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系反派哥哥》 一,新身份,新开始 月光几许,绕过灯火通明的贸阝城,落在郊外的小溪里,溪水中耸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下半身浸在水中,长发发尾被溅起的水花润湿,粘在红白相间的皮肤上。 昏沉的月光中看不分明,唯见得一双明亮的双眸,在黑发掩映间女孩微微凸起的的胸前稍亮的一枚玉饰。她遥望着贸阝城中的一处,几团黑雾中跳跃着些许火苗,模模糊糊地渐渐淡去。 溪水很冷,冷得她身体微微发抖,她慢慢走上岸,赶紧挑了小包袱里的一套男装换上,衣服有些大,她将袖子和裤脚卷了卷,略略提了提腰带绑紧,然后就抱紧了身子坐到了篝火旁。 她从包袱中拿出了一份文牒,嘴里喃喃:“纪长令。” 亏得她还有一个落魄的官家小姐的娘,否则也认不得这便是能证明一个人身份的文牒,她攒了这么久的银子也买不来一份。 她捏着绣囊里咯人的银裸子,咬咬牙将脚边的一团看不清楚颜色的烂布踢进了火堆,突然蹿高的火苗顶上多了些黑烟,她的心情突然变好了。 “都烧没了,我以后就是纪长令了。” 不日,贸阝城里市井小巷添了则新的谈资,这城中最大的花楼惊鸿楼某晚后院某角突然走火,烧了半个后院才发现,据在场的人说,在救火后抬出了几具焦炭,其中还有一对尸体黏在一起,众人猜想,这一男一女,许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竟是连火烧起来了也不知晓。 纪长令手记中记录着这么一段话:“此行会稽,纪某何时得归,南山书苑不过一地草芥,唯才品具备之士往之,年束脩二两银,吃住行于山室间,劳其筋骨,乃得人上人……” 官道上行走着一瘦小身影,展开手中手记,边行边念叨:“这些话瞧着也是位迂腐书生,这学问,哪比得上白花花的银子喜人,求学一年还要花上二两银子,我这么些年也才攒下三四两碎银。” 她从那日在城郊小道林溪之间见到这位纪长今的尸首之时,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财银,一些书籍,木头块,衣物等散落在水涧间,场面狼藉,她便猜想这人是被山贼洗劫了。 她过去按了几下那具半湿的身体,也才十三四岁的少年,衣服料子好,皮肤也好,只是沾了水十分冰冷,她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个半敞开的羊皮包,里面是几本手记,手记中夹杂着他的文牒,她不由得动心了,像她这种人,能代表身份的东西,就是老鸨子箱里压得死死的卖身契,老老实实地辛苦一辈子也赎不回来。而官府盖了红章入了册的文牒花点钱也是可以买到的,不过没有几百两银子也拿不下来。 她在惊鸿楼里长作男子身份,身上脸上长了些红疹子,遭人嫌弃,平时也不惹人注意,可这身子渐渐长大,到时又怎么瞒得住。虽不知她那老娘是怎么给她瞒住的,这楼里的人大多知道她老娘有个带把的孩子。 其实,她隐约也猜到了几分,这是托了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哥哥的福,她脖子上挂了半块蝴蝶玉饰,她娘说,拥有玉饰的另一半的人就是她的哥哥,可是她所问过的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娘只有一个孩子。 淅淅沥沥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雨丝密密麻麻地像张大网笼住了周遭,现在接受了纪长令身份的她暗道糟糕,将文牒手记等塞进怀里,展开本就不大的牛皮包纸盖在头上,自小的教训告诉她,千万不能生病,每次生病,手里的积蓄便会少下大半。 她的运气也不算太差,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一座亭子,掩映在林间,她匆匆踏过石阶,瞧得那依傍着石阶的大石上,青藓中埋着“草桥亭”三字,亭中也站着几人,似也是躲雨。 刚进得亭子还未取下羊皮纸探看,眼前便多了一绢手帕,手帕的主人有一双白净的手。 她停下了动作,有些发愣,耳边听得轻声:“擦擦吧。” 不过一瞬,她便接过帕子,挂上常用的笑容抬头:“谢谢这位……” 爷? 她卡了一下,接着:“谢谢这位……兄台。” 那些来楼里作乐的书生攀附文雅,似乎都是这么相互称呼的。 面前的书生一身青衣白衫,面目俊朗,多了一股跟她从未见过的书雅之风,没有那种……浑浊的感觉。 “既是相逢,便是有缘,这位公子不必多谢,这雨下的急,山伯,我们怕是要多等一会儿了。”另一个还带着几分稚嫩却很清脆的声音响起。 纪长令掀开牛皮纸摊开在亭椅上,暗自打量了一下亭里的四人。 “小生纪长令,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青衣白衫的男子笑道:“梁山伯,会稽山阴人士,这位是我的结拜弟弟,祝英台。” 那体型娇小的男子展开手中折扇,拱了个礼:“在下祝英台,上虞玉水人,旁是我家书童银心,银心,进来些,没看到檐上落水快溅到这位纪公子了么?” 纪长令含笑,进了亭子几步,给身旁的书童道了声谢,眼睛却多看了那位祝公子几眼,鼻尖上似乎还萦绕着方才经过身旁的小书童银心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脂粉香。 祝英台年岁看起来颇小,皮肤莹白如玉,五官清秀,整张小脸看起来娇弱,说话间倒如娃娃般可爱。他的眼神清澈见底,关心的神态十分真诚,这样的人纪长令还从未见过。 只是…… 纪长令咳了两声,转过头看亭外的雨景。 不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场雨后便无任何交集,他们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纪公子可是受凉了?出门在外,也是要多加注意身体才是。”祝英台再次开口。 纪长令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声音缓缓:“多谢好心。不过祝公子,你我未识,就不怕我是坏人?” 祝英台轻笑:“纪公子可是来自江南士族纪家?上虞祝家倒是与纪家有几分渊源,至于你我未识,我等四人,纪公子孤身一人,怎不怕我等四人有坏心?据我观察,纪公子这是遇难了吧?” 闻言,纪长令看看自己,衣衫凌乱,身旁就只有一个小包裹,亭中位置狭小,大部分地方都占了他们的行李和书篋,当下露出几分苦笑:“祝公子说得对。” 演戏对她来说是不难的,在惊鸿楼里每个人都会卖笑,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的戏子,纪长令这几分苦笑恰到好处,消融了几分梁祝的戒备。 “纪公子可需要帮助?”梁山伯抬手,指了一处方向,“此去行两日路,便是我家舍,如果不嫌弃,可随之住下,我可以请人代你往家中送书信告平安,等你家人来接……” “傻哥哥,这纪公子是在赶路途中遇难,我不知是遇上了何事,但人家要去往何处,做何事你都不知便往家里引,小心耽误了人家的正事。”祝英台接嘴。 “祝弟……” 纪长令举起手中素帕,默默地转移了话题。 “纪某确实与你们不同路,不知梁公子这素帕可还要?我自小皮肤容易过敏,过冷过热,或者沾了什么东西都会起疹子,有心想还帕子却怕你嫌弃。” “无妨,区区一帕,你拿着便是。” 祝英台脸上露出几分了然:“你不曾说,我先前还以为你脸上的红点是因为夏日蚊虫所致,看着不严重,你不必太过在意。” 纪长令前日在溪中洗净全身,又换上了那人遗落在山涧的衣物,这衣物也是被她洗净晒过的,料子又好,穿起来既不热,还有几分清凉,身上的疹子也消退了不少,比之以前的她,看着不知顺眼了多少。 至于穿死人的衣服怕不怕忌讳,她在惊鸿楼后院不知见过多少女子年老色衰,整日门户大开,身体像精气神一样腐烂死去,她还偷偷去扒过她们的东西,虽说也没什么好东西。更何况她连那人的身份都冒用了,还少了这些衣物不成。 雨这时也停了,梁山伯望了天,与纪长令道:“我与祝弟要赶往会稽郡城绍兴,现下纪公子若是需要什么帮助,不妨与我梁某说说。” “无事,我已托了人给家中递信,很快便不在此地,梁公子,祝公子,后会有期。” 告别后,梁祝两人很快离去,身后一个稍高的书童挑着两担行李,另一个却是两手或提或抱的拿着一些包裹,身影和声音随着末尽的路口看不见了,听不见了。 纪长令收起椅上的牛皮纸,边理衣裳边沉思,仅凭一个名字,一个姓氏,便认为我家便是士族么?他看得见她身上的红疹,却看不见她藏在袖下那一手的粗茧。 一直被遗忘的问题因为偶然遇到的几个人而浮出了水面,接下来她的路在何方? 她望向梁祝两人离去的方向,会稽郡城,貌似也不远了。 二,初遇 会稽郡城城门高耸,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小摊上、店铺里琳琅满目,纪长令拎着包袱,风尘仆仆的脸上挂了这辈子最开心的笑,虽然还是囊中羞涩,前途未明,但在阳光下正大光明地行走在这条大街上,她就像获得自由的鸟,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去成衣店试了几套男装,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人影,脸上现在只剩下淡淡的红印,这也是她这十多年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样,干干净净的模样,面目可人,眼神流动间眼睛熠熠生辉,衬着含笑的粉唇,她觉得这是她最美的时候了,恰是十三四岁最鲜嫩的年纪,身材还很瘦小,换上合适的男式青袍,浅淡的颜色,几分儒雅,宛如俊俏小生。 几番自赏后,她的目光移向了一簇簇艳丽,看着那些花花绿绿,那是在惊鸿楼里那些姐儿们身上常见的颜色和一些款式,她从未穿过女装,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衣裳该如何穿,如何脱,那些男人像是做过千遍万遍,轻巧地摸进姐儿们的内衫,三两下外衫里衣便尽数落了下来,就连那肚兜的带子,也是轻轻一勾便散开了。见得多了,她都习以为常了。 她从未穿过女装,也从未想过换上一身红妆,如果女人的衣服穿了只是为了让男人脱掉,那她为何要穿? 而后她穿行在大道上,突然闻得一阵喧哗,周围的人四处散开,她被旁人推嚷了几下,跌坐在地上,马嗒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 “吁——”她还未来得及抬头,耳边便传来了马匹的喘息声,紧随着男子响亮的声音。 “梓潼,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另一匹马在她身旁停下,一人翻身下马,小厮打扮,小眼里有几分机灵,过来虚扶了一下她,又回头说:“少爷,他没事,许是受了惊讶。” 纪长令未起身,仰头望,高头大马上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有种肃杀之气,面带阴郁地看着她,有些不耐地望了她身旁的小厮一眼,便扭转马头驰马而去。 她只是恍惚看了他一眼,没看清逆光中的那张脸的轮廓,他看着身子骨颇好,举止间似有几分桀骜,却好似只是漫不经心的冷漠。 “公子没事吧?”那梓潼丢下些碎银就翻上马,说了句,“我家马少爷赔你的药费。” 纪长令看着他骑上马追着跑,边追边喊:“少爷等等我。” 可前面那道身影已经拐过路角,再也看不见了。 她,好像被当成讹钱的了。纪长令拿着刚刚那小厮甩下的碎银,眼中晦暗不明。 有人过来扶她起来,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书生模样的男子,下巴留有一搓胡须:“你没事吧?这条道正通城门,时有骑马而过的人,公子日后可得小心。” 她看着这人在一旁搭的小摊,笑着点点头:“多谢。我刚到此地,正要往家中报平安,你这儿可能代写家书?方才我不小心跌倒,手撑地狠了些,好像受伤了。” 即便她的手没有受伤,她也不会用毛笔,以前她那个落魄官家小姐的娘,在教她习字时都是用柴房的木枝,也不知她娘那儿哪来的书籍给她看,毕竟笔墨纸砚等等各种文人用的东西也都算上不上怎么便宜。 即便她会写字,这字迹也是没有办法模仿的,这代写书信的人与他手记中的笔迹也是大不相同。 