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世情深》 第一章 十月末的天气,风里已带了些微的凉意。 出租车在一栋有些年头的别墅前停下,顾承光从车上下来,眯眼看了看眼前稍显破败的别墅。司机跟着下车,帮忙从后备箱里拎下客人的行李箱,收了车资,开车走了。 顾承光拖起行李箱的拉杆,朝别墅走去。行李箱已经很旧了,上面贴满了飞机行李空运的条子,遍布世界各地。 铁门并没有锁,稍稍用点力,就听见滞涩的吱呀一声,雕花铁门被推开了,里面是个早就落败的园子,荒草漫径,石桌上满是落叶,石凳翻倒在地,已长了青苔,只剩一棵玉兰,生命力旺盛,依旧屹立不倒。 顾承光穿过院子,进了屋子,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的,有一股空气长年不流通而产生的*气味,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一直从二楼垂下来,落满灰尘的水晶不见一丝璀璨,曾经的奢华雅致、暗香浮动只剩下如今的残破凌乱,以及一丝浮华旧梦的痕迹。 顾承光拎着行李上了楼,打开房间的窗户,让新鲜的空气进来,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陈将,他回国的事儿也就跟他提过一嘴,其他人都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通知的。他把电话接起来,“……我已经回国了,嗯,回家了……接风宴就不必了,就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吧,就咱俩,不相干的人别叫了……” 又跟陈将聊了几句,敲定了晚上吃饭的时间地点,顾承光挂了电话,院子里传来小孩子的声音,他觉得奇怪,从窗口探头出去,就见三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竟推开了铁门,溜到这无人的废弃院落来玩,看他们熟门熟路的样子,显然已不是第一次。 顾承光还未开口,领头的男孩已发现了他,“有人,快跑!” 几个孩子撒丫子开跑,一溜烟地就不见了踪影,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风轻轻的,阳光懒懒的。 晚上吃饭的地点定在漫居草堂,这地方僻静,在南山湿地附近,却是实打实的金贵地界儿,背后老板也是一资深的老纨绔,深谙吃喝玩乐一切精髓。 顾承光换了一身衣服,大约七点到那儿,天色早就暗了,静寂的路灯映着浓密的法国梧桐和砖砌精美的劵拱,门口,一辆越野车上靠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人,看见他,蓦地一笑,朝前几步,张开手臂。 顾承光勾了勾唇,上前两步,两人狠狠地抱了一下,又互相捶了捶胸口,相视而笑。 进门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方砖铺地,三面有檐廊,天井里一棵不知多少年头的桑树,一棵硕大的石榴树,一棵枝干遒劲的柚子树,树下挂着两只鸟笼,院墙边有大小错落的瓦缸,养荷花,只是现在不是荷花开放的季节,只余几支残荷。处处平实,处处漫不经心,奢华雅致都勾兑在风骨里。 走过天井,沿檐廊往里走,转过一个转角,却不想与另一帮人迎面碰上。一水儿的年轻男子,能在这地界消费的,自然非富即贵。顾承光一眼望去,就认出了其中几个都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富家子弟,有好事者,常常拿了他们的背景身家相貌学历比较,论资排辈一番。 佟卿卿走在最中间,一堆人众星拱月,一身价值不菲的高定穿在身上却有举重若轻的味道,眼睛微微狭长,灯光下显得漫不经心,又偶尔闪现冷锐的锋芒。 顾承光没想到回国第一天,就这样狭路相逢了。不过从前,他们就不是一拨人,何况顾承光离开多年,早脱离那个圈子了。陈将倒是一直没离开,只是也不熟,因此两人都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率先离开了。 直到他们拐了一个弯不见后,才有人如梦初醒,迟疑道,“咦,那不是顾家的顾承光么?” 有人惊讶,“真是顾承光!顾家都没了,他回来干什么?” 佟卿卿微微侧过头,却到底没有转回头去,率先迈开步子走了,不过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偶遇。眼见佟卿卿离开,其他人也不再啰嗦,纷纷跟上脚步。 另一边,因为这次的不期而遇,陈将顺势给顾承光谈起圈内的人事变化,“……其实你走了这么多年,从前一块儿玩的也都散了不少,记得张迩遐吧,前几年谈了一个女朋友,很认真的那种,还跟家里闹翻了,搬出去住,结果还是分手,转头就出国了。李堏被他家老头送进了部队,难得出来放风一次。卓尔倒是既没出国也没进部队,不过也很少出来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如今整个北京城,要说现在风头正健的属程家的幺子程静,上个月还传出砸了一家新开了会所,完了人家经理还要毕恭毕敬地奉上金卡,欢迎他下次再砸……” 说到这里,陈将失笑地摇了摇头,“你说要往前推个几年,哪有程家小子什么事儿啊?” 顾承光也跟着笑了,嘴角浅浅地牵起,笑意像一圈涟漪荡开,问:“佟卿卿呢?” 陈将的面色有点儿古怪,“你还不知道吧,佟卿卿都快化身情圣了。” 顾承光一愣,“怎么说?” 陈将想了想,说:“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在追一个美院的女孩,追了大半年了,又是给人家当司机,又是英雄救美仗义疏财的,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也没把人姑娘拿下,圈子里拿这事儿打赌,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顾承光一愣,想不出佟卿卿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于是跟着哂笑。 进了包间,也是一色的老红木,款式简洁典雅,古穆的气质,色泽沉郁浓厚。屋子里放了盆兰花,幽幽清香令人肺腑一清。菜陆陆续续上来,并不名贵,只是胜在选材出众,厨师将味道平衡得尤其出色。 饭至半晌,陈将问道:“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顾承光放下筷子,拿起桌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好茶,色泽清透,香气袅袅,顾承光微微抿了一口,摩挲着细腻的杯壁,说:“休息段日子再说吧,离开这么多年,国内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先看看吧。” 陈将点点头,“住的地方定了么?”一边说一边摸出一张门卡和一把钥匙,“这是我在南屏山府的一个房子,我爸妈也不知道,我平时很少去住,就雇了个钟点工每周过去打扫一次,应该还能住人。还有车子,你先开着。” 顾承光拿过了车钥匙,却把房卡退了回去,“我已经订了酒店,过几天雇了钟点工把我家的房子打扫一下,通了水电,还是住回去,就不麻烦了,车子就先借我开几天。”顿了顿,说,“谢了。” 听顾承光有自己的打算,陈将也不勉强,把房卡拿回去,“谢什么,这点算什么。” 两个人谈了各自的近况,又说了些与彼此都有关的人的情况和国内国外的一些形势,一餐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才结账走人。 因把车子给了他,陈将是叫他家的司机过来接他的,先走了一步。 顾承光难得有点兴致,不急着走,屋外月光皎洁,夜色中的漫居草堂透出些许朦胧的灯光,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幽静,顾承光侧耳听了听,竟还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他不由觉得有些亲切。走过一个转角,不想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浓郁的酒味冲进鼻子,那人脚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他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扶了一把。那人抬起头,灯光到转角处已是晦暗,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出色的年轻的脸,印象最深的却是那双如同被冰雪洗过的寒潭一样的眼睛,眼里并无焦距,仿佛蒙着一层水膜。 那人定了定神,自己站直了,说了一声“谢谢”,声音礼貌而疏离。 顾承光放开他的胳膊,笑笑。有人急匆匆地从后面赶来,年纪也不大,大约是助理,担忧地想要伸手去扶男人,“叶总,你没事吧?” 男人轻轻推开了来人的手,“没事。” “对不起,是我没把事情办好。”他的自责被男人冷静的声音打断了,“跟你没关系,我上个洗手间,你叫老王把车开到门口。”不等回答,他已经迈开步子离开。 顾承光不由地回头望去,剪裁精良的西装包裹着年轻男子修长的身体,脊背挺直,脚步丝毫不乱,一点看不出不胜酒力的样子。 第二章 顾承光并未将这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放在心上,没想到没过多久,居然又遇上了。 那天是个雨天,又是晚上,顾承光开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忽然窜出一只野猫,把顾承光吓了一大跳,急急地打转方向盘,避过了野猫,却不想撞到了人。 顾承光记忆力超群,立刻认出是在漫居草堂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只是那时候他虽醉酒,却竭力保持着姿态,不肯在人前露半点狼狈,只是如今却孤身一人,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脸色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寒冷,苍白如纸。 顾承光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慢慢回过神,摆摆手示意自己未受伤。 因已经是在顾家别墅附近,又是自己险些撞到了人,顾承光顺势邀请对方到别墅避避雨。 他有些反应不能,良久,一双黑阗阗的眸子才定定地看了顾承光一眼,大约是顾承光的眼神太过真诚,他最终还是沉默地跟着进了别墅。 顾承光开了灯。 啪,灯光大亮,一直从二楼吊下来的巨大的水晶吊灯瞬间散发出夺目而温暖的光芒,彻底照亮了整个房子。房子并未添加家具,依旧保持着空旷,璀璨灯光在陈旧地板上投下巨大的灯影。他站在门口,有些发愣,没有想到顾承光这样的人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虽然那些细节透露着曾经的奢华华美,然而只是曾经,如今这房子,打扫得再干净,也不可避免地散发着迟暮的味道。 “抱歉,我刚刚回国。” 他抬头,看见顾承光出来,手里拿了一条干净的大毛巾,大约是看出他眼里的惊异,所以淡淡解释,有着微微的歉意,却大方坦荡,丝毫不以居处为耻。 他心下恍悟,接过毛巾,道了一声谢,慢慢地擦着被雨打湿的脸和脖子,借着毛巾的遮掩,偷偷打量顾承光——他穿了一件暗蓝的毛衣,很暗的蓝,如同夜空一样,翻出雪白的衬衫衣领,衣袖挽到小臂处,背对着他站在厨房忙碌,有细碎的声音传出,轻微而有条不紊,没一会儿,他端出两杯热可可,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希望你不要介意。” “谢谢。”他接过,可可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他的手心,他低头,喝了一大口,浓郁温暖的香味,醇滑中带着微微的苦意,他不由地又喝了一大口,凝滞的血液一下子快速地运动起来,迅疾地窜向全身经络和每一根毛细血管。 “你好,顾承光。”顾承光伸出手,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像深秋里的阳光。 他的目光落到顾承光伸着的手上,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像他那个人一样,他慢半拍才伸出手与之相握,“叶棠。” 顾承光微微一愣,“‘line’叶家?” 叶棠没有想到他仅凭一个名字就叫破了他的身份,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扯了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两只手又各自分开,他也没有再追问,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有适可而止的修养。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捧着热可可,望着落地窗外的狂风骤雨。 后来,叶棠的手机响,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却并不接,只是跟顾承光说:“来接我的人到了,谢谢你的可可。” 他将杯子递还给他,告辞离开,不想却又被顾承光叫住,“等等。” 他停下脚步,看向顾承光。顾承光进了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递给他。叶棠的目光闪了闪,停了两三秒,伸手接过,道了谢,转身出了门,撑开雨伞,走入了风雨中。 没过几天,卓尔听说顾承光回来了,闹着非要聚一聚,恰巧李堏也是难得休假,一起约了上马场骑马。 马场在郊区,开车过去两个小时,一进门,经理就殷勤地迎了上来。从前他们都是这里的常客,年轻,又血气方刚,没有几个不喜欢马的,顾承光还养过一匹德国的汉诺威,正宗的温血马,高大神骏,漂亮异常,配了专业的骑师和营养师。后来顾家变故,马当然是养不起了。 没想到还会遇到佟卿卿一行,一群人也是来马场玩的,个个身边都带了女伴,或清纯可人或艳光四射的,争奇斗艳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娇嗔耍赖,好不热闹,空气里都忽然多了脂粉香气。 陈将走到顾承光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朝那边努了努嘴,说:“佟卿卿真要浪子回头了啊,瞧那个殷勤劲儿。” 顾承光望过去,佟卿卿个子高,长相出众,即便在人群中也是极其抢眼的,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女孩子上马,神情温和,动作轻柔,细细叮嘱着什么,阳光底下,令人产生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倒是没看清那个如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幸运女孩儿的模样,只觉得身段窈窕,想来学艺术的女孩儿气质应当不错,能被佟卿卿看上更不会差到哪里去。 女孩胯x下的马极其漂亮,气质优雅,一看就不是凡品。顾承光记起来,这应当是佟卿卿养在马场的那匹英格兰纯血马。当初顾承光弄了匹德国汉诺威,佟卿卿立马就搞了一匹英格兰纯血马,明眼人都瞧得出,佟卿卿完全是在跟他别苗头,见不得他风头太盛。 圈子里几乎无人不知,佟卿卿跟顾承光不和,虽然两人从未在公开场合起过剧烈冲突,但像买马这样的类似于攀比负气炫耀的事却屡见不鲜。久而久之,他们身边的人也分成了两拨,说起对方来,都是一副不屑的语气,以看对方的笑话为乐。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顾承光和佟卿卿,从前是很要好的。 跑了几圈,微微出了点汗,几个人也就放慢了速度。李堏在部队里历练了两年,渐渐脱了从前的纨绔气,一头利落的短发,身子笔挺,挺瞧不上鸡屁股大的马场,感叹,“骑马还是应该去草原,那才叫天高地迥,跑半天都不见人,就想纵情歌唱。”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其实谁也不是真的来骑马,不过是找个由头聚一聚联络感情。 佟卿卿一行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伴,大约没有了表演对象,那些女孩子都只是坐在休息区,低着头玩手机刷微博,唯独佟卿卿的女伴,在骑师的带领下,坚持不懈地在学骑马。大约是真没有天赋,她坐在马上东摇西晃,身体僵硬,弄得胯x下的马也很紧张,不停地喷着响鼻,骑师满头大汗,不停地说:“安小姐,你放松一点……” 李堏不由嗤笑,“这个佟卿卿倒是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的自然不是佟卿卿,而是他的这个女伴。其实并无什么恶意,他们这些人,挑女伴的时候总会有些默认的规则,家世背景什么的都是其次的,最紧要的是漂亮懂事,有分寸,既让人面上有光,又能玩得痛快,不至于惹事或冷场。而这个女孩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顾承光只是笑笑,并不搭腔,不想这话却被那女孩子听见了,聪明地咀嚼出那话里的真意,低下头来,露出一小截细腻的粉颈,当真有点徐志摩笔下扶桑女子的婉约风情。 就这么一走神,女孩胯x下的马忽然向前小跑了几步,女孩吓得手忙脚乱,身子往后一仰,还是摔了下来,偏偏左脚被马镫勾住。顾承光离她最近,眼疾手快驱马上前,一手控制马缰,俯身就捞住了她的胳膊。 女孩惊魂未定,脸上挂了泪珠,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被骑师小心地扶下马,休息区的女孩子见了这惊险一幕,纷纷赶上来嘘寒问暖。到底还是崴了脚,被七手八脚地扶到休息区。 佟卿卿也来了,那么一个天之骄子,竟蹲下身来,小心地查看女孩子的脚伤,温柔而疼惜的。顾承光想,这样的男子,恐怕只要肯用心两分,再聪明的女子也是在劫难逃。 既然出了城,午饭自然也在外面解决,吃饭的地点是一家野鱼馆,院落人家,红瓦白墙,绿荫葳蕤。野鱼馆门前长着一棵桑树,一棵梨树,桑树有两层楼那么高,不知道多少年了,树下两只小狗,一只花白,一只棕色,都是土狗。院子里停了好几辆好车,都是从城里慕名而来的。 老板娘手艺果然值得称道,一锅奶汤鱼头,毫无腥味,鲜甜都渗入鱼肉中,连顾承光这样不大喜欢奶味的人,也难得喝了好几碗鱼汤。 酒足饭饱,一群人商量着下午的节目,野鱼馆靠近水库,自然有人提议钓鱼,于是一帮人杀气腾腾地杀到水库,热闹非凡。顾承光接了一个从英国来的长途电话,讲了有两个小时,等到水库边上,一眼看见一字钓竿排开,个个躺在躺椅上戴着墨镜,有没有钓上鱼倒是不知道,场面倒是蔚为壮观,不知道的,以为是在金色的沙滩上,面对着碧波荡漾的大海。 顾承光也给钓钩放上了鱼饵,之后却不再理会,只是躺在躺椅上休憩。水库边的风景是真好,一点也没有人工的色彩,远处黛色的山峦,白云缭绕,恍惚的有山歌飘来,水库边蜜桔树热烈地开着花,树上不够,还落了一地黄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鼻子里都是蜜桔花的清香。 身后响起脚步声,顾承光还以为是卓尔他们,也没有起身,等了很久却不见来人说话,才转过头,没想到却是佟卿卿的女伴安澜,有些惊讶,“安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呢?” 原来大家想法相近,吃过饭后也一窝蜂地涌到水库钓鱼,安澜远远看见顾承光,于是过来为上午的事道谢。走近了,见顾承光微阖着眼睛,一时踯躅。 顾承光语气温和,说:“举手之劳而已。”目光落到女孩的脚上,“脚不要紧吗?” 安澜这才第一次看清顾承光,想起中学读《世说新语》,读到芝兰玉树,现在才有了切切实实的感触,偏偏顾承光还穿了一身白色的休闲服,阳光碎碎点点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落到他身上,真有一种虚幻的古典美。 其实脚还是疼得厉害,但她只是笑笑,说:“已经做过简单的处理了。” 他哦了一声,说:“女孩子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不要大意得好。” 他或许只是随口说道,或许是习惯关心别人,哪怕只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只是语气认真柔和,令人觉得温暖。其实到这里,该说的话已说完,已没有再留下的必要,她跟他本来就不是熟识的人,只是比起那边莺莺燕燕的热闹,她更喜欢这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清静,因此并不急着离开,只拣了一块石头,静静地坐着。 冷不丁身后有人说话:“原来你在这儿,找你半天。” 她吓得一激灵,回头瞪了来人一眼,原来是佟卿卿,两手插在裤兜里,器宇轩昂,风度翩翩,毫不在意她的怒意,只是笑道,“你瞧别的女孩子,帮不上忙至少乖乖坐在一边陪着,你倒好,躲到这里来偷懒,是不是太不尽责?” 安澜又瞪他一眼,嘲讽道:“你佟大公子会少女孩子陪吗?”她说完,就有点后悔,这话说得她好像有多介意似的。 果然佟卿卿听之后哈哈大笑,心情很好的样子,伸手去捏他的脸,“你这是吃醋了?” 她敏捷地一缩脖子,嘻嘻笑着,小鹿一样地单脚跳到一边,这才注意到一直未出声的顾承光,不由有点脸红,讪讪地解释,“我来跟顾先生道谢的。” 佟卿卿这才将目光投放到顾承光身上,淡淡的,停留了大概三四秒,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依旧当现场全然不存在这个人一般,笑着对安澜道,“这也值得你特地过来道谢?那我救你那么多次,岂不是要以身相许?” 她简直拿他的厚颜没办法,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提着伤脚,一瘸一拐地走到那边的大本营去了。 绿荫底下又安静下来。顾承光原以为佟卿卿和安澜一起离开了,不想刚刚转头就看见了他。他竟没有离开,没有了刚刚旁若无人打情骂俏的鲜活,只是两只手插着兜,望着波光闪烁的水面,出神。 鱼杆一阵叮铃作响,竟真的有鱼上钩。顾承光颇觉意外,站起来准备收线,忽然有人往水里丢了一块石头,咚一声,就掉在鱼钩附近,鱼线剧烈地挣扎了几下,手上一轻,鱼线已经回归了平静,显然咬钩的鱼已被惊走。 顾承光一愣,转过头望去。佟卿卿毫不掩饰地掂量着手中的小石子,见顾承光看他,毫不退缩地回视,甚至嘴角微微扯开一个挑衅的弧度,然后将手中的石子用力地掷向了水面,不发一言地转身走了。 第三章 那天最后,因为有两三台氧气机的加持,自然个个盆满钵满,人人心满意足。结果到晚上吃饭,还是出了一件事。不知道谁闹着要吃全鱼宴,于是又一窝蜂地杀回城里的向阳渔港,其实也不是真稀罕全鱼宴,不过是因为是自己钓的鱼,吃个新鲜有趣。 结果他们前脚刚到,后脚佟卿卿一行人也到了。他们一行十几个人,男男女女都有,浩浩荡荡,蔚为壮观。经理为难地来跟他们商量,因为他们来得晚,又没有预约,包厢已全部订出,只剩一只中等包厢,看他们能不能合用一个。 并不是什么大事,顾承光他们也就同意了。酒楼工作人员体贴地在两桌之间放了一架屏风,形成两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各吃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饭吃到半酣,包厢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张扬的声音,“听说顾少在这里吃饭,怎么也不派人来说一声,真是不懂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言语之间虽是在斥责工作人员,其实是明明白白说给屋里的人听的。 随着出现的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年轻男子,很瘦,但是眉宇间掩不去骨子里的张狂和傲慢,矜持地垂着眼睛打量饭桌上的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酒楼经理。 陈将附耳过来,小声提醒顾承光,“是程静,程家的幺子。”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家酒楼就是他名下的产业。”说到这里他有些懊恼,“早知道就换一家了。” 顾承光离开多年,若不是陈将适时提醒,他还真不知道如今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这程静看着年纪不大,绝不会超过二十五,行事却嚣张张扬得很。在座四个人,他一眼就锁定了坐在陈将和李堏中间的顾承光—— 所有人都喝酒,独他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白色茶气袅袅上升,漫过他的眉眼,星目朗眉,挂着淡淡笑意,有种温和持重的味道,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有着咄咄逼人的光芒。 经理并不认识什么顾少,却也只能不住地赔笑,“是我的疏忽。” 程静一挥手,制止了经理的道歉,眉目流转,蓦地一笑,“倒也不能怪你,怪只怪顾少如今身份不同,久不在京里露面,难怪你不认得,就是我,不也是只闻其名了?” 他话说得漂亮,可在座的人哪个听不出弦外之音。可不就身份不同了?从前的顾承光,那张脸就是通行证,有些人要巴结他,还要看他高不高兴,乐不乐意。这才几年,江山依旧,物是人非,顾家没了,又哪里还有什么顾少呢? 这一声声的顾少,听着,倒像是讽刺。 李堏脾气最暴躁,听到这里,脸色就是一沉,若不是如今进了部队管制严,早就发火了。顾承光却像没事人似的,捧着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程静笑道:“顾少怎么喝茶呢,是我这里的酒不够好?” 顾承光终于开口,“是我习惯了喝茶。”声音也是温润低沉,宠辱不惊的样子。 程静充耳不闻,走近了,自顾自地拿过两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酒,放到顾承光面前,说:“难得顾少上我这里吃饭,这一杯,一定要赏脸。”他眼睛带笑,话说得客气,实际上却是毫不客气。 在座的人的眉头都已经皱了起来,顾承光的目光落到了酒杯上,良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指尖还未触到酒杯,忽然听见尖锐刺耳的“啪”一声,屏风隔壁有人用力摔了酒杯,伴随着女子的惊呼,玻璃碎片迸溅开来,有些都溅到了顾承光他们这边。 包厢内一时极静,两边都没有人说话,好一会儿,屏风那边才有人打圆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谁惹到你祖宗了?” 然后佟卿卿的声音响起,“没事,手滑。”语气淡淡,一点不像刚刚发大火弄得人人噤若寒蝉的模样。 程静的脸色一变,到底年少气盛,又从未受过什么挫折,不快愤懑都还写在脸上。 “行了行了,叫服务员进来打扫一下!”一开始说话的人咋咋呼呼地叫嚷开,冲淡了莫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少人跟着附和,女伴温声软语的娇嗔,男人甘之如饴的逗趣,于是渐渐又变得一团和气。 程静满脸阴郁,盯了屏风一眼,无心再跟顾承光扯皮,勉强说了几句,转头就出了包厢。 程静一行人一走,陈将的脸就迅速挂了下来,冷笑一声,“什么东西!”不晓得是在说谁,拿过顾承光面前的酒杯,哗啦一下就泼在墙上,红色的液体渗透了花鸟虫鱼的墙纸,沥沥地淋下来,墙纸不复光鲜。 顾承光笑笑,他倒不如别人所想的那样觉得屈辱难堪,事实上,顾家刚败那会儿,比这更过分的奚落嘲讽他也遇到过不少。一个人高高在上久了,难免总是惹人嫉羡,一朝打落尘泥,就是毫不相干的人也愿意来踩一脚,世情如此,实在不必太耿耿于怀。 不过一顿饭,到底还是吃得不大痛快。 第二天顾承光陪他姥姥上军区医院看病,老太太进去做检查,他等在外面,没想到又碰上安澜,她裹了一件红色的大毛衣,倒显得人格外娇弱,脚上打了石膏,扶着走廊的扶手一点一点慢慢地挪着,长发荡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脸。 顾承光叫她,“安小姐?” 她抬起头,是一张很干净的脸,倒不是说有多美丽,只是皮肤细白柔腻,五官秀气,令人觉得舒服,微微张着嘴有点吃惊,“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顾承光的目光落到他的脚上,“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她微微低头,不好意思地拨了拨耳边的发,“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寝室楼道的灯坏了,昨天晚上下楼扔垃圾的时候,一脚踩空了。”她颇有些懊恼,说起这件事情,眉头微蹙。 顾承光问她:“就你一个人吗?” 她还来不及回答,老太太已经做完检查出来了,看见他与一个女孩说话,不由地走过来问:“承光,是遇到朋友了?” 安澜抬头,便看见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太太微笑地看着她,竟不由产生一点惴惴。她知道跟佟卿卿在一块儿的那些人,非富即贵,何况顾承光,即便独独站在那里,那种良好教养也自然而然地流露,他的长辈,自然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即便她表现得极其和善慈蔼,她也不敢大意。 顾承光知道他家老太太误会了,不由失笑,却见佟卿卿自走廊那头走来,看见他们微微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先是问候了老太太,又神情自然地转头对安澜说:“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找你半天。” 安澜微微窘迫,小声道,“我想上厕所。” 老太太也是人精,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亲昵地拍拍佟卿卿的手臂,“卿卿好些时候没上家里吃饭了,你姥爷前儿还念叨了呢。” 佟卿卿神色淡淡地撩了顾承光一眼,笑道,“这阵儿有点忙,等忙过了这阵,一定去看您跟姥爷。” 老太太很受用,点点头,“那好,我等着。” 又闲聊两句,各自分散,顾承光扶着他家老太太慢慢地走着,走得远了,老太太又说起来,“这个姑娘瞧着倒是挺不错的。” 顾承光失笑,“您才见了这么一面,就知道人家好不好了?” 老太太笑嗔他一眼,“你姥姥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看人还从来没有看走眼过。”她说着,又将矛头对准了顾承光,“卿卿我倒是不担心,他啊,招女孩子喜欢着呢,你呢,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领回来给姥姥瞧瞧?” 顾承光忙不迭地投降,“姥姥您饶了我吧,我这刚回国呢,上哪儿给你逮外孙媳妇去?” 老太太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最不孝顺的就是你,一去国外那么多年了,卿卿好歹还知道常来陪我跟你姥爷吃饭,你倒好,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好好地回家住,住在那么个空荡荡的破房子里……”她说到后来,有点说不下去了,神情惆怅。 顾承光一愣,从前他跟佟卿卿没闹掰的时候,佟卿卿是经常上他姥姥家的,佟卿卿跟家里面的关系紧张,打小儿有一半的时间是扎根在他这儿的,没见他喊姥姥姥爷多自在么?姥姥姥爷也不拿他当外人,有顾承光的,也一定有佟卿卿的一份,后来,两人关系闹僵,他也就不过来了。顾承光没有想到他不在的这些年,佟卿卿居然常来看两个老人,心下既愧疚又有点不是滋味。 拿了检查报告,又陪两个老人吃了午饭,顾承光告辞离开,坐在车上,想起佟卿卿,犹豫了再三,还是打了电话。他那端人声嘈杂,嬉笑声、洗牌声、吆喝声……一听就知道在打麻将,他还记得两人的恩怨,因此电话里的声音漫不经心,“你请我吃饭,为什么呀?” 顾承光一下被问住,停了一会儿才说:“当我谢谢你去看我姥姥姥爷。” 他顿了一下,电话里有人嚷,“卿卿,赶紧的,跟哪个小妹妹讲电话呢?” “六筒!”他甩出一张牌,继续对电话里的顾承光道,“我又不是去看你,饭就不必了,我忙得很——”话未说完,就吧嗒挂了电话,真是令人又好笑又好气。 第四章 李堏假期短,没几天就回部队去了,卓尔和陈将都有自己的事,自然不可能天天跑去潇洒,回国这些时日,这个饭局那个饭局,陀螺似的连轴转,到现在才空下来,开车经过花鸟市场,顾承光下车逛了逛,最后挑了两盆价格平实的花。 车到顾家别墅,发现门口停了一辆银灰色捷豹,一个年轻男子倚在车身上抽烟,剪裁精良的窄版西装衬得他身姿削瘦修长,很是冷峻夺目。 顾承光下车,微微有些吃惊,“叶先生?” 他回过神,站直了身体,略感到有些尴尬,解释说:“我抽支烟。” 其实并不算说谎,他搬来这片小区不过半年,从前这里住了些什么人并不清楚,何况现代人尊重*,周围邻里身份使然,从不来往。只是偶然经过,因有前面雨夜的短暂交往,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见大门紧闭,庭院荒芜,知道主人并不在家,于是点了一根烟,谁料到烟未抽完,主人回来了,这样的碰面,倒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似的。 好在顾承光并不追问,态度自然,“叶先生不忙的话,进来坐坐?” “叫我名字就好。” 顾承光从善如流地改口,从车里拿出两盆从花市买的花。一盆茉莉,洁白可爱的花朵点缀在碧绿的叶片中,香气扑鼻,一盆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盘,在初秋的阳光下极其耀眼。他回头对叶棠说:“稍等一下,我先把花种了。” 叶棠不置可否,看男人从屋子里找出工具,将袖子挽到小臂,微微拎了拎裤腿,蹲了下去。其实公司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回去处理,他却不知为什么有些意兴阑珊,逗留在这个可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家里,看他种花,觉得真是神奇。 两株花很快种好,他站起来,用手背擦擦额上的细汗,转过身来一脚一脚朝叶棠走来,他的手工皮鞋上沾了泥土,他却毫不在意的样子,用脚蹬了蹬地面,对叶棠歉意道,“让你久等了。”他走到庭院的自来水龙头下,冲洗掉了手上的泥土,进了屋子泡了两杯茶。 叶棠其实很少喝茶,更习惯喝咖啡,但因为家里爷爷喝茶,因此也能分辨茶的好坏。茶是君山银针,芽头茁壮,白毫完整,香气清高,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他捧着热茶,一口一口地呷着,一向不善言辞的他,此时此刻,与个并不熟悉的人坐在廊檐下不说一句话,只是喝一杯茶,却不知为什么感到安心,公司里繁芜杂乱的公事,家里面那些乌烟瘴气的斗争,都仿佛离得很远了。 叶棠看看外面初秋的阳光,又看看顾承光。他并没有对顾承光这个名字有什么联想,只是凭着他的做派谈吐,猜测他可能出身富裕,名校海龟。他绝没有想到,再见到顾承光,他会是那样一个身份。 是在周一的董事会上,他刚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说了第一句话,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领头的是他六叔叶德全,他却一眼看到了人群中众星拱月的顾承光,不是那个雨夜递给他一杯热可可的温暖男子,也不是那个午后蹲在花圃里种花的男人,他穿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衬得眉目分明,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 六叔叶德全满面红光,几乎有点谄媚地介绍他:“这一位是diesel投资的负责人,顾承光顾先生。”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嗡交头接耳的声音,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趾高气扬的股东们此时却是神色各异,有的真心焦虑,有的心怀鬼胎,有的暗自窃喜,有的不知所措。早在一个月前,就有传闻说diesel投资欲收购line,真真假假传了一月有余,到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得到了证实。 顾承光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留下一颗炸弹,炸得人头晕目眩。那天早上的董事会议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叶棠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一众叔叔伯伯的嘴脸,一言不发,初秋的阳光自落地窗大面积地照进来,他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好不容易吵成一锅粥的董事会议散会,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堪堪坐下,一身干练职业套装的秘书郁林就踩着高跟鞋敲门进来,叫了一声叶总,便俯身拿过办公桌上的遥控器,开了悬挂着的等离子电视,调到某个频道,然后将遥控器放下,恭恭敬敬地站到一边。 电视屏幕一亮,跳出顾承光那张丰神俊朗的脸,背景是line大楼,被闻风而来的记者堵了个正着,长枪短炮几乎要戳到他脸上,他始终不急不躁,淡定持重,回答记者的问题也是简洁有力,令人信服,偶尔有刁钻的提问,他会沉吟半晌,眉头微微蹙起来,眉心就会出现细小的纹路。 秘书郁林看了看叶棠的脸色,悄悄地出了办公室,往茶水间走去,准备泡一杯咖啡给他送去。 茶水间一向是公司八卦的集散地,还未进门,就听见有担忧的声音自里面传出,“你说line真的会被收购吗?” “这我怎么知道,这都是公司大人物们要担心的事儿,我们这些小虾米,还是多关心关心下个月的奖金会不会少吧。” “也是,唉,好不容易进了line,还以为高枕无忧,谁知道原来大公司也会有被收购的命运……不过话说,你见到diesel投资的负责人了吗?你说为什么他这么年轻这么帅啊,这世上怎么会有穿那么规矩的西装都能穿得这么好看的人啊?” 另一个声音忍无可忍,“花痴!” “唉,其实我们叶总也好看,就是太冷了点。” 郁林见她们说得越来越不像话,故意清了清嗓子,果然茶水间里顷刻没了声响,不一会儿,两个年轻的女职员低着头从里面出来,如同老鼠见了猫,飞快地走掉了。 随着line将被收购的新闻甚嚣尘上,一向低调的diesel投资也浮出了水面,人们很快发现,原来这短短几年间,国际上重大资产交易的背后,很多都有diesel的影子,它的ceo眼光精准、手法娴熟、视野开阔、百无禁忌,什么领域都敢进,什么标都敢碰。 这家公司的成立年限并不长,投资区域基本设定为西欧与北美,投资标的则涵盖了从房地产到高科技再到奢侈品等各个领域。特别是对“易宝”的投资,俨然成了pe界公认的经典范例。就在三年前,diesel投资在美国成功收购易宝,两年后就将它拿到了纽交所上市,且上市没多久便将股权在市场上悉数抛出,其套现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diesel投资跟很多基金会注重长线持有不同,它近乎偏执地注重快速流动,持有一项资产的时间通常不会三年。 刚卖掉易宝的diesel,转眼就盯上了line。如果说当初对易宝的投资算是好眼光的话,那么如今选了line则不得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了,这不仅因为这次的投资领域并不在diesel一惯的西欧或北美,更因为line的品牌衰败之象有目共睹。 不管外界如何猜测纷纷,顾承光却是很有耐性,一边命人收购市面上流动的零星股份,一边不紧不慢地与叶家家族内的小股东接触洽谈。 他姥姥打来电话的时候,顾承光刚见过一个叶家人。line是家族企业,无论手上的股份有多少,叶家人都宝贝得不得了,死攥着不撒手。但也不是人人都那么敝帚自珍的。叶家陷于长时间的家族权力斗争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家族成员根本无心经营,这几年line的产品设计之差,经营业绩之烂,已经达到了极致,一些小股东本身也无多大权力,眼看着要跟line这艘大船一起沉没,这时候出现的顾承光,可不就是一根救命稻草,更何况顾承光出手慷慨,也许是另一条康庄大道。 老太太叫他回去吃饭,顾承光答应了。 他姥姥姥爷住在军区大院,一栋二层的小楼房,很有些年头了,外表灰扑扑的,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门口两个警卫员,军装挺括,武装带斜斜地跨过胸膛,勒住细细的腰肢,年轻而帅气。顾承光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进了院子,一眼就看见爬在人字梯上摘枇杷的佟卿卿。屋子里传来姥姥的喊声,“卿卿,别摘了,你去看看承光来了没有,这孩子,成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佟卿卿应了一声,转过身来,一手提着一篮枇杷,潇洒地跃下,与顾承光四目相对,而后嘴角往上一牵,就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也不理他,转身就进了屋。 饭菜当然极其丰盛,都是他和佟卿卿爱吃的,佟卿卿言语风趣,讲些有意思的小事情,将老太太逗得十分开心,倒显得顾承光这个亲外孙像个客人。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佟卿卿先吃完,放下碗筷,礼貌地说了句“我吃完了,你们慢用”,起身离开了饭桌。 顾承光紧接着吃完,跟着离开了饭桌。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从屋子里漫出的灯光照亮院子一隅,佟卿卿就坐在那一隅的砖砌台阶上,那是顾承光他姥爷自己动手砌的花架,摆了兰花和萱草,佟卿卿伸着一条腿,手边是刚摘下的枇杷,不像那个四九城中交游广阔风头正健的佟大公子。 顾承光过去坐了,拿了一颗枇杷,仔细地剥了皮,放进嘴里,果肉清而甜。他吐出果核,用力扔到远处的枇杷树下,才开口问:“你怎么过来了?” 佟卿卿低头剥着果皮,语气依旧是心不在焉的,说:“来看姥姥姥爷。”他剥出一颗完整的枇杷,丢进嘴里,又加了一句,“反正不是来看你。” 他说话总是这样,顾承光也已习惯,并不计较。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佟卿卿摸出烟来,嚓一声,火柴划出幽亮的火焰,他低头点烟,细白的香烟在暗下来的夜色中星火一般明灭。他坐在台阶上,五官没有了一贯的锋利,沉淀着萧索与黯然。他抽完一根烟,站起来伸了伸腰,对顾承光说:“跟姥姥姥爷说一声,我回去了。” 顾承光问:“去哪儿?” 他撇撇嘴,说:“回家。” 顾承光根本不信,佟家跟他姥姥家在同一个大院儿,走过去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只不过佟卿卿跟他爸天生不对盘,佟伯伯脾气暴烈,能将年幼的佟卿卿吊起来打,最严重的一次,是在高中,被踢得胃出血,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佟卿卿脾气也犟,两父子见面,总跟仇人似的。 顾承光看着佟卿卿双手插兜,走到院门口,忽然开口:“卿卿——” 佟卿卿站住,回过身来看他,依旧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抱歉,佟阿姨过世的时候,我人在国外。” 他没料到顾承光会说起这个,略略狭长的眼睛怔了怔,而后却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消失在了院门口。 第五章 秋意渐深了,阳光大面积地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叶棠却感觉不到什么暖意。落地窗边,叶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稀疏花白的头发堆在脑袋上,歪着脑袋已经睡着,盖在腿上的羊毛毯子一角掉到了地上。 叶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弯腰捡起了毯子,仔细地盖在老爷子的腿上,正欲推动轮椅,老爷子蓦地惊醒了,“小棠?” “爷爷,我推你回房休息。” 叶老爷子摆了摆手,这段时间总是困倦呆滞的眼神难得有几分清明,开口,“见过diesel的负责人了?” “嗯。”叶棠停了一会儿,也不见叶老爷子有什么反应,微微低下头去查看老人的状况,这些日子,老爷子的身体愈发地坏了,总会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醒来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离得近了,老人蜡纸般皱起的皮肤以及皮肤上的老人斑清晰可见,他与任何一个迟暮的普通老人并没什么两样,尽管他曾经掌管着庞大的line商业帝国,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正在叶棠迟疑着是否叫醒老爷子,却见老爷子重新睁开了眼睛,叹了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 语气里竟充满了惆怅和寥落,叶棠听得一阵心酸。 自diesel投资欲收购line的消息传出去后,line的股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一次飙升,在近期才渐渐稳定下来,那是因为,市面上的散股大部分已经被控制在diesel投资的手里,而他,正一步步耐心地蚕食叶家家族内小股东零星的股份。才短短两个月,顾承光已经以股东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周一例行股东会议上。 “小棠,你把你六叔他们都叫来,我有话说。” 叶棠诧异,“爷爷?”自老爷子开始在这个园子里养病,已经很少见人,对家里叔叔伯伯之间的争权夺利,老爷子不是不知道,只是已经无力再管,于是,眼不见为净。 老爷子已显浑浊的眼睛在瞬间迸发出亮光,枯瘦的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腿,说:“我不想我临到蹬腿了,还要眼睁睁看着line变成外人的。” 顾承光是在大厅里遇到安澜的,那天早上他跟line的一个叫区仲华的股东打球,区仲华手中掌握着line3%的股份,听起来不多,可能在敝帚自珍的叶家手中抠出3%,已经相当了不得,区仲华本身也是个人物,拥有一家已经上市的医疗器械公司。说来区家跟叶家也是老一辈的交情了,只不过这种交情延续到下一代,到底又隔了一层,家中长辈还在的时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等到老头子双腿一蹬,这交情经不经得起利益的考验,那还真是不好说。 打球的自然不仅仅是两个人,另还有几名公司高管相陪,地点也是在一家新建的俱乐部。打完球,一行人出来,顾承光身上还穿着球衣,雪白的球衣,衬得他玉树临风。一个女孩子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忽然倒了下来,地上哗啦啦地散了好些画。 顾承光家教使人,自然顺手将人接住,区仲华在旁笑着调侃,“顾少艳福不浅,美女都投怀送抱啊。” 没想到那女孩听见调侃,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低头道歉,“对不起。”又急急地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画,蹲得急了,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顾承光扶了她一下才不至于摔倒,迟疑地开口,“安小姐?” 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安澜整个人瘦得厉害,脸色苍白还冒虚汗,怎么看都不是很健康的样子,顾承光差点没认出她。 安澜略略吃惊,抬起头认出顾承光来,“顾先生!” 区仲华见两人竟是认识的,朝顾承光暧昧地挤挤眼,“既然顾少有佳人相陪,咱们自然只好识相地自找乐子去了,顾少,改日再一块儿打球。”区仲华财大气粗,平日里就好清纯的女大学生那一口,当下也将顾承光当成一类人。 顾承光见他误会,却也没有解释,淡淡地客气几句,由着区仲华先离开了,然后蹲下身帮着安澜将地上的画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递给她,关心地问:“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其实他与安澜并无交情,何况她又是佟卿卿的女伴,他们这些人是很少会与别人的女伴有什么交集的。因为女伴跟女朋友到底是不一样的。只是他看安澜并不是那些花枝招展八面玲珑的女人,因此在能力范围内,顺手帮忙。 安澜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用,只是早上出来得急,来不及吃早饭,有点低血糖而已。” 大厅边上有沙发茶几供客人休憩,顾承光建议安澜过去坐坐,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想了想,又摸出一颗巧克力递给她,“吃巧克力吗?” 说来很多人恐怕难以相信,身为一个男人,顾承光却酷爱巧克力,且情节严重,属于重度爱好者,就是会四处寻找优质品种的那种。 安澜的目光落到巧克力上,小小的一枚巧克力包装精致,logo设计低调简洁又优雅,她见过这种巧克力,pierre hermé,全手工纯黑巧,非量产,可可都是庄园级别的,国内根本没有卖,一小颗就贵得要死。