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灵系统[重生]》 第1章 老水缸(1) 每天早上六点半,德盛街上的肥佬包点都会准时开门。 德盛街在市中心附近的老街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肥佬包点的包子饺子和各种豆浆都很有名,常常在街口造成小范围的拥堵事件。 方易很喜欢他们家的蒸虾饺。 饺子皮是半透明的,整只去壳去肠的虾团在皮里,一口咬下去又鲜又嫩。不多的汁液带着香气,那虾鲜得连肉都是脆的。 他每隔几天就要叫一笼。一笼十块钱,才三个,很矜贵。 两个肉包一碗豆浆,偶尔再加一笼虾饺,就足够填满方易早上的胃了。 肥佬包点的老板娘认识他。她记得这个好看的年轻人以前总是低头走路,行色匆匆,一副很怯懦的模样,最近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买完早餐还会抬头朝自己笑。 身为重量级外貌协会会员,老板娘实在太喜欢他了。 所以这天看到方易吃完了包子喝光了豆浆,盯着那笼虾饺看了十分钟却没有下筷,她过去搭讪。 “不想吃虾饺啦?”老板娘笑眯眯地说,“我们还有韭菜饺,或者换鲜肉饺?” “不用了。”方易抬头,“我有点饱,一会儿再吃。” 老板娘走之后,方易又低头盯着那笼虾饺。 此时才刚过七点,店里没什么人,他周围很空。 “你想吃?”方易很小声地问。 装着虾饺的蒸笼边上趴着一个小人,和方易的手差不多长短,像是从小人国里钻出来的一般。他背上负着一包血糊糊的东西。从形状上判断,那是一颗心脏。 那小人五官端正,趴在竹制的小蒸笼上嗅了又嗅,抬头冲着方易说了几句话,但方易什么都听不到。 他能看到,但听不到。 三个月前从深度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并且同名的年轻男孩。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和适应了这个事实:自己死了,然后借着另一个人的躯体又活了下来。 这个新身体的名字也叫方易,是个瘦弱安静的男孩。他在镜里看过这个陌生人的脸:长得比自己原来好看太多,而且脸上没有痘印,没有黑眼圈,没有少白头和油腻腻的鼻子。 赞啊,他想。 这个苦中作乐般的短暂愉悦在他发现另外两件事之后很快就消失了。 首先是他在医院住院的两个月里,每天晚上都能看到许多人佝偻着腰从床边缓步走过。那些人有老有少,身上或者伤痕累累,或者有着新鲜缝合的伤口。他们走过方易的床前,总要回头看他几眼,神情空洞。 其次是,他发现方易是某场车祸的肇事者。 而车祸中唯一的死者就是重生前同样名为方易的他自己。 同名同姓,同时出生,在车祸中一生一死,一阴一阳。 这起车祸的死伤情况立刻被生者和死者之间奇妙的关联性所引起的八卦话题掩盖了。当方易在护士拿过来的报纸上看到那篇报道的时候,确实百感交集。 他对车祸那天的事情印象深刻。 当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一场雷雨刚刚才停。夏夜山间凉风习习,布满大量负氧离子的空气和城市的大不一样,方易觉得很清新。他刚刚和老师结束一次民俗课题的访问,往客运站走去。 路面湿滑,五十多岁的老师拎着资料箱,他背着装了录音资料和笔记本电脑的书包,两人都走得小心翼翼。走到半途,他们碰到了受访者村里的书记。老师上前寒暄,他从老师手里接过沉重的资料箱,在路边调整书包肩带。 那辆白色的福克斯就在此时从前面的弯道转了过来。 方易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老书记在背后大叫一声,他刚刚抬头,福克斯的车头已经到了面前。 他唯一看到的是被晚霞映得一片火红的车前窗。坐在驾驶座上那个年轻人盯着他,满脸惊恐。 醒来之后的方易心想这只能理解为自己借尸还魂了。 他没有太混乱。虽然接受这件事确实并不容易,但他实在还不想死。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存活下去的感觉很奇妙,他重新认识了这副身体的特点,像脱胎换骨一般。 然而在开启新人生的决定之余,方易并不认为这个“借尸还魂”的过程是偶然的。他向来不相信偶然。 出院的时候他决定,彻底恢复之后,要到事故现场看看。 这个身体似乎生前和亲人没有什么联系。医生告诉他,在他深度昏迷的时候有自称他亲戚的几个人来探视过,看到方易只是昏迷并没有性命之忧,很快就走了。 方易简直无语。倒是这个年轻人的几个前同事来得频繁,方易不太说话,但听得久了也能推断出许多事情。就连出院也是这几个人来帮忙,车子一路送他回家,家里也已经打扫干净。方易心想这个人人缘还挺不错,比原来的自己好。 辞去室内设计师的工作并独自一人生活了半个月后,这个年轻人就死了。他留下的一切财产现在归方易所有。方易在那个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个身体的主人是个资深阿宅,一室一厅的家中布置简单,唯有三个柜子里的漫画和手办,以及电脑硬盘里数量庞大的各种不可说资源显示出此处主人的属性。 还有,他的钱不少。方易看着存折上六位数的存款,又看看一堆基金和债券,百感交集。这年轻人和自己年纪相当,自己还跟着导师爬山进村作调研时人已经在投资挣老婆本了。 他心头唏嘘,很快决定好好花这些钱。 休息一个月,方易已经大致熟悉周围几条街。这个地方距离事故发生地很远,虽然还在同一个城市,但一个在市区一个在县区,来回若是没有车就只能坐大巴。 方易适应性强,虽然对于自己的遭遇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他需要时间和精力才能去寻找答案。 今日他便是打算吃完包子豆浆和心爱的虾饺,出发到事故发生地去找线索的。但桌上这个背着人类心脏跑到自己面前的小人让他顿住了。 “你想吃?”方易又问了一句,顺带指指那笼饺子。 苦于两方无法交流,小人手舞足蹈地挥动四肢,最后败阵,背着沉重的人体器官小跑到桌边翻了下去。方易忙低头,发现那个小人已经消失了。 这般来去匆匆。 方易摸不着头脑,转头把那笼已经冷掉的虾饺吃下了肚。 离开肥佬包点时老板娘跟他打了招呼:“今天的虾饺还好吃吗?” “好吃。”方易点点头。 老板娘的眼睛瞟到他脖子上,笑着说:“咦,你也戴这个。” 天气渐渐热了,方易只穿一件衬衫,露出纤细颈脖。他脖子上挂着一颗被红绳串起的狗牙。 “是呀。”方易说,“从小就戴着。” 这颗狗牙他醒来时就有了,红绳看上去已经挺旧,他估计是这个人的贴身之物,带着家里人的庇佑和祝愿。 “这个好呀,辟邪。”老板凑过来笑着说。 离开之后的方易在周围走了几圈寻找他的猫。 护士和交警告诉他,这只猫是车祸的时候在那辆福克斯里发现的。猫倒是没在车祸中受伤,平时也不见得和他这个主人有多亲近,每天在周围撩拨各种公猫母猫,打架*不亦乐乎,黑白相间的毛皮上总是布满灰尘。但方易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方易便留着它了。 “喵,嘘嘘。”方易拍拍手,用喂鸡的手势招呼那只猫。 那猫不知为何缩在巷子里,钻来钻去。听到方易的声音之后它才恋恋不舍地从逼仄巷子里慢吞吞走出来,扑到方易怀中。方易十分嫌弃地把它皮毛上的灰尘拍掉,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巷子里扫了一眼。 与此同时,耳边突然想起尖利的警示声: 【系统提示:前方十二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2500。警告:极其危险!极其危险!】 巷子的尽头,方才猫呆过的地方,正慢慢站起一个又细又长的人形。它头颅极大,手脚细长,静静地站在那里,无目无口的漆黑面孔注视着方易。 方易退了一步,头皮发麻。 黑魆魆的人形缓缓迈前。早晨的阳光照不到它,它隐匿于巷口的黑暗里,沉默无声地向方易缓慢移动。 方易捏捏怀里的猫。 “叫。” 那猫打了个呵欠,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叫啊!”耳边警告声响个不停,方易又退了两步。 猫始终没有叫,它睁眼看着那个人形,尾巴摆摆,又把眼皮合上了。 方易抱着猫转身就跑,一直跑到人来人往的步行道上他才敢回头。背后没有任何异状,耳边的警告声也消失了。方易拎起猫咪怒视。 猫此时才张口喵了一声。 “刚刚为什么不叫?”方易心脏乱跳,背后冷汗涔涔,“你的声音可以驱逐那些脏东西……为什么不叫?” 猫没有给他任何答复,倦倦地眯起眼。 方易抱着它上了车,一时没能回神,愣愣看着车窗外晃过去的街景。 密集楼群中立着一个巨大黑影,细细颈脖上垂着颗硕大头颅。它静静望着方易所搭乘的车子离去的方向。 第2章 老水缸(2) 方易称自己怀里这只猫为“废柴”。 当时告知它“贱名好养”时,那猫抬起头,深深看了方易一眼。 方易读不懂废柴眼里透出的深邃信息,于是认为它对自己的新名字应当也很愉悦,就这样叫了下去。 废柴并不常常出声,大多数时间致力于撩拨肥壮的公猫和自己打架,或者勾引苗条的母猫互相舔毛。但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让方易明白,废柴非常非常重要。 当时他刚从重度昏迷中醒来,每日浑浑噩噩,终于好不容易清醒了一次,却被病房里拥堵的情况吓了一跳。 都是人。都是歪歪扭扭,满脸死气的人。 他们整齐地穿过病房门,穿过安静睡着的几床病人,径直走向阳台,消失了。 方易脑袋疼得令他几乎想要呕吐。那些经过他床尾的人无一例外都转头看他,眼神空洞,某些破碎的脸上还带着歪斜的笑,挤出几颗惨白的牙。 【系统提示:前方两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200,是否捕捉?】 【系统提示:前方一米处检测到恶灵……】 【系统提示:前方……】 耳边反反复复不断响起的怪异提示音更是让他本来就不太清醒的脑子混乱不堪。 方易还没思考明白那些人形和提示音的意义,便被天花板上贴着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似乎是一个人,但它四肢扭曲,牢牢抓在天花板上,脑袋却从长得诡异的脖子上垂下来,浑浊的灰白眼珠盯着方易。 它越来越低。 方易抖着手,拉高被子把自己完全盖住,脑袋嗡嗡乱响。 【系统提示:前方15厘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1000,是否捕捉?警告:危险,危险。】 他和它仅隔着一层薄被。 【系统提示:恶灵试图亲吻你,是否接受?警告:亲吻后果未知。】 方易:“……” 他不懂这些东西的脑回路,只好伸手死死捂住自己嘴巴。 摄魂怪么?他想,被亲吻了之后连灵魂也会被吸走么? 就在薄被上渐渐显出脸庞轮廓时,阳台上传来轻轻的一声猫叫。霎时间病房里所有压抑沉闷的气氛都没有了。方易僵在被中,突觉耳边十分清静——提示音也已经消失。 随即被上一重,他被压得轻轻呻.吟出来。 是那只猫。 后来类似的事情重复了几遍,方易又见了几次那盘踞在天花板一角、垂个脑袋下来要亲吻自己的恶灵,才明白废柴的声音无法令恶灵消失,但可以震慑它们,令它们暂时离开。 可惜的是,面对一只猫,他无法问出任何关于耳边提示音的事情。 废柴和他虽然不亲近,但很听他的话。方易在医院里、在路上遇到怪东西时,只要一拉废柴的尾巴它就立刻喵喵喵,随即前路空气一片清新。 像今天这种危急情况下它居然不肯叫,方易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拎着废柴在司机的白眼里上了车,一路颠簸过去,心里把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试图找出些端倪。怀中的废柴偶尔抬头轻叫一声。 趴在大巴窗上的模糊脸庞瞬间消失,没过多久又重新贴在了玻璃上,腐烂的眼睛里眼珠乱蹦,盯着方易。 方易已经在这几个月里练就了气定神闲的淡泊心态,任耳边古怪的“恶灵试图与你搭讪”不断响起,只偶尔拉拉废柴的尾巴。 废柴又喵喵喵。 下了车之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当日发生事故的地方。方易以为那个地方应很难找,但他远远看到路上站着一个人时,就直觉般地意识到那里就是事故现场。 那是个很高大的男人,背对方易正在观察着树上的什么东西。 男人站在树荫下,肩上斜挎着一个背包,身姿修长,听到方易脚步声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方易觉得直直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冲他点点头便把目光移开了。这人的气势很有压迫感,这是方易的第一印象。 他正想这样走过去,眼角余光却瞥见男人面前的树干上缓缓爬下来一团东西。 除了一大一小两只眼珠和四肢能让方易大致辨认出那是个人形,其余地方全糊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方易下意识狠狠掐了下抱在怀里的废柴。 猫伸爪在他手上乱抓,方易这才反应过来:耳边没有出现任何警告,这团东西不是恶灵? 男人这时回过头来:“你看得到?” 方易僵硬地点点头。 男人神情变换,反复打量着方易,眼神在他脖子上停了一会儿,指着那团黑东西开口:“是恶灵么?” 方易一愣,下意识摇摇头。虽然模样狰狞,但那只是个很普通的灵体。 “啧。”男人十分失望,戴着黑手套的十指绞在一起,咔咔作响,“算了,一顿饭钱。” 他伸手抓向那团黑色物体。爬下树之后就呆呆站在原地不动的灵体发出有些凄惨的声音,小幅度扭动着躲避他的手。 方易看得一头雾水,怀里一直没动静的猫突然抬起头,叫了一声。 才刚被男人抓在手里的那东西瞬时消失。 男人:“……” 在男人转身之前,废柴从方易怀里逃出来跑了。 男人满脸不耐,瞪了消失在灌木丛中的废柴一眼,抬脚就走。方易脑子里一动:这男人能看到灵体。他忙跟了上去,拙劣地开始搭讪。 男人不太爱说话,眼神老是往方易脖子上飘,走了一段之后才慢吞吞开口。他自称叶寒,是职业灭灵师,刚刚树上爬下来那个是曾经在这里出车祸死去的婴孩的魂灵,还未知人事,所以无善恶,如果放任不管,很快就会产生变化。 “魔鬼弯道,出过很多事。”叶寒指着前方的弯道说,“前几个月有福克斯撞了人,死了一对双胞胎。” 方易心中呐喊尼玛双胞胎是什么鬼那是我啊,是我啊! 叶寒说起自己的职业十分自然。方易大概猜到是因为自己能看到那团东西,所以叶寒认为自己能理解和接受他维生的工作。叶寒只说自己灭灵为生,但更具体的事情就不再开口,大部分时间都是方易在说。他终于遇上一个可能帮他解释耳边奇妙声音和所见之物的人,心里激动,揪着叶寒的衣袖说个不停。 边走边说,废柴不知何时跑了回来,远远跟在后面。方易说得差不多时,叶寒转头盯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那颗狗牙:“你这颗东西是哪里来的?” 方易顿了顿:“从小戴着的,辟邪。” 叶寒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表情,似是讽刺又像是怜悯。 “你知道它有多凶么?这东西不能辟邪。”叶寒轻声说,“谁告诉你死物的骨头可以辟邪的?” 两人站在日头下,前路树荫重重,后路阳光灿烂。他的语气却让方易发冷。 “这颗狗牙是从一头三岁的狼狗口里拔下来的。它当时还没有死,但是为了取得这颗牙,被人吊在树上抽了一个多小时。”叶寒的声音很轻,像是落不到实处,“在它死的前一刻这颗牙才被拔下来,流了很多血。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怨气吗?” 他比方易高半个头,此时略略低眼看方易,眼里满是戏谑。 “它才三岁,它在那个家里陪着自己的小主人三年。它被打死的时候那孩子哭晕了,因为杀掉他忠诚伙伴的人是他的父亲。” 方易愣愣站着。 “杀掉这条狗取狗牙的原因是,那孩子就要死了。” 父母带着无故反复生病的孩子四处求医,最后村中的神婆告诉他们,要以狗牙压身辟邪。这狗牙不能随便取,必须是熟悉孩子、并且孩子也信任的狗身上的牙才有效。神婆详细教给他们取牙的方式,用多少棍,击打哪里,吊离地面多高…… 务必令它死在自己手里。 然后,又寄望它继续守护自己的孩子。 叶寒像是在说一个平淡普通的故事,说完正正肩上的挎包:“祝你好运。” “那个孩子是我吗?”方易问。 “当然不是。再见。”叶寒转身要走。 “等等!”方易叫住了他,“你要灭灵的话,我知道哪里有恶灵。” 叶寒:“嗯?” “我可以帮你找到恶灵。”方易斟酌着说,“作为条件,你能告诉我多一些关于……关于灭灵,或者恶灵的概念吗?我遇到了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情,想知道多点和这些有关的东西。” 叶寒没有犹豫多久:“好。” 对于他如此干脆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方易有些意外:“呃,它……很凶,你先去看看,不行的话就算了,跑吧。” 叶寒默默盯了他一会:“我比它更凶。” 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令方易踏实了一些。两人一猫继续往前走。方易悄悄回头,他想寻找的事故现场被拐角树丛遮挡,已经看不到了。叶寒的话令他心头惴惴:自己所遭遇的真是一场普通车祸么? 回到肥佬包点附近,方易指点着那个巷口:“就是那里。” 叶寒:“……你不带路?” 方易耳边提示音乱响,远远指着说:“你看得到吧?看得到就是了,不用我带你过去。” 确实看得到。细长的人形从楼房的阴影中探了个脑袋出来,脸朝着方易。它黑糊糊的脸上原本看不到五官,此刻却有两道仿似眼睛的裂缝嵌在头上,十分显眼。 叶寒走了过去。方易离他大概五六步,废柴慢腾腾地跟在他后面。 恶灵垂下头,注视着叶寒。那两道裂缝不断张合,像是在打量叶寒。 叶寒扭头冲方易说,“他死了有四十年了。” 方易:“哦。然后呢?” 叶寒抬手指着旁边的一栋楼:“尸体被困在这里,没办法投胎。” 第3章 老水缸(3) 方易心头一跳,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二楼走廊尽头,祝妈的家。 在德盛街上,祝正义是祝妈讳莫如深的一个心坑。 四十年前他神秘消失,据说跟着蛇头偷渡到了美国,从此过上吃香喝辣满地捡金子的美好生活。祝妈怀着还未出生的孩子被丢弃在家里,茫然地面对上门讨债的一帮又一帮人。 红油漆和黑油漆在墙上门上刷出咒语一般的词句,祝妈在这样的刺激里生下了一个羸弱的早产儿。祝正义的名字从此在母子俩生活中消失。祝妈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一个人打几份工,花了十几年时间,总算把越滚越大的债还清了。只是年纪越来越大,儿子又不在家,她什么活都做不了了,现在以在市场门口卖点青菜玉米为生。 德盛街上的三姑六婆提起祝妈时,都带着点钦佩,又带了点鄙夷和不屑。她们有夫有子,自觉总比祝妈这样孤零零的女人高上一等半等。她们低声地谈论着十年前祝妈儿子离家出走再不回来,又兴致勃勃地说起祝正义当年如何长了一张倜傥风流的脸,一副笑起来能迷倒整条德盛街所有少女的眉眼。 祝妈当年也是被这样的容貌和气度吸引的。她毅然抛下父母兄弟和富裕家世,跑来跟祝正义做一对贫贱夫妻。 两人手牵手第一次走进德盛街时,人人都觉得那是一双般配的璧人。 这些八卦方易是最近才知道的。他每日下楼上楼,总会遇到在楼道前支起桌子打麻将的房东太太。女人们嗓门奇大,精妙讥讽一串接着一串,方易掏钥匙开楼门的间隙,就这样捕捉了许多八卦。 叶寒听了方易的话,静静盯着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更有压迫感,英气勃勃的眉目透出几分倨傲。 “这个故事有什么用?”叶寒问他,“它是恶灵,只需剿灭。” 方易一时语塞,看看站在巷子里的细长人形,又看看叶寒。 “这个恶灵已经看到我了。如果我不解决它的问题,它会跟着我回家。”方易看到叶寒一脸不信,无奈补充,“真的,我家里现在就有几个从……各种地方跟回来的。知道背后的故事应该对解决它有点帮助吧?电视剧和小说里都是这样说的。” 叶寒:“我可以直接剿灭它。” 方易眼睛顿时发亮:“哦对!对对对!你可以的!那麻烦赶快——” “这个不行。”叶寒冷静地说,“它的尸体没处理干净,还被活人控制着。” 方易:“……废话那么多你到底行不行?” 叶寒平静地点点头,转身就走。 方易忙拦在他面前:“你行你行,我信你。现在应该怎么办?” 叶寒:“去它说的那个地方看看。” 此时暮色已经很重,祝妈家没有亮灯。方易试探地敲了敲门。 这个恶灵实在太诡异太巨大,叶寒所说的“四十年”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失踪四十年的祝正义。 四十年的陈腐尸体,还放在祝妈的家里? 方易头大如斗,又抬手敲门。 等了好一会室内才亮了灯,两鬓斑白的老人把门开了一条缝,眯着眼睛瞅他。她已六十多岁,视力下降得厉害,脸上满是警戒之色。 “祝妈。”方易笑吟吟地打招呼,“我是住在前面隆盛花园的……” “方仔啊。”祝妈认出方易之后,脸色缓和很多,“你不是撞车住院啦?好没有?瘦了很多哇。” 方易心头一松:谢谢你的好人缘。 “好很多了。”方易继续说,“你的菜卖完了吗?我回来太迟市场都关门了,想买点菜做饭。” 德盛街的街坊们也常常会来祝妈家里问是否还有剩下没卖的青菜,祝妈当即打开了门,招呼他进来,转头拖出一个菜筐。菜筐里的菜不多,卖相也不好,但方易掏出钱说全要了。 祝妈给他找袋子的时候,方易扫了这个家一眼。房子很小,除了紧闭的卧室门之外,厨房和客厅一览无遗。天长日久的尘垢把墙面染黑了,开了盏小灯的厨房依旧昏暗,除了祝妈翻找袋子的声音外只听到关不紧的水龙头正有节奏地滴水,一声声落进龙头下方的一个大水缸里。 这是一只现在已经很少见的陶制水缸,两人环抱大小,缸身裂了几道缝,用铁丝密密匝匝地绕着捆住了。 方易低头,心头一跳,忙回头看站在身后的叶寒。叶寒也盯着水缸下部。 那个闻虾饺的小人正坐在水缸旁的地上,背靠着水缸,整理它血淋淋的包裹。 方易装作要帮祝妈找塑料袋,走近了那个水缸。 在灯光下水缸里的一切都一览无遗。半缸清澈的水被落下的水珠激起涟漪,撞在缸壁上悠悠地又荡了回来。 “你看什么?”祝妈拿着几个塑料袋,突然抬头问。 方易拍了拍水缸:“这种缸好啊,现在都见不到了,以前我在乡下见得多。” 他说得十分自然,祝妈随之点点头:“我爹没死的时候做的。用了四十年,都裂开了。” “能装多少水?”方易探头。 水缸底部很深,没有任何异状。 祝妈看看他,把袋子塞到他手里:“袋子。” 方易只好拿着袋子走出了厨房。只有手掌大小的小人无声大笑,从他脚下跑了过去。 祝妈一直把方易送出了门。她收好方易递来的钱,随口问道:“方仔你一个人吃那么多菜,吃得完吗?青菜还是新鲜的好,一次不要买那么多。” 方易手里提着四五个塑料袋,顿了一下,点头笑着说:“有冰箱。” 他和叶寒默默地下了楼。隆盛花园在德盛街的另一侧,两人站在路边等绿灯。 方易转头看叶寒。路灯和车灯的光线勾勒出他俊朗的侧脸,线条流畅。他的影子斜斜地覆盖在方易身上。 “缸有问题。”叶寒说,“那只小鬼专门搜集新死的人身上的器官,它的工作是饲养鬼物。这种多老人聚居的街区最适合它活动。它常呆在有死气的地方,喜欢闻血腥……” “为什么她看不到你?”方易打断了叶寒的话。 叶寒停了一会。眼看着绿灯亮起,他先于方易抬腿走了出去。 “因为我和恶灵是同一种东西。”一直走到隆盛花园的门口,叶寒才开口,“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灵体。” “那你的身体呢?” “在别的地方。” 方易“嗯”了一声。叶寒想了想,问他为什么不惊讶。 “……看开了。”方易说。 叶寒:“?” 方易摆摆手,掏钥匙开门。他连借尸还魂都能遇上,叶寒这应该是俗称的灵魂出窍,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开门瞬间,提示音响了。 【系统提示:前方三十厘米处……】 【系统提示:恶灵试图亲吻你,是否……】 两个提示同时响起。扭曲变形的黑色头颅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飞快地接近方易。 方易正要拉废柴的尾巴,叶寒已挥手一弹。那恶灵尖声啸叫,从天花板滚到地上,化作一团黑烟消失了。 他看得呆住,怀里的废柴抓抓他手。 耳边的提示音终于响起了新的一句——【恶灵已剿灭。】 叶寒走进门:“你家挺脏。” 方易跟在他身后,眼中全是星星:“天惹你真行啊!太行了!大大来来来让我抱个大腿呗!” 听不懂这句话的叶寒冷冰冰扫他一眼:“大腿?” 方易静了。叶寒自顾自地在房子里走一圈,顺手把床尾、阳台上和浴室里的那几只恶灵给剿了。正在给废柴捣鼓晚餐的方易发现耳边的提示音全都消失,但废柴明明一声不吭,忍不住又惊喜又崇拜地看叶寒。 叶寒正站在书架前盯着那些漫画看。 “人.妻调.教……激h耻辱少女……”他一本本地念出书脊上的文字,“巨.乳系魔法士……” 方易:“……” 他扑过去拦在书架前:“不!这、这些不是我的!” 叶寒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哦。” 十分钟后,完全不信方易辩白的叶寒转换了话题:“它们都想和你有接触?” 方易点头。先前挂在天花板上的那只是从医院跟回家的,锲而不舍地要与他“亲吻”;在阳台呆着的那个是在菜市场发现的,很清秀的一个姑娘,只是半边脸都烂了。她总是想和方易拥抱。至于浴室里那只和床尾那只,方易扶额:“总之很麻烦。” 他已经把耳边的提示音跟叶寒说了。叶寒没表态,只是又往他脖子上看了几眼。方易低头,指着那颗狗牙:“是这个的问题?” 叶寒点头:“事实上,这颗牙是我的。” 方易:“……?!” 叶寒:“我花了三十八万六千七百零四块买的。骗子。” 方易:“……等等,这个我必须解释。” 叶寒倦倦地抬眼看他,打了个呵欠:“不听。还钱。” 方易哭笑不得。脖子上这根狗牙他确实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原先以为是这个年轻人的贴身之物,现在叶寒突然这么说,他也没法确认。正想着如何跟这位自己准备抱大腿的大大说明狗牙的来历,方易瞥见废柴从它的碗前蹦了出去,在阳台前转来转去。 废柴面前躲着一个慌乱的小人。他血糊糊的包裹已经空了,折叠成小小的一块捆在身上。方易认出它,忙把废柴抱回来。“你来找我吗?”他问。 小人张口说了几句话,又冲他鞠躬,摇摇晃晃地比划。 方易一头雾水。 “他多谢你请他吃虾饺。”叶寒的声音从背后干巴巴地响起,“虽然没吃成,但为表谢意,他想告诉你,那个老太婆的家里有人骨的气味,而祝正义呆的那条巷子里有人肉的气味。” 短暂的停顿之后,叶寒继续同声传译:“味道很浓,他非常喜欢那两个地方。” 第4章 老水缸(4) 第二天方易带叶寒去吃虾饺。感受到人类恶意的叶寒面无表情地坐在肥佬包点门口,边听方易跟他解释谁是祝正义,边看方易端着笼虾饺坐在门口小桌小椅上满足地叹气:“人间美味啊。” 废柴趴在叶寒脚下,逗被自己压了一晚上的小人玩儿。 那小人快被这坨巨猫压死,无奈根本蹬不开它,只能扑腾着手乱抓乱挠。 方易把虾饺放进口里嚼嚼嚼:“你说这小人在养鬼?” “不是它养鬼,是它的主人在养鬼。”叶寒瞥了眼小蒸笼里的虾饺,转头,“这种旧街区比较多老人,过一段时间就死一个,很方便它偷东西。不会留痕迹的,尸体也不会检查出任何问题。它的主人是养鬼老手。” “你知道它主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能使得动这种……”叶寒抬腿踢那个小人,但没踢中,脚轻飘飘地穿过了废柴的身体,“……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废柴嘲笑的眼神里,叶寒端正坐好,直勾勾地看着方易吃早餐。 方易吃饱喝足,昨晚上叶寒跟他说的那些事情战胜食欲,又钻进了脑海。 戴在他脖子上的这颗狗牙确实是叶寒的。 叶寒身为一个职业灭灵师,平时需要情报、装备和报酬。他的一家人都是干这一行的,唯独他这里出了点问题:他拥有剿灭灵体的能力,但分辨不出灵体的善恶。所以他常常要花钱从别人手里买下各种能提示恶灵存在的东西,比如这颗价值三十八万六千七百零四块的狗牙。 这颗狗牙里寄宿着一只狗的怨灵,非但没有辟邪能力,反而很能吸引恶灵的注意。 “五十个恶灵。”叶寒跟他说明,狗牙辨认出并提示所有者“检测到恶灵”,那个被检测到的恶灵就记录在了狗牙里。每剿灭一个被检测到的恶灵,狗牙上就会出现一道红色的线条。五十道线正好覆盖完整颗狗牙。当狗牙变成全红,它也就无法再提示恶灵的存在了。 方易惊叹:“高科技啊。太与时俱进了。” “我就在树上睡了一觉,醒来兜里的这颗牙就不见了。”叶寒不理他,语调相当阴森,“过了几个月之后我再回到原来的地方,遇到你,你跟我说这是你从小戴着的。” 方易:“我说了我可以解释……” 叶寒:“不听。还钱。” 五十个恶灵,每个折换成一万块,他还能挣到十万多块钱。叶寒无法释怀。 “心酸啊。”方易想到叶寒的工作就忍不住叹气,边擦嘴巴边说,“你这种打工一没社保二没合同。老板卷款逃了,你一个打工仔上哪里找他去?” 叶寒:“……废话太多。” 方易开始认真思考起祝正义这个问题。 昨夜他认真察看过脖子上的狗牙,果然看到了四道细细的红线。这是叶寒在他家里剿的那四个恶灵留下的痕迹。叶寒拿到狗牙之后没有戴上的原因是,一旦戴上,不完成五十个指标任务,狗牙无法取下。方易用剪刀和水果刀试了又试,那陈旧的红绳分毫不损。 简直不知道当时医院的人怎么给自己戴上去的。 这东西取不下来,他日后再遇上恶灵,耳边还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提示音。除了叶寒之外,他也没遇到别的灭灵师了。叶寒需要狗牙,而他需要借助叶寒来帮忙摆脱这些乱七八糟的恶灵。 结论是:目前只能组团。 组团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祝正义。 方易对祝正义背后的故事没什么兴趣。叶寒现在无法对祝正义动手的原因是,祝正义的尸体被人为困住了,不解决这个问题,祝正义无法剿灭。 方易从废柴爪下把小人救了出来。 “要吃么?”他指着虾饺。 小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多谢你给的提示。”方易拿起一个虾饺塞到他手里,“吃吃吃,再给多点提示。” 小人接过虾饺,深深嗅了几下,眉开眼笑地说了几句话。 方易抬头看叶寒。叶寒脸上有种古怪的笑意。 “他说好香,人骨头的气味就是香。” 方易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他胃里一阵抽搐,但立刻反应过来:虾饺里怎么会有人骨头的气味? 几番了解之后,老板娘说了件事:早上停水,她又急着做早餐,于是四处跟有蓄水工具的邻居要水,其中就有从祝妈水缸里舀出来的大半缸。昨天和今天都是如此。 从肥佬包点往祝妈家去的巷子里,横亘着祝正义细长的身躯。他趴在地上,脑袋怪异地歪斜。来往的人浑然不觉,从他的身体里直穿过去。方易做不到,他能看到那具细长、黝黑的身体上块状的碎屑,还有祝正义已看不出面目的大脸上裂缝一般的眼睛。 他踌躇了片刻,打算绕路走,回头时看到叶寒盯着自己戴手套的手呆看。 “绕路,我不从这里过。” “等等。”叶寒叫住了他,“到这里来。” 方易跟着他走进了巷口,站在祝正义身边。废柴温顺地趴在他脚上,被它折磨了一夜的小人不知何时抱着虾饺跑没影了。 叶寒说:“跟你说过的,我能看到灵体见到的某些片段。现在基本确定是那个老太婆的问题,速战速决吧。” 他举起手,覆在方易眼上。 隔着手套,方易被他手掌的冰冷温度吓了一跳,随即想起面前站着的人只是一个灵体。 有模糊的景象从他眼前雾一般的黑暗里慢慢清晰显现出来。 昏暗的巷子里,穿着宽松衣服的女人拿着几个饭盒蹒跚走来。她将饭盒放在地上打开。饭盒里浓油赤酱,全是煮好的肉片。 有野猫从巷口跑了过来。它们显然熟悉这个女人,并不怕她,纷纷拥在她脚下吞咽肉片。 女人怜爱地注视着这些野猫。直起腰之后,衣服柔软地勾勒出她隆起的腹部。她面目依稀有方易熟悉的线条。 方易呼吸急促,叶寒放开手之后他脚下踉跄,靠着墙站稳。 他这才明白那小人说巷中有人肉气味是什么意思。 “这是祝正义看到的东西……?” 叶寒点头。 方易浑身发抖。祝正义的灵魂四十年前就盘桓在巷中。他竟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烹煮了自己的尸体,又微笑着投喂给野猫们分食。 才二十来岁的方易从未见过这样深的恨意。 方易扭头跑向祝妈住的地方。身后祝正义巨大的身躯开始扭动,喉中荷荷作声,紧紧跟着方易。 叶寒边跑边说:“它太大了,先想办法让它显出原来的样子,我才能解决。” “怎么显?”方易扭头问。 叶寒:“不知道。” 方易:“……” 叶寒抿抿嘴:“这么大坨的东西我没见过。” 方易抓狂:“你不是大大吗!大大!” 正值清早,身旁车水马龙。方易抱着一只猫跑过德盛街,想到自己身后跟着的两个灵体,又想到刚刚看的片段,重生后获得一副好皮囊的欣喜终于是彻底消失干净了。 祝妈家没有关门,地上淋淋漓漓都是血滴。方易推门进入,看到老人手里抓着一只鸡。鸡脖子已经被拧断,她正把鸡血均匀涂抹在水缸上。 在白日的光线下方易终于看清楚,陶缸上的黑褐色并不是它本身带着的颜色,实际上全都是粗糙结块的黑色血污。 “祝妈……”方易与叶寒站在门前,都有些愣神。 两人身后,祝正义硕大的头颅挤了进来。它盯着祝妈身前的大缸,又疼又怒地悲鸣。 老人直起身盯着方易:“方仔,还要买菜?” 方易往旁边走了几步,抬手指着自己身边:“祝妈,你看得到它吗?” 叶寒退了一步,让方易的手指对着祝正义的大脑袋。 祝妈不解地看着他,把断气的鸡小心放入塑料袋,笑道:“方仔来吓我么?看什么?什么都没有。” 她双手都是鸡血,塑料袋上斑斑驳驳。 “祝正义。”方易说,“你看到了吗?祝正义在这里。” 老人的手一抖,那只鸡的尸体重重落地。 方易的目标只是水缸。祝正义失踪了四十年,而这只水缸用了四十年。祝正义的尸体有骨有肉,肉被扔在巷子里喂猫了,骨头呢? 答案呼之欲出:骨头在缸里。它们被磨碎,混在陶坯里,制成了这只结实、稳重、永远不懂背叛的水缸。 水缸上年复一年地被涂抹动物污血,还用铁丝捆扎了一圈又一圈。她完全不想放过祝正义的灵魂,才要这样折磨他、污辱他、困住他。 祝正义巨大的头颅挤在窗口,呜呜鸣叫。方易耳边的提示音一次比一次急促:【系统提示:恶灵恶意值急剧升高,极度危险。】 ——烦死了!方易简直头疼。不毁掉这个缸,叶寒就无法剿灭祝正义,而这件事除了他之外无人可做。 祝妈已经抄起了厨房的菜刀,摆出护卫的姿势。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多少?”她苍老的脸皮颤抖着,“他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我不要他……” 方易突然想起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闲聊时笑着说起的一些事情。 祝妈有一个儿子。她非常爱他,爱到了近乎可怕的地步:从跟着儿子上下学、偷偷趴在窗边看他上课,到坚持一直为二十岁的儿子洗衣服、穿衣服,甚至连儿子跟女孩子拍拖,她也会悄悄跟在后面。他们走多远,她就跟多远,从未落下过一次。 女人们笑着说:讲真,她是不是发癫? 祝妈未发癫,她儿子已经受不了了。二十多岁的男人又一次被母亲阻挠、勒令其与女友分手之后,连夜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翻走了家中所有现金,一去不回。 女人们又笑着议论:儿子和他爸一模一样的呀。祝正义当时不也是偷走所有钱,要去包二奶?老婆肚子大,床上不好做,所以去偷腥嘛。 连带祝正义在别的女人身上花光了钱,欠了许多外债,灰溜溜回家跪在妻子面前恳求她回娘家再拿些钱,给他去美国闯世界的事情,女人们也说得活灵活现。 祝妈双手颤抖,持着菜刀站在水缸前,守着自己永不懂欺骗的财产。 第5章 老水缸(5) “怎么办?”方易小声问。 叶寒没说话,扭头看废柴。 废柴大惊,死抱着方易脚踝。 “把猫扔过去,它可以把水缸上的血污清除。”叶寒顿了顿,加重语气,“比如舔干净。” 方易:“……你是在报复它之前把你抓住的那个婴孩灵体弄消失的事情吗?” 叶寒一本正经:“绝不是。现在只有它能派上用场。” 方易承认他说的是真话。但不管怎样,废柴在方易心里只是一只弱小的喵星人,不构成战斗力。 祝正义的躯体不断膨胀,黑色的鼓块在细长的人形上一团团突起。祝妈突然大叫,手里持着的菜刀转了个方向,指着苦苦扭动、想要钻进家门的祝正义。 “快扔!”叶寒急了,伸手抓着方易,却抓了个空,“……扔出去!她看到他了!” 方易忙弯腰把废柴抱起来。 “实体化的恶灵是可以吞噬人身的。扔!” 方易心一横,把废柴抛了出去。 他抛得很稳,废柴只要落地的时候保持平衡就不会受伤。 但令方易吃惊的是,废柴在空中突然转了个身。 它落在了缸边贴着旧瓷砖的洗手台上。 方易:“……咦?” 叶寒:“它很厉害。” 废柴没有像叶寒说的那样伸舌头舔缸上的血污,而是亮出自己的爪子,狠狠朝缸面划了下去。 箍着缸身的数圈铁丝竟然被它异常锋利的爪子划断了。 铁丝嘎嘎作响,一截截崩断,方易忙乱中抓了几根崩到身边的铁丝细看。本该光滑的铁丝表面竟然铭刻着细细的纹路。方易看不出端倪,转手扔给叶寒。叶寒没有接,一直牢牢盯着那口大缸。 随着铁丝的断裂,缸身上也终于显出裂纹。已经干涸的血块因为凝结得太死,开始一块块脱落。祝妈慌乱地盯着家门口挤进来的黑色人形,又回头扑向那口裂纹越来越明显的大缸。 “不不不……”她扔了菜刀,死死抱着那口大缸,哀哀地哭叫。 随着血块的剥落,缸身上的裂纹越来越清晰。方易看得清楚:那些裂纹里填满干涸血液,竟然全都是旧痕。 方易突然间明白了。 祝正义的骨头被磨碎混在缸里,他不是没有反抗过的。但缸身出现裂纹之后,祝妈立刻找来那些古怪的铁丝,一圈圈把水缸箍紧,也把祝正义的骨头困死在里面。 祝正义只能徘徊在巷底,怀着一日比一日更深重的恨意。 堵在门口的硕大头颅上扬起黑色烟尘。随着缸身上血块的脱落,祝正义躯体上覆盖着的黑色碎屑也一点点消失,年轻男人的身体终于显出轮廓。 废柴收了爪,从死抱着大缸不放的祝妈身边飞快溜回来,依偎在方易脚下。方易把它抱起来,废柴温驯地舔他下巴。 方易心想卧槽连猫也多出一个谜,复活好累。 祝正义终于站了起来。 他果然有一张英俊的脸。胸前被利器刺穿的伤口血肉模糊,发黑的器官在创口处膨胀,脓液慢慢溢出来。他蹒跚地朝瘫坐在地上的祝妈走过去。 祝妈哭得满脸是泪。她张开手,试图触碰自己丈夫依旧年轻的脸。 祝正义握住了她的手。 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叶寒落在祝正义背后,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猛地刺入他胸膛中,狠狠一抓。 几乎令鼓膜被震破的嘶哑吼声中,那口大缸突然裂了。 黑色的脓液从祝正义胸前迸射出来,溅了祝妈满脸。在他身后的叶寒飞快抽手,但手上已经沾上了黑液。他似乎很疼,颤抖着脱去了手套。被手套保护着的地方没有任何问题,但小臂上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黑色痕迹。 “怎么回事?”方易跑到他身边,想看看他的手,但又想起自己碰不到他,有些急。 “四十年的尸水。”叶寒疼得浑身发颤,他用没有受到伤害的手从背包里抽出绳结,捆在手臂上,黑色液体侵蚀的范围不断往上,但无法越过那根绳子。 另一头,祝正义已经垮下来了。他腹腔中的黑色液体不断涌出来,全被一旁已碎裂一半的水缸吸收进去,未脱落的血块被滋润得饱满发亮。 祝妈捂着自己的脸大叫,祝正义跪在她面前,张口说话。 “……哎,他说什么?”方易转头问叶寒。随即他想起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似乎只有自己全程没什么事做,忙收起脸上八卦表情,严肃地拧紧了眉头。 叶寒:“……” 祝妈哭得更厉害了。她年纪已经很大,哭得厉害的时候浑身抽搐,佝偻的腰弯得更低,整个人像一只蜷缩的虾米。 “阿义啊……”她还握着祝正义的手,但手却突然空了。祝正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空气中,满室都是发光的微粒,下一瞬间数人眼前一暗,一切如常。方易耳边“恶灵已剿灭”的提示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祝妈脸上的黑色液体也不见了,被腐蚀、烧灼出的伤口却还在。她愣愣地坐着,低头拾起地上的陶缸碎片。碎片里有未研磨透彻的灰白色硬块,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手心里。 当天下午,祝妈一个人去了派出所。她还带去了一直保留着的几根骨头。那些骨头她珍而重之地放在床头的匣子里,和当年祝正义送给她的玉镯摆在一起。 四十年前祝正义因为被骗光了钱、又欠了许多债而灰溜溜回家,跪在她面前恳求她回娘家拿钱,让他去美国做生意的时候,祝妈就明白,这个男人是不可信的。她根本不可能留得住他,也不可能让他安稳、平静地一起过日子。 祝正义得到了她的承诺,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了。祝妈半夜起床,在厨房站了很久,拿着菜刀走回卧室。 她做得很小心也很谨慎,爱意渐渐稀薄,恨倒是越来越浓烈。 所以剔骨、烹肉,一面把肉块扔去喂猫,一面将骨头一点点敲碎,带回了娘家。她的父亲见女儿终于示弱回家,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再也硬不起心肠,于是按照村中习俗,为她制了一口缸当做新婚礼物。祝妈悄悄将骨头碎屑混进了陶泥里,制作了一个不会抛弃她的物件。 方易絮絮地跟叶寒说着。祝妈带去的骨头很快被辨认出确实是人骨,案件顿时引起关注。从祝妈家水缸里拿过水的肥佬包点吓得魂飞魄散,关了几天门。方易听到许多八卦,还有很多细节,回家赶快跟叶寒分享。 “她儿子现在找不到,没办法检验那个骨头是不是祝正义的。一个人离家出走,想找回来也很难啊,而且……”方易说了半天,抬头看到叶寒靠在窗台上,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手臂上的黑色痕迹依旧存在,暂时还没能消退。方易没办法从叶寒这里问出那四十年的尸水对他造成了什么伤害,也没法向废柴询问它到底是什么来历,现在连分享个八卦也遭到了无视,很是寂寞。 “你的手还好吗?没办法恢复了吗?”方易转口问。 叶寒摆摆手,有些疲倦地靠在窗台上闭了眼。方易很无趣,站在他身边,看到楼下出现几个警察,正在询问树影下打麻将的人。 “既然现在是伙伴关系,你至少也跟我多说几句话吧。”方易说,“你总是成竹在胸,废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我心里没有底。” 叶寒总算开口:“我以为你不太在意这些事。恶灵解决了就行,其他不重要,你是这样想的吧?” 方易笑了:“怎么可能不在意。我是第一次见识那种场面,废柴也是我捡回家的猫,你更是……对吧。你有你的秘密,所以我不要求你全都说出来,但至少透露些信息还是可以的吧?” “好。”叶寒抬起头说,“那我告诉你祝正义最后跟他老婆说了什么。他说阿秀,我爱你。” 方易呆了片刻。 “那个老太婆,又可怜又可笑。”叶寒说。 “可笑是什么意思?可怜又是什么意思?她杀了人。”方易反驳,“因为发生这样的事情就选择杀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丈夫,我理解不了。” 叶寒看着他,缓慢说:“她不需要你理解。你要老是这样想,以后会很累。成为恶灵的人,总有自己的故事。把它当做故事就算了,你理解一个故事做什么?理解了又有什么用?” “那你说她可怜又可笑……” “我把这当做一个故事来看,当然有评论的资格。可怜你懂,可笑……你真觉得祝正义说那句话是真心的?不,他很毒。” 方易当然明白。论起心狠,祝正义毫不逊色于祝妈。他心里的感受太复杂,一时间理不清。祝正义的这句话,等于将祝妈的余生都死死钉在了悔恨与痛苦之中。 “……你今天话很多。” 叶寒看看自己臂上的痕迹,又闭眼了。 沉默中,敲门声突然响起。 来访的是方才在楼下询问的一个警察。看到方易开门,他露出开朗的笑容:“方易,你好些没有?” 方易很快记起,自己回家那天似乎也在路上见过这个警察。他和方易很熟悉,看到他拄着拐杖下车,还专门过来帮忙搀扶他上楼。 “詹羽。”他想起这个年轻小警察的名字。 再回头时窗台上已不见叶寒。方易给詹羽倒了杯茶。因为祝妈的事情,詹羽和同事到这边来寻访知道祝正义的老人们。他说特地上楼找方易聊天。方易只知道詹羽是这个身体前主人的好朋友,所以在听到他说“我过来住几天”时,很茫然。 “住几天?”方易看了看自己一室一厅的房子,“住哪里?” “睡这里就行,又不是没住过。”詹羽拍拍沙发,“就是晚上找个睡觉的地方而已。我暂时不想回家。” “为什么?” 詹羽清清嗓子,小声说:“我房间里有个人。” 他说事情发生在几天前。因为所里最近工作太多,独居的詹羽回家常常累得蒙头就睡,睡醒就上班。前几天他终于获得休假,乐颠颠地在家里玩了一晚上游戏,心满意足地关灯睡觉。 灯才刚熄他就觉得不对了。 电脑桌和墙角形成的角落里蹲着一个人。 第四个人(1) 电脑桌和墙角之间有几十厘米的空隙,什么都还没放。詹羽僵硬的手指还停在开关上。 月光透窗而入,将那个蹲着的人影照得十分清晰。影子披着一头长发,无声无息。 他怔住了,背上冷汗涔涔。好在怎么说也是当了几年警察的人,他尽量镇定下来,立刻开灯。灯光亮起,那处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詹羽又关灯。稀薄月光中,那影子依旧静静蹲在原处,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鬼气森森。 他把卧室的灯开了,抱着被子枕头走到了客厅,抖了半天才铺好沙发。詹羽小声念叨着“急急如律令”“冤有头债有主”,哆嗦着钻进被窝,伸手关落地灯,抬头时见到一个长发披肩的人站在沙发后面看他。 詹羽魂飞魄散,嗷嗷惨叫着抓起钱包钥匙手机冲出了家门,之后就一直住在所里,不敢再回家了。 “我这几天也忙,刚调到你们片区就遇到祝正义那件事,人手又不够,我连续加了三天班,饭都没好好吃一口。你给我个沙发就行,还有浴室卫生间随便我用,其他没有任何要求。”詹羽说,“衣服袜子什么的,我在所里都有备用。现在天气热,每天换一次,能干。” 方易挠挠头。詹羽说“以前也住过”,那么现在拒绝就太不自然了。他很快点头答应。 起身准备给他找一套被子枕头时,詹羽叫住了他:“不急,我今晚再过来。话说方易,你没有什么办法解决那个鬼吗?” “我怎么解决?”方易心道能解决这种东西的不是我是冷面冷眼的大大,可是你又看不到他。 詹羽站起来搭着他肩膀:“你不是一直都能看到这种东西吗?给哥一些解决的提示,嗯?” 方易大吃一惊。詹羽表情很认真,说的话也非常自然——他不是开玩笑。 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方易淡定地将这个问题糊弄了过去。把詹羽打发走之后,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身上——这个身体身上的谜团太多。 他的好奇心已经在这几天里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愿望只是搞清楚自己复活的原因,然后靠着另一个方易攒下来的钱好好生活而已。无奈身边种种发展,他招架不来。 在詹羽锲而不舍的劝说之下,方易无奈跟他回家。 “说好了,我如果觉得里面那东西不对劲,我们立刻走。”方易再次重复。 詹羽:“好好好。” 方易在詹羽家门前站了几分钟。 詹羽:“方天师,你透视眼?看到什么了?” 方易不搭理他。 他什么都没看到,自然也什么都没听到。据他观察,一般距自己十米左右的恶灵,系统都能检测出来。此时耳边没有任何声音,方易心想里面那个应该不是坏东西,于是让詹羽开门。 詹羽开门之后,把方易挡在身后,当先进门。他环顾客厅厨房,又跑到卧室和阳台看了几眼,回到玄关跟方易轻松地说:“哈哈!不在!果然白天不敢出来。” 方易看看詹羽,又看看站在詹羽身后、从他进门开始就一直跟着他的长发女孩,默默地嗯了声。 他让詹羽坐下。詹羽身边的女孩果然跟着詹羽移动到了沙发边上。方易装作四处打量,偷偷观察那个女孩。 女孩令他第一时间想起叶寒。如果在路上看到这样一个人,方易绝对意识不到她是个灵体。 柔软的栗色长发披在肩上,四肢瘦削,脸颊凹陷,眼神有点呆,注视着詹羽的神情可算得上是温柔。女孩的衣着也算体面整齐,衬衫和长裙虽然不是时尚的款式甚至有些老气,但很适合她。方易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恶意,也没发现她除了注视詹羽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举动。 “你……你看什么?”方易观察得太专注,詹羽终于发觉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边的空气中,倒抽一口冷气,“卧槽,她在这里?!” “是啊。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风流债?”方易随手拿起桌上表皮干瘪的苹果啃,“挺好看的姑娘,表情特别温柔。” 詹羽从沙发上箭一般窜起来,站到了方易面前,几乎贴着方易的脸,咬牙切齿:“我去……你为什么不说……快快快快快快解决啊!” “别怕,你回头看她一眼。她没恶意的。”方易说。 女孩脚下轻移,也靠了过来。走近之后方易才发现,她手臂和脖子上都有细小的伤痕。灰白色的伤疤已经愈合,留下了不细看不会发现的痕迹。 方易惊讶地注视着女孩。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缓慢转头,盯着方易。 “……她走了吗?”詹羽半天没听到方易出声,问道。 “没有,她在看我。”方易心想糟了,他忘记了自己这种随时随地把恶灵拐带回家的特性,现在面前这个女孩虽然不是恶灵,但显然发现方易之后,她的注意力已经有一部分转移到方易身上了。 方易一回到家立刻寻找叶寒。但喊了几声,到处也都找了,还是没看到叶寒。叶寒不在,连废柴也不见了,方易完全束手无策。他在客厅中央转了几圈,无可奈何地冲门口说:“你进来吧——哦,你已经进来了。” 女孩紧张地环视这个陌生的地方,随后很拘束地在地毯上坐了下来。 她是跟着方易回来的。 詹羽是利用吃晚饭的空隙时间把方易带回家的,因为要赶着去值班,匆匆从自己屋里逃走了。方易一个人走了大半程路,快到家时才发现身后跟了个黑沉沉的影子。 夜色起了之后他才发现,和在日光下不同,夜深之后这女孩的脚步变得谨慎,眼神也透着慌张。 他此时此刻真的太希望自己拥有能和它们沟通的能力了。 方易自顾自做了晚饭。打开冰箱门看到从祝妈那里买回来的几捆青菜,虽然心疼钱,但他还是扔掉了,转而煮了个蛋面吞下。他做饭吃饭的时候女孩也几乎寸步不离地紧跟着,温和微笑。 真正尴尬的时刻发生在他去洗澡的时候。脱了衣服拧开热水器,刚涂完沐浴露的方易转头就看到那姑娘静静站在门边。 方易:“……” 女孩:“:)” 方易立刻关水弓身:“你……你先出去好吗?” 女孩学他的姿势也弯下腰,咧嘴笑了。 ——无法沟通! 他边自我暗示“人鬼殊途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又摸不到呵呵呵”,边飞快擦净身上泡沫,胡乱套了件衣服就冲出浴室。女孩紧紧跟着他走了出来,身影在涌出浴室门口的水蒸气里,看着有点飘忽。 方易这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她虽然一直在笑,但这种微笑毫无意义。笑容似乎是女孩脸上的一种固定表情,方易站在她面前直直瞪着她。 嘴是在笑,眼神也温柔,但她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将近午夜,詹羽一身疲惫地回来了。 叶寒和废柴依旧不见踪影。废柴常常在外面度*,方易也不太管它,而叶寒来去如风,自己根本不可能管。他看了一晚上电视,就为了等詹羽回来问几句话。 “坐坐坐。”方易让詹羽坐下。 詹羽洗完澡泡了桶方便面,舒舒服服坐着开吃:“诉衷肠?我不兴那一套啊。你书架上那些小黄漫什么时候清理,每次来都污染我眼睛。” “先放下来好吗?你可以不看。”方易说,“跟你了解下那个……鬼的事情。” 詹羽:“啧,你这人太扫兴。那鬼在我家里,我在你家里,你说点别的行不行?” 方易:“她也在这里。呐,蹲你前面,看你吃面。” 詹羽满口酸菜牛肉面的面汤都喷了出来。 方易看着一片狼藉的地毯:“……” 勒令詹羽清洁地面之后,方易认认真真跟他形容了女孩的外貌。 “你真的没见过她?”方易忍不住又唠叨了,“你和她没关系她怎么会跟着你?肯定是有点牵连的。你是不是招惹人家小姑娘又甩了?认真点!放下小黄漫好吗,它们挡不住的。我觉得她这里不太灵活。” 方易指指自己脑袋。 詹羽猛地坐直了:“你看看,她身上是不是穿白衬衫白裙子,衬衫左边有个口袋,口袋上绣着朵花?掉了一半的。” 方易转头看,立刻狂点头。 “……我知道她是谁了。”詹羽突然静了下来,有些踟蹰地挠头,“原来如此。” 方易哼了声:“知道就好,知道就赶快去解决啊。” 詹羽转头看着方易刚刚盯着的位置:“怎么解决,人都已经没了。” 他犹豫片刻才继续开口:“这件事在我之前那个片区闹得很大。她那件事是我调到这里之前的最后一次出警。爹妈带她去小诊所打胎,大出血,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送医院了。” 方易皱眉。 “这姑娘智力不行,十七还是十八岁,大概就九岁的智商。人挺好看的,不说话坐在那里的时候你一点看不出来她和别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同。非常乖巧,也不会到处乱跑。那一带的大爷大妈都很喜欢她。” 方易惊呆了。“我擦……这他妈谁造的孽?” 詹羽摇摇头:“不知道。没查出来。” 第四个人(2) 陈小禾的死在詹羽心里留下了一个很难抹去的阴影。 她在死之前曾经清醒过一次。詹羽和同事刚刚赶到小诊所,陈小禾的父母扯着医生不让他走,现场一片混乱。女警给陈小禾盖好了被子,但被下血水依旧不断流出。 陈小禾在嘈杂声中醒过来,哭着喊了一句妈妈我好疼。 小诊所条件非常简陋,铁门木门两层,将一场生死与世隔绝。詹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忘记现场浓烈的血腥气和消□□水的气味。 他们以为要找出那个让陈小禾怀孕的男人不会很难,谁料却遭到了许多阻挠。 除去取证和搜查的难度,最大的阻挠来自陈小禾的父母。他们低调地带着女儿打胎,就是不想让这件“丑事”扬在人前。“谁令陈小禾怀孕”这个谜,除非陈小禾的父母报案,否则詹羽他们根本没办法开展调查。 到现场出警的女同事心里不忍,去找了陈小禾的父母好几次。最后在她的努力和几个邻居的说服下,陈小禾父母终于答应报案并配合。他们寻访了很多邻居,一点点地还原陈小禾出事之前见过的人、逗留过的地方以及和异性亲密的举止。 这一回溯就回溯到了两年之前。 詹羽竖起三根手指:有嫌疑的是三个人。 一直被温和现实掩盖着的潜流突然涌动波浪,将水底下的污秽沉渣,统统翻了出来。 他们调查的时候发现,陈小禾两年内被诱骗了许多次,甚至曾流过产。父母因为各自要打工,女儿性格安静,家周围平时都是大爷大妈们聊天跳广场舞的地方,自然就放心地把女儿留在了家里。那三个和陈小禾发生过关系的男人全都没有进过陈家,他们全是用各种方式把陈小禾引到仓库、书店二楼、值班室甚至空屋中。 除了一位仓库保管员说得出次数之外,其余两个男人都说记不清了。陈家父母也说过,第一次发现女儿怀孕时他们就逼问过,但陈小禾根本不明白父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令她怀上了胎儿。 第一次流产手术也是在那个小诊所里做的。陈小禾痛得直哭。然后近一年过去,陈妈妈再次发现女儿的腹部鼓了起来。这次因为发现得太迟,只能做引产手术。 方易听得发怔,转头看蹲在地毯上的女孩。陈小禾一会看詹羽,一会看方易,注意到方易的眼神,她冲他笑笑。方易看得清楚:她脸颊上、手臂上的细微伤口,并不是在平常的活动中会产生的。 “说服了她父母,找到了嫌疑人,结果又遇到了新的问题。”詹羽靠在沙发上说,“三个人都不是。” “都不是?”方易听得太着急。 “dna检查结果一出来我们就懵了。三个嫌疑人都不是胎儿的生物学父亲,正好我被抽调过来,之后虽然还继续在调查,但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詹羽看不到陈小禾,他转头看看空无一物的前方,低低说了声“对不住”。 “詹羽。”方易拍拍他肩,“别气馁,一定找得到那个人的。” 在方易不多的法律知识里,他记得和陈小禾发生过关系的男人都可以被定性为强.奸。但詹羽无奈笑笑,告诉他其中嫌疑人家里有亲戚是律师,知道陈小禾的智力鉴定至关重要,因此对过往的鉴定结果提出质疑,要求重新做鉴定。但陈小禾已经不在,根据旧资料做鉴定又不符合程序,办案人员都十分气愤。 “我们也有我们的力量,不会让他得逞的。”詹羽咬着牙说,“绝对不会。” 这晚上的谈话令方易心情非常沉重。 叶寒告诫过他,不要过分涉入灵体的故事。方易确实也不是一个会热衷于别人生活、被别人的苦难轻易打动的人,但这一次太不一样。他很难相信有人会对一个无力反抗、甚至无法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做出判断的人干出这种事。陈小禾的死和被牵扯出来的这些事情,都让方易透不过气。 他看不到的时候可以当作不知道,当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这样可恨可憎的事情。他二十多年来一直是以这样的鸵鸟心态过过来的。 但这一次,真的不可能了。 詹羽第二日依旧要上班,很快就团着被子躺下。知道那人影是陈小禾之后他不害怕了,看到方易走回房还抬头跟他说:“要不你跟陈小禾说说,让她别乱跑,也别突然站在我背后吓人。好好在这儿呆一晚上,我明天就带她回家。” 但陈小禾对詹羽的兴趣已经大大减少,现在紧跟着方易亦步亦趋。 方易关灯躺在床上,毫无睡意。陈小禾似乎很喜欢房间的角落,她蹲在窗边,十分安静地呆着。方易想起詹羽说过陈小禾在他家里一开始也是呆在角落里的,他很想和她说说话,问一些简单的问题也好。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叶寒的存在,真是个好工具。 半梦半醒之间,方易被客厅传来的响声惊醒了。 “詹羽?!”他听到詹羽的吼声,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怎么了……” 詹羽站在窗前,手里握着茶几上的座机。叶寒半个身体跨进了窗,半个身体还在外面,神情莫测地盯着他。 “……误会误会。詹羽,这个是……呃,我朋友。和你一样,在这里借宿的。”方易抓抓头,上前把詹羽手里的电话取了下来。 詹羽看看叶寒,又看看方易:“你这什么朋友,半夜爬窗进门?我去,这特么就是非法侵入住宅……” “他没钥匙,唯一一根备用都给你了——等等!你看得到他?!”方易猛地反应过来。 这下轮到詹羽大惊失色:“我、我不该看到他?” “不不,说不定晚上的时候你是可以看到的。啊,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总之……” 叶寒终于跨了进来,从方易手里接过电话放在茶几上:“我是人。你能看到。” 方易看他把电话放回桌上,顺便从桌上的果盘里顺了一串玛瑙葡萄,呆了半天:“你、你……” 他一把抓住叶寒的手,摸了又摸。 “你是真的?” 叶寒眼神里带着嘲弄,把葡萄扔进口里:“啊哈。” 一旁的詹羽刚被吓出来的冷汗又缩了回去,疲倦地倒在沙发上:“妈蛋,吓坏了。方天师你不要用这个开玩笑行么,求你了。” 方易完全摸不着头脑。叶寒离开之前还一脸要死不死的颓丧模样,而且当时明明就是个自己摸不到的灵体。方易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问题。 “你怎么回事?” 两人来到方易的卧室,为了不让詹羽听到,方易压低了声音问他。 叶寒盯着蹲在角落里的陈小禾看。 “你又招惹什么回来了?”他从背包里掏出手套戴在手上,大步走向陈小禾。 方易忙拉着他:“等等,这个不是恶灵,有原因的。” 陈小禾抬头好奇地看着叶寒。 “你怎么又变成人了?”方易又问了一次。 叶寒把手套收起来,瞪了他一眼:“我本来就是人,只不过之前灵魂和身体分离了。这次把身体拿回来,而已。” “怎么拿的?” “说了你也不懂。”叶寒打开背包,掏出一些东西扔给方易,“废柴在外面发春,要找它的话我去抓。这是给你防身的。” 方易接在手里的是小匕首和装着黑色液体的瓶子。“什么东西这么臭?” “尸水,我专门去接的。以毒攻毒很有效,你万一碰到别人的尸水中毒了,把这喝下去就行。”叶寒脸上总算露出笑容,虽然很明显带着看好戏的表情,“不用谢。” 方易:“……” “这身体要还回去的,所以我拿回它的过程你不用多想,也和你无关。”叶寒活动活动手脚,“就当作方便干事吧,还差四十多个指标。” 方易知道从叶寒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他磨磨蹭蹭躺回床上,叶寒开了他电脑打算上网。方易大致给他说了陈小禾的事情,叶寒一下就明白了方易的想法。 “你想去找那第四个嫌疑人?”叶寒转头问,“你那么闲?” 方易:“……说实话,很闲。” 说完这句话之后,叶寒的方向静了静。因为卧室里关着灯,电脑屏幕显得特别亮。方易挪了挪身子,看到叶寒以一个很总裁的姿势坐在电脑椅上,看着卷在被子里的他。 “你面前就有一个嫌疑人。”叶寒说,“你那个朋友叫什么?” “詹羽。” “嗯。你就没想过,为什么陈小禾偏偏要跟着他?” 方易一愣。 “还是说你们是好朋友,所以你自动剔除了他的可能性?”叶寒沉沉道。 第四个人(3) 方易失眠了一晚上,第二天迷迷糊糊起来时,詹羽早就走了。叶寒通宵玩游戏,看他起床就要求他请吃早餐。 “吃虾饺。”叶寒说。 两人来到肥佬包点,照例点了虾饺。方易还留着那时候的心理阴影,一个都没吃下去,全给叶寒了。 叶寒十分满足,连吃三笼。方易喝粥,看他吃,心里还想着昨天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他和詹羽在事实上并不熟悉。但方易不知道为什么,直觉这个娃娃脸的小警察品性不会太坏。但叶寒的说法确实太有道理,他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叶寒吃完之后抹嘴,左右看了几眼说:“走,干活。” 方易没事可做,自然跟着他走。陈小禾晃晃悠悠跟在两人身后。 这一片楼群密布且年代悠久的老城区,个别小巷的尽头还留着贴了封条的平房,阴阴森森。方易之前为了尽快恢复身体机能,常常闲逛,对周围已经很熟悉,便由他带着叶寒四处晃。 【系统提示:垃圾桶后方检测到恶灵一只,是否捕捉?】 “垃圾桶后面有一个。”方易退到叶寒身后说。 叶寒戴上那副黑色手套,大步走过去,把藏在垃圾桶后、伸着长舌头舔墙上小广告的恶灵拎起来。蜷成一团的恶灵一甩舌头,立刻缠上了叶寒的手。但下一刻,叶寒的拳头已经穿过了它的胸膛。恶灵无声啸叫,化为一团黑烟。 粗暴,鲁莽,毫无美感。这是方易旁观叶寒剿灵数次的感受。 叶寒一旦破坏了恶灵的躯体,剿灭就完成了。方易对他的那副手套很感兴趣。两人继续并肩往前走的时候,他问起手套的来历。 “人皮手套,戴上了才能摸它们。原本和肤色是一样的。”叶寒淡然张开手掌让方易看,“干的活多,都被尸水染成黑的了。味道挺复杂的,闻闻?” “……”方易立刻摇头,深深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走了一段,他又想起另一件事:“为什么这狗牙总提示捕捉,但你每一次都直接剿灭?” “抓来做什么?当宠物吗?你这人,兴趣点挺怪的。” 方易无言以对,干脆不说话了。 罢了,以后大大的大腿小心地抱,但是关于大大的任何事情都不多问为好。怎么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方易摸摸颈上的狗牙,心里对完成五十个指标之后的光明未来满是憧憬。 一路晃过去,叶寒把几个陈年老鬼都灭了,看上去相当愉快。拿回身体之后他心情一直不错,不仅话多了些,脸上的表情也丰富了一点点。两人走着走着,方易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老城区,走往另一个片区。 方易隐约明白叶寒带自己走这边的原因。这里是詹羽曾经工作的片区,也是陈小禾出事的地方。 “互相帮助。”叶寒见他疑惑,顺手指着路边某个小学在外墙上刷的字给他看,“共同进步。” 方易:“……” 他回头看一直跟在身后的陈小禾。 陈小禾对于回到这里表现得很开心。她在小学门口站着,模仿小孩子背着书包的模样走来走去,还站在文具店的门口盯着玩具瞧。她回头寻找方易,指着文具店招牌上印着的一只海绵宝宝大笑。 “那你问问她,家在哪里吧。”方易说。 有翻译工具的感觉确实不一样,叶寒很快从陈小禾口里问出她住的地方。 陈小禾住在一个临街铺面的楼上,房子是租来的。她小时候因为高烧导致脑瘫,花在治疗和康复上的钱非常多,三口之家长年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生活。每天父母做好早饭,把她叫起床便先后离家工作。她吃了饭,扫地洗衣服,没事做的时候就下楼坐在铺子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听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话。很多话她都听不懂,别人笑着喊她“疯子”的时候她以为是夸奖,总会开心地把那两个字重复一遍。 老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小禾偶尔独自在街上乱逛的时间会给那些人下手的机会。方易和叶寒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铺面外聚集着几个人,正议论纷纷。 “我和阿陈没看住她,作孽哟……”边说边掀起衣角抹泪的老人被同伴安慰着,她身边的几个人声音越来越响,说的都是陈小禾那件事。 但他们也显然不知道那个至今没有找到的第四人是谁。 陈小禾走过去,在老人身边做了几个鬼脸,终于发现自己碰不到她,她也没办法听到自己说话。她看看方易,又看看老人,愣了半晌之后终于静下来,默默盯着垂泪的老人,脸上是快哭出来的神情。 方易看不下去了。叶寒冲他招手,两人拐过铺面,从楼梯走上去。 两人走到楼梯间时,有工人扛着家具从楼上走下来。本来就狭窄的楼梯间更是逼仄,叶寒和方易忙贴墙站着。有工人抱着纸箱从方易面前经过,他手上有某种东西银光一闪。 方易一直盯着他的身影直到消失,才回头问叶寒:“他手上那个戒指……” 那人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银戒。银戒上的纹路让方易感觉很熟悉。 “是祝妈箍水缸那种铁丝上的纹路。”叶寒虽然看到,但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继续往上走的时候不经意多说了句话,“这种纹路的意义是‘拒绝’和‘保护’。拒绝灵体接近,保护某种东西。” 方易脚步一顿:“这个人有问题。” 叶寒冷淡地反问:“什么问题?有这种纹路的戒指网上十块钱一打,夜市和庙里随处都是。他不一定和陈小禾的事情有关。” “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方易转身往下跑。 但搬家公司的车子已经走了。方易问楼下乐器店的老板是否知道那车是哪家公司的,老板告诉他这家公司在附近很有名,生意红火,末了还好心好意地给他写了地址和电话。 方易慎重地收了起来。 陈小禾的父母并不在家,而陈小禾没有跟着他上楼,一直在老人身边打转。那老人终于不哭了,皱巴巴的嘴动动,说:罢了。 “小禾没了就没了,也是放她爹妈一条生路。她拖了爸妈十几年,老陈他们两个也苦,哪里有笑过的时候?现在两夫妻三十几岁,就算生不出来领一个回来养也好呀。唉不讲啦,作孽哟。” 周围的人小声附和。 “年纪大的人有资格残忍。口德积了几十年,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敢说实话。”叶寒走到他身边说。 方易知道他在安慰自己,慢慢点头。 陈小禾并不晓得老人们议论的内容,听到自己名字就眼睛发亮。叶寒招呼她离开,陈小禾依依不舍,连连抬头。 方易随着她视线望去,看到陈小禾家里的窗户正开着。窗口挂了个缺角的玻璃风铃,在风中叮叮咚咚地响。 归途中经过了黑诊所的路口,陈小禾反应特别强烈。她站在路口浑身颤抖,神情渐变狰狞,发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诊所被封起来的门口。方易耳边突兀地响起了刺耳的警示音。叶寒拽着陈小禾快步离开,看不到那个路口后她才平静下来。但经过方才的激动,陈小禾脸上和手臂上原本愈合了的灰色疤痕都裂开了一道小缝,没有血液流出的伤口里探出了像刺一样尖锐的怪异硬物。 “叶寒……” “她不稳定。”叶寒说,“非正常死亡的灵体都会在一段时间后化为恶灵,比如我当时想剿灭的那个婴灵。或长或短,它们都会变成你说的那种脏东西。她今天看到诊所发生变化,改天可能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就立刻会愤怒,谁都控制不住。” 他抻抻手指:“直接解决掉比较好。” “不!”方易阻止了叶寒,“至少等到,等到那个人找出来再说。她应该得到一个结果。” 叶寒收好手,笑笑:“行。你真正义。” 