不过这家书是一定要写的,不为别的,她在没有自己的身份文牒前暂且还是需要用这个身份的。从文牒中的住址来看,也是个大户人家,但愿她能瞒得了一时。 信中大致提到,纪长令与其书童在途中遇袭,所幸财物有损,人都没事,现在已到达会稽郡城,不日便入南山书院,望家人勿忧。 信中的书童是她猜想的,这纪长令既然求学,家中也不是极寒之辈,身旁至少带有书童,只是不知这书童如今是生是死,现在何处。她那日有四处探查环境,沿着草木被压碾的痕迹看,他是从山上跌下来,一直滚到了山涧,那些书籍衣物等想必也是落下来的,那处山涧少有人迹,如果她那天没有去采集一点治伤痛的草药,只怕不消一日,那尸首便被山中畜生给吞食了。在惊鸿楼底层,挨打是常有的,不过她越长越大越机灵后,身上倒是很久没落伤了,那次不过是存有的伤药没了,又舍不得银子,才去那山涧的。 想及此,她突然有些悲哀,要是纪长今的书童已经悄悄赶回了纪家,那她这封信又有何用,不过若是那书童没事,可为什么不下山涧来寻人?她离开贸阝城也用了几日筹划,也没听见半点风声,越是不懂了。 既没寻人,也无人报官,也是纳闷了。 “原来纪公子是要去南山书院啊,这日后造化必定非凡,老生真是羡慕啊。”那代写书信的小胡须男子一脸感慨,笔下行云流水。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模仿着戏文里的话谦虚:“我不过上了几日学堂,哪比得上先生你几十年的寒窗,日后造化,又怎么说得准。” “纪公子不必自谦,这南山学院只收录才学过人的才子,还要年不过双十,进了这书院就已经入了官家的学籍,日后考取功名也是方便许多。”这人道。 “这位公子有何事?”小胡须男子抬头忽然说。 不知何时,她身旁站了位白面书生,五官清秀,白衣翩翩。她疑惑看他,他却是面带笑容,往后退了两步,拱手道:“恕许某方才失礼了。” “如何失礼?”纪长令警惕,这人笑容温雅有礼,眼神却捉摸不透,让向来对人情绪敏感的她感到不确定和不安。 “许某方才听到两位提到南山书院,不由得离两位近了些,却不知兄台正在请人写家书,冒犯之处请多原谅。在下许进升,将与兄台同窗。”许进升也暗自打量了一下她,眼前这位书生防心好重,从看见他身子就绷紧了。 其实纪长令本是没打算进南山书院的,她肚里没什么笔墨,只是她记忆力不错,在娘亲的灌输下,现在的水平仅仅不算文盲吧。这下却平白多个同窗,她真心觉得累。 “我若是不信你呢。”纪长令冷言。 “也是,在下一介寒门子弟,纪公子怎愿意与在下为伍?”语气中有几分落寞,不似开玩笑,可瞧着这人嘴角的微笑,浅浅的弧度,却又好像在说玩笑话。 她重新望向这位许进升,方正脸,横眉薄唇,神色之间存有几分坦荡,嘴角的笑似有似无,看不透心思。 “许公子言重了,我并无他意。” 小胡须男子在旁笑道:“两位既是同窗,亦可同行,老生观这许公子并非恶人,家境或许不济,但谈吐非凡,纪公子可别因误会而使自己与同窗生了间隙,日后相见也不痛快。” “南山书院一年束脩二两银,若是寒子,岂不为难?”要纪长令去那儿书院她是舍不得银子的,不过她这话问得让人误会。 许进升也不生气,坦言:“为难是有的,不过南山书院环境清幽,乃雅舍,尚且还包食宿,比起大多数私塾来说,花销算是少了。纪公子这样的人不为银两奔波,自是不知。” 纪长令低头想了一会,抬头:“小弟纪长令,称呼你一声许兄如何?” 看着年纪,许进升确实比她大。许进升当下点头:“纪弟既不嫌弃,自是可以。此去报道,有纪弟同行,也是许某之幸。” 纪长令突然改变主意,也是无可奈何。书院的食宿不会太差,对她当下来说,再也不会有比它更好的选择,或者,从她选择冒充纪长令时,就注定走上这条路了。 “多谢。”不一会儿,小胡须男子便封好了信口,纪长令道谢。 南山书院,在城南,纪长令看着那个方向,这正是方才那险些纵马撞到她的那对主仆离去的方向,她又转头看着身边的少年。 “走吧,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许进升温和的开口,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特别,应该是过了变声期了,此时听来有种安定的力量。 许进升突然扔过来一样东西,她赶紧接住,镂空的金属球,上面还挂有一条吊穗,她疑惑望着他。 “驱蚊虫的。”许进升解释,而这时纪长令才注意到他和自己一样身上只有一个小包袱,别无他物。 “啊?我很喜欢,谢谢许兄。”她笑,“这里面装了樟木么?” “恩,还有其它的香料。粗鄙之物,你喜欢就好。”许进升走在前面,两人已经走出了城南门。 南山书院依山而建,山路之间也时有石阶,也有宽阔的大道,不过许进升家就住在这城里,对此处颇为熟悉,两人抄的小道,行至半路,山路难行,许进升伸手欲拉她,被她轻巧的避过,事实上,她从心理上有些排斥异性的肢体接触。 白衣的少年收回停在半空的手,神色没有异样,继续前行。 三,入书院,合宿 南山书院山门前熙熙攘攘,长令两人赶到之时前面围满了人,四周尽是行李,摆放在地上,有些凌乱,人群中显而易见的还有两匹高头大马,一棕一白,棕色的那匹抬着头正面向她这边,眼睛炯炯有神,毛色柔顺,白色那匹非纯白,身形较之前者略小一些,侧身俯头,被人群遮掩了大半。 “马文才,你擅自插队,欺辱同窗,还不知悔改,你可知礼义?!”一道耳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纪长令个子小,看不清前面情况,回头看许进升时他已经与旁人说起话来。 “请问兄台,这方才发生了何事?怎么里面……” 许进升问了情况,那位书生也是健谈,为人看起来也宽厚,说话风格较为幽默,把之前情形一一说来。 所有书生在南山书院报道之时,都需要挨个交清束脩并在登册先生那儿签下名字,方才众人排成一条长龙,井然有序地入院之时,突然有两人驰马奔到前面,众人连忙避让,场面一片混乱。 来者是贸阝城马太守之子马文才,下马便直接在那册子上签下大名,并扬言,其后排队的学子只需签字,束脩由他一并付了。 那书生模仿着马文才的语气,纪长令听着也不由得乐了,想起之前的事,便想着,方才情形,应该是比这人演的还要嚣张些吧。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道嚣张的声音:“本少敬你祝家也算名门世族,最是讲规矩,可这天下的规矩可不是由你祝家一家说了算,如此,我便要请问这位夫子,我方才是犯了这书院的院规,还是我朝律令?” “马文才,你休要混淆我方才所言,你方才举止,于礼于义都是不对的!” 后面的纪长令看不到前面的情况,一身素衣站在风中,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方才想起这声音为何耳熟了,嘴角微挑。 许进升看了她一眼,瞧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突然失笑不语。 她见得他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没发现笑点在哪儿。 之后,那登册先生出言:“祝公子,马公子方才行为确实有些不妥,然而这是南山书院山门前,亦不可大声喧哗。马公子为余下同窗付束脩,尽同窗之谊,祝公子应该是误会了他的一番好心,此事就此作罢吧。” “是啊,祝公子,我们这儿还要继续报道呢。”一旁围观的书生也纷纷说。 不只这南山书院的先生袒护马文才,就连旁边的同窗也大多让祝英台别再计较了,她面有不愤,身旁的书童银心脱口而出:“我家公子为你们打抱不平,你们怎么还护着那人!” 其他人未语,牵着马的梓潼嗤笑了一下。 “祝英台。”马文才牵过棕马走过,冲她露出状似无奈的笑,“本少一片好心被你误会,你若知悔改,本少便不予计较。” 青衣消瘦的少年看着眼前欠扁的笑脸,撇过头,袖下双手紧握成拳。 “哦,对了,本少礼义就是这样,不用你来教。”黑色劲装的身影牵着马很快走进书院,远去,风中留下这句话。 紧跟着的梓潼觉得这方才自家少爷最后说的话不像往日作风,追上去斗胆问了一句:“少爷可是生气了?” 马文才停了一下,眼睛看着他,似笑非笑。 梓潼被这眼神看得后背直冒冷汗,却见少爷突然翻身上马,提了缰绳,慢悠悠地骑着马走。 “祝英台那人,容易被激怒,喜怒溢于言表,脑子简单愚笨。倒是他身旁那人……” “少爷,你是说那傻瓜书童?”梓潼牵着自己毛色不纯的小白马屁颠跟上。 俊马上的黑装少年摇了摇头,嫌弃地看他一眼:“你也傻了,别跟着我了。” 小书童低着头努力回想,那祝公子身旁,似乎还站着一位青衣白衫的男子? 好戏散场,山门前也恢复秩序,纪长令排在许进升后面,许进升签下名刚准备迈步袖子却被一双小手拉住了。 身后的素衣少年红着脸手足无措:“许兄,我先前手伤了。” 许进升看着这般莫名萌状,也把她当成自家弟弟看待,待纪长令给先生验过文牒后,便在先生默许下替她签下了名字。 纪长令注视了一会儿许进升写下的三个字,许进升调侃:“怎么不愿意走了?” 她抬头笑:“是许兄的字太好看了。” 许进升想着她刚才看着他写的字呆呆的样子,内心莫名有几分触动。 “纪公子手伤,可去竹青院寻白草姑娘看看。” “多谢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用点力比较疼。”因为手上的茧子,她从刚才就有心将手遮掩一二,怕人起疑便多说了两句。 纪长令与许进升在书院里逛了半日,才聚集到书院最大的空地上,高台石阶上便是祠堂,里面供奉祭拜者着文昌帝君,魁斗帝君,还有孔子等塑像,从外面看起来,这祠堂门墙连绵着四周屋舍,站在下面仰视颇有宏伟之感,让人生敬。而他们脚下的这块空地估计也是这书院最宽阔的一处了,毕竟这不平的山上想要开辟出这么大面积的平地也不容易。 “纪弟,你住在何处?” 刚刚点过名,便有人下发纸条和钥匙,纸条上记录着书生的名字和住所,还附有一首诗。纪长令刚想回答,一道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 “山长,后生贸阝城马文才,家父为城中太守,我马文才自小不肯受半点委屈,方才听闻两人合宿,房中狭小,在此希望山长能为我开个个例。” 这话听着恭敬,可瞧台上站得笔直,表情肆意的黑装少年,他方才踏着脚下靴子上台,公然“求”独宿,语气本是不恭不敬,却让人觉得好大的口气和胆子。 “马文才,你给我下去!”山长果然动怒,稀疏的白胡子在说话间抖动。 马文才颌首,默了小会儿,就在大家暗自揣测他是会继续出言不逊还是放弃的时候,他倒退台下,抬手行了个礼:“请山长恕文才无礼,我一直听家父说,会稽南山书院陈山长为人谦逊,颇有一番气度,本想以山长的胸襟气度,必然会答应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我方才是做错了什么?” 虽是问句,却像是陈述句,他方才无错。 山长压住情绪,端得稳重,摸摸胡子:“马文才,两人合宿,是院中规矩,所有人一律不得换寝。你公然求破例,老夫看在你态度诚恳的份上便放你一回,众位同学日后凡有违反院规者必按院规处理。” 台下的纪长令捏着纸条和钥匙愣了,木呆呆地站着,脑袋里只剩下了两人合宿……合…宿!不得换寝! “纪弟,你怎么了?”许进升问。 纪长令两眼涣散地转头,语气无力:“你说这书院有这么穷吗?对了,那个马什么才的怎么不私下去跟山长说说啊……”要不她去试试走后门?两人挤着住倒是没什么,以前还住大通铺,不过她终究是个女的啊,从进来到现在她就没看见一个母的啊,内心都快急哭了都。 等等…… “他那种人,应该是不屑吧。”许进升看着那个黑装背影说,然后转头边说,“纪弟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呢?” 身旁已经不见纪长令的人影。 “没想到纪公子竟是同窗,早知当初便约你同行了。”梁山伯微笑。 “之前因为与两位初识,又遭了难,所以我未说实话,也多谢两位兄台不计较。” 许进升也看见了长令在与人说话,也走了过来:“在下许进升,这是……” 纪长令连忙介绍,完后便问:“两位住哪儿?” 话是问着两人,她却是看着祝英台。 “竹园落水,祝弟与我有缘,亦是此处。”回答的是梁山伯,他摊开手中纸条,上面记着一首诗。 叶自飘零溪成径,窗含绿幽功名清。两耳不闻窗外事,平生难得万事明。 纪长令还是看着祝英台,祝英台面容小巧,露出笑,也拿着纸条给她看,她看着纸上的‘竹园落水’,有些失神的说:“两位感情深厚,住于一屋甚好。” 她在‘一屋’上落了重音,却见祝英台还是一脸欣喜,神色未变。 