名字。皇子忽然显得手足无措,彷佛她抚摸的是自己似的。 什么都没有回答,在黑暗中消失了两次的少年。 第三次,米蕾蒂亚终于看清他的名字和身影。 「……公主,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嘶哑而缥缈,有如黄昏般的声音。虽然梦幻又美丽,然而夕阳终究会西沉。 米蕾蒂亚回望他,本想回答什么而轻启的双唇,再次闭上。 她看见他昏暗的眼神……彷佛若是回答错了,可能会就此被关入笼中。 「你曾问我,为什么明知没有未来,还是要出来参选,我也回答你了。那是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皇帝拿来交换未来的东西。」 这次,米蕾蒂亚沉默,是因为察觉自己即将听见什么问题。 「那么你呢?你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她脑中闪过睽违四年的亚奇身影。蓝眼,微笑,伸出的手。 各种应该回答的『理由』在脑中浮现又消失。每个理由都不上不下,也不完全正确。 『等你很久了,我们走吧。我和你,这是最后了。』 亚奇在地狱底端等待。好久好久以前为自己订下的规则。来见他的理由。 她已经找到答案。不是别的,正是皇子告诉米蕾蒂亚的话。她简短地轻声诉说: 「……殿下,我也和您一样,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为了获得那个东西,我不需要未来。」 面具底下的眼神似乎晃了一晃。目光在灯火的阴影下显得更加昏暗阴沉,就像稍纵即逝的黄昏结束,天色完全变暗。 原本,为了雷纳多……她打算和亚奇,用尽一切努力。 不过,现在有了一点变更。只有名字的两个人。将一辈子的份都牵完了的手。没有未来。只能在一起九个月。我将丢下你离开,不再回来。 即使如此,你仍默默在结婚证书上签名。 ……非常惭愧,但也……非常高兴。所以—— 这句话,米蕾蒂亚至今只对亚奇说过。 有生以来第二次,我能给予的全部。 ……皇子大人,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 …很快就要到午夜十二点了,米蕾蒂亚独自坐在被丢在窗边的椅子上。今天的海洋风平浪静,彷佛星星悄然坠落。 『我想至少看一眼公主大人的婚礼……在我死之前。』 突然好想吃雷纳多给的巧克力。 『握住公主大人的手就是他最重要的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放开——真希望他是这样的人啊。』 十二声钟响。钟摆的声音告知午夜十二点的到来。 不过,今夜在最后多了一次钟响。第十三声钟响,是吊钟的声音。 耶赛鲁巴特独自沉入海中的声音。 想著自己在宰相会议上说的话——「这个国家会输」。想著有了家人的事。想著黑暗中牵著的手和亚奇的事……欸,雷纳多,我得保护皇子大人才行。 我不能放开手,甚至像耶赛鲁巴特大人那样一个人沉下去。 终章 白鸟,笼中的废墟世界 ……奥莲蒂亚仰望天花板崩坍大洞里的天空。 高远的晴空中,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花瓣,像水彩一样点点分布。 竖起耳朵,凝神细看。似乎能听见沿著一道拋物线,星星寂寞坠落的声音。 「……这样啊,耶赛鲁巴特死了……」 奥莲蒂亚坐在摊开的丝巾上。此处是四年前成为战场,战败后始终被废弃著的要塞遗迹。椅子是以瓦砾堆成的,托著脸颊的手肘撑在自己的大腿上。 昏暗中,只有几道光芒照射,偶尔看得见晶亮的尘埃飞舞。 「连大白天都能读出星芒轨道的人,也只有你了呢,奥莲蒂亚大人……」 「这倒未必。」 奥莲蒂亚亲手为坐在眼前的人注入咖啡。对方苦著一张脸,为难地喝了几口讨厌的咖啡。能毫不踌躇喝下敌人冲的咖啡,这种将帅已经不多了。对彼此来说都是如此。 明明讨厌战争,一旦踏上战场,便摇身一变成为无人能比的战争高手——他就是亚琉加王朝的天才军师里里。 「……听说你将正式徵召米尔杰利思殿下前往前线,奥莲蒂亚将军。」 「是啊。原本想让米尔杰留到最后的,可是,朱蕾米亚的将帅已经不多,米尔杰……席格林迪和他的孙子芬·李尔……」 ……只有这样了。奥莲蒂亚说著,啜饮一口咖啡。说出口之后,才觉得胸口一阵难受……只有这样了。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到哪里去了…… 「你没将『第二个魔女』和吉尔贝因将军算进去呢。」 「饶了我吧,你们想要的只是我的人头不是吗?」 「不……只有你已经不够了。早从四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 里里喝了一小口黑色的液体。正好符合他现在的心情,又黑又苦又酸。 「……我们的十三位王子,也只剩下一人了。」 那是里里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中救出,逃过一劫的十三王子艾简。 十七岁……和米蕾蒂亚一样大。 「……不是还有身为王姊的公主吗……」 「咦?是指梅菲大人吗?喔,你说的是她的孩子里恩啊?里恩尚且年幼,父亲身分又不明,无法成为王朝将帅。」 「……我说你们啊,明明能与我和席格林迪在战场上对峙,对自家公主却不屑一顾。」 「我才对于能不当一回事地将你推上战场的尤狄亚斯皇帝感到不可置信呢。」 里里漆黑的眼睛,正面迎上奥莲蒂亚的目光。黑炭般闪亮的双眼,漆黑的头发,象牙色的肌肤,身穿有著东风纹下襬的长袍。奥莲蒂亚眯细眼睛笑了起来。 「……谢谢你,让我想起琉加的脸了,里里。」 有时就这么遗忘了,过去的尤狄亚斯、亚琉加……还有自己。 三人在一起的时候。 里里朝奥莲蒂亚胸前伸出手。 「如果你还能这么想,我恳求你,现在还不迟,跟我走吧……亚琉加陛下需要你。这么一来就能结束了,即使不是一切都结束。」 不知已有多少次,里里就像这样前来。这确实是皇帝亚琉加真正的心愿。至今仍是。曾几何时,这位过去以美貌闻名的里里将军也已老了几十岁,两只眼睛只剩下一只,伸出的手布满了旧伤痕。 奥莲蒂亚双手包覆杯子,没有握上里里的手。 「……能结束吗?天才军师想相信的谎言,才不能够相信呢。」 「奥莲蒂亚大人!」 「琉加真正的愿望不是这样喔。我也不是。这样还不够。」 「那么,到底要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呢——我的主君!」 里里眼中涌出泪水。虽然为了艾简王子,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泪水仍不断从空无一物的眼窝中滑落。他是如此悲不可遏,发出无声的吶喊。奥莲蒂亚想为他拭泪,却办不到。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最痛恨战争与死亡的里里,一直梦想著和平。可是,他的人生从最初到最后,都只有战争。 奥莲蒂亚无法断言那不是自己的错。 「要等多少城市变成焦土、多少该守护的将兵成为亡骸,你才愿意收起对抗的武器?葛兰瑟力亚那场战争还不够吗?杀死尤狄亚斯皇帝,将帝国纳入版图——真的是我皇的心愿吗?请你告诉我,奥莲蒂亚大人——请告诉我不是。我已经——搞不懂我的主君了。」 奥莲蒂亚将杯子放在瓦砾堆上。 「……这样啊,果然还是不行呢。琉加也是……」 「……他说不谈判,也不做任何让步……」 某处传来瓦砾崩塌的声音。乒乓、铿当……彷佛吊钟的声音。 「这样啊。这就是琉加的……意志。」 即使已成了一堆瓦砾,世界仍不断瓦解崩落。何时方休?直到落入恶魔所在的地狱底端。 爱与恨都比人加倍强烈,有著黑炭般眼珠的王朝王子。 他正在尽头的最深处等待。 「……他会上阵呢,琉加……」 「……咦?」 「里里,你要我告诉你琉加的想法吗?」 「如果你要说的是放弃的话语,我不想听——」 即使呜咽著,里里仍无法放弃。他还怀抱著梦想。里里上战场的理由,是为了和平。 两人就像多年好友。事实上,彼此一定能成为好朋友吧。可是,他们已经像这样对峙数十年,站在敌对的立场运筹帷幄,指挥军队,不知激战了多少次。 里里的手布满伤痕,那是在与奥莲蒂亚的战争中留下的伤痕。然而,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对奥莲蒂亚伸出手,无论多少次。 拥有这种雅量的将军,下个世代一定找不到了。是我们这些大人将这种美德剥夺殆尽。甚至把该献给对方的敬意和尊严,都毫不保留地转变为杀意与憎恶。仇恨太多,杀戮也是,已经到了双方都筋疲力尽,遍体鳞伤的程度。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连一点休养生息的时间都不愿意给对方。 「里里,我无法握住你的手,不是因为我们是敌人。如果只有我逃走,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里里……我站在战场上的时间太长,比你更长,几乎永无止尽。我也有无法舍弃的东西,以及无法放弃的事物。我和你不同,没办法说是为了和平。不过,那也是必须结束战争……才能获得的东西。」 无法舍弃的东西,无法放弃的事物。和里里不同的,奥莲蒂亚的心愿。 里里不明白。 几十年来,绝不允许敌军攻破前线的魔女军师总是冷静分析战况,杀敌无数。可是,无论将来袭的亚琉加军队击退多少次,她绝不主动深入王朝领土攻城掠地,连一次都不曾。她不打无谓的仗,只要亚琉加军队败逃,她就不再进击,尽可能以俘虏代替杀害,在遣返俘虏之前,也不曾粗暴对待。 无论是即使短暂仍足以用来喘口气的无数休战期间,或里里始终能怀抱和平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梦想,皆是因为帝国总帅是奥莲蒂亚的缘故。 然而这十年来,比起己方生还人数,杀敌愈多愈被视为荣耀。这场战争实在持续太久了,无论是战争或是人,都慢慢改变了。 「里里,你刚才说,只有我的人头已经不够……这是谁说的?」 「…………」 「是艾简王子吧。」 「…………只要战争……停止……艾简大人一定也能恢复成原本那个他。」 无依无靠的艾简王子,从小就由里里扶持辅佐,教育他,保护他。奥莲蒂亚低声说道: 「是啊。只要有你在他身旁,一定会 的。」 不知从何处又传来一块砖瓦崩落的声音,就像这个世界。 很久以前,某些人拚命保护,不使其崩坏的一砖一瓦,如今一一崩塌——崩塌——毁坏——破坏——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堆瓦砾,彷佛什么都不曾有过。 耶是我们自己的错。可是这一切,奥莲蒂亚和其他大人却不用承受,恶魔将笑著从孩子们身上夺取、回收。 奥莲蒂亚在四年前领悟了这个道理。恶魔从米亚身上回收的,是羞赧的微笑,以及「不杀人」的话语。为了奥莲蒂亚,那双小手杀了人,四处捡拾拼接部队的遗体,挖掘坟墓,找到内脏外露的雷纳多而嘤嘤哭泣,终于再也不相信未来与希望,不相信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 ……还以为犯下的错能由自己来偿还呢,真是高估了自己。根本就不是这样。 必须在毁坏的世界中继续生活下去的,不是我们这些大人。 可是,王朝与帝国对这一点却毫不在乎……奥莲蒂亚自己也是。漫长的战争,使她逐渐疲于思考。 结果导致了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 「里里,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就连亚琉加为什么将你贬到前线的事也是……所以我试著调查了一下。我也一样,直到最后都不打算放弃。」 奥莲蒂亚抬头仰望天空。曾经以为,只要离开『鸟笼』就能获得自由。 「我已经几十年没回去心爱的故乡。我一直想著总有一天绝对要回去,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回去没有意义。听我说,里里。我们三人的心愿始终都是一样的……即使是现在也不例外。为什么会这样四分五裂呢……大家明明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里里心中一震。有十年的时间,王朝皇帝亚琉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少年时期的他曾经下落不明。对于那空白的十年,他至今仍绝口不提。 但是,在追随他的这数十年来,里里也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正因如此,里里才会前来迎接奥莲蒂亚这么多次。然而—— 奥莲蒂亚喝掉自己那杯咖啡,取走里里手中的杯子。 「听好了,你要保护自己这条命……小心自己人。」 里里露出赌气又自暴自弃的表情。讨厌战争的和平主义者里里,三番两次遭同僚欺骗,不知道因此被送上前线多少次,每次都顽强地生还了。 「为了艾简王子,要保护好自己。只要在你身边,艾简王子就没问题……他可是为了你,才十二岁就独自闯进帝国,被我军捕捉,又九死一生逃狱成功的王子。」 里里低下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艾简逃亡成功的奥莲蒂亚,因此遭到贬抑调职,放王子逃脱的少女则被送进监狱。葛兰瑟力亚战役之所以如此惨烈,全是因为失去奥莲蒂亚指挥的缘故。即使如此,她对此却不置一词。 「当时我忍不住笑了,没有比那更值得高兴的事。一想到长大后的艾简王子,明年会健健康康地来杀我……我可能会高兴得笑出声来。」 「……王子至今仍不知道当初救了他的少女是『谁』。」 「米亚自己也不会说的……因为为了保护我,她在艾简王子面前刺杀了列奇瑟王子。」 太子列奇瑟,为了让初次上战场的艾简撤退,不惜与奥莲蒂亚展开诛死决斗,就在那时候,被米亚刺杀。 「太子列奇瑟撤退到一半时力竭而死,因为不愿他的头颅落入帝国军手中,艾简王子亲手斩下他的头,抱著回国……当时的他,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 只有奥莲蒂亚的命已经不够了……难怪他会这么说。 不过,奥莲蒂亚也不可能交出米亚的人头。即使得用生命保护她。 心中一阵感慨……该怎么做才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对现在的艾简王子来说,你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所以你一定要活著,不要被杀了……别变成琉加那样。」 「……对那个小魔女而言,你也是一样吧。」 「……我不行。我虽然能为那孩子死,却无法为她而活。这个承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分成两半,分别交给两个人了,所以……」 奥莲蒂亚噤口不语。所以,我不在之后,这个世界一定要…… 明知自私,还是忍不住许下了这样的心愿。在最后的九个月里,请一定要…… 让那孩子找到能和她一起活下去的某个人…… …里里离去后,奥莲蒂亚独自坐在瓦砾堆上。 从天花板上的大洞里,可以看见高远的晴空,还有白色的鸟。 从前,他们三人总是一起躺著眺望天空。依然是那片和当初相同的天空。 「……都没变吶,琉加……直到最后的最后,你还是不放弃让尤狄亚斯屈服呢。以为那么一来,自己的愿望就能全部实现。」 琉加只懂得用这种方法。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亚琉加、尤狄亚斯,还有自己。这世界明明不是为我们而存在,每个人却永远只想著自己。三人都不肯让步。 结果,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其实奥莲蒂亚早就知道,让米亚传话之后,尤狄亚斯的答案会是什么。 天上的星象图此刻依旧不断变换。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亦然。 描绘在夜空星象图上的魔女之死。不过,还不是时候。 φφφ 奥莲蒂亚将两个杯子放入藤篮,吆喝一声站起来。 莉亚,跟我走。 她停下脚步。彷佛看见那只对自己伸出的手。 乌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象牙色的肌肤。王朝王子烈火般刚烈的声音。 奥莲蒂亚按住心脏。虽然瓦伦狄米亚斯死后,束缚心脏的枷锁已经随之消失,但她有时还是会有受到束缚的错觉……或许,束缚自己的是其他东西吧。 奥莲蒂亚与尤狄亚斯两人合力,也只能勉强让三只鸟中的其中一只获得自由。能够解开的,只有禁锢亚琉加的魔法。 为了比谁都热爱自由的他。 无论如何,都想让他从绝对不可能逃离的瓦伦狄米亚斯玩具箱里逃脱。 ——和我一起走。 「……我不能去,琉加。你应该明白吧?」 奥莲蒂亚这么说,幻影中的手落寞地消失了。 她从来不曾对这个回答后悔过,一次也没有。 ……只是偶尔,会思考该怎么做才对。 奥莲蒂亚没有回头。 飞过虚空的白鸟,背对蔚蓝晴空。 她独自走在无人的废墟世界之中。 三色宝石的耳环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史莱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劳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怠惰大尸胸 (lkid:zomby君) 修图:寒鸦(lkid:jackdaw) 那一年十分炎热,即便是九月的夜晚,知了依然唧唧呜叫。 ——深夜,眼下的『响铃岩山』始终刮著旋风,将荒芜的岩山如乐器般吹响。身后一棵松树上,猫头鹰开始咕咕夜啼。 米蕾蒂亚提著油灯瞭望岩山。猫头鹰的双眸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对上眼,它便停止啼叫,总觉得猫头鹰好像正瞪大眼睛凝视著松树根部。 呼啸不止地吹拂岩山的风里,传来一阵美妙的横笛乐音。 米蕾蒂亚竖耳倾听笛声,转身朝松树折返。途中她突然软脚,好一阵子都站不起来。这是五天以来逃亡的疲劳所致。米蕾蒂亚双手撑著地面起身,砂砾沾了满手,回到松树旁时,一位同为十二岁的少年正倚靠在树根处。 当米蕾蒂亚轻触他的脸颊时,少年稍微有了反应,将脸挨近米蕾蒂亚的掌心。王朝做工细致的三色串珠耳环在他的左耳上摇曳。 少年含糊地呻吟些什么,可是米蕾蒂亚听不清楚。米蕾蒂亚默默以双手抱起浑身裹著污黑绷带的少年。受伤与高烧的关系,这五天来他的身体一直发烫,如今却异常冰冷。 米蕾蒂亚为了温暖少年而抱著他。稍微休息一下吧。 ……两人互相扶持,靠著小小的油灯,在最后的路途上前进、前进、再前进。 岩山彼端终于传来悲鸣般的声音,呼唤著『艾简殿下』。 昏暗的岩山里接连亮起火把的光亮。王朝人马特有的威猛吆喝、里里将军的呼唤,以及无数盔甲轻快的碰撞声音正逐渐接近。 黑发王朝王子的左耳上,串著有色宝石的耳环随风敲响。 自发现被囚禁在水牢中的少年后,已逃亡了五天,如今就要画下句点。 『——跟我走。』 那天,少年抓著米蕾蒂亚的手说。 少年无从得知,数十年前,他的父亲也曾对第一位魔女说过同样的话。 『我是艾简,亚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米蕾蒂亚说出数十年前,大姑母同样给过的答案。 『不,我不走。』 ……沉默过后,一阵叹息传来。少年将一只耳环塞进米蕾蒂亚手中。 『……你走吧。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唯独你我绝对不杀。』 对于没有朋友的米蕾蒂亚而言,这句话与耳环成了她的宝物。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 ¥¥¥ 晚风拂过距离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不远的湖沼地带。 十二岁的米蕾蒂亚和雷纳多两人扛著行李横越湿地。 晚风多少吹散了凝滞在周遭沼地的九月残暑,米蕾蒂亚吁著气拭去冒出的汗珠。遍布四周的大小湖沼中,可见飞来的水鸟将口足探进沼泽里抓鱼。 几只水鸟振翅飞走,米蕾蒂亚仰望天空。 此时某处响起宛如拨动纤细的三味琴弦的优美笛音。雷纳多也抬起头来。那是亚琉加王朝的横笛声。 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有许多王朝的交易品,龙笛也不罕见,不过如此美妙的乐音却是初次耳闻。或许是王朝的吟游诗人,为了时隔许久举行的交换战俘,才来到附近表示慰问。尽管如此,这哀切的演奏仍相当出色。 雷纳多也停下脚步听得入迷。米蕾蒂亚最近发现他喜欢音乐,而且耳力很好,还分辨得出小提琴与中提琴的差别。米蕾蒂亚就办不到。 「……这笛子本身也是珍品呢,公主大人。可能有某个地位高贵的人来啰。」 「里里大人来参加交换战俘的活动吗……?太好了,看来不在阵营里的传言果然是空穴来风。得尽量早点赚钱才行。」 米蕾蒂亚吆喝一声,重新背好比身体还大的背包。雷纳多背后挂著一把大剑。虽然肩上扛著背包,但他的看起来相当小。 尽管是敌人,却能让人庆幸他平安无事的将军并不多,不过王朝将军里里就是这种名将。雷纳多也抱持同样的想法。 「话说今天是要挣什么资金啊?罗杰那个变态和尚不是跟公主大人索吻抵掉了和尚田的西瓜钱吗?竟然对十二岁的公主大人下手。」 米蕾蒂亚眨眼间面红耳赤。总觉得在菜园小屋躲雨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一想起来,脸就变得更加火热,米蕾蒂亚在沼地里快步前进。 「罗、罗杰大人……确实说过西瓜钱『不用付也没关系』……不过要用吻来换……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了。」 看到米蕾蒂亚宛如印章般落在沼地上的点点足迹,雷纳多心头不禁涌起一股平静的感觉。那条足迹拋下雷纳多,兀自向前。 「公主大人,那只是打招呼啦!」 「可、可是大姑母只会用脸颊碰触脸颊……雷纳多也不会这么做啊。」 「呃,可以的话,我会做喔。公主大人不也没对我这么做过吗?」 雷纳多沉下脸色,大步追赶沼地上的足迹。听说那个名叫罗杰的神官救了米蕾蒂亚后,雷纳多曾去看过他一次。即便只是在远处看,雷纳多的头却痛得彷佛被铁锤敲打头盖骨。一旦触及不愿回想的事情就会这样,已经很久不曾如此了。如今想起,太阳穴也仍剧烈抽痛。 (……以前我曾在哪里见过那家伙吗……?) 因为那家伙戴著兜帽,几乎看不见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雷纳多无法抹消心中不祥的感觉。 米蕾蒂亚折返的脚步声传来。她挺直背脊,担心地抚摸雷纳多的双颊。光是如此,头痛的不适感便瞬间消退。虽然身心早已残破不堪,但每当互相触碰时,彷佛能藉此让自己逐渐变回人类。 「……雷纳多,身体不舒服的话……」 「……嗯,我不要紧。可是啊,公主大人不仅把我们当成在和尚田偷西瓜的窃贼看待,还以为我们一晚吃了整整三十颗。」 「不、不然……你们偷了几颗、又吃了几颗呢?」 「偷了三十颗,吃了二十颗。」 米蕾蒂亚感到一阵乏力。 「那么,剩、剩下的十颗就还给人家……」 「不,已经没了。我们也是受害者喔。之前特地把西瓜藏在秘密水窟里冰镇,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肯定是被人偷走了啦。」 米蕾蒂亚浑身微微打颤。虽然已经确定这伙人是和尚田的西瓜小偷,但如今非但没钱,也没西瓜可还。如果可以,真不想接受罗杰大人的安排。然而这下没办法,只好掩盖这起西瓜事件——将此事写上『悬案』两字,封印在记忆深处,米蕾蒂亚又跨过一道阶梯,距离变成骯脏的大人更近一步。 「那就得赚钱赔偿西瓜了……啊啊,对了。原来是因为有交换战俘的活动啊。虎爷早上也带著笛子慰问俘虏去了吧。」 「是啊……不过另外有件事情让我有点在意。最近我的床位变成牢狱塔上面数来第二个了。」 「对喔……公主大人也被关进去了……那座塔只有公主大人跟吉伊呢……」 经皇弟凯伊督察,吉伊违反军纪的次数与诉状堆积如山。米蕾蒂亚则是擅自花光死神吉伊的存款而入罪,一同被丢进牢狱塔。凯伊却笑著把钥匙交给米蕾蒂亚,容许她自由进出。最上层关著吉伊,正下方是米蕾蒂亚的床位。就某种层面而言,天花板可谓安装著最凶恶的防止犯罪装置。 「我时常从塔的窗户往外看 ……湖沼地带每晚都会稀稀落落地出现疑似鬼火的东西,移动一会儿后就突然消失。时间总是在半夜两点……」 雷纳多倏地停下脚步。如今他们就走在那片湖沼地带中。虽然距离日落还有段时间,但雾气与沼气逐渐弥漫,如果进入森林,周遭基本上已一片昏暗。 「公主大人……什么稀稀落落的鬼火嘛……我们不是来赚取赎金的吗?」 米蕾蒂亚的存款一口气归零,不是在敌我双方交换战俘,就是贴补治疗院用药及治疗费用的时候。这次之所以擅自掏空吉伊的金库,肯定是因为那两件事情同时发生。 赎回我方战俘的钱由法皇家筹募的『捐款』支付,然而奇怪的是,和尚们总是一脸严肃地说「筹不到」。奥莲蒂亚或席格林迪的话,这种时候就会吞云吐雾地挥鞭抽打,用高跟鞋踩爆和尚们的跨下,把他们剥得只剩一条内裤,连假发和金牙都拔下来抵债,米蕾蒂亚却选择破坏自己的存钱筒。雷纳多感到相当愁闷。要是她变成那种冷酷无情的老太婆魔女,似乎也会心情复杂,不过公主大人默默退让更教人火大,所以拼接部队才会破坏和尚田做为报复。 话虽如此,在对吉伊的钱包出手前,米蕾蒂亚也尽力了。闲暇时除了挖坟墓外,还会外出采矿,或是到河里捕鱼、淘金。甚至攀登绝壁,潜入瀑布底下寻找高价灵草。此外又到跳蚤市场挖掘宝物,转卖给〈维里耶里商店〉。这样存下来的大量银币也在瞬间花光,米蕾蒂亚便擅自开启吉伊的金库。拜此所赐,为交换战俘做出『贡献』的巨额捐款者排行榜上,吉伊击败那群小气的富豪和尚登上第一名。别说死神了,吉伊简直就是小兵们的福神,可惜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即便偶尔会偷偷用剩下的零钱买彩券,却从不像谋将席格林迪在地下赌场海捞军事资金。雷纳多很喜欢她这种宛如小动物的可爱之处。可是米蕾蒂亚一到假日就背著大背包和鹤嘴锹消失,此举日渐令魔女家诸将大失所望。别说奥莲蒂亚第二,米蕾蒂亚根本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在远离名将的歪路上奔驰。 「当然,今天主要目的是淘金和采沼菇。不过我查了一下,看得见鬼火的那一带,曾经……好像有座现在已经荒废的古城……」 「真的假的?用鹤嘴锹和渔网抓得到鬼火吗?」 「我姑且带了除魔道具。只要没发生什么事情,稍微靠近不要紧的。只是感觉上不像幽灵……反而让人担心……照理说那里应该是禁地……不、不行吗?」 雷纳多乾脆地回答「不,没关系」。与其让公主大人独自回到牢狱塔的床位,两人一起当现成的『幽灵城宝物猎人』要好得多。至少雷纳多可以待在她的身边。况且既然米蕾蒂亚表示曾多次在半夜两点看到鬼火,她在牢狱塔里恐怕无法成眠…… 浓雾逐渐笼罩四周。不晓得是因为风向,还是距离吟游诗人很远,再次传来的王朝笛声显得相当微弱。 「……话说回来,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大规模交换战俘了吧?公主殿下。」 雷纳多自个儿意会过来而噤口不语。米蕾蒂亚低下了头。 耶赛鲁巴特战胜时总是杀害俘虏,还放话不会为被抓的我军支付赎金。经军师罗杰的建言,倒戈者才得以保住小命,不然都是当日即刻处刑。一直以来只有尸体不断增加,没留下数量足以交换的俘虏。 如果王朝不支付战俘的赎金,光是养敌兵就会增加军费开支。若是知名将军,双方都会付出钜款赎人,贫穷的敌兵却身无分文。一旦置之不理,很快便沦为山贼。要反覆交涉既麻烦又困难,杀掉反倒简单多了。底层的残兵流动性高,视情况投靠王朝或帝国,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在这之中也有像『职业剑客』那样的佣兵,得知米蕾蒂亚破坏存钱筒,付钱保住身为敌人的自己后,便脱离王朝加入拼接部队……也是为了活下去。 断断续续的王朝笛声随暮色凄凉地戛然而止。 ……日落前,两人抵达湖沼地带尽头半垮的小古城。布满苔藓的古城严重倾颓崩塌,地盘受风化与地下水侵蚀而下陷,彷佛正缓缓沉入巨大的无底沼泽中。 仅在古城周围绕行一圈,便发现了最近留下的军靴痕迹——是帝国正规军用靴。城堡后方老旧的木门前挂著全新的锁头,这个地方摆明有鬼。雷纳多见状不禁傻眼,米蕾蒂亚则是默默地把手探进腰包,取出『锁匠』给的针状小道具。稍微拨弄一下,锁头很快就打开了。雷纳多点亮油灯,两人在雾气弥漫的昏暗暮色中,进入城内。 就算提著油灯照明,古城内部依然阴暗。剥落的天花板碎片与崩塌的瓦砾四处堆成小山,每次迈步时总会扬起尘埃。暗处渗著水与湿气,导致积水发霉。源源不绝的水滴声在石墙间阴森森地回荡。 虽然不见半个人影,但仔细一瞧便可发现种种人类活动的痕迹。进入有牢狱独特的凝滞馊味、气氛阴郁的铁栅栏区域后,尽头处又出现了崭新的锁头。把锁解开,沿著通往地下的螺旋阶梯前进时,水声愈变愈大。底下并列著两间安上栅栏的小房间,另外还有一间供狱卒使用的房间,不过里头都没有人。米蕾蒂亚将油灯搁在地面,顺便放下一直背著的背包。雷纳多也放下装了两人份毛毯与粮食的行囊,搔了搔头。 不仅锁头全新,而且确实有人出没的迹象,里头却什么都没有。真是太奇怪了」。 「公主大人,我实在是搞不懂,目前也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在。」 米蕾蒂亚挂心著某件事。地下牢房隐约响起浙沥沥的水声。看来地下水似乎从瑟力亚地底湖流进这里…… 雷纳多好像是口渴了,当啷当啷地拉动角落水井的链条。不久,他呜喔地大叫一声。定睛一看,木桶里装著圆形物体。米蕾蒂亚一开始以为是首级,吓得跳了起来,可是雷纳多单手轻轻地拾起那个东西。 「……为什么水井里会跑出西瓜啊?是谁拿来冰镇的吗?」 「西、西瓜?……等一下,雷纳多……那该不会是……从秘密水窟中消失的其中一颗西瓜吧?」 「咦咦?什么啊,所以藏在古城里的宝物是和尚田失窃的高级西瓜吗?」 「不是啦。西瓜经由水窟和地下水,顺著水流被冲过来……搞不好……雷纳多,既然这里是湖沼地带的监牢,照理说应该设有水牢。要把湖水抽掉兴建水牢的话——只有在最底层。」 「这里就是最底层啰?……啊,莫非更下面还有秘密牢房?」 米蕾蒂亚看著水井的锁链。这口井用锁链取代绳子,滑轮也做得很坚固。 她让雷纳多继续拉扯锁链。不久后,一阵砰咚声响起,左侧牢房的地板角落彷佛被割开似地陷下去。 流水声变得更加响亮。水流带起了风,轻轻撩动米蕾蒂亚的头发。米蕾蒂亚探头朝黑暗中伸出烛台。首先看到的是几颗西瓜可笑地载浮载沉。 里头有个被锁链绑住的俘虏。他双手悬在墙壁高处,眼睛蒙著布条,水一直淹到膝盖。疑似丧失意识而颓然不动的他,显然是跟米蕾蒂亚年纪相仿的稚龄少年。 喀啦……石头撞击的清脆声音传来。 序章 与假面皇子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寂静的夜里响起鸟儿振翅的声音。宰相会议结束后,米蕾蒂亚被带到看得见海的房间。楼下似乎有座摆钟,开始为深夜十一点报时。 书房厚实的书桌上摆著两张结婚证书,米蕾蒂亚与皇子亚立尔已经填完所有空白的栏位。烛台火光摇摆不定,当米蕾蒂亚望向书房的窗户时,可以看见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夜里,疑似蝙蝠的小黑影正横越海洋。 时钟咚咚作响。米蕾蒂亚看著房门,心中产生些许异样感。 (……原本还以为……这里是『卷贝城』里的某个房间……) 听说赛希尔宰相替会议上昏倒的自己准备了房间,所以米蕾蒂亚始终是这么认定,不过事有蹊跷。明明醒来已经超过两小时,却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自己。应该说根本感觉不到有人在……摆钟的声响也显得格外寂寥。 然而,米蕾蒂亚先前不断徘徊在地下水道中,还在宰相会议上昏倒,眼下浑身裹著绷带,整个人精疲力尽。又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要跟皇子说什么而紧张不已,房间的事情早就被排除在优先考量外。皇子好不容易在结婚证书上签名,自己却好像说了非常多余的话。 ——……殿下,我也和您一样,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为了获得那个东西,我不需要未来。 虽然脸颊一直感受得到皇子质问般的专注眼神,米蕾蒂亚却无法跟他对看。两人不发一语。尽管房里没有时钟,气氛却尴尬得彷佛可以听见秒针滴答行走的声音。明明在地下水道里时,就算保持沉默也完全不以为意啊。 这时,亚立尔皇子突然垂下眼帘,从椅子上起身,抽起桌上其中一张签过名的结婚证书,折好收进怀里。 「……我要回去了。」 皇子抓起挂在椅背的外套开始套上——回去? 经他这么一说,米蕾蒂亚才发现自己没想过他会回去。 既然他都说从五年前开始接受教育,城里的某处当然可能有寄身的房间。可是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请、请等一下,殿下。您现在要回去吗?请问要回哪里呢?」 皇子用面具底下迷蒙幽暗的眸子瞥了米蕾蒂亚一眼,随即别开视线。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紧闭双唇,灵巧地单手扣好外套的扣子。这般强硬的拒绝甚至称得上冷漠。自从在废墟邂逅以来,米蕾蒂亚首次感觉到自己碰上了冰冷的障壁。 (可、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是刚刚才听说——) 米蕾蒂亚试著回想看到皇子坐在宛如窗边一座小离岛的椅子上后,自己跟他说过些什么话。她先是开口问好,然后得知皇子的名字及出生年月日。其他呢?什么都不知道。 米蕾蒂亚突然感到沮丧。照理说应该还有很多必须询问的事情。 「那个……亚立尔殿下,想见您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你想见我?」 皇子的语气透出诧异,彷佛疑惑著是否有这个必要。虽然打从在地下水道起一直承蒙他的关照,但回想起来,自己老是给他添麻烦。对他而言,自己说不定只是个令人操心的监护人。米蕾蒂亚按捺著负面情绪,稍微鼓起勇气说: 「我想请教联络方式,或者该去哪个房间见您。」 「……只要你叫我……我就来。」 这怎么可能嘛,又不是神灯—— 亚立尔皇子却就此噤口不语,摆明无意向米蕾蒂亚详细说明。 虽然怀疑他可能像十三年来不曾公开露面的另一位皇子,拉姆札般行动受限,但转念一想,他又曾经独自在城镇里出没。而且掉进洞穴之后,他也不以为意地在自己身边待了那么长的时间。 这时米蕾蒂亚察觉到某个不自然之处。没错——那么长的时间…… 「可以的话……我能问原因吗?」 经过冷漠得令米蕾蒂亚畏缩的沉默,皇子只回答一句:「……因为那房间糟透了。」扣好外套最后的钮扣后,他又静静地接著说: 「不过那里……是我的房间。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他转身离开。米蕾蒂亚徒然地闭上张开的嘴,什么话也没说。 当米蕾蒂亚追上去,希望至少能为皇子送行时,他却制止似地猛然回过头来。蓝色的双眸里清楚浮现无比强硬的拒绝。 「……毕竟你直到刚才都在昏睡,请好好休息,况且你还撞到了头。如今只是药效发挥作用,你浑身都伤痕累累吧。」 米蕾蒂亚停下脚步。皇子迟疑地伸手轻触米蕾蒂亚露出袖口的绷带。如果他接下来没说这句话,米蕾蒂亚一定会很难过。 「……真的不用再每隔两小时叫醒你一次了吧?」 『……殿下,我能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只到皇帝遴选为止。到时我将丢下您离开,因此无法向您许下永远的承诺。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吗?』 『我已经写上我的回答,两张都写了。』 皇子回答。米蕾蒂亚抱著些许获得救赎的心情,轻声应道:「是的。」她看著皇子触摸绷带的手,心想自己尚未向对方郑重致谢。少年说过会参加宰相会议。会议惨不忍睹的结果都是自己造成的。 「亚立尔殿下……感谢您出席宰相会议。」 皇子紧抿双唇。光是这样,米蕾蒂亚就觉得彷佛将被揪著双手,带往他要回去的深夜中的房间,永远待在那里,在没有宰相会议,也没有其他烦心事的世界。现实却完全相反,他静静地抽离触碰绷带的指尖。 在帝都,米蕾蒂亚首度对雷纳多和吉伊以外的人致上歇息前的慰问。 「晚安,殿下。再见……」 皇子仅用面具底下的双眼看著这边,随即默默地离去。 ……之后米蕾蒂亚在书房待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文件和联络事项看完,才回到寝室。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浪涛声此起彼落,月亮的影子悄然无声地移动。米蕾蒂亚来到窗边,坐在皇子曾坐过的椅子上。 结婚证书在环抱著的大腿与胸部间沙沙作响。 蓝黑色的美丽签名。米蕾蒂亚第一次拥有唯一的家人。从明天起,她的生活将有十二岁的皇子相伴。心情突然激动起来……总觉得好久没用过『明天』这个字眼。 不久,『卷贝城』里萧瑟地响起十三下钟声。半夜十二点的水葬。 耶赛鲁巴特躺在棺材里孤零零地沉入黑暗的大海。那个有副好歌喉的耶赛鲁巴特…… 米蕾蒂亚凝视结婚证书上他的名字,心底回荡著假面少年独自离去前平静的自嘲。 『不过那里……是我的房间。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米蕾蒂亚堕入席卷而来的睡意,在宛如小离岛的椅子上缩成一团。 自己跟假面少年在黑暗的地下水道中徘徊整整一天,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出席了宰相会议,结果却决定开战。而且耶赛鲁巴特遭到杀害,亚奇还笑了,自己在会议上昏倒,手脚密密麻麻地缠著绷带,情况简直是一团乱。 皇子殿下,从明天起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垂下眼帘时,耳边好像传来清脆的羊铃声。 ¥¥¥ 小小的蝙蝠在晚风中振翅飞行。它横越夜空,不断加速朝东边飞去。 途中它发现爱吃的昆虫,便转了个弯大快朵颐。虽然沿路短暂停留享用虫子,但彷佛被看不见的主人训斥——抑或是被拍了脑袋瓜般,蝙蝠缩起脖子,勉为其难地再度开始朝东边飞行,就这样不断向东而去。 奥莲蒂亚单独坐在与葛兰瑟力亚城主商借的主办公室内。跟大方的城主借房间,一借好几十年,结果那位城主在四年前的葛兰瑟力亚一战中掉了脑袋。 房里连盏灯都没点,只 有皎洁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黑色橡木大桌上摆著藤篮,里头是跟王朝军师里里在废墟喝完的两个空杯。 漆黑的房间一角突然有什么东西不住蠢动。黑暗里亮起奇妙的火光。蓝白色的火焰沿地面爬行,不规则地上下起伏。一开始蓝白火焰只有一团,渐渐愈来愈多。然后漫无止境地填满奥莲蒂亚周围,同时响起爬来爬去的脚步声。一一出现的脚步声彷佛正打算向奥莲蒂亚请示作战指令……不久,无数鬼火及深沉的黑暗中凭空冒出白皙的手臂,伸向奥莲蒂亚纤细的脖子…… 「住手!」 一道并非奥莲蒂亚发出的女声响起,房门被粗暴地踹开。剎那间,白皙的手臂缩了回去,无数火球也消散得一团也不剩。 「起来,奥莲蒂亚。你一陷入低潮,城里就会充满幽灵。」 「……席格林迪……」 奥莲蒂亚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被拉进了睡梦之中。 身材娇小的女人踹开门大刺刺地走进来后,将油灯吊在门口的挂勾上。空气中飘散著除灵草燃烧的独特气味。月光下可以看见席格林迪取出纸卷烟,以小刀开封,借用驱魔油灯点火,抽起菸。比奥莲蒂亚年长的女军师如今十分罕见。尽管年过花甲,女性依然拥有如乌鸦般的黑发,以及与森林融为一体的绿眸。 谋将席格林迪——奥莲蒂亚的十三翼将之一,也是『魔女右足』支族之首。不过十三翼将已徒具虚名。四年前一战使十三翼将折损多人。奥莲蒂亚亲手挖坟埋葬了数名翼将,也有些翼将在那场战争过后行踪不明。 宛如发条机械般,数十年来不断反覆上演同样的事。奥莲蒂亚心不在焉地看著窗户。席格林迪吞云吐雾地瞪著不中用的上司。 「……竟然让死者靠近,看来你情绪很低落呢。跟里里的协商肯定是徒劳无功吧。咱们宰相会议的结果也是。」 「是啊。话虽如此,我也不可能不沮丧。」 语气冷淡的肺腑之言。席格林迪默默咬著卷菸。奥莲蒂亚面对空无一物的藤篮,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席格林迪已经对她失望很多次。原本对自幼被誉为天才的魔女抱有的期待,也在数十年内磨耗殆尽,如今心如死灰。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吗?——一点都没变。 然而基于几个原因,席格林迪依然没有放弃她。一方面是因为偶尔会窥见的这种孤独的身影,而且……席格林迪也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推给了奥莲蒂亚。 席格林迪走向办公桌一屁股坐下,将手贴上上司的额头。 「……看来得吃退烧药了。真受不了,照顾你可是米尔杰利思的工作呢。竟然因为闹鬼发烧,简直跟米蕾蒂亚没两样嘛,不过你小时候也半斤八两。在咒杀士蠢蠢欲动的帝都里,米亚恐怕已经不晓得倒下几次了吧?」 「是啊,大概吧。可是她差不多也该免疫了。别说小咒术,那孩子以前可是每天都到幽灵汇集的坟场挖坟墓呢。」 席格林迪惊讶地望向奥莲蒂亚。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米蕾蒂亚『看不见』幽灵,才有办法挖坟墓。 「……莫非她跟你一样看得见?」 「没错。因为无法坐视不管,她才会跑去挖坟墓。我早就视若无睹。米尔杰于心不忍,偶尔会一个人去埋尸体,或许也是受她影响吧。」 如果不焚烧除灵草就前往充满幽灵的坟场,连席格林迪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发烧昏倒还算好,最糟的情况可是会被幽灵附身而发疯。 奥莲蒂亚突然冷笑起来。 「米亚差不多已经在结婚证书上签名了吧?」 「……明明自己坚决不肯在米尔杰利思旁边签名,却还逼米蕾蒂亚这么做吗?真是个自私的女人。顺序反过来了吧?唉,也亏米尔杰利思肯答应。」 看了奥莲蒂亚的表情,席格林迪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姑且开口求证。 「……奥莲蒂亚,你该不会没对米尔杰利思提过结婚的事情吧?」 「放心吧,现在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况且就算他人擅自谈妥了我俩的婚事,米尔杰也是二话不说地在证书上签名,大刺刺地拿来『鸟笼』。当时米尔杰也才十岁,甚至更小……以前米尔杰的长相和气质出奇地引人注目,真不愧是奥津城的贵公子,杜哈梅帝国学院的花之首席。」 席格林迪硬是阖上原本一直张开的嘴。 奥莲蒂亚知道米尔杰利思是为了她,才不顾一族反对进入帝都学院就读吗?……或许是分明知道,却又佯装不知。奥莲蒂亚偶尔会有这样的一面。 「可是他非但没跟你结婚,反倒成了你的乾弟。我们六支族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结果。」 席格林迪压根儿不认为奥莲蒂亚是个浪漫主义者。如同亚琉加建立后宫,尤狄亚斯透过联姻推动领地政策,本以为奥莲蒂亚也会跟米尔杰利思成婚。为什么最后没有成真呢?席格林迪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窗帘大幅度地飞扬起来。 某个物体迅速地破风冲进窗口。在房内盘旋一阵后,一只手掌大的小蝙蝠有点笨拙地重重落在办公桌上。 「——奥莲蒂亚。」 蝙蝠眼里透出红光说起了话。是米尔杰利思的声音。他连个问候都没有,劈头切入正题,宛如蝙蝠的红眼般火冒三丈。 「皇帝遴选也好,辅佐皇子也罢,只须立下婚约就足够了。为什么要逼米亚结婚?」 奥莲蒂亚以掌心捧起小蝙蝠,脸上露出的表情像是终于等到了他。 「……米尔杰,对方是一无所有的皇子殿下。别说一丁点的领地,甚至连一枚金币都没有。这点米亚也一样。他们两人只是结婚罢了,得到的也只有彼此而已。」 「我不会上当的。只有彼此?你明白吗?奥莲蒂亚。米亚已经是帝国的皇子妃,无法再变回一介无名的小女孩啰。」 这正是席格林迪感叹『亏他肯答应』的原因。 一直以来,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都坚决不肯收养米蕾蒂亚,让她加入魔女家。米尔杰利思从森林里捡回少女时,就意味著理应不可能同时存在的魔女出现『第二位』,六支族先是感到惊讶、好奇,再来产生期望。甚至梦想米蕾蒂亚也能如奥莲蒂亚展现杰出能力,有望继承衣钵成为下任魔女家当家。 可是经过多年,奥莲蒂亚和米尔杰利思绝口不提关于米蕾蒂亚的事,也不让她成为魔女家的一员。米蕾蒂亚具备的资质更是令六支族大失所望。她不仅绝不拔剑,还一个人挖掘坟墓,宛如鬼差般扛著鹤嘴锹躲在坟场。比起『第一位魔女』奥莲蒂亚,米蕾蒂亚无论个性还是能力,都显得黯然失色。虽然席格林迪承认她具备些许珍贵的天赋,但远远不及六支族期待的『万能』。尽管别人讥笑米蕾蒂亚是个没用的废物,奥莲蒂亚却总是开心地用一句『对啊』带过。 米蕾蒂亚始终是片无枝可攀的叶子,不过席格林迪认为,那正是两人希望米蕾蒂亚远离战争、帝国及政事的决心与做法。 然而不管再加诸多少理由,米蕾蒂亚与帝国皇子的婚事,显然只会令她陷入政事的漩涡,被帝国与王朝的战乱波及。 小蝙蝠的红眼散发赤红的光。 「你很久以前,应该对我说过想给予那孩子自由与未来。」 「……」 「结果你竟然让她成了皇子妃?她今天满目疮痍地出席宰相会议,最后还昏倒。这都是因为你逼她辅佐皇子,跟皇子结婚。尤狄亚斯不肯退位,停战协议也不再延长。明明让米蕾蒂亚待在『魔女左足』领地就好,你却在所剩不多的停战期间,故意把她送到充满权谋术数的帝都,实在太乱来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奥莲蒂亚拄著脸颊,给了一个没有回答的 回应。 「……米尔杰,明年六月的皇帝遴选之前,米亚在帝都就拜托你了。」 在席格林迪看来,小蝙蝠的双眼彷佛气得烧成了火红。 沉默笼罩房间好一会儿。接著,米尔杰利思呻吟似地说: 「——奥莲蒂亚,关于帝位的事情,你始终声称会结束跟亚琉加王朝之间的战争。族人一直相信你说的话,几十年来都为了帝都人民和贪财和尚们杀人,或者失去生命。因为大家认为总有一天你必定会结束战争,重返美丽的故乡。我也不例外。可是——」 席格林迪跟奥莲蒂亚一样,长年指挥魔女家军队,此时她的耳里听见了干戈与马蹄的声音。 吶喊声震天价响,云雀哀啼挽歌,无法回归故里的族人接连成为冰冷的尸体,躺在地底,只有数千朵随风摇曳的虞美人做为墓碑。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听你亲口说。你真的放弃了继承权吗?」 「没错。」 「是吗?你果真放弃了。无论是做为女帝即位——还是停战。」 为寻找金苹果而走访世界尽头,最后却得知什么也没有的旅人这么说道。原本蹲坐在奥莲蒂亚掌心里的蝙蝠,这时笨拙地转身面向后方。 不久,蝙蝠低声呢喃。语气严厉而充满愤怒,却又带有几分空洞。 夏洛姆拉格利亚 「我绝不原谅把米亚交给帝国和帝国皇子的你。」 蝙蝠没有回头。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奥莲蒂亚将小蝙蝠放入藤篮内,往底部铺上领巾。蝙蝠在领巾表面踩来踩去,然后猛然倒挂在藤篮的扶手上。 席格林迪也转身离开,房内响起关门声。 房间里再度剩下奥莲蒂亚一个人,她举目望向窗外九月末辽阔的夜空。 奥莲蒂亚指定米尔杰利思接任下任当家。过去他从未称呼王朝人为『敌人』,一次也没有。尽管在战场上历经跟奥莲蒂亚同样长久的岁月,他依然记得对方也是人类。奥莲蒂亚偶尔忘记时,米尔杰利思总会提醒她。长久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奥莲蒂亚从未给过他等值的回报。 就好像不管去了废墟多少次,依旧空荡荡的藤篮,未曾从那里带回任何宝物。 在寂静的夜里,奥莲蒂亚哼起了歌。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年幼的米蕾蒂亚总是一心一意地奔向自己,令奥莲蒂亚不由得想要伸出双手拉住她。第一次是因为帮助王朝皇子逃狱而被押送至帝都。第二次是四年前葛兰瑟力亚沦陷前的死战。明明无法给她自由和未来,但只要有奥莲蒂亚在,她一定会回来。 每当拥抱这样的米蕾蒂亚时,强烈的愧疚、罪恶感、让人痛心的快乐,以及难以放手的爱情总是油然而生。 ——我不想再离开大姑母的身边…… 等到紫丁香花盛开,米蕾蒂亚回到这里时,一定会再次紧拥自己,一同牵著手前往战场吧。在天空中描绘出魔女之死的地方。 如果可以,奥莲蒂亚也想给她自由与未来……还有家人。 遥远的白垩城。停战期限届满之前,距离紫丁香花盛开还有九个月。奥莲蒂亚硬是逼迫公主大人前往城里。虽然米蕾蒂亚一直说她不想去,只愿留在自己身边,但听说皇子殿下孤苦无依时,她还是因心软而出发。 ……皇子殿下,为了我的米亚,您愿意在笼子里装进什么呢? ¥¥¥ …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钤声。 米蕾蒂亚闻声眨了眨眼,四下张望。 她扶著前额,疑惑地歪起了头。米蕾蒂亚原本应该是缩在窗边的椅子上,可是不知何时,来到了蓝白色、像是『卷贝城』的回廊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大圣堂敲响的十三次吊钟并未歇止,反而在回廊里不断回响。 (……?我……在做什么……这里又是哪里……) 身体宛如幽灵般轻飘飘,走起路来没有脚步声,头也微微发疼。简直就像古老的灵体、魔物或咒术作祟时一样。在久到已经回想不起来的往昔,自己似乎曾像这样子脱离肉体漫步异界,不过那段记忆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金色铃铛召唤似地再度发出清脆的叮铃声。黑羊亚奇就在这座城里。米蕾蒂亚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迈步前进。 举目望去,只见扁平的月亮已经在夜空中采出头。 蓝白色的回廊上不时有黑色人影悄悄横越而过。即便看不见他们的脸,米蕾蒂亚也不觉得奇怪。她就这样行走在影子的城堡之中。 不久,城里传来某人的歌声,相当悦耳动听。米蕾蒂亚循声来到宫殿的最深处。在雅致的房间内,一名女子正唱著歌,坐在小桌子旁玩著单人将棋。她身穿白色礼服与白色长袍,身边如影随形地跟著一位头上缠满绷带的女人。虽然米蕾蒂亚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绷带女,却怎样都想不起来。身穿白色礼服的女人手指捏著将棋,嘴里轻哼挽歌。那绝美哀切的歌声具有类似魔力的力量。米蕾蒂亚觉得头更痛了,于是转身折返。 每踏出一步,景象便宛如咒术士揭开的卡符般不断改变。敞开的铁栅栏后方可见吉伊赌气躺下来睡觉,洗衣间内长满雀斑的年轻洗衣妇一直烫衣服烫到很晚。帝都铺石地板的巷弄里,一名男子正吹奏著美丽的单簧管。蓬头垢面的胡子男在某处乘著小船凝望夜空,形单影只的鸡艺人正在跳舞。 这时,米蕾蒂亚发现了走在『卷贝城』走廊上的大叔父米尔杰利思。他正一脸肃穆地快步前往某个地方。米蕾蒂亚吓了一跳,连忙追赶过去,却怎么样都追不上,只看见大叔父的背影在远方若隐若现。 回过神来,她已经不晓得闯进了哪个房间。 地上堆著书架放不下的书,书页里夹著书签及便条。书桌上摆著别致的名牌墨水罐、几只鹅毛笔、留下潦草字迹的一叠纸……床边桌上有水没喝完的杯子,以及大量散乱的空药包。 一位黑发少年疲惫地躺在月光照耀的床上。虽然面具被弃置在床脚边,但那面具呈现奇特的鸟形,与米蕾蒂亚所知的不同。少年的身高也更高。他双手捂著遍布伤痕的脸,彷佛压抑难耐的痛苦般不断喘气。米蕾蒂亚于心不忍,伸手触摸他,安慰地在太阳穴落下一吻。少年紧绷的状态突然缓和下来,放松了捂著上半脸的手。少年还没张开紧闭的双眼,米蕾蒂亚就已经离开了,所以没发现少年那迷茫却从未显露丝毫脆弱的黑色瞳眸看见了她。 彷佛会永远敲下去的吊钟终于停止。米蕾蒂亚一心想著要赶快回去,却在此刻突然停下脚步。头脑一片混乱,甚至喘不过气。回去?回哪里?去谁身边?米蕾蒂亚呆立不动。回过神来,『卷贝城』回廊上的所有灯光都消失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米蕾蒂亚连该去哪里都不晓得。 这时,一只优美、苍白冰冷,属于成年男性的手自前方的黑暗伸过来,抓著米蕾蒂亚。手的方向再度传来铃铛清脆的叮铃声。是羊铃。米蕾蒂亚默默地被拉著往前走。眼前没有道路,更没有半点灯火,只有渺茫而辽阔的黑暗。两人迤迤而行,不久,铃声停了。 一阵开门的咿呀声响起,光线划破黑暗。 门缝中透出明亮的光辉,里头听得见赛希尔宰相的声音。 「把亚立尔皇子送进杜哈梅学院是吗?……那米蕾蒂亚公主呢?」 「四天后我会派她去洛克萨岛。米亚根本没必要留在帝都。」 听到大叔父米尔杰利思的声音,米蕾蒂亚想起自己原本正追著谁。她单手牵著苍白的手慢慢靠近,往缝隙里窥探。宛如蜂巢般千疮百孔的宰相办公室里,黑衣宰相正坐在办公桌前,而 隔著桌子的这头确实是大叔父令人怀念的背影。 「……赛希尔,已经没有时间了。我问你,如果今晚我没回城,听说你从明天起就会把她扣留在离宫。她身体恢复后,你也打算叫她留在城中吧?那是——尤狄亚斯的命令吗?」 「……皇帝陛下什么也没说,是我个人的判断。」 「理由是她是魔女家的人质吗?」 