他的嘲讽口吻令方易心里不太舒服,扭头往回走。 詹羽还没回来,但废柴已经回家,正趴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爱吃虾饺的小人伏在它背上,脸埋在毛发里,呼呼大睡。 方易和叶寒坐在陈小禾面前,断断续续地和她聊了很长时间。和陈小禾沟通有些困难,大部分问题她听不懂,或者她的回答方易叶寒不理解,一直折腾到詹羽值班回家,才略微问出点儿眉目。 “买了夜宵。”詹羽看看叶寒,“不好意思啊帅哥,没想到你还在,没有你的份。” “没关系,把你的给我就行。”叶寒说。 方易打断了这两位眼神里四溅的火光:“说正经的。我们问出了一些可能有用的线索。” 在那么多的问题里,令陈小禾有较大反应的是“你怕黑吗”。她先是说不怕,随后皱眉想了一会,说了句“要开灯,黑屋子里有坏人。我怕坏人”。 叶寒问她谁是坏人,她说不上来,只是反复念叨“要开灯,要开灯”,语气越来越激烈。方易试图让她安静时,陈小禾突然歪着脑袋笑了。 “不开灯会很痛。吉吉唱歌给我听就不痛了。”她笑着说。 詹羽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 “吉吉?”他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找旧同事的号码,“我们寻访过这个人。” 第四个人(4) 吉吉是陈小禾楼下乐器店的老板的昵称,他全名叫孔思喆。方易对他有印象:自己兜里还揣着一张他写的纸条。 在之前的调查中,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曾进入过詹羽他们的视线。陈小禾常常在孔思喆的店门口逗留,但她很少走进去,大部分时间坐在老人们身边。孔思喆的店子生意一般,但这个留着平头的精神小伙子在周围的人眼里是个很不错的人。两年里陈小禾的行踪很难每一天都梳理清楚,但在陈氏夫妻能回忆得起、周围的人也说得出来的时间点里,孔思喆和陈小禾没有交集。 詹羽他们当时并没有完全排除孔思喆等十几个人的嫌疑,但因为随后揪出了书店老板的儿子、仓库保管员和门卫这三个人,侦查精力自然分散了过去,孔思喆等人的调查也暂时搁置。 这个新的信息让詹羽很激动。他给旧同事打了电话,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这时陈小禾抓抓叶寒的手指,指指詹羽。“这个警察哥哥是好人,他给我糖吃,还帮我赶走坏人。” “什么坏人?”叶寒轻声温柔地问。 “抽烟的坏人。几个坏人,用烟要烧我。”她举起自己的手臂,“好痛好痛,我哭的时候坏人就笑。警察哥哥帮我赶走的。他好不好?” 叶寒点点头:“嗯,很好。” 陈小禾看了他一会,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你不骂我,还跟我讲话。你也是好人。” 女孩脸上绽开的伤痕和伤痕中的突刺显得怪异而狰狞,但笑容依旧是天真的。 小孩子表现出成人的神态和表情,会让人觉得成熟、有趣,有种不懂装懂的稚气和可爱。但是成人像小孩一样说话、做事,则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不正常,甚至诡异。 但叶寒没有对陈小禾的天真笑容表示出一丝的不耐和反感。他反过来拍拍她的手背。冰凉的手套拢住女孩同样温度的手。 孔思喆这个名字不好记,许多人都喊他吉吉。他吉他弹得好,几年前还参加过省里的歌手选秀活动,获得了一个不错的名次,后来在全国比赛中落败,没有走到签合约那一步。回来之后他盘了个铺子开起乐器店。店开了几年,大部分是玩乐器的客人和年轻的学生。孔思喆办过针对学生的吉他班,偶尔还会拉上自己的学员路演,人也年轻热情,在这个片区里小有名气。 詹羽对他了解不多,但据组里的女警说,当日她三番五次去劝说陈小禾父母报案时,孔思喆也一直在旁劝说。他还拉着自己女朋友去陈小禾家里,那年轻女孩设身处地的劝解给了夫妇俩很大的勇气。 这条线索报上去之后,调查一开始还是胶着状态。在好几个陈小禾离家且没有找到她去的地方的时间点上,孔思喆都有非常合理的不在场证明:他在自己的店里给学生上课。 詹羽一边要忙孔正义这个案子遗留下来的问题,一边还得密切关注陈小禾的案件,外加一大堆刚刚调过来时必须要处理的事务,整个人都瘦了。他无法透露更多,但也向方易很隐晦地表示“发现了关键的人物”。叶寒一开始因为初见时詹羽对他不客气的形容而心怀不满,后来看到他虽然搬回家里住但还是常常过来关心陈小禾的状态,最终还是把陈小禾的话跟方易说了。 方易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是人都看得出来。 “好朋友洗清嫌疑,该请吃饭吧。”叶寒趁机敲诈。 方易没理他。他跟詹羽的关系远远不到好朋友的级别,但当日把自行车随地一放、跑过来要搀扶他的年轻人,他始终对他怀着非常美好的印象。同时因为他的职业和身份,方易不希望他沾上任何污点。 不靠近那个诊所,陈小禾没有再继续变化。废柴和小人每天在家里陪陈小禾玩,方易和叶寒就出去随处乱走剿灵。狗牙上的红线渐渐增多,眼看酬劳上涨,叶寒的心情也持续变好。 “起个名字比较好吧?”方易说,“他现在每天都到我家里来,总是喂喂喂地叫,不礼貌。” “你和他又没办法交流,有什么礼貌不礼貌的。”叶寒又吃掉一笼虾饺,说,“……就叫虾饺吧,喜庆。” 方易:“喜庆个鬼。” 叶寒:“对,他本来就是个小鬼。” 他说完,把面前的三个蒸笼推开,开始对付包子。方易脸部有些抽搐:“你……你真会吃。” “三年没吃过正正经经的饭了。”叶寒啃着包子,“用灵体的形态虽然很方便,但饿,特别饿。什么都不能吃,也不能自由看书看电影,不能玩游戏,不能撸管,很辛苦。你不懂的。” 方易从他面前抢过一个包子开啃:“是不懂。你不能自己买来吃吗?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付钱?” 叶寒:“小气鬼。我全副身家都挂在你脖子上了我有钱吗?你存折和□□一大堆,区区几块钱不用放在心上。” 方易简直要炸毛:“几块钱?!你昨天早晨吃了四笼虾饺一碗牛肉面两个鲜肉包,都快五十块了。午餐你说要吃肉不然没有力气干活,所以点了双份黑椒牛排还吃了我的半份意面好吗?这也就算了,晚餐居然想吃自助餐?!你不识字吗?上面写着每人198你看不到吗?你特么一天能吃我一整个月的早餐费懂不懂。” 叶寒吃完,擦手抹嘴:“啰嗦。干活。” 方易怒:“你能不能正视我的问题,不要回避?” 肥佬包点的老板娘在柜台里笑得直不起腰。 叶寒的识路技能比方易好太多,离开方易熟悉的区域,一般都会变成叶寒在前面凭直觉带路。 一路前行的时候,方易在想叶寒的事情。 和刚开始表现出来的高冷不一样,他发现拿回自己身体的叶寒其实有很多像人的部分。或者这样说不够准确,但在方易心里,触碰不到的叶寒不能称为“人”。在这之前他对两人能成为朋友是不抱任何想法的,但这几天相处下来,他发现叶寒也有非常细腻的部分,只不过大都掩藏在太多变的情绪里了。 或者是因为三年来都没有什么机会跟真正的人说话,方易发现叶寒其实话挺多的。昨晚詹羽早下班,过来找他们出门撸串。方易很久没吃这种垃圾食品了,只顾埋头狂啃,叶寒和詹羽在一边聊得热火朝天,完全看不出两人曾有过针锋相对的时候。直到詹羽开始跟叶寒科普小黄漫的几个流派和他推崇的几个作者,方易才从百忙中抬起头,阻止了他的发散。 被别人说破的时候、尴尬的时候、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叶寒的词汇量倒是会急剧减少。方易越想越有趣,抬头看叶寒背影。 似乎是比他还是灵体的时候的确瘦了一些。三年来他的身体是被什么人、以什么方式保存着,方易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转到中午都没有出现系统提示,两人开始往回走,经过了昨天叶寒吃牛排的地方。 在叶寒希冀的眼神里方易立刻加快脚步。 这时耳边突然蹦出了响声。 【系统提示:前方牛排专家后门三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300,是否捕捉?】 “……有情况。”方易无奈停下,指着牛排专家后门说。一个肥胖的恶灵摇摇晃晃地坐在台阶上,同时也发现了方易。 “恶意值三百,不算很……” 【系统提示:恶灵向你发出约会邀请,是否接受?】 方易:“……?” 叶寒看看恶灵,又看看方易:“怎么回事,他不跑反而冲你笑?” 方易:“……想、想跟我约会?” 叶寒:“……” 他顿了一会,大笑着戴上手套,把那恶灵剿了。一直到走到牛排专家门口,叶寒还在笑。看到方易推开牛排专家的门,他才镇静下来:“嗯?” “请你吃牛排。”方易脸色微愠,“赶快干完活一拍两散。” 叶寒跟在他身后笑问:“以后再有恶灵要跟你约会怎么办?” “有废柴。” 叶寒挑挑眉,不置可否地坐下了。 昨日已经熟悉过餐牌,叶寒直接开始点餐。在等牛排上桌的时候,两人没什么事做,各自撑着脑袋乱看。坐在他们身后的一桌年轻人突然爆发出大笑声,吓了周围的人一跳。 “我就说嘛,他连指甲都没剪,怎么可能学琴。”少年的稚嫩声音响起,“还炫耀说自己跟了个多厉害的老师,啧,他根本连什么是品格都不知道。” “品格都不知道?那不是吉他的基础知识吗?” “他绝对没学。不过前几天他突然剪短了指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少年顿了顿,又笑着说,“我听说有警察找上他,招惹到什么破事了吧。” 少年和少女们毫无顾忌地谈笑,尖酸地讽刺着他们口中提及的某个人。 方易回头看了几眼,发现那几个少年身上都穿着校服,校服上写着的校名是另一个片区的。他和叶寒对视一眼后,听得更加仔细。 那个被讥讽的人似乎是他们的同班同学,一个自称正在跟着出名的老师学吉他的男孩子。他指甲总是留得很长,连自己学的是民谣吉他还是古典吉他都分不清。 第四个人(5) 方易和叶寒一直偷听那几个孩子的话,大致知道了他们的姓名,立刻给詹羽发去了信息。 快吃完饭的时候詹羽回复了电话:在调查的时候已经有侦查员发现了学生证言里的漏洞,目前正在积极取证。“很快就会有结论的。”詹羽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定,“你们不要乱跟,更不要打草惊蛇。” 两人回家后想跟陈小禾说这件事,但她不理解叶寒说的事情,在听到孔思喆的名字之后很快乐地跟叶寒说起关于吉吉的愉快回忆。 方易坐在窗台上听叶寒转述。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虽然陈小禾是一个心智仿似儿童的女孩,但在生理上,她已经成熟了。孔思喆也许从未对她施加过暴力行为,他温柔对待她,所以她对“吉吉”的印象都是愉快、甜蜜的。 但无论如何温柔,陈小禾在这件事情里完全是没有任何权益跟反抗能力的弱者。方易想起孔思喆那副认真诚恳的模样,觉得有些反胃。 叶寒又返回去和陈小禾聊天,废柴和小人在他身边呆着。叶寒似乎把小人的新名字给他说了,小人站起来笑着冲方易鞠了一躬。 “虾饺……”方易觉得这个名字其实也挺好的。 和方易他俩听到的信息一致,陈小禾案件真正的突破口正是那个留着长指甲的学生。 他所报的吉他班共有七个人,其中六个人作了对孔思喆不在场证明有利的证言,剩下的一个学生因为学业紧张还未真正去上课。学生说话中的漏洞被侦查员敏感地发现了,立刻抓住不放。十六岁的少年有着孩子的狡黠,却敌不过专业的询问技巧。 他这个突破口一旦被打开,其余五个人也立刻被攻破。 孔思喆没有给他们上过课,但是叮嘱过他们要说怎样的话,并且给了他们每个人数百元的“零花钱”。 少年们根本不知道陈小禾是什么人,虽然知道有个智力低下的少女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了,但并无实感,也谈不上怜悯和恻隐。他们收了孔思喆的钱,很自然地说了谎。 这些证言立刻起了作用:孔思喆再次作为重点调查对象进入警方视线。 “然后呢?”叶寒问。他面前是一碟卖相极差的炒蛋,自己做的,因而埋头吃得不亦乐乎。 方易作为一个富有天赋的八卦接受者,凭着一张深受大爷大妈喜爱的脸,每天都能带回来许多八卦细节。陈小禾的案子登上了当地的报纸和电视台,方易随便走去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在孔思喆家里发现的吉他弦上有血。” 事实上吉他弦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但依旧检测除了血液反应。除了吉他弦之外,调查人员还在休息室里发现了数量不少的长发。经过检验,陈小禾身体上残留的细小伤口是被极细的吉他弦造成的,和孔思喆家里发现的弦线完全吻合。而那些长发也都属于陈小禾,它们是被外力扯断的。带来这个消息的詹羽形容了一下:“就是提着头发把……” 方易制止了他的解说:“不用形容。” 孔思喆在一开始的时候对陈小禾是毫不温柔的。他知道陈小禾流产的事情之后意识到这个好看女孩身边太多可以钻的漏洞,逮到机会就把她叫到了无人的店里。为了让她服从,他用吉他弦抽打,并拉着她头发命令她跪下。 但发现不奏效的他很快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他尽力温柔地对待陈小禾,像对待一个成熟的女人一样。在犹豫和恐惧中接受了孔思喆之后,陈小禾温顺地停止了反抗。她喊孔思喆为“吉吉”,将孔思喆随手送给她的缺角风铃郑重挂在窗上,孔思喆让她做什么、说什么,都十分乖巧听话。两人之间的关系维持了半年,竟从未被周围的人发现。 孔思喆不让陈小禾在有人看见的时候接近自己的店子,也不允许她随便来找自己。怀着极简单恋慕心情的陈小禾非常听话,几乎没有反抗过。毕竟和那些把她拖入黑屋子粗鲁施暴的人比起来,孔思喆实在是太好太好了。 她没法理解,孔思喆和那些把她拉入黑暗的“坏人”实际上是完全一样的。 案子很快就侦查清楚了。方易和叶寒商量后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陈小禾。 方易坚持等待的“结果”已经出来,他面临的下一个问题是,陈小禾如何处理。 废柴和虾饺在地上滚来滚去逗陈小禾开心。叶寒已经戴上了手套。 “方易,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叶寒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我和你互相配合,我有自己行动的权利。在陈小禾这件事上我一直以你的意见为主,是因为我尽量尊重你,而不是我同意你的做法。恶灵绝对不能留在世界上,它们最终会拟化出实体,实体化之后是可以吞噬活人的。陈小禾已经出现了恶意,她的恶意值只会不断升高,不可能降下来。你没办法留住她。” “我知道。难为你了,一次说那么多话。”方易倦倦地说。 叶寒摩挲着手套。 “这是为她好。”叶寒放轻了声音,“她能尽快转世投胎,有机会做个不那么苦的人。” 方易远远站在客厅的角落,看着叶寒朝陈小禾走过去。 叶寒先是抱起了废柴,在它乱挣扎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又低头和虾饺拉拉手。他随即转身向着陈小禾:“小禾,我们来拉拉手。” 虾饺在一旁跳来跳去,伸出手也要和陈小禾拉一拉。 陈小禾以为这是和他们几个一起玩的新游戏,开心地和他握手。 “抱抱?” 叶寒背对着方易,方易看不到他表情。但他声音很轻柔,似乎是带着笑意的。 陈小禾有些迷惑,但还是笑着张开双臂,拥抱了这个自己信任的好人。 叶寒也抱着她。他的手一寸寸从她背部压下去,最终穿过了她的胸膛。废柴和虾饺呆呆站在旁边,看着陈小禾的身影一凝,随即化为烟尘消失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虾饺伸出去和叶寒交握的那只小手还伸在身前,等待着陈小禾回身与他牵手。 叶寒手套摘了一半又戴好。“喂。”他抬头跟方易说,“出门吧,干活。” “去找恶意值一千以上的恶灵搞搞。”叶寒想了想又说,“最好是那种想亲你或者跟你约会的。” 方易露出个僵硬的笑容,没回头再看废柴和虾饺,转身跟着叶寒出门了。 没有目标只能乱走。走到半途叶寒说去别的区吧,把方易拉上了公交车。两人随便在某个站下车,抬腿便走。 奇怪的是,这个新片区里也没有什么提示。叶寒走了一会,回头说:“我忘了,这个地方是我之前清剿过的。” “……你能看到灵体生前的片段,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陈小禾身边的第四个人是谁?”方易问出了他困惑的问题。 “不,我看到的是她在诊所里发生的事情。那应该是她死亡前后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叶寒放缓了脚步,与方易并肩行走,“她一直看着她的父母,还有穿着警服的詹羽。” 方易这才想起陈小禾已经消失了,但詹羽还不知道。 “之前觉得你能看到那些事情,或者能跟他们交流,挺好的。”方易笑笑,“现在我希望自己永远看不到也听不到。” 狗牙上的红色线条日渐增多。叶寒看了看,没说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在这个街区走了一个来回,默默地又坐上了回程的公车。 下车之后叶寒给方易买了杯饮料。方易道谢之后想想不对:“你全副身家都挂我身上,哪里来的钱?” “鞋柜上拿的一张五十。”叶寒边吃汉堡边说。 方易:“……那是明天的菜钱。” 叶寒:“哦。” 方易简直没脾气了。他在叶寒身边站了一会看他吃东西,莫名其妙笑出来。 叶寒问他笑什么。方易摇摇头。两人在路边吃完了汉堡可乐,还遇到了一个蹲在他俩前面眼巴巴看着他们手中食物的灵体。 “是恶意值两百的恶灵,系统提示他想吃饭了。”方易看叶寒,“你……” “算了,没心情。”叶寒冲那只小恶灵摆摆手,“拜拜,明天就来灭你了。” 心情平复许多的方易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无意中问起什么类型的恶灵最棘手。 “小孩子。”叶寒立刻说。 说不通,又打不了,而且他们的恶意爆发点大多都很难理解。“有一次遇到个本来什么问题都没有的灵体,就因为看到有人吃了他生前一直很喜欢吃的一种冰淇淋就突然发怒了,我差点没反应过来,被他啃一口。” 方易顿了顿:“……我对小孩子也很没办法,希望不会遇上。” 叶寒指着狗牙:“你知不知道这些道具自带乌鸦嘴功能?” 方易:“……不知道。” 第11章 小手(1) 平安无事地进入了五月。 詹羽工作上了轨道之后,闲暇的时间有时会多出来。陈小禾的消失他一开始十分吃惊,在叶寒跟他解释过陈小禾还可投胎再转世之后,他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他偶尔会带着困惑的表情问方易“你怎么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但很快就把这个疑问抛到脑后,和叶寒凑在一起研究拳脚功夫。 方易和叶寒基本上把这个附近的恶灵都清剿了。狗牙上大约出现了二十多条红线,眼看任务完成在即,叶寒每天都动力十足。 这天方易独自去医院复检,回来的时候拐上另一条路,想买半只烧鹅回去犒劳某位肉食动物。提着烧鹅和酱料一路晃荡,走上桥的时候他胸怀顿时壮阔,四顾天地,心情大好。 猝然撞入视线范围的一片红色让方易吓了一跳。 在桥的另一头,有栋楼房上趴着一个红色的人形。 那人形头朝下脚朝上,牢牢贴在那楼的外墙上,一动不动,浑身血一样腥红。它的脑袋搭在一扇窗户外,看似正在窥看房中的动静。 那绝对不是正常的人,至少它比正常的人要大上两倍。 因为太远了,系统没有给出任何提示。方易明明站在明亮的日光下,却忍不住发抖。他不知道那个人形是什么,但它太诡异,绝不会是好东西。 更令他无法释怀的是,那栋楼房所在的小区叫御景湾,他前天和叶寒在那里明明剿灭了两个凶悍的恶灵,那一处应该已经干净了。 他加快脚步跑回家。 “你去哪里?”回到家里的方易看到叶寒背着他的挎包正在门口换鞋。 “换手套。”叶寒回答。 他的手套用了太久,除了气味浓烈之外还出现不少破损的地方。陈小禾身上伤口中长出的坚硬锐刺就将手套划破了两道痕。叶寒说完抽抽鼻子,抬头看到方易手里拎着的烧鹅,眼睛顿时发亮。 方易跟他说了那个人形的事情。叶寒掏出自己手套翻了几下,确定没办法继续使用,叮嘱方易近期不要随便接近御景湾小区,甚至要减少出门。只要恶灵没有跟着方易回来,方易至少是安全的。 “但那个房子里的人不安全吧?” “我管得了那么多人?”叶寒放好手套,朝方易伸出手。 方易莫名其妙,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叶寒:“……我是让你把这个给我。”他把方易手里提着的烧鹅拿了过来。 方易:“放下,这是我和废柴的晚餐。” 叶寒不信:“废柴跟着虾饺跑了。你自从祝正义那件事情之后就不太能吃肉,骗我,嗯?” “……你拿走吧。”方易抓抓鼻子。他本来买回来就是给叶寒的,只是那家的烧鹅很有名,他今晚很想自我挑战一下,吃掉几块。 叶寒提着烧鹅走了。方易在家里转了几圈,翻出前些日子从地摊里买回来的《居家灵符300例》,拿黄纸画了几张贴在门窗上。门窗上已经贴着的旧符也是他画的,画的时候遭到了叶寒的无情嘲笑。 叶寒在的时候他觉得这些有没有都无所谓。但现在废柴出去浪,叶寒也离开了,只有这些自己都看不懂的符纸能给他稀薄的安全感。 方易站在窗台上贴符纸的时候看到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心里发虚。 自从醒来之后,他不止一次明白何谓“孤独”。 方易依旧活着,但他用着别人的身份,尽力维持着另一个人的印象。家人、同事、朋友,钱,社会关系,都是另一个方易的。他曾想过回去找自己的老师同学,但又因为自己现在身上系着的这个玩意而打消了念头。叶寒不愿意四处奔波,他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出门时总是不方便。“去那么远就为了见老师同学?你不是一直在本市读书吗?”看过他毕业证书的叶寒问他。这个问题他无法做出合理的回答。 老师同学认识的是那个不修边幅的研究生。这些故人,同样也不能算是他的。 严格来说,叶寒才是他醒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唯一一个与过去的方易没有任何牵连的人。 和叶寒的相处并不总是快乐的。他很强大,因而喜欢对方易的弱小和畏怯开嘲讽。但方易并不讨厌他的性格,在需要叶寒的时候,叶寒很可靠。 也许……勉强算朋友吧。方易在心里跟自己说。 白饭就炒菠菜和番茄炒蛋,方易对付了自己的晚餐。洗碗的时候他听到手机在响,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奔出去接听。 会打他手机的人除了詹羽之外,就是以前的旧同事。屏幕上出现的是没有保存过的陌生号码,方易犹豫一会后接听。 电话另一头不止一个人,他隐约听到“不可能接”“不回来”之类的话。 “喂?” 那头的声音突然停了,随即一阵窸窣声响起,似乎是手机交到了某个人手中。“阿易啊,我是你二舅。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记得。 方易措辞模糊地应了。他对方家亲戚的印象并不好。还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方家的亲戚曾来看过他。但当值的护士和医生都告诉他,那几个人来的目的似乎只是看他死了没有,言辞中谈及“遗产”“钱怎么分”之类的问题。在得知方易只是昏迷,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非常失望且干脆地离开了。 他不知道当日去的人之中,是否有这位二舅。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妈留给你的那些东西再不拿走,我们就自己处理咯?”二舅先以商量的口吻说着,随即话锋一转,“你表哥要结婚了,那屋我们拆了起新房子。你不拿走,我们就扔了。” 方易听了半天才明白,这年轻人的母亲当年过世之后给他留下过一些东西。东西一直放在方家的房子里,现在拆了建新房,那堆东西就处理掉了。但那批物品中似乎有某些不方便处,所以二舅才给他来了这通电话。 在方易家里住了那么久,除了电脑里出现过部分上锁的、名为“日记”的文件夹里可能存放着这个年轻人的心事之外,他再找不到任何能窥探他过去和家庭的只言片语,甚至连照片都没有。 方易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这个家是这个年轻人“自己”的家,所有的东西都只是关于他自己的。 这太过怪异。 他有许多问题,但不可能向电话中这位“二舅”和他身后未知善恶的其余人证实。表示自己近期一定会回家之后,方易挂断了电话。 他意识到,自己寄宿的这个身体应该也是孤独的。这霎时间涌起的怜悯和同病相怜,让方易决定回一趟方家,为另一个方易收拾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几个小时之后方易就有点后悔了:他找不到任何方家地址的有关信息。 电脑上所有自动保存过密码的页面都因为太久没有登陆过而失效,方易没有任何线索,根本无从寻找。在房间里彻底翻找过一趟之后,方易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重。 这时手机又响了。是詹羽打过来的。 “方天师啊……” 方易一听这个称呼就觉得不妙,立刻截断他话头:“挂了,拜拜。” “等等!方易你太没义气,跟你说正经事。” 詹羽想让他帮一个忙,帮他送一个人回家。 方易突然想起,詹羽和这个年轻人很熟悉,也许会知道他老家的地址,顿时来了点精神:“我也有事要跟你说。说好了,我觉得不对立刻就走,你不能强留我。” 詹羽:“行行行,你任性,我知道。” 坐在詹羽面前,一脸菜色的是自称石丰艺的年轻男人。石丰艺戴着的眼镜摔破了一侧镜片,他依旧把它挂在脸上,看到方易走进来之后,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詹羽正在值夜班,和同事打过招呼之后跟方易说了石丰艺在这里的来龙去脉。 石丰艺是走在路上突然一头栽倒,摔出一脸血之后被人送到派出所的。送他过来的清洁工说,石丰艺栽倒之后就起不来了。他打了急救电话,结果医护人员发现他只是趴在地上睡着了而已。石丰艺被弄醒之后拒绝去医院,待医护人员走了之后清洁工一转头,发现他居然坐在自己车上又睡了过去。无奈之下,他将石丰艺直接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那叫我来做什么?”方易一头雾水,“你们送他回家就好啊。” 石丰艺靠在椅上打瞌睡。他是个正常的人类,方易也没在他身边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但方易的一句“回家”刚落下,他立刻惊醒,抱着站在身边的詹羽,哑着嗓子大吼:“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詹羽的同事毫不客气地笑出声。詹羽一脸无奈,把石丰艺的手用力掰开:“石先生,你冷静一点。这位方天师是我找来解决你问题的。他带你回家,能帮你解决你家里的事情。” “等等!”方易立刻出声,“说什么呢詹羽。” 石丰艺已经甩开詹羽,转而扑到方易身上:“天师救我!!!” 方易:“……” 在詹羽和同事的帮忙下,石丰艺暂时冷静下来,不再坚持要抱天师大腿了。他喝了几口水后才开口。 “我已经一周多没办法睡好觉了。睡不好怎么创作,嗯?我是个作家,灵感是生命源泉,懂?是了,我睡不好是因为,我家在十六楼,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外面拍墙,整晚整晚地拍。”他说着,身子抖了抖,“墙外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是人拍的。昨晚上开始,那玩意儿不止拍墙,还开始拍我的窗。” 方易想你这表达能力,能做作家么? 石丰艺伸出手掌比划:“我看到那只手了,特别特别小。只有我的半只手那么大。” 第12章 小手(2)(捉虫) 只有成年人手掌一半大小的小手在石丰艺的窗上连拍了许多下。石丰艺看不到那只手,但把那手留在窗玻璃上的印子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血,是一种什么液体。很臭很臭。” 石丰艺怕他们不信,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整齐的手帕,展开让詹羽和方易闻。 詹羽的同事正在吃夜宵,捧着个饭盒过来凑热闹,没留神一下就吐了出来。 “卧槽……卧槽我的饭!!!你这是尸臭啊!”他立刻滚回自己的位置上抓起帽子捂住口鼻,“拿出去拿出去,多少年了怎么捂得那么臭……” 退避三舍的詹羽和方易捏着鼻子走出门,招呼石丰艺出去。石丰艺十分委屈:“臭吧?要不是我重感冒,鼻塞了,我也没办法拿到这个。” 他因为连日睡眠不足,洗澡时直接在浴缸里睡着,导致着凉感冒。昨天打针吃药,勉强好了点,结果他被那小手和手上带着的液体吓了一跳,不敢呆在家里,谁知还没走到派出所就在地上栽倒了。 “方易……”詹羽转头刚开了一个口,立刻被方易打断。 “我不管。这绝对不是简单的事情,我没办法。”方易坦白说。 詹羽还不死心:“那叶寒呢?” 詹羽在知道叶寒也能看到那些东西之后,再也没把他当做夜闯民宅的人看待。在他心里,叶寒的功力比方易要高得多,至少他能跟陈小禾沟通,方易就做不到。 对于自己在詹羽心内权威地位的下降,方易是十分高兴的。他跟詹羽说明了叶寒现在不在,自己不能接触这些东西。在詹羽不太信任及万分复杂的眼神里,方易突然想起自己来找他的另一个重要目的。 “我车祸伤到了头,有些事情记不住了。”方易指指自己的脑袋,“刚刚我二舅打电话要我回去,我怎么都想不起地址了。” 詹羽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低头掏手机:“我去年帮你寄过年货回去,地址还留着。” 他翻找了一会,突然抬头看看站在一旁十分踌躇的石丰艺,转头冲方易笑:“我有地址。你过来,跟你做个商量?” 方易:“……詹警官,我也是普通老百姓,你不能区别对待。” 詹羽:“你是天师啊,不一样。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嗯?” 御景湾小区是这附近资历比较老的小区。当年建成的时候虽然风光无限,但随着周围楼盘的增多,它的标杆地位便一再下降。住在小区里的大多是老住户,彼此间十分熟悉。石丰艺一路走进去,跟物业保安、下夜班回来的小姑娘还有出门买啤酒的大汉打招呼。 方易小心翼翼地跟在詹羽和石丰艺后面走,每移动一步都警惕着耳边可能出现的提示音。 他白天看到的红色人形现在已经没了踪迹。这是他肯走进来的重要原因。 一直到上了电梯,站在石丰艺的家门口,系统都毫无反应。 方易都快怀疑这系统是不是坏了,手指在狗牙上擦了又擦。石丰艺打开门,转头看方易:“方天师……” “……我不是天师。”方易叹了口气,迈进门里。 石丰艺住的地方是很整齐的小户型,只住着他一个人。房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方易转了两圈,什么都没看到,系统也没有任何提示。只不过石丰艺卧室里的尸臭味确实十分浓烈,方易开了窗想通风,谁料一打开窗,令人欲呕的气味立刻涌了进来。方易立刻又把窗关上了。 尸臭味的来源在外面。可以肯定的是,石丰艺说的那个小手现在并不存在。 在石丰艺看不到的角度,詹羽和方易对了个眼色。 方易知道詹羽执意要到石丰艺这里来的原因是尸臭。他怀疑石丰艺本身有问题。跟同事短暂交流之后,詹羽送石丰艺回家并察看情况。方易得知詹羽的想法之后,想到自己还要从他手里拿到老家的地址,最终答应跟过来。十六楼的窗外是茫茫黑夜,他可以眺望到远处江面上的零星灯火,以及江岸两侧高高低低的光亮。 石丰艺给两人倒了水端过来。回到家之后他平静许多。方易表示那个小手现在未出现,这让他整个人都松了下来。方易想离开,但詹羽和石丰艺还在说话,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边看风景,瞅见墙角小桌上放着几本书。 几本书的封面上画的都是甜甜蜜蜜的两个好汉子。 方易默默看清书籍上的“纯爱书系”四个字,又默默地把书放回了原处。 作者都是“风衣君”,方易意识到这些可能都是石丰艺的作品。石丰艺正在认真听詹羽说话,方易心想居然在这种借尸还魂的情况下还能发现同类,世上的机缘实在太有趣了。 正盯着江面发呆,身后的石丰艺突然说了句“昨天就是这个时间”。 他飞快关了客厅和卧室的灯,站在卧室门口小幅度地发抖。 瞬间黑下来的空间令人感到逼仄。但在适应了光线之后,房中各类家具的轮廓大致都能看清了。 三人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果真听到了轻微的敲打声从卧室的墙外传来。 石丰艺的卧室也充当书房,一面墙放着电脑桌和连体的大书柜,另一侧是衣柜和床。声音从床头紧贴的墙外传来。 “它……它在移动?”詹羽凝神听了一会,惊讶地说。 那敲打的声音在缓慢地向窗台移动。 石丰艺坐在地上发抖,脑袋埋在膝盖间,死死捂住自己耳朵。让方易吃惊的是,系统一直没有给出任何提示。这个正在移动和敲打墙壁的东西,并不是恶灵。 方易的好奇心突然就上来了。既然不是恶灵,他至少能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卧室的窗和客厅的阳台在同一侧,方易轻手轻脚地跑到客厅,小心地打开落地窗,探身出去。 外面的光线很充足,方易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正在敲打墙壁的东西。 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一边在墙上爬动,一边举起手轻敲墙壁。 那孩子也看到了他,纸一般白的脸上浮现出惊讶表情,随即眯起眼,观察起方易。 方易感受不到任何恶意,他也在盯着那孩子。 小孩长着一副机灵模样,见方易只是看自己而没有任何举动,咧嘴一笑,继续往前爬。他的手终于印在了石丰艺卧室的窗上。 随着詹羽的大叫,方易也同时看到,那孩子拍在窗上的小手是湿漉漉的。发臭的粘稠液体顺着他的手印往下流淌,积在推拉窗的沟槽里。 方易顿时明白了方才开窗时闻到的尸臭的来源,看来石丰艺也是从沟槽里拿到的液体。 “方易!方易你……你看到了吗?真的有手印!”詹羽从卧室那边奔出来,冲方易大叫。 “看到了……” “我没有说谎!真的有!”石丰艺抱着詹羽大腿不放,詹羽走得极其艰难,“詹警官你一身正气啊邪是不胜正的啊……” 詹羽怒了:“放开我!” 方易听得心烦,短暂分了神,再注视那个小孩的时候猛觉不对。 那孩子带着天真的笑容,越过了紧闭的窗户,向方易爬过来。 第13章 小手(3) 方易立刻闪进房里,飞快关上玻璃推门。 “天师……”石丰艺看到方易的举动,喊了他一声,“那、那个东西要进来?” “可能……” 方易话音刚落,石丰艺已经窜出去开门,跑得没影了。 詹羽讲义气,站到方易身后,声音发颤:“走、走不走?” 那小孩爬了过来。他站在玻璃门外,很失望似的拍打着玻璃,身上的污水直往地上淌,异臭扑鼻。 他进不来,这让方易略吃了一惊。他这才意识到,虽然这小孩在墙外窗外拍了那么久,但他居然没有进入过这间屋子一次。在方易所知的概念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些希望和他亲吻、拥抱的恶灵,可是毫无阻碍就透墙而入,钻进了他家里。 他抬头观察这个落地窗的周围,但什么都没看出来。詹羽看不到那小孩,只瞅见玻璃门上小小的手印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密集,像是想组成图案一般规律。他头皮发麻,硬是拖着方易走了。在电梯里詹羽跟方易道歉,说自己太大意,没想到这些鬼东西那么凶。 方易倒是没觉得那小孩有多凶。那孩子像是在捣乱,或者与房中的人开玩笑。仅仅是拍墙这个无意义的动作,詹羽可能会想到很多恶*件,但方易什么都推断不出来。 “你上次看得到陈小禾,为什么这次看不到那东西?”方易突然想起一件事。 詹羽有些得意地亮出自己手里的钥匙串:“我买了一个辟邪用的钥匙扣。” 光滑的圆环上串着几枚钥匙。让方易感兴趣的是这个圆环上篆刻着的纹路。这种纹路他在祝妈箍水缸的铁丝和某个搬家公司工人的手上都看到过。 “哪里买的?” “建设公司宿舍区外面的夜市上。五块钱一个,我也不觉得它有用,聊胜于无嘛。但听你这么一说,似乎真的有效。”詹羽很高兴,两人走出去的时候他带着捡了大便宜的语气说,“对了,这上面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方易把钥匙扣还给詹羽,“你以前看得到……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吧。” 他差点脱口询问,好在赶快把话锋折了回来。 詹羽点点头:“偶尔,特别在命案现场,很有帮助。你猜可能是因为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所以受到了影响。以后我有这个玩意,你不用担心了。” 方易梳理着詹羽的话,随便点点头。 石丰艺在小区门口等他们,看到詹羽之后立刻又扑了上去,嗷嗷叫着说要去他所里依靠正气。詹羽无计可施,叮嘱他不能乱说话之后带着他走了。临走时方易和詹羽说好,叶寒一回来就让他过来这边看看。 方易知道詹羽对这个异象存着怀疑,他自己则是一直想着白天看到的红色人形。 叶寒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同样爬窗进来。方易抱着一袋薯片,和废柴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人一猫盯着优雅利落从窗外跳进来的汉子。 “不是给你配过钥匙了么?”方易对他实在无奈,“现在八点钟,你这样爬进来,是担心没人看到么?对面都住着人的,下次请开门进来行吗?” “习惯了。”叶寒打了个喷嚏,“好多年都没门可开。冷,给我件衣服。” 他手上戴着簇新的手套,果然是近似人体肤色的。方易一靠近那手套就发现,手套上正散出森森寒气。叶寒披着毯子灌热茶,依旧在抖。 “新手套还会制冷?” 叶寒白了他一眼:“它还在抗拒我,得过上几天才能适应。毕竟是从人身上剥下来的,带着很浓的怨气,看得到么?” 方易摇头。他想问手套哪儿来的,转念一想,叶寒肯定不会说,于是也懒得开口了。 叶寒笑笑:“这种寒气就是实体化的怨气,挺冷的。” 方易给他煮了碗面条,扔了肉和蛋进去,末了又切几个辣椒一起煮。他没考虑过调味,所以闻起来那面仅仅就是辣味。废柴被叶寒抱在怀里当猫型暖炉,兀自乱挣扎不停。叶寒对这碗面条表示相当不满意,但很快就吃完了,辣出一身热汗。 见他稍有恢复,方易跟他说了御景湾小区的事情。叶寒听到已经清剿过的地方又出现灵体,面无表情地说:“出来逛街的。” “……能处理吗?” “能,但没有必要。”叶寒说,“那小孩身上的尸臭很浓,但是他看上去没有恶意,对么?” 方易点点头:“我也觉得很奇怪。詹羽说这种尸臭至少捂了几年才熬得出来。尸体看样子是没处理好,但灵体居然没有任何恶意,这和我们之前接触的不太一样。” “首先,他带着那么浓的尸臭,不可能是这边的灵体。这附近我和你都清剿过了,要有也是新的。其次,他带着尸臭但没有变化成恶灵,至少说明尸臭味和他是没有关系的。这种从别的地方跑过来的灵体不会呆很久。灵体需要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生存。它会回去的,需要多久我就说不准了。” 方易对没有填饱肚子时会对工作失去大部分热情的叶寒简直毫无办法。叶寒说的他都理解,但他依旧希望叶寒去瞅瞅。因为这是和詹羽有关的事情,而詹羽是这个身体的主人为数不多的朋友。占据了这个身体的自己,应当为这个熟悉却陌生的朋友,担起一些责任。 叶寒看了他一会,答应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答应的。”他补充道。 方易从他怀里把快被他勒死的废柴抱过来,随口道:“你和詹羽不是也挺好聊的么?” “那不一样。我以正常人的身份和他交往,不会涉及这些事情。”叶寒不罢休地伸手去抓废柴脑袋。 “那我面子挺大的,叶天师。” 叶寒点点头:“是的。你是这三年来我可以说话的第一个人类。” 他太过认真,让方易一下子不知怎么回应。 “所以你以后不要仗着这么大的面子,要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叶寒正色道。 方易:“……好好好。” 他把废柴放下地,带着已经消失无踪的感动心情收拾碗筷,留叶寒一个人裹着毛毯在电视前发抖。 石丰艺一直赖在詹羽所里不肯走。他不好撵也不能赶,仿佛一颗橡皮糖死死粘着詹羽。所以接到方易的电话之后詹羽立刻拎着石丰艺赶到御景湾小区,并对叶寒感激涕零:“叶天师,你造,被个男人抱大腿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叶寒点头:“是的。方易就是这样的,碍手碍脚,麻烦事很多。” 方易:“尼玛,我没有好吗?你手上还提着两只我付钱的烧鸭,麻烦你尊重一下我行吗?” 叶寒没接话,似乎笑了笑,直接转身走进了御景湾。方易一边跟着进去,一边想着叶寒这次回来似乎连性格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唯有期待叶天师的能力不减,能保他们这三只肉鸡的平安。 有两个天师陪着,石丰艺总算鼓起了再次踏进家门的勇气。 他刚一开门方易就立刻觉得不对劲了,耳边嗡嗡直响。他意识到系统要发声了。 【系统提示:左前方十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1000。危险,危险。】 他一把拉住叶寒手里的袋子:“有情况,左前方十米。” 詹羽和石丰艺往门口退了几步,留两位天师站在客厅中央四处看。 方易什么都没看到,叶寒也一样。 “狗牙坏了?” “不,它还在响。”方易直走了几步,“距离在缩短。” 恶灵似乎在阳台上。但两人已经站在玻璃推门外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系统提示:左方一米处……】 方易循声而去。他的左方一米就已经是阳台的栏杆。栏杆外只有一根粗大的排水管,从楼顶通往地下。 排水管已经废弃不用,但还没彻底拆除。它是塑料制品,现在的新楼盘已经很少采用这种材质。石丰艺家阳台边上的这段被卸了一截下来,留着一上一下两个直径大概十几厘米的口子。口子里黑洞洞的,方易招呼了叶寒一声,探头去看。 上方的排水管道里已经长出了苔藓植物,看不出什么。方易随后低头,立刻发现下方的口子里鼓鼓囊囊地填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腥红的人脸,已经被管道挤得扭曲变形。 第14章 小手(4)(捉虫) 方易大惊,脚底踉跄着退了几步。 排水管中的红色肉团被他惊动,蠕蠕地想从口子里钻出来。 叶寒把方易拽到身边。口子里挤出来的肉团越来越大,慢慢顺着墙壁攀上去。方易惊讶地发现,它就是那日自己看到的巨大人形。它钻出来之后攀附在墙上,肉瘤状的脑袋缓缓转向方易和叶寒。 它没有五官,脸上只有几个突起的疙瘩。 因为身边有叶寒在,方易并不太紧张,他甚至还有余裕感叹“这种体验太奇怪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么一大坨血红的玩意儿就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而远处还有车声人声相杂,仿佛另一个世界。 “怎么做?”叶寒光站着,没动静,方易问他。 叶寒皱眉打量那个恶灵,片刻后才出声:“这个不是它的本体。出现在这里的只是本体的一部分……本体在……” 恶灵被叶寒的话吸引,身躯开始扭动着缓缓后退。 “它要跑了?”方易耳边的系统提示突然减弱,恶灵的恶意值正在急剧下降。“恶意值怎么在下降?” 话音刚落,硕大的红色人形手脚一松,从墙上向空气中跃出,霎时间就消失了。 突然清静下来的耳边让方易有片刻的不适应:“……?” 叶寒默了片刻:“它怕我。” 得知两个天师暂时把事情解决,石丰艺才敢走进来。 他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长,当时买的是二手房。家中亲戚来看的时候说这房子风水不太好,但房主却信誓旦旦地表示,脏东西绝对进不来。 石丰艺让方易和叶寒看门窗的轨道。铝制的轨道上清晰地以阴刻的方式,刻着无数细密的纹路。 “……怎么哪儿都有这东西。”方易伸手去摸。轨道上的痕迹有些已经磨损了,但依旧看得出印痕。叶寒俯身看了半天,以手指描了一会那些纹路,一句话都没说。 拒绝,与保护。方易记得这些纹路的意义。 “房主说这是他请高人画的符,刻在门窗上,什么脏东西都进不来。”石丰艺和他们一起蹲在地上,“不过他也说了,这些纹路是准备卖房子之前才弄的。” 方易想了一会:“……所以这是间鬼屋?” 知道是间鬼屋也买,他简直佩服明明胆子很小的石丰艺。 “不是这间鬼屋。”石丰艺笑了,“是这一栋鬼楼。” 御景湾小区整体规划呈现一个不规则的五边形,像漏斗一样,石丰艺住的这栋楼位于这个五边形最锐利的一个角上,直冲着江面。 叶寒看他画出来的简图之后立刻明白了。这栋楼位于漏斗和江河之间,就位于通道之上。 “被水淹死的人是一定要爬上岸的。御景湾小区这个锐角就是他们上岸的一个天然通道。”叶寒修长的手指在纸面上划动,“它们通过这里离开潮湿的环境,除去怨气,正正常常地入轮回。” 三人都看着石丰艺。石丰艺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表现得颇为平静。 “这件事我知道。这栋楼里其实有高人设的风水阵,所以一直没出什么大事。我买房之前风水阵又重新巩固了一遍,面向江面的这一排房子,门窗都做了符印。”石丰艺解释。 方易:“你心真大。” 石丰艺笑笑:“我恋人喜欢看江景,但是江景房太贵。比较起来只有这里最便宜,每平方才三千八,周围都是四千多五千的,不买就没了。” 他顿了顿又说:“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和自己爱的人住在一起,什么脏东西我都不怕。” 在短暂的沉默中,叶寒问了个问题:“嗯,所以后来分了?” 石丰艺:“不过我的问题不是什么漏斗啊通道啊,是晚上拍我墙的那只小手。天师帮帮忙呗。” 他十分热切地看着方易,直接忽略了叶寒的眼神。 詹羽下午和晚上不用上班,四个人就在石丰艺家里打起了火锅。石丰艺非常开心,他说家里很久没那么热闹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叶天师吃得太多,存粮严重不足。 方易心想也许这样可以交到一个新朋友,也挺好的。石丰艺的同类身份令他莫名地有一种安全感。 吃饱喝足之后,石丰艺抱着自己的电脑说要回复读者评论,方易跟詹羽了解回老家的路线。方家的旧族住在另一个城市的县城上,只通客运,下车之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以方家亲戚对方易的冷漠态度来看,方易并不认为他们会来接自己。他有些头疼:下了车之后怎么走?再问下去就太不自然了。 詹羽却径直继续往下说:“下车之后你问县政府怎么走。过县政府门口一直往前,看到冯氏堂之后右拐……” 方易听了半天,奇道:“你怎么知道?” 詹羽:“……我去,你失忆那么彻底?我跟你回去过啊。” 方易:“哦哦哦。” 詹羽无语地看着他。方易趁他接电话的时候起身,走到了阳台上。 他有些紧张。越是和詹羽熟悉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很快会被看穿。在熟悉的皮下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他害怕詹羽会发现这个事实。 叶寒走到他身边。 “跟詹羽聊什么呢?” “以前的事。”方易把心思收回来,瞥见叶寒手里拿着一本书,“你看书?” “看。”叶寒不仅看,还看了一半。 方易有些好笑。这本书就是那几本“纯爱书系”里的,叶寒居然看得下去。 “说什么的。”他随口问。 叶寒抬眼瞅瞅他,冷静道:“做来做去。” 方易:“……什么?” “他深深地贯穿了我。啊。啊啊。我大叫。嗯。但我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爽不爽。他伏在我背上,嘶哑地问。”叶寒十分认真,一字字地念给方易听,“痛的地方——不对,是疼痛的地方。嗯咳,疼痛的地方不止是身体,还有心。啊。这就是爱吗。啊。又强悍又狠毒的爱啊。啊——” “够了!”方易大惊,愣了半晌赶快打断了他毫无起伏的棒读,“你……你有病吗?念这个做什么?” 叶寒合上书,平静地说:“那你刚刚又在紧张什么。和詹羽说话让你很害怕吗?” “谢谢你,下次请换一种减压方式。” 叶寒勾起唇角笑笑,转身倚在栏杆上,看向屋内的眼神有些阴冷。两人站在光和暗的交界处。 “小心詹羽。”叶寒说。 第15章 小手(5) 方易怔了片刻。 “他怎么了?” 叶寒抓抓鼻子:“他太热切了。”看到方易被自己的话弄得有些茫然,他抬手拍拍方易的头。“算了,当我乱说,别多想。” 方易没有动。他凝视着叶寒,又转头去看一门之隔的詹羽。 在被整理得异常整洁的房间里,方易没有找到任何这个身体的前任主人留下的朋友讯息,包括詹羽的。那“詹羽是方易的朋友”这个印象……是怎么来的? 是从他回家的时候开始,从他踏出同事的车子、见到那个把自己自行车放在一边就跑过来要扶他的小警察开始。 “你这人,都那么熟了,还和我客气什么?”詹羽当时是这样说的。对心里充满紧张、对周围一切都十分陌生的方易来说,这句话无异于是安全感的来源。詹羽脸上真诚的笑意、他的警服,都是这种安全感的催化剂。 所以方易从来没有怀疑过詹羽。他信任的并非詹羽,而是“方易”本身——这个年轻人不像他那样孤傲、闭塞,能与同事相处得那么自然友好,自然也应该有一个两个挚友。这种感觉令方易心安,他可以依赖另一个方易经营好的人际关系,哪怕鸠占鹊巢,也可以安稳生活下去。 方易从未想得那么多,此刻觉得背脊发凉。 “来了。” 叶寒突然道。 石丰艺窜到玻璃门前,一脸惊慌地比划。其实不用他指点,叶寒和方易都看到了从墙壁上缓缓爬过来的小孩。 这次方易看得更清楚了一些。那孩子脸庞肿胀,脸色发白,边敲边爬,手脚在墙上留下淋淋漓漓的水渍。浓浓的尸臭袭来,连叶寒都皱起了眉头。 “这么臭,周围的人都没发现么?”他问。 “这栋楼住的人少,这个方向的房子几乎都是空的,常住的就只有石丰艺一个人。” 叶寒掏出手套戴上:“难怪这么猖獗。能上地就不容易了,居然还敢爬上来。” 根据石丰艺拿出来的简图,小孩一开始敲响的那面墙正冲着江面。叶寒推测他应该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但为什么会千辛万苦地爬上十六楼,就为了敲响石丰艺家的墙?这个他不能理解。 方易一直盯着那小孩,远处黑沉沉的江面上突然红光一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血红的物体飞快接近。 他突然捂住了耳朵。但系统的声音太过尖锐,他根本阻隔不了。 “恶灵吗?”叶寒急道。 “是的!是今天那个……恶意值六千……还在升高……八千了!” 那团硕大的红色形体重重砸在墙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系统提示的恶意值最后停留在八千多,没有继续上升。红色人形不再动作,它抬头注视着方易和叶寒,然后伸出手,把扑腾着不断继续往前爬的小孩抓回了自己身边,掩护在怀里。这个动作中“保护”的意义如此明显,方易和叶寒都愣了。 “……它不是想攻击我们?” 叶寒依旧保持着防御的姿势。“没动静就好……”他有些紧张,“这东西恶意值太高,我对付不了。” 方易提议:“你跟它聊聊?” 沉默片刻之后,叶寒歪了歪脑袋:“这东西……不会说话。” 近似人脸的地方只有几块疙瘩,安放在五官相对应的位置上。方易忍不住打量起它来,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戳戳叶寒的胳膊:“这东西真是人变的?” “……嗯?” 方易以眼神示意:“它没有人的体态。你看,脊椎……” 红色人形没有脊椎。虽然显出了四肢的形状,但在本该是腰的地方,却是扭曲绵软的。 “就算是祝正义那样的恶灵,他也是有躯体形状的。这个太……软了。” 叶寒同意方易的说法。他刚“嗯”了一声,面前踞在墙上的巨大人形突然开始挪动。它不断地谨慎后移,一点点地远离叶寒和方易所站的阳台。发现两个人类没有攻击和阻止的动作,它立刻放松了自己,像白天一样跃入空气中,瞬间消失。 它是来带回那个小孩的灵体的。 虽说没有亲眼看到,但光听方易的描述,石丰艺就已经吓坏了。 “虽然进不来,但是外面有这么一个……不,两个东西,也很恶心啊。”他焦躁不安,“我……我搬走,干脆搬走算了。哦对,不行,我没钱……” 无视他的痛苦,叶寒径直往外走。方易跟着他离开,詹羽本想跟上,结果石丰艺拉着他请求带他回所里再安置一天。石丰艺已经占了值班人员的休息室好几天,詹羽同事都很有意见,他只好留下来跟石丰艺斡旋。 叶寒在深夜的大街上快步跑起来。方易紧跟在他身后。大街的尽头是江堤。 无论是街上还是江面都十分安静,叶寒沉默地沿着江面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方易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夜里来到这一带江边,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江面上居然有那么多东西。 淡淡的水雾之中影影绰绰走动着无数人影,间或还有船只行驶,很快便消失。人影穿的衣服风格不一,方易甚至还看到了甩着长辫子的人列着队,歪歪扭扭地走入江中,沉落之后再起身,不断重复溺毙的过程。 他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因为人影的数量实在太大,江面上几乎没有空隙,令人毛骨悚然。 这条江的故事,城里的老人都能说上来三四个。 从开凿起到正式航行,单是死在这江中的工人就数以千计。随后画舫流水,前朝风光,一代代累积下来,水里淹着无数冤魂,因而到了百年之后的现在,这江上也依旧事故频发。方易记得前几年有一批秋游的小学生出事:渡江的时候因为渡轮重量不均导致船只翻覆,七十多个孩子最后只救出了三十来个。 叶寒也记得这件事。但当方易问起那孩子是否就是当年溺死的小学生,他却摇摇头:“我不知道。距离太远,什么都没看到。” “……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方易不解。 “为什么那孩子一定要到十六楼去找石丰艺?”叶寒凝视着鬼影幢幢的江面,“石丰艺肯定在这里留下了什么东西或者讯息,才会引得那小鬼爬上去。” 方易这时也想起叶寒曾经解释过的事情。溺死鬼不会上高楼的。他们上了陆地就是解脱。 “来这里还不如直接问石丰艺更快。” 叶寒瞥他一眼:“我不信任他。除了你我谁都不信任,包括你那位所谓的好朋友。” 第16章 小手(6) 把一段江堤几乎走完,叶寒一直注视着江面,沉默不语。方易没听到系统的提示音,他知道这是江堤的作用。江堤在建成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防范:淹死的怨灵亟待上岸寻找替身,所以江堤就是最重要的一道屏障。他站在江堤上,只要不越过它的范围,那么恶灵就不会注意到他,他也只能看到恶灵们的形迹,但什么都不能做。 “那个东西很凶。”叶寒突然开口,“恶意值超过八千的恶灵,我只遇到过两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的剿灭行动失败了,死了四个人。” 方易跟着他停下脚步。 “你受伤了吗?以前是和别人一起行动的?” “嗯,很麻烦。配合不好会带来致命危机,所以我习惯自己行动。” 方易张张口,默默不吭声。他想起叶寒对詹羽说的话,在向来习惯独来独往的人看来,自己这样的家伙确实是个累赘。 “你停在这里。”叶寒对他说,“再过去会被它们发现。” 方易抬头,看到身后就是御景湾小区里石丰艺住的那栋楼。 “……是起房子的时候破坏了江堤?” 叶寒脚尖点了点地面:“这里是修补的痕迹。江堤应该只是出现了裂缝,但不至于损坏。不过修补之后肯定就对不上了,这个地方就是缺口。” 溺死在江中的魂灵通过这个缺口爬上岸,寻找替身,或者直奔自己的目的地而去。方易看看地面,又看看他:“你要做什么?” “聊天。”叶寒说。 方易:“不需要我帮忙?” 叶寒露出“你特么在开玩笑”的表情:“不需要,你万一又引出个恶意值八千的玩意儿来,我是真的对付不了。你很重要——不对,是你身上的狗牙很重要。不能乱来。” 方易:“不是我引出来的。” 叶寒挑眉:“你确定?” 方易:“……算了。明白。” 叶寒走入了缺口的范围,面向江面,东张西望。 盯了他一会,方易把目光收回来,觉得有些无聊的他掏出了手机,上网搜寻这里发生过的事件。 搜索结果有三万多条,前几页几乎全都是发生在不同时期的溺亡事件,小到失足落水,大到渡轮翻覆。随着救助机制的建立和专业救助人员的增多,近几年的溺亡事件渐渐减少,但若是发生,必定是*。方易看得心惊:他之前从未注意过这里发生的事情,也从未想到每一年居然都有那么多人死在这江水中。 最近的一个新闻引起了方易的注意。 随着夏季的到来,降雨量有时会在一段时间内急剧减少,这条江进入了季节性的枯水期。同时因为多年来过分汲取地下水和不断向江中倾倒垃圾,它的水位降到了十五年来的最低。水位的降低同时也暴露出原本藏在水底的一些东西。 在西岸的江堤下方有一大片新鲜的淤泥。淤泥中扑腾着没来得及随着江水下降转移阵地的鱼虾,还有部分沉在江底的铁制品,都随着水位下降暴露在阳光下。而在这些淤泥和垃圾之中,拾荒者发现了一个灌满水的涵洞。涵洞中蓄满黑色的污水,恶臭扑鼻,他们在洞里挖出了六七具孩子的尸体。 尸体已经被泡胀得无法辨认,腐烂不堪。新闻的最后刊登出了这几个孩子的姓名:他们都是几年前渡轮翻覆事件中失踪的小学生。 方易立刻以关键字搜寻渡轮翻覆事件。 渡轮翻覆事件发生在那天早晨八点多钟。当时正在渡轮上的是带着食物和饮料,正准备出发去秋游的孩子们。他们出发得较晚,所以是学校里最后一批搭乘渡轮的孩子。渡轮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准备渡江去上班的人们。当时的渡轮条件尚十分简陋,车子和人混杂在一起,孩子们由老师带着,站在渡轮的一角。 先是一辆摩托车上搭载的鸡鸭开始扑腾,摩托车旁的女人惊慌后退,把身后骑自行车的一对夫妇撞倒了。两辆自行车引发的骨牌效应让渡轮上一片混乱。这时渡轮上唯一一辆轿车突然移动,渡轮顿时失去了平衡。据救出来的人们复述,当时渡轮上一片混乱,孩子们哭成一片,他们的老师也慌了。不知是谁带头先跳进了水里,紧接着大量的人开始跳离渡轮。不能翻越栏杆的孩子被四处倒下的车子围困,根本无法逃出。 方易把两个报道看了又看。写得都很详细,但唯一令人不解的是,渡轮翻覆的地点距离涵洞有五六公里之远,而且涵洞位于上游,这些尸体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叶寒。”他抬头招呼叶寒,看到叶寒站在江堤上,正抬头跟立在他面前的黑影说话。 被黑影包围着的叶寒看上去像是一个模糊飘渺的影子。 方易心头发紧,忙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叶寒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朝他摆摆。待他跟灵体们交流完毕走回来,方易发现他脸色发白,感觉不太对。 叶寒坐在石凳上,冷汗滴落下来。“人类的身体太麻烦了。”他抓过身边方易的衣角擦汗,“在这种环境下很容易受到影响。这帮混蛋,还想扯我下去。” 方易把自己衣角从他手里扯回来:“用你自己的擦。” 这江上的灵体也有派系划分,比如长辫子的就从不跟西装革履的现代人说话,认为他们传统尽失,国风不存;死了七十多年的老头老太对染黄毛穿超短裙的女孩子看不顺眼,完全罔顾彼此都是死灵的身份,一口一个“狐狸精”地叫。叶寒才问了几个老东西,就已经问出一堆信息来。 “这里有上千个孩子,十几岁的,或者才几个月的都有。他们不知道我说的三四岁孩子是谁,但是有一个线索很有趣。”叶寒说,“一个月前,有人在江边烧书,还扔了一堆玩具下水。” “烧书?玩具?”方易奇道,“这不像是石丰艺会做的事情。” “稍等一会儿。” 十几分钟过后,江水把一些杂物推上了浅滩。叶寒下去把杂物捡上来。 方易惊了:这人居然还能使唤动那些不知善恶的灵体。他对叶寒的崇敬之情顿时又上了个台阶。 叶寒捡上来的杂物里,有一本烧了一半的书,还有两三个玩具。都是小姑娘的玩意儿,方易认出了一个芭比娃娃。书的封面都已经烧没了,*的。方易捡根树枝把湿透的书页翻开,谁料一动就烂了。 “小心点。”叶寒说,“还要还回去的。都是小孩子的宝物。” “是伊索寓言的插图拼音版。”方易放下树枝,戳戳烧剩一小截的扉页,“有可能是石丰艺。” 扉页上有字迹,大部分都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唯有落款上写着的“石叔叔”还能依稀辨认出来。 “烧东西的人是石丰艺?他为什么要烧这些玩意儿?”方易很迷惑。 这些明显都是烧给小孩子的,但石丰艺是单身,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即使有过婚史、有孩子,也还没达到能看懂拼音版寓言故事的程度。而且方易刚刚已经搜索过,最近发生在江上的溺亡事件里,并没有和孩子相关的。 叶寒把这些物品重新放回江中,两人立刻回头赶往御景湾小区。 石丰艺还在家里,詹羽已经回去了。不知詹羽用了什么办法安抚他,至少给方易和叶寒开门的时候,石丰艺是很镇定的。 方易开门见山地问了。 石丰艺沉默很久,揉揉太阳穴之后开口:“是我烧的。” “为什么烧?烧给谁?” “……我的恋人有个孩子。他,他是个单亲爸爸。”石丰艺抬头,眼神里带着很复杂的疲倦情绪,“他的小姑娘是在江里没的,高高兴兴去秋游,然后再也没回来。” 第17章 小手(7) 与三十多岁的职业男性相遇时,石丰艺并不知道他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女儿。 男人已经离婚,两人交往不久,很快就开始同居。石丰艺搬到他的家里去住。开始一切都很好,甚至连那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可爱女孩也会喊他“叔叔”,抱着他的大腿撒娇说还想吃冰淇淋。石丰艺知道自己可能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但他确实很喜欢小孩,所以也非常疼爱他的女儿。 男人的前妻对于石丰艺的存在态度很微妙,没有过鄙夷,也会在女儿说起“石叔叔”的时候微笑以对,但并没有跟石丰艺主动打过招呼。虽然非常难,但她已在尽全力维持着前夫在女儿面前的尊严,这让石丰艺非常尊敬。 男人很爱他,他们计划着买房,计划着几十年后的未来。在那个未来的房子里,有一个房间是专为女孩留着的。 几年前秋季的某一天,在菜市场买菜的石丰艺接到了男人的电话。他方才还跟卖鲜鱼的女人讨价还价,下一刻就完全愣住了。 男人在电话里完全失了方寸,石丰艺匆匆赶到江边,看到现场一片混乱。他一直紧紧拉着男人的手,但是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江水里扑腾哭叫的孩子被现场的群众一个个救起,然而当时正是涨水期,江水湍急,等到搜救艇到达现场,再打捞出来的都已经是小小的尸体。 江边哭成一片,崩溃的父母和老人跪在地上哀求搜救队“再找找”“再找一会儿”。年轻的搜救队员和医生无能为力,不少人一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认真、小心地为瘦小的尸体们盖上白布。 然而还有更加令人悲伤的事:还有十来个孩子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扎小辫子的姑娘恰好就在此列。 石丰艺说起这件事时很平静,但回忆得十分艰难,几次中断。 “我记得,她的班主任也没了。很年轻的人,被船上落下的重物砸断了脊椎,全都碎了,惨不忍睹。她才刚结婚。” 方易立刻想起那个红色人形扭曲绵软的腰部。 “她是几年前死的,你一个月之前烧寓言书和玩具是怎么回事?”叶寒冷静地问。 “因为找到了啊。”石丰艺转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在涵洞里。” 当时因为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所以全都以失踪处理,dna样本还保存着。涵洞里的尸体被发现之后,立刻在全市的失踪儿童人口数据库里核对,很快就找到了匹配的数据。 石丰艺还告诉他们另一件不在媒体上公布出来的消息:这个涵洞里发现尸体之后,相关部门立刻沿江秘密搜索了剩下的几个未被填上的涵洞,果然在里面找到了更多的孩子尸体,不仅有几年翻船后失踪的孩子,还有这几年间因为各种原因在江中溺亡、但尸体失踪的小孩。尸体所在的涵洞分布在沿江三公里之长的地方,全都位于船只翻覆地点的上游。 女儿以这种状态被找到,石丰艺和女孩的父母都快疯了。 他买下这个房子完全是因为男人说过,他想看着这条江,孩子是在这里失踪的,她只是失踪,总有一天能回来。然而这个自欺欺人的想法终于还是被打破了。在反复的失眠、痛哭、沉默中,石丰艺知道,自己和男人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和平分手吧。他说自己没办法再呆在这个城市里了。我理解他,我也明白他的想法。但我不能跟着他离开,我的父母年纪都大了,我还要照顾他们。”石丰艺说,“他搬走的前一天我们一起收拾东西,很平静。然后在杂物房里找到了那些东西。” 拼音版的《伊索寓言》还很新,芭比娃娃才刚买没多久,石丰艺买的几套衣服都还没有完全试穿完。两人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干净之后,带着寓言书和玩具到了江边。 “他没办法动手,所以书是我烧的,玩具也是我扔的。”石丰艺最后道,“所以,回来找我的是晓晓吗?如果是的话我倒不怕了。” 方易心想不对,不是。他看到的那个孩子是男孩,而且只有两三岁,很小。 叶寒也摇摇头:“不是那个小姑娘。但应该跟你烧的书和玩具有关。” “……宝物?”方易突然想起叶寒所说的那个词。 “嗯,宝物。”叶寒摸摸下巴,“那个灵体确实是这样说的。你当时烧的书,还有扔下去的玩具,是那些小鬼们的宝物。” 这一夜跑来跑去,方易和叶寒已经没力气再折腾。叶寒虽然才刚吃饱一顿火锅,但已经满脸饿死鬼的模样,昏昏欲睡。两人各踞客厅一角发呆。 石丰艺知道那敲墙的孩子没有恶意之后,已经不再害怕。他沉静下来还是很有文人气质的,带着一副防辐射眼镜,安安静静地在沙发上打瞌睡。方易看了他半天,抬头瞅见叶寒正拿着风衣君的几本书往背包里塞。 “……你干什么?”方易小声说问。 “回去吃早餐。”叶寒刷的一下拉上拉链。 “我是问你,拿石丰艺的书做什么。”方易简直要怀疑他的动机了,“两个男人做来做去有什么好看的?不问自取,快放回去。” 叶寒把背包甩到背上:“我觉得挺好看的。很有启发性。” 方易:“……” 叶寒走到沙发边上把石丰艺叫醒,告诉他自己要去补充能量,查点资料之后回来再跟他详细说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方易简直要怀疑,之前跟詹羽讨论小黄漫讨论得两眼发光的人是谁,每天洗完澡不肯睡觉扒拉着书柜一本本看小黄漫的人又是谁。 走了一段路,叶寒指着路边的一家热干面馆说“吃这个”。包养他的金主方易是是是地点头,掏出了钱包,跟在被包养的汉子身后走进了店里。 开吃之后叶寒和方易在芝麻酱是不是热干面之魂的问题上争执了三分钟,最后以方易给他多加了碗豆浆而告终。方易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坑了。 吃到一半,叶寒抬头问他:“那红色的人形应该是老师。” 方易:“等我吃完再说。” 叶寒继续道:“浑身尸臭的小鬼,应该就是被填在涵洞的小孩子。” 方易放下筷子:“好吧,你继续。” 叶寒喝了口豆浆:“说完了。” 碾了半天后槽牙,方易平息心情,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 他和叶寒的想法是一致的:红色的人形应该就是那个和孩子们一起掉进江里的老师。它带走那个小孩子时表现出来的保护姿态非常明显。但现在线索实在太少,他们推断不出更详细的内容。 方易这时意识到一件事。 当时他无法解释石丰艺家里出现的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且因为想帮詹羽的忙,所以才叫叶寒过来。但是现在叶寒很明确地告诉他,那个恶灵自己对付不了,而他同时也不信任詹羽和石丰艺。 事情摸索到这个程度,叶寒其实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了。 自己的面子还真是挺大的。方易心想。 吃饱了的叶寒弯下腰,从地面上拎了个东西放在桌上。 “哟。”他说,“吃完了,没你份。” 虾饺从他手上滚下来,拍拍自己的衣服,很有礼貌地扬手对方易打招呼。 “你想吃什么?”方易问他,“这里没有虾饺,有包子,要么?” 虾饺冲他摆手,张口说了几句什么。他背上负着一个硕大的包裹,沉甸甸的,这次倒不是心脏的形状了。方易意识到,自己差点忘记了,这个小人是被人豢养、使唤的,而他的主人在养鬼。 “他经过这里看到我们,过来打招呼。”叶寒顿了顿,继续听虾饺说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有啊。” 