直至梁山伯与祝英台走开她也没有回神,许进升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连忙拍开那只手,做完这个举动又感到抱歉:“对不起,我不太喜欢别人碰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没事,你方才好像有些失落。” 纪长令恢复了正常的神色,把手中纸条展开在许进升面前:“许兄住在何处?” 许进升也把纸条展开与她对与一处,她的是“楠园枯木”,他的却是“楠园逢春”。 “枯木逢春,你我名册并列,这房间又是怎么安排的呢?” 看着许进升琢磨,她看着纸条不语。 两人合宿小心点也没什么的吧。 四,竹青院,白家兄妹 南山书院地貌宽广,遍布整个山脉,共有八处院落,丛林掩映着屋舍,每处院落有四间正屋和两间小偏室,大致位于院落中央,庭院里或有山木,或有花圃,或草丛……而今年新生十九人,被安排在楠园,竹园,梅园三处院落。 书院规矩是书生两人合宿在正屋,所带书童住于偏室,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纪长令突然想到什么,神色放松了几分,一直到她找到“楠园枯木”。 在敞开的大门前,她迟迟不敢进去,因为里面那位大爷的气场太强,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室友竟然是那位入学第一天整个书院便众所周知的人物,那个纵马入山门,为同窗付束脩的马文才,那个在祠堂前当众出言求破例,视院规于无物的马文才。 其实细想起来,他的行为除了出阁一点,也没有大错。 可是,这样的人,让她与他住在一起,还是有些接受不能。他和她同时来自贸阝城,她却鲜少听到这位的传闻,最近一次听说也是在几年前了,据闻那时他才十岁,同闻将军那嫡长孙一起去搅了山上的马贼窝,在那之后,就再也没听过他的任何消息。 “梓潼,我渴了。”门内马文才坐在窗边,擦着一只匕首,而后放入鞘中,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已经摆放整齐,书籍摞在一旁。 梓潼正在收拾床铺,闻言去掂了一下茶壶:“少爷,我马上去弄点热水来。” 出门便瞧见纪长令,梓潼便问了声好,纪长令看到他的样子才想起之前在街上这人替他家少爷给了她银子的事,之前对这马文才不甚在意所以才没有想起,见这书童向她问好,也礼貌地让开。 “公子日后与我家少爷同住,便知他的好了。”见她站在门口,梓潼走前便说了一声。 梓潼看起来也不记得她,她收拾了下心情便拉紧包裹走了进去。 这屋内有一个大衣柜,窗前并排着两个大书桌,另一边窗户那儿便是张大床,床旁依着一排木柜,摆设很简单,连帘子也只有靠床的那面窗才有。 纪长令进门便瞧见里面仅有的一张大床,看着书桌旁的马文才,轻轻笑道:“在下纪长令。” 天知道她的笑有多勉强。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点了头:“马文才。” “我知道。”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到床边,放了包袱,打量着这张床。 “马公子,我在你之后进的书院,谢谢你为我付了束脩。” 马文才终于笑了,嘴角的弧度不大:“我看你身形弱不禁风,还以为我马文才将有一位无趣的室友。” 纪长令坐在床边,看着他走了过来。 “马公子?” “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也不用拘泥,你叫我名字便好。”马文才过来直接脱了鞋躺到了床上,“这床还是小了些,我对你印象还不错,允你与我睡一张床了。” 这话说得很随意,她却听得很忐忑。 耳旁突然有些热,她眼神瞥了眼,原来是他直起身恰好在她耳后。 马文才看着面前瘦小的身子畏畏缩缩僵硬着的样子,眼神冷了几分:“怎么,你怕我?” “不,我并不怕你。”她将脑袋拿远,回过头正视着他,这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眼前的男人慵懒地盘腿坐起,冷意去了几分,即便看上去如此闲适,但他的脊背挺直,孔武有力的身躯不像才十三四岁,更不像是读书人,五官棱角分明,墨棕色的眼眸夹着凌厉,让她有些不敢直视。 马文才看着面前这只小老鼠的反驳,不语。 他不善于跟文人打交道,那些文绉绉的话他说来也觉得拗口,这里也不是军营,同帐之人打打架便能交友,喝喝酒便能称兄道弟,文人口是心非的骨气和傲气在他看来,一拳就可以打碎。 “我方才只是在想,这里只有一张床?” 马文才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纪长令知道自己这话笨,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见他躺了下去,闭了眼,他的眼下有些乌黑,看起来最近没睡好,这张床坐起来也软软的,最面上的也不知是什么料子,柔和清凉。 见他闭着眼休憩,她也不想继续说什么,看了眼周围,便将自己的包裹放进了床下的抽屉里,银两什么的她都是贴身揣着。欲走出房门时,梓潼刚好又回来了,看到自家少爷闭眼躺在床上,便悄悄地跟着纪长令出了房门并轻轻关上。 “少爷连夜赶回来,也不知多少日未合眼了。”梓潼呼了口气,脸色同马文才一样有些疲惫。 贸阝城距南山书院不过几日行程,主仆二人骑马赶来也不过需要一日多的时间,梓潼口中的多日让她有些疑惑,细想一下,也许这几年这马家少爷并不在贸阝城,而是在外地,这也说得通为何这几年在贸阝城中都没有这位任何消息的原因了。 楠园多木,时值夏日,绿荫蔽天,小径通幽,畅步其间,心情也舒缓了许多。 纪长令站在屋檐下,向偏室里望了望,只有一个大木衣柜,一套简陋的桌椅,最大的便是横贯半个屋子三面靠墙的大床,应该也可以说是大通铺,这里只有一扇窗,窗边还攀岩了一片绿意,她抚着窗沿,静听着鸟鸣,感受着还尚在的明媚的阳光。 四间正屋,每屋两个书生,也就是八人,这八人即便每人带上一位书童,而这里面的通铺睡上五六个青年男子也绰绰有余,也都住得下了。可是,何必呢?依这里的情况也不难推断其他院的情况,若是好好安排一下,每个书生拥有独住的房间也不难。 不过这并不是眼下最值得思考的事情,入院即入学,每月学院会给学生下发特定份额的笔墨,宣纸,还有日常品,超出份额就得自己掏钱买,一般情况下都是足够的,但她目前虽会识文认字,但却不会书法,她需要银两买纸墨来练习,院内有提供学子一些勤工的杂务,酬金也不会低,当然这杂务并不是清扫院落等等的,每个院的清洁都是由学生自己负责的。 所有杂务中,就属竹青院的任务最受欢迎,要求也是最高。 纪长令来到了“楠园逢春”,门旁的牌子有些蒙灰,屋里只有许进升的室友张文,正在清理窗台。她突然想起方才去自己那屋时,房间很干净,也许是在她之前,马文才身旁那书童梓潼做的。 张文说,许进升回家了。 她皱眉,下山去城里虽说不远,但也不算近。也是,这就开学这几日才能随意进出学院,等过几日想要回家就只能等到休假了。 “他家,好像说是……在城郊的西风义庄。” 义庄? “义庄,是做什么的?” 张文却是有些不耐烦了,他本就是看在同窗的份上才回了她许多问题,他在这儿忙上忙下,却也不见这位问来问去的同窗搭把手,便随口说了句:“等他回来你问他就是了。” 随后他把门窗都给关上了,纪长令有些失落的低下头,她本是打算过来找许进升一起去接勤工任务的,没想到他却回了家。 竹青院并不属于八处院落之一,只是一个小院子,用竹子筑成的屋舍,四周围着竹篱种了一片药田,里面住着一对感情深厚的兄妹,擅医术,因为落难而流落到这里定居,兄长名为白翳,妹妹为白草,偶尔也会为喜欢医术的书生解惑,通常两人发出的任务不过是帮忙收草药晾晒,捣药,煮药,偶尔会有比较琐碎的任务,比如说让你代养一株草药,记录一个月里每天的生长情况,观察它的习性喜好属性,几乎很少有人愿意花这种精力在上面。而接竹青院的任务的书生都要求掌握一些常见简单的草药的知识,因为药田里种的都是些普通常用的草药。 竹青院的任务酬金不算高也不算低,虽然两人不受学院管制,而这酬金却是由学院方面出的。 纪长令到竹青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内院门已经关闭,在院子里收集晒干的草药的师兄告诉她,天色已晚,除了就诊,白家兄妹是不会见客了,而今日的任务已经没了,今日算是白跑了。 离开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逐渐昏暗的天色下,小院里透着从屋内照出来的灯光,昏黄的光线下,暗影斑驳,小院安安静静的,好像是家的感觉。 她摸着胸口,又想起娘亲的话。 “若是你哥哥知道有你这么乖巧的妹妹,也会像娘亲一样疼爱你的。” 胸口的玉温凉,贴慰着她的心。自从娘亲去后,唯一支撑着她的就是娘亲的话还有怀里的这半枚蝴蝶玉,似乎在提醒她,她在这世上还有亲人。 五,反射弧过长的马少爷 夜色微凉,烛光隔着窗纸微晕,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便看见窗边书桌旁的身影,墨发微散,素衣执笔,在透过来的月光下恍若仙君。 她合上门扉,他也未曾转头看她一眼。 屋内跟白日里她看到的简直是变了一个样,且不论多了些精致的摆件,窗台上还多了几盆植株,花叶茂盛,书桌与床榻之间还多了一道屏风,屏面上是幅山水画,还有题诗和印章,不过她是欣赏不来的。 不过半日功夫,简陋的屋室变成了雅居,最重要的是多了一张床。 宽大精美的屏风硬生生将房间分成了内外室,内室是相对的两张床,书院原本的那张床对于她这种穷人来说很舒坦,也很大,所以留给新来的这张床的空间并不大,这张多出来的床不大,但对她来说很合适。而且,就床榻上雕刻的精美纹饰,两边的镂空装饰,榻上崭新的青竹席,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简洁单调,格外素雅。 这些评价当然是纪长令的心里话,不过于马文才而言,这床不过是他让梓潼随随便便找的一张所占空间不大的床,半日功夫正好。 虽然是猜到了什么,她还是问了出来。 “这是……” 窗边的人丢了笔,转头看着她,面色清冷。 他的目光沉淀着冷光,她瞬间有种被狼盯上的感觉,差点想要落荒而逃。 “你白天那话……是嫌弃我吗?” “呃……”听到这话,她有些愣,他说出这话时她莫名觉得他的面色柔和了些,虽然目光还是那么冷,似乎还,还有那么一点点幽怨。 她回想了一下,白日里她跟他说的不过那么几句、 那句她本是紧张而找的借口。 ‘我方才只是在想,这里只有一张床?’ 好吧,其实也不是借口。她把目光移向多出来的那张小床,突然明白了,他,是多心生气了吧? 不过这性子,未免过于敏感了吧。 她的迟迟不回应,导致某人的目光越来越冷,都快化成冰刃实体化了,这寒气让她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没,没有!”她摇头,又低下头小声说,“谢谢。” 月光下阴沉着的脸缓和下来,寒气消散,马文才勾起嘴角:“你既然不愿意与我睡同一张床,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 “下次有什么,你只说便是,我并不是不近人情之人。” 看着夜色中那张浅笑的脸,纪长令突然有了新的认识,这个人,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而且,她竟然产生了他方才只是在故意吓唬她的感觉! 错觉!她赌上她娘的肚兜,这一定是错觉! 这晚,她盖上衣柜里有些旧的薄被,在这微凉的夏末,半宿都没能入睡。 凭什么……他一个人睡那么大张床,还铺得软软的。 罪恶的富贵!她咬着被角,好羡慕,泪…… 浑然不知先前对着小床还心满意足的那人是谁! 第二日许进升见到眼前这个带着黑眼圈,面色有些憔悴的小弟,关心地问候了几句。 纪长令默默地拉着他去往竹青院的方向,莫名其妙说了句;“这世上,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想当年,她在小破屋睡得多好。 楠园枯木,既是结束,也是开始,枯藤老木里的生机,是超越生命的意志。 身着锦衣的少年从书桌上取下信,有些自言自语:“老头子这些年过得舒坦,难免会有别的想法,只是没想到这只老狐狸居然还想得起我这个儿子。” 