其实她哪会判断什么巧克力档次的高低,最多知道德芙、好时,稍微奢侈点也只偶尔吃个费列罗。她知道它,不过是因为佟卿卿喜欢吃。 第一次吃到它,几乎是以虔诚的心将那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巧克力放进嘴里,结果根本没体会到什么丰富的口感层次与微妙变化,只觉得苦,还不及德芙好吃。想到它离谱的价格,她忿忿不平,骂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总是习惯性要跟他斗嘴,但其实心里面隐隐觉得,喜欢吃巧克力的他,非常可爱。 见她瞧着巧克力愣住,顾承光忍不住小声提醒,“怎么了?” 她回过神,勉强笑笑,接过巧克力,说:“谢谢。”停了停,像是不经意地说起,“卿卿也喜欢吃这种巧克力。” 顾承光一愣,他倒不知道佟卿卿什么时候改了口味,从前佟卿卿是很怕苦的,连咖啡也不喝,何况这种纯黑巧,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安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么一句,低头小心地剥开巧克力的外衣,或许是因为心境不同,她终于吃出顶级巧克力那种毫无瑕疵的奢侈口感,却在那一刹那,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飞快地抬起手胡乱地抹了抹眼睛,若无其事地说:“顾先生,谢谢你,我没事了。” 瞧她这个样子,顾承光倒不好就这样走开,只好说:“安小姐接下来要去哪,需要我送你一程吗?”顿了顿,又说,“或者我打电话给卿卿。” 安澜连忙摆手,“不用。”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声音有些低哑,“我与他好久没有见了。” 第六章 顾承光愣了愣,他上回瞧着瞧佟卿卿的样子,似乎还上心得很,谁晓得,离那次见面也不过是两个多月吧。他这人一向这样,真真假假的,让人看不清,弄不明白。这些年,他断断续续也交过不少女朋友,短的不过一两星期,长的,不咸不淡地也有一年吧。 安澜也晓得自己的样子难看,却是很没有办法。她们这些学艺术的学生,其实从来不乏人追,北京城又是个从不缺纨绔子弟的地方,她们寝室楼下,三天两头有豪车停泊,年轻张扬的富家子弟手中捧着大把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俗气得不得了。 那天其实是一个朋友的生日宴,在一个很高级的会所。她被人硬拖着去,既不会喝酒又不会唱歌,只得傻傻地坐在一边。朋友的男朋友送了她一只经典款的lv包包,她在心里俗气地盘算人民币,最后丧气地发现就算她一年不吃不喝估计也只能买一个包上的金属拉链。这样大手笔的浪漫令朋友感动得眼泛泪花,高挑的她扑在比她矮大半个头的男朋友身上,竟也有小鸟依人的错觉。 后来,又有其他人来,似乎是别的包厢的,也在这里玩,男男女女都有,都是不认识的人,一下子将包间弄得很拥挤,她被挤到一边,乖乖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于是拿桌上火柴搭积木,这是她的拿手本领,细白的火柴梗一根架着一根往上叠,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谨慎。 她听见有人喊:“卿卿,看什么呢?” 抬起头,就看见了佟卿卿,深邃狭长的眼睛微微垂着盯着她的火柴塔,包间里灯光晦暗迷离,他的脸也显得暧昧不明,然后就见他撩了下眼皮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了人群中。她在心里暗叹,这个男人未免长得太好了点。 谁知道没隔几天,他就神通广大地找到她的学校,直白地约她吃饭。他开一辆很低调的辉腾,初春时节穿一件深灰色大衣,围着一条孔雀蓝的羊绒围巾,靠在车身上低头点烟,引得寝室里的女人们花痴得尖叫。朋友看她的目光好像她走了几辈子的狗屎运,语气微妙,“佟卿卿看上你什么了?” 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佟卿卿是何许人也,只知道他应该出身不错。后来才晓得,哪里是不错,根本是煊赫,朋友的男朋友在他面前压根连往上凑的资格都没有,他本身又是名校毕业,开着一家科技公司,日进斗金,网上信息一搜一大堆,归结起来,何止牛气。 她当然也虚荣,宝马香车,谁不喜欢?只是她更知道本分。 何况那时候,她心里面已有喜欢的人,是电子信息学院同届的校友,没有豪车也没有了不起的背景,只是个很认真很努力的普通男生,眼里有忽明忽暗的才气涌现,因为总是在食堂、图书馆遇到,渐渐熟识,彼此产生好感,只是谁也没有挑明,如同高中生一般享受着那种暧昧而微妙的美好滋味。 然而在佟卿卿出现后,那个男生再也没有同她坐过一张桌子,再也不曾在路上偶遇,某次在图书馆遇到,他远远避开,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攀附权贵的女人。她回到寝室,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场,心里面是怨恨佟卿卿的,然而又深切地知道,这根本与佟卿卿无关。 她拒绝过佟卿卿很多次,严肃的,或者苦口婆心的,他却只当听不懂,其实他很忙的,哪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来追一个女学生,有时候隔个十天半个月才出现一次。她渐渐破罐子破摔,偶尔也跟他一起出去吃饭或者玩乐。 佟卿卿交游广阔,吃喝玩乐,无一不精,无一不会,一大群人在一块儿,他总是焦点。偶尔也两个人单独吃饭,在很高级的餐厅。她却发现他总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候眉宇间掠过一丝怔然,思绪好像飘到很远的地方。她从不相信他会真的喜欢她,心里面也告诫自己不可大意,然而他的温情脉脉,有时候又会令她产生错觉。 那天从医院回来后,大约过了一星期,他约她吃饭,泰国菜,她辣得眼泪汪汪,他忽然开口,说:“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她怔住,那天既不是她生日,也不是什么节日,但她心里隐隐有预感,只低下头,小声说:“我不要你的礼物。” 他问:“那你要什么?”语气温和,像一个父亲询问自己的小女儿,其实他纵横情场,又怎么会真的不知道她那样的女孩子要的是什么?但他却只是装不懂。 她最终只是摇头,说:“我什么也不要。” 后来他送她回学校,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风度斐然,然后上车,调转车头离开。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辉腾,没有发现自己仿佛要哭出来的表情——原来她不是不喜欢,只是料到这样的结局,所以不敢喜欢。 顾承光没有想到会接到佟卿卿的电话,那天已经晚上,又下了一点雨,潇潇秋雨,显得格外凄清。他刚跟美国的下属通完电话,收购案进展不顺利,叶家寸步不让,两边形成胶着状态,倒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顾承光手头掌握着line31%的股份,是有资格参与line的各项经营决策的,但他并没有急着发表自己的看法。 他给自己泡了一杯热可可,盘腿坐在笔记本前,翻看line的人事资料,电话声响,他接起来,竟是佟卿卿,“你不是说请我吃饭,快点过来请客!” 顾承光抬腕看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有点迟疑:“现在?” “现在怎么了?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忘了自己说过要请我吃饭的话?” 顾承光还真不记得了,拉开窗帘看外面的秋雨,说:“这个点,外面还下着雨,你确定要出去吃饭?” “谁跟你说笑,我现在就在外面,饥寒交迫,快点出来!” 顾承光没办法,穿了外套,开车出去,远远地看见佟卿卿站在路边,身上穿的竟是医院蓝白条的病号服,外面裹了一件毛衣,冻得恨不得缩成一团,不断地跳着脚,跟他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顾承光将车停在路边,诧异地看着他,“你从医院里出来?” 他不回答,自己拉开车门坐进去,对着暖气吹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指挥着顾承光七弯八拐地进了一个胡同。是一家私人菜馆,门口挂着两串红通通的灯笼,映照着青色古朴的砖墙,将近午夜时分,依旧门庭若市,显见生意红火。 他点鸭掌煲来吃,那是一种混合了重辣与鲜咸的滋味,浸透在汁水中的鸭掌已煲至酥烂,胶质恰到好处,入口的咸香后随即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辣度,在整个口腔轰然炸开,引得舌头和嘴唇在三五分钟内都是麻木的感觉。他辣得嘴唇通红,不停地倒吸着气,眼里泛着水光,像个少年。 顾承光讲究养身,晚上过十点之后基本不吃东西,只捧着一杯白开水,看他吃。 吃到半酣,他问他:“有烟吗?” 顾承光摇头,他从前也抽,只是后来戒了。佟卿卿烟瘾难挨,站起来往柜台走去,走至半路又折回来问他要钱包,原来他从医院出来,竟是除了手机什么也没带,难怪想起让他请客来。 顾承光将钱包给他,他拿了,去柜台买了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回来将钱包扔给他,坐到位子上拆了烟盒,低头点烟,打火机是廉价的地摊货,一打开,火苗窜得老高,差点烧着他的眉毛,他往后一仰,然后才用手微微笼着,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圈,扭头看着窗外的秋雨。 顾承光问他:“你是怎么回事?” 他依旧头也不回,语气轻描淡写,很不当一回事,“例行检查而已。”佟家有点肝方面的家族遗传病,佟卿卿他爷爷就是患肝癌过世的,因此每年佟伯伯和佟卿卿都会在医院住上几天,做一个全面的检查。这件事顾承光也知道,因此没有问下去,转而说起了其他,“前几天我在‘绿城’遇到安澜了。” 佟卿卿回过头来,“谁?” “安澜。” 佟卿卿恍然,哦了一声,点点头,神色不变,“她怎么了?” “看起来不大好。”顾承光停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说:“你既然不是真心,何必招这样的女孩子?” 佟卿卿一愣,几乎斜飞入鬓的眉高高挑起,笑了一声,“干什么?她跟你说委屈了,所以你是替她打抱不平来了?” 顾承光没有说话,佟卿卿重新扭头看向窗外,烟雾袅袅上升,漫过他的眉眼,他整张脸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显得恍惚而迷离,也不知想什么入了神,烟灰吊得老长,噗一下掉在桌上,很久之后,他语气平淡,声音遥远而轻微,“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用过心?” 第七章 吃完已经凌晨一点,雨还未停,夜寒如水。佟卿卿裹紧身上的毛衣,几乎是跳着上了车。顾承光坐上驾驶座,问他:“送你回医院?” 佟卿卿的脸对着暖气出风口,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回。” “那你去哪儿?” 佟卿卿又是好一阵没说话,最后吐出一口气,说:“去你那儿吧。” 顾承光愣了一下,笑说:“我家可没有客房给你睡。” 佟卿卿却好像没听到,裹着毛衣懒懒地靠在真皮座椅上,怔怔地望着窗外,霓虹透过水光划过他的眉眼,潋滟而绮丽。 顾承光沿着辅道慢慢开,等到开到顾家别墅门口的时候,佟卿卿已经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轻轻推了推他,说:“到了。” 佟卿卿睁了睁眼,似乎有点迷糊,看到是他,没说话,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顾家别墅他不是没有来过,从前多少辉煌,现在就有多少衰败,他一时立住,说不出话,很久,扭头去看顾承光,“你就住在这里?” 顾承光笑笑,并未辩驳,“进去吧。”他拿钥匙开了门,点了灯,灯光大亮,照得整个屋子煌煌如同白昼,因为并无家具点缀,空荡荡的一览无余。 佟卿卿双手抄在兜里,站在大厅中央,一言不发,良久,才抬起眼皮沉沉地看了顾承光一眼,说:“你还是要走吧?” 顾承光一愣,笑着反问:“这是怎么说?” 佟卿卿并不看他,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调子,说:“以你现在的身家,即便不另置住处,至少也可将这地方弄得像样点,就算自己没精力,不过一个电话的事情,有的是服务周到的装修公司,何必弄得这么凄凉。你根本没打算留下来。” 顾承光没想到佟卿卿一语就道出了真相,却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说:“上楼吧,楼下也没有坐的地方。” 其实楼上更没有供人坐的地方,顾承光根本没打算在这里招待人,因此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其他一概是没有的。卧室很大,有五十几平米,却只在靠墙放了一张床垫,松软的被子未叠,略显凌乱地堆在一边。床头搁着基本杂志和书,杂志是财经杂志,书却是文学类的小说,艰涩而冷僻。房间里另一角,铺了一张巨大的白色长毛地毯,上面摆了他工作用的手提,和不少的cd。除此之外,并无多余的物件,谁想得到,身家逾亿的dieselceo,住的地方竟已经简朴至简陋。 但比起楼下冷冰冰的凄清,这里到底多了一丝人气。顾承光离开的时候并未将暖气关掉,因此房间里依旧温暖如春,弥散着一股可可香甜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顾承光将盥洗室指给他,“去洗个脸或者洗个澡吧,小心冻感冒。” 盥洗室很大,多镜子,灯光下,跟外头截然不同的金碧辉煌。佟卿卿洗了脸,出来就看到顾承光已经脱了外套,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酒红色的毛衣,温暖的黄色灯光下,毛衣上的细小绒毛茸茸地包裹住他,脚上穿着一双灰色的羊毛袜子,蹲在地上在挑cd来播放,令他看起来非常年轻,远没有平日里的冷静稳重。 佟卿卿没有走过去,而是走到了另一边的床垫上坐下,摸出烟盒,敲出一根塞进嘴里,正欲点火,想了想,又重新将烟拿了下来。 顾承光已经挑好了碟,是一张法文碟。他站起来,对佟卿卿说:“你看到了,我这边真的没有多余的客房,你要是不介意,就将就一晚上,我还有些工作没做完。” 佟卿卿没吱声,拿了本床头的财经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着。顾承光也就不管他了,重新开了电脑。 房间里静得出奇,只偶尔响起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女歌手声线低沉醇厚,音响效果很好,优美的法文每每自女歌手唇间吐出,好像都是自自己耳边吐出,还带着湿润的热气。佟卿卿微阖着眼睛,几乎要睡过去—— 顾承光似乎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微微蹙着眉,眉心有细细的纹路,站起来,在长毛地毯上走来走去,地毯吸尽了足音,悄无声息。 佟卿卿忽然开口,问:“顾承光,你还记得何循吗?” 顾承光一愣,朝佟卿卿看去——他还是那副模样,垂着眼睛,手指玩着香烟,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只是随口说起。 顾承光回过神,语气平静,问:“你怎么忽然想起他了?” “没什么?”他感到一阵心浮气躁,一头倒在床垫上,不再说话。 顾承光却因为他的话而打开了记忆—— 说来他跟佟卿卿之所以闹掰,跟何循还真有点关系。他们就读的那个高中,里头多*,在武装氛围浓厚的军区大院长大,野性难驯,又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荷尔蒙分泌正旺,时时有流血事件发生,那会儿,大家似乎也都没什么心思念书,但何循是个例外。他只是出生普通的工薪阶级家庭,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由母亲一手带大。她母亲是学校的地理老师,因此他得以在他们那个学校就读。 印象中的何循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脸色总有点苍白,走路习惯低着头弓着背,不大爱说话,即便是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明明知道正确答案,却总是回答得磕磕绊绊,结果引起哄堂大笑,大家越笑,他便越紧张,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抠着桌沿。 其实何循长得并不差,学习也努力,所以成绩总是很好,很得老师的喜欢,但大约因为自卑,总显得很畏缩,班上出身背景相似的同学自然看不上他,反而是顾承光,是难得会跟他讲话的人。这种交情起源于顾承光需要抄他的作业。 那时候的顾承光,并无半分如今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持重,那时顾家还在,姥姥姥爷疼他,惯得他一身毛病,学习上自然也不大用心,常常因为打球或者打游戏而忘做作业,第二天才心急火燎地赶在早自习课代表收作业前抄完。 他跟何循的个子都高,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又邻座,一来二去,顾承光自然瞄上了成绩优秀的何循的作业。一开始,何循还会不安,抠着桌板小声跟他说这样不好,做贼似的左顾右盼生怕被别人发现,每每惹得他心里发笑。后来渐渐被顾承光带“坏”,也就不再纠结于抄作业的问题。 顾承光发现何循这人其实挺不错的,看他总是独来独往孤孤单单的样子,有时候就会叫上他一块儿打球,虽然何循每次都是摇头拒绝,但眼里的光芒在告诉顾承光,他其实挺高兴的。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早自习,那天顾承光睡过头,心急慌忙地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往教室赶,差点撞上门口的何循。何循的样子很不对劲,脸色苍白,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眼神空空地望着黑板。 顾承光一眼就看见了黑板上的字,“何循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不大,却足够刺目。 教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早自习,有的事不关己,有的暗自窃笑。顾承光皱了皱眉,他并没有多想,只觉得这样的恶作剧未免太过低级,越过何循,拿起黑板擦用力地擦掉了黑板上的字,然后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然而这在顾承光眼里微不足道的恶作剧,对何循来说却如同灭顶的灾难,他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恍恍惚惚,摇摇欲坠,连顾承光跟他说话也只低着头装作没有听见,他被久违的羞愤与害怕侵蚀掉了。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在黑板事件过去大概一星期左右,是在下午第四节的体育活动课上,佟卿卿和何循打了起来,不,或者说,是佟卿卿单方面地打何循。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学校,每个人都在沸腾,都在朝打架的地点飞奔,教学楼被纷沓的脚步震得微微颤抖,一伙人堵在教室门口,却是谁都不敢迈进去一步。佟卿卿的样子太可怕了,他抓着何循的头发往墙上撞,眼神薄而狠,充满着暴戾和厌恶,令人脊背发凉,何循的脑袋上的血哗啦啦流得跟瀑布似的,匆匆赶来的教导主任当场就软了脚。 第八章 这件事闹得挺大,也亏得佟卿卿有一个特牛掰的父亲,当时佟伯伯在南京开会,派了身边的人过来处理这件事,挂着军用牌照的小汽车直接开进了学校,佟卿卿得了个记过的处分。佟伯伯开完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收拾佟卿卿,是真打,拿着皮带劈头盖脸地抽,要不是顾承光姥姥不放心,赶着他姥爷过来瞧瞧,佟卿卿的小命很可能就交代在自己亲生父亲手里。 佟卿卿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何循都出院了,他都还没出院。顾承光去看他,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脸色苍白得如同石膏,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一副无动于衷意兴阑珊的样子,多问几句,就干脆扭头望着窗外不说话了。 他那时候的性格一直有点孤拐,不爱说话,也不合群。但他的不合群又跟何循是不一样的,他是主动远离,如同孤高的云,再加上家世好,学习好,长得又好,即便性格再不讨喜,也有一大群女生私下里对着他花痴。顾承光怎么也想不明白,何循到底有哪里得罪了他? 这个问题,就是到现在,对顾承光来说,也是一个谜。 佟卿卿出院后没多久,何循就转学了。有说是因为受到欺负,有人将他堵到女厕所里,扒掉他的裤子,将内裤套在他的头上,极尽侮辱之能事,逼得何循差点跳楼。但这件事顾承光没有亲眼所见,因此也无从考证。 但顾承光记得何循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里的情景,是下午的活动课,他在篮球场与人打篮球,身边队友忽然碰了碰他的肩膀,脸上有古怪的笑意示意他往球场外看,他看了,是何循,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依旧低着头弓着背,极其没有存在感,走在前面的是他当地理老师的母亲,那是跟他完全不同的强势,穿保守的套装和中跟的高跟鞋,神情刻板而严肃,在前面走得飞快,一点也不在乎身后的儿子是否跟上了。 顾承光不过迟疑了两三秒,就抱着篮球跑了过去,“何循。” 何循有些恍惚地停下了,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脸色苍白得像只鬼,在太阳底下好像马上就会被晒得吱一声化作一缕青烟。 因为佟卿卿的关系,顾承光总觉得对何循有些抱歉,“那个,你住院我也没去看你,对不起啊,卿卿……”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何循打断了,他叫他,“顾承光……”话音刚起,他的眼圈就红了。顾承光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他没有见过男孩子哭,也是第一次发现男孩子红着眼睛的样子居然还挺好看的。 篮球场上传来同伴的催促声,“顾承光,你还打不打球啊?” “来了!”顾承光扭头冲篮球场回了一声,再回头看何循的时候,发现儿子没跟上来的何母已经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皱着眉头看着顾承光。 因为有何母在一边,顾承光倒不知道说什么了,何循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并不算笑的笑,然后沉默地跟上了她母亲的脚步。 这以后顾承光就没再见过何循,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佟卿卿醒来是在半夜,他一时没有分辨出身处之地,暖气开得很足,暖烘烘的令人有点气闷。顾承光将整条被子都让给了他,自己占了床垫的一边,并未脱衣服,身上裹着一条羊毛毯子,一动不动,睡得很沉。幽微的光芒中,他英俊的五官呈现一种暧昧不明的柔和,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没等意识到什么,已经俯身亲了下去,唇轻轻地碰触,感受到他到嘴唇的棱角,竟只敢小心翼翼地贴着,一动不敢动。 黑暗中顾承光倏地睁开了眼睛,有点迷茫,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三秒后才惊醒过来,蓦地伸手用力推开了佟卿卿。 佟卿卿被推得仰摔在床垫上,双眼还有点茫然,见顾承光坐了起来,忽然扑过去干脆板住他的脑袋,狠狠地吮住他的唇,舌头以一种野蛮而霸道的方式伸进他的口腔,不断地翻搅吮吸,攻城略地,只觉不够,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心底的野兽一旦出笼,再也无法压抑。 顾承光没有防备,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惊疑过后是熊熊怒火,他毕竟是成年男子,两手扣住佟卿卿的肩膀,只听咯一声,骨头发出清脆的摩擦声。佟卿卿吃痛,不由地缩了缩,顾承光趁机将他推离,怒道:“佟卿卿,你发什么疯?” 佟卿卿被顾承光推开,双眼还是茫然,神情恍惚,片刻后才将手挡在了自己眼前,含糊道:“对不起……我睡迷糊了……” 顾承光的脸色极其难看,佟卿卿显然是将他当成某个女人,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高兴,他一言不发地进了盥洗室。 盥洗室温暖的灯光倾泻出来,微微照亮卧室一隅。佟卿卿坐在床垫上,弓着背,神情颓丧,心烦意乱。没一会儿,顾承光从盥洗室出来了,他的情绪看起来已回复平静,只是说:“你睡吧,我去楼下走走。” 大半夜的,又冷,有什么好走的。但佟卿卿只是抬抬眉毛,不置可否。 顾承光拿了外套,走出屋子,咔擦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佟卿卿摸出烟盒,塞了一根香烟到嘴里,不及点火,他忽然将香烟连同烟盒都一股脑地揉成一团,用力地掷向了对面。 顾承光确实只在廊下坐了坐,深秋的夜,寒凉如水,被冷风一吹,脑子渐渐冷静下来了,倒也不再那么恼怒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不过既然已经起来了,他就顺便将近期要做的事理理思路,不知不觉就入了神,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就凉透了。 他站起来,关灯上楼。 佟卿卿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地脱了外套,将毛毯裹到自己身上,也倒头睡了。佟卿卿却睁开了眼睛,事实上,他根本未睡,他闻到他身上寒凉凛冽的冷意,却是连伸手也做不到,只是双眼望着天花板发呆。 后来大概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顾承光已经起了,毯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盥洗室里传来水声。他盘腿坐起来,似乎还未清醒。顾承光洗完澡出来,身上有蒸腾的水汽,看了他一眼,说:“醒了?”语气温和,完全将昨夜的不愉快忘掉了,一边说一边走进与卧室相连的衣帽间,“那洗个脸吧,我换身衣服送你回去。” 衣帽间很大,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奢侈,西装、衬衫、领带分门别类地安放,另有低调奢华的小配饰,袖扣、领带夹、手表、钱夹,都安放在专门的盒子里,水晶吊灯下,闪闪发光,气势恢宏,看起来像走进了男士名品店。 他挑了不起眼的白色衬衫,对着镜子熟练地打领带,目光专注又不动声色,令人很难看透他的内心,又套上西装外套,拿上车钥匙,一系列动作快捷而有条不紊。 佟卿卿也神色坦然。 他们先开车去吃了早饭,海鲜粥,粳米熬得酥烂,鲜香顺滑。吃完后顾承光送佟卿卿回医院。清晨的医院门庭若市,等车位的车子已经排成长龙,根本没地方给顾承光停车,他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放他下来。 佟卿卿依旧穿着昨天的衣服,两手抄在兜里,也没跟他打声招呼,下了车就头也不回地穿过马路,走进医院去了。两人谁都未再提昨夜的意外,都默契地将此一页揭过。 第九章 距离顾承光进入line董事会已经过去两个月,line经营依旧毫无起色,新上任的年轻总裁叶棠压力巨大,他是叶家人推出来的以应对收购的负责人,能力毋庸置疑,只是到底还年轻,底下的叔叔伯伯对于自己的侄子坐上这个位子,颇有微词,只是碍于叶老爷子执意如此,不好公然反对。身为董事之一的顾承光冷眼旁观,一副只管投资不问经营的做派。 自顾承光以dieselceo的身份在line出现后,他跟叶棠并无私下的接触,他没有想到叶棠会来找他,而且是在天色已晚的时候,因此看到他微微吃惊,“叶总?” 先前两人已互称名字,只是如今身份改变,顾承光也不确定叶棠还愿不愿意拿他当朋友看,因此换了一个保守的称呼。 叶棠也弄不清自己鬼使神差的想法,面上却依旧如同在公司时一样照着一层寒霜,微微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语气冷淡:“我来还伞。” 伞是当初那个雨夜顾承光借给他的,一直没还,当然不是因为忘了,如今来还,怎么看也不单单只像是为了还伞。若只为还伞,随便派个助理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顾承光却只做不知,接过黑色的长柄雨伞,说一句“麻烦了”,将铁门推开了一些,神情自若地邀请道,“我刚泡了茶,叶总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叶棠只犹豫了两三秒,就抬脚跟着顾承光进去了。 园子里依旧没什么变化,上次见顾承光种的两盆花,茉莉和向日葵都谢了,廊下点着一盏壁灯,他果真不是信口胡诌,白色小圆桌上放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倒覆着一本书,应该是他正在阅读的,奇异的,竟既不是什么经济学丛书,也不是什么名人传记,只是一本普通的文学名著。他的确不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难怪自己从前会在他面前放松警惕。 “我现在该称呼你什么?” 这个问题略略带有攻击性,显然对于顾承光的身份,叶棠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顾承光行云流水地另倒了一杯茶,递给叶棠,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依旧可以是朋友。” 茶是锡兰红茶,白色的骨瓷茶杯中,茶汤呈现透亮的红,十分好看。叶棠喝了一口,望着杯中的茶水出了一会儿神,放下茶杯,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目光落到被顾承光收到一边的书,说:“我没有想到你会喜欢看这种小说。” 川端康成的《雪国》自然名声斐然,但无论它有多么优美,多么忧伤悱恻,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总是过于乏味。拿叶棠自己来说,每天的公事千头万绪,除了每天六七份的报纸以保持对国家政策经济走势的敏锐度的基本阅读,已经很难再保持念书时候的读书习惯了,即便是阅读,也是对着平板电脑,一目十行地攫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世界转得太快,人必须时刻如同一个战士随时准备出击,否则,会被这个时代抛下。 顾承光笑笑,他笑起来尤其迷人,不是如佟卿卿的那种总略带讥诮的笑,也不是叶棠那样公式化的,而是很绅士的,嘴角往上翘,眼角会出现细细的纹路,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意会从眼睛里如有实质的流泻出来,如秋阳,如醇酒,给人温暖又真诚的感觉。 “我比较欣赏日本人看待自然的态度,东山魁夷有一种说法,叫‘临终之眼’,以临终之眼看这个世界,世界自有另一种禅意,人生自然大美。” 叶棠没有说话,他大学主修国际经济与贸易,辅修西方经济学,硕士念的政治经济学,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将来总有一天会进入家族企业工作,担当高层,祖父也对他寄予极大的厚望,因此自念书起,便目标明确,心无旁骛,于其他的都不甚擅长,若不是头上顶着叶家公子的名头,恐怕连人际关系也处不大好。 顾承光自然也看出叶棠根本无文学艺术的细胞,体贴地转了话题,“其实这部小说,还无意之中反应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经济现象。” 叶棠听他这样说,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顾承光,“怎么说?”他的眼睛长得好,不大,但是是双眼皮,眼线清晰,如同用工笔画上去一般,只是平日被高级定制的西装包裹,习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令人不自觉地避开他凌厉的视线,如同生活在云端,其实年纪并不大,比顾承光还小四五岁。 顾承光并不卖关子,直言道:“北海隧道的开通,缩短了交通距离,减少了旅行时间,这本来是好事,却让这个拥有温泉、滑雪场以及独特织布工艺的地方,由原来需要一日车程、要停留过夜的目的地,变成了短暂车程、快速通过的过境地。交通的提速带走了游客,少了停留也就少了消费,令这里从此步入衰途。后来日本新干线的开通,也造成了类似的状况,新干线虽然扩大了‘一日生活圈’,但却使得高速铁路沿线的某些地方,反而人气稀落,日渐衰微。” 叶棠毕竟经济学专业出身,又身处line这样的商业帝国的顶端,稍一思索便已想通其中关键,说:“究其原因,无非是日本国境线狭长,换个地方,如美国,也普遍有城市上班,郊区生活的快速通勤圈,法国tgv告诉列车速度比新干线还快,但他们至今也未发生沿途衰落效应,就是因为他们国土面积够大,快速交通线呈网状分布。‘一日生活圈’无法覆盖全境。” 顾承光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但如果认为中国大陆地域广阔,就不必担心‘沿途衰落’的危险,那未免就太过乐观了。国内经济起飞所带来的收入增加,主要集中在都市精英阶层之中,这使得这个人群在消费上迅速具备了直接跨入奢侈品牌的能力,而国内的一线品牌此刻正面临被迅速跳过的尴尬境况,在高档百货商场的好位子被国外高端品牌挤压,line不正处于经济快车道的沿线,时刻都会‘沿途衰落’吗?” 叶棠久久未说话,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直勾勾地盯着顾承光。顾承光也不再说话,捧着茶杯望着夜色中的院子,泰然自若。良久,叶棠也将目光移向了院子,道:“你到底为什么,选择了line?”停了停,他继续说,“想必你如今也清楚,line内部派系斗争严重,近几年的业绩之差,已经到了一种极致,即便我有心改善,也无能为力。诚然,在外人眼里,line依旧风光,可对你来说,比line质地更好的资产也不是没有,换句话说,你到底有什么样的信心,可以将line整治好,再顺利上市套现?” 顾承光又笑了,是那种舒心的却又带着一点点小狡黠的笑,却不令人讨厌,他并没有直面回答叶棠的问题,“我是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我都愿意冒险。其实,撇开自尊心作祟,你不得不承认,对现在的line来说,收购不啻是一个很好的出路。你看看如今国际上那些传承上百年闻名遐迩的著名品牌,它们如今的掌门人又有几个是从前品牌创立者的子孙?一个品牌要经久不衰地传承下去,不断地被收购被公众化都是不可避免的。” 叶棠有些恍惚,一直以来所受到的教育受到外来的冲击,喃喃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进入line工作,为他奋斗,奉献我的一生,我为我是一个叶家人感到骄傲。” 顾承光温和道:“我理解一个家族品牌对于家族成员的意义,但是叶棠,你的目光应该看得更长远一点,而不是将自己拘囿于line一方天地。” 他听出顾承光对自己称呼上的转变,心微微一动,转过脸来,对上了顾承光如湖水般沉静的眸子,里面好像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叶棠不敢再看下去,略有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难道真的从未想过重振顾家吗?” 对于顾承光的家世,早已不是秘密,叶棠自然也知道这个如今身价逾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顾总从前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张扬嚣张,又如何的穷困潦倒遭人奚落,若不是他还有个政治背景深厚的外祖父,恐怕不知道要被人糟践到什么地步。他不相信他从未想过再创顾家当年的辉煌,给那些落井下石冷眼旁观的人一个狠狠的耳光。 顾承光愣过之后,笑笑,说:“什么是顾家?我在,顾家自然就在。”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令叶棠心头一震。 顾承光站起来,微微舒展了下身体,回头对叶棠说:“有些饿了,你想吃什么,我打电话订餐。” 叶棠还沉浸在顾承光刚才的一番言论里,乍然听到顾承光问他,顺嘴说道,“我给你做吧。” 话刚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叶棠有些懊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闪过尴尬的神色,正想解释,却见顾承光笑开来,神情泰然,“你还会做饭吗?” 顾承光表现自然,叶棠也就不再扭捏,跟着站起来,坦然道:“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学会的,那时候我住在一户韩裔美国人家里,每每到半夜就肚饿,只好自己爬起来偷偷到厨房找吃的,后来就渐渐学会了。” 顾承光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去,“原来如此,我这里不常开火,恐怕没什么食材。”他打开冰箱,里面果真空空荡荡,只有孤零零几颗鸡蛋,一把小葱,还有一盆冷饭,还是昨天晚上剩的。 叶棠已脱了外套,一边挽起衣袖,探头望了望,说:“可以做一个蛋炒饭。”他果真手脚麻利地将食材从冰箱里拿出来,开始洗锅,开火…… 顾承光微微有些发愣,厨房的灯光自头顶倾泻下来,叶棠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衬衫袖子挽到小臂处,两腿微微分开,拿着锅铲,轻松写意的姿态,空气里开始弥漫兹兹的声响,混着油烟味,这个情景,这个味道太家常了。自顾家败了以后,这个别墅再也未出现过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声音,更像一座冷冰冰的华丽坟墓。 顾承光的心在那一刻变得非常柔软,他站在厨房门口,不由自主地说道,“我几年前在美国,没钱交房租,怕被房东赶,所以整夜在外面游荡,怕消耗能量,躺在公园长椅上盖着报纸睡觉,又冷又饿,哪里睡得着?天亮的时候,有个小女孩,给了我一根棒棒糖,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味道,很甜。” 叶棠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顾承光,回头看了他一眼,顾承光只静静一笑,似乎只是随口提起。 饭炒好了,叶棠将它盛盘,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顾承光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并没有挽留,只说:“我送你出去。” 他点点头,将衬衫袖子放下来,重新扣上纽扣,又拿起外套搭在自己的小臂上,随着顾承光一起穿过庭院,走到门口。 顾承光停下脚步,认真地对他说:“谢谢。” 说的自然是那盘蛋炒饭,叶棠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那么鬼使神差的,都有点落荒的味道了,低头掩饰了一下自己神色,视线中却见顾承光抬起手,那手非常漂亮,手指根根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光洁,在自己的视野中不断靠近放大,如同慢镜头一般落向自己的肩头。 不知道为什么,叶棠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像一下子被蛛丝缠紧。然后那只手擦着他的肩头,轻轻挥了挥,一只停在他肩头的飞蛾被赶走,两人的目光同时望向那只飞舞的蛾。叶棠来不及辨明心里的滋味,一束强烈的光打在他们身上,似乎是汽车的远光灯。他们同时望过去,视野里只有刺眼的白茫茫一片,紧接着,是车子引擎的轰鸣声自他们身边飞速而过。 早晨落了一场雨,地面还有未干的水潭,那车子急速驶过,溅起一大片水花。 “小心。”顾承光拉了处于外面的叶棠一把,却依旧未避免他的衣裤被泥水溅湿的命运。顾承光微微皱了眉,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很少有人大晚上的开着远光灯开车如此嚣张,但抬眼望去,那辆肇事的车子早不见了踪影。 第十章 “咦,不是说去美国出差,这么快就回来了?” 深夜,又不是处于热闹繁华的商业地段,这家在巷子深处的面馆早已收摊,椅子都翻到桌上了,老板低着头在柜台后面清点这一天的收入,灯光一暗,有人掀帘进来,他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低头进来,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裹挟着一身寒凉之气,不由地笑开来。 老板还很年轻,看面容不过三十出头,两鬓却已染了风霜,笑起来眼角额头都有细细的纹路,左边眉毛有一条短促的刀疤,他自己笑称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反正他老婆爱就行。谁能想到,堂堂清华环境工程系高材生,不去祸害国际友人,挖资本主义墙角去,却窝在这么一个腌臜角落开着一家小面馆。 佟卿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说:“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了呗。” “那也不用这么赶吧,怎么美国甜心也留不住你,还是这里有漂亮妹妹挂着你的心?”倪亮将店门关了,重新开了炉火——他这个面馆,从厨师、伙计、收银、老板诸多身份倪亮一人包圆了,做面的手艺嘛,马马虎虎,也就牛腩面做得最出色,概因他老婆爱吃,所以佟卿卿每次来也不点别的,不想挑战自己的口味。 店内并没有暖气,但暖黄色的灯光倾泻满屋,再加上面汤滚滚上升的白色热气缭绕,倒不觉得冷。佟卿卿不理倪亮的调侃,用纸巾擦了擦桌面,从筷筒里抽出一次性筷子,撕开来,拿茶水烫筷子,烫的茶水浇到手上,他才反应过来,闭了闭眼,自嘲地想:佟卿卿,承认吧,那样幼稚的行为,你就是嫉妒得不行。 老板将煮好的面搁到佟卿卿面前,从桌上翻下一条凳子,自己坐了,点了一根烟,觑着这位矜贵的深夜来客。佟卿卿用筷子拌了拌,挑起一簇面,低头就吃了起来,听见倪亮问:“深更半夜来我这儿吃面,别说特地来照顾我生意?” 佟卿卿头也未抬,“可不为了照顾你生意,每次来都是门可罗雀,至今没倒闭也算是奇迹。” 倪亮沉默了片刻,说:“行吧,来就来吧,这面馆也开不长了。” 佟卿卿一愣,抬起头问:“怎么了?” 倪亮将下巴往外面扬了扬,说:“有开发商看中这片地,要建个商场什么的。”他语气平淡,倒看不出有失落或者高兴的。 佟卿卿有点遗憾,他跟倪亮认识也两三年了,谈不上交往频繁,就是偶尔过来吃一碗面,他这面馆一向生意冷清,往往过来的时候就他一个客人,倪亮给他做了面,就搬把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一块儿分烟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倪亮自己长得一脸劫匪样,却有个很漂亮的老婆,当然,这也是他自己说的,五大三粗的男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妻管严。佟卿卿没见过他老婆,但见过照片。有一回他聊到他老婆,打开钱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佟卿卿看。 佟卿卿漂亮女人见多了,就是明星也习以为常,因此很不以为意,结果照片上的人根本称不上女人,分明是一个学生,齐耳短发,白净皮肤,单眼皮,雪白的衬衫,看起来很瘦,说不上特别好看吧,在佟卿卿挑剔的眼里,也就只剩个相貌平平,但有一种特别无害清纯的别致。那照片显然是从什么证件上抠下来的,还带着钢印。 倪亮也就给他看了一眼,碰都不让碰一下,又宝贝地收了回去。他那时候想,别是从前的清秀小佳人终于被柴米油盐熏陶成腰圆膀粗的河东狮?这面馆小老板不得不对着从前的照片怀念失落的青春。 他吃完面,离开了面馆,开车回家。其实不是家,只是一处栖身的住所,高层复式,很宽敞,完全像是从装潢杂志上复制下来的,客厅一面全是弧形的落地窗,望出去一片灯火阑珊,全在脚下。落地窗边放置了一架斯坦威老三角钢琴,从瑞士海运回来,漆面依旧亮可鉴人,象牙琴键微微泛黄。受到相关动物保护法令的限制,现在有象牙琴键的老钢琴,收一架是少一架。 他脱了大衣,坐在钢琴凳上,点了一根烟,只手掀开琴盖,手指拂过如玉一样润泽细腻的琴键,琴音流泻,在空空的客厅里回荡。一曲终了,他走了神,烟灰已经吊得老长,噗一下掉在琴键上。 过了几天,是顾承光姥姥的寿辰。顾承光打电话给远在美国的母亲,隔着电波,顾母的声音显得疲倦而恍惚,“……我就不回来了……” 这在顾承光的意料之中,顾家变故加上父亲的过世对母亲的打击很大,她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失眠、多梦、心悸,看了不少心理医生,也在吃抗抑郁的药,近几年才有好转的迹象,但对她来说,国内,依旧是一个不可触碰的伤疤。 他又跟母亲聊了姥姥姥爷的身体状况和自己的一些近况,最后收了线。 两个老人也知道顾母不回来,但总归是有点失望。他们这辈子就顾母一个女儿,年轻的时候,因为姥爷的工作经常调动,姥姥自然跟着姥爷,却舍不得年幼的女儿跟着吃苦,又考虑到读书的问题,就把她寄放在姑奶奶,也就是姥爷的妹妹那里。所以在顾母小时候的记忆里,是很少有姥姥姥爷的影子的,她的脾气倔强执拗,很难跟姥姥姥爷亲起来,后来结婚,也是擅做主张,根本不顾父母的反对。 顾承光想,姥姥姥爷之所以那么疼他,将他惯得无法无天,未必不是将对母亲的歉疚加倍补偿在他身上。 因不是整寿,所以并未大办。佟卿卿是正式寿宴前一天来的,送了一个手工刺绣的靠枕,老太太特别喜欢,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轻声责怪,“破这个费干什么呢,你来了姥姥就高兴了,记得明天早点到。” 佟卿卿笑道:“明天公司有事儿,真来不了,所以才赶着今天过来看姥姥。” 第二天是老太太的正日子,请了亲近的亲戚和世交,佟卿卿虽自小就跟俩老头老太太亲厚,但那样的家宴,到底身份上不合适。老太太又唠叨了几句,也没有勉强他,留了吃了午饭。饭后佟卿卿就跟两老告辞,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顾承光,到后来几乎是在瞪他了,顾承光才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说:“我送送你。” 秋天已接近了尾声,初冬悄无声息来临,似乎一夜之间,路边的银杏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地枝桠伶仃地指向天空,脚下厚厚的落叶,金黄的银杏,踩上去窸窸窣窣作响。佟卿卿两只手抄在兜里,独自走在前面,他今天穿得随便,靛蓝毛衣加休闲裤,却总有一种不同的味道。 一直走到沃尔玛超市门口,他停住了脚步。顾承光两步上前走到他旁边,看了他一眼,问:“你要买东西?” 佟卿卿扭过头来,看着他,那目光像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反问:“你不记得了?” 顾承光一愣,神情迷茫,他该记得什么?佟卿卿的目光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望着超市前的热闹,眼里有空泛的伤感,然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前走,完全不等顾承光。 顾承光一头雾水,摸不到头脑,直到走过一棵粗壮的洋槐,才惊愕地醒悟,“刚才那个是原来的那个小篮球场?” 佟卿卿不回头,往前走,脸色依旧难看,对于顾承光的问话充耳不闻。顾承光此时已经肯定,讶异道,“它怎么变成了超市?” 佟卿卿倏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深邃狭长的眼睛盯住他,问:“它两年前就是超市了,你回来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吗?” 顾承光愣住,心头泛起涟漪,这个小篮球场离他姥姥家并不远,是他们念书时候经常逗留的地方,他们还在这里打过最后一架。其实他常回来陪姥姥姥爷吃饭,若是有心,早就认出来了。 佟卿卿见他沉默,眼里有过一丝失望,却是刻薄地扯起嘴角,“我看你是在国外待得乐不思蜀了!” 第十一章 顾承光愣了愣,气氛一下子有点凝滞起来,佟卿卿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拧过了头。 倒是顾承光愣过之后淡淡地笑了笑,全不在意的样子,反而将两只手抄在兜里,望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只有那棵古槐还恍然如昨,已不知道矗立了多少年,反正顾承光小时候,它就在那儿了,春天的时候,开出整串整串的雪白槐花,但夏天会有很多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常常在树下走过,猝不及防的,吊死鬼就掉到你的衬衣里面。 