叶寒伸指戳戳他背上的包裹:“你有兴趣当大使和翻译吗?” 他告诉虾饺现在两人处理的事情。叶寒现在披着张人皮,就算能和灵体沟通也十分不方便,更别说从他们口里挖出更有用的信息了。虾饺听后露出了然的笑容。 我知道那个红色的人,她是个好人。虾饺这样跟他们说。 虾饺一直在这个区里生活。江中和岸上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好在他不属于任何一边,因而来去都很自由。 江上的恶灵太多了,数以万计,单枪匹马的灭灵师不可能解决得了,而组团过来的灭灵师也从没见过成功过。久而久之,干脆不断加固江堤上的防护,这么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变故是从御景湾小区开工的时候开始的。 粗暴的施工让江堤裂开了一道非常小的缝隙。虽然很快这道缝隙就被发现并修补,但防护措施已经有了缺口。此后岸边出的事情渐渐就多了起来。 “那艘船也是因为这个而沉没的。”虾饺说,“恶灵的目标不是船,是船上那辆小轿车的司机。” 其中又是一个复杂的故事。轿车的移动引发了骨牌效应,最后酿成悲剧。 听着叶寒的同声传译,方易也渐渐把整件事理清楚了。 红色人形确实是当日船上的年轻班主任。 她的尸体在当时就被打捞起来,充满惊惧和不舍的魂魄却永远留在了水里。她的腰断了,无法凝成直立的人形,在水流的冲击里慢慢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些孩子的尸体并不是被随手塞入涵洞的。江水湍急,很多尸体随着水流一直往下游去,往往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她找到那几个涵洞,一具具地将尸体放进去,权当保存。之后几年间,还有其余的小孩溺亡在江中,她也全都捡回去,一个个放在她自认为稳妥的地方。 灵体往往会失去大部分的记忆,只保留着死之前最大的执念。她不停地收集孩子的尸体,把他们安置好。 方易盯着虾饺。虾饺依旧在不停地说,背上的器官放在一边,神情很自然。 他确实知道得很多很多。包括石丰艺当日烧掉的书和玩具,在进入江面之后,立刻成为了小鬼们喜欢的宝物。 很多人烧钱、烧车子房子,但很少有人会直接把完整的玩具扔下去。小鬼们非常喜欢,甚至嗅闻出了上面的人类气味,然后他们偶然发现,有个常在夜间到江边散步的男人身上有这种气味。 想要更多这样的故事或玩具,或者想说声多谢。 小孩子趁着晚上阴气重的时刻,偷偷离开她的保护范围,爬上地面。 他们无法进入石丰艺的房子,只好在墙上和窗上敲打。 “敲打是什么意思?”方易迷惑。 虾饺耸耸肩。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无恶意。 真正的恶意来自巨大的红色人形。她无法分辨人类的善恶,只能统一地将对恶灵有威胁性的人看做敌人。 叶寒摸着下巴点点头:“原来如此。” 方易顿时也明白了: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红色人形的时候,她确实是在窥伺。她在观察石丰艺是否是一个具有威胁性的人类。之后非常不凑巧地,方易惊动了隐匿在排水管之中的她,她察觉到方易能看到自己,自然而然地将方易看作能伤害孩子的人类。 所以她才会在小孩再度爬到石丰艺家时突然出现,把孩子带走。 石丰艺躺下还没有一个小时又被敲门声给惊醒了。 听两位天师讲清楚事情经过之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晓晓会过来吗?” 小姑娘的灵魂至今仍在江面徘徊。叶寒无法回答他。也许有一天她看到玩具和书之后,能立刻辨认出这是父亲和石叔叔为她买的。 “来了也……不怎么样。”石丰艺很快自己就笑了,“我看不到她。”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暂且打起精神:“谢谢你们,我不怕了。小孩子对我是没有恶意的。叶天师很厉害啊,这么快就把事情搞清楚了。” 叶寒靠在沙发上,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有高人相助,当然快了。” 方易知道他说的是虾饺。或者是虾饺背后的人。 此刻被他们提及的虾饺轻快地卸下包袱,跳上沙发。他立刻被人用手抓了起来。 “辛苦你了,跑了那么远。” 虾饺微笑着,低头亲了亲他的手指:“不辛苦。你不怕被他们发现吗?” “我可没有隐瞒过任何事情。我确实叫詹羽,也确实是个警察啊。”詹羽笑着搓乱了他的头发。 第18章 遗物(1) 叶寒敲门把方易叫醒的时候,方易还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没清醒过来。 “你今天不是要回家?”叶寒给他递了杯热水。 方易模糊地应了,揉揉眼睛。他很疲累,身体里累积的紧张和不安,在离开石丰艺家里之后似乎通过一场高烧爆发了出来。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周,但他觉得自己实在还没恢复过来。他以前是个身体强壮的人,但这个身体的体质似乎并不太好,一场感冒拖拖拉拉,吃了药打了针,依旧没有好彻底。 辗转了十几分钟,方易最终还是起来了。 二舅打电话催了几次让他赶快回家处理家中留下的东西,他最后定了今天。叶寒买了早餐回来,方易迷迷糊糊地吃着,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按在自己额上。 他僵了片刻,等叶寒将手收回去,还有点呆。 “不发烧了,怎么还是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叶寒说。 方易张张口,心道我也不知道。叶寒的手有点凉,应该是刚刚洗过手的原因。方易不想承认那只手贴近自己额头的时候,有一种清凉的舒适感。 病中的人总是比较脆弱。身体的不适引起了精神上的倦怠,这时任何微小的关心,都能在心里被放大数倍,温暖地把人笼罩。 叶寒似乎挣扎了片刻,然后把自己碗里最后一个虾饺夹进方易的碗里。 方易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低头吃了。 回老家处理母亲的遗物,方易并不清楚要耽搁多久,草草收拾几件衣服就准备走。照镜子时发现脖子上的狗牙已经有一半都变了颜色。方易把它拈起来细看,已经有二十多根红线了,覆盖了近乎一半的表面。走出卧室时看到叶寒背着他的挎包,怀里抱着废柴,站在玄关打呵欠。 方易奇道:“你带废柴出去干活?我要和它一起回家的。” “不干活,跟你回家。”叶寒说。 方易愣了一会,笑了:“不用担心我,我带上废柴就行。” 他颈上的狗牙太能吸引恶灵的注意,身为一个吸引源确实很危险。但废柴的叫声能保护方易。他伸手想从叶寒怀里把废柴抱走。 “我不担心你。”叶寒说,“听说兰中镇的腊肉很有名。” 方易:“……” 方家住在兰中镇,确实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腊味产地。 在车上一路摇晃,方易累得快要睡着,又会在睡着的前一刻被惊醒,一路颠簸不停。 车是普通的客运车,走走停停,车上的人越来越多,鸡鸭乱叫,气味复杂。方易抱着废柴,脑袋晕晕地乱晃。叶寒坐在身边,他实在倦得狠了,脑袋一歪,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叶寒的姿势没有变过。 待方易被几个大爷的嗓门吵醒,路程已经过了一半。 他忙直起身,拍拍叶寒的衣服:“我流口水了吗?” 叶寒:“没有。” 废柴小小地叫了一声,方易觉得很像讥笑,于是抓抓它耳朵。废柴舒服地扭扭腰,在他腿上伸展开。 在车里大声聊天的似乎也是要回家的老人,各自身边都放着装了鸡鸭的笼子。方易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他们是要回去祭祖的。 他靠着人形枕头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津津有味地听老人们说故事。 叶寒很无聊,带在身上的《总裁的男秘书》已经看完,也竖起耳朵听。 老人们讨论的是一个有不死之身的人。 兰中镇的象岭村里,二十多年前有个产妇生下了一个奇怪的孩子。女人生产的时候没来得及送卫生院,接生婆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脚下趔趄,哇哇大哭的男婴被她重重摔到了地上。 人们惊慌地将男婴抱起来之后,惊奇地发现,虽然他脸上身上都是血,但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一度停止呼吸的孩子打了个颤,又响亮地嚎哭起来。 这个诡异的事情立刻随着接生婆和在场亲戚的嘴,传遍了整条村。村里的大队干部匆忙赶过来看情况,刚刚苏醒的女人坚决否定了接生婆和家里亲戚的说法,坚持孩子什么问题都没有。她的丈夫和妻子口径一致,两人把孩子死死护在床上。 无奈来的人太多,孩子最终还是被抱了出来。年老的接生婆说你们看,这娃娃不正常。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拧断了那孩子细小的手指。 孩子被痛惊醒,顿时大哭。在周围人的围观中,他折断扭曲的四根手指慢慢复位,连哭声也缓缓消了。 “怪胎。”听故事的一个女人哎呀地叫出来,“我知道!那小孩是怪胎啊。我儿子说看到他从山上摔下去,虽然一身血但是什么事都没有,自己走回家了。” 有个老人嘿嘿笑了出来:“是你儿子推下去的吧?” 女人也笑了:“不止他,还有其他几个人。就看看是不是真的不会死啊。” 那个奇怪的孩子似乎真的不会死,他骨头都摔折了,满地是血,直到深夜才穿着被血染透了的衣服回到家。几个熟悉情况的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孩子的一家人自然而然地被孤立了。生活着一个怪胎的村子里人心惶惶,总觉不死不伤的孩子太可怕。老人扳着手指,给车上听他讲故事的人数那孩子到底死了多少次:勒颈,用石头砸,被按入江水之中,被火烧……他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最后连自己也糊涂了。 方易听得心惊胆战。 或许是因为那孩子确实不会死,于是想出这些法子的人做得也坦然,有的时候甚至是在许多人围观之中向孩子下手的。 “当时人很多,端午。后来他从水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们还鼓掌了,捆着石头泡了三个多小时都没有死,厉害哦。”老人笑着说,“也很恶心,啧啧。” 车里的其余人大多静了。人们脸上露出带着畏怯的表情,盯着那几个老人的眼神里尽是不可思议。 方易和叶寒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有问题的不止是那个孩子。 这时老人突然站起来,指着车窗外大喊:“看看看!就是那里!那个怪胎的家。” 在翠竹掩映的地方,有一片突兀地空出来的土地,那里有几间小小的房子。土地似乎被焚烧过,周围寸草不生。 废柴猛地立起来,挣起全身力气喊了一声。 方易连忙把它抱紧。 那房子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人影纷纷抬着头,空无一物的眼眶盯着在道路上飞驰而过的大巴。他们形态大多相似,影子有浓有淡,看不清楚。在这匆忙的一瞥间,方易甚至没能立刻判断出人影的概数。 他已经被耳朵里吵成一片的提示音震得头疼。 大巴很快停下,大声议论着的老人提着各自的东西准备下车。方易只听清楚他们依稀说的一句话。 “那个怪胎姓詹,是吧?啊?对不对?” “想不通的话,回去直接问一问。”叶寒说。 两人已经到了终点站,正按照之前詹羽给的路线往前走。叶寒问了路边摆摊的人,方家确实在那个方向。 方易没应声。他现在心里非常乱。一方面自己的事情还没捋清楚,另一方面詹羽这个“朋友”的身份现在带着重重疑问,另外还有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方家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他非常后悔自己居然答应回来。 拐了两个街角,渐渐进入了人迹稀少的山脚。走过第三个路口,两人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人。 那男人身材高大,容貌端正,指间夹着一支烟,正站在道边打电话。他看到方易之后露出笑容,很快挂断电话走了过来。 方易愣愣地看他往自己走来,心中大吼不对,这不对!不应该是先回到方家再认亲么,这么一来他根本不知道面前的人到底是谁,随时会露马脚。 “嗯?还生我气?”男人比方易高一些,笑起来带着点倨傲和压迫感,“都过那么久了,表哥跟你道歉嘛。笑一笑?” 男人说话的时候还扫了叶寒一眼。叶寒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你……朋友?”男人眯起眼睛打量叶寒,随即又转头盯着方易。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令方易很不舒服的粘腻,像被什么东西窥伺着一样让人反感。 方易嗯了声,说这位叫叶寒,跟着来看看。 男人说走走走,先回家,都在等你了,说着十分自然地揽着方易肩膀往前走。方易浑身一僵,差点迈不出步子。这时一直跟在两人后面扑蝴蝶的废柴飞快窜过来,踩着叶寒伸出来的手跃到方易背后,嗷呜冲着那男人吼了一嗓子。 男人立刻放开了手:“你还带了宠物回来?” 方易没作声。他在深呼吸以平息背上暴起的鸡皮疙瘩。 这个自称为他表哥的男人刚刚隔着衣服,以极其暧昧的手势抚摸他的肩头。 方易只感到一阵恶心。 第19章 遗物(2) 一路上方易都很沉默。男人没有再触碰他,转而跟叶寒说话。 叶寒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但这次却担负起了挖八卦的任务。他问出男人叫张宏志之后,很快接着继续问方家的事情,男人正觉得无聊,于是一开口就说了很多。 “我这个表弟就是害羞,不爱说话。”他笑呵呵地说。 叶寒立刻接上:“是啊,我跟他大老远到这边来,就是听说兰中的腊肉特别有名特别好吃。他又解释不清楚,连腊肉怎么做的都不知道。” 男人开始跟叶寒说明腊肉的制作过程,之后又慢慢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家里。 方易看似漫不经心地帮怀里的猫挠毛,实际上全程都极其认真地竖耳朵偷听。 但是方易对张宏志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走了十来分钟才到,方易看着眼前没什么特色的砖瓦楼房,稍微顿了顿脚。 很奇怪。他和叶寒对视了一眼。 在张宏志带着两人往这边走的十来分钟里,方易听到了几次系统提示。山林之间向来多这类东西藏匿,所以他并不吃惊。真正让他惊讶的是,方家的居住范围太干净了。 仿佛无形中有一道隔墙,将方家和外面山上游荡的东西隔绝了。方易回头时能看到山路上站着几个属性不清的灵体,身影模糊,他们几乎也在忌惮着某种东西,不再跟着方易。 “我去活动活动筋骨。”叶寒低声跟他说。 方易点点头,废柴从他怀里溜下来,跟着叶寒跑了。他随张宏志走进了院门。 方家占据了这个山脚下很大的一片地,错落有致地起了几栋房子。房子大都没什么特色,白墙白地,鸡鸭在门前觅食。在几栋楼房之间的一间低矮平房倒是十分显眼,方易不免多看了几眼。 方家里的人看到他回来,不少人随口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方易并不认识他们,也就简单点点头。进了大门,原本坐在檐下打麻将的几个人都转过头,随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 “哎呀阿易啊,好久不见,让二舅看看你。” 方易笑着和他寒暄了几句。 刚刚听张宏志说过,二舅是他母亲的二哥,因为和方家的生意有各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住得也近,和大家都十分熟悉。这次也是他出面叫方易回来的。方易对这些亲戚之间的关系有些摸不清,随着二舅的介绍,跟一个个陌生人微笑打招呼。 无奈面前的许多个陌生人对他都甩了冷脸,稍好一点的也只是微微颔首,说一句“回来了啊”。 方易在门口站着,有些茫然。二舅和张宏志在一边说话,他突然听到屋子里传来非常明显的关门声,砰的一响。 方易回头看去。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漏下几缕阳光,浮尘乱舞。 “阿易,你什么时候走?”二舅转头问他。 现在就想走了。方易腹诽几句,平静地回答:“我看看我妈留下的东西,处理完就走。” 身边默默围着麻将桌的人们脸上露出非常明显的松口气的表情。方易只当做没看到。他在二舅的指点下往母亲遗物放置的地方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开始揣测,方易和自己家里人的关系为什么会冷淡到如此地步。 除了二舅之外,竟然没有人对他多说一句话。他们摆出来的厌烦神情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二舅把他带到了那处低矮的平房前。 “都在这里了。” “……以前,我妈她也住在这里?”方易突然问。 二舅眯着眼看看他:“是在这里,没办法嘛。你不记得了?” 方易:“不记得了。”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二舅没有跟着,说自己还有事,转身便走了。 这里完全不像住人的地方。 房顶的瓦片碎了,阳光投下来,把屋子里的破败照得更加清晰。除了一张靠墙摆放的铁床和床头的桌椅之外,屋子里的物品就只剩下墙角的三个陶罐和满地的灰尘了。灰土很厚,没有脚印,显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过来了。 方易家里的情况,他曾经旁敲侧击地从詹羽口里打听到一些。 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精神有问题,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再理会。方易基本是放养状态,只有奶奶还悉心照顾着他。 方易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在踏进这间平房之前,他都没有过太大的疑问。或者是病死,或者是意外,人世间的猝不及防总是很多很多。 但方易看到了窗子和门上的粗大铁链。 这不是住人的地方,是囚人的场所。 他发了一会儿呆,“早知道就不过来了”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转头朝那三个罐子走过去。二舅说他要处理的东西就在罐子里头。罐子简单盖着,没有封紧,不过罐口的陶片有点沉。方易开了一个罐子,把里面的几样东西拿出来。 居然是几个木制的玩具。 陀螺、人偶、弹弓,都是小孩子的玩物。他又继续往里掏,直到把那个罐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罐里都是玩具,甚至还有简单涂了红绿两色油漆的玩具车,做工很粗糙,方易看了又看,确定这些东西都是手工制作的。这些就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方易觉得不可思议:这些玩具即便是他小时候玩过的,也不应该有这么重要的意义。 正准备打开第二个罐子时,身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张宏志站在门后,俯视着蹲在地上的方易。 方易顿时警惕地站起来,和张宏志面对面。他的身后就是墙,脚下三只陶罐,再没有任何跑路的地方。 张宏志的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笑意,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沉郁。那张脸还是很好看的,一个非常端正的男人。 “那个小白脸是你什么人?什么时候背着我勾上的,嗯?”张宏志朝他逼近,“住了几个月院,居然还有能耐去勾人?” 方易冷静地瞪着他,应道:“你要结婚了。” 他是想提醒张宏志,刚刚他的未婚妻还在麻将桌上打牌,离这里不过十几米远。但说出口之后他就后悔了:若是方易和张宏志之间真的有过什么,这句话听上去反而带着闹脾气似的不满和责怪。 张宏志笑了一声:“我结婚,我结婚又怎么了。我结婚你就能跑掉?” 他一手按住方易的肩膀将他推到墙上,另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方易被捏得发疼喘气,张宏志的脸已凑了上来。 “他摸过你哪里?我他妈碰都没碰过,他摸过你哪里?!”他越说越大声,吼得方易耳朵嗡嗡疼。 张宏志捏着他的下巴,食指擦过方易的唇,想要挤进他嘴里。 “舔啊,表弟。还是你想舔别的东西?”他眼睛发红,食指用力,“装什么纯,怪物……” 方易不想动粗,但实在忍无可忍。他膝盖猛地向上抬起,重重撞在张宏志的要害部位上。张宏志惨嚎一声,顿时松了手。方易趁他放开钳制着自己肩膀的手时,立刻弯腰,抄起地上的一个陶罐就往张宏志额角砸。 他砸得并不重,手底下还是留了情的。张宏志痛得跌坐在地上,捂着上下两处瑟瑟发抖。等他抬头看到方易手里的东西之后,瞳孔一下放大,嘴唇发抖,几乎说不出话。 “你……你用……你用那个东西砸我?!”张宏志从额角抹下一手的血,抖得更加厉害,“出血了……出血了……” 方易拿着陶罐,也在发抖。 陶罐砸中张宏志的瞬间,他耳边响起了异常尖利的提示音。 【系统提示:五十厘米处检测到——】 检测到什么,方易根本没有听到。系统的提示音中途就停了,那时张宏志正好被砸得跌倒在地。方易赶快把陶罐放下,看着张宏志屁滚尿流地捂着额角跑出了小平房。 他不敢再久留,刚刚没反应过来的情绪现在令他慌乱,心跳得飞快。他拿着剩下两个没开过的陶罐,离开平房。 虽然不受欢迎,但还是给他整理出了一个房间,就在一楼的角落,潮湿又昏暗。方易回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年老的婆婆坐在门口剥豆子。她指指那房间,也不说话。方易拎着两个陶罐进去了,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等叶寒回来,立刻就走。 他把陶罐放在床底下,转头又出去。 叶寒和废柴走得不远,一人一猫悠闲地在林子里转,方易一路走过去,果真没看到来时候见到的那几个恶灵。狗牙上又多了几道红线,他心情愈加复杂。 看到方易的身影,叶寒朝他招手。 废柴扑蝴蝶扑累了,抱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浆果啃个不停。 叶寒朝方易亮出自己外套口袋里的东西:两兜满满的浆果,有红有黄,色彩艳丽,饱满诱人。 “好吃么?”方易随口问,拿起一个紫红色的搓搓,放进口里。 然后他就被一嘴的苦味呛到了。 “不好吃。”叶寒继续把袋口打开往他面前递,“多吃点,别浪费了。” 方易吐了几口口水:“你怎么不吃!” 叶寒皱眉:“不好吃。” 无法与其沟通的方易转身走了。叶寒把果子都倒在废柴身上:“都给你了,蠢猫。” 一人一猫互相挠个不停,在道旁看他们打架的方易直觉心好累。 回去的路上方易跟叶寒说他想离开,叶寒走慢了几步,看着他背后问:“你衣服后面都是灰,出什么事了?” 方易往后一摸,果然一手灰。他想到也许是刚刚被推到墙上时沾到的,本想说出来,犹豫片刻后摇摇头:“没事,我自己蹭到的。” 虽然很想立刻离开,但已经没有客运大巴了。方易挂了电话,很失望地和叶寒离开快餐店,往方家的方向走。看出他心情不好,叶寒和废柴也不吭气,默默跟着他。 叶寒作为方家的客人,二舅临时又给他多安排了一个房间。叶寒的房间在方易隔壁,比他的那间条件好,至少没有那么潮湿。 “走廊尽头的房子都这样。过来和我住?”叶寒说。 方易拒绝了他的好意。叶寒认真盯着他瞅了一会,说了晚安。 躺在床上辗转很久,方易都睡不着。 方家人对他的态度出奇地冷漠,就连基本的沟通都不愿意,什么话都由二舅来转述。他本以为二舅在方家眼里也就一个普通亲戚,但看着又不像。最让他没法理解的,是方易母亲住的那个地方。窗门上的粗铁链让他充满迷惑。半睡半醒之间,方易梦到张宏志一张被欲念扭曲的脸,他拿起手边的任何东西往他头上砸,砸着砸着自己就醒了。 方易擦擦眼睛,正打算起床喝口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十分轻快的脚步声。 有人在奔跑嬉闹。两个人。从笑声来辨别,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方易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 脚步声慢慢消失了。突然有人隔着门板清晰地冲他“喂”了一声。 第20章 遗物(3) 方易吓了一跳。 那声音非常清晰也非常近,仿佛有人贴着门板在冲他说话一般。 少女低笑的声音随之响起。但很快,那笑着的声音也渐渐减弱。 废柴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从床上抬起头,注视方易。方易心头乱跳:他若是没猜错,门外应该不是人。 这是他醒之后第一次听到了灵体发出的声音。 方易再不犹豫,立刻打开了门。 一楼的走廊左侧是叶寒紧闭的房门的方家房子的正门,右侧的白色栏杆上放着几盆花。月色温柔,照亮远山近树,也照亮了安静空荡的走廊。 他开门的声音有些大,叶寒也走了出来,问他怎么回事。 “你听到有人在走廊上奔跑吗?还有说话的声音。”方易说,“有个女孩,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不是人,人跑不了那么快。” 叶寒的表情一下变得很怪异:“你能听到灵体的声音?” “……应该是不能的,所以才觉得奇怪。” 叶寒沉默片刻,抬腿在走廊上走了个来回。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叶寒盯着他,“你是不是太累了?” 他又把手放在方易的额上,试探他的体温。 方易立刻将他的手拂开。“我很清醒,真的听到了。” 话毕两人又面面相觑。 “你要是真的很疑惑,明天就问问人吧。”叶寒抓抓自己的手,揣入口袋中,转身走进房间,“我睡觉了。” 方易隐约感到他不太高兴。但他自己现在心情更糟糕,所以队友的情绪就,将就了。 第二日清早,方易被喊去一起吃早餐。 他今天就该走了,所以感到方家的人比昨天稍微热情了点。和他说话最多的依旧是二舅,张宏志却不见出现在桌上。方易看到有女人端着一碟菜和一碗粥走进了屋子深处,敲一扇门。 他正看得入神,二舅喊了他几声:“阿易,你打算怎么处理你妈留下来的东西?” 叶寒作为客人,大大方方地坐在桌前吃饭,其余人都被二舅的这个问题吸引了注意力,停下手里动作看方易,唯有他埋头狠吃,大半碟的腊肉炒青菜都扒拉到了自己碗里。 方易还没翻完罐子里的东西,心想大概也都是过时的旧玩具。罐子封得紧,里面的玩具也基本没有沾上灰尘,小木车上涂的漆还是亮的。这些玩具曾被保存它们的人悉心爱护着。 它们都是方易曾被疼爱过的证据。 虽然不清楚方易和方家到底因为什么使关系变得如此冷淡,方易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探究。张宏志的存在让他窥见方易曾经生活的一个侧面,很可怕,也很匪夷所思。不能再回来了,方易昨晚就意识到这一点:以前的方易在试图逃离这种诡异的关系。 “和我妈埋在一起吧。”方易说,“埋完我就走了。” 话音刚落,桌上其余人就开始对眼色。 方易不太明白。这时大姑开口:“你是不是被车撞懵了?你妈那里有坟头?” 方易愣了。没坟墓? “死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有坟头。”二舅咳了一声,大姑不再说话了。 方易拧紧了眉头。 这时一直苦吃的叶寒抬起头,在尴尬的沉默中插了一句话:“昨晚上方易听到有人在走廊上跑。你们家那么干净,不应该有脏东西。是谁在晚上出门吗?” “什么?跑?”二舅一脸不解。 方易暂时压下方才的疑惑,跟他们提了昨晚听到的声音。 他能回忆起来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嬉闹声,都是很年轻的男孩女孩,笑声非常欢快。在方易提及女孩隔着门板跟他“喂”的一声的时候,大姑手里的碗突然砰的掉在桌上。 “你……你把那些东西拿回来了?!”大姑哑着声音大喊。方易从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不止她,一桌人脸色都变了。 方易和叶寒一头雾水。 二舅声音也在颤抖:“你把你妈……你妈那里的罐子带回来了?” 方易才刚点头,二舅立刻就怒了。 “扔出去!立刻把那怪物的东西扔出去!!!” 中年人脸上松弛的皮肤在抖动,既是愤怒,也是恐惧。 方易惊讶的眼神沉了下来。“怪物?”他想起昨天张宏志也对自己说过这个词,“什么怪物?” 一直坐着沉默不出声的二姑突然站起来,揪着方易的胳膊大吼:“你妈是怪物,你也不正常!宏志怎么你了,你为什么用那种东西砸他?!你难道不知道那些罐子多脏多恶心,你就是生出来害我们方家的!” 哦哦,原来你是张宏志的妈。方易很淡定地想。 “他没说我为什么砸他?” “无论为什么,都不能那么狠!”二舅方才的怒气未消,“他是你表哥!就快要结婚了,破相了怎么办!” “他要是再对我动手动脚,我砸得更狠。”方易一字字清晰地说。 众人顿时诡异地静了。叶寒嚼着一口腊肉,默默地看着他。 方易看了一圈大家的脸色,失去了继续坐着说话的兴趣。张宏志和他的未婚妻都没有出现在饭桌上,也许砸得真的很重。方易想了想,觉得可以砸得更重一些。 看面前这些人的表情,张宏志对方易心怀不轨,他们应该是知道的。 而昨天的那一罐子,估计是方易迄今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反抗。 他突然觉得十分悲哀,放了筷子,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叶寒不忘夹了几块腊肉塞嘴里,追着方易出门。 “今天就走吧。”方易对叶寒说,“留下来没什么意思。家里那些事我现在也理不清。” 他指指自己脑袋,说上次车祸之后很多事情记不清楚,现在也没兴趣再弄明白,直接处理完母亲的遗物走了就罢。 叶寒和他站在林子里,手里拈着个刚从枝上摘下来的酒红色浆果。废柴一早就出去玩了,根本找不到。方易希望叶寒不要问张宏志动手动脚的细节,他实在不太乐意回忆。 “他们说你妈没有坟,你想的那个处理方法行不通了。”叶寒接着他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方易松了口气。 “怎么会没有坟,这太奇怪了。”方易说,“兰中镇到现在还有土葬的习惯,更别说二十几年前了。” “去问别人吧。”叶寒说。 不知道还能问谁,两人走得有些漫无目的。方易还在想着方才饭桌上的事情,想到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因为精神有问题而被禁足的父亲,应该就住在屋子的深处。他突然对这个男人很感兴趣:妻子被称为怪物,儿子被称为怪物,他自己又是怎样的呢? 这时唇边一凉,叶寒把手里的浆果塞进了他口里。 方易:“……?” 叶寒冲他笑:“嚼嚼,甜的。” 脸上素无表情的人,笑起来很好看。方易怀着“肯定一口苦味”的想法咬破了浆果的表皮,但涌入口腔中的却是酸甜适中的汁液。 看到方易一脸惊奇的表情,叶寒很愉快。“熟透了,很好吃。” “你懂得挑?那我昨天吃的怎么都是苦的?”方易吐出个核,叶寒把手里余下的几个都放在他手心里。 “甜的我都吃了。”叶寒认真道,“剩下那些太难吃,又不想浪费。” 方易:“……” 叶寒看他吃得差不多,突然说了句没什么关联的话。 “下次你可以叫我的。” 方易一愣,很快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你当时不在。” “我能听到。”叶寒很真诚,“你随时可以叫我,我听得到。” 方易心情突然好了很多。他把剩下的两个果子又扔进叶寒手里。 “我记住了。” 路上叶寒给方易说了些挑果子的方法,没走多远两人就走到了山头上。这附近山头众多,站在山上远眺很有趣味,远近山色在晨雾里显出模糊形状。 叶寒突然指着不远处开口:“看那里。” 来时候在车上看到的那处低矮平房,就在几座山的凹陷之间。即使隔得很远,还是能看到房子周围被烧过的地皮和地面、林子甚至房顶上密密麻麻站着的黑色人影。 方易有点发毛。 “去看看?”他说。 大巴上老人说,那户人家姓詹,这令他很难释怀。 第21章 遗物(4) 看着很近,但走起来颇远。一路下坡过去,两人经过一丛丛热闹的花树,但没有听到任何活物的声音,静得有些可怕。 山路不太平整,似乎很久没人走过了。叶寒折了路上的树枝,把上面的叶撸下来,用鼻子不断地嗅。想到他说自己三年没跟人说过话,应该也三年没闻过花香叶香,方易觉得他挺可怜的,又有些同情。 “你闻闻。”叶寒把手指递到他鼻子底下,“这样搓搓搓之后,闻起来挺香的,有点桂花糕的味道。” 方易:“……这是桂树的叶子,没有你说的那种味道。” 叶寒:“有的,你想象一下。桂花糕,哎还是桂花酒吧。可以做菜可以直接喝。香。” 方易默默扶额:“你能说点除了吃之外的事情吗?” 叶寒说不能,在我没有补足三年的份额之前都不能。方易很想笑,但是又确实觉得他太可怜了,矛盾的情绪在脸上凝成一个怪异的笑。叶寒看懂了他笑容里的嘲讽,把沾满植物汁液的手指伸过来,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什么。” 方易把他的手打下去:“没什么。回去给你买桂花糕。” 几间平房被竹林环绕,透出的都是森森鬼气。竹子太高,像是多年没人侍弄修整,不少都在高处歪歪扭扭地倒了下来。 方易和叶寒在山腰偏下的地方站定了。 “太多了……”叶寒皱眉。 纵然是他,也从未看到过在一个建筑物里会存在这么多个恶灵。恶灵们有大有小,但都是正常的人形,只是大多不移动。它们站在竹林之间,或者坐在屋顶上,透过窗子还看到屋里也挤挤挨挨地塞满了面目模糊的人类形态。 平房非常破,门窗都烂了。和它周围的焚烧痕迹一样,平房也像是被烈火燎过,但烧得不完全,墙体发黑,木制的门还剩下黑乎乎的一点挂在上面。黝黑的几张脸挂在窗边,缓缓转动,白色的眼瞳里什么都没有。 方易的腿有点软。系统隐约发出怪声,但提示音并不清晰。这说明他所在的位置很边缘,只要再往前走多几步,就立刻进入恶灵会发现他的范围了。 “回去吧……”方易说,“回去处理完我妈的东西我们就走。” 和对他没个好脸的活人相比,这些死物更可怕。 他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叶寒的胸前。叶寒抓住他肩膀,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等等。方易觉得自己的耳朵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蹿红。 叶寒让他看平房的屋顶。“那几个,好像有点眼熟。” 屋顶上站着好几个恶灵。有些恶灵抬头朝着方易和叶寒的方向望过来,脑袋转来转去,似是什么都没注意到。 明亮的光线照得那些人形的脸部稍微浮现出轮廓。它们并不是全黑的,细细观察□□出来的手脚和脸部,还是能看出大致的模样。 背脊的凉气蹭蹭蹭窜上来,一下就把方易发热的脸变成了惨白。 “詹……詹羽?” 屋顶上的恶灵似乎听到了声音,几个脑袋呼的一转,全朝向他们这边。 于是看得更加清楚了:圆脸,稚嫩的轮廓,空无一物的大眼睛,甚至连发型也是一样的。 “看衣服,方易。”叶寒提醒他,“民警制服是那样的吗?” 虽然全都变了色,但制服的轮廓和设计还是能分辨出来。那屋顶上至少站着四个和詹羽一模一样的恶灵。 方易点点头,想到这个事实太匪夷所思,又立刻摇摇头。他又惊又怕,反手抓着叶寒衣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发抖。 之前已经有过一些怀疑,但方易却从未真的将詹羽划入恶灵那一边。在他心里,那个娃娃脸的警察是人类,是方易的朋友,只是他身上有许多秘密而已。谁没有秘密?自己不也揣着个巨大的秘密,不可告人么? 詹羽和方易应该是朋友,他知道方易的家,知道方易的饮食习惯,甚至有一条方易家的备用钥匙。钥匙宣告的是一种极其亲密的关系,它允许持有人侵入那个人的生活区域,并且给予他自由活动的权利。 一想到能自由出入自己家的那个人极有可能怀着叵测心思,方易就觉得很恐惧。 在无人可依靠、无人可信任的时候,他认识并完全相信了詹羽。 阳光下的人影缓慢晃动。方易脑子里一片混乱,叶寒还在辨认。除了屋顶上那几个穿着警服的恶灵和詹羽一模一样之外,他还从其他恶灵的脸上看到了詹羽不同年纪的相貌。十来岁的少年,七八岁的儿童,再往下就是在地面乱爬的婴孩了。 “都是詹羽……方易?”叶寒看得也头疼。他倒是没有方易动摇得那么厉害,本来对詹羽的信任度就不高,一起侃侃小黄漫、打打火锅还可以,反正他揣着什么心思的人或恶灵都见过,并不觉得有多心惊。只是转头看到方易脸色煞白,他有点不忍。 “他没害过你。至少现在还没害过你。”叶寒说,“别多想,如果他真的有问题,我会保护你。” “……因为我身上的狗牙很重要?”方易咽了口唾沫,“詹羽呢?他又为了什么接近我?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叶寒一时语塞。他想说狗牙当然很重要,三十多万,我的全副身家。但又觉得不仅是这样。方易也很重要,自己想要护着他,并不完全因为他身上戴着的东西。他下意识觉得这样的话不太妥当,虽然一时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不妥当,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握住了方易的手,擦去他手心冒出的冷汗。 方易渐渐冷静下来。 他并非不相信叶寒说的“保护”。只是这种保护是很短暂的。叶寒始终会带着狗牙离开,而且这个离开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方易心想,老人们提及的那个孩子也许真的是詹羽。在他曾经住过的家里,盘桓着这么多的恶灵,而每一个恶灵都和他长得相似——方易只能想到一个可能:这里站着的每一个灵体,都是詹羽死过一次的证明。 从婴孩时期,到二十多岁的现在,他每死一回,这里就多出一个恶灵。 叶寒皱了皱眉:“有些不对劲。” 他见过的恶灵比方易见过的人还多。恶灵还带着人的部分记忆,同时也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其中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他们的移动都是带着目的性的。 “恶灵的思考能力有限,但目的性很强。本来就是因为执念还在,所以没法超脱,它们的系列动作一定带着指向性,而且活动的愿望非常强烈,不会有这种……呆站着的情况出现。” 被叶寒的话带动的方易一时也没空伤怀了。他想起自己所遇到的恶灵,无论是想和他亲吻、拥抱的,还是祝正义或者小学班主任,确实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陈小禾在恶意值升高的时候,也对诊所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恨意。 方易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叶寒从包里掏出一块圆形的小玻璃片,隔着玻璃片观察恶灵。 “……这些都是不完整的灵体。”叶寒说,“少了些东西。” 正想问他究竟少了什么,身后的山路上传来一声惊呼。 两人回头,看到一个老婆子站在另一头,慌张地朝他们招手。“回来!快回来!别走过去!” 方易立刻认出她就是昨天坐在方家门口剥豆子的老人。两人向老人走过去。老人拍着胸口,惊慌不已:“方易……你不要过去,千万别过去……那个地方太脏了。” “张妈。”方易说,“那里以前住的什么人?” 老婆子诧异地看着他:“你……你不记得了?” 方易只好再把车祸的那一套说辞拿出来。老人信了,坚持不许两人逗留,带着他们往回走。 “你居然不记得了,以前和羽仔关系很好的啊。”老人说,“也只有你和他能说得上话。”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老人口中说出来的往事完全颠覆了方易之前对詹羽的印象。 十几年前,张宏志还是个半大孩子,方易自然更加小。隔壁村的詹羽已经名声在外:不说话,脾气古怪,最大的特点是死不了。大人小孩提起他都是一脸畏惧和好奇。詹羽就仅仅是死不了而已,完全没有任何伤害别人的能力,人们在他身上尝试过很多方式,试图令他呼吸停止,但没有一次奏效。“羽仔能不能死”成了他们热衷讨论和实践的一个游戏。 那一年春天,方易跟着张宏志和几个同村的孩子上山摘果子。他们在山路上遇到了詹羽。 詹羽也是出来摘果子的。这座山上野花野果很多,充饥或作零嘴都很合适。 张宏志早就听大人们说过詹羽的事情。水淹、火烧、折断手脚,都无法让他死去。十几岁的孩子起了恶念,他们将詹羽团团围住。 抱着一捧果子从坡上滑下来的方易只看到表哥和他的朋友们围成一圈,对圈中的那个人拳打脚踢。有孩子从旁边抄起了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块。 方易害怕地大叫,手里的果子掉了一地。 张宏志等人把詹羽打了一顿之后从山上推了下去。死了吗。死了吧。他们大声议论,有几个一直不太敢动手的孩子指着山下那一大滩血发出尖叫,转头就跑。恐惧的情绪终于抬头,张宏志和其他的孩子也慌忙跑了,只剩方易一个站在崖边,呆呆看着山下缓慢蠕动的詹羽。 “他很疼!表哥!”方易回头大喊。张宏志头也没回,一溜烟地逃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谁都不知道,方易一直不说。只是那天晚上方易回来的时候,他身上那件新的外套不见了。张妈帮他洗澡的时候发现他指甲缝里都是干了的血,吓得不行。 几天之后,张妈偶然在后山看到方易和詹羽并排坐着说话。詹羽身上穿着方易不见了的外套,蓝色的衣服上还能看到洗不干净的血痕。两个孩子坐在石头上又说又笑,吃的都是方易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零食。 “你常常偷表哥的零食拿给羽仔吃,被你表哥打过好多次哦。”张妈扁扁嘴,“你们还帮我拔花生,不过拔多少就吃多少,一地都是花生壳。” 方易默默地在张妈身边走。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张妈和奶奶是姊妹,但对方易并不亲。看方易一脸惊讶,老人犹豫一会,又说了几句。 “你不记得也好,羽仔人太怪。”张妈说,“他性格不行,不懂人情。你对他好,他对你不会好。他这样的人没有心的,你记得读初中的时候跟他吵架的事情吗?唉哟,当时他的表情,啧啧,一点都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像是想吃人。” 方易讷讷道:“我都不记得了。” 这时叶寒在身后插了一句:“张妈,你不怕詹羽?” 老人笑笑:“怕什么?怪胎嘛,我们家也有。” 方易心头一跳,正想再问,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片混乱声音,似是有人在吵架。 三个人已经快走回方家,昨日才刚刚见过的几个熟悉脸孔在前方的路口大吵。张宏志的未婚妻站在一边大哭。 张宏志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发抖。 方易停了脚步,拉着叶寒的袖子:“恶灵,在前面。” “看到了。”叶寒说。 张宏志脸上被罐子砸过的地方一片乌黑,有东西从发黑的地方钻出来,一圈圈缠着他的身体。 第22章 遗物(5) “都烂成这样了不去医院还拖什么!” “去啊!你拉他去啊!现在能走么!”二舅冲二姑吼,“女人都走开!” 张宏志脸上乌黑一片的地方已经溃烂,从额角一直往下巴延伸,创口扩大了好几倍,血肉都翻了出来。方易走近后很是吃惊:张宏志脸上原来的伤口绝对没有那么大。 二姑看到他,立刻窜出去抓住不放:“都是你……都是你砸了宏志……” 叶寒把方易往自己身后拉:“我能解决,你们让开。” 【系统提示,前方五十厘米处监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600。警告:恶灵正在侵占人体,恶灵正在侵占人体。】 方易复述给叶寒听,叶寒嗯了声。众人还围在张宏志身边,二姑和他的未婚妻不肯离开,看叶寒的眼神仿佛看一个敌人。 “我是来救命的。”叶寒示意她们看张宏志的脸,“左眼已经不行了。” 张宏志蹲在地上念念有词,方易看到他脚下的地面透出几股黑气,紧紧缠着他的脚。张宏志已经神志不清,嘴半张着,口水一直往下滴。缠在他身上的那东西察觉到方易的目光,从张宏志肩上抬起头,盯着方易。那是一条蛇。 ……蛇?!蛇形的恶灵?恶灵不都是人么!方易一下没反应过来。叶寒已戴上手套,伸手靠近那条蛇。 蛇昂起头,口一张,猛地喷出一股黑气。叶寒手指一拢,黑气被他团在手里,转了几圈之后就散了。 那蛇显然吃惊,缩了缩脑袋,长身一退,霎时间缩回了张宏志的身体里。 张宏志脚下的几股黑气也同时缩回去,他晃晃身体栽倒在地,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叶寒脱了手套,对呆站在一边的人说:“抬回去吧,现在这里不好解决。” 几个人跑上来,把张宏志背在背上就往家里去。二舅显然没想到方易这个朋友还有这么一手,看叶寒的眼神明显变了。他跟两人说了张宏志身上发生的事。 张宏志额头上的伤口昨天晚上就不对劲,又疼又痒。他跟未婚妻和母亲说是不小心撞上的,但眼看伤口溃烂的速度太过快,他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当时二姑就想去找方易讨说法,但被别人拉住了。张宏志做得不对,方易砸他是正常的。余人拿了些消炎药和乱七八糟的草药给张宏志贴了上去。 早上起来就不行了,半张脸发黑,伤口扩大。他手上全是血,因为太痒,控制不住要去挠。他们知道不妙,立刻把他架起来去医院。但走到这里张宏志突然蹲下来,无论如何都拉不动了。 “因为过线了。”叶寒说,“有法阵保护着方家,他一走出法阵的范围,身上那东西立刻发作,它想把他钉死在地上。” 二舅话都说不清楚了:“什、什么东西?” “脏东西。它想侵占张宏志的身体。”叶寒说。 不理会中年人煞白的脸色,叶寒转头朝着方易:“蛇被我制住了。我需要你的帮助,那个罐子有点问题。” 方易点点头,跟叶寒往回走。二舅拦住叶寒。 “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保护方家的法阵,是阿易的妈妈设下来的。”二舅道,“三十多年了。她十四岁的时候布下的,现在还有用吗?” “……很有用。”叶寒脚尖碾了碾地面,“这是我所见过最强的防护法阵。” “你妈妈是个很厉害的人。”叶寒对方易说。 方易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拿出三个罐子,默默不说话。 他不知道怎么应答。这一趟回来,让他发现了很多之前自己根本没想过的事情,脑子里十分混乱。我其实对我名义上的那个妈毫无所知?我其实不是跟詹羽认识了很久的方易?他什么都不能说,秘密被捂在胸口,让人心烦意乱。 被床底下的烟尘呛得喉咙发痒,方易咳了几声,摆手让叶寒开罐子。 叶寒蹲在地上观察那三只陶罐。陶罐非常平凡,外观上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被方易打开了的罐子里确实都是玩具,叶寒还把陀螺拿出来,玩了一会,之后在方易无语的眼神里放进了自己兜里。 但是剩下的两个他怎么都打不开。方易说不能吧。说着他伸手揭开了其中一个的盖。 叶寒:“……等等。” 他抱过剩下的一个,细细察看。陶罐表面覆着尘土,清理之后毫无异状,但叶寒确实没办法揭开。方易打开最后一个之后,发现陶片内侧也很正常,光滑无尘。 叶寒看看陶罐,又看看方易,突然笑起来:“原来如此。不简单。” 方易没有回应他,默默掏出陶罐里的东西。除了玩具之外还有小碗小碟,都是孩子用的东西。小碗的底部刻着个“易”字,印痕都还清晰。 “我能摔一个么?”叶寒拿着陶片问。 陶片碎了之后,里面露出几丝黑发。 “一个古老的法术,和一个古老的职业。她以身体的某一部分制作了这个罐子,并设下法阵保护罐子里的东西。这个罐子只有和她血脉相连的你能打开。”叶寒说,“方易,你妈妈是缚灵师。” “什、什么师?”方易一下没听清楚,“你们是同行?” “不算是。灭灵师的法术是攻击和毁灭,但缚灵师学习的是保护和守卫。”叶寒给他解释,“举个例子,灵魂离体你知道吧?是的,就是我之前的状态。灵魂离体的情况很罕见,因为非常、非常痛苦。我是自愿的,但很多人不是。它一般都伴随着*伤害,比如事故中的伤者昏迷不醒,或者病重的人突然开始说胡话,等等,都可能是灵魂离体的症状。缚灵师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离体的灵魂找回来,重新缚紧在人体内。一段时间之后身体和灵魂再次融合,这个工作就完成了。” 但缚灵师的工作并没有那么简单。随着社会的发展,灵魂离体的情况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恶灵出现,它们之中的少部分具有强大的能力,试图销毁人本身的灵魂,取而代之。 “所以缚灵师和灭灵师开始合作。我记得在明朝的时候,至少是明朝,这两个职业是水火不容的。缚灵师认为灵体是可以被安抚和净化的,但我们不这样想。已经受到污染的灵体必须歼灭。毁灭灵体所花费的代价和时间远比净化他们更少。” 方易想起叶寒以前说过的团队行动。“你和缚灵师合作过?” 叶寒顿了顿,垂下眼盯着陶罐。 “有认识的人,合作过一次,不堪回首。” 方易没在意他的吞吞吐吐。事实上叶寒今天居然给他讲了这么多,简直破天荒。他在郁闷和混乱的心情之外,又有了点小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她很厉害吗?”方易转而问。 “非常厉害。”叶寒以手指指门外的院子,“你二舅说保护着方家的那个法阵是她十四岁的时候设下的,我第一次见到防护范围那么大、时间那么久的法阵。而且——先说句对不起——而且你妈妈已经不在了。缚灵师的法力会随着他们的死亡流失,能撑到二十年已经很不容易。” 方易呆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思路。 “如果这个法阵这么厉害,为什么昨晚上我还能听到那些灵体的声音?” 叶寒笑笑:“那些不是灵体,是记忆。是你妈妈封存在这三个罐子中的记忆。所以这个罐子只有你能打开,因为她希望你看到、听到那些记忆。别急,现在不行。在你进入深层睡眠状态、全身放松的时候,它们会出来的。” 叶寒点向方易的额头:“在你打开罐子的瞬间,那些记忆就进入你的灵魂里了。” 方易往后仰,躲开了叶寒的指尖。 叶寒:“……” 他把手指继续往前递,在方易的额头上弹了一记。 “躲什么?”叶寒有些不高兴。 方易揉揉额头:“给我点时间消化……哎,我妈这么了不起,我是她儿子,应该也……” 叶寒哼了一声。 “我看不到你有丝毫天赋。缚灵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你能净化恶灵么?” “……我能看到他们。”看到叶寒嘲讽的笑容,方易想了想,转了个话题,“缚灵师能净化所有的恶灵?” “在理论上,天地间一切平衡,存在着恶灵,自然也存在能制约他们的力量。”叶寒帮他把玩具一个个收进罐中,顺手又揣了个人偶进口袋,“但因为能力的不同,也会有缚灵师敌不过恶灵的情况出现。所以缚灵师和灭灵师的配合越来越重要。” “你有熟悉的缚灵师吗?” 叶寒果断道:“没有。不堪回首。” 方易:“……” 抛去所有问题不论,他对叶寒口中的不堪回首实在万分好奇。 叶寒提着砸过张宏志的罐子,走到了张宏志的房间前。好几个人都围在走道上,看到叶寒过来,有些畏惧地让出一条道。之前不许叶寒接近张宏志的二姑也松了口,看着他手里的罐子,眼神闪烁。 只是在注意到叶寒身后的方易之后,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露骨的憎厌。 方易只当做没看到。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处理方易母亲的遗物,遗物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却稀里哗啦地拔出一堆事情。叶寒说他能解决张宏志身上的东西,方易只希望他说到做到,别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来这里才不过第二天,他已经很累很累,分外想念肥佬包点的虾饺和豆浆。 两人进入了张宏志的房间,反手把门锁上。叶寒从包里掏出几根铁钉,让方易伸出手,划破指尖挤出几滴血。沾了血的铁钉被钉在地板和天花板的四个角上。 “蛇不出来,我没办法弄掉它。”叶寒说,“所以先骗一骗它,让它以为这是你母亲的气味吧。这条蛇对你是没有恶意的,它只对伤害你的人产生攻击性。” 叶寒指指躺在床上昏睡的张宏志。 “缚灵师能束缚的灵魂不止人魂,它是你妈妈封在罐子里的。这是缚灵师的能力之一,封存特定的灵体,保护特定的人。” 一边说话,叶寒一边戴上了手套,从背包的暗袋里掏出一截小指粗细的香点燃。 “你今天话很多。”方易说。 叶寒把香举起,在房里走了几步,令烟气四散。“因为你什么都不懂。如果能明白你妈妈是个多厉害的人,你也许对我也会多点,嗯,敬意。” 方易被他这种曲折的心思弄得哭笑不得,正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床上的张宏志有了点动静。 他右眼紧闭,左眼却已睁开,酷似蛇眼的瞳仁盯着叶寒。 第23章 遗物(6) “要出来了?”身边有大大在,方易没那么紧张。 叶寒捻熄了香,小心地收进背包:“快了,这香令它苏醒,它很快就会闻到血的味道。” “再烧一会儿呗。”方易说,“让它醒得快一点,速战速决。” “不行,太贵了,这一截至少三万多块。”叶寒拉好背包拉链,语气严肃。 方易默了,转身靠墙坐在椅上,懒洋洋地发呆。 “它不出来你就没办法剿灭么?” 叶寒站在张宏志床头,张宏志的左眼随着他动作转来转去,脸上发黑流血的部分开始微微起伏。 “恶灵的体内有一个核,你看不到,但灭灵师可以。摧毁那个核,它们就消失了。虚弱的恶灵体内的核很不稳定,一定程度的撞击就能破碎。但强壮的恶灵不一样,他们的核藏在身体里,灭灵师必须要准确地命中它。” 方易恍然大悟地点头。他旁观过叶寒多次灭灵的过程,除了偶尔几次将恶灵弹开后恶灵就自动碎裂消失之外,其余的每一次他都需要将手探入恶灵胸膛。他嘲讽过叶寒“好脏”,叶寒摘了手套就在他脸上乱捏,方易怎么洗都觉得还是能闻到莫名其妙的味道。 叶寒继续道:“它如果不出来,我没办法碰到它的核。” “等于人的心脏?”方易自动进行概念切换,便于自己理解。 “差不多。灵体存在恶意值的瞬间,核就会出现。它不会自动消失,只能靠外力摧毁。恶意值大的恶灵,它体内的核也会相应地变得坚硬,不容易破坏。” 方易又开始转换概念:“所以核就是恶意值的集合?” “差……不多吧。在恶灵实体化的时候,核会转化为实体化的能量。实体化的恶灵就不是我这种等级的灭灵师可以对付的了。上次的祝正义刚开始实体化,已经很麻烦。” “灭灵师分很多种等级?” “……”叶寒犹豫片刻,“不说了。” 方易:“说嘛。说多点,我尊敬你就多点。” 叶寒转头看他,摇摇头又转了回去。 方易心里还有一堆问题没问出来,又不能撬开叶寒的嘴,十分郁闷。 他察觉到叶寒开始不刻意回避自己的问题,是在发现方易母亲是缚灵师之后。缚灵师和灭灵师的工作范围有很多相关联的地方,方易猜,叶寒可能是从这些关联性里找到了一些安全感。他突然间多了个想法,叶寒肯透露那么多内部信息,难道是想让我成为缚灵师,好跟他一起闯荡江湖?方易脑子里叮地一亮,随即又立刻黯了下去:他没有缚灵的天赋。 张宏志脸上发黑的部分不断起伏蠕动,溃烂的皮肤像是被下面的物体不断拱动,左眼异常突出。 在皮肤又一次蠕动拱起的时候,叶寒猛地出手,在张宏志额上重重一拍。 嗷地一声惨叫,张宏志脸上腾起一个长蛇状的黑影。他大张着嘴,双眼翻白,待那条蛇状的黑影从创口中慌乱钻出才重重地倒了下去。 叶寒忽略了门外的拍打和询问,大步走到方易身边,转头看着地上蜿蜒而行的蛇。 那蛇在房间里不断转圈,不时昂起头吐出黑色蛇信,似乎在嗅探空气中的气味。它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向方易游过去。 它没有攻击方易,反而停在他身前,将昂起的头颅低了下去。 方易看到蛇的脑袋上有一道红色的符印,从背上延伸到尾部。 “它认出你妈妈的味道了。”叶寒低头看着这条蛇,眼睛微微眯起,“它是你妈妈收服的蛇灵,本来无善无恶,是为守住罐子里的记忆。你打开罐子时唤醒了它。如果你在罐子身边,一直没事,它不会出来。” “你还看到了什么?”方易问。 叶寒蹲下来,和那条蛇直视。蛇朝着方易的时候很温顺,察觉到叶寒的接近,立刻咧嘴吐出蛇信,眼神凶恶。 “看不到了。它本来的思维能力就很糟糕,你看,连人都能认错。” 方易却在想别的事情。 缚灵师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能收服兽灵,还能净化恶灵。他对自己母亲——方易母亲的这个职业产生了一点好奇和向往。 二姑大力捶门:“方易!喂!宏志怎么了!刚刚谁叫?方易!” 听到惨叫声的人们脸上都是疑惑和紧张。 “距离上次出事有三十年了吧?”有人小声说,“怎么回事,那妖婆的阵法没用了?” 二舅眼皮一跳,转头看是谁在说话。说话的人也不忌讳他,笑嘻嘻地问:“你不懂妖法?你妹妹那么厉害,你会不懂妖法?” 中年人脸上的皮肤发抖,好一会儿之后才用正常语调更正:“不是三十年。上一次是二十几年前,你……你不知道的,你们都不知道。” 大姑呵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你以为还有谁不知道?死的时候整片山都在鬼叫,真不知道是什么怪物。” 二舅没有反驳,跟着一起干巴巴笑了。 张宏志房内没了声音,众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凝神去听。 楼下堂屋深处传来房门开关的声音。大姑突然哎哟地拍腿:“忘记锁门了!”说着快步下楼。 楼梯上站着个年纪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他头发花白,脸倒还干净,衣服穿得单薄,瘦骨嶙峋,按在扶手上的手臂骨头都快戳出皮肤了。 “子晗……子晗回来了?”男人怯怯地问。 大姑走近搀扶他:“回去睡觉,没你的事。” 男人还是抬头往上望,盯着张宏志的房门:“我知道她回来了。还生我气吗?我见见她,我跟她说……” “死了,早死了。你儿子回来了,见不见他啊?你还认得出来吗?”女人半拖半拉,把男人拽向堂屋深处的房间,“饿不饿?嗯?还是想喝水?” 叶寒捏着蛇的七寸,用力一抓,蛇张嘴发出方易听不到的惨叫声,随即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空气里。 【恶灵已剿灭】。 方易有些失落:“可以再多问些事情的,何必这么快就解决。” 叶寒:“谁问?你问?你连跟灵体沟通的能力都没有,还是懂得蛇语?” 方易:“……我不是蛇佬腔。” 叶寒拧眉:“什么枪?枪对恶灵是没有用的。” 方易懒得解释,决定回去再给叶寒科普哈利波特。 躺在床上的张宏志开始哎哎哟哟地呻.吟。他脸上发黑的部分正在渐渐消失,突出的左眼也已经恢复正常。 “他左眼真的没救了?”方易问。 “骗他们的。” “哦。” 叶寒从方易的语气里听出他十分遗憾,于是脱下手套,活动活动手腕。 片刻后,房外的人又听到张宏志发出一声惨叫,绵绵不绝。 等叶寒和方易开门出来,众人立刻涌了进去。张宏志捂着脸在床上滚,右脸上一个清晰的拳印。 二姑气得发抖,但敢怒不敢言,匆匆忙忙和其他人带着张宏志去医院治疗伤口了。 方易心想现在问题又回到了原地:怎么处理那些遗物。 他既好奇方易母亲为什么没有坟墓,又觉得如果深究下去会非常麻烦。他实在怕麻烦。 两人回到方易的房间,商量怎么处理那两只罐子和里面的东西。 叶寒的意见是,这是你妈给你的留的东西,你应该带回去。方易则不希望把这些放在身边,毕竟不能算是他的。 他的好奇心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叶寒和他盘腿坐在地上,此时背靠着墙壁,饶有趣味地看方易。 “你挺有趣的。回来两天,好像没说过要去看看你爹。” 方易一时语塞,片刻后才讷讷回答:“他精神不正常,认不出我。” “嗯,听说了。”叶寒依旧问,“但你完全没有想过去探望他。” 方易:“……” ——因为确实没有去探望他的自觉啊,他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啊。 蹩脚演员方易感受到了跨行如跨山的窘迫。 叶寒神秘而八卦地问:“你是不是因为你妈死了的事情讨厌他?” 方易脑子里又叮地一亮。 方易父亲的不正常,和他母亲的死是否有关联? “想见吗?”叶寒问他。 “……你见过他?” “见过一次。”叶寒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那天剿灵,看到你们家里有个男人从窗子里盯着我。挺憔悴的,鼻子嘴巴和你差不多。” 方易犹豫片刻后站起来。“我们去……见见他?” “你想问他什么?” 叶寒随之站起来。 “他看上去确实不太正常,冲着我喊别人的名字。我没听清楚。”他说,“你确定能跟他正常沟通?” 方易有些心虚:“能……吧?” 两人刚走出走廊,废柴箭一般窜过来,三下两下钻进了方易的怀里。方易抱着它,发现它全身都在发抖。 “废柴?”方易摸摸它脑袋。 废柴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喵喵喵地小声叫。 循着它奔跑过来的痕迹往前看,方家大门不远处立着许多飘忽不定的黑影。 “……你真是个麻烦鬼。”叶寒咬咬牙说。 黑影们正好站在方家防护法阵的边缘,一个个都抬着头四处乱看,似乎找不到目标。 方易顿时也无语了。 “你怎么跑到詹羽家那边去了?!” 引来一堆恶灵的废柴把脑袋埋在毛里,一声不吭。 方易转头看叶寒。 “这些恶灵不完整。它们没有核。”叶寒说,“我没办法剿灭。” 第24章 遗物(7) 方易想起叶寒说这些恶灵少了某种东西,但他无论如何都看不出那所谓的“核”在什么地方。 “它们暂时进不来。虽然带着恶意,但也从未主动攻击过人类。”叶寒掏出些棕色的粉末在空气里吹散,然后从他怀里把废柴拎起来,“肥猫我来保管,去看看你爹吧。” 废柴在他手里挣扎半天,发现敌不过,只好乖乖消停了。 和张宏志准备结婚的女孩子家中有些财力,因而一群人十分紧张地簇拥着张宏志往镇上的医院去了,家里没什么人。张妈在屋子里戴着老花镜缝衣服,看到两人进来,抬了抬眼睛。 “做什么?” “张妈,我去看看我爸。”方易说。 张妈转身从柜上找出钥匙给他,指指屋中走道的深处:“就在尽头,去吧。他可能认不出你,你小心点,别被他抓伤。” 走道尽头十分黑暗,顶上的白炽灯已经坏了,小窗里漏下来的光线照亮一扇小门。门上挂着锁,只能从外面打开。方易打开锁,推门而入。 房间很暗,但并不小,唯一的光源是墙上的窗。窗前挂着帘子,遮去大部分光线,纵使白天也不见多明亮。 叶寒伸手在门边摸索,打开了灯。 小房间中的一切在光线下无所遁形。单调的床,小桌小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不知为什么,方易霎时间想起自己看到的另一个房子。此时房中的男人佝偻着身体蹲在床上,正聚精会神地在墙上写字,光线突然亮起也没能打断他的动作。 除了天花板之外,四壁和地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字,有大有小。方易看到墙上挂着一个裱好的相框,里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女人很美,男人英气勃勃,两人的面目都隐约带着方易的影子。他们脑袋相偎,在红色的背景前笑得很幸福。相框周围的墙面上字迹特别密集,全是“方博君”和“章子晗”两个名字。 走近之后他看到男人正在认真往墙上写的也是这两个名字。 男人写得很认真,带着一种热情的虔诚。他将“章子晗”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挺拔秀丽,写完了又伸指去摸,很温柔。 方易犹疑不定,小声喊了声爸。 方博君认出面前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花了些时间。方易觉得他其实根本没有认清楚,方博君一会儿冲自己喊“子晗”,一会儿又说“阿易”。 “他那天也叫我子晗。”叶寒说。 方易心想这很正常,他也许从叶寒剿灵的动作和气势上,看到了自己妻子曾经的影子。十四岁就在方家设下这么厉害的守护法阵,这说明至少那个时候方博君和章子晗已经认识了。方博君知道章子晗的职业身份,应当也见过章子晗工作时的样子。 他在小椅上坐下,看着床上蹲着的方博君。 方博君的情况很不好。明明才四十多岁的人,却憔悴得如同五六十岁。他身上唯一让人觉得有精神的唯有眼睛,灵活转动,但总带着一种诡异的紧张和慌乱。方博君放下手里用了一半的自来水笔,盯了方易半天,开口问他:“你昨天还那么小,怎么今天就那么大了?” 他比划了一下高度。大概是一个五六岁孩子的身高。 方博君说了很多话,前言不搭后语,方易和叶寒理了半天才大概明白。 他是在方易五六岁的时候疯的。说是疯其实也不过是始终坚信自己的妻子没有死,一直等着她回来,好说一句对不起。他还小声告诉方易,家里的人都是妖怪变的,要害他,水里和菜里都有毒。 “你对不起她什么?”方易问。 方博君的表情突然就变了。他呆呆望着方易,片刻后眼睛一湿,流下泪来。 “你见到她了吗?你跟她说了吗?我要她,我一直都要她。”他哭得直抽搐,“子晗……子晗……对不起……我不应该信妖怪的话。” 方易听不明白,想要再问时,方博君说的话越来越没有逻辑。 “要有普世价值观,我昨天去镇政府那里见到了一个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头发长,去年种的花生你吃了吗?花生藤那么长,所以一定要相信未来……”方博君絮絮叨叨,也不再理会方易,蹲在床上低头拿起自来水笔,在床单上画来画去,又哭又笑。 叶寒拍拍方易肩膀:“走吧。” 方易默默站起。方博君的语序和逻辑混乱,已经是非常明显的精神分裂症状。他虽然无法和他再交流下去,但至少知道了方博君的失常和章子晗的死是有关系的。 他跟方博君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被方博君拉住了手腕。 “阿易。”方博君的眼神清明了许多。他塞给方易一本本子。方易拿在手里,看到扉页右下角用好看的字体写着“赠章子晗”四个字。 “别忘记你妈妈的名字……”方博君的语气里带了些哀求,“别忘记章子晗,你要记住。只有你才能记住。” 方易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发酸。 他自己父母亲的名字,说实在的,他一直都不知道。 “嗯。”他答应了,将本子抓在手里。 出门时叶寒顺手把本子拿过来,放进了自己的包里。两人离开时张妈一直盯着,还问了句“他给你什么了”。 方易顿了顿,说没有。叶寒把废柴放在桌上,拉椅子坐在张妈身边。 “张妈,你知道得多,方易他妈是怎么回事?”叶寒说,“他爸连话都说不清楚。” 方易心道影帝你又来了。叶寒有时候会丢开自己寡言少语的一贯表现,装作一个热衷于八卦的小青年。他用这个招式从张宏志口里挖出不少料,这次故技重施,目标是张妈。方易也坐了下来,把自己车祸后很多事情记不清楚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你妈妈没什么好说的。”张妈皱着眉,嘲讽地笑笑,“一个怪胎。” 废柴嗷地叫了声,张妈捏着它的爪子打几下。 “博君和她结婚,没有一个人是赞同的。”张妈说,“能和山精说话,还能跟死人聊天,这是正常人?博君爱她爱得不得了,谁说的话都听不进去。” 章子晗不受方家人欢迎,但在镇上小有名气。人们知道她能让恶鬼消停,常常来找她帮忙,一来二去,章子晗得知了詹家那个不死孩子的事情。张妈不清楚章子晗到底在詹家发现了什么,只知道她设了一个阵法,说是能让詹羽恢复正常。詹羽的父母都很高兴,称她为神仙。 然而阵法设下的当晚,詹家就起了一把火,詹羽的父母亲死在火场里,他从灰烬中爬出来,被烧焦的皮肤一块块脱落,很快又长好恢复。 章子晗的双手也莫名出现了燎伤的痕迹。她昏迷不醒,隔壁村的风水先生过来看,都说她被鬼反过来迷了。方博君那时正好带着方易出县城玩,他们立刻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下把章子晗转移到了小平房里,在门窗上加了锁。 “这种人一旦被鬼迷住就救不回来了。”张妈说,“还会害死全家人。谁有办法?谁都没办法。” 被关在小平房里不到一个月,章子晗就死了。据说她的尸体被恶鬼撕碎,什么都没剩下。那天晚上群山恸哭,走兽奔驰,沉睡的人们纷纷被惊醒。在月色中,银白色的朦胧光带从山林中升起,飘摇直向天际,把周围一大片青黛色山峦都照亮了。 张妈所知有限,除了那些旧事就没了。方易和叶寒回到房间里,拿出方博君刚刚给的本子。 “是日记?”叶寒说。 打开一看,全是空白的。 