在旁的梓潼悄悄竖起耳朵听,其实他也好奇老爷之前写了什么给少爷,竟让少爷乖乖地从边关赶回来,还跑来上学堂。 只可惜少爷说完前面的话,便没了下文,只是把手中的信交给了他。 “把这信寄回去吧,少爷我正好清静几年。” 竹青院内院里挂着当日的考核内容,如果想要接取竹青院的任务,只要通过笔试,就能登记入册,凭牌子接取任务,只要登记入册,日后就无需再笔试,作弊者免除资格,一旦作弊,说明品行不正,由竹青院通报学院的话,仍旧是会被逐出学院的。 纪长令有意与轮班的师兄商量,能否代笔或口试。 这里相当于‘医馆’了,她也不敢在关公面前舞大刀,也不敢再以手伤为借口,她看了看今日的题目,虽然多多少少能答上来,但白家兄妹像是日里繁忙,只在晚间才有功夫查阅白日里前来应试的人的答卷。 没多会儿,外面有女子的声音传来,门口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行动间有些不畅,纪长令身旁的师兄连忙迎了上去。 “白草,你回来了。”接着他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你脚怎么了?” 门口的女子走了进来,穿着棕色的布衣,五官很普通,嘴角带着温和的笑,面目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不过浑身的气质很特别,看起来很舒服,给人亲近之感。 “无事,采药时崴了脚,不过发现了一个蛇窝,喏,东西在篓里,拿去处理了吧。” 纪长令在旁看了会儿,见她的脚伤似乎没有她说得那么轻,想起自己还带了化瘀的药物,于是递了药瓶过去:“白姑娘,这是我之前做的药,聊表一点心意。” “嗯,谢谢。”白草怔愣了一下,接过打开,沾了一点药泥,手指捏了捏,轻闻了一下,绽开笑容,“做得很用心,不过手法还是很粗糙,对了,你是?” “纪长令。今年新入学的,想来接竹青院的任务,今日手有些乏力,无法笔试,白姑娘可以让我口试吗?” 白草看她一眼,把玩着手中瓷白的药瓶,斟酌了一会儿,对她笑道:“你若有心,又何尝不可?” 白草先后问了几个问题,纪长令自觉得自己并非医者,所答虽然不全面,应该还是不错的。 不多会儿,白草拿了一本厚书出来,递给她,笑得温和:“你理论还是太欠缺,这本《唐新修本草》是我以前誊出来的,借予你,等你熟记之后再来吧。” 她这是被拒绝了吗? 她接过厚重的书本,听到这书还是白草誊写出来的时候也很是惊讶,其间所花的工夫让她忍不住有些感动,顿时豪气万丈。 “放心,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白草听了这话明显有些怔愣,只回了句‘好’。 一旁的许进升看着这场景,扶额,接着就被纪长令拉过,她说:“我们都会努力的。” 许进升表示很忧伤,他根本就是陪她来的。 走出院门的时候,抱着书本的纪长令耳尖地听见了旁人的议论,其实也不是她耳尖,只是他们的说话声也不小,再加上她久居惊鸿楼,时常竖起耳朵从嘈杂的靡靡之音之中听到别人说话或者吩咐,养成了习惯。 “每年想要接近白草的人都好多啊,这人以后肯定不会来了,” “不不不,没看见他收了那本书吗?白草姑娘还是第一次借出去了呢。” “你们刚才没听见,那个人还说了一定会再来的。白姑娘虽然长得不行,但是人好啊,看着就让人想要亲近……” “你们说这话不怕被白兄听见啊……” “散了,散了……” 纪长令一下子转身,对着那群人大声说:“那边的师兄们,你们说我行,可别说白姑娘,白姑娘不止是人好,长得也不差啊……我纪长令绝不是冲着白姑娘来的,这本书我一定会记下来给你们看看的!” 她抬起的眼眸里闪着自信的光芒,整张脸比今日的阳光还明媚,一点看不出昨晚失眠后的疲态了。 那些人自然是听见了,有人还回了:“那就等着看咯。” 纪长令笑着拉着许进升走了,还顺手把书拿给许进升拿着了,原因自然是因为她手伤了拿不动啦。 窗边的白草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翻开了手中的一本书,阳光洒在侧脸上,鬓角垂下的发丝投下阴影,分外美好。 到下午的时候,纪长令带了许多领来的宣纸,笔墨,放在自己的那张大书桌上,见屋里没人,就打开了那本书。 她摸了摸书名《唐新编本草》,笔迹娟秀,是方正的楷体,纸的质感很好,越看越觉得珍贵,越发的爱不释手,目光触及另一张书桌时,眼神就凝住了。 除去旁边堆积的书籍,桌案上还有几张用过的宣纸,最面上的一张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一篇文章,她凑过去看了看,她看不出是什么字体,字迹遒劲有力,下笔颇有力道,让她不禁想起了这字的主人。 她刚拿了起来,突然就听见了身后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她莫名地心虚,呀了一声就往旁边倒了,然后就被身后的人扶住了。 她僵了一瞬,触电般地推开了身边的人。 “你居然敢推我?!” 她看见马文才的俊脸变黑了,他的语气里是陡然升腾的怒气。 心虚理亏的纪长令觉得心中有个小人在瑟瑟发抖,默默为自己点了支小蜡烛。 六,研墨 第六章 “对不起,你突然出现,所以我……” 看着眼前人的语无伦次,马文才板着一张脸:“你的意思是怪我咯,你可知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他抽过她手里的纸,离她更近了一步,她连忙后退,身后抵住了书桌,腰往后弯,他皱了皱眉,才推开了一步。 “一张纸,有那么严重吗?”纪长令弱弱地问。 马文才鹰眸一眯,瞥她一眼,语气嘲讽:“本少以为,文人更懂得这个道理。” 这话听得她这个假文人更是心虚,于是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态度诚恳:“这次是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马文才看着她澄澈的眼睛,感觉到她的态度完全放软了,耷拉着脑袋,就像一只随时可以蹂躏的小白兔,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既然做错了就该受罚,这个月屋子里的打扫就交给你了。” 纪长令突然觉得自己又中套了。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防不胜防。 到傍晚的时候,纪长令去了食舍吃饭,梓潼带着食盒推进了‘楠园枯木’,准备伺候自家少爷用膳,却发现少爷一个人坐在窗边,目光望向窗外,走到他近前时,他才回过头淡淡地看他一眼。 “少爷请用膳。” 梓潼把食盒放在了桌上,准备打开的时候被马文才叫住了。 “梓潼,你先过来。” 梓潼不明所以,直到被自家少爷伸手捏了一下腰,才哭丧着脸飞快地避开,双手抱胸:“少爷,梓潼不好龙阳啊~你就放过我吧!” 几乎杀猪似的哭号,仿佛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马文才的脸彻底黑了:“你家少爷我是那种人吗?!” “那少爷你怎么随便摸……”梓潼还未说完就被马文才冷如刀刃的目光给吓住了,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你最好祈祷你刚才说的话没人听见!” 梓潼连忙摇头,把食盒里的饭菜端了出来:“少爷放心,梓潼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马文才这顿饭吃得梓潼心惊肉跳,生怕少爷一不小心又对他伸出魔爪。 饭后,梓潼急急忙忙就退了房间,一走出房门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澎湃,天啊,这消息得告诉老爷啊~ 可是万一,少爷知道了,杀人灭口怎么办? 梓潼忧伤地想到结果,一时泪奔。 他出来时正好撞见了回园的纪长令,看着与少爷同居的粉嫩的小书生,一时间看着她的神色竟有些同情了,连忙对着纪长令说:“纪公子,往后与我家少爷相处,还是小心一点吧。” 纪长令看懂了他脸上的同情,想到自己被马文才坑的事情,像是找到了队友一般,对梓潼也很热情:“恩恩,谢谢你了,也辛苦你了,我往后会小心的。” 看着她脸上露出苦逼的脸色,梓潼也误会了,原来少爷的属性,人家已经看透了,说不定昨晚就…… 老爷啊,梓潼对不起您老啊—— 留在房里的马文才想起下午扶住那人时的手感,软软的,不同于往日相处的硬汉,浑身硬邦邦的,他想着是不是文人的身体都是那么柔弱,于是他才试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几年没见的小书童反应居然这么大,他只是听说过京中盛行男风,没想到这毒瘤都渗透到这儿来了。 门突然咔吱打开了,那只不明属性的室友回来了。 马文才休整以待,眼眸看着她的脸,为何她摸起来那么软,即便是梓潼,摸了那一下,他都觉得硬朗,可能是梓潼方才的话惹到他了,内心里对这样的接触还有些厌烦。 纪长令打开房门就受到如此热烈的注视,胸口就像压了块巨石,有些喘不过气来。 还好不过一会儿,马文才就移开了视线。 “回来了?” “嗯。” 纪长令让自己的神态保持自然,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了白姑娘借给她的书,并摆好了文房四宝,准备临摹一下。 这本书里全是介绍中草药的,除了文字还画有图,她打算先画画这上面的图,明日下学后再去山上找个隐蔽的地方练习书法,指不定还能找到洗浴的河流,昨日她都是避开了他们去澡堂的时间去的,那时也是没了热水,只能冷水浴,好在这天气还有热气,还不至于感冒。 不过,刚拿出笔她就为难了。 这时,马文才也坐到了他的书桌前,两人的书桌是挨在一起的,这样下来,两人是面对着的,她看着他,不好启齿。 她的目光他不可能感受不到,也不理会,一时间,纪长令有些幽怨和后悔了。 纪长令摊开了宣纸半天不下笔,只是看着他,他皱了眉,看着她连墨砚都未动,他开了口,语气随意:“如果觉得本少爷好看的话,就给你个机会近距离观察,过来替我研墨吧。” 纪长令听了这话先是不满,而后眼睛又亮了。 她狗腿地跑到对面去,拿起墨块就问:“这要怎么做?” 马文才挑眉看她。 “你还要本少爷教你吗?” “不是你让我帮你磨墨的吗?我不会磨,你就教教我呗。” “作为读书人,你居然不会磨墨?” 纪长令脸皱成包子,犹犹豫豫地说:“以前都有人帮我磨啊,只是,我家已经落魄了,现在没有人会帮我了。” 语气里的辛酸浓出水来,天知道她为了演好这出戏,不惜回忆起以前某年冬日里在惊鸿楼柴房里又冻又饿的悲惨往事了。 “去取些水来。” 她偷偷瞥了一眼,看不出他是不是信了,只是依言去倒了杯茶水。 这一幕让马文才彻底无语了,强调了一声:“要清水。” “哦。”纪长令红了脸,去取了些清水来。 她依着马文才的话往砚台里倒了少量的水,准备用右手研墨的时候,又被他拉住了手。 马文才摸到她的手背也是一愣,好滑嫩的触感,像温凉的美玉一样,然而下一秒就被纪长令抽开了。 “对不起,我不喜欢与别人有肢体接触,并不是针对你,白日里也不是故意的。”纪长令好声的解释,生怕又被他坑。 好在摸的是手背,如果是手心,就能摸到那层茧。 “没事,用左手磨墨,会比右手好些。”马文才的神色变得温和,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七,我给你你想要的尊重 静谧的夜里,夜色朦胧,窗外树影婆娑,伴随着沙沙的风中,微晕的烛光照亮整个房间,偶尔传来噼啪声,素色男装的少女左手执墨,两只手肘搁到了书桌上,边磨边偏头看着眼前的少年执笔书写。 他的坐姿很端正,执笔的手稳稳地在半空移动,虽然是写了很久,脸色看起来却没有一点疲惫。 方才他才脱了外衫,只是夜色微凉,她又把外衫给他披上了,伺候人的事她一向做得很顺,只是这样的举动让马文才的心一暖。 马太守家名门大户,家教一向甚严,即便他是家中的独子,也时常因为未完成功课而在冷风中萧瑟地蹲马步,在祠堂里跪着饿肚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地感受着噩梦后的恐惧,身边似乎总是没有一个贴心的人伺候。 梓潼那孩子也笨得不像话! 纪长令研墨也许久了,只是每次她停下来歇息想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学着他执笔的姿势和模样练练手,只是每次刚移开脚,这位专注写字的大爷就像有感应的一样,让人心里发麻的目光就看过来了。 