米尔杰利思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淡,感觉正在生气。赛希尔宰相叹了口气,说出不合乎她作风的不当发言。「不,只是直觉罢了。」 「……米尔杰利思大人,您不想见亚立尔皇子吗?」 「我的想法并不重要。下次回来我势必得跟那位皇子见面。既然奥莲蒂亚视他为魔女家的皇子加以扶植,我也有责任保护他,就像守护米亚一样。不过我不打算让米亚跟那位帝国皇子在一起,也不愿让她留在帝都。才不到几天她就浑身是伤,宰相会议也是那种结果……真是够了。」 宰相会议。米蕾蒂亚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直跳。她双手发抖,不小心晃动了门屝。米尔杰利思回过头,清楚地看见了她,诧异地瞪大绿色的眼眸。另一方面,赛希尔宰相则是一脸疑惑地望向门边,不知为何并未与米蕾蒂亚对上眼。 「……?明明没人来,为什么门会开著?」 米尔杰利思出声制止赛希尔,双眼始终没离开过从门口窥探的米蕾蒂亚。 「……不,算了。反正我刚好要回去了。赛希尔,我要离开几天。四天后我将安排米亚前往洛克萨岛,让亚立尔皇子进入学院就读。我会在那之前回来。」 苍白的手原本一直牵著米蕾蒂亚,这时却放开了。大叔父在门后跟赛希尔宰相谈论些什么。米蕾蒂亚看著那只独一无二的手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然后低喃著曾在迷雾森林里说过的话。 「……你要走了吗?不陪我一起吗?」 过了一会儿,苍白的手伸了回来。羊铃发出清脆的叮钤声,冰凉的手抚上米蕾蒂亚的脸颊。他同样吟唱似地说了曾几何时说过的话。 「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赤红月亮与迷雾森林。夏日阵雨中的菜园小屋。米蕾蒂亚最老旧、最珍爱的宝物。她以脸颊摩蹭那只冰凉虚无的手,好带给它温暖,同时补充了一句「我不去」。 「不是现在……不过谢谢你带我过来。」 彷佛定下再会的约定般,由黑暗凝聚而成的男子轻吻米蕾蒂亚的双唇。剎那间,宛若宝石的蓝色眼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随即往后退去。米蕾蒂亚下意识地脱口: 「亚奇……你一个人要回哪里去呢?」 对方没有回答。苍白的手融入冰冷的黑暗中消失无踪。 米蕾蒂亚依旧感到孤独,胸口闷得难受。当她试图追赶亚奇时,大叔父打开门,将她当成小女孩般轻轻拥在怀里。事实上米蕾蒂亚体型确实十分娇小,米尔杰利思甚至可以单手把她抱起来。 「……米亚,不要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遛达。会回不去喔。」 虽然米蕾蒂亚并不是一个人,但她保持沉默。被大叔父严厉地一瞪,米蕾蒂亚低下了头。不知不觉间,黑暗中延伸出一条铺石小径,米蕾蒂亚手里还提著小油灯。这是大叔父行走的路。米尔杰利思在石砖上迈步前进,米蕾蒂亚轻轻坐在他其中一只胳膊上,用摇曳的灯火照亮道路。「……抱歉,我并没有生气。」过了一会儿,米尔杰利思嘟囔著说。「对不起,让你独自参加宰相会议。」米蕾蒂亚低垂眼帘偷看了大叔父好几次。他看起来十分疲惫,侧脸透出浓浓的憔悴之色。孤独与绝望令他心情沉重,始终拖著脚行走。 米蕾蒂亚一直压抑的情感溃堤。她泪如泉涌,双手握拳哭得抽抽搭搭,一次又一次地轻声道歉。对不起,大叔父…… 路的尽头传来海声。淹没尸体的海。泪湿的视野中可见潮起潮落的浪涛、大窗户与窗帘,以及宛如小离岛般遗留在海边的椅子。 「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到……那是场没有胜算的战争……」 大叔父用力拥抱米蕾蒂亚。 米蕾蒂亚紧搂著他的脖子呜咽不止。大叔父像小时候那样抚摸她的背,哄著她似地默默在房间内绕行。 ——停战期限不延长。皇帝尤狄亚斯所说的话一再粉碎米蕾蒂亚的心脏。 明明已经狠狠哭过,眼泪却依旧不断涌出,令她胸口闷得发慌。 在浪涛之中,耳边响起大叔父后悔又痛切,透著郁结的声音。 「米亚,该道歉的是我。至少只有你——」 第一章 无法忘怀的九个月之始 这天晚上,宛如肋骨自帝都史特拉迪卡延伸到四面八方的〈龙骨大街〉几乎都被占据。无数马车及传令彷佛黑色血流,静悄悄地穿梭其中。 《——在宰相会议上,皇帝尤狄亚斯驳回停战协定的延长案。》 《——魔女奥莲蒂亚放弃继承权,目前局势倾向准备与王朝开战。不过魔女家拥护拉姆札以外的皇子参加皇帝遴选。该皇子出身不明,找不到任何相关情报……然而其继承权已获得认可。明年六月决定由魔女家及法皇家角逐下任皇帝宝座。》 《——帝国议会按原订计画于十月中开会……》 领命离开史特拉迪卡后,各家信使于〈龙骨大街〉的某处,找到配合原本开会行程前往帝都途中的主人,抢先呈报第一手消息。客栈、渡船头、友人的公馆、深夜不眠不休奔驰的马车中…… 接获消息后,诸侯们在不同的地方做出形形色色的反应。 《——议会预计还将提出军备相关、增税、调涨各种物价、各领地徵兵及扩大工兵与技术员招募名额、钢铁煤炭增产等临时动议。》 《——以下有要事呈报。耶里亚弟王家当家,耶赛鲁巴特死于狱中。》 《——因此,由皇弟凯伊·温丁哥德代管的耶里亚家领地,依帝国法规定将暂时归还皇帝,预计在帝国议会中决定接下来的处置方式。各诸侯争相抢夺的可能性极高,请尽快赶来史特拉迪卡。》 虽然青年驾马随出席议会的伯父来到这里,但为了节省旅费,他都睡在老旧破烂的马车上。在马车里听到这些消息时,他露出愁眉不展的表情。「……好像没什么好事呢,伯父大人。」伯父像只睡迷糊的熊似地搓了搓脸。虽然伯父不可能因为今晚是满月而变身熊男,但马车车轮在行走中擅自逃跑三次,彷佛想要追寻新人生般脱离轮轴,这一切无疑都归咎于伯父的体格。随著每次车轮脱落,马车就愈接近报废状态,如今连马都开始蠢蠢欲动。下次轮胎脱落时,马肯定也会藉机脱逃。嗅,老天爷啊。 熊伯父搔搔头,打了个彷佛可以一口吞下人类的大呵欠。 「我知道,那是前线的小领地。咱们总是抽到下下签呢,不过我可不会乖乖听话喔。要是真的火大了,我就把那些议席上排排坐的混蛋拉下来,对他们的头一一施以铁拳制裁,强行改变他们的选票及人生。」 嗅,老天爷啊。父亲把自己踹进驾驶座并不是为了驾驭马匹,而是为了驾驭这头熊。不行了。下次车轮逃跑时,我也跟著一起逃吧。 掀开马车窗户的遮帘一看,只见洁白冷冽的满月高挂夜空。 如今帝国所有诸侯应该都跟他们一样,正驰骋在〈龙骨大街〉上。 ——皇帝尤狄亚斯驳回了停战协定的延长案… 虽然手中握有选票,但在为期九个月的帝国议会上,我们究竟能决定什么呢? 青年藉著月光的映照,再度看起送来的信。一切成谜的皇子。 「『魔女奥莲蒂亚拥立神秘的皇子,并为了让魔女公主以监护人的身分与他成亲,命她前往史特拉迪卡』……是吗?」 熊伯父睁著单边眼睛,轻声呢喃了句「是那个挖坟墓的公主吗?」随即又阖上眼皮。 ——请尽快赶来史特拉迪卡…… 一 无数蝙蝠成群结队地翱翔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夜空中。 皎洁明亮的月光下,亚立尔在屋顶上,不耐地拿掉面具,迎著晚风叹了口气。他最讨厌戴面具。不管是小丑的面具也好,皇子的假面也罢。这点跟自愿戴著面具的皇子拉姆札不同。 九月下旬的风十分宜人,充满浓浓的神圣灵气。树梢与风声一反常态地轰轰作响,墓地也骚动不止。 亚立尔低头俯视脚下的宅邸。手腕上的银色手环微微发亮。古老的魔法透过手环逐渐在脑海里凝聚成一个影像。米蕾蒂亚抱著缠满绷带的双腿睡在窗边的椅子上时,『大叔父』把她抱起来移到床上。赛希尔为米蕾蒂亚准备的并非城内的房间,而是很久没使用的老旧公馆。虽然空间还算不小,却不足以冠上离宫之名。庸医离开后,这里只有浑身都是拼接痕迹的男人、神官,还有换床单的洗衣妇来过,除此之外甚至连随从和侍女都没有,地点也很偏僻。见米蕾蒂亚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亚立尔莫名地耿耿于怀,不断在原地徘徊逗留——凭亚立尔是抱不动她的——幸好现在也不用再担心。差不多该回去了…… 从别屋的屋顶可见隐没在远处的山.那座山后方有道流泄而下的瀑布,在山间形成一条小溪涧。只有在晴朗的满月深夜,瀑布的水气及月光才会折射出彩虹。 脑海里突然闪过奇怪的想法。现在可以带那个人去。这九个月禁锢魔法将放宽限制,链条和枷锁也不会出现…… 可是亚立尔根本没必要这么做。跟皇帝立下的契约书上也没这则条文。去她身边都是有原因的。好比在巷子里昏倒、被刀砍、中了陷阱落水时,还有在结婚证书上签名的时候…… 亚立尔将长靴抽离逗留已久的屋顶。 悄然无声地穿越暗处。途中在皇帝陛下的寝室停留一会儿,请还没睡的皇帝陛下盖章证婚。接著回到设有生锈的粗铁栅栏、充满凝滞寒气与陈年血味的房间,将皇子的假面一把扔到地上。 亚立尔罕见地点亮了老旧木桌上的烛台。通风孔发出微弱的声响,空气在室内产生循环。他从口袋里掏出填好所有栏位的结婚证书,在烛光下重新确认皇帝的许可章,不知不觉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瞧著。 一直以来他总是活在偷窃、捡拾与商借之中。不过这张证书是属于他的。 亚立尔慎重地将它折好,并从墙边的隐匿处取出一个『宝箱』。 打开盖子,里头是他唯一的宝物。他将变成第二个宝物的纸轻轻放在丝绢缎带上,盖好盖子藏回原处。 墙上『小丑』的古怪面具一如往常,轻蔑地咧嘴狞笑。 ——你充其量只是个骯脏的『小丑』,别以为自己真能成为皇子。 亚立尔叹了一口气,伸手拨乱头发。反正……实现愿望就没问题了。 他松开衬衫,脱掉靴子,仰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想起先前以『小丑』之姿参加宰相议会途中,人们接连发出悲鸣,因恐惧与害怕纷纷远离。然而,米蕾蒂亚准备步下大阶梯走来的瞬间,亚立尔感到格外战栗,忍不住想要后退逃走。 『虽然身分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想连爱与被爱的心情都视为虚假。』 他瞥了弃置地上的假皇子的面具一眼,随即别开视线。 …面具底下不是皇子,而是『小丑』吗?亚立尔重重地翻了个身。 ¥¥¥ 唰……窗外传来黎明前的浪涛声。 在窗边摆著椅子的那间寝室,米尔杰利思突然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自己似乎睡了两小时左右。 左手暖暖的。 米蕾蒂亚正躺在床上,握著自己的手呼呼大睡。把米蕾蒂亚从窗边的椅子移往床上时,米尔杰利思顺便将椅子拉过来,从那时就一直坐在她旁边。正准备起身时,米尔杰利思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视野扭曲歪斜。他憋住呻吟声,再度靠回椅背上。 明明在赛希尔的办公室时还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忍耐——意识从小蝙蝠身上回归人类的肉体后,短时间内脑袋似乎还很混乱,五感、神经及思考无法顺利串接起来。一旦施展仅让意识转移到鸟类或蝙蝠身上的『附身』术,哪怕年轻时也会身心俱疲,过去他怎么样都不可能从西边的史特拉迪卡一路飞到东边的葛兰瑟力亚。虽然是长距离飞行引起的疲惫,但精神上过于松懈到睡著也是混乱的原因之一。 米尔 杰利思叹了口气。尽管时间不长,他已经很久没睡得那么熟了。 他以指尖拨开米蕾蒂亚因盗汗而黏附额头的浏海,顺便摸了摸剪短的头发。纤细的手脚包满绷带,散发药味。银色睫毛不时惊恐地颤抖。带著在半透明灵体状态下迷失仿徨的米蕾蒂亚一同回房时,她的肉体孤独地坐在椅子上,精疲力竭地缩成小小一团。 刚捡到稚龄的米蕾蒂亚时,她曾好几次拋下身体灵魂出窍,不过已经好久没这样……是因为帝都里还残留著过去曾为魔女之岛时的空气吗? 还是深沉的绝望所致呢? 浪涛声时远时近。窗外月光在浪潮间反射粼粼波光。 令人心碎的道歉言犹在耳。对不起,大叔父… 米尔杰利思才什么都办不到,什么也说不出口。尽管在帝都待了四年,却始终毫无作为,让停战协议届期。老友兼军务卿的皇弟凯伊恐怕会藉口战力不足,满不在乎地将米蕾蒂亚列在军队名册上,然后这么说—— 魔女乃皇子的盾,必须保护皇帝,代其出征,至死方休…… 米尔杰利思心中压抑了几十年的箱盖突然扭曲。 他紧握著米蕾蒂亚的手,咽下冰冷而黑暗的情感。 在宛如地狱的葛兰瑟力亚战争中,大人们只从瓦砾与死尸堆中挖出短短五年的休息,送给年仅十三岁的米蕾蒂亚。 米尔杰利思松开米蕾蒂亚的手站起身。 当他把椅子放回看得见海的窗边,准备离开寝室时,背后传来「不要走」的呢喃。米尔杰利思假装没听清楚。然而他转身折返,再度抚摸她的银发说「四天后我会再回来」。 留下她而踏出房门时,米尔杰利思流露落寞的表情。 ¥¥¥ 窗外射进一道曙光。米蕾蒂亚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今天映入眼帘的同样是陌生的天花板,令人一大早就忍不住叹气。来到帝都后,总觉得每天都在不同床上醒来,不然就是在地下迷宫的某个地方。 浪涛声静静地在房内回响。 后脑勺的伤口隐隐作痛。头好重,眼睛也有些肿,宛若狠狠哭过一场。印象中自己做了很多梦,却想不太起来。 (我好像循著钟声和某人的歌声到处打转……结果迷路了……) 羊铃在心底发出叮钤的清脆声响……米蕾蒂亚放弃回想。 另一方面,现实世界的记忆逐渐复苏。 延长停战期限被否决、耶赛鲁巴特死了。之后自己在书房里填写结婚证书。和皇子道别分手后……自己似乎就这样听著吊钟,坐在椅子上睡著。 「……?」 …明明原本是在椅子上睡著,为什么在床上醒来呢? 感觉自己好像把什么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可是头跟眼睛都好痛,无法正常思考。 米蕾蒂亚躺在枕上将头侧向旁边。 在她醒来之前,男孩一直守在身边,今天窗边的椅子却空荡荡的,寒冷的房间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 米蕾蒂亚闭上眼睛……她已经习惯独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从床上起身,轻轻揉捏自己的胳膊。下意识地从胸口内袋里取出一张纸,将它折成一只纸羊。因为只有一只太孤单,于是又拿起压在床边桌杯子底下的便条纸,折出第二只羊,接著下了床。 一踏上绒毯站直身体,包满绷带及敷巾的手脚顿时发出抗议。尽管当初服用了大量药物,但好不容易得以出席宰相会议,如今似乎尝到恶果了。而且明明昨晚在书房看见了药笺,她却因为过于疲累,完全不当一回事就睡了。 米蕾蒂亚用床边脸盆内的水洗脸,把布浸湿擦拭手脚,顺便检查伤势与身体状况。治疗处理完美得无可挑剔,大概是出于医生之手。彷佛修补珍贵的人偶般,连小伤都仔细地包上绷带。 (现在……差不多是清晨五点半吧……) 米蕾蒂亚找到水壶,喝了几口常温的水。 剎那间,心中涌现皇帝尤狄亚斯冰冷空洞的蓝眼与声音。 ——不延长停战期限…… 想到宰相会议时喝的宛若泥浆的水,米蕾蒂亚顿失喝水的欲望。 前天在地下水道中四处徘徊,昨天决定要开战。待办清单中到底还剩下什么事情该做…… 心底深处浮现假面皇子的身影。他朝自己伸出手,眼神是那么地真挚。 叩的一声……米蕾蒂亚把杯子放回床头柜。打起精神换好衣服,去书房想想今天的事情吧,还有关于那位年仅十二岁、正在帝都等待著米蕾蒂亚的皇子殿下。 晨光中重新端详自己,米蕾蒂亚这才发现自己穿著洋装般的丝绸睡衣,脸色难看得彷佛去参加丧礼。虽然昨晚试图对亚立尔皇子摆出年长监护人的威严,但这身绵软轻薄的布料显然让一切都白费了。 米蕾蒂亚赤脚在室内走来走去,寻找像样的衣服。即便打开貌似衣橱的门后,找到昨天的衣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除此之外还有自己本应留在魔女宅邸里的所有行李,令她惊讶得瞪大眼睛……总不可能是自行飞过来的吧。 尽管觉得奇怪,米蕾蒂亚姑且先著装整顿好,随即前往隔壁的书房。 墙上挂著带有美丽插图的月历。帝国历的十二个月描述著太阳王与月妃从邂逅到别离的故事,情节随月份更迭进展推移。书房里的图历也一样,画著王与王妃分别后再度重逢,并结为连理共度丰收之秋的图画。 (今天是……九月三十日……) 书房内空无一人,跟亚立尔皇子签署结婚证书的桌边摆著一只藤篮。 昨晚的记忆依然有些模糊,感觉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不确定哪些是昨天发生过的事情。 在椅子上坐好后,米蕾蒂亚先抓过整叠的文件与便笺。由于昨晚只是稍微看过,这回她认真地仔细浏览。医生的便笺,以及赛希尔宰相将于上午九点来访的通知等等,这些都还有印象,不过继续往下翻时,居然出现了亚立尔皇子的行程表。米蕾蒂亚挺直背脊。看完这张行程表就能去见他了。 ——然而看著看著,米蕾蒂亚一颗心也随之往下沉。 每天的栏位都密密麻麻,今天下午安排了『优雅的走路方式』、『汤匙掉落时该如何拾取』这类愚蠢的课程.傍晚则是『向佛罗连斯猊下问安』。不晓得是不是为了应对傍晚行程,上午还塞了『如何讨猊下欢心』、『如何谈论猊下喜欢的服装』。天啊,莫非他这五年来一直参加这种『猊下课程』吗? 如果每天都这么做,脑袋肯定会彻底傻掉的。不,会不会当初就是这么打算的呢?虽然他十分聪明伶俐,但看到这种有如『培养废人的方法』的行程,内心仍隐约感到不安。 米蕾蒂亚往下翻,看到赛希尔注记的字迹。 (……『此外,亚立尔皇子不得在任何人面前露脸』……) …好像完全没遵守嘛。米蕾蒂亚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名少年确实给人这种感觉。只要有理由就会采取行动,也不听从别人的命令。 文件里头还有一张重要行程表。虽然昨晚已经看过,但米蕾蒂亚又重新细读。 (十二月冬至,亚立尔皇子与拉姆札皇子两人将于诸侯面前公开亮相……) 这是非正式的但书。日期跟昨晚标注在结婚证书上相同。看来那个亮相仪式刚好会在亚立尔皇子十三岁的生日举行。 尽管非正式公开亮相听起来满奇怪,但两位下任皇帝候选人不可能从未公开露面就直接遴选皇帝,那场合似乎是为了消弭这方面实际存在的不满与质疑。不过自从昨天继承权获得认可以来,已经有好几位诸侯私下探询,请求面见亚立尔皇子。亚立尔皇子本人却对 此毫无回应,目前依然没有任何会面计画。 此外,不管看了多少次,文件里都不曾提及亚立尔皇子的起居室位置。米蕾蒂亚只手托腮,思索著该回魔女宅邸还是留在城里—— 这时,大桌边缘有什么东西动了。米蕾蒂亚吓了一跳。 移动视线望去,只见某种物体掉落在盖住桌边藤篮的白布上,是只小蝙蝠。它原本好像倒挂在藤篮的提把上睡觉,一时睡昏头才掉下来……虽然自己始终没发现悬空的蝙蝠,但小蝙蝠也半斤八两。不仅没有身为蝙蝠应当具备的危机意识,还像团大福饼似地直接掉下来,把白布当成被窝睡得香甜。米蕾蒂亚伸手拾起蝙蝠。小蝙蝠在米蕾蒂亚手中缩成一团翻了个身。这也太懒散了吧…… (……看起来好像是大叔父的小蝙蝠……)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其实大叔父米尔杰利思偶尔会透过蝙蝠跟她说话。好比米蕾蒂亚一个人过生日时。米蕾蒂亚抱著期待端正坐姿,态度认真得宛如等待预言,小蝙蝠却躺著不动,戳它也都不说话。如果真的开口说话,米蕾蒂亚原本打算鼓起仅有的一点点勇气,询问大叔父何时归来。看来这只是只普通的小蝙蝠。米蕾蒂亚放下掌心的小蝙蝠。 她掀开白布,看看藤篮内是否会有线索,里头却只有一个大黑麦面包跟一瓶牛奶。黑麦面包稳稳地占据了篮子一半的空间,结实得像是用钝器敲打也不会凹陷,牛奶瓶则是缩在角落。米蕾蒂亚取出黑麦面包及牛奶瓶,试著把藤篮倒过来,不过双重底盘下方并没有掉出金币或信件……看来这纯粹只是早餐。巨大的黑麦面包与牛奶。米蕾蒂亚对菜色没什么不满。 小蝙蝠迷迷糊糊地在桌上走来走去。米蕾蒂亚发现小蝙蝠脚上绑著纸卷,慌张地又把它抓回来。打开纸条一看,上头是米尔杰利思的字迹。难道是不在的大叔父回来了吗?想到这里,米蕾蒂亚连忙读起纸条。 《我跟赛希尔说好了。你先去接雷纳多,等见过赛希尔就立刻出城。雷纳多住在附近的山中牢房里。》 晨雀在窗边啾啼。文章内容实在是太过简洁,反倒让人摸不著头绪……这段文字是什么啊……满怀期待的心情顿时破灭。 无论看了多少次,「出城」二字仍旧令人耿耿于怀。总觉得也不是叫自己回魔女宅邸去的意思。只字不提魔女家的亚立尔皇子这点,尤其让人感到困惑。 (上午九点预计会见赛希尔宰相……) 赛希尔宰相跟大叔父之间恐怕已经谈妥了什么吧。脑中瞬间浮现大叔父置身宛如蜂巢般坑坑洞洞的宰相办公室,扭头说著「我不打算让米亚跟那位帝国皇子在一起」的景象及声音。那应该是梦才对啊…… 「……」 总之,这张纸条是米尔杰利思的『命令』。平常米蕾蒂亚总会乖乖听话,今天却坐在昨晚与皇子签署结婚证书的桌子旁,目不转睛地盯著没有任何赘言——甚至是亚立尔皇子的名字——的纸条。 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抓著纸条从椅子上起身。 她把黑麦面包及牛奶放回藤篮中,将缓慢移动的小蝙蝠塞进去。 正准备寻找靴子时,这才发现它靠在床边。米蕾蒂亚也想像它一样躺著不动。虽然靴子是会议前准备好的新品,但米蕾蒂亚穿著它的这几天却变得骯脏不已。她拉著靴子,把包满绷带的双脚硬套进去。 一把揪起半梦半醒间折好的两只纸羊后——米蕾蒂亚的目光停留在第二只羊的肚子上,是雷纳多的字迹。她冷酷地拆开纸羊,还原成一封信。 《公主大人,因为没贿赂吾辈,我去了单人房。别担心我。》 …米蕾蒂亚完全无法解读信上的暗号,结果只是平白少了只成对的羊。 整装完毕准备离开寝室时,米蕾蒂亚再度回头望去。 她看了看孤零零地留在窗边的椅子,以及床头柜上的杯子。 当米蕾蒂亚啜泣著醒来时,皇子不仅拿水给她喝,还一直伴随身旁。在诸事不遂的昨天中,这是她唯一的安慰与救赎。 米蕾蒂亚等了一会儿。因为亚立尔皇子总是乍然来临,米蕾蒂亚不禁妄想他说不定会像魔法般现身眼前……却没出现任何人。 米蕾蒂亚默默地反手将寝室的门关上。 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昨晚皇子说的话悄悄在心底沉淀。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六点。米蕾蒂亚低头看著大叔父留下的薄纸。总之,跟黑衣宰相会面之前,得先去回收不知为何关在山中牢房里的雷纳多才行。 ¥¥¥ 法皇佛罗连斯参加完耶赛鲁巴特的水葬,来到『垃圾街』。 把整袋帝国金币交给嘉涅夏后,他便擅自横卧在躺椅上,接下来一直默不吭声。嘉涅夏一边算金币,一边抽著菸管的菸草。因为认识已久,嘉涅夏大概猜得出佛罗连斯在想什么。由于耶赛鲁巴特逝世,所属耶里亚领地也变成空白地带。他大概正迅速思考著该如何划分这些领土吧。 耶赛鲁巴特的妹妹·涅涅历经四度订婚成亲,耶里亚弟王家的领地及选票也随之增加。若不是涅涅目前的丈夫是皇帝尤狄亚斯,佛罗连斯应该会在今日上午就逼她离婚,令其与法皇家的还俗和尚成婚。如此一来,耶里亚弟王家的选票与财产便完全归法皇家所有。 佛罗连斯沉默了近一个小时,起身时板著面孔抚摸腰部。 「不管是哪来的家伙杀了狱中安分守己的耶赛鲁巴特——」 嘉涅夏挑起眉毛。自己竟然猜错了,原来不是在想划分领地的事啊。 「这样一来帝国议会就分裂了。决定开战后,武家耶里亚的领土分配问题将导致议会及选票流向产生歧异,根本不可能团结一心。现今已确定开战,各领地的军费徵税、徵兵负担等纠纷显然会让议会闹得鸡飞狗跳。如果耶赛鲁巴特待在狱中,至少还能回避帝国内的领土纷争。不过如此一来,帝国内部在战争前就会先瓦解……时机也很完美,就是决定开战的那天。真是好极了。」 虽然佛罗连斯年轻时是个蠢得可以的傻皇子,但是凭著谋略与私欲挤掉他人获得地位后,心智慢慢臻于成熟。 「……你的意思好像是奥莲蒂亚已经不会再回到会议桌上了呢。」 「那当然。魔女要做为冬之王的盾不断奋战,至死方休。魔女家直到最后一人都得继续为帝国而战。『少数的不幸』就是全帝国的幸福。因此,就算税金提高,庶民们也必须忍耐。这即是以前我在杜哈梅学院学到的『乐观主义』。」 佛罗连斯发现桌上的牛奶,伸出手指把马克杯勾近自己。他面无表情,语气丝毫不合任何讥讽。 嘉涅夏本想嘲笑他,却失败了。这完全是帝国皇子式的想法。正因如此,少数不幸的『垃圾街』才会宛如黑暗,在帝国最底层不断蔓延。 佛罗连斯啜饮著凉掉的牛奶,皱起眉头。 「涅涅的情况有异。之后还要举行皇帝遴选。或许是时候让她离开拉姆札了。」 白妃涅涅于十三年前皇族连续离奇死亡后出嫁,目前是尤狄亚斯唯一的妃子。关于她有著形形色色的传闻。这位耶里亚弟王家兄妹的最后一人,具备了得天独厚的歌喉。据说她经常前往圣堂,还请『法皇代理人』——佛罗连斯偏爱的亲信,罗杰枢机卿开药。不过十三年前为刚出生的皇子戴上面具时,她就已经很不对劲。刚才的话只是佛罗连斯的藉口。一旦拉姆札的母亲精神不稳定,名声也会愈来愈差。 没错——佛罗连斯根本不把『少数的不幸』当一回事。这时,嘉涅夏不禁后悔没在牛奶里下毒。不然现在就能冷眼看著佛罗连斯痛苦得满地打滚至死吧……可是,自从过去号称欢场第一美女的嘉涅夏,经过某段时期变 成现今丑陋的模样以来,也只有佛罗连斯这男人依然不以为意地来到帝都底层见她。 「不过另一位废物皇子竟然轻易地跟拉姆札同样获得了继承权,而且立为皇子后也不来打声招呼——真是太没礼貌了。就算想叫人来,也不知道到底该发帖到何处、给何人。这是哪来的流浪汉啊!害我都不能送派、刺客和诅咒信过去了。连射个箭书都办不到。」 「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我想还是别射箭书吧。要是塞希尔死了,你会被宰了。」 「说这什么话。凭我的三脚猫功夫当然完全射不中啊。为什么距离那么近,还是只能射到地板、天花板和花瓶呢?拜此所赐,我又腰痛了。」 以前还是皇子殿下时,佛罗连斯在战场上深受敌军欢迎。毕竟他再怎么拉弓引箭都射不死人。敌军盛传过上他可以体验成为不死之身的感觉,所以经常追著他跑。就算他不小心被捕,敌方也只表示『反正让你活著也不损我方一兵一卒』,连赎金都不收就放他走了。 「既然继承权和皇帝遴选都已经决定,就放著别管嘛。那两人还只是孩子,又没有名门世家做为后盾。新皇子也跟拉姆札一样,对于议会和政事都没有任何权限吧。」 「可是接下来的九个月里,各地诸侯将陆续来到帝都出席帝国议会。放著不管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奥莲蒂亚直接指名辅佐的皇子尤其棘手啊。」 新皇子来历不明,在此之前无人知晓他的存在,皇帝尤狄亚斯却承认他的继承权,奥莲蒂亚也拥立这位魔女家的皇子。这一切谜团重重,反而因此酝酿了一定程度的魔力,注意到的时候,已逐渐产生逆转的效果。现任皇帝与魔女推举的两人给人鲜明的印象,这是法皇家拉姆札所欠缺的优势。 「得赶在有诸侯把劣马错当名驹之前,将小魔女和皇子与他人隔离才行!总之,我已经在小魔女入住的宅邸配了锁,还部署了眼线,另外也把个人物品从魔女宅邸运过去了。无论他们去了哪里,我都有办法追踪。」 「……你耍的伎俩实在很马虎。」 「我忙著准备耶赛鲁的葬礼,只能做出这点指示了。」 嘉涅夏抽起菸。话虽如此,照理说佛罗连斯不能自行决定这些事。看来将小魔女扣留城内加以监视似乎是高层私下的共识。 「在皇帝遴选之前,乾脆将两人一起流放到『魔女的五爪列岛』当中某座孤岛,让他们在途中遇难,漂流到无人岛上生活,这样如何?」 帝都史特拉迪卡——『冬之王首级』周围存在大大小小的岛群。多半都是无人岛,其中有一座是监狱岛佐哈尔,而最繁荣的是以海运著称的自由帝国都市,洛克萨。这片海域险象环生,随意出航极易遭遇船难随波逐流。若设计两人遇难,大概真能如愿让他们上演一场无人岛漂流记吧。 「……哦,那你打算怎么骗两人搭上预定发生船难的泥船呢?」 「这个嘛,就说x咖嚓咖嚓山的狸猫困在那边的岛上,心急如焚地试图求救怎么样?」 (译注:咖嚓咖嚓山(カチカチ山)出自日本童话,描述受一对老夫妇照顾的兔子为了替老婆婆报仇,设计狸猫坐上泥船的故事。) 嘉涅夏无言以对。连杀人都显得荒谬可笑是佛罗连斯的优点。 这时,在酒馆当服务生的少年敲门进来,交给佛罗连斯一封信。佛罗连斯过目的瞬间,整个人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呜喔喔喔,不行。无人岛漂流记行不通!本以为小魔女只是监护人——没想到还跟废物皇子签了结婚证书。这我可没听说啊。」 总算收到通知了吗?嘉涅夏鼻孔喷著烟心想。尽管来历不明,新皇子毕竟还是帝国皇子。身为纯正帝国皇子的法皇猊下,似乎做梦也想不到亚立尔会迎娶非贵族出身的小魔女。 「真是一群厚颜无耻的小鬼。在大家举行葬礼的夜晚,竟然悠悠哉哉地签了结婚证书!他们难道没想过把婚期延后一天避讳吗!」 猊下在少年服务生周围高速打转,还不时反过来绕圈。逃跑不及的少年一副快哭的样子,彷佛成了原始人的活祭品。 「不行,要是小魔女跟废物皇子生下孩子,那孩子就拥有帝位继承权了!皇子现在几岁?快要满十三岁吗?这年纪完全没问题啊!得马上叫产婆来接生,让新生儿出家才行!我们帝国跟野蛮的王朝不同,不会为了继承权而杀人。要采用文明的解决方法啊!」 「什么都还没发生吧!」 嘉涅夏用菸灰缸重重敲打猊下的头。少年哭著逃出献祭的圆圈,永远离开店里。这样员工就少一人了。 「没错,就是这样,只要无法完事就解决了。该射箭书给赛希尔了!我要立刻拟定对策——比方说把人抓进神学院里,强制洗脑成同性恋!」 佛罗连斯收拾好东西,宛如一阵风般离去了。 嘉涅夏将菸管搁在菸盒上。 稍微思考过后,她有了想法。嘉涅夏拿起鹅毛笔,在超出桌面的羊皮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上几何学图案及算式。注视著数秘术算出的结果一会儿后,嘉涅夏接著又用占星术卜卦。城池周边的预测结果几乎相同。短暂的平静,随后暗云笼罩。 在写出的预测当中,嘉涅夏特别留意『毒』这个字——毒。 (……这么说起来,皇妃涅涅以前的别名也是这个呢。) 由于婚约者与夫婿接连死去,涅涅又被称为毒妇涅涅。 另外,预测中还暗示了奇妙的方位。 ——东边。比前线葛兰瑟力亚还要往东。 不知为何,白妃宫隐隐约约地蒙上亚琉加王朝的阴影。 二 清晨七时许,雷纳多在牢房内突然感到浑身发寒,开始咳嗽。 雷纳多被关在山中其中一处洞窟。这里以前曾是山牢,不过现在只是备用仓库,陈旧的木栅栏与门锁用来防止野兽入侵,进来时经过的其他『房间』里堆著木箱、薪柴、蜡烛等物品,而且『狱卒』在昨天之前都还是守山人。 雷纳多本想翻身却失败。虽然四年前失去一条手臂,但就算过了四年,他依然觉得有双手才方便翻身。这时,有个人抱著他协助转身。 「……雷纳多、雷纳多。」 雷纳多睁开独眼。光是看到米蕾蒂亚的脸,雷纳多就觉得这天早晨幸福无比。 公主大人来到牢房中。虽然『锁匠(布雷克)』不肯对伙伴倾囊相授,却唯独收了米蕾蒂亚这位得意门生。因此,无论宝箱还是吉伊的工资金库,米蕾蒂亚都能打开,牢房自然也是小事一桩。 雷纳多的头被移到细瘦的腿上。跟笑嘻嘻的雷纳多不同,米蕾蒂亚愁眉苦脸地轻抚雷纳多方才因咳嗽而起伏的胸膛。雷纳多心想:得稍微让她安心才行。 「早安,公主大人。我很好喔。我咳嗽是因为正值气候交替的时节。」 「早安,雷纳多。我不认为你很好喔。站起来看看,瞧你的身体都快垮了。」 攀著米蕾蒂亚的手起身时……雷纳多蹙起眉头。身体状况的确比想像中还糟。手脚僵硬,全身上下的旧伤隐隐作痛,雷纳多又咳了起来。肺部发出穿孔般的咻咻声,听起来令人不舒服。米蕾蒂亚重新掩上牢房的木门后,感觉没那么冷了。雷纳多又露出笑盈盈的表情。视身边的对象而定,牢房也会摇身一变,成为一处舒适的空间。 「对了,公主大人,狱卒老爹呢?虽然他到昨天为止都只是守山人就是了。」 「我看他还在睡,就不吵他了。」 「唔——」 用狱卒老爹送来的毛毯包住雷纳多后,米蕾蒂亚去隔壁牢房,抱回雷纳多被扔在那里的刀,以及一个大木箱。当雷纳多疑惑地歪头看著木箱时, 米蕾蒂亚把藤篮放到木箱上说「就在这里吃早餐吧」。雷纳多欣然同意。在牢房里当然没有比这更棒的点子了。 看著米蕾蒂亚为自己勤快地忙东忙西,雷纳多想到还有一种情况会遗憾自己缺了条手臂——就是想要拥抱这个温暖的小小少女时。 然而,就算只剩一条胳膊也还勉强办得到。雷纳多举起独臂招手,公主大人一脸温顺地悄悄凑了过来。雷纳多紧拥著米蕾蒂亚,让娇小的头靠在自己脖子上,以脸颊摩蹭脸颊。 感觉比毛毯温暖多了。只有在这个时候,雷纳多的苦咳才稍微消缓了些。 「我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整理好,从魔女宅邸搬到房间去了。」 米蕾蒂亚的藤篮是魔法藤篮。她拿出葡萄酒、蜂蜜罐、起司、整块烟熏培根、苹果与梨子,最后揪出一只小蝙蝠,将它搁在成串的葡萄上。用刀子切开培根大口嚼食的同时,雷纳多不禁觉得奇怪。就算是为公主大人准备早餐,总不可能有仆役会直接将整块培根摆著,还把蜂蜜连同瓶罐交给她吧。 「公主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虽然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但我想雷纳多可能饿了。你是要吃了再问,还是边吃边问?」 这时,雷纳多刚好发现葡萄酒的软木塞上印著法皇家『鸽子与橄榄』的家徽。感觉即便不问,事后好像也会有人跑来解释,雷纳多这么回答: 「我决定吃完也不问。」 米蕾蒂亚只吃了些起司碎片,便看著蜂蜜与葡萄酒陷入沉思。她肯定在思考止咳的配方。雷纳多把一块小培根塞进漫不经心的米蕾蒂亚口中,再次提起昨天的话题。 「大概是昨天下午吧,魔女宅邸接到通知,说公主大人在宰相会议上昏倒了。然后法皇家的神官说公主大人在城里休息,叫我把您的行李整理好送进城里。」 原本米蕾蒂亚正咀嚼著出现在口中的培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挑了挑眉。 「……啊?法皇家的神宫?为什么?……是亚奇的阴谋吗?」 「不……我想不是。嗯……『虽然小魔女殿下出身卑贱可怜,但既然已被认可为废物皇子监护人,猊下有言,姑且让小魔女静静待在城中,在六月皇帝遴选中蒙受难堪的败北前不得多事。尽管心有不甘,吾辈好歹也是奉猊下之命负责监视小魔女的监视者。所以你,满目疮痍的下仆应即刻随吾辈登城,并将所有金钱布施吾辈。』」 米蕾蒂亚认为『吾辈』应是猊下火速派来监视的神官,跟亚奇八竿子打不著关系。不过整段话的内容都令她觉得纳闷。 「……最后是怎样啊?你布施给他们了吗?」 「这怎么可能嘛。公主大人,我可没那么没用喔。我表明自己没钱,结果对方说『哼,这样好吗?如此一来,食物就只有黑麦面包跟冷牛奶喔。』虽然我是无所谓啦,但何时才会拿来呢?早上八点左右?」 米蕾蒂亚默默从藤篮中取出整块黑麦面包及一瓶牛奶。 雷纳多也默默抓了抓头。还以为他们是说自己的早餐呢。 「……原来是指公主大人的早餐啊。这么说起来,我跟著他们过去时,那些人就把那只藤篮放在书房角落。对不起喔,让您吃到寒酸的饭菜。」 「就算你把全部的钱都掏出来,我想他们顶多只会加热牛奶吧。身为一个出身卑贱的人,我只要再来颗水煮蛋就满足了。不过来这里的路上,我都没遇见任何人呢。」 玄关大门确实从外面锁上,还加上了门挡,不过原因只是附近可能有小偷出没。米蕾蒂亚还没发挥师承『锁匠(布雷克)』的功夫,便从一楼窗户跑出来了。这时她才知道睡了一晚的房间原来位于小别馆,而非『卷贝城』中数干个房间之一。 那可怜的监视者到底是在哪里监视呢? 米蕾蒂亚突然想吃黑麦面包跟牛奶。她宛如分割头盖骨般拿刀嘎吱嘎吱地将黑麦面包切半后,接下来等著她的是该怎么吃的难题。就算想泡在牛奶里,瓶口又太小。怎么会用这种无聊的方式找碴啊?两人各喝了一半的牛奶,克难地用牙齿磨削面包,一点都不像在吃东西。放了半天的牛奶勉强算没走味,喝了应该不至于拉肚子。 「魔女宅邸的白胡管家梅伊气得把监视者『吾辈』扫地出门呢。虽然他拚命挽留我,叫我等米尔杰利思回来,但我又不能把昏倒的公主大人一个人留在城里,而且跟著猊下的监视者也方便到公主大人身边。我想您有行李在身也比较好,就照他们的话做了。」 「……那你为什么会跑到山中牢房来呢?」 「如果想留在别馆里,就得支付食宿费。我说自己没钱,他们便介绍了这里给我。因为他们还想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收归囊中,我就把他们一起拖出来了。况且我也想让您跟阿尔两人独处嘛。」 「咦?阿尔是谁啊?」 「亚立尔皇子,是这个名字没错吧?我很中意他呢。」 米蕾蒂亚瞪大眼睛,松开口中咬住的黑麦面包。 「……你认识他?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随监视者们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放进寝室衣柜里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在那房间里待到傍晚……公主大人,您以为我是怎么留讯息给您的啊?」 的确,便条纸是房里准备的文具,不在那个房间里就没办法书写。 「本以为他要拿椅子坐,没想到去了窗边后突然来回踱步,整整两小时都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虽然医生不高兴地说『脑震荡已经不要紧了啦』,他却满脸不悦地回呛『等她醒了我才承认你不是庸医』。」 这时,米蕾蒂亚胸口涌出一股微微的暖意。 另一方面,雷纳多回忆当时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 医生差遣侍女和助手干活时,皇子只是待在窗边不动,不仅不曾接近米蕾蒂亚。应该说他就是一副无意接近其他人的态度。就算有人主动攀谈,他也默不作声,唯一一次开口就是对医生出言不逊。医生等人离开后,少年依然对雷纳多视若无睹。那并非贵族特有的妄自尊大,而是他『不介意雷纳多在场』的表态。看著少年无视自己的存在,因过度担心米蕾蒂亚而魂不守舍,雷纳多反倒觉得有趣。到了傍晚,当雷纳多揪著碍事的吾辈说『那公主大人就拜托你了』,少年才首度意识到雷纳多的存在似地回过头来。 「阿尔呢?公主大人,您没带他一起来吗?」 她转过头,眼前是雷纳多温和的蓝色独眼。明知假面少年不可能出现,前来这里的路上,米蕾蒂亚依然不时回首张望。大叔父的纸条躺在藤篮底部,上面没提到亚立尔皇子的名字。 把面包块吞下肚后,米蕾蒂亚以询问代替回答。 「……雷纳多,大叔父该不会有信托给你吧?」 「有喔。倒不如说,不知何时,信就被丢进牢房里了。」 「你看过了吗?」 「嗯.因为没标明收件者嘛。信上写著该如何逃到帝都城下的魔女宅邸,还说等公主大人来,门锁八成也开了,叫我带著您一块儿离开。另外,公主大人跟赛希尔宰相打过招呼回到魔女宅邸后——」 雷纳多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米蕾蒂亚。米蕾蒂亚迅速打开信纸仔细浏览。在这同时,雷纳多念出了信件的内容。 「——我们要搭乘三天后的船前往洛克萨岛。去的只有我和公主大人,阿尔殿下留在这座城里。以后由米尔杰利思大人担任殿下的监护人。」 三 九月底的朝阳照亮白垩建筑『卷贝城』的第一层。 刺眼的光芒从贝壳窗透进来,令兼任内务卿的赛希尔宰相不由得掩住眼角。 虽然这座城广大得有如迷宫,但帝国实质运作的行 政核心机构——外务、军务、内务首长三人的办公室,皆很接近皇帝宝座所在之处,方便立即往返。 赛希尔几乎一整天都在这间宰相室里度过。无论是晚上十点、凌晨两点,还是上午八点,赛希尔始终都在,因此又被称为皇帝宝座所在之处的看门人。不过忠诚的赛希尔亦非情愿一直待在这里。每当法皇佛罗连斯不请自来,用箭书把办公室射得坑坑洞洞时,她也会萌生逃到南方小岛上的念头。 赛希尔不快地触摸黑眼圈,叹了口气。短短九小时前,耶赛鲁巴特才随著十三次钟响沉入海中。 (……明明陛下要我完成耶赛鲁巴特的水葬后就去休息。) 结果今天她依然不顾皇帝陛下的关心,不耐地彻夜守在办公室里。 先不说副外务卿米尔杰利思归来后的会面,与其看法皇猊下十万火急射来的垃圾箭书(说什么明天起得让亚立尔皇子进神学院染上断袖之癖),以及奇奇怪怪的神官诉状,不如睡觉比较实在。 对塞希尔而言,昨天也是非常伤神的一天。听到副外务卿说要去接关在大海彼端的傻儿子时,赛希尔一瞬间还把他错当成喜剧主角。 窗边飞来几只麻雀笨拙地呜叫,不过赛希尔已精疲力尽,忘记像平常一样喂食它们裸麦、面包屑和水。 她看著堆在桌边的文件。皇帝体贴得无微不至。在她暂时离席的期间,原本应该先由宰相过目的工作都消失得一乾二净。询问过侍从长后,才知道原来皇帝陛下下令把所有工作搬到自己的寝室。早上七点时,消失的大量文件又悄悄回归原处,而且全都盖上皇帝核准或否决的用印。如果是塞希尔,要全部批完肯定得花上四天吧。 虽然皇帝尤狄亚斯现在被评为怠惰软弱,但这种时候彷佛能窥见一丝那与生俱来的非凡头脑……不,或许该说是感受到『冬之王』真正的血脉吧。一如杰出的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 赛希尔用手把玩著鹅毛笔……面对另一人时,她也曾感受过彷佛皇帝般深不可测的能力与黑暗。那位少年昨天之前还是『小丑』,今天起就是皇子了。 (小魔女去洛克萨岛,亚立尔皇子进杜哈梅学院……) 米尔杰利思似乎怎么样都不愿让他们两人在一起。 马上就要上午九点了。侍从长传来米蕾蒂亚造访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小魔女浑身沾满尘土,脏兮兮地走进室内。银发上缠著小树枝与树叶,手脚看得见的绷带也变得乌漆抹黑,手中还提著一只藤篮……姑且不论她一大早做了些什么,真多亏她能走到这间位于最深处的房间。 打过招呼后,米蕾蒂亚小心翼翼地从藤篮里取出某样东西。看了轻轻搁在办公桌上的物体,赛希尔皱起眉头。那里站著一只逗趣的纸羊。 斜对面为米蕾蒂亚带路的侍从长差点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带他去了宰相会议的关系,侍从长从昨天就很担心昏倒的米蕾蒂亚。如今终于见到本人,他才露出开心的表情。 赛希尔拿起纸羊……触感非常熟悉。 慎重地拆开,只见纸羊逐渐变回充满折线的帝国行政机关发行用纸,最后还原成一张结婚证书。栏位都填好了,只差盖上行政机关的批准章即可生效。 (……这么说来,法皇猊下那份意义不明的急件上——) 激动的废文中有段古怪的记游,是关于亚立尔与米蕾蒂亚的结婚证书一事。『虽然我已派出监视者,不惜把整座宅邸搜遍也要阻止,但万一出了差错,导致结婚证书送抵行政机关,你可千万别批准啊。』顺带一提,『大叔父』也用更具威严的措辞叮嘱过同样的事情。想不到世上会发生这样的问题,让宛如南北极势不两立的他们成了一丘之貉。皇弟凯伊知道了肯定会捧腹大笑。 赛希尔面不改色,爽快地盖下批准章。 「对了,法皇家的神宫提出诉状,表示离宫附近的果树园及备用粮仓本有上锁,却于今晨遭人入侵,将粮食搜刮一空。对此你可有头绪?」 小魔女连眉毛都没动过一下。 「天晓得。不过犯人不可能是植物,应该是动物干的好事。如果只给人家黑麦面包跟牛奶,野猴子也会在秋天的山野里多找点粮食吧。」 虽然侍从长是个懂礼节的人,此刻却用屁股对著主人,浑身微微颤抖。赛希尔隐约听见『噗呼呼』这种陌生又不合礼仪的奇妙声音。 「赛希尔大人,请问诉状上的自称是?」 「『吾辈』。」 针对这纸诉状内容,赛希尔决定『不起诉』。遭窃的食物大概已全数被藏进某种动物的肚皮内,最后肯定找不到充分的证据。 ——这时却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原告神官本人闯了进来。 「臭丫头,你冠冕堂皇地鬼扯什么啊!我要抗议。」 剥削赛希尔宝贵的睡眠时间提出陈情后,『吾辈』似乎直接埋伏在宰相室附近,一直等著监视对象出现。以前赛希尔因为他是『法皇猊下的使者』,勉为其难地放人进来。警卫之所以把门打开,大概是因为还记得这件事。如果侍从长人在接待室里,应该就有办法阻止。『吾辈』运气真是好得出奇。现场眨眼间变成法庭。 米蕾蒂亚沉下脸色嘀咕: 「是吗?好的,我听到了。我已经知道『吾辈』所为何来了。」 「谁是『吾辈』啊!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呢!」 「不说我也知道,你非说不可吗?」 「给我听好了!这个无礼之徒竟然跑到法皇家专用狩猎区——我可不准你说不知道喔,树上烙著法皇家『鸽子与橄榄』的家徽对吧?不仅强摘苹果和葡萄,还闯进战争用的备用粮仓翻箱倒柜,把葡萄酒、火腿、蜂蜜罐都搜刮一空!你是野生的熊吗?而且门开了也不关。野兽们侵门踏户,吃得乱七八糟,最后只留下动物学家才会感兴趣的奇珍异兽足迹。害我名誉扫地!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开锁的?」 看来这家伙也能正常说话呢,米蕾蒂亚心想。 『卷贝城』山上遍布储备战争物资的秘密洞窟及仓库。魔女家也设立多处,保管著粮食、燃料、钢铁及其他器材。米蕾蒂亚认为法皇家山上可能也有这种地方,便前去寻找。结果不出所料,米蕾蒂亚发现了两处秘密库房。一处堆满了金币袋与宝石箱,她没放在眼里。另一处则是粮仓,她在那里随意搜刮了一番。米蕾蒂亚已经摆好面对债主时的扑克脸。 「冤枉啊。既然现场只留下奇珍异兽的足迹,犯人一定就是它们。你应该在法庭上找来动物学家,并以证人及嫌犯的身分传唤森林里的动物才对。」 「废话少说,臭丫头。奇珍异兽要怎么开五、六道锁!牢房地上还埋了苹果核喔!这样会长出苹果树耶。」 「有什么不好?有一天牢房会变成苹果林呢。」 「呜……偏爱跟我唱反调。」 赛希尔闻言,默默地在诉状上盖了『不起诉』的章。 「怎么会有这么顽劣的人啊?连一点小钱都舍不得给,还趁我睡觉时鬼鬼祟祟地四处游荡、搜刮粮食。真受不了。来路不明的皇子也是——为什么本大爷非得监视这些家伙不可啊?对了,结婚证书在哪儿?我搜遍了房间每个角落,却完全找不到!」 米蕾蒂亚默默指著赛希尔宰相手边。 『吾辈』吓著了。 「——不然告诉我废物皇子人在哪里!」 这时,米蕾蒂亚首度有所反应,身体震了一下,生硬地说: 「……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猊下要上课啊!今天他一定得出席才行。既然都结婚了,你总不会说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吧?既没钱又没感情,真叫人傻眼耶。话说回来, 那个废物皇子是什么时候跑出宅邸的?我明明整晚没睡专心看守,却没看见有谁离开——」 赛希尔迅速对侍从长使了个眼色。兼具礼仪、威严及品格,年轻时还当过骑士的侍从长立刻将『吾辈』逐出房外。 赛希尔看见米蕾蒂亚脸上瞬间闪过诧异之色。 黑衣宰相默默地以手指轻敲办公桌,米蕾蒂亚于是重新回过头。 「……小魔女殿下,来谈正事吧。在昨天之前,我本来打算把成为皇子妃的您跟亚立尔一起留在城里,不过深夜时,我与米尔杰利思大人谈过了。您或许已经听说,米尔杰利思大人希望您离开『卷贝城』——正确来说是离开帝都,今后由他担任亚立尔皇子的监护人。如果只有您一人,我可以批准您搭乘四天后前往洛克萨岛的船只。」 米尔杰利思说得没错,米蕾蒂亚确实没必要,也没道理留在帝都。 虽然要搭好几天的船才能到,不过与同为岛屿,却是帝都的一部分的佐哈尔监狱岛不同,洛克萨岛是货真价实的帝国自由都市。做为皇帝直辖领地,洛克萨岛虽然必须向皇帝个人缴税,却容许商人公会施行地方自治,不受帝国行政机关支配。米蕾蒂亚要去洛克萨岛不成问题,皇子亚立尔却拿不到许可。 ……其实比起许可与否,还有更大的问题。事实上亚立尔皇子根本不可能离开帝都。皇帝曾经说过,只要踏出帝都一步,禁锢魔法就会立刻将他变成铐著枷具及锁链的『小丑』,所以亚立尔也无法前往洛克萨岛见米蕾蒂亚。就算成了皇子,『小丑』亚立尔终究只能栖身于这座城堡的阴影之下,一辈子活在漂浮著老鼠腐尸的帝都底层。 不知此事的米蕾蒂亚盯著藤篮内,开口询问向赛希尔: 「……我可以带亚立尔殿下出城吗?」 「不行。因为要参加皇帝遴选,今后他的行动将受到限制。我不能让您带他离开帝都。想见他的话,您可以登城申请会面。」 「…………」 「他待在城里很安全。即使您不在——不如说您不在,他才能安稳度日。您无须为他担心。在这座城里待了五年,他始终毫发无伤。况且他也不会主动在人前露面。」 「对宰相和凯伊大人也是吗?」 「没错。他总是把功课堆著就不见人影,只解完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这边的抽屉、那边的花瓶里都找得到答题纸。昨天是我看到他最久的一次。」 这么说完,赛希尔随即切入这次会面的目的,转达有关于亚立尔的诸项安排。 从预定在十二月举行的亮相仪式详情开始,她告知了几件联络事项。最后简短交代已经安排亚立尔皇子进杜哈梅学院就读的消息。米蕾蒂亚似乎没听说过这件事,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不过她并没有发表什么想法,反倒问起了别的问题。 「赛希尔大人,等一下我可以见他吗?联络方式是?」 赛希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啪嗒一声扔下手中的鹅毛笔。 「……刚才应该已经说过了,我也几乎没见过他。就算提出会面申请,是否现身也端看他的意思。况且跟他结婚的人是您,为什么我得教您如何联络夫婿呢?」 侍从长瞪了过来,提醒赛希尔不要太刁难,于是她又补充一句「总之,您就在这张桌上留下字条用镇纸压著,等他心血来潮可能就会出现了」。 结果米蕾蒂亚乖乖照做,拿藤篮的白布写下留言,用镇纸压好。 「……他在这座城里过著怎样的生活?」 『生活』?这话听起来真奇怪。『小丑』虽然『存在』于这座城中,却不曾『生活』过。赛希尔爱理不理地说: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监护人。我想应该是没有任何不便。接下来的九个月他还是会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吧。您不妨亲自去问本人如何?不过我不晓得他会不会说就是了。还有事吗?」 沉默了一会儿后,米蕾蒂亚说了句奇怪的话。 「……我能借用那座宅邮吗?稍后我会立借据的,请给我钥匙。」 赛希尔蹙起眉头。守在一旁的侍从长也露出古怪的表情。借据? 虽然这种要求很不可思议,但实在没必要特别追问,赛希尔便从抽屉里拿出宅邸的钥匙交给她。毕竟那座旧离宫很久没用,出借也不成问题。 「最后再说一点。我已经打点好了,今后您可以自由进出城内大部分的空间,雷纳多殿下也是。还有其他需求的话,请吩咐侍从长。」 米蕾蒂亚接过钥匙,深深鞠躬后便离开了。 米蕾蒂亚退出房间之后,赛希尔仔细端详自己批准的证书。上头并列著两个简单的名字,象徵一无所有的两人。 赛希尔把纸折回羊的形状,摆在办公桌上做为装饰。 侍从长单手端著放置咖啡的托盘回来,一看到办公桌上的纸羊,忍不住怜爱地抚摸起来。赛希尔拿起搁在托盘上的杯子啜饮咖啡。 今日天色未明之时,米尔杰利思问起为什么把米蕾蒂亚留在城里,赛希尔答道「只是直觉罢了」。 这五年来,『小丑』亚立尔不曾变过。他总是随心所欲,从未『服从』过赛希尔与皇弟凯伊,只在喜欢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没有自由与未来,他也彷佛不具备常人渴求自由的情感, 昨天的『小丑』却不是这样。 ……没错,其实真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赛希尔之所以同意法皇的提议将小魔女留置城中,还把行李从魔女宅邸搬过来,并不是因为想拿她做为魔女家的人质,更不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命令。她只是看到『小丑』不惜自曝丑态也要出席宰相会议,并因为双手双脚都被铐住,当米蕾蒂亚昏倒时只能无能为力地呆立一旁,于是忍不住想要暂时把两人放在同一个笼子里。选择旧离宫这道锁也是。理由仅此而已。赛希尔偶尔也想在毫无算计的情况下做些什么。 平时态度稳重且寡言的侍从长,此刻却捻著胡子低声嘀咕: 「刚才小魔女殿下回去时,她问我在哪里买得到杜哈梅学院的制服。」 他的语气里透出暖意。虽然赛希尔的会见行程满到十天后,但侍从长为了小魔女设法排出空档。尽管同情孤立无援的两只雏鸟,这种未经算计也想做些什么的心情,却是极度危险的要素。赛希尔不可能只是『因为直觉』而为法皇家的拉姆札做出什么事,『小丑』一个人待在城里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想过。 赛希尔看著桌上的纸羊。一无所有的两人结婚了。剎那问,她突然感到忧心。 然而,这一切将在九个月后结束。届时亚立尔将变回『小丑』,小魔女则要上场征战,他们只有这一条未来。为两人备妥的别离与不幸,令赛希尔忍不住盖下批准章。 ……可是『卷贝城』里天天上演著别离与不幸。 赛希尔将空杯还给侍从长,并吩咐他送上待批的工作。 一打开房间的窗户,初秋的蓝天顿时刮来一阵风。 这座城充满赛希尔幼时的艳羡、憧憬、理想及梦想。那不仅是在臭水沟深处活下去的希望,也象徵光辉灿烂的未来。金发的尤狄亚斯皇子、银发的奥莲蒂亚、黑发皇子亚琉加,还有杜哈梅学院首席米尔杰利思、皇弟凯伊·温丁哥德…… 在风儿的吹拂下,纸羊宛如生物般动了起来。破灭之羊。 赛希尔知道米尔杰利思对开战感到绝望,也明白他对依然故我的皇帝、不曾制止皇帝的自己,以及老友凯伊抱有强烈的愤慨,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如此。未来赛希尔也不会站在魔女这边,哪怕蓝眼的皇帝是错的。这是塞希尔尽忠之道。 伴随著任凭时间流逝也未曾平息的愤怒,最后米尔杰利思对塞希尔说: 『……赛希尔,我对你们失望过多少次了?不过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这八成会是我最后一次感到失望吧。』 纸羊从桌面摔了下去。赛希尔换回宰相的神情。 如同皇帝依然故我,赛希尔也没有改变。当深夜独自惊醒,为过去遥远的记忆感到心痛时,再趁夜去庭院里见皇帝吧。 