方易:“……” 他把本子从头翻到尾,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写。 “不对,这本子用很久了。”叶寒拈着纸张边缘。因为频繁被翻动,边缘变软变脏,并不似没有用过。 方易抽抽鼻子闻纸张上的气味,想起小学自然课上学的东西:“可能是秘密文字,要用火烤才看得到。” 他跟叶寒说了原理,叶寒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学习成绩太差。” 方易眨眨眼,嗯了一声。他到外面找到打火机,试着烘烤纸张,但除了稍微卷起之外,并没有字迹出现。 两人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没看到纸张上显示的东西。 “也许它本来就没字。”方易把跳到床上的废柴赶了下去,“算了,我先躺一会儿。” “那我做什么?”叶寒问。他看到方易脸色有点苍白,拉着他的手看自己扎出来的伤口。按理说只贡献一点血,不会对失血者造成损伤。但叶寒又有些不肯定:章子晗的缚灵能力很强,在利用方易的血引出蛇灵的时候,为了达到章子晗的能力强度,也许会伤及方易。 “……你先躺一下。”叶寒说,“我找点东西给你吃。” “什么东西?” “果子。”叶寒应道,“对你有好处,苦口良药。” 方易顿时什么都不想吃了。 叶寒出门几步后想起废柴还在房里,折返回去打算把它拎出来,但方易房间的门却打不开了。 叶寒:“?!” 方易在床上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堕入睡眠。本来趴在床边的废柴趁机跃上床,还没趴稳就被一股力量给掀了下去。 废柴:“喵?!!!” 它看到床底下的陶罐泛出隐约的银色流光,而方易手边的旧本子无风自动,一页页哗哗掀过。 “方易?!”叶寒把门推得哐哐响,他感受到了房内不同寻常的强大能量,“肥猫!化形!化真身开门,常婴!” 废柴缩成一团,在地上抖了又抖,骨头嘎嘎作响,无论怎样都化不出人形。房间中有一股它鲜少接触的强大力量束缚了它的灵魂。它冲门外叫几声,叶寒根本听不明白。 “我听不懂猫语!怎么回事!方易!” 无字的空白本子飞快翻动,银白色的光粒从纸张里缓缓升腾起来,被陶罐里涌出来的银色流光笼罩着,飞旋没入方易的身体。 第25章 遗物(8) 此时的方易正感觉自己被温暖轻柔的水流包围。他试图睁眼,但身体无法动弹。脑子里有个意识告诉他“你在做梦”,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嬉笑声。 少女和少年相互低语,方易竭力想听清楚他们的话。 ——“怎么写?内涵的涵么……哦,我知道了。章子晗,你的名字很好听。”少年笑着说。 ——“你们方家位置不对,山脚下很容易招来脏东西。”女孩冷静接上了他的话,“这个法阵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 方易拼命想睁开眼。章子晗的记忆潮水一般涌进他的脑海里:跟着她的英俊少年,在自己手下发出银白色光芒的法阵,放在她面前的小袋子打开了,各种颜色的浆果洒了一桌。方易在迷迷糊糊中还不忘叮嘱那个试图拿起来品尝的女孩:很苦,不要吃。 少女终于笑了。少年裤脚挽起,手里拿着镰刀,站在水田里冲她喊: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吗,章子晗,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子晗。”一个略微厚重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那姓方的小家伙很喜欢你。” 那人说了很多话,但方易全都听不清。章子晗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老师,缚灵师能跟普通人在一起吗?” 方易猛地睁开了眼。 浓绿色的山峦一下闯入他的眼里。时间和空间仿佛都裹挟在一个绿色的漩涡中,章子晗跟着她的老师在漩涡之中奔走,跨过城市和乡村。 ——“子晗,你有很强大的能力,应该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 ——“不能停,摧毁它。别动摇,孩子,你是灭灵师,你能看到它的核——章子晗!不要动!牢牢束缚它!好了,好孩子,乖孩子,去试试。别担心,你不会伤害到我的学生。她已经帮你把恶灵控制住了。” 男人的声音温柔稳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子晗,子晗……疼吗?你忘记使用定身咒了。别哭,你不会死。哦对,是的,它们都感激你……你做得很好,你看,恶灵都被净化了。” 少女的动作越来越利落,哭泣的次数也大大减少。方易在她的记忆里重新看着她经历过的一切。 许多山,许多树,许多河流,许多面目各异的灵魂。以及永远看不清脸的“老师”,灵体们匪夷所思的恶意。 之间数年的记忆乏善可陈,然后声音从清脆变得柔和的女孩突然对着自己的老师说出了“我想留下来”。 当时两人再次经过兰中镇。高大的方博君在市集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章子晗。 ——“他们说缚灵师的修行就是旅行,十万大川大河走过,修出一身本事,净化无穷恶意。可我觉得这是流浪。没有家,没有落脚的地方,想回头都找不到方向。太累了,我不想走了。方博君,我……” 方博君打断了章子晗的话。 ——“这句话由我来问。章子晗,你愿意留下来吗?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如果你说不愿意,我只能跟着你一起走了。”他笑得温柔,“你的老师会讨厌我吗?我可以为你们拎包。我还会做六种不同口味的炒饭。” 胸口发闷,脑袋里装满了陌生的感情和痛苦。方易意识到这是章子晗死之前刻意留下来的记忆,巨大的悲戚和悲戚里丝丝缕缕捆缚着的甜蜜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章子晗抱着方易,咬破手指,在他安睡的脸庞上画了一连串的复杂符号。血痕缓缓隐没在婴儿的皮肤之下。 ——“缚灵师太苦了,你不要和我一样。”章子晗抱着他,低声说。 叶寒将手撤离紧闭的门。 他已经感受到和罐子里、蛇灵身上存在的灵魂能量同源的力量。他知道将房间封闭起来的是章子晗。章子晗不可能伤害他的儿子,肥猫又呆在里面,不会有大问题。 叶寒心定了几分,转而决定继续去外面山头搜刮那些又苦又涩、毫无品尝价值的苦髓果。果子都是好果子,虽然味道不好,但能够稳定肉身的灵魂。叶寒一开始看到山上长满各色的苦髓果时,小小地惊讶了一番。在得知方易的母亲居然是一个能力极强的缚灵师之后,他理解了在山头遍植苦髓果的原因。 缚灵师都很钟爱这种果子。在他们与恶灵对峙的时候,吞食苦髓果能保证缚灵师本身的灵魂不会受到恶灵的引诱和蛊惑。 叶寒只觉得章子晗应该过得很累。她在严密地防备着什么。 走了不远就是防护法阵的边缘。轮廓酷似詹羽的几个恶灵在法阵的范围外徘徊。偶尔有一两个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在空气中试探,立刻会被防护法阵反弹,虚空中亮起一点银白色的微光,像在巨大玻璃罩外荡漾起来的光纹。 叶寒起先不以为意。到这里来的恶灵不多,估计都是肥猫乱窜之后引过来的。但跨出法阵之后他立刻察觉到不对。 恶灵的数量在增多。 它们和大多数的恶灵不同,根本无意隐藏自己浓烈的恶意。从詹羽旧居方向移动过来的恶灵带来了令叶寒浑身发冷的恶心感觉。 没有核的恶灵无法剿灭,而数量巨大的恶灵有可能破坏章子晗三十年前设下的防护法阵。 尤其是,现在章子晗的灵魂能量正集中于方易的房间里,法阵的能量被削弱了。 叶寒立刻跑回了方家。 方家走廊深处,还在墙上写字的方博君停了手。他打开窗户,隔着防盗网凝视窗外。 “子晗?”他喃喃道。 ——“那孩子真的折腾不死。”长了胡子的方博君抱着方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哄他睡觉,“挺可怜的,我都看不下去了。怎么会不死呢,不仅不会死,伤的地方还能自己修复。” ——“是那个姓詹的孩子?”章子晗将方易接到怀中,“我明天去看看。” 强烈的不安引起了方易的共鸣。在昏睡中他也开始颤抖。废柴万分紧张地在床前地上转来转去,一旦试图跃上床就立刻被那股力量温柔地赶了下去。它喵喵乱叫,看到方易鬓角沁出了细细汗珠。 章子晗的恐惧和慌乱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依旧强烈得令方易惊讶。 女人站在山腰上。方易透过她的眼睛盯着那处自己曾见过的平房。竹林茂盛,有三三两两幼儿的灵体在地上爬动。小小的詹羽站在门口嚎啕大哭,一个中年女人慌里慌张地抱着他为他擦去头上的血。 章子晗在颤抖。她举起手结了个复杂的印,掌心幻出一只小雀。 ——“老师,我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灵魂……”章子晗低声对着小雀说,“他的灵魂能量太充沛了,已经大大超出人类的阈限。灵魂的无穷分裂和强大生命力令他可以迅速修复自身,不会受伤也不会死……老师,他……他是什么?我应该怎么做?” 小雀噗地一下消失在空气中。章子晗立刻回头离开。 接下来的一段记忆非常混乱,方易不知道她的老师回复了她什么,只看到再次旋转起来的漩涡。漩涡消失后,他看到在夜里熊熊燃烧的房子。 还有从房子里走出来的小孩。 ——“我想帮你。”女人的声音非常冷静,“你可以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不必要再遭受这种无谓痛楚。” 那孩子浑身被烧得焦黑,唯有一双大眼睛依旧明亮。 ——“你是什么人?”他怯怯地说,“我不认识你。你烧了我的家……你为什么要烧我的家?” 章子晗似乎很生气。她的声音在发抖。 ——“是你烧了自己的家!你放的火,你杀了你的父母!他们一直爱你,一直保护着你!”章子晗几乎吼出来,“为什么这么做!” 那孩子静了。片刻后,他在火光中微笑起来。章子晗的身体巨震,猛地后退。 然而孩子身后的火场中飞快窜出数条黑影,箭一般冲着章子晗而来。章子晗双手前推,掌心溢出流水般的银白光辉,抵挡了呲牙咧嘴的婴孩恶灵。 方易大吃一惊。章子晗的身体在晃动。他看到漆黑的天幕下,各处山头隐隐浮现银色光辉。 随即有无数道光脉从山尖窜起,在星空下旋转而来,没入章子晗的身体。 无师自通,方易突然明白章子晗在召唤和借用兽灵们的力量。 婴孩形态的恶灵被飞来的光脉击碎,章子晗才刚松了一口气,双手突然被狠狠攥住。方易只觉得手腕处一阵剧痛,他用章子晗的声音吼道:“散!”但不成功——攥住她手腕的是詹羽,是人类。兽灵无法与他澎湃的灵魂力相对抗,纷纷回头,汇入章子晗身体中,给予她对抗的力量。 方才被击碎的恶灵再一次于不远处凝成了虚像一般的黑影,再度冲向章子晗。 ——“没有核?!”章子晗双手无法挣脱,皮肤上迅速出现被烧灼的黑痕,“核——核在你身上!” 詹羽突然放开了章子晗的手。章子晗双手被烧灼得血肉模糊,踉跄倒地。兽灵们聚集成一面银白色光盾,立于章子晗和詹羽之间。 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说:“缚灵师,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知道你对我不怀好意。你和那些想要弄死我的人有什么不同呢?人人都觉得我不正常,你也一样。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想要把我变正常的爹娘。明明生下我的就是他们……我不喜欢你们所有人。” 章子晗双手颤抖,方易看到有细细的黑线从她手腕被灼伤的地方往身体延伸,似乎有异物进入了她的血管。 张妈从屋子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件缝好的衣服。 叶寒:“回去!!!” 张妈:“……后生仔,有点礼貌比较好。” 叶寒跑到屋前的平地上,哗啦一下把背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张妈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一堆的瓶瓶罐罐,还有几包饭店吃饭时附赠的卫生纸。 张妈:“后生仔,你……” “回去!外面都是恶鬼,找死吗!”叶寒怒吼,挑出几个瓶子拧开,把里面的液体都倒在地上。 张妈被熏吐了。她立刻转身回屋关门。 叶寒差点也吐了。他第一次混合几种尸水,味道之刺激大大超乎想象。 他在尸水上弹了些粉末。粘稠的液体表面开始冒泡,蒸腾出灰色气体。气体很快扩散,片刻后凝成数个朦胧的巨人身影,立在叶寒面前。 “迎敌。” 烟一样的巨人们立刻转身,无声踏过地面,立在守护法阵的边缘。 法阵之外是黑色的层叠人影,法阵之内是灰色的气体巨人。 叶寒手心沁出了汗珠。他转头看着方易的房门。这是他第一次召唤守护灵,但他没有深入修习过相关的知识。这几个巨人也许只能在法阵破裂的时候抵挡一小段时间。 詹羽的恶灵越来越多。它们目的性非常明确,纷纷朝法阵撞过来。被银白色光辉击散之后又立刻在稍远处凝形,随即再次奔过来。 法阵密集地受到攻击,银白色光辉渐渐发暗。 叶寒拿出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攻击性用具,开始设阵。 小小的房间里,光辉渐弱。罐中不再涌出光流,本子也已经翻到了尽头。 当所有光辉全数消失在方易体内,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废柴立刻跳到床上,喵喵喵地乱叫。方易发现自己哭了,脸上都是湿的。废柴温柔地伸出舌头,舔去他的眼泪。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的结局,她死的真相。”方易眼前一片黑暗,任何声音也都听不到,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章子晗最后的记忆带来的冲击令他一时回不过神。“叶寒呢……叶寒……咦?” 方易的听力和视力终于缓慢恢复。系统发出的尖利警示音差点震破他耳膜。 【系统提示,左侧七点六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1500。】 【……提示……1500,试图破坏法阵。】 【……恶灵一只,恶意值1500,试图破坏……】 【……恶意值1500……】 方易忙不迭地滚下床,抱着废柴冲出了门。 然后一人一猫就在门口吐了。 叶寒:“你……你没事吧——别吐!我也要吐了!” 方易接过他扔过来的一截布条塞住鼻孔,废柴吐得浑身无力,软在墙角边抽抽。 叶寒指指那一堆恶灵,一边布阵一边跟方易简单解释了几个守护巨人。方易心头砰砰直跳,他想告诉叶寒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有一个印,是这样的。”方易回忆着章子晗在婴儿方易脸上画的那个符印,比划出来,“画在小孩子身上。这是什么印?” “封灵符。就是将你的灵魂能力减到最低,一般用在小孩子身上,免得他们看到不该看的脏东西。” 守护法阵发出几声尖利的警告,系统提示音越来越响。 “怎么解开?能解开吗?” “可以。这个印很基础,由灵力强大的人反过来画一遍就可以了。”叶寒说,“不过每个人的特点不一样,所以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一样的两个封灵符,起笔一样,落笔绝对不同。一般是谁画的,只能谁解开。” 方易拽着他衣角:“我知道怎么画,你帮我画一次……你帮我解开,我能帮你忙。” 第26章 遗物(9) 方易语速极快地跟叶寒说了刚刚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叶寒指指那几个巨人:“召唤巨灵”。方易说到章子晗在婴儿脸上画的那个印时,叶寒有些吃惊:“你确定?” “我确定。”方易说,“快……快给我重新画一次。” 叶寒皱眉盯着他。 守护法阵的能力在减弱。如果真如方易所说,是因为章子晗将自己的灵魂能量转移到了方易身上,那么若能和方易本身被封印起来的能量融合,应该能再次加固守护法阵。 现在的问题是,方易根本不懂得运用这些力量。 “你不会用,解开了也无济于事。”叶寒手一挥,无数小钉飞窜出去,击破撞击法阵的恶灵,并且去势不消,又折回来反复破坏刚刚凝成人形的恶灵。 “即使我不会用,缚灵能力对你来说也是有用的。”方易瞥了眼巨大的气体状巨人,“这些巨人是你召唤出来的灵体。灭灵师修习的是破坏和摧毁的法术,你应该不能召唤灵体。而将灵体封存在特定的物体里,保护特定的人,这是缚灵师的能力,你说过的。” 叶寒眯起眼睛。 “所以这些守护巨灵一定是缚灵师给你的。既然你现在需要用到缚灵师的力量,那我就能帮上忙。”方易说,“具体能帮什么忙我不清楚,你……你看着办。” “……不行。这太危险了。” “快点画啊!”方易终于不耐烦了,“你以为拍戏吗生死关头还能说那么多!老子的生死自己负责,快画!” 叶寒在衣服上擦净了手指,确定没有沾到尸水之后,用铁钉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创口似乎正被挤压,血滴不断涌出来。 他按照方易所说的符印,从尾到头,一点点地将解灵符画了出来。手指攀爬过方易的额头、紧闭的眉眼、鼻端、脸颊,最后停留在他的下巴上。血痕渐渐没入了方易的身体。 下一瞬间,充沛的灵魂能量从眼前人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像气浪一样扑向叶寒。 “方易!控制你自己!”叶寒冲他大吼。 就在解灵符产生作用的瞬间,守护法阵外的恶灵全都突兀地停止了动作。它们齐齐抬头,向着天空大声啸叫。 方易一边意识到自己终于能听到灵体的声音,一边又手足无措地看着身体里的能量正在飞快地流失。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心脏疾跳,全身肌肉都紧绷着。 叶寒在自己兜里掏了又掏,掏出几个略干瘪的浆果,塞进方易口中。 方易苦得头皮发麻,眼泪一下就飚了出来。 但能量的奔流开始减缓。 守护法阵外恶灵们的啸叫仍在继续。 叶寒拉着方易的手腕:“你怎么样?还好吗?方易?” 方易此刻眼前一片金星乱闪,口舌发麻,无法回答叶寒的问题。耳边除了恶灵和叶寒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温柔女声响起。 “孩子……”章子晗的声音又轻又柔,“你确定吗?你确定要汲取这部分力量吗?缚灵师的天赋在你的血脉之中,代代相承。但这条路太苦太难,你真的要走吗?我知道你不是他,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方易说不出话,心里却在回答:我确定。 他没有伟大的愿望,只是在接触了叶寒和知道了缚灵师的事情之后,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而已。 另一个让他无法否定的原因是,如果他拒绝接受缚灵师的力量,那么今天所有人可能都有危险。 章子晗叹了口气。一双微凉的无形手臂触碰方易,令他感受到了短暂的惬意。他看不到,但能察觉章子晗正在背后拥抱自己。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章子晗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这些恶灵都是一个叫詹羽的人分裂出来的。它们没有核,无法摧毁。但你可以试着切断它们和詹羽的联系。没有核的恶灵是不会这样活动的,有人在操纵它们。” 方易记住了。 章子晗整个身体都伏在方易肩上。她残存的灵魂抬手摸了摸方易的脑袋。 “你有同伴或者向导者吗?……嗯。那他是个可靠的人吗?” 方易犹豫了片刻,心道是的,他是个灭灵师。 章子晗轻声笑了。“那真不错。你比我幸运。愿你好运,孩子。” 叶寒只看到一团银白色的光辉将方易笼罩在内,随即突然向内一收,逸散的灵魂能量全都吸入了方易体内,他大汗淋漓地长出一口气。 强大的灵魂能量从方易身上若隐若现地透出来。叶寒从他身上看到了比章子晗更浑厚的缚灵能力。 然而方易知道章子晗并未离开。 她的手掌重合在自己的手背上。 “举起手,朝着你想要攻击的目标。”章子晗说,“我帮你一次。” 召唤巨灵被法阵里的能量波动影响,形态有些不稳。外面的恶灵停止啸叫,全都转而直视着正从地上坐起来的方易。 方易不由自主地被章子晗操纵着,十指飞快结印。他想起自己曾见过这个类似的手势。 四面山头在白日里突然闪出明亮光辉。 叶寒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方易!” 方博君双手紧紧抓着防盗网的铁条:“子晗——子晗!” 山顶上窜起的无数银白色流光飞过天空,在他的视线里掠过。 和记忆中一样,兽灵们被章子晗召唤出来,飞快接近恶灵。 “定身咒。”章子晗说,她语速很快地念了一串,“记住这个咒术。” 随着定身咒的念出,银白色的光辉分裂成无数细微的颗粒,然后纷纷附着在恶灵们的形体上。一时间法阵之外出现了无数被银白色光辉笼罩的人形。 “它们不能动了。”章子晗说,“告诉你的同伴,捕捉它们。灭灵师不喜欢捕捉只爱剿灭,但现在没有办法。快,告诉他。” 方易口舌僵硬,冲叶寒喷口水:“噗啄。” 叶寒早在银白色颗粒开始附着时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根本没认真听方易说话。 方易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寒刷刷刷地扔瓶子,又刷刷刷地回收,手速快得不可思议。每一个瓶子里都萦着数股黑气,黑气在瓶中升腾回旋,慢慢凝成了顺着瓶壁淌下来的浓稠液体。 “……怎么了?”叶寒扭头,看到方易呆呆看着自己。 “原来不剿灭也是可以的。” “麻烦。装起来之后还不是一样要处理。”叶寒继续从地上捡空瓶子甩出去,把装满了的瓶子扔进背包里,“嗯?能说话了?” 方易这才反应过来。章子晗消失了。 与此同时,方博君在窗口回头。 “子晗?” 章子晗朦胧的虚像隐约浮现。她亲吻着自己丈夫的脸颊。方博君一边哭一边喊她名字,浑身发抖。 在章子晗的残像四散消失的瞬间,一直摆在方易床头的空白本子啪地一声轻响,从书脊处裂开了。 詹羽的恶灵全被叶寒装进了瓶子里。他出了很多汗,显然耗费了大量的力气。 废柴在墙角吐完,摇摇晃晃走过来,趴在方易手边喘气。 “我想把那些东西带回去。”方易说,“留着好一点。” 叶寒看了他一眼:“随便你。自己背。我的包已经重死了。” 方易忙点头。 一场危机就这样消弭了,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应该大战三百回合,不应该天地失色山峦震动的吗?似乎都没有。恶灵们进入瓶中之后,银白色的光流纷纷退回山中,守护法阵也安然无恙,刚刚的一切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两人回到房间,叶寒浑身尸臭,把衣服脱下来团成一团扔在一边,裸着上身靠在床边打瞌睡。 方易看到裂开的本子,忙拿起来。 从裂开的书脊可以看到封皮里面有一张照片,他小心地勾了出来。 是一个婴儿出生时的留念照,孩子皱着一张脸,闭眼沉睡。照片上写着“出生留念”和“产妇:章子晗”,末了还有一行“兰中镇人民医院”的字样。 照片翻过来,是一行娟秀字迹。 “愿你一生免受颠沛流离,有人始终爱你”。 回程的车上方易跟叶寒说了章子晗死之前最后时刻的记忆。 被詹羽抓伤的手臂不断被黑色物质侵入。章子晗似乎知道那些是什么。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方家人转移到小平房里之后,她向激动地过来要把她带走的丈夫说“不必了,这是最合理的措施”。她让方博君把笔记本和符纸全都拿给她,然后在小平房的内部贴了许多禁制符。 “她产生了什么变化?”叶寒问。 “开始腐烂。”方易说得很艰难。 方家人一直在说章子晗的问题很严重,方博君带着小小个的方易来看她,渐渐地方易就被禁止过来了。章子晗的身体从手腕开始大面积溃烂,每天夜里她都被疼痛折磨得睡不着,黑色的残像从腐烂的伤口里爬出来,在平房的墙壁上嗷嗷大叫。 符纸发生了作用,它们没有一个能离开这里。 “她最后是被兽灵撕碎的。” 章子晗召唤了兽灵,并且向兽灵发出请求:杀了我。 她的缚灵能力根本无法净化和安抚潜伏在自己身体里的黑色灵体。黑色灵体不断腐蚀她本身的灵魂,分裂出越来越多的朦胧残像,在深夜里齐齐站在平房中,沉默地注视着她。 叶寒看着大巴车上的车载电视。电视里在放林正英的僵尸片。 “死是正确的选择。不然她可能会被那些东西同化。”叶寒说,“所以她没有保存完整的尸身。一个缚灵师不会允许自己的尸体被恶灵们利用的。” “所有的缚灵师都会这样死吗?” 叶寒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我知道的都是这样死去的。临死之前召唤别的灵体破坏自己的身体。” 方易犹豫片刻,问:“灭灵师呢?” “一样。”叶寒说。 他闭眼睡觉,不再回答方易的问题。 叶寒知道的比自己多,但他不想说,还有很多问题的方易也没办法问出来。车子在路上晃来晃去,经过詹羽旧居的时候方易看到那个被火焚烧过的房子周围依旧还有许多黑色影子。 他对回到城市这件事充满了不安。 第27章 虫巢(1) 又是热腾腾的一天。方易和叶寒站在路边等公车。 “你行吗?今天那么晒。” 叶寒点点头:“很行。” 从兰中镇回来之后叶寒就感冒了。他发了将近四十度的高烧,方易起床夜尿时发现他裹着毯子在沙发上发抖,一摸他肩膀就知道不好,连夜把人送急诊。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又睡眠不足,检查之后发现喉咙也发炎,情况不是很好。 “输液吧,先退烧。有药物过敏史吗?”医生边开处方边问。 “什么药物?”叶寒问。 医生抬眼看看他:“青霉素这一类的药物过敏吗?” “什么是青霉素?”叶寒问。 方易看出那个满眼血丝、刚急救回来的医生有点生气,忙跟他解释:“能治好你感冒的药。”完了还给他解释了一下输液是什么意思。 叶寒看他像看个怪物。 “我过敏。我对什么药都过敏。” 医生:“……” 方易:“……” 拿了口服药回家途中,叶寒用嘶哑的声音警告方易:“我不会吃的。身为缚灵师,居然乱用药。你知不知道药物会引起体质变化,体质变化会影响你的灵魂能力?咳咳,你……” “在前几天之前我还不是什么缚灵师好吗?”方易心想现在也不算是,哪儿有除了定身咒什么都不懂的缚灵师? “那你现在知道了。”叶寒咳了几声,两人穿过斑马线,走向小区,“灭灵师也一样。什么青霉素红霉素,都不能用。所有进入身体里的东西都可能会引起体质变化。所以以灵体的形态行动是最方便的。” “所有进入身体的东西……”方易冷笑,“大大,你今天晚餐吃的鸡腿猪脚饭蚵仔面线花枝丸甜不辣和炸鸡排也都可能引起体质变化。地沟油,吊白块,听过么?” 叶寒:“……” 方易趁胜追击:“死鱼死虾,酱了几百年的老酱油,吃了各种激素的饲料鸡……” 叶寒:“不要跟病人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 考虑到让病人窝在沙发里实在太不人道,方易让叶寒去睡床。废柴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也要上床,被虚弱的叶寒抬腿踹了下去,气得喵喵乱叫。 这一睡就睡了四天。叶寒再也不肯挪窝。 “三年没睡过床了,你这种每天回家都有床睡的人是不会懂的。”叶寒盘腿坐在床上吃零食,振振有词,“你睡过臭烘烘的鸡窝吗?睡过有尸臭的破船吗?睡过坟墓边的水沟吗?没睡过吧?我都睡出颈椎病了。” 方易提醒他:“你三年都以灵体的形态活动,根本没有睡不睡这一说。” 叶寒顿了顿,满口薯片渣渣乱喷:“心理创伤,懂?” 方易大怒:“不懂!你特么要吃滚下去吃!不要在床上边吃边说话!” 叶寒扔了薯片袋:“那我不吃就可以睡床了。” 方易:“……看来你是全好了。” 他觉得叶寒实在令人无语,但又觉得他可怜得让人很想笑。算了就当同情心发作,给予他一点怜悯吧。方易用薄被把自己圈起来,开着空调刷微博,只感觉是这段时间最舒适的一刻。 没有陌生的亲缘关系,没有无处不在的恶灵,没有居心叵测的朋友。 他在街上遇见过詹羽的同事。他告诉方易詹羽去外地学习了,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回来。方易心说好啊太好了,显然若是见到詹羽,他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叶寒说过詹羽的目的太不明朗,现在作任何揣测都是不明智的。 他刷了一会儿微博,看了些段子,哈哈哈哈地笑。 叶寒悄悄把薯片袋又捡回来,裹着毯子边吃边看《火影忍者》。废柴趴在床头的书架上,猫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屏幕,同看得津津有味。 方易瞥了屏幕几眼:“你看得好快。这是秽土转生?” 叶寒说是的:“都出来了。各种打打打。父子师徒相残,人伦惨剧。” 方易:“我好久没看了。自从宁次死之后就没看。复活了吗后来。” 叶寒:“我看的这集还没有,后面不知道。” 方易有些难过。他放下手机说:“以前网上老有人讨论如果能重生回几年前会怎样,我当时想,一定要阻止作者把宁次画死,太不该了。我很喜欢他,又帅又猛,武力值和智商都很高。大概是理想型。” 叶寒扭头看他:“幼稚。我以为你喜欢的应该是纲手。” 方易:“……不要被外面的小黄漫误导了,都说了是我朋友的。” 叶寒笑笑,伸手抓抓他头发。方易躺着叶寒坐着,他伸手过来摸他脑袋的动作显得很亲昵,也很温柔。灯光映亮他还带着湿气的黑发和笔挺鼻梁。方易的脸有点烧,他恼怒地躲开,转身拿起手机又开始刷。废柴在床头上意味不明地叫了一声,听上去很快乐。 笑个鬼。他心想,无端端这样笑简直就是犯规。 刷着刷着,方易的手机突然从他手里掉了下来。 他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手机点进那条微博。微博博主最近发出来的十几条信息都和一个叫容英海的老师相关。 【容老师的手术顺利完成!谢谢大家的问候[泪][泪][太开心]】 【情况一切稳定,容老师对明天的手术很有信心。他托官博君跟所有关注他病情的人说一声谢谢,并且再三嘱咐交开题报告的同学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偷懒。[偷笑]】 方易一直刷一直刷,关于容英海老师生病的第一条微博内容发布在一个多月前。 容英海在课堂上突然晕倒,脑袋磕在讲桌边上,昏迷不醒,送到医院之后检查为淋巴癌四期。 叶寒从他肩上探个脑袋过来:“怎么了?” “我的导师——我朋友的导师癌症末期。”方易平了平心潮,“我明天去看看他。” 叶寒不解:“你朋友的导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朋友已经不在了。”方易说。 叶寒关了视频,说我跟你一起去。 方易想了想,说行。“我们学——我朋友学校食堂很有名的,价廉物美,性价比特别高。” 叶寒:“……你很懂我。” 把废柴赶出去之后,叶寒关灯,命令方易停止刷微博,立刻睡觉。方易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忍不住拿起手机又看。 “叶寒,你看这个。” 他把手机给叶寒看。 容英海在课堂上摔倒的现场图片比较模糊,只看到整个教室里的人都乱了,大家纷纷涌向讲桌。拍照的人应该在教室后排。照片的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倚在窗帘下。 “一个灵。”叶寒回答。 方易又往上刷,刷到了倒数第二个微博,容英海准备手术之前在病房里拍的一张照片。他精神尚好,冲镜头比了个v字。 “也是一个灵。”叶寒说。 容英海的病床床头同样有一个模糊影子。影子比前一张照片清晰,隐约看到一个青年的五官。 叶寒问:“你认识?” 方易:“不算认识,对这张脸有点印象。他是容老师的儿子,两年前已经死了。” 第28章 虫巢(2) 转了两趟公车,下车还得再走十分钟才到大学门口。途中因为叶寒表示自己大病初愈实在太饿,方易给他买了个可丽饼。大大几口吃完之后表示很嫌弃,说不好吃,没有肉,那是小姑娘的零食。心情不太好的方易简直想当街将他揍成肉泥。 才走进校门不远,系统就响了。 【系统提示:前方左侧三十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200。】 “200的恶意值,我们先办完正事……” 【系统提示:恶灵试图偷窥女厕,正接近目标地。】 方易:“……” 男人身上一丝不着,甩着双手和胯下那物小跑着经过两人前方的空地,奔向旁边的教学楼。 太……太猥琐了!!! 方易目瞪口呆:“这是哪儿跑出来的恶灵?” 叶寒掏出手套戴上:“你不知道?学校里很多这一类的猥琐灵。女孩子的裙子被风掀开,洗澡的时候觉得窗户外面有人偷看,内衣袜子不小心就移位置,大都是这些东西。” 他大步跟在那恶灵身后也走向教学楼。正巧刚下课,许多人从教学楼里涌出来。叶寒高大英俊,引来很多人的注目。方易长得一副学生相,白白净净,看了叶寒几眼的男同学女同学顺道也瞥了跟在叶寒身后的他。 “不见了。”叶寒说,“跑得挺快。”他顺手拉着一个女孩问:“哪里还有女厕?” 女孩:“……” 方易快步上楼:“走走走,一三五楼是女厕,去看看。” 叶寒放开那姑娘,跟着方易上去了。 女孩站在原地,半天没从两个男人的对话里回过神。 那个猥琐男人被叶寒在三楼的女厕外面逮住了。他正趴在地上蠕动进入女厕,脖子伸得很长,扭进隔间下面的空隙。叶寒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直接伸手从背后探入他腹中,捏碎了位于下腹位置的核。 “太弱了。”叶寒走出来之后说,“你对这里很熟悉?” 方易:“嗯,以前跟朋友来过。” 两人往楼下走。准备上下一节大课的人纷纷从楼下走上来,旧教学楼本来就不宽的楼梯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叶寒和方易干脆站在转角等人潮先通过。方易心里有些焦虑,无意识地顺着楼梯往外望。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拿着教案从自己面前经过的乔之敏。 完全是本能的反应,方易立刻伸手抓住了乔之敏的手腕。 乔之敏惊讶地回头,看到方易一脸学生相,以为是跟自己问问题的学生:“有什么事?” 方易立刻放开了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能以前太习惯半途截下这个师兄跟他聊天了,这个动作竟然不由自主就做了出来。 乔之敏身材高大,脚下一双旧球鞋,脸上的眼镜让这个肌肉男减了几分威慑力。他明亮的眼睛看看叶寒,又转而朝向方易,笑着又问了一句:“同学是有什么事吗?” 方易冷静下来。 “老师,你知道教师宿舍区怎么走吗?”他问。 乔之敏给他们指路后道别,并告诉他们容英海上午去医院做检查,不在家里。两人下楼之后走了一段路,叶寒突然道:“他刚刚说的不是这条路。” “先带你去食堂吃饭。”方易说。 “你认识那个人?” “不认识。” 叶寒在方易身边脱手套:“是么。” 乔之敏是容英海的侄子。方易大学毕业论文的课题就是跟着容英海做的,正好乔之敏有这方面的资源,两个人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起来。 以另一种面目见到故人,方易的心情有种微妙的复杂感。 他带叶寒去食堂吃了个午饭。因为没有饭卡,借了个学生的卡去刷,还卡的时候那个好看女孩子冲他笑笑,不肯收钱,把写着自己手机号码的纸条塞在方易手里。 ……啊啊啊,搭讪。 方易有点不好意思,把纸条揣进兜里,钱放在桌上就走。他以前有过被美女搭讪的机会,也有过一两次与同性近似于暧昧的交往,但最后全都无疾而终。他坐在桌边吃饭,抬头就能看到食堂里的电视。每逢nba赛季,食堂里就挤满了人。方易是上大学之后才知道,原来和那么多人一起看电视也很有趣。他有许多无聊的时光无法打发,又没有人陪,坐在食堂里和众人一起看电视,恍惚中也有种朋友到处有的错觉。 “这个好吃。”叶寒指着卤鸡腿说,“你要吗?” “黄豆猪脚汤也很好喝的。”方易把自己面前的一碗汤挪到他前面。 叶寒推了回去:“你吃。” 方易心情不好,胃口也不好,但想想还是把汤喝完了。 两人又在学校里转了半天,叶寒顺手搞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恶灵,大多形容猥琐,有一个倒是人模人样的,就是脖子一直歪着,断了的脊椎骨都戳出来了。 “跳楼的。”叶寒眯眼看了那个恶灵一会儿,“晚上从宿舍楼往下跳,脖子断了。” 他收拾了那个歪脑袋站在楼道口的恶灵之后,转头对方易说:“这个大学挺好玩的。” 方易:“……?” 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他没搞懂大大的思维。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方易在水果摊上买了一堆容英海和师母习惯吃的水果,和叶寒往教师宿舍区走去。 容英海一家人都住在宿舍区,不新不旧的房子,楼下的羊蹄甲树边拴着容英海骑了四十多年的坐骑,虽然很旧,但被精心地保养着。方易骑过出去几次,哐当哐当哐当,到了球场随便一放,甚至没有锁,结果也平安无事。方易打完球就和乔之敏一起到容英海家里蹭师母的老火靓汤喝。乔之敏载他,他抱着个篮球坐在自行车后座,两人边说各种师母的拿手菜边饥肠辘辘地奔赴温暖的灯火。 走过宿舍区里的一个路口时,两人同时看到羊蹄甲树下坐着一个人。 或者他很难称之为人:他右臂从肩胛到手肘都鼓胀起来,上面布满各种大小疙瘩。意识到有人在注意他,青年转头盯着方易和叶寒。他脸上神情很自然,只是那张脸上的皮肤像被撕过下来又重新贴上去一般,皱巴巴,边缘参差。 “……这个,这个不是恶灵?”方易碰碰狗牙,狗牙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寒看了青年几眼。青年冲他笑笑,眼睛弯弯的。 “不是长得可怕的就一定是恶灵。”叶寒说,“这不是个看脸的世界。” 他转而盯着邮箱看。宿舍区里的邮箱是非常老式的那种柜子,分了几十个绿色的格子,各自带着锁,上面贴着单元和门牌号。,每两栋楼之间就有一个,叶寒抽抽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循味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方易径直往容英海家里去。他经过羊蹄甲树的时候青年微微颤抖,似乎对方易有些畏惧。他抱着手臂往树里缩了缩,半个身子没入树干,尖下巴被树叶漏下来的日光照亮。 方易意识到他的五官有种熟识感,突然就想起他是谁了。 “容晖!”他喊出了青年的名字,“容晖,是你吗?” 青年抬头,惊讶地笑了:“你……认得我?” 方易一下就呆了。 他印象里的容晖是容英海家中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是会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跟乔之敏介绍《灌篮高手》最后一战有多么激动人心的活力青年。他绝对想不到眼前容貌破碎、一条手臂怪里怪气肿起来的青年会是容晖。 容晖死于一场持械抢劫案。夜间的校园僻静处太多,流连着许多情侣和心怀不轨的人。他从校外回来,看到一个男孩子与歹徒搏斗时被推入湖中,立刻冲上去试图控制那个挥着刀刺向女孩的人。刀伤很深,脾脏破裂,回天乏力。 独生子死之后,容英海和爱人一夜苍老。学生们不知如何安慰中年丧子的夫妇,又知道他们这位导师心理强大,很多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只好更加努力地完成课题,更加认真去调研,以这种方式来抚慰容英海。 方易也是这样的学生之一。他和乔之敏常常跑容英海家里,除了贪吃,也有为他的家增添一点人气的想法。 “我是方易,你记得吗?”方易问他。能和灵体沟通实在太棒了,他心想。 容晖盯着他看了半天:“我记得方易,但你和他长得不像。方易不是出事了么?” 方易一时语塞。他刚刚太激动,忘记这件事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认识的人的灵体,而且形态令人不安。 “我是方易的亲戚,来学校找过他几次。”他立刻找出了个理由,“他给我介绍过你。不过你当时赶着去实验室,估计没印象。” 容晖确实想不起来,于是接受了方易的这个说法。 “你们是来看我爸的吗?”容晖问。 方易说是的。他把自己从微博上看到容英海病情的事情也告诉了容晖。容晖点点头:“谢谢你,你真是太有心了。方易出事之后我爸非常伤心,他一直自责当时是自己没有看好方易。” “这是个意外。”方易很难过。 容英海将他从本科带到研究生的这几个学生都看作自己孩子,在容晖离去之后不到两年,自己也出事了。这对容英海的打击是巨大的。 “你们去吧,他刚回来。”容晖说,“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呢。” 方易犹豫片刻,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出了什么事?” 容晖的遗体告别仪式他也去了。“见义勇为”的绸布下是青年开朗大笑的照片。而安静躺在白花黑绢中的容晖,容貌如常,并没有任何缺损或发皱的痕迹。 “没什么事。人死了总会有些变化的。”容晖笑笑,皱巴巴的脸皮翘起一个角,“我没有大问题。” 他的态度明显有所保留。现在的方易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容晖的戒备心很正常。方易也说不出“我可以帮你”这样的话——真正的大师正像只狗一样在不远处嗅邮箱。 告别容晖,他把叶寒叫回来,继续往前走。 叶寒沉吟片刻,指着身后的邮箱对方易说:“有两个邮箱里有怪味道。” 方易还在想容晖的事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很奇怪的味道。”叶寒皱眉想形容词,“大概是血和腐肉混在一起放了几天之后的那种味。” 方易毛骨悚然:“邮箱里?!” 叶寒:“嗯。不过里面只有信,我从缝隙里看到的。东西估计已经被拿走了。” 方易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身往回走。叶寒拉住他:“???” “我去看看。”方易说,“我……我现在至少有点能力,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想到老师和师母就住在这里,而这里还有这种怪事情,他觉得不安。 “你那半桶水的能力看不出什么的。”叶寒拉着他继续往前走,“门牌号我记下来了。六单元402,七单元101。” 方易的心一下就沉了。 六单元402是容英海的家。 他回头看那棵羊蹄甲树。容晖又从树下挪了出来,坐在石凳上,不知盯着空中的什么,看得相当认真。 容英海在家里,坐着轮椅给他们开门。他精神不错,听来者自我介绍是方易的亲戚,特地过来看他的,感慨得不得了。 方易自己也红了眼眶。 容英海憔悴了很多,和当日一起去做调研时相比显得更老了。 “小方你坐,你坐。”容英海擦擦眼角,“方易很好啊,他是个好孩子。” 容英海从大一开始担任方易的课程老师。他对那个看上去没什么心思,但能悄悄地把许多繁琐的事情做好的学生很有好感。大三的时候他的一个国家项目是整理方言词典,方易跟着他,一个人就整理出了六百多页的语料。还有大量珍贵的录音资料,方易也尽可能地帮助还原了。 “他也是个可怜孩子。我当时听说他从高中开始就自己打工凑学费和生活费,才知道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容英海给方易倒了水,“我夫人非常喜欢他。他每次过来吃饭,我都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方易诺诺点头。在大学的几年里,到容英海家里吃饭确实是他鲜少的愉悦时光,尤其是和乔之敏一起来的时候。 叶寒去探七单元101了,方易可以说一些在叶寒面前不能说出来的话。 “我是方易表弟。他常常跟我提起您,容老师。”方易说,“他非常非常感激你。” 容英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他舅舅的儿子。我知道了,他曾经把你写在本科毕业论文的致谢中,我记得的。” 方易自然也记得。他小学初中都住在舅舅家里,和表弟的关系非常好。在他本科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心情波动很大,表弟从另一个城市过来看他,带来了一堆特产。不善言语的男孩用他的沉默和对兄长的笨拙崇敬令方易平静下来。 “他那时候是谈恋爱吗?”容英海脸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意,“常常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问也不肯说,很害羞。” 方易也笑笑,说是啊,谈了个很艰难的恋爱。 那时候他倒也不是害羞,是不知道怎么说。“老师,我喜欢你侄子”吗?他不敢说,虽然知道导师很开明,但也绝对不敢说。何况当时只是他单方面暗恋乔之敏,他所有的患得患失和心情起落都是自己胡思乱想整出来的,乔之敏还不知情。 两人聊了很多。方易惊讶于自己的老师原来知道自己那么多的事情,想到后来发生的意外,鼻子一直是酸的。他太想跟容英海继续聊天,说最近经历的事情,说自己的恐慌和不安。 只是容英海已经不再是他的导师。 容英海聊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这里还保留着方易的照片,要找出来给他看,旋着轮椅进了书房。 方易站起来走到窗台四处望了一下。七单元在六单元的对面,他正好看到叶寒轻巧地从101的窗里翻了出来,落在地上,很冷静地把卸下来的防盗网回头又给别人放了回去。 方易:“……” 他快给这个没常识的大大跪了。无论白天夜里,他进屋子的方式为什么永!远!都!是!爬窗?! 方易气得简直要发笑。叶寒似乎有所感,抬头看到方易在对面四楼冲他瞪眼。他不明所以,对方易笑笑,转头又走向了邮箱。 看不到大大,再生气也没什么作用。方易转头想坐回位置上,随即看到自己身边的白墙上有不少孔洞。 孔洞都不太搭,很不整齐,凌乱地分布在墙壁上。方易慢慢看过去,惊讶地发现竟然连铺瓷砖的地面上也都是这种孔洞。 虽然不密集,也足够令人寒毛倒竖。方易看到有个别孔洞直径较大,能深入小指。他尝试着把手指伸进去,触到一片冰凉的黏液。 第29章 虫巢(3) 方易摸到那个小洞的底部有东西,忍着恶心把它给弄了出来,结果是一截虫子的腿。 他用纸巾擦了手,继续细细观察墙上的洞。有意识去看之后,他果然发现了在几个洞口或者地面上有碎裂的虫腿或者翅膀。残骸都在不易清扫的角落里。 容英海拿着照片出来,看到方易在角落里拿着虫子大腿看来看去,告诉他上个月家里莫名其妙多了不少飞来飞去的虫子,几天后虫子们又莫名其妙地死了不少。夫人当时正为他的病心力交瘁,在乔之敏的提醒下才拣出没扫干净的虫腿,拿给一个生物学院的同窗看了几眼。那个教授没办法根据虫子的腿和翅膀碎片来辨认出种类,不过他告诉容英海和他爱人:宿舍区里种的各种植物都很多,夏天很容易滋生各种虫类,平日注意关好纱窗。虫子们都死了,容英海也就不在意。 方易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些虫子似乎寄居在墙和地板的洞中。它们居然能在坚硬的墙面和瓷砖中打出一个光滑、圆润的洞,并且消失得那么彻底。 他想到邮箱里的腐肉和血的气味,心中不安越来越强烈。 一直呆到去买菜的师母回来方易才离开。师母知道来访者的身份后,拉着方易说了许多话。方易差点又酸了眼眶。 告别容英海夫妇,方易慢吞吞下楼。快走到一楼时揉揉眼睛,确定自己看上去没什么异状之后才走出去。 叶寒和容晖坐在羊蹄甲树下,一个朝东一个朝南,并没有说话。羊蹄甲的花早就开过了一遭,满树深浅不一的绿,摇摇晃晃。 “走了。”方易说。 叶寒指指七单元101:“不去看看?” 方易:“……你又想爬进去?大大你能不能有点生活常识?这里是居民区啊叶寒,你这样爬进爬出的,是怕别人不知道你非法入室吗?” 容晖在一旁边听边笑。笑完之后他跟方易说:“没关系,爬吧。101现在没人,大家都知道,那房子不对劲。” 方易在之前从来没注意过七单元101。教师宿舍区里住的老师较多,但方易熟悉的也就容英海,每次来的时候都直奔他家,其余的地方并不太留意。而且因为这个宿舍区比较老旧,不少房子都没住人,即使空着、整夜整夜不亮灯,也并不奇怪。 七单元101在十年前住过人。那家人后来搬到了另一个新的宿舍区,101分给了年轻的单身老师。之后不知怎么回事,老师们一个个搬走,101就此空了下来,之后也没有人再去住了。 方易半信半疑。他知道容晖不会骗他,但叶寒会。叶大师对自己遭到了同伴的怀疑感到十分愤怒,强烈建议方易进去看看。 101的窗户都歪了,阳台上什么都没有,积了厚厚一层灰。 “你可以从窗子这里进去。注意脚下,照着脚印踩。”叶寒说。 防盗网已经坏了,随手就能卸下来。窗户也缺了半边,方易可以很轻松地钻进去。他立刻看到了叶寒说的脚印。 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分布着相当杂乱的脚印。房子里空无一物,只有厅中摆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罐子。 方易踩得很小心。脚印全都很光滑,他只要注意角度,基本能将鞋子落在脚印中央。也因此他发现脚印比常人的要大一圈。 “叶寒,你……”方易回头想跟叶寒说话,只看到眼前黑影一闪,叶大师趴在了墙上。 方易:“……” 叶寒:“我不落地了,破坏痕迹。你去看看桌上的东西,很有趣。” 壁虎状的叶大师也……很帅。方易看他几眼,慢慢朝八仙桌走去。 八仙桌上的罐子里插着一支没燃尽的香。罐中塞满了已经开始腐烂的橘子,香就插在橘子上面。方易开了手机的电筒,才刚一照罐里的东西,立刻就摁灭了灯光。 叶寒:“嗯?快看,这是养虫的术,很少见。你可以翻翻水果下面,下面有肉。” 方易浑身恶寒。腐烂的水果上长出了绿毛,周围落着许多虫尸,完全能让一个没有密恐的人瞬间成为根深蒂固的密恐患者,他完全不想再往下翻。他觉得自己回去之后不可能让叶寒进卧室了。指引他来看这种东西还想睡软床?做梦。 他转身一步步离开。容晖不知何时来了,站在窗外,面目模糊不清。 “你看到了吗?” 方易:“什么?” 容晖指指身后的宿舍楼:“我家墙上和地上的洞。” 叶寒以相当漂亮的身手从墙上跃了过来,腰一弯腿一伸就窜出了窗。容晖让出个位置给他,看方易点头之后才继续往下说:“我家里的那些虫子是从101飞过去的。” 方易笨拙地爬出窗,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点头:“看到那些虫子尸体我就猜到了。谁在101养虫子?” 容晖摇摇头:“我不知道。当我发现的时候家里已经到处都是虫坑了。你没见到我妈手肘上的伤。那些虫子能钻进肉里。”他眼里带着厚重阴影,说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 晚餐也是在食堂里吃的。这次换了个食堂,以清真风味见长,叶寒津津有味地看师傅在里间拉面,连面都快忘了吃。 方易问了容晖几个问题,比如虫子是怎么处理的,是你驱赶的吗,你用什么办法驱赶的。但容晖没有回答,看看天色转而笑着说自己还有事,一溜烟跑了。他畸形的右臂似乎很沉重,跑起来身姿不稳,一歪一扭。 “你和容晖说了什么?”方易问叶寒。 “什么都没说。” 方易心道怎么可能大大你说谎的时候敢看着我眼睛吗?叶寒低头大口吃面,额上沁出细细汗珠。 他和容晖在树下坐了挺久,一副各自怀着脾气不肯说话的怪模样,方易绝不可能相信两人什么都没交流过。 “你在你朋友导师家里看到了什么?什么洞?” “什么都没有。”方易淡然道,开始吃饭。 这次轮到叶寒瞪他了。他瞪了片刻,方易头都没抬,他只好又埋头吃面。 离开学校步行前往公车站时,叶寒冷不丁开口问:“吃可丽饼吗,给你买一个。” 方易:“不吃。” 叶寒:“吃正宗长沙臭豆腐吗,臭出三十里。” 方易:“不吃不吃。你有钱吗买买买。” 叶寒:“你有啊。那热狗?面包?鸡蛋仔?炒田螺?有两家周黑鸭,你想吃哪一家?” 方易无力:“哪一家都不想吃,都是山寨店。内衣店旁边那家的鸭脖都是臭的,千万别买。我很饱,谢谢。” 两人慢慢步行穿过学校附近的小吃街,街上很多人,做小生意的学生和帮衬各种小生意的学生快乐地混在一起。 叶寒说:“可你很不开心。” 方易默认了。 他确实开心不起来。回校一趟,见到了一个两个故人,勾起一些不可能散去的往事。容英海的癌症是四期,已经基本没有治愈的希望。方易心里难过,又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茫然。他坐在容英海家里看到那些虫子留下的洞口时,异常强烈地希望自己身上的缚灵能力能为导师做些什么。然而他空有一身能力,却什么都不懂。 渴望改变,却没有改变的能力,这实在太煎熬了。 方易不说话,叶寒找的话题又一个都不奏效,他也没声音了。两人快走出小吃街,已经看到公车站牌时,叶寒拉住了方易。 “有动静。”叶寒立在来往人流之中,皱眉四望,鼻翼轻轻抽动,“腐肉和血的味道。和101的臭味一模一样。” “在哪里?”方易也紧张起来。 “移动得很快。”叶寒闪身跑入小吃街旁的小巷,把巷口摆摊卖小工艺品的人吓得乱叫。方易迭声道歉,跟着叶寒往前去。 他没有听到系统的提示音,也没有闻到叶寒所说的气味。但他隐隐约约听到了密集的虫翅振动声。 “叶寒!是虫子!是飞行的虫!”方易大喊。 两人在逼仄的巷子里狂奔,惊动了几对在灯光昏暗处又抱又啃的情侣。 “我知道!跟着我!”叶寒跳上一个巨大的垃圾桶,撑着矮墙翻了过去。 方易:“……” 大师你太高估队友的武力值了。方易咬牙蹬着垃圾桶,艰难地翻过了那面墙,落下的时候没找准位置,脚有点扭。 叶寒已经跑了回来,一脸阴沉。 “没追上,消失了。”他把方易拉起来,“怎么样?” 方易忙摆手:“没事没事,怎么追丢了?” 叶寒扭头注视着黑沉沉的天空。高处有楼房灯光闪耀,但今夜的天空黑得特别沉闷。 “突然之间就消失了,就在附近。”叶寒说,“就像躲进了某个我窥测不到的地方。” 小吃街上人流来来往往,詹羽带着他的几个同事钻出夜市,几个人都热出一身汗。 “太热了,天哪,你们这里怎么那么热。晚上没有风吗?”有个人说。 “夏天哪里都是这样,去啊去我们长沙玩玩,保证刷新世界观。”有个女孩说。 詹羽一边吸溜着奶茶,一边给几个外地的同事介绍小吃街。他们学习途中放了一天假,几个年轻人没事可做,听詹羽说起这边凉快又舒适,立刻驱车前来。 詹羽显然对这一带很熟悉。带他们转了几圈,几人在一家甜品店坐下歇脚。夜风一起,天上掉了几滴雨。詹羽在女同事的齐声请求下,回车上拿伞。 离开停车位置的时候他停了脚。 嗡嗡嗡的虫子振翅声在耳边萦绕不去。他立刻察觉这不是一般的虫子:声音太大、太嘈杂,带着森森邪气,不是人间的东西。 他好奇心顿起,循着声音钻入弯弯曲曲的巷子。 “叶寒!是虫子!是飞行的虫!” 熟悉的声音从巷子的另一边传来,詹羽“咦”了一声,不再奔跑,转而跟着方易的声音在另一边谨慎移动。 “我知道!”叶寒的声音詹羽不算特别熟悉,但他也很快认了出来,“跟着我!” 那头传来凌乱奔跑声,蹬垃圾桶的哗啦声。詹羽小步猫着腰跑过去,把巷子角落的人都惊动了。 两人裤子脱了一半正要办事,被猫腰溜过的詹羽吓了一跳。男人大吼:“有完没完!” 詹羽被骂得一头雾水,转而觉得在这种地方办事太不雅观,男人的声音也太过难听,令他不高兴,于是伸手从兜里抓出个小黑球扔了过去。 身后情侣被黑球里冒出的黑烟和黑烟里的各种怪状吓得乱叫,詹羽心情变好了一点,继续往前追踪。 但他立刻发现自己跟丢了。 虫子的振翅声完全消失干净。 詹羽有些懊恼。同事电话他问他去了哪里,他说遇到了老朋友,没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继续在巷子里往前探索。叶寒和方易似乎离开了,声音渐渐变远。 巷子里非常昏暗,被打破的灯泡失去了照明功能,小餐馆排出的污水灌满了水沟,漫溢出来,在鞋底啪叽啪叽地响。地上各种垃圾都很多,詹羽想攀墙而行,抬头看到墙上各种痕迹,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直走到下一个拐弯处,他终于看到垃圾堆边坐着一个人。 远处巷口有车子经过,灯光短暂地照亮了巷中的内容。他看到坐在地上的人右臂肿胀得异常可怕。 詹羽走过去,踢了踢那个人的腿。 “需要帮助吗?我是警察。” 那人摇摇头。詹羽听到他在急促地喘气,胸膛起伏,似乎非常痛苦。 “你好?”詹羽蹲下来,触碰到那人肩膀的瞬间他便知道眼前的人是一个灵。 “你……你实体化了?”詹羽反手扣着那人的手腕,伸手在他胸前乱摸。核已经没有了,整个躯体都已经成形。 詹羽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你是成功实体化的恶灵?” 容晖不知道眼前的陌生人是谁,也相当厌恶他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但他现在没力气,干脆不理会那人的问题,偏了偏身体,吐出一个“滚”字。 詹羽毫不在意地笑了。他问:“你的胳膊又是怎么回事?” 畸形肿胀的手臂上布满疙瘩,就着远处微弱的灯光,詹羽惊奇地发现那些疙瘩在轻微地移动着。他伸手去抓了几下,无视青年虚弱的反抗。 “……这里面是虫子?”詹羽从疙瘩的创口里扯出半只有翅飞虫的残躯,“它们是你养的?” 容晖终于抬头直视他。“你是什么人?” “警察。”詹羽笑道,“有困难找警察。” 第30章 虫巢(4) 在容晖充满怀疑的眼神下,詹羽继续在他手臂上乱摸。 手臂皮肤完全被撑开,有裂开的痕迹,他伸手抠了抠,没有血。鼓起的疙瘩在手掌中缓慢蠕动挣扎,像是奋力想从中冲出来。肌肤的触感跟人类类似,但创口中没有一滴血。詹羽发现青年注视着自己,于是把那半截虫子又塞回他的伤口。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青年脸上的痛苦神色。“不肯说吗?不过奇怪,这些虫子明显和你不熟。” “你我也不熟。”容晖说。 “能遇到一个实体化,而且没有任何恶意值的灵实在很难。交个朋友?”詹羽笑道。 容晖闭了眼睛。巷口又有车子经过,光束把他的脸照得清楚明亮,詹羽稍稍一愣。 “不怕我手臂,反倒怕我脸?” 詹羽摇摇头:“好像见到了故人。能站得起来么?我带你离开。这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 “人类看不到我。”容晖说。 “……你实体化了,人类还是看不到你?”詹羽显然更感兴趣,“走吧。都说了交个朋友,怕什么?” 娃娃脸上的笑容很真诚。 在能否进房间睡觉这件事情上,叶寒终究还是败给了那个家的真正主人。 他收拾了自己的枕头和毯子,一脸不爽地扔到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看《非诚勿扰》。他看了一半,见方易洗澡出来,浑身冒热气,抬头看了几眼。 “你不去洗?”方易给他扔了一盒加多宝。 “都睡沙发了,还天天洗澡?” 方易对他的逻辑感到惊讶:“为什么睡沙发可以不洗?现在天气那么热,你一身汗味不洗怎么睡?能睡着?” “我睡床的时候每天都洗得很干净。”叶寒说。 方易:“……这个威胁不了我,快去洗!” 叶寒很不高兴地去洗澡,半途还拎了趴在地上睡觉的废柴进浴室。废柴吓得喵呜乱叫,被水浇湿之后就蔫了。 方易把今天去容英海家里看到的东西一样样写出来,打算跟叶寒好好讨论。叶寒有很多事不会告诉他,这种隐瞒对叶寒没有大影响,但方易看到的异象如果不借助叶寒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找到原因。当时当刻是郁闷的,洗一个澡也就好了。他生气的时限总是很短,就连当初乔之敏知道他喜欢自己之后吓得说出了“别吓我啊,我可不是变态”这样的话,他气鼓鼓地失眠了几天,红着眼眶打了几盘游戏,也就放下了。 现在的他没有帮助容英海的能力,但他有一个可以帮助容英海的队友。 想到这里方易又有点犹豫:既然希望叶寒帮忙,那么还把他赶到沙发上睡觉,似乎有些不人道? 叶寒和废柴洗得一身清爽,出来之后听到方易准许他睡床,十分高兴,立刻把枕头毯子又转移回方易的床上了。 方易跟叶寒细细说了容英海家中墙壁和地面上的虫洞,连带虫洞里自己掏出来的残骸和黏液也一并讲了。叶寒皱眉听得很认真。 “养虫的术我见过几次,不多,因为不好养,而且也不好操纵。” 叶寒跟方易说了他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当时他经过一个村镇,发现那个村明显比周围的其他村子要嘈杂,到处都是嗡嗡乱叫的虫子。最后在村头的树洞里他发现一个养虫的工具。 “那种东西叫虫巢,是虫子孵化的地方,就像今天你看到的罐子。” 树洞里填满了发臭的兽肉,孵化出来的虫子充满攻击型。今天101里的虫巢倒是还算温和,用橘子是最平常的做法。颗粒状的虫卵嵌入填充物之中,插上香,香燃起来之后孵化过程开始。工序倒是简单易操作,但虫子孵化的时候对周围的温度和空气都很敏感,不合适的话一死死一片。 “虫卵是哪里来的?” “买回来的。有这样的渠道。”叶寒说,“那种地方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比你能想象的一切地方都要乱。” 方易心道你说成这样还让我不好奇,实在太难了。 他换了个问题:“养这些虫子主要还是因为它们有攻击性?它们都是正常的虫吗?” “当然不正常。食肉,嗜血,毒液具有麻醉性,还有很多其他特点,主要看虫巢里放的是什么东西。”叶寒说,“这是一个循环的过程:虫子被孵化,成虫攻击人类,在人类的身体里产卵,卵在长大的时候就不断吸收人身上的养分,人最后一般都会死。死了之后尸体上的卵被收集起来,等待新的买家,把它们带回去开始养新一轮虫。就这样不断循环,很原始,但很有攻击性。” 叶寒经过的那座村庄已经快成了死村,四处都是尸体和虫子。他当时若是像现在这样以人类的形态经过,估计也很难活得下来。 “谁做的,为什么做,我都不知道。那些虫子不是恶灵,但它们身上永远带着很刺鼻的腐肉和血的气味。你闻不到,灭灵师可以。这种味道很奇特,但灭灵师都很熟悉,我们的学习内容中有一项就是辨认各式各样的虫子,这种用虫巢孵化出来的虫子没有一个固定名称,大概,嗯,大概可以叫做巢虫。” 方易:“……好随便的起名方式。” 叶寒:“嗯,老师的文化程度低。” 方易的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是一个座机号码。 手机那头传来的声音有点熟悉,是个年轻人。 “你好啊,是方易吗?”年轻人说,“这里是西区派出所,我是詹羽的同事,你还记得吗?” “哦……”方易说,“不记得了。” 年轻小警察:“贵人多忘事,呵呵。你认识石丰艺吧?” 方易:“认识。” 年轻小警察:“哎,太好了。石丰艺给我这个电话让我联系你。他现在在我们值班室里呆着不肯走,你过来把他带走吧。” 方易:“……” 方易气喘吁吁地跑到西区派出所值班室,跟有点面善的小警察打了个招呼,进门就看到坐在椅子上戴着耳机听歌打瞌睡的石丰艺。 方易摘了他耳机:“怎么了?” 石丰艺一把抓住他,差点把他裤子给扯脱:“方天师!” 他半夜跑到派出所不敢回家的原因是家里多出了一大团的虫子。 方易心头猛跳,心想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不方便让人民警察听到,忙让石丰艺登记了名字,道别之后拉着石丰艺走了。在路上石丰艺立刻跟方易说起自己家的异状。 他的工作性质晨昏颠倒,白天一直睡到下午三点才起来,这段时间天天如此。今天起床洗漱的时候就觉得房间里嗡嗡嗡地,多了好些蚊子。虽然在这么高的楼层里听到蚊子的声音确实很奇怪,但石丰艺也不太在意,出门吃饭的时候随手找个蚊香点了起来。 吃完饭回家的时候他在楼下小花园逗小萝莉玩儿,顺便跟大爷大妈聊天。大爷大妈都说这两天家里虫子变多,吵得烦人。纵使这样石丰艺也没有觉得不对,心道可能是季节性变化导致的情况,过几天就好了,做好防护措施其实也不用怕。 回家开门开灯,洗澡之后开始坐在书房码字。码到睡意袭来,石丰艺准备去接杯水,一开卧室门就吓了一大跳。 客厅里仿佛悬着一片低矮的灰云,嗡嗡的振翅声极为响亮。零零散散的虫子冲他撞过来,石丰艺立刻关上门。卧室门上竟然传出连续不短的咚咚轻响,像是细小的石块砸在门上一般。 石丰艺立刻知道事情不妙,从衣柜里抄起一件大衣蒙在脸上,像逃离火场一样冲出了卧室,飞快跑过客厅钻出了家门。 “我跑得快,那些虫子也快。”石丰艺伸出手让方易看他掌心。他掌心里是几个被捏死的虫子,都带着翅膀,皱巴巴缩成一团。 “这事情我解决不了。” 石丰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天师——天师啊……” “别扯了!”方易抓紧自己裤头,“我说我解决不了,我带你去找叶天师!” 石丰艺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膝盖:“早说。” 回家看到叶寒还坐在沙发上,一副正在等自己回来的架势。方易心里有些感动。 叶寒看到他身后探头探脑的石丰艺,很高兴,扬起手里的书冲他打招呼:“来得正好,有些问题想跟你请教。” 他手里是总裁&男秘书系列的第三本,《总裁调.教手册》。 方易:“……” 方才的感动已经烟消云散。方易大步走上前,把叶寒跟石丰艺靠在一起的脑袋拨开:“说正事,石丰艺。” 两人正就男秘书与总裁之间感情怎么顺利挑明开展讨论,石丰艺意犹未尽:“等说完正事再跟你讲。大纲都在我脑子里,特别精彩。” 叶寒:“好,好好好。” 但是听完石丰艺说的事情之后,叶寒脸色立刻变了。 “方易,把我包拿来。石丰艺,你趴在沙发上。”叶寒把石丰艺按在沙发上,拨开他颈上的头发。 把包拿来的方易看到石丰艺头发下的东西,顿时头皮发麻。 石丰艺后颈上一串的小疙瘩,疙瘩里还有活物顶着薄薄一层皮在移动。 “怎么了?方天师?老叶?你们别吓我……”石丰艺扭头看不见叶寒,但是瞅到了方易脸上的惊愕表情,吓坏了。 叶寒从包里的夹层中找出几根长针,按定石丰艺的背:“你别动。觉得脖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没有啊!”石丰艺大嚎,“我后脑勺怎么了?” 叶寒捏稳长针,突然刺了下去。长针尖端飞快刺破石丰艺后颈上一个疙瘩的表皮,将里面蠕动的虫子挑了出来。方易忙用干净纸巾接住那只被刺死的虫子,还未放下,叶寒已经开始继续挑破其余的疙瘩。 十几只虫子一个个被挑了出来,有些还在挣扎,被方易隔着几层纸巾捏死了。石丰艺倒是一脸茫然。他完全没感觉到一丝疼痛,直到方易帮他擦尽后颈的血,还把纱布给他看,他才嗷嗷地叫起来。 第31章 虫巢(5) 方易把虫子包好扔了,石丰艺被吓得趴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废柴跃上沙发,站在他面前,饶有兴趣地伸舌头舔石丰艺的手指。 叶寒转头看方易把垃圾拿出去,人不在家里,立刻把废柴拎了过来,指着石丰艺后颈上还在流血的十几个小孔。 废柴生气地叫了一声,在伤口处嗅嗅,伸舌舔几下。 石丰艺开始不知道这一人一猫在自己身后做什么,等到后颈越来越疼,刺痛令他背脊都颤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他看不到自己后颈上的伤,方易也没给他看虫子,但火烧一般的疼痛让石丰艺意识到,刚刚真的很危险。 “是什么?钻我后脑勺的是什么?”石丰艺声音都虚了。 废柴舔了几下,虫子毒液的麻痹效果尽消,伤口也不再流血。它从石丰艺身上跳下来奔向卫生间,片刻后卫生间里传出了漱口的声音。石丰艺顾不上注意一只猫为什么会漱口这种怪异的事情,可怜巴巴地望着叶寒。 “不是什么大问题。”叶寒说,“就一些有毒的,会吃肉吸血的虫子钻进你的后颈而已。它们会顺着爬进你脑袋里,吸干脑髓也不奇怪。啊,别抖,现在没事了。” 石丰艺十分后怕,拽着叶寒的衣角抖个不停。 “虫子都处理完了,没问题了吧?”方易洗了个手,出来问。 “刚刚确认过了,血液和肌肉里都没有虫卵。”叶寒站起来,顺手拿了自己的背包,想了想,把茶几上的零食和水果揣了些装进去,“为保险起见,我要去拿点药。石丰艺,你最近别回家,先在这里留两天,等我回来再说。你可以出门,虫子对你没影响。” 方易看石丰艺还在兀自发抖,担心地问:“真的没问题吗?那些虫子毒不毒?” 叶寒挎上背包:“很毒。它们的口器比较复杂,是咀嚼式和虹吸式的变异形态,吃肉吸血两不误。这种虫子应该是用腐肉养出来的,而且是有些年头的肉。” 石丰艺都快哭了。 “我走了,拿完药就回来。”叶寒说,“睡觉记得锁门,不要让猫睡我的位置。再见。” 方易:“等等!” 叶寒:“?” 方易:“走、正、门。” 一只脚已经踏上窗台的叶寒哦了一声,转身走向大门。废柴从厕所里跑出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叶寒看了方易一眼,废柴眨眨眼,立刻喵喵喵地扑在方易的脚上。 “再见。”方易说,“会锁门的。” 石丰艺依旧保持着俯卧的姿势,眼里还带着泪光,脸上却是一脸八卦表情。 “你们睡一起?”石丰艺看上去甚至有些开心,“两位天师,你们睡一张床上?还锁门?” 方易问他:“你要睡吗?你身上有伤,床可以让给你。” 石丰艺嘿嘿地笑:“不敢不敢,叶天师会捏死我。” 方易无言地站了一会。废柴趴在脚面上,又重又热,他把它抓走了。 他睡前认认真真地锁好了门,睡在床的一侧上翻了几个身。睡前没有叶寒讲的鬼故事,总觉得有些无聊。 和石丰艺一起住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清洁,打扫,买菜,做饭,甚至连超市里那种沙拉酱配现在的时令水果合适,他都能跟你扯上十几分钟。 “不不不,不用了。