马文才写的是兵法,却也只是某本兵书里的内容,纪长令看得无趣,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你困了的话,我们就歇息吧。” 他突然的说话让纪长令有些没反应过来,偏头看着他,定住了,迟了半会儿看着他的脸转了过来,才想起他话里的我们。 她的心里一下子就炸了,‘我们就歇息吧’,说得他与她仿佛是同床共枕的一样,她的清白啊~ 马文才看在眼里的就是她五味杂陈的表情,面色冷了冷,靠近了她的脸问:“你这模样,就跟本少爷欺负了你一样。” 他的凑近带来的是男子的浑厚呼吸,还有突然放大的俊脸,还未回过神的纪长令吓得‘啊’地一声就往地上倒了。 即将要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她赶紧闭上了眼,突然手腕上就传来了一个力道,她的身子一下子被带回站直了。 “你干嘛突然吓人?!”睁开眼的纪长令立马就推开了他,并对着他大吼,吼完就小嘴一撇,仿佛委屈至极。 灯光之下,她怒瞪着他,却不敢与他动手,已经恢复白净的脸已经初见长开的模样,眉眼都很好看,此时眼睛里闪动的光芒就像是夜里的星星,明明是愤怒,却没有攻击力,马文才又想起方才拉住她手腕的感觉,软软的,很脆弱。 他见惯了边关战将的怒发冲冠,见惯了他们眼里的熊熊烈火,都不及她眼里的光芒,让人平静亲切。 不过,他真没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我长得很吓人吗?”如果是,他觉得他有必要纠正一下这位室友的审美观。 纪长令叹气,语气里有些无奈,她觉得她务必要与他把话说开。 “你长得自然是不吓人的,不过你方才确实是吓到我了,马少爷,马大少爷,你老是大少爷,什么都比我好,但我并不是你的书童,也不是伺候你的人,你教我研墨我很感激你,但你总是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我觉得很受伤,我尊重你,所以也在适应你的脾气秉性,我不喜与别人有肢体接触,我也告诉过你,你可知道,方才我宁愿倒下地,也不愿意……” 还未说完,就被马文才的黑脸冷哼给打断了。 “你这些陋癖,本少爷不愿意迁就,你就住口吧。” 果然谈崩了。 烛光熄了两盏,被精美屏风隔住的内室里,马文才躺在床上,看着屏风外透过来的淡黄的微光,还有那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影子,看了半晌,烦躁地下了床。 “纪!长!令!你给我马上上床睡觉!” 看着他青筋直冒,满脸不爽的模样,纪长令又重新低了头,继续:“这一副画完了我就睡,一会儿就好!” “你再不回你那张床上去,本少不介意把你扔出去!”马文才冷笑威胁。 如果是往日,他早就直接动手了。 纪长令知道也够了,露出一脸后觉地表情抬起头看了看几个灯盏,语气抱歉:“对不起啊,打扰你睡觉了!我觉得我方才对你说的无错,你我有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本就该互相尊重,互相迁就,你说对吗?” 这两日与马文才的相处,她觉得他也是个讲理的人,只是放不下他的高傲。 然而她的话说完,回应她的却是他一脸的冷漠,不过转瞬之间,她连他的动作都没看见,四周的灯盏就全部熄灭了,几许月光洒进来,她只看得清夜色里他那双幽深发亮的眼睛,她才只看了一眼,他就转身绕过了屏风,行动之间毫无声息。 “纪长令,你要的尊重我会给你,但本少不喜欢别人对我耍心眼。” 冷冷的话语从黑暗里传来,让她忍不住扶额。 这位果然还是内心敏感啊—— 她轻轻地收了纸笔,不料一时不察竟撞掉了他桌上的一本书,书的掉落在这夜里带动了不小的声音,她不禁偷偷望了屏风后面一眼,他肯定是听见了,却没有理会。 她捡起地上的书,在散落的树旁,发现了一张从里面掉落出来的纸,起身之后便沐浴在月光之下,纸上小巧的人物画映入眼帘,这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女子,浑身萦绕着一种华贵的气质,她一手高高抬起,一只脚垫地,似要起舞,眉目之间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只看了一眼,又重新把它夹回了书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来的地方。 翌日,乃授业第一日,当她从食舍匆匆走过书舍,找了许久才找到教室,方进去便瞧见了许进升坐在位置上与她招手,这室内是两人同桌,许进升身旁正好空着,她便走了过去。 “早啊,许兄,我可以坐这儿吗?” 许进升温和地笑:“坐吧。” 不久后,学子们陆续进了教室,听了他们的谈话,纪长令才发现,这两人一桌,几乎都是同宿之人一起坐的,她突然觉得自己所在的位置有些尴尬。 马文才进来之后,教室里突然寂静下来。 他也换上了学院里发的蓝色衣边的月白色学服,宽松的衣裳也藏不住他清武有力的身体,与旁人柔弱的身板一比,一眼就瞧着与众不同。 他瞟了她一眼,随性地找了个无人的位置坐下,没再看她。 纪长令松了一口气。 很快,许进升的室友张文也进来了。 “你为什么坐我的位置?!”张文看着许进升旁边的她,立马不悦地大嚷了起来。 八,冲突 张文的大声嚷嚷,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哪怕是对口舌之争无感的马文才,也正眼看了过来,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似是想看看这口舌伶俐,总爱跟他讲道理的纪长令如何收场。 “你说这是你的位置,这是谁说的,又是谁规定的?张兄,先不说凡事都讲求一个先来后到,即便我是真的占了你的位置,如果你好言相说,当着众人的面我自然会让出,你不觉得你方才的质问很无礼吗?” 她也不想跟同窗闹崩,毕竟往后日日都要相见。 “你看看四周,哪个不是同宿之人同坐,这早就是这书院里约定俗成的事情!”感受着周围的目光,张文涨红了脸。 许进升站了起来,坦然道:“张文,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是我让她坐这儿的,事先你也没有跟我说过与我坐一起,不过书院里也没有规定过,同宿之人就得坐在一起。今日我向你赔个不是,你另寻位置坐下吧。” 张文面色愤然,哪肯就此罢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若是退让,恐怕往后他都没脸见人,于是他张手就要去抓人。 刚倾斜过身子,他就仿佛重心不稳似的往旁扑,慌乱之中他抓住了身旁的人还有桌椅,被拉住的人一时不察,也带动了身前的桌椅往地上扑。 ‘砰铛’的几声,场面一片狼藉,几张桌椅倒地,书也散落了一地,众人看去,几本书从摔在地上的两人身上滑落,上面的一人支起身子,看清了身前,突然暴怒:“好你个张文!” 旁人忍俊不禁,发怒的那人正是以骑坐的姿势坐在张文的身上,这人名叫袁生南,也是位官家公子哥,虽然其父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但那张文家中不过是个小商户,自然是惹不起的。 “不是我的错,方才有人偷袭我,袁公子别打了。”脸上挨了几拳的张文对纪长令更是怨恨! “那你说,是谁偷袭你?!不说清楚今日本公子就跟你没完!”袁生南已经起了身,揪起了张文的身体将他提了起来。 张文哭丧了脸:“我也不知道啊,方才我手脚突然传来了剧痛,不由得弯曲,才会失了平衡!” “痛你就受着,干嘛把本公子拉下水?!” “是纪长令!一定是他暗中下手!”张文突然吼叫了起来,指着完好坐在旁边的纪长令,一脸愤恨。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表情无辜,真不明白为什么躺着也能中箭。 “你们在做什么?成为体统!”姗姗来迟的老夫子匆匆赶来,痛心疾首地看着学堂里的一片狼藉,还有这波围观的学生。 一直坐在原处的马文才没了兴致,百无聊赖地转过头,随便翻开了本书。 最后,众人帮忙收拾好桌椅和书籍,涉及到此次事件的所有人都被老夫子苦口婆心地教训批评了一遍,方才开始授课。 纪长令还是与许进升坐在一起,在场剩下的座位就只剩下马文才的身旁了,张文在夫子的注视下,灰溜溜地坐在了马文才身旁。 坐下之时,他偷偷瞥了一眼马大爷,见他也望过来,露出了谄媚的笑:“马少爷,我就坐着儿了,可以吗?” 马文才淡然地点了一下头,随后就不再理他。 下学后,马文才早早离去,纪长令也辞了许进升,准备去山上寻处隐蔽之处,方便以后练习书法,刚走到某处,张文的声音就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纪长令你给我站住!你今天让我出了那么大的丑,还抢了本是我的位置,今天若是不出了这口气,我张文的名字就倒过来念!” 张文那身板,比她还不如,她做惯了粗活,力气指不定比他这个男子还大,轮单打独斗,谁输谁赢还说不定。 她没有回头,对于他今天污蔑自己的事还犹有不快,语气里也充满了不屑:“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理说不过我,老是想与我动手,此番小人之举,真是让人怀疑你家家教是武夫教的吧?” 这话里明明就是侮辱!听了这话,一时之间,张文也没有动手,而是嘲讽:“也不及你这个小人在背地里暗算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室友马文才马大少爷就是个断袖,昨天下午在楠园里的人都听见了!你不想与他坐于一处我能想得到,只是没想到你如此卑鄙!” 马文才是个断袖?!断袖!袖!!! 纪长令细思极恐,难怪他三番两次地碰她,摸到她手时还一脸怪异! 虽然这消息让她万分惊恐,然而她还是未转身,语气里流露出讥讽:“这些话你有本事就去当着那位马大少说啊,我看你课上的时候不是一脸菊花在他面前笑得开心嘛?” “我怎么瞧着这话不对啊——”张文脸色一变,很快又冷笑,“你与他同床共枕了两日,不会已经跟他睡过了吧?” 这话已经是愤怒过后的口不择言了! 纪长令袖下的手握紧又放松,控制住想要回头揍人的冲动,只是她的身份,根本就不能冲动行事,被学院开除是小事,通报回纪家,身份被戳穿才是大事! “果然某些人脑里都是些污秽之物啊,我与他,在房中一直是分床而居,若真有人瞎想,不妨想想,这些话被马少爷听见的后果吧!” 跟她跟到这里敢说这些话,分明就是害怕被马文才听见。 “你……” 她这是赤裸裸地威胁,如果他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指不定她就会跟马文才乱说些什么,张文只能看着不远处的背影慢慢地走上山。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回过头,仿佛他就是跳梁小丑! 夜空如墨泼洒,弯月半遮半掩,洒下月华,几许月光照亮了南山书院的练武场,一个人被捆在了一根木桩上,嘴里塞了脏布,呜呜咽咽地叫着。 背光的身影魁梧,脸色看不分明,一身锦衣着于他身,说不出的清贵气质,木桩上的人看着他慢慢走近,露出那张熟悉的俊脸。 “你今日说了本少什么,你还记得吧?” 被绑在木桩上的张文听着他仿若从地狱里传来的声音,话里无形的压力让他惊恐地不住摇头,他为什么会知道!他白日说话之前明明有看过四周没人,难不成又是那个纪长令说的! 九,你信不信我吃了你 张文自然不会想到,马太守他老人家是多么担心自家这个任性的小子在书院里做出什么事,几个月之前就培养了一批人进入了书院做事,就连马文才平日的饭菜,都是马太守安插在书院里的人给他开的小灶。 当时张文的声音太大,隔墙有耳,很不巧,里面就有他马家的人,立马就向梓潼传了消息。 忠心耿耿的梓潼哪里忍得住,当即就给自家少爷说了,还出了半夜绑人的馊主意,马文才本是没那么在意,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也没阻止梓潼。 夜色里站在一角的梓潼默默擦汗,得罪谁不行!偏偏得罪他家马大少爷! 然而马文才的兴致并不高,只恐吓了几句,这张文就身子不住地抖,一股尿骚味立马就传了出来。 