四 米蕾蒂亚离开宰相室来到外回廊。麻雀啾啾鸣啭,满溢的朝阳洒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投射出圆柱与窗饰的影子。 宰相室附近往来的人不多,就算有也是位高权重的帝国官僚、侍从、骑士或贵族等等。看到一身寒酸的米蕾蒂亚提著藤篮出现在通往宰相室的门口,他们纷纷斜眼投以怀疑的目光。虽然米蕾蒂亚习以为常地试著拍打衣襬的泥土,揉搓绷带上的脏污,仍是徒劳无功,最后只能叹一口气。 当她停下脚步,卫兵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她只好又向前走。大概是心情真的很低落,衣服底下的伤口不时隐隐作痛。『吾辈』说得没错,米蕾蒂亚没有可以付给行脚商人吉亚的皮靴钱,也不知道皇子人在何方。往藤篮里探头一看,怠惰的小蝙蝠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要什么没什么。不,其实藤篮里还有剩下的食物及重新装满水的瓶子,足以做为『吾辈』诉状的铁证。她有的也只有这些了。米蕾蒂亚再度叹了口气。至于对皇子的爱—— (……深夜离开后,他是否平安到家了呢?早餐有没有照常吃呢?虽然我很担心他,但这好像是我一厢情愿……) 抱著有总比没有好的想法,米蕾蒂亚在宰相室里留下给皇子的讯息。 (不过我不觉得他看了之后会来找我……) 今后由我来担任皇子的监护人,米蕾蒂亚彷佛听见大叔父这么说。 ……尽管她跟雷纳多约了地方碰面,但现在时间还很充裕。 圆柱、白天的庭院、昏暗角落的阶梯、阴影、路过行人的身侧……米蕾蒂亚漫无目的地走著,到处寻找黑发皇子。她在回廊上与几位快步疾行的帝国官僚、侍从侍女、贴身侍僮错身而过。偶尔也有法皇家的神官出现。 不晓得是不是没发现大多数时间都偷偷走在角落的米蕾蒂亚,神官们顶多经过后才回头注意她的发色。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样。不像大姑母、大叔父跟吉伊,米蕾蒂亚并非光是站著就令人难以忽略的人,也不具备吸引人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选择往人少的方向走。某处传来唰唰的水声。这座城里随时都听得见水流声。 不久,大圣堂响起上午十一点的钟声。米蕾蒂亚停下脚步。 (……关于殿下人在何处,我只想到唯一的可能性。) 他说不定会参加今天『吾辈』安排的『猊下课程』。即便过去都没出席过,但今天可能改变心意。不过这样米蕾蒂亚就得去法皇家的地盘。想到会遇见从羊变成枢机卿的亚奇,米蕾蒂亚始终犹豫不决、刻意回避。 (只要今天有可能见到殿下……) 顾不了那么多了。况且她又不是去见亚奇。绝对不是。 米蕾蒂亚艰难地朝钟响的方向迈开步伐,进入庭园的小径。过程中她一直低头看地面。 绿色庭园的尽头有扇雅致的小栅门。穿过这扇门就是通往大圣堂的路。来到门边,米蕾蒂亚看著落在地面的影子驻足不前。 有如细致藤蔓的装饰,勾勒出美丽的曲线及花纹,使得门影看起来宛如绘本中的插图。高雅的图腾缝隙间可见零星几只麻雀及小鸟正收翅休息。其中还混著熟悉的小蝙蝠身影——不,也不是混在其中,它正倒挂著睡觉。 另外—— 当风吹过时,头上飘落两、三朵花,是桔梗花。 米蕾蒂亚抬头仰望门。 门两侧竖立门柱。戴面具的黑发皇子与云雀一同坐在其中一根柱子的顶端,彷佛已经低头凝望米蕾蒂亚很久了。 「……这边过去就是大圣堂了。你不是找我有事吗?」 皇子坐在门柱上无精打采地说。 明明待在足以令人摔断腿的高度,他却不以为意地抱著其中一只脚。背对朝阳的关系,使他的双眼显得相当黯淡……这位少年真的总是突然冒出来呢。米蕾蒂亚走向门边,一把抓起倒挂的小蝙蝠放进篮子里. 「是的,我正在找您。因为我想在出城前见您一面。」 他只是带著深沉的眼眸从门上俯视米蕾蒂亚,一句话也没说。既然他似乎无意下来,米蕾蒂亚只好抬头跟他说话。她一朵一朵拾起刚才皇子扔下的桔梗花,盖在藤篮里的小蝙蝠身上。这么说起来,他带走的结婚证书怎么了呢?米蕾蒂亚顿时感到有点好奇。 「……殿下,大叔父回来了。他公事繁忙,所以很快又离开了,不过四天后还会再回来。方便的话,届时请跟他打声招呼。大叔父跟我不同……想必一定能让您安然度过这九个月吧。」 静默。 不管再怎么乐观地解释,少年的样子完全不像感激。平常那双眼眸总是比言语更能让米蕾蒂亚感受他的想法,今天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米蕾蒂亚决定坦率地面对少年,她还有话想说。 「殿下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保持沉默没关系……今天您跟谁一起共进早餐呢?」 门上的亚立尔皇子诧异地低头看过来。 米蕾蒂亚又加了一声叹息。这可能是皇子个头不高的原因吧。 「莫非五年来都只吃有如化石燃料一般黑的面包跟牛奶吗?」 「……不,没这回事。」 「那这五年来,殿下在这座城里过著怎样的日子呢?您有要好的朋友吗?房间在哪里呢?……我还是希望您能告诉我。」 皇子没有回答。空气彷佛突然冷却下来。不过米蕾蒂亚依旧继续说: 「昨晚殿下说您的房间糟透了。」 「……」 「不能重新装潢吗?也不能帮墙壁上漆吗?我会帮忙的。」 ……对黑发少年而言,这似乎是个出乎意料的提议。经过一阵沉默后,他深深叹了口气。 「反正重新上漆也看不见,牢房和睡觉的棺材又不可能变成其他东西。」 米蕾蒂亚暗自对皇弟凯伊与赛希尔感到恼火。明明空房那么多,他们到底配给少年什么样的房间啊? 突然间,米蕾蒂亚想起自己曾看过地上搁著面具的房间。床上躺著黑发少年,床边桌上摆著装水的杯子。然而,她不晓得丢在地上的是不是同一张面具。那间房里堆满书,大窗户外可以看见夜里的大海。尽管在城里没看过任何人的房间,但一想到那张被丢在旁边的面具,米蕾蒂亚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您的房间该不会看得见大海,还堆了满满的书吧?」 过了一会儿,生硬的嗓音道出意想不到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房间。你想知道拉姆札的房间在哪里吗?」 米蕾蒂亚瞪大眼睛……与其说她意外那是拉姆札皇子的房间,不如说更惊讶于少年提及这个名字的口吻,彷佛那是他熟知的对象。 之后亚立尔皇子始终默不作声,只说了一句「我不想回答」。 他的语气不带寂寞、孤单或心痛,只有纯粹的冷淡。他的态度更有种想要隐瞒某些事,绝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坚决。 米蕾蒂亚对他仍旧一无所知,一切谜团重重。他少说在这座城里受了五年的『教育』,却没有传出任何关于他的消息,连法皇都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好比他一天的行程、用餐时间、早上的问安等等,大家都闭口不提。没有人挂念他,没有人在意他住哪,更遑论主动攀谈。在地下水道里下落不明的并非只有米蕾蒂亚。明明同一时间 伴随身边的他也失踪,却没引发任何骚动。而且,虽然他没带烛火,却也没向外界求救。彷佛除了米蕾蒂亚外就没有其他拜访者,他总是孤零零地独自出现。 这位十二岁的皇子一直都是这样子走过来的吗?不管被人用什么方式『藏起来』,至少这五年来都是如此。而剩下的九个月也将遭到『隔离』。大家好像都希望这么做。每个人各自怀抱著不同的理由。好比为了他的人身安全著想。 绚烂的朝阳从皇子背后照耀著,亮得刺眼,他的脸反而笼罩著阴影。跟脆弱的米蕾蒂亚不同,孤独、寂寞侵犯不了他。他有十足的忍耐力,对此丝毫不以为意。 「……殿下,我不能像大叔父那样保护您。跟我在一起时,您反而得照顾在死巷里昏迷的我,还在废墟中被刺客持刀袭击,掉进地下水道中摸黑走个不停;唯有我离开,殿下才不必再整夜牵著我的手,也不用费心准备粮食,忧心忡忡地每隔两小时叫醒我一次。」 宰相也说我不在才安全。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有事必须出城。殿下的想法呢?」 漫长的静默。 「……我。」 栅门叽叽作响。停在门上的小鸟同时振翅飞去。 随后阴郁的皇子来到眼前,连一点落地的声响都没有。 「我曾经想过,你出城之后,能再次掉进地下水道就好了。」 皇子难得没有正视米蕾蒂亚,静静地慎选词汇: 「……不过如果你会浑身是伤、难过哭泣,我想你还是应该离开城里……我送你到城外。若有想去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秋风拂过,米蕾蒂亚将短发撩至耳后,目不转睛地低头看著假面少年。不久,她简洁地回了十二岁的皇子一句「我明白了」。 ¥¥¥ 米蕾蒂亚请皇子带她到雷纳多等候的渡口。 大叔父曾在信中指定从这条路离开山中牢房。皇子点了点头,随即迈步前进。米蕾蒂亚跟在皇子皇子身后,维持几步的距离。 皇子没有朝她伸手。 这里并非一片黑暗之中,米蕾蒂亚也没虚弱到需要别人搀扶,他没理由伸出手。皇子悄然无声的走路方式,令米蕾蒂亚想起地下水道的时光。黑发少年异常安静,不曾回首看她,即便站在阳光下也依然像是影之国的皇子。 米蕾蒂亚抬头仰望太阳。 「殿下,再过不久就是午餐时间。不介意的话,路上要不要找处树荫一起用餐呢?藤篮里还有剩下一些苹果、火腿和起司。」 皇子这才回过头来表示同意,于是两人在晌午过后找了处树荫坐下。米蕾蒂亚取出苹果,用领巾擦过递给皇子。这时米蕾蒂亚又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在藤篮内不断翻找,最后拿出宰相给她的离宫钥匙。 「殿下……我借了昨天那座宅邸。钥匙给您,我不在时您也可以随意使用。」 彷佛收到不知该摆哪里的狸猫饰品,皇子看著钥匙,勉为其难地接过。 「另外,三天后的傍晚我会再过去一趟。能与我能碰面的话,请在宅邸里等我。」 撇了米蕾蒂亚一眼后,他默默啃著苹果,什么话也没说。 亚立尔皇子和米蕾蒂亚把从法皇家秘密仓库抢来的食物彻底湮灭,随即又在九月三十日的午后相偕前行。 不久,两人抵达大叔父信中提及的门。 这是一处充满绿意的地方,离米蕾蒂亚待过的宅邸不远。大门精雕细琢,造型雅致,必须仰头才能一览全貌,堪比皇妃避暑离宫的入口。米蕾蒂亚不禁联想到皇子刚才坐著的庭园大门。不过这里似乎已经有近百年无人使用,藤蔓与枝叶恣意生长蔓延,把大门埋没在绿意之中。 米蕾蒂亚走向门边。生锈腐蚀的门锁掉落在草丛里。门开著一道可供单人通过的缝隙,上头还有刀子刮落藤蔓、树枝及铁锈的痕迹。看来雷纳多似乎已经在里面了。 当她回头准备道别时,黑发皇子已如一阵烟般消失无踪。 米蕾蒂亚环顾周遭,试图开口呼唤皇子的名字,舌头却僵住了,手脚也紧绷发颤。她无法顺畅呼吸,背部重重地撞上绿色大门。 树木宪率作响。 ——四年前,米蕾蒂亚徘徊在尸横遍野的原野上,不断呼喊拼接部队每位成员的名字,但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回应她——那幕情景突然浮现眼前。 她之所以能够找到雷纳多,是因为熟悉的大剑插在王朝士兵的尸体上。当时剑柄上还连著雷纳多失去的独臂。 王朝王子们的轰然号令、鲜红如血的夕阳、乌鸦,还有亚奇。 一年后再度重逢的王朝王子,艾简眼里燃著憎恶,自己的手与剑都沾染刺杀人类的鲜血与油脂,充满污浊。回忆接二连三地蜂拥而至。 米蕾蒂亚反手紧握栅栏。 她放弃向皇子道别,摇摇晃晃地穿过半开的门,头也不回地往对面走去。 过了那道绿色大门后,湍流的唰唰水声突然变近。不久,前方出现一片令人惊奇的景观,是座几乎满溢的广大湖泊,尽头没入巨大的洞窟之中。 岸边有艘轻轻摇曳的小船,雷纳多正手握船桨等著她。 只要搭船前往魔女家所在的区域,再随便找处河岸下船,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继续往下游行驶,便可通往如蜘蛛网般遍布城下町的水道。镇上主要交通方式是驴子和渡船,不过只要搭船,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但前提是有自信能认清方向。毕竟这些水路和银白河川错综复杂,连老练的船夫都可能认错路。 搭船之前,米蕾蒂亚再度回首朝通往绿色大门的小径,空无一人。 午后的风把枝头吹得沙沙作响,树叶如雨般散落一地。 乘上小船后,米蕾蒂亚装作失去平衡,蹲下来低声呻吟。 ¥¥¥ 亚立尔从高大的树上悄然无声地跳回小径上。 他目送著米蕾蒂亚乘坐的小船离岸,宛如一片叶子般自湖泊驶向河道。 之后亚立尔转身回城,同样只身一人。 行经绿色大门时,亚立尔突然触摸自己心脏附近的位置,疑惑地歪起了头。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心头会隐隐作痛。 间章 黑发的王朝王子1 无论白天黑夜,艾简总是听得见水滴声。期间帝国『铿、铿——』的钟响,还不时经由某处的通风口隐约传来。 自从眼睛被蒙住后,世界始终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追赶温吞的鸽派监护人里里途中,自己竟不慎中了帝国的陷阱。艾简不禁为了自己的愚蠢感到愤怒。 艾简被捕后辗转移送数个地方,最后下放至这座水牢。他双手都上了枷锁,虽然可以跪坐,却无法躺下。由于讯问时被灌了水,意识逐渐模糊,手脚也失去感觉。尽管嘴巴没被堵住,他对帝国兵却也无话可说。 艾简在恍惚中感觉到有人触摸自己的身体,因此稍微清醒过来。一经触碰,疼痛便传遍身体。艾简凝聚愤怒与憎恶,喊出一声「别碰我」。 艾简没想到自己竟然发得出声音。不过说的是王朝语,他知道对方听了也无法理解。虽然艾简会帝国话,却坚决不肯说,所以对方也不可能听懂——然而……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手的触感却在那一瞬间确实静止下来。 不过紧接著那双手又继续轻轻触碰,彷佛医生进行触诊,正确停在艾简受到殴打与刺伤的部位。有别于这几天极度暴力且不知分寸的对待,那双手的动作显得十分细心谨慎。后脑勺被重新搂住时,艾简才发现自己躺在某人的大腿上。右肩传来烧灼般的剧痛,似乎脱臼了,可是他硬撑著不叫出声。 (该死……) 令人几欲晕厥的疼痛,使他的意识朦胧,但艾简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自己活像只被撕裂的毛毛虫,屈辱与苦楚笼罩全身——现在立刻死掉还比较好。下个瞬间,艾简咬紧牙关。死?不,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滑稽地死掉。况且也还没找到里里。 纤细的手指在双眼的眼皮上来回游走。艾简自嘲地说…… 「……我的眼睛变成怎样了?」 手指停了下来——换句话说,这个人无疑听得懂王朝语。 对方伸手探入耳后,随节拍叮叮当当地摇响三色串珠耳环。只有这声音能让他放松。这付耳环是自己少数喜欢的私人物品。 「……你什么时候被抹上这个药的?」 耳边传来少女的低语声。那并非大人的声音,而且说得一口正确的王朝语。对方以不刺耳的微弱声音说话,温热的气息轻柔地拂过耳垂。艾简恨恨地说: 「以你们的历法来算,是九月七日。」 「——还来得及。快逃吧。」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的眼睛怎么了?」 附近一位陌生男子嘀咕著「真是个高傲的小鬼。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不是痛得昏过去,就是早死掉了。」现场还有另一个懂王朝语的人在。 「简单来说,你的外伤都治得好,脱臼的右肩也能复位。不过眼睛八成被抹上『七日暗夜』。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若不在七天内涂抹解毒剂,据说就会完全失明。」 无须多加解释,这正是源自王朝的毒物,又名王朝高贵的毒眼药。过去后宫佳丽争夺皇帝的宠爱时,为了让宠妃失势,才处心积虑研发出这种敷剂。许多女人都因此失去双眼与宠爱。 「涂得满满都是。」 「什么……你这家伙,好歹稍微安慰我一下吧!」 「事到如今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啊?明明在我讲清楚前都那副固执的样子——听好了,我要把右肩扳回去。是男人就给我咬牙忍著。」 「啊?现在吗?——呜、呃,喂、喂,等一下啦,你这个冒失鬼。让我稍微做点心理准备——呜。」 下个瞬间,宛如脑壳裂开的剧痛窜过全身,直至指尖。 「呜——呀啊啊啊啊,痛死了 !」 「很好,接回去了。」 「公主大人……你的行为连我也觉得很过分呢。不是有止痛剂吗……」 「因为我想观察痛觉状态嘛。眼皮底下的眼球运动也很正常。我放心了。」 艾简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不,或许死了还比较痛快。 「这、这、这家伙——你是恶魔吗!我都已经满身疮痍,像在水里泡烂的叶般凄惨,你下手竟然还这么狠。好歹也体恤一下年长者吧。你几岁?肯定比我小吧?我已经十二岁啰!像你这种小鬼恐怕才九岁或十岁——」 「我跟你同年。顺带一提,身高也一样。你总不可能像泡烂的菜叶一样暂时缩水了吧。」 「少啰唆!男人到十五……到、到十八岁之前都能长高!……旁边这些圆滚滚的光头是什么啊!」 「那是西瓜。你可要尊重它们喔。这些西瓜室友们特地跑到水井去,我们才知道你在这里。你应该把它们供起来拜才对。」 「混蛋,又不是妖怪x西瓜太郎的冒险!可恶的帝国人,竟敢瞧不起我。」(编注:日本漫画《新桃太郎传说》中的主角。) 自暴自弃地咒骂一阵后,艾简又把头放回原本的『床』上。哪怕对方没几斤肉,女人的大腿躺起来总比又冷又硬的地板要好。重要的是很暖和。 现场笼罩在一片冰冷的沉默中。 「……公主大人,我可以把这傻蛋踢出去吗?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雷纳多,你来一下……」 声音变小了。因为不断恍神的关系,艾简拚了命地保持清醒,以免自己突然失去意识。过程中只听得见断断绩绩的对话。名叫雷纳多的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些什么。他以严肃的口吻反驳少女,不久后却死心似地安静下来。 ……实际上,艾简似乎昏迷了几分钟。 听见少女用手指拨响两耳的耳环时,艾简张开双眼。不过那只是他的错觉,实际上眼皮完全没动。艾简的世界里只有黑暗,以及女人大腿的温热。一缕发丝垂落脸上,艾简把它当成摇铃般轻轻拉扯。对方好像把脸凑了过来。 「……我让雷纳多离开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喔。」 「如果你想逃,我就放你走。我也可以带你去牢房以外的房间,以及能接受人道待遇及治疗的地方。我向你保证。」 「……开什么玩笑……无论哪里还不都是帝国的领地。」 「你不惜恶言相对,暗中争取时间恢复体力——要是你真的那么想回王朝领地的话……」 少女淡淡地接著说……没想到竟然被识破了。 「那我就放你走。因为只有我一人同行,我能做的顶多就是牵著你走。再来全看你的造化了。我想事后恐怕会遭到追缉。你很提防雷纳多,但假如只有我,你随时都能撇下我逃跑吧。当然,这样成功逃走的机率也会骤减。你应该很明白,你不但伤痕累累,眼睛又看不见。要是独自逃亡,最后肯定死路一条。」 艾简喜欢这个提议,尤其是『看自己的造化』。他轻声笑了。被帝国的男人——八成是帝国佣兵——扛著逃走,他可是敬谢不敏。 「……为什么要帮我?」 「如果需要理由,我本该在四岁时就死在荒郊野外了……有人毫无来由地救了我……还有,我不过是讨厌被关起来而已。」 沉默了一会儿后,艾简回答「是吗?」他身边也有里里在。因为明白他的苦处,里里主动伸出援手,自愿担任监护人,无数次拯救他脱离困境。 艾简不知道这是在水牢里做的梦,抑或是现实。 少女焦急地抱紧他大力摇晃。耳边的斥责声听起来好遥远。 「清醒点,不可以睡。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拚死逃亡的觉悟吗?」 心底深处传来里里的声音。里里总是遵守承诺。现在一定也是。 『王子,听好了。请您活下去 。我必将找到您,并前往迎接。』 所以他才像狗一样咬住帝国军丢出来的诱饵。就算双眼瞎了,再也看不见里里哭得涕泪纵横的脸,他还有可以紧拥里里的双臂、聆听啜泣声的耳朵、他还能亲口道歉……他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愤怒、憎恶、强烈的意志,以及自尊心交织缠绕著涌上心头。 问我有拚死逃亡的觉悟吗? 被人突袭而沦落此地,凄惨随便地——枉死异乡吗? 「……我当然有觉悟啊!」 ……紧抱自己的纤细手臂猛然施力,不是为了温暖艾简,而是为了扶他起身。 ——这天,消失的米蕾蒂亚与王朝皇子艾简受到追缉。 在军师罗杰的提议下,奥莲蒂亚派兵追捕。 第二章 前往敞开的鸟笼里 十二月二日,佐哈尔监狱的天气是风强雨骤的坏天气。 环绕佐哈尔监狱岛的海域波涛汹涌,九月之前的晴天彷佛是个谎言。早上天色一片昏暗,过了中午开始下起豪雨。雨势不仅冲走犯人耕作的田地,也刮倒栅栏跟树木。正当人们以为栅栏跟树木是不是要被吹上天时,风雨却戛然而止,天色重回阴郁。这样的景象在这天如此反覆循环。 令人感到不安的大浪终日不歇,海面的状况恶劣到连海浪拍打上岸形成的浪花,以及轰然巨响都足以撼动整个岛屿。漂浮在帝都史特拉迪卡近海的无数岛屿中,佐哈尔监狱岛是公认的危险之地,那块区域原本就是连军舰也会轻易遇难的海域。从帝都前往佐哈尔的航线只有一条,岛上也只有一个可以让船靠岸的船埠,此外只允许连络船、护送囚犯及海军的航班前往,再加上没有军务卿凯伊持有的水门钥匙就进不了船埠,基于以上这些原因,佐哈尔监狱岛被称为不可能逃狱的监狱。 只有受过训练的佐哈尔信鸽,能够飞过这片其他鸟类无法穿越的天空,抵达佐哈尔。 感觉到有人画圈轻抚头上的金箍,睡在监狱床上的吉伊突然清醒。打雷的声音震耳欲聋,窗外下起像是打击地面般的大雨。 他从床上坐起,感到轻微的头痛,当他苦著一张脸伸手触摸太阳穴时,手指碰触到金环。在此之前不管是遇到打雷、足以将大树刮倒的暴风雨,还是轰隆作响的海浪声,吉伊都能安然酣睡。 他静静地扩展警戒领域的范围,提升自己感官的察觉能力。大量雷光闪现,让牢房里亮得有如正午时分。牢房铁格里里外外,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也感觉不到可疑的迹象……亦没有咒术的气息…… 真不爽啊!他手指掏著耳朵,内心感到不快。他并不打算把先前的感觉归为错觉就算了,但即便如此,在他能察觉的范围里的确也空无一物。 他失去睡回笼觉的兴致,赤脚下床。受强风吹拂的雨滴从镶有铁栏杆的小窗户打进房间。这个房间宽敞得不像单人房,除了摆放桌椅、柜子跟长形置物箱,甚至铺上绒毯。他一被收监,立刻就有四个自称『佐哈尔四天王』的人袭击他。空手把他们打到爬不起来后,就被带到这个叫什么『佐哈尔王房间』的地方。不过,由于裱框画作跟闪闪发亮的真丝床都让他感到烦躁,他便把床换回这边的监狱硬床。这样的动作让楼下的犯人大批大批地移动到另一栋牢房,所以这附近没有半个人。 每当风吹进牢房里,没有上锁的铁栅就会摇晃出声。他没被上铐,两把刀在他手边,平常爱穿的外套跟行李各自吊挂在墙壁的钉子上。管理佐哈尔的狱卒老夫妇在第一天送来浓汤跟腹痛药时就告诉他:「你随时都可以在你喜欢的时候搭船离开喔~」这似乎是皇弟凯伊的指示。 不过,吉伊依然待在佐哈尔监狱。他开始在食堂里吃饭,在岛上四处闲晃、钓鱼,每天早晚接受这群凶恶犯人像骨牌般接二连三的粗声粗气问候。 「佐哈尔王,船到十一月就不开了,这样好吗?」既然狱卒都这么说,如果他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离开岛上,真的就要顶著「佐哈尔王」这个俗气的称号过冬。 跟他一起关进监狱的「吹笛歌舞团」成员索拉,在贵宾室里发现耶赛鲁巴特尸体的那天就失踪了。虽然新来的犯人企图逃狱而溺死在海里是家常便饭,连传闻都谈不上,不过索拉大概已经潜入运送耶赛鲁巴特尸体的船上,顺利回到帝都了吧?他多少有点被索拉利用的感觉,真不爽啊。 他走近雨水打进来的铁栏杆窗。额头上的金箍仍然箍得一样紧。自从夏天被奥莲蒂亚戴上这个金箍以来,他就因为这玩意,每件事情都被米蕾蒂亚耍得团团转,而且头痛的次数多到让他觉得厌烦,但进到监狱之后,金箍却变得完全没有反应。 他看著米蕾蒂亚掉到坑洞里的那次反应,就是金箍最后一次动作。 吉伊难得地回想起十三年前的事。明明是奥莲蒂亚收留了米蕾蒂亚,却又因为忙碌而照顾不了她,那个时候奥莲蒂亚跟米尔杰利思两人把保护她的工作推到吉伊身上。 札里亚领是个四处漫步的牛羊数量比人要多的地方。当初在这个地方的秘密宅邸见面时,米亚还只是个小女孩。瘦弱的她头发短得可怜,不发一语。她就像只鲸头鹳,动也不动,就算吉伊把三明治塞到她嘴里,她也完全无视吉伊的存在。她吃过三明治后会立刻转身背对吉伊,走几步路马上就跌倒。当她好不容易培养出足以探访秘密宅邸每个角落的体力之后,彷佛在寻找某种事物般地打开房门,像是在前所未见的异界里旅行般轻声在宅邸里漫游。吉伊一直跟在她身后,米蕾蒂亚总是闲晃到双腿酸痛,逛累了便就地睡倒。 即使吉伊把她搬到床上,天气一冷她还是会跑到吉伊身边,像蝉一般地蜷曲在吉伊的肚子上睡著。 然而,一到下雨的夜晚,米蕾蒂亚几乎每次都会溜出宅邸在外面四处徘徊。明明她夜晚的视力完全不行,却还是出门溜搭,结果导致她不是在大人也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抵达的森林里迷路,就是掉到路边溪谷里被小溪冲走,再不然就是用力撞上树干,搞得自己头昏眼花还肿了个大包。每当米蕾蒂亚旁若无人地四处闲晃时,总是吉伊追在她身后东奔西跑、来回奔走,最后捉住她,把她放回床上。 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米蕾蒂亚依然不发一语。她还是一样,脸上的表情像个走错路、偶然跑进异界贵族豪宅里的客人。她会躲在楼梯角落里打瞌睡,望著花鸟随时间改变的模样,只有在雨悄然落下的日子,表情才稍微平静下来。除此之外,她总是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如果饿了,就在外面摘沙枣来吃。 没有战争时,奥莲蒂亚跟米尔杰利思待在秘密宅邸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她们在那里读书、下将棋。虽然米亚仍旧不发一语,但她已经会做她喜欢的事,而奥莲蒂亚他们也会陪她一起做这些事。 ……短暂的战间期依旧结束了,帝国与亚琉加王朝之间再度出现零星的小型战役时,米蕾蒂亚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说: 「别去。」 那是道微弱细小的轻声低喃。 不过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跟吉伊都装作没有听到。 他们背对米蕾蒂亚,拿起刀子前往战场。 自从那次之后,米蕾蒂亚再也没开口提过那个愿望。 暴风雨犹如箭矢与子弹般打得黑色大海沙沙作响,随机悉数被大海吞没。 奥莲蒂亚三人前往战场作战后,米亚变得完全不用他人费心照顾。她开始遵守命令与常识,不再反抗;她不再跑去寻找沙枣跟糙叶树果实,取而代之的是开始会默默地坐在桌子旁。 这不表示不需要言语,而是她变得会静静地把想说的话藏在心里。她明明开始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对话,反而让吉伊常常感到焦躁。 「不想拔剑的话,你就别上战场!」不管他再怎么朝米亚如此怒吼,她依然沉默不语,并顽固地跟著他们上战场,结果遭过葛兰瑟力亚战役。当一切都结束时,有如被血当头浇下般的米亚紧紧抱著他的肚子。她完全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只是一直颤抖。 在那之后的四年里,吉伊一次都没有回来找过米亚。 暴雨中夹杂著翅膀拍击声,混身湿透的信鸽停在铁格窗的另一头。 「——吉伊,你还不打算回来吗?」 他一开始以为是鸽子说话,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猜错了。是『本人』过来了」。 喀,外面传来靴子走在螺旋梯上的声音。喀、叩…… 随后,在铁栅栏另一端的夜灯映照下,出现米尔杰利思的身影。 「暗杀教团派了多少人来报仇? 」 「三个。来得很少呢。尸体我都拋进大海里了。」 「暗杀神官的人数似乎也比十三年前减少了很多……风声平静的话,你也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吧。」 吉伊看著开始变小的雨,过了一会儿,只开口问了一件事情: 「……米亚人呢?」 基本上吉伊喜欢米尔杰利思的一点,就在于他不问多余的事。如果在场的是奥莲蒂亚,他都可以看到她带著别具意味的笑容,鸡婆地开始敲边鼓。 「我已经见到她了,她一口气就把头发剪到及肩之处了啊。自从她不是个孩子,就没留过这种发型。包扎完全身的伤口之后,她就发烧熟睡了。」 吉伊停了一下,看著米尔杰利思。 米尔杰利思拉开铁栏杆门,钻过低矮的牢门进到牢房里。从米尔杰利思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弄湿看来,他似乎在暴风雨来临前就已经上岸,在岛上到处调查之后——肯定是耶赛鲁巴特的贵宾室之类的——最后才过来吉伊这里。 「……金箍都没有反应。」 「是啊,似乎是如此。所以你才能安心睡觉啊。」 米尔杰利思踏入吉伊的杀人领域,但吉伊丝毫没有动作。米尔杰利思用手指碰触金箍,并在上头画圆。吉伊突然对这个动作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跟他的梦一模一样。 (……?……米尔杰之前来过吗?不可能,他一来我就会醒来的。) 「……吉伊,这个金箍是用锁炼编成,并在其中编入咒文。我试著触摸读取上面的咒文,『奥莲蒂亚跟米亚死了之后金箍会自动掉落』这点并没有改变。不过,『米亚危急时会让金箍缩紧』的这条咒文,似乎已经被某人解开。它被消除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垃圾街』的嘉涅夏都束手无策的玩意儿,除了奥莲蒂亚之外,还有哪个人能解除她下的咒术?」 「我有头绪,应该不会是咒杀士……嗯,解咒的人大概觉得你担任米亚的警报有些碍事。你继续待在佐哈尔对他才方便。」 除了咒杀士外,还有人能解除奥莲蒂亚下的咒术?激烈的雷雨拍打著监狱外墙。话说回来,眼前的米尔杰利思就是能解除咒术的其中一人。魔女家的六支族虽然不是咒杀士,却拥有特殊技能。以森林为领地的米尔杰利思能驱使鸟类与蝙蝠进行谍报行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个技能。 「这个锁炼如今就像个『死亡通知』,米亚或奥莲蒂亚去世时就会自行掉落。它已经不会再束缚你,你也不必再心不甘情不愿地保护米亚。不过……只有这点我要先说在前头。米亚跟我们不同,没人帮助她的话,很容易就会死去。不过,若有你去找米亚,即使在某处迷路,她或许还能踩著不稳的脚步回家。这跟过去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我有说错吗?」 雨水打进窗里,吉伊靠在窗边心想「大概是这样吧?」 过去追著年幼的米亚东奔西跑,最后抓住她时,吉伊即使生气,也没有感到厌烦过。不管多少次,他都会去接她,并带她回家。但是从某个时候起他停下了脚步,并开始感到烦躁。他曾经思考过,那份烦躁真的是针对米蕾蒂亚而发的吗? 罪恶感。 「你已经是个大人,也到了实现小孩子愿望的年纪,别做无法挽回的事。我没有实现米亚任何愿望,一个都没有。十几年过去了,就连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帮她实现……你别变得跟我一样。」 就连米亚第一次发出声音所讲的愿望,三人都装作没有听见。 ——别去。 「总之,无论如何你就回来吧。」 每次来牢房迎接死神吉伊的古怪家伙,人数少到一只手的手指就算得出来。包含奥莲蒂亚跟米亚在内,共同点是她们都跟他没有关系,而且不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尽管如此,她们来接他时基本上都讲同样的话,他已经好久没听到了——回来吧。 他没有回应,反而离开窗边穿上鞋子,拿起挂在墙上的外套跟行李。在铁栏杆门另一头的米尔杰利思表现出难得的好心情。 「……?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就算是我,开心时偶尔也会笑啊。你明明一个人都没杀却被关进监狱里,拜此之赐我才能大大方方地过来接你呢。」 「啊?……是啊,这么说也对,我还没在帝都动手杀人啊。不过要是那时候没闹肚子,凯伊跟黑蹄那群家伙早就全被我宰了。没动手只是偶然吧。」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吉伊穿好外套的一只袖子后,转头看著米尔杰利思。雷雨云正逐渐远去,最后落下一道闪电,在米尔杰利思脸上划下黑白分明的阴影。 彷佛要逃避吉伊的注视般,米尔杰利思转身看向窗外。 「……对你来说,杀死凯伊、帝国灭亡大概都是枝微末节的小事吧……」 「对我来说,的确都是小事。够了,那有错吗?」 米尔杰利思没有回答。吉伊将刀插进腰带里,用手掏著耳朵。 「……真拿你没办法啊。从我的角度来看,米尔杰就是想太多,把自己绑得太紧,个性也太阴沉了。但那就是米尔杰啊,这样不好吗?」 米尔杰利思惊讶地睁大一双绿色的眼眸,脸上的阴郁稍稍转淡,说了句「是吗?」话一说完,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把怀里某件东西拿出来丢给吉伊。吉伊接下后立刻露出讶异的表情……一条长绳下方,宛如幼儿劳作般摇摇晃晃地挂了一个大星星。 「这是佐哈尔四天王寄放在我这里的,他们要我把它交给你。这是『佐哈尔王之证』,无论被关进帝国的哪一座监狱,只要持有它就能被称为王。原本要拿到它,最少也必须卫冕佐哈尔王宝座一年……不过,你似乎是特别的。」 「这种东西随便啦!我超不想要的!」 虽然吉伊这么说,却还是姑且把佐哈尔王之证塞进外套口袋里。 「啊——对了,米亚已经跟那个来历不明的皇子见面了吗?已经嫁给他了吗?」 正推开铁栏杆牢门的米尔杰利思突然停下动作。周围的气温骤降,让人怀疑外面的暴风雨是不是成了暴风雪。吉伊自己讲出了答案: 「人妻啊……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坚持己见……这点跟奥莲蒂亚一模一样。」 「你对米亚的评语相当有道理,不管奥莲蒂亚的命令为何,米亚都会接受。」 「——那么,关于米亚提出延长停战期限的建议,结果如何?」 「被尤狄亚斯一口驳回,要开战了。」 吉伊默默钻过牢房。牢门叽嘎作响,这个既像是他名字又有如死者哀号的声音,重重地掉落在灯光下的影子里。他笑了,心情开心到想要吹口哨。 「……是吗?这不是很好吗?那到了夏天,在开战前,我们就回葛兰瑟力亚城吧。我们得回到奥莲蒂亚身边才行,也把米亚带去吧。」 「……明明见过那时的米亚,你还能这么做吗?」 四年前,米尔杰利思跟吉伊没有保护好奥莲蒂亚,反倒是米蕾蒂亚接下保护奥莲蒂亚的工作。一直以来米亚都没有杀人,却为了保护奥莲蒂亚,第一次握剑杀人……换句话说,他们连米亚都没保护好。 看著米蕾蒂亚时,吉伊心中涌现的焦躁情绪针对的或许并不是她,而是自己。 「……我会带她过去的。这么一来,至少她就不用说『别去』这种话了。」 米尔杰利思没有回答。 喀、叩…… 米尔杰利思的身影朝螺旋梯的方向,往地狱的深渊逐渐消失。当吉伊回过神时,暴风雨已经停了,厚重云层也瞬间散开,让人能一窥晴朗的天空。窗外传来自天的风浪声。 吉伊一边慢慢地步下螺旋梯,一边望向窗外。他叫住米尔杰利思…… 「……对了,话说回来,米亚有跟你一起到这里吗?」 「怎么可能,米亚搭的是前往洛克萨岛的船,而且我也没跟她提到你待在监狱里的事,如果跟她说了,她大概用爬的也会过来接你吧?所以你当上佐哈尔王,还收了全部犯人当小弟等,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 「我没当啦!」 吉伊的视线越过窗户,往下盯著岩场一带某个时隐时现的身影。 「……不过,我的眼睛能看到一个有著银色小头的人正专心地在岩场上大肆采收海带之类的植物,并放进背后的笼子里,另外我还看到了一个拼接男。那家伙到底在干嘛啊?」 一艘疑似把他们载过来的小船正漂浮在岩场的阴影下。很难让人相信那艘小船居然能横渡方才的惊涛骇浪。再往下走一层楼,便可看到米蕾蒂亚——头发的确很短——和拼接男正一股作气地把装满黑色恶心物体的笼子放进小船,随后小跑步地搭上小船的样子。吉伊心想:「他们是不是在暴风雨来临前,就已经来采收海带了?」 船夫原本似乎在船底睡午觉。他起身解开固定在石头上的缆绳后,小船便出航了。如果这是来接吉伊时最后采取的行动,他肯定会不停拿起岸边的海螺丢往小船,同时大叫「笨蛋米亚,你给我等一下」既然米亚不知道他在这里,那就原谅她吧。 早一步下楼的米尔杰利思走到一半便整个人定住,或许可以把这幅情景命名为『看著窗外的男人』。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蓝色波浪之间…… 米尔杰利思一句话也没说,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其余的阶梯。 吉伊则是展现出身为佐哈尔王的从容,下楼接受列队犯人接二连三的粗声问候,悠悠哉哉地抵达船埠。然而那里没有船,也不见米尔杰利思的身影。 这时,佐哈尔四天王之一毕恭毕敬地交给他一张字迹潦草的便条。『我只等你三分钟。我已经等不下去,你自己想办法回来吧。米蕾蒂亚或许闹出了什么大事。』 「特意劳动尊驾前来接受咱们的送行,不愧是身为佐哈尔王的大人!」 「大人!」 「大人!」 「王!」监狱犯人让令不快的低沉话语声,宛如重唱般接连回荡在白色沙滩上。 一 不晓得是不是大海彼岸出现暴风雨的影响,那一天天色还没亮,卷贝城里就起了大雾。 雾气浓得连咫尺之处都看不清,整座城更是朦胧到简直像是隐没在云层里。亚立尔在这样的大雾里走向宅邸,身形掩盖在朝雾中,静静地从暗处横渡到另一个暗处。远方的某处传来大杜鹃的呜叫声。 为避免弄丢米蕾蒂亚给的钥匙,亚立尔把钥匙放在铁栏杆房间里。就算不带这种东西,他也没有进不去的地方,再加上米蕾蒂亚前脚刚拿著藤笼从窗户离开,『吾辈』部队后脚就赶到宅邸。他们为了找出结婚证书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整个房子都翻得底朝天。门锁也被他们破坏,钥匙已经不能用了。在那之后,亚立尔为了不让山上的动物侵入宅邸捣乱,甚至还得拿根木棒代替门锁将门卡住。 经过不为人知的回廊、苔藓横生的台阶,穿越蔓性玫瑰攀爬的城门,一步一步走过细长蜿蜒的石板路后,亚立尔抵达宅邸的玄关。卡住门的木棒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房子里一副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惨状,也跟他最后看到的时候一样。他踩著曾经是绒毯的烂布,跨过被打破的花瓶、壶跟画框等等的垃圾,步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等候米蕾蒂亚清醒的寝室跟书房状况最为凄惨。 寝室里的厚绒毯被扯烂,白色羽毛堆积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床铺、枕头跟羽毛被都破破烂烂,衣橱跟柜子抽屉全被打开,水壶跟脸盆也被翻倒。彷佛是在泄愤,所有可以被称为纸的东西更是彻底被抽出来割个粉碎。这里已经是间废屋了,亚立尔却不怎么在意。 房间里只剩下窗户跟窗帘还维持原样。 月历的残骸散落在书房的地上。碎片上印著十月的文字。图案的部分被撕开,只见有个男人脸上露出忧郁的表情。 检查过两个房间后,亚立尔回到寝室里等候。散落地面的羽毛随他走过的脚步盘旋而上。匆然间,他发现自己先前坐过的椅子倒在窗户旁。他下意识地走向椅子将它扶正,摆回原来的位置。剪刀刺进椅背跟椅面。原本这张椅子应该有坐垫,却似乎已经化为某处的残骸。白羽毛妆点似地轻轻落在重新面向大海的椅子上。 只有清晨的海浪声回荡在这个被弃置的房间里。 他在方才摆好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朝弥漫朝雾的大海望去。等待米蕾蒂亚起床那时,即使什么都不做,不管等了多久都令他感到充实,但今天不知为何连三十分钟都坐不住。他站起身子,在满是羽毛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在绿门目送米蕾蒂亚离开后,一切就变调了。亚立尔情绪低落,完全无法冷静下来。为了排解这种情绪,他在地下水道跟城里不停来回走动,但换来的只有疲惫,最后仍旧无法阖眼。可能是三天没睡的缘故,亚立尔现在依然感到头痛。他瞄了银手镯一眼。担心的话,他大可以前往魔女大宅探望米蕾蒂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了。 即便米蕾蒂亚明天就要搭船前往洛克萨岛,不过剩下的九个月里应该还是能见到她很多次吧。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那女孩应该要远离城里。毕竟五年里都没见面也没让他觉得痛苦。 他抓乱浏海……明明如此,一想到今天起他们又要分开,亚立尔就觉得呼吸困难。 早晨宛如乌龟爬行般缓慢逝去,现在已是中午。房间里仍旧只有浪涛声,没有任何人前来的迹象。当时她保持沉默没有回答,或许他们见面的约定已经取消…… 亚立尔到外头好几次,然后又回到房里。既使又渴又饿,他也提不起劲出门偷东西裹腹,就这样来到夕阳西沉的时刻。亚立尔坐到米蕾蒂亚曾经睡过的床上。原本抽疼的头痛开始益加剧烈,于是他躺下略作休息。一股残留的花香传来。 亚立尔没有期望,也不需要未来。他想要的东西,皇帝应该会确实交给他,然而…… 面具底下的亚立尔闭上双眼,心想要是今天能延续到明日就好了。 ……亚立尔再次倏地睁开双眼时,已是夜幕低垂。 房里只有月光与星光从窗外洒落到地板,他切换成夜行性视觉。时间似乎已经是深夜,但因为这一阵子都没睡,导致生理时钟错乱,他并不清楚正确的时间为何。 大概是睡著的缘故,亚立尔现在觉得没那么疲倦。他翻了个身,盖在身上的毛毯也随之滑动。 (毛毯……?) 往旁边一看,米蕾蒂亚就睡在那里,还客气地隔著两人左右的空间。她用旅行外套之类的衣物代替毛毯包裹身体。亚立尔突然间寒毛直竖,连忙摸向自己的脸,堆在床上的羽毛随之飞舞。确认过手上没戴罪人手套,而且皇子面具跟睡前一样盖在脸上后,面具的冰冷触感让他松了口气。他安心地放松力气,再次将头埋进被撕成碎屑的床单及羽毛里。胸口有股奇妙的悸动。 亚立尔在面具底下转动双眼,米蕾蒂亚的睡脸就在眼前。 几天前两人行走于地下水道时,就连睡觉也理所当然地依偎在彼此身边,如今宛如做梦一般。沾满羽毛的外套下,可见米蕾蒂亚的半张脸及蜷缩的指尖,还听得见她的鼻息声。看著这样的她,亚立尔内心不禁骚动起来,于是伸出手。 快要碰到剪短的银发时,窗户旁响起男人说话的声音。 「米亚她……」 亚立尔的手停了下来,完全没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 。 「……很难得自己带著枕头跑去睡在某个人身边。」 气息尖锐无比,即便想快速抽身后退,彷佛也会有把刀子猛然射过来。亚立尔静静地将手抽回,望向窗边。有个人正坐在椅子上。他的声音冷峻沉著、极端理性。亚立尔也知道,这个人已经坐在那张椅子上好一阵子,从他清醒的瞬间就一直观察他。 人影从椅子上起身。他有著一头彷佛与夜晚同化的黑发,以及一双宛如森林般的绿眼,这正是魔女一族的特徵。那特殊的声音不会妨碍他人睡眠,却能让亚立尔听得一清二楚。 「我是米尔杰利思·朱雷米亚。初次见面,皇子殿下,请前往隔壁的书房。」 『大叔父』做了一个跟米蕾蒂亚很像的问候。 ¥¥¥ 书房里虽然依旧维持墙上画框歪斜摇晃的惨状,不过垃圾已经被扫到墙角,也清出了相当的空间。如果把这里当成老朋友凯伊抽屉里的宇宙,搞不好还可以让人悟道。 星光穿过窗帘隙缝,在地板上画出一线光明。 单看少年在寝室里移动的动作,米尔杰利思就已经明白少年似乎不需要照明,他也就没有点亮从残骸里挖出来的烛台。 「……你就是『亚立尔皇子』吗?」 米尔杰利思重新正视戴面具的少年。 与拉姆札皇子相比,少年的身形矮小许多。他下床时有如滑落地面般的无声举动,让米尔杰利思联想到野生动物。在那之后,少年把拘谨地蜷在床角睡著的米蕾蒂亚搬到中央,再将毛毯盖在她原先盖著的外套上。 最让人讶异的是,在来到书房前的这段时间,少年完全没有发出脚步声,安静到彷若回头时就已经不见人影。如果今天有佩剑,他总觉得自己会一直把手按在剑柄上。 少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宛如影子般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寝室门前。或者该说像是个看守宝藏的守卫。不过少年本人似乎没有这个自觉。 米尔杰利思明白少年不会再继续走上前,便主动靠近。少年仍旧静静地站著不动。近距离看著少年的双眼时,可以感觉到其中带有深邃神秘、凛然却令人著迷的力量与意志。米尔杰利思试图伸手握住少年的左臂时,少年首度产生反应,米尔杰利思便改握右手。惯用手是左手……那条手臂十分纤细,恐怕从没拿过锄头跟剑吧。米尔杰利思卷起少年的袖子,看到套在手腕上的银手镯时脸色微微一变。过了一会儿,他伸手碰触少年脸上的面具,少年没说什么。米尔杰利思姑且说了一句「我要拿掉了」,随即摘下面具。 面具拿下的瞬间,少年不快地垂下眼帘,却又很快地直视前方。他似乎很好奇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时会作何反应。 然而,第一眼看到这张脸的瞬间,米尔杰利思反而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表情产生变化。当他默默地归还面具时,少年失望地注视面具。 「……不让人看到我的脸会比较好吗?」 「是啊。」米尔杰利思说道。虽然这是他的真心话,但他没有发现这跟少年在意的事情不同。 「刚才我也说过,米亚很难得接近刚认识的人。」 少年没有重新戴上面具,而是把它当成累赘似地以单手随便抱著。 「我要先向你道谢。米亚下落不明的那天夜里,似乎是你跟在她身边。除此之外,好像还帮了她相当多忙。不然她也不会像那样睡在你身边。再加上米亚夜间的视力不良,她掉到地下水道之后,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照顾她吧?」 「……那没什么,我不觉得麻烦。」 少年的声音虽轻,态度却很坚决。他顿了一下,接著低声问道:「……是米亚告诉你的吗?」 「告诉我什么?……啊啊,你是指『照顾』吗?……是她告诉我的。」 说话的同时,米尔杰利思仔细观察少年。习惯黑暗环境的眼睛、悄然无声的举止,在地下水道里畅行无阻的能力……无人知晓其存在的少年。 既然如此,为何奥莲蒂亚会强推他担任皇帝候选人,还让米蕾蒂亚跟在他身边呢?米尔杰利思一直思考这件事情,目光落向少年手腕上那对发出淡淡光芒的银手镯。 ……五年前,米蕾蒂亚因为帮助艾简王子逃狱而被护送至帝都,几个月后她却突然出现在南方领地。米蕾蒂亚至今仍然对这段时间的事只字不提。她被送来后究竟在哪里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又是如何逃走的——? 之后过了五年,米蕾蒂亚心中怀抱无法诉诸言语的箱子,还愈堆愈多。这些箱子里的其中一个,就是从她五年前跟艾简一起逃亡,直到她生日回来的那几个月时间。 一时之间,只有起起落落的海浪声填满整个书房。 尽管不知该如何开口,米尔杰利思还是简单明瞭地问道: 「……尤狄亚斯皇帝给了你什么条件?」 少年没有回答。 「……坦白说,我并不怎么希望你待在米亚身边。」 「是因为我身上背负的只有灾难吗?」 米尔杰利思抱胸回答: 「不对。是因为你明明有这个自觉,却依旧执意接近米亚,不愿跟她分开。」 少年首次表现出惊讶的反应,彷佛直到箭射穿目标后才知道红心在哪。米尔杰利思端详著少年的样貌。如果少年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来历不明的人,反而能让他释怀,不过那张脸—— 米尔杰利思挨近书房的桌子旁陷入沉思。 「………那么……米亚她,明天什么时候会启程,前往洛克萨岛?」 听到少年吞吞吐吐的声音,米尔杰利思重新凝视那颗小小的头。 他头一次觉得少年的语气与年龄相符。少年手持面具别开视线。他对这个少年稍微产生了好感,虽然他正努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亚立尔皇子,我听说你这五年几乎没有出现在赛希尔跟凯伊面前,也没有像这样跟别人对话。是什么理由让你站在我面前?」 「……因为米亚希望我向你打声招呼,你似乎是她很重视的人……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就去做。」 看到少年彷佛怪罪他转移话题似地瞪了过来,米尔杰利思这才露出笑容。 「是吗?你是魔女家当家·奥莲蒂亚约定要辅佐保护的对象。我也会尽可能对你负起责任。至于米亚什么时候会搭上前往洛克岛的船,你就去问她本人吧。」 亚立尔皇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根本什么都没有回答」。 不过米尔杰利思完全没有干劲继续解释。 「接下来是关于你今后的事。我已经帮你在杜哈梅学院里注册,课程都排好了,从下周开始上课。」 「……那是拉姆札一年前去上课的地方吧。」 正是如此。然而即使在学院里,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也只有瑟侬院长跟其他几个老师。受法皇家监护的拉姆札皇子十三年来一直不为人知地自学,而私下安排他进入学院就读的人正是米尔杰利思。亚立尔那双似乎要将人吞噬的蓝色眼眸彷若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没错,那么你或许也已经知道拉姆札皇子是用什么方式上课了?」 「是的。」 「你也会有相同的待遇,想像成你的椅子摆在拉姆札皇子的座位旁边就好了。」 「……拉姆札跟我坐在一起?」 亚立尔露出古怪的表情,似乎从没想过这种事情。 「讨厌的话,把上课时间错开就行了,要一起上课也随便你。杜哈梅学院就是这方面很自由。跟拉姆札皇子一样,你也几乎不会接触其他学生。我安排的课程是皇帝候选人的基础研修课程,必修课目每周顶多只有几堂。如果你想要 多学别的东西,可以挑你喜欢的课去上。你们的专属讲师在学院是第一名毕业的优秀人才,而且有瑟侬院长跟佩脱拉尔克荣誉院长在,学院里就几乎网罗了所有的知识。当然,要跷掉所有课程也是你的自由。」 事实上只要课程无聊,米尔杰利思自己也会马上跷课。 虽然杜哈梅学院对于入学与毕业都没有年龄限制,但大多数学生入学后都会面临难关而在留级跟晋级之间徘徊,在结业前遭到退学或中途休学。由于通过第四学年的期末考便能『结业』,大多数学生会在这个时候决定出路离开学院。不过第五学年才是能拿到『毕业』跟『首席』等正式文字的最终学年,这是每年只有两、三人晋级的大难关。几百名在学学生当中,就读最终学年的学生一般来说只有十几个人。顺带一提,米尔杰利思毕业那年的毕业生只有他跟皇弟凯伊两个人。米尔杰利思是首席,凯伊是吊车尾,不过老友凯伊至今依然宣称「我是第二名毕业的」。 「反正都要待上九个月,你就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吧。帝国皇子原本就没有义务去学院上课,拉姆札皇子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才会去念吧。如果你没有学习的理由,去了也没用用。」 「……在学院里,只要我发问,就会有人告诉我答案吗?」 皇子以拿著面具的手抱住胳膊,看著地板的阴影低声呢喃。这句话让米尔杰利思大感意外。 听说在跟赛希尔跟凯伊学习的五年里,即便完美达成被指派的功课,少年也不曾提出问题。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有了想知道的事。 「皇子殿下……直角三角形的两边均为—,则另一边的边长是多少?」 「√2。」 「没错,那是条很短的线,能在图上简单地画出来。它确实存在眼前的纸上,可是没有人能写成文字。那是小数点以下无限连续的数字,所以人们才用√这个符号蒙混过去,其中只有接近正确解答的答案。连一个小孩子画的三角形直线里,都包含了任何天才都无法正确解答的无限。超越人类理解能力的智慧与哲理在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学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解答所有问题,而是瞭解人类有绝对不可能得到一切的极限。」 这是魔女家的人第一个要学习的观念。 「如果你满足于在学院里发问就能得到的正确答案,法皇猊下也可以告诉你√2这种答案。」 「…………也就是说,假如不想接受近似正确解答的答案,就要自己去找吗……」 「你脑筋动得很快,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发问人家就要告诉你答案吗?别说这种蠢话了,那只证明你完全没动大脑。」 