有一段时期,顾承光有一个很招人厌的爱好,就是将吊死鬼捉起来放进玻璃瓶子里,偷偷带到学校里去,放在女生的桌兜里。女孩子爱干净,又天生胆小,有时候往桌兜里掏东西,一掏就掏出只吊死鬼,胆小的吓得脸色煞白,尖叫一声,胆大的,恼怒地将吊死鬼往顾承光身上一扔,俏脸一板,“顾承光你讨厌!” 那会儿同班的,大多都是一个大院的,终于有人将状告到他姥爷面前,姥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粗着嗓门吼,“顾承光那个小兔崽子呢?”其实完全是做样子给别人看。 古槐旁边就是个那个如今改造成超市的小篮球场,篮球场是真的很破了,半边的水泥地面凹陷了一个坑,根本无法打全场,篮板上的漆也被侵蚀得厉害,斑驳脱落,但还是经常有军人在打篮球,穿着军绿色的军裤,裤腿都扎在军靴里,大冬天也只穿短t,露出古铜色手臂,漂亮的肌肉线条起伏,看得顾承光羡慕得不得了。 那时候还是少年,尽管高,却瘦,而且皮肤天生白皙,怎么晒都晒不黑。每天早晨慌慌忙忙起来赶着上学,校服是白衬衫加西裤,领带是一概不系的,通常团成一团塞在裤兜里或桌兜里,只有在纪委检查仪容整洁时,才扯出皱巴巴的领带,不耐烦地在戴着红袖章的纪律委员面前一挥。 早饭通常是不吃的,将姥姥的唠叨丢在脑后,跨上单车急吼吼地出门。佟卿卿总是已经早早地等在外面,看见他皱皱眉头,说:“你下次能不能早点?”说完一脚蹬了单车踏板,飞快地骑远了,风鼓起他身上的白色衬衫,晨光在树叶缝隙洒落,在他头发上、衬衫上闪闪烁烁。 结果还是迟到,王七桶已经虎着脸教训孙子似的教训那些迟到的倒霉蛋。王七桶大约是外号,他是军人出身,受伤退下来,部队照顾他,安排了工作,学校那帮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都怕他。迟到次数多了,顾承光和佟卿卿习得一身翻墙的好本事,但也不是次次成功,王七桶后来学精了,专等在围墙下,一抓一个准,说:“我就猜到准是你顾承光和佟卿卿俩小兔崽子。” 佟卿卿几乎都是被顾承光连累,“你下次再这么磨蹭,就自己回家好了”“顾承光你再迟到,别想我以后会等你”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但每次,他依旧会早早地等在院外或者教学楼下面,跨着单车,上半身懒懒地趴在车龙头上,百无聊赖的样子,看见匆匆赶来的顾承光,好看的眉头皱起来,或者狠狠瞪他一眼。 顾承光总会找出各种各样奇葩的理由,或者干脆嬉皮笑脸地勾住他的脖子,将身体的分量全压在他身上,嘴上嚷着:“好累好累……”顺便糊他一身臭汗。 他皱着眉头将人推开,嫌弃道:“你很重,还很臭。” 顾承光愣一下,跳起来,说:“我要告诉姥姥去。” 这回轮到佟卿卿愣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句话,于是顾承光得意洋洋地笑起来,那样灿烂的,那样猖獗的。 顾承光有些恍惚,心底里生出一丝惆怅,他确实离开太久了,“你有回学校看看吗?” 佟卿卿已经平复了心情,平静地说:“嗯,很多老师都不在了,王七桶还在,身体看起来还不错,还有精力教训不安分的学生……”顿了顿,他说,“他还记得你。” 顾承光有点意外,但很快笑起来,他那时候在王七桶眼里,大约是重点关注对象,好事儿坏事儿净出风头。 佟卿卿郁郁地吐出一口气,说:“下午有个韩国的客户要过来,我先回去了。” 顾承光点点头,与他分别,看他走出一段路,才转身朝姥姥家走去,没走出多远,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居然是佟卿卿,还以为他忘了说什么事,接起来听。电话那头有片刻的安静,而后,佟卿卿的声音自听筒里传来,他说:“顾承光,对不起。” 顾承光的脚步顿住,佟卿卿说:“我不是故意说那样的话的,我只是……”他像是不知道怎样组织自己的语言,重复了好几个“只是”,却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顾承光转过身,远远的,看见佟卿卿站在路中央,脚下是堆积的金黄银杏,手机贴着脸,直直地望着这边,因为距离远,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初冬明媚的阳光下,他的靛蓝毛衣却有一种忧伤的味道。 顾承光吐出一口气,微笑起来,温和道,“我知道。” 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佟卿卿的声音才再次传来,涩涩的,在初冬的天气里分外清晰,他说:“顾承光,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顾承光一愣,抬眼望去,佟卿卿已经挂了电话,将手机放进兜里,顺便将手也抄进裤兜里,转身走了。这一回,他没有再回头。 下午顾承光接到一个消息,叶家老爷子进了医院。叶老爷子自多年前中风之后,早就不理事,基本不再出现在公众眼前,但对于line来说,只要叶老爷子活着一天,主心骨就在,哪怕是他瘫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说话呢。在这种关键时期,叶老爷子入院,对line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打击,但对一直虎视眈眈的diesel投资来说却不啻于一个打开缺口,改变对峙状态的一个绝佳的机会。 叶老爷子的病情,叶家人当然不可能嚷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但他们越是捂着,越证明老头子的病情不容乐观。 顾承光的动作很快,很快私下里接触了几位原本就态度暧昧的股东,但叶家人的反应也不慢,不过一星期,无论财经报纸还是娱乐报纸的头条,都赫然登出了“line现任总裁叶棠即将与华氏千金订婚”的消息。 顾承光知道,这是line应对收购的一个强有力的反击。 第十二章 在电梯里遇到叶棠,应该是一个意外。顾承光虽是line的董事,却并未进入管理层,在这一方面上,line对他防备甚深,因此除每周一例行的董事会议,顾承光很少出现在line总部大楼。那天他参加完会议,因为接了一个电话,离开的时候稍稍晚了一步,没想到电梯里面已经有人,叶棠一身铁灰色定制西装,包裹着修长的身体,一张英俊的脸显得比平时更加冷漠。 他朝顾承光微微点点头,说:“一起吧。” 顾承光微笑,从善如流地踏进了电梯。他的特别助理识相地往里面退了一步,无声地站在角落里,将空间让给了叶棠和顾承光。 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质量很好,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下坠。还是顾承光先打破沉默,“不知道叶老先生的身体如何了?” “董事长身体还好,多谢顾先生关心。”很公式化的回答。 顾承光一笑,“听说华小姐是一位德艺双馨的名门淑女,还未恭喜叶总好事将近。” 叶棠刀片似的嘴唇微抿了一下,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谢谢。”片刻后又加了一句,“到时候还请顾先生赏脸参加。” “当然。” 然后,两个人都再未说话。 叮一声,电梯到达预订的楼层,门缓缓打开,顾承光转头对叶棠道:“先走一步。” 叶棠点头,在顾承光踏出电梯门的一刹那,忽然开口了,“不管如何,我绝对不允许line在我的手里改姓,无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顾先生的打算,恐怕是要落空了。” 叶棠这个人冷静又骄傲,很少有表现地如此尖锐强硬的时候,令顾承光有点吃惊,但他只是半转过身,看了年轻的总裁两三秒,掀起一个笑,依旧是那种豁达得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笑,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令他皱眉。 直到顾承光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叶棠还是没动,那双总是锐利如冰棱的眼睛此刻却有些茫然。助理小声地提醒,“叶总?” 叶棠蓦然回过神来,迈腿走出电梯,那张麻木的、冷漠的、面具一样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情绪。 顾承光走出line大楼,就看见倚着跑车的张迩遐,他将墨镜推到额头上,仰着头打量金碧辉煌的line大楼,看见顾承光,掀唇一笑,语带调侃,“行啊,顾大公子今非昔比。” 顾承光走过去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刚刚在楼上接到的电话正是张迩遐的,他刚刚回国,听说顾承光也回来了,于是约他吃饭。 张迩遐挑唇一笑,说:“这不听人说你顾少如今难约得很,正好人在附近,就赶着过来截人,没打扰你佳人有约吧?”他一笑就眉目风流,语带轻佻,完全是一个纨绔公子的做派,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是很正经甚至有点闷的人,反是顾承光跳脱张扬得很。没想到才过几年,大家都变了。 顾承光记得陈将依稀提过张迩遐的事,心里感慨,果真感情一事最伤人。面上却不露声色,只笑道,“佳人是没有,损友倒是有一枚。正好,叫上陈将卓尔他们,给你接风,漫居草堂还是哪里?” 张迩遐摇头,“不用叫陈将卓尔他们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人多倒不好深聊了,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吃个饭吧。” 顾承光自然没什么意见,点头道:“那么就东宝庵吧,我去取车,顺便订位。” 东宝庵是高级日本料理亭,冷的天气里,吃上一锅日式沙茶火锅,配台湾牛头牌沙茶酱和日本龟甲万酱油,简直绝配,吃完真正让你知道什么叫齿颊留香。店主夫妇为保证食物始终如一的高品质,每日接待的客人数量有限,店面选址也清静,并不在闹市,非是真正有钱有闲的老饕,还真很难找到。 顾承光和张迩遐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到达。东宝庵并不大,却很精致,摒弃一切富贵、豪奢、华美,高扬出一种稚拙、简素、质朴、静谧的禅宗风格。 两人盘腿坐在不大的包厢里,一边吃一边说起从前的那些事,都很是感叹。张迩遐说:“那时候,真觉得天高地迥,世界大,时间长,豪情万丈地认为,什么都是可以把握的,什么都是可以拥有的,后来发现,还是天真。” 顾承光捧着茶杯,淡淡地笑着不说话。 张迩遐喝清酒,虽是酒精度数低,他却仿佛是有些醉了,眼神迷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顾承光一眼,说:“倒是你,够狠,说走就走,这么多年朋友了,谁都不说一声,连你姥姥姥爷都不告知,这么不留余地地离开。” 顾承光苦笑,他当初的不告而别,确实孤注一掷,固然留在国内,总有几个真心的朋友扶持,又有他姥爷的背景在,总不至于过得太过艰难,然而性格使然,非如此不可。 张迩遐算是比较了解他的人,摇头叹道,“你这个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那会儿你家发生那么多事,你居然还能笑出来,可我知道,你这个人最是决绝。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你也许不会再回来了。你没看到当时佟卿卿的样子,都快疯了。” 顾承光一愣,倒是没想到张迩遐会说起佟卿卿。 “他那个样子,真不像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跟佟卿卿,当初到底是怎么闹掰的?” 顾承光这回真的只剩下苦笑了,“如果我说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你相信吗?” 张迩遐看他的目光赤x裸裸写着“你就编吧,看我信不信”,顾承光哈哈一笑。 顾承光没想到刚说到佟卿卿,下一刻马上就见到了真人,他从洗手间回来,路过东宝庵的枯山水庭院,就看见石灯笼旁站了一个人,穿了灰色西装灰色衬衫,打着一条银灰色的领带,深浅不一的灰,并不扎眼,却显示着低调的好品味,微微低头点烟,左手笼着一团火,微微照亮他的脸孔,是佟卿卿。 顾承光叫了他一声,“卿卿——” 佟卿卿回过头,看见走廊里的他,微微有点意外,嘴里含着香烟,火却打到了其他地方。 “你也在这里吃饭?” 佟卿卿将香烟从嘴上拿了下来,点点头,想说什么,顾承光身后的包间的门被拉开了,出来一个高挑苗条的女子,虽是一身红色职业套装,却是艳光逼人,说:“卿卿?” 顾承光看这情形,笑道:“那我先走了,你忙。”他没有停留,抬脚就走,转过一个弯就不见了,佟卿卿张了张嘴,话已经冲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将香烟收回了烟盒,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包间。 那顿饭最后,是以张迩遐母亲的一个电话宣告结束的,两人结账离开,张迩遐一张脸愁眉苦脸,跟顾承光抱怨,“你看看,你看看,才刚回国呢,今天这个阿姨的女儿,明天那个朋友的侄女,好像她儿子是什么滞销货,这女人到了一定岁数,真是让人招架不住。还是你好,自由自在。” 顾承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妈就没催我,她只是身在美国鞭长莫及罢了。” 张迩遐唉声叹气,“早知道就不回国了。” 两人走出东宝庵,意外地见到了佟卿卿的辉腾,他靠在车身上在抽烟,看起来像是在等人。张迩遐态度自然地跟他打了声招呼,佟卿卿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放到了顾承光身上,似乎有话要说。 见此情景,张迩遐拍拍顾承光的肩,说:“那我先回去了,改天约了陈将卓尔一块儿吃饭。” 顾承光点点头,嘱咐道:“你开车小心点,这里可不是英国,这边都是左驾驶。” 张迩遐蛮不在乎地挥挥手,潇洒地钻进跑车内,嗖一下就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车影了。顾承光收回目光,朝佟卿卿走近了两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问:“女朋友回去了吗?” 佟卿卿愣了一下,薄薄的嘴唇抿了一下,说:“她不是我女朋友。”他看着顾承光的眼神专注而认真,令顾承光微微有些不适,听佟卿卿这样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点点头。 “她是我大学的一个学姐,学法律的,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未婚夫是四大律师行的大律师,郎才女貌。我因为公司财务上有些事才找她帮忙。” 顾承光没想到佟卿卿会这样认认真真地跟他解释,一时心里既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莫名的说不上是什么的滋味。他说完,又没有其他的话了,好像就是为了解释女子的身份而专程等在这里。 顾承光不知怎的,就想起张迩遐说的“你没看到佟卿卿当时的样子,都快疯了”,又觉得佟卿卿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理当一片花红柳绿闲看歌舞升平的,怎么也无法想象张迩遐说的那个样子。看两人杵在东宝庵门口不知如何的样子,于是开口问:“你下午有空吗?” 佟卿卿将目光转向他,言简意赅地问:“什么事?” “没事的话就陪我去个地方吧。” 第十三章 (改错) 车子在他们曾经就读的高中外面停下,佟卿卿有点意外,“你怎么想到来这里了?” 顾承光甩上车门,往围墙边走去,边走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过来看看了,回来这么久,也没有到处走走。” 午后风吹香樟叶哗啦啦的声音,如潮汐。他们学校种了很多很多的香樟,一年四季都是枝繁叶茂浓荫匝地。他记忆里午后的阳光总是很好的,带着一点倦怠,他就在这样的阳光里,趴在桌上睡过一个又一个的夏天。 顾承光饶有兴致地绕到西墙边,脱下了身上的西装,一甩,就甩上了墙头,然后身子跟着敏捷地上了攀上了墙头。只是如今他西装革履,一副社会成功人士的模样再做这样事看来实在有点怪异违和。 佟卿卿错愕,像看一个疯子,顾承光却在墙头回头朝他露齿一笑,明晃晃的,嚣张又狡黠,一如少年,然后他纵身往下跃,须臾就不见了踪影。佟卿卿愣了几秒,愕然又无奈的,学着顾承光的样子,翻过了墙头。 顾承光身上衬衫的已经有些乱了,他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袖子挽起来,露出修长的小臂,外套随意地搭在手上,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回身看他,笑说:“一回到这儿,我就感觉我的青春又回来了。” 佟卿卿讽刺他,“你的青春期可真够长的。” 顾承光笑,不是那完美无缺的微笑,而是更鲜活的,更灿烂的,眼睛眯着,像秋天里最常见的阳光,明亮又不灼人,恍恍惚惚的,好像真的回到了少年时代。 是上课时间,阳光直白地照下来,无遮无拦的,空无一人的四百米跑道显得空旷而寂寥,顾承光和佟卿卿慢慢地沿着跑道散步。顾承光说:“我记得从高一开始我就是学校三千米记录的保持者,结果高三那年你横插一脚,害我丢掉三连冠,郁卒好久。” 佟卿卿两手抄在口袋里,闻言扯扯嘴角,“看你嚣张的样子不爽不可以吗?”其实那时候也是侥幸,他没有经过循序渐进的训练,是全凭一股意气,跑完当夜就发了烧,感冒了两个多星期,但这些,顾承光肯定是不知道。 两人走过足球场,走过石桥,就是篮球场,顾承光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佟卿卿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没有想到,时隔那么多年,顾承光会问这个问题,良久,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一个篮球,那篮球也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学生落下的,他将篮球在两手间转换,低低地说:“是你自己不理我的。” 他说完,将篮球拍在地上,又接住,轻轻跃起,来了一记长射,伴随着清脆的嚓一声,篮球准确无误地丢进了篮框。 顾承光大觉冤枉,叫道:“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自己阴阳怪气,还莫名其妙地找我打架!”他捡起滚落到地上的篮球,转身也来了个潇洒的三步上篮。 佟卿卿走到他对面,等球从篮框里掉落,顺手接住,又用力拍向地面,篮球如同一道利箭般从地上弹起射向顾承光。力道太大,顾承光退了一步才堪堪接住,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疼感,对面的佟卿卿扬起下巴,道:“一对一?” 顾承光一笑,“好啊。” 其实如今再要说两人为何闹掰,谁对谁错,已经无法说得清了。那时候年轻,总是有太多的自尊和面子,太多的意气用事和一意孤行。佟卿卿讨厌何循,这种厌恶似乎是源自一种生理上的本能。一开始,他仅仅还只是不喜欢,他并不跟顾承光一个班,因此对何循这个人也就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何循的存在感太低了,若不是顾承光提起,他根本记不起顾承光班上还有这样一个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承光嘴里开始出现何循的名字,偶尔走在路上,会高声地跟人打招呼。他总是这样,走到哪儿都能迅速地跟别人打成一片,小太阳似的让别人都围着他转。那时候佟卿卿只是觉得是个又高又瘦的男生,皮肤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对于一个男生来说,有点过于弱气腼腆,反正,有点娘。于是问顾承光:“谁啊?” 顾承光满不在乎地回答,“哦,我一个同学,人蛮不错的。”他嘴上的不错,当然是基于何循会无条件地给他抄作业。 后来次数多了,佟卿卿就发现何循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变化。从前,他总是低着头靠墙走着,碰上顾承光跟他打招呼,会愣一下,茫然地抬起头,看顾承光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如今他依旧习惯低着头靠墙走,但每次顾承光跟他打招呼,他会迅速抬起头来,眼睛一瞬间亮起,嘴唇微微抿起,露出漾满快乐的酒窝。偶尔几次,他还出现在篮球场,当然,仅仅只是站在旁边看,也不像那些花痴的小女生一样手舞足蹈地加油,只是安静地看,而且每次来的时间都很短,从未看满一场,但他的眼中,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顾承光。 不是没有女生喜欢顾承光,他是学校风云人物,满足女生对初恋的一切幻想,每周收到的情书以打来算,他从来不看。也有胆大的女生当面表白执着追求,顾承光出现在哪儿,她就如装了雷达似的每每必到,但佟卿卿从来不在意。 唯独何循,总会令他产生一种生理上的不适,由一开始的不喜,慢慢演变成后来的厌恶。但因为顾承光的关系,他并未将这种厌恶表现出来,但何循应该是有感觉的,因为每次接触到他的目光,何循总是飞快地低下头,避开。 有一回放学,佟卿卿久等顾承光不来,上楼去找他,在教室外面,看见顾承光和佟卿卿有说有笑地在打扫卫生,那时候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何循难得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那张寡淡怯弱的脸在夕阳的照耀下竟也在闪闪发光,他看着顾承光的目光是完全不掩饰的温柔、狂热、羞怯—— 那一刻,佟卿卿感觉到自己的肺好像在灼烧起来,何循的那种目光激怒了他。这种愤怒,实在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走进去,反而转头下了楼。 后来顾承光急匆匆地赶来,他懒洋洋地趴在单车龙头上,若无其事地皱眉抱怨,“你是被鬼缠住了吗?下次你自己回家好了。”如同每一次从未兑现的威胁。 顾承光急急忙忙打开车锁,啊啊叫着,“不是我不想快啊,实在是有事绊住了。”他皱皱眉,有点不高兴地说,“那些女生也太过分了,明明是安排好的值日,结果跑得一个也不剩,明目张胆地全丢给何循来做,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佟卿卿忽然就火冒三丈,“那关你什么事?”不等顾承光辩解,他一脚用力地蹬向踏板,单车如同箭一样冲出去。 被落下的顾承光手忙脚乱地跨上单车,哇哇叫着,“混蛋,等我一下啊。” 如果仅仅是这样,佟卿卿对何循至多也就是讨厌,真正让他感到厌恶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下午第四节全年级的体育活动课,他找不到他的化学作业本,怀疑是前一天晚上在顾承光姥姥家做作业时,被粗心大意的顾承光收到自己的书包里去了,于是到他教室往他书包里找。 教室里只有三四个人,大部分都下楼活动去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何循伏在桌上做作业,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顾承光的座位就在他的隔壁,佟卿卿弯腰先在他的桌兜里找,没找到,又拎过挂在桌旁的书包,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何循终于开口了,“你……你找什么?” 佟卿卿本来心情就不大好,面对何循,更是心浮气躁,理也未理他,将书包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书包里的书就从没有拉上拉链的开口掉了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何循的脸色一变,冲口而出,“你干嘛?”语气里竟有些隐隐的不高兴,二话不说蹲下身一本一本捡起书,小心翼翼地拍掉上面的灰尘。 他那种如同捍卫自己的东西的语气和行为激怒佟卿卿,他忽然开口问他,语气咄咄逼人,“你是同性恋?”那时候,他已听到一些关于何循的传言,却并不能确认。 何循的脸瞬间变得纸一样苍白,整个身子都在摇摇欲坠。 厌恶自佟卿卿眼中一闪而过,他压低声音冷冰冰地警告,“你他妈给我离顾承光远一点!” 这一回,一向怯懦的何循虽是惨白着脸,却是拧过身子低下头整理顾承光的书,以一种抗拒和自我保护的姿态背对着佟卿卿,小声道,“关你什么事?” 佟卿卿怒极,伸手推了何循一下,何循的后背撞在墙壁上,他听见佟卿卿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你不配!” 何循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冲上去狠狠地推开了佟卿卿,佟卿卿没防备,倒退几步撞在何循的桌子上,桌子被撞翻了,书包掉下来,书本杂物从书包里面掉出来。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教室里仅剩的三个学生,纷纷掉转头看过来,却是一个人也没敢上前。 佟卿卿的目光却被书包里露出的某物的一角吸引住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捡起何循的书包,哗啦啦一下,彻底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到了地上。 何循双目微红,愤怒地吼道:“你干什么?” 佟卿卿充耳不闻,捡起书本堆里的一个黑色的篮球护腕,护腕已经有些脏了,还有一股汗酸味。 何循的脸色一变,上前一步道:“还给我。” 佟卿卿双目赤红,他当然认得这是顾承光的东西,还是顾承光生日时佟卿卿送的,只是没戴几次,就被顾承光弄丢了,如今却出现在何循的书包里,这意味着什么?他藏着顾承光的东西干什么?就算是捡到,为什么不还给顾承光?他想干什么? 厌恶、恶心,如同蛇信子一般凉滑滑地钻上佟卿卿的脊背,恶意如同藤蔓般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肺,烧掉他整个人的理智。 等到老师闻讯赶来的时候,场面已经不可收拾,何循满头是血,神智已经不清,佟卿卿则如一只发狂的野豹,还是两个体育老师联手上前制住了他。一伙人手忙脚乱地将人事不知的何循送往医院,却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理佟卿卿。 他走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每个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小心和畏惧。教导主任在后面愤怒地喊:“佟卿卿,你上哪里去?” 他充耳不闻,还是顾承光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缓慢地抬眼,看见是顾承光,眼睛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紧缩了一下,然后大力地甩开了顾承光,那眼光,竟是充满仇恨的。 第十四章 为什么会对何循有那样大的愤怒,愤怒到甚至想杀人?热血上涌,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自己,陌生的,可怕的。看到何循用那种粘腻的痴迷的目光看顾承光,从生理上就涌起一种恶心的不适,好像什么自己珍视宝爱的东西被玷污了一样。然而同时,内心深处又模模糊糊地察觉,那种愤怒厌恶似乎也是针对自己的。 只是何循,照见了他内心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对自己没办法,所以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弱小的何循身上。 原来他喜欢顾承光,他竟然喜欢顾承光,喜欢从小跟自己一块儿长大的兄弟。 他用力地将护腕掷向河里,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护腕吸饱了水沉到了水下。 十六七岁的少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一份有点惊世骇俗的感情,他的成长环境虽然物质富余,却从来没有多少温情,没有一个严厉又不失宽厚,教会他成长的男性长辈,也没有一个温柔能够溺爱他的女性怀抱,他一直像一个风雪夜的赶路人,孤单地长大,除了顾承光,他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能够开解他内心的恐慌、压抑、苦闷、躁狂。 在这样极端的情绪下,他对自己的愤怒终于转化沉淀成了如鲠在喉般的怨恨,这种怨恨是针对所有人的,包括自己,包括顾承光,他像一只时时处于受伤状态的野兽,阴阳怪气,更加的冷漠,不让任何人靠近,并具备危险的攻击性。 他不再和顾承光一起上学,放学也不再等他一起,甚至游荡在不良少年出入的场所,还学会了抽烟。对此,顾承光完全无法理解,试图问他,但他眼里的冷漠尖锐深深刺伤了顾承光。 他们终于打了一架,极其惨烈的,一开始顾承光还留有余手,后来也被撩起了火,拳拳用尽了力气,完全摒弃招式,两人扭打在一起,发泄着心中的郁气,野蛮而不留余地。 然后,顾承光拎起扔在一边的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没有看到被遗留在原地的佟卿卿那一瞬间麻木空白的表情。 顾承光的身边是从来不缺朋友的,没有佟卿卿,总会有其他人,或者是赌气,他故意呼朋引伴,打打闹闹意气风发,过得比谁都畅快,不是没有看到佟卿卿孤单的身影,不是没有察觉到佟卿卿远远看着自己的目光,但年少的时候,总有面子、自尊之类的东西作祟。 再后来,两个曾经亲密无间如亲兄弟般的朋友终于渐行渐远了,甚至不知何时开始别苗头。现在想来,也确实蛮好笑,怎么就因为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破事儿分道扬镳? 到底穿着衬衫西裤皮鞋,运动起来有点儿束手束脚,两个人打了个旗鼓相当,出了一身臭汗,忽然从篮球场外传来一声呼喝:“哎,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两人同时望去,只见披着军大衣的汉子疾步朝这里走来,脚不大灵便,右脚拖在后面,年纪也不小了,却看起来极为精悍有力,双目炯炯,声音洪亮,可不是老熟人? 顾承光一笑,高声叫道:“王七桶!” 王七桶定睛一看,虚着眼睛有点迟疑,片刻后脸上的褶皱更深了,笑道:“顾承光你个小兔崽子!”又转头,也认出佟卿卿,显得非常高兴,“我还想是哪两个混蛋呢,原来是你们!” 刚好下课铃声响,安静的校园顿时热闹起来,青春年少的少年少女冲出教室。王七桶说:“下课了,你们上我屋坐坐去?” 顾承光和佟卿卿无可无不可,于是一起到了王七桶的屋里。其实就是在门卫处,狭小的地方放了一张床,一台旧彩电。王七桶提了提暖水瓶,说:“你们等着,我去打壶水来。”来不及阻止,他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转身进了里屋,拿出半瓶汽水,又拿出两个一次性杯子,给他们倒汽水,嘴上客气道,“喝汽水喝汽水。” 汽水已经跑了气,喝起来如同加了劣质糖精的水,没什么滋味,但两个人都没嫌弃,捏着一次性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王七桶在他们对面坐下,又站起来将自己的烟分给他们,终于坐下来,聊一些从前念书时候的事儿,也说一些学校的人事变化,王七桶对顾承光说:“我看你变化挺大,一时还真没认出来。” 顾承光故意笑问:“我有什么变化?” 王七桶认真地想了想,努力地用贫乏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意思:“就是……稳重了,像个大人了。” 说得三个人一齐笑了,王七桶短短粗粗的手指夹着烟,不住地点头,“长大了,出息了,蛮好,蛮好。” 他们一直在王七桶屋里待到了下午三点多,起身离开的时候,王七桶又站起来分烟,这回佟卿卿阻止了他,他拿出自己的烟分了一回,最后将整个烟盒都塞到了王七桶手里,王七桶推拒了几回,直说好烟你留着自己抽,佟卿卿非要给他,最后还是收下了,古铜色沟沟壑壑的脸上露出憨实的笑来。 两个人一直走到停车的地方,顾承光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公司。” 顾承光点点头,说:“我回家,那么,再见。”他拉开车门,刚准备钻进驾驶座,听到佟卿卿说:“顾承光,你变了很多。” 顾承光愣了一下,转身去看他,佟卿卿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却进了车子。他坐在驾驶座上,一时心绪烦乱,想抽一根烟,摸遍全身才忽然记起把烟给王七桶。其实谁又没变?谁不是在岁月和现实的双重磨砺下渐渐磨平棱角?只是隔着那么多年的时光,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靠近他了。 叶棠和华氏千金的订婚宴在周六。那天下了一点微雨,却丝毫不减众人的兴致,订婚宴办在希尔顿,两家对此次的强强联合都极其重视,宴会自然极尽奢华之能事,华小姐一袭巴黎手工定制的浅紫色镶钻礼服出尽风头,赚足人的眼球,再加上臂弯上人人称羡的未婚夫,当真人生完满得令人嫉妒。 叶棠难得穿白,白衣胜雪,风度翩翩,俊男靓女,谋杀无数菲林。 被外界传言病入膏肓的叶老爷子竟也出现了,坐在轮椅上,由叶棠亲自推上台。不知是否有化妆的关系,他看起来精神不错,也像是真心高兴,先是感谢了诸位的光临,对这对新晋未婚夫妻表示了美好的祝愿,而接下来的发言则彻底将宴会掀到了高x潮,他表示自己已经老了,以后就是年轻人的世界,他宣布将自己名下line40%的股份全部转让给自己最看好的孙子叶棠。 这个决定大大出乎人的意料,叶家叔伯们脸色难看可想而知,连叶棠也露出吃惊的表情,有心要问叶老爷子,但叶老爷子挥挥手,阻止了他的发问,宣布完这个消息,他的脸上现出疲态,匆匆离开了会场。 老爷子一走,会场上就出现一阵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与人交头接耳地交谈,交流着想法,或者急不可耐地打电话,老爷子这突如其来的一手,肯定会打乱好些人的原先布置,还有不少人,将隐晦的目光的投向顾承光,表情微妙。 “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这一手玩得可真够狠的。”说话的是区仲华,他是line小股东,又与叶家世交,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所有人都被叶老爷子的决定牵住了心神,他却丝毫不受影响,端着酒杯,老神在在地走到了顾承光身边,呷一口香槟,顺便观察顾承光的反应。 顾承光今天穿了黑色礼服,长身玉立,如利剑一样冷峻夺目,微微晃了晃手中的香槟,笑言:“老先生果真是一手创立line的人,该断的时候绝不含糊,如今看来依旧老当益壮。”他的语气里竟是隐隐的佩服与赞赏。 区仲华不相信他当真一点儿不气急败坏,不由道:“这样一来,收购line的事恐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顾少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顾承光一笑,眉目间光彩流转,似是而非道:“生意场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滑不溜丢,一点都没法儿沾手啊。区仲华不由地在心里评价道,见今天的人生大赢家叶棠往这边走来,跟顾承光说了一声,转身去了其他地方。 叶棠乃今日主角,一路上不断有人上来跟他攀谈,跟他说恭喜,等他走到顾承光面前,已经是一刻钟以后的事了。顾承光举了举手中的香槟,笑道:“恭喜。” “谢谢。”不知是不是因为应酬了一晚上,他显得有些疲惫,眉宇间全无喜色,语气也硬邦邦的,拿过侍者盘中的红酒,举了举,送到自己嘴边。 这种西式酒会,毕竟不同于中式传统饭局,敬酒也是大家彼此意思意思,粘唇即分,秉持着你来我往的高雅和礼貌。 当顾承光放下杯子的时候,却见叶棠依旧扬起脖子,喉结上下滚动,竟将一整杯红酒都喝完了。顾承光有些吃惊,叶棠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说一句“请便”,将空酒杯放到侍者盘里,换了另一杯,转身就去应酬其他客人。 顾承光看着叶棠的背影,不知怎么回事,就想起了在漫居草堂初见叶棠,也是这样挺直的脊梁,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那么坚强吧,只是硬逼着自己而已。 顾承光并未待到宴会最后,走到门口,训练有素的侍应生伺候着帮他穿上大衣。外面的雨依旧未停,望出去,一片凄风苦雨的样子,扑面而来的冷风里夹着冰凉的雨丝,他捂住微微发疼的胃,今天早上起床,他的胃就有点不舒服,吃了两颗胃药,也没有太在意,晚上宴会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吃,又喝了酒,这才又有点发作。 他本来很注重养生,只是生意场上,难免应酬。 正想着是不是赶紧回家蒙头睡一觉,至于收购什么的,且容他稍微偷个懒,明天醒来再来烦恼吧。他难得有这样的少年心性,正准备一脚跨出,头上忽然出现一把黑伞,扭头一看,竟是佟卿卿,不禁有些发愣,“你怎么在这里?” 佟卿卿的眉微微蹙着,却没有看顾承光,只是看着外面的雨丝,简单地回答:“应酬。”他的侧脸在酒店灯光下泛着柔软的昏黄光泽,在次寒冷的雨夜里,显出一种别扭的温柔来。 顾承光忽然改变了原定计划,“那有没有兴趣去吃点东西?” 第十五章 顾承光来的时候是由司机送的,走的时候坐的是佟卿卿的车。他这个车外表看着极其低调不起眼,内里却是超豪华配置。车内放着一首英文老歌《in love again》,音响环绕效果惊人,女歌手慵懒的声音在车内沙沙地回荡,每一次换气吐息都仿佛近在耳边,车窗外是冬雨,城市灯光迷离,令人昏昏欲睡。 顾承光阖着眼睛,放松心神,几乎要睡过去。车子在一条巷口停下,佟卿卿说:“到了。” 顾承光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打开车门下车,倒是有些意外,问:“这里是哪里?我好像没来过啊。”他以为是哪一个别出心裁的私房菜馆,看周围的环境,又觉得不像。 佟卿卿锁了车门,将雨伞撑在他的头顶,不以为然地说:“北京那么大,你总不可能什么地方都去过吧?走吧,里面车开不进去。” 顾承光跟着他往巷子深处走去,说:“我记得小学时学校组织去烈士墓扫墓,我们排着队手拉手,从学校走到烈士墓,觉得真是遥远啊,手拉得都酸了,觉得北京真大呀,连马路都那么浩浩荡荡,穿过马路好像就来到外国,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后来长大了,好像就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他随口感叹,两人并肩往巷子深处走去,喋喋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小巷,远远的,有灯光倾泻出来,像一团温暖的晨曦,顾承光才发现,巷子尽头竟是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 小面馆冷冷清清的样子,连招牌也没有,店里只有一个女客低头吃面,看穿着打扮,是个空姐,制服外面裹着一件羽绒服,脚边放着行李箱,应该是刚下飞机,不知道是有什么伤心事,一边吃,眼泪一颗一颗地往面碗里掉,连有人进来都未抬头。 佟卿卿熟门熟路,找一张桌子坐下,也没问顾承光的意见,径自点了两碗牛腩面。 没一会儿,老板亲自端了两碗牛腩面放到他们面前,调侃地对佟卿卿说:“第一次看你带朋友过来啊,今晚这两碗面算我请客。” 佟卿卿挑眉道:“我来这么多次,也没见你免过一次单,几毛钱也跟我算得清清楚楚,你行啊——” 倪老板嗤笑:“跟你这种万恶的资本家客气什么?” 佟卿卿忽然指着顾承光说:“看走眼了吧,我面前这个才是大财主,随便一个项目就是几个亿,跟他比起来,我赚的那些连蚊子血都算不上,你还不好好趁机宰一顿。” 说得倪亮和顾承光都笑起来,倪老板顺势对顾承光说:“你好,我姓倪,倪亮,倪亮的倪,倪亮的亮。”他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你可以叫我老倪,倪亮,什么都行,如果不介意,跟卿卿一样,叫倪学长也行。” 顾承光觉得这个倪亮豁达任侠,于是大大方方叫了一声倪学长,又自我介绍,“顾承光。” 倪老板听见他的名字稍稍愣了一下,抬眼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异常,不及顾承光疑惑,他已恢复了正常,十分高兴的样子,又给他们加了两个卤蛋。 这时那个空姐已经吃完面,端起面碗,将面汤也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将面钱放到桌上,拖起行李箱走了。 倪亮走过去,收了面钱和面碗。店里除了顾承光和佟卿卿再无其他客人了,倪亮收拾完桌子,拉了把椅子坐下,掏出烟来,先是分给顾承光,见顾承光不抽,又递给佟卿卿。 佟卿卿犹豫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摆摆手,说:“算了。” 倪亮挑眉,“怎么?” “戒了。”他说得轻描淡写,让倪亮颇吃了一惊,几乎下意识地就往顾承光那儿看了一眼,又笑自己太敏x感,将烟塞到自己嘴里,点燃了,笑道,“也好,抽烟对身体不好,我要不是实在瘾头太大,也戒了。” 牛腩面的味道虽说不上绝味,但因为平常,也因为倪亮,所以很有家的味道,顾承光吃得很愉快,吃完与佟卿卿结伴离开。 面馆生意本就冷清,又是这样的雨夜,更加不会有客人来。倪亮收拾完碗筷,已经准备收摊。他这面馆开了三年多,基本是惨淡经营,几年的积蓄都填补进去,人人都道他是疯子,他却一意孤行,不过,如今倒是想开也没得开了,佟卿卿今夜过来,也是赶巧了,若晚个几天,恐怕迎接他的就是关门大吉了。 他对这个小学弟,总是比旁人多一点宽容,大约是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怜相惜。说来佟卿卿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只是自己比他大几届,他进来的时候,自己已临近毕业,并无什么交集,谁想到毕业那么多年,居然还会遇到当年学校的风云人物,只是并不是想象当中的那样意气风发至骄狂,反而狼狈颓丧得很。 也是这样的雨夜,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喝了很多酒,阴差阳错的,进了这条巷子,扶着墙吐得昏天暗地。吐完就滑坐在墙角边,旁边就是刚刚吐出来的一滩秽物。那时面馆刚刚开起来,整日下来也没有一个客人,倪亮看不下去,扶他进了店。他早已醉得神志不清,用力地抓着倪亮的胳膊,反反复复呢喃的只有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回来,顾承光,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紧闭着眼睛,像个执拗追问一个答案的小孩。倪亮瞬间就看懂了他的表情,那是心被掏空的绝望,如同饥饿,掏肝掏肺的饿。 后来他酒醒,沉默得一如一件前朝铁器,完全不记得醉酒后的失态。倪亮给他做了一碗牛腩面,他谢过,低头一声不响地吞食。倪亮坐在他对面,点一根烟,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语气幽幽,“什么事总有过去的一天,太好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 回去的车上,顾承光说起倪亮老板,笑道,“倒是个蛮有意思的人,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佟卿卿简单解释,“大学学长。”又说,“你别看他其貌不扬,一脸土匪样,不知道多少国外公司想挖他过去,又招女孩子,你看到我们进去时的那个空姐了吗?” 顾承光嗯了一声,佟卿卿继续说:“我就见过好几次了,每次下飞机,一定打的横穿大半个城市来这里吃一碗面,可惜我这位学长郎心似铁,从来只当是一般客人,旁的话是一句也没有,那女孩子也倔,有一回大冬天就站在店外面要见学长一面,那么冷的天,我那学长愣是当做没看见,也不把人叫进来。后来,那空姐再来吃面,他也依旧没事儿人似的做她生意,全无异样。这样痴心,换了其他男人,只怕早感动了——” 顾承光倒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想了想,说:“你好像很为那空姐唏嘘?” 佟卿卿愣了一下,淡淡地说:“那么倔,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求一个结果。” 顾承光说:“他是为她好,明知道没有结果,何必给人希望。总有一天,那女孩子会明白,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学长既然已经结婚,她就该放下,否则只会伤人伤己。” 佟卿卿扭过头看他一眼,说:“你是这样认为吗?”不及顾承光说话,他继续说,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轻微而恍惚,“我并不是说她做得对,只是……如果能够那么容易放弃,那怎么算得上情深呢?” 顾承光一愣,总觉得他话中有话,沉吟了片刻,说:“这世上除却感情,总还有责任、道德之类的东西需要遵从。” 这个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车内一时安静异常。佟卿卿打开了音响,里面的歌已经换了,依旧是一首英文老歌,暖气开得很足,顾承光渐渐眼皮沉重,大约是因为身边的人是佟卿卿,所以觉得安心,就真的睡过去了。不知道睡多久,醒来车子已经停下,女歌手也已经不再唱歌,车内一片安静,只有雨丝打在车窗的声音。 顾承光坐起来,“到了?怎么不叫我?”因为还有些深思困倦,所以声音略略沙哑,他抬腕看看表,从面馆出来竟已过了两个钟头,心里疑惑,原来那小面馆离自己家有那么远吗?望向窗外,发现根本不是顾家别墅附近,不由愕然,“这是哪里?” 第十六章 加长型宾利平稳地驶在雨幕中,区仲华懒懒地靠在座椅上,领结已经松了,手中微晃着红酒,漫不经心地与远在太平洋某个小岛上度假的父亲通电话。他父亲虽然如今一副闲事不管,只等着含饴弄孙的做派,嗅觉却依旧灵敏得很,这不,这边叶家老头子刚放出转让股份的新闻,父亲那边就马上得到了确切消息。 “这么说,这场博弈,你还是更看好diesel?” 区仲华啜了一口红酒,缓缓道:“恐怕是太多人看到顾承光那温文的做派,而忘记了他其实是一头豺狼的事实。当初对易宝的收购,谁不觉得是天方夜谭?diesel刚对外公布收购易宝的计划,那些自视甚高的各大对冲基金为主的秃鹰集群就试图做空,一旦收购失败,就大发利市。结果呢,在这场多空做对的博弈中,顾承光狠狠玩弄了空头一把,几乎将各大对冲基金一网打尽,那种极端的轧空差点导致整个市场停摆,最后还是交易所出面,把diesel和无法平仓的机构叫到一起协商,由diesel主动释出5%的股票让空头平仓,易宝股票才得以正常交易。这一仗,差点导致不少基金经理自杀,而diesel呢,不仅成功收购易宝,还直接进账数十亿,自身股价飙升30%。” 电话那头沉吟了许久,说:“如此说来,你是认为line毫无胜算?” 区仲华并没有将话说得太满,“也不能这么说,但叶棠跟顾承光比起来,确实嫩了点。” 顾承光并不知道有人在谈论他,此时的他当真有点哭笑不得,因为佟卿卿跟他说车子没油了,开不到他家了,“这是我的一个公寓,还能住人,你要嫌弃,伞可以借你,不过这里恐怕打不到车。” 他懒洋洋地撩了下眼皮,完全是一副你爱住不住的表情。 开车进去好一会儿才见到公寓楼的影子,可见绿化和隐秘性之好。佟卿卿的公寓在顶层,复式,一看就是单身男人的住所,收拾得很干净,却是有些过于简洁冷清。佟卿卿将钥匙扔在玄关柜上,径自进了卧室,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干净的家居服递给顾承光,“我没穿过。”又指给他盥洗室的方位,“你先洗澡。” 顾承光接过衣服,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进了盥洗室。佟卿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主卧的盥洗室,等洗完澡下楼,顾承光也已经洗完了,正站在落地窗边讲电话,身上参加宴会的礼服已经换成了佟卿卿的白色家居服,他们身材相差无几,顾承光又是天生衣架子,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好看,头发有些潮湿,在灯光下深黑如子夜,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漫不经心地抚在钢琴的象牙琴键上,骨干鲜明的手指很有艺术家的气质,听到衣料窸窣和轻微的脚步声,侧转过身,看了佟卿卿一眼,微微点了下头,又转回身继续讲电话,放在琴键上的手顺势收了回去,抄进裤兜里。 佟卿卿听到心脏鼓噪的声音,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片刻后,才镇定地走下楼。顾承光大约是跟公司里的人在谈事,神情有些冷峻严肃,大约是有些不顺,只见他蹙起眉,摇头说:“不行。”声音并不严厉,甚至依旧是温和的,但却是不容置疑的。 尽管顾承光能够这样光明正大地打电话,说明他讲的内容不不属于商业机密范畴,但不管有意无意,佟卿卿依旧不愿意这种惹嫌疑的事,于是走到隔了一段距离的沙发边,盘腿坐在长毛地毯上,茶几上摆置着一幅拼了一半的拼图,是一幅海天一色的油画,深深浅浅的蓝,很耗人的耐心。 顾承光打完电话,回头就看见佟卿卿盘腿坐在地毯上拼拼图——他其实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很安静的性子,甚至有点沉闷孤僻,并不如现今在外面表现得那样活跃。