白日里的山景风光不错,站在半腰之上,连绵的群山尽收眼底,微风吹拂,一个个的绿巨人就动了起来,纪长令在山上找到了一处山洞,洞口很大,开出很大一片岩壁,走进去数十米就可以看到一个浅潭,潭水上空开了个大洞,洞口边缘一直在往下流水。 她看了一下水质,还犹疑地捧起来喝了喝,味道还挺甘甜。 下山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挑着水,进了食舍,敞开的食舍后院院子里,有几口大缸,他取了水往里面倒,倒完还拿起肩上挂着的白布擦了擦汗,整个人看起来很健壮。 她还一直以为这梁山伯也是位柔弱书生呢,之前学堂上他的史事答辩,文章论述也都得到了夫子赞赏的目光和言语,这人似乎各方面都不错。 只是…… 她收回了目光,微微摇了摇头,他从始至终的表现总有一些隐秘的缺陷,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那些东西她从小就见得多了,甚至是她,或许偶尔也存在这样的缺陷吧。 当晚马文才是沉着一张脸回来的,梓潼过来收拾完床铺,飞快地告退了。 飞遁的梓潼:以他家大少爷的脾气秉性,今晚这事绝对还没完! 默默地为少爷室友点蜡! 面前的大爷沉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寒气,纪长令默默地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小乌龟,边偷窥他,边添上一笔又一笔,还在旁画了几只乌龟蛋。 阴影突然罩了下来,纪长令握笔的手顿下。 心里万分忐忑。 她知道她长得好看,请不要再来调戏她啦~泪!改天给大爷你找几个小倌好不好,长得好看会暖床的那种!求放过! “你今天,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坐?”马文才的声音里有一种有热度的东西仿佛要喷薄而出。 秋后算账?! 原来马少是这种闷骚的人? 纪长令觉得自己真相了。 事实上,马文才对她坐不坐在他旁边毫无所谓,只是张文的话他很在意,如果他这个室友是因为那些莫须有的断袖流言才决定这么做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在意得不行! 他与她住了两日,也该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还会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 他马家大少的人格魅力去哪儿了? 要知道,他在军中,与他相处过的人无一不拜伏在他的马蹄之下! “我……”纪长令刚开了个头,马文才突然就抽走了她笔下的纸,他斜眼看她,她立马噤声。 马文才看着这张王八生蛋图,想到她刚才偷瞄他的模样,顿时脸色更黑,眯眼看她,语气危险:“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啊?” 他这话这是不是在默认她画的是他? 她使劲摇头,一脸苦逼。 天地良心,她真的是随手画的! 话说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内心敏感啊——不是武夫们都心胸开阔,神经粗广的吗?内心里一个小人在咬手指。 “打扫房间的事,再加一个月!”他拍砖定板! “凭什么啊,我这次可没做错什么呀!”纪长令反应过来了,立马就不干了。 “背后非议室友!品行不端!无情无义!” 顶着马文才吃人的目光,纪长令气焰消了下去,弱弱地问:“我什么时候非议过你啊?” “还要我提醒你?”马文才冷笑。 纪长令在心里犹豫了半晌,然后问:“那个,你真的是断袖吗?” 话一出口,已经收不回来了。 灯光下的粉嫩小书生,皱着一张白嫩小脸,耳朵尖红了一大半,看着就鲜嫩可口,只是,马文才看这一幕,心里只有怒火中烧。 “你若是再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他怒极反笑,笑得又暧昧又危险,慢慢靠近她的耳朵:“我就真的吃了你!” 他对着同为男子的室友说这种话,他居然一点没有感到恶心,看着她突然大变的脸色反而心里一阵痛快。 之后的好一阵,纪长令都一脸恍惚。 她在认真的考虑,要不要找山长换房间,大不了就退学! 再留下去,她真的好害怕贞洁不保—— 然而过了几天,她都只是想想而已,因为从那天以后,她每日都练习书法到很晚才回来,与马文才的正面交集越来越少。 这日一早,阳光洒进窗口,光晕清晰。 今日书院里放假,只因为今日是七夕,她以前只知道七夕乞巧,夜里外面会有灯会,人流潮涌,好不热闹。 只是每年逢七夕,惊鸿楼的人流也很多,甚至还会推出花魁出来,倚栏望着街市,那些男人们一个个就围在楼下,不停地吹嘘。 她也曾站在楼里某个小角落,望着那花花绿绿的彩灯烟花,那条小河上漂浮着朵朵发光的莲灯,远望竟比天上的银河还美得惊心。 只是那些喧嚣,都与她无关。 窗外院子里挂上了一根根竹竿,套上绳子,一件件干爽的衣袍挂在上面,迎风飘扬,别有一番滋味。 地上也用闲置的柜子搭起了一个平台,一本本书本整整齐齐地摊在上面,阳光洒在上面,风吹着,书页时不时翻上两页。 隔着远远的,她都似乎闻到了书上的墨香味了。 比起在惊鸿楼卑躬屈膝的生活,这里的一切,仿佛就是天堂。 院门口出现了个浅白色的人影,身姿翩翩,他走进来,视线便与她对上了,浅笑。 纪长令连忙招手:“许兄。” “纪弟,我们该去拜魁星了。” 七夕节,读书人把它叫做魁星节,因为这日是魁星的生日。 二十八宿,其中以北斗七星最亮,可供夜间辨别方向。北斗七星的第一颗星叫魁星,又称魁首。在这日,书生们晒书晒衣,拜魁星,以求往后的功名。 十,可口的室友 第十章 祠堂前,有书院的山长和各位夫子主持此次的祭拜魁星,在漫长的述文里,纪长令也添了几炷香在青铜色的大香炉里,袅袅白烟升起,香灰簌簌而落。 回首下台阶时,月白**服的少年拾阶而上,往日的阴霾冷毅散了去,眼里流露出坚韧严肃,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他仿佛就没看见她。 述文结束后,山长宣布了两件事,一件事是祭拜魁星君后,所有在院学子当日写一篇文章献于魁星君以佑往后仕途,翌日上交课业,另一件事是半月后的盘龙坡秋猎,自行组队。 “梁兄,半月后我们组队吧?”莹白如玉的小脸上盛着满满的笑容,祝英台软糯的声音在人群里很特别。 纪长令循声望去,正看见那个温雅厚重的梁山伯对着祝英台点头,眼神举止中颇有几分宠溺的意味。 于是她对着身旁的许进升说:“秋猎我们一起吧?” 许进升脸上有了犹豫之色,看着她说:“每年的秋猎组队都要慎重,这关系到一年后的品学评比,日后学院的举荐也会有,并不是许兄不想答应你,只是我一介寒门,学院的举荐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很希望赢得这次秋猎比赛。” 自周王朝,学官就开始注重起了六艺,《周礼》中就曾经记录过这样一段话:“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南山书院自建立之初,已有百年,每年春猎,秋猎已成院中考察学子骑射等礼义的传统,也成为了举荐学官中考虑的一条重要条款,且不说举荐轮不轮得上,春猎,秋猎得魁到品学评比中也能得到一笔奖励的资金。 纪长令有些丧气,问他:“你怎么就知道我就不行啦?” 许进升微微哂笑:“与你初识那日,你收到了马惊,还因此伤了手。我当时也曾远远见到,那纵马之人技艺高超,即便疾奔,也伤不到你,若是你精通骑艺,就不会受惊,如果你身手好,必然是躲开,更伤不了手。” “那这次秋猎赛有彩头吗?” “自然是有的,尤其是去年,有一套名师雕刻的墨砚,还有一匹足金的小金马,好像是某个大人物捐助的。今年的彩头,似乎还没有出来。” 纪长令一下子心动了,对于她这种穷得要死的人来说,银子就是她的命啊!光是听到金马,她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不过……”许进升的眼里有一丝亮光闪过,脸色复杂地看着某个潇洒离去的背影,“今年他在哪个队里,那个队就会有九成的可能会赢。” 纪长令顺着他目光看去,那个背影的主人,正是她的室友,马文才。 “那日,你与张文起争执,张文说你偷袭他,你们应该都没注意到是谁出的手,事实上,我看到了。” “你的意思是,那日是他帮的我?” 许进升点头,随后说:“我一直觉得他的步伐和吐息都很特别,所以一直有注意他,才有了一些有趣的发现,若是你能把他拉进我们的队伍,胜利在望。” 纪长令一下子沉默了,看着许进升怂恿她的眼神,她的心有点蠢蠢欲动。 光是想到大笔的银子,她就无法不动心,有了它,她就可以走得远远的,去官府买个新的身份文牒,从此隐姓埋名过小日子。 只是她,好像已经好几天没有跟马文才说过一句话了。 路过蹴鞠场的时候,纪长令停留了下来,寻找着场中的身影,很快,她眼里的光芒就散了去。 她这几日似乎有听谁说过,马少爷这几日在蹴鞠场简直就是无人能敌,以至于她上课的时候都下意识飘向他的位置,很多时候她并不觉得马文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他在课上课下都很沉默,很多时候都是在安安静静地看书,看起来更像是个内敛的人,前提是,没人惹到他。 算了,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到了晚上也是会回去的。 今日纪长令早早地回到了‘楠园枯木’,准备完成今天的课业,也是自入学以来第一次被要求写文章。 论聪慧,纪长令确实很厉害,以前娘亲教她诗词的时候,往往她只是看了一眼书本,娘亲念上第一句,她就能接完剩下的部分,有种恍若以前便已背过的感觉,只要是书本上的内容,她哪怕是匆匆看过一眼,每当娘亲提问时,她总是脱口而出答案,这种完全不经大脑的感觉,让她恍惚以为自己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灵魂。 娘亲说,这是过目不忘。 她有时候觉得娘亲说的是对的,因为偶尔想起一段只看过一次的内容,还记得是娘亲放在哪个位置的书,在书上大致哪个地方…… 有时候又觉得娘亲是错的,她确实一眼就记住了,可真要完全印进脑子里刻骨不忘,只能再多看上几遍,否则,即便当日记住了,往后她若是觉得不重要了,想忘就忘去了。 她看过的文章不多,但是也不少,未曾动笔的时候她以为很容易,等真正下笔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写了。 她举着笔,半日不曾落下。 书案上,被翻开的书散乱地层叠在一起,纪长令把椅子贴近了书桌边缘,整个身子小巧地蹲坐在椅子上,抱着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白色的宣纸上大片的墨黑,凌乱的线条。 马文才从马厩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远远地便瞧见了寝居里微黄的灯光,还未进门透过敞开的窗台看到里面那个蜷缩在书桌边的小影子。 她这几日来很晚才回来,今天居然乖乖地待在房里。 在书桌旁,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椅子里,身上披了一件浅色的外衫,她侧着脸搁在书桌上睡着了,脸上沾了几团黑墨,衬得皮肤更加白皙。 脸颊因为侧压显得有些肉肉的,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睑下,微微颤动,小巧的鼻翼阖动,粉嫩的唇色光泽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马文才静静地看了会儿,移开了目光,微微自嘲,难道还真是边关待三年,母猪生貂蝉不成?看惯了糙汉子,现在看着这堪比女子娇嫩的室友居然还差点不想移目,还觉得可口? 擦,他的性取向可是很正常的! 十一,给他沐浴更衣 马文才熄灯的瞬间,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蜷缩着的纪长令睁开了眼,支起了脖子,扭动之间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内室。 