米尔杰利思低头看著哑口无言、呆立不动的亚立尔皇子。 「……总之,要不要去学院由你自己决定。我承认一开始的确是为了拆散你跟米亚才这样安排。」 「…………」 「晚上米亚一个人睡不安稳。若你在身边能让她睡得安稳一些,我就当你是亚奇布偶放你一马。」 皇子难得产生反应。 「……亚奇……那是什么?」 「是只羊布偶,米亚从以前就跟它在一起,晚上还抱著它睡。」 皇子别开视线闷哼一声。 「米亚似乎已经醒了,你们两人一起吃晚饭吧。为了等你睡醒,米亚只喝了咖啡。那里有餐桌(推车),好歹也在这间书房用餐,别在寝室里吃东西。」 彷佛突然意识到饥饿般,皇子的目光落向角落的银桌。 「为什么?在哪吃都行吧?」 「不行。拜吉伊所赐,米亚已经养成平常不管哪里都能睡、发现沙枣树就跑去摘果子边走边吃的习惯。生活要有规矩。每天随时都能吃到蛋糕跟火鸡的话,想必也不会觉得开心吧。自制力是很重要的。」 皇子默不作声,表情彷佛诉说著「还不至于不开心吧……」 他背对房门慢慢戴上面具,动作简直像是给自己铐上铅手铐。他似乎只有在米蕾蒂亚面前才不愿脱掉面具,这是为什么呢? 当少年准备转身离开时,米尔杰利思轻声对他说: 「……亚立尔皇子,九个月后不会有其他未来,米亚最后也不会选择你。」 戴上面具的少年转身回头。 什么话也没说,脸上的表情更是毫无变化,彷佛打一开始就很明白这个道理。从这反应看来,他现在还不晓得所谓的情感是什么。 「原因有很多。米亚恐怕不会跟你解释吧。九个月结束之前,你或许会觉得痛苦,到时候就来找我倾诉吧……在一起也得不到,却又没有办法放手,那是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不可能熬得过去。」 不可能熬得过去…… 「对我来说……什么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做出决定跟选择。」 少年以平静却意外坚定的语气回答。米尔杰利思低头看著少年。 小孩子总有一天会成为大人,这是奥莲蒂亚的口头禅。但这个少年只有短短九个月的时间,不仅无暇变成大人,甚至来不及长到超过米蕾蒂亚的身高。 「说得也是。」米尔杰利思轻声说。还有谁也抢不走的选项存在。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自己重要的宝物是什么。 就跟米尔杰利思的自由意志一样,不会被奥莲蒂亚夺走。 米尔杰利思再次靠近少年。少年眼里只有不可动摇的平静,丝毫不见气愤、警戒或仇忾。他宛如双手靠在玉座扶手上等待著米尔杰利思般,只有嘟起的嘴唇看起来像个少年。 米尔杰利思把手轻轻搁在他头上。 不难想像十二岁的少年会向皇帝请求什么。 那著实渺小得令人鼻酸,甚至称不上请求。 ——仅仅九个月的自由。 即使如此,皇子还是亲自开口问道「米亚明天什么时候启程,前往洛克萨岛?」他也认为应该让米蕾蒂亚远离这座不像话的城市。 皇子一动也不动,彷佛允许人类抚摸毛发的野兽。这大概是少年表示让步的方式吧。米尔杰利思现在依然想拆散这位皇子跟米蕾蒂亚,不过对方不辞辛劳地帮了米蕾蒂亚非常多次。 总有一天他会回想起此时亚立尔的身影吧? 用力抓乱少年的头发后,米尔杰利思把手从少年头上挪开。 最初,也是最后的九个月。不戴手套直接与某人接触,心动而初尝爱情滋味,世界渐渐改变。米尔杰利思也经历过这种时候,他无法夺走这段人生仅此一次的时间……即便这段时间无比残酷,往后回顾人生时将令这个皇子痛彻心屝。 『对我来说……什么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做出决定跟选择。』 他目送宛如影子的少年离开月光洒落的书房。总觉得自己成了阴险的高利贷商人。九个月后,少年手中将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然而,放手离开亚立尔皇子的米蕾蒂亚也一样。 二 米蕾蒂亚头撞到墙壁痛醒时,床上已经不见皇子的身影。 在夜晚无光的环境中,她半睡半醒地伸手寻找,然而只摸到床铺破裂的触感,还因为羽毛打了个喷涕。她似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时用力撞到墙壁。外套早就不知道被踢到哪儿,原本盖在皇子身上的毛毯却莫名其妙地裹在她身上。 朦胧月光照亮视野,房间里只有浪潮起起落落的声音。 一坐起身子,便可听见隔壁书房里传来人声及动静。拜此所赐,即便皇子不见踪影,她也没有因此感到惊慌。米蕾蒂将睡皱的衣襬拉齐后……坐在床上与月光一起等待时间流逝。 没多久,房门打开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影子落在地面的月 光中。虽然米蕾蒂亚在荒谬的破床上正襟危坐,但看到皇子回来还是松了口气。羽毛突然从头发掉到鼻尖上,又让她打了个喷涕。 关上房门后,假面皇子走到不成原形的床铺旁,挑了一个跟米蕾蒂亚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 米蕾蒂亚跟雷纳多出门去买晚餐食材跟日用品回来时,已是日落时分。门锁遭到破坏令米蕾蒂亚大吃一惊,接著她踏进宅邸内,里头被毁坏殆尽的惨状更是让她目瞪口呆。 这栋宅邸是她向赛希尔宰相租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房子内部才三天便彻底变成废屋。 米蕾蒂亚隐约记得『吾辈』在宰相办公室里提及有来搜过房子,不过她反而最先想到亚立尔皇子的事,并因此感到失落。如果皇子依约来访,看到这幅惨状的瞬间,他一定会改变主意打道回府。 所以当她垂头丧气地走进染上淡淡暮色的寝室里,发现皇子似乎因为等得太久而在床上睡著时,她的心情高兴得有如雏鸟归巢。 米蕾蒂亚找了条像样的毛毯帮皇子盖上,让他继续睡。随后跟雷纳多拚命整理残骸、张罗晚餐。在沉睡的皇子旁打著喷涕将房间大致扫乾净后,打喷涕的次数及羽毛数量也大幅减少。虽然她现在依然打了个喷涕。 旁边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还残留著大叔父身上淡淡的沉木香气。 她原本以为大叔父回来的日子一定是明天。黄昏时刻,她点亮屋檐下的油灯,抬头看了看嘎嘎呜叫的乌鸦,正准备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房子里分类废弃物时,一回头就看到大叔父在她面前。 (……居然提早一天回来……害我吓了一跳……) 窗边的椅子上如今空荡荡,不见大叔父的身影。书房里也没有人的气息,大叔父似乎没跟米蕾蒂亚打招呼就直接回去了。不过大叔父从傍晚就一直陪在身边,因此她没平常那么沮丧。大叔父依约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待亚立尔皇子醒来,还跟皇子攀谈,这些都让她感到很开心。 「殿下,您觉得大叔父是什么样的人?虽然他看起来难以亲近……实际上似乎也是如此,但绝对不是冷漠的人。他深谋远虑又理性……他对您说了什么吗?」 皇子沉默不语。大叔父似乎对他说了什么……米蕾蒂亚冒出一身冷汗。大叔父虽然沉默寡言,但只要一开口就会坦白说出直率又毫不留情的话。她自己也常常因此大受打击。 「他讲了√2、学院的事……还有不要什么地方都能睡、不要只顾著吃蛋糕,要过著井然有序的规律生活等等……」 见皇子的头发跟衣服上沾满羽毛,米蕾蒂亚伸手帮他拈掉。拈起皇子浏海跟袖口上的羽毛时,她猛然停下手,随即意识到此举有失体统,立刻又将手抽回来。 「殿下……大叔父大概是在拐弯责怪我吧……不过既然是喜欢的东西,多多少少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旁边有东西,我就会忍不住伸手去拿。」 面具稍微转向米蕾蒂亚。虽然觉得此事与个性沉稳的皇子无缘,但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用右手按住左手腕。 「……忍不住的时候呢?」 「我会放弃忍耐,不勉强自己。您会吃巧克力吧?那让我有种幸福的感觉。」 唔……皇子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他静静地摩挲耳朵一会儿。 √2。既然大叔父提到了这个,除了打招呼外,大概还说了很多吧。 经过一段只有海浪声回响的短暂静默后,皇子保持面窗的姿势轻声问道: 「……你明天,什么时候……要启程呢?」 「明天吗?这个嘛……可以的话,早上九点吧?」 皇子点了点头。由于头发拨乱了,黏在头发上的羽毛也随著点头的动作如雪花般落下。 「……十二月……好像有个什么公开亮相的活动……」 真叫人意外。毕竟那是两个月后的事情,还以为他完全没把公开亮相放在心上。虽然皇弟凯伊在书面通知中叮咛一定要把他拖去,米蕾蒂亚却将文件扔在抽屉深处。 「……到时候……还能见面吗?」 米蕾蒂亚低头看著身边的皇子。皇子难得不转头面对她。她看著深夜的大海,又看看皇子,再望向大海。她终于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是…… 「……殿下,您跟大叔父谈过了吧?他有说明天起会怎样吗?」 「他叫我自己问你航班时间。」 「那我就说了。」 米蕾蒂亚说得又急又快。大叔父明明是个极端理性的人,为什么却对他这么坏呢?虽然皇子有点随性又神出鬼没,但性格沉稳又有礼貌,显然是大叔父会喜欢的类型啊。 「明天、后天跟两个月后,我都会住在这间看起来像废屋的离宫里。」 ¥¥¥ ——夕阳西下,从佐哈尔岛回来之后,米尔杰利思快步走向那个窗边摆著椅子的宅邸。当他走到可以看到宅邸的距离时,刚好看到包著头巾的米蕾蒂亚走出宅邸大门,在堆满废物的屋檐下点亮油灯,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 那个头巾女孩漫不经心地转身,看到米尔杰利思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米亚,你明天要去洛克萨岛吧?现在不是应该要回魔女宅邸做准备吗?」 在这之前,米尔杰利思当然彻底调查过米亚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米尔杰利思去接吉伊(虽然没接到),以及因为工作而不在家的期间,米蕾蒂亚就像条鲔鱼,偷偷在水面下片刻不停地到处乱窜。 首先她确保了住处。魔女宅邸的主人是米尔杰利思,如果她被赶出魔女宅邸就『居无定所』。米蕾蒂亚写了『借据』给赛希尔,并签订『租房契约』租下那个宅邸。她跟房东交涉,约定房租为一个月一枚铜币,赛希尔也盖章同意了。据说米蕾蒂亚预付九个月的房租,而且总额的九枚铜币还是从她那薄薄的钱包里拿出来的。米尔杰利思长年待在帝都,却完全不知道卷贝城外围(尽管内部装潢已经被破坏,但还有附家具)居然可以用接近烤玉米售价的价格租到房子。听说不笑的黑衣女宰相在几天内笑了两次——这个消息已经有一部分成为街坊间的鬼故事,极小一部分则成了单口相声的内容。这样米蕾蒂亚就确保了住处,不用担心被赶出大宅。如果没办法确保住处,感觉她好像会在卷贝城的山里挖出壕沟,像只老鼠般定居。 赛西尔作证说保证人那栏填上了米尔杰利思的签名,实际上也真的有。米蕾蒂亚伪造了『大叔父』的笔迹,而且精巧得可怕。就连行政府的笔迹鉴定家看完文件之后,也只说了一句「……这有点……」随即静默不语,不敢断言真假。 鉴定家手持放大镜鉴定的这段期间,米蕾蒂亚已经在行脚商人吉亚开的店里阅读紧急召募的公告,拿到了几个支付今后生活费的工作。 接著米蕾蒂亚背起藤笼进入深山割草。以经验学来的专业手法接连采收秋季的贵重野草、菇类跟药草,将之熬成药物交给吉亚后,她从身无分文一举跃升为小富婆。其中大概还加了具有珍奇药效的佐哈尔海带吧。米尔杰利思知道她用那笔钱购物,并买了今天的晚饭材料后,身上的钱再次见底,不过他也很清楚米蕾蒂亚本人对此完全不以为意。 在佐哈尔岛上目击米蕾蒂亚采收佐哈尔海带的那一刻,米尔杰利思已经察觉到她的怪异举动。虽然他比预计提早一天迅速赶回,但早就为时已晚。 得知这些讯息后,米尔杰利思抱住自己的头……他忘了。 (……这么说起来,米亚几年前曾经背著鹤嘴锹出门远行。她不但学会了奇怪的资金调度方法,甚至用来赚钱。奥莲蒂亚知道这些事情后,笑得可夸张了。) 是被吉伊跟拼接部队带坏了 吗?过到危急时刻,她总能发挥奇妙的克难谋生技能。 米尔杰利思立刻拋开副外交官的职务,亲自前往拜访米蕾蒂亚。 在门口僵住的米蕾蒂亚将竹扫把抱在胸前,假咳了一下。 「大叔父,欢迎回来。能早一天见到您,我感到非常开心。现在刚好是晚餐时间,虽然房子很破,但我想招待您留下来用餐。」 在她的脸上,米尔杰利思的确看到了精神奕奕的表情——大叔父,欢迎回来…… 米尔杰利思点了点头。包著头巾的女孩双眼低垂,轻声问他今天能待到什么时候。他原本打算回去工作,这时却回答「我今天整天都有空」。 米蕾蒂亚脸上静静地漾开羞怯的表情,点了点头。 接待他的房子确实是间废屋。米蕾蒂亚郑重向他介绍有如分尸现场的室内。米蕾蒂亚去准备晚餐时,米尔杰利思在宅邸里逛了一圈,还在二楼寝室里发现了熟睡的假面少年。 当米尔杰利思自顾自修理起坏掉的摆钟时,餐厅传来呼唤声。来到餐厅后,他重重坐在仿佛从垃圾堆里抽出来、断了只脚的椅子上。 雷纳多摆出管家的派头送上汤品,但米蕾蒂亚面前只放了一杯咖啡。她说之后打算跟皇子一起吃饭。米尔杰利思一言不发地摊开餐巾。 米蕾蒂亚请客人用洋葱汤后,一开口就直接进入主题。 「大叔父,我不去洛克萨岛了。我要留在这里。」 米尔杰利思拿起汤匙,狠狠瞪了过来。汤匙正后方的米蕾蒂亚也笔直地回望他。两人眼神交会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久以前,大姑母跟大叔父不在的时候……有吉伊待在我身边。」 米蕾蒂亚坚定地轻声说。 「……这次轮到我留在殿下身边。」 啜了一口洋葱汤后,米尔杰利思放下汤匙。 在调查米蕾蒂亚的事情之前,他已经先调查过『魔女家的皇子』。 「你对那个皇子一无所知,那位少年过去完全空白。」 米蕾蒂亚应该早就发现米尔杰利思的工作跟谍报有关,也知道处理外国事务与机密的他查不到任何情报是多么异常的事态——那个皇帝尤狄亚斯是基于何种想法,才让这个少年来到外面的世界? 单凭这点就能抹煞让少年跟米亚在一起的选项。 米蕾蒂亚在面海的椅子上虚脱入睡的模样与呜咽声,至今仍留在米尔杰利思的脑海里。 「你才刚认识那个少年。就算你待在他身边又能做什么?」 「总之,我知道自己不能像大姑母和大叔父一样。殿下或许也不需要我的帮忙。」 就算确保了住处及谋生方式,终究也不会对米尔杰利思造成任何妨碍。米亚本人应该也很清楚,不过此时此刻她仍旧选择反抗。 尽管说得断断续绩,她却清楚地反驳: 「殿下一次又一次地帮助了才刚认识的我。他默默地对素不相识的我伸出好几次援手。不仅没把我丢在黑暗里见死不救,甚至完全没生过气。当我窝囊地躺在床上哭泣时,他还回到身边陪伴我。他给了我体贴、安慰与温暖……我又能给他什么呢?如果留下他一个人离开,我该在久久一次的『会面』里说些什么呢?」 米蕾蒂亚竭尽全力对米尔杰利思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并非遵从奥莲蒂亚的命令,而是追随自己的理由与意志才坐在那里。为了跟皇子一起吃晚饭,她采买食材回这个宅邸,还在屋檐下挂上油灯。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过去。我才是出身不明、问题重重,对结婚别有意图的人。魔女家硬是推举他为皇帝候选人,才十二岁就逼迫无依无靠的他签名,我也将在七月离开。是我们利用了他跟他的人生,他并没有利用我。」 米蕾蒂亚从盐罐舀盐加入自己面前的咖啡杯里,并啜了一口。 「亚立尔殿下是……我的家人。哪怕只有这短短九个月的时间……」 米蕾蒂亚睽违多年的愿望就是如此。 米尔杰利思别开视线。曾几何时她变得话都不说,只顾著挖坟。如今米蕾蒂亚久违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央求他帮忙。她说想要待在帝都,待在帝国皇子身边。 在监狱里自己是怎么对吉伊说的?自己不是要他实现米蕾蒂亚的愿望吗? 「大叔父,我知道这很自私,但请给我九个月的时间。相对地,如果有我办得到的事情,我会去做。」 她又从餐桌对面轻声地补充一句。 「……比起一个人待在洛克萨岛,请让我留在大叔父跟大姑母身边。」 魔女要成为皇子的盾代驾出征,至死方休…… 他彷佛看见了老友凯伊的轻浮笑容。一阵静默后,米尔杰利思轻声说: 「……米亚,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 废屋的时钟发出「碰、碰、碰」的声音,宣告现在是半夜十二点。 月亮升起,在地板投射出窗户的影子。今晚风平浪静。 摆钟被『吾辈』部队破坏,不过大叔父把它修好了。 玄关的门锁也是,大叔父绷著脸立刻换成新锁。所以即使这里是废屋,至少还能住人……大叔父答应的时候,米蕾蒂亚真的好开心。 「……你要留在城里?为什么?该不会又有人说了什么吧?」 坐在旁边的亚立尔皇子一脸狐疑,也显得有些生气。 一把椅子面向大海摆在窗边。在一片混乱中,不知为何只有那把椅子摆得好好的。皇子坐在那把椅子上,等著米蕾蒂亚起床;就算效力只有九个月,皇子依然默默在结婚证书上签名——他说那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米蕾蒂亚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回答皇子: 「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决定留在这里。」 虽然皇子保持沉默,但他眼里闪动著什么,彷佛要吞噬掉所有东西。 米蕾蒂亚真的打算尽全力说服大叔父,绝无谎言。她认真到连咖啡都感觉不出砂糖的甜味。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告诉大叔父。 因为说了或许会让大叔父担心。 ——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听到十二岁的皇子说出这句话时,米蕾蒂亚便下定决心要留在城里。 「……殿下,基本上结婚时都会送结婚对象某种东西做为聘金,好比财产、领地、身分、保证……或是温暖的家,而不是这种破房子……」 皇子在黑暗里牵著她的手,让她得以出席宰相会议。会议结束后,当她抱著绝望的心情啜泣时,皇子回到她身边,还用水杯喂她喝水。皇子极有耐心地陪伴身旁,体贴得令人难以回报。 米蕾蒂亚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 「无论和平,还是未来……甚至连延长停战期限……我都争取不到。我真的……什么都……给不了您……我能给您的就只有九个月的时间。」 米蕾蒂亚哽咽了,握紧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拳,以免自己发起抖。 皇帝陛下驳回延长停战期限的提议,徒留没有胜算的战争。在这张床上醒来时,她应该已经一无所有,大姑母却将这个十二岁的皇子交到她手上。 十二岁的少年说过自己一无所有,更遑论未来。 很久之前,大姑母、大叔父、吉伊跟拼接部队给了一无所有的米蕾蒂亚很多事物,归宿、爱情、明天……就算孤单寂寞,每天依然宛如万花筒一般瞬息万变。 少年为她签下美丽的蓝黑色署名。自那一天起,米蕾蒂亚的世界里有了唯一的家人。照理来说,明天应该跟昨天之前截然不同。可是昨天、今天跟明天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不想告 诉少年这个事实。 如果有东西可以送给被留下来的你…… 虽然来帝都的理由是亚奇,但她决定留下来确实是为了皇子。然而这完全比不上他给米蕾蒂亚的东西就是了。 「就算待在殿下身边……我也没办法为殿下带来什么美好的事物。不过……殿下之前说过『就算有期限,总好过一个人待在原本的地方』吧。」 皇子的浏海突然晃动。米蕾蒂亚露出轻柔的微笑。 「这我还能为您实现……所以我留下来了。既然殿下不能离开这座城,我就留在城里。」 虽然皇子没说话,眼色却好像变得更加深邃,彷佛有生以来首次看见有人专门为他献上某物。 「待在这座城里,你不仅很快就遍体鳞伤,还常常昏倒,又哭个不停。而且……你讨厌帝都吧?」 「……我、我才没那么常哭……应该吧。」 的确,米蕾蒂亚老是让这位皇子看到最难堪、没用的一面。她也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更多分数可扣。不过皇子的语气里已不见第一天晚上那般带有强硬的抗拒。 「……我无法否认,但实际上大概也会有我喜欢的地方吧。海风跟浪涛……还有鸢的叫声。随时都会飞来的白鸽……钟声跟水道的声音……虽然现在又想到很多讨厌的事情…………可是我可能会喜欢鸽子跟桔梗。」 一想到假面少年就在帝国的某处,她也萌生了想到处走动的念头。虽然皇子在庭园里叫米蕾蒂亚出城,但那其实是在替她著想……总觉得好开心。 「……有理由我就忍得下去……尽管待在帝都或许又会掉到水道里,反正殿下说过掉下去也没关系嘛。真的可以吗?殿下。」 云似乎遮蔽了月亮,黑暗悄悄潜入房里。深夜的风拍打窗户。 在平静的波涛声中,少年只冷淡地低声回了一句「……请便」。 在那之后,他们两人一起在书房吃晚餐,期间米蕾蒂亚一度下楼到厨房盛洋葱汤。雷纳多不仅像个守卫般在汤锅前来回走动,还马上把重新热过的汤跟热水交给她,不知为何抬出「我想要专心练习踢踏舞」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坚持自己一定要待在一楼。 回到书房后,米蕾蒂亚先泡热茶。 「……关于杜哈梅学院。」 听到皇子的话,米蕾蒂亚回过头去。沏茶的这段时间里,他始终待在餐桌(推车)旁,但仔细一看,盘里的食物已经少了一半。因为他完全没发出声音,米蕾蒂亚不由得疏忽了。总觉得身边好像有只野生动物……不过皇子应该是很懂礼节的人,他一定很饿了吧。请他坐下来吃后,米蕾蒂亚也跟著就坐。其实皇子吃掉的那一半是米蕾蒂亚的晚餐,不过她没有说,而都给皇子吃了。 「该不会大叔父已经跟你说过课程的事了吧?」 这三天来,米蕾蒂亚也试著调查杜哈梅学院是什么样的学院。得知大叔父曾经在学,她感到相当惊讶。魔女六支族的人很难得特地进入帝都的学院就学。因为现今的帝国文明是以魔女家的学问为基础,如今也是魔女领地内的知识水准较高。 「之前……在宰相的吩咐下,我接受了那个叫什么『考试』的东西。」 「咦?您是说入学考试吗?」 「我没怎么问,所以也不太清楚……不过拉姆札之后好像也有去考。」 米蕾蒂亚以前也曾想过。亚立尔皇子口中只出现过一个人名。虽然他只字不提自己的事,却两度提到『某人』的名字——拉姆札皇子。这种称呼不算亲近,却感觉得出两人之间有所关联。 「……殿下,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您可以随意安排时间去上喜欢的课。如果逮到悠闲散步的大法官,还能接受他的个人课程……听说拉姆札皇子就是这样。就算要整天读书也没关系。对了,大叔父拿了衣服过来——」 米蕾蒂亚沉默不语。入学考试后,拉姆札皇子进入学院就学,他却还在城里像只水母般四处飘荡——这样看来,亚立尔皇子肯定是落榜了…… 原本米蕾蒂亚兴高采烈地想把米尔杰利思寄放在她这里的衣箱交给皇子,想到这里,她突然冷静下来,轻描淡写地拿出衣箱。装出一副明显不感兴趣的模样,把衣箱推给皇子。 问过侍从长后,米蕾蒂亚去了〈维里耶里〉一趟,不过学院制服整套均为手工制作,她一问到价钱就打消念头回来了。尽管衣箱里装的并非制服,却也是制作精良的秋冬衣物,里头有上衣、衬衫、皮带、皮鞋,另外还有雪靴。 「……大叔父送您这些衣物,不仅材质厚实,还能御寒,正适合接下来的天气。就算不能在学院里穿,您也不用失望,掉到地下水道时就请拿来穿吧。」 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蠢话。米蕾蒂亚轻咳一下,把笔记用具推给皇子。今天准备这些东西时几乎花掉了她钱包里大部分的钱。 「另外……〈维里耶里〉的墨水、鹅毛笔跟笔记本是我送您的。除了结婚证书外,人一辈子还有很多东西要写,像是请求债主宽限还债期的文件啦……探望入监朋友的申请书啦……盗用公款的道歉启事啦……这些都很常遇到。要打草稿时请用这些文具。送情书给女生时,要是内容过于直接又索然无味,结果肯定会失败喔。」 皇子撕下面包送入口中。 「比方说……有什么功课上的……不,比方说想投诉派害您拉肚子等等,如果是我会的东西,我都可以帮忙。您随时都能来这间书房找我。」 皇子放下汤匙,动作真的无声无息,完全不知道汤是何时消失到他的胃里。 「……你觉得我跟拉姆札不同,不必特地去学院上课吗?」 「咦?不,我不会逼您去上课。就算不去也不会剥夺您的继承权,而且听说课程内容您都跟赛希尔宰相学过了。」 亚立尔皇子似乎不喜欢跟人相处,不过既然可以一个人修课,不试试看也太可惜了。要是他闲到去上『狴下课程』,米蕾蒂亚也不太清楚该找哪里的被害者谘商室求助。 十二岁,米蕾蒂亚也在同样的年纪遇到了一个男孩子。 「……不过,我觉得殿下能交到朋友是好事。」 说完这句话后,米蕾蒂亚没再开口。 米蕾蒂亚曾跟著大叔父与大姑母学习,但那只是因为她想和两人相处久一点。学会包扎伤口的方法,以及习得制作药物的知识,都是为了帮上大姑母、大叔父跟吉伊的忙。她渴望被人需要,也想待在他们身边。除了受伤哭泣之外,她希望自己还能有所助益。这是她前进的动力。 即便不是现在,亚立尔皇子总有一天也会面临受事物所迫的时候。 「您在那里会度过一段什么样的时间……只有事后回顾才能瞭解。那或许会成为你的助力……有时就算找到了志愿,没有力量也无法实现。」 沉默半晌后,皇子把垂落的浏海拨到头上,冷淡地点头说: 「……我会去的。反正我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米蕾蒂亚稍微瞪大眼睛,低声说道「是吗?」 用过晚餐后,皇子似乎对米蕾蒂亚的腰包深感兴趣……为什么他会知道这里有餐后甜点的巧克力呢?这不是雷纳多给的,而是米蕾蒂亚自掏腰包用剩下的零钱买来的。虽然做为送给皇子的结婚礼物稍嫌寒酸,但她已经尽力了。 米蕾蒂亚递出巧克力后,皇子跟在地下水道那时一样乾脆收下。真叫人开心。就算拿不出城堡跟帝国金币做为嫁妆,自己好歹还给得起一块巧克力。 啪的一声,昏暗的房间里响起巧克力被掰开的声音后,变成一半的包装纸被塞进米蕾蒂亚手中,让她有种收到结婚礼物的感觉。 「殿下,这串钥匙给 您。大叔父把门锁换掉了。就算我外出把门锁上,您也可以用这串钥匙随意进出。毕竟我还会再回来。」 彷佛收到第二个狸猫饰品般,皇子勉为其难地接过米蕾蒂亚递出的新钥匙……虽然米蕾蒂亚认为对方没有讨厌自己,但距离也没有拉近。 「还有,下周起我每周都会出去工作几天。其中也有单日雇用的打工,难保星期几会在哪边做什么工作……所以以后我会写每周行程给您。」 米蕾蒂亚拿起细字笔,从纸镇下抽出一张宣纸。如果见面时不交代清楚,下次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这个有如濒危物种般的夫婿了。 她在宣纸上写了一周的日期与星期。这里的月历已经被『吾辈』部队撕得粉碎。她先在宣纸上写下确定的工作,接著在她整天不在的日子旁打了个叉。 「做本杂记本吧。这样就能记下留言跟回家时间了。」 米蕾蒂亚鼓起微薄的勇气,试著邀请皇子在打叉以外的日子共进晚餐,可是对方完全没有回答。真教人气馁。他注视著打叉的部分。 「……每周打叉的两天你要去哪?」 米蕾蒂亚叹了口气。皇子个性文静,却对于好奇的事情绝不马虎。跟晚餐时不同,这回换米蕾蒂亚不说话。 「……因为个人的私事,每周我有两天会到隔天早上才回来。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亚立尔皇子皱起眉头,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别开视线。 他指向另一个空白的日子——星期天。 思考过该如何解释后,米蕾蒂亚小心谨慎地斟酌字句: 「星期天……是可以自由运用的日子。可以出门到哪里走走,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如果殿下那天有空,也请您到这里来坐坐。」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看到皇子不识假日为何物,米蕾蒂亚不禁回想起往昔。她以前也不喜欢『星期天』。因为她总是孤零零的,想不到该做什么。 最后米蕾蒂亚递出一枚银币。 「还有这给您,毕竟可能会有什么开销。请不要客气,这是殿下的钱。您可以存起来或花掉。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请拿它去买。」 皇子默不作声。米蕾蒂亚低头看著他的表情——不对,是面具。 「您没买过东西吗?」 「我有看过。」 言下之意就是没买过东西——亚立尔皇子似乎很讶异。 「……把放著的东西拿走就好了,不需要特地去买吧?」 「……从哪里拿?」 皇子闭上嘴巴,防备似地提起戒心。他把吃完的巧克力银纸装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后,从椅子上起身。 他让银币留在米蕾蒂亚的掌心里,看都不看一眼。 「……我要回去了。」 虽然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但皇子今天还是理所当然地走向大门,没让米蕾蒂亚有机会挽留他。她死心地拿出大叔父送的外套,皇子接过来穿上。 两人来到两侧堆著物品残骸的走廊上。就算点亮烛台,这里仍旧昏暗。 米蕾蒂亚跟在皇子身后不远处来到一楼。皇子依然无声无息,只听得见后方米蕾蒂亚脚踩鞋子发出啪嚏的声音。 她在玄关门前再次出声叫住皇子。 「殿下,如果是这种破旧离宫,凭我的力量应该还能勉强守住。而且租金已经付清了……殿下或许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不过……」 您也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如今这里依然形同分尸案现场,而且对他来说,显然还称不上家。米蕾蒂亚摸索著其他字眼。 看到平常鲜少现身的他在寝室里放松熟睡,米蕾蒂亚感到非常开心。她低声说: 「您随时都可以像今天一样进来,轻松地躺在那张床上睡觉。」 皇子露出不解的表情,米蕾蒂亚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只是米蕾蒂亚想起皇子说过「我本来就没有未来」,他将孤单地回到牢房,迎接据说跟棺材一样的床铺。她双手交握著说: 「……那个,我不会摘下面具……可以让我稍微摸摸您的脸吗?」 两人陷入至今为止最长的沉默。软弱的米蕾蒂亚在心里讲了五次「还是不用了」。就在第六次下定决心准备说出口时,皇子答道「……请便」。 米蕾蒂亚差点就要回答「还是不用了」,好不容易才把话吞了回去。她慎重地弯腰屈身,和皇子对上眼。那双眼里充满警戒。她并没有将手靠过去,反而在不碰触到面具的状态下,轻吻皇子的脸颊一下,好似沾附头上的白色羽毛落到鼻尖。 然后米蕾蒂亚抽身离开。亚立尔皇子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紧闭双唇。他牵起米蕾蒂亚的手,挖出她一直握在手心的银币,并说出一句好像想了很久的话。 「……你刚才叫我用这个去买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 皇子再次将那枚银币放在米蕾蒂亚的掌心。 「我要买你。」 他伸手指著米蕾蒂亚的胸口。米蕾蒂亚平常总是将项炼藏在衣服底下,这时她才发现歪掉的饰链露出来了。皇子抽出纤细的饰链,有色宝石的耳环发出喀乡声落在他手中。 「……在我剩下的时间里,请告诉我你的事情。如同地下水这那时候一样。」 用幽暗的眼眸抬头看了看米蕾蒂亚后,皇子不等回答就转身离开。 米蕾蒂亚勉强挤出声音进行睡前的问安。 「……晚安,殿下。路上小心……」 皇子似乎稍微回过头,但今晚依然没有回答。玄关大门冷冰冰地关上。 夜风用力拍打某处的玻璃窗,旋即呼啸而过。 ……之后米蕾蒂亚到厨房清洗碗盘。回到书房时,角落的躺椅上传来雷纳多的打呼声。米蕾蒂亚睡前写了封信,用的是她在〈维里耶里〉买来的上等便笺,收件人为法皇佛罗连斯。 皇子交给她的那枚帝国银币在灯火下闪闪发光。 等待封蜡乾燥的期间,她将在皇子的触摸下发出声响的有色宝石耳环置于掌心。 沉默寡言的亚立尔皇子,首度向米蕾蒂亚提出请求。 (我的事情……) 『……在我剩下的时间里,请告诉我你的事情。如同地下水道那时候一样。』 在地下水道里,她稍微提过耶赛鲁巴特、四年前的战争,还有自己的事。然而有些话题绝不能说。好比亚奇、「小丑」,以及朋友等等…… ——跟我走。 五年前的过往传来朋友的声音。当时逃亡接近尾声,把他还给里里大人后即将面临道别时。 朋友伸来的手与说过的话都让米蕾蒂亚非常开心。她一点也不后悔。 不过,在一年后的葛兰瑟力亚,米蕾蒂亚刺杀了他重要的兄长。 头盖骨底下响起云雀的吶喊、军马的嘶鸣,以及干戈交击的声音。蜡烛燃烧著。米蕾蒂亚凝视掌心,连同耳环被鲜血濡湿的幻觉。 她再也听不到朋友说的那句话。 米蕾蒂亚熄掉烛火,拿著毛毯来到雷纳多睡著的躺椅脚边,坐下并蜷曲起身子。 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尸体沉入海底的声音,米蕾蒂亚将毛毯拉起来盖住自己的头。她突然后悔给了皇子那一吻。都是因为皇子一直待在身边牵著她的手,她才会忘记自己的手原本是什么颜色。这是双成天挖坟埋葬尸体、被鲜血玷污的手。 凌晨三点的大海传来莫名哀凄的女人歌声。是栖息海中的海妖在歌唱吗? 皇子真诚的话语不断回响。 在我剩下的时间里,请告诉我你的事情。 ¥¥¥ 第三章 皇帝、皇子与『小丑』 ——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在皇帝紧闭的双眼烙上纯白的闪光。 凌晨三点,尤狄亚斯独自待在天空玉座之间,猛然睁开深蓝色的双眼。 暴风雨从半夜开始下个不停,似乎又带来了积雨云。 圆形天花板上镶满花朵形状的彩色玻璃。无数雷光穿透玻璃,将大厅染上黑色与白色的深色阴影。为真王引导命运的黑石「命运之石」显得格外醒目,大厅宛如异界般染上一片奇妙的雪白。 最近连帝国官僚都很少见到皇帝,不过这样的他每天深夜都避人耳目,独自坐在这里的皇帝玉座上,随后又起身离去,知道这点的更是只有几个人。 巨大的阳台跟柱廊有一大半延伸到室外。激烈的大雨击响阳台跟柱廊,流过黑暗中的大台阶时更发出宛如瀑布般的奔腾水声。 放晴的日子里,可以从这个天空玉座看到一望无际的晴空。如果奥莲蒂亚当上女王,就算没事也会成天坐在这里吧。当她离开时,玉座将残留花香。尤狄亚斯觉得自己彷佛看见这幕景象,忍不住轻声笑了。 前几天深夜,「小丑」偷偷摸摸造访自己寝室时,尤狄亚斯一时之间把自己跟父皇重叠在一起——某个冬日,伟大的恐怖皇帝在寝室中遭到杀害。 不过,娇小的「小丑」手里并非拿著刀刃,而是一张结婚证书。他递出的那张纸上,孤零零地并列著小魔女跟他的签名。 接手赛希尔工作的皇帝,单手拿著鹅毛笔在结婚证书上盖下皇帝的认可章。收下结婚证书后,「小丑」点了点头,摘下讨厌的面具,粗鲁地勾在指头上,素著一张脸伫立在皇帝面前。然后小心地把证书折好收进怀里,再度回到阴影之中。皇帝手拄著脸颊目送「小丑」离开。总觉得这家伙莫名可爱。 这是那位少年第一次主动走到皇帝身边。 风强雨骤,闪电接连发出巨响,照亮在皇帝玉座上陷入沉思的尤狄亚斯。 五年前,尤狄亚斯首度注意到那个年幼的「小丑」,并造访了那间陈旧、昏暗又沾染血迹的粗铁栅栏房间,当时也是跟今晚一样阴暗的暴风雨夜。 栅栏后方的黑影传来滴答作响的水声,那是暴风雨遗留下来的痕迹。 囚禁十二岁少女的地方是绝不可能逃脱的鸟笼。放走少女的城中「小丑」就在栅栏后方。 『……你想再见到她吗?』 只要接近人,禁锢魔法就会发动。他的双手手腕将出现手铐跟炼条,脸部也会蒙上缄默小丑的面具而无法与他人交谈。即便在鸟笼里发现那女孩,他应该也无法伸手触碰,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过可以待在那女孩附近。 尽管如此,他却把女孩放出鸟笼。明知放走少女后,自己将孤零零地再度回到孤独的牢狱,他依然这么做。 比起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年幼的「小丑」选择成全女孩的意志与自由。 尤狄亚斯突然想嘲笑小丑——你又能保有那种意志到什么时候? 『为此,你有什么都敢做的觉悟吗?「小丑」。』 小孩抬起头。暴风雨夜的水滴从他深黑色的头发上滴落,有如雨滴滑过额头、脸颊与嘴唇后落下。那眼神执意而耿直。 尤狄亚斯听著天未破晓的十月骤雨声。之后,他命令宰相赛希尔负责教育「小丑」。 ¥¥¥ 人们取女主人的别名,称「卷贝城」的这处居所为『白妃宫』。 由于这里总是沉浸在寂静当中,又是皇妃的住处,除了医生、法皇家相关人等、在此进出的药商,以及偶尔上门请求雇用的女孩之外,很少有人造访此地。沉默的仆人全都戴著乏味的白色面具。自从帝国皇子拉姆札出生、戴上面具以来,白妃宫的仆人们也在不知不觉问效法。 生下儿子拉姆札之后,白妃涅涅再也没有出席过任何公开仪式及晚宴。有人看过她身穿白色礼服,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夜的城里、庭院或海边,最后不知在何处消失的身影,也有人看到她时常经由贵族专用道前往大圣堂。涅涅的歌声偶尔也会随风传至一般人耳中。耶里亚弟王家原本是尚武的家族,然而其最后的血脉——耶赛鲁巴特与涅涅兄妹却以出类拔粹的美貌与歌声闻名。然而,如今一片死寂的白妃宫傅出各种关于白妃与皇子拉姆札的怪异传闻,那绝美的歌声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皇帝尤狄亚斯最后的皇子,拉姆札尤其神秘。他戴上面具的理由不得而知,而且出生后从未公开露面,直到一年前进入杜哈梅学院,与少数外界教授接触,才证实了他的存在。十三年来,几乎没人知道他在白妃宫的哪里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又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皇子拉姆札的房间位于白妃宫内进出受限的区域。 房间窗外是断崖绝壁与一片苍茫无尽的大海。 房里没有多余的家具,床边是读书用的烛台,多半放著水瓶、杯子与药包。墙边大书柜里的书高度参差不齐,书塞得进去就塞,塞不进去就堆在书柜前或地上。上头还搁了笔记本、鹅毛笔、清理衣服用的毛刷,以及收藏袖扣的小盒子等物。即使堆这么多东西,却不显得特别凌乱,似乎是主人以自己的规则整理好的。 这里还有座暖炉,以及一张跟床一样经常使用的书桌,上面摆著书本、字典和地图。暗灰色的怀表发出滴答声。 夜深时分,拉姆札点亮桌上的烛台,瞄了怀表表面一眼。他拿起鹅毛笔想再多做一点习题,正准备往墨水瓶里沾墨时,却停下了手中的笔。 窗帘在敞开的贝壳窗边晃动,隐约能听见他的母亲涅涅边走边唱的歌声。 虽然歌声随即歇止,然而拉姆札闭起面具底下的双眼,放下鹅毛笔。真扫兴。 他看著桌上的月历。月历的插图故事中,太阳王与月妃在春天相遇,在夏天结合。虽然两人到九月依然如胶似漆,但进入秋天后王开始老去,他深爱的妃子反而日益年轻,并逐渐丧失共度的记忆。十月则画著忧郁的王、不知不觉变年轻的月妃,以及笼罩秋意的世界。 其实拉姆札不记得在白妃宫其他地方看过月历。听说每年临近十二月时,母亲涅涅的言行举止就会变得愈来愈古怪,所以屋里的月历才会被清得一乾二净。杜哈梅学院院长瑟侬老师知道这种情况后,便送了这份图画月历给他。 拉姆札的课程及讲师从本周起有些许变动……此外,瑟侬院长与枢机卿罗杰还转达了『魔女家皇子』的事情。 剎那间,耳边彷佛响起黑暗中铁栅栏打开时的嗄吱声。 拉姆札脑海里只闪过一个人。 (——亚立尔。) 尽管跟自己一样被剥夺所有自由,关在铁栅栏的后方,那位少年却不以为意,从容不迫地在牢房里过著随兴的生活。 第一次在昏暗的牢房里发现亚立尔的时候,拉姆札气得头昏眼花——他难得回想起那种乌漆抹黑的情感,浓烈得有如将所有的颜料倾倒一空,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块儿。 旧伤在面具下方抽痛。不,那伤口并没有特别旧。脑海里遗留著长年来母亲与侍从艾莉卡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至今仍不时窜出头来折磨他。 罗杰还说两位皇子的公开亮相将于十二月的冬至举行。 这十三年来,拉姆札是皇帝唯一的皇子——现在竟然又冒出另一个人。 窗廉随夜风轻轻飘荡。拉姆札头痛得厉害,忍不住皱起眉头。连怀表的滴答声也令人脑袋发麻。他盖上表盖,放弃整理书桌,忍著尖锥戳刺般的头痛关好贝壳窗,拉上窗帘。 拉姆札看了枕头旁的水瓶及头痛药一眼,不过今晚不吃药应该也熬得过去。他无意更衣,直接扑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此时才总算摘掉面具。 他翻身仰躺,茫然地环顾寝室。对拉姆札而书,只有这房间是他能自由呼吸的地方,戴著白面具的侍女跟可憎的侍从艾莉卡都不会过来。艾莉卡平常总是监视、限制他的行动,搬出各种名目约束他,甚至报以恶意、轻侮跟嘲弄。他彷佛可以听见艾莉卡体内发出发条与弹簧的喀叽声。 他紧闭眼帘试图消解头痛,突然间又睁开眼睛。 ……在这个谁也不会进来的房间里,拉姆札曾看过转眼即逝的奇妙幻影。近年来很少有那么糟糕的夜晚,连止痛药也完全无法奏效。那天母亲涅涅的兄长耶赛鲁巴特举行水葬,十三次钟声轰轰作响……当时他看见了一位少女。 回过神来,头痛已稍微缓解,总算有点睡意。 阴暗的寝室、宛如陆上孤岛的躺椅、沉默的仆人。每天都不得自由。只能拨开艾莉卡留下的凝滞黑暗,从无人孤岛移动到另一个孤岛。 这十三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 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卷贝城」深处——连鸟鸣都听不见的地下水道黑暗尽头,今早亚立尔同样在硬床上醒来。 他坐起身踏上冰冷的地板,默默地抓了抓头发。 虽然对十三年来一成不变的房间没什么不满,但他最近时常想起米蕾蒂亚帮墙壁上漆的建议……上漆…… 风经由通风孔不断循环。尽管新鲜空气总是像这样被送进铁栅栏,但地板上仍旧依附一层挥之不去的陈年血腥和食物腐败气味。看似历代「小丑」用钉子或小刀刻划的无数字迹,在地板、墙面及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排列出两、三层算式、记号跟古代语言。 「小丑」面具在墙边嗤笑著睥睨室内。亚立尔讨厌这个面具,因此经常反过来摆,不过回过神来,面具往往又翻回正面,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亚立尔拿起放在写字桌上的水瓶,倒了杯水来喝,然后一如往常地先出门一趟,以便找寻合适的地方洗脸及偷早餐。 只要是城堡及帝都内的大街小巷,没有亚立尔去不了的地方。对于只有戴著银手镯时才看得到的门、小路、暗锁、捷径,以及秘密房间的位置,他全都瞭若指掌,地下水道的构造也记得一清二楚。如果在动物的地盘内过袭,他会直接将之击毙,自在地阔步而行。法皇家的宝物库房、帝国宰相的抽屉、杜哈梅学院的藏书室……没有他打不开的锁。不管是吃的食物或穿的衣服,他都能随心所欲地任意偷走。 亚立尔连盘子一起取走今早为法皇佛罗连斯准备的御用早餐,在回程的路上就吃了起来。途中他找到一棵苹果树摘了颗苹果。以往他都是到市场的店铺偷,但想到曾和米蕾蒂亚一起摘苹果吃的事,最后还是作罢。用衬衫袖子擦过后,他大口咬下苹果。不出所料,这颗苹果比店里面卖的酸涩多了,不过他并不在意。 亚立尔吃完苹果刷完牙,接著打开长型衣柜开始打扮。他瞄了墙壁一眼,这是近五年来养成的习惯。 宛如机构盒般依序按压、挪移、互换墙上的砌石位置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墙边原本毫无动静的长型衣柜突然动了起来,底下出现一个宝箱。当初解除机关发现这个老旧骯脏的箱子时,里头就已经空无一物。闲暇之余,亚立尔总是不经意地取出宝箱打开盖子。因为他没有能够收进箱中的宝物,里头始终空荡荡的。 然而那也无妨。就算每天一成不变也没关系。身无长物的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 他右手松开身上的衬衫,左手从长型衣柜里拿出米尔杰利思送给他的衣箱。套上衣服的同时,亚立尔难得思索起『别人』的事情。 虽然亚立尔每天都过著千篇一律的生活,城外却逐渐产生变化。面具少年有时会提灯造访这间以往不曾有人来的铁栅栏房间。 亚立尔在城中漫步时见识过各种事物,当然知道这位少年是谁,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少年语带讥讽地说「既然如此,那就说来听听吧」。于是亚立尔想了一下后回答「你是我第一个正常交流的对象,不过对你来说我也一样」。 当时皇子拉姆札在面具底下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并不特别关心。拉姆札离开了。然而那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不是最后一次。尽管如此,就算隔著铁栅栏见面,他们保持沉默的时间还是比对谈的时间久,但这对亚立尔而言一点也不痛苦。 虽然两人年龄与发色相同,身高跟个性却天差地远。无论亚立尔如何回应,似乎只会令拉姆札感到不快。连亚立尔若无其事地待在牢房里都能让他生厌。拉姆札有著坚定的信念——成为皇帝的信念,亚立尔却不抱任何期望。两人都认为自己的人生比对方来得好上许多,尤其拉姆札更是多次前来确认这点。 亚立尔并不讨厌他。尽管亚立尔在城里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记住名字放在心上的只有拉姆札,但他也没与趣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 只有少数几次拉姆札是气若游丝地爬过来。这种时候他绝不会提著油灯,而是在黑暗中碰撞好几次才爬到房间。让亚立尔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爬上台阶的自己,对拉姆札来说似乎比什么都要难以忍受。亚立尔袖手旁观,什么忙都没帮。就算撞见拉姆札被母亲涅涅与侍从艾莉卡用拨火棍打伤脸,亚立尔也不曾现身。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与黑暗中,亚立尔喜欢看拉姆札忍著痛苦,坚持什么话也不说,最后脚步踉舱地离去。这种时候就算他走了,感觉还是有什么东西遗留在原地。没错,无论是拉姆札的沉默,还是偶尔一股脑儿脱口而出的恶毒批评——亚立尔都不讨厌。 他把脚套进靴子里。这么说起来,拉姆札以前曾经这么问过他: 『你没有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也要得到的东西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亚立尔望向藏起来的宝箱。过了几年依旧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如同他的内心写照。答案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然而,亚立尔没有回答……连「没有」两个字都没说, 空气紧绷,现场笼罩在奇妙的沉默之中。原因并非亚立尔,而是拉姆札。拉姆札露出揣测亚立尔手中握有钥匙的表情,彷佛只要时机到了,他就会打开这个坚固的铁牢笼自行走出来。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亚立尔只是突然打消念头,不愿说自己未来也不会拥有宝物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迟早会像其他先前的居民一样,找到可以封装在宝箱里的东西。就算真的找到了,也比不上拉姆札坚定的愿望,顶多只能收进宝箱里。不过拉姆札似乎另有其他想法。 ……只要眼前出现想要的东西,你八成会把它连同这个国家一起放进自己的宝箱里吧。宛如预言家般阴沉地笑了笑后,帝国唯一的继承人便转身离去。 日子缓慢流逝,就算周围多少产生变化,亚立尔还是完全没变———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他一分二髦——心中也没有任何不满。即便宝箱里依旧空无一物,曾几何时他也不放在心上。就在他连在意的理由都快忘记时…… 某天,他手腕上的一对银手镯兀自散发淡淡白光。 ……五年前的暴风雨夜,他将最初的『宝物』收进宝箱里。 亚立尔用力扣上袖扣,伸手套进上衣的一只袖子。 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也要得到的东西…… 最后他捡起皇子假面。明明实现了,却不觉得满足。亚立尔想著将银币交给米蕾蒂亚的事情,同时戴上面具,迈步从牢房里走向外面的世界。 ¥¥¥ 杜哈梅学院里,有间藏书室伫立在树丛的后方。最近这一年会踏进这间藏书室的学生只剩下拉姆札一人。正当这间藏书室的门发出叽一声时…… 一道破晓前的 蓝色影子落下,彷佛有阵冷风悄然无声地吹进藏书室里。 拉姆札知道来者是谁。他原本正躺著看王朝将棋手册中看得懂的部分,一注意到有人进来便阖起手上的书。在将棋盘上下了今天最后一手棋后,拉姆札发现自己搞砸了,顿时感到相当不快。 他离开原本躺的长椅,手倚三楼扶手俯视开架式书柜。明明除了门的声音外就只有一片静默,那家伙却已经出现在那里。宛如来自过去的亡灵般,当著拉姆札的面,不存在于任何人记忆中的影子逐渐刻画为现实。 那家伙有著一头漆黑的头发,身穿皇子服搭配靴子。虽然样式不同,但他同样戴著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 一走到藏书室中央,亚立尔立即带著毫无迷惘的表情走向三楼。 拉姆札靠著扶手高傲地回望亚立尔。 两人的视线交错。拉姆札第一次在阳光底下看见亚立尔,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灰黑色眼眸。拉姆札的嘴唇微微扭曲,似乎不自觉露出了嗤笑。 ……既然那家伙凭自己的意志打开门锁走出那间牢房。 我就不会让那家伙讲出别无所求这种话。 毕竟是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也想得到的东西,那家伙绝不可能满足屈就其他。 第四章 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秋—— 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远东座落著壮丽的王城与宫殿,里头住著拥有象牙色肌肤与黑发的王朝皇帝。 「卷贝城」一如其名,周围彷佛贵夫人的礼服——就某种层面来说是毫无秩序——遍布重重缓坡,不过亚琉加王朝的宫殿却是井然有序,切成巨大的长方形剖面后,里头大街小巷都宛如棋盘般紧密排列。在土砖搭建的坚固大城墙里,无数大小楼阁庭园以中线为界几乎呈左右对称,城墙周围则有蓄满水的护城河保护。 鲜红色的砖墙无限延伸,上了朱漆的圆柱支撑回廊,每座宫殿都有不同几何图案的窗棂,石阶跟地板更是铺满纯白的王朝石。西边飞来的大白鸟有如装饰般伫立在高耸入天的大屋顶上。 十月傍晚的金色屋瓦下,王朝皇帝亚琉加正好提著一把剑来到阳台。 深处的庭园中盖了一座城里最为挺拔的高楼,那里不但可以将整个王都尽收眼底,也能瞭望远方辽阔的西部平原与山峰。从以前开始,现任王朝皇帝亚琉加一有空就会独自登上这座高楼,几乎不带侍从随行。 不过偶尔还是有人擅自跟来,今天就是那个『偶尔的日子』。 同行的是朝廷百官之长,丞相辛·洛克席耶。因为他发现王朝皇帝溜出他每日处理国内外政务的外廷。如果皇帝不在,丞相也跷班的话,官吏们大概会手足无措吧。但丞相也想散个步。 今天王朝皇帝眺望白鸟飞来的西方尽头时,辛·洛克席耶依然守候著他的背影。自仕官算起的三十余年里,他跟军师里里一直看著这个背影。哪怕是停战期间,也没见过皇帝满是伤痕的手把剑放下。 王朝皇帝的头发随东风飞扬。乌黑的头发如今也开始掺杂几缕白丝。 丞相在屋内转达密探传来的报告。九层高楼里不见其他人影。唯独在这座高楼里,王朝皇帝不准近卫将军随侍。 夏洛姆格拉利亚 帝国方面,前几天皇帝尤狄亚斯驳回延长五年停战期限的建言,因此停战期限恐怕将于明年七月届期……魔女奥莲蒂亚放弃皇位继承权,开始在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重新整军,同时拥立其他帝国皇子呼吁停战,企图与法皇家在皇帝遴选一决高下。看来里里似乎跟魔女取得联系了…… 皇帝突然笑出声来,彷佛拿里里没辄一般。皇帝亚琉加一旦爱上某人就会揣著不放.无论发生什么事几乎都不会动摇。连出身边境地位卑微的辛·洛克席耶都坐上了丞相的位子。 风吹过高楼,摆荡著皇帝身上的华美和服、薄绢材质的外套及长下襬。长年养成的习惯让辛·洛克席耶下意识地竖起耳朵。皇帝年轻曾在象牙色的胸口、手腕跟脚踝上贴身戴著好几个装饰用的圆环,一举一动都会发出轻脆的声响,不过现在仅剩寥寥数个。从即位前开始,皇帝双耳上的有色宝石便经常敲出美妙的音色,可是某天也突然听不到了。因为皇帝乾脆地将它送给没有家世、身分卑微的王朝第十三王子。耳环就这样从皇帝手中转移至由里里辅佐的王子双耳上。