顾承光将手顶在胃部,从刚才讲电话开始,他的胃就隐隐开始不舒服。他走过去问佟卿卿:“这附近有药店吗?” 佟卿卿抬起头,听他问话,一怔,目光落到他用手顶着的胃部,“你不舒服?” 顾承光好看的眉头皱着,轻描淡写地说:“胃痛,老毛病了。” 佟卿卿从地上站起来,因为有些急,小腿碰到了拼图,好不容易拼好一大片的的拼图散落到地上,他看也不看,说:“去医院。” 顾承光为他的小题大做有些失笑,摇头拒绝,“没事,不用去医院,吃点药就好。” 他稍稍一愣,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很快镇定下来,不容置疑道,“你等会儿,我去买药。”他拿了外套和车钥匙,毫不耽搁地出了公寓,连拒绝的机会都未给顾承光。 佟卿卿去了大半个钟头才回来,因为急,倒没有了平日里从容不迫的风度,身上沾了新鲜的雨水气息,拎回一大袋的药,几乎将药店各种牌子的胃药都买回来了。 顾承光盘腿坐在茶几边,就是佟卿卿原来的位子,低头正一块一块地拼着被佟卿卿碰掉的地图,听见声音,抬头见他,“外面雨下大了,还担心你半路车子没油回不来。” 佟卿卿的身子一僵,难得有点窘迫,低下头镇定地换鞋,掩饰脸上的不自在,说:“这点油还是有的。”他换了拖鞋,走过去,将袋子放到茶几上,“你看看,有没有你平时吃的?” 除了药,他还买了鲜牛奶,撕开包装,倒进玻璃杯里,又放进微波炉加热。 顾承光已吃了药,整个人缓过了劲,但依旧坐在地毯上未动,有点懒怠,望着厨房里的佟卿卿的背影。他那个厨房,光可鉴人得如同样板,顶灯柔和的光线倾泻在他头顶,很难想象风流倜傥的佟大公子有这样认真做事的模样。 叮一声,牛奶加热完毕,佟卿卿打开微波炉的门,将牛奶拿出来,走回客厅递给顾承光。顾承光有点发愣,进入少年期以后,他基本没再喝过牛奶,大约是自尊心作祟,总觉得是小孩子的东西,因此不肯再喝。好一会儿才接过来,玻璃杯微微烫手,乳白的液体散发着阵阵熨帖的奶香。 他用双手握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唇上留下浅浅一圈牛奶渍,粘在细小的绒毛上,简直像小孩子。 暖气开得太足,佟卿卿浑身冒汗,甚至冲动得想舔去顾承光唇上的牛奶渍,他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因此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看碟吗?” 顾承光兴致不错,说:“要看《美国往事》。” 佟卿卿走至电视柜前蹲下,调试家庭影院功放,手心依旧粘腻,幸好背对着顾承光,他总算镇定一些,问:“什么时候落下胃痛的毛病的?” 身后静了一会儿,然后听见顾承光说:“在美国那几年吧,压力大,饮食不规律,又常常熬夜,那段时间,烟酒无度,有时候心烦,一天两三包地抽,后来有一次吐血,还好还有神智,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打911,半夜送医院急救,胃穿孔,差点切掉三分之一的胃。” 他说得轻描淡写,脸上还带着微笑,仿佛完全是不值一提的事,佟卿卿却听得浑身发冷,心脏一阵接着一阵紧缩的疼,幸好电影开始播放。 佟卿卿过去关了灯,只留沙发边的一盏落地灯,他并没有坐到沙发上,也跟顾承光一样,盘腿坐在长毛地毯上,背靠着沙发。 是他们都喜欢的电影,已经看过无数次,每一个经典镜头,每一段细腻感伤的配乐都熟悉无比,他们都喜欢里面的悲怆、呜咽的排箫,听得人真是惆怅。 佟卿卿有些走神,借着昏暗的光线转过头去看顾承光,宽屏的荧光微微照亮他英俊的脸,浓郁的剑眉下是深邃的眼睛,带着微微的凉意,渗入人心底。 四个多小时的电影,看完已是深夜,佟卿卿不知何时蜷着腿睡着了,头靠在沙发上,大约是睡得不舒服,眉尖略略蹙着,狭长的眼睛阖着,如同用笔尖描绘上去的一样,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淡青色的阴影。 顾承光关了家庭影院,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声说:“卿卿,回房睡吧。” 佟卿卿的睫毛一抖,就醒了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顾承光,动了动嘴唇,叫了他一声,“顾承光——” 顾承光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已经清醒,弯下腰试图听清他的话。佟卿卿却再次阖上了眼睛,仿佛梦呓一般地吐出,“我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顾承光愣了愣,再次推了推他的肩膀,“卿卿?” 佟卿卿彻底清醒过来,脸上没有了半睡半醒间空泛的伤感和柔和,变得有些冷淡,他自己撑着沙发站起来,用力揉了揉脸,指了客房的方位,说:“客房在那边,我先睡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第十七章 第二天起得有点晚了,拉开窗帘,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令人分不清具体时间。顾承光梳洗完毕,下楼闻到一阵粥香,佟卿卿站在餐桌旁摆放碗筷,如果这时候正好有晨光自落地窗外洒进来,在原木餐桌上和地板上留下万点金辉,真有点像偶像剧的情节。 顾承光为自己发散思维好笑,走过去笑着调侃:“我不知道你居然还会做饭?” 佟卿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那真不好意思,目前还没有学会这种技能,我只会订餐。” 顾承光笑,拉开餐椅坐下来,粥是海鲜粥,米粒熬得糯烂,入口即化,刚出炉的油条也好吃,顾承光好久未吃这样传统的中式早餐,只觉得鲜香无比,滚烫的粥滑入食道,好像全身的毛细孔都被打开了,一连吃了好几碗,吃得身上微微冒汗,才罢了手,靠在椅背上懒怠动弹,感慨道:“好久未吃得这么舒服。”他心情舒畅,不由出声调侃,“老实交代,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子回来,用这招打开女孩子的心房?” 佟卿卿原本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喝粥,听到这句话忽然撂了脸色,“我从未将女孩子带来这里。” 顾承光没料到他翻脸如此之快,一时有些怔住,“好吧,那算我说错了行不行?” 佟卿卿冷着脸只低头喝粥。 顾承光真是不知道一句话怎么就惹得他这样生气,何至于如此?良久,才听到佟卿卿开口,“那你呢,在国外那么多年,没有遇上能让你挂心的人?”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恢复平静,刚刚的不愉快似已烟消云散。 顾承光想了想,说:“不能说没有,但总归是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吧。” “我不信。”佟卿卿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右手手肘撑在椅背上,脸上的笑懒洋洋的,像个风流公子。 顾承光说:“真没有。”他想了想,说,“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到一个公园里,坐在公园长椅里,抬头就能看见马路对面二楼的舞蹈室,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在那里学舞,有一个女孩子,总是穿一身红色的舞衣,很正的红,像一团火。我每个周末都去看她跳舞,买一杯咖啡,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但是从来没有一次上前跟她攀谈,她也许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个人曾经那样注视她。” 佟卿卿心里滋味难辨,问:“为什么?” 顾承光豁达地耸耸肩,说:“谁知道呢?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她的,但这种喜欢并没有达到一定要占有的程度,更像是对一种美好事物的憧憬。在那样的情况下,家道中落,前途渺茫,又流落异国他乡,我喜欢她跳舞的样子,把生命赤x裸裸呈现出来的投入,让我很感动,也让我觉得温暖。” 佟卿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顾承光忽然说:“我的老底都快抖落干净了,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吃亏?快点说说你的情史,这么多女孩子,就真的没有一个能让你想定下来的?” 佟卿卿懒洋洋地撩了下眼皮,语气很不正经,明显不上心,“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曾经沧海难为水。既然是深藏在心里无法言语无法释怀的秘密,又怎么可能告诉你?”他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顾承光觉得好笑,佟卿卿的话真真假假,他也不去分辨,跟着站起来,帮忙将碗筷放进厨房水槽里,拧开水龙头。 佟卿卿阻止他,“别洗了,待会儿叫钟点工过来。” 顾承光已经卷起袖子,露出修长的小臂,说:“没事,反正也不费事。”他洗碗的动作娴熟,佟卿卿帮不上忙,只能站在他旁边,将他洗好的碗一只一只地擦干,放进碗橱里。 自来水哗哗冲刷下来的声音回荡在厨房里,这一刻这样静谧的家常时光,他只觉得奢侈,真是奢侈。 不管洗得快还是洗得慢,加起来也就几只碗两双筷子,终究洗完。顾承光将手烘干,准备离开。佟卿卿换了衣服,拿了车钥匙送他。 他换了一辆车,银灰色的保时捷,是司机一大早送来的。 周末,路上的车尤其多,即便是保时捷,也不得不跟着憋屈地一步一挪。 又是红灯,佟卿卿的手指敲着方向盘,交通信号灯终于开始倒计时,掐着时间点,一脚油门,不想后面竟有人趁机超车,被追尾的时候,顾承光还没有多大感觉,车子性能太好,只微微感觉到震动。 佟卿卿脸色不善,下车跟人交涉,肇事是一辆白色宝马,却久久不见司机下车。佟卿卿耐心告罄,走过去弯腰敲了敲车窗,开车的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车内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连上开车的少年,一共四个,一看就知是无证驾驶,不晓得是不是偷开了家里的车出来。 良久,几个少年才惊魂未定地从车内陆续下车,开车的少年竭力表现得镇定,走上前跟佟卿卿交涉,“钱我会赔,但能不能我们私了,不要报警。” 正打电话的佟卿卿冷冷地看他们一眼,问:“你们几岁了,驾照拿到了吗?” 男孩还心存侥幸,昂起脖子回答:“满十八了,刚拿的驾照。” “那就按章办事,该怎么判怎么赔都等交警来了再说。” 就在佟卿卿寸步不让,男孩子们面现愤怒焦灼时,顾承光听到一声略带迟疑的声音,“大哥?”那个少年站在最后面,身上穿着耐克的连帽卫衣,牛仔裤,青春而朝气,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完全是一副优等生的模样,漆黑的眸子望着顾承光,有些畏惧,也有些渴慕。 顾承光看见少年的脸,脸就已经冷了下来。佟卿卿正准备打电话的动作缓下来,怀疑地看了看少年,又看向顾承光,“你认识?” 顾承光冷得像一座冰雕,并不去看那少年,只是吐出几个硬邦邦的字,“不认识,报警吧。” 第十八章 “大哥。”少年走过来,在离顾承光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想靠近却又慑于眼前人。 顾承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声道,“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弟弟。” 少年脸上划过一丝黯然,低下头不再说话。 佟卿卿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冰冷而尖锐的顾承光,他从小就与顾承光认识,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弟弟,不由将目光盯向少年——少年眉清目秀,皮肤白皙,长相柔和,与顾承光并不相似,倒是嘴巴与顾承光如出一辙,不笑的时候也带着三分笑意,令人一见先心生了好感。 眼见事情无法私了,几个少年也有点慌了,纷纷打电话求助。 等了有半个小时,交警终于姗姗来迟,一查,果然是无证驾驶,四个少年没有一个满十八周岁,年纪稍大的交警当场就撂了脸色,不用说,全部带回警局,又过来跟事主佟卿卿说:“还得麻烦你们跟我们一起回去一趟,几个小孩都还未成年,具体怎么赔,还要等他们家长来了才好协商。” 佟卿卿用眼神问了下顾承光,顾承光点了点头,一行人都去了交警大队。 刚做了笔录,肇事少年的家长就到了,胳膊里夹着公文包,脖子上一条小指粗的金项链,满头大汗,一进门就先到处分烟,交警摆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拒绝了他的烟,“你是罗群峰的家长?那他无证驾驶你知道吗?” 罗父满头大汗,堆着一脸讨好的笑,“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分寸,平时我生意也忙,都是他妈在管,女人耳根子软,都给惯坏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该怎么罚我们绝无异议。” 警察同志并不吃这一套,“这是罚款就可以的吗?按规定,无证驾驶是要拘留十五天的,都是怎么当父母的,万一真出了事,害人害己,哭都没地儿哭去!” 罗父被训得唯唯诺诺。 除了开车的罗群峰有些麻烦,其他几个少年的问题倒是不大,由匆匆赶来的父母签过字教育过一顿后领走了,唯独剩下那个叫顾承光大哥的少年,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上了年纪的交警走过去问:“顾嘉杭,你家长呢,怎么还不来?” 叫顾嘉杭的少年抬起头,小声说:“我家里没人。” 交警同志一愣,“怎么会没人呢,你父母呢?” 少年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正准备离开的顾承光一眼,又低下了头,紧紧抿住唇,又不说话了。交警同志有点无奈,耐心地引导,“那好,就算你父母不在,你住在哪里?亲戚家?总能通知一下你的亲戚吧?” 少年沉默了片刻,说:“我跟我姥姥姥爷住,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交警同志冷哼一声,“还知道姥姥姥爷身体不好,那怎么做事之前就不好好想想,你这样做出了事不更让你姥姥姥爷担心吗?还有其他能联系的大人吗?” 身后忽然插x进一道冷淡自持的声音,“我给他签。” 竟是本来已经做完笔录,协调完毕,准备与佟卿卿离开的顾承光。少年的眼睛霍的亮了起来,却在看到顾承光冷淡的表情之后,又生生地压了回去,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交警并不欲太为难小孩,见有人愿意担保,很爽快地同意了。顾承光一眼都没有看少年,签了字,对佟卿卿说:“走吧。” 少年紧跟着走了几步,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嘴唇蠕动几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顾承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 银灰色的保时捷如一道优美的银弧开出了交警大队。 车内的气氛略略有些压抑,谁也没有说话。顾承光按下了车窗,凛冽的风一下子从窗口灌进来,将他的面目吹得一片枯索,良久,他毫无征兆地开口,“他叫顾嘉杭……直到在我爸的葬礼上,我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不是很讽刺?” 顾承光的脸冷漠而隐含悲伤,像微微晃动的河水。佟卿卿没有说话。 在孩子的心目中,每一个父亲都是英雄,顾承光记忆中的顾父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笑声爽朗,风度斐然,很顾家。反而是母亲,对他一直很严厉,嫌他一身被姥姥姥爷惯出来的坏毛病,总是习惯拧着眉挑剔地看他。他记得小时候,他爱吃糖,吃得一口蛀牙,半夜牙疼哭闹半宿,最后送医院,后来母亲就不许他再吃。有一次家里来客人,客人的小孩人人分得两把糖果,国外进口的糖果,有很漂亮的糖纸,像圣诞树上的彩灯,人人兴高采烈,唯有他,两手空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眼馋。 是父亲悄悄将他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巧克力塞到他手里,竖起食指在唇间嘘了一声,跟他说:“不要告诉妈妈,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捏着巧克力,心里面欢欣鼓舞,为意外惊喜的巧克力,也为独属于父子间的秘密。 这样的父亲,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一个儿子,他甚至将最后仅存的资产都留给了那个私生子,唯独留给他一个债务累累的顾家和一个背叛,他甚至连最后质问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佟卿卿的话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顾承光回过神,将车窗关上,转过头来问:“你要去哪里?”他的声音还有些低哑,情绪并不高。 佟卿卿没有说话,路过花店的时候,他下车,买了一大束桔梗花,碧绿新鲜的叶子和枝干,大朵大朵的蓝紫色的花,花上洒了水,清凌凌的,只觉得漂亮,却没什么香味。车子上了高架,又下高架,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竟是到墓园。 不是清明,也不是年初,墓园极其冷清,山下有小店,卖饮料点心和香烛纸钱,也卖鲜花,塑料桶里单调地插着几把焉头耷脑的白色和黄色的菊花,一个中年妇女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剧。 佟卿卿将桔梗拿下车,与顾承光一起沿山路上山,山道两边的樱花树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伶仃地指向阴翳的天空,山风巨大,吹得人身上的衣料凛冽作响。 原来是佟卿卿母亲的墓地,顾承光略略歉疚,“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至少也该买束鲜花,这样空手去见亡故之人,总归有些失礼。 佟卿卿却不在意,“没关系的。”他用手扫掉了墓前的落叶,将桔梗放下,淡淡地说:“子宫癌,她不肯拿掉子宫。女人真是奇怪。不过就算做了手术,恐怕也熬不了多久,医生跟我说,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 顾承光去看镶在墓碑上的照片,小小的一帧黑白照,是年轻时候的照片,很是秀丽,他觉得陌生。其实他虽然跟佟卿卿要好,但仔细想起来他对佟伯伯还有印象,对佟母的印象却相当模糊,他几乎都不上佟家玩,佟卿卿也不曾邀请。 “其实——她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佟卿卿将两手抄在裤兜里,头发被山风吹得蓬乱地顶在头上,神情淡淡。 顾承光一惊,望着佟卿卿难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佟卿卿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新鲜,甚至短促地笑了一下,“吓到了吧?” 顾承光镇定下来,涩涩地开口:“你……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佟卿卿点点头,“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我怕你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怎么会?” 佟卿卿转过头,认真地盯着顾承光,说:“你大概不知道,小时候,我其实一直羡慕你,所有人都爱你,你活得那么肆意。”像阳光一样照进他满是阴霾的人生,或许从不曾发现,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渴望他。 顾承光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一直想找我的亲生母亲,其实我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找她,就算找到了,大概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就是想找她,也许仅仅只是想见她一面,看看生我的人是什么样子。”他停了停,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继续说,“后来,我终于见到她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你知道我跟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是不像的,她跟我想的一样,很漂亮,衣着得体,举止优雅,但她跟我说:她一点也不想要生下我,是我爸爸逼着她,她好不容易摆脱他,再也不想见到跟我爸爸有关的一切,让我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他大概自己也没发现他的表情有多么的悲伤难过。顾承光说不出话来。 佟卿卿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佟知衡从来不抱我,为什么动不动就拿皮带抽我,因为他恨她,也恨我。” 第十九章 那天从墓地回来后,顾承光大约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佟卿卿,这也不奇怪,两人本来就都有自己的事业,又临近年底,是一年中最忙的时节,一分钟都恨不得掰成两半使用。偶尔,顾承光会想起那天的佟卿卿,如雕塑一般冷漠而无动于衷的脸,微微露出悲伤的表情,让人的心跟着如同河水般一漾一漾的。 转眼临近圣诞。虽是洋节,街上的节日气氛却很浓厚,各大商场打出了圣诞促销的广告,步行街两边的行道树上也早早挂上了彩灯,街上的年轻情侣似乎也比平时多一些,甜甜蜜蜜偎依在一起。 顾承光开车经过cbd黄金地段,忽然记起佟卿卿的公司就在这附近,只不知具体在哪,抬眼望去,全是全透明的玻璃大厦,人如工蚁般被分配在工工整整的狭小格子间。夜幕下,写字楼依旧灯火辉煌,很是壮观。 顾承光打电话给佟卿卿。他有些意外,得知顾承光就在附近,说了一句“你等我一下”,匆匆挂了电话。顾承光无奈,找了个停车位将车停好。天气实在是冷,他进了星巴克,买了两杯热拿铁,和刚烤好的小圆杏仁饼,装在牛皮纸袋里,拿在手里,还有暖烫的温度。 他在广场中心的喷泉边上等佟卿卿,将拿铁捧在手心里,一边暖手,一边小口小口啜着,没一会儿,就看见佟卿卿了。他下来得匆忙,连大衣也未穿,只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东张西望寻找顾承光的身影。 顾承光招了招手。佟卿卿终于看见他了,急急迈出的步伐又硬生生地变得从容不迫,慢慢走近,走近那个曾经顽劣的少年,走近如今这个安静温和的成熟男人。 顾承光掀起一个笑,将另一杯拿铁递给他。佟卿卿接过来,如他一般并肩靠坐在喷泉边上,打开塑料盖,喝了一口,咖啡放多了奶精,甜甜的烘焙味道,在这样的冬日里尤其熨帖,他不由又喝了一口,说:“还以为你忙得很。” “圣诞节嘛,就算我是周扒皮转世,也不得不放底下员工回去跟家人过节。” 他的公司在国外,风俗习惯自然照着国外的来,哪像佟卿卿,已经连续加班一个月,吃了一个月的外卖,实在吃得胃口全无,常常随便扒拉两口就丢进了垃圾桶。 顾承光看出他眉宇间的疲倦,问道:“很累?” 他揉揉眉心,撕开小圆杏仁饼的牛皮纸包装,拈起一块塞在嘴里,含糊道,“还好,忙过这几天就好了。”他还未吃晚饭,杏仁饼烤得又松又脆,带着暖烘烘的温度,他一连吃了好几块,松饼的碎屑沾在西装衣襟上。 顾承光不知为何觉得很可爱,坏心地不去提醒他。短时间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捧着热拿铁慢慢地啜着,看广场周围的灯火辉煌,这个短暂的静谧的时光被忽然启动的喷泉打断了,只听噌一声,毫无征兆的,他们身后的喷泉窜出水柱。 两个人猝不及防,被水珠喷溅了一身,慌忙逃开,嵌在地面上的音响同时响起《梦中的婚礼》的钢琴声,水柱下面五颜六色的彩灯一齐亮起,配合着交替闪烁。 有年轻的小情侣被这突如其来的美妙惊喜感动,站在喷泉边上接吻。此情此景,似乎也就除了接吻没有其他的事好干。顾承光善意地微笑,转头欲对佟卿卿说什么,正对上佟卿卿的眼睛,不远处的霓虹落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像浩瀚的湖水,盛满璀璨和温柔,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顾承光一时怔住,心像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捏了捏。身侧是茫茫水雾,细小的水珠蒙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有什么东西在暧昧滋生。最后顾承光移开了目光,他走到广场边上,将喝空的咖啡杯扔进了垃圾桶,回身跟佟卿卿说:“我该回去了。“ 佟卿卿点点头,站在原地没有动,神情已恢复一惯的漫不经心,问:“姥姥姥爷去海南疗养了,你圣诞有什么安排么?” 顾承光愣了一下,摇摇头,“孤家寡人一个。” 佟卿卿挑眉,“说得有多可怜似的。”他顿了顿,说,“那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顾承光无可无不可,点点头说:“好啊。” 但这餐饭到底没吃成,因为临时有公事,需要到莫斯科出差,又因为圣诞,出差人选都在放假中,顾承光这个ceo只好亲自上阵。走得很急,姥姥姥爷也不在,他没有需要通知的人,当晚就收拾了行李登上了飞莫斯科的飞机。 几个小时的飞行过后,一下飞机,顾承光就第一时间接收到了这个北方民族的彪悍而不友好的礼物,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真正呼气成冰,不消一会儿,手脚就冻成冰坨。才出航站楼,顾承光的手机就响了,因在国外,并未显示号码和来电人,接起来才发现是佟卿卿。 “你在哪儿?”隔着遥远的时空,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真实。 顾承光将手放在嘴边哈着气,微微跺了跺脚,说:“我在莫斯科,刚下的飞机,公司临时有事。”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让顾承光怀疑是否是信号出了问题,不由开口,“卿卿?” 那边似回过神,语气淡淡,“什么时候回来?” “顺利的话大概一星期吧。” 那边又是长久地未说话,正当顾承光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边吧嗒一声将电话挂了。顾承光愣了一下,坐上去酒店的出租车时才想起跟佟卿卿约了圣诞一起吃饭的,只不过这样的随口约定大多数的情况下不会兑现,就好像路遇经年不见的旧友,一定说空了一块儿吃饭叙旧,并非不是出自真心,只是终究不是那样郑重其事。 顾承光原本并未将这件事很放在心上,以为佟卿卿应当也一样,现在又有些不确定了,想了想,还是回拨了一个电话过去,电话很快被接通。 “怎么了?”他语气心不在焉,倒是让顾承光一下子不大好开口,斟酌了一下说:“本来不是说一块儿吃饭的么……” 没等顾承光说完,佟卿卿自顾自打断了他的话,“噢,那不好意思,本来打电话就是跟你说我这边佳人有约,走不开,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的,谁知道你也不在国内,倒是正好了。” 顾承光愣了一下,说:“哦,是这样。” 电话里有短暂的静默,然后顾承光开口,语气轻快,甚至有点戏谑,“对了,要不要给你带什么东西?俄罗斯套娃怎么样?” 佟卿卿顿一下,说:“你怎么不给我邮一个俄罗斯美人?” 顾承光低笑,低沉醇厚的笑声通过电波传到万里之遥的佟卿卿的耳朵里,微微的酥麻,佟卿卿伸出手指轻轻地划拉着窗玻璃,听见电话那头顾承光说:“我这边快到酒店了,不跟你说了,回来联系。” 他嗯了一声,挂了电话。秘书敲门进来,说:“佟总,帮您订了spoon晚上八点的位子,可以吗?” “不用了,帮我取消吧。” 秘书愣了愣,但训练有素的她并没有追根究底,脸上甚至没有露出诧异地表情,只是极其专业地说:“好的,我知道了。” 第二十章 这趟俄罗斯之行注定不太顺利,谈判双方寸步不让,事情一直处于胶着状态,顾承光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焦灼。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星期后,中东人开始从中介入。一直以来,顾承光与中东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更有传言diesel投资跟中东的一些主权基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事情开始终于开始朝着预期发展,顾承光也松了一口气。 这天,顾承光应邀参加了一个慈善拍卖会。晚宴结束,他乘主办方提供的车回酒店,半道上天就开始下雪,这是莫斯科的冬天,总是伴随着大片大片仿佛灾难般飘落的雪絮,铺满整个城市的广场、马路,无边无际的白芒整日整夜地笼罩着这个城市。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他下车,惊讶地看见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佟卿卿。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裘皮大衣,领口和衣襟上镶着油光水滑的水貂毛,软软的皮草给人皮肤柔软和华贵的触感,大衣里面是简单的白衬衫细领带,头上戴了一顶同样由水貂毛制成的俄罗斯帽,毛茸茸的帽子下,是他英挺而冷峻的脸,如同瓷胎一样雪白而薄脆,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北方国度的年轻贵族。 顾承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佟卿卿走过来,脚上的鹿皮短靴踩在积雪上,发出轻缓而有节奏的声音,伸手轻轻掸去了皮毛上的浮雪,眉眼轻佻,道:“我来看俄罗斯美人啊。” 顾承光笑,觉得有点不真实。佟卿卿看着他的眼睛,说:“公司业务有意往这边拓展,我过来考察市场。” 顾承光哦了一声,他并不了解他公司的具体事务,因此也不过问,只是问:“你也住这个酒店?” 佟卿卿也不回答顾承光的话,摘下手上的皮手套,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哈气,一边跺脚一边说:“莫斯科怎么这么冷啊?” 顾承光深有体会,当初刚下飞机,也是被这样被这样彪悍的天气狠狠来了个下马威,过了好几天才渐渐适应。顾承光带他回自己的酒店房间,房间是个套间,典型的俄罗斯风格,起居室宽大而温暖,一色的桃木家具散发着时光的温软感。 佟卿卿只带了很少的行李,随身携带的只一个很小的行李箱,进了房间,先将手机拿出来充电。 顾承光开了酒柜,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接过,拉开起居室的窗帘,脚下就是莫斯科的夜晚,灯火辉煌如同流动的盛宴,万丈红尘不过如是。他看了一会儿,回身问顾承光:“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顾承光微微皱了一下眉,很快就舒展了,说:“总算有点进展了,你呢,准备待多久?” 佟卿卿摇头,说:“说不准。”他把帽子摘了,头发被压地软软地贴在头皮上,有些呆呆的孩子气,顾承光跟他说在莫斯科问:“吃过饭了吗?”见他摇头,说,“那我带你先去吃饭吧,楼下有餐厅,不过我没有在这里用过餐,不知道味道如何。” 佟卿卿并不挑剔,只说:“随便吧,总不会差过飞机上的伙食,那真不是人吃的。” 佟卿卿在莫斯科待了三天,一点不像公事在身的样子,过得十分悠闲。酒店楼下的咖啡馆壁炉旁有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旅客留下的书,各种文字都有,通常佟卿卿在咖啡馆用过早餐后,就坐在那里看书,他看百来本书中唯一的一本中文书,很冷僻的书,比尔布莱森的《欧洲在发酵》,全是无用的漫不经心的调侃,就像无用的时光。下午他会在莫斯科城乱转,或者去看无名烈士墓的卫兵换岗仪式,看野鸽子,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 顾承光怀疑他根本就是打着公费出差的幌子趁机度假,但整个公司都是佟卿卿的,他想要怎么样都是他自己说了算。顾承光很忙,根本顾不上佟卿卿,除他来的第一天两人一起吃了一顿饭,说了会儿话,后来几天基本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在佟卿卿离开前一天,还是抽出一个下午陪他逛了逛莫斯科。 天气依旧不好,灰蒙蒙的满是阴翳,不一会儿又开始飘起雪絮。远处是著名的瓦里西大教堂,绮丽的塔楼圆顶,红褐色的教堂外墙披着百年岁月沉淀而成的外衣,有一种厚重而沧桑的华美,头顶是铅灰色的云朵,风雪迷蒙,野鸽子躲在纪念碑下。 两个人都穿得很厚实,两手揣在大衣衣兜里,鹿皮靴子踩在块石铺成的坚实地面上,发出咔擦咔擦清脆的声音,整个红场都是由这样的长条块石竖着埋进地里铺砌而成,历经几百年至今,仍能承受检阅时巨大的坦克和载重军车的重压而无损分毫,如同这个坚韧的战斗着的民族。 大约是天气的缘故,红场上的人并不多,克林姆林宫外排了长长的等着进去参观的队伍,一眼望去,三分之二的中国人。顾承光和佟卿卿并未去凑这份热闹,转去了拥有五百年历史的阿尔巴特街。那里是截然不同的热闹。国内的圣诞虽已过去,而对于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民族来说,圣诞却刚刚开始,百货公司门口竖着足有两三层楼高的圣诞树,商店里播放着欢快的俄罗斯歌谣,大人带着小孩采购礼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被这样的节日气氛感染,顾承光和佟卿卿的心情也不由地轻松起来,暂时扔掉烦人的公事。佟卿卿甚至跑去买了两个甜筒,人高马大的他挤在一群外国小孩当中,也像个大男孩。 寒冷的天气,冰激凌的异馥奇香在口腔凛冽的急速降温中款款而来,仿佛一个虚幻的梦境,最后留下口腔微麻而透彻的冰凉。 两个人如同大男孩般一直兴致勃勃地逛到夜□□临。晚饭是在一家俄罗斯餐馆吃的,餐馆不大,却非常热闹,店主甚至将壁炉烧了起来,通红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红光满面的脸。轻轻晃荡的俄罗斯民谣,膘肥体壮的俄罗斯大妈和高挑苗条的俄罗斯姑娘。 晚餐是俄式鸭肝、红菜汤、闷罐牛肉、奶油烤杂拌。餐厅里还有另一拨中国人,是国内某个旅行团的,十几个全是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头老太太,俄罗斯帅哥导游举起酒杯,用蹩脚的中文祝福:“欢迎来到莫斯科!” 受这样的气氛影响,顾承光不由地也有些喝多了。他本来很少喝酒,除非必要的应酬,但在这样的寒冷彪悍的北方国度里,不喝酒,似乎根本不可能,这里人人都有好酒量,连女人也不例外。 邻桌旅行团的老头老太太们尤其兴致高昂,以他们的年纪来算,他们求学期间正是中苏蜜月期,学俄语,受俄国电影文学作品影响甚深,对俄罗斯是有着特殊情结的。不知道那个导游小伙子跟店主说了什么,店主竟搬出了一台老旧的手风琴,有头发微雪长相秀丽的老太太站起来唱了一首《山楂树》,竟是很纯正的俄语,声音依旧清甜,饱含深情。 不知怎的,那手风琴后来竟转到了顾承光手中,或许是真的有些喝醉了,顾承光将手风琴背在肩上,信手弹起,是那首脍炙人口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琴声如水晃荡,舒缓悦耳,每一个音符跳跃在顾承光的指尖。他的头发被灯光打成橡木色,身体随着手风琴微微摇晃,偶尔望向佟卿卿,眼里盛满了笑意,像秋天明净的早晨。 佟卿卿自小学习钢琴,却在这一刻听不出任何指法或者技巧上的高低,只觉得自己也像那手风琴似的轻轻摇晃,像躺在一片舟楫上,晃荡。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餐馆里响起掌声,最大的掌声来自旅游团的老头老太太们。顾承光难得不好意思,将手风琴还给他们,又与他们聊天。 佟卿卿说:“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怎么拉手风琴?” 顾承光笑说:“没办法,小时候的噩梦,那时候真是深恶痛绝,没想到异国他乡还有机会弹起。” 他们离开餐馆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外面的温度降得很厉害,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但或者是因为喝了酒,或者是因为心情好,也并不觉得冷,两个人将手揣在大衣里,慢慢地走回酒店,顾承光兴致不减,用口哨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偶尔像个顽童似的快跑几步踢路边的积雪。 回到酒店房间,似还觉得不过瘾,又拿出了酒柜的酒,倒在杯子里,说:“难得心情这么好,今晚干脆别睡了,我们聊天。” 两个人就坐在羊毛地毯上,背靠着床,彼此谈兴都很高,那些经年的隔阂与陌生都神奇的消融不见,天南地北,什么都说,从怀揣五美元在他乡举目无亲的窘境到徒步旅行时九死一生的险况,谈两个人都喜欢的电影,从小到大打过的每一次架,班上的女孩儿……样样都讲得兴高采烈的。 他们将整瓶酒都喝光了,两个人都醉得东倒西歪。酒店房间的暖气很足,暖烘烘地烧着,烧得人口干舌燥,佟卿卿睁开眼睛,水光迷蒙中,看到顾承光背靠着床,仰着头好像睡着了,床头灯的灯光照在他饱满的额头,利落收紧的下颌和微微凸出的喉结上,有一种不设防的纯净和无辜。因在室内,他只穿了一件浅紫色的羊绒衫,牛仔裤妥帖的线条勾勒着漂亮的腿。佟卿卿轻手轻脚地爬了过去,小心地靠近他,亲了亲他的下巴和嘴角。顾承光毫无知觉。 佟卿卿觉得脑袋很晕,他微微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没有什么效果,只觉得更晕了,所有的东西都在晃,他过去靠在顾承光身上,又抬起头亲他,轻轻吮吸他的唇,用舌头描绘他略带棱角的唇,又如同蛇信子般悄然地伸进他的口腔里面。 顾承光终于睁开了眼睛,眼里却是一片迷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定定地与佟卿卿对视了片刻,似乎感到不舒服,于是略微地皱了皱眉,抬手去推身上的人。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什么力气,自然没有推动,但这个举动却激发了身上之人的决心。 佟卿卿捧住顾承光的脸,重新亲吻他,用力的,凶狠的。顾承光有点透不过气来,一种隐约的愉悦在心底慢慢升起来,他觉得热,推攘身上的人,没推开,渐渐意乱情迷,反客为主,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用力亲吻吮吸。 他的嘴里带着酒气,还有一种独特的属于顾承光的气息,那是如同针叶林一般的辛香与凛冽,佟卿卿闭上眼睛,心微微颤抖,快乐地瘫痪在甜蜜之中。 第二十一章 迷蒙的天空落着冷雨,显得有点儿凄惶,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下来,让人的心情也如同这个冬日一样压抑而寒冷。整个葬礼在一片有序而安静中进行。 这是line创始人叶蓬生老先生的葬礼。 顾承光刚下飞机,他在莫斯科接到叶蓬生于国内1月12日凌晨3点在医院过世的消息。叶蓬生的过世势必会对diesel收购line的计划产生极大的变数,顾承光匆匆结束在莫斯科的事务,马不停蹄地赶回国。 叶棠穿了一身黑西装,黑衬衫黑领带,撑着一把黑伞,在潇潇冷雨中,他冷峻无匹的脸面无表情,两眼如同大雪包裹下的针叶林,冰冷刺骨又有深沉的悲伤。他的身周,是同样一身黑的叶家人。与顾承光擦肩而过的时候,顾承光开口,“节哀,保重。” 他停下脚步,冲顾承光微微点头,礼貌而节制,“谢谢。” 参加葬礼的人陆续上了车,黑色的轿车开始缓缓驶离墓园。 “顾先生?”助理撑着伞站在他身后,见他久久没动,轻轻提醒。 “回去吧。”顾承光转身低头钻进车内。 加长型林肯的车厢十分宽敞,顾承光交叠起双腿,将笔记本放到腿上开始处理公事,只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将笔记本放到了一边,捏了捏眉心,有些心浮气躁。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思绪又回到莫斯科的那个晚上—— 如果不是自己在最后一刻如同神迹般清醒过来,恐怕后来情势真会如一辆失控的火车,眼睁睁地摔下悬崖,无从收拾。 “对不起,我喝多了。”顾承光用手扶额,声音沙哑,不敢去看佟卿卿的眼睛,他根本不知道是如何开始的,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滚在一起的,所有的一切似乎只能归咎于酒后失德。佟卿卿充耳不闻,干燥而火热的掌心捧住他的脸,仰起头将唇贴在他的下巴和唇角。 湿润柔软的唇,在皮肤上仿若起了一阵静电,顾承光一个激灵,抓住他的手腕,稍稍退离,哑声说:“卿卿,你醉了。”他也醉了,晃晃脑袋,还是晕乎得厉害,天地都在旋转。 没有听到佟卿卿的声音,他不由地垂眼去看他—— 佟卿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的棉布衬衫在刚刚的纠缠中已敞开,好几颗纽扣都崩落了,露出小片小麦色的肌肤,在床头灯的灯光下,像涂上了一层蜜,上面还留有暧昧的水渍和红痕,皮带扣也已经解开了,拉链下拉,露出里面深灰色的ck内裤,略微鼓起。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却如同莫斯科的天气一样,天寒地冻,脸色微微发白。 顾承光拧开目光,勉强下了床,揉了揉脸,低声说:“我去洗澡。”说完就进了盥洗室,他没有看到身后的佟卿卿一瞬间死寂的表情,嘴唇蠕动,他说:“我没有醉,我一直都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陷在这场无望的单恋中。 他的声音遥远而低微,仿佛梦呓,却不啻春天里一声旱天雷,顾承光回头,因为过于吃惊,脸上反而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合适,因此有片刻的空白。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喝多了之后的胡话,还是认真的?人毕竟不是机器,一个格式化就可以彻底清除曾经说过的话,发生过的事,不管顾承光这些年修炼得如何冷静理智百毒不侵,他还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他没办法不去深究佟卿卿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人一旦有了疑惑,从前忽略的蛛丝马迹全部会变得清晰起来。本来,对于佟卿卿去莫斯科的行为,虽觉有些奇怪,但也未去深究,佟卿卿本来就是有点人性的性格,忽然心血来潮跑去莫斯科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他去莫斯科,根本就是为了自己呢? 顾承光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好笑,但又隐隐约约觉得,恐怕真是如此。 手机响起,是张迩遐的电话,邀他周末滑雪,“我前一阵子不顺手帮了人一个忙嘛,完了人家非得谢我,两条烟,烟盒里全他妈糖衣炮弹,我哪敢要啊,回头我家老头不得把我给打残了,但实在又盛情难却,我就说要不你那滑雪场借我跟我朋友玩两天,我这不想着咱也好久没聚了,李堏也放假了。” 顾承光只略想了下,就答应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对了,你要有什么朋友想来,也尽管带来,当然,是家属就更欢迎了,那方总大方得很,巴不得咱拉一火车皮的人去呢。” 顾承光又跟他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果然那天人人都带了女伴,燕瘦环肥,莺莺燕燕,好不热闹,还有张迩遐的表妹苏茴,小姑娘二十妙龄,瞒着父母从英国跑回来,穿着简单的牛仔裤红色短羽绒,戴了一顶毛茸茸的绒线帽,大约因为冷,低着头一蹦一蹦的,像只兔子。 张迩遐见顾承光果真只单身前来,顺手将苏茴推给她,“看你孤家寡人怪可怜,小美女这两日就归你了。”又嘱咐苏茴,“小孩子乖乖听话,不然告诉你妈。” 小姑娘对她表哥怒目而视,忿忿不平,“我就知道他嫌我当电灯泡,打扰他跟那个姐姐谈情说爱,不是好东西。”小姑娘年纪不大,倒是对男人有一番深刻的认识,听得顾承光不由失笑。 她坐他的车,一上车,秀气的鼻子就微微皱了皱,眼里闪过狡黠,“vetiver。” 顾承光也笑,想不到她鼻子这么灵,他平时并不常用香水,只偶尔会在车内喷这种林间香型的香水。苏茴有些小小的骄傲,“那当然,你不知道我表哥最骚包了,光各种男士香水就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见什么样的人喷什么样的香水,我一闻到他身上gi的nobel男香,就晓得他又要去见哪位姐姐了。”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苏茴已经与顾承光熟识,一口一个顾大哥叫得顺溜,看得张迩遐啧啧称奇,“这个小丫头从小就难搞得很,我一看见她就头疼,想不到她跟你倒是投缘。” 其实苏茴无论如何也是是大家庭出来的女孩,虽少不了有些娇气,教养却很好,见识谈吐都不凡,并不会令人觉得难缠。 下午滑雪,晚饭吃的是滑雪场内的日式料理御猎锅,长长的木头矮桌,一大群人分成两排,盘腿而坐,桌上放三个瓦斯炉,点燃的瓦斯炉上放置锄具型铁板,又有藤编小簸箕,堆满新鲜的鸭肉、葱段、青菜、胡萝卜、香菇……又点了日式清酒。 顾承光的手机响,屏幕上闪动着佟卿卿的名字——那天晚上他从盥洗室出来,佟卿卿已经不在房间了,第二天回国,也未通知顾承光。顾承光也没有主动去找他,到底是还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将电话接起来,然后起身离开餐桌走到了外面的走廊。 日式走廊,空无一人,头顶只有一盏日式吊灯,散发着朦胧的光。电话里头安静了一会儿,佟卿卿的声音才有些不确定地响起来,“顾承光?” 顾承光蓦然回过神,说:“哦,这么晚了吃过饭了吗?”他的语气全无异样,仿佛那个莫斯科的晚上并不存在,东拉西扯地说些不相干的话,佟卿卿也就听着,仿佛真是闲极无聊打来电话打发时间的。说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彼此的声音都渐渐息了,听筒里一阵一阵的安静,只有呼吸。 顾承光望着走廊尽头的一个清水烧陶罐,忽然说:“我在滑雪场,你要不要过来?” 佟卿卿怔了一下,说:“好啊。” 顾承光跟他说了具体地址,然后挂了电话,拉开包间的移门,走进去对张迩遐他们说:“佟卿卿待会儿过来,你们不介意吧?” 他从前跟佟卿卿不和,连带着陈将张迩遐他们也与佟卿卿不对付,但到底没什么深仇大恨,虽有些诧异,却也没什么意见,只有脾气急躁火爆的李堏,瞪着眼睛万分不可思议,“你什么时候跟佟卿卿变得这么要好了?” 第二十二章 佟卿卿到的时候晚餐已接近尾声,他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敲了敲包间的门,移门被拉开一小半,露出他身穿深灰色大衣的身影,包间里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他身上,佟卿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里的顾承光,目光微微一怔——在场之人人人身边有女伴,顾承光也不例外,青春洋溢的女孩,穿着茄紫色的毛衣,衬着一张小小尖尖的脸,肤若凝脂,好像一碰就会化掉了,轻轻挨着顾承光,态度亲昵。 李堏举起手率先打招呼,“哟,佟大公子,好久不见。”他已有醉意,笑里藏刀。 苏茴睁着熠然生辉的眸子大胆地打量佟卿卿,然后拽拽顾承光的衣袖,问:“这是谁啊?”继而用赞叹的语气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表哥还有这样品貌端正的朋友。”小姑娘言语无忌而犀利,一句话打翻一竿子人,好像作为张迩遐的朋友通通都贼眉鼠眼居心不良。何况,佟卿卿长相绮丽,不笑的时候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峻讥诮,实在与品貌端正这样正人君子之言搭不上边。 顾承光问她:“你怎么就知道他品貌端正?难道你一眼就看得出来?” “对呀对呀,我一眼看过去就这么觉得了,就是那种很骄傲很自我的感觉,连低头都不屑的那种,虽然很骄傲,但还是很深情的那种。” 顾承光简直要笑死了,“小丫头言情小说看多了。” 苏茴跟他争辩,“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反正我就是知道,就像越出色的设计师都是gay一样,所以现在就是,设计师呵,走出来都要抛个媚眼这样子,表示自己是gay,其实他不是gay,他也要抛个媚眼……” 顾承光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很少有这样开怀的样子,喜怒哀乐都节制自持,引得包间里的人纷纷朝他望去。