我对沙拉酱品牌背后的故事不感兴趣。”方易吃着石丰艺做的水果沙拉,“你怎么那么能扯?” “这是注水技能啊。”石丰艺转而跟方易科普自己在唧唧文学城写总裁和男秘书的纠葛恋情的心得体会,“……总裁穿的什么牌子衣服可以写五百字,总裁的车子多豪华可以写五百字,总裁从停车场走到自己办公室的心理过程可以写一千字,好萌的。比如经过昨夜我该如何面对,见到他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要把他昨天忘记带回去的领带还给他吗,行政的八婆看到我还领带给他会不会开始议论我跟他之间的……” “停。”方易制止了他,“总裁一分钟两百亿上下,不会考虑这种细节好吗?不萌。” 石丰艺翻了个白眼,显然觉得跟方易讨论不起来。 跟石丰艺相处的几天,方易对他的好感蹭蹭蹭往上冒,就连隔壁住的大妈也拉着方易问:小方啊你咋交了那么多好看的朋友呢,小石有对象没有啊?当作家一个月挣多少钱啊?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方易落荒而逃。 石丰艺显然对自己的魅力没什么自觉。他这段时间以来坚持锻炼,瘦巴巴的身材开始有了点肉,没什么血色的脸也正常许多。在叶天师不在的日子里,他将自己对叶寒的崇敬和爱戴全数转移到方易身上,成功地将废柴变成了自己的敌人。 “它为什么老是挠我?嗯?这正常吗这?”石丰艺指着因为袭击自己不成、转而疯狂啃自己拖鞋的废柴,愤慨地问。 方易大概明白废柴的意思。 “它觉得你是入侵这个家的敌人。但你放心,它不是真的讨厌你,只是喜欢,嗯,调戏你而已。”方易说,在石丰艺一脸黑线的囧态里,顺手把最后一块苹果吃了。 石丰艺正想继续说什么,刚刚还在啃拖鞋的废柴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抖擞起全身的毛,在门后亮出了防御的架势。 “废柴?”方易走过去想抱它,但被废柴挣开了。它死死盯着门外,呲牙咧嘴,牙根都暴了出来,看上去有种恶兽般的凶悍。 这时门被敲响了。 “方易你在吗?”门外的人轻快地说,“开门,我詹羽啊。” 方易顿时呆在原地,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背上冷汗涔涔,眼前那扇门看上去陌生而可怕。 “是詹警官?”石丰艺站了起来,“不开门吗?” 他以为是废柴挡住了方易的路,走过去将废柴抱起来,伸手就要去开门。 “等等!” 废柴伸爪重重地在他手上挠了一爪子,石丰艺痛得大叫。废柴从他手里跳下来,又站在了方易面前,面朝大门。 久没听到动静的詹羽有些失落:“连朋友也不见了吗?” 方易一动不动。他想起在兰中镇看到和听到的很多事,心里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情绪更浓烈。幼年时献出自己的新衣交到了一个朋友,但那个朋友却导致了章子晗的死亡,而他现在又发现詹羽身上谜团重重,他接近自己的原因也扑朔迷离。 ——方易身上有什么是詹羽想要的呢? 他突然想起那日自己问叶寒的这个问题。 詹羽的声音带着笑意:“聊聊天,可以吗,方易?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保证,真的。” 石丰艺捂着自己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满是不解。 “方易……”詹羽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无论我曾经做过什么,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你。你知道的,我没有朋友,我只认识你。” 废柴浑身挣起的毛缓缓软了下来。它扭头看了方易一眼。 方易也看着它。 他可以信任吗?他说的是真话吗? “找个别的地方吧。”方易提高了声音,“我们聊一聊。” “西区派出所,稳妥么?”詹羽在门外问,“我今天值班,那里还有我的同事。” “可以。”方易回答。 叶寒曾经说过,有些地方是邪气侵入不进去的,倒不是因为那里正气太足,只是那种地方往往会设置很多屏障,各色各样的人都在那里留下自己的思维片段,灵体太容易受到困扰。 詹羽似乎松了口气。“我给你带了特产,你一会儿开门拿吧。晚上见。” 没见到詹警官的石丰艺非常遗憾。但他察觉到方易和废柴的状态不太正常,待方易和废柴转移到客厅之后,默默开门取了外面的东西,没再打探任何事。 方易十分抱歉,取出医药箱给他包扎。废柴在茶几旁边走了几圈,跳上沙发,趴在石丰艺腿上舔他的伤口。伤口很快就不再渗血了。 “天师,你们养的猫也很灵啊。”石丰艺惊奇万分。 方易第一次看到废柴露出这一手,也有些惊讶,随即想到这猫的叫声都能驱散恶灵,那口水能消毒杀菌,也不是什么奇特的事情了。 他开始思索起今晚和詹羽的会面。 答应詹羽的要求并不是他一时兴起,而是从兰中镇回来之后他无法逃避的问题。 詹羽的目的是最令叶寒和他困扰的问题。自己是个平凡人,唯一能想到和詹羽有关的,也唯有那原本被封起来、前不久才刚刚解开的缚灵能力了。但缚灵能力只在缚灵师的后代血脉中传承,詹羽根本无法获取。 方易边看电视边想,难道是想把自己整成个傀儡,供他驱用? 那更不靠谱了。若是想弄傀儡,找个叶寒这样的灭灵师显然更符合詹羽要求而不是自己。 电视里妆都哭花了的女主对风尘仆仆赶来的男主大吼:你为什么要来!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他们威胁你的手段吗!不要来救我,我不想你死! 石丰艺拿出从方易这里搜刮来的本子认真记录:“好狗血,我喜欢。” 方易心想难道是这样?控制自己,然后要挟叶寒为他做些这样那样不能描写的事情? 他顿了片刻,自己笑了出来。 ——想太多。 石丰艺不明白方易去赴个詹警官的约为什么也要动用那么大阵仗。 “这瓶黑水是什么?还有匕首?”石丰艺无法理解,“为什么把猫也带上?” “我是天师,总要带点辟邪的东西在身上。”方易说,“废柴……废柴是神兽。” 石丰艺:“呵呵。” 临出门前方易叮嘱他不要离开。“家里有叶寒平时放的禁咒,那些东西进不来的,你注意就好。” “行行行。”石丰艺说,“我可以吃柜子里那包没拆的开心果吗?看好久了。” 方易:“是叶天师的,你敢你就吃。” 石丰艺:“那算了。有什么零食是你的吗?我吃吃。” 方易:“……” 从家里出发到西区派出所不算远,方易一路慢吞吞走过去,更像在散步。废柴跟在他身边,很乖地慢慢走,路遇野猫给它抛媚眼也视而不见。 虽然章子晗的死和詹羽有关系,但方易不可能轻易就将对詹羽的情感上升到“恨”的程度。他其实是害怕。 回头想想,詹羽一直在不停地试探自己,尤其在方易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家地址的时候,詹羽说的是“我曾给你家寄过年货”。 明明相识多年,却以这种说法来解释:方易在知道詹羽和自己竟然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时,立刻明白了——詹羽早就知道这个身体里的灵魂不是原来的方易。 这令他恐慌,但最初的恐慌过去之后,又隐约地有种轻松感。 “喵?”废柴突然停下,抬头看着身边一栋楼的楼顶。 方易顺着它眼神看去,楼顶没有灯,在夜里一片黑沉沉。 “怎么——咦?”方易猛地捂住了耳朵。 熟悉的飞虫振翅声在耳边响起,嗡嗡嗡,嗡嗡嗡。 废柴身上的毛又立了起来,它窜到方易肩上趴着,口里呼哧呼哧喘气。 方易把废柴抓在怀里,跑进那栋楼。 通往楼顶的门开着,虫子振翅声越来越大。方易从一楼跑到六楼,听到各户人家中电视机和说话的声音,在楼道里低低回响。 月光里站着一个高挑的青年。他右臂肿胀得异常可怕,双腿勉力支撑着自己站立,胸口起伏,满脸是汗。半空中的飞虫数量巨大,形成一片低矮的灰云,笼罩在青年的头顶。 下一瞬,虫群突然震动四散,随即纷纷扑向青年畸形的右臂。很快,密密麻麻的飞虫便被青年的身体吸收,一点点减少。 “容晖?”方易看到容晖坐倒在地,忙跑过去,但不知能否搀扶他。 “先别碰我……”容晖浑身是汗,还在发抖,“等等,等一会……数量太多了,不好受。” 方易蹲在他面前默默看了他良久。废柴也依到他身边,抬头盯着面前容貌可怕的青年。 “你吸收了这些虫子?”方易问。 第32章 虫巢(6) 容晖抓起一旁地上的外套披在身上,盖住自己的右臂,沉默许久才艰难站起。 “应该叫做销毁。”容晖的声音很虚,额上冷汗涔涔,“它们进入我的身体之后,会被身体吸收,化作维持我行动的能量。你能看出我是什么东西吧?” 方易犹豫了一会。“那天在学校里见到你的时候,你明明只是个虚像,没有实体,为什么我现在能碰到你?” 容晖看着他,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是吗,我还以为不止一个人能分辨。我是实体化的灵,我虚弱的时候,比如现在,你是有可能触碰到我的,普通的人类也可能会看到我。其余的时间我能维持自己的虚像,就像你那日看到的那样。” 容晖看着方易问了句:害怕吗? 方易忙摇头。 他不可能怕容晖,就算容晖是恶灵,他也无法做到像看待祝正义这一类的恶灵那样,审度着该怎样把他剿灭。事实上一想到曾经容晖的模样和他的生活,方易还会感到难受和痛苦。正直的人为何无法拥有平静的人生,他有时候会憎厌世间这类无逻辑的生活规则。 他看不出容晖相不相信他的话。青年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废柴昂着头盯着青年,姿态和神情都没有敌意。 “关于我的其他事情,我无法跟你说更多。”容晖道,“但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虽然我刚刚并不需要帮助。” “你怎么会实体化?难道你曾经是恶灵吗?”方易不解,“但你身上没有任何恶意,一点都没有。这不可能的。” 叶天师在对方易科普简单的灭灵师常识时提过,实体化的恶灵身上本身的恶意是不可能消去的。恶意产生,核生成,然后随着恶意的积累和增加,核也不断变得坚硬: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但无论靠容晖多近,狗牙都没有任何关于恶意值的提示。方易被这个特殊的情况弄糊涂了。 “曾经是。”容晖缓慢走向天台的门口,“现在……应该不是了。” 方易和废柴跟了上去:“恶意可以被消除?怎么消除?消除之后还能实体化?” 容晖转头盯着他:“我不能再说了。你和我所处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知道太多这样的事情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能看到我,说明你有视灵的能力,但你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灭灵师。不要太靠近我,这对你来说很危险。刚刚也看到了,我的对手是肮脏恶心的东西。” 方易认真道:“我是缚灵师。或者说,我有缚灵的能力。” 容晖眼里出现了一丝嘲弄的表情:“你有能力,你懂得使用吗?如果你真的是缚灵师,在刚刚那种情况下不可能直接向我冲过来,而是先稳固自己的灵魂。” 方易无言以对。 下楼的时候容晖已经能站稳了。他隐去了自己的实体,慢慢往下走。 电视节目和人们在家中聊天的声音从门缝里渗出来。容晖走了几层,突然说:“有点想回家。” “不能回吗?”方易问,“容老师家里的虫子,是你那个掉的吧?” “那个掉之后就回不去了。”容晖整整披在身上的外套,“我妈的朋友给她送了尊佛像,说保家宅平安,我进不了门。” 两人穿过楼道,走到了街上。正是夜里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烧烤的香气和烟气在空气里萦绕。容晖回头说了再会。方易知道只要他还在这一带活动,应该还是能再见的。容晖似乎知道虫子的源头和解决办法,但他显然不信任方易。 “嗯,我没事,谢谢你。”方易把在他脚边蹭来蹭去试图安慰他的废柴抱起来,扔到了肩上,“等叶寒回来再说吧。先去赴约。” 时间不多了,他肩扛一猫,往西区派出所狂奔。 詹羽和同事出警回来,看到方易和猫在派出所大院里的长椅上等他。 他匆匆扬手,先进值班室处理工作事务了。 “詹羽,你和刘队上次处理的自杀未遂事件,是叫陈国强吗?住中山路46号的?” “是,怎么了?” 方易坐的长椅就在派出所办公楼旁边的树下,一楼值班室里传出来的谈话声十分清晰。 “他老婆又打电话来了,说又要闹自杀。” “这个月第四次了!”詹羽的声音哭笑不得,“又是跟老婆吵架要自杀吗?” “你和小张去处理一下。他老婆说陈国强就听詹警官的话。” “我报告还没写完……” 方易眨眨眼,心想这么忙么?然后看着詹羽跑了出来,和刚刚与他一起回来的同事又匆忙开车出门了。他还跟方易打了个招呼:“再等等,今天事情比较多。” 方易点点头。 看着詹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工作、和同事谈笑,方易觉得违和感实在太强烈了。但仔细一想,就他目前对詹羽的了解来看,除了不死,詹羽和他、和其他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不同。 派出所的宣传栏上贴着不少资料,无聊的方易走过去打发时间。詹羽正经微笑的照片贴在当中,年轻又带着一点稚气的面孔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他的名字下方还有两行标注:他曾获得过一次集体三等功和一次个人二等功。 值班的小警察给方易倒了杯水,看到他盯着詹羽的照片看,笑着说:“小詹很不错。这两个荣誉都是他刚毕业不久就获得的,当时还没来我们这边。” 方易问他知不知道这两次分别是什么事情。 “知道啊,这个集体三等功就是前几年江上翻船那件事。当时我们这边在办个大案,人手严重不足,所以就从别的区临时借调了几个人过来帮忙。小詹当时就被借调过来了,他们和水警配合,救出来不少人,光小詹一个就找到了七八个小孩的尸体。那件事你应该也有印象的。太惨了。” 方易点点头:“印象很深。” “这个个人二等功倒是危险。”小警察喝了口搪瓷杯里的浓茶,“接到报案说听到有人半夜三更在放鞭炮,物业也不管。小詹他们去协调,入户的时候发现那几个人不对劲,结果在房子里发现了一堆制作炸药的原材料。” 詹羽和同事立刻反应过来,但房中有五六个彪形大汉,双方扭打在一起。同事正准备鸣枪示警,一个汉子抄起桌上硕大的紫水晶摆件,狠狠往詹羽的后脑砸了下去。 “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当时都吓坏了,结果他在地上滚了几下又站起来,除了一头的血,没有其他问题。”小警察说得绘声绘色,“后来增援来了,押下楼的时候又遭到反抗。詹羽被个人抱着从四楼楼梯间那里摔了下去。” 他指着办公楼:“就是那种地方,没有护栏也没有窗,一翻就掉下去了。” “他也没事?”方易问。 “一点事都没有。做炸药那个人先落地,摔得脖子都断了,小詹活蹦乱跳的,好像也没被吓坏。”他笑着说,“都成我们这里的传说了。太威猛。” “应该很疼。”方易低声道。 “不疼的,都没受伤疼什么。就是脑后多了个伤口,缝几针也没事了。干这一行的谁身上没几个伤。” 废柴依在方易脚边喵喵地轻声叫。小警察把它抱起来逗了一会就回去了。方易还站在宣传窗口那里,盯着詹羽的照片呆看。 他想起在詹羽旧居的屋顶上那几个穿着警服的恶灵。它们双目空洞,立在荒凉的屋顶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凝视着叶寒和自己。 一个多小时之后詹羽终于回来了。期间方易还接了石丰艺的两个电话,问他冰棒格在哪里,以及想吃菠萝味还是苹果味。方易无聊得很,忙逮着石丰艺聊天,总算打发了这段冗长的等待。 詹羽迅速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端着水杯冲到长椅上,懒洋洋地坐下:“艾玛,太累了。刚去处理了一个自杀未遂的案子。” “嗯。我听到了。” “四次啊,这个月才刚过半他就自杀了四次。每次都是和老婆吵架,然后爬上阳台说跳楼,都形成自杀惯性了。”詹羽边喝茶边说,“不管也不行,万一真的跳下去了怎么办。他是正常的人类,是会死的。” 方易没想到他这么自然地将话题移到了自己身上,转头看着他。詹羽冲他笑笑:“放心,我和你聊的内容别人听不到的。” “你要和我说什么?”方易问。废柴跳上长椅,立在两人之间,猫视眈眈地盯着詹羽。 “你这只白……哦,猫,怎么那么凶?”詹羽想抓废柴的耳朵,被废柴呲牙咧嘴地瞪了回去,“摸摸都不行,你主人怎么养的你?嗯?乖一点,不然把你回炉再造哟。”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第33章 虫巢(7)【一更】 詹羽在这个世上学到的第一种强烈情绪是害怕。 痛哭、嚎叫、挣扎,都不能阻止人们拉着他幼嫩手脚研究“怎么折才会断”这个神秘话题。父亲和母亲被阻拦在人群之外,而渐渐的连他们也不会再来阻止了。 “反正死不了。”父亲说。 母亲看到他因为太痛而大哭又觉得心疼,会抱着他好声好气地安慰。小时候詹羽常常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他死不了,只是特别难受,天地在旋转,他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昏迷了又醒来,醒来后再昏迷。 “以前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有时候睡醒一觉,床边会多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黑乎乎的小人。于是我就问我妈,结果被打了。她说我被鬼迷住,让我不要再讲那样的话。”詹羽说,“她是疼我的。她叮嘱了我好几次,不要在外面说,要是看到了实在很想讲,就悄悄跟她讲。” 方易能理解詹羽母亲的想法。本来就已经是不正常的孩子,若是被外面的人听到詹羽说这样古怪的话,说不定又是另一场更大的风波。 “其实不要以为小孩子懵懂,当他开始懂事,他接受事物的速度是非常非常快的。比如我,嗯,学霸。”詹羽指指自己,“无师自通的学霸。” “你学到了什么?”方易问。 “学到了跟我分裂出来的那些灵魂沟通的办法。”詹羽想了想,似乎没法给方易演示,露出遗憾的表情,“总之,我和它们是可以沟通的。它们能帮我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不过当时小,恶灵们能力也有限,对付不了人类。” 方易摸了摸因为詹羽的话而凶狠叫出声的废柴。 “但你对付了方易的母亲。” 詹羽眼神平静,看着方易时并没有丝毫动摇:“这个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死。她也许是真心想帮我,但我不需要帮忙。虽然被砸破脑袋时还是会疼,但我已经懂得忍受这种痛,等待伤口愈合和复活了。复活的感觉非常棒,非常非常棒。” 他深吸一口气。 “我无法形容,但很喜欢。” 方易不知如何接话,于是继续沉默。 “其实她的考虑也是不周全的。她是个厉害的缚灵师,也许真的能够把我身体里这个混乱的魂魄稳定下来,然后我就不会再这样不断因为死亡而分裂了。可是稳定之后呢?她能向所有人说明‘詹羽已经变得和你们一样了不要再用刀刺他’?即使她说了,那些混蛋会信?” 方易:“……” 这一点他从未想过。章子晗应该也没有意识到。 “你怎么知道我对付了方易的母亲?”詹羽好奇地问,“难道继承缚灵能力的时候,连记忆也会继承?而且你还懂得了一些法术?” 方易犹豫片刻。自己得到缚灵能力的经过显然詹羽是知道的。那天他确实在附近操纵着自己的恶灵,围观自己和臭烘烘的叶寒。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获得章子晗记忆的经过。 “我不懂,是她教我的。”方易没有全都说出来,“说到这个,不如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原来的方易?” 詹羽冲他笑得更加愉快了。 “因为把你塞到他身体里的就是我。” 此时此刻,城市西南方向的远处,从沉郁的山间爆起一束小小的火光。 “卧槽,叶寒这混蛋!”在灯光下正仔细观察叶寒带来的十几个瓶装恶灵的男人手一抖,差点把瓶子摔碎在地上,“去拦住他!” 房中或蹲或躺的十几个灵体嗖的一声从窗口窜出,化成黑影,呼啸着卷向刚从书阁里轻手轻脚走出来的叶寒。 叶寒把他从书阁里偷出来的东西放进包里,对飞过来的十几条黑影视而不见。 为首的黑影化成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落在叶寒面前。 “叶寒,你又偷东西。警报都触动了,快还给我。” “这是借阅。”叶寒拉好背包拉链,突然一愣,“咦,游云,你能化实体了?” “对呀!”游云一下高兴起来,在叶寒面前比了个v字,“而且我身上的恶意值全都消失了。主人说即使在外面活动,只要对方不是懂行的人,碰到我也不会发现我是个灵体的。” 叶寒满脸不信:“恶意值还能消除?” 又有两个黑影化成实体落在他面前,帮游云补充说明:“可以的,我们两个也打算这样做。当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不过能消除恶意,还能在人间继续活动,很值啊。” 其余的黑影们悬在半空,纷纷点头,叽叽喳喳地说:“值值值!” “都下来吧。”叶寒对半空中的灵们说,“给你们讲人间的故事,嗯?” 一个中年妇女笑骂道:“还要你来讲?老娘比你多长一百多岁,什么东西没见过?” “抱大腿是什么懂吗?秽土转生是什么懂吗?”叶寒问。 灵们互相对视:“什么?再说一遍?” “等等!”游云终于想起他们来这里的目的,灵们突然想起正事,又化成一团黑影拦住了已经往外走出十几米的叶寒,“别被他浑水摸鱼逃了!叶寒,别这样啊,把书放下我们还是好朋友。” “这书我就借阅几天。” 游云拦在他面前:“上次那谁也是说借阅,一本《四虚界灵注疏》一借就借了三百多年,现在人都找不到了。你去主人那里登记啊,去年陈四六不是做了套电子借阅系统么?叮一下就登记上了。” “这是非借阅区的书,叮不上。” 游云哭笑不得:“那就快放下!不能借就是不能借。” “游云。”叶寒皱起眉头,“别这样,你刚来的时候还暗恋过我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游云完全不为所动:“把你掏定魂针的手拿出来我们还是好朋友。” “越来越不可爱了。”叶寒说,作势伸手进背包里掏出他偷拿的东西。 灵们全都打起十二份精神戒备起来。 “给你。”他掏出一本《毒物词典》扔还给游云。游云接住了,其他灵体也慢慢散去,全都落在地上,显出自己的真身。叶寒满脸不甘,盯着那本词典看了又看,最后走过去和灵体们一个个道别。“我走了。下次回来再见。” “再见。”灵们纷纷朝他挥手。 叶寒慢慢离开书阁的院子,却在跨出院门的瞬间飞奔起来,窜上一旁的红豆杉,身影一旋就隐没在和黑夜同色的树丛里。 而他身后,从书阁顶端那只木质蟾蜍口中喷出的第二束火光才刚刚离口。 “他包里还有!”游云吃了一惊,忙准备追上去,结果所有灵体都动弹不得。他们低头,发现不知何时,叶寒的定魂针已经扎在了他们实体化之后的脚上。 “再见!下次见面还是好朋友!”叶寒的声音远远传来。 派出所的小警察从值班室里探出个头看了看门外的两个人。 “聊那么久?”他心想。 方易看着詹羽,眼里有很多怀疑和不确定。 詹羽刚刚给他讲了一个太过离奇的故事。 从那个孩子站在崖上冲逃跑的表哥大喊“他很疼”开始,詹羽和方易认识了彼此。 小方易把自己掉在地上的果子捡起来揣进外套的兜里,一个人抓着灌木从,一点点地爬下了詹羽掉下去的那个崖。山崖坡度比较缓,方易同样爬得很艰难。他太小了,衣兜里的果子掉了几颗下来,砸在看着他的詹羽脸上。当时詹羽手脚都被摔断了,疼得浑身无力,根本没办法自行站起。错位的脊椎让他失去了活动身体的可能性。 “当时我很恨张宏志和他的那些朋友。如果我有反抗的力量,我不会让他们这样伤害我。”詹羽说,“开始也以为他是刚刚没打到,下来补几脚的。真的,有这样的人。但他不是。他是来救我的。” 方易看到詹羽浑身是血,僵了片刻,以为他不动是睡着了,脱了外套盖在他身上,伸手帮他擦脸上的血。他听到詹羽跟他说话时还吓了一跳:“你痛吗?” “他比我小,小几年。我让他帮我把脖子扶好,他边扶边哭,边哭还边问我真的不痛吗,痛要跟我说,还有对不起之类的。”詹羽看着院里停的车子笑,“好蠢。正常的人类太蠢了。会痛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他顿了片刻,又继续道:“不过你不在乎的事情有人一直为你紧张,感觉,嗯,有种被重视的感觉。挺微妙的,但对我来说很新鲜。” 一直到天色垂暮,詹羽才恢复过来。他毫不客气地把方易采的果子全都吃了,忽略方易自己也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两人准备分别回家时,方易还把自己的外套给了詹羽。 “他问我冷不冷。我当时的衣服基本都破了,确实有点冷。但是反正也冷不死,我说不要。”詹羽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有时会出现片刻温柔的神情,“那衣服很新。我后来才知道是他爸爸难得一次清醒,刚给他买的。他第一天穿,结果就这样给我了。血洗不掉,挺可惜的。” 两个孩子就这样认识了。方易和他分享自己偷出来的零食,和他分享自己身边快乐或不快乐的事情。詹羽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今天被这个人打了,今天又被那个人砸了。他有时候羡慕方易的生活,有时候又觉得他很可怜,说起爸爸妈妈的时候还会哭。 两人读中学的时候吵了一大架。方易忍受不了方家的压抑氛围和表哥的骚扰,当时一直照顾他的奶奶也走了,他想考到外面的中学去读。詹羽在镇上的初中跟方易一起上学,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出去的,将方易的行为视作背叛。 “当时太生气了,我只有他一个朋友,连他也要逃走,这算什么?”詹羽把十指张开又合上,攥成一个拳头,“把这个人弄死的话他会变成恶灵吗?变成恶灵的话就可以不离开我了吗?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方易默默听着。 叶寒在红豆杉上蹦来窜去,耳边风声呼呼,偶尔惊动了栖息在树上的鸟类,哗啦啦地乱响。 这时耳边猛地有人吼了一声:“站住!”叶寒惊得脚下一滑,翻身从树上栽了下去,躲过从身后激射过来几束鞭子。 “学会偷东西了?嗯,居然还偷非借阅区的书?!”男人非常愤怒,紧跟着叶寒从树上跳下来。 叶寒甫一落地,立刻找好了防御的位置。他不够那人脚程快,于是干脆静静站在树下,等他下文。 “给你定魂针是用来对付自己的伙伴的?”男人将鞭子在地上甩了几下,“叶寒,你在外面跑太久,忘记我这里的规矩了。把书交出来!” “不。这本书对你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为什么不交给更需要他的人?” 鞭子在地上重重一摔。 “我说过了,你那个缚灵师不正宗!这本书会害了他!”男人说,“你们很快就会分别,不需要做这种无谓的事情。” 第34章 虫巢(8)【二更】 叶寒不为所动。 “把他卷入这些事情里,然后说一句再见就跑,剩下的问题由谁解决?”他问,“他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等到五十个恶灵的指标完成,我要把狗牙交还你然后继续去下一个地方剿灵,常婴也会离开他身边。虽然他现在有缚灵能力,但他不懂得怎么运用,这是非常危险的。” “让事情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的是你。”男人皱着眉头,“从你接近方易开始,事态就完全失去了控制。” “把狗牙叼走给了方易的是常婴。我们上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当时是为了救方易,他做得很正确,有问题的人是你。夺回狗牙的方法有好几种,你不应该选择这最麻烦、后续问题最多的一种。直接把方易的灵体拉出肉身摧毁,一切就都解决了。”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我能理解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和正常人交流确实很难受,但你在方易身上花的时间太多了。” 叶寒沉默了很久。 “游云说你是一见钟情?好孩子,不要被这种无根无据的感情迷惑。” “不是。”叶寒回答,“但我确实不想骗他,也不想因为我而让他有任何潜在的危险。” 男人走得更近了。“你想放弃?找到一个具有缚灵师血脉的身体、但本身不懂得任何缚灵方法的人是很难很难的。章子晗给我们留了一个,你要感谢她。我的这个学生脾气不太好,但能力很强,她的孩子不会太糟糕的。我曾见过她孩子的灵魂,很温柔,同时也很强大。” 男人把声音放轻。 “但叶寒,无论如何,对这个世界来说,灭灵师比缚灵师重要得多。你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了,在方易身边观察了那么久,你也觉得他很适合,对么?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灵魂容器。你会很适应他……” 话音未落,男人猛地向后仰身。数根寒光闪闪的定魂针从他身前掠过,钉在他身后的红豆杉上。 叶寒甩出针之后立刻收手,沿树而上,飞快地奔逃。 男人大怒:“不许爬我的红豆杉!这些都是活化石!滚下来!” 他手里的鞭子瞬间伸长,带着破空之声卷向叶寒。叶寒灵活地旋身下落,又踏着树干斜斜窜出,继续在树上逃跑。漆黑的夜里,他看到了自己在回来那天就在红豆杉上留下的痕迹。他哒地一下点亮了打火机。 “老鬼,我点火了。”叶寒高声道。 在身后紧追不舍的男人顿时停了。 “叶寒你胆肥了!这是犯罪!”男人又气又急。叶寒手里的打火机贴着杉树的树干,火光映亮他英俊但带着疲倦的脸庞。 “我不要方易的肉身,我会自己去找救自己的方法。实在不行,余生以灵体的形态活动我也可以接受。”叶寒说,“不要追上来,这一片红豆杉上我全都加了料,一点就着。这本书我会还给你的,等他看完了、学会了,我一定会还给你。” 他双脚在枝上一蹬,翻身落地。 “再见。”叶寒抬头道,“谢谢你。帮我跟游云他们说句对不起。” 城市天空被灯光映亮,与派出所隔着一条街的夜市热闹非凡。 “后来当然没有那样做。我利用自己分裂出来的灵体作了弊,最终考了出来。说来好笑,我的分数比他还高,进的不是同一个学校。很多人都怀疑我作弊,但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后来就,嗯,三年高中,考大学。他考了这个城里的学校,我考了警校。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好得不得了。”詹羽道,“不过后来他可能已经开始怕我了,在我要求他陪我做一件事之后。” “什么事?”方易问。 “尝试杀死我。” 方易无法理解詹羽的想法。 他坚持两点:一是疼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二是詹羽并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次,他就真的会死。 詹羽说不会的,我不会死,但方易不信。在詹羽几次在他家里摸□□的电线、尝试在浴缸中溺死之后,方易终于答应了。詹羽自己做这件事根本无法掌握度,有一次他用菜刀尝试切割手指,中途疼得下不了手,血又流得太多,走几步就滑到。方易回来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从此再也不敢拒绝他。 “虽然不知道他是怕得哭出来还是因为担心我而哭出来,不过我宁愿相信是后者。”詹羽笑道,“这样比较好,不是么。” 看着眼前人略带诧异的眼神,詹羽敛了眼中笑意。 “我知道这样很不正常。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 类似的实验进行了很多次,杀了詹羽无数次方易的承受能力终于已经接近极限。 他瞒着詹羽辞职,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整齐,试图离开。但发现他这个意图的詹羽又一次陷入极度愤怒。 方易想起张妈跟自己说过的事。初中时候两人吵架的那一次詹羽就已经像是想吃人,而当他真的有了可以伤害方易的能力,他果然就这样做了。 驾驶车子准备回老家再探望一次父亲的方易在山路上出了车祸,车子撞向站在路边的年轻人。 当时在他车子里的是他自己,和无数个拥挤的、属于詹羽的灵体。 他们纠缠着方易,尝试困住他驾车的动作。詹羽正紧随而来。他被方易激怒了,向恶灵下了一个简洁的命令:弄断他的手脚,也要阻止他离开。 “方易他毕竟是缚灵师的后代,尽管他一直没有显示出任何能力,但他偶尔是可以看到这些东西的。”詹羽很平静地述说着,“我让它们尽量控制方向盘,但我没想到居然真撞上了一个人。很可惜,就这样死了。不过幸好身体没大问题。” 坐在他身边的方易突然浑身一冷。废柴靠着他手臂,尾巴紧紧缠着他的手腕。 他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是什么地方了。 哪怕谈到自小认识的朋友,詹羽的心里也没有任何怜悯和同情。 他可惜方易的死,却不因为方易的死而令自己有情绪波动。 “我很喜欢他,但普通人确实是太容易死了。至于你的身体……对不起,实在是在我意料之外。普通人啊……”詹羽声音轻缓,“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我想把他的灵魂先收着,不管怎样先保存下来,但我做不到。” 他突然笑了。 “你知道为什么做不到吗?因为方易的灵魂是不完整的,他的灵魂从小就被抽走了一部分。而我直到他死的时候才知道。一旦肉身受损,他的灵魂根本不能凝聚,它们甚至连留存在世间做一个恶灵的机会都没有。” 方易:“……谁抽走了?” 詹羽背靠着长椅,嘴角轻轻一勾:“他妈妈吧。但,一个母亲,把自己儿子的灵魂抽走一部分令它不完整,有什么意义呢?” 方易的心跳得有些乱。 他想起在章子晗的记忆里,她立在山腰遥望詹羽旧居时,曾以法术凝出一只小雀,询问她的老师“我该怎么办”。抽走自己儿子的一部分灵魂是否也是她对付詹羽的一个方法?那一部分灵魂现在又保存在哪里? 他有太多问题,都在脑子里乱绕。 “所以你把我的灵魂塞进了方易的身体里?”他问,“为什么?你是想保存他的身体?” “也是凑巧,在场的生魂只有你一个,而且塞进去时也非常顺利。我确实想保存他的身体,缚灵师后代的身体,太珍贵了。”詹羽伸出手指划了个圈,“我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缚灵师因为与生俱来的缚灵能力,能稳固灵魂和肉身的联系,是非常珍贵的灵魂容器。尤其对那些灵魂强大但肉身已经开始朽烂的人来说,他们极其需要这样的身体。保存好之后,万一以后能用来和别的什么人,交换些别的什么东西呢?” 方易:“……” 詹羽飞快拍拍他肩,又飞快收回来,躲开废柴挠上来的爪子。 “别担心,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你的灵魂已经和方易的身体融合,除非灵魂再次被摧毁,还能再塞一个新的灵魂进去。”他笑道,“不过除了灭灵师,这世上没有谁有摧毁别人灵魂的能力。叶天师本身就很强大,他不会让你遭遇这种事情的。” 方易没想到,这件事绕来绕去,最终又落到了自己身上。 值班室里的小警察在叫詹羽,他站了起来。 “我可以跟你保证,刚刚跟你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的。方易的死是因为我,这一点我不会否认。我对不起他,我也不否认。”他略略弯腰,“而我说自己对你没有恶意,也是真话。我不觊觎你的身体,对你的灵魂也没有兴趣,你的缚灵能力对我来说更是无所谓。只是和你相处真的很有趣,骗你说方易以前是这样、是那样的,也很有趣。” 他笑得稚气又诚恳。 “最后跟你说一件事吧。我把你的灵魂塞进方易身体的时候,车里没有猫,你的脖子上也没有狗牙。” 詹羽对方易的惊讶神情十分满意。 “而且当时撞死了人,又有两个目击者,你却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不觉得奇怪吗?”他摊开手,“你的老师,还有那个老头子的记忆,我可一点手脚都没有动。他们被恶灵弄晕了,没有看到我,但按道理说,出车祸瞬间的记忆还是在的。” “小詹,电话!”值班室里一声吼。 “问你的……猫吧。或者问叶天师。”詹羽小跑后退,最后说道,“也许他能告诉你答案。” 方易在夜市里吃了一份臭豆腐,又吃了一份牛杂,自己和废柴的身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 他边吃边把詹羽告诉他的事情理了一下。 方易的死是詹羽造成的,而自己是个无辜的躺枪路人。 章子晗和她背后的“老师”确实想对付詹羽,但他们没有成功——至少现在还是没有任何作用。 詹羽对自己没有兴趣。这令方易莫名松了一口气。詹羽的神秘感和他的危险性一样大,被这样的人盯上感觉确实太糟糕了。 他拿了块牛腩喂废柴。“能吃吗?不能吧?”他犹豫道。废柴二话不说吞了那块牛腩,顺道舔了舔他的手指,还嫌不够,又低头喝他碗里的汤。 方易看它喝得不亦乐乎,心里的沉重也减少了几分。 这个身体居然是所谓的灵魂容器,这个新说法让方易有点不好接受。 ——觊觎我的身体是什么鬼啊?! 他简直怀疑这是石丰艺那个蹩脚写手创造出来的世界了。觊觎身体什么的,听起来不要太猥琐好吗? 灵魂容器之类的太科幻了,这让一直以为自己身处灵异世界的方易不太能接受。 拎着饱暖思淫.欲的废柴回家,途中阻止它几次奔赴男喵女喵的约会,方易终于回到了家,然后看到叶寒坐在门口打瞌睡。 方易吃了一惊,忙跑过去叫醒他:“你怎么不进去?” “……敲门没人开,我想石丰艺可能睡着了,你也许不在。”叶寒站起来。 “钥匙呢?给过你钥匙的。或者你可以爬窗。”方易掏钥匙,“现在夜深了,没什么人会看到。” “今天爬了很多树,钥匙掉了。”叶寒打了个呵欠,抬手搭在他肩上,看他插钥匙开门,“回家要走正门。你说的。” 方易的手莫名其妙有些抖。 “那,欢、欢迎回家。”他觉得自己的笑也很莫名其妙,扬起来的声调同样莫名其妙。 此时此刻,他不想再问叶寒任何问题了。 第35章 虫巢(9) 石丰艺倒没有睡觉,而是去洗了一个冗长的澡。 方易一想到这个家里不知何处、何时,以前的方易曾在那里杀死过詹羽,顿时觉得胃里有些恶心。 “以后不要用浴缸了。”方易说,“厨房也……” “为什么?!”这两个石丰艺最喜欢的地方被禁用,他哀叫出声。 方易于是跟他详细说了在浴缸和厨房里发生过的事情,隐去了自己和詹羽的名字。石丰艺脸色惨白,卷着薄被窝在沙发上:“请便,请便。” 废柴跳到他身上嗅了又嗅,眼睛明亮,摇摇头。 一直倚在墙上打呵欠的叶寒点头,说:“你没事了。虫卵一般这么多天已经开始成形,你身上什么都没有,放心吧。肥猫驱毒不太在行,你一会儿喝点我带回来的东西稀释血液里的毒素,促进伤口愈合。” 石丰艺的伤口虽然结痂了,但按下去还是会疼,闻言忙急急点头。 叶寒看上去非常累,什么都没再说,钻进方易的房间,倒在床上就要睡觉。 “洗澡啊……”方易想把他拖起来。 叶寒不动:“明天洗。” “冲一冲吧。”方易说,“洗个热水澡,好睡觉。” 叶寒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拖拉着脚步进了浴室。方易心里有一堆话想跟他说,独自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刷微博。刷了三十多分钟,猛觉不对劲,忙下床去敲浴室的门。门没关,他一推就开了。 叶寒泡在浴缸里睡着了。 自己刚刚说的话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方易叹了口气,想过去把他叫醒,但看到赤.裸的躯体又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红着脸在浴缸前踟蹰半天,看到叶寒脱在一旁的衣服才发现他没把换洗的内衣裤拿进来。 于是他又回去帮他拿衣服。叶寒住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衣物都是后来方易和他逛街的时候买的。方易拿了衣服回去,看到叶寒醒了,正从浴缸里跨出来。 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叶寒:“……?” 方易心内有一个声音大声冲自己吼“镇定!镇定!慌了就暴露了!”,脸上尽量保持平静:“你没拿衣服。” 叶寒接过衣服,擦干身体就开始穿。方易小心关上门奔回房间,心想没流鼻血吧应该没有吧我的天身材太棒了。他捏着自己的鼻子确定没有异状,又趴在床上喘气,心里一直在发热。 叶寒挺高,肌肉块垒一般结实,腿又长,总、总之好像身上什么地方分量都很足。 方易觉得完了,这一回想,鼻血真的要出来了。 叶寒穿完衣服出来,发现卧室里就留了一盏床头灯,方易趴在床上不知谁没睡着。 他洗了个澡,睡意已经消去得差不多,把方易摇醒,从包里掏出本书递给他。 “给你的。” 方易擦擦鼻子,接过那本书。 “你脸怎么了,发烧?” 方易躲着叶寒的手:“没有没有……别摸了,没发烧!” 叶寒有些不高兴地把手抽回去,哗啦啦地在自己包里翻东西。方易手里的书是一本手抄本,又厚又旧,封面上以很帅的楷体写着“缚灵师的故事(三百六十五夜)”几个字,像是小时候的童年读物。 “这是什么?” “缚灵师的故事,365夜。” “……”方易无语,“这么直白?!” “老师文化程度低。”叶寒从包里拿出几个瓶罐摆在床头。 方易随手翻了翻,书里有字有插图,看上去似乎还挺有趣。他看到有一个故事的标题写着“虫巢”,立刻来了精神。 故事里介绍了虫巢的来历和作用,并且也说到了虫巢的解决办法。最常规的解决方式就是找到一个愿意牺牲自己身体的人,以身体为虫的容器,在体内灌注毒液,吸收虫子后与虫子一同死去。方易心里发慌,忙继续往下看。故事却笔锋一转,开始介绍缚灵师在对付虫巢时候的作用。 虫子也是活物,即使是以腐肉孵化出来,缚灵师也能以操纵兽灵的方式操纵它们。 但虫群数量极多,往往需要缚灵师具有非同一般的专注力和强大的灵魂能力,并且擅长驱使兽灵。故事里的缚灵师成功操纵了虫群,将虫群驱到大海之中,全都淹死了。 “虫子一旦孵化出来,它们和虫巢就没有关系了。但消灭虫子之后也一样要毁掉虫巢,虫巢可能会继续孵化虫子,很危险。”叶寒伸指翻了一页,“你看这里。” 虫子全都淹死之后,缚灵师捣毁了虫巢。故事的末尾是一幅插图,高大的缚灵师站在海边,形象伟光正,头顶是数根象征光芒的细线。 “……谁画的?哦不,说正事,我们也要这样捣毁虫巢吗?”方易问,“但我不懂得怎么驱使兽灵。” “没关系,你仔细看,书里都说到的。这本书针对缚灵师,我当时没有看完。” 方易好奇心顿起:“难道也有《灭灵师的故事》这本书?” “有,厚多了。一千零一夜。”叶寒说。 方易:“……你老师的文化程度,好像确实有点低。” 叶寒摆好床头的东西,很快躺下了。“你最好把书里的东西全都学会,以后有人欺负你就不怕了。” 方易也躺在他身边,笑了声。他觉得叶寒的话有点奇怪,但听起来还挺开心的。 躺了一会儿,叶寒突然翻身,盯着方易。 “方易。”他伸手拈起方易颈上的狗牙,“时间不多了,你看书的时候有什么问题要尽快问我。” 方易满心的愉快突然就消了。 他居然忘了这回事。 第二日起来,石丰艺做好了早餐等候两位天师。他神神秘秘地问方易:“你昨天和叶天师在浴室里搞什么?我全都听到了,嗯哼?” “既然你都听到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方易头都没抬,专注地拌猫粮。 石丰艺被卡了一下,这才察觉到方易今天情绪不高,于是不再提别的事情,开始对付自己面前的食物。 叶寒在房间里呆了很久才出来。方易昨晚几乎失眠了一夜,叶寒也睡得不稳。起床之后方易跟他说了昨天詹羽的话,隐去詹羽后面提及的废柴和狗牙。他不太想问叶寒这件事,内心隐隐约约觉得似乎一问就会牵扯出很多令自己诧异的真相。 那日在日光与树荫下和叶寒相遇,还有之后的许多事情,方易不愿意相信它们都是一步步策划好的。 叶寒对詹羽的话没表现出什么动摇,只叮嘱他“没事少跟詹羽来往,他说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的”。 外面的两个人都快吃完了,叶寒才过来。他递给石丰艺一个密封的小玻璃瓶子,把手里的另一个放在方易面前。 “你喝这个,拉几天肚子毒素就能完全清出去。觉得难喝的话加点水,苦口良药。不要随便打开。”叶寒说,“方易,这个你拿着,我们今晚去解决那些虫子。” 方易拿着瓶子收好,没问那是什么。 石丰艺根本没仔细挺叶寒说话,兴高采烈地想拧开自己面前的瓶子。叶寒吼了声“别”—— 然后石丰艺就吐了。 一瓶子混合尸水啪地摔在桌上,叶寒立刻将瓶子扶正,尸水只流出了一点。 “我!不!喝!”石丰艺吐完了大喊,“尼玛这什么鬼东西那么臭!” 他低头看到方才还在桌下吃猫粮的废柴也摊在一边,吐了一盘子,忍不住又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 叶寒捏着鼻子收拾残局。方易早在石丰艺试图拧瓶子的时候就窜到了客厅另一边,纵使这样也挡不住冲天的腐臭。他探头出窗外大口吸气,隐约听到上下左右各个房子里一通乱响,呕吐之声不绝。 太逆天了,这已经不是良药苦口的级别了。 叶寒也十分郁闷。他拧好瓶子,又擦干了桌子,把瘫软的废柴用脚尖拨到一边,拿出空气清新剂乱喷。 方易吸了半天,捏鼻子冲回卧室,立刻关门,开换气,这才摊在电脑桌上,信手拿起缚灵师版的儿童读物开始看。 夜间十点多钟,三人一喵抵达御景湾小区外围。石丰艺抱着废柴,两只活物脸上都带着虚弱的表情,腰也直不起来。 “看不到什么东西,太远了。”叶寒说,“不过我听到声音,也闻到了一点气味。” “先搞定虫巢么?”方易问。 “虫巢在小区地面上,应该不难找。”叶寒冲石丰艺道,“带我们进去。” 石丰艺在保安那里刷了个脸就带着他们进小区了。一旦进入小区,方易立刻发现耳边的振翅声明显了许多。 “味道浓了。肥猫你保护石丰艺,不用跟过来。” 废柴虚弱地叫了一声,石丰艺眼看自己被两个天师抛下,也跟着可怜兮兮喵了一喵。 江风猛地刮来了几阵,叶寒突然弯下腰。 “在鱼塘里。”叶寒走进小区里的鱼塘。鱼塘里本该养着鱼,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浮着一层腥绿的藻,在路灯光下油亮亮的。 他抄起一片薄石头贴着水面扔过去。藻被划开了,石头落入水中。下一刻,水面突然碎裂,爆起一堆黑色的飞虫,猛地冲出水面,腾空而起。 叶寒抱着方易转身,将他护在怀里。方易愣愣看着虫群腾空,在月光里笼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灰云。 透过灰云,他看到在不远处的会所楼顶,站着一个形态怪异的人,右臂肿大。 “容晖!” 第36章 虫巢(10) 容晖立在屋顶,听不到方易的声音。虫群盘旋在鱼塘上空,嗡嗡声震耳欲聋。叶寒让方易捂着耳朵,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药丸,一人一颗塞进了口里。药丸融化在口中之后,嗡嗡声骤减。 “这个药可以减轻虫群对人的影响,好点了吗?”他大声问。 “好很多了!”方易也大声回答,“多少钱一颗!” 叶寒:“……这个不重要!现在!” 另一边厢,石丰艺抱着废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老叶!天师!怎么办啊啊啊啊我会不会被咬啊啊啊啊!” 废柴被他抱在怀里,勒得白眼都翻出来了。 “抱着猫!有它在虫子不会靠近你的!”叶寒把石丰艺往后一推,顺手将方易拉近身边,“记住消除它的方法了吗!” 方易也紧张,牢牢攥着叶寒的手。 “我记得,但不太懂。” 《缚灵师的故事》的前几十页说的都是缚灵师如何运用能力的故事。驱使兽灵的方法比驱使人类灵魂简单,尤其和灵长类动物相比,虫子这类生物驱使的难度就更小。 他记得章子晗伏在自己身上时做的那些动作,依着当时的样子举起了手,朝着半空中的虫群。 楼顶上的容晖抹去自己额上汗水,把外套脱了下来。他没有痛感,但右臂过分肿胀,令他非常难受,身体似乎要被里面攒动的东西撑破一样,他要用尽力气才能压制它们。 昨天夜里刚刚吸收了一批虫子,今天又有一批。他没试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密集地吸收,自己心里的把握也不是很大。 他站在楼顶,注视着半空中盘旋的虫群,心中默念法术的咒语。 僵硬麻木的身体深处缓缓涌出了温暖的洪流,瞬间将他的四肢烘得发烫。体温升高的同时,也将右臂里本来深藏的东西烘出了气味。味道透过皲裂的皮肤散出来,引诱着饥饿的飞虫。 虫群一下就乱了。 “怎么了?”叶寒也发现了虫群的异状,忙转头看方易。 方易全神贯注。在虫群骚乱的前一刻,他刚刚掌握了一点窍门,让虫群往中心凝聚过去。 然而虫群已经飞散,很大一部分往容晖所在的地方飞去。 方易收了手,打算跑向容晖那边的时候被叶寒拉住。“去哪里?” “我去容晖那里。不能让他再吸收这些虫子了!”方易无法忘记自己昨晚上所看到的景象。这个吸收虫子的过程对容晖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既然现在他有可能通过自己的能力来解决虫巢的问题,容晖就不需要再次做这样的事情。 “不要去。这是他消除恶意值必须付出的代价,他认为值得所以才这样做,不需要你掺和。”叶寒不肯放手,“用剩下的虫子练习,快!” 从叶寒说的这句话里方易瞬间明白,他是认识容晖的。他认识的不是活着的容晖,而应该是在两年间化为恶灵的容晖。 方易挣开了叶寒的手:“他会消失的!他的右臂已经撑不住了!” 他不知道容晖是否察觉,但昨天夜里他已经看到容晖的右臂连同背部,出现了数道深深的裂痕。裂痕从肩头开始延伸,消失在腰间。裂缝中没有血没有肉,只有浓密的黑暗。 叶寒的眼神里带着不耐烦。他在原地停了一会,追着方易过去了。 虫群盘旋着飞向楼顶,鱼塘这边的虫子几乎都消失了。 石丰艺怀里的废柴突然奋力挣脱了他的怀抱,轻轻落在地上,朝鱼塘走去。石丰艺叫了它几声都不见回应,缩着脑袋窜出去想把它抱回来,却看到废柴的眼睛里浮起一线金光,在夜里熠熠发光。 石丰艺愣了一下,突然有点不敢伸手去抱废柴。 废柴站在鱼塘边上,猫须动来动去。被叶寒以石片划开的水面还未平静,破碎的藻类在水上荡漾。水波荡至水塘中央的假山上又慢悠悠荡回来。 “喵喵?”石丰艺小心地喊它。 废柴后退几步后助跑,四脚蹬地,高高跃起,轻巧地落在了假山之上。 石丰艺看得目瞪口呆。刚刚的动作和姿态都太流畅俊俏,隐隐有巨兽气度。 废柴几步走下假山,伸爪在石块和水面相接处掏了又掏,从隐蔽的洞口里拉出一个黑沉沉的小箱子。 石丰艺顿时浑身寒毛爆起。 箱子没有盖,外面长了一层绿藻。箱中满满都是发臭的腐肉,一截动物的尾巴垂在箱外。燃尽的香稳稳插在腐肉当中。 虫群在楼顶盘旋,似乎在犹豫着是否应该接近立在楼顶的人。容晖身上散出虫类喜爱的气味,身体里热流涌动,右臂烫得厉害,原本还在里面攒动的活物此时全都没动静了。 就在虫群开始飞快向他降落的瞬间,身侧冲来一个人将他重重扑倒在地。 受惊的虫群轰的一下散了,很快又继续盘旋在楼顶,起起伏伏。 “放开我!”容晖大怒,“滚开!” 方易喘着气:“不要这样做……别起身听我说!我有别的办法!” 容晖瞪着他:“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办法?” “我说过了我有缚灵能力。”方易冲他吼,“我现在知道怎么用了。” 容晖半信半疑,方易站起身面朝虫群。叶寒站在他身后,从他口袋里掏出昨天自己给的瓶子。 “这是引虫的药水。”叶寒说,“你没办法迅速把它们聚拢到一起的话就用这个。” 他拧开瓶子将里面的水倒了出来,在楼顶上洒了一个圈。 虫子们立刻再度骚动,比之前更加强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虫群朝着楼顶俯冲下来。 在虫群接近楼顶的瞬间,它们迟疑着,停止了冲势。 方易满头是汗。他掌心溢出的银白色光芒非常微弱,但已经抑制了虫群们继续往下冲的动作。 “上升……聚拢……”方易不知道怎么给它们发指令,口里喃喃有词。 散在外围的飞虫慢慢开始朝中心飞来。 废柴拖着箱子爬上假山山腰的一个小平台。箱中的腐肉臭味浓烈,废柴像是没有闻到一般,认真地察看箱子四周。 石丰艺听到了清脆的金属断裂声。 废柴亮出锋利爪子,挠断了箍在箱子下方的一圈铁丝。铁丝崩裂四射,石丰艺抓起掉到身边的一根细看。铁丝上篆刻着一些细细的纹路,他想了半天,终于认出这就是自家阳台那扇推拉门上刻着的东西。 没了铁丝箍紧,箱子上显出几道粗大的裂缝,很快就散开,随着里面装着的肉块一起掉进了水里。废柴立在假山上,猫瞳亮得可怕。 石丰艺悄悄将铁丝攥在手里,心道这东西必须得给两个天师瞅瞅。 转头再看时,废柴已经跳上了假山山顶。 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勉强把那数量巨大的虫群凝聚成团,已经快虚得站不住了。 叶寒从背后支撑着他。 “很好,移到鱼塘那边去。”他的声音沉稳,指示着废柴所在的方向。 “不行,它们刚刚是从水里出来的,水生的虫子,可能淹不死。”方易说。 “你移过去,猫在那里。”叶寒在他耳边说,“听我话,快点,你撑不住了。” 废柴站在假山上,金色的猫瞳盯着这边。它浑身灰不溜秋的皮毛在夜风中微微扬起,威风凛凛。 在拥堵成一团的虫群缓慢移近的时候,废柴张开了口。一团翻滚着的烈火从它口中喷出,点燃了虫群。 第37章 虫巢(11) 虫群瞬间燃火,肉类腐烂的恶臭和被焚烧带来的怪异味道混在一起。叶寒远远看到距离它最近的石丰艺又趴在地上抽抽了。 火球在空中悬浮着,时上时下。被烧焦的虫子闪着星点火光从虫群中剥落,掉进了池水里。废柴依旧立在假山的最高点,金色瞳仁闪闪发亮。方易已经力竭,叶寒在他身后以环抱的姿势支撑他的身体,他全部注意力都凝在废柴身上。 “废柴是什么?”他问,“是很了不起的兽吗?” 叶寒没有回答。 “真身很帅,就是太调皮。”容晖坐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听到方易这样问,慢慢站起来。 方易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叶寒,眼睛里的神情很复杂。他从叶寒手里挣出来,安静地站在一旁。 “容晖,你以后要小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方易跟他说了他背后几道裂缝的事情,“容老师和师母会很伤心的。” 容晖点点头、 “我回去了。谢谢你。”他对方易说,“啊对了,新晋缚灵师,能借你的猫一用吗?我想把学校里那个虫巢也捣毁。” “……它不是我的猫。”方易看看容晖的手臂,“你确定没事吗?你知道谁会使用虫巢吗?谁在针对容老师?” 叶寒终于开口:“也可能是单纯地需要搜集新一批虫卵而已。你去跟它说,它会和你一起走的。” 容晖远远看着废柴:“好像完全没什么变化啊。话说它一直不太喜欢我,以前也是,看到我就吼。” “它不是不喜欢你,是单纯地讨厌你手臂里的那个东西。” 方易默默站着,满脸呆相。 你们故人重逢,说话能不能带上我? 他很想这样讲,但想想也就算了。叶寒和废柴是认识的,叶寒和容晖也是认识的,现在连容晖跟废柴也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方易觉得自己有点晕。在体力消耗之后的疲倦和茫然里,他又有种难以言明的愤怒。 这愤怒不多,而且只针对叶寒。 从第一次一起面对祝正义的恶灵开始,他就知道叶寒有很多事情都不会告诉自己,哪怕彼此之间似乎是伙伴关系。现在看来这样的伙伴关系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从哪里来,之后要往哪里去,自己完全不知道。与此相反的是,自己的许多生活都已经暴露在叶寒面前。 那愤怒之中又带着不甘心。自己的坦白并没有换来对方相应的坦率。 方易呆站了一会,不甘和愤怒又慢慢消失了。 谁都有秘密。而且彼此很快就会分离。 为了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生气,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情。方易想。 虫群烧了半日,臭气冲天。周围的楼上亮着许多灯,远处的小径上还有人走过,但没人发现这里的动静,也没有人闻到这些恶心的气味。 叶寒和容晖聊完了,转头看到方易不知何时已经下了楼。灯光下,方易走得很快。他跑到鱼塘附近把石丰艺拉起来拽到一旁,又转而走近鱼塘,伸手去够浮在水面上的木箱碎片。 “你什么时候回去?”容晖问。 “很快。”叶寒瞥了他一眼,“我听游云说,老鬼准备也让它们几个实体化。你需要回去帮忙吗?” 容晖捡起自己的外套披上:“当然要。我是他最成功的例子,而且实体化的过程很艰难,游云那姑娘行么?不会哭吧?” “不止她,好几个。”叶寒收好了自己的东西,“我走了。再见。” 容晖冲他露出开朗的笑容:“祝剩下的时间过得愉快。小方人很好,你不要欺负他。” 叶寒:“……滚吧你。” 容晖哈哈大笑,从楼顶跃下去消失了。 方易观察了大半天箱子的碎片,什么都没看出来。箱子很普通,倒是石丰艺塞到他手里的那根铁丝让他紧张。 和祝妈家中箍水缸的铁丝是一模一样的。 虫子烧得差不多了,废柴从假山上跳下来,蹦着要往方易怀里钻。 方易没抱它,直直瞅了它一会。废柴很茫然。它感觉到方易不太高兴,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不高兴,只好冲他拼命卖萌,脑袋和耳朵在他手里蹭来蹭去,喵喵地叫。 “……好啦。好了好了不要舔了。”方易拎起废柴,在它的毛上擦干净自己手心的猫口水,“回去吧。” 叶寒正好走到他们身边,闻言“嗯”了一声。 石丰艺不干了。 “就这样?把虫子烧死就行了?谁要这样害我你们还没搞明白啊,天师……”他扑上去,把方易和废柴都死死抱着,“方天师,让猫天师到我家里吐吐火?” 叶寒大步走上来把他拉开:“这样就行了。回你家去。” 石丰艺不肯,黏着方易跟他一起回去了。 被烧焦的虫尸撒了满地,鱼塘上也厚厚浮着一层。水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下一刻又被打破了。 一只手穿过碎裂的绿藻,伸入水中摸索。 物业的保安巡夜经过,看到有个男人在池塘边转来转去,问了声“做什么”。 “我的东西,在水里,被弄坏了。”男人满脸无可奈何,“现在的人啊。”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男人说,“都捡起来了。” 他脚下一堆木箱的碎片。 石丰艺第二天还是被赶回家了。他请求叶寒为他写几张辟邪的符,叶寒找不到黄裱纸,拿几张打印纸画。 石丰艺嘴角抽抽,不太想要。但碍于是天师御笔,不要太不给叶寒面子,最终还是千恩万谢地卷起来揣裤兜里了。 方易在阳台上配废柴晒太阳,手里拿着那本书,看得很认真。 “虫巢”的相关故事书里有几个,其中有一个提到,怀着恶意和怨恨之心制作的虫巢,所产生的虫子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它们能钻破木头、墙壁,凿出适合自己藏身的孔洞,并且能一直钻进人的骨头里去。那种蚀骨的痛,非常人可以忍受。 制作虫巢的关键是插在肉上的那支香。制香的过程很复杂,所用的东西也极不好找。它发出的香味对虫子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将一块香木植入人的身体之后,驱动法术烘出木料的香气,虫子立刻会被吸引过来。但虫子一旦进入那人的身体,很快就会被吸收消化:适量的香木能催使虫卵孵化,但一旦过量就会迅速加快它衰弱的过程。 孵化、生长、死亡、吸收,全都在香味的控制之下。 白日暖阳里,方易无端端看出了一身冷汗。 他已经知道容晖的右臂里放着什么了。 叶寒也过来坐在他身边。方易让他转过身,掀开他衣服看他腰上的伤口。 昨晚上回来之后叶寒就脱了衣服让方易和石丰艺帮自己挑虫子。他腰上钻进了几只毒虫,伤口一直在流血。叶寒说不疼,但方易看着这颗心都难过起来了。 方易帮他把虫子清理好,石丰艺又抓来废柴舔了一会,叶寒才慢慢输出一口气。“没伤到内脏。”他试图安慰方易。 伤口愈合情况不太好,隐隐还在渗血。方易拿来纱布和消毒水,打算再包扎一次。叶寒拒绝用药,只能做些简单的处理。 废柴被太阳晒得浑身舒爽,软绵绵地喵喵叫。方易一声不吭地给叶寒换纱布。叶寒在风里坐了一会,涂了酒精的皮肤微微发凉。他突然问:还生气吗。 方易心道没生气啊。一直都没生气。没什么生气的资格,所以也不敢谈生气。 何况在看到叶寒身上伤口的瞬间,他什么不满都消失了。 石丰艺身边有废柴,方易自己是不会被虫侵入的,容晖则根本不怕虫子。几个人之中只有叶寒毫无防护措施,他甚至还把引虫的药水在身边倒了出来。 方易默了一会儿,闷闷回答:“没有生气。你不要乱动,我先包好。” 叶寒还是转过身,看着方易说:“你昨晚上做得很好,继续看,继续学。你掌握好缚灵能力,以后那些东西就不会欺负你了。” 方易一下笑了出来。叶寒的口吻简直像是在哄小孩子。 “好。”他嘴上应了,手里动作没停。 头顶伸来的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带着小心翼翼的亲昵。 傍晚做饭的时候,两人都听到了不远处尖利的救护车呼啸声,听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方易听着觉得声音很近,“……三辆还是四辆?这么多?” 已经被方易教会刷微博的叶寒正拿着他手机看段子,一个人默默地在乐。方易的声音刚落,他就刷到了一条当地的实时新闻。 “出车祸了。”叶寒站起身,“连环追尾事件。” 微博上的现场图片很简单,是网友随手拍了官微,官微再转发的。吃饭的时候又刷出一条现场记者发出的消息。 方易和叶寒的脑袋凑在一起看微博。 事故现场四车追尾,伤亡十几人。在其中一辆车上,警方发现了一具已经死亡数日的尸体。 第38章 运尸车(1) 出事的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车流量很大。从桥上下来的车川流不息,一切本来齐整有序。 但下桥头的时候,一辆直行的五菱面包车突然右拐,与另一条车道上的出租车相撞。后面一列的车子立刻刹车,但随后还是有两辆紧随其后的轿车分别撞上了面包车和出租车的车尾。车速虽然不算快,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四辆车上都坐着人,出租车上的司机和乘客当场死亡,后面两辆轿车的驾驶员和副驾驶上的人也受了重伤。 一片混乱之中,面包车的后箱突然打开。一个人的半边身体耷拉在门边,手脚垂下来。 他浑身裹着白布,皮肤上遍布尸斑,身下淌出一滩臭水。 拍到了尸体的照片立刻以疯狂的速度传播出去。然后在一个小时之内又纷纷被删除。 方易和叶寒没看到照片,但根据新闻内容的描述,大概也能猜到现场是什么状态。 “这里面有故事。”方易边说边喝鱼汤,“你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叶寒点点头,把手机推还给他。“可能有恶灵出现,晚上去看看。” 方易心想这样啊那就不去了吧……狗牙上还空着几道痕迹,因而所剩的时间也实在不多了。 话说出口就变成了“好的”。 晚上两人各自占据沙发一角,搭着腿看电视&看《缚灵师的故事》时,下午车祸的权威消息终于来了。当地警方官微在微博和当地最大的门户网站、论坛,同时也利用广播发布了事故现场初步调查的消息。 面包车上的乘客一共五个人,除了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之外,其余四个人全都死了。在车祸中死亡的同时还有出租车上的两人,追尾的两辆轿车中的乘客都是受伤,目前除了两人还在抢救,其余的都没有生命危险。 警方也稍微提及了在面包车中发现的男性尸体。 四十多岁,尸检结果显示已经死亡72小时以上,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仍在调查中。”叶寒念完了,抬头看方易,“这个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 叶寒低头拧眉思索了半天:“我说的不一定准。面包车没有翻倒,从照片上看,受损最严重的是出租车和后来撞上面包车车尾的轿车。” “哦!”方易也反应过来,狠狠一拍叶寒搭在自己脚上的腿,“面包车上的几个人是怎么死的!” 叶寒把自己的腿收回来揉了揉:“尤其是司机。他往右打方向盘,当时最危险的应该是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但女人没有死,死的反而是其余的乘客。有点奇怪。” 交警支队发布的信息上画着简单的事故现场示意图。出租车撞上了面包车的右侧,副驾驶的那扇门完全凹陷下去,出租车的整个头部都嵌进了面包车的副驾驶座里。仅仅看现场示意图,是绝对想不到车中的伤亡情况这样不正常的。 废柴趴在阳台边上不动弹。方易抱起它,和叶寒一起出门了。 “废柴怎么那么蔫?” 叶寒看了它几眼,揪着它耳朵捏几下。 “想它基友了。虾饺。” 方易恍然大悟:“哦对,最近没见过虾饺。他去哪儿了?” 叶寒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 “……我以为你又认识。”方易心道难道我想错了,叶天师你不是认识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人,和他们都是老熟人? 叶寒看他几眼,皱眉拉着他大步走出小区。 自行车哒哒轻响,在深夜的空旷街道上尤为清晰。 “小詹,巡逻呀?”正准备关上卷闸门的便利店老板跟詹羽打招呼,“小陈呢?” “在后面。今晚生意怎样?”詹羽停了车,单脚着地,笑嘻嘻地问。 两人闲谈了一阵,他的同事从后面骑车过来,两人继续巡逻。途径下午发生车祸的地方,两人还顺口聊了几句。 詹羽抬头看了几眼,没有停留,直接从桥下经过了。 桥墩上趴着一个瘦巴巴的人,身子裸在夜色里发抖,口中舌头拖得老长,卷在桥面的栏杆上。 回到所里借口有事再出来,詹羽敲敲车把,虾饺呼的一下落在了他手里。 “那个合适吗?”詹羽用手指蹭蹭他的脑袋,“好像挺凶的。” 虾饺坐在他手心里:“死了几天了,内脏都不太新鲜,不过我取了一点。是挺凶的,不让我靠近,恶意非常大。他死在外面,是被朋友运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不出来,不过面包车里的人都是他弄死的,应该没错。” “好。我去看看。” 虾饺亲了亲他的手背,爬下自行车跑走了,身后的包裹里裹着重重的一团。 詹羽骑着自行车往桥那边去,快到的时候眼角瞥见巷子里走出一个人。 “哟。”他笑着冲他打招呼,“好巧。” 容晖挠挠头,“啊”了一声,回忆起了眼前的人。他潦草地点头回应,径直往前走。 上一次在小巷里遇到,詹羽最终没能从容晖口中闻出任何内容。容晖一直不吭声,等力气恢复之后詹羽就制不住他了。看到詹羽狼狈地坐在污水横流的地上,容晖边跑还边回头喊了句“不好意思”。 詹羽哭笑不得。 “交个朋友吧。”詹羽跟着他往前去,“我叫詹羽,你叫什么?” 容晖看上去不太好。他走到街边坐下,胸口起伏喘气。路灯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詹羽发现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詹羽把桥上看到的那个东西抛到了脑后,“你的右臂是人为造成的吧?谁帮助你实体化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容晖才抬眼瞅他。娃娃脸上没什么恶意,眼里尽是带着揣测的好奇。 容晖大概明白了:面前的人对他人的痛苦没有一点兴趣。 要在人间正常生活,和别人有所呼应的情绪是不能缺少的。但詹羽身上似乎没有。他可以装作有,但实际上丝毫不存:当面对着不需要伪装自己的人,他眼里除了坦荡的、无善恶之分的好奇,并没有一丝怜悯和同情。 “容晖。”容晖朝他伸出手,两人平淡而礼节性地握了握。詹羽立刻继续自己刚刚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容晖看着街面上不多的行人和车辆,开口道:“请我喝啤酒。” 詹羽二话不说,哐哐哐蹬着车就去买啤酒了。 此时叶寒和方易正来到桥上。 事故现场已经清理完毕,限行的标志也都拆除了。除了桥栏杆上被撞击的痕迹,其余都看不出这里有过一场惨烈事故。 方易刚走上桥头的步行道,立刻停了脚步。 【系统提示:前方八十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3500。警告……】 ……叶天师还真是个乌鸦嘴。 他指着大概的位置跟叶寒说了,叶寒让他和废柴在原地不动,随即轻巧地跃上栏杆观察了一会,握着栏杆,手腕一翻,跃下了桥面。 方易站在桥边吹风,看到叶寒正徒手沿着桥墩一点点往下爬。他一边爬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然而奇怪的是,系统的提示音也消失了。方易冲抬头望向自己的叶寒摇摇头:他也没看到任何可疑的灵体。 怀里的废柴突然蹦起来,凄厉地冲着方易身后大叫了一声。 刚刚探向方易肩膀的巨大黑爪瞬间化成了烟雾。方易猛地回头,身后桥面上无车无人,十分安静。 然而桥的另一侧栏杆外,却趴着一团黑影,灰色的眼珠正直直盯着他。 方易下意识地去摸狗牙。系统居然没有任何提示?!这是刚刚恶意值三千五的恶灵吗? 方易不敢肯定。 黑影没有再靠近。废柴落在地上,冲着黑影又叫了一声。黑影变淡,晃了晃之后又凝成了一动不动的形状。 叶寒从桥下翻上来,拉着方易看。 “碰到你了?” “没有。”方易犹豫了片刻,继续道,“我觉得它不像是想攻击我。” 叶寒:“……不攻击你,找你聊天?” 方易:“好像是。” 叶寒无语地抓了把他的头发:“别动,和肥猫呆在一起。”说完朝着黑影走过去。 黑影一动不动,长舌头在身前甩来甩去。叶寒刚走到桥面中央,黑影突然往上一窜,高高跳起。 它胸口一道粗大伤痕,无数小触须从伤口中钻出来蠕蠕乱动。黑影手脚很大,舌头极长。它嗷嗷叫着落在拉索上,回头瞅了叶寒一眼,带着明显的畏惧,飞快地沿着拉索往上爬。 叶寒皱眉揪着自己衣服。夜市里二十块三件的薄衬衣,深蓝色的衣料上被喷了一股黑水。黑水是从恶灵胸口伤痕的触须中喷出来的。他脱了衬衣拿在手里。 “他身上有两种东西。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胸口里的怪东西。”叶寒说,“我没看清楚是什么,但应该是寄生关系。” “恶灵寄生在恶灵身上?”方易又晕了,“我在书里没看到。” “我那本一千零一夜里才有。”叶寒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回去吧,追不上了。” 废柴走了几步又回头,鼻子抽动着在空气中嗅了嗅,疑惑地继续往前走。虾饺远远站在桥的另一面,在废柴看不到的地方朝它挥挥手。 “不过可以确定车祸和它有关系。”叶寒被冷风激得打了个喷嚏,“那辆面包车是运尸车。他死在外面,尸身要运回家里,落叶归根。” 第39章 运尸车(2) 每一年,从全国各个地方涌向沿海和沿江一线城市的打工者,是中国大地上时代的奇景。 拖家带口的人们携着家人、行李、希冀,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落脚,又在街巷和工地里一分分地挣出美好未来。 方易父母早逝,从小学开始就跟着舅舅一起生活。名义上是一起生活,但舅舅带着表弟出门打工,家里长年只有他一个人。之后表弟长大了并且开始上学,才中止这种漂泊的生活。而舅舅依旧每年扛着行李离家,坐上火车,转乘汽车,在遥远的滨海城市落脚。某年暑假,他带着表弟去探望舅舅,在工地的移动板房里住了半个月。两人在城里逛了又逛,一日傍晚回来的时候,看到舅舅腰上系着安全绳,身上什么安全措施都没有,正从楼上一点点溜下来。 表弟当时就吓呆了。 那个工地里后来死了个男人。他从二十一楼的楼梯上踩空掉下来,脑袋上的安全帽在还没落地的时候就已经摔碎在楼梯上了。男人的同乡最后把他的尸体带回了家。几个人各骑一辆摩托车,把人放在后座,用绳子和布条牢牢系紧。数千公里,不断换乘,男人们顶着风雨将他送回了山里。到家的时候第一场雪才刚下起来。满天飞絮中,他的妻子站在院子里呵斥着开心地乱蹦的狗,出生不久的孩子在房子里被狗叫声吓得大哭,摩托车队停在院子门前,几个大男人突然间不知道如何跟女人开口说话。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舅舅心有余悸,一根烟夹在指间,灰烬积了老长。 晚上睡觉时方易听到下铺的表弟窝在被子里哭。他爬下来把表弟抱在怀里。男孩哭得浑身抽搐,拉着他的胳膊一直喊哥哥。 然而过了几天,他们依旧平静地再次把舅舅送走。南下的人们看上去都如此相似,他的背影和行李很快就隐没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站台上。 在方易心里,舅舅一直是个不可动摇的坚实存在。他为他骄傲,他给了自己正常成长和读书的机会。 落叶归根的意思方易也很明白。 他和叶寒走在路上,路经一排门窗紧闭的商铺时他指着路边的大片空地说:“冬天的时候这里会睡着很多人。” 结束了工程又无处可去的打工者们带着行李,在空地上铺开床褥,简单睡一觉,第二天再起来继续寻找要人的工地或者工程队。他们大多是散工,没有技能,没有定居点。方易大学的时候跟着学校里的义工来分发过很多次热饮,对这一带很熟悉。 “这边的工地多,但是大部分都有自己的工程队,散工很难加进去。而且大部分打工的人并没有专业技能,也习惯了哪里钱多就跑向哪里,诚信不够,很多包工头都不愿意用生面孔。但工程毕竟大,钱会多一点,所以很多人都在等机会。”方易说,“下雨的时候很难熬,尤其是冬天。这一片的人都还挺好,有的地方就不允许他们在门口睡觉。怕是不安全。” 他记得有一次分发热饮的时候,有个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经过。圆脸蛋的小姑娘问她:为什么叔叔要睡在街上。女人温和回答:“他们在这里没有家。”方易听着心里很难过。他控制自己不去想舅舅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叶寒把手搭在他肩上:“想什么?” “没什么。你很重。”方易想把他推开。 叶寒转头对他说:“别多想,都是别人的事。” 往日叶寒跟他说不要过分涉入恶灵的感情和故事时方易都默默听了,但这一次他有点不乐意。“除了你之外的都是别人,你都不会去考虑吗?” 叶寒直起身,有点迷惑地看着他。 “对你来说,我也是别人”——把问题问出口的方易瞬间意识到自己心里其实还有另一句话。 两人在路上互瞪着站了一会。废柴左看右看,不知发生了什么。 方易扭头继续往前走,把手揣在裤兜里,有点黯然。叶寒默默跟在他身后,想了半天才慢吞吞说:“我说的别人不包括你。” 方易不出声。 “在这里我只认识你,你知道的。你对我来说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别人’。” 方易停下来回头瞅他一眼,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好吧。他刚刚的不快又已经消失了。方易简直想捂脸:不是这样的啊,要生气的时候一定得硬起来啊。但叶寒用那么认真的口气说这种会让他脸红的话,他确实不知道怎么招架。这人难道对自己说的话没有自觉吗?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不是可有可无的别人——那是什么? 还、还是先回家吧……方易觉得脸上热得厉害,匆匆加快了脚步。 容晖和詹羽坐在铺子门口,被树影遮挡着。两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易和叶寒闹别扭,又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回家。 “好玩。”詹羽说,“这种叫什么?谈恋爱?” 容晖一口啤酒喷出来:“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有恋爱迹象了?” “脸红。” “你现在也脸红啊。”容晖笑道,“还没开始吧,你观察一下他们的肢体距离。” 詹羽听容晖说了半天亲密距离的概念,转头看看他,又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那现在我和你的距离是多少?” 容晖露出个嘲讽的笑。 “道不同不相为谋。” 啤酒已经快喝完了,詹羽有些着急。容晖对于自己迫切想知道的、恶灵如何在实体化之后把恶意值完全消除的关键只字不提,只大概说了说自己变成恶灵的经过。 说实在的,他对面前青年变成恶灵的心路历程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无奈要从他口里挖信息,只好装出一副“真有趣呀”的样子洗耳恭听。容晖应该也看出他心不在焉,但很明显,容晖也不在意,反正着急的是詹羽。 詹羽决定使出个杀手锏了。 他把酒瓶在地上砸了,拿起一块玻璃片,戳戳容晖的胸:“喂,看我。” 容晖把目光从拐角处又一次将胳膊搭在方易肩膀上的叶寒那里收回来。 詹羽亮了亮手里的碎片,在容晖困惑的目光里,把碎片尖利的那一面朝自己的颈动脉刺下去。 容晖大惊,手里的瓶子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手指已经死死卡在酒瓶子碎片和詹羽的皮肤之间。 血管的搏动隔着薄薄一层皮肤传来,让他冰凉的手指也有了热度。 “你他妈疯了?!”容晖怒道,“想干什么?放血?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位置!特么精神有毛病啊!” 詹羽拍拍他的手:“哎哎,放开,先放开。” 容晖不放。 “我死不了的,就出点血。”詹羽松了手,玻璃片从他手里掉下来。然而还没落到地面就被他用另一只手捞起,随即以极快的速度抓着,在另一侧脖子上重重一划。 容晖觉得自己脑子完全不够用了。詹羽捂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浮现出没法隐藏的痛苦表情。他忍着疼,满是遗憾地说,糟糕,衣服弄脏了。 ——这人真的有病。这是容晖此刻心里最强烈的想法。 “你看,止血了。”詹羽松了手,扭脖子给他看。脖子上一片新鲜血迹,红得刺眼,但除了颈上一条细细伤痕,竟是什么口子都没有。那伤痕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要是想多流点儿血也是可以的,我自己能控制它愈合的速度。这样比较方便,有时候在同事面前受了伤,总要缝几针,不然就太可疑了。”詹羽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被弄脏的制服,抬头看到容晖的脏外套,伸手过去擦血,“我已经让你看到我最大的秘密了,你的呢?” 容晖眼中神情复杂。 “不会疼吗?”他问,“即使不死,皮肤和肌肉受伤也是会疼的吧?要是下一次你真的死了呢?” 詹羽脸色突然就变了。他张了张口,可什么都没说出来。用手擦净颈上血液后,詹羽不再追问容晖,转而开了最后一瓶酒。 容晖不明白他心情变糟糕的原因,默默坐在一边,等他喝完酒再聊。但直到喝完詹羽都没再说话。他骑了车,说了句“再见”,蹬往与派出所相反的方向。 有点遗憾。容晖刚刚差点就想跟詹羽说恶意值消失的真正原因了。他从詹羽方才剧变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愧疚和痛苦的痕迹,那一点点的情绪泄露让詹羽有了些平常的人类气息。 摸摸自己的右臂,他伸了个懒腰,跟着叶寒和方易消失的方向去了。 在自己家中接待容晖的方易很开心,但叶寒满脸不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叶寒一副大爷模样坐在沙发上,问刚走进来的容晖。 方易朝他挥手:“走开走开,让容晖坐。你坐你坐,这个位置好,对腰好。你腰不疼吗?右手那么重……” 叶寒黑着脸起身让开了。容晖和方易说了几句话,提出了借废柴的想法。 话音刚落废柴就喵地一下窜上了电视,浑身皮毛都竖起来,咬牙切齿。 “很快的,就一晚上。”容晖温和地说,“帮我捣毁一个虫巢就行了。那个虫巢是制作出来对付我父母的。常婴,帮帮我好吗?” 方易:“???” 废柴在电视机上来回踱步,尾巴甩来甩去。 方易:“长什么?” 没人给他答案。废柴犹豫了很久,从电视上跳下来,偎进方易怀里。容晖和叶寒默默看它撒娇。“它的意思是,看你答不答应。”容晖翻译了喵语。 废柴最终在方易的点头中随着容晖跑了。容晖临走时跟两人交换了一个信息。 发生车祸时,容晖正好隐了身形在桥上闲逛。他看到了事故发生的全过程。 “撞车的瞬间,那个恶灵在保护副驾驶的女人。”容晖说,“它原本是和司机在争抢方向盘的,发现右边有车撞上来之后它立刻跳到女人身上抱着她。我如果没看错,在车祸发生的时候,司机和车里的其他男人都已经神志不清了。” 男人们打开窗惊恐地大喊,把桥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吓了一跳。然而下一瞬,往窗外大张的手都缩了回去,车窗立刻密闭。车子晃了几晃后,车身才猛地向右拐。 “这一段我们都不知道。”叶寒说,“任何消息里都没有说。” 容晖点点头:“信息被封锁了,而且那个瞬间很短,如果我不是一开始就注意到那辆面包车不正常,我也不会看到。” 摸了摸废柴背上的毛,容晖又说了一件事。 “这起车祸中死的那几个人,灵体当时还在桥面上。不过后来天黑之后就被吃了,被那个恶灵用胸前的创口吞噬。他发现了我,追了我好一会,差点就追上了。” 方易紧张地问:“恶灵还能吃这些东西?” “你听过‘养鬼’这个事吗?”容晖问道。 方易立刻转头看叶寒,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在叶寒第一次碰到虾饺的时候,他已经说过,虾饺的主人在养鬼。 “我怀疑在这里养鬼的不止一个人。确实有尸体的器官被盗取,在这边活动的时候我也听一些灵体提起过。但是盗取器官的养鬼方式很传统,养出来的东西攻击性也不强。”容晖认真起来,“这次这个不一样。恶灵可以吞噬其他的灵体,这太反常了。这种方式跟养蛊很像,恶意值会堆积在吞噬者的体内,造成的后果……很可怕。” 方易又开始心烦了。容晖说的话令他意识到身边的危机,但自己尚未有能力解决和面对。叶寒估计很快就会带着狗牙跑开,而废柴身上也一堆秘密。重点是,这些秘密叶寒一点都不肯松口对他说。这样的隐瞒令方易心情更加糟糕。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把叶寒的东西抱出来扔在沙发上,想告诉他不能再进房睡了。 叶寒窝在沙发里,看到方易的举动,盯着他几眼,什么都没说。方易转身之后才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了?” 叶寒摇摇头。 方易走过去拉开他的手:“你肚子怎么了……” 叶寒的腹部上红肿了一大片,部分地方甚至还开始溃烂。方易大吃一惊,声音都颤抖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还好吗?药呢?” 他终于想起在桥面上从恶灵胸口里喷出来的那股黑水。 叶寒手上戴着人皮手套,可以保护他,但其他地方完全没有防护措施。方易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翻箱倒柜找上次叶寒扔给他的那瓶子尸水。 叶寒脸色剧变:“不不不……我不喝那个……” 第40章 运尸车(3) 方易从衣兜里翻出那日带走却没用上的尸水,冲到叶寒面前。 叶寒抵死不从。 “过几天……等等!别打开!过几天就好了,我处理好这次的事情就回去,回去就好了……”叶寒挡着方易递到面前的瓶子,“我不喝,听话,放好。” 他闷哼一声,抓住方易按在自己肚子上的手。 “……那你还拿回来让我出事的时候喝?!”方易作势要拧开瓶子给他灌进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喝!” “因为太难喝所以才给你的!!!”叶寒大吼。 方易:“……” 他没辙了。叶寒即使负伤,反抗的力量也比他大。 “你在流血,不处理不行。”方易把染了血的纱布拿开,“我上酒精了,别哼哼,别乱动。或者还能怎么处理,你告诉我。” 这时电视里传来男孩冲女孩调笑的声音:“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方易没听清楚电视里的声音,他全神贯注地用医用酒精和棉签处理叶寒肚子上溃烂的地方,抬头时看到叶寒盯紧自己,脸上有些可疑的红。 “你脸红什么?疼?”方易把酒精又倒了点出来,“疼就忍着点,不然喝尸水。” 叶寒看他认真为自己着急,心情很好地应了。 放好酒精纱布,又在叶寒抗拒的眼神里把尸水放好,方易冷着一张脸问:“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黑水沾上衬衣的时候叶寒就知道可能不太妙了。他已经立刻脱下衣服,还在方易看不到的地方擦过,但毒素显然已经侵蚀了皮肤和肌肉。叶寒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肚子上热得厉害,隐隐发疼,借机搭在方易身上走。 这种尸水对其余的灭灵师来说很普通,但对他来说却是极度危险的。叶寒看着被包扎起来的肚子,心里盘旋着很多想法。 他的身体已经慢慢失去了正常排出毒素的能力。 “想说的。你后来不是生气了么?”叶寒轻声说,“然后就忘了。” 方易觉得他简直就是在狡辩,但想想觉得自己的那通气确实发得没什么根据,心里有点愧疚。他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叶寒。 “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去房间睡吧。”他说,“明天跟我去医院,一定要检查。” 叶寒先是笑,然后立刻又拉下脸。 “我不用药,去医院做什么?”叶寒用眼神指指电视柜下面的抽屉,“上次拿回来的药我也没吃过,你知道的。” “去不去?” “不去。” 方易完全没办法,突然之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我要去医院复查,你陪不陪我去?” 叶寒:“……” 方易看着他。叶寒内心挣扎了半天,方易的安全问题还是压倒了一切,他很快败下阵:“好……去。” 方易瞬间get到了一个让叶寒听话的方法:把事情往自己身上牵扯,叶寒不会不答应。 短暂的小愉悦之后他想起叶寒说的话,“不是可有可无的别人”,不由自主地想笑,忙拿起桌上的零食放进口里,掩饰脸部表情。 早上七点就到医院排队挂号,纵使这样,领到的号也排到了50以外。方易和叶寒干脆在门诊楼和住院楼之间的广场上发呆。 “你挂外科?”叶寒看着单子,“你不是复查脑袋的状况吗?挂什么外科?” 他满腹狐疑。 “先挂外科,检查骨头的状况。我可是断过手脚的。外科再开个单子去拍片,很快的。”方易乱扯一通,他心想你连挂号的流程都不懂,怎么可能识破。 叶寒果然信了。 广场上三三两两坐着许多人。叶寒跟他讨论了一会早餐吃的鱼蛋面和昨天吃的牛排粉哪一个更划算,说着说着开始打呵欠。 方易趁他精神不太好,问了个问题:“为什么我撞死了个人但什么责任都不用负?” 叶寒的呵欠顿在半途。他坐直了身子,直视前方。 等了半天都没有回应,方易才明白这人在装作没听到自己的话。 “告诉我吧,叶寒。”方易带了点恳求的意味对他说话,“詹羽说可以问你和废柴,我只能跟你沟通。” 叶寒起身站着,姿态很僵硬。方易知道他在思考,忙保持着安静。叶寒走了几步,回头看他。清早七八点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方易坐在一棵柳树下,青葱的叶片在风里阳光里缓慢摇荡。他看着叶寒的眼神是完全信任的。 过了很久之后,叶寒想起这一天还是觉得很奇妙。他是被方易的眼神打动的。这个人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他在那一刻意识到,能遇到这样的人是普天下大多数人求而不得的运气。 他习惯一个人行走和干活,所见的大都是恐惧和畏葸的眼神。他在这里只信任方易——叶寒心想,彼此彼此,方易也只信任自己。 他坐回方易身边。 “我的父母亲都是灭灵师,叶氏一脉是沿承灭灵师血脉的家族,我父母亲是远房的表兄妹。以保持家族血统纯正性为名所生下来的我,很遗憾,缺少了对灭灵师来说最重要的能力,鉴别恶灵。”叶寒说,“除此之外,我的身体不能自行排出毒素。以前还可以通过调养和休息来让毒素稀释或化解,现在越来越难了。” 因为灭灵师行踪不定,从小叶寒就被父亲扔在家里,让家中的老人抚养。长到了一定年纪,他被送进山里,在一个叫老鬼的人手里学活命和剿灵的技术。 “老鬼是个护林人,一直在山里生活。和我一样的孩子有好几个,被他折磨了十年还能撑下来的,不多。他挺厉害的,年轻的时候也是灭灵师,后来出了些事,他就再也不干这事情了。” “你每次说回去拿东西,就是去老鬼那里么?” 叶寒点点头。 “这狗牙也是从他那里买来的。抢钱啊完全就是,*裸地抢钱。他有自己的渠道,我们剿灵获得的东西,比如上次在你老家里得到的那些装着詹羽恶灵的小瓶子,我也都卖给了他。他有自己的用途,我们不问,也不关心。总之干完活回去,他能给我钱,就行了。” 方易咧嘴笑了笑。因为叶寒也冲他笑了。 “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就会对付恶灵。而且做这个可以洗罪孽,换来世福报,很好的。”叶寒低声说,“以后那些福报,可以应在我的……我想报答的人身上,也很划算。” 方易诧异地问:“不是把福报换在自己身上吗?” “也可以,不过我想给别人。你要吗?”叶寒靠在椅背上,扭头问他。 说实在的,要不是没有这一遭的借尸还魂,方易还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然而即使是三观不断受到冲击的现在,他对是否有来世这个说法,还是存着很深的怀疑。方易很干脆地摇头:“不需要。你自己留着。” 叶寒笑了声,伸手逗了会在自己身边飞舞的蜻蜓。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原来的方易。” 这句话一出,身边人立刻就僵住了。 方易有点儿发愣,盯着地面上茸茸的草坪,额上沁出细微的汗珠。 还有多少人知道他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原来他一直在骗我吗如果詹羽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但其实好像对我和他的相处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不对…… 方易脑子里乱成一团。自己一直勉力在詹羽面前伪装成原来的方易,结果被证实是无用功。现在身边最亲近的叶寒其实也早就知道他所谓的那个大秘密——他瞬间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叶寒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方易察觉自己并不恐惧,也不是面对詹羽时从心底透出的慌张。 他是难过。 ——又被骗了。 叶寒的手悄悄伸过来,攥住了方易微微发颤的手腕。 “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叶寒低声道,“第一次见到你,我完全看不出来。后来解决祝正义的事件之后我回去过一次,老鬼跟我说了。” 看方易无动于衷,叶寒继续道:“老鬼认识方易的母亲。这一点我也是最近回去给你偷……拿书的时候才知道的。” 叶寒心想下面的话说出来之后,说不定在自己卷铺盖跑路之前,都不能再进房睡床了,心里有些戚戚然。 反正欺骗这个罪名是逃不掉的了。 “方易的身体很珍贵,他身为缚灵师的后代本身就拥有很强的能力,但是一直被他妈妈封着,显示不出来。老鬼手里有他灵魂的一小部分,一直在关注他。” 方易听进去了。他联系之前詹羽的话,终于明白被章子晗抽走的那部分灵魂去了哪里。 “然后就是车祸。老鬼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到了现场,当时在这个身体里的已经是你了。”叶寒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温柔地轻拍着他的手腕,“我是从你这里知道,完成这件事的是詹羽。说实话,老鬼的想法和詹羽是一样的,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保存这个身体。但老鬼带着他的一部分灵魂,如果他赶到的话,那个方易是能活下来的。” 方易无法凝聚的灵魂会在老鬼的手里凝成一体,再次回到身体里。但詹羽到得太快了,他不知道老鬼和老鬼手中那部分灵魂的存在,为了保存方易的*,于是将车前被撞坏的那个人的灵魂扯了过来。 方易深吸一口气,恍然间有种后怕的感觉浮上来。 所谓阴差阳错。他差一点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老鬼做了些手脚。他篡改了目击者的记忆,然后利用和他一直有来往的背后势力保全了你。你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因为没有人看到车祸时的真实情况。地面上有很长的刹车痕迹,在拐角前方的地面上有别的车子漏下来的油。我记得他把你的身体和车子之间的位置也做了改变。” 方易喘着气,心脏跳得辛苦:“我明白了,方易不是主要责任人,赔偿呢?赔偿谁来出?给了多少钱?媒体方面是怎么压下去的?” “我不知道。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老鬼处理的。他不可能让这个*受损,所以他说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 方易在暖阳里只觉得寒冷。 无论是詹羽还是叶寒口中的老鬼,他都感受不到他们有一丝对生死的悲悯。 强者可以随意篡改和摆布弱者的人生,这个想法令方易有种作呕的感觉。 他挣开了叶寒的手。 “去看病吧。” “方易?”叶寒站起身跟在他身后,“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不愉快。这是你经历过的事实,你也想知道的,对么?” “不要跟我说话。”方易僵硬地甩下一句,直直往门诊大楼走。 叶寒默默跟在后面。直到看到外科门诊的候诊室,他才拉着方易:“我不……” “你进去。说你叫方易。”方易说。 叶寒:“……”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终没有反对方易的话,走进候诊室等着了。 方易有些迷惘地站在走廊上。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但一点都愉快不起来。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一片喧闹的声音。十来个人簇着一个孩子往这边走来。那孩子衣着陈旧朴素,脸上带着焦虑和害怕的神情。他紧紧揪着身边一位中年妇女的衣角,小步跟着她疾走。 “苏医生?你在诊室吗?”走在前面的人手里拿着一台相机,颈上挂着晚报的记者证,正在打电话,“我带那小孩来了,麻烦你带我们去病房啊,谢谢啊苏医生。” 带着孩子的妇女俯身叮嘱他:“呆会见了妈妈记得要哭出声。” 孩子看着她,眼里有些微的不安和反抗。 “要哭出来,记得呀。”女人拉着他的手急急往前走,“记者要拍照的。你可以上报纸上电视,一定要流眼泪。” 方易站在窗边看着一行人匆匆而过。这时耳边突兀地响起了系统的警示音。 【系统提示:后方500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3000。警告:极度危险,极度危险!】 方易立刻回头。和医院隔着一条街的电视塔上趴着一个黑影,即使距离甚远,也能看到它胸前的豁口处有无数小触须从体内伸出来,胡乱窜动。 方易愣了片刻。他看到那个恶灵低头,把触须按回了自己的胸口。豁口消失时,尖利的警告声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话。 【系统提示:恶灵试图与你对话,是否接受?】 方易怔了片刻,缓慢道:“我接受。” 第41章 运尸车(4) 叶寒被医生翻来覆去问了十几分钟,最后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以“在肚子上打死了几个不知名虫子”为由糊弄了过去。医生开了药,叶寒把单子揣在兜里,根本没想过去拿药。 倒是那个老医生说的一句话让他有些想法。 “你去做一个血常规。这伤口一晚上都没愈合,不太对劲。” 叶寒依旧是一出门就把血常规的单揉进了手里。 他在走廊上走了一圈都没见到方易。他知道自己说的话让方易心里有疙瘩了,但不说不行,在那样的恳求中依旧选择沉默或者谎言,他会觉得对不起方易。 叶寒以为方易到外面逛了,于是信步走到一楼,抬头却看到不远处的雕塑下,方易正和一个瘦长高大的黑影面对面站着。 那黑影他非常熟悉,只是一夜不见,似乎又长大了一倍,背脊佝偻着,脑袋深深垂下来,直视着方易。 “卧槽……” 叶寒心里一紧,直接从栏杆上跨过,奔向方易。 方易正和那黑影说话。 他是第一次和恶灵交流那么多的话。面前的灵体没有发声的器官,它五官仍在,但口鼻已经融进了皮肉里,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形状。但它依旧能将自己的声音传到方易的脑子里,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晰。 它叫吴乐天,一个农民工。一周前他从工地十六楼的脚手架上摔下去,胸中肋骨全断,戳进脏器之中,心跳当场停止。工地老板赔了八万七千块,它妻子和几个同乡租了一辆面包车,想把他带回家。 它问方易:可以让我见见我的孩子和老婆吗?它瘦长得有些变形的手臂举起,指着医院的门诊楼:“他刚刚从你身边走过,我看到了。” 方易想起那个瘦小的孩子,恍然大悟,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点头。 正踌躇间,身旁有人将他拉了过去。叶寒站在他和吴乐天之间,戴着人皮手套的手举起,几乎抵着吴乐天的胸口。 “你疯了吗?!”叶寒咬牙切齿,“这东西你根本对付不了,站那么近是想被吃吗?!” 吴乐天没有等方易开口,艰难地前移一步,胸口贴紧了叶寒的手心。 灵体汹涌的回忆霎时进入了叶寒的视线。 此时住院楼某间病房门外的走廊上,记者和护士正在争执。 “你们太多人了,不能进去!”瘦小的护士拦在病房门口,怒气冲冲但又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家属可以探视,无关人等不许进入!” 孩子被人们推挤着,眼里含着眼泪,但咬着唇没有出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病房紧闭的门。 “苏医生,现在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等病人苏醒之后再说吧。”护士长对带队过来的医生说,“影响不好。” 医生皱着眉,身后的记者们连忙上前劝说,表示他们得到了警方的准许,是为了让这起事件得到更多的关注才来的,并没有恶意。护士长认为这样会打扰到病人,而且病人尚未苏醒,坚决不肯开门,两方的人僵持不下,附近病房也有不少人走出来围观。 孩子又被推到了一边。他身旁正好是门缝,忙擦擦眼睛,从门缝往里窥探。 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病房的阳台边上,注视着病房里唯一的一个病人。女人的伤势不重,但一直昏迷不醒,医生也觉得束手无策。孩子窥探着,眼睛略略睁大,嘴张了张,无声地喊了句“爸爸”。 “又要爬窗?”方易左看右看,“这是白天!在医院!你看后面,那个保安一直在看我们。” “因为你好看。”叶寒淡然道,转而对着吴乐天说,“帮我们掩护。” 方易摸着自己发热的脸,看到吴乐天弯了腰,把自己和叶寒笼在它黑雾一样的身躯里。他浑身冰凉,冷得抖了几下。叶寒拉着他的手:“爬上去吧,现在普通人看不到我们了。快点,时间有限。” 病房的阳台上装着防盗网,但有一个逃生的开口。吴乐天不知摆弄了什么,那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逃生口打开了。在叶寒的帮助下,方易也爬上了阳台。叶寒回身想揽着他的腰抱他进阳台,却发现方易已经从逃生口轻快地跳了进来。 “嗯?”方易看看他伸出来的、姿势怪异的手。 叶寒:“……没什么。” 方易莫名其妙,懒得理会他,走向了病床上躺着的女人。 病房虽然有四张病床,但只住了一个人。女人面色枯槁,呼吸虚弱,身上并没有什么别的仪器。叶寒随后跟进来,弯腰仔细观察。 “她昏迷不醒是因为被恶灵影响了。”叶寒翻起女人的眼皮细看,“在出事之前女人已经昏迷。别乱动!我才能帮她。” 方易只是看了看女人的输液瓶,闻言凉凉地扫了叶寒一眼。叶寒一时语塞,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话了。 “你动。你,你随便动。”叶寒说。 方易站在病床另一侧,看叶寒从包里掏出细细的针。长针尖端呈钩状,又尖又利。叶寒在女人眉心揉了又揉,将针尖缓慢刺入。 跟在两人身后进来的吴乐天突然焦躁起来。它捂着胸口的伤口推到阳台上,弯下腰颤抖。 叶寒指间的针轻轻一捻,随即缓慢拖出。钩状的针尖上缠着一根黑红色的细线。随着细线越扯越多,女人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细线仿似细长的活物,在针尖轻颤。线离开女人身体的瞬间,女人大喘出一口气,重又陷入昏迷。 将针尖的东西抖入空的玻璃瓶中之后,叶寒再次翻看女人的眼皮。 “好了。”他直起身,摇摇手里的瓶子,“有的恶灵能通过寄生的方式影响人类或者别的灵体。这个东西的正主应该就是吴乐天肚子里那个长毛的玩意儿。” 吴乐天蜷在阳台上,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胸口。触须从豁口处缓慢伸了几根出来。方易注意到触须一旦探出,系统就开始响起清晰的警告声。 “吴乐天不是恶灵。叶寒,有问题的是他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方易突然说,“能吞噬其他灵体的应该也是那个东西,不是它本身。” 叶寒带了点惊讶回头看着吴乐天。吴乐天看上去有些悲伤,它浑浊无目的眼眶紧皱着,失去开口的嘴巴动了又动。两人都隐约听到了一句“对不住”。 回去的路上叶寒跟方易说了吴乐天的记忆。 出事的那天吴乐天是最后一个从十六楼里离开的人。他的安全帽落在了角落里,走到楼梯处突然想起,于是回头去取。当时已经接近傍晚,脚手架上的灯亮了,他看到在安全帽的旁边有个很大的黑色毛团,微微起伏。他以为是野猫或者野狗,拿起安全帽的时候顺手撩了一把。 毛团突然窜高。吴乐天惊恐地看到那毛团是一只已经开始腐烂的老鼠,然而老鼠破了的背部却钻出无数细小触须,向他伸过来。 吴乐天把安全帽向毛团砸了过去,回头慌不择路地跑。 正在下楼的工友只听到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脚手架一阵乱响。吴乐天从楼里冲出来,重重撞在脚手架上,随即摔了下去。在最后的记忆里,他被血染红了的视野里,那个毛团也跟着自己一起掉了下来。毛团里蹦出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径直往他破裂的胸口钻了进去。 “是它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方易奇道,“不是钻进尸体里了吗,怎么又附在灵体身上了。” “因为吴乐天的灵体执念太重了。”叶寒回头看着医院。看到妻子呼吸平稳之后,吴乐天带方易两人下来,立刻就跑了。“它对自己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是有自觉的,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走到僻静处,叶寒拉着方易贴近自己。 方易:“?” 叶寒伸手覆在方易眼上:“死之后还能保存着灵体的记忆的不多,吴乐天也算是罕见了。” 微凉的手指覆在自己脸上,手心因为接触到方易颤动的睫毛,很快就热了起来。方易想说些什么,但很快被浓密黑暗中显现出来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辆面包车的内部。车里坐着几个男人,都在聊天。方易感觉自己仿佛蹲坐在车子的尾部,低头看到一具被白布紧紧包裹的尸体。 “嫂子呢?嫂子睡着了?” 司机转头看了副驾驶座一眼:“喝了点水,睡了。” “三哥,那笔钱怎么办?”刚刚问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问。 看上去年纪最大的男人正在抽烟。他眉头皱紧,毫不犹豫地回答:“留给荣仔读书。” 其余几人互相对了个眼色,沉默片刻后继续开口:“我们运的是死人啊三哥。给点辛苦费也说得过去。” 男人将烟夹在手里,眼神里有了怒气:“当时我说了我带乐天回去就行,你们说要一起送他走。我也跟你们讲了,一人两百多块辛苦费,不会多。谁都没什么钱,讲这个是什么意思?” “嫂子有钱啊。”问话的男人立刻接上,“她身上有八万多块钱,除了包这个车的费用,剩不少。” “陈木生!这是乐天一条命换回来的钱!”男人恶狠狠地吼出声,“出事的是我妹夫,你们什么意思!再讲这个,不用回去了,立刻下车!” 剩下几人顿时都不出声了。 男人气得直喘,良久后才放缓了语气:“你们都是我带出来的,今天的话就只有我听过,谁都不能提了。” 余人纷纷点头。 方易心头发堵。他察觉到吴乐天灵体的目光一直凝在前座的后视镜上。他定睛一看,心里又是一凉。 司机正和刚刚问话的男人不断地使眼色。 “福哥,你裤脚怎么有血?”那人说了句。 那烟的男人低头察看。 变故突生——一直安静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同时直起身,狠狠将他压下去。 “陈木生!吴勇!”男人又急又怒,大吼道。 唤作陈木生的人从自己的包里抄出一把锤子,向着男人重重砸下。 方易一阵眩晕,胸口有着陌生的痛楚。触须爆开了。车里的男人们惊慌地打开窗,车窗却立刻被触须重重拉上。 混乱的景象中,方易看到刚刚出声呵斥众人的带头男人歪倒在座位上,脖子缠着几根深入肌肉的触须。 方易浑身是汗,叶寒抱着他靠在墙边,让他在自己怀里喘气平息。 “吴乐天……吴乐天杀错人了……他杀错人了……”方易冰凉的手紧紧握着叶寒的手指,“他把他老婆的哥哥也……” 第42章 运尸车(5) 在发现妻子有危险的瞬间,吴乐天胸口的剧痛消失了。密密麻麻的触须飞快缩回他的胸膛,他扑在妻子身上,明明没有躯体,却化出了维持片刻的实体,将因为喝下掺了安眠药的纯净水而昏睡过去的女人护在怀里。 方易所看到的一切到此为止。吴乐天在恢复意识的时候,看着死在后座的男人们发出了无声的悲鸣。 女人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她的哥哥。 方易难受得喘不过气,叶寒几乎扶不住他。他跪在地上,脑袋倚在叶寒肩膀,身体一直在发抖。吴乐天的愤怒、怨恨和悲苦全都倒涌进他的心里,他就像不会游泳的人猛地撞入水中,鼻子眼睛都疼,陌生的情绪从外到内灌进他身体里,淹没了他。 “方易……听到我说话吗?方易……”叶寒终于发现他很不对劲,没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直紧紧护着胸口,似乎完全听不到自己说话。 方易隐约听见叶寒在喊他名字,但口舌发僵,话也说不出来。想要以动作来示意,但除了将攥住叶寒的那只手缩得越来越紧之外,他毫无办法。 叶寒突然明白了方易会变得异常的原因。 在章子晗的封咒解开之后,方易的缚灵能力全都解放了出来。但他不会控制,同时连缚灵师最基础的咒法也不会用:他不懂得稳定自己的灵魂。 因为和灵体太容易共鸣,缚灵师的灵魂极易受到影响。缚灵师所学的第一门课永远都是如何守牢自己的灵魂,不被外物侵扰。他忘记了这件事,而方易根本并不知道要稳固自己的灵魂,虽然他和叶寒都短暂地进入了吴乐天的回忆中,但叶寒看到的只是吴乐天的记忆,方易却被吴乐天当时当刻的情绪完全影响了。 “方易,不要怕……你不是他,你不是他……”叶寒抱着方易,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将怀中的人揽在胸前。方易颤抖着,头发在他的脸上乱晃,叶寒顺手挠了几下,想了想,抚着方易的后脑,把人按在自己肩上。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被方易发抖的身体影响,变快了。 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叶寒带着脸色苍白的方易回家了。 方易饭都没吃,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卷着被子睡觉。叶寒自己给自己换了纱布,没什么事做,又没有猫可以调戏,于是坐在床边守着方易。方易做了许多个梦,被梦惊醒的时候总能看到叶寒坐在床边,拿着自己那本三百六十五夜看。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叶寒会立刻扭头朝他看过来,帮他擦去额上浮出的冷汗,轻声问他感觉是否好了些。 梦里尽是些混乱不堪的景象。有自己的,也有这个身体的,无一例外都让他惊惧。七岁的儿童节舅舅到学校接他,随即立刻带他去了医院,把他推到两具蒙着白布的人身边。张宏志十七八岁的身体死死压着自己,他抓起书桌上的美工刀划破了他的手,血流在自己脸上,渗进被张宏志打破的嘴角里。乔之敏站在自己面前露出又惊又怕的表情,他的几个舍友都在笑,用看脏东西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嘴里还说着“你还真的是变态啊”之类的话。令人发晕的黑雾消失后,他站在房间里,詹羽躺在自己脚下,手里的刀片正在艰难地划破喉管。 ——“哭什么,帮帮我啊。”詹羽明明痛得声音都发虚了,但还是带着不耐烦对他说。 叶寒的手指被方易抓得很牢,他甚至有些疼了。方易有时候会睁开眼,但似乎没有看到他的存在,又惊又怕的眼神让叶寒很难受。 深夜时废柴回来了。它一身的臭味,疲惫不堪,从窗外跳进来之后跑到卧室瞅了一眼,扭头径直走进浴室里去洗澡。 叶寒听到浴室里一阵乱响,随即水声哗哗响起。 废柴洗完澡之后,衣服没穿就跑了出来。 “你化人形做什么?”叶寒低声斥道,“穿衣服!” 十七八岁样貌的少年倚在浴室门边,身上水珠淋淋漓漓往下滴。他手里拿着块新的浴巾,随便披在身上,带着坏笑看叶寒。 “爬上床了呀。”他说,“看你现在这姿势,方易醒了不挠死你。” 因为方易一直睡不安稳,叶寒又走不了,干脆上床靠在床头,坐在方易身边。方易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身边人的温度,依偎在叶寒腿边,才渐渐睡得沉了一些。叶寒一手翻书,一手搭在方易脑袋边上,手指绕着他的头发,偶尔摸摸他脑袋。 看到少年脸上的表情,叶寒的脸很黑:“关门,滚。” 少年胡乱擦了头发和上身,把浴巾围在腰间,走进来坐在床边打量方易。 “他怎么了?” 叶寒没回答,问了他别的问题:“容晖呢?你怎么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少年的脸色一下就沉了:“别提了,以后再跟容晖出门办事我下辈子就投胎成人。” 叶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碰上不要命的,怕了?” “何止不要命!”少年双手比划,“你知道的,我化出真身之后要忍着不咬他真的很困难……他手里的那个味道太强烈了!有好几次要不是我自制力强,真的一口啃下去,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那很好。”叶寒说,“你在这里除了吃吃吃睡睡睡,实在没什么用。” 少年:“……你有种就不要依靠老子的口水,自己解毒啊!” 叶寒沉默了片刻,扭头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少年忍不住又跟他讲话:“现在帮你解毒?” “明天吧。你明天化出人形跟方易说明一下你的情况。” 瞪着叶寒一会儿之后,少年大嚎起来:“我勒个去姓叶的你脑子里装的什么鬼!你跟他说了?!你跟他说了多少!” 叶寒也不隐瞒,把大致内容告诉了废柴。 少年默了一会儿,提着腰上的浴巾出去了。叶寒提高了声音问他:“去哪儿?别乱跑。” “叶寒,你会害死他的。”少年从门边探出个脑袋,认真地说,“废话我就不讲了,那个萌宠成长日记是哪个频道来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方易非常尴尬。 他死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在叶寒肚子上流了一滩口水。 叶寒也睡得很死,两人半搂抱着,在床上滚成一团,胯.下又硬又涨。 他头还隐隐地疼着,但很快就被吓清醒了,手忙脚乱地下床滚进了卫生间。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脸僵硬的表情,洗了冷水澡。洗着洗着又安慰自己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男人嘛!早上嘛! 洗泡沫的时候又觉得不对,脑子里尽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脸皮都热了。 等他纠结完出来,叶寒已经醒了。他坐在床上,带着点茫然的神情,看到方易出来之后脸上顿时有些窘态,小声说着“太热了我也洗个澡”,进了浴室。 方易紧张得脚下打滑,在门外说了句“我去做早餐”就往外走。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分辨浴室里传出的是水声还是别的声音。 废柴趴在沙发上睡觉。方易把它拎起来,莫名其妙地从它身下拉出一条浴巾。 醒了的废柴舔舔他的手指,又在他身上嗅了几下。方易揉了一会儿它的脑袋,放它在旁边自己洗脸,起身给它准备吃的。 拿着猫粮回头的时候看到一个裸.身的少年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盯着自己,浴巾搭在腿上。 方易:“……” 刚走出来的叶寒:“……” 少年:“……?咦?你还没跟他说我是谁?” 叶寒大怒:“立刻去穿衣服!还没说!” 少年在沙发上一滚,又化成了方易每天都见到的那只肥猫,灵活地躲避着叶寒,钻进了卧室。片刻后卧室里传出少年人清亮又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一早就听到浴室有声,还以为你们早就交流过了。” 叶寒:“你以后再试试不穿衣服乱跑……” 方易打断了他的话:“他谁?废柴?先别吵了给我个解释好吗?” 叶寒踟蹰了片刻,抓抓肚子上被纱布包着的伤口:“他叫常婴,是一头白虎,三百岁或者四百岁。猫形只是他平时跑城市里玩的时候用的伪装。” 方易:“……哦。” 得知自己居然养了一头白虎的方易半天都没回过神。常婴不问自取,穿了他的衣服出来,还特别开心地冲叶寒说:“小叶,看看看。有点松,我比方易瘦。” 叶寒一脸“我不关心”的表情,坐在沙发上拆肚子上的纱布。 伤口变小了,但始终没有愈合。 方易突然问:“你没吃药?” 常婴在一旁紧接着补充:“要解毒吗?我帮你舔舔。” 方易:“……” 叶寒又怒了:“你有病吗!滚下去!变成猫再解!” 方易心想太迟了啊……即使变成猫,他只要一想到常婴会趴在叶寒肚子上给他舔伤口,就觉得完全无法直视。 常婴闹了一会儿,终于静下来,盘腿坐在地上问方易:“你昨天怎么了?很难受吗?” 方易本想问他容英海那边是否顺利,此时突然想起自己昨日噩梦连连中,偶然窥见的吴乐天深层的记忆。 “吴乐天出事的那天,工地外面停了一辆车。车子挡住了工地的门口,吴乐天让车主开走。”方易揉揉太阳穴,拼命回忆,“那辆车我见过的……我以前见过的。车上的人也是。” 常婴嚼着零食,插嘴道:“不会是搬家公司吧。” 逼仄楼道上,走下楼的男人手里一闪而过的戒指亮光突然映入方易的脑海。 “是的!是搬家公司!”他兴奋地抓住常婴的手,“是我和叶寒在陈小禾家那边见到的那辆车,搬家公司的。” 常婴吞下口里的食物,慢吞吞道:“这么巧,我和容晖在学校里也发现了搬家公司的车子。” 第43章 运尸车(6) 最先发现虫巢的存在不太对劲的是容晖。常婴化出虎形,烧净了虫巢里的东西,两人在虫巢的底部发现了一块小小的铁片。铁片上刻着常婴已经见过多次的纹路。随即容晖在桌下发现了一张名片。 “他说他从没见过这张名片。”常婴吃完了葡萄干,又去开夏威夷果,很快就把他还是一只喵时无法尝到的干果吃去了半包,“容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回学校。他在外面吸收虫子之后就回去坐在他家楼下歇息。那个空房子他早就进去看过了,名片绝对是最近才出现的。” 容晖手里的名片上印着“正顺搬家公司”的字样和电话号码,两人对这个搬家公司都没有什么印象。但回头细想,这个空房子里的东西应该是请搬家公司来运走的,只是时隔许久,这名片莫名其妙出现在屋子里,怎么看怎么可疑。 “故意扔在那里让你们发现的。知道那人是谁么?” 常婴晃晃头:“看到了一个可疑人物,但不确定。” 当时在容晖的恳求下,常婴再次化作猫形,潜入他家里又巡了一趟,确定什么虫渣都没有剩下才下楼。 容晖隐去身形,和常婴缓步走出校园的时候,看到了校门口的一辆卡车。蓝色车身上刷着正顺搬家公司的名字,十分醒目。 “车上就一个人。那个男人戴着顶太阳帽,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应该不是我见过的人。”常婴说,“容晖跟着车走了,让我先回家等着。我一路走回来的,还被熊孩子踢进了水沟里,累死了。” 他往方易身边蹭,脑袋一歪,搭在方易的腿上。就像他还是一只猫的时候一样,把脑袋晃来晃去,仿佛在撒娇。 方易僵了片刻。常婴的模样有点稚嫩,像是未谙世事的孩子。虽然知道以他三百或四百岁的寿命来算,外表和内里绝对是不一致的,方易还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辛苦你了。”方易低声说,想到自己正在摸一头神兽的头,顿时觉得十分怪异,“我们先等容晖的反馈吧。你饿么?没什么可吃的,我煮面条。” 叶寒相当不愉快:“吃什么吃。一头肥猫,正好减肥。” 常婴冲他咧嘴吼了一声。 吃早餐的时候,常婴终于获得了上桌吃饭的权利,开心得快要哭了,又抱着方易的胳膊蹭来蹭去。叶寒把他揪到位置上坐好,眼神里尽是威胁。常婴总算安静了。 身为一头已经忘记自己确切年纪的白虎,常婴不喜欢很多东西。比如叶寒剿灵时过分认真的神态,比如容晖手臂里嵌的那块东西,比如方易给他起的别名,比如恶灵。 古时候人说“画虎于门,鬼不敢入”,但常婴生活的地方,实际上存在着数量庞大的恶灵。 “虽然口头上是那样叫,但老鬼并不是我的主人。”常婴坐直没有十分钟,又挪到了方易身边,“我没有主人,没人有饲养我的能力,我也不可能服从人类。碰到老鬼的时候我还很小,当然实际年龄很大了,但看上去只有一只小猫那么大。他收留了我,后来我不想骗他,于是在他面前化出了真形。老鬼他倒是不怕我,我也就在山里住了下来。” “但你会听他的话?”方易好奇道,“你们在山里一般做什么?” “我会听他有道理的话。”常婴眨眨眼,没继续这个话题。 老鬼做的事情叶寒和常婴都讳莫如深。他们还没信任我——方易一边想,心里有些微妙的失落。 常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情。叶寒买走的狗牙在没被穿成项链时曾是他非常喜欢的玩具。狗牙里栖息这一个惊恐的兽灵,常婴有事没事就逗它说话聊天,问它汪星人的世界和喵星人世界有什么不同。谁知道他不过进山去撩拨了半天狐妖和鹿精,回家之后就发现狗牙不见了。 叶寒总算明白了它从自己手里夺走狗牙的原因:“你真太闲了。” 常婴直接忽略了他的话,继续兴致勃勃地跟方易聊天。 他发现狗牙已经被改造而且被叶寒买走,立刻带着怨气一路紧随着叶寒,趁着叶寒睡觉的时候从他口袋里偷走了狗牙。和兽灵又说了一天悄悄话,正准备回去的常婴听到了刺耳的撞击声。他嗅到空气中突然漫开的血腥气,立刻窜向事发地。 他来到车祸现场的时候,詹羽正好离开。常婴看到出车前的尸体已经没了魂魄,而车内还有一口气的人体内,有陌生的灵魂正在与他缓慢融合,立刻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狗牙里的兽灵前一晚刚刚跟他说了许多自己小主人的事情,常婴很罕见地产生了恻隐之心。它叼着狗牙,躲避着一旁打救护车电话的两个男人,从另一侧钻进了车里。 “这项链只能套一次,不完成指标取不下来的。但是它能让灵魂和*的融合速度加快,所以我就套在你脖子上了。”常婴说。 他刚做完这件事,立刻听到了自己熟悉的法器撞击声。心知老鬼来了,常婴有些不好意思。他怎么说也是头神兽,此刻化成了一只猫,而且刚刚还救了一个自己向来不太喜欢的人类,自己也说不清原因何在,干脆钻进座位下方蜷着,不想见老鬼。但蜷了一会,他倦意上来就睡着了,等到被惊醒时,车边围的都是穿白大褂的人,有人大惊小怪地把它从车里抓出来。 方易弄懂了当日发生的事情,只能又感叹一句阴差阳错。 “既然把这个给了你,我总得看着你活下来吧。所以就跟着你了。”常婴躲避着叶寒要拉开自己的手,死死抓着方易的胳膊不放,“我挺喜欢你的,真的。而且原来猫粮那么好吃,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最喜欢用牛奶泡……” 叶寒把常婴拉开,常婴哈哈大笑,饶有深意地盯着他:“我也很喜欢你,小叶。” 叶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但碍于打不过对方,后槽牙咬了又咬,不情不愿地把一肚子气平复了下去。 方易现在对任何突发情况都有了强大免疫力。他吃了早餐觉得脑袋还是晕,说明了情况之后又径直回房间睡觉了。常婴说容晖晚上应该会过来,并且会带来一些新的信息。方易心想那干脆睡一整个白天的觉算了。 这次睡得很沉,没有做噩梦,倒是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春梦。 梦里一时出现没穿衣服的常婴,一会出现没穿衣服的叶寒。常婴站得很远,影影绰绰地看到模糊的影子,他身后拖着一根长尾巴,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梦见叶寒的次数比常婴多。 叶寒浑身都是水,站在浴室里,朝他伸出手。方易撞进他怀里,温热水流缓和了身体的摩擦,他只觉得越来越热。又比如叶寒压在他身上,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他像受了暗示一般主动凑上去,与他疯狂地接吻。 这梦倒不是一口气做完的,做了半个,才刚进行到关键地方,方易就醒了。他热得出汗,抓过空调遥控器调温度。等下次再醒来,又是口干舌燥浑身冒汗,只能又把温度调低。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和叶寒亲了多少回。 叶寒和常婴一起看《萌宠成长日记》看得差点忘了时间。看看那钟都快五点了,他起身去叫醒方易。 被叶寒摇醒的时候方易差点要骂人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终于在梦里互撸了一把,眼看就要进入实质性阶段了,无端又被打断。 “啊啊啊……就差一点……”方易窝在被子里喟然长叹。 叶寒被他调得过低的室温冷得抖了几下,忙把温度调到正常。方易卷着被子,眼睛亮晶晶又湿漉漉地看着他。叶寒眨眨眼,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了?不冷吗?” 碰到方易的额头却发现烫得厉害。方易好像是醒了但好像又没有,虽然盯着自己,但眼神很不对劲。他按住叶寒放在自己额上的手。因为身体发热,叶寒的体温令他觉得舒适,于是在他手底蹭了几下,模模糊糊地说了声“好舒服”。 方易心想果然是到了发情的时候么,转而又想到不知人类和猫是不是相似,有没有发情期这个说法。他摩挲着叶寒的手背。那只手覆在他的眼上,带着犹疑。 他心头一酸,忙拉着那只手不放。 叶寒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发现掌心有了些微的湿意。他俯身轻声问方易是不是不舒服。方易摇摇头。 他只是觉得舍不得。 好像恐惧、思恋和不舍都突然间放大了数倍。方易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是自己又说不上原因。他知道自己对叶寒有好感。这好感可能在第一次见到叶寒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扎了根,随后一天天增加,又一天天令他困扰。 但是……这种好感会强烈到让自己做春梦吗……方易迷迷糊糊中越想越不妥。以前自己暗恋乔之敏的时候还有过打完球游了泳之后一起去淋浴的时刻,虽然偶尔会硬得很尴尬,但也从未在梦里做出过这样那样的事情。 这个念头没有维持太久,方易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这次却不是绮梦了。 他站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之中,没有任何人任何物。天地穹宇,只有他自己。 “废柴,你过来。”叶寒把常婴叫进了卧室。 常婴对屏幕上的软喵们恋恋不舍:“我可以进吗?你不赶我了?” “少废话。方易不太对劲,你过来看看。” 常婴在方易身上嗅了又嗅,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方易睡得很不安稳,浑身冒汗,牙关咬得很紧,眉头一直皱着。 “……好像那个谁。”常婴喃喃道,“你还记得吗?当时和你一起出任务,但是没有把自己灵魂稳固好的那个谁……” “缚灵师受别的灵体影响,会持续那么久么?”叶寒帮方易擦汗。 这时客厅里哗啦啦一阵乱响,像是有人撞倒了窗边的落地灯。 容晖从窗口爬进来,有点狼狈。 叶寒:“……为什么要爬窗?不能走正门吗?” 容晖:“听说你很喜欢爬窗,我试一试。挺有趣的。” 叶寒懒得跟他废话,把他拉到卧室。常婴站在房间角落用衣服捂着鼻子,一脸忍耐和恶心的表情。 “嗯?”容晖才看了方易一眼就笑了,“被魇住了。所以说,半桶水真的不能接触恶灵。叶寒你别害了他。” 第44章 运尸车(7) 方易在原地坐了一会。他坐着数羊,数到将近一万的时候因为太困所以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周围还是一片茫茫。在梦里睡着,又在梦里,他很无奈,又觉得挺有趣。回头一想,自己之前做的噩梦和春梦似乎都有迹可循。自己变得奇怪,是从叶寒那里看到吴乐天记忆开始的。 以前他也以这种方式看到过祝正义的记忆。当时虽然有不适,但并没有现在这样强烈。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可能和解开的缚灵能力有关。 思忖片刻后,方易起身随便找了个方向往前走。这里似乎无边无界,他走了很久,哼完了自己能记得住全部歌词的几首歌,还列表循环了两遍,还是没有看到任何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或者物。 这里真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么? 这个念头一出,身边突然就有了些声响。方易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听。 人声、车声、风声还有雨声,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隐约传来。他捕捉到只言片语,但分辨不出具体来自哪里,以及在说什么。但那些声音没有恶意。它们絮絮叨叨,像唠家常一样讲话,偶尔还能听到几串笑声。 虽然十分诡异,但这些声音反倒让方易安心。他不太喜欢独自一人的孤寂感。 方易心里又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他想看一看这些说话者的模样。 令他惊异的是,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周围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影影绰绰地显示出了不少半透明的人影。方易惊讶地发现这个无边界的空间里竟然拥堵着那么多的灵体。他们仿似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活人,彼此纷乱地交谈、低语,从方易身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在稍远的地方,方易看到了一个一直笑着注视他的女人。虽然对她的模样没有什么印象,但方易在瞬间明白了她是谁。 章子晗。 “其实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一场比较久的睡眠而已。”容晖说着,碰了碰方易的额头,“有人第二天就能醒,有人可能是几十年。” 叶寒确定这个人并不是在安慰自己。 “那怎么办?”叶寒看着他问,“方易现在的情况和那个谁很像。她上次也是被魇住,后来我离开了,并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 “需要有人把他带出来。”容晖道,“或者他自己有强大的精神力能够挣脱这种魇的状态。” 常婴捂着鼻子在墙角大吼:“不可能的!老鬼说过,方易是个不正统的缚灵师,他没有受过训练,不可能有自己挣脱梦魇的精神力。” 他已经很久未接近过容晖身边。上次和方易在楼上遇到吸收虫子的容晖时,还不觉得那气味有多难受,这次和容晖一起去破坏虫巢,他被容晖身上的气味勾得饥肠辘辘,但又不能咬他,对这气味的厌恶心理就更加强烈。此刻恨不得这个房间有一座山那么大,他站得越远越好。 容晖对常婴露出抱歉的笑容,将自己的右臂裹在外套中。 “我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实在不行的话就带他回去找老鬼吧。他总有办法。” 叶寒沉吟片刻,缓慢摇头:“可能不行。老鬼对方易的存在一直都很反对,他不可能答应帮他解脱这种状态的。我记得在这种状态里,人的灵魂很容易离体。你觉得老鬼可能答应帮他吗?” 容晖不说话了。 老鬼感兴趣的只是这具流淌着缚灵师章子晗血液的身体,对于栖息其中的灵魂,他毫无兴趣。如果这种魇的状态令方易的肉身和灵魂出现缝隙而让灵魂离体更为方便,老鬼是不可能答应帮助方易的。 “叶寒……” “我不会的。我不会要这个身体。”叶寒说,“活下来的方法我自己去找,他不必为我死。” 黑沉沉的天幕上划过几道亮光,扯破沉闷空气,带来豪雨的前兆。 詹羽骑着一辆自行车正慢悠悠下班回家。车头挂着一袋纸盒装的咖喱鱼蛋,竹签随着车子的行进晃来晃去,然后突然就停了。 詹羽单脚着地,抬头眯眼,望着吊索桥的上方。 这条从西往东穿过城市中心的江面上有大大小小十几座桥。詹羽面前的吊索桥是去年才建成的,桥身上的小灯已经纷纷亮起,倒映在江面上,很好看。那起四车追尾的事件同样也在这座桥上发生,是建成后的第一起交通事故。 此刻吊索桥上方的钢索上,模模糊糊能看到一个硕大的黑影。 詹羽看了一会,收回视线时发现桥边停着一辆小卡车,车身上一行白色的“正顺搬家”字样在路灯里显得很打眼。 他上前去敲窗。车里坐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男人。车窗摇下来的时候詹羽有种被呛到的感觉。 男人捻灭了烟,上下打量着他。 詹羽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这里不许停车,开走开走。” 男人看出他的制服不是交通警察,露出有点嘲讽的笑,很快又点着头:“我就等个朋友,很快就走。” “不行,不能停车。这里是非机动车道。”詹羽挥手让他赶快开走,“不走的话一会我伙计来了,扣分罚钱。” 男人眼睛微眯:“我朋友很快就办完事下来了。” 小卡车停在江岸的这一面,旁边就是城里有名的步行街。江岸的另一侧倒是有御景湾小区之类的楼盘,但这边的规划管理非常严格,统一设计统一修建,步行街范围内的建筑最高只有两层。 所谓“下来”的对象,詹羽只能想到那团正趴在吊索上的黑影。 男人最终还是开车走了。詹羽被喷了一脸的尾气,依旧觉得空气清新,胸怀舒畅。 他在养鬼,同时也知道这个城市里懂得养鬼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詹羽偶然碰上一位,心里涌起了复杂的惺惺相惜之感,恨不得大吼“大侠留步”然后与他共同商讨如何将养鬼事业如火如荼展开。 但这一位所用的方式和自己的似乎大不相同。所以詹羽说了几句话之后,也就打消了和他认识的想法。 ——毕竟那车里的尸臭味实在太浓了。 此刻在方易的梦里,他已经跟着章子晗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大概是因为时间计算的方式不一样,或者因为没有参照物,方易对于时间的长短没有很清晰的概念。章子晗跟他说了很多事情,他听得认真又入迷, 这虽然是一个梦,但方易进入的实际上是自己的深层思维。他在章子晗的提醒下发现,自己在做这个世界里的面貌还是以前的自己。而意识到自己正在一个女人面前赤身*,方易窘得无以复加,差点就蹲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从他身边走过的灵体实际上是方易所遇见过的人。这些大多数只是匆匆一瞥的人居然也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过印记,这让方易很惊讶。章子晗笑着说,让她惊讶的是,栖息在她儿子身体里的男孩子,心里居然有一个那么贫瘠的世界。 “我进入过很多人和兽的记忆和深层思维里,像你这样空白而且毫无亮点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章子晗说,“也许是你的身体和灵魂毕竟不是原装的有关。” 方易:“……你懂原装是什么意思?” 章子晗点头:“懂啊,刚刚你还没看到我的时候,我听他们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方易问她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能看到身边的人形,章子晗停步转身,指尖轻触他的额头:“因为你想要看见,所以就能看见。缚灵师的缚灵能力之所以神秘又强大,因为它几乎完全依赖人本身。你的愿望越强烈,就越容易和灵体沟通甚至操纵灵体,同时也越能发挥出意料之外的力量。” 方易点点头,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章子晗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看看自己,笑道:“你很聪明。是的,就是这样。你想见的人,你想问的事情,想知道的真相,想控制的对象,必须有强烈的愿望才能得到。” “……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可怕的能力吗?”方易想了很久,艰难地说,“愿望越强烈就越能够操纵别人……这太可怕了。” 章子晗的眼神变了又变,最后温柔地注视着方易:“你是个好孩子,但你可能成不了一个好的缚灵师。缚灵能力确实很可怕,但它能解决这个世界上很多凭着正常途径解决不了的事情。你的灭灵师伙伴也是一样。为什么恶灵一定要被摧毁呢?它们的存在难道对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吗?但此消彼长,这也是平衡的一部分。” 她抚摸方易的脸,用母亲一般的口吻说:“你可以用这种力量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 “我知道。”方易斟酌着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是,无论好事坏事,都要通过操纵别的灵体来完成。因为我的能力比它们强大,所以有能力和资格控制它们?我接受不了。如果有一天我遇上了比自己更强大的对象,可能是缚灵师,可能是灭灵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他也可以控制我是么?这个世界的规则太可怕了……” “是呀,真可怕。但你没有能力改变,所以只能接受。”章子晗说,“除非你站在最高位,由你来清洗一切,再重新订立规则。” 走得累的时候章子晗先坐了下来。方易坐在她身边,问了一个他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 “你一直没有消失过吗?”他指指自己脑袋,“在我这里。” “可能以后也不会消失了。”章子晗笑道,“你继承了我的记忆不是么?此时此刻你看到的章子晗实际上就是那段记忆。但你潜意识中认为我是一个实体,所以你看到的就是这个形态的我。” “虽然那段记忆里没有提到,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抽走方易的一部分灵魂?”他想到死之后灵魂逸散无法再次投胎转世的方易,有种难以析清的心疼。 章子晗却没有正面回答。 “为了不让我的老师掌握他的灵魂,我只能这样做。”她随即话锋一转,“但是你已经见过他了。那一部分灵魂现在也好好地被保管着。虽然不完整,但他至少生活得也算愉快。” 方易大吃一惊:“我见过?” “是的。刚刚我已经看到他了,他在你的印象中。你认识他,而且见过不止一次的面。”章子晗看上去有些失落,“虽然他很有礼貌,但遗憾的是,他并不认识我。” 方易陷入了混乱之中。他居然见过方易的那部分灵魂?!可是他怎么回忆,都没有想到在哪里曾见到过类似的人。实在想不出来,只好安慰自己“既然是认识的那以后应该也能见到的吧”,转而开始问下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应该怎么出去?” “不陪我聊天了吗?”章子晗很失望。 “再不回去……再不醒的话我的同伴会担心的。”方易温和地解释。他隐约记得自己陷入这个梦境之前,似乎看到过叶寒担心的表情。 章子晗只是开个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没关系,想找我聊天的时候你就想办法进入这里吧。