每次看见王子的耳环,辛·洛克席耶总有种阴郁忸怩的感觉,那音色本应在皇帝耳边响起。 辛·洛克席耶跟平常一样言简意赅,沉稳地继续报告。帝国议会有分裂的可能,王朝遵照皇帝的命令持续增加军备。最后他又简单补充了耶赛鲁巴特疑似死在狱中的消息。 这时皇帝才回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眸有如闪亮的石炭。憎恨、报复心、爱情、愤怒……各种激烈情绪混合在一起,彷佛炽火般熊熊燃烧。 「耶赛鲁巴特死了?……谁杀的?」 「这方面还不清楚。」 「不过可以确定他是遭人杀害。」 王朝皇帝再次转身背对辛·洛克席耶。接著是漫长的寂静。那是陷入沉思的沉默,也是拒人于外的冷漠无情。四年前的葛兰瑟力亚战之中,皇帝显然有什么想法,可是他不曾向辛·洛克席耶坦承以告。最近几年皇帝已经不怎么跟他说话。 「洛克席耶,五年前尽管有里里在,艾简却还是被鲁钝的耶赛鲁巴特抓走,此事令孤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王朝皇帝亚琉加原本站在阳台眺望西方(彼端是身穿洋装、手持桧木扇的魔 葛兰瑟力亚女镇守其中的不落城,西方尽头处则是蓝眼帝国皇帝坐镇的白色「卷贝城」),这时首度转头面对辛·洛克席耶,一只手里还提著剑。 皇帝的威容宛如烈风震慑辛·洛克席耶,令他忍不住低下头。从三十年前到现在,即使年华老去,他仍然是独一无二的王朝皇帝,火热又漆黑的眼眸也从未改变。辛·洛克席耶面无表情地正视那双眼睛。 王朝皇帝跟丞相的眼神直接交会。皇帝亚琉加脸上露出微笑。 「……洛克席耶,到下次开战的七月前先安分点。待孤实现愿望后,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王朝皇帝的宝座还是什么,你都尽管拿拿看。孤的王子们不晓得被谁谋杀,只剩下艾简。胜者为王才是王朝的真理。」 皇帝静静地离开阳台,轻轻解开纠结在一起的长下襬,剑身装饰的宝石随著每个步伐发出撞击声。 「但下次势必会开战。别忘了,在那之前只有孤才是王朝皇帝。」 年过六十的王朝皇帝经过丞相身边步下高楼,看都不看他一眼。 待脚步声远到细不可闻后,辛·洛克席耶也跟著转身下楼。 一步下九层高楼,流过内廷的蜿蜒小河顿时吹起晚风。此时一个小小的影子跑出内廷后宫,直接跨越栏杆扑过来拉扯辛·洛克席耶的衣袖,嘴里还喊著他的名字。此人是王朝公主梅菲之子,天真得令人怜爱的少年公子里恩。 「洛克席,我找到你了。母亲大人叫我问你要不要再来下将棋,可是官吏大人那边也拜托我找洛克席……」 丞相对父不详的公子里恩郑重地行了一礼,决定前往他母亲梅菲那里下棋当作散步的一环。 一 帝都史特拉迪卡内响起上午七点的钟声。 麻雀横越清晨泛白的天空。在宰相室吃过面包屑后准备归巢的路上,几只麻雀发现了海边的离宫,决定在此稍作休息。此时窗边的窗帘正好敞开,两、三只麻雀轻巧降落,随即收起翅膀来回走动。 窗帘后方是书房,书桌上有封印著紫玉兰花蜡封的信。 身体只剩一半的拼接男正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窗边的啼啭缓和不了银发少女的心情,她带著神似女宰相的失眠脸色瞥了那边一眼,随即前往隔壁房间。不过五分钟后,书房的窗边多了水跟一把麦子。 当麻雀啄食小麦,饮用小盘子里的水时,拼接男霍然起身伸了个懒腰。独臂男四处张望后,杵著朱鞘刀代替拐杖穿过旁边的门。一只麻雀追著男人在窗间移动。一把椅子孤零零地面向海边。 银发少女神色凝重地在猫脚衣柜前蹲下,将某样东西收进最下方的抽屉里。有色宝石首饰露出衣服外。一发现板上到处散落著轻飘飘的鸟类羽毛——虽然不是麻雀的——麻雀立刻惊慌飞离这间战栗的恐怖宅邸。 雷纳多以独眼目送麻雀发出嘈杂的振翅声飞去。收著护身刀的抽屉传来上锁声。他倚著门望向米蕾蒂亚的背影。 猫脚衣柜的最下层。雷纳多只问了一句「这样好吗?」。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默默点头。首饰在她胸前不停晃动。 「……即使没有佩刀,我也会想办法解决。因为我不想让亚立尔皇子看见……」 雷纳多破颜而笑,答道「我好开心啊」。十月开始了。 ¥¥¥ 早上八点,换上新锁的玄关大门传来敲门声,随后响起吾辈一大早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的怒吼。在房内开窗的米蕾蒂亚立刻跑去玄关开门。 因 为她正在思考该如何把昨晚写的信送给法皇。碰巧这时候猊下热心职务的监视人就找上门来了。 吾辈长篇大论地抱怨「不去洛克萨岛也就算了,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回这里住,害我又多了无聊的工作」。米蕾蒂亚交出要给法皇佛罗连斯的信后,随即关上大门。 米蕾蒂亚跟雷纳多拿昨晚剩下的洋葱汤跟面包充当早餐。接著她包上头巾,努力清扫被破坏的宅邸。残骸交给雷纳多用斧头劈成柴火,米蕾蒂亚则以清水擦拭堪用的家具,并将完好的布料跟坐垫以前卫的方式拼接起来。待洗衣物也堆积如山。 (要补破掉的衬衫……如果殿下来了,又要准备新鲜牛奶、蔬菜跟刚出炉的面包……还得去水车小屋磨小麦……可是我不能每天去市场购物,把东西搬来也太重了……) 把画框残骸等垃圾扫出玄关的同时,米蕾蒂亚宛如哲学家般陷入苦思。如果吉伊在就能帮忙打扫了,可是大叔父始终守口如瓶,只回了一句不吉利的话:『吉伊人在遥远的地方』米蕾蒂亚并不担心吉伊,因为她觉得就算世界灭亡,吉伊仍然能够幸存下来。尽管她想去接吉伊,大叔父却坚持不肯透露他人在哪里。米蕾蒂亚只好在吉伊的坚果袋里装满带壳盐杏仁,以便随时都能招待他。 打扫的过程中,雷纳多挖出一个沾满灰尘的游戏棋盘。米蕾蒂亚吓了一跳。那是王朝将棋的棋盘。虽然规则跟帝国将棋截然不同,但因为一开始学的是王朝将棋,米蕾蒂亚也比较常下王朝将棋。以前当她拿著棋子漫无目的地闲晃时,吉伊、席格林迪,还有大姑母跟大叔父都会迅速收工陪她下棋。 这时,雷纳多用衣服下襬擦著棋子说:「跟阿尔殿下一起玩吧。」 (……跟亚立尔殿下下棋……) 米蕾蒂亚蹲在棋盘旁,从小钵内拿出令人怀念的黑驹〈王子〉……她之前一直都把将棋拋在脑后。总觉得这四年来老是在扫墓。 她把黑色棋子放回小钵,应了一声「嗯」。雷纳多露出笑容。 上午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回过神来,大圣堂已经敲响正午的钟声。雷纳多稍早之前便出门去河边钓午餐要吃的鱼。米蕾蒂亚突然敛起脸上的表情……她本以为就算法皇大人会回信,最快也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米蕾蒂亚看见一个人。无论是在大圣堂、遍地死尸的平原、红色月亮与雾之森林、晴空之下,还是树丛另一边,这个人都不曾被景象埋没。 他身穿枢机卿服,金发绑著蓝色丝带,踩著宛如参加夜宴般的优雅步伐独自走来。被那苍白的手恶作剧似地一甩,托给吾辈的信看起来宛如晚餐会的招待信。米蕾蒂亚解下头巾。 蓝眼枢机卿一副散步中顺道过来的态度,朝米蕾蒂亚露出微笑。 「嗨,灰姑娘,我来接你去城堡啰——法皇大人正等著你。」 米蕾蒂亚回到书房,在刚做好的杂记本上留下第一则给雷纳多的留言,然后锁上宅邸的大门,顶著晴空尾随亚奇迈步前进。 亚奇走向树丛。本以为会有马车,或者树林河边会有小船等著他们,亚奇却依然持续走在小径上。不久,他们离开小径穿过深处的有刺玫瑰丛,以及不存在于地图上的陈旧木门。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但亚奇偶尔会摇曳著蓝色丝带转身回头。确认过米蕾蒂亚跟来后,他露出满意的表情。 米蕾蒂亚看著亚奇的背影。皇族以外的十二人枢机卿当中,他占了一席之地。尽管爬到「法皇代理人」的地位,却不带任何随从,不搭交通工具,空著双手独自走过来迎接米蕾蒂亚。如同在雾之森林相遇时一样,他就像个漫游全世界的旅人。 他们最后走进「卷贝城」内的一区,不过奇怪的是途中没遇见任何人。回廊与庭园也是两人经过后才有仆人跟园丁走动。城里响起流水的唰唰声,秋阳与自己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即使前方没有像样的路,亚奇依然毫不犹豫地前进。葛兰瑟力亚战役之后,他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出现在皇帝唯一的皇子拉姆札身边。 出城的几天内,米蕾蒂亚尽可能收集亚奇的传闻。这四年来,最频繁往来封闭的白妃宫与法皇家的人,正是美丽的枢机卿·罗杰。为了必须用药的白妃涅涅,法皇家派他负责联络、配药,以及担任谈话的对象。坊间盛传涅涅皇妃完全不吃其他人的药,由此可知美丽的枢机卿有多受皇妃宠爱。 在诸候无法接近白妃宫的情况下,藉由辅佐皇帝唯一的皇子拉姆札,原本与政治无缘的法皇家也逐渐坐大权势。假使奥莲蒂亚没有推举魔女家的亚立尔皇子,主战派的法皇家大概会轻易成为下任皇帝的监护人吧? 葛兰瑟力亚战役的前一年,军师罗杰出现在耶赛鲁巴特身边。如今停战期限即将届期,亚奇则是黏著拉姆札皇子,以及耶赛鲁巴特的妹妹涅涅皇妃。 (……这四年来他为什么都不动声色地留在帝都……) 米蕾蒂亚看著脚边的草皮。回想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亚奇始终没有目标,更不曾前进过,身边总是尸横遍野。 ……他们终于来到城中四处印著「鸽子跟橄榄」纹章的区域。 米蕾蒂亚被带到种植四季花木,围篱宛如迷宫错综复杂的庭园。亚奇在那区的凉亭停下脚步。米蕾蒂亚想起先前小径上亚立尔皇子坐著的那扇门。那扇小门后方似乎连接著其他入口。 凉亭旁的树上系著一头大口吃草的驴子。 米蕾蒂亚靠过去抚摸这头驴子,它也用鼻子摩蹭米蕾蒂亚的手。驴子的脖子下挂了个小木牌,上面写著『驴子』……米蕾蒂亚看过笔迹后皱起眉头。 (……那份害人派的广告词,笔迹跟这个一模一样耶……) 驴子缓缓退后,似乎是不喜欢亚奇,不过退后的同时仍不忘吃草……她第一次看见边吃草边后退的驴子。 亚奇说「这是法皇大人的驴子」,间接告诉米蕾蒂亚那份腹泻派陷阱的真相。 「跟马不同,驴子的个性沉稳,动作慢又长得不高,就算摔下来也只会受轻伤。」 看来法皇骑马(?)时是以掉下来为前提。 「四下无人时,法皇大人会悄悄换乘驴子缓步移动。法皇大人只会骑驴是法皇家的最高机密,可以的话还请你不要张扬。」 「……就算你笑著这么说也没用。话说回来,派上面的句子是谁想的?」 「…………米蕾蒂,觉得某样事物很糟时,现实往往更糟糕。我已经尽力避免最坏的状况了。」 「不可能有比那个派更低级的东西了。」 「最后的两个选择是『我是被施加了黑魔法的皇子派,把我全部吃光就会解除魔法出现在你面前!』,还有『一起度过甜美时光,多吃点吧』。」 驴子继续吃草…… 「…………那、那句真是挑得太好了。如果是这两句,雷纳多绝不可能会吃。」 「所以我才换掉啊。如果没人上当,派就没有做的价值了吧。」 米蕾蒂亚气得发抖。要是我吃下去,你要怎么赔偿我啊—— 「光想到你来帝都。」 这句话轻得彷佛要被午后微风给吹散。 「我俩同在一座城里,我就觉得很开心。真不可思议。」 沉默了一会儿后,米蕾蒂亚只回了句「……是吗?」随即从驴子旁边起身。 「……来做正事吧。法皇大人呢?」 「在前面。你去吧,我跟驴子留在这座凉亭。法皇大人可是按照信上的要求独自等你喔。」 亚奇以苍白的手指比向无人凉亭的后方,那里延伸著一条小径。 午后的风拂过,把裙子吹得膨膨的。米蕾蒂亚看著凉亭后方的小径,却没有移 动脚步。她用手指将头发撩至耳后。亚奇近在眼前。 腰包里躺著一枚银币。皇子曾经要求『请告诉我你的事情……』 米蕾蒂亚也一样。无论是来帝都,还是要求去探耶赛鲁巴特的监,都是因为有想知道的事。事到如今,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过去无法改变,亚奇也绝不会认同她前进的方向。米蕾蒂亚不太瞭解亚奇,却又很想知道他心底在想什么。这种感情无以言喻。 蓝眼的亚奇静静地伫立在面前。 十三年前的三月,皇帝遴选在即,尤狄亚斯的妃子跟皇子却接连在这座城里惨遭杀害。同一时间大皇子埃里法兹失踪,亚奇半生不死地蜷缩在「魔王之森」中。五年前再次见面,亚奇已经以中阶神官的身分加入法皇一门,被派遣到耶赛鲁巴特身边担任军师。 在「魔王之森」分开后,一直到亚奇成为帝国神官,这段空白期间他都在哪里呢?事实上米蕾蒂亚只明白一点,不过有些事情要问了才知道。 明知前方是死胡同,为什么还想知道呢? 「……亚奇,你从何而来?十三年前……认识我之前。」 风吹得亚奇的蓝色丝带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亚奇从枢机卿服的袖口伸出苍白的手,彷佛索求著回答的代价。幸好驴子在周围漫步吃草,哪怕主角是亚奇,此情此景看起来也只像出闹剧。开战已成定局,米蕾蒂亚其实内心深处一直都很疲惫。亚奇安慰似地轻抚她的脸颊。米蕾蒂亚几乎都快忘了疲劳跟绝望都源自亚奇。不笑的蓝眼、冰冷的手。亚奇的嘴唇贴上米蕾蒂亚另一边的脸颊。 「我来自这座城喔。」 当米蕾蒂亚听到答案抽身时,亚奇脸上恢复原本的笑容。 「快去吧,法皇大人很性急的。谁也不会偷听,除了『小丑』以外。」 亚奇的语气冷漠得残酷。米蕾蒂亚想起独自现身宰相会议的『小丑』,忍不住瞪著亚奇。 「为什么要嘲笑别人?」 「不,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总之,除非踩过我的尸体,否则谁也去不了猊下跟你身边。你就放心去吧。」 「你这个『法皇代理人』是来当护卫的吗?」 虽然依旧冷酷无情,但那双蓝眼流露出恶作剧般的光彩。亚奇低头看著米蕾蒂亚,脸上微微一笑,同时似乎也很忧郁。 「没错。但我不是保护猊下,而是你……」 穿过凉亭后不久,米蕾蒂亚再次回头。 亚奇依约在凉亭目送她离开。金色头发、白皙皮肤与蓝眼。在天空、大海及白色城堡中,他宛如美丽的年轻帝国皇帝般站在那里。米蕾蒂亚后悔回头了,不过就算时间倒转一百次,她大概还是会回头。 小径上没有其他叉路,两旁一直往前延伸的绿色围篱比米蕾蒂亚还要高。落叶形成的柔软地毯上,偶尔可见疑似猊下留下的一人份脚印。 水流声逐渐变大。围篱突然中断,眼前是一片石庭与水池。 池子里有个石块堆成的小瀑布,流水声就是自然的隔音装置。宽敞的凉亭内有张大理石大桌。这里似乎是某位贵族的秘密办公室。 一如亚奇所言,佛罗连斯独自坐在凉亭里的藤椅上等候米蕾蒂亚。 佛罗连斯直盯著米蕾蒂亚瞧,似乎不太满意她一个人出现。 「怎么,你一个人来吗?我应该有叫罗杰把废物皇子一起带来才对啊。」 「……不可能带得过来吧。」 临走前亚奇的确说过这种话,不过米蕾蒂亚右耳进左耳出,听过就忘了。 一道咂舌声响起。佛罗连斯示意要米蕾蒂亚坐下,她仍旧站著没动。佛罗连斯也没再请她坐下,直接开口: 「小魔女,你在宰相会议上说过,如果停战协议届期——」 虽然早上米蕾蒂亚把请求会面的信交给吾辈,但『法皇代理人』中午就过来接她——表示佛罗连斯同样有事找她。 「你说这个国家会输对吧?」 米蕾蒂亚没有回答,那种话她也不想讲第二次。水池传来鱼跳出水面的声音。 「——既然这样,我就不暗杀你了。」 白鸟停在池畔小桥的栏杆上。原本看著白鸟的米蕾蒂亚将视线转向猊下。 「今后法皇家绝不会对你出手,我也不会允许其他人出手……我会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阻止这件事。」 米蕾蒂亚顿了一下,在佛罗连斯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佛罗连斯拿著银水瓶往玻璃杯倒茶,周围立刻弥漫一股沁凉红茶的香气。 「你必须上场作战,死在那里。那是皇帝遴选之后要发生的事。我不能蠢到在帝国内自相残杀,耗损魔女家所剩不多的将领。你必须为了保护国家牺牲生命,而不是为了那个不知来历的无名皇子。既然拉姆札会在皇帝遴选中获胜,那也无妨。反倒是你别害我卷入无谓的骚动啊。」 他这番话自大得令人傻眼,之前明明一直伺机加害她—— 「怎么,有意见吗?现在不是让国家内部继续分裂下去的时候,改变态度也没什么。站在法皇家的立场,我也得尽量去做能做的事。四年前,你阻止葛兰瑟力亚沦陷,从危急中解救了奥莲蒂亚。对战争有所助益的人就要好好使用,所以我不杀你——这很好懂吧?而且要是让你x恨透和尚及袈裟,情急之下气得背叛帝国投奔王朝,我也很伤脑筋。如果是我就有可能这么做。」 (编注:日本谚语『坊主憎けりや袈裟で憎い』意指讨厌一个人,也会连带憎恨与其有关的事物。) 「一旦战败,税收和捐款也会跟著减少,因此您觉得很困扰吗?」 「你们就是用那些钱才有办法打仗。」 佛罗连斯咕嘟一声,吞下冰凉红茶。 「军队一半的预算,来自我们法皇家从各僧院里搜集而来的捐款与税收。军队用我们出的钱吃饭、杀人、购买药物绷带、送伤兵回故乡、修理城墙与碉堡保护自己。若不想上战场就出钱,不想死就付钱请人保护自己,我一点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穷人在礼拜中捐献微不足道的金钱,我们则把这些钱送到军队,让军队来保护他们。还是你要我派人上战场呢?」 虽然米蕾蒂亚张开了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法皇家不出人却必须备战,这怎么听都很奇怪,总觉得某些基本观念被扭曲了。 而且法皇家在因战争而荒废的村子里兴建豪华的圣堂,藉此累积捐款扩展圣堂的势力,却吝于付出搜刮而来的赎金,还使尽各种手段避税。四年前葛兰瑟力亚攻防战后,佛罗连斯曾前往慰问,可是其他的圣职人员一哄而散地逃回乡,连一句吊唁的话语、一枚献祭的铜币都没留下。 米蕾蒂亚的表情彷佛在诉说「我可不会轻易上当」。佛罗连斯见状眯细一只眼睛说道: 「哼……你的表情好像想说些什么。适度的战争能带来许多丧葬费,法皇家当然乐不可支,不过葛兰瑟力亚糟透了……连父皇恐怖皇帝打仗时,我都没见过那种惨状,那是场不知为何而打的战争。」 佛罗连斯瘫在靠垫上,疲惫似地一字一句慢慢说: 「……耶赛鲁这个男人只顾著让自己活下来。他无意保护士兵,也完全不管分出胜负后的事,最终才会变成那样。但这次有奥莲蒂亚在,如果尽可能留住更多魔女家的将领,或许这次战争的结果会跟上次不同……所以我让你活下来。你不信吗?」 「……那所谓的『山中长老』呢?策动一切的『长老』——是猊下吗?」 「不,你错了。我只叫得动底层的人。」 佛罗连斯亮出底牌,坦白最不能承认的腐败关系。 「因为不是『长老』,我无法 动用最精锐人员……我问你,是你杀了我派去的那些家伙吗?」 实际把他们喉咙割断的人是吉伊。米蕾蒂亚轻声回答「不是」,猊下闻言缩起脖子说: 「既然如此……你应该不会遭受危害。『山中长老』奉行彻底报复教义,要是有同伴被杀害,他们会死追著凶手不放。不过这个教义也害其团员在十三年前数量大减……我是这么听说的。」 「十三年前」这个数字的奇妙吻合让米蕾蒂亚产生反应……又是这个时间点。 她突然担心起吉伊,虽然吉伊应该能反过来解决对方……真是的,他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如今『长老』侍奉皇帝。就算杀了你,皇帝也没有任何好处,他应该不会特地派遣手下进行暗杀,废物皇子也一样。因为推举那个累赘的就是尤狄亚斯自己,长老不可能对他下手。」 既然如此,当前亚立尔皇子就不会成为暗杀教团的目标,让米蕾蒂亚松了口气。 「想必米尔杰利思也做好了保护你的准备吧?但凯伊应该也要这么做。毕竟军务卿的首要之务,就是避免送上战场的人减少啊。」 米蕾蒂亚闻言沉默不语。如果是凯伊……大概会这么做。他跟大叔父不同,从未阻止米蕾蒂亚加入军队。 「如果有赤枝与黑蹄跟著,你要死掉反而还比较困难。不过皇帝遴选与帝国议会撞期时,攸关利益的暗杀与咒杀事件也会变多。你最好安分点,不要被卷入诸侯之间的纷纷扰扰。学院的事我也听说了。既然待遇跟拉姆札相同,我就没意见。」 「因为放弃杀我,所以当皇帝遴选结束后,我就得赶快上战场为国捐躯?猊下,您这话听起来非常自私。」 「唔。」 「可是您完全没提到亚立尔皇子的事,不管是皇帝遴选之前还是之后。」 法皇突然装傻。他别开视线,转而注意水池。米蕾蒂亚接著说: 「请您收回对殿下的任何企图,我的条件是保障他六月后的生命安全。」 「好,那把他寄放在法皇家当个小和尚如何?这样也能放弃皇位继承权。」 「——猊下。」 离开帝都前,米蕾蒂亚必须争取到某些东西。 「我不希望……让他承受更多非自愿的决定。请答应我,就算皇帝遴选结束也绝不加害他,也请您保障亚立尔殿下往后的生命安全。相对地,我会遵照法皇大人的期望前往战场。我来见猊下就是为了这件事,不是为了帝国。您不信吗?」 米蕾蒂亚打开放在桌上的文件盒,拿出纸、墨水瓶跟笔,佛罗连斯看著摆在面前的这些文具。为了重要的人,魔女家的女人什么都可以牺牲。奥莲蒂亚是这样,席格林迪亦是,这正是她们应战的理由。 佛罗连斯相信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拿起羽毛笔,削好笔尖。 「我知道了。我跟你交换条件,不会对那来历不明的皇子出手。这样行了吧?」 米蕾蒂亚点点头。当她开始解释细项,佛罗连斯露出不悦的神情。包括权利与身分的保证、在帝国内通行的自由,行经圣堂时能获得的接待……只要有法皇的签名跟花押保障这些权利,皇子几乎能在各领地畅行无阻。如果法皇事后企图除掉他,由佛罗连斯本人签署的这份文件也能发挥遏阻的功效。万无一失。 「有必要为才刚认识的小孩做到这种程度吗?」 「……猊下,有了非犯罪者的证明跟通行的自由,找工作时便能稍微搏取雇主的信任;而饥寒交迫倒下前,他可以在圣堂拿到面包,也能借用走廊睡觉——这份文件顶多只有这些功用。虽然我不希望事情朝这方面发展,但要是法皇家让殿下背了莫名其妙的黑锅,届时就能拿来当压箱宝用。」 「你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 米蕾蒂亚又轻声补充一句「因为大姑母托我照顾他」。 「哼……你已经跟那个废物皇子结婚了吧?」 佛罗连斯直盯著米蕾蒂亚。 「那个废物皇子是怎样的人?身高多高?比你高,还是比你矮?」 「……啊?他比我矮,那又怎么了呢?」 「他比同龄的拉姆札矮多了。他个性是口若悬河?还是沉默寡舌呢?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吗?」 「……他鲜少开口,不过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会任凭别人操弄而起舞的人。」 米蕾蒂亚也陷入沉思。因为她这时才发现虽然皇子很少讲话,但奇妙的是「消极」与「内向」这些词汇并不适合拿来形容他。 「你说什么?他是不会随波逐流的男人?你跟他牵过手了吗?」 「……牵过了。只要我站不稳,他就会默默把手伸向我。」 佛罗连斯抿起嘴巴。不妙,这个废物皇子似乎很能承受打击。兄弟王家中栖息著一大堆可有可无的笨蛋皇子,但那家伙似乎不与他们同一类。佛罗连斯嘟囔著: 「……真是的,尤狄亚斯从哪里找来这种货色啊?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偏偏还跟拉姆札同年……」 虽然已经用笔尖沾好墨水,但猊下突然强烈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于是停下了手。 废物皇子出生成长的记录真假难辨,之前甚至连存在都不为人知。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也没有半枚帝国金币。这位十二岁少年原本是个没有任何力量跟地位的孤儿,在魔女来访后,却成了帝国皇子并得到帝国继承权。身为法皇的自己,如今正准备立约保证绝不对这个孤儿出手——太诡异了。他看著手边的纸。 一股不祥的风吹进心中——自己势必要写了。 另一位皇子原本不该出现在舞台上。尤狄亚斯也是。偶尔会有注定成为皇帝的人出现,而那人会排除万难,追寻自己唯一的魔女—— ……佛罗连斯硬是压下带有些微寒意的预感,将其逐出脑海。 把小魔女叫来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佛罗连斯。停战期限结束,战争即将开始,而且还是场必败之战。放过一个无力的孤儿又如何?那个孩子至今没有对帝国带来任何影响,将来也是如此。下任皇帝是拉姆札,那个叫什么亚立尔的孤儿,只会再度只身一人被赶到某个贫民窟。写这张小纸条不是为了那个叫什么亚立尔的家伙,而是为了帝国。想到自己要为这小女孩而写就觉得可笑,不过佛罗连斯并没有忘记——四年前正是这女孩颠覆葛兰瑟力亚战役的结果,进而保护了帝国。 佛罗连斯飞快动起手上的羽毛笔。 「嗯,早知道就听从罗杰的建书,让你为拉姆札做出贡献了。」 「……罗杰卿?」 「这四年来罗杰进言了好几次。他想把非魔女一族的小姑娘嫁给拉姆札。虽然我驳回了他的建议,但早知道会演变成这种斗争,当初就该让你陪在拉姆札身边。仔细一想,就算没有结婚,奥莲蒂亚也依然为皇帝而战。」 佛罗连斯突然闭上嘴巴。魔女为皇帝而战。 然而眼前这位魔女牵起的……并非拉姆札的手。 写完文件后,他又加上了签名与花押。 米蕾蒂亚看著桌上的文件。 「……猊下,您能轻易写下这些文字,却没办法同意停战吗?」 佛罗连斯冷漠地放下羽毛笔回答: 「不行。你要我把『皇帝尤狄亚斯的首级及所有领土』平白交给王朝吗?」 「……」 「与其不打一仗、不回射一箭,就将我国皇帝首级与帝国所有百姓出卖给亚琉加,哪怕没胜算我也要开战。皇帝和帝国百姓的性命都很重要,不能随便放手。如果王朝想要,就拿著骨头跟灰烬回去吧!」 最后一句话萦绕脑海的同时,米蕾蒂亚想起尤狄亚斯 蓝黑色双眸与空洞的声音。 「……那是尤狄亚斯陛下的意志吗?」 「正是如此。法皇家追随皇帝陛下。若皇帝什么都不愿给亚琉加,法皇家也只能奉陪。这可是场豪赌啊。」 「就算……您亲眼目睹了葛兰瑟力亚战役也一样吗?」 「你以为这四年来法皇家什么都没做吗?当时王朝甚至连赤手空拳的和尚也全部杀光。对开战双方而言,百姓跟和尚是要留下活口、透过谈判收取赎金还给对方的人质,可是王朝连这项既定战时规定都打破了。跟罗杰商量过后,法皇家也派遣和尚到王朝确认规定。最后四十二人全都只回来盐渍的首级。」 米蕾蒂亚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这四年来亚奇都不动声色地留在帝都。 「……派遣使者是罗杰枢机卿的提议吗?」 「就算罗杰不说,我也会提。法皇家与十二名枢机卿各自选出关系匪浅的四十二位名僧,他们人望、品德与教养兼备,而且都是主和派,最后却只剩下首级。那些和尚尼姑可是手无寸铁啊,况且那时候也不是战争时期。停战什么的早就被我拋到脑后,为什么被这样对待还要忍气吞声呢!」 佛罗连斯把红茶杯砸向地面。玻璃发出空虚的声响碎裂四散,池里的水鸟同时振翅飞走。 「反正要上前线的是你们魔女家。原本还以为接下来王朝只剩艾简一人,没想到胜算居然那么低,所以我现在只好放低姿态。」 眼前浮现亚奇的微笑。美丽的枢机卿罗杰,法皇代理人。 那群被遴选出来的有德主和派名僧,轻易地化为四十二颗盐渍首级。 结果主战派成为法皇家的主流,如今他们在城里、十字路口、圣堂跟小巷反覆传道,凝聚信仰与捐款。贵族、帝国官僚跟农民将其视为最后的依托,不断祈祷…… 米蕾蒂亚默默用手背擦拭刚才亚奇以嘴唇掠过的脸颊。 她拿起书桌上的文件阅读一遍。费尽全力后,米蕾蒂亚总算得到这份文件。说来真是讽刺,就是因为决定开战,猊下才对亚立尔皇子收手。 「……话说回来,监视者还在吗?」 「当然。我可不会撤除你们的监视——小魔女,你以前帮助过敌对的王朝王子艾简吧……别再做那种事了。」 佛罗连斯面无表情,脸庞流露出神似皇帝尤狄亚斯的残酷虚无。 「听说这件事后,我改变主意了。在这九个月里,你尽量跟那个废物皇子过著相亲相爱的生活吧,这样你大概就不会背叛帝国了。如果你没帮助过敌人,此时此刻王朝应该在争夺王位,无暇开战。你救过的艾简将成为下任王朝皇帝,在下次战争中攻打过来,这一点都不好笑呢。」 现今唯一存活的王朝王子,不久将骑著快马前来杀害奥莲蒂亚、米尔杰利思跟吉伊。法皇丢下一句话: 「——你至少要为此付出代价,去死吧。」 法皇打破的玻璃杯碎片,在米蕾蒂亚的视野中闪闪发亮。 佛罗连斯闷哼著从藤椅上起身后,想起腰痛似地搓揉腰部。 「话说回来,小魔女,你认识罗杰吗?」 「……为何这么问?」 「那家伙很难得像今天一样主动要求随行。你在宰相会议上傻傻地昏过去时,也是他特意把你带回离宫,在其他医生来之前为你处理伤口。他甚至丢下腰痛的我不管,把昂贵的药通通带走了。」 「……您说什么?」 「不可能是其他人做的吧?因为耶赛鲁巴特遭人暗杀,赛希尔和凯伊都无暇照顾你。你该不会以为是『小丑』送你过去的吧?」 米蕾蒂亚彷佛看见娇小的『小丑』戴著手铐脚镖呆立不动的模样。她抱紧双臂。衣服底下的伤口经过精心包扎,仔细得犹如修理珍贵的人偶。 「罗杰他……」 听到这个差点披风声抹去的名字,米蕾蒂亚抬起头。 「他每天的生活就像在吃没有味道的料理,大概连嚼巧克力都食之无味。即便躺在床上,也没有睡饱清醒的一天。他不懂发自内心地休息,也不明白喜悦是什么,彷佛从来感受过幸福带来的痛觉。」 流水发出有如细雨般的沙沙声。米蕾蒂亚抬头望向佛罗连斯,她不知道猊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他眼里看著什么。 「这四年来那家伙无聊得要死,但好像在等待什么。最近几天他心情好得出奇,简直就像吃了许久以来、第一次尝得出味道的糖果。」 「…………」 「世界上存在无可救药的人类。虽然罗杰备受仰慕尊崇,但他的世界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我是这么想的。」 佛罗连斯突然中断话语,披上兜帽扣好衣钮。 「我最喜欢金钱、女人跟权力,也喜欢那些愿意相信神明与最后救赎的愚民跟恶徒。人们总是希望自己终将获得幸福,可是就算给罗杰任何东西都没用。他说正在找寻某样东西,在那之前就别管他了。」 米蕾蒂亚的眼神动摇了——找寻某样东西? 「我是第一次看到罗杰为了别人停留。」 是来当护卫的吗? 没错。但我不是保护猊下,而是你…… 猊下已不见身影,米蕾蒂亚却依旧站在原地。她目光落向地面,用右手捣著脸。就算现在有面镜子,她也不想看自己正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糖果舔完就没了。若有糖就抓在手中,没有的话也不会对人生造成妨碍。即使能当成一时的消遗,却无法令人满足……或许安眠药才能让亚奇幸福吧。 毕竟也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米蕾蒂亚决定回家。 凉亭里已经没有人。小驴子留下脚印跟啃出圆形秃痕的草地,郁郁寡欢的枢机卿却没留下任何痕迹。有没有缎带或留言之类的东西——自己居然傻傻地寻找他留下的蛛丝马迹,米蕾蒂亚不禁讨厌起这样的自己。 亚奇总是什么都没留下就消失,连一开始是否存在过都很难说……不对。米蕾蒂亚抚摸自己的脸颊,亚奇存在过的证据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米蕾蒂亚抬头望向远方。晴空底下座落著纯白的『卷贝城』。 『我来自这座城喔。』 十三年前的三月,拥有继承权的皇子们相继倒下化为死尸。亚奇离开那座城堡,半死不活地出现。当时他眼里,只有宛如无底沼泽般的虚无及冷酷。 亚奇就这样消失了。就算前往世界的某处,最后他依然回到这座帝都——或者说回到这座城里。 (十三年前的三月……) 米蕾蒂亚走出凉亭,从布包里拿出佛罗连斯给的文件。帝国与王朝即将开战,这份文件是她用上战场为代价换来的。如同法皇所言,这次艾简大概会攻打过来。 米蕾蒂亚从牢里放出艾简,奥莲蒂亚负起连带责任被贬至南方,尔后爆发葛兰瑟力亚战役。这次即将展开一场无望的战争。 『——你至少要为此付出代价,去死吧。』想起佛罗连斯这句话,令米蕾蒂亚停下脚步,风瑟瑟地吹拂。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将文件收回布包内,独自迈步离去。 二 到了召开帝国议会的十月,与会诸侯的船只接连驶入帝都史特拉迪卡的港口,马匹与马车行经陆路,从四面八方抵达〈龙骨大街〉。随时都有佣兵、商人、诸侯及贴身侍从涌入街道,流动市场也比九月时来得喧闹许多。 大街上响起单簧管的明快音色。无数大小不一的红砖拱桥延伸出去,色彩缤纷的小船在拱桥下的水路中来回穿梭。 小拱桥通往小路,大拱桥则是各自连接热闹的大街,像是住宅区、手工艺街、打铁街跟金融街等地方。「杂 货店」这间小店位于磨损蜿蜒的石板路上,并排著药房、帽店与其他杂货店的角落。 「杂货店」的门牌鲜少翻到『营业中』。不过每次发现杂货店有开,妮娘一定会走进去逛。 〈维里耶里商会〉的广告词是「我们什么都卖!」,不过「杂货店」内的品项也毫不逊色。北有老板吉亚穿越「魔王之森」前往魔女领地采集的灵草秘药,东有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的贸易品——还有从更东边的王朝批回来的稀有宝石及布料。此外,店里的价格更是比〈维里耶里〉平易近人。 妮娘摇响门铃走进店里,先是愉快地逛了一圈之后,随即走向贴满徵人告示的角落。因为父亲稍微会读书写字,她或多或少看得懂徵人告示,还找到了『卷贝城』洗衣女工的工作。可是告示中也有她完全看不懂,只能乾瞪眼的奇妙工作。不过这也代表告示上写著『达官贵人』提供的『好赚工作』。因此看不懂就直接被挡在门外。妮娘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看起其他『招募临时洗衣女工』的告示。当妮娘认真阅读告示时,先前同样认真观察她的老板吉亚出声唤道: 「怎么了?妮娘。又要找家庭代工吗?你弟已经当上船匠的徒弟了吧?」 妮娘平常在『卷贝城』打杂,假日在住宅区担任厨娘跟打扫女工,回到家则成了照顾弟弟的姊姊,风风火火地做完家事。除了死盯著徵人告示的时间外,她脸上总是挂著笑容,就连叹气的时候,那张长著吉亚喜欢的雀斑脸庞上也会浮现苦笑。但她本人倒是常问『还没有找到除雀斑的药吗?』 「工作愈多愈好……你的脸怎么了?单片眼镜裂掉了耶。」 「我收到信后去朋友的新居拜访,却被留下来帮忙打扫。对方说要请我喝杯茶,拿了张椅子给我坐。没想到那张椅子缺了条腿,我一坐下去就摔倒了。」 「是喔。」 「妮娘妹妹,其实你根本不想听我说吧……嗯?你要买这个吗?」 妮娘指著银色长假发与做工差强人意的面具组。这是〈维里耶里〉刚推出的冬季变装新作,吉亚前几天才刚进货。名字是—— 「『彻底化身魔女与皇子大人,梅组合』,我猜今年冬天会大流行喔。」 「梅组合是什么?」 「是等级的名称。如果你想要松组合或竹组合,就只能到〈维里耶里〉去。为求道地,发色部分还附赠畅销染发粉,『美,染』系列的『白银』。虽然戴上假发后看起来活像个披头散发的可疑老妇人,不过想彻底化身妖怪山姥的话,我很推荐这款商品喔。」 「那岂不是更可疑吗?话说回来,我又没有要买。」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妮娘还是不停看著商品架。宰相会议、奥莲蒂亚送来的第二位魔女、魔女辅佐的不是拉姆札皇子,而是另一个皇子、另一个皇子的继承权获得认可。这些事情一下子就在市井小民的口中传开。 平常帝国会议开议时,年轻女孩大多只会关注前来开会的那群诸侯跟贵公子,这次城里的话题却集中在魔女跟另一个皇子身上。 史特拉迪卡的人就爱冬之王与魔女。只要皇帝跟魔女兜在一块儿,帝国就能获得完善的保护。帝国人彷佛信教般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皇帝尤狄亚斯跟魔女奥莲蒂亚也是帝都居民憧憬的对象。 然而,妮娘似乎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愁眉苦脸地注视商品。 「嗯——不过头发长度是不是搞错啦?那女孩是短发呢。」 「咦?……你看过本人?」 「看过一次。她昏过去被送到离宫时,因为没人想照顾她,一急之下我这个洗衣女工就帮她换了床单。她发了高烧,全身包满绷带。虽然在场有个在窗边跳舞的拼接男,还有个站得直挺挺的面具男孩,但他们完全派不上用场。」 「……」 「如果是我发烧,我弟好歹也会先去找药,而不是在旁边跳舞。大致照料过那女孩后,我看男孩好像能帮忙,便问他『你是她弟弟吗?』顺便把该做的事情教给他。没想到他就是皇子呢。」 妮娘双手抱胸,用力叹了口气继续说: 「在那之后就没有消息了。我隔天又去了一趟,可是途中就被卫兵跟奇怪的神官赶回来。过了几天,换洗衣物依然没送回来。厨房的配膳单上也没有那个离宫,更没听说过什么传闻。回魔女家宅邸是很好没错,可是监视人到处走动也很奇怪……算了,我在意也没用就是了。」 「你不是很在意吗?」 「……因为那小女孩遍体鳞伤,害我吓了一跳嘛。就只是这样而已啦。」 明明是个伤患,却不让侍女跟仆人靠近,寝室显得空荡荡的。虽然妮娘莫名在意那女孩,但现在眼前的工作比较重要。正当妮娘把手伸向急徵洗衣女工的告示时—— 有人从后面抓住她的手。回头一看,只见吉亚站在眼前,宛如变魔术般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如果是乡下男人,这么做只会显得像个炒热气氛的谐星,吉亚做起来却十分优雅。这也是他受镇上女孩们喜爱的原因之一,然而妮娘除外。 「我是不是该把宝贵的临时工作,介绍给认真工作的妮娘妹妹呢?」 语毕,吉亚把一张小纸条塞进妮娘手里。 ¥¥¥ 黑森林里有一片很少有人靠近的乱葬岗。小守坟人第一次来到乱葬岗的老守坟人这里找工作,是在九月结束的时候。 帝都的缓坡前方——靠海的外缘平地与丘陵上是一大片牧场、田园、渔港及果园。其中「冬之王首级」外围的沿海一带是帝都的乱葬岗,生长在那里的黑森林有如污垢般诡异地向外扩张。 每周两天,做到六月……虽然小守坟人订下工作的期限,但就算是公职,埋尸体的守坟工作也很少递补年轻人进来。那是个娇小的女孩,拥有一头银色短发与藤紫色的眼眸。尽管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老守坟人最后还是默默接受了女孩的要求。 有别于法皇家收取高额香油钱的墓地,尸体会在日落后悄悄出现在这个黑森林的乱葬岗。漂浮在污水里的溺死尸体、被杀害的无名尸、被割得破破烂烂的娼妓……『垃圾街』也会把无人收拾的尸体从黑森林入口丢进来。小守坟人默默整理死状凄惨的遗体,并挖坟埋葬它们。 每次工作结束发薪的时候,她都会客气地低头道谢,才在晨雾之中离去。 除了挖坟跟埋尸体外,巡逻坟场跟打扫林子也是守坟人的工作,因此深夜里女孩会在油灯里燃烧驱赶死者的香草,按地区顺序巡逻广大的黑森林。她偶尔会拿著铲子跟篮子出去,回来时篮子里装满只生长在这个黑森林里的稀有灵草及花卉。 「最后的大魔女」蕾亚。希尔维亚曾和巴尔瓦罗沙大帝交战。当时古老魔术的氛围仍深深滞留在这座森林里,导致灵草如今依旧自然生长。就算有咒杀士跟修行僧的功力也完全无法透视这座坟场。说不定连「小丑」都办不到。女孩问起能否把采收的灵草带回去时,老守坟人只拿了一些便点头答应。 新来的小守坟人偶尔会拿著油灯照向森林暗处及雾霭。老守坟人已经好久没有遇到天生看得到亡灵的人。 到了第二周,女孩发现森林外的那座礼拜堂,是还遗留在帝国里的女神祠堂之一,守坟人虽然偶尔会去打扫,但那里几乎等同于废墟。祠堂的三楼瞭望台有个机关,在小箱里点火转动滑轮后,灯光就会往上攀升。这片海域里没有船只往来,设置灯塔这种东西或许毫无意义。但这是黑森林守坟人传承下来的工作之一,所以老守坟人每天晚上都这么做,或许有一天会有某人看见。 每周来两天的新人也接下了这个工作。女孩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礼拜堂……还有其他 人会去吗?」 「有个法皇家的和尚会去……他总是突然过来祭拜,然后顺道绕去那里。」 「会来这里的人也就只有这些了。」老守坟人又补充道。 既然喜欢同样的地方,女孩迟早会遇见那个和尚,因此老守坟人没有特别解释什么。 在那之后没多久,女孩经常选在黄昏时间前去礼拜堂。虽然女孩好像想找到法皇家的和尚,但既然她什么都没说,老守墓人自然也无从得知真相。 这段时间里,老守坟人发现女孩漫步时会仔细观察粗糙的墓碑。最后她发现了同年同月同日埋葬的四十二个墓石。埋葬见不得人的遗体与秘密也是老守坟人的工作,然而因为没料到会有像女孩这样的人来这里工作,他便在一个又一个石碑上如实刻上了高僧的姓名。 女孩什么也没问。之后老守坟人看见女孩拿花祭拜这四十二块墓石。 每周两天,女孩脚踏实地认真工作。她在月亮升起的深夜戴上守坟人的手套,隔天天还没亮时拿到日薪之后,便跟著来森林接她的瘦长佣兵人影一起回去。人影少了条胳膊,双脚发出不协调的声音,还带了把刀,一吹到夜风就会开始咳嗽。女孩会轻抚他的胸口,扶著他慢慢在星光下离去。 女孩偶尔会做可怕的恶梦,从假寐中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说,反而开始默默挖坟,彷佛要埋葬自己的一部分。她不向任何人倾诉,而是独自藏在心中,将其埋葬在坟场后离开。 第一次埋葬尸体时,女孩呢喃:「帝都真好……有很多遗体手脚俱全,亡灵也能用美丽的姿态漫步林中。」 这时老守坟人看见有位身穿古典礼服的公主将军亡灵,正好在女孩身后散步,开心地露出徽笑后消失。从此这个穿礼服的少女再也没有出现过。 自从女孩来到这里,深夜里徘徊漫步的亡灵数量逐渐减少。 ¥¥¥ 将父亲留在前线的领地,跟随熊伯父一起抵达帝都的青年——罗德,这天正走在母校杜哈梅学院的松林里。自学生时代以来,他已经不晓得有几年没走过这条路。 大概是因为跟和尚的本分『学习进修』本质相同,学院就伫立在与法皇家广大领地接邻之处,和帝国行政府管理的图书栋一同被埋没在绿意当中。 由于阮囊羞涩,他只好接下母校的钟点临时讲师工作。因为马车的四个轮子同时跳崖抗议,他们连忙把木头削成车轮应急。马儿认分地勉强配合不够圆的车轮,好不容易把他们载到帝国,这回则是得赶在伯父把忠实的马儿做成生马肉片吃掉前,想办法解决金钱上的问题。不对,他有种预感。搞不好在伯父做成生马肉片之前,他就已经把它煮成马肉锅默默地一扫而空。但是没有能载自己回家的马也很麻烦。 罗德被杜哈梅学院采用时,一起被雇用的工友也在他身边。工友在杜哈梅学院里是万年人手不足的第一名职种,因为就算吩咐工友「麻烦重新誊写藏书室史卷磨掉的标签」,或是「迪洛斯定理的论文别丢掉,就是关于祭坛的那个」,结果标签上往往都写著古代语,不然就是他们看了内容后,也不知道绝不能丢的神秘祭坛论文是哪本。而且只要通过任用条件中『具备最低限度的教养知识』这项条文,便能轻松被帝国行政机关的中级官僚跟大贵族聘为家庭教师,所以工友常常处于缺人的状态。 此外,「一旦被学生逮住,任何人都必须传授某些知识」这种不正经的规定,也是明明还算薪水不错的公职,工友却依然不断流失的原因之一。当然,工友也可以坦然地讲授专业领域的课程,好比『打扫秘诀。去污液究极混合比例,常犯的错误』等等。不过若有那个胆子面对千挑万选的贵族子弟,这种人本来就会一直待著不走,而且故意逮住工友的通常都是阴险的不良学生。因此为了保护工友,近年来开始让讲师跟工友搭档——这点罗德也是这次才知道。 于是这位包头巾的工友便置于罗德的保护之下。 第一次见面时,罗德忍不住直盯著女孩的藤紫色眼眸。 「……请多指教。」罗德打完招呼后,女孩默默点了点头,随即著手擦起走廊的窗户。 罗德穿越银杏与松树之间,走进连结建筑物的昏暗小外廊。旁侧是裸露的岩石,涌泉源源不绝地流出滴落。 (……没想到我竟然负责指导参加皇帝遴选的两位皇子……) 为了找工作,他亲自前往院长室。虽然被分配到每周几堂课的教学,学生却只有两人。他做梦也没想到两人是魔女家跟法皇家的皇子。 每当有坏孩子受罚被关,院长瑟侬总是唯一一个立刻去接人的老师,哪怕那是大海彼端·洛克萨岛上的禁闭室。这种时候他往往无奈地露出放心的表情。如果对方不是瑟侬院长,罗德肯定会对『工作内容』胡思乱想。说穿了,罗德根本不可能主动前往杜哈梅打听工作机会。 『亚利安罗德,你来得正好。是我把你推荐给米尔杰利思大人跟凯伊大人的。许多帝国皇子都没机会进入这所学院……你就多担待吧。』 罗德一不小心脱口说出无谓的嘲讽。「『帝国皇子与国民不需要书本。给皇子糖果,给国民铁锹吧。』是因为这条金科玉律吗?」 看到瑟侬老师脸上哀伤的表情,他马上就后悔了。 跟君主集权的王朝不同,在领邦制的帝国里,诸侯对各地区领政握有庞大的裁量权。由于法皇家、选帝侯跟众多诸侯在帝国议会中把持议事,皇帝跟皇太子往往沦为无能的傀儡。虽然有像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这种例外存在,但听说许多没能在历史上留名的帝国皇帝甚至连认可的签名都写不好——他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这类记录并不罕见。魔女家的奥莲蒂亚在皇帝遴选中遭诸侯除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比起选出卓越的明君,诸侯通常倾向选择保护自己的领地及权益。 大贵族的子弟同样毫无学问教养。愈来愈多人不学习哲学历史,只会粗暴地挥剑砍杀领地百姓,素质也出奇低落。不过学院的学生也一样。 罗德出生在最前线的领地。他在学院里并非一无所获,但在最终学年以第一名毕业时,他确实也是带著失望而归。 (……瑟侬老师知道我最讨厌那群垃圾贵族,想必一定会将我跟皇子一同隔离,免得见到那些烂学生吧……) 瑟侬院长还顺便关心罗德哥哥的消息,可是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葛兰瑟力亚战役之后,他哥哥始终没回去,眨眼间就过了四年。 指定地点是研究专用的藏书楼,其他学生上课的教学楼在其他区域。经过岩壁与青苔滴著清水的阴凉外通道后,罗德走进藏书楼。 高得必须抬头仰望的螺旋梯上,等间隔排列著令人怀念的风雅贝壳窗。神话雕刻的圆顶镶著彩绘玻璃。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天,他从这里看著夕阳洒落,实际感受落日的帝都。斜阳之都史特拉迪卡…… 罗德边走边欣赏风景,就这样抵达最深处。由于不解开数学教授定期更换的算式锁就无法进入圆形藏书室,不良学生完全拿它没辙,然而最终第五学年的学生就有能力解锁。罗德在学生时代也经常把这里常成秘密基地。打开门后,他眯起眼睛。 室内宽敞庄严,靠墙的书架上塞满密密麻麻的书本。空气中凝滞著古书与羊皮纸的气味,旧式大窗洒落满满阳光。房间中央有块黑板,巨大的桌子旁摆了三、四张椅子。 只有一张椅子上有坐人。黑发少年手拄著脸颊看向桌上的古代地图。他上半张脸蒙著鸟型的奇特面具。这位八成就是法皇家的拉姆札皇子。这一年来,皇子是这房间唯一的学生。据说他师事瑟侬院长与作风独特的佩脱拉尔克名誉院长,他选过的课却没有一堂缺席,还很喜欢地图。 (魔女家的亚立尔皇子翘课吗……?) 两位皇子可以随时指名罗德过来讲课,但今天是第一次上课,前三堂课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所以亚立尔皇子不是调到另一天上课,就是拒绝来上课。 第一天的课程是皇帝候选人的基础复习——皇帝遴选的由来与现状,以及帝国领邦制跟王朝君主制的差异和历史等等——老实说,就连身为讲师的罗德都觉得这门课无聊得透顶。尽管正值容易觉得无聊的年纪,十二岁皇子却发挥惊人的耐性,把曾经学过的内容又重听了一次,不止提出问题,还记了笔记,展现出无可挑剔的帝国皇子风范。看在钱的份上,罗德原本只想做好分内的工作,但第二堂课试著加入他个人的考察跟见解时,皇子立刻将之抄进笔记里……罗德这才拿掉有色眼镜。『佛罗连斯猊下推荐的拉姆札皇子』,这种无谓的推荐或许才是拉姆札最大的不幸与误解之源。 以一个十二岁少年而言,拉姆札长得很高,与纤弱的印象无缘。但不晓得是不是有偏头痛的毛病,他偶尔会难受得蹙起眉头,彷佛需要某些药物。 尽管态度值得赞许,拉姆札却莫名其妙地愈来愈不开心,第三堂课开始前突然低喃了一声「喂」后说: 「——既然你第一堂、第二堂跟第三堂课都在的话,就别在旁边闲晃,至少坐在位子上如何?不然就挑跟我不同的时段一个人听课吧。你这样太碍眼了,给我克制点。」 这时,罗德的视线突然不知不觉地被某一点吸引过去。 彷佛夜里从图画中跑出来般,三楼靠著书架的梯子上坐了一位手支著脸颊的少年。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呢? 少年下了梯子来到三楼的扶手处。罗德还来不及阻止,少年就已经轻松跳过扶手落到一楼,过程中完全没发出声音。少年比拉姆札皇子还矮,脸上戴著不一样的面具。他飞快地瞬间瞄了罗德一眼,让罗德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亚立尔皇子以显眼的大动作坐到拉姆札皇子身旁的位子上。他没带笔记本跟铅笔,连鹅毛笔和墨水瓶都没有,那傲然的态度却让人忍不住想放他一马。前三分钟他像只松鼠似地乖乖不动,但彷佛总算想到坐著能做的事情,四分钟后他开始冥想或努力入眠,结果似乎是后者。他好像觉得桌椅待起来很不舒服,瘪著嘴巴再度离席,在藏书室里漫游。这段时间总长七分钟。期间罗德当然也在讲课。拉姆札皇子的太阳穴浮现青筋。 「——喂,你在开玩笑吗?」 「我试著努力过了。」 「才努力五分钟就结束了吗?」 「明天我应该会注意不超过七分钟。」 「那也才六分多钟!而且居然说什么『应该』!」 亚立尔不以为意地在黑板、罗德跟拉姆札周围闲晃了一会儿,拿了本书待在拉姆札斜后方的窗台上。讲课的同时,罗德发现亚立尔皇子似乎正竖耳倾听。有时他会从书里抬起头来闭上双眼,好像听懂了罗德所说的话……不,大概是错觉吧。他在窗边的阳光下睡著了。 午后秋阳洒落进来,罗德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在玩具箱里讲课。柯札伯爵领地的下级贵族被诸侯们视为弃子,拉姆札无论学到什么都注定只能成为傀儡皇帝,亚立尔将在没有胜算的皇帝遴选之后沦为敝屣。明明没有什么力量,却还是被利用的三具人偶——这里就好像他们的秘密基地。 不知不觉间,午睡的亚立尔皇子成为浑然天成的景象,拉姆札似乎也习惯了。当钟声响起时,窗边已经不见人影。 第一天的三堂课结束后,罗德分别被两名皇子叫住。 拉姆札皇子轻声说「你能教我王朝语吗?」因为在课堂上学不到王朝语,只能自学或私下找人教。然而,撇开『对话阅读』不说,要学会『写作』是极为困难的事情,上级外交官僚也只有少数人能运用自如。由于柯札领地距离亚琉加王朝不远,出身该地的罗德也学会了堪用的王朝语。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罗德回答: 「……如果要学习读写现代语,有个比我更专精此道的人选。有空要不要试试看申请一次个人教学?」 看了拉姆札皇子的表情后,罗德露出苦笑。 「虽然对方也很有可能拒绝……不过既然你不太想见到其他人,一开始就由我来教。」 经过一段犹豫的沉默,皇子回答「……如果那个人比你强,我就试一次吧」。接著提出几个有空的时段后,再度回到藏书室。 另一边,当罗德走在昏暗的外回廊上,准备返回分配给他的讲师休息室时,亚立尔皇子突然从前方的阴影中冒出来拦住他。 从树间隙缝洒落的无数光影,在走廊上构成一幅剪影画。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枝影可见鸟儿驻留,亚立尔皇子宛如影之王般伫立其中。 两人之间隔了一大段距离,感觉相当生疏,罗德觉得自己好像被迫停下脚步。 跟上课时不同,皇子盘起双手仰望罗德,低声呢喃。 那是亚立尔皇子第一次对罗德说话,同时也是第一次向他提问: 「……为了不让某人去打仗,我还能做些什么?」 他一丢出问题,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跟拉姆札皇子那时候不同,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罗德张开嘴巴。在皇子失望地别开视线转身离开前,他想找出什么可以立刻回答的答案——而且绝非敷衍的陈腔滥调。 亚立尔皇子抱著胳膊静候罗德回应。跟上课时不同,不管过了多长的时间,他好像都不觉得痛苦,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比起漫长的沉默,罗德的回答显得过于简短,彷若愚蠢的败北宣言。 「……你等著。我回去想想,等想到再告诉你。」 皇子并没有特别沮丧失望,只是稍微点了点头。他并非想要追求正确解答,纯粹是徵询罗德个人的意见。 「……挖坟公主——米蕾蒂亚大人说过这种话吗?」 不晓得是对什么产生反应,宛如被阴影吞噬的皇子转过身来。 「我只是想知道。」 「为什么?」 墙上皮影戏中的小鸟振翅起飞,罗德顿时一个闪神。下个瞬间,亚立尔皇子的身影有如幻觉般消失无踪。那一剎那遗留下来的低语,或许是罗德的幻听。「……因为我不想看她哭。」罗德好似听见皇子这么说。 ……罗德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休息室。戴头巾的工友拍著罗德的脸说了些什么,但他直到打了个喷嚏后才回过神来。在她打扫整理完藏书室这段时间,罗德似乎一直都在发呆。 「……什、什么事?」 「……课上得如何?两位皇子殿下都有来吗?亚立尔殿下……咳,没事。你们没有一起去吃个迟来的午餐吗?」 「午餐?在一个礼拜后薪水入帐前,我手头上都没有闲钱……只好吃马了……这么说起来,那两人在三堂课里好像都没去喝水……」 他们大概有五小时不吃不喝。包头巾的工友板起面孔瞪著罗德。 「罗德老师……身为成年人,请你试著把天上的山鸽打下来烤熟,喂饱饥肠辕辕的少年,不然还有栗子树可采啊。」 学生时代他恐怕会这么做吧,不过讲师可以率先做出那种野外求生般的行径吗? 「抱歉,我是动脑派……还没抓到鸽子我可能就先饿昏了。」 「……我明白了。明天起我会带便当过来,请罗德老师负责试毒,跟皇子殿下们一起享用。」 罗德忍不住盯著面无表情的工友,工友则回以疑惑的眼神。 亚立尔皇子的问题在脑海中不停打转。 主和的魔女家推出了皇帝候选人。 ……绝 对无法在皇帝遴选中获胜的少年。 