顾承光也不解释,顺势抬头对佟卿卿说:“来了,坐吧。” 他虽不再笑,但眉眼染着的笑意经久不散,令佟卿卿心头生闷。 顾承光将菜单递给他,说:“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你看看需要点什么?”又转头问苏茴,“你还要吃点什么?”他本来待人就周到体贴,又拿苏茴当小妹妹看,自然无微不至。 最后佟卿卿点了寿司和生鱼片,苏茴又要了一个芒果布丁。东西很快上来,明黄色的布丁盛在雪白细腻的磁碟里,里面盛开着一朵紫色的花,晶莹剔透得令人心动,她拿了细细小小的调羹,小口小口地挖着吃。顾承光在一边看了,嘱咐说:“小孩子晚上不要贪凉吃多,回头闹肚子。” 张迩遐的女伴笑道:“顾少真是温柔。” 立刻有其他人附和,“也就苏小姐当得起这份温柔了。”苏茴是张迩遐的表妹,自然与他们这些身份上永远无法改变的女伴不同,不是太傻的,都知道小心翼翼地捧着。 家教使然,虽同是女孩子,苏茴也很少跟这些女伴们打交道,闻言只安安静静地抿嘴笑,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狡黠地朝顾承光眨眼睛。 张迩遐哈哈大笑,捏住美人的下巴,调笑道:“看来是抱怨我不够怜香惜玉了。”于是嘻嘻哈哈腻做一团。 包间内莺声燕语,脂粉飘香,佟卿卿却沉默异常,只捏着手中酒盏,狭长深邃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瞧着席上的人,他长得好,这个样子,眉眼间仿佛有流光转动,仿佛心不在焉。 顾承光看他一眼,他挑眉一笑,不做声,只低头喝酒。顾承光觉得过意不去,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他真的来了,似乎印证了他心里的那个猜想,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晚餐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苏茴早醉得睡死过去,这小丫头也不知道趁大家顾不上她的时候喝了多少酒,榻榻米上竟滚了好几只酒瓶,虽是酒精度数低的清酒,但也挡不住那样喝。小丫头醉得人事不知,花瓣一样的脸上尤有泪痕,看得张迩遐一怔,继而皱起眉,虽嘴上抱怨着“小麻烦精”,还是尽职尽责地将人抱起来。 顾承光用自己的大衣裹住苏茴,他与小丫头相处了一下午,隐约知道点内情,说:“怕是失恋了。” 张迩遐一怔,“难怪一声不响跑回国来。”顿了顿又说,“小小年纪谈什么恋爱,真不省心。” 顾承光帮着张迩遐将苏茴送回度假小屋,出来就看见了佟卿卿。 夜晚的滑雪场寂静而凄清,残月冷冷地挂在天边,皑皑白雪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只有近处一排全木结构的度假小屋廊下的灯散发着温暖安乐的光芒。佟卿卿背靠度假小屋台阶旁的木柱,侧脸一半暴露在灯光下,一半沉浸在黑暗中,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狭长的阴影,抬眼看了顾承光一眼,没说话。 两人很有默契地并肩而走,因为喝了酒,又刚从暖气十足的屋内出来,顾承光并不觉得冷,只将外套随意地搭在小臂上。雪地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时而靠近又时而分散,有一种迷人的静谧,令人不忍打破。 走出一段距离,佟卿卿终于漫不经心地开口,“张迩遐的妹妹,是姓苏吧,她堂哥苏博宇从前倒是打过几次交道,她有二十了吗?你喜欢这款?”话出口是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的尖锐,于是闭紧了嘴巴,怕自己如同一个拈酸吃醋的妒妇。 顾承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语气和悦,“别误会了,我只是拿苏茴当妹妹看。”还没等佟卿卿松一口气,他语气一转,说道,“不过,女孩子总有很多特权的,尤其是漂亮女孩子,总归是赏心悦目。”他的语气神态完全是一个正常男子对窈窕淑女的欣赏,“如果一个女孩子除了漂亮,还有见识谈吐,可不就要让男人趋之若鹜了,这一点上,跟女孩子的年龄实在没太大关系。”他说着,玩笑道,“我也是正常男人啊,碰上这样的女孩子,当然也会觉得很愉快,有想要交往的冲动。” 佟卿卿火热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他不是傻子,顾承光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在明明白白地向他传递着一个信息:顾承光喜欢的是女孩子,他不会喜欢同为男性的自己。 顾承光一直关注着佟卿卿的神色,见他停下脚步,也不由地停下来,侧头问他:“怎么了?”他的目光和煦,语气温和,似是对一切都毫无察觉。 佟卿卿站着没动,短靴鞋底挡不住从地底深处钻进来的冷。他知道那个莫斯科晚上之后,顾承光已经察觉了他的心思,但他不说,他维持着他的温柔宽厚,只以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拒绝,试图维护他们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以为一切都可以皆大欢喜。 这一刻,佟卿卿恨透了他的温柔,他甚至不想再掩耳盗铃,小心翼翼又可怜可悲地掩藏自己的心思,只想将一切都直白地暴露在天下,哪怕血肉横飞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他看着顾承光的目光那么用力,那么凶狠,几乎是用全部心力叫出他的名字,“顾承光——” 顾承光却移开了目光,望着虚空的某个点,冷静而平稳地说:“卿卿,等这边的收购案一结束,我就要回美国了。” 佟卿卿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种海啸般的酸涩席卷了他,将他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冲击得溃不成军。他张了张口,发现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顾承光的声音还在持续,“以后就算回来,估计也是看姥姥姥爷,并不会久留,我……” “别说了。”佟卿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音涩得如同松弛的琴弦,他抬起眼皮,静静地看了顾承光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握成拳,用力得指甲都陷进去了,又一点一点地松开,又重复了一句,“别说了……” 顾承光闭了嘴,沉默伫立在两人之间。良久,顾承光看看已近在咫尺的度假小屋,开口,“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佟卿卿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天起来没看见佟卿卿,张迩遐问顾承光:“佟卿卿呢?” 顾承光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脸色略略苍白,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疲倦,听到张迩遐的问话,顿了下,淡淡地说:“回去了吧。” 张迩遐愣了愣,看了顾承光一眼,仿若玩笑般道:“真是冷酷啊。” 顾承光怔住,看着张迩遐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嘴角往上牵了牵,说:“你知道了?”顾承光这些朋友里,数张迩遐最敏锐,他与佟卿卿再掩饰,落在有心人眼里,也是枉然。 张迩遐收了不正经的笑意,淡淡地说:“从前也只是猜测,想不到……”他没有说下去,这种事,到底是没什么好炫耀玩笑的。 顾承光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走出了度假小屋。 张迩遐不由地有些唏嘘,习惯性去摸烟盒,摸遍全身也没有找到,才蓦然记起昨晚将烟和打火机给了佟卿卿,后来也忘了要回来。 其实也是偶然,半夜犯了烟瘾,他不过是起来到屋外抽烟,却不想遇见佟卿卿,他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大半个身子都隐在黑暗中,晦涩莫测,听见脚步声,缓慢地转过身来,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转回了头去。 张迩遐跟他并不是很熟,因此也没有聊天讲话的欲x望,掏出烟盒,点了一根,佟卿卿转过头来问他:“还有吗?”声音嘶哑难听。 张迩遐一愣,将烟盒和打火机都递给他。他接过,冻僵的手哆哆嗦嗦地敲出一根烟含在嘴里,打了好几次,才打着了火。火光一亮,瞬间照亮他青白的脸,眸子也随着火光熠然一闪,但随着火光熄灭,又迅速黯淡空洞下来,仿佛灰烬。 那个样子,好像多年前的自己。 张迩遐重新买了烟和打火机,靠在台阶扶手上低头点烟,看见台阶旁一地的烟头,愣了一下。猩红的烟头一闪,他缓缓吐出烟圈,烟熏缭绕下,他的脸显出疲倦而沧桑的性感,有些出神,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关自己什么事! 第二十三章 新年刚过,春寒还料峭,diesel投资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下了叶家人手中22%的股份,加上先前的31%,一跃成为line最大股东,至此,家族企业的line已经与大部分叶家人没有关系了,这一切距离叶蓬生过世还不到两个月。叶蓬生的过世,让本来就内斗不止的叶家成为一片散沙,自此各寻出路,也让叶棠的总裁位子变得岌岌可危,如果他不能保证剩下的股东坚定不移地紧靠在他身周,那么很显然,一旦diesel手中持有的股份超过56%,就将实现绝对控股,他被踢出管理层的日子就不远了。 听到叶棠在外面的时候,顾承光并不意外。区仲华对顾承光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你看,顾少,这……” 顾承光大度地耸耸肩,“客随主便。” 区仲华转头对助理说:“请叶先生进来吧。” 这是一处高级会所,至于顾承光和叶棠为何前后脚出现在这里,稍微了解点内情的都心知肚明,全因为区仲华。区仲华手中捏着line3%的股份,这3%原本并不起眼,然而事情进行到这一步,这3%却成了决定成败的至关重要的一环,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叶棠一身高定,完美得如同一台计算精密永不出错的机器,看见顾承光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说:“原来顾先生也在这里。”语气不冷不热,礼貌而疏离。 顾承光举杯微笑示意,并未开口。区仲华对两人的暗潮汹涌心知肚明,却视而不见,圆滑地招呼叶棠。叶棠也沉得住气,也一副只谈风月不谈其他的做派,三人乍一看,倒是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直到顾承光借口上洗手间离开了包间。 顾承光是故意离开的,他不离开,叶棠又怎么去说服区仲华不将股份卖给diesel呢?但要说服唯利是图的区总,可不容易。 果然,顾承光一离开,叶棠和区仲华之间的气氛就变了。区仲华先下手为强,不等叶棠开口,就伸手制止了他,不紧不慢道,“我知道叶总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我是个生意人,所关心的无非是利益二字,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一句,撇开我们两家的情分,叶总能拿出比diesel更优惠更吸引人的条件吗?” 洗手间一惯的奢华,包裹在精致华美的铜镜框中的镜子,漂亮的枝形铜吊灯,金黄色如酒液一样流泻的灯光,照得四壁辉煌如昼。顾承光拧开水龙头,略带温度的水流柔和地冲刷过他的手,从隔间里传出的暧昧的声音,压抑轻微,只是偶尔撞击板壁的声音令人不得不联想到里面的战况。 顾承光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垂眼,仔细地将手洗干净,拧上水龙头,抽了几张纸巾。隔间里的喘息平息,没过一会儿,有人出来,拧开顾承光旁边的水龙头。顾承光随意地往镜子里打量了一眼,中等个儿,三十五六,眉宇间浮于圆滑世故,却又不失狠戾,他凑近镜子,用指甲拨了拨自己的眉梢处,将擦手的纸巾随手丢进纸篓里,扬长而去。 没一会儿,又有人从里面出来,个子很高,却偏瘦,白衬衫黑裤子,鼻梁上架了一副银边细框眼睛,靠在墙上低头点了一根烟,烟熏缭绕中,沉醉在一片尼古丁的迷幻中,然后抬起眼睑,与顾承光的目光不期而遇,两个人都微微愣了一下。 顾承光礼貌地微微颔首,然后镇定地转开了目光,走出了洗手间,才隐隐约约地觉得刚才所见之人似乎有些眼熟,不知是否是从前见过的,他出国好多年,记不大清倒也不奇怪。倒是穿白衬衫的男子在顾承光离开后有些恍惚,忘了手中还点着烟。 顾承光在走廊上遇到了准备离开的叶棠,“叶总这么就快离开了?” 叶棠脊梁挺直如竹,英俊的脸在灯光照耀下如初雪般雪白而冷清,却有一种强撑的骄傲,低声说:“顾先生和区总玩得开心,我就不打扰了。” 顾承光心里面微微叹息,在叶棠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开口,“叶棠,line一定会被收购,这是毋庸置疑的,即便你死守着叶家人的骄傲,死守着你所谓的责任,但事实上,你确实无力改变现状,你不能令line起死回生,那么,换我来。” 叶棠的瞳孔紧缩,顾承光不再发一言,擦着他的身子向前走去。 连续几天的阴沉天气后,太阳忽然从铅灰色的云层后面露出了靓丽的笑脸,驱散了一个严冬的阴霾,整个世界顿时都明亮起来,自车窗外不经意地往外看,路边的玉兰不知何时有了花苞,圆圆尖尖的一点粉红,轻柔,靓丽,你知道一场生命的盛宴已经拉开帷幕。 顾承光将脖子上孔雀绿的羊绒围巾摘下来,让皮肤暴晒在阳光底下,钻进衣领的风还有凉意,却很舒服。 “顾先生?” 顾承光有些惊讶地看着走到他面前的女孩子,片刻后露出一惯温和的笑,“安小姐,真巧。” 距离上次见到安澜差不多有半年了,比起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安澜看起来气色不错,乌黑顺滑的长发利落地扎成马尾,牛仔裤,白色高领毛衣,衬着一张小小尖尖的脸,脸上有被太阳晒出的健康红晕。 她与他本来就不熟,何况最后她留给他的形象如此狼狈难看,本来打完招呼后就该离开,只是想到以后或者再无这样巧的机会,于是鼓起勇气说:“顾先生,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顾承光有些意外,安澜并不是那样冒失的女孩子,于是问道:“什么事?” “帮我谢谢佟卿卿。” 顾承光一愣,“道谢的话,不是亲自说更有诚意吗?” 安澜却摇摇头,脸上的神色有一闪而过的伤感和释然,想起那段时光,真恍如隔世。 其实他们那样的艺术生,在校的时候自然千般清高万般被人推崇追捧,一旦出了校门,才晓得从前有多么天真,那段日子,她和同寝室的室友一样,天天拿着自己的作品到画廊,到广告公司,抓住一切机会,推销自己,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看人脸色,听人奚落,差点绝望,有同学终于向现实低头,听从家里意见,老老实实考取教师资格证,做了一名小学美术老师,想想真让人丧气。谁知道在她在回家乡找个安慰的工作和留在北京拼一把两者之间煎熬的时候,原先拒绝过她的一家广告公司忽然打电话给她,愿意给她一个实习的机会。 她晕晕乎乎,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后来才知道是佟卿卿从中使的关系,但他不说,也不过问,仿佛无关紧要。 她忽然明白,她没要他的礼物,所以他以另一种方式补偿,务必不亏欠于她。他对人的体贴不动声色,却也冷静冷酷,她终于死心。 这显然是她跟佟卿卿之间的秘密,顾承光不好多过问。 安澜低头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包,从里面掏出一根细细的铂金项链,项链里套着一个简单的指环,递给顾承光,“前几日收拾宿舍,无意中找到了这个,我想应该是他的,不知怎么竟掉在我那里,本来想打电话给他的……不过……也请顾先生帮我转交给他吧?” 微凉的铂金项链和指环落到顾承光手心里,对面的女孩如释重负,扬起一个真挚灿烂的笑,“那再见,顾先生。”不及顾承光开口,她挥挥手,跑过马路,跑向一直等在那边的高大男孩儿。 第二十四章 “我为什么要这种东西?”推着自行车的少年拧着眉,不悦地看着再一次迟到的顾承光。 顾承光的书包挎在肩上,面对着少年倒退着走,脸上是懒洋洋的笑,摇着右手食指,食指上圈着一个白银指环,指环太小,套到第二个关节就戴不进去了,“哎呀,这是纪念我们的友谊啊,友谊天长地久!你看我的手指都被明火烫伤了,痛死了!” 银色的光芒在少年眼前晃来晃去,他不为所动地瞥一眼,“你少恶心了。” 顾承光哈哈大笑,强硬地将指环拍到他胸口,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眉眼一弯,两手交叉抱在脑后,转身踢着正步往前走,用口哨吹《友谊天长地久》,细碎的阳光在他发间跳跃,走几步又转过身来,一张青春好看的脸,仿佛永远都不会褪色。 这个画面不期然地跳进顾承光的脑海,他低头看掌心的指环,指环并不名贵,很普通的白银,也称不上精致漂亮,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光面环,链接部分甚至还有些粗陋,被指尖皮肤长年累月地摩挲,沾染人的气息汗液温度,于是有了时光的温软感。 确实是那只失败的作品,那次他是被一个兄弟硬拉去一个diy手工纯银作坊,因为兄弟的女朋友生日快到了,兄弟想要给她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顾承光是抱着“反正闲着也没事,不然我也做一个好了”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后来兄弟半途放弃,花钱买了作坊里的一个纯银手镯当做礼物,伸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骗她说是自己做的,女朋友果然大为感动。反倒是顾承光最后把戒指做成了,只是卖相实在不好看,五个手指没一个可以戴进去的,他又没有女朋友可以送,于是随手送给佟卿卿。 只是没有想到,他一留竟留这么多年,顿时心下滋味难辨。 “为什么忽然改了地方?” 顾承光微微一惊,抬起头,自己等的人已经到了,他收回思绪,同时将手中的项链和指环收了起来,露出有些懒散的笑,“这样的好天气,不觉得躲在屋子里面吹暖气实在有点暴殄天物吗?” 叶棠的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于顾承光的右手边落座,望着前面草坪上坐在婴儿推车里的两个孩子,他们的母亲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聊天,时不时地抬头关照自己的孩子。这样春日迟迟的天气里,似乎就该这样无所事事。 顾承光开口,“有没有听过捷克的一句谚语:他们凝望仁慈上帝的窗户。凝望仁慈上帝窗户的人是不会厌倦的,他幸福。” 叶棠没有说话,很多时候,他会忘记他与顾承光之间敌对的身份,沉溺于他所营造出来的舒适、放松、安宁的氛围,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有时候会如毛头小子般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有时候,又可以什么都不说,就只是安静地坐着,让视觉、味觉、嗅觉、听觉都蓬勃而自由地伸展着。 他必须动用全身的心力,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以对抗他,占据主导方。 如果,如果,他们之间不曾有line和diesel,如果,如果,时光一直停留在那个雨夜,那个午后,不曾有后来的对峙,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手上持有line40%的股份,可你似乎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40%,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试图来劝服我让我将股份卖给你?” 顾承光倒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沉吟了半晌,说:“没有见到你之前,我一开始的打算确实是全面收购line股份,实现百分百控股,但当我知道叶老先生将40%的股份转让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原先的计划可能实现不了了,因为,你这个人,怎么说呢,身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气质,这样,其实很累吧?” 他转过头,看了叶棠一眼,他目光很温和,像个兄长,明亮,却不灼人。 叶棠心头一震,薄薄的嘴唇紧紧抿起来,片刻后,忽然笑起来,是生意场上常见的圆融轻松的笑,“试都没有试过,顾先生怎么就认为一定不可能?我看过diesel的历来投资,跟很多基金注重长线持有不同,顾先生似乎有点近乎偏执地追求快速流动,持有一份资产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三年的。那么三年后,谁知道鹿死谁手呢?” 顾承光一愣,叶棠盯住他的眼睛,认真而略带挑衅地说:“怎么样?顾先生要不要来说服我看看? 这一回顾承光是真的笑了,笑意点亮了他眼角标志着成熟男人的细小皱纹。叶棠的心像阳光下的静谧湖面,泛起微微的涟漪。 顾承光一直没找着机会将项链和戒指还给佟卿卿,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还给他,或者让他以为真的丢了比较好? 这件事就拖了下来,直到line的收购案正式告一段落。那天,很晚了,门铃声响,顾承光有些意外,下楼开门,没想到会是佟卿卿。自滑雪场之后,他跟他算来好几个月未见了,他看起来瘦了一点,大约是从某个应酬场合上出来,身上有酒味和很浓重的烟味,深邃狭长的眼睛有些冷,淡淡地看顾承光一眼,说:“听说你有些东西要还给我。” 如此开门见山,简直是像多待一秒都不愿意似的。顾承光脑子一转,大约猜到他的来意,让开半边身子,说:“进来吧。” 他站着没动,声音也是一股子冰冷强硬的味道,“不用了,拿了东西我就走。” 顾承光沉默了,这样不熟悉的佟卿卿令他有些难受,片刻后他说:“是安澜告诉你的?东西在楼上,你先进来吧。” 佟卿卿终于还是进了门。顾承光上楼,东西被他放在盥洗室镜子旁边的小柜子里,他打开柜门,将项链和指环取出来,冰凉的触感微微的沉淀,一如他的心情。他在楼上待了一会儿,下楼。 佟卿卿站在大厅,空荡荡的大厅,头顶璀璨明亮的吊灯灯光落到他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孤绝的影子,他侧对着楼梯口,身体僵硬,目光死死地盯着大厅角落。 顾承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他的一只行李箱。 听见脚步声,佟卿卿终于迟缓地转过身来,他的脸再绷不住刚进门的冷硬和无动于衷,抬眼看了顾承光,仿若死灰,声音沙哑得可怕,“你要走了?” 顾承光动了动嘴唇,说:“嗯,国内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先把要寄回美国的东西打包好。” 然后又是大段大段的沉默,看得出,佟卿卿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嘴角依旧像极了小时候被他爸爸打了后向下拉的那种表情,明明伤心得不得了,却倔强得不肯哭。 顾承光站在楼梯下面,竟不知道该如何走过去,他很想像小时候那样走过去,若无其事地分他一块糖果,或者小大人似的摸摸他的脑袋,说:“没关系啊,我陪着你。”但脚下的地板像生出了庞大的根系,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良久,佟卿卿终于开口,声音好像已恢复了冷静,说:“我的东西。” 顾承光忽然捏紧了握着项链和指环的手掌,没有如预期那样干脆地将东西交给他,反而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没头没脑的问话,是问他为什么还留着自己随手送出的指环?还是问为什么会喜欢自己?或者根本没有具体指向,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最后能问出口的,也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佟卿卿撩了下眼皮,漫不经心的腔调,盯着顾承光的眼睛,说,“你想问为什么留着这种东西?”他拧开了脸,露出自嘲的笑,说:“谁知道呢,也许鬼迷心窍;又也许——是为了有一天把它丢掉。” 顾承光心口一窒,喉咙如同被堵住了一般,默然片刻,摊开手掌,项链和指环静静地躺着,手心留有因为用力握而留下的红印。 佟卿卿的目光也落到那枚小小的戒指上,他以为被自己的粗心大意弄丢,找得都快疯了,后来终于勉强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天意。谁知道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顾承光手中。 他走过去,从顾承光手中拿过项链和指环,用力捏在手心,抬起头,露出波澜不惊的笑,“东西拿到了,我也该走了。”他又回头看了眼墙角的行李,径自做下决定,转身离开。 佟卿卿上了车,却没有马上发动车子,他摊开手掌,露出被铂金项链串着的银色指环,将它取下来,套在左手无名指上,指环太小,一如既往地卡在第二个关节,无论如何用力也再难寸进,他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友谊天长地久。” 说完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方向盘上,用力地握紧拳头,箍着指环的手指充血发胀,很疼。 第二十五章 成功收购line之后,diesel投资立即任命了新的ceo,并放手新ceo自己决定创意总监人选。对于diesel的这项决定,外界是很不看好的,尤其是被彻底踢出line的前股份拥有者,叶家人虽然在顾承光身上得到了诸多好处,到底还是意不平,有不服气者,有出言嘲讽者,有打算看笑话的。对于这些,没点儿定力还真扛不住,但顾承光就是不为舆论所动,对新ceo绝不干预,放手让他折腾。 而事实证明,diesel是正确的,由此为转折,line开始走上品牌转型复苏之路。人们对于diesel这位如此年轻的ceo展现出来的如此成熟的经营理念和先进的企业治理感到颇为惊诧,也难怪在他带领下,diesel在投资上屡有斩获。 其实归根结底,比起人,顾承光更信奉制度的力量。 不管今后的line会创造怎样的辉煌,现在的顾承光,做好一切后续安排,已经准备回美国了。 回美国前夕,陈将、卓尔他们自然要给他践行,节目内容脱不了吃吃喝喝,一大帮人吃得酒酣耳热,又杀到娱乐会所,经理亲自领了一票鲜嫩得能掐出水来的男孩儿女孩儿任他们挑。卓尔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间,如同菜场挑大白菜似的挑拣一番,指了两个看着顺眼的给顾承光,粗着嗓门喊:“老顾,咱今晚就及时行乐,去了美帝国主义,天高海阔,宇宙洪荒一样的沙尘暴是不见了,细腰的小奶x子美人也没处寻觅了,此情可待成追忆,今儿就及时行乐,可待回味!” 李堏踹他一脚,“喝多了吧你,发神经啊。” 卓尔不理他,对两个姑娘说:“去去去,今天你们的任何就是把顾大少给伺候好了。” 两个姑娘笑容满面地走向顾承光,一左一右地坐到他身边,见顾承光并不像一般客人那样猴急地动手动脚,也就乖觉地坐在一边,轻声细语地问:“顾少,喝酒么?” 进了这样的地方,顾承光也并不端着,知道她们的收入很大部分来自于酒水提成,于是点点头说:“开吧。” 两个姑娘立时欢天喜地起来。 后来张迩遐挤到顾承光身边说:“唉,我这刚回来你就要走,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他眼中有醉意,笑容疲倦而惆怅,身边的女伴身上无一处不是软的,左摇右荡弄得春满乾坤,早不是滑雪场的那位。 不远处李堏醉得更厉害,抱着话筒翻来覆去地唱那首《青春无悔》,沙哑粗粝的嗓音荒腔走板地唱“都说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唱得人心特别忧伤。 张迩遐忽然凑过头来说:“你知道佟卿卿的公司出事儿了吗?” 顾承光一愣,“怎么了?” 张迩遐摇摇头,说:“具体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工商局的人出入好几次了,阵仗一次比一次大,我怀疑是有人成心要搞他,不然以他的背景,有点眼色的都不会随便去招惹。” 顾承光沉默。 这天最后,所有人都喝多了,顾承光也不例外,但他比较节制,至少脑袋还清醒,被两个陪酒的姑娘扶着上了会所楼上的房间,从钱包里抽出了可观的小费,拒绝了两位进一步的服务。顾承光关上门,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一时懒得动弹,过了会儿又睁开眼睛,他终究是有些在意张迩遐说的话。 外人看来佟卿卿背景牛逼,想搞谁就搞谁,谁都要卖他面子,只有顾承光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跟他父亲的关系有多糟,就算真有事,佟卿卿也不会向他父亲低头求助。 顾承光翻出手机,拨了佟卿卿的电话,手机铃声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正当顾承光打算挂掉时,电话被接了起来,佟卿卿的声音有些急,带着微微的喘息,似乎生怕顾承光挂掉似的。一声“喂”之后,两个人却都没有说话。 还是顾承光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打扰到你了?睡了么?” 佟卿卿的声音也恢复了镇定,答道:“没有,刚刚在洗澡,没听到电话响。” 顾承光默然片刻,问:“你没事吧?” 佟卿卿微微一怔,反问:“我能有什么事?” “公司的事儿,是不是很麻烦?我听张迩遐说了,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你尽管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是佟卿卿一惯漫不经心的声音,“小事而已,我能解决。”顿了顿,他问:“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上午的飞机。” “……公司这段时间挺忙的,我就不来送了。”他停了一会儿说,“没事我挂了,刚洗澡洗到一半呢。” “好。” 电话里又是彼此的沉默,然后佟卿卿挂断了电话。 顾承光的行李已经收拾完毕,该告别的人也都告别过了,第二天回他姥姥家,两个老人年纪大了,机场离得又远,顾承光不愿劳累他们还要去机场送他,好说歹说终于将人劝下,陪着吃过午饭,下午他去医院帮老太太拿检查报告,没想到会遇上佟卿卿的父亲。 尽管论军衔,他比姥爷要低两级,但顾承光打小儿就不怕他姥爷,却怕佟知衡。这大约是因为佟知衡脾气暴烈,嘴角永远平平并且微微往下拉,显示出严厉的性格,他从未见过这位佟副司令和颜悦色的样子。 然而这回见到他,虽然他一如记忆中那样高大威猛,雷厉风行,他却发现他的两鬓已全白了,风吹日晒的脸上有了沧桑的痕迹,跟着他的依旧是那位能干的张秘书。 他还记得他,跟他说话,语气难得温和,“你是承光?”脸上的肌肉拉扯了一下,又飞快拉平,那个笑也就淡得无迹可寻,“好久未见你了。” 顾承光微笑着答道,“这几年一直在国外。” 他点点头,又问:“你来看卿卿?” 顾承光猛吃一惊,他完全不知道佟卿卿住院了,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或者他根本就是在说谎? 佟知衡并不知道内情,只说:“那你去看他吧。”他还有事,说完就带着张秘书离开了。 顾承光转到住院部,问了佟卿卿的病房号,乘电梯上15楼,住院部走廊空而静,他一间间病房走过,最后停留在1507门外,病房门半开着,佟卿卿穿着病号服,空荡荡的,在四月早春的天气里,显得有点单薄,右手手背插着针管在打点滴,人却站在窗边打电话,浓黑的眉毛烦躁地皱着,脸色也不算好,嘴角微微下撇,绷出冷硬的线条。 顾承光正犹豫是否等他打完电话再敲门进去,巡房的年轻护士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横眉冷对,“不是跟你说了要好好休息吗?不要命了是不是?” 房门一开,顾承光便无所遁形,顿时与转过身来的佟卿卿四目相对。他拿着手机一时失了语言,半晌后才若无其事地收了电话,问:“你怎么来了?” 顾承光这才看见他额头上包扎着纱布,微微皱了眉,“你是怎么回事?” 佟卿卿扬扬眉毛,浑不在意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走回病床,躺了上去,说:“没什么,酒喝多了,洗澡的时候滑了一跤。”顾承光才发现他不止额头上有伤,连左脚也包裹在绷带里。 其实哪有说得那么简单,他昨晚跟工商局的人吃饭,有求于人,当然不能端着架子,红的白的轮流灌,没直接躺着出饭局已是他意志坚强神佛保佑,坚持回了家,还没开灯,听见手机响,是顾承光,他急着接电话,一时不注意,没站稳,被椅子腿绊倒,连人带手机摔在地上,头磕在桌角上,还把脚崴了,幸亏手机质量过硬,摔出老远还在坚持不懈地工作。 他顾不上身上的伤,连忙捡起手机按下通话键。 坐在冰凉的楼梯上若无其事地跟顾承光通完电话,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谁知道就受了那么一点凉,居然引发了肺炎。 第二十六章 护士小姐年纪不大,动作却很利索,像模像样地教训佟卿卿,“没见过你这样不合作的病人,前几天微博还爆出肺炎猝死的新闻呢,这么不长记性,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任性!” 佟卿卿被迫躺在床上,脸上挂了风流倜傥的笑,微微抱怨,“不是说护士都是白衣天使吗?护士妹妹你的同情心呢?” 护士小姐理也未理,调整好输液的速度,将东西一收,“真抱歉,我的同情心一早拿给器官银行捐赠了。”饶是顾承光,也被护士的伶牙俐齿给逗笑了。 直到护士离开,佟卿卿才笑说:“现在护士尽喜欢大惊小怪。”话音刚落,他就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捂着嘴,咳得弯下腰,上半身蜷成一团,看得顾承光心不由提起来,皱着眉拍他的背。 他好一些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表示没事。 顾承光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捧在手心,小口小口地喝着,脸色总算没有像刚才那样难看,却依旧有些脱力,靠在床头问顾承光,“你怎么知道我住院了?” 顾承光说:“我刚刚遇到佟伯伯了。” 佟卿卿顿时沉默。说来也是巧合,他坐在楼梯上迷迷糊糊睡着后直接导致昏迷,还是刚巧有事来找他的张秘书发现烧得浑身滚烫的他,送的医院,作为佟知衡的贴身秘书,又关系到上司唯一的儿子,自然事无巨细地向佟知衡报告了。 良久,他展颜一笑,说:“你说你好歹来看望病人,怎么两手空空的,也好意思?” 顾承光也跟着笑,说:“那你要什么,我给你去买。” 佟卿卿思考了半天,说:“要不你给我弄条烟进来,我这一会儿不抽脑子就只打盹,想不了事儿,跟个废人似的。” 顾承光一惊,“你不是戒烟了吗?何况这医院呢,回头就给收了。” 佟卿卿懒洋洋地伸着腰肢,“所以才叫你偷渡啊,戒烟哪儿那么容易啊,公司里那么多事儿,没烟我真不行。” 顾承光简直拿他没辙,“消停点吧,你肺炎呢,要不要命了?” 他忽然收了脸上的笑,沉默下来,这样喜怒无常,简直让人招架不住,但顾承光体谅他是个病人,他自己也戒过烟,知道刚戒烟的人心绪烦乱脾气暴躁,做什么都缺了什么似的,因此并不生气,只说:“烟就算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他的兴致不高,漆黑的眼睛盯着顾承光,问:“你什么时候走?” 顾承光一怔,这个问题他昨晚已经问过,但他以为他忘记了,于是说:“明天下午。” 佟卿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会儿掀掀眼皮,说:“不然就鸭掌煲吧,就静安胡同那一家,你还记得吧?” 顾承光听得皱眉,“你现在不适合吃这么辣的,吃点清淡的吧。” 佟卿卿抿住了嘴唇,不说话,顾承光以为他不高兴,正要劝几句,忽然听他说:“那就算了。” 顾承光离开了医院,将检查报告拿回去给姥姥,老太太戴起老花眼镜,认认真真地一项一项看下来,其实并不太懂,但她会拿前一次的报告做对比,哪项指数升了,哪项指数降了,看了半天,抬起头,看见顾承光一个人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在发呆。 他身上穿着酒红色的拉链针织夹克,米色的灯芯绒休闲裤,即便是走神,也是器宇轩昂,气质不凡,已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模样。老太太却总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飞扬跳脱,顽劣不堪,肆无忌惮地笑,闹,然后博来大人宠宠的一笑,这其中,隔着多少年不为人知的无奈和辛酸。 老太太摘了老花眼镜,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顾承光回过神,一笑,神情微微惆怅,“没什么,就是有点伤感,姥姥,我从前跟卿卿是真的很要好吧?” 老太太一愣,想不出他怎么忽然问这些,拿着手绢仔仔细细地擦台阶上的一盆兰花叶子,说:“那可不,你小时候多霸道啊,大院里的孩子哪个没被你欺负过,也就卿卿,被你欺负了也不哭,回头还愿意跟你玩。” 顾承光大叫,“冤枉啊,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他?” 老太太嗔笑着用手指点点他的额头,“怎么没有?只是你不记得罢了,有一回你姥爷带你们去坐旋转木马,你们喜欢上同一匹马,就因为你姥爷让卿卿骑了那匹马,你就生气地将他推了下去,结果害得卿卿磕破了脑袋,气得你姥爷差点捋起袖子第一次揍你呢。” 顾承光一愣,经老太太这么一说,那些蒙尘的记忆忽然如同被淘洗的玻璃珠子,一颗一颗地变得闪亮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他永远横行霸道,冲锋陷阵在最前面,而佟卿卿,记忆中最多的居然是他抿着嘴,嘴角往下拉却倔强地不哭的表情——因为他不让他当他的副司令,因为他将贴纸给漂亮的女生而不给他…… 而少年时代的佟卿卿,永远是一张好看而干净的脸,像草长莺飞的三月,不悦时微微蹙起眉,高兴的时候也不会大笑,只是眼睛里盛满流光。再后来,他们都长大了,不知不觉疏远,有了各自的朋友圈,佟卿卿也不知什么时候再不是从前模样。 说起他的时候,浮现在脑海的就是长大成人之后他狭长的眼睛里那些讥诮和冷然,那些漫不经心嗔笑无常。 也许这世上有很多很多东西,都会在自己的不经意间遗忘,如果不是今天偶然忆起,是不是就会永远失落在时光隧道中? 老太太将兰花叶子擦得洁净喜人,微微调整了下花盆摆放位子,随口问道:“今天去医院怎么去了这么久,遇到朋友了?” “不是,卿卿住院了,我顺道去看了他。” 老太太一惊,转过头来看着顾承光:“怎么好端端住院了?” “肺炎,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好好休息就成。” 老太太的眉毛拧起来,依旧有些担忧,“那是谁在照顾他呢?” 顾承光倒是没注意这个,“我去的时候佟伯伯刚走呢,家里的阿姨应该会过去吧,再不济医院里有护士呢,总不会让他一个人,晚点时候我再过去一趟,给他带点儿吃的,他估计也吃不惯医院的伙食。” “也好。”老太太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让阿姨去趟菜场买只鸡,煮点儿粥,晚些时候你给他带过去,外面的东西调料放多了,不健康。”说着说着,她又嗔怪起来,“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成日里抽烟喝酒,晚上不知道睡觉,又老不吃早饭,能不出问题吗?就算现在仗着年轻,年纪大了有你们苦头吃。” 她教训完顾承光,进去与阿姨说上菜场的事。 阿姨买了一只老母鸡,又让菜场老板帮着杀好,回来就忙活开了,最后煮了香菇鸡丝粥,熬了足足有一个小时,鸡丝都熬进粥里,做完已经下午四点半,老太太怕晚了,催着顾承光赶紧送去。 他的车子已还给陈将,只能打的去医院。正值下班高峰,路上堵得不成样子,简直是一步一挪,又倒霉地碰上两车相撞事故,整条马路基本都瘫痪掉了,一眼望过去,浩浩荡荡的车队纹丝不动,出租车司机满脸烦躁,顾承光看这边离医院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了,干脆下了车走过去。 忽然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妇女,烫过的卷发失了保养,稻草似的扎在脑后,手被在身后,双目赤红略显癫狂,怎么看也不像正常人。顾承光一愣,脚步不由缓下来。女人已经发现了目标,直直地冲过来,背在身后的手也露了出来,手中赫然是半块板砖。 顾承光一惊,只下意识地往路边一躲,女人已经越过他,叫了一声“何律师”,板砖直愣愣地拍向顾承光身后的男人。 那是个西装革履精英人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大约是刚下班,才拿出轿车遥控开锁,准备回去,听见有人叫自己,下意识回头,迎面就是一板砖,顿时血流如注,糊住了眼睛。 顾承光没想到有这样的惊变,眼看女人还要下手,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那女人的力气奇大,顾承光几乎拉不住她,好在门口的保安反应不慢,冲上来三下两下制住了行凶的女人。 那女人被抓住,两眼迸出仇恨的光芒,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何循你个畜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顾承光猛吃一惊,不由地望向受害者,一个保安也走到头破血流的男人面前,弯腰问道:“何律师你没事吧?要不要报警?” 男人摘下了沾血的眼镜,捂着额头抬起头来,看了那个疯狂的女人一眼,说:“算了,让她走吧。” 保安一愣,有些迟疑,“可是……” 何律师挥挥手,“没关系,让她走吧。” 保安无奈地将疯女人扭送出门口,往前一推,威胁道:“你再来捣乱,我们就要报警了!” 女人并不感激,仇恨地朝何律师瞪了一眼,呸一声,一口浓痰就啐到何律师脚下,相信如果有可能,她绝对会啐到他脸上。做完这些事,女人才扭头耀武扬威地走了。 保安忿忿不平,“何律师你就是太好心了,下回碰上这样的疯子直接报警就好。” 何律师微微苦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有些迟疑的叫唤,“何循?” 毕竟过了那么多年了,顾承光实在不太确定,而面前这个社会精英模样的何律师又与记忆中那个腼腆内向的少年大相径庭。但当何循抬眼望过来的时候,顾承光又确定了,确实是何循,大模样并没有改变,只是褪去了青涩,变得更加成熟了而已。而随之而来的,是会所洗手间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奉上,第二更五点。 第二十七章 经久未见,又遇上这样的事,顾承光自然不好径自走掉,好在都是要去医院。 何循伤得并不重,只是血流满面有点吓人。医生仔细检查了伤口,给他消毒包扎。顾承光在一边看着,有些担忧,“真的不用报警吗?我看那个女人不像会善罢甘休的样子。” 何循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每个输了官司的人都要来找我拼命,那我也不用出门了。放心吧,这种事很常见的,时间久了,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也就不会再闹了。” 顾承光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也就略过不提了,笑言:“没想到你当了律师,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的梦想是清华物理系。” 何循的表情一顿,垂着眼睛,遮掩住眼里的情绪,捏着手中的眼镜镜腿,哂笑一笑,说:“世事难料嘛,我也没想到还会再见你。” 顾承光跟着一笑,可不就是世事难料,那时候谁能想到天之骄子的自己有一天也会落入泥沼?忽然想起住院部的佟卿卿,怕这样晚了,他等得着急,跟何循说了一声,走到走廊上给佟卿卿打电话,跟他说抱歉,因为一些事情耽搁,晚了。 电话里一时没有声响,顾承光叫他的名字,“卿卿?” 他仿佛才回过神,淡淡地说:“你有事忙就不必过来了,医院里有送餐。” 顾承光说:“医院的东西你吃得惯?姥姥给你做了鸡丝粥,我已经在医院这边,现在人在急诊部,很快的。” 佟卿卿一顿,急急地问:“你怎么会在那边?你怎么了?” “我没事,遇上个老同学,受了点伤。”见何循已经包扎完毕,走了出来,于是说:“没什么大事,我这边好了,马上就过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何循掀起眼帘,目光在顾承光手中保温瓶上转了一圈,笑问:“女朋友?”他重新架上了银边细框的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与记忆中的少年相去甚远。 顾承光一愣,笑着摇头,“当然不是。”因为想着当年他跟佟卿卿的纠葛,也就未提佟卿卿的名字。他陪着何循去药房取了药,一路上两人聊些各自近况,听到顾承光说明天下午就回美国,何循稍稍一愣,有些吃惊,“这么快?”而后又淡淡地说,“也好。” 回到门诊大厅,顾承光就看见了佟卿卿,他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外面披了一件棕色的毛衣,穿过人群,飞快地朝他走来。 顾承光一愣,还未问他怎么来这儿了,就见佟卿卿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自己,然后劈头就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顾承光一呆,才知道电话里说得语焉不详,佟卿卿误会了,一时心下滋味难辨,解释说:“不是我——” 佟卿卿一愣,知道自己闹了乌龙,这才将目光移向了旁边的何循,瞳孔一缩,眼里射出锐利的光芒。 何循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佟卿卿,他依旧是高傲的样子,唇线抿起,狭长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睥睨,一瞬间好像回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的目光如蛇信子似的恶毒而尖锐,说:“你不配。”那样愤怒,那样厌恶,仿佛他是一只臭虫。 很多很多年了,那个眼神,那三个字,就如同跗骨之蛆钉在他的身体里,滋生出恶毒的藤蔓,牢牢将他缠紧,这一种被羞辱的强烈感觉占据了他的整个成长过程,反而削弱了少年时代对顾承光的那一点朦胧而又青涩的感情。 如今再次面对佟卿卿,他看到了他眼里的冷锐和防备,他的心里升起一丝丝的快意,他终于不用再像少年时那样面对佟卿卿如利箭一样的目光畏缩地低下头,而是露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然后转头对顾承光说:“那我先走了。” 自始至终,都未与佟卿卿说话,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顾承光侧头打量佟卿卿的神情,问:“怎么了?” 佟卿卿两只手揣在毛衣的衣兜里,脸上的表情令人猜不出他的心思,良久,他往外吐了口气,淡淡地问:“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顾承光于是说起律师事务所门口惊险的一幕,故意说得跌宕起伏,又轻松诙谐,仿佛在讲一个演义,佟卿卿听完,却不发一言,一直走到住院部,回了房间也没有说一句话。 顾承光问:“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佟卿卿不由挑眉:“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顾承光叹了口气,说:“我一直不知道何循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佟卿卿唇线紧抿,不说话,很久,他吐出一口气,意兴阑珊地说:“算了。” 顾承光也不再说这个话题,说:“喝粥吧。”他打开保暖瓶,热腾腾的香菇鸡丝粥,鲜香四溢。他盛了一碗递给佟卿卿,佟卿卿接过沉默地低头喝粥,房间里安静得厉害,只有调羹碰到碗壁清脆而伶仃的声音和轻微的咀嚼声。他喝完一碗,顾承光接过空碗又给他盛了一碗,他依旧低头一声不吭地喝完,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刚的那些心浮气躁已经不见了,抬起眼睛跟顾承光说:“你回去吧。” 顾承光一愣,抬腕看了看表,说:“还早,我再陪你一会儿。”又问:“这几天谁来照顾你?” 佟卿卿扭着头看向窗外,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总归是不会缺人的。”他的神情有些郁郁,半天没听见顾承光的声音,回过头去看,刚好对上顾承光的望着自己的目光,漆黑的眼睛,深得见不到底,微微的忧伤,秋水一样。 