下次记住了,上次教给你的定身咒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的。这样你才不容易被他人灵体的情绪影响。”她让方易站起来,“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就行了,你要醒过来。” 方易想了一会儿,露出个相当疑惑的表情。 就像人拼命想着“我要睡着”时反而更睡不着一样,他暗示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也觉得一点用都没有。 “不行的话就想想你的同伴呀。”章子晗轻声说,“想见到他吗?希望立刻见到他吗?” 她话音刚落,原本一片茫茫的视野突然就变黑了。 在浓密的黑暗中,方易听到了模模糊糊的谈话声。少年人清亮的声音在说着“别管我我要变猫了你再过来一步我挠死你啊”,然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了句容晖不要搭理他。 身体猛地震动,方易艰难地张开眼。 黑暗仿佛被撕裂了。容许光线进入的缺口越来越大。他看到高大的男人站在床边,在他睁眼的瞬间已经转过头。 ……终于醒了。方易满头是汗,呼吸急促。叶寒和容晖和他说话,他耳朵还在嗡嗡响,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觉得叶寒为自己拭汗的手真是温柔得无以复加。 “谢谢。”他口齿不清地说,抬手覆在叶寒手背上。 方易醒来后不久,雨就落了下来。 废柴从窗口窜了出去,轻快地在雨里奔跑。在雨将落未落的时候,它嗅到了从不远处飘来的怪异气味。它鼻子太灵,这些微弱气味常人可能根本就闻不到,但对他来说却是非常难受的。 那是恶灵正在变异的气味。 废柴曾经在山里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当时那只恶灵正被自己的同类吞噬,它苦苦挣扎着,身体一点点被吸收,四处逸散的黑色雾气里就挟带着动物皮毛烧焦一般的臭味。 雨越来越大,废柴立在御景湾小区某栋楼的楼顶上。它看到石丰艺的卧室还亮着灯,心道这个人类又在写总裁与男秘书了。那几本书它趁叶寒看的时候也蹭着瞟过几眼,没看出什么趣味,倒是觉得浑身燥热,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距离御景湾小区不远的吊索桥上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废柴认出那是又变大了一圈的吴乐天。它又吞噬了一批恶灵。废柴眯起眼睛,猫瞳隐隐闪光。 闪电猝然而至,映亮了天地。 吴乐天痛苦地趴在吊索上,胸口的创口已经变成了大洞,数根粗大的触手从洞中伸出,缠着它已经变形的头颈四肢。他的双脚已经消失,化成了几条触手,紧紧绕在吊索上,整个人以怪异的姿势悬吊着。 在闪电的余光未消失之前,废柴还看到在江岸这边的一辆蓝色小卡车。高大壮实的男人戴着鸭舌帽站在车顶上,和自己一样注视着吊索桥上正在吞噬和抵抗的吴乐天。 废柴跃下高楼,飞快地朝吊索桥奔去。 在江岸的另一边,詹羽刚刚靠着自行车吃完咖喱鱼蛋。他撑着伞边吃边看,津津有味。 遗憾的是手里的索尼手机夜摄功能不好,不然把这一段拍下来作为养鬼的研究资料,一定价值非凡。他心里十分惋惜,产生了换手机的念头。 第3章 .20| 方易洗了个澡,窗外雨声雷声连绵,隐隐有不祥之兆。 他面色终于正常,这才是完完整整从魇的状态中走了出来。镜中的年轻人面目里有了一些令他陌生的神情。章子晗说的那句“清洗一切,订立规则”在他脑子里回荡,叶寒看到他苏醒时又惊又喜的表情也无法挥去。他慢慢穿好衣服,觉得心头乱了一些。 出来之后他发现容晖已经不在了。 “出门了,外面有点状况。”叶寒说。他看着方易,还是有点担心。 “什么状况?”方易把毛巾搭在脑袋上,露出一张白净平和的脸,温和的眼睛盯在叶寒身上。 叶寒指指窗外瓢泼大雨:“他们出去处理了,你不用管。” 方易在他身边安静地坐下了。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心里都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叶寒想的是以后确实不能让方易再接触那些恶灵了,也不能通过自己让他再窥见记忆。方易太容易被魇。叶寒对所谓的章子晗留下来的记忆并不太信任,万一下一次就走不出来了呢?万一定身咒不起作用或者对方的能量更加强大呢? 这样睡过去了,又不是童话故事,亲一口就能醒。 方易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坐在叶寒身边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很开心。当时被放大了数倍的恋慕和不舍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十分合理,毫不突兀。强大的安全感和被人认真关心着的喜悦,让他心跳咚咚地快了很多。 大学的时候暗恋乔之敏,带着一种近乎傻气的执念。当时心中所坏的爱意如此虔诚,我爱你与你无关之流的酸话他听起来是一点不恶心的。但他怯于告白,又因为明白乔之敏是个不折不扣的直男,自己的心意毫无希望。 所以在乔之敏发现他拿着自己的球衣深嗅的时候,方易异常惊恐。为了不让自己的举动看起来太变态,他急匆匆地向师兄说了一些话,颠三倒四都是“很在意你”之流的形容,连“喜欢”都不敢提。当时乔之敏脸上的惊恐和尴尬令他心凉,他所说的“我不是变态”也让方易浑身发冷。 然而心里又确实明白,这才是最正常普通的发展。 但后来乔之敏把这件事当做笑料告诉了他寝室的同学,又有意无意地和众人一起撩拨他或者取笑他,方易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他的师兄完全将他看作了与常人不同的另一类人,甚至可以联合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在泳池的更衣室里围着他,问他“想不想试试做起来是什么感觉”。 方易和他们打了一架。他虽然不太高大,但身体健壮,自己受了伤,倒也没让那几个人好过。打完之后心中酣畅淋漓,拿着处分通知也感到自己顶天立地。只是回头又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那么傻气地喜欢一个人了。 想和他在一起,想跟他分享许多的话,想告诉他自己心里的想法,想拥抱他亲吻他,想做那么多只有情侣才能做的这样那样的事情。 可能是死了又活过一世,方易现在的想法已经变了。 自己还是会喜欢上那种高大挺拔的类型,也还是会下意识地仰慕能给予自己安全感的人。那些觉得自己不会再想的事情,换了个对象,愿望反而更加炽烈。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隐隐明白,叶寒和乔之敏是不一样的。 电视里的几只猫在地毯上滚来滚去,方易心不在焉地看,试图找个话题开口跟叶寒说话。 “你之前做了什么梦?”叶寒先开了话头,“梦到以前的事情了吗?” 方易一愣,立刻想到那些和叶寒厮缠在一起的梦境,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叶寒:“……?” 方易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这下完了,他想开口说话的勇气瞬间就没有了。 叶寒一头雾水,看他十分紧张的模样,也就没有再问什么。方易僵坐了一会儿,正想不管怎样还是再说句“谢谢”,脑袋上突然一沉,叶寒的手在头顶揉了揉。 “这次我应该说对不起。”叶寒说,“幸好你没事。” “没关系……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方易结结巴巴地说,叶寒的摸他脑袋的手往下滑,停在他后脑勺上。 然后手的主人犹豫了片刻。方易莫名其妙地抬眼,看到叶寒靠近了自己。 他带着犹疑和不确定,鼻尖非常轻地碰了碰方易的头顶,亲了他一下。 “绝没有下一次。”叶寒的声线很紧张,又带着让人心安的笃定,“我保证。” 方易整个人差点就烧起来了。 他僵坐着,心脏几乎都在抖,气息不匀。叶寒并没有立刻放手,依旧抵着他头顶,却一句话都不说了。方易心里又惊喜又激动,那些汹涌到喉头的话拥堵在一起,根本找不到出口。 他小心地握着叶寒搁在自己身边的另一只手,带着点怯懦缠上去。 “嗯。”他说,“我信你。” 这下轮到叶寒紧张了。他手抖了一会,终于反手将方易的手握在掌中,握得很紧很稳。 雨越来越大,而且毫无变小的趋势。 詹羽手里的伞已经撑不住了,他和风雨僵持半日,终于死心,将伞收了。远远看见江岸的另一头窜起一头浑身灰白的巨兽,在风雨和电光中立在桥中央,昂首看着吊索桥上的黑影。 因为雨势太大,桥上一辆车都没有。那头白虎张口低吼了一声,震得詹羽吓了一跳。随着这个声音响起,原本围拢在桥下的一堆灵体都纷纷屁滚尿流地逃开了。 江面上本来就多各种各样的恶灵,长辫子的老先生和不会走路的婴孩慌忙逃窜。詹羽看得笑了起来。 养鬼的那个人之所以选择这座桥作为养鬼的地方,就是看中了江中源源不绝的恶灵们。那团黑影已经吞噬了好些个,身体越来越大,等到它身体里的那团东西把它也啃掉,这个鬼应该就养成了。 詹羽觉得这个方法不太爽快,暗搓搓的,但又觉得比自己差遣小鬼去偷死人内脏要方便得多。 他毕竟站得远了些,看戏不方便,干脆冒雨骑着车,从旁边的另一座桥绕过去,想要近距离观看白虎和恶灵对抗的好戏。车子刚下了桥,差点就撞上路边奔跑过来的一个人。 詹羽认出那是容晖,惊喜地喊:“你好呀!你也来玩?” 容晖连白眼都懒得给他,正要继续往前,却被詹羽拉住了衣角。 “等等,先别过去。”詹羽脸上都是雨水,笑着扬扬眉,示意容晖看吊索桥那处。 两人都见过的蓝色小卡车的后箱打开了。密密麻麻的虫子正从车中涌出来,在越来越大的雨势里奋力飞向吊索桥上方的恶灵。 “雨太大,白虎的火作用不明显。”詹羽说,“你去了就全冲着你来了。” 容晖从他手里扯出自己衣服:“求之不得。” 说完他便抖落了自己外套,露出狰狞的右臂。右臂上的细小创口依旧还在,但身体里的虫子似乎都已经死了,皮肤下并没有活物。 詹羽这时才隐约明白,眼前这个人跟自己是彻底不同的。 他把自己分裂出的灵魂都安放在旧居,又跟人学了遣小鬼偷内脏的方法来养鬼,又逗骗方易,一切都因为他太无聊了。人不会死,虽然惧怕疼痛,但习惯了也就觉得世事无聊。这些事令他觉得有趣味,因而才会积极地去做,同时心里也隐隐希望种种伏笔,能在以后帮一帮自己。 但容晖不一样。他并不甘愿做这样的事情,但却用比自己更积极的态度去完成。 此刻眼前人宁可赴死的坚定表情也是真的。 他在许多人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尤其是自己的同事。明明是会死的,居然那么大胆去面对刀枪和炸弹,他无法理解,又觉得普通的人类自有一种令自己凛然的勇气。他身上虽然没有,但却非常钦佩。 容晖当然不会再次死去,但他也许会消失。 “没必要吧……”詹羽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这些虫子你吸多吸少都是一样的。它们现在冲着那个恶灵去,并不会危害人命。” 容晖头也不回:“我救别人。” 叶寒看方易吃完夜宵,起身背了自己的包说要出去看看。 方易放下手机,脸上带着很愉快的神情说“我也去”。他方才刷微博,看到学校的官微发了新内容,容英海的手术非常成功,经过再三检查,癌细胞没有转移。据说是因为术后一直坚持吃中药调养,他现在身体恢复得很快,连主治医生也说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奇迹。 他很开心,拿了两件雨衣走出来。叶寒看了他几眼,点头答应让他一起去。 “一会儿见到容晖我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方易感觉开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脸都笑抽筋了。 “他知道的。”叶寒说。 两人并肩走楼梯,方易闻言扭头看他:“容晖知道?官微说是刚刚才从师母那里得到的消息啊。” 叶寒终于笑笑,改口道:“好啊,你记得告诉他。他会很高兴的。” 走出单元门,瞬间被眼前雨势吓了一跳。风也骤然大了,路灯光摇来晃去,树枝在风里疯狂颤动。方易把雨衣的帽子戴上,顶风走了几步,手里突然一紧。叶寒从旁边默默地拉着他的手。 雨水顺着袖子滚落,立刻将两人的手淋湿了。但手心的温度始终被牢牢锁紧。 方易简直觉得自己不是去面对凶悍的恶灵而是去郊游,风啊雨啊都不在话下。他和叶寒牵着手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笑。 不远处的吊索桥上,虫群顽强地飞到了吴乐天身边。它们纷纷涌入吴乐天胸口的大洞中,立刻被吞噬干净。白虎立在桥面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这一切。它烧去了一部分虫子,但还是有不少钻入吴乐天的体内。容晖也吸收了一部分,浑身被雨水浇透,站得摇摇晃晃。 吴乐天发出一声惨嚎。它仅剩的半个脑袋遥望着医院的位置,随即被触手卷了进去。攀在吊索上的恶灵躯体完全被吞噬,原本潜藏在吴乐天胸中的触须不仅长成了巨大的触手状,并且开始缓慢下移,向着白虎靠近。 触手蠕动的尖端开了个小口,一股股脓汁从口子里朝白虎喷出。白虎脸色阴得可怕。脓汁里明显带毒,它躲闪不及,珍爱的尾巴毛被溅上几滴,结果皮都腐蚀穿了,雨水一浇相当疼。 第3章 .20| 忍着痛,白虎摆出进攻的姿势,迎着缓慢爬下来的那团东西吐出滚滚火焰。 金白色的火焰沿着吊索卷上去,立刻吞没了那团触手。但雨势太大,那团触手从吊索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之后身上的火就熄灭了。触手知道前面的巨兽不太好对付,飞快越过桥栏杆,爬到桥底下去了。 白虎因为自己尾巴被腐蚀,气得不行,吼了一声也跟着窜过栏杆追赶。 触手贴在桥底,白虎的爪子却没法倒悬着固定它的庞大身躯。它刚露出个头,粗大的触手就狠狠挥了过来,击在它牢牢抓紧的墙体上! 白虎顿时松了手,沉重虎身直直往江中坠落。在即将接触江面的瞬间白虎化成猫形,小腰一翻,十分狼狈地落在桥下的石块中。 天天不是吃就是睡或者四处浪荡地玩,它此刻深深忏悔自己几百年间的不思进取。太久没有过对敌经历,什么技能都退化了。 一切都不过发生于数秒之内,詹羽在桥边看得出神,哈哈大笑:“蠢货。” 话音刚落就被人从后面拍了一记。 叶寒满脸是水,气哼哼地瞪着他:“你在这做什么?” 詹羽冲方易打招呼,饶有兴味地指着不远处的吊索桥:“很有趣呀,怪物大战。” 说完之后他突然愣了。 白虎化成猫形之后跑到桥底平地,再次化出真身。但原先吸附在桥底的触手已经飞快移动着离开了。它的目标转成了詹羽所站的地方。 詹羽也没露出害怕的样子:“冲我来,还是冲你来?”他问方易。 方易心道我怎么知道,突然想起自己能和灵体沟通,忙认真竖起耳朵去探听那团触手是否有声音。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这是吞噬恶灵之后形成的东西,它没有思想,只能被人驱使行动。”叶寒戴上了自己的手套,“不要听了!你赶快走!” “不走!我可以帮你的!”方易也在雨中大叫。他迅速想起章子晗说的话,立刻稳定自己的灵魂。 那团触手爬到半途就动不了了。白虎在它后方死死咬住它的两根触手,拼命往后拉。它用劲太大,咔吧一下把触手咬断,脓液喷了一脸。白虎躲得快,立刻吐出口中的残肢,然而只拖延了几秒钟,断了两根触手的怪物依旧往詹羽和方易所在的方向爬来。 容晖脸色苍白地跑过来:“快走!活的人立刻走!它闻得到活人的气味!” “离开这里!立刻!”叶寒推着方易往后跑,“我们能解决,离开这里。方易,你去医院,帮帮吴乐天的老婆!别让她再睡了!” 方易咬咬牙。他突然间很害怕。 叶寒紧紧地抱了抱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把他和詹羽推到一起:“快走,乖,听话!我一会儿去找你。” 混乱之中詹羽扯着嗓子喊:“我不怕!让我看多一会儿,喂!我死不了的……” “滚!”容晖跑到叶寒跟前朝詹羽怒吼。 詹羽惊呆了,眯着眼打量已不再看他的容晖,转身拉着方易就跑。 蓝色小卡车上的男人跳了下来,把鸭舌帽摘下甩到一边,悠悠然朝这边走过来。 叶寒看了那人一眼,有些惊异,但随即对容晖道:“你的熟人,你解决。”他翻过路边栏杆跃下,那团触手已经爬到很近的地方,正要绕过他们继续追赶詹羽和方易。叶寒从背包里抄出一把小匕首,食中二指夹着刀刃飞快地从刀柄往刀尖滑。刃身随着手指的移动迅速变长,片刻间已增至一柄剑的长度。白虎又窜出来咬住了触手,叶寒握着薄薄的长剑跳到触手上方,狠狠朝着它的中心刺下! 触手痛苦地扭成一团,原本攀在墙体上的触手瞬间缩了回来,疯狂地卷上来,想把叶寒拉下去。 只是还未碰到叶寒的身,就被白虎喷出的火焰烧得又缩了回去。 它重重地摔到地上,顶上被长剑刺入的创口里冒出一股股黑水。白虎落在它身后,威吓一般谨慎走了过来。 “有点用啊,肥猫。”叶寒说。大腿上被黑水溅了几处,皮肤连带着裤子的布料一起被腐蚀,瞬间烧出了几个血洞。 白虎不满地吼了几声,甩甩尾巴。 容晖看了几眼,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人身上。 男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脸上还带着一些书卷气,看到容晖之后略带惊讶地笑了:“是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你不是乔之敏。”容晖从眼前人身上闻出了浓烈异常的尸臭味,“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占了他的身体?” 乔之敏的脸抽了几下,从嘴角裂出一道直达耳根的长缝。 “我就是之敏呀,晖哥。”他轻声道,说完怪异地笑了。 詹羽和方易在雨中奔向医院。这个夜里城市尤其安静,街面上居然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偶尔有停在街边的汽车,两人匆匆跑过,也没看清楚里面是否坐着人。 “去医院做什么?”詹羽边跑边问。 方易沉默不语,詹羽什么都没能问出来。离江那边越远,雨势就越小,靠近医院的时候已经能听到两人踏过水洼迸溅出的水声了。 然而如何爬进住院楼又是另一个问题。现在夜已经深了,两个人浑身湿透,水滴淋漓,不可能走得进住院楼里。医院里同样十分静谧,但至少能看到停车场、值班室和急诊室里的人影走动。 “要爬进去吗?”詹羽和方易站在医院的围墙外,他看到方易盯着围墙的另一侧的住院楼,开口问道。 方易点点头:“你有办法吗?” 詹羽完全没有把方才自己受到的冷遇放在心上,在方易还算干燥的衬衫上擦干手指,打了个响指。 片刻后,在方易和詹羽面前的围墙上跑来一个小人。他戴着小小的草帽,背上还负着一个沉重的包裹,气喘吁吁地对詹羽说了句“主人”,然后在看到方易的瞬间就停了口,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好呀。”虾饺说着,摘下头上的帽子略略低头。 方易震惊了半天:“它是你的?” 詹羽点头:“它是我的。” 他无力也无心再去纠结这种欺瞒,只是瞪了虾饺几眼。虾饺很尴尬,挠挠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方易瞬间串起了之前的许多事情,和虾饺很快玩到一起的陈小禾,还有石丰艺那件事中虾饺给出的关键背景。 即使指责詹羽也是没用的。詹羽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正跟虾饺说了他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住院楼的事情。 虾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极小的袋子,从袋子中抖搂出一捧银白色的粉末,抖落到詹羽和方易身上。 詹羽打了个喷嚏:“问了你几次都不肯说,这到底是什么粉啊?” 虾饺神秘兮兮地摇摇头:“总之对主人和方先生的身体都是没有害处的。” 银白色粉末附在身上,很快隐没。两人爬过围墙、爬上住院楼,都没有引发任何动静。翻过墙头时保安从两人面前走过,却压根没看到他们。 方易很快爬了上去,钻进吴乐天老婆的病房。 原本只睡着一个人的病房里多了个孩子。 孩子似乎是来陪床的,此刻却惊恐地趴在妈妈的病床上。女人已经醒了,蹲坐在病床上,披着被子无声地哭。孩子又惊又怕,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小声地喊着“妈妈”。 在奔来医院的途中方易大概明白叶寒让他到这里来的意义。 吴乐天被那团触手吞噬,但他的意识不一定就立刻消散。恶灵系统已经标记过吴乐天这个恶灵,但方易并没有听到系统“恶灵已剿灭”的提示,因此可以理解为吴乐天的核还没有被摧毁。既然他的意识仍在,而他本身又牵挂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如果保护好他们两人,也许可以借此唤回吴乐天的一点意识,帮助叶寒他们对抗那团触手。 詹羽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没有那么复杂。”他说,“他只是想保护你,让你离开那里而已。” “但这个女人现在明显不太正常。”方易说。 女人死死揪着被子,眼睛盯着床尾,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她脸上不是恐惧而是悲恸,五官哭得皱成一团,身子晃来晃去。 方易走到病床边,尝试去窥探女人的思维。 章子晗告诉他要有强烈的愿望,他便不断给自己暗示。站了几分钟,女人突然抬头盯着方易。两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方易眼前一黑,再见光亮时已站在一个工地中。 男人胸膛大开的尸体倒在他脚下,方易忙退了一步。 吴乐天胸口的伤口太大了,破碎的骨头内脏被血浸润,只一眼就看得人发晕。 女人哭着跪在吴乐天身边,不远处的工友正往这边跑过来。 方易明白了:第一个发现自己丈夫出事了的是这个女人。女人身上穿着和丈夫一样的工服,背上印着建筑公司的名字,应该都在这里工作。他正要抬脚走出血泊,眼角余光看到吴乐天的伤口中探出几根细小的触须。 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停了,她呆呆地看着从自己丈夫胸口爬出来的那团触须。在她呼喊的刹那,那团东西弹出一根触须,刺进了女人的额间。 方易扶不住她。女人穿过他的双脚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眼看来人渐近,触须哧溜一下又钻回了吴乐天的身体。 方易正犹豫要不要走到别处,眼前景物抖了一下,女人和吴乐天都不见了,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地面上,身边是还未完工的楼房。 楼上远远传来一声惨叫,一具人体重重摔下来。女人尖叫着从身后跑来,双腿一软跌坐在尸体边上,边哭边喊。 方易一动不动地在女人的思维里站了很久。吴乐天不断摔下来,女人一次次跪在他的尸体边上,哭得浑身颤抖。 他理解了女人的悲恸。在她未清醒的时候,脑中竟然不停地回放着丈夫死亡那个瞬间的画面,像永远无法停止的凌迟,每见一次,就像割一层心头血肉般痛苦。 方易蹲在女人身边,不断地试图和她说话。在这样的地方他同样失去了时间概念,等到女人终于意识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时,他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事发的过程。 “你是谁?”女人惊恐地退后。 方易没有浪费时间解释:“你的孩子哭了。你不醒来看看他吗?” 女人又惊又疑。 “他很乖,记者带他来看你,他还留在医院里陪你了。”方易缓声道,“他已经没有爸爸,你一定要醒过来。睁眼就能看到他了,你睁开眼吧,他就在你身边。” “乐天……乐天还在这里……”女人流下泪来,她看看吴乐天的尸体,又求助般看着方易,“他们要抢我的钱,那是乐天一条命换来的。你是谁?你帮帮我好吗?他们以为我睡着了但我当时清醒,我听到了,他们说要分钱。我身上藏着一把刀,我要跟他们拼命的!那是荣仔的钱,他爸爸一条命……” “我可以帮你。所以你要赶快醒。”方易注视着她的眼睛,让她冷静稍许,“他爸爸发生了什么事,最好是你来告诉他。他最爱你,最相信你。爸爸不在,只有你才能保护他了,对不对?你知道的,他最需要你,他看到你难过,他也会哭的。你舍得他哭吗?” 女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慢慢松懈。眼前清晰的景物开始扭曲分裂。方易忙站起来,看着女人跟在自己身后,半是茫然半是急切的表情。 见到了自己丈夫的死亡的过程,但还保持着冷静和大哥、同乡一起将尸体送回去,而且在身上藏着防身的工具:这绝不是一个羸弱的女人。方易觉得她能站起来。 工友纷纷跑过来救人,方易和女人逆着人流离开。眼前光芒渐盛,方易在闭起眼睛的前一刻,看到工地建材边上停着一辆蓝色的小卡车,车外的男人他十分熟悉。 “师兄……?”他惊愕地停了脚步。 女人倒在床上,疲倦万分地睁开眼时,远处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天地几乎为之震动。 吊索桥处,天像漏了一个洞似的,大雨仍在继续。 容晖已将乔之敏打倒在地,双目赤红:“你这个混蛋!我爸对你不好?我妈亏待过你?你他妈狼心狗肺!” 他畸形的右臂死死掐着乔之敏的脖子。身下的男人受创严重,一手一脚都被打断了。 “没想到你力气那么大……”乔之敏吐出一口血沫,眼白都是黑色的,唯有瞳仁泛白,眼里幽幽亮着一点,“你爹妈真对他好,就干脆一点,把遗嘱重新写一份。明明病得快死了,还要死死攥着那几十万不肯松手,这不是有病吗?” 容晖又打了他一拳:“乔之敏就是这样想的?!” 他头皮发麻,脑袋一阵阵的疼。 “你爸妈离婚了谁都不要你,你被继父赶出来是谁接你回家的?!从小到大有我一份什么时候少过你的那份?!你高中的时候把女孩子肚子搞大是不是我爸撇了老脸去帮你处理的!!!” 他又打了他一拳,下手越来越重。 “你他妈居然搞来那种脏东西,要害他们!”容晖恨不得揍烂眼前人的脸,“先是虫巢后是养鬼,你是想损尽自己的阴德吗!” 他很少骂人,现在盛怒之下也说不出什么更有威慑力的话来。 身下人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这你就错怪他了。虫巢是他问我要的没错,但养鬼这件事他确实不知情。毕竟我发现这种养鬼的新方法的时候,他的灵魂就是第一道菜。” 他伸出尖长的舌头舔了舔容晖的下巴:“你的灵魂味道也很好,给我吧?” 第3章 .20| 容晖抓着乔之敏的舌头,狠狠一扯,竟生生将它扯断了。 身下的人嗷地一声发出非人的惨叫,身子弹起,力气大得直接将容晖掀了下来。愤怒的乔之敏脸上崩裂出几道粗大裂缝,他荷荷作声,四肢着地,口里黑血直流。 容晖冷冷看着他。乔之敏的背部飞快隆起,有巨大的触手从皮肉下爆出,在雨水中张牙舞爪。 眼前的并不是自家亲戚乔之敏,而是一只占据了乔之敏身体的恶灵。 但容晖没打算把这两件事分开看待。乔之敏为了逼迫容英海重立遗嘱,借着容英海生病的契机找来虫巢,直接威胁到了他父母的生死。这件事容晖丝毫不打算谅解——根本不可能谅解。 在方才的交谈中,他确定了吞噬乔之敏灵魂并占据了他肉身的是一只半实体化的恶灵。这只恶灵的目的很明确:它需要饲养出一个更为强大的身体来容纳自己。乔之敏死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内部在逐渐腐烂,尸臭味越来越浓烈,用不了了。 以身饲鬼,容晖没想到居然真的碰上了这样的事情。 巨大的触手刚想攻击容晖,迎面一团金白色烈火,将它燎得连声惨叫。 白虎不知何时从桥下跑了上来,跑到容晖身边。在雨水浇湿烈火之前,火焰已经将乔之敏的肉身烧去了大半。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没有被风雨打消半分,轰轰烈烈熏向人面。 容晖退了一步,白虎差点呕吐出来。 “走开吧。”叶寒踹了白虎的屁股一脚,“你闻得了这种味道?” 白虎翻了个白眼,躲到容晖身后去了。和容晖身上散出来的味道相比,它更厌恶被烧糊的尸体臭气。 叶寒的腿上和手上都伤痕累累。方才和那团触手缠斗花去他很大的力气,他将长剑拿在手里,屏息走向那个背上长出触手的人。 容晖想拉着他,手伸出一半又收了回去。 这里有能力将恶灵剿灭的人只有叶寒一个。 乔之敏的脸已经被烧掉了,脑袋一块块地往下掉。叶寒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已经不太喜欢他。他从未见过方易主动去拉谁,而且当时在方易脸上出现的神情绝对不是怀念那么简单。 总而言之,看着不爽。 他冷漠地挥剑砍下了乔之敏的脑袋,伸手探入他胸口找了一番,但什么都没摸到,只好将手抽出来。 尸水迅速侵蚀了他的手臂。除了人皮手套覆盖的地方,其余的皮肤都开始起泡。叶寒皱眉抽剑,将乔之敏连同那个触手死死钉在地上。 触手试图攻击他,但被白虎喷出的火焰烧得动弹不得。 “你从哪里来,养虫巢的方法是谁告诉你的?”叶寒低头问身下已经看不出面目的枯焦人形,“城里还有多少个虫巢?” 那人形抽动着,仿佛在笑。它发不出声音,但嘶哑的音节一丝丝传进了在场诸人的耳里。 “没料到白虎的存在是我失算。初次见面,灭灵师,你找得到我的核吗?我已经半实体化了,你找得到吗?” 它高声笑起来,被烧成焦炭的脖子咔吧一下断了。 乔之敏肉身已毁,但恶灵被白虎的火焰所困,无法脱离,于是附着在触手身上。叶寒冷着一张脸,再次伸进触手粘腻的体内寻找核。 詹羽和方易在虾饺的帮助下悄悄离开了医院。女人已经苏醒,和孩子抱着哭了一会儿,看着无人的病房有些茫然。趁着虾饺那些粉末还没失效,两人匆匆爬下楼,往吊索桥方向跑去。 雨停了,雷声也消失,城市突然静谧得令人陌生。街上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粉末渐渐散去,路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穿雨衣的男人在路上奔跑,偶尔有年轻人操着工具追上来问“阿sir需要帮忙么”,被詹羽笑着挡了回去。 方易有些郁闷:“把我当小偷了?” 詹羽憋着笑:“不是不是,把你当便衣。” 方易这才好受了一点。 “詹羽。”他问,“陈小禾那件事……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吧?” 詹羽立刻说是啊。 方易:“……你看得到她,你甚至还能跟她交流。” 詹羽摇摇手指:“确实看得到,但没办法交流。她不懂得怎么交流。只不过在她死的那个瞬间,灵魂离体的时候我们对上眼,她就跟着我回来了。以前在路上见过有人欺负她,我也帮过她几次,她应该是一直记着吧。” 方易跑了一会,有些累,脚步放缓下来。 “其实你这样折腾,主要还是想看我笑话吧。”方易说。 “你又错啦。”詹羽笑道,“一开始是想试探一下你是不是和以前的方易一样能看到这些,后来见到了叶寒,我的目标就转到他身上了。第一次见到活的灭灵师,很令人激动的。” 所以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在方易和叶寒身边转来转去,一边是觉得有趣,一边也觉得能打发时间?方易心道,你真闲。 “你以后看到这种热闹不要凑过去了。会出事的。”方易说,“不要扯死不死这种话,那不是正常的东西,万一真的就死了呢?” 詹羽沉默片刻,扭头对他说:“你别用方易的脸对我说这样的话。” 方易盯着他。 “我控制不住自己。”詹羽说,“心里不好过,你别说了。” 回到吊索桥的时候,两人一猫都很狼狈。 白虎化成了猫形,团成一个球状趴在叶寒脚下,抱着自己的尾巴泪眼汪汪地舔。尾巴上伤口因为处理不及时,变大了。叶寒和容晖坐在一处,两人在恶臭弥漫的桥边你看我我看你,互相都没说话。 方易被臭气熏得差点走不动。路面上一滩黑水,江边也一滩黑水,看上去是经过了一番恶斗。叶寒的手伤得比脚还严重。手臂受到尸水的腐蚀,皮肤都已经烂了,血透过皮层一点点往外渗。方易吓得不轻,满脸紧张,话都说不出来。 “回去再说。”叶寒声音有点虚弱。他靠在方易身上,冲容晖打了个招呼,两人带着废柴慢慢走回去了,一路上还争执着要不要使用消炎药。 容晖脸色苍白地靠在树下,右臂沉重。刚刚吸收进去的虫子还没有消化完成,在里面钻来钻去。 詹羽蹲在他身边,戳戳他右臂。容晖冷冰冰抬起眼:“别动。” “会疼吗?”詹羽问。 “不太疼。”容晖道,“就是不舒服。” 詹羽跑来跑去,最终还是没能看到那个人怎么被消灭的,心里十分遗憾,干脆坐在容晖身边,恳求他告诉自己。 容晖大致说了,完了之后看到詹羽脸上的表情,闷闷地问:“你失望什么?” “没问到这种养鬼方式的关键,当然遗憾啊。”詹羽说,“我养鬼是为了好玩儿,他养鬼是为了夺取人身。我比他高尚一些吧?你知道怎么养吗?” 他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高尚的一丝踪迹,纯然是无善无恶的好奇。 “我知道。”容晖说,“我可以告诉你这种养鬼方式的流程。再次之前也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靠近詹羽,眼睛眯起来,苍白的脸上带着忖度之色。 “养鬼的方法向来是不传之秘,你认识老鬼?……不认识?那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詹羽笑着与他对视,看到他下巴上有一处似乎被什么擦过造成的伤痕,顺手摸了摸。容晖躲过他的手,詹羽搓搓手指,慢吞吞道:“你身上的伤口应该不能自行愈合吧?” “……回答我的问题。” “会留疤。”詹羽十分惋惜,“本来就很丑了,脸上一块块的,再留疤的话不是更难看吗?” “……算了。”容晖艰难站起,“也没想过让你看。” 他慢慢走了。詹羽推着自行车,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说“别生气嘛”“再聊聊呀”“你去哪里我搭你”。 回到家里的叶寒不肯用消炎药,最后只能给他酒精消毒完事。伤口还在渗血,纱布也报不上去,方易只好拿着毛巾随时准备着擦,两人坐在浴缸边上,浴室里血迹斑斑。 废柴自己舔了半天,总算把尾巴上的伤口给舔好了,悄悄溜进来跳上叶寒的腿,冲他伤口吹气。 “……我刚刚就想问了。”方易谨慎地开口,“废……常婴他化成人形之后是没有尾巴的,那伤口会出现在哪儿?” 叶寒一愣,低头去看废柴,伸手把它翻过来,肚皮向上。 眼看两个人的眼光逐寸下移,凝注在两条猫腿之间,废柴气得发抖,一个打挺从叶寒身上跳下来,窜出了浴室。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少年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方易:“……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吧?为了确认所以才化人形对吗?” 常婴:“……不、不是!!!” 叶寒冷静地将话题拉了回来:“所以,是在哪里?” 外面没声了。 两人笑了一会,叶寒想挠挠方易的脑袋毛,但手臂抽痛,于是不敢乱动了。 “别担心。”叶寒说,“会好的。” 方易为他擦去缓慢淌下来的血滴。他说下次让我帮你吧,我真的可以帮你的。吴乐天的妻子是被他从魇中拉回来的,方易开始摸到了一点使用缚灵能力的窍门。 他絮絮地说了许多,叶寒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否定,只是与他手指交缠,轻轻摩挲。方易脸上发热,动了动手指,没挣脱,静静地听叶寒跟他讲刚刚吊索桥那边发生的事情 第3章 .20| “虾饺是詹羽的小鬼?”叶寒先是惊讶,随后又哼的一声笑出来,“原来如此。” “怎么了?”方易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 双手负伤的叶大爷袖手旁观,在精神上支持方易的行动。 “养鬼的方法不是谁都懂的,我和容晖晓得老鬼知道,而且知道的不止一种。老鬼和詹羽可能认识。”叶寒说,“等等,别喷花露水?” 方易已经喷了。 “你的手受伤,血腥味会引虫子。”方易说,“天气热,蚊虫多。” “我和你睡一起,虫子不会过来的。你是天然驱虫器。” 方易一下恍然大悟,忙拿起本书扇扇扇,把花露水的味道都散了。 两人盖着被子纯聊天,聊到一半叶寒就睡着了。他两只手都放在被子上,用干净毛巾垫着。方易看了又看,确定废柴吹过几口气之后伤口的渗血现象已经停止才放下心。他倒是一点都不累,非但不累,还特别精神。 心里像揣着全世界似的又乱又躁,但又全是满足。叶寒的拥抱和轻吻像是一种信号,方易在“他喜欢我”的脑补大路上撒欢狂奔,想一会又扭头看一会,觉得叶寒越看越帅。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暗忖这大概就是喜欢了吧。他睡不着,开始想明天起床之后要说什么,又想他们会不会手牵手一起出去逛街,转而又自导自演了好多出争吵之后叶寒好声好气给他道歉,跟他示好的狗血剧情,不亦乐乎。 方易突然想起,当五十个恶灵的任务完成,叶寒就要走了。他们能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 这根现实的锐刺一下就将他内心装满饱足和喜悦的小气球戳破了。 第二日他硬是拉着叶寒又去了一趟医院。不上药,但至少好好包扎一遍,伤口□□在空气中容易受到细菌感染,叶寒最终也被他说服了。 医院的草坪上围了不少人。方易远远看到了吴乐天的老婆和他的孩子。女人坐在轮椅上,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神色,孩子紧紧依偎在她身侧,有些惧怕面前的记者。 “说呀,小弟弟。”记者软着声音劝那孩子,“说妈妈我爱你。” “我觉得说‘妈妈我以后来照顾你’会比较好。”记者身边的摄影记者说,“突出主题嘛。” 孩子咬着牙关,一动不动,就是不肯开口。 吴乐天的死因在今天的早报上刊登了出来。记者将他写成离家千里的打工者的代表。与孩子分离、和妻子外出打工,父子俩的最后一面是三年前孩子上小学时吴乐天送他到学校之后说的“爸爸过年回来看你”。然而过年时他也没有回来,工地需要人值班,工钱多出几倍,他让妻子把钱带回去,买了几件新衣服和一些新奇的食物玩具,一个人守着工地过了三个年。 面包车上其余人的死因被含糊带过,说是空调废气造成的窒息死亡。有人在网上质疑“司机也窒息了那谁开的车,从窒息到死亡还是有一段时间的”,但类似言论很快也就消失了。城市里大事小事层出不穷,这件事很快就没了波澜,只成了秘密档案里重重加锁的内容,和茶余饭后的一些谈资。 早报的报道着重写的是吴乐天妻儿之后的生活窘状。今天和记者一起过来的还有相关部门的人和部分爱心人士。有些人制止了记者的紧逼:“别这样,孩子不想说就不说了。这个不重要。” 记者站起来笑笑,走到一边。 方易陪叶寒包扎好手上的伤口走出来,看到人群还围拢着。那孩子始终说不出“我爱你”,他抱着妈妈的脖子,趴在她肩上,亲了亲母亲的脸颊。从方易的角度能看到他哭了。 他们始终没办法让他说出一个“爱”字。 钱交到了受助者手中,照片拍到了,视频也摄录了。人们纷纷告别离开。两个记者走在最后面,刚刚绞尽脑汁想让孩子说出“我爱你”的那个顺手在孩子脑袋上摸了一把。在男孩充满敌意的眼神里,他捏着他的脸说了句“不好意思,叔叔道歉”。 叶寒靠在南丁格尔的塑像下文问方易:“你会说吗?” 方易说不会。 他理解孩子不肯开口的原因,同时也知道若是他开了口,这段视频必定更加煽情和令人动容。记者拿着平平无奇的一段影像回去,很难交差,而平平无奇的影像引不起舆论,这对母子的困境很快就会消失在人们脑海里,像夏日里一滩微不足道的、轻易就被晒干的水。 镜头热衷于记录轰动,但憎厌平凡。 但生活始终不是做戏。 “我能帮忙做什么吗?”方易问,“吴乐天真的消失了?” 叶寒点点头。 吴乐天被寄生在自己灵体里的另一个恶灵吞噬的时候,他的核并没有消失。叶寒刺伤了那团触手,但没有找到吴乐天的核。 当负伤的触手背上插着一把剑,居然还能挣脱他的控制,疯狂地试图攻击他和白虎时,叶寒放弃了寻找吴乐天那个核的决定。 当机立断,立刻剿灭。 他对恶灵的怜悯实在有限,纵使吴乐天还有这样那样的牵挂,实际上和叶寒并没有关系。 他和白虎用粗暴的手段直接毁去了恶灵的躯体。触手化为黑水的时候,十几片破碎的核在黑水里渐渐显露出来。白虎把核踩碎了,黑烟消散的时候,叶寒隐约看到吴乐天从黑水中升腾起来。他满脸悲哀,却又冲叶寒和白虎深深鞠了一躬。 叶寒没有跟方易说这一段,直觉告诉他说了没什么好处。 方易对于吴乐天的消失没有任何挽回的办法。他没办法让吴乐天再出现在妻儿的面前,唯有祈祷他们能在梦中见一见沉默的丈夫,和面目陌生的父亲。 “回去了。”叶寒说,“今天吃烤猪蹄可以吗?再来半只深井烧鹅。” “叶寒,我想回去看看我的舅舅和表弟。”方易说,“呃,不是兰中镇的,是我真正的亲戚。” “行啊,走吧。” “你去吗?” 叶寒点点头:“去。你家有什么好吃的?” 方易:“……没有。” 叶寒沉默片刻,慢吞吞道:“……也去。今晚深井烧鹅要整只的。” 方易瞪了他一眼,随后又笑起来。两人走出医院,在巷子里拐来拐去,手指勾在一起。 两人正经事也不干了,每天就抱着只猫出门四处找吃的。方易觉得叶寒的态度似乎是打算告别了:他把想吃的东西都吃了一遍,连方易一直很想尝试但始终没狠下心的588元牛排自助也去尝试了。两人除了牵牵手之外也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动作,有时候他看着日光下牵手的影子,会有种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很远很久的感觉。 谁都没说破,又好像已经在心里默默道尽了千万种情话。 就这样过了几天,幸好有废柴每天不懈地吹气,在伤口结痂之后又每日殷勤地舔舔舔,叶寒的手臂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里詹羽常常跑过来问他“容晖在哪儿你知道吗”,容晖偶尔也黑着张脸从窗口钻进来叮嘱方易“别告诉那个姓詹的我在哪儿”,最后连叶寒都好奇起来,手里拿着本翻了一半的《总裁不要跑!》,面色深沉地说:“这种死缠烂打的梗好像书里见过。” 临行的前一天,石丰艺到家里来做客,火锅吃了一半才说明来意:他想问叶寒要几张防身的符。 “你去哪里?”叶寒翻了个白眼,“谁弄虫巢去攻击你你搞清楚了吗?这种情况下到处乱跑你脑子没问题吧?” “不管了。”石丰艺一口的肥牛,含糊地说,“在网上约到一个顶级高富帅,我要去追求人生幸福。” 石丰艺每天窝在家里笔耕不辍,闲时去做做健身,渐渐来劲了,就拍些脸和关键部位打马赛克的照片扔上同志论坛,打着“炫肌肉”的名义去找伴。有不少人私信约他,他挑挑拣拣,最后和一个私企小老板说上了话。 两人视频过之后发现对方都是自己的菜,而且还是特别喜欢吃的那一道,激情顿时熊熊四燃,不可遏止。小老板给石丰艺打了一万多块,让他买机票过去找自己玩,“带你去看星星”什么的。石丰艺彼时正码完一章发糖的文,心里软得不得了,回头看到这个信息,立刻就决定奔去面基。 坐在他对面的两人一猫被他眼冒星光的模样吓得不轻,废柴口里的丸子都掉地上了,连忙蹿下桌去捡。 叶寒扶额片刻:“好吧。给你画几道。清心净欲,这些符能发挥出比较好的效果。” “净欲就不用了。”石丰艺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嘛,嗯哼?都懂的嘛,嗯哼?” 饭毕,石丰艺边看叶寒画符,边和他介绍总裁&男秘书下一本的情节走向。 “都六本了,还没完吗?”叶寒不太想看了,“有别的系列吗?” “有啊。”石丰艺说,“最近在构思一个天师&天师的系列文,就以你和方天师为主角了。感到开心吗!荣耀吗!肉也有而且很多呢!” 叶寒:“什么样的肉?” 端着果盘出来的方易:“……” 石丰艺在方天师的眼神凌迟下默默抱膝缩在地毯上:“再说,呵呵。以后再说……” 符画得差不多了,叶寒问石丰艺去的是哪里,打算在符上加个信息,请那地方的土地神山神给罩着点。石丰艺把地方一说,方易和叶寒都静了。 居然和两人明天打算去的地方是同一个。 石作家开心了:“早说啊!一起嘛!人多点也高兴点啊!” 方易打了个寒颤。他身上带着个吸引恶灵的项链,石丰艺莫名其妙也招惹了不少怪东西。这趟出门,怎么想都很凶险。 第3章 .20|家 有了去见容英海的经验,方易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打好腹稿。自己的身份是方易的好朋友,出差经过这里于是来看看旧友的家人。他还买了一堆表弟需要的东西,包括各种电子产品和衣服,以及一堆适合中老年人的补品。 叶寒没有身份证,买不了机票,最后两人还是和石丰艺分乘了不同的交通工具。大巴车上各种气味混杂,方易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叶寒端坐在他身边,手里那本《总裁不要跑!》已经翻了一大半。 方易对自己听到的对话内容耿耿于怀。 叶寒问“什么样的肉”是什么意思?他……他想做吗?方易有点小兴奋,又很紧张。如果叶寒有这个意思他肯定不会拒绝,但是两人现在的关系好像距离那一步还很远,毕竟连正儿八经的亲吻都没有过。叶寒也喜欢自己,方易用仅有的一点恋爱细胞得出这个毋庸置疑的结论,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忍不住想要笑。 嗯……如果他真的想要做,应该怎么办?叶寒会怎么说?跟电影似的,还是跟基v里那样直接就来?方易心想不会的,叶寒很闷骚,这么奔放的方式他肯定做不来。 那么应该要我来主动?! 方易心中“Σ(°△°)︴”,又开始想象如果由自己主动会是什么样。 叶寒看书间隙瞥见他闭着眼睛,脑袋歪在窗边,嘴角还一直挑起来暗笑。心里不解,想到他大概又在脑补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伸手将方易的脑袋扳到自己肩上,挪了个位置,让他靠得舒服一点。 “笑什么?”叶寒问。 方易摇头,摇完了扶额低头,无声地笑得肩都在抖。 叶寒:“……” 他确定眼前人笑的原因和自己是有关系的,而且看方易耳朵都红了的样子,他脑补的应该不是什么正经事情。叶寒想了想,又想了想,不问了,伸手揽着方易的肩膀,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 方易终于不笑了,随即耳朵比之前红了一百倍。叶寒翻翻书,心道这纯爱书系里写的还是有点道理的,亲耳朵真的很有效,石丰艺诚不我欺。 石丰艺说是去面基,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幻想。他下了机发现小老板没来接自己,只是让自己先打车到某个酒店进某间房,说房卡都给他留在服务台了。 石丰艺顿时就不乐意了。他正正经经跟人谈过恋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约炮的氛围。这次面基说好了是好好互相了解的,虽然也知道会有那一步,但他可不愿意一开始就在床上肉帛相见地了解。 方易:“所以就让我们来陪你……陪你逛街?!” 他和叶寒刚出了车站,还没站稳,石丰艺的电话就过来了,十万火急地让两人立刻来找他。两人听他说得紧急,以为面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状况,立刻打车过来,结果看到石丰艺翘着二郎腿在星巴克门外坐着,脸上架着副墨镜,正在愉快地用不撸帝检阅附近的基佬们。 叶寒很不爽。连石丰艺要教他怎么使用不撸帝都没法引起他的兴趣。方易的舅舅家和石丰艺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这个城市的两侧,他们白奔波了。 “他让你等你就等,叫我们来也没有用。”叶寒说。 “不想等啊!”石丰艺摘了墨镜,压低了声音,“万一他骗我怎么办?我这么纯情……” “那你别等。”叶寒打断了他的话。 石丰艺:“……总之我靠你们啦。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真的被拐走了卖到黑市上了割肾了问了*香之后把账户里的五千六百零四毛都给人了欠债之后被胁迫去当mb了……” 方易忙提醒他:“那些都是被辟谣了的都市谣言,你先别信。还有那个老板不是给你打了一万块吗?不像是骗你的。” 沉浸在自己脑洞里的石丰艺终于清醒:对方打给他的钱比他的全副身家都多,顿时冷静下来,确定如果真要骗对方也更像冤大头。他顿时舒心,安心等候,小老板说的酒店就在附近,他决定先在这里吃点东西,等对方来之后见见面再说房间里的那些事。 “你们住哪里?我也开个房。万一聊着聊着不合心意我就去投奔你了方天师。”石丰艺说,“双人房就行,你俩一张床,我自己一张,保证非礼勿听勿视,绝不打扰。” 方易和叶寒住在舅舅家附近的一家速八里,到服务台确认的时候顺手给石丰艺预定了一间房。安顿下来之后已经将近傍晚,两人只吃了干粮和星巴克的点心,都快饿疯了,拎着给方易家人的礼品就冲出酒店觅食。 方易带叶寒去吃了当地有名的烧卤,说明天早起之后再带他去百年老字号里喝早茶。叶寒诺诺点头,看方易没吃完自己那份,扒拉过来一起吞了。 废柴被扔在家里自生自灭,而且它最近找到了新玩意,懒得跟他们四处奔波跑来跑去。 “我还以为那窝猫仔是它的,每天都去看,每天都去玩。不知道的真以为废柴是它们的爸爸了。”方易说。 “白虎不生育。”叶寒想了想,“不过其他功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下山的时间不多,猫仔见得更少,父爱泛滥了吧。” 两人哈哈大笑。 吃饱喝足,提着礼品,方易忐忑又期待地寻路去了。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但路上的景致仿佛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拐角的书报亭外还放着红色的打气筒,厚重的大叶榕将树荫温柔地覆盖在亭上,和以往的每周四一样,南方周末头版头条的标题用粉笔写在亭外的小黑板上,下方还有“充手机费”等等小字。宿舍区门口依旧趴着又肥又圆的菜狗,看到陌生的来人也只是抬抬眼皮,打个呵欠,头又低垂下去,默默晒它似乎永远晒不完的太阳。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门卫没让他俩登记,两人径直走了进去。楼与楼之间的夹道上种着高大的苦楝树,花都落尽了,一串串翠绿的果子挂在枝上。 一路过去,都是微苦的清香。 走到尽头便是方易以前住的家。一排小平房,门口放着破缸,青嫩的杨桃挂在树上,树栽在缸里,歪着身子,也长得很好。 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树下,牵着个女孩的手,两人小声地说话,脸上都是掩不了的欢喜。 哎,谈恋爱了啊。方易又惊又喜,默默站在不远处看。表弟杨穆今年应该结束高考,现在看来他心情很放松,结果应该还不错。 杨穆学习成绩很好,比方易当时要好得多。中考之后本想不读了,结果考出个总分全市第二,数学英语都拿了满分,最后还是继续往下念。方易读研的时候跟着导师做项目,自己也在外面找了些兼职,应付自己的生活支出之外,剩下很大一部分都给了杨穆。舅舅外出打工,杨穆和方易生活了很多年,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 女孩先发现了呆站在一旁的两个男人,戳戳杨穆的肩。 方易不懂怎么说话了。他刚想开口,眼睛和鼻子都发酸,手脚有些颤抖,忙将手上的礼品递过去。 杨穆怀疑地打量着他。 叶寒接过方易手里的东西递到杨穆面前:“你是方易的表弟吗?我们是方易的同事,到这边出差,顺便来看看。” 杨穆涉世未深,不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同事,听到对方说是表哥认识的人,态度一下就变了。 方易懵懵懂懂地跟着叶寒走进小平房里,看到破缸上用石片画的两个火柴人,差点掉眼泪。 当时他俩还小,杨桃树刚刚插下去,新叶没长一片。杨穆在缸上画了个表哥,他也在缸上画了个表弟。两个小人细细的手搭在一起,圆脑袋挂着歪斜的笑。 如今杨桃树已经长得那么大,把缸都撑裂了一条缝。 回来的路上方易一直很沉默。叶寒握着他的手,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光明正大地走。 自己的遗照和舅妈的遗照摆在一起。他点香的时候心情是完全无法形容的复杂,好像隔着一层重纱看到了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生死都不真切。 和杨穆聊了几句,主要都是叶寒沟通,方易默默地盯着杨穆,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舅舅还没回家,杨穆获得了保送上海某知名高校的名额,暑假还要去参加一个很有名的夏令营。他们就要搬家了,搬到一个小区里,套间在八楼,很通透,两房一厅,比现在这个地方宽敞。年轻人很开朗,只有提到自己表哥的时候才露出片刻的迟疑和怔忪。 他们用的都是方易死后留下的抚恤金。 对于事故,杨穆了解得也不多,只知道有人赔了很大的一笔钱,舅舅去信访过几次,他也在网上发过帖打过举报电话,但全都不了了之。 “好好过自己的,他不会怪你们。”方易憋到最后总算开口,“你们过得好,他很高兴。” 杨穆又用怀疑的眼神看他。 一直到休息,两人都没接到石丰艺的电话。叶寒觉得肯定是面基十分愉快,根本想不起他们这两位天师,方易觉得不放心,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没人接。 可能直奔主题,所以没空听。方易自言自语,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你以前也挺帅的。”叶寒说。 明明是双人标间,叶寒坚持要和他挤一张床,两人卷着被子看电视聊天。 “那张照片是本科毕业的时候拍的,化了妆,又修过片。本人很丑,还挫。”方易问,“你知道挫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好看。”叶寒懒洋洋地说。 方易装作大睁眼睛看电视,觉得心里又好像装满全世界似的,快要砰的一声炸开了。 关了电视和灯,两人正准备躺下时,窗外传来几声凄惨的猫叫。 哀叫的不止一只猫。方易侧耳听了一会,爬起来拉开帘子往外看。 “别理它们。”叶寒一副君王模样侧躺在床上,“睡觉了。” “……不对,这个人有点面熟。”方易推开小窗,额头抵在玻璃上,眯着眼睛细看。 酒店旁边就是一条小巷,不少野猫窝在巷子里过夜。此时巷口路灯下,一个女人拿着布袋,正把小猫往袋子里塞。猫们哀哀地叫,但没力气挣扎,在地上滚来滚去。 女人身后的女孩拉着她,试图阻止:“妈妈,求求你,不要这样做了……妈妈啊……” 路灯照亮少女的半张脸。方易认出她是和杨穆手牵手说话的那个小姑娘。 第3章 .20| 女人的布袋里装了好几只猫,正要继续往前,女孩死死拉着她。 “妈妈!”她带着哭腔喊道。 女人脚步顿了顿,回头拉紧了布袋的口子,转身往外走。女孩试图抢下她手里的布袋,两人在巷口撕扯。最后少女因为力气不济被推倒。她坐在地上小声啜泣,眼看女人走远了,连忙起身追了过去。 方易看得很是好奇。 女人看样子在搜集猫,她的女儿却在阻止他这样做。 叶寒走到窗边,懒洋洋地打呵欠,脑袋搭在方易肩膀上:“看完了?” “人走了。”方易说,“她抓猫做什么?” 叶寒倦倦地圈着他腰,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温热的气息在耳边流连,方易的耳朵特别敏感,一下就红了,有些尴尬。他还没说什么话,叶寒抱着他腰往后一滚,两人都摔在床上。 方易:“……???” 什么发展?!他还没反应过来,背上一热,叶寒已经贴了上来。 方易:“……!!!” 要要要要要做吗?要要要要要开始了吗? 他顿时慌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今天在车上自己脑补出来的那些内容。他知道整个程序,但现在手边什么都没有——噢噢噢,他突然想起酒店里是会准备这些东西的。套子,甚至可能还会有润滑油。 怎么办!谁去拿!我吗?!方易纠结死了。看形势自己绝对是被压的那一个,都被压了还要自己去拿工具不是很奇怪吗?不过想想又觉得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两情相悦嘛谁去拿还不是一样。不过如果做完了,清理的程序应该不会由自己来完成吧?那样就有点可怜了……叶寒会帮忙吗?还是会…… “别动,睡觉。”叶寒从背后抱着他,瓮声瓮气地说,“困死了。” 方易:“……哦。” 他中止了脑补,闭上眼睛。 片刻后叶寒又开口了。 “你刚刚在想什么?” 方易闭着眼睛:“什么都没想。” 叶寒在他身后笑了一声,倒不是嘲讽,是那种猜到他心事似的好笑。他贴在他耳朵边上问:“你想做什么?” 他手臂将他环得更紧,呼吸间的温度已经升高,本来只是随便搁在方易腰上的手转了个角度,隔着睡衣贴紧他的腰。手臂上的绷带有些粗糙,但并不难受。 方易不敢出声,他知道自己有点反应了。叶寒什么都没做,但是他的声音已足够引起自己各种旖旎幻想。方易微微侧头,对上叶寒的眼睛。 “我想你亲亲我。”他很小声地说。 叶寒从善如流,带着点紧张凑近。 方易梦见过和叶寒接吻的场景。事实上它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叶寒也紧张,还有点害羞,一开始只是贴着方易的唇缓慢移动。方易有点受不了了,心跳得太快,浑身发热。他已经察觉到叶寒也和自己一样有了反应,舌尖开始试探着撬开他的唇。 两人越吻越深入,生涩但浓烈。 方易一开始还顾忌着叶寒手上的伤,后来就不太记得住了。两人像渴水的人一样疯狂地从对方身上汲取体液,厮磨间睡衣也被掀高,在黑暗中看不到眼前人的身体,全靠手来摸索。叶寒吻他的颈脖、锁骨,手指温柔地插在他发间,他只能迎合。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叶寒:“……” 方易:“……” 电话是石丰艺打过来的。 在那一瞬间,方易真的很想关掉手机,扔到房间的另一头。但叶寒叹了口气,从他身上起来,顺手将手机拿给他。 “……喂?” “方易……方易!听到了吗?救命!”石丰艺的声音很小,又慌又乱,“出事了!” 方易一下坐直了:“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我在锦江之星啊,就你们今天看到的那个地方。”石丰艺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我现在躲在清洁工具的房间里,快来……” “不是去面基么?躲哪里做什么?”方易拉好自己衣服,走到窗边深呼吸平息体内热潮。叶寒到卫生间去了。安静的房间里石丰艺说话的声音很清晰。 “那家伙不对劲,他手上戴着个戒指。”石丰艺说,“那个纹路啊,就是我家阳台上那种,你们说有问题的那种。他刚刚把我后颈都咬破了!尼玛,是吸血鬼吗!” 打车抵达城市另一头的锦江之星,方易和叶寒镇定地走进大堂,上了电梯。电梯门一打开,两人立刻冲出去,直奔放清洁工具的房间。 方易觉得叶寒不太高兴。他自己也很不快,决定揪出石丰艺之后痛揍三百遍。 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尽头的小房间被反锁着。方易在门上轻敲几下:“石丰艺?” 门一下被打开了,石丰艺抱着方易大嚎:“你来了!!!” 叶寒果断把他拉开:“出什么事了?” 石丰艺衣着不太齐整,手里还抱着自己装行李的背包,平时戴在脸上的眼镜不知掉到了哪里,露出一张满是慌乱的白净脸庞。他扯开领口,让方易和叶寒看自己后颈的伤口。后颈上有一行深深的牙印,一块不小的皮肤被扯去了。 “好疼。但我摸不到那个地方,伤得严重吗?”石丰艺问,“那人简直有病,亲了几口之后就开始咬我,这他妈正常吗?!我说不要了,他还吞了下口水,说帮我舔。我特么以为是舔那个,结果是舔我背上的伤口啊!疼出魂了卧槽!我说你得先洗澡,然后就趁他洗澡的时候逃出来了。你们没看到他?他刚刚还在找我,敲这扇门,我吓坏了。” 石丰艺说得激动,把领口扯好时疼得呲牙咧嘴。 他和小老板见面之后立刻决定不去找两个天师了。小老板西装革履,但不显得死板,反而另有一种很吸引人的风流气度。他先道了歉,和石丰艺一起吃了晚饭,两人聊了很久。最让石丰艺高兴的是,对面的帅哥和自己有很多可以聊的话题,对不少事情的看法也很一致。这一聊就聊到了房间里。两人都不扭捏,很快就亲上了。 石丰艺很久没做,对方也显然迫切,亲够了之后小老板把他翻过来让他趴着,石丰艺还在想这个姿势很合心意,后颈突然就一痛,他当即叫了一声“嗷”。 身后人咽下了什么,然后贴在他背上说对不起弄痛你了,我帮你舔舔?石丰艺痛得都有点软了,闻言色心又起,连忙点头。谁知小老板没让他翻身,直接开舔他后颈的伤口。 石丰艺立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老板舔得十分着迷,背上伤口越来越痛,他抵着石丰艺的那处也越来越硬。 又遇上变态了……石丰艺立刻说不洗澡不想做,把人撺掇进浴室,自己套了衬衣抓起背包,开门就跑。但电梯迟迟不来,房间又正好在救生梯旁边,石丰艺听到小老板开门喊了他一声,魂飞魄散地钻进小房间,反锁了门不敢动了。 叶寒加重语气道:“他咬下了你一块皮肤,大概有你手掌的四分之一大。根据你的描述,他应该吃下去了。” 石丰艺:“……” 看着他的惨白脸色,方易觉得这个世界对石丰艺实在残酷了点。石丰艺抹了把脸,拉着方易的手低头就走。他手心都是冷汗,口里喃喃自语:“不面基了……以后都不面了……” 走到电梯不远处两人都停了脚步。 电梯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看到石丰艺和他身边的两个人露出笑意:“嗯?你还带了别人来?我不喜欢玩多p的。” “卧槽尼玛!”石丰艺大吼,“你有病吗为神马咬我!你他妈还吃下去了?!” 男人没有否认,充满兴趣的眼神在叶寒和方易脸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方易脸上。 耳边突然嗡嗡轻响,方易一把攥住狗牙,心里顿时大叫不好。 【系统提示:前方八点五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700。是否捕捉?】 【系统提示:恶灵向你发出约会邀请,是否接受?】 【系统提示:恶灵邀请你共度一夜,是否接受?】 随着系统的提示音响起,男人身上升腾起轻淡的黑雾,在走廊顶灯的光线下变幻不定。 方易已经僵在了原地。 ——共度一夜是什么鬼?!系统什么时候多出了这种提示?! 石丰艺看到两位天师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事情不妙,自动自觉地退到了两人身后。 “……恶灵吗?”叶寒发现了方易有点尴尬,问,“说什么了?” 方易没敢跟叶寒说系统的话:“恶意值700。这个灵附在他身上?” “恶意值700你紧张什么?”叶寒拿出人皮手套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附上去的,现在自己跑出来最好,免得麻烦。” 小老板歪歪脑袋,英俊脸庞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他身后的恶灵渐渐显出了形迹,上身立起,躯体的下半截消失在小老板的背上。 然后他自己开口,把共度一夜的邀请向方易说了一遍。 方易:“什、什么……?” 叶寒戴手套的动作一僵,哼地笑了一声,大步朝小老板走去。 回去的路上石丰艺一句话都不说,小心地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尽量远离方易。 叶寒把那个恶灵剿灭了,顺便狠狠揍了那小老板一顿,最后在石丰艺和方易不断提醒“有摄像头啊停停停”下,总算停了手。临走时还踢了瘫软在地上的男人一脚。 石丰艺这才觉得后怕。自己平时喜欢抱方天师大腿,不知道已在叶天师脑子里被凌迟了多少回。 回到饭店之后他道了再见,默默进了自己房间。叶寒和方易洗澡洗脸,各自都很沉默。 方易是觉得其实刚刚的事情还是可以继续进行下去的。他爬上床戳戳叶寒的肩膀,叶寒转身一把将他扑倒在床上。 然而才刚亲上,门被敲响了。 石丰艺抱着自己背包站在门外:“能挤一挤不?那房间好冷,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抹了把冷汗,冲过来开门的叶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第3章 .20发|表 翌日起床之后,石丰艺精神不振,十分颓靡。 叶寒充满怜悯地拍拍他后背:“吓到了吧?吃了你的皮哟。格叽格叽。” 石丰艺疼得一哆嗦,忙躲开叶天师有力的大掌,裹着被子躲到床头说:“我一整晚都在做梦。” 他从挨上枕头的那个瞬间开始就睡着了。虽然心里想着自己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两位天师的好事,以及天师们真的要干好事的时候自己千万不能出声,必须装死,但实际上他根本就没听到任何的声音。早上要不是方易把他推醒,他估计还在那个梦里出不来。 梦特别简单,但很长。他在无人的城市里拼了命地跑。夜幕沉沉,街巷昏暗,市中心的大屏幕上每隔几分钟就来一句“五八同城”,但他经过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 只是当他跑累了再回头时,总能看到一个人站在身后,影子被各色灯光拖得很长。 那人长着一张猫脸。 石丰艺又惊又怕,明明知道自己在梦中,但就是醒不过来。他看到方易给自己端过来一杯水,感激万分地握着方易的手,很快又触电般甩开了。 “谢谢……” 叶寒问:“你把他拉出来的?” “嗯。”方易坐在石丰艺床边看他喝水,“叫了他很多声都没反应,手脚发抖,很像是被魇住了。”他把那本三百六十五夜里说到的关于被恶灵近身接触之后被魇的那个故事看过很多遍,立刻判断出石丰艺情况不妙,于是就将他拉了出来。 “谢谢你。”石丰艺实在太感激。他觉得遇上方易简直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好想抱着方天师表达自己的激动和感谢,但顾忌到叶寒在身边,他手动了又动,始终不敢举起来。 “以后别这么做了,你还不够熟悉这个过程,太危险。”叶寒说,“他魇就让他魇吧。” 石丰艺默默垂泪。 三个人似乎都已经把自己的事情结束了。 石丰艺面了个不成功的基,叶寒陪着方易去见了他表弟,都已经完成了这次行程的目的。三人准备打道回府。 “那人跟我道歉呢。”石丰艺放下手机说,“他说昨晚上的事情大概记得一点,自己喝多了。还想邀请我再吃个饭。” 叶寒说那你去啊,数数自己身上还有几块皮能给他吃。 三人正坐在出租车上往杨穆家里去。方易在临走前还想回去再跟杨穆说说话。司机听了叶寒的话,心惊胆战的目光在副驾驶座上扫了又扫,石丰艺被他看得很尴尬。 “老子又不是受虐狂!”他压低了声音,“谁会再去啊!谁再去谁傻缺。” 他静了片刻,又有些忧愁:“可我真的很想谈恋爱……” 他口吻太认真,一时间连叶寒也不忍心损他了。 “面基是不行了。”石丰艺说,“我还是想跟你们那样,日久生情地发展。多美妙啊,老子心里最喜欢的感情发展方式就是日久生情了。” “那你就多跟圈子里的人一起活动活动。”方易说。 石丰艺转过头:“对了,我觉得詹警官挺好的,又帅又可爱。他会接受我吗?” 司机又看了看他。 叶寒:“不会。” 石丰艺:“……他是直的?” 叶寒想了想:“我不知道。但你别打他主意了,你们不合适。” 石丰艺不理解了:“为什么?他要是直的就算了,要是弯的,我应该争取啊。再怎么说符合日久生情这个条件的,除了你们之外,我就认识詹警官一个人了。” 方易被他的想法吓得不轻。詹羽哪里是石丰艺这种普通人能觊觎的对象?他忙扯了个理由劝石丰艺:“詹羽不行啊。你想想,你是写搞基小黄文的,他是人民警察。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他在情和法之间怎么抉择?” 石丰艺立刻就被说服了。 “那算了。不能让他难做。”石丰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设定里,很凄苦地说,“我懂的。” 看到后视镜里司机复杂的表情,叶寒低头暗笑了半天。 杨穆家里门窗紧闭,叶寒和石丰艺都以为人不在。方易伸手在破缸下掏了又掏,什么都没掏出来。 “他在家里。”方易拍掉手上尘土解释道,“我们有个习惯,出门的时候会把钥匙塞在缸下面。以前他常常把钥匙忘在学校里,我住校。他要搭两个多小时的车往返去找我拿钥匙。” 敲了很久的门,杨穆终于开了。少年满脸警惕:“又是你们?” “我要回去了,想再来看看你。……你表哥。”方易说。 就连白天,昏暗的屋子里也要开灯才有光亮。杨穆按亮了小桌上的台灯,灯光不太明亮,只映清楚不大的一块地方。方易和叶寒都上了香,石丰艺拿过三支香点燃,合在掌间拜了几拜。 他并不认识照片中面容冷淡的年轻人,但还是虔诚平和地为他点了香。 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女孩冲出来,把石丰艺吓了一跳。女孩不顾屋子里还有别人,径直冲到杨穆面前,举起手里的手机,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妈……我妈又不见了……” 杨穆扫了家中的陌生人一眼,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低声安慰。