就这么把她孤零零地晾在了椅子上。 纪长令睡眠向来浅,若是寻常人到了房门前还未进屋,纪长令就会惊醒,只是她的室友是马文才,习武之人收敛声息已成了本能,以至于整间房间的灯光熄灭,纪长令才有所感应,从睡眠里苏醒了过来。 她蹑手蹑脚进了内室,动了动唇,还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蹴鞠场,露出精壮上身的少年刚接过旁人递过来的锦帕擦过额上汗水后,眼帘里突然就出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微眯了眼。 纪长令穿着书服,眼睛直视着他的,远远地就走了过来。 一起蹴鞠的少年们勾上各自的衣裳,见了眼前的情景纷纷跟他告别,三步并作两步簇拥着往澡堂走了。 “你从今早起就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了,有什么话要跟本少说,不妨直说。”马文才抖抖白衫,随意披上,说完又回头看着自己这小室友,略微调侃,“本少记得,你今日可是没交上课业,所以这一脸的……啧啧,我真说不出是什么脸色。” 纪长令眼神游离了一下,目光绕过他麦色的肌肤,微红了脸:“我今日是想跟你和好的,以前若有什么得罪,还请马大少爷原谅。” 银子就是大爷,往后的自由可就靠它了,纪长令,你不要怕,他不就是高傲嘛,但至今为止还是很好说话的! 纪长令深呼吸调整情绪,马文才放大的脸就出现她面前。 眉眼说不出的好看,薄唇轻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她感觉到了他的吐息,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然后便听到了马文才哈哈的大笑。 可恶!一定要忍! “说吧,你有什么事,我看着你的眼里很不情愿啊。” 纪长令看着他的眼里满是坚定,豁出去了,管他怎么想:“马文才,秋猎我想与你一起。” 马文才挑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 纪长令感受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和难堪,她知道自己相比于其它男子的体型,看起来实在太过弱不禁风了。 马文才走了两步,路过她身旁见到她灰暗下去的眸子,停下了脚步:“要本少勉为其难带你,就过来给我做点事吧。” 啊,纪长令很快反应了过来,眼里又充满希望和干劲。 “我需要做什么?” “梓潼,你回去吧,今日让本少这好室友伺候我沐浴吧。” 纪长令风中凌乱,看着从刚才起毫无存在感的梓潼默默离去,她的嘴角抽了抽,恳切地对着马文才脱口而出:“马马…马少,我对男人没兴趣。” 马文才突然黑下去的脸色让纪长令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她不说,他都差点忘记这茬了。 他阴森一笑:“本少看你方才看得目不转睛的样子可不像你话里说的那样吧?” 纪长令咽了咽口水,她不就是刚才多瞟了两眼吧,哪有目不转睛! 马文才也没兴趣继续这个话题,丢下一句就走开了:“要来不来,本少可没闲心陪你玩。” 他迈步有些大,没几步就离她很远了。 纪长令咬牙跟了上去,不就是帮他洗澡吗,总不会叫她给他全身上下洗刷刷一遍吧,顶多在别人面前丢点脸面。 可很快纪长令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马文才进的居然不是公用的澡堂,可是个人独立的浴间! 外间是露天的,她跟着他一同脱了鞋进去,水流从假山上流了下来,地上是小块的鹅卵石铺就的,浅浅的一层水流从脚面上滑过,脚底不平滑腻的触感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内间门隔了厚厚的白布帘,进去以后看见的就是一个大大的浴池,室内面积也很大,窗户都很高,透光度很不错,浴池两旁是两排细长的黄铜烛台,精致的花纹极致雍华,衣架上已经挂着两套纯白的浴衣,料子看起来很好。 虽然屋内摆设很简单,但是环境说不出的好,甚至在这里都可以听到外面的风叶虫鸟,感受到绿荫小径的幽静。 纪长令看得很嫉妒,眼睛红红的,为什么人与人的差距就那么大,她就只能在露天的石洞里洗浴,周围都黑黑的,只有中央的光明,每次都只能泼冷水很快地洗完,而且山洞里还有长出来的湿滑的青苔,稍不慎摔了跤衣服就得弄脏。 可眼前蒸腾的浴池里,悠悠水波荡漾,周围弥漫着淡淡的香味,而且看得出来这里时常有人打扫,很干净整洁。 为什么,他有这个能力弄个单独的浴室,却还只能跟自己挤一个房间? “过来替我更衣吧。”马文才张开了手臂,随性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纪长令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看着眼前这个露出胸膛的男人,马文才方才是随意穿上了外衫,并未合拢,胸腹上有着肌肉的轮廓,直到裤头,散乱的白衫显出几分不羁,衬着眼前这张如玉的脸庞,颇有魅力,想是任何女人都拒绝不了的男人吧。 她默默地想,这样的男人,花魁水月姐姐倒贴都愿意委身的吧,毕竟,她时常送避子汤过去时,水月姐姐就曾对看着她那长了红疹的脸说最喜皮相好的男人,男人的甜言蜜语总是信不得的,唯有皮相身材好才实在,闺中乐趣也会多些。 这些日子来,偶尔起床的时候,也见过梓潼替马文才更衣,无非是脱了外衫脱内衫,然后…… 然后是下面…… 纪长令的眼神往下到他腰间就停住了,手上微微颤抖,内心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若说没有见过男人的玩意是假的,惊鸿楼即便名声再高雅,客人的素质也比小坊里的高些,但它也是风月场所,在走廊隐蔽处就猴急掏出自己宝贝的男客也不少见,纪长令虽说都避开了目光,但多少还是看到了一些,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它表面的丑陋上。 马文才看着她的头顶,见她手脚慌乱地扒他的裤子,眸色微暗,冷哼了一声。 听到这声音,纪长令立马手一扯,抽了他的腰带…… 十二,流血 纪长令默默瞅了一眼他的脸色,刚才那一扒拉,离扒光他就还剩一条白色里裤了。 他抬了脚,语气不善:“把这个解开。” 方才纪长令的一系列表现并没有讨得什么好,马大少爷瞧着她那副模样就好像他把她怎么样了似的,想起之前的流言来,误会就更深了。 想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喜欢她这种弱鸡! 不对不对,应该是他怎么可能喜欢男人,要让老头子知道了他就甭想要这几年清静了。 纪长令认命地蹲了下去,他外面所穿的裤子宽松,腰带一抽就利索地落地了,然而裤脚在脚踝处收紧,需要解开上面的绳子。 没多会儿马文才就穿着里裤走到池边,她还来不及松口气,迎面就罩来一片白色,轻柔的触感落到脸上。 “马!文!才!”纪长令扯下脸上的布,脸色变得黑红,怒火中烧。 他他他……他居然把他的里裤扔到她脸上! “怎么?”入水的马文才回头,上半身出水,肩上的水珠顺着流利的肌肉线条滑到胸口,水波衬着细腻的肌肤,看得她挑起的怒眉微松,又咽了咽口水。 虽在惊鸿楼多年她食素不食荤,她也没饥渴过,那是因为她没遇上这样的极品啊—— 与他深黑色的眸子对上她才找回自己的神智。 “你能不能不要欺人太甚!”她抬起手上的东西,已经消涨的怒气使得她的语气力劲没有方才那么足了。 说话间她的眼神还有些忍不住往下滑,最后还是顿住了,这池水清澈,蒸腾着白色的热气,若是真有心看水底风光,还真是一览无余。 只是她不想这么没下限。 何况,这位大爷不仅有美色,还有一颗敏感无赖的心,她实在是惹不起啊——她都被罚了两个月的清洁了呜~ “看你如此不情愿,秋猎的事……” 袅袅升起的白烟模糊了水中人的脸,又慢慢清晰,口中吐出的话让纪长令心中一颤,想到未来的海阔天空,软了语气:“是长令错了,同为队友不该生了间隙,也望马少爷不要计较,坏了和气,于秋猎比赛也是不利的。” 马文才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垂下:“那过来替我擦背吧。” 语气里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纪长令松了口气,放了他的衣物,取了白巾,还未走到池边,便听到他的声音:“别下水。” “是。”她隐隐觉得她方才的话又戳中这位的敏感了。 用白巾从他的后肩开始,慢慢地擦拭,纪长令没有帮人擦过背,面前又是位大爷,她的动作越发细致,看着缕缕水流从白巾上顺着他的背部滑下,她突然想用手摸一下。 就摸一下。 抬起的手指慢慢地靠近了,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她指尖一颤,手里抓的白巾一下子滑了下去。 他虽然说得小声,但是做贼心虚的她听得很清楚。 “没了你,本少一样能赢。” 纪长令微微勾起一抹笑,他这话并不是什么威胁,听着仿佛只是一句平静的陈述,她却听出了几分别扭。 她方才的话,他到底是上了心。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那块白巾就落下了池底,纪长令往下看,耳尖漫上了红色,水中的景致更是诱人。 白巾落水的动静马文才亦是听见了,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她的目光撞上了那东西,怔愣。 马文才刚转过身来就看见她望着池底,并未注意她眼里有什么异常,他也看见了在水底飘摇的白巾,随手就捞了起来。 把白巾放到她眼前他才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但纪长令见了送到眼前的白色物体回神速度也很快,以至于马文才也没能顺着她的目光发现某些不可告人的羞耻。 “多谢。”纪长令猛地抓过白巾,差点就拿起它擦汗,强行忍住了这个冲动后她挤出一抹笑,“马少爷,我们继续,继续。” 果然不管是多好看的男人,那玩意都还是一样的丑! 马文才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她方才道歉的时候,也是叫的马少爷,这样的疏离感让本来对她之前说的和好有所看好的心情很是烦躁。 他只愿意他这个室友是真诚以待,而不是纯粹的利用。 池边背过身的男人一手靠着池壁,眼眸深邃,何时他马少竟如此屈就一个人。 可笑的是,整个书院都找不到与他交心之人,再这么无趣下去,这清静日子,不过也罢! 受过视觉冲击的纪长令这会儿专心地替马大爷擦背,不再想揩油的事,不一会儿就手酸了,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现在如何?” “不如何。把白巾给我吧,你先退下,等会儿替我擦身更衣。” 马文才对她的拘谨不以为意,她心下又觉得自己真是个关爱敏感患者的好室友,听了他的话就默默退到角落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湿漉漉的美男终于出浴,纪长令连忙取了宽大的绵软,避了目光替他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到下面的时候倒是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扫过。 看着她的手忙脚乱,头上冒出细汗,他也没有为难她,从她手里拖走绵软,边擦了擦颈后,边走到一旁取了浴衣换上。 “我可以走了吗?”纪长令问。 “我们一起回去。” “哦。” 梓潼送来衣物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一下纪长令,他的目光让她觉得好生奇怪,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梓潼嘻嘻一笑:“纪公子与我家少爷甚好。” 纪长令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梓潼也不愿意说,回去的时候看着旁边那对主仆,她略略加快了脚步。 