佟卿卿的心尖不可遏制地颤了颤,很快掀起一个有些轻佻的笑,说:“顾承光你别这么看我啊,你这样看我我压力很大,如果换成一个□□的36d大美女,估计我还受用些。” 顾承光的嘴唇动了动,移开了目光,轻轻地说:“对不起。” 佟卿卿一愣,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同锥子般凿进他的心脏,但他却笑了,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笑得风流倜傥,仿佛有宝光流转,语调轻慢,“对不起什么啊?”不等顾承光回答,他顾自点点头,“也对,你对不起我的事儿多了,小时候就知道抢我的玩具,把肥肉丢到我的碗里,中学时还把人家女孩子给我的情书抖落得天下皆知……哎,你别以为我记得这些事儿是因为忘不掉你,又不是演电视剧,哪来这么多深情不悔至死不渝啊,我又不是天生喜欢男人,怎么看女孩子都比男人要好吧。” 顾承光一直没说话,两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仿佛为了填满那令人窒息的空白,佟卿卿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语气轻快,“你记得安澜吧,其实我觉得她挺不错的,有一段时间,我是真心想要跟她交往来着,真的,就是总没到那一步。所以顾承光你千万别觉得我非你不可,我是没找着一个更好的,我要认真找了,分分钟的事儿。” 顾承光勉强笑了笑,佟卿卿又将头扭向了窗外,大段大段的沉默伫立在两人之间,然后佟卿卿开口,声音遥远而轻微,说:“顾承光,你走吧。” 顾承光站起来,收拾好保温瓶,说:“那我走了。” 佟卿卿保持着遥望窗外的姿势,没有说话。顾承光轻轻合上门,住院部走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冷光灯在头顶寂寂地照着,不远处有值班的护士低着头凑在一块儿小声说话。顾承光提着保温瓶,一直走到电梯。 电梯启动的一刹那,失重的感觉令心在一瞬间变空,空得叫人难受。 外面夜色已经降临,早春的空气依旧凛冽,医院门口有等客的出租车,顾承光却没有坐出租车,走到医院门口的小卖部时,走进去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不远处有回廊,白天总是坐满等着就医的病患和病患家属,晚上却空寂得令人心慌,浓密的紫藤叶在黑暗中鬼鬼幢幢。顾承光随便找了位子坐下,将保温瓶放到一边,点了一根烟,火苗一闪,照亮他的眉眼,又马上黯淡了。 他已很久未抽烟,烟草的味道有些苦涩。他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满地都是烟头,嘴巴又干又苦,身上的衣服被夜风吹得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奉上,第三更会比较晚,等不了的亲可以先睡了 第二十八章 顾承光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坐出租去机场。他是下午一点的飞机,到机场的时候刚好十一点,他没有胃口吃午饭,只找了一家咖啡馆,进去点了一杯蓝山打发时间。 咖啡馆环境幽静,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桌上点着香薰蜡烛,似有若无的薰衣草香。桌上有一盒不知是谁留下的火柴,他拿在手上把玩,洁白细长的火柴梗,一根一根叠加上去。 忽然手机响,顾承光急着去接,手指碰到火柴,哗啦一下,好不容易搭得挺高的火柴塔摧枯拉朽般倒塌,火柴洒了一桌,还有几根掉在地上。 结果电话是某个售楼中心打来的,年轻的小伙子舌灿莲花将某个楼盘夸得天花乱坠,顾承光礼貌地拒绝,“抱歉,我没有买房的打算。” 他心里掠过一丝失望,但又说不上在失望什么。挂了电话,他将火柴一根一根地收起来放进火柴盒里,靠在沙发背上,不由有些心烦意乱,摸出烟来,刚抽出一根,服务员就过来了,礼貌而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禁止抽烟的。” 顾承光的动作一顿,“抱歉。”他将烟推回了烟盒,站起来,拉起行李箱,走出了咖啡馆。 他走出航站楼,外面的风很大,卷着天上的云全部往一边驰去。他用手笼着,打了好几次才将烟点着。抽完一支烟,机场里面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他拉起行李箱,一手拿着机票证件,排队等候,队伍缓缓朝前移动,轮到他,服务小姐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回过神,忽然说了一声抱歉,转身离开了办理台。 坐上回去的出租车时,顾承光什么也没有想,这几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钱越赚越多,他习惯冷静,习惯理智,习惯无动于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已经很少有这样冲动,这样感情用事的时候了,他甚至没有去思考这个行动背后的深意。 出租车是直接到医院的,从机场过来,足足开了两个小时,到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两点,他拖着行李箱到住院部,乘电梯上楼,谁知道佟卿卿不在,他本来就不是安分的人,上次做例行检查还偷溜出去吃鸭掌煲,所以顾承光并没有太意外。 病房是个套间,有独立卫生间,还有沙发茶几。顾承光干脆坐在沙发上等他,沙发太软,他昨晚又没睡好,不由就有些犯困,微阖着眼睛打起盹来,直到一声清脆的声音将他叫醒,“哎哎,你怎么睡在这儿呢?” 顾承光醒过来,原来是那个伶牙俐齿的小护士,于是笑起来,问:“这房间的病人呢?” 小护士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一早就出院了。” 顾承光一怔,重复一遍,“出院了?他可以出院了吗?” 小护士拧起眉,没好气地说:“当然不可以,但他坚持要出院,我们有什么办法。” 顾承光皱起眉,跟小护士道了谢,拉着行李出了病房,掏出手机拨佟卿卿的电话,结果关机,顾承光心绪一时有些烦乱,不知怎么出的医院,坐上出租,车上的时候他又拨了两个电话,依旧是关机。 车子经过cbd黄金地段,顾承光忽然记起佟卿卿的公司就在这附近,于是付了车资,叫司机放他下来。他并不知道具体地址,但还记得是在哪一幢写字楼,在一楼大厅的指示牌上找到安盛科技的字样,乘电梯上楼。 佟卿卿的公司占了整个写字楼最黄金的楼层,电梯门一打开,就是安盛科技简洁而充满创意的招牌,前台却空无一人,只有一盆孤零零的鹅掌楸,红艳欲滴的花朵兀自招摇。顾承光觉得奇怪,拖着行李箱往里走去,迎面而来的是光可鉴人的玻璃门,以及门上铮铮的铁锁。 顾承光一怔,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找人询问,脚踩十厘米高跟鞋的女白领箭步如飞,显然有急事在身,回答得又快又敷衍,“我也不清楚啦,这几天工商局的人进进出出的,昨天我还看见搬了好几个纸箱子出去,好像被勒令关门了吧。” 顾承光心里七上八下,眉毛拧成疙瘩,又拨佟卿卿电话,依旧是千篇一律的“请稍后再拨”,担心佟卿卿出事,不由有些焦灼。 出门打了一辆出租,直奔佟卿卿的公寓。 佟卿卿并不在公寓,他在墓地。 天空有些阴沉,好像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佟卿卿已经在这坐了差不多一个下午了,也抽了一个下午的烟,抽得嘴唇都发白起皮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境下他会选择来这里。 他跟这个女人的关系从来不亲密,甚至是敌对的,她对他总是冷眼旁观冷嘲热讽。是在她死后,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在他很小的时候,她曾经是试图对他好的,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一腔母爱也曾想要倾注在他身上。只是他太早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另有其人,所以总是下意识地疏远她,敌视她。于是她收起了那些温柔与讨好,冷眼看着他为找自己的亲生母亲不得,讽刺、奚落,已成为她的标签。 他一直记得她生命的弥留之际,她被病痛折磨得非常瘦,全身上下几乎只剩骨头,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但她用力地抓着他的小臂,两眼迸发出强烈的感情,嘶哑着嗓子说:“现在你满意了,你可以去找那个女人了,嗬嗬……” 他从来不知道她枯瘦如柴的手臂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他一动不动,任她抓着,也不说话,她眼里的光芒终于一点一点熄下去。 那时候他才明白,因为他的年少无知,曾经伤这个无辜的女人那么深。 佟卿卿站起来,坐得太久了,身体里的血液有些凝滞,他准备下山,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倪亮。他差点认不出他,因为与那个邋遢的面馆老板形象相去甚远,现在的倪亮穿一身合体的西装,头发剪短了,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胡茬,见佟卿卿呆愣,于是发出爽朗的笑,“我现在上班了,怎么也得对得起公司付给我的高额酬薪啊。” 佟卿卿一怔,“面馆呢,不开了吗?” 倪亮摇摇头,说:“不开了,这些年也够了,我爸妈年纪终归大了,我也不能老这么任性让他们跟着操心。” 他手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鸢尾花,显然是来这里看某个人,拍拍佟卿卿的肩膀,说:“来,陪我去看你嫂子,然后咱们去喝酒吃面。” 佟卿卿愣了一下,心中疑惑,却依旧从善如流,一直到见到墓碑上的小小照片,才如遭雷击。照片上的人还年轻,清汤挂面的一张脸,笑起来眼睛微微弯成月牙,有种很清纯的别致,分明就是倪亮曾给他看过的钱包照上的人。 他说不出话,脑子里纷纷乱乱,好多话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倪亮点了一根烟,淡淡地说:“走了有六年了,是车祸,才二十一。我们是邻居,青梅竹马,她比我要小五岁,那会儿两家人没一个同意的,我们才不管呢,本来说好了,等她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的。” 佟卿卿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曾经口中美满的婚姻,漂亮的老婆,都是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自欺欺人的梦,他到底是怎么揣着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走过那六年的? 晚上佟卿卿和顾承光一起吃饭,说了很多话,喝很多酒,后来还是倪亮帮他叫的出租车。他在车上昏昏沉沉,直到出租车司机将他叫醒,说:“先生,到了。” 他看了下计价器,拿出钱包想要付钱,蓦然发现根本不是在自己的小区,不知怎么的竟来到了顾家别墅门口,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报的地址,从车窗望出去,雕花铁门沉沉地关着,园子里漆黑一片,二层的别墅没有一丝灯光。 他走了,回美国去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平静接受,到这时候才发现,每一次呼吸,胸口都疼得无法抑制。 司机忍不住出声提醒,“先生?” 佟卿卿回过神,没有下车,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说:“走吧。”他报了自己小区的地址。 车子重新飞驰起来,不知多久,在他小区门口停下,他付了车资,连找零都未要回,就下了车,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往自己的楼走去,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高大、熟悉,分明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他有些愣,想自己真是喝多了。 那人却飞快地朝他走来,走到他面前,眉头拧成疙瘩,眼里有怒火和担忧,“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出院了?”又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和酒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佟卿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肺炎,这么抽烟喝酒,还要不要小命?” 佟卿卿忽然如梦初醒,几乎不敢置信,“顾承光,你怎么在这里?” 顾承光一怔,低声解释,“飞机改签了。”隔了片刻,他接着说,语气已平稳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气急败坏,“你怎么把手机关机了,我打了你很多个电话。” 佟卿卿忽然说:“对不起。” 顾承光没想到他会道歉,一时有些愣住,“没关系。”顿了下,又说,“我去了你公司,怕你出事。” 佟卿卿盯住他的眼睛,说:“不是,顾承光,我以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有人跟我说,这世上,太好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我怕我留不住你。是不是很可笑?原来我也会怕的,我不去找你,不敢在你面前说出心里真正的想法,这样我还可以骗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能够忘了你,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顾承光心里翻江倒海,心脏像被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最后他听见佟卿卿凄惶的声音,他说:“顾承光,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可喜可贺,卿卿终于坦诚了一回,顾男神也如愿留下来了~我有特殊he技巧~ 第二十九章 佟卿卿的公寓还是老样子,整洁而冷清,没什么人气。 顾承光将人扶上床,给他脱了鞋子和外套,扯过被子盖上。他翻个身,微微蜷起身子,睡过去,他的头发在床头灯柔和的黄色光芒下,毛茸茸的,泛着橡木色。顾承光在床边站了许久,忍不住伸手,有些迟疑地落到他的头顶,摸了摸。 佟卿卿睡得很沉,呼吸轻缓而悠长。 顾承光关了灯,退出房间,走至厨房,在柜子里找到了红茶,烧了一壶水,水开,他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又加了两勺牛奶,端着茶杯走至客厅。客厅落地窗并未拉上窗帘,灯海一样的城市夜色尽收眼底,真是万丈红尘。 虽已是深夜,顾承光却无丝毫睡意,在落地窗边站了一会儿,走回休闲区,蹲在电视机前,从佟卿卿收藏的蓝光碟中挑了一张,放进播放机,然后关了灯,盘腿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 醒来的时候已天光大亮,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佟卿卿,他身上还是昨天的衣服,睡了一夜,衬衫皱巴巴的跟刚从咸菜坛子里捞出来似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光脚趿着一双棉拖,跟平时的样子很不一样,傻子似的看着自己。 顾承光掀开盖在身上的绒毯,从沙发上坐起来,扒了扒头发,自然地说:“起来了,怎么不叫我?”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顾承光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抬腕看看时间,然后走过去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换洗的衣物,说:“我去洗个澡,洗完正好一块儿出去吃早餐。” 他举止熟稔,态度自然。佟卿卿依旧没有动,心里面翻江倒海,千言万语憋在心口,精神略略恍惚,分不清现实梦境。 结果一大早两个男人坐在早餐摊吃早点。 时间还早,马路上忙忙乱乱,都是赶着上班的工薪阶级,还有瞪着脚踏车你追我逐赶去学校的少年,晨光下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还有一类人,上了年纪的老大爷,拿着一口准备装豆汁儿或者豆浆的搪瓷杯,慢慢地走在如织的街市上,偶尔停下来与旧相识打招呼谈天,他们脸上笑着,言语慢慢的,是这沸腾街市的沉着之笔。 这样坐在街口吃早餐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工作以后,很多时候是对着电脑匆匆灌下一大杯浓咖啡。佟卿卿吐出一口气,终于从睁开眼睛后的恍惚中挣脱出来,恢复了一惯的镇定从容。 他们的车太好,引起不少人围观,早餐摊老板将他们的早餐送上来,笑问:“这车要不少钱吧?” 顾承光笑着答:“是吧,都是跟朋友借的。” 老板啧啧称道,“那你朋友可真够有钱的。” 顾承光笑着看佟卿卿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是啊。” 被定义为有钱朋友的佟卿卿瞥了顾承光一眼,嫌他无聊,顾承光已经笑眯眯地将冒着恶臭的豆汁端到他面前,殷勤地说:“来来,喝碗豆汁,这儿的豆汁一看就特地道。” 佟卿卿的脸色迅速风云变幻,身子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满脸厌恶,“拿走拿走,我干嘛一大早喝这种臭烘烘的玩意儿?” 顾承光苦口婆心地劝:“为你好,喝点儿,昨晚喝了这么多酒,清热解毒的。” 佟卿卿瞪他一眼,“顾承光你成心的吧?谁愿意喝谁喝去?反正我不喝。”说完,像害怕被传染什么瘟疫似的用两根手指将豆汁碗推远了点。 顾承光再接再厉,“鼻子一捏眼睛一闭,一口气灌下去,多大点事儿啊。”见佟卿卿不为所动,他忽然坏笑着凑近他,说:“你要把这碗豆汁喝了,我让你亲一下怎么样?” 佟卿卿一怔,心剧烈一跳,看着顾承光眼里的戏谑和顽劣,忽然冷哼一声,“我很稀罕吗?你把这玩意儿喝了,我让你亲一下你干么?” 他的话音刚落,顾承光就端起了豆汁碗,当真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将一碗豆汁全喝完了。佟卿卿目瞪口呆,换来顾承光的哈哈大笑。 然后笑声戛然而止了,他转头就遇上了佟卿卿,那么近的距离,连每一根眉毛都纤毫毕现,唇上柔软微凉。顾承光一怔,佟卿卿的唇已经离开了,低着头若无其事地用筷子搅着桌上的早餐,店内光线昏暗,但顾承光眼尖地看见微微发红的耳尖,心在那一刹那变得如同云絮一样柔软,笑眯眯地问道:“什么味儿啊?” 佟卿卿没有料到顾承光不要脸的程度,窒了一下,脸迅速变得滚烫,却还故作镇定地掀了起眼皮乜斜他一眼,说:“泔水味儿。” 顾承光呵呵一笑,出其不意的,又倾过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没忍住,张嘴衔住他的唇,舌尖伸进他微张的的唇,勾着他的舌尖,微微吮吸。 豆汁那种令人荡气回肠的味道在嘴巴里弥漫开来,随之而来的是顾承光特有的仿佛原始森林一样的厚重与辛香。 他终于放开他,早餐店老板站在不远处张口结舌,脸上全是愕然和窘意。 佟卿卿活了三十一年,第一次有如此窘迫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见顾承光只是满脸堆笑,仿佛一个恶作剧成功的顽劣孩童,不由恨恨踢了他一脚,“还笑?走了!” 这个早餐到底没吃完,最后还是在星巴克买了咖啡和松饼。顾承光将车开到了江边,江边风很大,吹得人的头发全乱乱地堆在头上。 他们靠在车身上,喝咖啡,吃松饼。其实佟卿卿有好些话想问顾承光,为什么明明已经走了又忽然回来?为什么吻他?那些问题如同蚂蚁一样不断地啃啮他的心,但他又怕真的问出口,真相会打破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奢望,破坏了彼此之间难得温馨暧昧的气氛,因此也只当做不在意,说些漫不着边际的话。 最后,咖啡喝完了,顾承光说:“回去吧。” 佟卿卿点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有些阴沉的天空峰回路转,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四射下来,整个江面顿时波光粼粼,如同有万千碎银闪烁。顾承光微微眯了眼睛,望着江面说:“真漂亮。” 佟卿卿也跟着看了一眼江面,又看顾承光,他插着双手闲庭漫步般站在逆光中,仿佛乔木,高大挺拔,佟卿卿的胸腔微微发疼。 回去的时候依旧是顾承光开车,他开车很稳,像他整个人一样,即便路况很好,他的速度也不快。佟卿卿坐在舒适的副座上,有些懒意,想尽快躺下来睡觉,又隐隐希望,还是不要这样快到达。 到底还是到公寓楼下,顾承光将车停稳,两人乘电梯上了楼,进了屋,顾承光就将自己的行李箱拖了起来,跟佟卿卿说:“我该回去了,姥姥还不知道我改签的事。” 佟卿卿点点头。 顾承光又说:“你的脚还没好全不要跑来跑去,车子我先开走了。” 佟卿卿又点了点头,看他拖着行李箱走出公寓,忽然开口叫他,“顾承光……” 顾承光回过头来,佟卿卿的话已滚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摇摇头说:“没什么,路上小心。” 他露出一个笑,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说:“知道了,那我走了啊。” 姥姥姥爷对于顾承光转天又回来的事情大吃一惊,顾承光只说还有些事情没办完,还要再待一段时间。老太太自然欢喜异常。 他没走的消息瞒不过陈将卓尔他们,顾承光的说辞自然跟对两老的一样,陈将直呼感情受到欺骗,白瞎给他践行那晚上撒狗血似的伤感情绪,不过到底还是高兴居多,又将车钥匙扔给他,“既然这样,车你依旧开着。” 这回顾承光没收,只说暂时不需要,陈将虽有疑惑,但也不勉强,从善如流地将车钥匙收了回去。只有张迩遐,看他的目光有点意味深长。 等到只剩两人相处的时候,不由地问:“你别是为了佟卿卿吧?” 顾承光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敏锐,微微一怔,捧着茶杯不说话。 张迩遐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终于问:“你跟佟卿卿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我以为那天在滑雪场你已经决定了,你还真准备跟他搅合在一起啊?” 顾承光有些走神,良久,才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后来又……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说实话,我没法不感动,也,有点心疼他吧。” 说完后两个人一齐沉默下来。 然后,张迩遐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顾承光,有句话是朋友我才说的,感动同情什么的,根本没法儿长久,何况,他那样的人,要知道了你是因为感动同情才跟他在一块儿,绝对会受不了的。到时候,伤人伤己。” 顾承光忽然笑起来,说:“我当然不是因为同情。怎么说呢,佟卿卿对我来说,一直都是不一样的。老实说,我家里出事后,我根本从未考虑过感情的事,甚至对结婚,也很抵触,就是这里。”他苦笑着指指自己的心,说,“已经冷下来了,对人,我习惯权衡利弊,节制感情,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对我表达好感,但是无论对方有多么优秀,我就是没办法全情投入,燃不起热情。” 他私心里隐隐觉得,或许,只有那种奋不顾身如烈焰般灼热浩瀚的感情,才能令他稍稍动容。 张迩遐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顾承光摩挲着茶杯,良久,吐出一口气,说:“我想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曙光就在眼前~ 第三十章 顾承光依旧住在顾家别墅,别墅里仍旧空荡荡的,冷清得很。他这个人从前是富贵窝里出来的,日子过得花团锦簇醉生梦死,什么都要最好,什么都要极致。直到后来经历得多了,渐渐看淡,也还是追求生活品质,却不再执着,颇有点心有天地,闲看歌舞升平的淡然。 这别墅在别人看来简陋潦倒,不免心酸,顾承光却安之若素。不过如今他在国内的事已完毕,又一时不准备离开,有大把大把空闲的时间,只当是度假,因此忽然有闲心逛建材市场,别墅到底年代久远,又长期无人打理,不少地板墙纸已经霉烂了。 最后选中一个德国的老牌子,又选了墙纸,约定好工人上门的时间,他开车离开建材市场,等红灯的时候,习惯性往窗外看了一眼,这一眼依稀仿佛是看见佟卿卿了。 十字路口转角就是个咖啡馆,那咖啡馆有二层,典型的东南亚风格,色彩艳丽极具异国风情,门口还放了尊石佛,佟卿卿就坐在靠窗的一个卡座上,搅着面前的咖啡。 顾承光先是忍不住皱眉,刚跟他说脚没还没好全别乱跑呢,结果一转身,他就跑来跟人喝咖啡。但等到看清坐在佟卿卿对面的人时,顾承光只剩下诧异了,那是个年轻而削瘦的男子,西装笔挺,给人以专业的感觉,尽管离得比较远,但顾承光不会错认,那是何循。 佟卿卿和何循? 这是多么奇怪的组合,上次在医院的时候,佟卿卿的表现并不像是对何循有任何好感的样子,而何循,也没有任何与佟卿卿有交集的表现。他们两个能有什么事? 后面有人使劲按车喇叭,顾承光回过神,原来是红灯过去了,赶紧松了刹车,开过去。开过一段路,想了想,瞅着一个道口,将车下了辅道,停靠在路边,掏出手机给佟卿卿打电话,“在家吗?要不要一块儿吃饭,还是我直接给你买回去?” 电话那头的佟卿卿顿了一下,说:“我在外面,跟人谈点事儿。” 顾承光问:“那我过来接你?” 佟卿卿犹豫了一下,说:“好。”他报了地址,正是那个咖啡馆。 顾承光挂了电话,重新启动车子,找了道口掉了头开回去,没一会儿就看见那个咖啡馆,没有看见何循,佟卿卿一个人站在门口,低头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 咖啡馆门口不大好停车,顾承光没有下车,将车窗放下来,按了按喇叭。佟卿卿抬起头来,很快发现顾承光,重新将烟放了回去,走过来拉开车门坐进副座。 顾承光看他一眼,问:“吃什么?” 佟卿卿靠在椅背上,脸色看着并不是特别好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还是刚刚跟人谈事儿不顺利,有些恹恹的,说:“随便吧,”想了想又咂了咂嘴,说,“不然去吃鸭掌煲?” 他还真是对鸭掌煲情有独钟,到现在都还惦记着。顾承光笑了下,“才出医院呢,别又进去了,反正没事儿,不然回家自己做?” 佟卿卿一愣,“你做我做呀?” 顾承光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你会做饭似的。” 结果真的跑去了超市。超市里的人不多,头顶的灯光明晃晃的,照得地面光可鉴人,货架上的商品永远琳琅满目光鲜亮丽。佟卿卿厨房里几乎从不开火,油盐酱醋样样要购置,他又不懂,面对一长排各色酱油,如同古代皇帝面对三千佳丽,挑挑拣拣下不了决心,回头问顾承光:“要哪个?” 顾承光三十几岁的男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蹬着购物车玩,从这头哧溜一下溜到那头,转个弯,又从那头哧溜一下滑到这头。嘭一声,购物车撞上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特价卫生棉,粉红色包装的卫生棉顿时如同灾难般坍塌下来,不远处的超市员工一扶额,低呼一声,“天哪!”急急地走过去。 顾承光缩缩脖子,低声道歉,努力装作愧疚的样子,抬头冲佟卿卿眨眨眼,露出调皮的笑。 佟卿卿终于选定酱油,走到顾承光身边,将酱油放进购物车,斜了他一眼,说:“顾承光你还能再幼稚点……唔……”话为说完,顾承光已飞快地往他嘴巴里塞了什么,他愣一下,甜的滋味在嘴巴里弥漫开来,原来是散装区的软糖。顾承光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然后也将一块洒满糖霜的软糖放进自己嘴巴里,朝佟卿卿露出心照不宣的笑,镇定自若地转身推着推车往前走。 将整个超市逛了大半,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堆,其实这次用完之后不见得再有机会用,可佟卿卿看着购物车被一件一件的东西填满,仿佛心也被一点一点地填满,这样日常的一切,觉得不可思议,好像一点也不真实。 最后逛到果蔬生鲜区,佟卿卿有些走神,果蔬生鲜区里多是主妇,也有年轻的新婚夫妻,商讨着晚餐从他们身边经过,女的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男的专注地听着,伸手将女孩掉下来的头发温柔地别到耳后。 顾承光推着购物车,回头问他:“不然吃牛排好不好?” 佟卿卿愣一下,根本未听清他在说什么,只下意识点头说:“好。” 于是绕到冷冻区,一溜从国外空运过来的牛排很金贵地盛放在冷冻柜里,冒着微微的寒气,顾承光弯下腰去,神情专注而认真地挑选着。 终于将需要的东西一并买齐,排队结账,轮到他们,收银员用条码扫描仪一件一件地扫过商品,佟卿卿拿出钱包,准备付账,听见收银员语气微妙地说:“这个在打特价,买二送一,需不需要……” 他抬头,看见收银员手中拿着的粉红色包装的卫生棉,脸色古怪,大窘——肯定是刚刚顾承光撞到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的,回头狠狠瞪肇事者顾承光一眼,连忙解释,“这个不是我们的。” 语气镇定,可分明是脸红了,一个大男人,面红耳赤的样子,竟十分可爱。 顾承光怕他恼羞成怒,只能抿着嘴唇,拼命忍住,直到上了车,才无声地笑起来,先还比较克制,后来就笑出声,最后简直是放声大笑了。佟卿卿先还恼怒,后来也不由觉得好笑。 开车回佟卿卿的公寓,将两个超市袋放进厨房,顾承光脱了外套,将衬衫袖子挽到小臂,将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置到合适的位子,该洗的洗,该切的切。佟卿卿本来还在厨房里转悠,后来看他熟练利落的样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帮不上忙,乖乖去客厅看电视。 厨房里传来煎牛排的滋滋声,他还是忍不住,走到厨房门口,看见顾承光背对着自己站在灶前,他穿着很简单的白衬衫,轻松写意的站姿,厨房橙黄色的光自头顶照下来,仿佛有茸茸的触感,佟卿卿很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去抱一抱他,若无其事地又回到客厅,慢慢地拼拼图,只是走神得厉害,手中抓着一块拼图,很久都没有动。 煎牛排并不复杂,顾承光很快煎好两块牛排,盛在新买的白色骨瓷盘里,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衫,微微苦笑,问佟卿卿:“有没有衣服给我换一件?” 佟卿卿一愣,才发现因为忘了买围裙,他的衬衫上被溅了不少油渍,恐怕已不能再穿,连忙要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 顾承光阻止他,“你脚还没好全,别跑上跑下了,你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就行,顺便冲一下,满身油烟味也不舒服。” 佟卿卿于是又坐了回去,说:“那好吧,你自己去我卧室衣柜找吧,放左边的衬衫都是没有穿过的。” 佟卿卿的卧室很大,足有五十几平方,一整面的弧形窗,视野开阔,当中放一张大床,床单是简洁低调的单一色,床尾放着一件衬衫。顾承光一愣,他认出那是他的衬衫,应该是他前几天落在这儿的。 顾承光心里一动,已经伸手将衬衫拿起来,衬衫已经洗干净,有一股洗衣液淡淡的清香。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不动声色地将衬衫放回了原处,打开衣柜,随便拿了一件衬衫进了盥洗室。 他冲完澡,换上干净的衬衫,下楼,佟卿卿已经将牛排和海鲜蔬菜沙拉端上餐桌,还开了一瓶红酒,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去,不由一愣,因为顾承光穿的根本不是新衬衫,而是他穿过的衬衫,他不知道顾承光是没找到新衬衫还是弄错了,微微张了张口,又闭住了,觉得有些热,于是低头摆弄酒杯掩饰自己的情绪。 酒是好酒,牛排也煎得鲜嫩,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顾承光说起他在法国南部的酒庄,并不是什么知名的大酒庄,目的也不是盈利,偶尔碰上好的年份,也能酿出不输驰名酒庄出品的好酒,主要招待一些朋友或生意上的伙伴过去玩,有时候闲暇了,自己也会过去住一段时间,亲自参与酿酒什么的。 佟卿卿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定定地穿过红色的晃动的酒液,忽然问:“你什么时候走?” 顾承光一愣,问:“怎么了?” 佟卿卿说:“国内的事情不是早就完了吗?你怎么还不走?” 顾承光笑说:“你怎么搞得很希望我走似的?” 我不是希望你走,我只是怕自己留不住你,我怕所有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但他不说,只是沉默地端起酒杯将杯中剩酒一饮而尽。 顾承光认真地看着他的神情,轻声说:“我暂时不走。” 他的嘴唇抖了抖,目光终于射向顾承光,如同射灯一样,问:“为什么?” “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如果是顾家变故前的顾承光,卿卿肯定没希望。不过遭遇过人生大起大落后,顾承光的心性已经不同,对于自己的另一半是男是女并不是那么看重吧。 所以,他其实并不是很直的,呵呵~ 第三十一章 顾承光问过佟卿卿他公司的事儿,但佟卿卿只说没什么大事,他能解决。顾承光知道他是不愿说,也没有勉强,私下里找张迩遐打听,但张迩遐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仿佛是佟卿卿公司开发的一款软件涉及某方面知识产权的纠纷,引起工商局的涉入稽查。 本来科技网络这一块,知识产权界定就比较模糊,国内相关法律也不健全,每年发生的类似事件不胜枚举,到最后大多不了了之或者不痛不痒地处罚一下,但如果真的有人故意要搞佟卿卿,确实会比较麻烦,光是工商局的人三不五时旁若无人地进出公司,就足以影响公司的正常营运。 但这方面,顾承光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先别说他们涉足的领域完全不同,只说顾承光离开国内已有六年,人走茶凉,论在国内的关系网,肯定及不上地头蛇的佟卿卿。 要说佟卿卿得罪什么人,这还真不好说,生意场上刀光剑影,根本没有一团和气之说。至于官场上,派系众多,更是错综复杂,一个小小的人事变动,就有可能让你打点下的关系全盘泡汤。 何况,佟卿卿一向不是软和的性子,也许哪里犯着小人也不自知。 佟卿卿自己心里也清楚,尽管他表现得很不当一回事的样子,但顾承光知道他心里面其实特别焦躁,他一烦躁就习惯抽烟,但在顾承光面前,他会尽量克制,有时候就躲到盥洗室去抽,顾承光心知肚明,却从不点破。 这天顾承光被卓尔他们叫出去打牌,是在一个会所的牌室,那会所走曲径通幽的路线,在一个胡同里面,兜来转去若不是有熟人带路绝对找不着,外表也极其朴素,一眼看去不过是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内中却是另有乾坤。不用想,在其中出入的人肯定都有点身份, 顾承光没想到会遇到何循,何循看见他挺惊讶的,手中的烟也忘了点,说:“顾承光,真是你?你没回美国?” 顾承光再次拿了对外的理由说:“国内还有些事,得再待段时间。” 何循哦了一声,说:“那留个电话吧,上回太匆忙,想着你马上就走,也没留联系方式,你既然还要在国内待一段时间,改天我请你吃饭啊。” 顾承光笑说:“这么客气干什么。”话虽这么说,还是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何循拿出自己的手机,将号码记下,又拨打了一通,没一会儿顾承光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何循按掉了电话,扶了扶镜架,说:“那电话联系,我先进去了。”他转身进了身后的包间,开门的瞬间,立刻有人热情地招呼他:“小何,快来快来,就差你了。” 何循露出温文的笑,心里面却知道这个满脸油光的李局长为何如此紧张自己,说是打牌,其实不就指着他送钱么。 陈将出来接顾承光,“这地方不好找吧,还怕你摸不着门。”刚巧看见何循与顾承光告别,进了包厢,不由地咦了一声,问:“认识的?” 顾承光解释,“以前的同学。”看陈将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忙问,“怎么了?” 陈将摇摇头,“没事,就觉得有点眼熟吧,可能以前在哪个饭局上见过。”说完也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引着顾承光往里走,“卓尔他们到了。”走到半途,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嗨,我说咋这么眼熟呢,你那同学是律师吧?” “是啊。” “那就是了。”陈将还真见过何循,在一个不是特别重要的饭局吧,那次饭局他没待到最后,不过他记忆力超群,居然还记得何循,叹道,“你那同学律师界也是个人物了,据说律师费贵到离谱,打的官司十有九赢,概因心够狠,够没良心,只要给钱,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儿都能给你兜回来。前头工商局一个姓沈的干部在外头包二奶,回家跟老婆闹离婚,你说这事儿搁哪儿都是理亏吧,他那老婆要狠心点,回头一检举,姓沈的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结果怎么着,这官司到了何大律师手里,不仅成功把婚离了,姓沈的老婆到头来就得了一七十平不到的破房子,你说缺德不缺德?” 陈将也没其他意思,也就是当笑话似的跟顾承光这么一说。顾承光听得一愣,他也不是初出茅庐正义感十足的圣母,自己在商场上打滚,手段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只是有些唏嘘吧,他对何循的记忆,到底还停留在从前那个内向腼腆的少年身上。 没过几天,何循果然打电话给顾承光,说要请他吃饭。顾承光没多想,就答应了。 吃饭的地点是一个农家煲庄,倒是让顾承光有些意外。何循开了一辆黑色奥迪,穿很简单的白衬衫黑色西裤,没打领带,领着顾承光往里走,边走边说:“这里的土豆块烧鸡味道很好,我常来吃,还有老板自己酿的苞谷酒,味道很不错,你待会儿尝尝。”又略略表示歉意,说:“我就想着老同学了,这么多年没见,选个自在点的地方也好聊天,就没挑那些高档餐厅,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说完略略腼腆一笑,他这一笑,倒依稀又有了从前的模样,让顾承光觉得蛮亲切,说:“没事,我觉得挺好的。” 确实不错,饭庄外形上虽谈不上什么档次,但菜做得意外地道,分量也足,顾承光不知不觉有些吃撑,又喝了点酒,于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与何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忽然问:“其实我一直挺想问你,当年你跟佟卿卿到底怎么回事儿?” 何循吃了一惊,“你不知道吗?” 顾承光揉了揉眉心,笑,“我还真是不知道。” “佟卿卿没跟你说?” 顾承光摇头,“没有。我倒是问过他,但他不说。” 何循神情微动,良久没说话,顾承光还在等着他的答案,他却忽然转了话题,问“晚上你有什么节目?” 顾承光愣了下,“节目倒是没有。” “那不如找个地方坐坐,喝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手感,这章有点少,算过渡吧~ 第三十二章 (小修) 顾承光没想到何循带他来的会是一个叫“第九街”的gay吧,这种地方,顾承光在国外的时候倒也因为好奇什么的去过一两次,不过自己本身不是同,新鲜劲儿过了其实也就那回事。 酒吧很安静,悠悠飘着忧郁的蓝调,灯光打得昏暗而暧昧,格调高雅,并不似有些酒吧那样群魔乱舞。何循显然经常来这里,对这边的布局极其熟悉,刚在吧台坐下,调酒师就笑着跟他打了一声招呼,顺便看了一旁的顾承光一眼,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何循并不解释,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住鸡尾酒杯细长的杯脚,顺时针轻晃两圈,端起来微微啜了一口冰蓝色的酒液,才对顾承光说:“擅自带你来这里,不介意吧?” 顾承光笑笑,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里环境不错。” “你应该知道了吧,我是同性恋的事。” 以前念书的时候,虽然有这样的传言,但那时候的顾承光少年心性,从未当一回事,如今到底年岁渐长,阅历渐深,何况又长时间待在风气开放的国外,对这一群体并不陌生,只是有点惊讶于何循的直白。 何循晃着手中的酒杯,轻轻笑了一下,目光有些迷离,仿佛陷入回忆,“我那时候啊,因为自己跟别人不同,很自卑很惶恐,死死捂着自己的秘密害怕跟人交往,连别人一句无心的话都能让我惴惴不安,害怕是不是有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所以,那时候的顾承光对他而言,真是如同阳光一样。 好像每个学校总有那么一个人,个子高高的,长得帅帅的,球打得很好,家庭富裕,脑瓜子聪明,虽然不见得多么努力,但成绩总不会太坏,提供给女生们一个花痴的对象,男生们一个勾肩搭背的好兄弟。那时候的顾承光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这样的人,于何循来说,却是对立面,他太耀眼了,耀眼得连靠近都不敢,害怕被灼伤。然而有一天,他就这样大咧咧地毫无顾忌地长腿一跨坐到自己面前,眯起眼睛笑,抬抬眉毛跟他打招呼,“嗨!” 就像荒景里碰上了丰年,多少个晚上,他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地回想这个情景,将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纤毫毕现。年少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怎么可以这样天真无悔?哪怕后来他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性向,甚至有过同居的对象,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心情。 顾承光想了想,说:“那时候你忽然转学,没多久你妈妈也跟着调职了,我问过很多人,都不知道你转去哪里了,一度还很担心你,不过听说你如今你在律师界名气不小,也算功成名就了。” 何循哂笑一下,“我算什么功成名就?”停顿了一会儿说,“谢谢。” 顾承光一愣,笑开来,“说什么谢谢,我那时候抄了你多少作业啊。”隔了片刻,问道,“秦老师应该已经退休了吧?”他口中的秦老师正是何循的母亲,她并没有教过顾承光他们,但因为何循的关系,所以从前在校园里碰到,顾承光也会打招呼,依稀记得是个严肃至有些苛刻的女人。 何循点点头,说:“退休了,但她闲不住,偶尔帮人补补课。” “挺好的,你工作那么忙,她一个人在家应该也挺寂寞的,找点事情是比较好。” 何循不置可否。自己的母亲自己知道,从他的性向揭露出来之后,他跟他母亲的关系就从未缓和过,一辈子严谨,将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寡母根本无法接受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直到现在,他回家,她也依旧冷淡至冷酷,两个人坐下吃饭,只闻杯盘碰撞的伶仃声,压抑而疏离。她不跟他讲话,不花他的钱,不跟任何人提起他这个当大律师的儿子。 但这样的事,实在没必要在久别重逢的人面前讲。 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因为喝了酒,顾承光本打算叫出租,刚好佟卿卿打电话过来,说过来接他,顾承光就答应了,挂了电话跟何循说:“我朋友过来接我,你怎么回去?” 何循看了他一眼,问道:“佟卿卿吧?” 顾承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一语中的,也不遮掩,点点头说:“是啊。”眼角有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 何循盯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语气微妙:“没想到你们到现在还这么要好。” 顾承光没有说话,他哪里是跟佟卿卿一直这么要好啊,中间隔着那么多年的互不理睬视而不见,渐行渐远已快至陌路,谁知道这次回国,会有这样的峰回路转?但毕竟这都是他与佟卿卿之间的事,也无必要跟何循事无巨细地说,于是只是笑笑。 何循低头点了一根烟,也不急着离开,直到一根烟抽完,他忽然对顾承光说:“你不是问我我跟佟卿卿当年为什么打架吗?” 顾承光原以为这个问题何循并不想回答,谁知道他又主动提起,因此微微诧异。 何循微微一笑,镜片后面的眼睛盯住顾承光,声音轻微而带有某种诱惑,“我说为了你,你信不信?” 就在顾承光怔愣之时,何循忽然倾过身,在他唇上留下蜻蜓点水似的一吻。下一个瞬间,何循的身子就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抬头,视线里是佟卿卿满是戾气的脸,他的眼睛薄而狠,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令顾承光一下子回想起中学时期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场景,心猛的一跳。 “卿卿!”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顾承光挡在何循面前,拉住了暴怒的佟卿卿。 佟卿卿的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落到了顾承光身上,很久很久也没有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样漆黑的目光,如同深渊,根本令人看不透其中的感情。 身后传来咳嗽声,顾承光回头,何循被佟卿卿一拳打在脸上,眼镜飞出老远,嘴角也已经红了,吐出一口带有血丝的唾沫,站起来,弯腰捡起被打飞的眼镜,吹掉镜片上的灰尘,重新架回鼻梁,唇角弯了弯,对着佟卿卿露出一个轻笑,温文的,轻蔑的,嘲讽的。 佟卿卿的眼睛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瞳孔紧缩,眼里喷薄而出是如同岩浆般的厌恶与愤怒,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拳,但何循没有再给他打自己的机会,他对顾承光说:“我先走了。”态度自然,风度翩翩,竟仿佛刚才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回去的路上,佟卿卿一言不发,双目直直地用力地盯着前方,车子越开越快,一不留神,就闯过了一个红灯。顾承光皱眉,叫他的名字,“卿卿。” 他像是忽然醒了神,慢慢降下车速。终于到顾家别墅门口,他却握着方向盘,迟迟不言语,逼仄的车厢内有片刻的沉寂,顾承光看着他开口,“卿卿,你知道我跟何循并没有什么。” 佟卿卿的唇线紧抿,并不言语,车厢内再度陷入静默,直到顾承光开口,“那我下车了,你回去的时候开慢点儿。”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点点头。 顾承光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打开车门下了车,推开虚掩的雕花铁门,身后传来脚步声,顾承光刚回头来不及看清什么,身子已经被猝不及防地压在铁门上,铁门与铁门撞击,发出好大的声响,顾承光的唇已被毫无征兆地压住,视线里,是佟卿卿低垂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两手箍住顾承光的脑袋,舌头伸进口腔,翻搅吮吸,那么大的力气,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 顾承光气息不稳,伸手去掰佟卿卿的手,略略分开一些,叫他的名字,“卿卿!” 佟卿卿动作一滞,停住了,急促地喘息。他的嘴巴张了张,发出几个暗哑的音节,仿佛悲哀。顾承光低头想听,却怎么也听不清楚,不由问道:“卿卿,你说什么?” 佟卿卿霍然抬起头,漆黑的眼睛在暗夜里如同烧红的炭火,有能灼烧人的温度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顾承光一愣,佟卿卿已经再次挨近顾承光,滚烫的唇小心而温柔地落在他的唇角,绵绵密密地蔓延至下巴、脖子、耳垂,留下暧昧的痕迹。 顾承光一个激灵,如同过电一般身子微微酥麻,他握住佟卿卿的肩膀,不知是要将人推开还是拥抱,直到佟卿卿拉出他的衬衫下摆,带有薄茧的手掌抚摸过他的胸膛和紧致的下腹,人也跟着慢慢矮下去,湿润的吻一路蜿蜒下去,被夜风一吹,有微微的凉意,顾承光清醒过来。