这些就是罗德第一天当讲师发生的事。 隔天讲师桌上摆了装在藤篮里的『便当』。里头是彷佛刚采收、带著泥土藤蔓的蕃薯,大大小小总计十个,以及三颗苹果、瓶装水、疑似要用来烤蕃薯的打火石,以及代替盘子的三张大枫叶。这是要试什么毒呢?另外还有一朵桔梗。 这天,罗德请两位皇帝候选人收集木片落叶烤蕃薯。 之后走在藏书楼四楼的走廊上时,罗德在窗下看见了有趣的景象。当时包头巾的工友正把杂树林的栗子扫在一起,亚立尔皇子徘徊一阵后靠近工友背后。工友似乎在传授『用脚踩破栗树果实的课程』,两人拾起栗子放入藤篮内结束了打扫,不久还能看见两人并肩从后门回去,保持著远远称不上亲密的尴尬距离。直接牵手就好了嘛——正当罗德这么心想时,皇子伸出了手。不晓得是不是没注意到,工友倏地提起藤篮。 不管皇子有没有上课,工友每周似乎只工作三天,另外还有两天成天不见人影。这种时候亚立尔皇子总是心不在焉,甚至失去午睡的兴致。虽然他比拉姆札皇子更少显露感情,但唯独这两天,他会表现出不知如何处理这种莫名情感的样子。两位皇子会起争执也大概都是在这两天内,最后连两天都不够吵。两名性格冷然的少年似乎开始慢慢有了人味。 罗德对经常过来探视的瑟侬院长提起这件事时,他微笑著说「你也是呀」。 三 亚利安罗德·柯札当上新讲师的几天后—— 下午的尾声,拉姆札从三楼进入圆形藏书室。 他平常总是从那里进出。里面是类似夹层的独立小空间,拉姆札拥有唯一一把钥匙,可自由使用这个地方。躺椅上摆著将棋盘、看到一半的书,还有笔记本跟笔。因为藏得很隐密,无论从上从下都裉难发现这个空间。只要拉姆札不主动走到能够俯视楼下的扶手处,就没有人会知道他在那里。除了寝室以外,这里是他的另一个秘密基地。 一大早难得无人来访,藏书室里弥漫著浓浓的古书味。俯瞰一楼的黑板时,上头依然留著昨天的板书,椅子上则空无一人。 拉姆札叹了口气。今天是罗德老师挑选的王朝语讲师要来的日子。虽然姑且排了下午最后一堂课,但他上课的兴致已经少了八成。他一开始抱持著不满意老师就跷课的打算,可要是没排课的话,他应该可以自由运用这段时间。况且他本来就不喜欢跟不熟悉的人相处,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会对罗德老师说「就试一次」呢? 走向躺椅的途中,头痛与晕眩令拉姆札脚步踉呛。他按著太阳穴,闭起面具底下的双眼。虽然已经吃过止痛药,但今天好像没发挥功效。 拉姆札在椅子上坐下,不经意地望向单人将棋的棋盘后——把手抽离太阳穴。他认真地低头看著盘面……没错,黑驹的位置跟昨天不同。彷佛跟拉姆札对战般,只有一颗棋子移动了。 拉姆札凝视遭人移动过的盘面,也不看平常只手拿著的王朝将棋手册,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花时间反覆思索,然后移动了一颗白驹。 这时,藏书室的门发出「叽……」的一声。 甫一回头,便可从扶手空隙间看见包头巾的工友。感到扫兴的同时,拉姆札不自觉地盯著工友。工友拿著白鸟羽毛扫掉散落在桌面的粉笔碎片,接著把几本书放在桌上。她笨手笨脚地把拉姆札跟亚立尔的两张座椅摆好,并用乾布擦拭。这工友长得真矮。她开始擦昨天的黑板,可是就算再怎么挺直腰杆,她的手仍然构不到最上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工友挑战五次还是失败之后,便草率地留下最上面的文字:『帝国皇帝双手握有两口政剑与教剑。「命运之石」响起时,帝国皇帝掌灵威。』 她走到窗边打板擦,过一阵子又走回来。打开的窗户成了风的通道,几枚绿色的银杏叶被吹进藏书室里,拉姆札隐约听见下午三点的时钟报时声。 讲课的时间到了。工友不慌不忙地回到椅子旁,并拢双脚坐好。她坐的并非拉姆札的位子。 面具狭隘的视野里,可见她的头巾外露出一缕发束。 拉姆札这才从躺椅上起身走向扶手。 俯视楼下时,工友已迅速解下头巾。 银色短发在她的肩头上摇曳。拉姆札看见桌上有几本用王朝语写的书,还有疑似地图的东西。工友坐在位子上眺望银杏树,看不出是否有注意到三楼的拉姆札。 拉姆札折回躺椅,拿起用皮带系紧的笔记本与文具用品,随即步下通往一楼的螺旋梯,期间视线一直停留在工友身上。啪、睫……他有生以来从未像这样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声。工友抬头望向拉姆札,拉姆札发现那双眼睛是货真价实的紫藤色。 ——白银色的头发、紫藤色的眼眸。 罗德曾说对方有可能拒绝……这样看来,她并没有拒绝。虽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 步下最后一级阶梯的同时,拉姆札面无表情,以王朝语冷淡地询问: 〈……你要教我王朝语吗?〉 〈拉姆札殿下不介意的话。若您不满意,我可以换罗德老师来上。〉 看了拉姆札的表情后,工友发现自己似乎讲得太快,于是又慢慢重讲一递,这回拉姆札听懂了。工友一副淡然冷静的态度,就算眼前是对手法皇家辅佐的皇子,她的表情与声音也没有特别的感情起伏。这点跟那个米尔杰利思很像。 她完全没问拉姆札为什么要学王朝语,刺探的眼神与故弄玄虚的态度也不像侍从艾莉卡跟母亲那般激怒拉姆札……一点也不。拉姆札没有提出替换讲师的要求,反而默默走到桌旁拉开椅子,把这一年来抽长的腿塞进去坐好。 拿起鹅毛笔后,拉姆札终于不敌好奇心,伸手把右前方的球状地图拉过来。一看之下,那是所有地名均以王朝语书写的帝国地图。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而且海岸线画得极其古怪随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手画的,字迹似乎也是出自工友之手。 〈听说拉姆札殿下喜欢地图,所以我用现代王朝语重新写过。请把它当成学习的参考,方便的话,也请您收下。〉 〈这地图做得真差劲……还以为地形不同是因为地图太旧,原来是手绘的啊。〉 〈……昨晚时间不太够。话先说在前面,我认为要画就要画出正确的等高线。〉 〈太快了,再说一次。正确的什么——后面我完全听不懂。〉 初秋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将手边的地图吹得沙沙作响。她只接受了拉姆札坐在椅子上的事实,并没有多问:「我来教您可以吗?」 〈那么接下来的九十分钟……由我来担任讲师。我是工友米蕾蒂亚。〉 拉姆札手杵著脸颊聆听这个名字。 黑板好几次被写满又擦掉。回过神时,拉姆札也一口气写满了笔记本。 工友坚决不讲帝国语,完全没有为了体恤拉姆札而使用容易理解的单字。 即使用法错误,在拉姆札自己找到答案前,她也绝不出手帮忙,只是耐心地默默等待,工友似乎将某人教自己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搬过来用。途中拉姆札发现盘据不退的严重头痛彷佛被洗掉般消失。他没讲其他多余的话,只用生疏的王朝语与她交谈,静谧的九十分钟眨眼间就过去了。 拉姆札还没离开,重新回归本业的工友便毫不留情地开始擦黑板。他试著回想还来不及记下就带过的部分,并动笔把它们写下来。 到了黄昏,秋天的夕阳从窗户照进房间里。 拉姆札看见工友停下手上的工作,一脸阴郁地凝视橘中带红的天空。他知道枢机卿同样经常在黄昏时分出外徘徊,不然就是趴在窗边微笑著观 第五章 追寻影之城的枢机卿 一 杜哈梅学院里四处座落著关于帝国与皇帝家的资料馆,静静伫立在树林深处的这栋大理石建筑物也是其中之一。 至今为止,每年只有几个人造访这座资料馆。十月,包头巾的工友拿著竹扫把扫落叶时,便曾顺道走进这座不受欢迎的资料馆好几次。 亚立尔靠在高度超过五公尺的橡树树干上。虽然工友来几次就看几次,他自己却提不起劲走进去,那座资料馆就是这么不受欢迎。 在从未见过其他来访者的这座资料馆周围扫完落叶后,米蕾蒂亚沿著树林中狭窄得仅供一人通行的石板小径折返,回到圆形藏书室所在的建筑物。她知道皇子跟雷纳多去散步了,不过帝都每个巷弄都铺了石板,只要踏著石板前进必定会通往某处。这些道路历史悠久,甚至在巴尔瓦罗沙大帝时代就已经磨损。 米蕾蒂亚收好打扫庭院的竹扫把,进入弥漫古书气味的藏书楼。 今天刚好是两位皇子都没上课的日子,不过当米蕾蒂亚一如往常地进圆形藏书室打扫时,拉姆札皇子却站在最里面的书架前看书。米蕾蒂亚打开窗子换气,打扫完时,皇子已经爬上通往三楼的螺旋梯。 之后米蕾蒂亚抱著瑟侬院长跟罗德老师托她还的书,进入小图书室,在书架间来回穿梭,按照标签将书放回架上。其中有一本书脊写著『最善说』的书。米蕾蒂亚停下动作读了起来……然后粗暴地塞进架上。 把书归位的同时,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在藏书室里看到拉姆札皇子的事情。刚才看到皇子一边站著看书,一边嚼著坚果。其实那些坚果是米蕾蒂亚给他的,因为每次上王朝语课时她都很担心—— (……亚立尔皇子明显比较健康,气色也比他好,这是怎么回事……?) 好歹吃点有营养的零食吧——米蕾蒂亚说完,把为了失踪中的吉伊而买的坚果硬塞给拉姆札皇子,但皇子愿意吃还是让她觉得很高兴。 为他构思课程内容、批改作业等事,米蕾蒂亚也做得很有干劲。拉姆札皇子语文能力的进步令人惊艳,会话跟阅读能力可以蒙混过关,不过写作能力就不行了。皇子完全没有混水摸鱼,前一次课堂上写错的地方,下一次一定会订正。就算门槛设定得稍高一些,他也能凭著毅力克服。这与其说是才能,不如说是可怕的集中力、坚定的意志力,以及不为人知的不懈努力累积而来的成果。 过了一个月,米蕾蒂亚依旧几乎没跟拉姆札皇子闲聊过。顶多只有把吉伊的坚果拿给皇子时,用王朝语稍微聊了几句,相处的态度也没有改变。虽然这对不擅交际的米蕾蒂亚是个值得庆幸的状况,但对方似乎也这么认为。拉姆札皇子没有缺过课,米蕾蒂亚也非常期待这平静流逝的九十分钟。 (……然而总是有股药味……) 有个地方让米蕾蒂亚有点在意。 她委婉地向罗德老师询问时,才知道平常两位皇子大多都有出席。虽然拉姆札皇子经常要求上规定以外的课程,但在圆形藏书室里进行个人教学时,亚立尔皇子有很高的机率会悄悄混进来。顺带一提,虽然罗德老师会说亚立尔皇子『来课堂』,但绝不会说是来『上课』。 (………只是见习也总比不上课好……有时也会发生出人意料的事情。) 不过亚立尔皇子不曾来过米蕾蒂亚负责的王朝语课见习。虽然他没过问,米蕾蒂亚也没特别提起就是了。光是听罗德老师讲两位皇子的事情,米蕾蒂亚就觉得很开心。 把书还完之后,她来到桌旁,从藤篮里拿出几本书。这是梅迪亚尼僧院长跟法皇家借来,转交给她的僧籍簿跟鬼籍簿。 米蕾蒂亚在黑森林的乱葬岗中,发现四十二个刻著相同死亡日期的粗陋墓石。那些坟墓真的是法皇佛罗连斯口中、被王朝化为盐渍首级的僧人们吗——? 她的脑海里闪过黄昏时,亚奇在乱葬岗墓石周围漫步的模样。 她默默翻开书页……刻在乱葬岗的四十二个名字全都登记在僧籍簿里。往鬼籍簿一看,这几年里其中几位高僧也正式名列鬼籍。法皇家依序宣称『病死』及『客死他乡』,遗体已经被法皇家私下埋葬。她从僧籍簿里挑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出身地、品行…… ……法皇说得没错。 那四十二个人不像帝都里挥金如土的金线织花法衣和尚。他们前往荒地严加修行培养品德,非但不安逸于地位与圣堂领地的生活,还采访荒郊野外与战地,这些求道事迹全都详尽地被记录下来。讽刺的是,尽管他们已经有好几年音讯全无,却依然被认为在荒郊野地里求道,其中甚至有冠上『圣僧』称号的僧人。虽然贵为帝国第二高僧,但他没寺院也没圣堂,无论何时都是只身飘泊、行踪不明。如今『魔术师』已经消失,帝国里就属『圣僧』的地位最为崇高。他透过追寻真理及苦行,学会许多不可思议的术法,咒杀士根本动不了他。只要有那个意思,他立刻就能成为法皇,可是没有任何一位圣僧当过法皇。 身穿破烂法衣的老僧『多罗大人』总是亲临交换俘虏的现场,每当米蕾蒂亚独自挖坟时,他便吹著笛子过来陪她玩。而他就是那位『圣僧』——帝国第一师僧穆穆多罗。 就算米蕾蒂亚带著王朝王子逃狱,这位老僧也是莞尔一笑地抚摸她的头。 四十二位赫赫有名的高僧、名僧被送往王朝进行交涉,却只有首级被送回来,这个事实连身为圣地黎里多大领主的梅迪亚也不知道,僧人们似乎是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被送往王朝。 米蕾蒂亚不知道这是法皇的考量……还是枢机卿罗杰的提议。 期望和平的四十二名僧人遭到斩首,因为无法正式埋葬而送进黑森林中,将仅存的首级埋在无人凭吊的乱葬岗里。 这四十二人要全部正式名列死亡记录,或许还得花上十年的时间。 (——亚奇。) 四年停战期间的和平背后,帝国的坟墓似乎逐渐挖好了。 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伸手拿起其他册子。 冬之兄弟王家的家系图中记载了所有被分家领养,以及入籍法皇家庶子的生死记录,拉姆札皇子的名字就在最后的分支上。米蕾蒂亚一有空就打开来看,她已经反覆重看四次了。 十三年前三月的日期,在尤狄亚斯皇帝陛下的名字旁大量出现,同时也记载了皇妃与六个孩子的死。而大皇子埃里法兹行踪成谜,名字也划上两条线。 『我来自这座城。』 十三年前的三月,离开这座满是尸体的城堡前往「魔王之森」…。 没有人知道枢机卿罗杰来自何方。米蕾蒂亚在迷雾森林遇见的亚奇不仅和他长相年龄一致,从城里消失的也就只有埃里法兹皇子。不过关于当时亚奇无名无姓代表的意义,米蕾蒂亚曾经思考过好几次。 正打算阖上家系图时,米蕾蒂亚停下了手。她看见少数勉强留在皇帝旁的名字。 皇妃涅涅与拉姆札皇子。 米蕾蒂亚回顾拉姆札皇子的出生年月,她从第一次发现时就一直耿耿于怀。 (……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出生……) 没写日期。 皇帝子嗣断绝后的首位帝国皇子诞生时,照理说应该会非常小心照料才对。虽然理论上不可能日期不明,却不知为何缺漏了。亚立尔皇子这边则记载写在结婚证书上的正确月份跟日期…… 涅涅妃也很奇怪。皇帝尤狄亚斯在十三年前的三月失去了皇妃跟继承人,不过同年十二月涅涅妃生下了拉姆札皇子。之后涅涅妃就不曾离开白妃宫,拉姆札皇子也在出生后被迫立刻戴上面具。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片段拼凑不起来,可是米蕾蒂亚也就只知道这些。 她阖上家系图,以手支著脸颊……除了亚奇以外,她还试著寻找另外一人。 大叔父跟法皇猊下,肯定也瞪大眼睛做过同样的事情。 大叔父说他没有任何过去的经历。 没错,不管再怎么追根究柢地找,依然不见亚立尔皇子的名字。 脑海闪过他的出生年月日——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冬至生。 (跟拉姆札皇子同月出生……) ——同样在十二月诞生,却无人知晓的另一位帝国皇子。 ¥¥¥ 拉姆札觉得今年十月,好像度过了十三年来最快的三周。 自学院返回自己房间途中,拉姆札正思索著在藏书室里下的最后一步棋。一日一步早就结束了,对战成绩是十九胜十败。拉姆札会仔细思考后才下,亚立尔则依当天的心情移动棋子。 (……那家伙对胜负毫不执著,有时候会让我觉得很火……) 他把手探进口袋,拿出束袋里的杏仁与胡桃嚼了起来。教拉姆札王朝语的工友说这可以当备用粮食,便把坚果连同束袋一起给了拉姆札。工友还说有点饿时就吃这些坚果,不够她会补充。空闲时拉姆札开始会把黑板上方擦乾净,某天却被埋伏的工友看见。说来奇怪,这比上课时犯了一大堆错更让他觉得丢脸。拉姆札喀吱喀吱地嚼著坚果,现在他依然觉得丢脸。 会无偿送拉姆札某些东西的人,顶多只有米尔杰利思、瑟侬院长跟作风独特的佩脱拉尔克名誉院长(不过他不需要猪鼻标本),但最近会这么做的人变多了」。 晚上十点的摆钟报时声,落入空虚冰冷的白妃宫里。 拐过转角看见自己位于尽头的房间时,拉姆札的神经瞬间刺痛起来。 门不自然地留了道缝隙。不出所料,几天没见——最好永远不见——的艾莉卡脸上缠满绷带,宛如黑色污点般站在房间里,还故意挡在上锁的寝室门前。拉姆札不愿看到艾莉卡的脸,只简短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干嘛?」便把抱在腋下的几本书直接摔在起居室的椅子上。 「您的药差不多快吃完了,我只是过来补充。」 起居室桌上确实堆著熟悉的药袋,不过艾莉卡并没有离开。 绷带缝隙中投来宛如蛇般冰冷的眼神,艾莉卡既冷淡又故作殷勤。当初她包上绷带时,还以为看不到脸就不会那么烦躁了,然而—— 「殿下,您今天似乎整天待在藏书室里。明天是从第二堂课开始上吗?」 「你有必要问吗?这十三年来,我每天的行程全在你管理之下……」 拉姆札不屑地说。艾莉卡对拉姆札瞭若指掌,恐怕连拉姆札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吧。起居室里寒冷彻骨,拉姆札突然抖了一下。今晚气温骤降至个位数,明明待在房间里,这个侍从却不在暖炉里生火。不过拉姆札谈话的对象只剩这个侍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除了亚立尔之外。 艾莉卡冷淡的蛇眼里,浮现十三年来从未改变的冷笑。 「殿下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思考,也不用表达意见,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简直就像傀儡呢。」 「这是在扮演皇帝,您有什么不满吗?你可要日益求精,别演得太过火喔。」 艾莉卡嘲笑著说。拉姆札也不否认,只是简短回答: 「退下。」 「可以的话也请你别去学院了。反正读书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因为会给你派个好亲信。要不要请假一段时间呢?」 「——退下。别让我说第三次,」 艾莉卡宛如黑雾般倏地消失,房门也关上了。 ——不用思考,也不用表达意见,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他心里涌现强烈的愤怒。十三年来,这种日常生活重覆了几千次。可是他始终无法适应侮辱、嘲笑、屈辱与凄凉。 他想起另一个自己。自己跟那家伙到底有什么不同?尽管被剥夺自由关在牢里,那家伙身边却没有艾莉卡,也没有那个母亲。 他打开门锁走进寝室,再从里面上锁。接著宛如断了线的人偶般重重坐在长椅上,看著阴暗的天花板。 感觉时间又突然变慢了。 ……不过拉姆札有理由忍耐,他颤抖著叹了口气。 拉姆札被侍从艾莉卡那种人蔑视。母亲涅涅在儿子脸上戴了面具,对他漠不关心。第一次在铁牢房里见到亚立尔时,他意识到某些事情。察觉真相后……拉姆札下了一个决定。 『拉姆札殿下……你能为什么而活呢?哪怕是无比悲惨、煎熬的千亿个画夜。』 以前米尔杰利思这么问过拉姆札。从那天起,拉姆札就不再拿下面具了。 「拉姆札。」 门传来叩响的敲门声。回头一看,只见亚立尔反手敲著门,还站在他的寝室内。就在拉姆札默不作声时,亚立尔说了令人傻眼的梦话: 「我想到了一步棋,可以重走刚才那步吗?」 「……你以为我会说『好』吗?」 总觉得亚立尔应该目击了艾莉卡的来访,他却说出彻底无视艾莉卡的话。 拉姆札看著恬不知耻、以竞争对手之姿从那个牢笼里走出来的亚立尔。其实艾莉卡根本没在亚立尔的世界里留下影子吧?拉姆札不禁觉得想笑。与其跟艾莉卡呼吸同样的空气,孤零零的一个人反而要好得多了。但最糟糕的是见到亚立尔后,他竟觉得看亚立尔比看著艾莉卡跟母亲来得好,同时注意到亚立尔纯粹只是为了重下那步棋才碰巧来访,拉姆札叹了口气。 拉姆札跷起比亚立尔修长的双腿,乾脆地拒绝: 「你是白痴吗?乖乖认输吧,这样我就二十胜了。」 亚立尔板起面孔。拉姆札的时间再次回归日常。 二 那天早上,米蕾蒂亚按顺序拉开家里的窗帘,眯起眼睛眺望外面的景象。 到了十月第四周,打开窗户时,吹进来的晨风也已经凉了。 雷纳多说要去海钓,一大早便出门去了。米蕾蒂亚今天不去学院,而是前往尼僧院,她把要还给梅迪亚的僧籍簿跟鬼籍簿放进藤篮里。虽然借了大约一个礼拜,但因为亚奇跟四十二块墓石的关系,这些书变得日益沉重,也让她这阵子格外浅眠。她伸手揉了揉睡眠不足的眼角,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天是守坟的日子,要是能一个人振作起精神回来就好了。 (……亚立尔皇子是如何度过没见面的一天呢……) 无论是米蕾蒂亚前往守坟的日子,还是已经过了三次『什么都不做』的星期天,她都没见过皇子的身影。以前米蕾蒂亚曾在孤单的星期日里开始挖坟……他是不是也像这样一个人独处呢? 她从腰包里拿出一枚随身携带的银币。 ——请告诉我你的事情。 米蕾蒂亚一直想著这句话。 她不能告诉皇子亚奇的事情。但看著亚立尔皇子跟拉姆札皇子,她开始逐渐思考一个回应。同龄的十二岁……星期天。 亚立尔皇子一碰便发出声响、衣服下的有色宝石耳环——那是艾简送的。 直到明年六月前,十二岁的皇子都不能离开帝都史特拉迪卡。 她想起了在窗帘外,十月底的美丽秋景。 ¥¥¥ 雷纳多好似听见宛如海妖般美妙的女性歌声,随海风隐约传来,便抬起拼凑而成的脸。 下午,小船轻轻地浮在海边的岩场旁,沙卡那跟监视者『吾辈』正在小船上海钓。雷纳多把小蝙蝠搁在假发上,迷迷糊糊地盘腿坐在岸边。白鸟在秋天的青空中翱翔,女人的歌声已然消失,或许只是雷纳多幻听。他拾起飘到小 沙地上的淡红色贝壳。 印象中今天应该是来做什么——不过之后就没记忆了。他是怎么来的?怎么看都像是搭沙卡那的船过来的。他为什么要搭船呢? (呃……今天是来捡贝壳的吗?) 长年战斗让雷纳多脑袋的螺丝与身体零件接连脱落,但所剩不多的自我似乎也在和平时光中逐渐瓦解……还是因为公主不在身边才变成这样呢?雷纳多不太清楚。 他听见吾辈在小船上对沙卡那抱怨:「……真受不了,那个废物皇子居然对吾辈这么说——『给摊贩一枚银币会拿到很多铜币,钱变多了呢。那里是赌场吗?』真是蠢到无可救药。所以吾辈就仔细地对他讲解货币价值、经济与金融,还有摊贩跟赌场的差别……」听著听著,雷纳多忍不住捣著嘴笑起来。亚立尔的确直盯著摊贩找回来的零钱。他好像不想问米蕾蒂亚,才抓著吾辈追问。吾辈终于被那个不关心他人的皇子记住了,或许应该要赞扬他的毅力。 听过『经济与金融』的课后,亚立尔便亲自带米蕾蒂亚去露天市场,实地调查环境昏暗而无人造访的冷清店面有多便宜。随著被他带往阴森的暗巷里,米蕾蒂亚顿时悲从中来。对啊,为什么摊贩会选在这种地方做生意呢?——理由肯定是环境昏暗又便宜。不过看到门可罗雀的摊贩时,米蕾蒂亚吓了一跳,之后她总是会绕到那间店去。一开始雷纳多非常反对,吾辈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公主!那两只鸡艺人可是冷酷地贩卖他们的鸡同胞耶!摊子名称又叫『两只鸡』!我超讨厌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小人物!j 「就是说啊!而且为什么要唱『请买下咕咕咕』这种超音波歌曲,还一直跳死灵之舞啊!我们才应该要求慰问金呢! -l 尽管店名叫『两只鸡』,一开始却只有孤零零的一只。看他孤独地边唱边烤鸡,公主大人暗自感到担心。不过最后终于变回两只,公主大人似乎也放心了。 雷纳多吃了一口料理后不再抱怨。虽然店员身穿鸡装,操持菜刀的手法却十分严谨,不仅肉跟蔬菜的纤维都没被破坏,熟度也精准地依顾客喜好调整。 而且相当便宜。从经济学的观点来看,那种价格肯定有问题。 虽然光靠唱歌跳舞赚不了钱……却又希望顾客吃东西之余能顺便欣赏这些歌曲跟舞蹈,于是订下平易近人的价格……老板唱歌鸡二号(另一只是跳舞鸡四号。那一号跟三号正在做什么呢?有没有五号呢?四人心中酝酿著各种疑惑。)如是说。在秋风之中,米蕾蒂亚似乎深受感动,雷纳多跟吾辈却暗想『给我靠厨艺赚钱啦』。说来可悲,那些歌舞正是客人(观众)少得像世界毁灭的原因。 吾辈抗拒得比雷纳多还久。第一周他不停吃著雉肉烤蔬菜,嘴里不忘抱怨「就算是废物,他好歹也是帝国皇子。这会对情操教育造成严重偏差与极大的危害。」但第二周他终于屈服于酱料的诱人香味。前几天摊子前突然出现两人座的原木椅,一整天就只来了两位熟客。摊贩不用黑板便向两位长者证明了自身存在比√2更令人费解。 雷纳多拿起淡红色贝壳对著阳光,海浪沙沙地在他附近拍打。 最初皇子似乎会趁没人在时,来家里走走坐坐。一开始他顶多把花瓶里的百合花转成反方向,不久鹅毛笔跟墨水也出现借用过的痕迹,然后是夹著书签的书、取下后忘记带走的袖扣等等,每个地方逐渐留下他的影踪。发现稍微减少的墨水瓶或窗边的袖扣时,公主大人总是不厌其烦地直盯著看。每周结束后,米蕾蒂亚都会补充吉伊的坚果,并往扑满里投进一枚银币。她好像一直在思索著什么。 十月悄悄过去,学会劈柴后,亚立尔也记住了雷纳多的名字。 雷纳多教皇子如何制作捕捉鸟兽的陷阱与修理房子,亚立尔告诉他秘密温泉的位置。现在亚立尔只要听到义足的声音就会出现,也开始跟雷纳多下王朝将棋。米蕾蒂亚则是教他洗盘子、削蔬菜皮、花草名与疗效、如何处理伤口及辨识山蔬。 米蕾蒂亚还算顺利地把撕裂的床拼接起来后(公主大人擅长缝补人体),顺便也帮亚立尔缝衬衫上快脱落的扣子。当时米蕾蒂亚说了句「……我不会再脱掉你的衣服,直接穿著就好。」让擅自泡茶来喝的吾辈闻言当场喷茶,雷纳多则在脑海里想像了很多画面。米蕾蒂亚的指尖在亚立尔胸口上移动时,雷纳多静静地看著这一幕,吾辈也是。午后略为昏暗的寝室里只有时近时远的波浪声,可是亚立尔一定没听见这个声音吧。这种时候亚立尔就像颗黑色宝石般流露坚定的意志。只要心有所求,任何困难都会屈服于他脚下。 把扣子缝好后,米蕾蒂亚轻拍自己的额头与脸颊,彷佛确认那炽热的视线是否有如翩翩花瓣般留下残迹。 离宫还不算是亚立尔的家,他总是随兴地短暂停留一会儿就回去了,无论平日假日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得知皇子要离开时,米蕾蒂亚总是低声呢喃「您要回去了吗?」雷纳多喜欢在一旁听她这么说,真希望亚立尔快点察觉这句话真正的意义。 纯白的沙滩上,浮云和自己少了条胳膊的影子逐渐拉长。 岩场的小船,传来船夫沙卡那钓到鱼的噗通水声。 大圣堂的钟声随风而来。觉得难过的时候,公主大人总是会窝在废墟跟朽坏的礼拜堂里,现在则是睡在乱葬岗,大概还一边想著亚奇。她什么都没告诉皇子。 雷纳多躺在沙滩上,睽违十几年才又见到故乡秋日的天空。他闭上眼睛。 ……到了黄昏,吾辈跟沙卡那不知为何各自把鱼篓推给雷纳多。当雷纳多问道「我可以收下吗?」沙卡那扯著杂乱的红胡子,默默点点头;吾辈则是闷哼一声,高傲地说「这是施舍给穷人的晚餐」。 看著雷纳多带回家的两个鱼篓,米蕾蒂亚颔首微笑。 雷纳多大展身手把这些鱼做成特制煎鱼,两人一起大快朵颐。 米蕾蒂亚娓娓道出这星期天的『计画』。雷纳多的独眼带著笑意,赞同了这个好主意。 ……夜深了,米蕾蒂亚跟雷纳多离家前往乱葬岗守坟。 抵达黑森林时,米蕾蒂亚跟雷纳多道别,到轮值小屋穿上守坟人的外衣跟手套。准备好后,她在上工前先到四十二个墓石供奉鲜花。 接著一如往常地从深夜一直默默工作到隔天黎明。结束最后一趟巡逻之后,米蕾蒂亚没有回到轮值小屋,而是前往伫立在森林外的祠堂。 途中大圣堂的深夜钟声随风传来,米蕾蒂亚抬头仰望星空。 手里的油灯摇曳火光,她经过供奉的四十二束花。 ……追寻亚奇的过程中总是只有墓石跟绝望——前进的同时,米蕾蒂亚心想。 突然间,她发现不知何时起雾了。 每当亡灵漫步,深夜的黑森林总会弥漫淡淡雾气。今天却逐渐变成更甚以往的浓雾,甚至辽蔽了视线。米蕾蒂亚停下脚步,前后左右都是一片雪白。 天上不见月亮的踪影。不知不觉中,连萦绕墓地的亡灵气息也消失了。 ……叮铃,浓雾彼端传来钤铛声。 ¥¥¥ 黎明的风吹乱亚立尔的黑发,他不耐地按著头走在阴暗的小路上。 秋天的星座散布夜空,虫声俱寂,猫头鹰兀自咕啼。 除了屋檐下吊挂著油灯与小蝙蝠外,米蕾蒂亚的宅邸里既无火光也无人烟。雷纳多去某处接米蕾蒂亚,如今这里没有人在。 想起每周两次打叉的日子,亚立尔在面具底下眯起双眼。 他没用钥匙就打开上锁的玄关,一进门便前往二楼的书房。平常书桌正中央总是摆著杂记本、轻食、饼乾、水瓶跟泡茶组——没有坚果。亚立尔十分在意米蕾蒂 亚时常送给拉姆札的坚果,那不像彷佛准备给所有人的饼乾,可是他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感到不快。 亚立尔很喜欢这本用废纸随便装订而成的杂记本,内容明明全都记起来了,却怎么看也看不腻。手写文字每天都有不同的表情,伸指触摸时彷佛能看见执笔那天,米蕾蒂亚跟雷纳多他们的模样。亚立尔偶尔会找出鹅毛笔,却没写下任何文句,因为他完全想不到想讲的话…… 吃过创新的鱼肉三明治后,他拿著杂记本打开寝室的门,坐在闻得到花香的窗边椅子上,摘掉面具扔往洒落星光的地面。 亚立尔眺望窗外辽阔阴暗的大海。曾几何时,拉姆札和他说过『你没有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也要得到的东西吗?』最近他时常想起这句话。 就连『小丑』亚立尔也不知道每周打叉的两天代表什么。彷佛笼罩在浓雾之中,银手镯感知不到任何事物。这样看来,米蕾蒂亚或许离开了帝都。虽然亚立尔问过她好几次,但米蕾蒂亚每次都只回答「这是私事」。他大可以沿路尾随,实际上他也曾为此从牢房里的床上爬起来好几次,但最后还是作罢了。如同亚立尔死也不愿被人看见他回去那个充满陈旧血迹的黑暗房间,米蕾蒂亚也有禁止他人进入的领域,自己又有何权利揭露别人的隐私呢? 他拨乱落在脸上的浏海。 ……不过若是现在手边有一枚银币,他大概会给出去吧。有几枚就给几枚,如果这样能换取想要的东西。 米蕾蒂亚没提过跟法皇大人的交易,甚至连彼此见过面都没说。沉淀心中的几个冰冷疙瘩偶尔浮现时,米蕾蒂亚就会噤口不语,就算两人独处也是心不在焉地思索其他事情。亚立尔想著在地下水道的浊流中听见的名字「亚奇」,以及枢机卿这个人。 那是禁止进入的后方,亚立尔无意揭露。只是如果有某种东西溃堤,他希望能像宰相会议那晚一样替米蕾蒂亚分担一半,哪怕米蕾蒂亚依旧身陷其中。 就用他的这双手。 ……偶尔看到脸色阴沉的米蕾蒂亚,亚立尔就会这么想,可是亚立尔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翻开书页时,上面写了新讯息,让亚立尔惊讶地瞪大眼睛。 《亚立尔殿下 明天是什么都不用做的星期天。天气似乎也会放晴。 要是您今天有看杂记本,明天要不要去哪里走走呢? 因为我对帝都不熟,要是殿下有喜欢的地方,就去那里吧。 我会事先做好便当的,方便的话请您赏光。————米蕾蒂亚》 亚立尔抚摸没戴面具的脸。 ……他正好想带米蕾蒂亚去个地方。 ¥¥¥ 浓雾中米蕾蒂亚默默放下油灯,迈步追赶叮当作响的铃声。 穿过浓雾后,眼前并非乱葬岗,而是在月光下散发淡淡蓝光的『卷贝城』。 曾几何时——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行进时脚下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某处传来女人的歌声,彷佛深夜或海岸边海妖不时发出的美丽歌声。 周围是壮丽的大厅,穿堂可见星空与扁平的月亮。这里是白贝壳城的最高层,若是白天,肯定宛如置身天空之城,放眼所见尽是一片晴空。那里有个既黝黑又闪闪发亮的石头,静静地散发奇妙的光芒。 天空玉座的『命运之石』。 据说真正的帝国皇帝伸手触碰时,它将发出撼动全史特拉迪卡的乐音。 而皇帝尤狄亚斯正用手撑著脸,独自坐在天空玉座上。 发现不知从何而来的米蕾蒂亚后,他的蓝眼流露笑意,是个温柔的微笑。跟宰相会议上有如顽石般坚不退让、不容许任何人靠近的冷漠表情截然不同。他把米蕾蒂亚当成掌上明珠,眼神彷如轻声向她说道:「迷路的孩子回来啦。」 米蕾蒂亚本以为他在生气,现在却想靠近他身边。那是无人察觉也无人能填补的漫长孤独,就跟她亲爱的大姑母身怀的一样。 皇帝却微笑著歪起了头,彷佛诉说著「你无能为力」。 下个瞬间,坐在那里的不再是皇帝,跟皇帝一样拥有金发碧眼——不笑的美丽枢机卿,正支著脸颊,倚在黑暗与孤独的玉座上。宛如死神蓝色夜宴的主人,无数泛蓝的白色鬼火在玉座旁时隐时现地摇曳,数量比四十二个还多。感觉其中之一看起来很像耶赛鲁巴特。 枢机卿以慵懒虚无的眼神望著远方,看也不看周围的鬼火一眼。不过发现米蕾蒂亚后,他便伸出手来。米蕾蒂亚挨过去拾起苍白的手。 亚奇笑得彷佛唯一的宝物自行归来。 交握的指尖吱吱作响,一路冻结米蕾蒂亚全身。周遭气温骤降,宛若严冬,呼出的空气变成白烟。延伸到手指、手臂、脖子……米蕾蒂亚一动也不动。亚奇面露冷笑,彷若看见了愚蠢至极的闹剧,却没有放手。那双有如寒冬森林般的蓝眼好像在寻找什么,眼底尽是不会消失的疑惑。那是属于夜与冰的世界,始终笼罩在微暗风雪中。米蕾蒂亚无法消融,因为他寻找的并非米蕾蒂亚。她顶多只能抓著亚奇的手,直视他的眼睛。 对米蕾蒂亚而言,这只手是永恒的宝物。就算从宝箱里拿出来丢掉,依然是宝物。最后她决定要亲手捡回来。 冰霜碎屑随著眨眼从睫毛上落下,米蕾蒂亚呢喃: 「……亚奇,是你害四十二名僧侣遭到斩首吗?」 「许愿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实现它。大多数情况下几乎都是这样。」 亚奇既冷酷又忧郁,感觉他好像在说耶塞鲁巴特跟葛兰瑟力亚战役的事情。回想起来,亚奇总是要米蕾蒂亚说出自己的愿望。无论是在迷雾森林里,还是在宰相会议的大台阶上重逢时。 米蕾蒂亚轻声回答「是吗?」她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却总是想要寻求其他回应,真是太愚蠢了。 米蕾蒂亚完全冻结前,亚奇歙起嘲笑主动松手。 低头看了亚奇稍微暖起来的苍白手心后,米蕾蒂亚拿起油灯转过身子。一旦金铃声响起,无论身在何处,米蕾蒂亚都会去见亚奇,但今天她必须回去。 因为星期天跟皇子有约。 浓雾中看得见灯火,她朝该处前进。歌声已接近尾声。 微弱的灯火并未消失,让她今天得以顺利回家。那是老守坟人跟自己期望某天有人能看见,于是每天在黑森林礼拜堂里点亮的灯台火光。 ……米蕾蒂亚独自在满是灰尘的毛毯跟垃圾堆里醒来。 这里是乱葬岗外亮著灯台的无人祠堂三楼。眼泪模糊的视野中可见夜间巡逻时烧短的油灯蜡烛,影子的位置远比假寐前更加偏斜。 毛毯被眼泪沾湿,她用手背抹过刺痛的眼角。 ……也难怪亚立尔皇子说我老是在哭。 印象中结束一天的守坟工作后,她来到祠堂三楼点亮灯台,写完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就睡著了。 今天的梦异常鲜明,直到误入浓雾前都宛若现实。 (……守坟人大人说过,这里还残存著浓烈的古代魔法氛围。是因为这样吗?) 再过不久就是雷纳多来接她的时间。她穿上守坟人的外衣跟手套,用黑布遮掩口鼻,深深戴上挡风的兜帽。 她沿著长梯走下展望台三楼,经过没有和尚在的二楼。 一楼的礼拜堂里,月光穿透没有玻璃的窗户照亮小祭坛。祭坛深处疯狂插满烧短的黑白蜡烛,乾硬得有如奇形怪状的石笋,其中也有全新的蜡烛。某人避人耳目地来到无人靠近的森林,将无法在华美的圣堂与清净的尼僧院里许下的愿望,连同无数黑白蜡烛留在这里就离开了——这就是社会底层的礼拜堂。而走到这里倾听那些底层民 众祈祷的圣职者,除了亚奇以外没有别人。 有多少祈愿就有多少黑白蜡烛。 『许愿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实现它。大多数情况下几乎都是这样。』 她早就知道了。决定开战的不是亚奇,亚奇只是描绘出那幅景象。买家往往是其他人,不过亚奇也没有停手。 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拼接部队、四十二个僧侣的首级,停战期限的延长……还有最为久远的珍贵宝物(亚奇)……米蕾蒂亚已经不再向亚奇祈祷。 她转身背对无数蜡烛,穿过铰链不住晃动的入口。 离开时,她垂下眼帘。 ……如果没有跟亚立尔皇子约好在星期天碰面,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她不知道。 ¥¥¥ 《致亲爱的大姑母,这是第二封信—— 您知道帝都史特拉迪卡的黑森林里有处乱葬岗吗? 每周我会去守坟两天。那里位于史特拉迪卡外围,往来很花时间,我总是天黑时出门,隔天清晨摸黑回家。 不过我没有对亚立尔皇子说过这份工作。 ……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诉皇子。 每周守坟两天并不会让我感到羞愧不安。然而……我说不上来,也不是只想展现给皇子美丽的一面。我想纯粹是因为那是我非常私密的时间,就好比亚奇的事情…… 虽然默默地挖坟埋尸,但到了隔天,我却不知道该不该用这双手碰触殿下。可是这同样是『我』的一部分。 有皇子陪伴的生活跟过去四年截然不同。跟皇子相处的短暂时间里,我觉得自己也是像妮娘那样普通的女孩,拥有一双乾净的手。 然而,跟挖坟的工作一样,我只是什么都不说,如同把护身刀收进最底层抽屉般隐藏起来。可是它依旧确实存在,存在于我的心中。每天装成普通女孩子待在皇子身边,让我觉得既虚伪又难耐。 因为不想对亚立尔皇子展露这些黑暗面,我不怎么提起这些事。 每周我会帮皇子在扑满存一枚银币。看他一脸无知的样子,我不知道该不该再交给他。每次存银币时,我总会想起第一枚银币。 「请告诉我你的事情?」 无欲无求的殿下对我提出了第一个请求。当他偶尔抬头,用那比言语更能传情的眼神看著我,我好像就会听见那句话。 大姑母……殿下让我回忆起早已遗忘的往昔。把剑收起来的事情、下将棋的事情、在房里等待某人,想著明天要做什么…… 以前我不喜欢孤单的星期天,便去挖坟、捞沙金、采药草解闷兼赚取赎金…… ……还有尚未改变前的我一直带著刀鞘,以及朋友的事情…… 能陪伴皇子的时间,只到六月的皇帝遴选为止。 我一直在想自己要说些什么,还有现在自己能给他什么。 十月最后的星期日,回家后我要做便当。 如果殿下有来。 我想跟亚立尔皇子聊聊那枚银币,还有我唯一的一个朋友。 希望在皇子面前,我能维持平常的表情。 ——依然独自在废墟里哭醒的米蕾蒂亚 又启……乱葬岗悬崖边有间隐密的废墟祠堂。 法皇家的和尚有时会突然来访,在乱葬岗里漫步。 黄昏时刻,他踩著宛如吟唱永眠摇篮曲般的步伐,在无数坟墓旁缓缓而行。每次看到这幕景象,我总是心里发愁。 乱葬岗的死者往往是社会底层无人理会,且不被需要的人。在人满为患的帝都里,只有吹奏魔物之笛的枢机卿会发自内心前来凭吊他们。他是唯一一个会这么做的圣职者,也是唯一一人。 ……我在魔王之森里濒临死亡之际,特地把我捡走的果然是亚奇。》 ¥¥¥ 『法皇代理人』走在凌晨三点的白妃宫内。在黑影与死亡支配的深夜城中漫步是他的习惯。深夜鸟儿的振翅声、地下水道的声音……灯火投射的阴影比白天更加浓密。 在回廊上与脸上缠著绷带的女人擦身而过时,女人瞪了他一眼。白妃的侍从艾莉卡不喜欢其他人接近拉姆札皇子。尤其罗杰获准接近拉姆札皇子后,艾莉卡对他更是极其厌恶。当然,罗杰并没有放在心上。 有时罗杰会竖耳倾听自己的脚步声。不然依照以前的习惯,脚步声很快就会消失。他不太确定是不是只有影子在走,实际上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特别是在夜里。 不久前他听见了白妃涅涅愉快地唱歌,不过现在歌声已经停了。 罗杰把再次得手的东西放在掌心上把玩。那是东方风格的七宝烧小盒子。 最近白妃脑袋一直都很清楚。自从听说出身不明的皇子亚立尔要参加皇帝遴选后,她好像在想些什么,却对罗杰闭口不提。白妃喜欢珍奇药物,七宝烧小盒装的外用药是要送给她的。要在之后开内服药的时候交给她吗?她喜欢的话就会用吧。毕竟白妃是坐在将棋盘前会使尽各种手段的人。 罗杰想起深夜在皇帝玉座遇见了米蕾蒂亚。她似乎又丢下身体灵魂出窍了。现在也只有她会跑来见自己却没许下愿望,只是握完手就回去了。 (……在迷雾森林里,她也只是撑著伞说『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这也意味著「只要有你在就够了」。罗杰把温暖的手贴在脸颊上。 不过截至目前为止,每个来见他的人一定都会说出自己的愿望,无一例外。 白妃涅涅也是其中一人。在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选中失去皇妃与皇子后,皇帝尤狄亚斯除了涅涅外再也没有娶过任何人。此后始终只有一位皇子,皇妃也只有涅涅一人。 回想起来,金发枢机卿轻声笑了。 ——十三年前,乍暖还寒的三月某晚。那是皇帝遴选即将举行之时。 当时还是无名氏的男人,在这座白垩城的阴影中第一次听见那个歌声。 在暗夜阴影中徘徊的自己曾听过数千道祈求的声音,却只有少数几个让他想停下脚步细听。涅涅的愿望勾起他的兴趣。如今他依然记忆犹新。 下雨的夜晚,涅涅拉著礼服裙襬,踩响高跟鞋的鞋跟站到铁栅栏前。 原本无名无姓的他,最后在这座『卷贝城』里实现了十三年前涅涅许下的愿望。相对地,涅涅把他放出铁栅栏。 就这样,他离开了这座城。 间章 黑发的王朝王子2 把少年放出水牢后,米蕾蒂亚带著他穿越湖沼地带。 天一亮,米蕾蒂亚就到水边汲取饮用水。当她把水装满皮袋时,旁边的大树开始响起蝉鸣。 她用冰冷的河水洗完脸,抚摸右耳。那里有她不熟悉的重量。平静的河面倒映出大颗有色宝石耳环,在米蕾蒂亚右耳上摇曳。 (原本预计要跟雷纳多一起露宿赚取赎金,所以做好了几天份的准备……) 问题依然是化解『七日暗夜』的毒性。幸好王朝边境的大型交易都市葛兰瑟力亚里流通著几千种王朝原产药草。在古城分别之际,米蕾蒂亚托雷纳多帮忙,把想得到的必要药材写在纸上交给他后,隔天药物便全数送抵约定的地点。拼接部队的『情报贩子(文野)』与王朝出身的『职业剑客(太郎)』似乎都出动了,连王朝首都里难以到手的稀有药种也样样不缺。此外还有随身粮食、乾净的绷带及伤药。发现双眼敷著药关在牢房里的少年后,米蕾蒂亚便带著他展开逃亡。 她处理好少年跟自己的新伤,走路以外的时间都在寻找水源与粮食,还有睡觉。塞满背包的行李眨眼间减少。尽管在米蕾蒂亚的帮忙下成功逃狱,少年却一下子把客气丢在旁边,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随即又很快和好。 耳饰是逃亡第一天借来的。米蕾蒂亚看著耳环说「借我一边」,正准备动手取下时,少年回答「你想偷去卖吧?」然后立刻噤口不语,彷佛十分厌恶脱口说出这种话的自己。他在为自己连耳饰都无法掌控一事迁怒……米蕾蒂亚也反省自己未经许可就想动手拿的行为。不过她试著对少年说「要道歉先等五秒再说」,结果少年正好在第五秒向她道歉。 从那时起,少年的耳饰总是在米蕾蒂亚右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睁不开眼的朋友则靠这个音色寻找米蕾蒂亚的位置。 蝉鸣声突然静下来,远方村落隐约传来礼拜堂的晨钟。拿布擦完脸后,米蕾蒂亚手拿著皮袋起身,沿著来时的道路折返。 这天晚上当米蕾蒂亚制作解毒剂时,头发突然被扯了一下……她到第三次才发现头发被当成摇铃的替代品。少年无力地垂下手臂,彷佛光是这样就已经耗尽了力气。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稍微睡了一会儿——或者说昏迷——少年在高烧中以含混不清的声音问道: 「今天不逃吗……」 米蕾蒂亚看著躺在身边的少年。老实说,她还以为少年会在逃亡途中死去,他却靠著惊人的意志与毅力持续前进。此外他气若游丝,而且高烧及重伤导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可是他从未示弱,彷佛仅凭钢铁般的意志、高傲的自尊,以及对帝国的愤怒跟憎恨便能随时起身。就算米蕾蒂亚臂力不足撑不住少年,两人因而摔倒了好几次,少年对此也没有任何怨言。 昏厥、起身、再次昏厥。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明明神经逐渐耗弱,少年却不表现出来。这份矜持值得米蕾蒂亚深深赞叹。 「现在先休息,你好好睡吧。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不会有事的。我会陪在你身边。」 米蕾蒂亚有几个赚取赎金时使用的秘密基地,不过这并非长远之计。虽然不晓得到底是谁把跟她同样娇小的男孩囚禁在那种水牢里 ……但她完全想不到任何正当理由。无论——少年的真实身分为何。 「我知道了。」 少年老实地回答,同时手指再度抓著她的头发,彷佛只有这么点依靠。 叩叩叩,米蕾蒂亚重新开始制药。从自己跟少年满身是伤的情况来看,就算再怎么做也会一下子用完,彷若山羊把山中药草连根吃光。每当少年休息时,她总是在采药制药。叩叩叩、唰唰唰。 ……不久,她停下手边的工作。今天少年格外安静。平常他总会问今天的晚饭吃什么、有没有『枕头』(是指米蕾蒂亚的大腿)等等。明明是个濒死之人,要求却很啰唆。 她停下磨药的手,走向少年身边。结果少年摸索著把头靠到米蕾蒂亚的大腿上。他以为自己是谁啊?不过他应该连撑起手肘都累得要死才对。尽管如此,他却坚决不哀嚎出声。 米蕾蒂亚测量少年脖子上的热度、脉搏,并轻触两侧眼皮,以手指检查眼球运动。 少年从没问过今天是哪一天,但好像不是因为害怕希望破灭。他的自尊心之高,比起恐惧,反而会选择面对并克服各种困难……他已经放弃了双眼。 「……喂,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啊?」 「你想说可以说。如果有想问的问题,我也会尽可能回答你。」 少年沉默不语。见他似乎无意离开自己的大腿,米蕾蒂亚便把研钵拉到手边。盆里的无数药草散发独特的刺激性气味,令少年露出嫌恶的表情,不过米蕾蒂亚不以为意地再度开始制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 「……里里他。」 米蕾蒂亚停下了手。无尽的沉默持续下去。宛如这个问题比失明更可怕,少年低吟著说: 「里里怎么了?」 感觉少年好像在问自己是否还有地方能够回去。 直呼里里名讳的十二岁少年只有一人。 由于少年终于主动发问,米蕾蒂亚也诚实回应。 「听说他从战场上消失了,目前没收到他阵亡的消息。我没说谎。」 大腿上的少年吐出憋住的气,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放心。所有情感剧烈地直接扎向心脏。主动跨越警戒线后,他便二话不说地把命运都托付给米蕾蒂亚。既然自己不慎被涂上了『七日暗夜』,那么失去视力也只能怪自己。同样地,如果相信米蕾蒂亚却遭到背叛,他肯定也能认命地接受事实。 米蕾蒂亚并没有问少年为什么被抓。 涂在眼皮上的毒药是应该只有在一部分王朝高官之间流通的『七日暗夜』。少年被帝国军关进水牢藏在废弃城堡里。尽管年方十二而未达从军年龄,他却为了某人来到这种前线地区吗? ——里里怎么了? 为了重视的人,甚至连失明都能当成无关紧要的小事。 米蕾蒂亚回想起先前救援耶赛鲁巴特的战役。耶鲁赛巴特彷佛知道里里不在一般,意气风发地冲进敌阵 少年扯动摇铃,令米蕾蒂亚回过神来。不过少年似乎不是要找米蕾蒂亚。他咬紧牙关,紧闭著双眼昂首面对虚空。 最大的目的并非少年,而是和平派的大军师里里。为此少年遭到诱骗而被当成诱饵。这点他本人最清楚。知道少年成为阶下囚的里里被引至某处,为了接回少年而从本应坐镇指挥的战场上消失……那地方有什么陷阱不言而喻,所以少年只担心里里的安危,哪怕会死,只要能逃走就好。和少年在一起时,米蕾蒂亚发现他绝非思虑短浅之人。无论被什么荒诞的情报诱骗……他肯定也无法选择不去。 以防万一,少年抱著一丝不安孤身冲进敌阵。那个人对少年来说就是如此重要。 无法张开的双眼静静地流下眼泪。少年似乎完全不以哭泣为耻,让米蕾蒂亚对他萌生好感。自己的过失、悲惨下场,对里里大人的爱,对设下陷阱的帝国心生憎恨,以及对王朝的愤怒。这位王子彻底顺从情感,宛如火一般狂暴。 米蕾蒂亚用袖子帮少年擦脸。米蕾蒂亚也有无论如何都想回去的地方。 「……我会让你平安回到里里大人身边的。」 喀绑,一声自由的音色响起。 和雷纳多一起听过的哀凄笛声随风从外面传来。 ¥¥¥ 水流声、泥土味、草地上蒸腾的热气,以及乌鸦从树梢起飞的声音。拂过岩山的强风吹动自己左耳上的三色宝石耳环,发出喀锦的声响。 无论是彷佛拖动自己的尸 袋般踩著沉重步伐前进时,还是意识载浮载沉时,艾简的世界总是宛若深夜。他早就放弃双眼。都怪自己无能。虽然不知道确切时刻,眼皮却啪哒一声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啪哒、啪哒…… 当时艾简早已疲惫不堪。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便再度睡著。 每次醒来就是逃跑。逃著逃著,艾简的身体渐渐衰弱,能走的距离和保有意识的时间也逐渐变短。只有把脸挨近耳环响起的方向时才能恢复气力。 他一味地在黑暗中持续前进。 被一位不知道名字长相的少女牵著手走。某天,女孩停下了脚步。 「——艾简大人!太好了,太好了,您没事……!」 里里哭泣般的悲鸣响起。他听见无数熟悉的王朝人马奔腾声,以及镗饰清脆的撞击声逼近而来。其中有个人驾马技术格外笨拙,重重地摔落地上。里里的沉香味紧拥著艾简。爱哭鬼监护人的眼泪落在艾简张不开的眼皮上。艾简大人,您的眼睛……说到这里,里里无言以对。他的眼泪烫得像火一样。 「……还你。这是你重要的东西吧。对不起,那时候随便把它解下来。」 温暖的手指轻触著他已经习惯空无一物的右耳,试图把耳环戴回原处。因为有这个声响,艾简随时都知道女孩身在何处。明明女孩是为眼睛看不见的艾简著想才拿它来代替铃铛,艾简却称女孩为小偷。 不过女孩依然没有放弃他,尽管沿路吵个不停,却还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一如他们刚开始的约定。 艾简抓住戴耳环的手。 「——跟我走。」 他使出已然见底的所有力气,抓著女孩的手拉向自己。 「跟我走,我是艾简,亚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大艾简两岁的里沙夏训斥似地喊了一声「少主」,不过艾简并不在意。 既然放走了敌对的王朝王子,少女回帝国后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帝国已经不是你能回去的地方了吧。跟我一起走,来我这边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带突然鸦雀无声。只有里里那只熟悉的手赞同似地轻抚著艾简。少女的指尖在他手中无力地蜷缩起来,宛如诉说著自己原本就没有『容身之处』。 艾简彷佛看见少女的嘴角露出落寞的微笑。 他往勉强站著的身体里凝聚所有力量,把女孩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 艾简认为她会一起走,少女却给了不一样的答案。 「不。」 啪,女孩轻拍艾简的脸颊。 风儿吹响了有色宝石耳环。几十年前,艾简的父亲对第一个魔女说出同样的话时,这个音色也曾经响起。但是艾简往后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拥有同样色彩的少女也回了同样的话。 「谢谢你,可是我不走。」 第六章 一枚银币的故事 凉亭的桌子上,悄悄吹来白色的花朵。皇妃涅涅抬起头来。从凉亭延伸出去的小径上,点缀著零零星星的桂花。 在兄长耶赛鲁巴特沉入海底的那晚,涅涅没有换上黑色礼服,而是依旧身穿一袭纯白礼服,唱颂著挽歌。白妃夹起一朵桂花。 今天是星期几呢?——她罕见地思考起这件事。明明已经有好几年,都不曾记得当天是星期几了。无论是星期几,只要过了秋天……冬天便会来临。 涅涅每年都很厌恶冬天。尤其是冬至之日。 在脸上缠著一层层绷带的侍从艾莉卡,正站在桌子后方报告这一个月来的监视结果——由于涅涅丝毫不感兴趣,所以在这之后的漫长岁月她都没有问起艾莉卡缠绕绷带的理由。但艾莉卡一整个月都是这张脸,因此涅涅认为她应该很喜欢绷带。 由于涅涅告诉艾莉卡,比起儿子拉姆札,更应该去调查『另一位帝国皇子』,因此艾莉卡的报告内容也与至今不同。涅涅却记不太清楚,究竟是谁特地提点她这件事的。听完报告后,涅涅向艾莉卡下了几道命令,艾莉卡便一如往常地,像一阵黑雾般离去。 有好一会儿,涅涅沉浸于思绪之海中。近期有许多日子,她的头脑罕见地处于正常状态,而不需要药物。 这时,她看见有著金色发丝及碧蓝双眼的青年,从凉亭另一头走了过来。 忽然之间,涅涅竟分不清此刻是哪一年的秋天。在白花散落的花径中走过来的人,究竟是帝国皇帝尤狄亚斯,还是大皇子埃里法兹呢…… 那彷佛是魔物靠近的脚步声。现身的男子有著宛如湛蓝宝石的双眸,与皇帝及埃里法兹都不同。是十三年前,涅涅在黑暗牢笼的另一头发现的眼眸。 「我把药带来了……由我来替您煎药会不会显得太不知分寸呢?」 涅涅凝视著爬到枢机卿之位男子的美丽脸庞。 「罗杰,听说你去陪伴法皇和小驴子啊。真不像你会做的事。」 枢机卿只是微笑,没有回应半句话。 「今天是星期几呢……」 「皇妃大人,今天是星期天。」 罗杰轻笑一声,像是提出邀约般继续说:「您不下将棋吗?明明下得那么好。」这回换涅涅不作回应,只是将背倚靠在蓬软的垫子上。 眨眼之间,眼前已没有任何人在。时间到了下午。是涅涅发呆之际,时针转动,所以罗杰离去了呢?还是说自始至终全都是幻觉呢?白妃在这十三年间,一直在理智与疯狂的螺旋阶梯上上下下。虽说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不过唯有一人——唯有枢机卿的嗓音和药,才能让她脑中的雾霾散去。 脚步声再度响起,这回是在脑中回荡的声响。是在几天前的——深夜里——自己攀爬黑暗阶梯时的高跟鞋声。虽然已经不记得她是在哪里行走、又是怎么走的,但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那古老黑暗的铁栏杆前。铁栏杆的另一头空荡荡的。忽然之间,记忆乱成一团。几天前是指什么时候?这是十三年前的记忆?无论如何,铁栏杆之中都空荡荡的。是我放出来的——出来的人是—— 大脑中枢彷佛正逐渐冻结。