途中经过竹园的时候,拱门拐角处突然飞奔出来一个人影,撞得纪长令往后退了一步,背部磕到了拱门上不平的棱角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还没刹住脚的人影被后面的主仆二人给拦住了。 “撞了人还想走?”说话的是梓潼。 “对不起,我家……公子,不对,我有急事,并不是故意的。”说完了这个书童打扮的人就想绕过他们走,面上的慌乱看上去也不是假的。 “先给她道歉。” 马文才冷眼,逼得小小的书童后退了一步。 “少爷,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傻瓜书童。” 纪长令也认出了这人就是祝英台身边的书童银心,本想摆手说算了,结果从后背摸出来的手上竟沾了血迹。 莹白的手背上的鲜红格外鲜明,另几人也看见了。 “纪公子流血了。” 十三,在他面前换衣服? 第十三章 马文才只是微微皱眉,眉目若薄云青峦般淡然,银心仍然被他的身子挡住不能前行,他只瞧了几眼她手上的殷红:“你身子怎么这般娇气。” 话里没有波澜,纪长令却听出了几分嫌弃。 银心红了眼,也不知道是急得还是愧疚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家公子身体不适,我赶着去拿药,只恳求几位放我过去吧。” “你此去是去竹青院,不如我与你一同去吧。”纪长令擦了手上的血迹与她说。 “这……”银心的面色惶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梓潼看不下去,语气烦躁:“这什么这,你撞伤了人家纪公子,他也没说你什么,你不也要急着去竹青院,废什么话?!” “那马少爷,你们就先回去吧,我晚些时候回去。” 蓝色衣边的白衣少年看着比她高上一头的深色锦衣男子,露出一抹笑,看着他慢慢向她走近,她的笑容有些僵。 少许的发丝轻微飘起,他的走动带过青叶的清香,她从他的眼角看到下巴,直到敞开的衣领处如玉的肌肤,她心里跳得越来越欢,就像一匹匹小马在踩着棉花,羽絮飞扬。 直到他与她并肩也未停下脚步,与她擦身而过。 她还未松口气,就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回来了,本少给你做特训。” 那一匹匹小马突然奔腾起来,压过了她整个胸膛。 特训什么鬼啊—— 纪长令欲哭无泪,说她身子娇气她也就忍了,可他不是说没有她一样能赢得比赛吗,还特训个毛啊?! 日头渐渐消了下去,云彩染了霞色,光线转了柔和,从扁扁咸蛋黄般的太阳曲回流转到周围撕碎的丝绵云里,只泄出了几分乍现在天际,点亮了天地。 快到傍晚时分,竹篱围绕的小院里的人已经很少了,再过些时候应该是要闭门谢客了。 笑容温和的某个好心师兄向她靠近,嘴里吐出的话让她脸色难看,仿佛看见了洪水猛兽。 “纪师弟,师兄来帮你上药,别怕啊。” 纪长令面对着这位留守在竹青院的师兄的热情,实在是吃不消,刚开始她还能腆着脸求放过,后来就演不好这出了,只一个劲地后退。 至于与她一同来的银心,人家有银两,直接进了里屋见白草了。 过了些许工夫,那位师兄也没再靠近,开始苦口婆心地说:“我说纪师弟啊,你伤在后背,你自己也动不了手,晚了时候受苦的可是你。” 纪长令苦笑:“多谢师兄费心,我……” 内屋的门在这时开了,银心提着几摞的药材包走了出来,随后出来的是身着青色绣裙的白草姑娘,衣服外面还罩了一件棕黄色的皮质围裙,面色恬静,一出来纪长令的目光就像见到了救星。 “白草姑娘,救救我,我想让你帮忙给我上药!” 那师兄马上就不依了,嗤笑一声:“你倒是想得美,上次来的时候还说什么不是冲着白草姑娘来的,这会儿尾巴露出来了。” 语气里并没有恶意,只有深深的不满,惹得纪长令越发不好意思。 白草微微抬眸,瞧了一眼天色,语气轻飘飘的:“我乏了,让子年帮你吧。” 说完便进了屋,闭了门。 连一点点商量的余地都木有。 师兄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可怖:“纪师弟啊,过来啊,没听见白草说了什么吗?” 纪长令撇过脸对银心说:“我来帮你提药。” 说完也没有等他答话就夺过了两摞药包,瞧了那师兄两眼就大步从他身边跨过。 不就是一点小伤吗? 她就不上药了!哪有那么容易就感染,几天就好了。 银心连忙追上她:“纪公子等等我。” 纪长令走的速度很快,仿佛后面有东西在追她一样(好吧,确实有只跑得累瘫的银心),很快就到了竹园之地。 她停下来看着气喘吁吁的银心,将药包给她:“赶紧拿回去熬上吧。” “多,多谢……”银心不比纪长令做过重活,又是当男子养,体力自然是比不过她,这会儿还微微吐了舌喘气。 银心进了竹园后,纪长令站在院廊门口,看着檐角上的绿叶,抬起手嗅了嗅,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了然。 从方才起,她就闻着那药包上隐隐传来的味道很是熟悉,这味儿她可没少闻过,惊鸿楼里不说前院那些得宠的姐儿们,饶是后院那些折腾惨了身子的女人也免不了调理身体。 她隐隐想到,怕是葵水来了小腹难受得厉害吧,不然也不会…… 只是白草居然也会帮那位瞒着。 回去的路上,纪长令的心情并不算好,算算年纪,她怕也是不远了,她不像某人家里是世家,有些真相戳破了她没有别人那么好运。 天色已经暗了,屋里也亮起了灯,马文才端坐在床上,纪长令透过屏风就看见了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想到他下午说的特训,纪长令还真是不想面对他。 回来之前她还给自己做了些心理建设,安慰自己这是给自己添了保命的手段,往后真海阔天空了也没人敢来欺负她。 “伤怎么样了?” 她半天没开口,马文才先问了。 纪长令灰溜溜的走进去,对待马少爷的好意一定要和善,免得又刺了他的敏感,于是她扬起感恩戴德的笑脸:“小伤而已,劳马少爷挂心了。” 榻上的男人又蹙了眉,好看的嘴唇轻启:“去把衣服换了。” 纪长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的小床上整整齐齐地叠了一套新的衣物,看颜色也不是书院的发的学服,她没上去摸,也看得出料子很好。 “马少爷,长令谢过你的好意,我有衣服穿的。” 马文才眼神冷了几分,瞥过她:“换上。” 纪长令磨磨蹭蹭,又听见他的声音。 “以后别那么叫我,听得本少耳烦得很。” “那叫什么?” 问完后她看到了他正眼看过来的眸子,墨黑如珀,他勾起一抹笑:“唤我名字就好。” 实际上,从他第一天跟她见面,就有说过让她叫他名字。 “马文才。” 纪长令有些不习惯,不过看到对方回温的眸子,她还是很开心的。 然后,她就抱起那套衣物往外走。 “你去哪儿?” 诶? 纪长令回头,疑惑:“你不是让我换了它吗?我出去换。” 她之前有摸过自己身后,学服开了个很小的缝,又沾了血,他执意让她换下来,她自然是没意见的。 “为什么出去,就在这里换。” 这里?! 十四,人都有看不见的一面 “不然你想去哪儿换?” 纪长令抱着衣物踌躇不定,轻声问:“那我去屏风后面?” “都是男人,你在扭捏什么?”他灿若寒星的眸子望了过来,继而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冷嘲,“你真以为本少断袖,还会迷恋你这样的身板?” 她百口莫辩,再继续僵持下去只怕会惹他生疑,于是到了屏风后,开始解衣带,这些日子来,她都是去后山洗浴后换衣,晚间睡觉时也只脱了外衫,留了里衣。 可现在不同,既然血迹都浸到了外衫,里面也该换下来,也就是说,她现在是要在仅隔一面半透的屏风的情况下,在他面前全身赤‖裸。 她进门时顺带锁了门,房里的窗户半掩,灯光在窗纸上投下亮影,窗外夜色初现,一片寂静。 隔着屏风,纤细的身影绰约,黑色的影子随着主人的行动,边缘有轻微的拉长扭转,不一会儿,外衫褪去,搁在了屏风上。 马文才微微皱了眉。 衣架台在内室的床榻旁,纪长令脱下的外衫挂在屏风上也有私心,借长衫遮挡住身影,她背过身,刚好解开里衫带子的时候,若有所感,回头正瞧见了他。 “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纪长令连忙拉紧衣服,侧过身子。 “我过来看看你的伤势。”马文才微微皱眉,她的表现让他有些不悦,他都解释过几遍了,她还是如此防他? “不用的,真的是小伤。”她顿了顿,又解释,“我身上总是长疹子,不太好看,不想让人看见,你别多想。” “那就赶紧换完吧,入秋了,天气很凉。” 纪长令斜过眼看他,他居然说了这般体贴的话。 “多谢关心。” “本少只是不想秋猎的时候,少了个队友。” 看着马文才转身进了内室,她松了口气,匆匆忙忙换下了衣物,她的身体刚发育,还在胸口裹了布带,却不敢裹得太紧。 好在伤口是在背部偏下的位置,她并不需要换下裹胸布。 香炉里的白烟逸散开来,银心取了热布给床上冒着细汗的祝英台擦拭,一旁一身素衣的男子提过了药包,面色温和。 “梁兄,怎好劳烦你帮我熬药,让银心去吧。” 银心听着便要起身,满脸感激:“梁公子,你这些日里去院里挑水,砍柴,已经很累了,银心虽然不济,熬药的事也是能做的。” 梁山伯微微斥责:“熬药也要讲求火候,否则药效就不好了,我家老母体弱多病,熬药这种事也做得多了。英台,你身子不适,该早些跟我说才是,能替你分忧,也不枉你叫我一声兄长。” “那就麻烦梁兄了。” 房里的床榻位于中央,两旁各有一节箱茏,上面放了花瓶。床榻很大,中间隔了一排架起来的书,梁祝两人分开而睡,好在两人睡觉都颇为规矩,也不曾出现早起被书堆淹没的情况。 祝英台盖着厚被,感觉身体好了些,心中又有些担忧梁山伯的身子,每日看他为了银两,为了生计去做那些粗活,到了晚上又熬夜苦读,现在又为了她去熬药,她内心实在不安。 看到一旁的允严,她开口:“允严,你家少爷以前每天也是如此辛劳吗?” “我家少爷已经习惯了,祝公子不用如此忧心,小心身子。” 可是她还是过意不去,又吩咐银心:“银心,去取些银两来给允严,梁兄日子艰难,作为小弟做不了什么,实在过意不去,允严,你拿去贴补一下你家少爷吧。” “这怎么行,少爷若是知道了,会责怪允严的,允严不能收。” 银心拿了一袋银子,直接塞到了允严手里:“你别告诉你家少爷就行了。再说,你忍心看着梁公子每日操劳,耽误学业吗?”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这……” “允严你就收下吧。”祝英台从被里伸出白皙的手,摸了额头,眼睛微闭。 “银心,之前让你去拿药,怎么去了那么久?”不再提前话,祝英台轻松转了话题。 银心犹豫:“是……纪长令纪公子。” “哦?他怎么了?”祝英台的声音有些微弱,听起来就像是随意回答。 银心却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地说:“他拦了我去路,银心不小心撞了他,他听闻了小……少爷你的事,拉着我去的竹青院。” 祝英台半天没说话,屋里陷入沉寂。 允严感觉气氛有些奇怪,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床上的祝英台闭着眼,脸色仍然很苍白,于是把话咽了下去。 “允严,你先下去吧,去帮帮你家少爷。” 良久,祝英台的声音响起,很平静的声音,允严依言离了房间。 留下的银心打了个冷颤。 “你是说,是纪长令误了我的事?” 祝英台的声音不复温度,睁开了眼看向银心。 银心忙不迭地点头。 楠园没有厨房,只有一两间废弃的小杂屋,今年刚翻修,有了个小灶台,不过平日里还没有用,有人借了小火炉,还有药罐,还没有还,正巧让了出来给梁山伯熬药,梁山伯的人缘还不错,接触过的人还没有结仇的。 小火炉炉腔不大,火力很好控制,不大,也适合用来熬药。 热气升腾,纤长的手指解开药包,将药材全部倒进了滚烫的水里。 梁山伯看到桌上散落的药材,拿起一片当归,在手中把玩,眼中深邃一片。 身后突然有了声音。 “少爷。” 梁山伯没有转身,嘴角勾起一抹笑:“看起来鱼儿上钩了。” 大早上,鸟儿已经出巢,在枝头整理羽毛,楠园突然传出了叫声,惊飞了鸟儿。 “我的衣服呢?!” 早上起来的时候,纪长令就找不到了昨晚换下的衣衫了,可疑的目光望向了已经整装完毕的某人。 她咬唇,还是忍不住问他:“马少爷,你有看见我的衣服吗?” “你叫我什么?”马文才正在理着书籍,闻言偏头问她。 眼里飞出寒光。 “那……马文才,那个你有看见我的衣服吗。” 马文才莞尔一笑:“扔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