佟卿卿这个样子,实在有些不对劲,顾承光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问:“卿卿,你干什么?” 佟卿卿并不理会,灵活地解开他的裤扣,拉下拉链,手伸进他的内裤里面,顾承光心头剧烈一跳,终于将他拉了起来,严厉出声,“卿卿!” 佟卿卿抬起头,朝顾承光一笑,朦胧月光下,他狭长的眼睛妩媚多情,带着诱惑,嘴唇咧开一个笑,凑近顾承光的耳朵,沙哑道:“你不想吗?会很舒服的。”他的嘴唇几乎是贴着顾承光的耳朵,滚烫的呼吸全部喷在耳蜗,湿漉漉的暧昧。 顾承光神色复杂,抓着佟卿卿的胳膊不让他动作,哑声说:“卿卿,你不用这样。” 佟卿卿充耳不闻,不依不饶地往顾承光身上靠,顾承光终于有些生气,“佟卿卿!” 佟卿卿的动作终于停下了。顾承光约略有些明白佟卿卿这样做的原因,他的心里没有安全感,企图以这样的肉x体x关系来确定,或者说,来绑住顾承光。但顾承光一点都不想要这种类似献祭似的奉献。 佟卿卿拧过头,望着虚空的一点,一动不动。顾承光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收紧的下颌,如同石雕,看不到他眼里的狼狈和悲哀,只有轻微而遥远三个字“对不起。” 那三个字砸在顾承光心里,仿佛有千斤重,他重新拉上裤链,扣上皮带扣,舔了舔干燥的唇,心里震荡得厉害,良久,才缓了语气,柔声说:“卿卿,真的不需要这样,我们可以慢慢来,有些事情不必要一下子做完,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佟卿卿没言语,心里面惨笑,他们会有很多时间吗?顾承光是留下来了,可在佟卿卿看来,留下也只是暂时,他随时有可能转身离开。但他不说,只是转回头,若无其事地朝他一笑,说:“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顾承光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听见他的车子离开,想了很久,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他打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像小学生刚刚学会写字一样,按了发送键后,他一直盯着屏幕,直到屏幕暗下去自动锁屏。 一直到最后,佟卿卿也没有回他。 第三十三章 早上醒来,顾承光拿过手机,依旧没有佟卿卿的短信。他翻出号码簿,拨打佟卿卿的电话,电话响很久,几乎是在最后一秒才被接起,佟卿卿的声音沙哑,轻轻地喂了一声。 顾承光靠在床头,问他今天是否要见面。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才说:“公司里的事情有点多,我走不开。” 顾承光知道他公司陷入麻烦的漩涡,因此很体谅,说:“那你忙。”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顾承光都未见到佟卿卿,渐渐有些心浮气躁,他隐隐有感觉,佟卿卿是在故意躲着他,不然无论怎么忙,总不会连见面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但他没想到再见面会是那样一种情形中。 那天他是参加line的新产品发布会。line现任ceo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独断专行地任用了新的创意总监,引得外界舆论纷纷,如今line被收购后的第一批产品已设计出来并打算投入生产,这关系着line是否能成功转型的关键一仗,顾承光既然未离开国内,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途经法院,因为修路的关系,因此车速缓慢。 透过车窗,在台阶最高处,顾承光先看见佟卿卿,他还是他,只是周身气息更冷漠了点,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在东宝庵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艳光四射的大美女,记得佟卿卿说过,似乎是律师,另一个顾承光也见过,是他的助理。 三个人面色冷峻。不一会儿又从里面走出一行人,同样西装革履,其中一个,就是何循,站在最高台阶上与佟卿卿他们说话,不需要走近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就能感受到彼此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两方人的交谈极其短暂,然后佟卿卿三人就走下台阶,坐进了等在街边的轿车。他并没有看见顾承光,但是何循看到了,他微微一愣,然后迈步朝街对面走来,但是这时候,一直凝滞不动的车流开始变得畅通,司机趁机踩下油门,车子朝前开动。 顾承光回头,看见怔愣在街中央的何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依旧是那家叫第九街的酒吧,顾承光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吧台边的何循。时间还早,酒吧里并没有什么人,何循坐在高脚凳上,脱下平日里衣冠楚楚的西装,黑色窄腰的真丝衬衫,与他过分白皙的皮肤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低腰牛仔裤,妥帖的线条勾勒着修长的腿,有一种难言的诱惑,看见顾承光,眼波一转,眼角有微微的薄红,笑说:“想不到你还会愿意来见我。” 顾承光没有说话,在另一张高脚凳上坐下,要了一杯酒。 酒吧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情歌,歌声如低微的耳语,如泣如诉—— “……就算不再流伤心泪,还有魂萦梦牵的深夜,那些欲走还留一往情深,都已无从悔恨……” 何循端着酒杯,细细地听着,仿佛已经醉了,最后一声叹息,说:“这首歌唱得人真伤感。” 顾承光终于开口,“佟卿卿公司的麻烦是不是跟你有些关系?” 何循的目光迷离,仿佛沉浸于歌的意境中,良久,抬抬眉毛,说:“怎么这样问?说到底,我也只是p&j公司的代理律师而已,我所做的一切都正当合法,只为了维护我的当事人的合法权益。”p&j正是控告安盛科技侵权的公司,他顿了顿,又笑起来,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手术刀似的冷光,“不过话说回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佟卿卿若真那么清白,也不会让人抓住痛脚。” 顾承光仔仔细细地观察何循的表情,忍不住道:“你对佟卿卿……”他斟酌着用词,“心怀恶意,为什么?就因为中学时候他对你做的那件事,他确实有错,不该随便打人,可,这值得你记恨这么久?” 何循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那样笑起来,看着顾承光,柔声说:“顾承光,这么多年,我遇到过很多很多的人,却再也没有遇到过你。如果说,你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亮色和温暖,那么佟卿卿,他就是一切黑暗不幸的制造者。我只是想问你,顾承光,你与佟卿卿这样要好,但你真的了解他吗?” 顾承光蹙了蹙眉,盯住何循,“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何循并没有急着回答,反而微微晃了晃手中的鸡尾酒杯,凝视了冰蓝色的酒液一会儿,仰头啜了一口,说:“你不是一直奇怪为什么我会忽然转学吗?那么现在我告诉你,因为我差点自杀。” 顾承光的心头剧烈一跳,那时候学校里虽然有这样的传闻,但到底捕风捉影,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如今亲耳听到,心中不由掀起惊涛骇浪。紧接着,何循面不改色地扔下第二颗炸弹,“而佟卿卿,是始作俑者。” 说完这句话,何循看着顾承光,奇异的,心中居然升起了一股快意,直到这一刻,何循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来,他对毫不知情的,维护着佟卿卿的顾承光,也是有怨恨的。 他仿佛又变成从前那个懦弱的少年,被十几双手推搡着进了女厕所,他发了疯似的往外冲,最后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欺侮,他们将他按在厕所冰凉的地面上,扒下他的内裤,套在他的头上,耳边是如同恶魔般嘻嘻哈哈的嘲弄声,轻蔑的笑声,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男的,女的,狰狞的,丑陋的,在他眼前忽闪,最后,他看见厕所外面的佟卿卿,双手插着兜,居高临下地一瞥,无动于衷的脸,冷漠的,事不关己的,一闪而过。 没有人来救他,没有人对他伸出手。他终于绝望,蜷缩起身子,如同蜗牛缩进脆弱的壳中。他想到死,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报复手段,用自己的生命给那些欺侮过他的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颤颤巍巍地爬上天台的栏杆,天台的风很大,几乎要将人刮走,他感到冷,一种被全世界都抛弃的冷,他感到愤怒委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对他?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开始滋生恶念,那种恶念如同藤蔓一般因为养分充足,而疯狂生长,迅速占据了他的身体。从那时候开始,曾经懦弱而善良的少年何循就已经死了吧。 顾承光已经重新变得镇定,并未因何循的叙述而变得愤怒或者吃惊,他只是摇头,认真而坚定地说:“我不相信。” 何循一愣,极其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不敢置信,“你觉得我在骗你?” 顾承光摇头,说:“我并没有说你在说谎,我只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他停了停,微微蹙起眉,说,“我相信卿卿会打人,他若是不喜欢一个人,会视而不见,会直截了当地表示厌恶,但他不会做这种羞辱人的事。” “呵!”何循嘲讽地笑了下,“你相信他?” 顾承光不为所动,点头道,“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少年时期的佟卿卿,虽然家世优渥,成绩出众,但他一直孤僻,不习惯跟人交往,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简单而直白,这样的佟卿卿,让顾承光相信他会唆使人用这种手段去折辱何循,根本不可能。 很长时间,何循都未说话,然后他笑了起来,那笑,说不出的冷冽和讽刺,“我真天真,说到底,你们才是一起的。” 顾承光没有答话,他留下了自己的酒钱,出了酒吧,拨了佟卿卿的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你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今天应该来不及更了,没想到还是赶上了,哈哈~ 第三十四章 写字楼的灯已经灭了,皮鞋鞋底敲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脚步声回荡着黑暗中,格外清晰。全玻璃幕的走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顾承光推开玻璃门,穿过全开放式办公区,就看见了佟卿卿。 他站在落地窗前,两手插在裤兜里,背对着顾承光,望着窗外的万家歌哭,一动不动,遥远而淡漠,仿佛一个假人,远处变幻的霓虹驱散不了他身周的黑暗。顾承光啪的一下打开电灯开关,离门口最近的一排白炽灯倏然而亮,佟卿卿转过身,看见顾承光,微微吃惊,“你怎么来了?” 顾承光慢慢走近,说:“我好几天没有见你了。” 佟卿卿沉默不语,很久,他转回头去,依旧望着窗外,轻声说:“何必呢?” 顾承光仿佛没有听见,走到他身边,笑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加班也不用不开灯啊,当老板的对自己都那么吝啬,底下的员工岂不对你怨声载道?” 佟卿卿终于笑了一下,极其短暂,然后转过脸去,说:“其实你不用这样。” 顾承光没有说话。 佟卿卿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觉得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对我就有了一份责任,不论这份责任是因为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还是因为你对所有人都抱有的温柔,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需要。” 他转过脸来,远处的白炽灯光照到这里已经黯淡了,他的脸沉浸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只是慢慢地说道,“顾承光,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所以你大可不必对我这样委曲求全。以前,我幻想过我们能够在一起,可是现在,我想通了一些事情,很多东西,真的没必要这么执着的,你没回来的时候,我的日子不照样过得风生水起吗?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不想再爱你了。所以,你回美国去吧。” 顾承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撒谎。” 佟卿卿拧开脸,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顾承光走近一步,伸手挑出他脖子上的铂金项链,银光一闪,铂金项链串起的白银指环微微晃动,“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戴着这个?” 佟卿卿劈手夺过指环,狼狈地拧开脸,不说话。 顾承光说:“如果我到现在还不了解你口是心非爱逞强的性格,那我真是太傻了。我承认,刚得知你的感情的时候,很震惊,甚至有点无措,我想过就此当做不知道,反正我留在国内的日子不多了,等我回了美国,时间长了,自然一切如旧,什么都不会改变,总有一天,你会淡忘我这个人。我妈妈不顾姥姥姥爷的反对,坚持嫁给我父亲,他们之间曾经真心相爱,我父亲,也一直表现得像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是结果呢,他在葬礼上留给我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些年,我从未去触碰过感情这回事,不是因噎废食,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并非必须。但是卿卿,我毕竟不是木头,我看着你一个人傻乎乎的自欺欺人,没法不心疼,没法不动容,我对我自己说,看,顾承光,这是你造的孽,你难道真的可以一走了之?我留下来,不是因为可怜你,也没有委曲求全,是,这些不是爱,可那也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时间。” 佟卿卿的身子微微颤抖,顾承光扳过他的脸,一点一点轻柔地吮吸他的唇。佟卿卿的眼角微红,睫毛轻轻一眨,忽然反客为主,伸手更加用力地扳住顾承光的脑袋,狠狠地吻他,仿佛用尽全部力气,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滚烫的唇舌纠缠,那样深切而长久。 忽然身后的白炽灯一排排亮起,突然而至的光明令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两人终于分开。 站在远处的保洁阿姨一副受到莫大惊吓的表情,结结巴巴道,“佟……佟先生,还……还没有下班呐?” 佟卿卿低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窘迫,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顾承光镇定自若地冲保洁阿姨微笑,吓得保洁阿姨迅速地低下头。 两人出了公司,坐电梯下楼,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佟卿卿喃喃说:“好饿,不如去吃鸭掌煲。”简直像小孩子,怎么能对鸭掌煲如此念念不忘? 顾承光觉得好笑,说:“我现在怀疑我在你心里的地位有没有鸭掌煲高了?” 佟卿卿哧的笑了一声,眉目间宝光流转,说:“那你肯定要失望了。”而后,他微微垂头,低声说:“顾承光,说好的,你会努力来爱我,我会等你,一直等你,你不能言而无信,不能中途离开,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顾承光侧过头亲吻他,像亲吻一个小孩,笑眯眯地说:“那你先说,我重要还是鸭掌煲重要?” 佟卿卿哭笑不得,“顾承光,你有够无聊的。” 顾承光趁机握住他的手,捏捏他的手心,说:“嗯,知道了,说好了的。” 结果还是去吃鸭掌煲,依旧是那家私房菜馆,鸭掌煲的滋味依旧入木三分,佟卿卿吃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吸着气,掇窜捧着白开水慢慢啜的顾承光,“你尝尝,保证你吃过一回之后就上瘾。” 顾承光一脸敬而远之的表情,佟卿卿也不勉强,自己低头吃得大快朵颐,忽然凑近他,坏笑着,猝不及防地亲他,柔软通红的唇,唇上沾着的鸭掌煲重辣与鲜咸的滋味在口腔里爆裂开来,微微的麻。 他亲完,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吃东西,眼角眉梢染着温暖的笑意,顾承光也跟着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起正事,“我今天见过何循。” 佟卿卿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了顾承光一眼,微微蹙起眉,没说话,显而易见的对何循的不喜,一如既往。 顾承光说:“你知道何循当初转学的原因吗?” “知道一些吧,又不是什么秘密。” 顾承光斟酌着用词,说:“他似乎对你有些误会,认为他之所以转学你要负大部分责任。” 佟卿卿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呵了一声,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好一会儿才嗤笑一声,“我说呢,怎么疯子似的咬着我不放,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犯得着吗?” “那你当初还打他?” 佟卿卿一噎,瞪着眼睛看了顾承光一会儿,扭过头,不吭声了,良久,他语气淡淡地说:“我是看他不顺眼,更讨厌他看你的眼神,但我没做过那些事儿。” “我知道。”顾承光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怕何循一心认定了你,钻了牛角尖。” 佟卿卿冷哼一声,“我会怕他吗?他既然认定是我,就让他放马过来,这点阵仗,我佟卿卿还不放在眼里。” 顾承光说:“我只是提醒你一句。” 佟卿卿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你对何循……”开了头,却又没了下文,目光转向窗外。顾承光微笑起来,问:“我对何循怎样?” 佟卿卿郁郁地往外吐出一口气,说:“算了。” 顾承光却笑眯眯地接下去,“我从未对何循有过其他想法,嗯,不过从前确实交过两个女朋友,你现在若后悔还来得及。” 佟卿卿抬起眼,温声说:“我只后悔,曾经因为意气因为胆怯因为很多很多莫名其妙的理由,不肯承认我爱你,蹉跎了太多太多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人终于说开了,可喜可贺~ 我真的不擅长写甜啊~ 第三十五章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夏天如约而至。 整个夏天,顾承光都和佟卿卿待在一块儿。顾承光有了佟卿卿公寓的钥匙,佟卿卿也一样,两个人虽然并未正式同居,但不可避免的,家里对方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牙刷、换洗衣物、拖鞋、剃须水……冰箱也不再是独守空闺的模样,常常塞得满满的,因为偶尔晚上肚饿,又不愿意再开车出去,他们会自己动手弄点儿夜宵吃。 佟卿卿戒了烟,人看着瘦了一点,但更显得脊背笔直,肩膀宽阔,脸部轮廓深刻,不说话的时候,眉眼狭长有英气,傲慢果决逼人。 偶尔会弹琴,佟卿卿有一架斯坦威的象牙琴键的钢琴,老古董了,浑身都是旧时光的印记,他坐在钢琴前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温柔,落地窗照出他淡淡的影子,他在玻璃里淡淡微笑。顾承光有时候捧着一杯热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也不说话。 他说:“其实那时候我挺讨厌学钢琴的,小孩子哪里静得下心,只惦记着出去找你玩,但佟知衡很坚持,我始终想不通,他那么一个强硬冷酷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学琴?但他有时候从部队里回来,碰上我在练琴,他会站在门口听。我因为知道他在听,心里就会觉得很高兴,但他从来不走过来。” 他在私底下从来不叫他父亲,只唤他的名字,可见心结之深。其实他的钢琴弹得很好,到底是下过苦功夫。 顾承光说:“我小时候其实我妈也一直想让我学琴,说是可以培养气质,可我不愿意,于是跟姥爷告状,姥爷疼我,总是护着我,气得我妈跟姥爷大吵一架,学琴的事当然也不了了之。”说着两人都笑起来,他小时候,确实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小孩。 顾承光抬起眼,对他说:“现在想起来,我们虽然一起长大,但我好像并不是很了解你,你高兴的时候,伤心的时候,我都不知道。” 他扭开头,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那时候觉得难过,大约是因为小,回过头来看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男人到底与普通男女恋爱不同,并没有那么多教科书般既定的节目可做。佟卿卿公寓里有一套很不错的家庭影院,还有一间偌大的dvd储藏室,如书架般一直堆满整面墙,密密匝匝全是他收藏的电影,从法国新浪潮到好莱坞,什么都有。 周末的晚上,两个人常常就窝在沙发上挑一部电影看,从《北极圈恋人》、《暴雨将至》到《通往绞刑架的电梯》、《邦尼和克莱德》,也看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纵横四海》、《英雄本色》……还是最爱《美国往事》。 那天看到那场著名的车中强x暴戏,她告诉他她要去好莱坞,回去的车上他面无表情,如岩石般坚硬的表情下暗流一样的哀伤痛苦又无能为力,她亲吻他,缱绻眷恋,却不改初衷,他的感情终于如岩浆般爆发,粗暴强硬地侵占她,用伤害来铭记。 佟卿卿说:“他留不住她,所以亲手扼杀了这段感情,也扼杀了曾经的自己。” 顾承光没有说话,伸过手握住他的手,穿过他的指缝扣住他的手指。佟卿卿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两人紧扣的十指上了,恍惚真有天长地久一生一世的感觉。 看完电影通常已经晚了,两人有时候会出去吃夜宵。夏天的夜晚暑气渐消,佟卿卿的小区绿化又做得好,月光皎洁,夜风习习,偶尔夹杂着不知名的植物的香气,两个人也懒得再收拾出衣冠楚楚的模样,往往脚上趿着凉鞋,拿了钥匙就出门了。 其实佟卿卿很忙,常常加班到很晚,有时候顾承光住在他那儿,凌晨两三点,才听到他拿钥匙开门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进他的卧室,也不去洗澡,也不脱衣服,小心地躺在他身边。或许他只是想躺一躺,但因为太累,往往没几分钟就睡着了。顾承光看见他疲倦而安心的睡颜,心会有慢慢融化的感觉。 相比较佟卿卿,顾承光显然就空得多了,在国内的这段时间,简直悠闲如度假。家里的地板和墙纸都换上了新的,他闲来无事,开始捯饬家中荒芜多年的院子,换上旧衬衫和裤子,挽起裤腿,如同老农一样弯着腰先将院子里的杂草除去,然后挖土、翻土,再将土拍平,撒一些草皮种子。 夏日炎热,顾承光只能挑清晨太阳还未出来和傍晚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做这些事,光这个前期工程就耗费了他一星期的时间。 那日黄昏,落日熔金,佟卿卿难得空闲,院子里杂草已经除尽,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好比□□纪的第一天。顾承光照着园艺书上的建议,从市场上买了水管,按在水龙头上,细心地为每一寸土地浇水,只等两星期后草皮冒出来。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看似简单的浇水行为,最后闹得两个人灰头土脸。一开水龙头,水管子就又扭又跳,四处乱喷,搞得到处都是湿漉漉,满地都是泥泞。 佟卿卿一边躲避水柱,一边急得大叫,“顾承光,你能不能抓好它,别让它跟疯子似的。” 顾承光也是没办法,水管的压力太大了,一个不慎,它又将头转向浇水的人,将他淋了个浑身透湿。佟卿卿试图帮忙,刚刚用脚踩住它,它一个翻身,一股大水柱就喷向二楼刚换上新窗帘的窗户。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摁住它的头,关上水阀。再看花园,一半淹成游泳池,一半旱成戈壁滩。 浇水计划只能暂时搁置,两个人拎着满是泥巴的裤腿,赤着脚吧嗒吧嗒地走进浴室,在崭新的橡木地板上留下两串泥脚印,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往猫脚浴缸里放水。盥洗室很大,裹着精美镜框的大镜子映出两人的模样,活像刚从战场上下来,浑身上下,包括耳朵后面全都是泥巴,活脱脱两只落水狗。 再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刻,顾承光只觉得好笑,于是也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去。佟卿卿到底也绷不住,拿脚轻轻揣了顾承光一下,顾承光忽然起了玩心,拦腰抱住佟卿卿往浴缸里丢去。 佟卿卿吓一跳,“顾承光你干嘛!”为避免摔倒,紧抓顾承光不放,结果两个人一齐摔到浴缸里,哗啦一下,浴缸的水漫出来,淋漓地淋到彩砖地面上,这回事彻底成了落汤鸡,谁也不比谁好。顾承光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哈哈大笑,不知是否因为没有公事打扰,还是因为在佟卿卿面前,他越来越没有外人眼中的淡定持重高深莫测的模样,反而接近从前的那个少年,明朗的,顽劣的,仿佛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能换来别人无可奈何又宠宠的一笑。 笑过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起先不过是玩闹,到后来气氛却不知怎么变得有些暧昧起来。浴缸很大,不过装下两个一米八的男人到底还是有些逼仄了,佟卿卿身上的白衬衫一半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肌理若隐若现,另一半浸泡在水中,头发已全部打湿了,更显得深黑,贴在脸上,发梢往下滴着水。他略略有些不自在,伸手推了推压在他身上的顾承光 顾承光没有动,低下头,吻了下他的鼻梁。 他们接吻了,情不自禁的,四片嘴唇相贴,吮吸碾磨,意乱情迷,脑袋昏昏沉沉,只觉得不够,贪婪地想要攫取更多,水是凉的,身体却是火热的。最后勉强分开,彼此都急促喘息,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暗火。 但顾承光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笑说:“你洗吧,我去楼上洗。”他抬腿跨出浴缸,又是哗啦一声,带起大片的水,然后走出了盥洗室。 佟卿卿知道刚刚顾承光对他是有反应的,只要他肯进一步,佟卿卿根本不会拒绝,但他根本没有做,或许他还是过不了心里这关。 佟卿卿说不出心里的失望,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这些日子,对他来说,已如同偷来的一般,他一边惴惴不安,一边又沉迷不已,对顾承光,他已习惯不去贪心。 七月末的时候,安盛科技与p&j公司的一审判决下来了,判令安盛科技立刻停止侵犯p&j著作权的行为,并将所有投放市场的侵权软件销毁,相关资料交予法院销毁;登报公开致歉并赔偿经济损失和合理诉讼费用人民币7000余万元。 佟卿卿虽然表现地若无其事,但顾承光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心烦意乱,他对此判决并不服气,很快又提起了上诉。 而line最新一季的产品终于投放市场,新任设计总监摒弃了line产品一惯繁复守旧的形象,转而走向一条略带颓废的性感路线,这明显超出了市场预期,却在众人的怀疑声中,得到了市场的广泛认同。 这天他本来约了与陈将打壁球,结果车到半途接到他的电话,说是临时有事要去外地出差,很急,没说上几句就挂了电话。一个两个都如此日理万机,倒衬托得顾承光如同一个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 既然已经出来了,顾承光也不打算回去,干脆找了一家咖啡馆打发时间。或许是工作日的关系,午后的咖啡馆客人寥寥,都安静地窝在沙发里对着面前的笔记本发邮件或者写日志,角落有喁喁私语。他找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难得咖啡味道醇厚地道,店内音乐轻曼,在这样夏日的午后十分惬意,桌上有旅游杂志,顾承光漫不经心地翻阅着。 忽然一道声音打破咖啡馆内的静谧,“你怎么不去死?” 顾承光不由地抬头循声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起身将杯中咖啡全数泼到对面之人身上,不由愕然,那女子身材高挑曼妙,穿一袭黑色修身连衣裙,拎起birkin包,转身昂首阔步离开,顾承光有幸看到看到女子长相,精心打理的卷发围衬一张灿如星辰的脸,毫无疑问的美人。 顾承光记忆力不错,上回见此女子,还是在她与叶棠的订婚宴上,众星拱月的华氏千金,旁若无人的耀眼。他微微一怔,迅速往走廊尽头的卡座望去,没有了女子的遮挡,对面的人一览无余,冷若冰霜的脸,咖啡弄脏了他的衣领与衣襟,却也只是眉头紧蹙,不见半分狼狈,果真是叶棠。 第三十六章 自line被正式收购后,大约是愧疚或者不忍见祖父亲手交予自己的家业最终旁落他人,叶棠就一直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如今这种情形下遇见,顾承光不知道是该装作没有瞧见,还是过去打声招呼,正犹豫间,叶棠已抬起头来,正好与顾承光四目相对。 避无可避,顾承光干脆坦坦荡荡地朝他点了点头, 大约也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顾承光,叶棠微微一怔,然后站起来,朝顾承光走来。 壁球馆内回荡着鞋底剧烈摩擦地板的“嚓嚓”声和壁球用力撞击墙面的“啪啪”声,两人一来一回,每一次挥拍带动腰部到手臂的肌肉山峦般起伏,汗水濡湿了头发。难得棋逢对手,两人痛痛快快地打完一场英式五局,弯腰撑着膝盖喘息,任汗水滴答滴答地掉在浅色地板上,然后抬起头,相视一笑。 两人走回休息室,坐在长凳上,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一气喝掉了大半瓶,顾承光才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说:“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想不到你壁球打得这么好。” 即使大汗淋漓,叶棠也依旧斯文如旧,只拿着矿泉水瓶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说:“以前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打球。” “我还要在国内待一段时间,下次再约你一块儿打球。” 顾承光说得极其自然,仿佛他们是认识许久的朋友,叶棠稍一愣后,也不扭捏,点头道,“好啊。”顿了顿,又说,“刚刚让你见笑了。” 顾承光稍一思索,就知晓他说的是咖啡馆里被他未婚妻泼咖啡的事情,明明是如此尴尬丢脸的一幕,他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根本不当一回事。这到底是别人未婚夫妻之间的事,顾承光也不好发表什么评论,何况也不了解事情来龙去脉,于是笑说:“女孩子,总有各种各样的特权的,做人男朋友的,当然只能多多包容。” 叶棠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低着头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地面,然后扯了扯嘴角,说:“我跟她说,希望能解除婚约。”他说完,小幅度地侧过脸,眼睛看着顾承光,语气里有着自己也不懂的试探,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顾承光没有想到叶棠会这样直白地告诉自己如此私人的事,一时没有开口。 叶棠收回目光,身子往后靠在墙壁上,说:“其实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我跟华小姐的婚约,是我爷爷替我订下的。” 其实并不难猜,当时那种情况下,叶蓬生所能找到的最快捷最有力的助力无非是联姻,而身为被叶蓬生看好的继承人——叶棠,当然最能体现叶家的诚意。 叶棠自小由叶老爷子亲自教导,很明白身上背负的责任,也知道自己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但人非草木,总心存侥幸,当订婚的事情无可转圜的时候,也曾有过浓浓的不甘,只是他太克制,对待自己又太苛刻。 可惜让叶棠做出巨大牺牲的联姻并没有挽救line,在line被彻底收购的时候,他其实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这并非是说他背叛了叶家的责任,而是,这些年,他被绑缚在line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上,几乎孤军奋战,用尽全部力气拉住纤绳,血肉模糊,心力交瘁,却不能更改丝毫,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往无前地驶向末路,已经太累太累了。 “我们以前,并没有过多的交往,大部分,还是在正式场合,有长辈在场,我以为,解除婚约,她会比较高兴,她还年轻,家世也好,这对她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如今的我,早不是line的ceo,当然,我不否认,我也并不想要一个虚无缥缈的婚约束缚住自己。”他说得有些词不达意,显然并不擅长这种话题,微蹙的眉宇间有些许的困惑。 顾承光仔仔细细地看了叶棠一眼,这么长时间不见,叶棠确实有了改变,尽管这变化并不明显,但如果换成从前,他绝对不会跟顾承光说这样私人的事,从前的叶棠,太自律了,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刀,时刻准备剔除身上不那么完美的部分,眉宇间总有一股郁郁寡欢,令人忽略他的真实年龄。 而现在,他身上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年轻人的鲜活。 其实叶棠有一点错了,他虽然不再是line的ceo,却不代表本身已经贬值,至少,卖掉line40%股份的他,资产绝对不菲,有这样一笔资金,他自己又有能力,随时可以再白手起家,只要不是太自作聪明的,都不会认为叶棠已经是过去式。 顾承光并不想妄自揣测那位华氏千金的想法,想了想,说:“女孩子的想法有时候确实比较难懂一点,或者你不必急着解除婚约,可以试着和那位华小姐多接触一下,也许会发现,是一段良缘也说不定。” 叶棠的嘴唇微微抿了抿,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拿起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水,转了话题,说:“我看了line今夏的新产品,市场反应很不错,你确实比我强。” 顾承光微微一笑,“我是只管投资,不管经营的。如果真要说成功,那也只能归咎于我选了一个合适的ceo,而这位ceo又目光精准了选对了创意总监,这位创意总监又看准了市场,选对了风格。” 顾承光说得谦虚,但叶棠却知道这其中并非如此轻巧,至少他自己就并未做到,他当初不是没有看到line的弊端,只是无能为力,也无从下手。叶老爷子曾经评价过顾承光这个人,看似温和好欺,其实骨子里雷厉风行行事霸道,不念旧情,反而是叶棠,看起来冷酷不近人情,反而骨子里有些优柔寡断,到底是年轻。 他记得爷爷临终前看着他时满含忧虑的眼神,他是不是已经预见到了未来? “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顾承光转头问叶棠。 没了从前的那种敌对关系,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多了些自在,没那么多顾虑。叶棠想了想说:“我前段时间去了趟南非,除了散心,也顺便考察那边的市场,目前还没有什么具体计划,只想先到处看看吧。” 顾承光点点头,说:“也好,你还年轻,是该到处看看,实在不必急着要做出一番成就。” 其实顾承光一直觉得,年轻人能进入大公司历练固然不错,但那是针对没有背景又有能力的人而言,对于叶棠这样,本身背景足够,又是当继承人培养的,一毕业即进入家族企业,反是一种束缚。当初他手上握有40%的line股份,就算line被收购,一个高管的职位绝对唾手可得,只要他提出来,顾承光不可能不答应,但他没这么做,反而潇洒放手,从这一点上来说,顾承光还是很欣赏叶棠的。 叶棠却是一呆,年轻?竟然是跟他爷爷一样的评价,他很想问问顾承光,是不是在他眼里,他叶棠从未是一个可匹敌的对手? 但他毕竟没问出口。 两个人休息够了,去盥洗室冲了个澡,提着运动包一起走出壁球馆。外面依旧热浪滚滚,街对面,竟有卖棉花糖的,那种雪白的如同棉絮一般的零嘴,有两个孩子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等摊主将一团雪白递到他手上,于是小脸上绽开花朵一样欢欣的笑,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团雪白。 顾承光忽然道,“等我一下。” 不及叶棠开口,他已跑过马路,走到街对面,对着卖棉花糖的摊主说着什么,没一会儿,就见他手里拿着两根棉花糖走回来。一米八的男人,肩宽腿长,器宇轩昂,手上却拿着两团棉花糖,想想那情景,真有些好笑,他却好似没有这种认知,只是很认真地将一根棉花糖递给叶棠,说:“给。” 叶棠顿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实在在他的认知里,这种属于小孩子的东西即便是他小时候也未被列入零嘴的名单。顾承光却似没有看到他的窘迫,又往前递了递,说:“难得看到还有卖这种棉花糖的,真怀念。”他说着,低头,如小孩子般小心翼翼地舔那团雪白绵软。 叶棠终于伸手接过来,忽耳边传来一道隐含兴奋的声音,“快看快看,那边有帅哥在吃棉花糖,好可爱!” 叶棠的脸蓦地一红,抬眼只看见两个打扮时尚的女孩挤在一起偷眼看他们,见被发现,竟嘻嘻哈哈笑做一团。顾承光倒是坦坦荡荡一笑,对叶棠说:“我接下来还要去趟银行。” 叶棠会意,两人在壁球馆门口分手,顾承光先驱车离开,叶棠站在门口,手上还拿着那团被顾承光硬塞在手里的棉花糖,炽热的阳光下,棉花糖已经有些焉了,叶棠盯了它一会儿,终于试探着伸出舌头,轻软得几乎没有任何具体的实感,入口即化,只有舌尖留下一点点的甜。 叶棠情不自禁笑了一下,那笑意也如同棉花糖的甜味一样,和煦地在空气里酝酿着。 作者有话要说:叶棠算是我所有文里最打酱油的男配了。 顾男神,别再无意识散发你的男性荷尔蒙了,你家卿卿喊你回家吃饭~ 第三十七章 郝经理亲自将顾承光送出贵宾接待室,刚走至银行大厅,就传来一阵喧哗。郝经理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问过一边的工作人员,“怎么回事?” 工作人员偷眼瞧了瞧被郝经理亲自相陪的顾承光,也知道是银行大客户,小声地跟经理解释道,“似乎是一个老大爷跟他女儿,因为一些家庭纠纷,闹了起来。” 郝经理明显面色不愉,沉声道,“赶紧处理好,别影响其他客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已经一个女人的声音已经嚷嚷起来,“爸,你是要看着我死吗?我可是你女儿!” 然后是一个苍老却坚定的声音,“总之不行就是不行,这些钱是留着给小杭上大学用的,谁也不能动!” “我是他妈,我有权利处置他的事,而且,我又不是要坑儿子,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就借用一下,等我手头宽裕了,我还能不管儿子?” 老头也硬气,叱道,“你别给我说这些,你十几年没管过你儿子,我也就当没你这个女儿,我从小教你,自己做下的事要自己负责。” “爸啊,你是真的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甘心呐!” 眼看那边闹得越来越不像话,郝经理脸上露出尴尬而歉意的表情,“不好意思,顾先生,我先去处理一下。” 顾承光点头,郝经理匆匆步入大堂。大堂那边竟已经动起手来,那女儿见老父死都不肯拿出钱来,居然丧心病狂地动手抢夺存折,拉扯间,竟不慎将老人推倒在地上,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大堂里等候办理业务的围观群众看不下去了,围住那女儿纷纷指责道,“你是怎么当人女儿的?你爸爸一把年纪了,不说好好孝顺,怎么能动手呢?” “就是就是,还要不要脸,我在旁边听了半天了,这钱是你爸爸给孙子留着上大学的吧,你自己不管儿子,怎么还有脸花儿子上大学的钱?”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纷纷,女人终于有些怕了,色厉内荏地嚷一句,“关你们什么事啊,八婆!”却到底不敢怎么样,推开围观的群众,竟丢下老父走了。 一场闹剧至此算落幕,围观群众纷纷安慰老人。郝经理匆匆赶回顾承光身边,连连道歉,“见笑了,顾先生。” 顾承光笑笑,并不以为意,倒是郝经理颇有感慨,“这种事,虽然见得多了,但心里总是不好受。”银行门口,人生百态,为一点钱兄弟反目、夫妻成仇,打得头破血流的也不少见,这郝经理倒是悲天悯人,不过他很快堆起笑,说,“不过像顾先生这样的企业家,恐怕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顾承光自持一笑,也不答话。郝经理也知道这话有点逾矩,也不再说话,亲自将人送至门口,看着他坐进车子,一直等到车子开动驶离银行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去。 顾承光驾车离开银行,已经快至黄昏,暑热难消,街上的车渐渐多起来。顾承光的车开得并不快,却依旧被一个斜刺里走出的人吓了一跳,那人上了年纪,不晓得出了什么事,神魂不属的样子,竟是看也不看两边的车流,对汽车喇叭声更是充耳不闻,直到车近眼前,才恍惚回神,惊惧得瞪大眼睛。 幸亏顾承光踩刹车踩得及时,才没有撞上,但老人却似被吓到了,后退一步,跌在地上。 顾承光来不及多想,已下了车,“没事吧?” 老人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他穿一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瘦且高,清矍窄长的脸上布满了深刻而愁苦的皱纹,架一副老式眼镜,一派老知识分子的打扮,看了顾承光一眼,费力地摆了摆手,示意无事,手掌撑了下地面,试图站起来。 顾承光赶紧扶了一把,见他依旧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不由道:“老先生真的没事,需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老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自己走路没注意,人老了,唉。” 他一开口,顾承光就觉得这声音略略耳熟,可不就是银行里的那位老父亲吗?没想到竟是这样巧。老人虽说自己无事,可顾承光瞧他的面色实在不是很好,怕是这大把年纪了心绪起伏激荡,又加上烈日底下久了有些中暑,于是说:“老先生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不用不用,我到对面坐公交就好,不麻烦你了,谢谢你。” 顾承光说:“本来就是我撞到老先生,老先生去哪里,或者是顺路。” 老人脸上犹疑了一下,顾承光已经打开车子副座的门,老人到底还是上了车,一路上连连道谢,“你看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还劳烦你送我回去。” 顾承光毫不在意,“没关系,并不麻烦的。” 老人有些感叹,“如今像你这样热心的年轻人不多了。” 顾承光笑笑,并不答话。 一路上,两人熟了一点,顾承光知道老人姓王,是个退休的高中老师,于是改口叫他王老师,知道他有个外孙,很会念书,目前念高三,在外国语学院的附属高中念国际班。他知道那边的孩子非富即贵,孩子是凭自己的实力考上去的,他不愿自己的孩子受歧视,所以总是在物质上尽量给予他好的。 “那个孩子从小就很懂事,只有一回,天很晚了也不见他回家,我就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地去找他,后来终于找着了,黑黢黢的废弃公园里,他一个人抱着书包坐在树下,头破了,衣服也被扯脱了线,脸上有被抓出的血痕。我那时候脾气也不好,一看他的样子,以为他不学好,跟人打架,又气又急,劈头盖脸地甩了他一巴掌,一言不发地推着自行车往回走。他也不辩解,拎着书包默默地跟在后头,只一路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成绩好,所以别的小孩都不愿意跟他玩,还骂他是没人要的小孩,他气不过,就跟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又不敢一个人回家。” 王老师说着说着,眼圈就蓦地一红,但很快收拾了情绪,“瞧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顾承光温和地笑笑,王老师感叹一声,“孩子自己争气,做家长的,就不能委屈他,这是关系他一辈子的事,将来,我还要送他出国。”他说起这些,眼里有点点亮光。 车子停在一栋旧公寓楼前,是很有些年头的老楼了,不高,也就五层,楼道里黑黢黢的,墙角堆着蜂窝煤,原本的白墙岁月侵蚀,痕迹斑驳,早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王老师下车,连连道谢,“真是麻烦你了。”又邀请道,“不介意的话,顾先生上楼坐坐,喝杯茶?” 顾承光刚想拒绝,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自楼道里走出来,叫了一声,“姥爷!” 王老师的脸瞬间舒展开来,使得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又转头对顾承光不掩骄傲地介绍,“顾先生,这个就是我的外孙了,嘉杭,今天多亏这位顾先生送我回来。” 少年缓缓地朝顾承光转过脸来,神色复杂,过了好久,才轻微地开口,叫了一声,“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反省一下,卿卿居然两章未出现了,下章一定要刷存在感~ 第三十八章 顾承光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王老师在顾嘉杭那一声“大哥”之后,表情有些狐疑,望望顾承光,又望望少年,迟疑地开口,“嘉杭,你认识顾先生?” 顾嘉杭低下头,不吭声,顾承光的嘴角微微一呻,一言不发,正要上车离开,忽然从楼道里冲下来一个女人,一把抓住王老师的胳膊,噗通一下跪下来,哀求道,“爸,爸,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也是没办法啊,不还钱的话他们会打死我的,我求求你,况且那些钱,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王朱兰,你还要不要脸!”王老师被气得浑身发抖,又自觉是在外人面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哆哆嗦嗦地指着女人,说不出话。 这是顾承光第一次看见他父亲在外面的女人,确实是美人,即便是此刻如此粗俗不堪的样子,也掩不住清丽秀气的模样,可以说,顾嘉杭的长相,大部分来自于他的美人母亲。但顾承光只觉得恶心,连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待,转身就进了车子。 他将车子开得飞快,心里有一团火在烧,路上监控摄像炫目白光一闪,他惊觉,慢慢降下车速,理智虽然回笼,心情却依旧阑珊,只觉得闷,不知怎么的竟将车开到了佟卿卿的公寓楼下。 