十二月……冬天……冬至……新生儿的哭声…… 涅涅拿开交错于腹部之上的手。 典雅的圆桌上,放著一个很少见的物品。那是东方风格的七宝烧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放著珍奇的外用药。哎呀,这盒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在这里的呢? 她用指尖敲打小盒子的盖子。从某人温柔地在她耳际说「小丑」在宰相会议上现身的事,以及戴著面具的十二岁——黑发帝国皇子出现的事后,这盒药就一直在这—— 十三年前的十二月产下了婴儿的腹部,感觉一直被冰水给灌满。 过去涅涅以达成愿望做为交换条件,将黑暗中的无名美男子从牢笼中解放出来。 然而,十三年前被关进牢笼里的那孩子,却丝毫没有想出去外面的打算。 ……涅涅倒也想知道,他事到如今才恬不知耻地从铁栏杆跑出来的理由。 要拿出将棋盘还太早。虽然在进入十二月前就得这么做,但在那之前先等等艾莉卡的报告也无妨吧。这回的报告,也多少引起了涅涅的兴趣。她又轻弹了一下放在七宝烧里的药。她还有时间思考要下出什么棋步。 但不知道是谁,说了今天是星期天,于是涅涅决定唱歌来度过这天。 亚立尔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起床时——虽然知道当天是『星期几』,却不明白其存在的意义——心情莫名地躁动不安。应该说,他明明泡了山中温泉才睡,却完全睡不著。早上五点时,他放弃了睡眠。 亚立尔才刚从如棺材般的床铺起身,「小丑」面具便从上面掉下来,砸到头顶。他火大地将面具扔向另一头的地板上。反正它会自己回到墙上。 通风口的声音一如往常响起。他坐到床上,撑著脸颊……打叉记号之日,米蕾蒂亚睡在哪里呢?本以为习惯之后便不会在意,结果却相反。 要付多少枚银币,她才愿意告诉我呢? 亚立尔前去洗脸、打理仪容。 现在,名为妮娘的女孩洗完衣服后,会浆洗、烫平过再还给他。因此衣服被当成脏东西丢掉再去偷的事也大幅减低。袖口平整,脱落的钮扣是米蕾蒂亚重新替他缝上的。为了能穿得更久,亚立尔自己也开始使用衣刷,还会顺便帮鞋子拨落尘土并打磨。 他系上皮带,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但他心想还是再等一下吧,并扣上皮带扣。因为他觉得只要到宅邸去,早餐似乎就会送上来。 「…………?」 亚立尔感到有些诧异,将没有戴著面具脸庞上的浏海撩起。若是在不久前,他肯定会立刻去寻找附近的餐点,并偷来吃才对… ……这是为什么呢?不知不觉间,就算肚子饿,他也很少再随便从某处偷东西。虽然不是完全不会做,此后应该还是会这么做。他比从前更常锁定法皇御膳。然而,他已不会再从下阶层的人那里拿走什么。 把〈维里耶里〉的巧克力偷来咬咬看后,明明是同样的味道,美味却减半。原本打算把巧克力让给正在筹钱买巧克力的米亚,但也没了干劲。 亚立尔将脚伸进鞋子里,敲了几下脚跟好让鞋子合脚。 不明白的事、想知道的事,一个个逐渐增加。也愈来愈常想著希望拥有更多银币。就像一直生锈的齿轮转动起来,体内开始产生变化。 (这么说来,米亚绝口不提十二月公开亮相的日子……) 十二月冬至,是亚立尔与拉姆札两人以主战派法皇家候选人,与主和派魔女家候选人的身分在诸侯面前亮相的日子。法皇家的猊下兴致勃勃地量身订做了拉姆札的服装。但魔女家这一个月来,甚至不曾提及这件事。亚立尔曾削著马铃薯皮打探此事。而米蕾蒂亚则搅拌著蛋白回答:「……您不现身也无妨。」虽然亚立尔本身在九月底听闻此事时,也没特别想现身—— 他扣上袖口的钮扣。手腕上的银色手环隐隐发著光。并擅自在脑海中映照出影像。有时候即便亚立尔什么也没做,手环也会自行启动魔法。但此刻连结起来的影像,却令亚立尔皱起眉头。缠著白色绷带的女性,正在远处窥探宅邸。 当亚立尔发现将米蕾蒂亚踢落地下水道的女人开始监视自己的动向,而非米蕾蒂亚时,首先感到讶异。然而,当他察觉绷带女是谁后,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就像不小心碰到蜘蛛巢,害头发被黏住的感觉。虽能扯下来,却令人不快。 亚立尔扣上另一边的袖口钮扣。这时他想起了某件事,眯起双眼。 ——一个月前,十月上旬。 有一天, 黎明升起的这间房间,残留了一丝尚未被通风口吸入、女人香粉与香水的香气。霎时间,他以为米蕾蒂亚发现了这地方。当时那股逐渐使身体冻结般的恐惧感,至今仍旧无法忘却。 长年在城中四处游荡的亚立尔,很快便想到那阵余香真正的主人。是白妃涅涅。因为他很喜欢涅涅的歌声,有时还会特地前去聆听。但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白妃竟然知道这房间的存在,以及「小丑」的事。也没想到她知道来这里的方法。 包覆香粉与香水香气的白妃,时而会在海边歌唱,并拖著宛如礼服般的影子,轻巧地在月夜中漫步。她同时也是个能若无其事地摧残拉姆札脸庞的女人。 虽说他们得在皇帝遴选中竞争,但只要像法皇那样,无视亚立尔就行了。总有一天亚立尔仍然得回到这房间,拉姆札胜券在握。白妃却依旧踏著高跟鞋的鞋音爬了上来。她分明一直以来都不关心白妃宫之外的事,总是在理性与疯狂中来来回回,如今却特地造访这里,总令人莫名在意。 ……即便如此,既然被监视的人并非米蕾蒂亚而是自己,就没什么大不了。虽然很碍眼,但只要变更今天的路线就行了。 亚立尔打理好后,拿起皇子假面。戴上之前,他垂下视线一会儿。就算不情愿,却无法在米蕾蒂亚面前摘下这面具……然而,这时他忽然被想将面具扔掉的心情驱使。 亚立尔一面思考这些事,一面静静地离开铁栏杆房间。 ¥¥¥ 早晨七点天亮后,从宅邸厨房的窗子升起一丝袅袅晨烟。 由于绷带女依然呆站在那里,因此亚立尔没有从玄关,而是打开别间房间窗户的锁进入里面。雷纳多正在玄关前朝气蓬勃地跳著踢踏舞,热衷到假发都飘起来。为了不打扰他,亚立尔没有向他打招呼便走向厨房。 米蕾蒂亚在桌子另一头背对他。她从篮子中挑了个蛋,扔进锅里的热水中。在宽敞的厨房里,米蕾蒂亚显得娇小,自己却比她更加娇小。亚立尔最近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感到莫名忧郁。反正自己就是没办法像拉姆札那样,擦到黑板最上方的位置。亚立尔向本人说了这件事后,对方却露出奇妙的表情回答: 「……想擦擦看的话踩上椅子就行了吧。」他又不是真的想擦黑板。 亚立尔几乎凭嗅觉就能知道哪里有什么。藤篮里有妮娘做的苹果派和杏仁酱。沙卡那的小鱼现在似乎在角落变成了糖醋炸鱼。 米蕾蒂亚窥看水瓶,却没有汲水,只是抚摸著脸庞。然后,她回过头——看到亚立尔后,略显动摇。但在用围裙擦手的期间,她的表情已藏住情绪。亚立尔凝视米蕾蒂亚的脸,双眸捕捉到米蕾蒂亚企图掩饰的泪痕,及忧虑和睡眠不足导致的暗沉。 回过神时,米蕾蒂亚已绕过桌子走了过来。她从围裙拿出小梳子,客气地梳整亚立尔的发丝……看来是头发睡乱了。「……您早,殿下。」因为米蕾蒂亚说了这句话,亚立尔才知道还有早晨的招呼这种东西。 没有要事就来造访令人有些顾忌,因此亚立尔从未在『星期天』来访。或许只是他的错觉,米蕾蒂亚好像有点开心。 米蕾蒂亚请亚立尔帮忙,他便在桌上切起三明治用的起司、烤肉和香肠。尼僧院每天配给的面包会分配给济贫院,分配完、剩下的烤坏面包,有很多焦黑和被压扁的地方。亚立尔单手拿著小刀,盯著葫芦状的神秘面包,思考要怎么切才能让它变成三明治。 「殿下,您今天要带我去哪里?」 亚立尔把米蕾蒂亚拿出来的蛋篮子收好,反过来提出问题代替回答。 「……米亚,你昨天一天到哪里去了?」 之后,两人默默地辛勤做著便当。 中途露脸的雷纳多双眼圆睁问:「阿尔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接著开始帮忙。他们把篮子塞满,将剩下的食材当做早餐吃完后,锁上宅邸门出门。 每年一到秋天,亚立尔总是会独自造访这条山间小溪谷。 他们穿著靴子,走在被繁茂野草与枯叶所掩埋的古代石路上。甩开追上来的绷带女后,搭上沙卡那的小船。他们在没有渡口也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的沿山河边下船,抄小路走进这条路。 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竟铺著这条狭窄的石头路,让雷纳多和吾辈——热衷职务的他察觉异变后前来监视——讶异地四目相交。怠惰的小蝙蝠黏在吾辈身上,让吾辈背著它,表情就像它是吾辈的一部分行李。 石路在绵延铺设于山地表面的古栈道前中断。将踏板架设于垂直的崖壁,名副其实的悬崖危路上,偶尔会从远处传来斧头伐木声。崖道到了尽头后,草丛中再次出现石路。到此为止的雾之峡谷、秋山景色与鸟啭声,都令亚立尔格外中意。米蕾蒂亚从早上开始便不发一语地走著,但渐渐地愈来愈常抬头眺望景色。 过了中午,亚立尔带著米蕾蒂亚抵达那座延展开来的微高草地。从那里可以一览朝正下方流去的小溪谷。 水从深山溅起飞沫滚滚流下。色彩缤纷的树叶,从山顶上飘落至在谷间窜流而下的急流,将整片水面染上颜色,是只有秋天时才会被红叶染红的、不为人知的溪谷。 米蕾蒂亚在延展开来的景色前伫立许久。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按在耳际,抬头仰望蓝天。亚立尔发现了她耳边的可爱发辫。 她回头望向亚立尔。在她正要说些什么时,小蝙蝠呆呆地飞了过来,吊挂在藤篮上。米蕾蒂亚似乎忽然想起午餐的事,提起藤篮的话题。亚立尔虽然点著头,却将手伸向藤篮,一把抓起失态的小蝙蝠,把它扔下溪谷。 在草地上摊开便当的雷纳多和吾辈,一点也不同情它。 亚立尔先走下小溪谷,洗洗手并把水装进水瓶。他从岩岸抬头望去,米蕾蒂亚将身子探出高台边,眺望卷积云及山棱,接著俯视亚立尔。亚立尔觉得只要别开视线,她就会消失到某处去——在地下水道时她也独自消失了——于是快步返回。 米蕾蒂亚虽然人就在那里,两位年长者却在远处喊著「你们俩去景观好的地方吃吧!」「对啊」她一个人显得很寂寞。 亚立尔走向米蕾蒂亚的身旁,米蕾蒂亚也朝他走近。两人在相会的地方将便当打开,吃起糖醋炸鱼和烧焦的煎蛋。蛋虽然烧焦,却格外美味。亚立尔歪下脖子、舔舔大拇指,默默地品尝料理。就连食量比地下道老鼠还小的米蕾蒂亚,今天也大快朵颐地吃著亚立尔做的三明治,使亚立尔不由得直盯著她。此时米蕾蒂亚却唐突地问道:「您和拉姆札殿下处得还好吗?」面具底下的脸皱起眉头。 「……你想问拉姆札的事?」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突然感到不悦,但我想问的是关于殿下您的事。」 无止尽的沉默流淌。亚立尔就像猊下的驴子一样,一个劲地动著嘴巴。 「谈什么都行。学院的事,或是您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您的兴趣……烦恼……最近中意的女孩子,或是喜欢的东西等等……」 亚立尔试著思索了一下,有没有什么能正大光明说出口的事。他总觉得没心情和米蕾蒂亚谈论拉姆札的话题。「我觉得十二月的公开亮相日,只有拉姆札出现我却不出现并不妥。」亚立尔说完后,对方咳了几声说:「皇帝遴选后继承权也不会消失,为了殿下的人身安全著想,就算有面具,最好也尽量别在诸侯面前现身。」亚立尔虽然默默聆听,但还是觉得挂心,因此没有点头。 最后,他们平分吃掉剩下的妮娘做的苹果派。 米蕾蒂亚从早上开始,似乎就一直在思考什么事。 她问能不能下去溪谷一会儿,亚立尔点了点头后站起身来。 到溪谷的路段是野兽 开辟的陡坡,甚至称不上是「路」。但米蕾蒂亚穿著靴子,安稳地跟了过来。走到河畔后,滚滚的流水声掩盖其他声音。 亚立尔在他每年的固定座位——巨大岩板的顶端坐了下来。他俯视在河畔看著水鸟和红叶的米蕾蒂亚。不久后,她似乎察觉到亚立尔不在,于是搜索四周,接著发现巨岩,走了过来。 亚立尔知道对方因为河风和水声而听不见,便低喃道: 「……你的心情多少好些了吗?」 朝巨岩正下方走过来的米蕾蒂亚仰望他。亚立尔补上另一句传不到对方耳里的自言自语:「因为你留在帝都时,好像总是在逞强忍耐。」 虽然米蕾蒂亚不喜欢帝都,但亚立尔只知道帝都。 (一点点也好……) 希望能让她多几个能抚慰心灵的场所,或令她喜爱的地方。这么一来,余下八个月的痛苦或许也会减轻……米蕾蒂亚之所以得留在讨厌的帝都,都是因为要辅佐『皇子』。 米蕾蒂亚将被河风吹乱的银发撩到耳后。 亚立尔仰望秋天的天空。苍鹰在辽阔的天空翱翔而去。急流就在一旁,水声很近。 当亚立尔察觉米蕾蒂亚爬上巨岩时,她早已把靴子和袜子脱在岩岸上,本人已经爬到一半以上。亚立尔感到惊惶失措。当他慌张地在岩石上来回踱步,思考究竟该阻止她,还是该拉她上来才好时,米蕾蒂亚依然一步步攀登上来。她的指尖抵达顶端。最后亚立尔终于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上来。米蕾蒂亚的身体被揽进亚立尔的双臂中。她呼唤「亚立尔皇子」的声音拂过肩膀。 「在帝都,虽然的确有失落、悲伤和痛苦的时候,也有令人忧愁的日子。但在来到帝都之前,我也一直过著这样的日子。」 他吃了一惊。她不可能听到那些话,之后亚立尔才知道她会读唇术。 米蕾蒂亚从亚立尔的双臂中离开,在岩石上坐下。她垂下的裸足被土壤弄得又黑又脏,拉起皱起的裙襬,双手并拢摆在膝盖上。 亚立尔在一旁坐下,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她静静地继续说: 「绝不是殿下的错。」 位于岩岸的几只水鸟,同时振翅而飞。 「我怀抱著这些走到现在,这是我的问题,必须由我自己解决。偶尔我也会应付不来那些情绪……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表明的事。但在殿下身旁,我从未对任何事忍耐、逞强。从来没有。在帝都……和殿下一同生活过后,我肯定会变得舍不得离别吧。」 亚立尔将单膝靠向胸前,发丝在风中飞舞。 『你还愿意帮我第三次吗?』 在地下水道,浑身湿透的米蕾蒂亚如此说道。 在宰相会议后看到米蕾蒂亚啜泣的样子,亚立尔也感到心痛不已。然而这一个月来他也想过,哭泣比无法表明任何事要来得好多了。 太阳西下。亚立尔低喃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更多事。你无法说出的,还有你的事……」 六月之后,当他独自回到铁栏杆另一头时,能多带一样东西回去也好。 云影在岩石上移动。对方没有回答,只有风吹拂而去。 亚立尔将指尖伸向米蕾蒂亚泛红的眼角。 「……你明明就睡不著吧。」 「……那也不是在帝都的缘故。这四年大致上都是如此。因为没什么好梦……渐渐变得不是很想睡。」 「我很喜欢做梦。若是在梦中,就能和再也见不到的人相会。」 「说得也是。」米蕾蒂亚眨了眨眼,垂下头答道。 「……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这么想。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米蕾蒂亚从颈部拉出镶著有色宝石的首饰,放在衣服上。 亚立尔被那音色吸引目光。米蕾蒂亚也望向亚立尔。 「殿下,我其实从早上就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开口对您说一件事……先前,您曾说过希望能听关于我的事吧?」 「……」 「虽然迟了很久……但我有想和您说的话了。」 米蕾蒂亚垂下视线,看著急流,彷佛想起了什么似地露出苦笑。 「中午……当我从上方看见亚立尔殿下汲取溪水时,若现在是蝉声鸣起的季节,我或许会产生错觉。尽管不是在这么美丽的地方……但过去我曾和一名黑发男孩一起逃亡,并在河川汲取饮用水。他就是给了我这个耳饰的朋友……」 她的声音满溢寂静,却传达到亚立尔的心底深处,使他动摇。 交给她的一枚银币。就像她在地下水道时说的事一样,这是真的。 不知为何,米蕾蒂亚凝视著亚立尔。 「虽说是朋友,但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们相过时,他和我一样是十二岁……所以一看到殿下和拉姆札皇子,我有时候……」 米蕾蒂亚抿起嘴角。 「……为什么我们两人的个性和想法会差这么多呢……即使我也是个傻里傻气的十二岁女孩,我朋友却是情绪起伏激烈、脑子里头装什么都一览无遗的十二岁男孩。我们在一起时,老是像鹅一样争吵不休。」 「你吗?」 「是啊,是我……但是现在……我想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米蕾蒂亚中断话题说:「因为也许会说很久,如果说不完,下礼拜的星期天能再出来吗?」亚立尔点了点头。 米蕾蒂亚娓娓道来。 「我在地下水道时说过……双方在最后的葛兰瑟力亚战役中签定了停战协定,而这是发生在前一年的事。当时的我,和大姑母待在前线都市葛兰瑟力亚。雷纳多的双臂都还健在,挥舞大剑……夏季的那一天,我背著篮子和雷纳多一起出门去淘砂金和采菇,发现了他。他的双眼都涂上了药。」 ……下午三点,故事在中途变成「待续」。米蕾蒂亚睡著了。失眠和登山似乎让她筋疲力尽。她按著眼部、铺好手帕,宣称自己只是躺一下,却很快入睡。在岩板的最顶端,银发散乱于亚立尔身旁。 亚立尔看著红叶之河,想像著西瓜小偷的事、在未曾见过的瑟利亚地底湖及湿地步行的方法、在前线度过的日子等等。米蕾蒂亚不只说了与她身高差不多的朋友,也说了王朝与战争。 前线都市的日常生活、王朝的习惯与笛子的音色、王朝朝廷的风俗和茶、名为里里的大军师的品行、交战时的事、战时协定,以及交换俘虏。各种宗教与和尚,大学和交易商品……未曾见过的动物、水果与檀木。 只要亚立尔开口问,就连书中没有的事物,米蕾蒂亚也会尽其所知地告诉他。 告诉自出生以来,就只知道帝都内部的亚立尔。 她似乎想将自己走过的世界,传达、递交给亚立尔。 米蕾蒂亚也问了亚立尔很多问题。和拉姆札下的王朝将棋与学院的课程内容、和雷纳多泡温泉,铺设于深山之中、排列缜密的美好石阶小径之谜等等。还有船交错纵横的水上市场、用石工技术在陡坡崖壁上建造的帝国梯田,以及从五百年前便一直沿用到现在的灌溉技术…… 她也问起城里的「小丑」,但那时他沉默以对。 亚立尔至今为止对帝都之外丝毫不感兴趣。帝国与王朝都与他无关,战争也是。他的世界仅有那铁栏杆之中的狭窄场所。然而,现在亚立尔头一次思考了一会儿关于主和派魔女家与主战派法皇家,以及十二月公开亮相日。 河风依旧微微吹拂,急流的声音愈发激烈。亚立尔的黑发飞扬起来。 亚立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静静地将米蕾蒂亚的头移上自己的大腿。在地下水道时也是,要是放著不管,她就会滚 到远处。但要是身旁有人,她便会乖乖入睡。无法熟睡的事似乎是事实,她的脸上还残留著一丝紧张与疲惫。 ……在一枚银币的故事中,米蕾蒂亚和现在判若两人。她会背著篮子前去古董市场、采药草,与名为拼接部队的佣兵们一同度日,前往〈维里耶里商会〉的金融所、牢狱塔的床铺、破坏吉伊将军的金库等等,在各处精神奕奕地东奔西走。 然后无论在哪里,她都会失去某些事物,包括雷纳多曾经拥有的双臂。 而现在,她已然失去了一切。 她之所以就此打住让故事「待绩」,并垂下眼帘,应该也是因为心灵疲惫的缘故。 亚立尔俯视在米蕾蒂亚胸前,闪烁秋阳光辉的三色宝石首饰……耶赛鲁巴特还没出现在话题中。像是罗杰枢机卿的人物也是。 ……过了下午四点,雷纳多和吾辈来叫他们,告知回去的时间到了。天空尚未转黑,睡著的米蕾蒂亚茫然地从亚立尔的大腿上起身。 率先爬下巨岩的米蕾蒂亚在小溪洗脚。晚风之中,亚立尔试著问道: 「……米亚,你有什么希望我为你做的事吗?」 米蕾蒂亚停下穿靴子的手。亚立尔看到她的动作,心生动摇。他本以为对方会乾脆地说「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米蕾蒂亚再次动起手。 「……只要殿下好好吃饭,过得有精神就够了。现在……只要您能……记著这件事……」 「……面具之类的呢?」 亚立尔低喃道。他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主动说出这种话。 「说得也是。要是总有一天能看见真正的殿下就好了。」 米蕾蒂亚回过头答道。其回答率直、认真、毫无虚假,蕴含著诚实与体贴。 「总有一天能看见就行了。我不认为殿下对我的心意是骗人的。」 亚立尔没有回应。 薄暮覆盖四周,雷纳多的煤油灯在远处闪著火光。他最后试著问道: 「……话说,你的朋友长高了吗?」 「咦?」 「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以前不是和你差不多高吗?他长得比你高了吗?」 米蕾蒂亚漾起微笑。她可能以为对方看不见吧。那是一抹晦暗的微笑。 「……我四年没见到他,但我想下次去见他时,就会知道了。」 踏上归途的野雁鸣声,在交杂著暮色的天空中回响,接著中断。 二 《给亲爱的大姑母 第三封信 您过得还好吗?很快地,已经十一月了。 从十月最后一个星期日开始,我每周都会做好便当,在帝都内散步。亚立尔皇子带我看了沿著栈道走过之后,延展开来的红叶溪谷。 皇子带我去的地方,全都美得像是有种明隐匿其中,并带著一抹寂寥。我想他正在一一向我揭露以往一直当成秘密的场所。由于殿下的话不多,因此他的这份心意格外令我动容。 星期日,我一点一点地向殿下道出一枚银币的故事。我们总是一边绕去各式各样的地方一边说,因此故事总是还在「待绩」。 虽说是因为看著拉姆札皇子与亚立尔皇子,我才开始说出这些,但我自己也回忆起许多事……且事到如今才开始思考某些事… 仔细想想,艾简之所以被涂上『七日暗夜』……不…… 殿下也开始向罗德老师问起王朝的事,这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和听到拉姆札皇子要接受王朝语课程时,同样令我开心。 我安然无恙地度过每一天。诸侯们也没来接触亚立尔皇子,看来是大叔父已经办妥一切了吧。 亚立尔皇子和大叔父,现在成了将棋对手。 皇子主动接近他人十分罕见。某一天,他将王朝将棋盘拿到前来共享晚餐的大叔父面前,从那时起他们便时常一起下棋。两边都是沉默寡言,又缺乏表情变化的人(毕竟皇子还戴著面具),那段时间完全寂静无声。皇子偶尔会偷瞄大叔父,大叔父则会赌气似地别过脸去。完全不知道他们心中究竟是在握手,还是正在互殴,使在一旁看著的我和雷纳多疲惫不堪。 王朝将棋能够将吃掉的敌棋当作自己的棋子使用,因此需要判读的棋步比帝国将棋更加复杂。我花了数年才好不容易从大叔父手上取得一胜。七七七连败,忘也忘不掉。完全令人高兴不起来的幸运连号。 而皇子在第八场便取得了一胜。 ……我怀疑大叔父表面装出冷漠的态度,心里其实很疼爱亚立尔殿下。这令我稍微有些不满。另外,和大叔父下棋时的亚立尔皇子,和与我下棋时也明显判若两人。难以接近、敏锐、没有分毫空隙,就连思考时间拉长时,他也不曾闪过一丝焦躁或狼狈。看来我只是皇子玩乐的对象,大叔父才是他的妻子。我想雷纳多应该也同意吧。 大叔父只字不提停战协定……和大姑母的事。 十一月中旬开始,我们会点起暖炉。柴火现在不是雷纳多准备,全是亚立尔皇子帮我们砍来的。本领之高超,已经可以称为职业樵夫。他的力气似乎也变大了,但殿下还是有所不满。 我的力气较大也是无可奈何。因为长年挖坟墓和找矿脉,才练就一身肌力。就算说了殿下的脚程比我快得多,又身轻如燕,他也依旧愁眉不展。 在尼僧院治疗与制药时,殿下也帮了许多忙。监视者,吾辈当初也说「法皇家的神官虽有修习药学,却没什么机会实习」而手忙脚乱。但随著实习经验逐渐累积,他也取回了骄矜的态度。最近梅迪亚大人不在时,他便会兴致勃勃地整顿尼僧和寺男们。 这件事我非写不可——我总算还完向吉亚借的钱。如此一来我又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写贷款申请书了。虽是在皇子面前,但我也不会感到丢脸。 没有课程的日子,亚立尔皇子亦会在傍晚前来迎接我。不过即便是有课程的日子,也很难一眼判别出皇子是否到下课时间。因为他总是以最轻量的装备去上课,也就是连笔记本、书和文具都没瞧见。我私底下询问罗德老师后,他斩钉截铁地说从来不曾看过皇子带那种东西。别说备用伞,连备用笔记本都没有。皇子似乎丝毫不觉得有必要装模作样。但他不屑带著哲学书四处走的威风凛凛模样,我倒认为很有皇子气概。 另外,下课后的归途,我们总算能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了。例如殿下正烦恼著擦黑板的事——诸如此类,却也经常失策。 前些日子我曾不经意地脱口说出「能见到您很开心」。皇子却边走边低喃:「……即使是戴著面具?」……之后他便噤声不语。 昨天,下课后的黑板上写著『乐观主义』。 ……我在归途中,问了殿下对此作何感想。殿下却回答「怎样都好」。这次换我默不作声,两人默默地回去了。 很快就要到十二月了。要是能这样平安无事地度过就好了。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思念著大姑母————米蕾蒂亚 又启 杂记本已经写到第二本。至今依然没有亚立尔皇子的笔迹。 他在上面写下内容的日子,何时才会到来呢……》 米蕾蒂亚搁下笔。柴火在书房的暖炉中散著赤红火光,楼下的摆钟宣告午夜十二时的来临。 在一旁的躺椅上睡著的雷纳多翻了个身,睁开单眼。似乎是柴火的声音将他从浅眠中吵醒。米蕾蒂亚看见他在毛毯底下颤抖身子,于是替他盖上膝毯。雷纳多漾起微笑,喃喃地说「这礼拜的星期日,要去哪里好呢?」接著皱起眉头咳了几声,再度入睡。 米蕾蒂亚将脸埋进雷纳多的毯子。雷纳多在这个秋天,过得比在魔女领地生活那四年的 任何一天都要开心许多。 雷纳多在书房的躺椅睡著时,米蕾蒂亚也会在他脚边入睡。若他在一楼的客用床铺睡,她便会在旁边的地板上裹起毛毯。米蕾蒂亚几乎不曾在拼接床上睡觉。相对的,她在某处窗边的椅子上蜷缩打盹时,回过神来就会发现雷纳多睡在身旁。 米蕾蒂亚用脸颊蹭著从躺椅上垂下的单手手掌。她将手摆回毛毯下后,回到书桌前。 墙上的月历还在十一月。月历图画中的月妃一天天返老还童,记忆则渐渐倒退。年华老去的太阳王,每天赠予一点一滴淡忘自己的妻子一朵花。晚秋世界预料到太阳王的老去与死亡,慢慢进入寒风狂舞的冬季。 门窗被半夜的风吹得嘎吱作响,虽然没有下雨,和十月相比,晚上的风却变强了。听说到春天为止,帝都史特拉迪卡每晚都会持续吹著强风。 她逐渐回想起五年前被护送到帝都时的事。 当时正好也是这个季节——深夜的寒风中,响起雷雨的声音…… 某天深夜,空无一人的鸟笼城中传出木鞋及锁链的声音……城里的小丑。 在这里一直都没听见锁链的声音…… (……在十二月的公开亮相日到城里去时,或许能在某处听到。) 若要找个去城里的理由,就只有这个了。 米蕾蒂亚并不认为,让亚立尔皇子以帝位继承人的身分在众多诸侯前现身是明智之举。想到皇帝遴选后皇子的处境,更是如此。但皇子本人对公开亮相日的想法似乎有所改变。这点很令人操心。他好像还在深思熟虑,虽然不能问他明确的理由,不过至少他不曾说出「我不现身」这种话。 午夜波涛的巨响在窗帘的另一头轰然大作。 米蕾蒂亚在烛台的照明下回顾她写的信。亚立尔皇子带她出门的星期天。 最初的那天,知道他是因为担心人在帝都的我,为了安慰才带我去那座红叶溪谷时……光是那样,我就感觉好像能喜欢上帝都。不论对帝都抱持什么感情,我都不会想再说出「不喜欢」这种话。 (……这个星期天……大概会说到我被塞进护送马车的事吧。) 与艾简逃亡只在仅仅五天内发生。这件事一直被锁在心底深处的小房间。她从来不曾想过,对某人诉说这件事的日子会到来。 在皇子那比言语道出更多话语的深沉蓝色双眸前,感觉就像是他给了许多银币,来向自己要求更多东西。当沉默寡言的皇子竟明确地向自己说出「想知道」时,连早巳决定绝不会向他人阐明的事似乎也动摇了。 在建造于急陡山坡、早已被舍弃遗忘的古代梯田上,即便他们分别在高过身高的石墙上下散步,只要皇子一回头,便感觉他的手好像直接伸进米蕾蒂亚的心,倾诉他想尽可能多知道一件他所不知道的事。 柴火再度在暖炉中爆出火光……当时的我、艾简,及正好同样十二岁的皇子。 好似要将自己所度过的每一天交给对方般,米蕾蒂亚不禁仿徨地说出了口。虽然因为不是闲聊所以会被骗,但期间皇子也问了米蕾蒂亚许多事,她则边思考边诉说,不能说的事便噤声不语,皇子也谅解这点。在谈话过程中,米蕾蒂亚的心也逐渐起了不可思议的反应。说著不打紧的事途中,差点潸然泪下。她认为这样不行,雷纳多却说「没关系」。 星期日,米蕾蒂亚也渐渐得知亚立尔皇子的事,亦逐渐能从皇子的语言和动作中拾取他的感情。皇子对帝都的事知之甚详,自己的事却绝口不提,也完全不曾提及拉姆札皇子以外的名字……无论如何,米蕾蒂亚发觉所谓的「谈话」就是如此。米蕾蒂亚不提打叉记号之日的事,皇子也不提他回去的场所。然而,每当触及不能说的事时,她也感觉到皇子是多么拚命。 米蕾蒂亚将不会寄出的信放入信封,用蜡封好。为了以防万一不让皇子找到,她将信收进弯脚抽屉中,把护身小刀当作镇石压在上头,并锁上抽屉。 大腿皮带上最大的口袋里,已经空著很久。宛如向皇子道出的十二岁日子。现在每当她拿起护身小刀,都感觉比之前还要沉重。拿起剑这回事,或许正代表拖著这份重量前进。 当米蕾蒂亚用火钩处理炭火时,宝石在她胸前响起。不是在衣服底下,而是外侧。在这个家,或是在乱葬岗挖墓时……她已不会在重要之人面前隐藏这宝石。大姑母会不发一语地抚摸她的头,亚立尔皇子则会时而触碰它,使其响起音色。 星期日对他诉说的一枚银币的故事。 ……和大姑母与大叔父在墓穴底部沉睡;就算被吉伊怒吼,她也只会随身带著剑鞘;就算不带著剑,拼接部队和雷纳多也很开心;与戴头巾的神官在夏日的菜园小屋中交谈,想见亚奇的心意,还只是纯粹的爱情时。 能够没有一丝犹豫地对艾简伸出援手时的自己。 即便是在不完全且逐渐崩解的世界中,十二岁的自己总是尽可能地拿著自己的掌心能掌握的东西。一枚银币的故事是她现在已经失去的事物。与雷纳多失去的手臂相同,是一旦走过便再也无法取回的场所。 米蕾蒂亚靠向摆著海滩椅的窗户,海面波澜起伏。 她决定向皇子道出这些事,是有理由的。虽然老是失败,没办法顺利说出口,但她终究能够好好地传达到最后吗…… 窗户的玻璃映照出自己的脸。法皇佛罗连斯的话语在脑中挥之不去。 『你以前帮助过敌对的王朝王子艾简吧……别再做那种事了。』 『——你至少要为此付出代价,去死吧。』 米蕾蒂亚阖上窗帘,离开空无一物的寝室。 她吹熄书房的烛台,拿起毛毯,今天也蹲在雷纳多身旁。今晚也能从浪涛声之间听见魔物的歌声。虽然在这风中应该不可能听到。 风强劲地敲打窗户,楼下的时钟咚地响起。一声,到此为止。 ¥¥¥ 那天,米蕾蒂亚久违地前往人烟罕至的大理石宅邸清扫落叶。 落叶树的树叶早在数日前便从枝头上掉光。她在往返过好几次的蜿蜒石径上,踏著枯叶行走。绑成辫子的头发,比九月时长了一些。 寒风吹过枝头,米蕾蒂亚的头巾也差点被吹掉,她连忙压住。当她打算重新戴上,先脱下头巾放下头发时,树林的另一头传来嘶哑的咒骂声。米蕾蒂亚瞧见几名学生一面埋怨,一面通过树林。她立刻在树干后藏起身子。 那是她在学院当工友时,经常在校地看见的三人组。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去上课,从态度和对话端倪,便能充分看出他们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再说这片校地只有教授专用的研究大楼,除了最高学年的学生外,应该不会有人造访。米蕾蒂亚躲在树林等三人通过后,再次回到小径上。 似乎有好几名工友被他们阴险地虐待,并哭著辞职。因此当初被雇用时,罗德老师于是把他们的画像交给米蕾蒂亚,宛如通缉犯。 他们最近的确会用奇怪的眼神,特意去寻找米蕾蒂亚,因此她也尽可能避免和他们碰头。然而,今天的公布栏上列出那三人的名字,写著他们不能晋级,且十二月将遭到除籍处分。 这两个月来,米蕾蒂亚偶尔会和这里的毕业生罗德老师、瑟侬院长,以及作风独特的名誉院长佩脱拉尔克喝茶聊天。罗德老师露出一副苦瓜脸,在院长本人面前揭露『我偏激的杜哈梅观』。 杜哈梅的学生主要是由贵族和资产家的孩子构成。当中也有些人是老家为了摆脱麻烦,被父母丢进学院里。在学时如果不自己捆糊口吃,便会流离失所。他们却空有学问而没有意愿工作,为了寻求能发泄恶意与忧郁的出口仿徨游走,反复晋级、留级。堕落为只有自尊 心特别高的狡猾腐败学生,便会被下达除籍或退学处分,乾净俐落地被舍弃。喜爱学生的善良瑟侬院长显得很落寞,而名誉院长佩脱拉尔克则堂堂地点了点头,在笔记上振笔疾书「拉著猪鼻究竟能伸到多长呢」的考察结果。 由于发生了这种事,因此米蕾蒂亚也很担心偶尔会显露出忧郁神情的亚立尔皇子。她好几次小声地向亚立尔打采:「……在学院里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但他只说了「没什么」。米蕾蒂亚忧郁地继续踏著石径。 (……要是他其实被人恐吓了怎么办……但殿下总是身无分文……) 不久,狭窄的石径到了终点,大理石建筑隐隐耸立。 米蕾蒂亚是在学院打杂时,偶然发现这间宅邸。之后她便会在空闲或转换心情时偶尔前来造访。人迹罕至这点她相当中意。不论什么时候去,都没有其他人。对米蕾蒂亚而言,反倒可以尽情地放松。 米蕾蒂亚姑且随便扫扫建筑物四周的落叶,结束工作后进入宅邸。 今天也一如往常,没有任何人造访宅邸。里头阴凉寒冷,唯有天花板和墙壁的彩色玻璃透著光,室内很昏暗。随风摇曳的蜡烛等间隔亮著火光。 蜡烛的另一端,挂著无数幅历代兄弟王家的大小肖像画。戴著帝冠与玉板的帝国皇帝;穿著古风礼服、佩戴剑的皇女将军;身穿枢机卿服、进入法皇家的原皇子……这里是横越千年岁月所搜集的皇族画资料馆。第二次来到这里时,米蕾蒂亚察觉有几幅画被替换过。这也是她来访的理由。 不仅有许多名画,当看著古老画框中,数百年前的皇族服饰、风采、逐渐演变的发型与镗甲样貌时,彷佛时光回溯,永远不会腻。 米蕾蒂亚穿梭于蜡烛的间隙,如往常般慢慢地边走边赏画。有时,她也会在画框中寻找一些人。皇帝尤狄亚斯也是其中一人。 不知是馆长的喜好,亦或是有什么主题,历代皇帝们幼时到晚年的肖像画混杂著挂出。尤狄亚斯皇帝依然未曾出现在其中。而且复制画与真迹也混在一起。这或许会成为好奇心旺盛的来访者频繁来此的理由。 耶里亚家的区块中,耶赛鲁巴特的画被拿了下来。米蕾蒂亚在涅涅皇妃的画像前伫足。皇妃虽然很美,却总像朵石雕花,一朵纯白的石之花。她的眼眸彷佛不是看著此处,而是眺望遥远的世界。十三年前的十二月,生下拉姆札皇子的母亲…… 米蕾蒂亚还在寻找另一个人。和皇帝相同,今天也没看到皇子埃里法兹的画像。据说拥有金发碧眼的皇子埃里法兹。她默默地走过名牌被拿下的空白处。 米蕾蒂亚爬上二楼。咚、咚……阶梯旁陆续出现肖像画。愈往深处走,服装也愈加古老。她在满是已死之人脸孔的晦暗通道行走。 她忽然停下脚步。那里有幅她初次见到的肖像画,似乎是被替换挂上。 她不假思索地抬起头——视线不由得被吸引。 一名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正笑著俯视她。 虽然有无数幅容貌端正之人的肖像画,他却拥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美貌。 一头黑发宛如经过研磨的黑玉,皮肤却很白皙。气质桀骛不驯,那抹极尽冷酷的微笑,令人难以想像竟是出自一名少年,也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画框中央描绘著教人不寒而栗、拥有异样而危险美貌的少年。瞳色过于暗沉而无法辨别。 即便如此——光是看著画——彷佛被他注视、揪住心脏。 他随兴地将有著金色流苏与绋色内里的漆黑披风披挂在身上。帝冠没有戴在头上,少年玩弄似地用手指钩住露出嗤笑。这名年纪轻轻便就任帝位的人是—— 米蕾蒂亚看向名牌。 ——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登基时年仅十三岁的上上任帝王。 他拥有许多孩子,还向雍西亚前王朝、帝国内部的敌对份子、选帝侯和法皇家挑起战争。又将敌方的年幼孩童关进鸟笼当作人质,让他们与亲兄弟战斗。加强专制支配,并扩大版图。长男十三岁战死时,这名皇帝也才二十六岁。 米蕾蒂亚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位远近驰名的上上任帝王少年时期的样貌。 说到恐怖皇帝,对他总是只有晚年的印象。因此她从未想像过十三岁少年皇帝的身姿。那副容貌使米蕾蒂亚静不下心,胸口莫名骚动…… 那危险的美貌过于绚丽、伶俐、冷酷,既完整却又不平衡。 明明是未曾见过的脸,她却好像非常熟悉,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知为何,米蕾蒂亚无法再看下去,逃也似地移动到下一幅画。 一幅名画挂在那里,她曾见过那古老的画好几次。虽然尺寸不大,却一次也不曾被拿到宅邸外。前些日子还挂在别面墙上,但也许是基于馆长的美学吧,他决定将恐怖皇帝与巴尔瓦罗沙大帝两幅画排在一起。 征讨最后的大魔女的巴尔瓦罗沙大帝。 从发现画框的时候起,米蕾蒂亚便经常在那肖像面前伫足、流连忘返。今天也是如此,就在此时,隐隐传来课程的钟声。她连忙转过身。 (糟糕,今天还有拉姆札皇子的王朝语课程。) 隔壁的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带著讽刺的微笑俯视她。 米蕾蒂亚再度回头望向貌美的少年皇帝,但宛如要将人吸入的双眸,这次依旧让她别开视线,快步走出宅邸。 三 那天,工友的王朝语课程结束后,拉姆札一如既往地留在圆形图书室的三楼,著手书写老师出的成堆作业。 拉姆札点了两、三根蜡烛后,以鹅毛笔振笔疾书。但他察觉这样手边还是很暗。窗外一片漆黑。他打开在怀中滴答作响的怀表表盖,现在是晚上七点。注意力分散的拉姆札,在面具下阖上疲劳的双眼。 无论有没有课程,拉姆札大都在圆形图书室度过。楼下的门屝偶尔会开启。名誉院长佩脱拉尔克会来到这里,四处游走并不断说著神秘的自言自语。他会在黑板上专心一致地写上密密麻麻的记号和数列,然后擦掉、再写上、再擦掉。最后摇摇晃晃地走出去。瑟侬院长与其他教授则会堆起一叠书,埋首于自己的研究中。罗德老师也会来这里写东西,因此不会无聊……包头巾的工友也经常来打扫。 亚立尔总是会不符作风地在这里沉思。当拉姆札独自在三楼读书写作业时,有时回过神来便发现他在一楼的窗边。他们偶尔还会吵架。 「是患了相思病吗?」不知为何,罗德老师也歪著头询问拉姆札。拉姆札认为亚立尔是不会靠堆积理论得出答案。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他就会像动物一样做出反射性行动。即便亚立尔拥有非比寻常的头脑,却几乎不曾使用。罗德老师和拉姆札都一致认为亚立尔有些奇怪,包头巾的工友倒是一如往常,罗德老师更擅自得出这反倒才是问题所在的结论。他眺望远方说道:「竟然有比皇帝遴选更重大的问题,是青春啊。」真是受不了。 要解决今天的作业,似乎还要花一点时间。 当拉姆札为了增加蜡烛而从躺椅上站起时,听见楼下传来纸张的声响。他将头转向扶手的方向,并转身走向那里。拉姆札向下一看,亚立尔正在一楼的凸窗前,读著一本像是册子的书物。不论周围多么晦暗,亚立尔都宛如一幅画,吸引观者的目光。就像在漆黑中绽放的光芒。 桌上堆著书和资料,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拿来的。他一秒都没停下,陆续翻著书页。面具被他卸下,摆在桌子上……拉姆札的嘴边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但很快便消失了。 从十月结束时开始,他就会瞧见亚立尔这副模样。至今为止亚立尔虽然偶尔也会读书,但几乎只是打发时间或闲得发慌时的余兴罢了。但现在显然不同 。不是因为无聊,亚立尔陆续将读透的书愈叠愈高,那道身影传达出他的意志。 ……拉姆札过去曾对无欲无求、若无其事待在牢笼里的亚立尔很火大,并这么说: 『你没有不惜付出某种代价交换,也要得到的东西吗?』 亚立尔在被黑暗包围的窗边,无声无息地抬起头。拉姆札静静地握著扶手。即便是待在屈辱的铁栏杆里,亚立尔也有股光是在那里就足以夺去目光的力量。他从牢笼里走出来的现在,仅有华丽的假面代替铁栏杆。 在凸窗前撑起单膝坐著的亚立尔,忧郁地向拉姆札低喃: 「……艾莉卡这回换成在我这里徘徊。我明白你的辛苦,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隔了一会儿,拉姆札说了声:「……哦。」 这么说来,看到艾莉卡那张绷带脸的频率降低了。虽然她一来,便会一如往常留下侮蔑与冷笑再回去。但那之后,犹如亡灵般凭依在拉姆札身上的麻烦情感,也不会再长久跟著他。和亚立尔的对话与将棋、工友的王朝语课程、被罗德老师叫去烤地瓜,这些事使他不像先前那般在意艾莉卡和母亲涅涅。 (……即便不可能完全不在意。) 他自嘲。只要被迫戴上的面具下残留的丑陋伤疤还在,就不可能。 与只能往返白妃宫与学院的拉姆札不同,现在的亚立尔可以自由前往帝都的任何地方。他却特地选了这间圆形图书室,在三楼的拉姆札下方读书。拉姆札离开扶手,转过身。他没什么怨言……拉姆札偶尔也会自行前往那间黑暗的铁栏杆房间。亚立尔从来不问他为什么要去,所以拉姆札也不问,仅此而已。 「拉姆札。」 亚立尔从楼下叫住他。 「你明明不喜欢面具,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打算拿下来呢?」 拉姆札将上半身转过去,视野中只有扶手,看不见三楼底下的亚立尔。他不打算走回去。 至今为止,亚立尔就连待在牢笼里时,也不会遮住脸。他不在乎别人对他抱持什么看法。让拉姆札火大的是,在那唯一一个工友看不见的地方,亚立尔便会立刻将碍事的面具拿下。 「我之所以不拿下面具,自有我的理由。你要戴上那讨厌的面具是你的事。那么想当皇子的话,只要那样做就行了吧。」 拉姆札丢下这句话,便回去做自己的事。他拉上窗户的窗帘以遮蔽寒气,增加烛台的蜡烛照亮手边后,继续专注于作业上。 开始收拾时,时钟的钟面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他最后走向王朝将棋盘,将自己的棋子前进到从昨晚开始思考的格子上,并填上棋谱。 由于身体状况不太好,他将温水倒进杯中,吞下药。他走到扶手旁,亚立尔还待在月光洒下的凸窗前,茫然地陷入沉思。 拉姆札俯视他,经过思考后,决定试著问问看。 「十二月的公开亮相日,你会现身吗?」 数日前,当罗德老师问起同一个问题时,亚立尔保持沉默。当时拉姆札也感受到一股令人骚动不安的预感。他以为亚立尔今天也不会回答,但他错了。 在微微逆光的影子中,他清楚地回答:「会。」 拉姆札没有将杯中的水喝完,只说了「是吗」,便转过身。 他将笔记本和册子一起用皮带绑起夹在腋下,朝三楼的小门走去。 这时,他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晚安」。 拉姆札当然没有回答,就这样离开圆形图书室。 拉姆札从三楼的门走了出去。外头传来转动钥匙的声音。 月光透过树木的缝隙洒落。亚立尔在月光中抬头仰望三楼,用手抵住自己拿下面具的脸庞。 确实从某个时期开始,拉姆札便不再凭自己的意志拿下那个面具。亚立尔没有像艾莉卡那样尾随拉姆札,因此不知道究竟是基于什么契机。 自那之后,要说有什么时候例外的话,恐怕就只有在亚立尔的铁格房中吧。 拉姆札会连火也没拿,跌跌撞撞、气若游丝地攀上黑暗阶梯,寂静无声地抱膝坐在墙边,度过一段沉默无语的时间。在他再度折返时,亚立尔才知道拉姆札没戴面具。出门时,一旦亚立尔透过手环听见拉姆札微弱的脚步声,他也会跟著返回铁栏杆中。亚立尔不曾深入想过自己那么做的理由。 亚立尔几乎不会接近拉姆札所在的白妃宫。那里总是充斥一百种以上的毒药气味,令人神经过敏。别说亚立尔,连老鼠也不会靠近,也经常出现尸体。 白妃宫四处都有上锁,拉姆札置身于母亲涅涅与侍从艾莉卡的监视下。当拉姆札单独一人时,亚立尔曾瞧见他在领地范围内走出户外,偶尔也会在大圣堂和法皇家的庭院散步。但只要拉姆札快撞见第三者时,艾莉卡肯定会现身阻挡他。看来软禁拉姆札皇子时,『不让他与任何人见面』这点似乎很重要。亚立尔完全猜不透原因,也看不透白妃及侍从艾莉卡对拉姆札的态度与处置。 白妃涅涅好几次让艾莉卡用烧烫的火钩细心地摧残拉姆札的脸,之后再把面具、绷带和药品丢给他,并把他赶出去。亚立尔曾见过几次被弃之不顾的拉姆札在外头仿徨游走,一个人绑上绷带,一个人吞下药品,任凭痛苦侵蚀。 那股药味过于刺鼻,因此过去只要一飘出臭味,亚立尔便不会靠近。 (……那个镇痛药……) 帮忙米蕾蒂亚制药后,亚立尔才开始想调查。他凭著对臭味的记忆,推测出成分。是极为强效的麻药,镇痛效果的代价即是强烈的依赖性。只要没弄错剂量,就能制成药剂,但大量服用的话很快就会变成废人。是只会用于重伤士兵的镇痛药。副作用有剧烈头痛、意识混浊与失去正常判断力。 那已是他还很幼小时的记忆。虽然拉姆札现在也会服用一些镇痛药,不过依然能坐在亚立尔隔壁的椅子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便拉姆札待在铁栏杆对面,亚立尔也不会感到在意。不晓得是拉姆札自己调查的,或是有人教他的,他似乎已学会节制用药。 话虽如此,竟然能轻易让帝国唯一的皇子服下那种药。由此看来,白妃涅涅和侍从艾莉卡根本不把拉姆札当一回事。既然连亚立尔都明白,拉姆札本人大概是最清楚这点的人。忍受著脱离常轨的日常生活、痛楚、监视与束缚,以及侍从艾莉卡与精神不稳定的母亲。为了不丧失自我而带著皇子面具,并造访法皇家的书库自学。拉姆札凭藉钢铁般的意志走到现在。 当亚立尔决定以帝国皇子的身分踏出铁栏杆时,也只有拉姆札的事在他心中闪过。虽然他并不特别觉得顾虑或愧疚。 亚立尔在月影之下,望向摊在桌上的皇子面具。 为了成为帝国皇帝—— 这便是拉姆札走到现在的唯一理由。 『你要戴上那讨厌的面具是你的事。』 那么想当皇子的话,只要那样做就行了吧。正是如此。真正的自己,是只能回到铁栏杆之中的「小丑」,心中的烦闷感却丝毫没有消失。 亚立尔停止思考,转换思绪。(这么说来……)『生日』的事在他脑中闪过。 比起冬至的公开亮相日,米蕾蒂亚似乎更在意那天是亚立尔的十三岁生日,并说明了很多生日的事。 亚立尔从来不曾知道有日子是可以得到些什么的。 (……比起这个,看了结婚证书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日』……) 明明连亚立尔也不晓得自己的生日,究竟是谁知道呢?他想,或许是皇弟凯伊或是谁捏造了一个日子填上吧。就算是虚假,但只要米蕾蒂亚认为那是他的生日,亚立尔也无所谓。 (生日想要的东西吗……) 猫头鹰停留在外头的树木上,开始啼叫。他已经没有银币了,所以必须慎重选择才行。话虽如此,在九月之前他明明没有任何愿望… 亚立尔接住从膝盖滑落的册子,用单手摊开。 每个星期天他们会绕去各处,米蕾蒂亚一枚银币的故事也持续进展。双眼被药物毁掉的『朋友』的名字,到现在还没出现。由于逃亡中两人都没有互报姓名,大概是基于这个原因。 亚立尔坦率地打探耶赛鲁巴特的事。只见米蕾蒂亚隔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之后的故事中便开始出现那个名字。 他再次阅览厚重的册子。在月光之下,读完一本后再换下一本。每一本都是从军务府、外务府和帝国行政院的文件保管室挑出来的。全是位于锁上门屝另一头的机密文件。开始听一枚银币的故事后,亚立尔便立刻动身潜入各府,搜索当时的军方记录。 从故事中的各个端倪能知道时间与地点。亚立尔在那十个月的记录中,也找到了『罗杰』这个名字。被法皇家派遣、成为耶赛鲁巴特的军师后,帮助其连胜的从军和尚……当然他现在已经爬升到枢机卿之位,成了『法皇代理人』。 米蕾蒂亚却谨慎小心地在故事中将那个名字删除,或是模糊他的存在。那名枢机卿,也是米蕾蒂亚无法说出的人事物之一…… (军师罗杰在葛兰瑟力亚战役当中,从耶赛鲁巴特身旁消失……) 亚立尔知道了要是米蕾蒂亚没有和死神将军吉伊穿过〈龙骨大街〉,向帝国皇帝寻求救援,四年前魔女军师奥莲蒂亚,肯定连同米尔杰利思与谋将席格林迪一并战死,说不定帝国魔女家便会灭亡。 他从头看了好几次关于耶赛鲁巴特的事件。他没有见到米蕾蒂亚,在宰相会议当天便在狱中死亡,沉入海底。现在,成为枢机卿的罗杰偶尔会出入妹妹涅涅皇妃身旁。米蕾蒂亚对此似乎也有什么想法的样子。 枢机卿罗杰会带著各式各样的药物,造访白妃宫与拉姆札。这是从好几年前持续到现在的日常,但亚立尔至今不曾留意。 一旦拉姆札成为皇帝,法皇家的权势便会扩大,显而易见。和尚军团现在也会在帝国会议上辛勤地撒钱给诸侯,为皇帝遴选拉票。 (……但前提是拉姆札即位皇帝之前,帝国还能支撑下去……) 停战协定七月便会终止,下一场战争根本没有胜算。现任皇帝尤狄亚斯却抗拒延长停战协定,也没有退位的意思。听了米蕾蒂亚的话,再自己调查过后,亚立尔总算亲身体认到帝国本身的存亡危机有多重大。 亚立尔望向外务府的机密文件。葛兰瑟力亚战役的结果与伤亡过于庞大,因此被隐匿起来—— (但根据米亚的话,那正好是耶赛鲁巴特莫名开始连胜的时候……) 军师罗杰被派遣到耶赛鲁巴特身边后,他经常战败的战绩便产生了变化。 同一时期,王朝里里将军从阵地消失,米蕾蒂亚在帝国阵地中发现被药物毁了双眼的十二岁朋友,并让他逃走……这件事牵连了帝国军总帅奥莲蒂亚,使她贬官至南方。藉由代替她就任总帅的耶赛鲁巴特之手,魔女家诸将分崩离析,战败的要素陆续凑齐。如此一来,起始便是—— (有什么东西在暗地蠢蠢欲动之时,正好和米亚发现朋友之时重叠……) 那名让其逃走就足以使帝国军总帅降职的『朋友』。 在亚立尔能调查到的人之中,现在王朝朝廷内,就只有一名十七、八岁位居高位的少年。而且他那副只有单耳耳饰上的翡翠——是王朝翡翠矿中采掘出来的最高级宝石。问过罗德老师后,他说在亚琉加王朝中可以将最高级翡翠当作装饰配戴身上的人,只有皇族和将军。米蕾蒂亚之所以要将其藏在衣服底下,大概也是因为若被眼尖的贵族和商人看到,便会察觉那是王朝的物品。 树木上的猫头鹰,俯视亚立尔没有戴面具的脸被黑暗覆盖半边的模样。 如果米蕾蒂亚没有让那名被囚禁的朋友逃走,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一年前,或许未满从军年龄的艾简王朝王子就会被当成诱饵,导致主和派的大军师里里被谋杀。而这应该会被视为帝国军——军总帅奥莲蒂亚——的谋略。那个瞬间,即便是战争时期也能在暗地协商的人消失,交涉路径彻底被中断。帝国与王朝之间的猜忌恐怕会逐渐扩大,产生不可修补的龟裂吧。 (结果米亚让朋友逃走,因此里里军师和艾简王子都没事……) 不能说是毫发无伤。在米蕾蒂亚和『朋友』从牢狱中逃亡时,为了寻找艾简而深入帝国阵地的里里将军,被守在途中的帝国军砍伤,失去单眼。即便如此,在最近的外交文书当中,依然记载军师里里在这四年间一直在王朝朝廷,不断向皇帝亚琉加进言延长停战协定。 每次回头阅读这部分,亚立尔便会被某种感情给触动心弦。他也很喜欢听米蕾蒂亚说军师里里的事。当她谈到里里时,感觉和谈起「大姑母」时一样。 由于米蕾蒂亚帮助『朋友』逃狱,导致魔女将军奥莲蒂亚被解任并降职至南方。而她自己也被护送到这座城——「小丑」四处徘徊的城里。然而深入采究后,能看出这是由于米蕾蒂亚滑动了棋子,对手改变盘面棋路后的结果。 (主和派的将军没有殡落,让王子逃走也勉强保住战时协定,这件事也没有被当成帝国军或总帅奥莲蒂亚的阴谋……) 可以认为至少避开了最坏的结果。 (……无论如何,最初的一步棋必须由王朝方来下……) 要是『朋友』的双眼没有被药毁掉,并交给敌人耶赛鲁巴特,一切就不会开始。 在王朝王子成年、得到继承权前,便被交给帝国将军耶赛鲁巴特。『某人』企图将王子,连同辅佐他的主和派王朝军师里里一并处理掉。 米蕾蒂亚想直接从耶赛鲁巴特那里打探实情,亚立尔却解开了外务府机密文件的锁,并翻阅王朝方的死亡,生存记录。根据米蕾蒂亚的推测,『某人』现在也还在王朝中活著。因此耶赛鲁巴特才会被灭口。 十三名王朝王子中明明应该还剩下四人,这三年问却不知为何陆续离奇死亡。现在活下来的只剩一个人,几乎已确定他就是下一任王朝皇帝。 (唯一从葛兰瑟力亚战役中生还的王朝王子艾简……) 还有同样生存下来的里里将军。亚立尔也留意到几个资深王朝将军与王朝军师的名字。其余留存于朝廷中的还有—— (王朝皇帝亚琉加本人……以及……) 皇帝亚琉加的参谋,一手掌握执政权的丞相辛·洛克席耶…… 陷入沉思的亚立尔,不久后将所有的文件打落地板。 他很喜欢在星期日听米蕾蒂亚诉说「待续」的故事。她会边思索,边静静地说。有时话语也会中断。她的故事有著真实,也有幸福与痛楚。雷纳多的双臂也都依然健在。米蕾蒂亚走过的世界是如此新奇,使亚立尔也想著要是能在背著篮子的十二岁少女旁,聆听王朝的笛声,走在沼地中该有多好。亚立尔同时也想,要是自己待在米蕾蒂亚身旁,就能把她带到没有名为罗杰的军师与耶赛鲁巴特的地方。 在她变成像现在这样,既没有希望,又有许多事说不出口的寂寞米蕾蒂亚之前。 ……一切都只是空谈。 亚立尔没办法离开帝都,在六月之后的世界中亦是如此。 他没办法忍住不在意这些事,但不管多么努力调查、思考,始终都无能为力。毫无意义,派不上任何用场。 在月亮使窗影移动之时,亚立尔俯视被扔到地板上的文件。 他跳到地上,仔细地将纸一张张捡起、整理,放回桌上。 即便耶赛鲁巴特沉到海底,即便现在是停战期间,军师罗杰依旧成为枢机卿并待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大圣堂,米蕾蒂亚也待在他身边。 (……停战期间。) 亚立尔用指尖敲著叠起的文件。 回顾米蕾蒂亚一枚银币的故事,在葛兰瑟力亚战役发生的十个月前,『某人』便已布好局,让盘面的棋子前进。如今,持续五年的停战协定将在明年七月终止。 还剩八个月…… 亚立尔沉浸于思绪之海,爬上通往三楼的螺旋阶梯,凝视放在躺椅上的将棋盘面,思考得比平时还久。他让自己的棋子前进,写在棋谱上后便离去。 间章 黑发的王朝王子3 米蕾蒂亚没日没夜地牵著少年的手逃跑。 她凭藉记忆完成『七日暗夜』的解毒剂,并趁少年睡著的期间替他涂上。但她并不知道配方是否正确,因此暂且没告知本人。 