这个时间点,佟卿卿自然还没有下班,他有佟卿卿公寓的钥匙,但他从来没有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的情况。他习惯自制,也喜欢做事有计划性,并不会像大部分恋爱中的人一样过分地侵占对方的领地,他绅士地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他觉得这才是两个人长久相处之道,但他并不清楚他的这种周到体贴于佟卿卿而言,是否需要。 他拿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理所当然地没有人,他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摆了两只水杯,水晶糖果罐里放着他喜欢吃的pierre hermé纯黑巧,打开电视,画面是他们上次看了一半的法国电影《两小无猜》,顾承光一个人把它看完了,绚丽的画面色彩,俊男靓女,冒险与约定的故事。 佟卿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一眼就看见了睡在沙发上的顾承光,他进门的声音并没有惊动他,屋子里没有开灯,黑黢黢的,窗外是烟蓝色的夜色,他的身影浸没在昏昧中。 佟卿卿的心蓦地一动,轻手轻脚地走近,刚刚蹲□,顾承光就醒了,睁开眼睛,眸色漆黑,整张脸如同油画般英俊而冷漠,眼神有些的迷茫脆弱。但那仅仅只是一瞬,仿佛只是错觉,他很快掀起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和煦,说:“你回来了。”因为刚睡醒,所以声音略略沙哑。 佟卿卿问:“你怎么来了?” 顾承光并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说:“我上来看看你回来没有。”他一边说一边坐起来,扒了扒头发。佟卿卿哦了一声,起身想去开灯,身子刚刚起到一半,不意手被握住,稍微一用力,他就重心不稳跌在顾承光身上,下一秒,腰身被一手扶住,唇上有柔软微凉。 并不深入,只是反复地轻啄。良久,分开,顾承光问:“吃过饭没有?就算吃过了也陪我去吃吧,我饿了。”微微撒娇的语气,温柔又狡黠,根本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最后开车去吃烧烤,不起眼的店面,生意却异常红火,大多是附近大学的年轻人,大夏天喝啤酒吃羊肉串,高谈阔论,挥斥方遒。也有年轻的情侣,并肩坐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喁喁私语,时不时地笑得前俯后仰。他们两个大男人衣冠楚楚地坐在其中,非常格格不入。佟卿卿有些不自在,只顾用纸巾擦油腻腻的桌子。 顾承光倒是泰然自若,还跟老板时不时聊上几句,回头看见佟卿卿的动作,忍不住失笑,“别擦了,再擦老板该赶我们了,你瞧人家吃着不都没事吗?” 佟卿卿横他一眼,总算丢了纸巾,不再干徒劳无功的事,小声嘀咕,“我要是晚上回去拉肚子,肯定怪你。” 顾承光笑眯眯地点头,“好吧,都怪我。” 佟卿卿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好脾气地认了,抬眼看他一眼,顾承光的目光暖煦,像秋天里最常见的阳光,他的脸不由一热,扭开头不去看顾承光。顾承光开了一瓶啤酒,给佟卿卿面前的一次性杯子里倒了一杯,佟卿卿抓起杯子急急地灌下一大口,听见顾承光调侃,“不要这么视死如归吧,其实我一直想试试大夏天这样坐在外面喝啤酒吃烧烤,就像你喜欢偶尔一个人上倪学长那儿吃一碗面,这种感觉,还不错吧。” 佟卿卿停顿了片刻,说:“恐怕以后是没有机会了,虽然他的面做得实在不怎么样。” 顾承光并不知道倪亮的事,听佟卿卿跟他讲倪亮跟他青梅竹马恋人的事,如何两小无猜,如何天人永隔,如何伤心欲绝自欺欺人。他讲得不急不缓,并没有多少煽情的成分,只是陈述,顾承光一直很认真地听着,听完心里也不由地唏嘘不已,良久才开口,“但愿他以后能遇到一个人能抚平他心中的伤口。” 佟卿卿却说:“不会了。”他的目光盯着一次性水杯中琥珀色的莹莹酒液,平静地说,“或许他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子,但如果生命中出现过那么一个人,那么其他人再好再爱他,也都是不相干的了。” 顾承光的心微微一动,良久,微笑起来,说:“卿卿,你太绝对了,这样不好。” 佟卿卿不以为意地一笑,说:“是啊,这样不好,有人教我,做什么事都应该有所节制,可我爱一个人,是非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用尽全身力气不可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也是轻描淡写的。 顾承光说不出话,他忽然有些迷茫,他是否能承担得起这样一份沉重深厚毫无保留的感情,他是否能支付得出相等分量的感情作为回应? 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桌上的手机微微震动起来,见顾承光始终没有要接电话的样子,佟卿卿忍不住提醒,“你的电话。” 顾承光回过神,拿起手机起身,走到一边接电话,电话是远在美国的顾母打来的。他有些心不在焉,耳朵里听着顾母的声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佟卿卿。 他们点的东西已经上来了,佟卿卿微微蹙着眉,扯了段纸巾裹住一串羊肉串的竹签,放到眼前细细看着,似乎面前是什么面目可疑的东西。顾承光觉得可爱,忍不住嘴角往上翘。电话里顾母连连叫他的名字,“承光,承光?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顾承光连忙将注意力拉回来,“怎么了,妈?” 顾母叹了口气,说:“我想回国看看你姥姥姥爷,刚好趁着你也在国内。” 顾承光吃了一惊,“你要回来?”停了停,和缓了情绪,问:“什么时候,我去接你。” “等订好机票,我再给你具体时间。” 又聊了几句,顾母挂了电话,顾承光走回烧烤摊,跟佟卿卿解释:“是我妈,她可能近期要回国。” 佟卿卿一愣,“阿姨要回来?” 顾承光点点头,拿起一串羊肉串,灯光下,羊肉上的油亮晶晶的,一股扑鼻的孜然膻气,他边吃边跟佟卿卿说:“我妈问我在干什么,我说跟你在吃烧烤,她还记得你,说你小时候长得可招人了,又乖,又会念书,不像我,从小不省心。你看看,你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讨厌不讨厌,总是衬托得我有多混。” 佟卿卿勉强一笑,并不说话,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吃完烧烤,在附近散了散步,开车回佟卿卿的公寓。下了车,佟卿卿问:“你今晚在这儿住吗?” 顾承光摇了摇头,“不了。”说完扬起懒洋洋的笑,朝他挥挥手,说,“那我走了啊。” 佟卿卿一句话已经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满满的都是卿卿啊,有木有一解相思之苦~ 第三十九章 顾承光没想到顾嘉杭会来找他,看见那个拎着书包垂着头靠在围墙上的少年时,顾承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皱眉,“你来这里干什么?” 前二十几年,顾承光不知道顾嘉杭的存在,后来知道了,却也没有了追究的心情,因为最该被追究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不想知道那个记忆中宠爱自己的温柔父亲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经营另一个家庭,不想知道那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兄弟过得如何,他不想让任何的风吹草动再去打搅他那已经备受打击的母亲,只愿将那一家人如同花瓶似的远远搁着,井水不犯河水。 少年瞧见顾承光,眼睛瞬间亮起,却在看到他的脸色之后,又黯淡下去,嗫嚅了几下,又紧紧抿住了唇,不说话。 顾承光有些心浮气躁,松了松领带,不耐烦道,“到底有什么事?” 顾嘉杭终于小声开口,“今天我妈妈来学校找我了……她……她……”少年人面皮薄,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他其实对于自己的母亲十分陌生,他的成长过程中只有姥姥姥爷,连对顾父的记忆都不多,但也许是父子天性,尽管不常见,他却对那个温柔儒雅的男人有着深厚的感情,连带着对父亲口中的大哥也有了渴慕崇拜的感情。 他终于小声说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还可以去找谁?”说到底,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姥爷年纪大了,又是家长,惯常严厉,只会让他心无旁骛地学习。同龄的伙伴,并不是可以与之商量的人,他心里煎熬,不知不觉就想到了顾承光。 顾承光面沉如水,刀削斧凿的脸上如结着一层秋霜,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以你跟我之间的关系,你觉得我可以心怀大度地不计较一切?在父亲将仅剩的资产留给你这个私生子,全然不顾我跟我母亲的感受之后,我还能无动于衷地为他的背叛奔走?是你太天真还是我太愚蠢?” 顾承光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尖锐,原来那些不在意那些视而不见的背后,他也是有过怨恨的,他很想质问顾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他可以全心全意为另一个儿子打算,而完全忽略他呢?难道仅仅因为他已长大成人,仅仅因为他还有姥姥姥爷可以依靠? 少年目瞪口呆,脸迅速地涨得通红,因为迫切,反而有些磕绊,“大哥,你……你别这样说爸爸,他……他其实……他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你,他一直很为你骄傲的……” 顾承光打断他,“够了,我不需要从你口中来印证我父亲到底爱不爱我,” 顾嘉杭倏地闭嘴,用牙齿咬着嘴唇,秀气的脸有些白。 顾承光沉默了片刻,冷静地说:“我不想追究那些钱是不是他留给你的,既然是你们的钱,你们爱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你们的生活跟我无关。你回去吧,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少年终于离开了,暮色中,他的背影单薄而孤单。 顾承光的心情却并未因此好转,靠在车身上甚至有抽烟的冲动,良久,才从汽车后视镜中看到不远处的人,竟然是叶棠,他手上牵着一条狗,似乎是遛狗而路过这里,不晓得看到多少,此情此景,也不知是该如常上前打招呼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因此脸上表情略略踌躇。 顾承光转过身。叶棠终于走过来,还未想好该如何开口,顾承光已经率先开口,“让你见笑了。” 他嘴角微微往上牵,眉目舒展,语气温和,但叶棠依旧能从那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面具下尝到一丝丝的落寞与忧伤,这羚羊挂角般的落寞与忧伤,令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不再那么遥远,叶棠听见自己嘭嘭的心跳声,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然而一向不善言辞的他,在这一刻变得尤其笨嘴拙舌。 顾承光不等他说话,已蹲□摸了摸他牵在手里的哈士奇,模样身形倒都威风凛凛,深色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顾承光,倒显得有些二,于是顾承光笑起来,“你养的狗?” 叶棠跟着微笑,“嗯,前段时间寄放在宠物店,刚刚抱回来,在家里待不住。” 顾承光说:“你倒是有耐心。”他自己从未养过宠物,有时候也会感到孤单,想着要不学人家养条狗,有个活物,家里也有些生气,但只想想又作罢,他工作忙起来日以继夜,若真养条狗,还得请个人专门照顾它,也是麻烦。而且,总觉得,负担一条生命是一件责任重大的事,他唯恐自己做不好。 叶棠说:“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保姆在照顾他。” 两个人正站在门口说话,两束车灯忽然打过来,两人不由停下聊天,眯起眼睛阻挡这过分耀眼的灯光,好在那灯光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就熄了下去。顾承光沿灯光射来处望去,只见是一辆黑色的辉腾,车门打开,佟卿卿自驾驶座出来,一手撑着车门,一手撑着车顶,远远地看着他。 顾承光不由笑起来,走过去,“我以为你今天要加班。” 佟卿卿说:“我是老板我说了算,谁敢多嘴。” 顾承光说:“任性。” 佟卿卿挑眉说:“就是这么任性。”说得两个人都笑起来,佟卿卿的目光越过顾承光的肩头,与不远处的叶棠对视,两个男人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顾承光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身来,走近了先给佟卿卿介绍,“这是叶棠。”又给叶棠介绍,“这是卿卿。” 佟卿卿率先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伸出手去,与叶棠握了握,“你好。” “幸会。” 两只手掌交握,一触即分。顾承光站在一边,笑着说:“别都站在门口了,进去吧。” 叶棠有一瞬间的犹豫,论理,顾承光既然有朋友来,他就应该顺势告辞,他本来就是遛狗经过碰巧说几句话而已,当然这其中有多少真正巧合的成分,叶棠自己心里清楚,但当顾承光打开门,转头看着自己,而佟卿卿就站在顾承光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牵着狗跟着进来。 潜意识里,他似乎不想输给这个叫佟卿卿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唉,有点到倦怠期了,肿么办~ 第四十章 距离叶棠上一次来已经有大半年了,原本杂草丛生的园子已经被清理了出来,铺上了黄土,上面零零星星绿茸茸一片,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跑了,是新长出来的草皮,当然还是有新长的杂草,耀武扬威的样子。 牵在手里的哈士奇不知道是不是到了一个陌生地方感到新奇,趁他不备,窜了出去,叶棠被它拖着上前几步,不妨松了手中的狗绳,皱着眉头低喝道,“松子,回来!” 那狗已窜出一段距离,听到主人的呼唤,倒也不撒欢儿乱跑了,却也不回来,转过身子冲着叶棠呜呜低叫,深色的眸子湿漉漉的,分明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惹得顾承光一阵轻笑,“让它在园子里玩会儿吧,不会跑丢的。” 叶棠很无奈的样子,却还是板着脸如同严父对待淘气的孩子似的嘱咐道:“不要乱跑。” 那狗似通人性,呜呜低叫一声,摇着尾巴撒丫子就飞奔出去,然后……一头撞在庭院的玉兰花树上—— 叶棠:“……” 顾承光:“……” 片刻后,顾承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笑得弯下腰去,评价道,“真活泼。” 叶棠默默无言,过了会儿也笑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好,忽听一道声音插x进来,“不进去吗?”佟卿卿站在门口,面沉如水地看着两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冷淡的笑,那笑太短暂太隐晦了,反令人难以察觉。 顾承光脸上的笑意敛了点,看了佟卿卿一眼,对叶棠说:“进来坐吧,喝点什么?” 佟卿卿率先进了门,熟门熟路地换了拖鞋,听见顾承光的问话,转过头来说:“我去吧,叶先生喝什么?茶还是可可,抱歉,没有咖啡。” 叶棠微微一愣,为他那熟稔的习惯和口气,但来不及多想,说:“茶就好,谢谢。” 佟卿卿转身进了厨房,顾承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没说什么,转头招呼叶棠。 夏天即将过去,有微风徐徐,坐在廊下晒月光,狗活泼地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玩得不亦乐乎,两人闲闲聊天,片刻后,顾承光礼貌地起身,“你先坐坐,我去厨房看看。” 他走进厨房,小小的电水壶里正烧着一壶水,佟卿卿站在流理台前,却似在发呆,连顾承光的到来都没有发现。顾承光终于开口,“卿卿?” 他惊觉,回过头,问:“你怎么过来了?”他伸手打开头顶柜子,找出锡兰红茶,又拿出茶具套装。 顾承光问:“你很在意叶棠?” 佟卿卿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反问:“在意什么?” “你茶叶放太多了。” 佟卿卿低头,蓦然发现竟将差点将大半罐的茶叶都倒进茶壶了,不由有些懊恼,手忙脚乱地将茶叶往外倒,顾承光走上前,拿过茶壶和竹夹,一边行云流水地将多余的茶叶一点一点夹出来,一边淡淡地开口,“你想多了,叶棠只是一个朋友。” 佟卿卿转身靠在流理台上,挑眉道,“欲盖弥彰,我说什么了吗?” 顾承光耸肩,慢吞吞地答道,“我也没说你说了什么。” 佟卿卿气闷,顾承光忽然倾过身来,温软的唇落到他唇上,轻浅温暖的呼吸拂到脸上。尽管吻过很多次,但佟卿卿依旧紧张得屏住呼吸,手心冒汗,只贪婪地汲取他的气息。 琴音电水壶发出呜呜的叫声,佟卿卿如梦初醒,伸手略略推开他,顾承光的眼里还有些许迷乱的茫然,佟卿卿转过身,拔了电水壶的插头,提起水壶往茶壶里注了热水。 顾承光和佟卿卿出来的时候,叶棠依旧坐在廊下,直直地望着黑暗中庭院,英俊的五官一般暴露在灯光下,一半浸没在黑暗中,听见声音,飞快地抬眼看了顾承光与佟卿卿一眼,又垂下眼睛。 顾承光直觉叶棠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多想,“让你久等了。” 叶棠微微扯了扯嘴角,没做声。顾承光将泡好的红茶倒了一杯给叶棠。佟卿卿并没有过来与他们一起喝茶,懒洋洋地走至花园,随意地提了提裤腿,蹲下身来检视,不一会儿,就随手连根拔起一株杂草,回头问顾承光,“你这种的是韭菜吗?” 顾承光端着茶杯微笑着调侃,“真难得,你居然认识韭菜。” 佟卿卿撇撇嘴,不以为意地继续在花圃里溜达了一圈,顺手弯腰拔掉不少杂草,然后走回廊下,蹬了蹬脚下的泥土,顺手拿过顾承光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抱怨道,“真是越讨厌的东西,生命力越强,这话一点也没错。”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到叶棠身上,仿佛不经意问道:“叶先生也住这个小区?” 叶棠的目光瞥了眼佟卿卿端在手上的茶杯,点头说:“是啊,搬过来有段时间了。”他说完,顺势抬腕看看手表,三口两口喝掉杯中的红茶,站起来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佟卿卿故作惊讶,“这么快,不多坐一会儿?” 叶棠摇头,“不了。”他转头对顾承光道,“谢谢你的茶。” 虽有些意外,但顾承光并没有挽留,只说:“我送你出去。” 叶棠朝围着玉兰花树刨坑的哈士奇唤了一声,“松子。”那狗听见主人叫唤,撒丫子就奔过来,围着叶棠的脚转了两圈,叶棠将狗链栓在狗脖子上,朝佟卿卿点点头,往门口走去。 顾承光送他到门口,叶棠望着他,目光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中,幽暗而虚浮,仿佛有话要说,然而最终,只是微笑着道了别,牵着狗慢慢地朝家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回了头。顾承光已经转回身准备进去,佟卿卿慵懒地靠在门上,不知道说了什么,顾承光笑起来,明亮而不烧人,然后两个人一起进了门。 叶棠的眼神一黯,想起在厨房门口不经意看到的一幕。那狗不晓得主人为什么突然不动了,仰着脑袋好奇地望着,良久,叶棠自失地一笑,转身往回走。 第四十一章 机场的空调打得很低,将耀武扬威的秋老虎牢牢地抵挡在外面。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等待接机的人不免脸露焦躁,频频看向手表。由美国洛杉矶飞往北京的航班终于姗姗抵达,出口哗啦一下涌出提着行李的乘客,因长时间的飞行和飞机的延误,人人脸上写着疲倦二字,与来接机的家人、朋友抱怨连连。 顾母架着一副遮去三分之二脸的大墨镜,穿了一条孔雀蓝的真丝连衣裙,手上拖着一只红色的小型拉杆箱,虽已年过五十,却依旧身材苗条,气质出众。 “妈。”顾承光上前,顺手接过她的行李箱,说,“累了吧?是先去吃点东西还是直接回酒店休息?” 顾母摘下墨镜,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只是两道眉忧愁地蹙着,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惫,摆摆手说:“先回你那儿吧,我想先睡一会儿。” 顾承光犹豫了一下,说:“妈,我现在住在我们原来的房子里。” 顾母果然愣了一下,对她来说,那无疑是个伤心地,果然她揉了揉眉心,淡淡地说:“那就算了,去酒店吧。” 顾承光将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又替顾母拉开车门。顾母上了车,虽身体极度疲惫,却意外地并没有什么睡意,只是望着车窗外纵横交错的高架和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感慨了一句,“北京这些年变化真大,我都不认得了。” 顾承光迎合道,“是啊。过几天等你休息好了,我带你好好逛逛。” 顾母露出一点笑意,“我在这儿长大的,就是有再大的变化我还能迷路不成。”顿了顿问道,“你工作不忙吗?” 顾承光说:“还好,近段时间有闲暇。” 顾母一向不大管他工作上的事情,因此也不细问,眼看车子进入市区,依稀可见旧城斑驳熟悉的痕迹,顾母不免有些近乡情怯,眼里的忧愁又加重了些,问:“你姥姥姥爷,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每年都有做检查,夏天去北戴河冬天去海南疗养,只当是度假,就是挺想你。姥姥本来说要一起来的,我给劝下了。妈你先回酒店休息一下,洗个澡,晚上我接你一块儿回姥姥家,姥姥肯定做了一桌子菜等咱们呢。” 顾母的脸上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没有再说话。 酒店房间是一早定下的,是个套间,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室,顾母看了看,觉得满意,简单洗了个脸,就睡下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她起来,从行李箱里拿出换洗的衣物,进了盥洗室,洗完澡出来,顾承光已经来了,正站在窗边打电话,见顾母换了一身衣服,脸上的疲惫之色去了不少,脸上有了笑模样,又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顾母随口问道,“跟谁打电话呢?” 顾承光答道,“卿卿,他知道你回来,所以打电话来问问。” 顾母稍稍一愣,才反应过来,“佟知衡的儿子?”完后又笑起来,“你跟他倒是要好。” 顾承光道,“我们一直都很要好啊。” 顾母说:“我记得你们从前,嗯,好像是有些不对付吧,这会儿又和好了?” 顾承光笑笑,“那会儿年纪小嘛,不懂事。” 顾母也就随口一说,顾承光的人缘一向很好,到哪儿都有朋友,而且他那些朋友拿出来个个都人中龙凤,非常出色,对她亦是真心尊重,因此也并未放在心上。晚上到姥姥家吃饭,果然有一桌子菜,都是顾母和顾承光爱吃的。李阿姨一见他们就露出欢喜的笑来,“哎呀,总算回来了,老太太一直在念叨怎么还不到呢。” 李阿姨在姥姥家干了好些年了,如同家人,因此讲话自然而然带着亲热。顾母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将从美国带来的礼物送给李阿姨,李阿姨颇有些受宠若惊,却也欢欢喜喜地接受了,回头跟姥姥展示,是一条宝蓝色的丝巾,漂亮的蓝色,像梵高笔下的画。 一餐饭,果真吃得各自开怀,顾承光还陪着姥爷喝了一杯酒,其实医生一直严令姥爷不许碰酒,今天是难得高兴,所以破例。 饭后,顾承光陪顾母散步。其实顾母在这大院的记忆并不多,她小时姥姥姥爷并不在身边,一直由姑婆帮忙照顾长大,因此养成刚硬要强的个性,一旦决定的事,连姥姥姥爷也拿她没有办法,一如她的婚姻。 大约是心有所感,顾承光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妈,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爸爸?”其实他知道姥姥姥爷一直不大看好顾父,他们是军人出身,清白了一辈子,从心底里就不大喜欢有着资产阶级做派严重的顾父。顾母当初的条件其实很好,她遗传了姥姥姣好的面容,身段窈窕,不乏人追求。在姥姥姥爷的私心里,觉得最合适的对象无非是姥爷战友的儿子,彼此知根知底。 顾母微微一怔,她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她的性格注定了不会跟儿子亲密无间,更遑论谈论如此私密的话题,因此有些不好意思,淡淡地反问:“怎么好好地想起问这个了?” 顾承光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忽然想知道而已。” 顾母若有所思,最后抚了抚鬓边的发,说:“大约是那时候觉得,没有人会比他待我更好。”她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爸爸,其实不喜欢经商,性格也有些风花雪月,但他家里只他一个孩子,没办法。我们念同一所大学,其实那时候,他并不起眼,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但他俄文很好,将普希金的诗用俄文抄在牛皮诗笺上,夹在图书馆我经常借阅的书里面。后来我怀着你的时候,他也常常用俄文念普希金的诗给你听。” 顾承光觉得心酸,她觉得没有人会比他待她更好的父亲,却在他们结婚多年后背叛了她。 晚上顾承光将顾母送回酒店,本来他自己是要回顾家别墅的,但他坐在车驾驶座上,怔怔地望着窗外车流如织灯火阑珊,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恍惚,最后还是将车开到了佟卿卿的公寓楼下,自己拿钥匙开了门。 佟卿卿并没有料到今晚会过来,刚准备洗澡,脱了外套,冷不防被人拦腰抱住,灼热的吻就落到他的耳后。他吓一跳,意识到是他,不由有些恼怒,“顾承光!” 顾承光不理他,绵密地吻着他的耳垂,他不由有些意乱情迷,呼吸渐渐急促,气息不稳地唤他的名字,“顾承光——”仿佛哀怜,又似情动。 顾承光不再动了,只是将脸压在他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全喷在他的皮肤上。佟卿卿一动不动,任被他牢牢锁在怀里,良久才找回自己镇定的声音,“你怎么过来了,我以为你今晚要陪阿姨。”顿了顿,又问:“阿姨回酒店了?” 顾承光仿佛喃喃,“我就是忽然有点想你。” 佟卿卿的心猛地一跳,刚想回头,顾承光已经若无其事地放开他,一笑,“今天忙不忙,看你一身酒味,晚上有应酬?” 佟卿卿转过身,本要靠近顾承光的脚步一顿,说:“晚上多喝了几杯,那我先去洗澡。” 顾承光笑着点头,身子后仰,大字型摔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累极。佟卿卿看了他一会儿,直觉他心里有事,但顾承光不是喜欢倾诉的性子,所以他也只能当做不知道,转身拿了换洗衣物进了浴室。等他洗完澡出来,顾承光依旧仰躺在床上,连姿势都未换一个。佟卿卿用脚踢了踢他,“起来,快去洗澡,一身汗味!” 顾承光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却又闭上了,嘟囔道,“不想洗。”过了片刻又加一句,“也不想动。” 佟卿卿站了片刻,俯下身去,小心地贴在顾承光身上,轻吻他的耳垂,细密轻柔的吻,吻过耳垂,又吻他的下巴和喉结,手也不老实,伸进顾承光的衬衫里面抚摸。他身上有沐浴露湿漉漉的清香,混合男性特有的雄性气味。顾承光的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佟卿卿抬头,果然看见顾承光已经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眼睛里幽暗的火苗。但他却只是翻个身,将佟卿卿压在身下,亲了亲他的眼皮,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平息心底的躁动,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姥姥今天还提起你了,让你周六有空去吃饭。” 佟卿卿的嘴唇紧抿,没有回答,很长时间后,他忽然开口问:“顾承光,你是不是心里很介意?” 顾承光一愣,“介意什么?” 佟卿卿觉得有点难堪,拧过头,良久才发狠道,“介意我跟你一样,是个男人!” 顾承光心头一窒,“不是……当然不是。” 佟卿卿霍的转过头,盯住他,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烧着两团火,“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要我?” 第四十二章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顾承光张了张嘴,心里五味杂陈,徒劳地唤佟卿卿的名字,“卿卿——” 佟卿卿拧开头,望着虚空一点,唇线紧抿。 顾承光正想说什么,忽然手机铃声大作,打破彼此之间粘稠难安的静默,佟卿卿推开顾承光坐起来。手机铃声坚持不懈地第二遍响起,顾承光终于将电话接起,没一会儿,脸色就变了,唰一下从床上站起,说了一句,“我马上过来!” “怎么了?”见顾承光神情严肃,佟卿卿顾不上自己的心情,焦急地问。 “姥爷进医院了。”这档口,具体情况也不了解,他也来不及多做解释,飞快地低头穿鞋,就听见佟卿卿说:“你等我换件衣服,我跟你一起去。” 顾承光一愣,就见佟卿卿已经打开衣柜,三下两下地脱掉身上的睡衣,随手逮了件衬衫穿在身上,又套上裤子。 两人一块儿下了楼,顾承光刚刚拉开驾驶座的门,佟卿卿就拿走了他手中的车钥匙,不容置疑道:“我来开车。” 顾承光虽还未到心神大乱的地步,却也并不平静,他什么也没说,坐进了副驾驶座,他怎么也没想到,几个小时前因为独生女儿的归来而言笑晏晏的姥爷,转眼之间就被送进了医院,他心头乱七八糟,一路上一言不发。 佟卿卿一边沉稳地开车,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此情此景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赶到军区医院的时候,没想到顾母已先一步到了,与李阿姨一起,到底是两个女人,竟有些手足无措。 “妈,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说晕倒就晕倒了?” 顾母也是刚刚才到,并不太清楚内情,“我也不清楚,说是起来上厕所,滑了一跤就没起来,还是李阿姨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现在人还在急诊室没出来。”她今晚才见到父母,本是高兴的事,结果却出了这种事,内心煎熬可想而知,一双大眼里满是焦急和忧愁。 “阿姨您别急,没事的。”佟卿卿在一边开口安慰,他语气镇定温和。 李阿姨跟着附和,“是呀,一定没事的。” 顾母这才发现与顾承光一块儿来的人,家教使然,顾母勉强收拾了自己有些失态的情绪,打量了佟卿卿一眼,有些迟疑道,“你是……卿卿?” 佟卿卿点点头。 对于大晚上的他与顾承光一块儿出现,顾母虽有些诧异,但也并未往深里去想。她本来是刚强的女人,这会儿倒略略镇定下来,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来,语气温柔,“怎么连你也一块儿来了?” 佟卿卿解释说:“我刚巧与承光在一块儿,听说姥爷进了医院,也很担心,就一起过来看看。” 顾母欣慰地点点头,“你有心了。” 几人也没有聊天的兴致,说了几句话,便坐在医院走廊边上的长凳上。一直到将近午夜,姥爷才从急诊室出来,三个人刷拉一下站起来,急急地围过去。 一向精神矍铄的姥爷在这一刻忽然显出老态来,脸上的老人斑如此明显,身上插满管子,护士小心地护在周围不让情绪激动的家属冲撞病人。好在已没有什么生命危险,虚惊一场,只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顾承光跑上跑下办妥住院手续,回到病房外,顾母由佟卿卿陪着,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今天本来就是刚下飞机,又担惊受怕一晚上,此刻便显出浓重的疲态来。 顾承光劝道,“妈,姥爷已经没什么事了,我先送你回去。” 顾母的眉心笼着一抹哀愁与焦虑,“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回去也睡不着。” “你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姥姥一个人在家呢,肯定担心坏了,你回去陪陪她,我留在这儿看着,出不了什么事。”又回头对李阿姨道,“李阿姨跟我妈一块儿回去吧,明天再来替我,顺便将换洗衣物带过来。” 李阿姨原本预备留下来,听了顾承光的话,也不再坚持,反过来劝顾母,顾母终于被说动。佟卿卿顺势站起来对顾承光说:“你留下吧,我送阿姨回去。” 顾承光没有与他争辩,只说了一声,“谢谢。” 佟卿卿没有言语,陪着顾母和李阿姨往电梯走去。 医院走道里重新安静下来,顾承光进去看了回姥爷,走到一楼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杯热咖啡,走回病房外面坐下,慢慢地喝着。午夜的医院走廊,空且静,惨白冷漠的白色灯光映照着光滑的地面,偶尔有脚步声响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拐个弯,渐渐远了,最后消失不见。咖啡罐空了,他也不扔,就弓着背,拿在手里捏着打发时间,渐渐有脚步声临近,朝他这边而来,顾承光抬起头,是佟卿卿。 “我把阿姨送回去了。”他说完这一句,在顾承光旁边坐下。 顾承光动了动嘴唇,“谢谢。” 这原本感激的话,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疏离和刺耳,佟卿卿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顾承光捏着咖啡罐,略略提起点精神,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也回去休息吧,这边我一个人可以的。” 佟卿卿没有说话,只是背靠着身后的墙壁,两只手抄在裤袋里,望着前面的墙壁。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重新变得有些凝滞起来,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他们都是逃不开的蚊蝇。良久,顾承光说:“对不起。” 佟卿卿心头发冷,却不知为什么,心底升起一股类似自戕般的快感,他扯起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那微笑看起来那么心酸惨烈,他语气轻缓甚至是轻松的,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不过是因为不爱我。” “卿卿,不是这样的。”顾承光望着佟卿卿,那双总是带笑的淡然的眼睛,此刻蕴满忧伤和沉重的心事,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怕,我会辜负你。” 佟卿卿的嘴唇抖了抖,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姥爷还未醒,顾母和姥姥一大早就来了,赶着顾承光回去休息,佟卿卿已先一步由司机来接去公司了。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下着一点微雨,顾承光一夜未眠,开车回去。 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在顾家别墅门口徘徊,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穿戴整洁,俨然一副老知识分子的模样,犹豫许久,他终于伸手去按门铃,只是那门铃早就坏了许久,他无法,试探着伸手去推铁门,“有人吗?有没有人在家?” “你找谁?”顾承光将车停妥,下车,面色冷峻地问道。 老人转过身来,赫然正是那天所见的王老师,顾嘉杭的姥爷,他看见顾承光,脸上露出一点局促的表情,却又很快挺直了脊梁,道:“抱歉,顾先生,这样冒昧地上门打扰。” 顾承光站在车旁边,并没有丝毫要请人进去坐坐的意思,语气冷淡疏离,“有什么事吗?”与那天的温和有礼截然不同。 王老师显然察觉到自己并非受欢迎之人,但他也知道原因,因此并未觉得难以忍受,只是依旧温和道:“那天我问了嘉杭,才知道你是他大哥……” 他的话未说完,已经被顾承光打断了,“你搞错了,我母亲就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没有什么弟弟。” 王老师的脸有些涨红,“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我没有将你女儿教好,是我的错,你对我们家有怨气有恨,我都理解……” 顾承光实在不耐烦听这些,再次冷声打断他,“王老先生,你要忏悔你要歉疚请你尽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父亲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把钱留给他的私生子是不争的事实,他对不起我跟我母亲,而你们也确实得到了利,伤害了无辜的人。他人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心情没权利去置喙什么,我跟我母亲从不曾去打扰你们,也算仁至义尽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离你们远远的,也请你们离我们远远的。” 王老师清矍的脸一阵青一阵红,顾承光的话如同闪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令他感到羞愤难堪,他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我若是知道那是嘉杭他爸爸最后的一点钱,我绝不会拿。” 当初对于顾父来看顾嘉杭的事,他也是心有抵触的,因此从未给过顾父好脸色,然而父子天性,看着小小的孩子因为父亲的到来脸上欢喜的表情,也就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后来,也就渐渐想通,总归是嘉杭的父亲,自己年纪大了,老伴又常年卧床,嘉杭还是今后还是要靠他父亲。他只是个普通的高中退休教师,知道顾父有钱,却始终不知他真正的身份,当初顾父留给嘉杭一大笔钱,他也没多想,只觉得要替嘉杭好好保管,这么多年来,他是一分都不敢动。 直到前年,老伴脑溢血进医院,需要一大笔钱动手术,医院的催款单捏在手里,薄薄一张纸却有千斤重,他借遍亲戚朋友,还是差一大笔,急得满眼血丝满嘴燎泡,走投无路,终于动用了那笔钱,为这事,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外孙。 可他若知道顾父最后的做法,他是死也不会拿那个钱的。他一辈子清清白白,将尊严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女儿已经做了别人最不齿的小三,丢尽了他的脸面,让他一辈子直不起腰来,他又怎么可能再做出逼人家原配和儿子走上绝路这样没心没肺的事呢? 王老师喘了口气,挺直了腰杆,因为用力,他脖子上青筋突起,一双眼睛湛然有光,硬气道:“我自己的女儿做了丢人的事,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教好,我无话可说,但不是说我们一家子都是没脸没皮的人,我今天来,不为别的,这是当初嘉杭爸爸留给嘉杭的钱,我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 他说着,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手帕包裹着的存折递到顾承光面前。 顾承光垂目看着那本已经磨得起毛边的蓝色存折,无动于衷地开口,“不必了。” 时过境迁,又有什么意思? 王老先生却相当固执,“我知道顾先生是大人物,看不上这些钱,但我不能让人一辈子让嘉杭抬不起头来,他是个好孩子。”他见顾承光不拿,便上前两步,将存折放在车顶,然后转身就走。 雨还在下,打湿了老人的头发和衣肩,他走得很慢,微微佝偻着背,仿佛那一刻老了很多。顾承光一直看着王老师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看向那本存折,嘴唇僵硬地绷成一条线。细雨中,是一张麻木的,冷漠的,面具一样的脸。 第四十三章 雨渐渐下大了,顾承光终于动了,他缓缓抬手,将那本蓝色的存折捏在手里,渐渐用力,越来越用力,存折在他手里变了形,硬硬的边缘陷进他的手心,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睡得不好,连篇累牍的梦境,一会儿是很小的时候,顾家别墅,父亲将他高高举起,他的脸还年轻,脸上洋溢着温和宠爱的笑,阳光很好,仿佛带着老胶片电影微微粗粝的感觉。梦境一转,就是葬礼,铅灰色的天空,连绵的冷雨,没有人说话,母亲麻木空洞的脸,他撑着伞,无动于衷的脸,心像被层层冰霜覆盖。画面一转,又是纽约街头,热闹繁华的商业大街,似乎是什么节日,街头有小丑,手上拿着五彩缤纷的气球,做出滑稽的表情动作,引逗围着他的孩子,永远上翘的嘴角,仿佛不知忧愁,他却感到厚厚油彩下的悲伤,他远远站着,行人自他身边经过,偶尔撞到他,他似无知觉,异国他乡,他是一抹无所归依的灵魂。 画面杂乱琐碎,如蒙太奇,只是永远无声。 他睡到中午才醒过来,只觉得很累,头很痛,起床煮了一壶茶,并没有胃口吃东西。喝完茶,依旧开车去医院。 才一个上午,已经有好几拨人来看过姥爷,鲜花堆满病房外的走道。 姥爷已经醒来了,精神虽然依旧有些不好,但已没什么大碍,顾母坐在一旁一勺一勺喂他喝粥,回头问顾承光:“吃过饭没有?” 顾承光答说:“吃过了。”走过去要接了顾母手中的粥碗,说:“我来吧,妈你先吃饭。” 顾母并未与他争,饭菜是李阿姨做好之后送过来的,已经有凉了,好在时令不过刚进入初秋,顾母坐在沙发上草草吃了饭,又过来与顾承光接手。 下午还有两项检查要做,姥爷嫌烦,不由抱怨,坚持自己身体很好,顾母忍不住数落他,两父女脾气都犟,差点又吵起来,幸亏有顾承光从中做润滑剂。 两项检查做完已是下午三点,姥爷睡下了,顾母让顾承光回去。 天依旧阴沉,雨倒是停了,顾承光站在医院门口,拿着手机已经翻到佟卿卿的号码,不知为什么,却迟迟没有打出去,最后依旧将手机收了回去。 车子开到佟卿卿的公司楼下,结果前台小姐告诉他佟总今天根本未来公司,顾承光扑了空,下楼回到车内,终于拨了佟卿卿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秒才被接起来—— “喂?”电话那头佟卿卿声音沙哑而低微。 顾承光顿了一下才说:“卿卿,是我。” 佟卿卿没说话,顾承光接着说:“姥爷已经醒来了,暂时没什么大事,但还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 “那就好。” 顾承光想了想,说:“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找你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我在公司,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走不开。” 顾承光愣了一下,并没有拆穿他,只是说:“那么晚上一块儿吃饭?” “晚上有应酬。”他不等顾承光答话,又说,“我要去开会了,你若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顾承光来得及说一声好,那边已挂了电话,耳朵里传来一阵阵的盲音,顾承光只感觉到心里一阵一阵的空茫,仿佛饥饿,空落落得令人难受。他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儿,终于启动车子。 车子一直驶到佟卿卿的公寓楼下,他锁了车,乘电梯上楼,眼睛望着电子板缓慢跳动的红色数字,一直到九楼,电梯门开,他走出电梯,站在佟卿卿公寓门前,抬手想敲门,又放下了,最后还是拿了钥匙开门进去。 屋子很暗,落地窗的窗帘全拉上了,只透出一点幽微的光芒,有轻微的交谈声,熟悉的配乐,是《美国往事》里的对白—— 顾承光再往里走几步,就看见佟卿卿,他果然在家,坐在沙发上,家庭影院巨大的荧幕光亮投射到他脸上,一会儿转紫一会儿变蓝,他瞳孔的颜色便也跟着霓虹一样地转变,如同夜晚晃动的秦淮河一样,迷离又靡丽,带着微微的忧伤。 顾承光说:“你跟我说在公司。” 佟卿卿的眼睛依旧盯着屏幕,声音遥远而轻微,说:“你就非得拆穿我吗?” 顾承光缓缓走近,在佟卿卿身边蹲下,说:“卿卿,对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不想放开你。” 佟卿卿的睫毛颤了颤,转过头来,目光微微闪动,顾承光凑近他,衔住他的唇,吮吸,轻柔而缱绻,一点一点地吞噬,舌尖挑开口腔,柔软地舔过他的上颚,勾住他的舌。佟卿卿终于转过身,捧住顾承光的脸,一点一点地回吻,身子一点一点地矮下去,最后跪在地毯上,用力地箍住顾承光,贪婪地汲取他口腔中的汁液。温度攀升,身体里的小兽蠢蠢欲动,顾承光忽而用力地将佟卿卿压在沙发上,越吻越深,越吻越用力,仿佛要将人吞噬,带着薄茧的微微粗粝的手伸进佟卿卿的衬衫里面,迫切而粗鲁地抚摸。 佟卿卿的身体里升起一阵一阵的战栗,呼吸急促,心脏猛烈跳动,仿佛要冲出喉咙。他睁开眼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顾承光,又阖上眼睛,手抚上顾承光的后颈,温情而缠绵地抚摸,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将他压向自己,竟是全然接纳的姿态。 意乱情迷,神魂颠倒。欢愉伴随疼痛,如烟花炸裂,瞬间璀璨,心中某个缺失的地方终于完满,佟卿卿微微睁开眼睛,昏暗中是顾承光汗津津的脸,他伸手摸了摸他汗湿的额角,身体像一叶孤舟,时而被巨浪拱得往上冲,时而又沉入深深的谷底,昏昏沉沉,仿佛陷在一个虚幻迷离的梦中。 屋内的喘息声渐渐平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欢x爱后糜烂的味道,家庭影院的荧幕上依旧播放着《美国往事》,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气氛是难得的静谧。良久,顾承光低头,吻了吻佟卿卿的后颈,又蜿蜒往下,吻他后背上的刺青,哑声说:“我不知道你还有纹身,什么时候弄的?” 因为屋内光线昏暗,顾承光根本看不清那纹身的模样,只略略拉开身体,用手指缓慢地抚摸。 “随便弄着玩的。”佟卿卿似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转过身,面对着顾承光。 沙发狭小,两个人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却谁也不想离开一分,不想破坏着难得的亲密时刻。良久,顾承光开口,说:“你想知道关于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的事吗?” 他这样问,并不是说想要倾诉,只是一个向佟卿卿敞开心扉的信号。因此佟卿卿只是低声嗯了一声。顾承光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斟酌该如何开始这个话题,他讲得很慢,有时候会停下来,仿佛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语气始终不急不缓,仿佛是别人的事,但佟卿卿能够感受到他平静语气下的心潮起伏,他的愤怒,他的无助,他的茫然,他的悲伤…… 这么些年,顾承光已经习惯将微笑作为面具,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红尘俗世,从容游走,仿佛从不曾跌了跟头,即便面对母亲,也不曾坦露分毫,人人觉得他事业有成,前途无量,从前的磨难也只是成功路上的试炼石。 原本不曾想过倾诉,只是陈述,却在后来不由自主地带了情绪,仿佛一只河蚌,坦露自己柔软的内心。原来这些年,他看似无坚不摧,其实内心的伤口从未愈合。 佟卿卿一直很认真地听着,不出声,只是偶尔握握他的手,他会从自己的情绪里出来,朝他微微一笑,一如既往暖煦的笑容,然后继续讲下去。他讲到王老先生将存折退还,终于没了声响,将额头抵在佟卿卿的颈窝,像一个孩子。 他从来不是刻薄的人,却在那一刻被强烈冲击,心潮起伏难安,有难以言说的滋味。 佟卿卿摸他的头发和耳朵,他们开始接吻,先还是温和的,后来却越来越汹涌,顾承光的力气奇大,甚至有些粗鲁蛮横,抬起他的一条腿,猝不及防地冲进他的身体里面。佟卿卿的身体一瞬间弓起,肌肉紧绷,粗喘着气又一点一点地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竟全然不抵抗,艰难地仰起头,捧住顾承光的脸,吻了吻他的嘴唇,任凭顾承光略略野蛮地攻城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