离开古城时,他们只以一个场所为目标,并决定了所有的路径。原本以少年步履维艰的状态根本逃不久。唯有强烈的愤怒、矜持与毅力,是他的原动力。要说他们有什么能获救的希望,只有一个。 从帝国领地内传来的王朝笛音… 若有人正在寻找被俘虏的少年,察觉异状…… 如果是大军师里里,和米蕾蒂亚有著同样想法,等著他们…… 他们赌上一切巧合。米蕾蒂亚能想到的事,耶赛鲁巴特自然也…… (……虽然不知道……耶赛鲁大人想不想得到……) 不过他找军师罗杰商量的话……罗杰大概能立刻轻易想出几条逃脱路径,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吧。 (但是……已经四天……没有被找到……) 搞不好是他手下留情,松懈了追踪。 米蕾蒂亚如此作想,拉著少年的手逃跑。 ——想让他回去,仅此而已。 所以在第五天的深夜,当他们抵达岩山,王朝之阵就在对侧时。 在寒风间隙断断续续响起的横笛笛声无预警停止,当王朝独有的辉煌镗甲发出的人马声陆续奔驰而来时。单眼缠著绷带的里里大将军悲呜呼喊少年的名字,从马上一跃而下时。 ……米蕾蒂亚认为自己果然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后悔也不感到愧疚。 她打算将一直带在身上的单边耳饰,重新戴上黑发少年的右耳。 但她的手被拉住,对方明明应早已筋疲力尽,却使出浑身力气拉住了她。 「——跟我走。」 少年明知米蕾蒂亚是帝国的人,却毫不犹豫地这么说。明明不在意自己可能会失明,却因为担心里里而哭泣。愤怒与爱情都比人强上一倍,一旦接受对方便不会再怀疑。米蕾蒂亚也被他接受了。 「跟我走。我是艾简,亚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仅仅逃亡了五天,他便没有一丝犹豫地首次报上名号。 ……他们之间没有顾虑,因此米蕾蒂亚不知不觉间明白艾简是在与孤独、猜忌、谋略比邻的环境中生存,除了里里以外几乎没有值得信赖、敞开心胸的对象。艾简或许也察觉到米蕾蒂亚没有朋友和容身之处。有时两人明明没有睡著,却依旧陷入沉默。 就连那阵沉默也十分相似。甚至令人不禁觉得在他们走过的相同年月里,米蕾蒂亚独自待在墓穴底部时,艾简肯定也孤独一人待在别处。 ……米蕾蒂亚看著被抓住的手,做出答覆。 「不。」 米蕾蒂亚心怀感谢地轻拍艾简的脸颊。反正抚摸他,他也只会愤慨而已。 「谢谢你,可是我不走。」 ¥¥¥ 艾简的身体要靠里里的支撑才得以勉强站起,艾简却没有放开抓住米蕾蒂亚的手。 「你所生存的世界在另一边,我才会带你来。那个国家里,有寻找你的重要之人。但我的世界在这一边。我所爱之人、想守护的事物……想回去的地方在这里。尽管很小……但我也有容身之处。我的宝物全都在这里。我没办法和你一起回去。」 「……听了我的名字后,你应该很清楚回去后会变成怎样吧?」 「无论你是哪里的哪位大人,我都不曾后悔把你带来这里,往后也是如此。不管回去后会发生什么事,至少能肯定我不会有半点愧疚。」 女孩的心彷佛从牵系的手流淌过来。那只手是如此温暖,并等著艾简放开她。 「我也会回去。回到重要的人们等著我的地方。」 少女补上一句:「……而且,现在还不是放开一切离去的时刻。」 即便艾简对女孩心怀感恩,也绝对不会倒戈帝国。同样地,这名女孩也是如此。就算帮助了艾简,她也无法对重要的事物弃之不顾。 「这样啊。」艾简说道。 他将少女握著单边耳环的手推回去。艾简拥有的东西,只有里里和里沙夏,还有这副耳环。 「拿著它。此后,或许终有一天我会在征战的日子里,忘记你曾帮助过我。即使踏过你的尸体走过去,我可能也不会在意。」 艾简非得复仇,凭藉那股愤怒与憎恶。然而。每当他察觉只剩单边的耳环时,也许就会想起来。想起帝国的人放自己自由,并带著他逃走。 「……我想起了一件事。如果你那边有个叫罗杰的家伙,要小心他。」 手的另一边陷入一阵奇妙的沉默中。也许是米蕾蒂亚认识的人。 「在我被送到水牢时,那家伙被叫来确认我的状况……我曾听过他的声音。那个男人在不久前,应该曾暂时待过王朝。」 风掠过世界,吹响艾简的耳饰。 「无论是谁,我都绝对不会原谅打算杀死我和里里的家伙。无论是王朝的人,还是帝国的人。把我当成俘虏的耶赛鲁巴特,还有前来帮助耶赛鲁巴特的可恨魔女都是。我绝对要用这双手杀了他们。」 少女的指尖在手心剧烈动摇。 「这点我绝对不会退让——但是……」 就算是血亲,一旦决定要杀就绝对会杀。相反地,一旦敞开心胸,就会比任何人还深爱对方,这就是王朝。而艾简所爱之人只有里里、里沙夏和哥哥列奇瑟。 艾简终于放开了手。这五天的一切在他脑海中苏醒。做为回礼—— 「……你走吧。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唯独你我绝对不杀。」 ……米蕾蒂亚没有回答。 ¥¥¥ 在世界黎明升起前,风声轰然作响。 米蕾蒂亚成了独自一人。她珍惜地将耳饰怀抱于胸前,转过身去。 宛如女性啜泣声的风在黑暗岩山响起,岩山之下亮起点点火光。一个、两个,眼下火炬的数量逐渐增加,马钟与锁甲声从山麓朝这里靠近。 一个微弱的煤油灯,在米蕾蒂亚脚边寂寥地闪著火光。 这座〈响铃岩山〉,是帝国与亚琉加王朝的阵地交界处。目送少年与里里和手下消失在另一头后,米蕾蒂亚拾起煤油灯、背起内容物几乎消耗殆尽的扁平背包。她走下狭窄的岩道,朝马蹄声的方向走去。 随风舞起的沙尘飞进眼鼻之中。她咳了几声,揉揉眼睛。 ……无论追兵是谁肯定会给大姑母添麻烦。 和少年一起前往岩山的另一侧,大姑母才能佯装不知。大姑母就不用为米蕾蒂亚的所作所为遭受谴责。她停下脚步,伫立原地。即便如此,脚尖依旧朝同一个方向。袖子被悄悄拉了一下。是『鸟眼(巴德)』、『职业剑客(太郎)』和『情报贩子(文野)』。不知道为什么,在短暂的逃亡旅行期间,他们也暗中帮助著她。『职业剑客(太郎)』笑了……米蕾蒂亚的宝物,起初明明只有亚奇。 「现在还不会被耶赛鲁抓到,若要逃亡,我们随你一起。无论是去王朝,还是帝国,或是任何地方。」 …什么时候…… 我想拥有的宝物什么时候增加了这么多,多到令我难以离去呢? 脚尖没有移动分毫。米蕾蒂亚伫立,拼接部队也陪著她。很快地,一匹马的蹄声逐渐靠近。不把黎明前的黑暗与满是岩石的陡坡当作一回事,轻巧地以单手操弄缰绳迅速奔驰的身影映入眼帘。 「米亚。」 是大姑母的呼唤声。米蕾蒂亚怀疑自己的耳朵……追兵是大姑母。 奥莲蒂亚或许是看 到在黑暗中摇曳的唯一一盏煤油灯,而找到这里。她拉起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军鞋敲打地面,发出清亮的响音。黎明前的风拂起洋装的裙襬。 米蕾蒂亚以小步伐走向对方,大姑母则大步迈向她。 奥莲蒂亚走进垂下的煤油灯火光中。她拿下丝绢手套,伸出手抚摸米蕾蒂亚满是脏污与新伤口的耳朵与双颊,彷佛在慰劳她。奥莲蒂亚安抚著对方如鸟巢般的乱发,也因此发现米蕾蒂亚包覆在掌心的耳环。 大姑母双眼圆睁,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耶赛鲁叫我负起责任来抓你。抓到你要连坐,放过你也要连坐。不觉得事情很巧吗?虽然我不认为这是耶赛鲁的主意,却是他常使出的伎俩……我姑且问一下,王朝王子人呢?」 「我让他逃走了,他已经在岩山的另一头。」 奥莲蒂亚用双手抱起米蕾蒂亚,紧抱住她。煤油灯摔到地上。 「这样啊,呵呵呵。意思是你乾脆地让敌国王子逃走了?」 奥莲蒂亚放声大笑,把米蕾蒂亚当成小孩子般地甩动。 在远处担忧地窥探状况的拼接部队,也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做得好,米亚。正是因为有这种事,所以即便在最恶劣的现实当中也还能活下去。那么,一起回去吧。」 米蕾蒂亚再也克制不住,将脸埋入大姑母的肩窝。追兵是大姑母。 然而,这五天他们都没有被抓到。不对,正因如此他们才没有被抓到。 这便是另一个谋略。艾简的话语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想起了一件事。如果你那边有个叫罗杰的家伙,要小心他。』 艾简被囚禁于那座古城的水牢中时,若被叫去检验首级的人是军师罗杰…… …被利用的人就不只是艾简,米蕾蒂亚也是。包括带著艾简逃走的这五天,全部都被利用了。根本不是戴头巾的军师手下留情。 无论米蕾蒂亚被抓住还是被放过,奥莲蒂亚都得受罚。 就像某人用药使艾简的双眼睁不开,利用还是个孩子的他钓出大军师里里,某人也用依然是孩子的自己钓出魔女奥莲蒂亚。就像大军师里里明知这是陷阱,仍旧来到帝国,大姑母也知道这是陷阱,却依旧给了米蕾蒂亚自由——帮助他人的自由。 大姑母也给了她犹豫的机会,让她可以逃亡到王朝领地。 但米蕾蒂亚回过了头,说想回来。于是大姑母笑著迎接她。 「……可是我可以回去吗?我回去的话,大姑母就……」 「你说我会怎样?与其大摇大摆打破战时协定,将十二岁的孩子丢入水牢中达成功绩,放他逃走遭受连坐处分不知道要好多少。帮助他人却要被押上护送马车,这种荒唐事就只能笑了。明明每天都只能过著这样的日子,你却让我想起比起杀人,更应该帮助别人——米亚,务必不要忘记,好好记住。就算总有一天,只戴著单边耳饰的王朝王子前来杀我也无妨。你要想起今天帮助了那孩子的事,开心地绽露笑容。在我死去时也肯定是如此。」 大姑母将脸颊靠上米蕾蒂亚的鸟窝头。米蕾蒂亚的心点亮了温暖的火光。她轻轻握住大姑母伸向她的手——一起回去吧。 无论之后有什么等著她们都无所谓,因为大姑母大笑著说了这些话。 两人手牵著手,在尚未天明的黑暗世界中,走下那条宛如地狱的坡道。 在犹如鬼火的无数火炬等待的坡道底端,米蕾蒂亚认出耶赛鲁巴特身旁有个人正露出微笑。是戴著头巾的金发碧眼从军和尚。 他们准备了护送马车和孩童用的枷锁。时而会和米蕾蒂亚玩耍的衣衫褴褛僧都,从一旁夺去枷锁扔在岩地上。耶赛鲁巴特埋怨了几句,戴头巾的军师却依旧挂著微笑,向米蕾蒂亚挥了挥手。 彷佛在说「再见了,两位魔女」。 他戏谵地、无情地利用了米蕾蒂亚。 ——雨停了喔,我的小公主。就算要把你重要的人一个不剩地杀个精光,我也要前进。没错,我对此一点也不在乎。 ……在葛兰瑟力亚目睹那真实的景象,是在这之后的十个月。 第七章 下雨的星期日 『垃圾街』的狭窄阶梯和巷弄混乱不堪,就像小孩用铁线扭成的美术作品。此时这里四处响起雨声。即使待在家中,仍能听见雨滴咚咚打在石板地、雨水槽和屋檐吊挂的钤铛,构成如变奏曲般的声响。 嘉涅夏一早就将暖炉点火,坐在暖炉前面抽著菸管。她前几天又买进了稀有灵草和高级宝石,因此现在心情很好。这两个月来的交易对象总会带来各种好货,让小气的嘉涅夏愿意乖乖支付大笔货款。她还笑嘻嘻地要对方下次过来时,直接来找她签约。嘉涅夏像平时一样盯著她的星象盘——突然眯起眼睛。 长久辽蔽涅涅皇妃那颗星的乌云散去了。 『毒妇涅涅』是咒杀士们经常谈论的话题。她的丈夫和未婚夫一个个死去,死因都很「可疑」。宫里的妃子、皇子和公主相继死亡后,涅涅嫁给了皇帝,没多久便开始有大量药品由『垃圾街』的药房秘密流入白妃宫,一直持续到现在。数量多到令人怀疑她是不是疯了……疯子也不会用那些药就是了。 没人知道皇妃涅涅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嘉涅夏听过许多传闻和她的歌声,也知道每到十二月皇妃就会像上了发条似地,不断做出怪异行径。不过仔细想想,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第四周,白妃宫却依旧悄然无声,没有这类传闻。 嘉涅夏看著毫无云翳的涅涅星……上头的阴影遮蔽了它十年以上。 (……难道出现了什么事物,让涅涅混乱的精神恢复正常了吗?) 还有另一件令嘉涅夏讶异的事。 …涅涅星和白妃宫一样,蒙上一层薄薄的王朝阴影。 一 十一月第四周的星期日,从清晨起雨水就不断拍打窗户。 落雨毫不停歇,接近中午时雨势愈来愈大。米蕾蒂亚拉开寝室的窗帘,看见海面冒起泡沫,巨浪伴随嘈杂的轰响一波波涌上岸,将雨水吞噬。小蝙蝠在窗外乱绕,米蕾蒂亚帮它开了个缝,它立刻随著风雨冲进室内避难——米蕾蒂亚在寝室里走来走去,觉得自己太大意了。 (……我完全没规划雨天要做什么……) 之前每个星期日都是秋高气爽的天气,所以她什么也没多想。 每到星期日,亚立尔皇子总会在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现身。现在时针已经快指向十一点。她有准备皇子的早餐,但那些食物看来要变成雷纳多和她的午餐了。风雨逐渐变强,没有停歇的迹象。这样出不了远门。 (皇子今天可能不会来了……这种天气不来也比较让人安心……) 隔壁书房一片寂静,米蕾蒂亚走过去看了看,发现雷纳多正裹著毛毯在躺椅上睡觉。米蕾蒂亚为他熬的那碗汤药空空如也,应该是喝完汤药觉得困了吧。小蝙蝠停在毛毯上,毛毯被雨水沾湿了一小片, 米蕾蒂亚见暖炉火势变弱,便添了些柴火进去。接著走向挂在墙上的月历,翻到十二月那页。她因为另一个问题而感伤起来,亚立尔皇子要过十三岁生日了」。 当她问皇子想要什么时,皇子竟露出讶异的表情。 她这才知道,皇子长这么大从来没人问过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米蕾蒂亚望著月历上的画。就连太阳和月亮拟人化的十二个月份故事,皇子也没听过。那则关于国王与王妃,永无止境的圆环物语,每个人应该都曾听人说过才对。 皇子没有过去,宫里没有一个人瞭解他。米蕾蒂亚还没听说任何关于皇子的过去,也不知道他面具下的容貌、每天回去哪里。就连雨天时该如何与他取得联系也不晓得。 当时米蕾蒂亚保持冷静,表现得像每个人都是在出生后第十三年才会知道何谓「生日」,向皇子说明寿星在生日当天拥有收到礼物的权利,因为冬天要到了,便问他觉得手套如何。 (……没想到他那么讨厌手套……) 皇子说就算世界陷入千年的寒冬,他也绝不接受手套这种礼物。看来他对手套印象很差,但米蕾蒂亚难以想像手套究竟带给他什么不好的回忆。她发现自己在墓地以外的地方也常自掘坟墓,为此失落不已。 (他说「之后会再想想」,可是——) 她轻抚月历上十二月冬至那天……亚立尔皇子的名字虽然不在皇族族谱上,依然有接受生日祝福的权利。 明年他十四岁生日时,米蕾蒂亚就不在这里了。 她拖著沉重的脚步回到没有生火的寝室,坐在面向海边的拼接椅上。 贝壳窗雾蒙蒙的,雨水淅沥淅沥不停落在这阴暗的世界。 米蕾蒂亚听著雨声,金色铃铛的声音忽然从记忆深处响起。 在迷雾森林邂逅亚奇、在夏日的菜园小屋和他说话时,外面都下著雨。今年从『魔女左足(札立亚)』出发前来帝都时,也是在夏日的积雨云化作骤雨降下之后。 米蕾蒂亚好像总在雨停后追著亚奇,踏上寻找他的旅程。 之前吉伊发过牢骚,说她每到下雨的夜晚就会坐立难安,溜出家门在外面徘徊。米蕾蒂亚一点也不记得……但她知道自己找的是谁。 有著深不见底的阴暗双眼、从这座城堡九死一生赶来的那个人。他当时连个名字也没有。 无论过去或现在,亚奇总是冷静地走在随时可能跌落地狱的断崖边缘。他从那时起一点也没有改变,米蕾蒂亚找寻他、追逐他的理由却变了……米蕾蒂亚自己也变了。她已不再是为了亚奇而活的女孩。 原本只携带刀鞘的女孩,现在却在上锁的抽屉里藏了一把剑。 晚秋的豪雨让室内显得一片昏暗,室温也随之降低。然而米蕾蒂亚既不想去拿毛织的膝上毯,也不想为暖炉点火。她坐在那张孤岛般的拼接椅上,抱著冻儡的双腿,聆听雨声,以及吞噬耶赛鲁巴特尸体的大海所发出的声响。 ……啪叽、啪叽。燃火的声音传来,米蕾蒂亚张开眼睛。 外头依旧狂风暴雨,房里却静得出奇。楼下的攞钟响起,下午一点……接著传来添柴的喀啦声。 ……暖炉的火燃了起来,同时听得见水滴声。 米蕾蒂亚从窗边的椅子上撑起身子。 套上掉落在地的室内鞋,走向拼接床,拿著事先准备好的法兰绒布回来。亚立尔皇子将拨火棍立在暖炉边,并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擦拭面具、头发和下巴滴落的雨水。 皇子从头顶到靴子全都湿透,米蕾蒂亚用法兰绒布包住他。他在布团里扭动身体,转向米蕾蒂亚,率先静静地开口:「……抱歉来晚了。」 暖炉燃了起来,呈现火红颜色。米蕾蒂亚只回了声「好」,细心擦拭他黑发、耳朵和脸颊上的雨滴。这时她不禁说出:「我在等您。」 皇子从法兰绒布中,抬起那张戴著面具的脸。 他的眼神比话语更能诉说一切。 ¥¥¥ 拼接床上放著准备好的衣服,以便皇子来时可以替换。米蕾蒂亚告知皇子后朝一楼走去。途中经过书房,见到雷纳多和小蝙蝠还睡在躺椅上,不过雷纳多应该是在装睡。从桌上的证据看来,他刚才肯定起床自己做了午餐吃,还吃了妮娘烤的鲜奶油蛋糕当点心。最近雷纳多身体不适、经常发烧,以致晚上都睡不太好。他愿意多多休息,米蕾蒂亚反而觉得开心。 雨拍打贝壳窗。皇子转过上半身,仍然戴著面具,靴子却已脱下,赤脚踩著地毯站在劈啪作响的暖炉前。 这座宅邸里渐渐多了些皇子的物品和痕迹,不过感觉就像野猫在划定势力范围,而且皇子本人在这里也待不习惯。此时见他光著脚,米蕾蒂亚觉得有点开心……也有点害羞就是了。 米蕾蒂亚叹了口气,走到暖炉前,将银制托盘直接放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她想起大叔父曾教训她「要有规矩」,不禁缩了缩脖子。对不起,大叔父…… 她将装了水的小热水壶放在暖炉上,待水滚之后再来泡茶。此时她终于有心情去拿毛织膝上毯,将毯子披在皇子的衬衫上。 近距离看著皇子的黑发和白皙肌肤,还有面具底下神秘又让人印象深刻的蓝色双眸,令她想到自己在画馆内见过的那幅肖像画,心底一惊。她连忙将肖像画从脑中抹去。 皇子似乎忘了米尔杰利思的告诫,直接坐在地毯上……原本知书达礼的皇子竟不顾礼节,一定是她这个恶妻的问题。 米蕾蒂亚也一屁股坐在皇子旁边。皇子虽然烦躁地撩起濡湿的黑发,仍等到忙东忙西的米蕾蒂亚坐下后,才拿起汤匙吃欧姆蛋。他的吃相非常优雅,连一块面包屑也不会掉。 她发现皇子第一次有「在家」的感觉。这个狂风暴雨的星期日,虽然哪里都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做,她还是很高兴皇子能来找她。 米蕾蒂亚低头看著自己胸前的耳环,今天是星期日。 一枚银币的故事即将进入尾声。米蕾蒂亚将手放在膝上,喃喃问道: 「……殿下,您愿意一边吃饭……一边听我说那个故事的后续吗?」 皇子睁著一双彷若黎明前动人心魄的眼眸,点了点头。 ¥¥¥ 这天,亚立尔一句话也没说,安安静静地聆听米蕾蒂亚的故事。 他们在夏末追著王朝的笛声前往岩山。米蕾蒂亚扶著眼睛看不见的朋友往前走,两个人经常一起跌倒。每当米蕾蒂亚跌坐在地时,朋友总会扶她起来。 她会在深夜为朋友调制眼药。他们待在洞窟、巨岩下方、破旧的小屋,或是荒废的古城遗迹之中。朋友总躺在米蕾蒂亚的大腿上,以双手代替双眼,摸索她的长发,当作摇铃般扯了又扯。他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却还擅自触摸她的胸部,用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摸起来和我姊的完全不同……我大概五年后就会长高,你也争气点,别变平胸啦。」完全是自己讨打。 他们在分配粮食时也会吵架。就算想要平分,依然会莫名其妙出现三个无花果乾,朋友说:「我是男人,体力消耗得快,给我吃吧。」米蕾蒂亚则说:「要是我没体力,你就准备曝尸荒野吧。」最后总有一方退让。 亚立尔想到自己和米蕾蒂亚在一起时,米蕾蒂亚总是把所有物品让给他。想不到她以前也有用尽全力、大步向前的时候。 「……我朋友到最后都没睁开眼睛,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一次也没怀疑我是不是吃得比他多。他一旦相信一个人,就会信任到底,绝不怀疑。他自尊心强又心高气傲,但这只是他个性的一小部分。该说他笨呢……还是单纯……他不觉得哭泣是件丢脸的事,还会静静地为人掉泪……」 昏暗的星期日下午,风雨从未停过。 热水壶响起沸腾的笛声。米蕾蒂亚走去拿起热水壶,泡了两杯红茶。亚立尔为暖炉添柴,像雷纳多教他的那样,用拨火棍翻动柴火以补充空气。 米蕾蒂亚将装有红茶的马克杯放在腿上,双手包覆马克杯。 窗外大海波涛汹涌,发出轰隆低响。米蕾蒂亚接著说。不知不觉间,亚立尔开始觉得海浪声好似呼啸山间的风声,暖炉里劈啪作响的柴火彷若野外的篝火。 他们的逃亡之旅终于结束。王朝军马璀璨的宝石饰品、哒哒的马蹄声…… 亚立尔彷佛能看见十二岁的她,带著新伤和些许脏污蹒跚归来,穿著洋装和军靴的『大姑母』大步走向她,露出微笑将她抱起,牵著她的手一同搭上押送她们的马车。 米蕾蒂亚的话语至此戛然而止。望著炉火的那张侧脸显得阴暗了些。 加进热水壶里的水,再度在暖炉上静静冒出蒸气。 「咚——」的一声,楼下的摆钟响起。 米蕾蒂亚听见钟响次数才回过神来。七次——晚上七点。 她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但外头确实暗了下来。她走到窗边一看,风雨暂时停歇。这场晚秋的雨时强时弱,持续了一整天。热水壶的笛声响没多久就停了,她转头,看见皇子从暖炉上拿起热水壶。 米蕾蒂亚靠在窗帘旁,俯视冒著诡异泡沫的漆黑大海。 「这就是我在地下水道跟您说的,因为帮人逃狱而连累大姑母的事。」 对于斗篷军师的疑惑,她无法向任何人提起。在那之后,他继续担任耶赛鲁巴特的军师,而大姑母则被贬到南方,参加了葛兰瑟力亚战。 法皇要她『为此付出代价,去死吧』……真是说得没错。 「……我在〈响铃岩山〉送走朋友后,很多事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决定好。我和大姑母一起搭上贴满黑色防风纸的押送马车,沿著〈龙骨大街〉向西行,最后被送进这座城里。」 大姑母在马车里看见亚奇铐在米蕾蒂亚手上的枷锁,三两下就拆了下来。 路途险阻,米蕾蒂亚像颗球般在车里滚来滚去,最后大姑母接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将单边的有色宝石耳环做成首饰的,也是大姑母。即使在押送之中,大姑母也会从米蕾蒂亚脖子上拉起饰链,听著首饰的声音发笑。 米蕾蒂亚无论之前或之后,都不曾像那样整天和大姑母待在一起。押送马车缓缓行进,她在昏暗的马车中心想,要是这趟旅程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然而,黑色马车的黑色轮子匆然在某天停下,旅程就此结束。 「……」 米蕾蒂亚没再说下去,低头看著海面的白色浪花。后面的故事即使在地下水道时,她也没对皇子说。马车停下后,只有大姑母一个人下车,米蕾蒂亚则被送往鸟笼城堡。后来她是怎样逃离,又是怎么回到被贬至南方的大姑母和大叔父身边呢…… 米蕾蒂亚现在去到城里,还是会寻找木鞋和锁链的声音,寻找那个只在九月宰相会议上出现过一次,不知回到何处的小小身影。 她今天一样没有提起这件事。 不过一枚银币的故事,还有另一个「后续」。那才是米蕾蒂亚决定对皇子诉说自己过去的理由。此时的她却只是一味地眺望漆黑的大海。 直到黑发晃进视线中,她才发现皇子来到自己身边。毛茸茸的高级地毯自从被撕破后,就只分开摆放在暖炉前和椅子底下。皇子赤脚踩在什么也没铺的地板上,却似乎毫不在乎脚底的寒意。 亚立尔皇子的手倏地伸了过来,拉起米蕾蒂亚胸前的单边耳环,捧在掌心。如果对方是艾简,米蕾蒂亚早就在那只手拂过她胸部时,将他痛揍一顿。但是皇子自制力强,且不易受到影响,米蕾蒂亚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动机。 米蕾蒂亚总觉得面具底下的他非常忧郁。 皇子望著手里的耳环,少见地没和她对上眼呢喃道: 「……你想去王朝吗?要是去成,你也不会被推进地下水道。」 「不。」 「……是耶赛鲁巴特大人。」 他淡淡地回了声「是吗」。押上马车。若皇子想问罗杰的事,应该会问『策画那件事的人是谁』。 「来接你朋友的里里大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在王朝将军的名字后面加了『大人』两字,令米蕾蒂亚暗自欣喜—— 然而她不禁发出苦恼的闷哼,沉默一会儿后,才老实回答: 「……他离开阵地那段期间,王朝军败给吉伊和耶赛鲁巴特,损失了许多士兵……所以国家追究他的责任,将他从前线召回,最后不但被降职,还被贬至偏僻的地区。」 「换句话说,王朝那边也发生了和奥莲蒂亚将军同样的状况啰?因此耶赛鲁巴特才会屡战屡胜。」 他说得没错。亚琉加王朝中,和丞相辛·洛克席耶齐名的军师里里离开了前线。正因如此,耶赛鲁巴特才会赢得如此轻松。而且—— 「若奥莲蒂亚将军和里里将军同时撤出双方战线,军队和战线就更容易被人操控吧。不仅是帝国——王朝也是。」 「……殿下……您调查到什么程度了?您和大叔父谈了些什么?」 「我是有调查……但星期天的事没有对任何人说。」 皇子似乎有点不高兴。米蕾蒂亚看了他一眼,拿出黄杨木制的梳子。见皇子没有意见,她便梳起他乱翘的头发,就像为黑猫梳毛。结束之后收起梳子。 米蕾蒂亚每周日和他聊下来,也开始重新思考这件事。当时,若在帝国方,利用米蕾蒂亚让奥莲蒂亚垮台的是斗篷军师罗杰;那么王朝方透过罗杰,企图除掉王子艾简和将军里里的人又是谁? (艾简眼睛上被人涂上『七日暗夜』……) 这种药又称作(王朝高贵的毒眼药),最初是后宫佳丽为争夺皇帝宠爱而研发的,据说从来没有外流,十分神秘。富商和地方豪族无法取得,即使是朝廷高官也不易入手。 窗帘外传来波涛的低沉声响。帝都的海洋以冬季航行困难闻名,而佐哈尔监狱外的海域更是个中翘楚。囚犯、粮食和器材都是由军船定期运送,有时一个月甚至开不到一班船。耶赛鲁巴特就是在那安全的佐哈尔监狱贵宾室里,在即将进入冬季前,遭人用小刀杀害。 九月,在桔梗摇曳的废墟中,是亚立尔皇子帮助她逃过小刀刺客的追击。自此之后米蕾蒂亚再也没受小刀攻击,耶赛鲁巴特却因小刀而亡。不知是不是同一名刺客所为,现场连凶器也没留下。 不过刺客应该不是亚奇所派。虽说亚奇和这件事并非毫无关联,但他感觉就不像是会『雇用刺客杀人』的人。 (……吉伊说过『王朝会派出刺客』……) 那名王朝人肯定很有本事,能在难以航行的冬季前,迅速派人潜入佐哈尔监狱的贵宾室。还能进到帝国的心脏——帝都史特拉迪卡。 皇子望著炉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获得继承权成为帝国皇子。米蕾蒂亚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的人身安全。皇子比她瘦小,还经常消失无踪,怎能教人不担心?不过话说回来,米蕾蒂亚也经常弄得满身是伤、老是受人帮助,也没资格说他就是了。 (待在城里不会有事吧……雷纳多也说,『卷贝城』最深处戒备森严,带刀限制也很严格,刺客应该进不来……) 根据法皇所言,现在大叔父和皇弟凯伊派了黑蹄和赤枝保护她。星期日外出时也没过过什么状况,雷纳多的警戒也维持在一般程度。 「……殿下,您最近……有没有过到什么奇怪或危险的事呢?」 「没有,没什么。」 皇子答得很快,令米蕾蒂亚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总是深思熟虑,想清楚之后才会开口,很少像这样听到问题便立刻回答。 米蕾蒂亚另一件担忧的事,便是每天都有诸侯、随从和佣兵为了帝国议会涌入帝都——不过只要能低调地混在人群之中,基本上就没什么问题。更重要的是,有件该说的事还没对皇子说,她现在满心都是这件事。 贝壳窗再度遭到风雨激烈拍打,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米蕾蒂亚好几次张开嘴唇,复又闭上。最后唤了声皇子。 亚立尔皇子似乎听出她声音中的情绪,转头望著她。 「殿下,我跟您说的这个朋友的故事……其实还没结束,后面还有一段。下个星期天应该就会说完了……您愿意听吗?」 第五周的星期日,十一月最后一天。 皇子有些意外,转身面对米蕾蒂亚,点了点头。米蕾蒂亚低头望著地板。今天还是没说出口……但总觉得下周应该能告诉他。 外头雨势再度增强,雨滴打在玻璃窗上随即滑落。米蕾蒂亚离开寒冷的窗边,终于有心情想今天晚餐要吃什么。 「殿下,晚餐吃什么好?您有什么想吃的吗?这里还有热水可以泡澡喔。」 「不用,我要走了。时间差不多了。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米蕾蒂亚穿著室内鞋的脚忽然停了下来。 皇子打著赤脚匆匆离去,捡起暖炉前的靴子,站在拼接床边,将手套进单边袖子。米蕾蒂亚看著窗帘。该说什么才好?她思考著适当的话语。 「……那个,殿下,外头下著大雨,而且这场雨应该会持续到半夜……」 「我回去擦一擦就好。」 米蕾蒂亚不知如何应答。 亚立尔皇子迅速整装完毕,套上靴子。靴子还有点湿,他不悦地抿了下嘴唇,将毛织膝上毯叠好放回床上。 皇子快步离开寝室。呆站在原地的米蕾蒂亚,追著他的脚步走了出去。书房是暗的,看来雷纳多应该在楼下。走廊上的烛台点著火,小蝙蝠悠哉地倒吊在楼梯中段的扶手上。 雷纳多从厨房探出头来,见到亚立尔皇子往门口走去,不禁睁大眼睛。 米蕾蒂亚能说的只有一句「晚安」。皇子或许有回话,声音却消失在门口吹进来的风雨中,最后大门就这么关上。 这时理应锁门,但她低头看著门锁好一会儿后,决定维持原样。 雷纳多拿著料理用的长筷仰头望天。米蕾蒂亚回到二楼寝室,收拾皇子午餐用的盘子和暖炉上的热水壶。暖炉的火势弱了下来,但她没再添加柴火,毕竟今晚应该也没人会睡在这里。 她将装有皇子衣物的藤篮拿到一楼,细心摺叠之后放进妮娘的洗衣篮里。上衣和长裤她想先晾乾,明天再放进去。 结果这个周日夜晚和往昔一样。她百无聊赖地吃过晚餐,做好为拉姆札皇子上课的准备后,将炉火熄灭。关好门窗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她在房里巡视了一遍,最后走向没有上锁的大门。即使外头狂风暴雨,皇子也没有回来。她将门锁好后,熄灭玄关的灯火。 米蕾蒂亚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回望阴暗的玄关。还奢求什么呢?亚立尔皇子在假日为了听她说故事冒雨来访,已经够令人高兴了。就像学院课程一样,听完就回去。皇子为暖炉生火,静静地听她说话……她却只能让他在雨夜里孤零零地离去,回到那张棺材般的床,今天也是。 雨声之中,她彷佛听见两个月前皇子说的话。 ——那里……是我的房间。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回到大姑母身边。 但我不能让殿下背负我的重担。 希望我能将一枚银币的故事……好好说完。 另外,我也要记得问他十三岁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这是笔记)。》 米蕾蒂亚吹熄蜡烛,看了一眼无人的寝室,却没有再打开那扇门。 ¥¥¥ 亚立尔回到如在冰中的铁栏杆牢房,扯下面具,脱掉湿透的上衣。好不容易擦乾的头发也淋湿了。连续不断的落雨将通风口震得直响,但不知是怎样的结构,即使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这个房间流通的空气量仍不受影响。 地下水道各处的水量都暴涨了一倍,浊流发出轰响,许多来不及逃走的老鼠因此溺死,亚立尔无法通行的地方也增加了。 他摇了摇头,甩掉头发上的水滴。 (我还想……) ……继续待在她身边。 但亚立尔连这点都办不到。他走近铁栏杆。 铁栏杆相当坚固,一旁的地板上满是前人用小刀或钉子刻下的算式和古语,还有一张黑纸彷佛和地板同化般掉落在地。 刚才和米蕾蒂亚聊天时,突然有一幅画面透过手环映入脑海。画面中,有一只白皙的手拿著这张黑纸,穿过栏杆缝隙轻轻地扔了进来。 亚立尔捡起纸张,香粉和香水的气味瞬间扑鼻而来,又随著牢内流通的空气消失在通风口。来访者似乎是白妃涅涅。无论如何,单凭那个绷带女应该找不到这里。 他翻到背面,上头是写给小丑亚立尔的简短留言。原来是一张传唤通知。 《十一月三十一日 上午………请至白妃宫》 下周日是十一月三十日,照理说十一月就此结束。信上却说三十一日。 亚立尔没有丢掉那张纸,而是放在桌上。 他脱下濡湿的衬衫,用以擦拭头发和身体。这里只有铁栏杆和硬邦邦的床铺,连个暖炉也没有。他踢掉紧紧黏在脚上的靴子,盘腿坐在棺材般的床上。 这里依旧是亚立尔的归属,一点也没变。 他仰头看著墙上的『小丑』面具。 接著摸摸自己被雨淋湿的脸,闭上眼睛。 最后又看了一眼那张黑纸。通风口隐约传来女人的歌声。 信上没写传唤亚立尔的目的,却写著若他没去,白妃涅涅将对他做些什么。 ——十一月三十一日上午………请至白妃宫…… 如果您没出现——…… 二 雨水槽咚咚作响。 拉姆札彷佛听见母亲涅涅的歌声从海底传来,拿著棋子的手停在半空。 他以坚果代替棋子,从笔记本撕下一页、画上格子当作棋盘。工友给他的杏仁和胡桃取代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争夺阵地。拉姆札将棋盘留在藏书室,练习时只能姑且使用替代品。他和亚立尔现在的对弈成绩是三十五胜二十九败……拉姆札获胜的频率愈来愈低。 他放下胡桃棋子,起身前去打开贝壳窗,却没再听见歌声。雨从周日断断续续下到现在,在这风雨中也不可能听见。不过,拉姆札总觉得母亲的歌声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无论她在哪歌唱,自己都听得到。罗杰曾说,这或许是魔法师耶里亚的血统所致。 十一月下旬的寒冷风雨吹了进来,翻动书桌上笔记本的页面,拉姆札的黑发也随风飘逸。他望向下到一半的将棋盘。 王朝将棋以前是母亲在玩。拉姆札刚懂事时偶尔会在庭院玩耍,他曾看过母亲坐在凉亭,一个人对著小小的将棋盘下棋。他当时只看得出那种棋子的形状和帝国将棋不同,直到罗杰因故前来白妃宫时,他才知道那是什么。 罗杰告诉他那叫王朝将棋,还笑著说「涅涅皇妃很厉害喔」。一阵子后,罗杰便寄来了王朝将棋盘。 最近几年,母亲彷佛忘了将棋,他好久没看见她下棋的身影。 拉姆札关上窗户,撩起被雨淋湿的浏海,从胸前口袋拿出止痛药包。以前被人念过后,他便开始学著测量并分装药物。 (……说起来,今年还真平静。) 每年快到十二月时,母亲涅涅的精神状况便极度不稳定,需要服用止痛药等大量药物……然而今年只有歌声传出,时至十一月白妃宫仍异常安静。 母亲大多在冬天,尤其是冬至前,再三命令艾莉卡伤害拉姆札的脸,藉此让人无法辨识他的长相。 今年十二月冬至那天,他和亚立尔就要公开亮相。 「…………」 亚立尔将以帝国皇子的身分出现在诸侯面前,母亲若坐视不管,拉姆札会感到不悦;但即使她采取行动……他也会觉得焦躁难耐。无论如何,母亲做的事大多都是因为亚立尔,而不是拉姆札。就连他脸上这些伤也是。 他闭上眼,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大口喝下里头残余的温水。 拉姆札不知道母亲命令艾莉卡做了些什么,但他也没有心情阻止。毕竟对拉姆札而言,亚立尔同样是继承皇位的阻碍。 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拉姆札坐回坚果棋盘前跷起腿。他拿起一颗棋子,下在今天离开藏书室前自己所下的位置上。 接著预测亚立尔明天可能会下的位置。然而,刚才绞尽脑汁想出的那步棋实在下得太好,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赞叹。就算亚立尔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扭转局面。胜负已定,是拉姆札胜利。 当拉姆札问亚立尔会不会出席公开亮相日时,他明确地回答「会」。 亚立尔虽然最近才从牢狱获释,却毫无将胜利拱手让人的意思。 拉姆札数著深夜的钟声,这是他九月底以来的习惯。钟只响了十二声,没有第十三声,今夜也一样。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用手撑起脸颊。 ¥¥¥ 这天,拉姆札来到圆形藏书室时已接近傍晚。他揉著太阳穴推开三楼的门。最近身体容易疲倦,总是睡得太多,头昏昏沉沉。 藏书室寂静无声。昨天放在躺椅上的将棋盘,今天被移到彷佛积木般层层堆叠的大开本上头。 黑棋已经无路可走。亚立尔肯定会乖乖认输,不然就是再硬撑几回,将黑棋下在拉姆札昨天预想的那几个位置上——然而…… 拉姆札佣懒地走向棋盘低头一看,面具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想不到盘面依然与昨日相同。他仔细看了好几次,黑棋一步也没走。他拿著棋盘坐到躺椅上,望著那毫无变化的盘面。 (……所以他没下棋就回去了?) 亚立尔总是依当天的心情移动棋子,很少执著输赢。因此只要他有时间,就算只有一分钟也会下一步棋再回去,若见形势不利就会认输。昨天亚立尔看了这盘面后却没有认输,反而停下来思考。 ——他竟然花时间思考如何获胜,之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拉姆札心底产生些许变化,有种不好的预感蠢动著冒了上来。 他闭著眼从椅子上站起身……连读书的心情也没了。 拉姆札离开藏书室以转换心情。 走下外阶梯时,他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看来有个倒楣的工友被不怀好意的学生拦下来恶整。直到听清楚被抓的人是谁,他才停下脚步。 札掉头爬上阶梯,想找校长或罗德老师过来。 那一瞬间,他听见了『问题』。 「说啊,你不是参加了葛兰瑟力亚战役吗?我们想知道当时的事,比方说你杀了多少人之类的。被王朝狠狠夺去城池,撤退回来,你现在感想如何?」 「我、我烦的时候也会杀个几只猫出气,也常常诅咒别人去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不对,我们该问一些更像杜哈梅的学生会问的问题。个人很好奇为什么要交换俘虏,把他们全部杀光不就好了吗?帮助敌人明明一点好处也没有,魔女家却常做这种事,真是莫名其妙。帮了他们,下次不就换我们被杀了吗?」 「啊,这我也想问。还有你在宰相会议上,真的说了要延长停战协定啦、谈和什么的吗?开什么玩笑。军队就该为国家战斗到死啊……你说话啊。」 拉姆札从扶手上方探身说道: 「——放开她。」 工友抬起头,用紫色双瞳望向拉姆札。她的头巾被扯了下来,露出银色短发。令拉姆札更加不悦,他用王朝语说: 〈你没必要回答他们。待会有我的课,你忘了吗?过来。〉 米蕾蒂亚也用王朝语回答: (可是……拉姆札殿下……今天没有……) (我刚刚排的。) 原以为他是『杂种』的男学生,似乎听出「拉姆札」这个字眼,惊讶地放开工友的手后退几步。拉姆札冷冷地俯视那三人。 「——我是拉姆札·艾乌里亚斯·雷恩赫尔夏·耶里亚2夏洛姆拉格利亚。要是我当上皇帝,你们这些渣滓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拉姆札恶狠狠地说完便转身上楼,踩得楼梯锵锵直响。一会儿后,小小靴子的声音跟在后头,他才放下心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狼狈离去的三人,忽然在树林里发现艾莉卡的身影。是错觉吗?他睁著面具下的双眼定睛细看。眨了眨眼后,包著绷带的女人已消失无踪。 回到藏书室后,拉姆札粗鲁地坐在平时那张椅子上,缩起修长的双脚。桌上既没有笔记本也没有鹅毛笔。随后进房的工友,像只小松鼠般坐在对面的椅子,将手悄悄放在膝盖上。拉姆札不发一语,工友也是。 工友一味望著窗外的夕阳。不但没哭,连表情也毫无变化,只是时不时垂下银色的睫毛。拉姆札偶尔看看她的侧脸、挪动双腿,或者换个抱胸姿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什么也没做,唯有时间静静流逝。 课堂结束的钟声终于响起。 钟响时,拉姆札随手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扔在工友腿上。工友没落下一滴眼泪,拉姆札只是觉得她可能需要一条替换用的头巾。工友似乎也察觉到这点,摊开手帕。那瞬间他有种不妙的感觉,幸好工友看见上头的地图花样没有笑出来。 「拉姆札殿下真的很喜欢地图呢……岛屿都市四周的海好蓝。」 「……看著地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能去任何地方。」 工友顿了一下回道:「您说得对。」声音既温暖又温柔。 「……殿下,今明两天的课程可以延到下周吗?」 拉姆札点点头,想了一下后,将时间排在下周第一、二节。这是他第一次连上两节课。工友听到他这么安排,表情很是开心,即使没上课仍旧出了作业。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时,拉姆札问了个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 「……你为什么愿意教我王朝语?」 「殿下有意学习王朝语,我觉得很高兴。」 黑暗中只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说道: 「……语言不通无法相互理解。不但做不成朋友,也不可能和议或签署停战协定。现在连学院都不开王朝语课程。听说您主动想学,我……希望能尽一己之力,仅此而已。只要瞭解对方,就能开启新的可能。即使对方是敌国,您也不感到排斥,还想学习他们的语言并尝试理解,这种态度让我觉得非常可贵……虽然其他人不一定这么想。」 工友深深低下头,低声说完「今天真的很谢谢您。」走出藏书室。 拉姆札盯著工友刚才坐的那张空荡荡的椅子。 夜色慢慢在日落后的帝都扩散开来。 但即将继承皇位的少年,仍然待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 终章 东方尽头的黑发王朝王子 十一月结束,亚琉加王朝的首都「翡翠」降下初雪。 白雪静静地落在黄金琉璃瓦、红色围墙和珊瑚色栏杆上。王都难得这么早下雪。北方各府约莫十一月下旬就会开始飘雪;王都却还没到下雪的季节。雪不停下在铺著白色王朝石的石阶和石板地上。 丞相辛·洛克席耶站在后宫的缘廊,看著十二岁的里恩公子,像个骗人的预言家般捧著一只木碗,在庭院里为了装雪而东奔西跑。 「洛克席,里里大人已经回去了吗?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见亚琉加外祖父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拜托他呢?」 丞相点头。公子接著又说:「希望外祖父大人能答应他。」听见这句话,丞相差点笑了出来。 「……里恩公子,您喜欢里里吗?」 「喜欢,就像喜欢你一样。」 「是吗?」丞相回应。里恩公子不再扮演预言家,他停下脚步,跑过来牵起丞相的手。里里即使失去一只眼睛,仍然相当讨人喜欢。不过丞相生来就像毛虫般丑陋,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一生中也只有几个人会像公子这样对待他。 大雪纷飞。两人连伞也没撑,就这么站在雪景之中。 「里恩公子,您有没有什么愿望呢?」 「我希望积雪变多之后,洛克席可以跟我一起玩雪。还有……剩下的份让给你好了,希望你的愿望可以顺利实现。」 丞相低头望向公子,摸了摸他沾满雪花的头。 「对了洛克席,我一直忘了问你。我之前不是给了你一个漂亮的七宝烧小盒子吗?那是什么啊?」 「是眼药。那种药非常珍贵,之前的用完了,我才会请令堂再给我一些……不,不是我要用的。我曾经拜托一个男人帮我做事,我问他想要什么做交换,他说想要那种药。」 「那你换到了什么?」 四十二颗人头,但丞相并未据实以告。 丞相将『七日暗夜』给了一名青年。青年过去曾造访王朝宫殿,并待了一段时间,后来说要找东西,便离开了王宫。他现在是西方国家的枢机卿,成了名叫罗杰的『法皇代理人』。 辛·洛克席耶想起密探的报告。主和派魔女家的皇子——这颗奇怪的棋子是从哪找来的呢……无论如何,那名皇子都可能带来麻烦。 (最好能趁他还没在诸侯前面露脸时,赶紧把他解决掉……) 丞相参不透白妃的心思,不过为使事情顺利,他还是将『七日暗夜』交给了罗杰枢机卿。之后只能静待十二月的发展。 「洛克席的愿望是什么?亚琉加外祖父大人能帮你实现吗?」 两人沿著缘廊,走在后宫的庭院。丞相听完,那张丑陋的脸无声地笑了。「……就算他能帮我实现,我应该也没办法等到明年七月。」他这么回答。 里恩公子看见丞相露出难过的表情,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 ……当——当——里里似乎听见礼拜堂的钟声,因而抬起头来。 冬季星座布满夜空。 夜风吹拂,从庭院带来浓浓的植物香气。是苦栋树的气味。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王朝境内没有礼拜堂。亚琉加王朝用来报时的,是太鼓悠悠的「咚咚——」声响。然而里里在战场待得太久,现在有时在夜里竖起耳朵,还是会听到帝国的钟声在耳边响起。 里里走在外侧回廊,发觉自己的脚步声竟如此沉重。他转了个弯,看见走廊尽头的窗台上有个少年正靠著窗户睡觉。他心头一惊,快步走上前。 「艾简大人,请不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睡觉。」 「……终于回来啦,慢死了。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我就在这等你了。」 少年长高许多,怀里抱著一把颇具东方风情的黑色太刀,太刀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摇了摇头,只有单边的耳环叮当作响。他眼睛上蒙著一条黑色绢布,两端缝著金线编成的流苏,优雅地垂在他脸旁。 他是亚琉加王朝第一皇位继承人,今年秋天已满十八岁的王子艾简。 「您直接找我过去就好,不用等我。要是不小心跌进院子里怎么办?运气差的话,还会被您身上那把刀插成串烧。而且说不定现在就已经著凉了。」 「你太过操心了。」 无论是光滑的象牙色肌肤、粗硬的黑发,还是比例完美的柔软四肢,都和亚琉加皇帝年轻时一样。最像的是冷笑时嘴角的弧度。他们都热爱自由、讨厌受人控制.不但满腔热血,爱恨也比别人强烈,因此有时甚至会冷酷得令人畏惧。 当啷——艾简左耳上的耳环晃了一下。 大圈金环里,挂著琉璃、石榴石、翡翠等三种有色宝石,相互碰撞时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亚琉加皇帝有天心血来潮,将自己的耳环赐给年幼的艾简。艾简平时总是看不起父亲,却很中意那对耳环,从不离身。然而,从某个时候起,耳环只剩下一只;艾简也是从那时起,偶尔会像这样,双眼蒙著黑布睡觉。 艾简伸出一只手,摸索里里失去的那只眼睛,轻抚他的眼睑。 「里里,你怎么又一脸要哭的样子?无论你去王都多少次,我爸和丞相他们都不会答应延长停战期限,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 里里想起九月和魔女奥莲蒂亚在废墟喝的黑咖啡,彷佛又尝到那苦涩的味道。当他告诉魔女,王朝皇帝亚琉加的停战条件仍是『皇帝尤狄亚斯的人头,以及帝国全部领土』时,最绝望的人反而是里里。帝国皇帝尤狄亚斯和王朝皇帝亚琉加,已经连一点和谈的可能都没有——这件事对里里的打击有多深,艾简比里里更清楚。艾简摸了摸里里的脸,安慰他说: 「……不要太难过啦……你这样,连我都感到难过了。」 在火炬的映照下,里里看见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那张脸。简直就像死人。 里里大部分的人生都在战场度过。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在白费工夫,累得想要当场蹲下。一旦开战,里里又得统领大军,让他觉得非常不甘愿。他什么都不想管。但他不能拋开一切,他还有艾简。 和平。就像想要抓住沙子般,再怎么小心地捧著,一切都会从指缝流逝。 里里望著现在仅剩一人的王朝王子。 「王子,如果您亲自上朝……一定能掌握文武百官的心。只要您跟我一起主张延长停战,皇帝和辛他们都会——」 「不,我一上朝就会立刻开战。怎么可能延长?我现在就想杀了帝国皇帝,还有那两个魔女……我要把他们全部杀光。」 他的声音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 艾简是魔女的不落城(葛兰瑟力亚)战役中唯一生还的王子。长兄在他眼前被刺,他割下长兄的首级,一个人抱著回国。那时他的心已经有一部分崩坏。 这四年来每个人都在打盹,唯有王子不同。王子片刻也不愿放松,他满怀那不曾减弱的愤怒、憎恶,以及复仇的心思,持刀等待开战时刻到来。就连难得的休战,对王子而言,也不过是一座监狱。 经过四年仍未减轻的伤痛与疯狂。 里里救了艾简一命,却无法拯救艾简的心。 有件事他一直想告诉艾简,但这次又将话吞了回去。 你想杀的那两个魔女,其中有一个就是将你从牢里救出来的少女。然而,里里觉得这话一旦说出口又会让王子伤心,所以一直不敢说,就这么过了四年。 这时,艾简紧绷的声音忽然缓了下来。 最大的心愿……就是保护你。我再也不想让你上战场了。」 艾简右手抱著漆黑杀意,左手爱著里里,两方都无法舍弃……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自己不要拔刀。 里里泫然欲泣,内心十分难受。能让艾简克制冲动的人只有里里。要是没了他这只刀鞘,艾简又会如何? 里里已疲惫不堪,但他更希望艾简就此平静下来。 他之所以追求和平,或许也只是这个缘故。 已经够了——里里四年前这么想。他想结束这一切,因为他不想看到艾简变得更糟。他的心已因伤痛和失去伤痕累累。 ——那种变化方式,简直和他父皇亚琉加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艾简明不明白他的心思。只见艾简歪起头,父皇的耳环随之摇晃。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和你在一起,在哪我都活得下去。就算是坟墓,或是帝国那糟糕透顶的牢房,只要你和里沙夏陪著我,我就不在意。我不能让你再上战场,所以我必须当上王朝皇帝。我会赢、活下去,最后登上皇帝玉座。但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守护我和你,就只是这样。」 「…………」 里里眼眶一热,双膝颤抖——啊,怎么会呢。 艾简怎么会和他父皇愈来愈像呢? 无论是爱是恨,都比一般人强烈一倍。彷佛摆锤摇荡到极致,他们总是怀抱沸腾的热血向前冲去,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心愿。他父皇亚琉加正因这种个性,即使见到自己国家血流成河,也不愿意和帝国停战。除非他击退奥莲蒂亚,从『卷贝城』的玉座上把皇帝尤狄亚斯打下来,让他跪在自己面前。 「……我也没办法留下您一个人,自己赴死啊。」 里里既高兴……又悲伤,也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死后,王子会怎么样。 「虽然和往昔不同,但我现在追求和平……全是为了您,艾简大人。」 「……你明明见过葛兰瑟力亚之战,还说什么和平。」 「这不是为了帝国。刚刚不是说了吗?我是因为您才会选择和平。我愿意放下愤怒和仇恨,保护那些无法取代的事物。无论战胜战败都无所谓。」 艾简解下眼睛上的黑布。与亚琉加皇帝相同的黑眸,同时藏著爱与冷酷。多亏有小魔女,他才得以保有那双眼睛。里里寻找艾简之际,没能完全避开帝国军的陷阱,到达〈响铃岩山〉时已经失去一只眼睛。王子睁眼后才发现这件事,难过得掉下泪来。他对帝国的怨恨也因此加深了一层。 「……你也对帝国抱有愤怒和仇恨吗,里里?」 「有啊,您以为我没有吗?我也是个普通人。眼见王朝军败给魔女,让许多士兵白白牺牲,就这么撤回王朝,我既无奈又愤怒,那些情绪也改变了我。」 艾简沉默不语。他不问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不想听到背后的原因。毕竟愤恨和憎恶是推动艾简的必要燃料。 「……可是,王子,那个魔女……奥莲蒂亚也将您还给了我。」 里里不顾艾简的反应继续说。这四年来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艾简虽然拒绝倾听,仍会对他说「为了你,和平跟谈和我都能忍受」。里里也一样。对他而言艾简比胜败更重要。即使被人嘲笑,向皇帝劝谏无数次都被赶了回来,他也没有放弃终结战事的理想。这一切都是为了艾简。 只要艾简陪在身边,他就能压抑并遗忘长期累积下来的悲伤、愤怒和憎恨。是艾简给了他选择谈和的勇气。这可爱的王子,总能让他悬崖勒马。 「……请不要忘记,帝国的魔女和人民都和我一样,我们都想要和平、都有自己深爱的人。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也请您坚持住,千万别坠落深渊。我们要相信并遵守约定,不论是和敌人的约定,还是和自己的约定。」 然而,里里的话融进王子心中的黑暗角落,就此消失。和之前没有两样。 「和敌人的约定?王朝人把我和你出卖给耶赛鲁巴特。就算是亲人也会互相欺骗、背叛、残杀。帝国也会轻易打破战争协定。我们逃走时,追赶我们的人不就是魔女奥莲蒂亚吗?什么和魔女的约定?你给我再说一次。」 「那是……」 「这次轮到我反击了,不是吗?我才不相信敌人和帝国那些魔女,我只想杀了他们……这样一切就结束了,我也就不用看著你死了。」 艾简打开窗户,纵身跳进夜晚的庭院。里里叫了一声,从窗户采出身子。平时这时候艾简早就离开,今天却还留在窗户底下。庭院充满苦栋树的香气,在那些漆黑的树影中,艾简一个人伫立在那儿。他背过身,看也不看里里,在月光映照下,握著漆黑的太刀,喃喃唤了声「里里」。 「……可是,唯有你说的话我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