女孩摇着头,举着手机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接电话”“跑出去了”之类的话。杨穆拉着她的手,抬眼盯着正走向这边的方易,眼神里尽是疑惑。 “同学你好。”方易轻声开口,“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妈妈为什么抓那么多猫?” 让杨穆和女孩子相信自己这边的三个人都有点怪异本事,还是费了点力气。最后是叶寒掏出背包里的工具,拈针给两人变了个小戏法,女孩才勉强相信。杨穆始终带着怀疑,他不太相信叶寒的把戏,但他愿意听方易讲话。方易察觉到这种微妙的信赖,情绪顿时高涨。 “猫都死了。”女孩啜泣着说,“妈妈抓它们回去就是为了弄死它们。” 最躁动的春天过去了,数量惊人的小猫在这个季节被生产出来,但人们无法饲养那么多猫,纷纷将它们遗弃在小巷子里。速八酒店后巷那里聚集着许多野猫,很多人都会把小猫装在箱子里,放在巷中,希望它们遇上新的良善主人,或者被野猫们照顾长大。 女孩的母亲对小猫感兴趣是从两个月之前开始的。女孩高三学习紧张,周末才有半天时间回家,一开始没有发现妈妈的异常。家里有时候会出现小奶喵,趴在纸箱里喵喵喵地小声叫。母亲说是帮想养猫的朋友去找的,过几天就会拿走,女孩丝毫没有起疑心。 高考的前几天开始停课,因为考场在市区,女孩收拾行李住回了家里。她半夜听到厨房有动静,起床看见母亲在煤气炉上架着个大锅,锅里清水都已经沸腾。她从纸箱子里将女孩晚餐时喂过牛奶的几只小奶喵拿起来,扔进水中。 方易等人脸色都是一僵。 女孩满脸是泪,被杨穆抱着也依旧瑟瑟发抖。 “她根本听不到我喊她。那些小猫叫得好凄惨,它们想爬出来,我妈拿着筷子一个个按了下去。”女孩的声音带着浓重哭腔,“我怕极了,又不知道怎么办。她做完之后把它们捞出来,提出去扔了……可是我第二天问她晚上为什么起床,她根本不记得这件事!” 女孩束手无策,来找杨穆商量。杨穆也没有办法,只能安慰她先考完试再说。就在高考结束的当天晚上,她好几天没有再做那种怪事的母亲提着个布口袋出门了。女孩一路跟着她,亲眼看到她来到速八后巷抓小猫。女孩冲出去阻止她,反而被自己母亲推倒在地,扇了个巴掌。 第二天女人看到女儿肿起来的脸,急急追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孩把事情跟她说了,女人呆了半天,当晚临睡前把门反锁,将钥匙给自己女儿保管。 “我们以为阿姨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引起的梦游,毕竟晓春高考,她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担心她的学习。”杨穆拍拍女孩的肩,代替她说下去,“已经快一个月了,都没有再出过事。但是昨天晚上,阿姨砸坏了门,又去抓猫了……” 方易点点头。他看到了母女俩撕扯的那一幕。 “那个人不是我妈妈……”女孩擦擦脸,尽量镇定地说,“至少在她抓猫和……和那个的时候,不可能是我妈妈!” 叶寒制止了女孩的话。 “那你刚刚说你妈不见了是怎么回事?”他问,“她不是只有晚上才出去么?” 女孩眼里顿时流露出惊悸神色。 “不是的……她昨晚回来之后又跑了出去,刚刚我出门时才回来的,那个时候已经正常了!还有……昨晚上我们那里停电了。她在厨房里做那个事情的时候,我受不了,冲过去关了火,把她拉开。”她又颤抖起来,“我看到我妈她的脸……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火光照得很清楚……她有一张猫脸……” 石丰艺觉得自己真的要去庙里上香,或者供一两盏灯,洗清自己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杨穆把女孩送到她朋友家里,拿了她家的钥匙,立刻要求跟方易等人一起前去。叶寒知道方易非常紧张自己的表弟,劝了他几句,无奈杨穆执意不肯,还说女人认得自己,说不定能派上用处。 去程中杨穆得知石丰艺昨夜梦见过猫脸人,又惊又疑,看向石丰艺的眼神很诡异。 石丰艺心道我特么真是冤啊。三个人中明明最正常的就是自己,无奈最近身上发生过太多复杂又诡怪的事情,他怨不得别人起疑。 杨穆轻车熟路地把几个人带到了女孩家楼下。两人住的地方相隔不远,女孩家也是普通的居民楼,被四面几十层高的楼盘包围,日光也不太照得到。石丰艺一路在叶寒的死缠烂打下不断回忆昨晚的噩梦,连五八同城喊了多少遍都回忆起来了,但就是没办法把自己身后猫脸人的特征说得更清楚些。 几个人走上楼,将要走到那一层的时候,叶寒突然一个箭步跨出,挡在了三人前面。 楼梯拐角处趴着一个穿素色裙子的女人。听到身后响声之后她抖了抖身子,四肢着地地爬了几级阶梯才趴在扶手上,往下盯着他们几人。 她有一张猫脸。 第3章 .20发|表 四人都是一惊,叶寒立刻吼了句:“方易!” “不是恶灵!”方易追着叶寒跑了上去,“没听到提示……” “我是让你注意自己!” 方易明白过来:“我已经稳固灵魂了。” 叶寒放心了,大步追上去。其余三人跟在他后面跑上了楼。石丰艺实在不想去,但又觉得唯有两位天师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内心煎熬又挣扎,转头看到杨穆刷的一下就超过了自己,大惊:“喂喂,小伙子你别跑那么快!” 女人钻进了房子里,重重关上门,砰的一声。 叶寒和方易停在门口,杨穆拿着钥匙走过来。 “是晓春的妈妈。”他说,“我认得阿姨的发型,但她很少很少穿裙子的……这是晓春的家。” 叶寒再一次确认:“没听到恶灵的提示?” 方易拿起狗牙放在耳朵边再三确认:“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 杨穆像看着怪物一样看他。 小学时女孩的父母已经离异,她跟着母亲生活,相依为命十几年。以卖菜为生的女人勤快又努力,虽然房子住得不好,但送女儿去学小提琴、上补习班、参加各种高校的招生夏令营,她从不吝啬。杨穆和女孩是初中同班同学,两人一起考上同一个高中,做了三年同班同学,彼此都非常熟悉。 “阿姨认识我。她知道晓春和我关系好,以前也和几个朋友一起到她家里吃过饭。”杨穆用钥匙开门,门没有反锁,“阿姨不是坏人。” 叶寒不置可否,首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两室一厅的房子干净整洁,东西不多,看得出是个简单的家。窗上挂了一串贝壳风铃,叮叮咚咚地响。女人蹲在窗下,脑袋上顶了个纸箱,瑟瑟发抖。 他们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毛绒绒的猫脸。 石丰艺大着胆子看几眼,“咦”了一声:“这是小猫的脸啊。你们看,眼睛特别大。” 叶寒轻轻地走近她,蹲在她身边。女人察觉到有人过来,抖得更加厉害,拿着纸箱一直往下压,似乎想将自己藏进去。 “别怕。”叶寒猛地攥住女人的手,在她发出凄厉猫叫的同时将另一手指间夹着的针朝两眼之间刺进去。方易觉得这动作似曾相识,突然想起当日从吴乐天老婆体内拔除那根细线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 女人在叶寒手里狂叫着挣扎,杨穆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针尖缓慢拔出,在钩状尖端上绕着一根粗长的黑线。叶寒每拔出一寸,女人的声音就变小一点。黑线彻底拔除之后,女人重重倒下,靠着墙边昏了过去。杨穆跑过去扶起她:“阿姨?” 猫脸消失了,长发下是一张疲倦的中年妇女的脸。 叶寒将黑线装进瓶子里,手臂突然一疼。方易解开了他手上的绷带,还在愈合的伤口被刚刚挣扎的女人又抓破了。 “又是寄生吗?”方易帮他仔细地缠好绷带,“她接触过真正的恶灵?” “应该是。”叶寒点头,“而且她接触到的是兽灵。” “猫的恶灵?可她为什么还要杀死那些小猫?总不可能是兽灵让她去做的。” 叶寒皱起眉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杨穆和石丰艺把女人扶回卧室里躺着了。杨穆还给女孩打了电话让她回家,告诉他妈妈现在暂时没事了。 他走出卧室的时候,石丰艺正在抵抗叶寒和方易的提议。 “特么我刚刚才说过谁去谁傻逼,你们还让我联系他!”石丰艺又怒又急,“不可能!别想了!” “如果帮忙联系,就让方易给你和詹警官牵线。”叶寒说。 方易:“……什么?!” 石丰艺立刻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方易:“你说的!” 方易:“不是我说的!” 叶寒在方易肩上拍拍:“我说的就等于他说的。” 石丰艺来了点精神。这次面基不成,那就把精力转移到日久生情去,詹羽长得不差,还是个娃娃脸,虽然以后说不定要面临情与法的选择,但也只是某种可能性而已。石丰艺掏出手机,联系昨天的私企小老板。 女人还在昏迷,暂时没办法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线索。石丰艺昨天在和小老板有过接触之后,当晚就梦到了猫脸人,而小老板身上又有恶灵附体,说不定猫脸人和他或者他身上恶灵的来源有关。 叶寒现在有点遗憾,自己昨天太愤怒,还没跟恶灵有任何交流就捏碎了核。 但他转念一想,要是再来一遍,他应该也一样会那么愤怒的。 叶寒等人要去见自己不认识的人,所以杨穆决定留在这里不去了。他等女孩回来跟她大致说说她母亲的事情。方易临走的时候又回头安慰他:“我们一定会帮你解决这次的事情的。你和你同学不要担心。” “你真热心。”杨穆终于笑了笑,“我表哥和你性格很像,不过没遇上几个真心朋友。能认识你挺好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到方易眼圈又有点红了。 怪人,他想。 私企小老板日程各种忙,但石丰艺主动联系他,他立刻腾出了时间和他们见面。 见到小老板的时候方易就呆了。男人脸上一块红一块紫,惨不忍睹。他偷偷看叶寒,叶寒满脸平静地问他:“你的脸怎么了?” 小老板吓了一跳。他清醒之后要求酒店提供走廊的录像,对殴打自己的人还有很深的印象,走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这个高大的男人。——可他居然还这么厚脸皮?! 小老板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是打了他,还打得不轻,但他自己和别人面基还面出了吃皮舔血的后续,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小老板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还有着点印象,咬石丰艺的时候他其实是意识不清醒的,浑浑噩噩,说着自己没听过的话,做了自己不会做的事情。 “出了点事情,没关系的。”他平静地坐了下来,略略打了招呼后转向石丰艺,“昨晚真的很对不起,小石。” 石丰艺挺伤心。这男人虽然被打成了猪头,但还是看得出俊朗的五官。就是自己的菜啊,真不想放开啊……“算了,你也不是有意的。”他倦倦地说。 叶寒没跟他客套,直接问他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男人说了件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他公司主要做的是高炮广告的内容设计,两个月前他和客户去现场检查广告安装之后的效果。车子载着他和客户跑了几个地方,换了数个角度去看广告效果。途径郊外一处烂尾楼楼盘的时候,客户要求下车在那个距离拍广告牌的照片。 下属拍照的时候,他和客户信步在旁边走动聊天。烂尾楼的楼盘里都是刚建成一半的小别墅,还有未填上的地基,下雨的时候水蓄在里面排不出来,又深又臭。就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小别墅旁边的草丛里躺着五六具猫尸。 无一例外都是小猫,而且无一例外,死状凄惨。 家里养着宠物的客户当即就震惊了。他忙带着他往回走,远离臭气冲天、苍蝇乱飞的那处。 “几天之后有人发现了猫尸,这件事情在我们当地的门户网站上闹得还挺大的。手段太残忍了。”男人说,“但那段路很多人车往来,它是去市里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的必经之路,每天都有很多菜农和卖菜的人经过。问不出什么,而且不能立案侦查,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都是小猫?”方易问。 “都是小猫,刚断奶那么大的。”男人皱起眉,“手段很匪夷所思。那么小的猫会跟人有什么仇呢?害它们的人只是为了发泄压力,太狠了。” 叶寒追问了一些细节,但他也说不上来,干脆掏手机找出那个帖子给他们看。照片打了马赛克,发现猫尸的是去烂尾楼那边做房屋勘查的人,附近没有其他的线索。 “……‘自杀胜地’?”方易看到了帖子里的一个形容,“那有很多人自杀?” 小老板点点头:“很多。偏僻又安静,而且很空旷。很多真心要自杀的人都会选那个地方。听说去勘察的那天在楼里发现了几具尸体,也不知道死了多久。” 他停了一会儿,有些磕磕巴巴地对石丰艺说:“我知道自己当时不太对劲,跟你说话和对你做那些事的其实不是我。那个地方是自杀胜地,也是比较多同志……呃,野战的地方。发现的那几具尸体里有一对吸毒之后做那个事的男人,我……我可能是被其中一个影响了……” 石丰艺看了他半天,心里觉得如果恶灵的影响已经消除,其实还是能继续聊聊或者相处看看的,又有了点躁动。这时听到他对自己说话,半天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叶寒听懂了:“发现猫尸的时候,那里游荡着自杀死亡的恶灵,其中有吸毒后死亡的同志。但不对,你怎么能确定自己一定是被他附身了?” 小老板不太明白他们说的“恶灵”是什么东西,但最后一句话听明白了,忙点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因为……我有家庭,我有老婆孩子的。” 他包含歉意,看着石丰艺。 “我其实不是同志。” “别伤心了……”方易安慰石丰艺。结束短暂的见面,三个人准备回酒店休息。石丰艺在得知小老板根本不是弯的而是被附身的恶灵影响才会上同志论坛和约他面基之后,整个人都木了。 叶寒懒得理他的忧愁心情,默默地边走边想。 “杨穆说过,他同学的妈妈是卖菜对吧?” “是的。”方易忙接上去,“她妈妈应该会经过那里,或者就是在那里碰到了兽灵,还有让她杀猫的恶灵。” “让詹羽帮忙问问那几具尸体的事情吧。说不定里面就有恶灵的源头。”叶寒不解,“不过她去批发蔬菜,为什么要走进那里呢?” 方易心想这实在很容易猜测。 “因为她有了自杀的念头。”他说。 第3章 .20| 杨穆烧了水,给女人端一杯放在床头。女人的房间陈设很简单,床铺、衣柜,几个放杂物的柜子,将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想到上楼时看到的猫脸,他仍心有余悸。方才烧水的时候看到厨房里放着一个很大的汤锅,他不确定女人是否用这个锅来煮猫,想了半天,心头膈应,转而寻找开水壶。找开水壶时他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不少猫毛,很细很软。杨穆拿扫把把它们扫到一起,小心扔进了垃圾筐。他还嫌不够,蹲在筐边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呆坐着等女孩回来也很无聊。他并没有手机,用座机给女孩打了个电话,被告知快回到了。 杨穆搬了张椅子坐在女人床边发呆。 他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刻,但又觉得天下大部分的母亲应该都有一张相似的脸。 床底下有些杂物,杨穆坐不住,弯腰想整理,然后从床下翻出了几本笔记本。 每个学期学校都会发一批新本子,杨穆自己是能用完的,但显然女孩没有。床底下都是印着学校名称的软皮笔记本,杨穆起初并不想翻看,然而却被封面上粗大的一个“死”字吓了一跳。 几乎每一本本子里都是女人写的短小记录,无一例外地,非常压抑。 “……批发价涨了两毛钱。雨再不停怎么办?菜那么贵又卖不出去。学校又收补课费了,我没有钱。这是第二次赊账,怕老师不高兴。” “……今天他又来问我要钱了。我不给。我应该捅他一刀。捅捅捅,哈哈哈!!!” “……对面的八婆问我想不想再找个男人结婚。我骂了她。吵了好久,我心里好舒服。死八婆,臭三八,哈哈哈!” “……睡不着。阿女说月考考不好。她怎么那么不努力?考不上好学校还有什么用?不出人头地就是废人。” “……好恨好恨好恨……为什么还来找我!十几年不闻不问,还要威胁我!” 杨穆看得心惊。笔记里反复出现一个男人的名字,从他和女孩同姓这一点上,杨穆推测应该是女人的丈夫。这个小时候因为女人生下女孩子而和她离婚的男人,现在找上了女人要借钱。 “……他说知道阿女读几班,住哪个宿舍,随时可以找人搞她……我恨!应该砸得重一些,这样他就没救了……” 杨穆看得飞快。 在两个月前男人再一次找她借钱,并且用女儿来威胁她的时候,女人似乎用某种重物袭击了男人。 他伤得不轻,妻儿和家中亲戚气势汹汹找上门,要求女人赔五十万,不然就告女人。 “故意杀人?我真的很想杀人……他们说这就是故意杀人,可是他没死啊?我可以再补一锤吗?哈哈哈哈……我没有钱了,阿女,怎么办,我没有钱……” 从这一个记录开始,往下的整整一本都极其混乱。一时写满了几页男人的名字,又狠狠划去,或者在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死”和“杀”之类的字眼。杨穆翻完了两本,立刻拿起下一本。 这一本的内容却平和了许多。“死”字依旧还会出现,但已经写得十分规整。在大量的“死”之间,女人偶尔会用十分端正的笔迹写一些自己到过的地方。 “江边不适合,我会浮起来。被水泡肿的尸体太丑了,不给阿女看。” “今天是三月八日,市场物业给我们女人一人发了一块毛巾和一个牙刷。又说下个月开始摊位费每个月多两百钱。从市场三楼洗手间那里跳出来能死吗?我明天去看看。” “找到了以前买的保险合同。哎,幸好每年都给钱。今晚给阿女打电话,先祝她生日快乐。月考进了前三十名,能考到好大学了。上海太远,要很多钱。我明天就能给她很多钱了。哎呀,五十万,全都留给我阿女,全都!哈哈哈哈!女儿啊妈妈爱你。” 再往后翻,没了文字记载,剩下都是混乱不堪的线条。杨穆小心翼翼地将本子放在膝上,发现本子有被丢弃和揉搓的痕迹。有谁曾想毁掉这些本子吗?他心里很难受,眼角余光看到床上的女人似乎睁开了眼,但抬头又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他忙跑出去开门。女孩一路跑回来,满头是汗,急匆匆进房间看她妈妈。 杨穆待她冷静下来把本子给她看。女孩又惊又怕,又不敢吵醒母亲,蹲在床边无声地哭。杨穆不便留在房间里,信步走到客厅窗边透气,低头时正好看到方易一行人正走回来。方易突然抬头,看到他之后冲他招招手,让他下来。 “怎么去那个最大的批发市场?” 杨穆给他们画了个小地图,随口问了几句。得知女人的异常情况可能和那片烂尾楼有关之后他想了一会,开口道:“我也去。” “不行。”方易立刻拒绝。 杨穆不悦:“为什么?” 方易毫不让步:“太危险。” 石丰艺立刻在一旁插嘴:“特别危险,小杨啊我和你在这里等他们吧,啊?” 没人理他。杨穆瞪着方易:“只要做好准备就可以规避危险。或者你先说说是什么样的危险,也许我还能帮上你们的忙。” 方易不知怎么说服这种自信心过强的学霸,他也没有跟自己表弟说过什么重话,转而以眼神向叶寒求助。 叶寒:“你能起什么作用?” 杨穆:“你们三个外地人,对本地的情况有我那么熟悉吗?那个烂尾楼盘以前还是我们做房地产调研时研究的课题之一,我进去过。” 叶寒:“好,一起走。” 四人打车到了那一片地方,司机不肯往前,他们只好下车步行前往。 方易一路上都不跟叶寒说话,叶寒本来只是悄悄拉他的手,后来他抗拒得厉害,干脆直接抓着他手扯进自己怀里,不让他挣脱。 默默跟在后面的杨穆和石丰艺:“……” 方易最后还是挣了出来,转身回头,和杨穆他们走在一起。 叶天师的眼神太可怕,石丰艺撺掇方易:“床头打架床尾和,不要那么小气嘛。回去回去。” 方易不肯与叶寒走在一起,表情很漠然。他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小瓶尸水,又掏出以前叶寒给他的那把小刀,递给杨穆让他收好。 在方易给自己讲解尸水和小刀的作用时,杨穆一双眼睛就在叶寒和方易之间转来转去。 “方哥。”他说,“你……你是不是喜欢我表哥啊?” 方易:“……啥?” 杨穆用特别老成的口吻安慰他:“我表哥,唉,你知道,他都走了。我觉得叶哥挺好的,你……你要放下。” 方易:“……” 石丰艺顿时也用同情怜悯又伤痛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知在瞬间已脑补了多少万字。方易受不了了,只好走到前面,跟在叶寒身后。叶寒笑得直不起腰,见他又跑过来,拉着他手和自己并肩。这次方易没挣扎。 “杨穆绝对不能出事。”方易咬着牙,笑声跟他说,手指在他掌心用力抓了一把。 叶寒说好好好。“有我在,绝对不让他出事。” 半小时后方易开始觉得带杨穆来是正确的。 烂尾楼盘因为两个月前发现了数具尸体已经被封锁起来。楼盘面积很大,好在杨穆比较熟悉这个地方,带他们找到了围墙边上的一个破洞,钻了进去。 楼盘里十分荒凉,硬化过的地面早就因为无人维护,裂开了一道道粗长的缝隙,野草从缝隙中长出来,零零散散。烂尾楼很规整地分布在整个楼盘中,被茂盛的野草包围着。间或有一两只肥硕老鼠从草丛中飞快窜过,毫不怕人,叽叽地乱叫。 “因为房地产泡沫,荒了快十年。”杨穆说,“这个地方还挺有名的,三不管。它刚好在两个行政区划的交界处,大概三七分,谁都不愿意全管。” 石丰艺说你懂得可真多啊。杨穆有些自得:“当时我们团队做的调研还报上了国家项目,拿了个奖。” 被遗弃的三不管地带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成为了三教九流的聚集地。这里是城市和乡村的边缘,各色人物混杂。部分已经接近完工的楼体成为了拾荒者和流浪者的聚居地,最鼎盛的时候有几百人住在里面。但由于地方太偏僻,不利于拾荒者和流浪者生存,最后又全都纷纷离开了。很快,足以遮风挡雨的楼房被暗妓、自杀者和吸毒者占领。 “有动静吗?”叶寒问方易。 方易摇摇头。耳朵里有点微弱的嗡嗡声,但没有出现明确的提示。这里确实存在恶灵,但它们还没接近。 “等等……”方易停了脚步,掏出手机,“詹羽的电话。喂?查出来了?” 石丰艺和杨穆聊调研的事情,一直往前走。走得远了,地面上能看到许多垃圾和不知什么的细小骨骸。茂密野草丛中影影绰绰站着许多人,无声地盯着这两个不断移动深入的入侵者。 第3章 .20| 詹羽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带着点轻佻的戏谑。 “你们不是去玩儿么?问自杀的人的事情做什么?” “废话少说。”叶寒凑过来说,“问到了吗?” “问到了。回来之后记得跟我说一下到底怎么回事。”詹羽稍微正色了点,“当时找到的尸体一共五具,两个吸毒的同志,两个病死的人,还有一个女的,应该是你们想问的对象。她是自杀的,有很严重的抑郁症病史,在自杀的前不久刚刚被诊断为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 詹羽边打电话,边翻看同学给自己发过来的资料。最近他所在的辖区里也发生了几起虐杀宠物的事件,他最近正好也在搜集附近这些信息,于是借机问了自己的警校同学,以几顿大餐的承诺获取了不保密的资料。 自杀死亡的女人叫麦云凡。照片上的她面容清秀,表情恬静,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有着相当沉稳的成熟微笑,披肩的蓬松卷发搭在肩上,乍看起来是个平凡的女孩。 “22岁,高三的时候抑郁症发作,有自杀倾向,后来经过治疗病情缓解。大三的失恋再次诱发抑郁症,冬天时半夜在宿舍里点燃了自己的棉被,宿舍里还睡着的几个女孩,差点出了大事。之后她就退学了。”詹羽简单介绍了麦云凡的情况,“如果不退学的话,现在正是毕业的时候吧?她家里人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住过一段时间的院,病情有好转。回家之后不到一个月,家里的两只猫就被她弄死了。她对人的攻击性完全转移到动物身上,而且从她们家养的猫开始,说是在弄死之前她就已经用开水烫过好几次。啧,会死的呀,那么小的东西。” “她只针对家里的猫?” “她家就两只,不都被她弄死了么?之后就开始在街上找小猫。你是没看到照片,长得特别温和,就像个素质特别高的女大学生,很少人会起疑的。后来出门找猫就没再回来。嗯……发现她不见之后家里人立刻报了警,不过始终没找到。我看看……从失踪到发现她的尸体,中间大概间隔了两周。” “她是怎么自杀的?”方易问。 “……很奇怪的死法,叶寒可以大展身手了。”詹羽笑了一声,“发现她尸体的时候,旁边有个棉布的挎包。包里装满了猫毛。她是窒息死亡的,口腔、鼻腔、咽喉和胃部都塞满了猫毛。” 方易顿时一哆嗦,觉得青天白日,却冷得可怕。 “是猫毛引起的窒息?”叶寒逮着机会问。 “除了猫毛之外,最直接的原因是她脖子上的掐痕。你们自己比划一下,自己来,伸手。”詹羽边说边自己也在比划,“她用两只手,自己掐死了自己。” 方易又是一冷。“你说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别一截截的。” “说完了。”詹羽有点委屈,“就这么多内容。麦云凡父母同意验尸,这些都是尸检的结果。她直接的死因不是猫毛,但猫毛肯定加剧了她的窒息。” “……她用了两只手掐自己,谁给她塞的猫毛?”方易问。 詹羽在手机那头爽朗地笑了:“行啊你!对,这是最大的疑点,但现场被破坏得很彻底,而且没有目击证人,所以现在也还不知道。警方接到报案到达现场的时候,五具尸体全都开始腐烂了,麦云凡的腐烂程度是最低的,人还很完整。有的尸体被老鼠之类咬走了手指脚趾,啧啧啧,更别说那种毒瘾一上来直接找地方打针,根本不管旁边有没有尸体的粉仔。” 临挂电话之前詹羽大吼“你到底讲不讲义气”,方易说讲讲讲,有话你快讲。“容晖去哪儿了你们知道吗?我最近怎么都没见着他?”詹羽说,“他不会觉得这地方没了虫巢就跑了吧?有的啊,我随时可以给他弄出几十个来供他吸着玩儿。” 方易:“……” 詹羽:“快告诉我他在哪儿。你信我啊,我懂得做虫巢的,今晚回去就做。才一个的话能引出他来吗?” 方易挂了电话,只觉得和詹羽交流真的越来越累了。 他跟叶寒简单说了詹羽那边获得的信息。叶寒表示知道了。 “那女人同时受到麦云凡和猫灵的影响,所以才会抓猫去那个,但自己也长出了猫脸。”方易一边说,一边和叶寒往前走,“而且看情况,她受猫灵的影响比较多?” “是的。她应该接触过那些猫的尸体,但麦云凡没有附在她身上,她们可能只是擦肩而过,在这里。” 叶寒示意周围。野草繁茂,与人齐高。 “而且麦云凡都抑郁得想自杀了,还附在人身上做什么?嫌自己活得还不够痛苦?” 方易理解了他的话。 “杨穆同学她妈妈走进这里的时候,正好也动了自杀的念头。她和麦云凡的灵魂会产生共鸣吗?” “会。但是猫灵对她的影响更大,她的自杀念头没有以前那么强——你们俩别往前走了,前面都是人。” 石风衣和杨穆齐齐停步。两人看看前面丛生的杂草,和看不到任何人迹的周围,又齐齐转身,飞快回到两位天师身边。 听到麦云凡的情况,杨穆稍稍有些愣。 “抑郁症吗?”他想了想说,“有段时间我测出自己有中度抑郁。” 方易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时候!什么问题!好了吗好了吗!” 石丰艺胳膊搭在杨穆肩上,懒洋洋地道:“啧,抑郁症和抑郁在临床心理学上,可不是一种东西啊。抑郁症是要经过临床诊断的,要系统治疗的,同学。现在逮个人就说自己抑郁症,累不累。分清楚抑郁症和抑郁症状行不行,少年?” 杨穆看了他一眼:“我知道。高考之前学校组织过心理疏导,我用sds量表测的,中度。后来没事了,多跑跑步,谈谈恋爱,就好了。” 方易:“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石丰艺在数年前跟家里出柜后,被家里的亲戚好汉们扭送去接受心理治疗。他拒绝承认自己有病,跑了出来,住在男朋友家里。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失眠、焦虑、食欲不振和连最喜欢的床上运动都提不起兴致之后,他自己找了个sds量表,测完一算,重度抑郁。 “即便是重度抑郁,也还在可以自己调节的范围内。”石丰艺说,“麦云凡这种确诊为抑郁症的就不妙了,要治疗。” 四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继续往前去。石丰艺和杨穆看不到周围的人影,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各自自学心理学的心得,方易看着离他们有点儿距离、但又用十分迫切的眼神盯着他们的灵体,心中惴惴。 这里的灵体大部分都是自杀者,方易能听到它们在压抑浑浊的空气中不断细碎交谈的声音。它们对侵占活人的身体没什么兴趣,而且也仿佛察觉到这几个人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始终不断游移,保持着安全距离。 方易觉得他们四个像走进灵体王国的马戏团成员。 被围观的感觉不太舒服。 腐臭的气味隐隐约约窜入鼻子,苍蝇等飞虫的声音在耳边响个不停。死去的动物躯体在阳光和雨水里迅速*,滋养出更多小型生物,飞来飞去地,一刻不停。 在这种隐隐约约的嘈杂声里,方易和叶寒同时听到了人唱歌的声音。 女人的发音模糊,听不清字句,但分辨得出韵律。她反反复复地哼着一句,单调得很诡异。 “在那边。”叶寒说。 杨穆听不到声音,但对这里比较熟悉,叶寒指示大致的方向,他便在被杂物和植物覆盖的混乱区域里带着众人寻路往前。 爬过去的时候,草丛中的人影纷纷散开闪避,只有一个直冲着方易蹦了过来。在系统的提示音才响了一半的时候,叶寒已经飞快将手插.入它胸中,咔吧一声捏碎了核。 恶灵尖声嘶吼着化为黑色烟尘,叶寒面无表情地甩甩手。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石丰艺和杨穆只看到叶寒刷的一下伸出手,又咻地一声收回来,依旧一脸平静。 天师的世界好难懂。石丰艺决定不想了,紧跟他们就是。 拐了几个弯,踩了几块老鼠的残肢,歌声终于越来越清晰。才建成一半就停工了的烂尾楼缺了一大块,钢筋水泥裸露在猛烈的阳光里。有个女人坐在缺口处,表情呆滞地唱歌。 方易停下来,掏出手机看詹羽发过来的图片。 “她是麦云凡。” 【系统提示:左上方四米处检测到恶灵一只,恶意值50。】 【系统提示:恶灵恶意值此刻较低,但波动较大,请注意,请注意。】 方易原话复述,叶寒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拈起他颈上的狗牙。 “……还有三个指标。”方易说。其实他一直都记着这件事,像倒数计时一样惦记着。 叶寒的手指摸摸狗牙,不说话,抬眼看了看他。 方易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叶寒眼里的情绪,但又好像没有。在平静的眼神之下,似乎还有更深沉的暗流。 “和我一起进去?”叶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他。 方易跟着去了,石丰艺和杨穆自然也要跟着。四个人又浩浩荡荡地进了烂尾楼。麦云凡一直坐在缺口那里一字字地唱歌,把一句“我可以找到更好的”反反复复地唱,唱完就停,停了两秒钟又继续再唱,始终没有看过方易等人一眼。 楼梯虽然做好了,但残损得也很严重。地面上到处都是垃圾和污浊的痕迹,用过的安全套和折断的针管、针头凌乱地扔在角落,到处都又酸又臭。方易看到了半只小猫的身体,转过头飞快地跟在叶寒身后往上走。 这栋烂尾楼并不高,三层半,麦云凡坐在二楼的缺口。就在四人在二楼平台站定的瞬间,叶寒猛地转头,盯着通往三楼的楼梯。 一个浑身赤.裸的人趴在墙上,头下脚上,脖子扭了几转,正咧嘴笑着看他。 第3章 .20| 系统的鸣叫又尖又锐,方易下意识捂住耳朵,但声音并不是来自外源,捂耳也无济于事。 根本无需他再提示,那个灵体的恶意如此明显,系统反复响起的“恶意值3500”简直像一句废话。叶寒站在方易前面,方易又下意识地把杨穆拉到自己身后,剩下石丰艺没人庇佑,大叫一声,趴在杨穆肩上抖。 那恶灵一直盯着方易,咧开的嘴里窜出条长而滑的舌头。 它身上赤.裸,皮肤惨白,背上和腿上都是鞭痕,而手臂上更是布满无数针孔。 “叶寒……”方易大概猜到它是谁了。那对吸毒者死后,其中一个恶灵附着在私企小老板身上和石丰艺面基,这应该就是剩下的那一个。 叶寒点点头,紧紧手上的手套,反手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把长针。 石丰艺和杨穆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两位天师突然间如临大敌,自然也不敢乱动。看到叶寒抄出一把长针之后,两人都瞪大了眼睛。 恶灵突然张开了口。裂到两侧耳下的大嘴内部粗糙不堪,上颚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细牙齿。 叶寒手里的针一根根弹了出去。 方易给自己用了定魂咒,正要冲恶灵使用定魂咒时,恶灵飞快地在墙壁上移动,未几已爬到四人头顶上。 它的目标非常明确:方易。 在它顿住身形的瞬间,叶寒手里的黑色长针齐齐抛出,将恶灵手脚和颈部牢牢扎在墙上。恶灵发出尖利的嚎叫,兀自挣扎。 方易立刻对它使用了定魂咒。这段时间以来他每天没事就抱着那本三百六十五夜研究不辍,在家里常常用废柴和叶寒做练习。一人一猫都有些无语:正洗着澡突然就动作迟滞,或是正要溜出门看猫崽突然就趴在窗上跑不起来了;方易倒是乐此不疲,咒术的准确性大大提高。 恶灵立刻就动不了了,喉中咕咕作响,发出令人齿寒的声音。 石丰艺与杨穆仰头呆看着那些分布得很零散的长针。长针还在兀自抖动,似乎有什么被钉在上面。两人都不由得颤了一下,随即看到叶寒走到墙边,爬了上去。 石丰艺:“……” 杨穆:“……” 方易:“好帅。” “帅个鬼啊!!!”杨穆又惊又怒,连退几步,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已经爬上了墙壁与天花板交接处,转而沿着天花板朝那几根长针爬去的叶寒,“正常人怎么可能这样爬上去!” 石丰艺好心解释:“叶寒确实很不一般。能看到这些东西的怎么可能是一般人,同学?” 杨穆不吭声。他能接受叶寒有奇怪的能力,能接受叶寒能把晓春的妈妈救醒,但他不能接受一个正常的人不依靠任何辅助工具,居然能贴在天花板上爬行。前者还可以用怪力乱神来解释,后者直接冲击了他的物理学常识。他凶悍地转头冲方易吼:“你不要命了?!跟这样的怪人在一起!” 方易先是一惊又是一喜:这小孩在关心我! 他没试图扭转杨穆对叶寒的印象,毕竟自己和叶寒对杨穆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他对杨穆露出“请你放心”的表情:“叶寒很正常,他并不是坏人,只是接受过相关的训练而已。他的手套和鞋都是特制的,上面有类似吸盘的东西……” 他bb乱扯一通。三人头顶上,叶寒已经找出那恶灵的核。然而在即将捏碎它的时候,叶寒犹豫了。 包里有瓶子,装进瓶子里,不必剿灭应该也是可以的。剿灭多一个,指标就少一个。 他看了看正跟杨穆口若悬河说话的方易。方易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瞅瞅他。 他脸上是很平静的信赖神情。 叶寒突然硬起心肠,手上用劲,将那颗核捏碎了。 方易看着他从上面跳下来。长针在墙里纷纷耸动,一枚枚窜出,落入叶寒手里。 把针收好,叶寒偷偷瞟了方易一眼。他心里有些没底。方易喜欢自己,依赖自己,他非常确定这件事。但对于来临在即的分别,对方似乎并不太在意。这让叶寒很迷惑。他心里明白这场分离的不可避免,也尽量让自己处之泰然。 但,自己表现出“我很镇定我能处理好”说明自己成熟稳重,对方如果也这样表现,就很令人忐忑了——他希望方易至少能多表现出一点不舍和挽留,如果没有这些,仿佛分别就还欠缺很多情绪。 叶寒对自己的双标呆愣片刻,收起脸上表情,当先走进二层的房间,去面对麦云凡。 跟在他身后的方易察觉了他方才有些怪异的视线,但此时不适合问,也就不出声。 麦云凡依旧在呆滞地唱歌,外间的骚动全然无法进入她的思虑范围。 这个房间因为缺口和窗户的原因,空气流通,气味并不太难闻。地面依旧堆积着各种垃圾,带着酸臭的液体积在角落,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地上慌乱地爬过十几只肥大蟑螂。 麦云凡的身影有些模糊,系统始终提示她的恶意值只有50,这让方易和叶寒有些不解。能强大到在不附体的情况下对人类产生影响,它的恶意值不可能那么低。 “波动较大是什么意思?”方易问,“你以前碰到过这种情况吗?” 叶寒轻皱眉头,思忖片刻后才道:“碰到过。那次是一个患过人格分裂的恶灵。” “这次也是吗?” “我不知道,没法和她交流。”叶寒抬头看石丰艺,“人格分裂一般有什么症状?” 石丰艺:“……我没得过,我不知道。” 四人都没辙了。 倒是杨穆在旁边听了半天,总算听出点眉目,奇道:“管她是什么情况,你只要把她销毁不就行了吗?” 叶寒顿时很烦这个十*岁的少年人。要是平常他肯定直接就这样做了,但这是倒数第二个,而且攻击力不强,甚至可以说和大多数恶灵都不一样,拖得久一点,和方易相处的时间也就多一些。 方易:“你说得对啊。” 叶寒:“……” 他只好走到麦云凡后面,试图接近她。石丰艺和杨穆被方易赶出房间外面,两人一个对这种事情从来不感兴趣,一个觉得反正看不到即使场景彷如好莱坞大片也没什么意思,站在楼梯旁闲聊。 就在叶寒手刚刚接触到麦云凡背脊的瞬间,方易在身后大叫了声“小心”。 叶寒也发现面前灵体的不对劲,立刻退了几步,将身后人保护起来。 麦云凡弯下腰,痛苦地发出干呕声。她转身爬回房间里,手指伸进自己喉头乱挖,背脊上却迅速隆起一团类似人形的东西。 “1000……2000……3000……4000!”方易背脊尽是冷汗。麦云凡非常痛苦地试图在自己喉头挖出什么东西,背脊上那团东西越来越肿,看上去像是趴在她身上一般。 就在系统尖锐地提示“恶意值5000”和“极端危险,立刻撤离”的那一刻,麦云凡背上的那团东西炸开了。 蓬勃的猫毛从她背上疯狂长出来。 她力竭似的倒在地上,半张的口里,毛发一丛丛冒出。 不知是因为呕吐还是别的原因,麦云凡哭得满脸是泪。她在地上艰难爬行,浑身发抖,在抬起头的时候视线和方易对上了。 在那一刹那,方易心道坏了——他忘记给麦云凡下定魂咒了。 然而眼前突然一黑,随即各色景物缓慢展开。 他站在镜前,镜中映出一个肥胖女孩的面孔和身体。 “凡啊,你又不吃早餐?妈妈都做好了。”卧室门外有人敲门。女孩含糊地应了一声。 是十几岁的麦云凡。 穿着夏季校服的麦云凡在出门之前又回头,拿出了秋季的长外套套在身上,仔仔细细盖住自己过分丰满的胸部和腹部,还有粗壮的上臂。夏季温度太高,才走了一半的路她就已经热得浑身冒汗。上学的公车上都是人,她挤得很辛苦,好不容易挤上车便听到身后有个女孩小声对同伴抱怨:怪不得那么挤,是肥婆在啊。 方易还在麦云凡的记忆里,以麦云凡的身份经历着一切。在听到女孩声音的瞬间,少女心里涌起了一阵杀意。但立刻,这阵杀意就被强烈的悲伤和羞愧掩盖了。 她拼命缩小自己的身体,在周围人意有所指的笑声里低下了头。 正读高三的麦云凡的成绩一般,月考排名不佳,挂在二类本科的录取线尾巴上,老师也不太在意,甚至有时还会喊错她的名字。麦云凡总是低头默默算题。一个“解”字才写一半,转手已在草稿本上开始认认真真地誊写“死”字。 她的字迹很整齐,很漂亮,很平稳。 麦云凡的记忆太清晰了。她坐在窗边,有时候记忆清晰得过分精细,从窗口望出去甚至能看到足球场上训练的人。 这和方易见过的其他灵体的模糊记忆都太不一样了。很快他便发现麦云凡这段记忆之所以如此清晰的原因。 在六十多人的班级里,永远有一个地方是清晰、详细甚至美好的。麦云凡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左前方一个男孩的身上。 方易理解这样的感情。那男孩似乎很优秀,成绩好人缘好,球也踢得好。在女生群体里不太受欢迎的麦云凡也怯于和男生沟通,但那男孩偶尔会主动回头问她:我们订奶茶,你喝什么味道的。 他每次这样一问,或是冲麦云凡笑,方易就觉得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了。麦云凡会在回答他问题之后将草稿本上写满“死”字的那页撕下来,慌里慌张地撕碎扔进书包的角落,然后满心欢喜地等待男孩为大家取了奶茶之后招呼她去拿。 在距离高考还有五十多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男孩依旧转头问她喝什么,麦云凡停了笔,正要回答,经过的另一个男孩突然笑出声。 “……你有问题啊?都那么肥了还叫人喝奶茶?”他对男孩笑道,“椅子都坐坏几把了,卧槽你是故意的吧?” 麦云凡的视线突然就混乱起来,之前那些清晰、明亮的景象瞬间变得晦暗模糊。在朦胧的哄笑声里,唯有她一直注视着的那个男孩还是清晰的。 方易突然也紧张起来。他甚至希望自己就在麦云凡身边,拉着女孩的手说不要怕,给她一点点微薄的力量。 在麦云凡的视线中,男孩也和别的人一样咧嘴笑了。他笑得如此开心,开心到刺眼,然后俊朗的脸庞在麦云凡的视线里一点点变成了丑陋可怖的怪物。 晚自习时平静拉开窗跳下去的麦云凡没有死,她全身都是伤,躺在草地上痛得直哭。她边哭边捂着眼睛,无论老师和医生怎么劝说,都不肯放下来。然而方易在她当时已经混乱的意识里看到了,麦云凡虽然紧闭着双眼,但她依旧见到了无数个笑脸,在教学楼的每一扇窗、每一处走廊上探头冲她发出开朗的笑声。她暗恋的那个男孩一直在笑,她在这样的笑声里痛哭得休克了过去。 方易从未感受到这样的恐怖的绝望和困苦。他不知时间流逝,但麦云凡的意识一直都是晦暗的,偶尔有亮光照进来,很快又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一样细碎破裂的景象缓慢拼凑完整。方易看到自己面前又是一大堆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麦云凡复读了。 经过了数个月的服药和住院治疗,她大大消瘦,原本不难看的面容和高挑身材终于显露出来。她在复读班里始终安静地上课、做题,偶尔和女孩子聊聊天说说笑,甚至还有男孩过来搭讪,用感兴趣的愉悦眼光注视着她。 一切都仿佛变好了,除了她晚上回到家里之后还需要不断吃药。方易慢慢意识到这些之所以清晰,因为麦云凡已经在心里将它们咀嚼了千万遍。她调节情绪的生理和心理机制都已经失效,只能靠不断反刍痛苦来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却让病情一直反复。 可幸上大学的时候,麦云凡终于停止了药物服用。方易十分尴尬,他在麦云凡的记忆里看到了女生宿舍的生活日常,惊讶得难以置信。 这些景象像湍流一样飞快经过,然后在某一日突然又变得清晰起来。 大二下学期,麦云凡谈恋爱了。男朋友长得和她曾暗恋的那个男孩很像。 在恋爱的时候,麦云凡的情绪开始产生许多变化。她容易生气,也容易欢喜,起起伏伏,在日记本上写“我的病已经好了,希望一切也都会越来越好”。方易不知道麦云凡是否察觉,但那个男孩停留在她胸前和腿上的目光太热切了。他们在无人的地方热烈亲吻、抚弄,男孩多次想更进一步,但都被麦云凡拒绝了。 方易窘得面红耳赤。 麦云凡大三的时候男孩毕业了,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麦云凡偶尔会到他那里做饭吃。 当眼前景象开始破碎、模糊再重组的时候,方易知道真正的关键时刻到了——麦云凡抑郁症复发和发展成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的原因。 麦云凡看到自己男友的住所里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男人时,已经觉得不妥当。她当时心里充满疑问和不安,但在男友的安慰下还是坐了下来。自称男友同事的两个人跟她打了招呼之后就和男友开始喝酒,麦云凡吃了点东西,无事可做,转身去喂猫。 她前几天领养了两只奶喵,宿舍管得严,于是就放在男友这里先照顾着。 奶喵温顺地舔着她的手指。她将牛奶倒进小碗里,但小碗突然被踢翻,她在猝不及防中被身后人按到了地上。 方易大声怒吼,但他什么都做不了。被三个男人压制的过程中,女孩的惊恐、绝望和怨恨一丝丝渗进他心里。 “她力气很小,反抗不了的。抓稳啊你。” 挣扎中他听到了熟悉的笑声。笑声从男人们嘴里发出,但方易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 是陌生男人的,是她男友的,又像是高三时麦云凡喜欢的那个男孩的。 他知道连麦云凡自己也没有分清楚。 激烈反抗中,有人把柜子上的开水壶撞倒了,滚烫开水溅了一地,一直淌到缩在角落的奶喵脚下。 “哎哟,烫到小猫了。”男友将小猫拎起放在柜子上,顺手摸摸它们的背脊,似是安抚。 奶喵小声地惊叫,麦云凡趴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她根本不熟悉的男人喘着气压在她背上,男友站在她身边,正要解开皮带。奶喵趴在柜子上,四只圆瞳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像是在见证她受辱的整个过程。 在这个瞬间,方易再一次感受到了女孩内心强烈的杀意,而且比上一次要浓烈千倍万倍。 第3章 .20|家 麦云凡苏醒后房子里并没有其他人,门被反锁上了。方易发现她的心情平静得诡异,从床上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浴室里开始洗澡。水是冷的,她站在喷头下被冻得不停颤抖,弯腰抠自己喉咙,试图吐出腹中的脏东西。 小猫的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奶喵被放回了地上,躺在软垫上互相抓挠着玩。麦云凡低头看了一会,拎起两只小猫走进厨房,将它们扔进锅中。 水慢慢热起来,小猫惨叫着想要爬出。麦云凡平静地拿了筷子,将它们压回水里。 她甚至有些兴奋,有些解恨。“你们反抗不了的……”她喃喃道。 将猫的尸体和一锅热水留在炉子上,麦云凡在男友的柜子里找出了他们方才使用过的单反。她小心地取出储存卡掰断,又认真地将单反的镜头在地上摔了几次,连带机身都被砸碎了。随后她回到厨房拿了小刀,平静地站在门后面等待。 男友被刺了两刀,但他闪得快,不是什么大伤。 麦云凡见自己无法伤到他,捏着刀子朝自己手臂割下去。男人吓得半死,死死捏住刀刃,不断说对不起。 方易眼前的景象突然一暗,麦云凡晕倒了。等到她再次恢复正常的意识,已经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了。 麦云凡的记忆从这里开始就失去了连续性。她的家人对她的病情反复发作很是紧张。麦云凡并没有跟他们说过自己遭遇的事情,因为身上几乎没有伤痕,所以并没人发现她受到的侵害。在回家之后的第二天,她半夜起床,将家里养的猫也扔进水里煮了。 在她的意识里跟随她所有举动、感受她所有情绪变化的方易无计可施。大多数时候,麦云凡都是平静的,她有自杀倾向,但没有很明显的攻击他人的举动。在家中听到猫叫的时候,麦云凡突然绷紧了身体,恐惧一下子抓紧了她。 猫会令她恐惧。为了压制这种恐惧,她选择将引起恐惧的小猫消除。 然而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有一日她随母亲出门散步,在楼下盯着婴儿车中的婴儿看了很久很久。 这也是个不可能反抗自己的小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的麦云凡像抓小猫一样拎起那个婴儿,走向小区里的泳池。 她在最后一刻突然将孩子抱在自己胸前,怜爱地亲吻着婴儿的额头,边亲边流泪。方易听到了数个女人的惊恐大叫,随即麦云凡怀里的婴儿被母亲抱走,自己则被几个女人压制在地上。一直到被送上精神病院的专车,麦云凡还是无法从地上爬起来,她维持着跪趴的姿势,浑身发抖,哭着呕吐。 她再也没能离开药物。就算长期服药,她还是会在家人不察的时候走出家门,寻找被人遗弃在城市角落的小喵,将它们带回家,烧开一锅干净的水。 方易从麦云凡的意识里脱离出来的时候,麦云凡正蹲在草丛里,把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小猫扔进草中。 叶寒单臂抱着他,让他倚在自己怀里,看到他醒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吗?” 方易揉揉太阳穴:“这次是我自己选择脱离的,没有问题。放心。” “嗯。”叶寒应了,低头在他头顶蹭了蹭,低声问,“看到什么了?” 麦云凡浑身都长出了猫毛,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眼里一时惊恐,一时又是冷漠的恨意。 “她身上还有一个恶灵。”方易简单跟叶寒说了麦云凡杀猫的原因,但对于她受辱的事情略过不提,“她开始频繁杀猫之后,我就发现她的房间里多了很多小东西。都是很小的猫,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麦云凡走进这个烂尾楼盘的那天,她身后跟着一团怪异的鬼影。那团影子乍看似是一只巨大的猫,然而细看就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由许多猫灵组合成的巨大恶灵,小猫的死灵互相纠缠在一起,沉默无声地跟在麦云凡身后,跟着她进入了这里。 “她死的时候身体里都是猫毛。”方易说,“那些猫毛不可能是她自己塞进去的。有别的东西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报复了她。” 叶寒眼神一沉,抬头看着麦云凡。仿佛意识到了灭灵师的眼神,从麦云凡身上缓慢升腾起一团隐约的影子。是一只巨猫。方易突然抓住他的手,像是想要确认似的说了一句:“这是两个恶灵。” “嗯。”叶寒点点头。 这也是最后的两个指标。 他想方易应该还会说些其他的话,但方易并没有。他额上仍有细汗,但人很精神地站了起来。 “你小心点。” 叶寒十分郁闷。除了这一句难道没有别的了么? 他整了整手上的手套,蹲在地上抬头盯着方易。方易在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条满是委屈的大狗。 大狗很快站了起来,向麦云凡走去。 盘踞在女人身上的猫形恶灵体型虽然大,但它所有的恶意都只冲着麦云凡,对于叶寒的接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他才刚走近,那朦胧的恶灵身体突然变得清晰。它从麦云凡身上跃起,落在了方易面前。 叶寒大惊,转身的瞬间立刻从袖间弹出一把薄薄的匕首。 然而那个猫灵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它站在方易的面前,身上所有组合成猫灵的小猫都在飞快地消融,最后一只完整的猫出现在两人面前。 它的核在额头上。 方易朝它伸出手。那只巨猫默默盯着方易看了很久,叶寒急得背上都出汗了,才看到它抬起自己一只前爪,搁在方易手上。 它碰不到方易,方易也碰不到它。一人一猫像是举行某种仪式似的,保持着这个动作不变。 叶寒顿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是他第一次和缚灵师外出出任务。那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缚灵师被兽灵攻击之后还是坚持阻止了自己,表示不能就这样单纯剿灭,他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净化恶灵。当时缚灵师和兽灵进行交流和安抚的时候,气氛和现在一模一样。 虽然彼此都无法碰触对方,但很明显,他们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交流方式。 在他的眼前,猫灵一点点地变小,最后化成了一只普通大小的猫,前爪依旧搁在方易手上。方易蹲下身,低头以额碰了碰它的脑袋。那只猫灵温顺地以尾巴缠住方易的手臂,轻轻喵了一声。 下一刻,一颗黑色的石头落在地上,啪地一响。那只猫消失了。 方易自己也愣了一下。片刻后他捡起石头欢欢喜喜地冲叶寒说:“这是它的核!叶寒,我……我做到了,我能和它沟通,我能安抚它,它说……” 叶寒现在对于方易和猫沟通了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突然严厉地吼了一声:“这是谁教你的!” “……我看书,自己领悟出来的。”方易老实回答。 叶寒从他手里夺过那个核,二话不说就捏碎了。 方易能和兽灵沟通甚至安抚恶灵,这说明他的缚灵能力已经完全苏醒了。因为章子晗留给他的记忆和他血脉里的缚灵师血统,他极有可能无师自通。 那本三百六十五夜给方易是好事。叶寒很庆幸自己把书偷了出来。 但心里有另外一种可称为阴暗的情绪在滋长:方易不需要自己保护了,叶寒感到难过、茫然,又有点害怕。方易对自己的依赖是这种感情的开端,叶寒觉得连开端都开始动摇了。 【系统提示:恶灵已剿灭。】 方易不明白叶寒突然间的情绪变化,默默看着他走向麦云凡。 对女孩子叶寒总是比较细心和温柔。他轻声对麦云凡说了几句话,哭泣的麦云凡稍稍安静了下来。 “坏人都死了,你很安全。”他安慰她,“别怕,我带你回家好吗?” 麦云凡抠抠自己的口腔,什么都没有。身上的猫毛在猫灵消失的瞬间也全都消失不见了。她露出欢喜的表情,把手放在叶寒戴手套的掌中。叶寒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尽量在不令她受惊的情况下探入她背部,捏碎了胸口的核。 在最后一句系统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方易只觉得身体突然一轻,他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站不稳。脚下一声轻响,之前用剪刀都剪不断的红绳断了,一直戴在颈上的狗牙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对于这个事实的到来表现得很平静。叶寒也已经起身,看到了他手里的狗牙。 “给。”方易把狗牙递给他,“你的三十八万六千七百零四块,物归原主。” 叶寒接过了。他没有看方易一眼,只将狗牙收进了自己的包里。 “现在说可能有点早,不过早点说清楚也好。”方易站在他面前认认真真道,“我想跟着你,和你一起去剿灭恶灵。” 叶寒惊讶地抬头。 “灭灵师和缚灵师总是一起配合行动,这是你告诉我的。我已经练习过很多次,缚灵能力也有很大提升。我能帮你的忙。”方易恳切地说,像是怕他不信,又像是有些惧怕他的沉默,靠近一步拉着他的手,“叶寒,让我和你一起。” 石丰艺和杨穆听到房间里没了什么动静,两人探头进来看,正好见到叶寒一把将方易抱进怀里。 石丰艺:“诶诶诶?咦咦咦……啧啧啧……” 杨穆:“……拍电影吗?打完boss就抱抱亲亲?” 方易把手搭在叶寒背后的挎包上,有点开心。他听到叶寒和自己的心跳声纠缠在一起,很近很近。他觉得叶寒应该已经明白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叶寒一声不吭,把头埋在他颈窝里,良久后才瓮声瓮气地说了两个字。 “不行。” 第3章 .20 方天师生气了。 方天师和叶天师闹崩了。 石丰艺和杨穆迅速达成两条共识。他俩跟在两位天师身后,一直到四人离开烂尾楼盘回到市区,方易都没有跟叶寒再说一句话。 在叶寒说出“不行”之后,方易还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清楚,正要好好再和他沟通,叶寒直接一句“不可能,不要说了”,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方易有点怔。 他决定跟叶寒一起去完成他那些必须完成的任务,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颈上的狗牙在每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刺眼地提醒他,无论现在多快乐、多满足,都是有期限的。 方易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太难。他使用着另一个人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表弟和舅舅并没有其他的牵挂。容英海的病情好转,杨穆的学习和生活都很顺利,还从表弟口中得知舅舅身体健康,精神很好。方易觉得足够了。他已经死过一次,很多决定都不会再犹犹豫豫,深知生命有太多意外,当断则断。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在他见过杨穆之后终于成形。那本三百六十五夜他不仅看完了、记住了,甚至还誊抄了一份贴身放着,随时做好帮助叶寒的准备。他只知道一个定魂咒,于是就反复多次不断练习,让自己能够在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立刻做出条件反射。 他拥有的不多,能豁出去的除了决心就只有自己。只要一想到叶寒离开之后自己要再一次回到那种可怕的寂寞之中,方易就觉得很恐怖。詹羽他不能完全信任,容晖行踪不定,废柴既然是因为狗牙在自己身上而来盯着自己的,那么叶寒带走狗牙之后,它也不可能再呆在那个家里。 那种热闹、安全、令人沉湎其中的温暖,一旦见识过就不可能再任它溜走。 然而叶寒不想听他的任何心里话,只用一句“不可能”就简单粗暴地拒绝了。 方易气急。对方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愿意听。 “你能不能听我说完?”他问。 叶寒一边下楼一边飞快回答:“没必要听。” 于是方易也不说话了,脸色不虞。一行人心情各异,石丰艺这个话唠一路上什么都不敢说,憋得太辛苦。 杨穆和他们告别的时候方易的脸色总算舒缓了一些。 “照顾好自己。”方易说,“家里人不在身边,你要懂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大学就是个小社会,不能太任性。”说完他又想起,自己的表弟人缘似乎还不错,也从不任性,这些叮咛倒像是废话了。 杨穆好奇地盯着他,片刻后笑起来:“方哥,你说的话跟我表哥真是太像了。我上高中的那年他也是这样讲,我可从来不任性。” 他敛去脸上的嬉笑,认认真真地说:“谢谢你,方哥,我知道你关心我。我表哥……他走了,你别太伤心。他这世人遇到的好事不多,能交到你这个朋友一定很高兴。” 方易心头一片凄然。他心想不是的,你表哥一直到死都没有过什么朋友。他孤僻、高傲、沉默、冷淡,除了容英海和乔之敏,他再没对任何人敞开过捂得死死的内心。但他此时却如此强烈地希望杨穆说的是真的,自己在死的时候真的认识过这样的朋友,为了给自己烧一枝香而千里迢迢赶到一个陌生城市。 那样孤零零,生死都孑然一身,想起也太可怜。 杨穆记下了方易的手机号码,说到大学报道之后再联系他。方易眼巴巴地看他上了公车,还是舍不得,一直盯着望,车上的人纷纷怪异地看他,以为是多么凄凉的送别。 石丰艺也要走了。他让叶寒随手用废纸给自己又画了几张符,珍而重之地揣在兜里,忙不迭打招呼,转身一溜烟跑开。 可以调剂气氛的杨穆也走了,他夹在两位天师之间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总觉得自己会成为炮灰。 家务事就床上解决吧。石丰艺想,自己给叶寒留了这句话,他应该懂的。揣着日行一善的愉快心情,他打车奔赴机场。 剩下的两人也没什么话好说,沉默着回了酒店。 叶寒没行李可收拾,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他的挎包里,衣物则放在方易的行李箱里。他看到方易把他的衣物一件件拎出来扔在床上,行李箱空了一半。 叶寒:“干什么?” 方易好笑地看他一眼:“现在想听我说话了?” 叶寒不吭气,看看床上的衣服,又看看方易。方易确实是生气了的,眉眼冷冰冰,嘴微微抿着,像是咬着牙。叶寒坐在椅子上,方易走过他面前时被他伸手 一拽,身子歪了歪,随后很用力地甩开了。 “对不起。”叶寒把声音也放软了,“之前是我不对。” “没必要。”方易不耐烦地看着他紧攥自己手腕不放的架势,干脆伸出另一只手,一点点地掰开叶寒的手指,“你看样子很烦我,那没什么可说的了。各走各路吧。” 哦对,各走各路。就是这样。叶寒心想这个词用得好,用得真好。但他还是没放手。 刚才杨穆跟方易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他想起自己初出茅庐时的事情。 去跟着资历较大的灭灵师出去干活挣钱的时候,自己总是负责打杂和搬工具,两三个大背包压在肩上,很是辛苦。但他还是很喜欢和他们一起出门。年长的男女像是闯江湖的大侠,热闹地说话,热闹地上路,热闹地大口吃肉,连死也是热热闹闹地奔赴。 当时他称作大哥的人老是批评他,话太少,不跟人交流。叶寒被他逼着,渐渐地,跟他们说话的次数也多了。虽然没说过出来,但他确实很喜欢和他们相处的氛围。 在叶寒的心里,大概家人就是这样的。 所以他们死之后他窝在自己的床上哭了整整一天,最后被老鬼揪出来狠狠训了。 “不要让无用的情绪影响你自己。”这是老鬼反反复复对他们这些人说的话。等叶寒觉得这句话不太正确的时候,他已经将它深刻地印在了骨子里。 不舍、留恋、喜爱、焦虑、快乐……所有这些情绪对灭灵师的灭灵事业来说都是无用的。 他听到杨穆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点恍惚。方易在他表弟面前笑得有些尴尬,有些难过。 当时当刻自己心里产生的情绪,以老鬼的观点,应该可归为“无用”。但叶寒控制不住自己。 他把方易奋力抠自己手指的那只手牵着亲了一下:“我话没说清楚,是我错了。我不烦你,方易,你知道的。我那么喜欢你。” 方易心里一跳,原本鼓在肚子里的一口怨气一下就没了,但嘴上还是倔着:“是吗?看不出来。” 叶寒认真说“是的”。他捏着方易的手,亲吻他掌心,模模糊糊地低声说:“我希望你幸福愉快,长命百岁……” 唇贴在皮肤上,说话时热气和呼吸都触在掌心,暧昧又缱绻,让他背脊突然窜起一种可怕的战栗感。叶寒说的话甚至有点像是示弱,方易忙不迭抽走自己的手,眼神又茫然又迷惑。 他不明白叶寒的想法。 喜欢自己,依恋自己,为什么不肯多听自己说一说内心想法? 叶寒的强硬拒绝带着一丝恐惧,方易又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 叶寒见他把手抽走了,干脆伸臂把他抱进怀里。方易僵了片刻,生硬道:“放开。” 他站着叶寒坐着,这个姿势就有点像撒娇。叶寒不应,脑袋抵在他小腹上,双臂用力,将他抱得死紧,牢牢卡在双腿间。 “你应当长命百岁。”叶寒低声说,“死过一次的人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跟着我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危险,那些危险会不会致死,你都知道吗?缚灵能力苏醒了又怎样?你练习那么多次又怎样?有人教过你对敌策略吗?有人带你从生死里走过吗?” “……你怕我出事?” 叶寒又不出声了,只抵着他腹部,带着点饥渴,深深呼吸。 “我也愿你长命百岁,叶寒。”方易忍不住摸他脑袋。头发有些硬,据说这样的人性格也很硬。“没有人教过我,你可以教。我没有学过的东西,我全都愿意从头学一遍。”方易说,“什么事情没有危险?平白走在路上都能出事,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没有危险?” 叶寒抬头看他,眼神又深又黯:“狡辩。” “我不在意这个,真的。”方易摸摸他眉毛。眉弯处有个微笑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大概是上次乔之敏那件事留下的。他轻轻摩挲着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长命百岁,太可怕了。” 前一刻还安静地任他抚摸的人霍地站起,将他重重抱在怀里,毫无章法地吻下去。 第3章 .20 方易吓了一跳。叶寒死死抱着他,鼻尖相碰,撞得牙床发疼。 “疼疼疼……”喘息间隙方易小声说。 叶寒还是没放开他,低声道:“嗯。” 他转而亲吻方易的下巴,滑到颈脖上,又热又急切。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身体的任何变化都清晰可感。方易反手抱着他,大口喘气,叶寒摸到了令他全身都突然紧张的地方。 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似乎就要成真了。方易心里有一种难以说明的迫切,在叶寒顺势将他压倒在床上时,他主动抱着叶寒亲他。 床单被挣得一团乱,两人衣衫不整地在上面缠吻。 箭在弦上时,手机又响了。 叶寒:“……” 他不理,继续扒方易的衣服。 方易不能不理:“不是石丰艺的手机……我已经把他拉黑了……等等、等等再……是提醒!” 叶寒:“什么提醒?提醒我们做这个事?” 他捏了方易的要害部位一把。方易小小地嗷了一声,不像疼,像欲拒还迎的呻.吟。 “别碰……我也忘了是什么提醒……”方易躺在床上任他脱裤子,伸手抓自己手机。才瞟了一眼立刻就制止了叶寒的动作。 “赶车……要赶车!”方易从床上跳下来,“明后几天都没票了,节假日,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今天的两张客运票的。” 叶寒起身坐在床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垂头捋了捋自己的低垂到额上的头发,轻笑了一声:“好,回去。” 方易看看他的状况,又看看自己的状况,觉得不太方便出门。 “这个……怎么办?”他指指下面。 叶寒招手让他过来跨坐在自己腿上。“还能怎么办,一起弄出来。” 他的口吻如此平常,好像在说“回去吃虾饺”一样淡然。方易觉得叶寒真是太无耻了。可他又很喜欢这种时候的无耻。 两个人就紧贴着,一边密密地吻在一起,一边做着无耻的事。 回去的路上方易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的开心和愉悦完全写在脸上,上车检票的时候笑得像朵喇叭花,把检票的小姑娘看得脸都红了,回头发矿泉水的时候偷偷给方易多塞了一瓶。方易倒没感觉到这种炽热视线对自己的影响,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叶寒身上。 “喝水吗?”他拧开了瓶盖递给叶寒。 叶寒摇摇头,转而看手里的逃生小册子。 方易觉得叶寒可能有点不高兴。都是男人,在那个时候被打断,而且被打断了不止一次,肯定是不舒服的。方易左看右看,没人注意到这里,悄悄凑到叶寒耳朵边上说:“回去……回去再、再那什么。” 叶寒慢悠悠转了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什么那什么?”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方易有点说不出口。太无耻了!太无耻了!!! 但他还是很小声很小声地跟叶寒说:“回去再继续……我上次去便利店买东西,抽奖抽中过一盒套子。” 叶寒挑挑眉:“什么样的?” 话一说出口,那些羞耻心全都甩到九霄云外了。方易觉得其实说也没什么,叶寒听到自己说这些话感觉很开心,他也乐起来:“草莓味,带颗粒的。” 说完他就脸红了。 叶寒笑出声,抓着他的手,不说话,冲他眨眨眼。 方易觉得这事成了,真的成了。叶寒会留下来的,他无比确信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之间成了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人,拥有了这个天地间无与伦比的欢喜,连前面坐着的、一直在哭着要再吃一个冰淇淋的熊孩子都无比可爱。 这车开得怎么那么稳,发矿泉水的乘务员怎么那么可爱,车载电视上播的盗版电影里的男主角怎么那么帅。 方易认出电影里的两个主角是自己挺喜欢的一对男演员,而且据说那两个人还是圈里公开的一对。 “这个,这个姓楼的啊……”方易转头想跟叶寒介绍一下那两个演员,却发现叶寒脑袋搭在椅背上闭眼睡了。他呆看着叶寒的睡脸。真是越看越帅,打架的时候很帅,不高兴的时候很帅,亲自己的时候也帅,想那个什么的时候也帅。自己怎么就能遇上个这么好的人呢,方易想不明白,在心里感谢了天上地下他大概知道的几位神灵。 电影他早就看过很多次,瞅了几眼,靠在叶寒肩上也睡了过去。 方易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车停了,他被乘务员叫醒,叶寒不见了。 他疯了似的在车站转了几圈。发矿泉水的小妹见到这帅哥那么着急,只好冲上去把在车上说了几遍的话又跟方易说了一次。 “你的同伴在中途就下车啦。”她说,“就在前面的镇上。我们在那里也上下客的。他还说让我不要叫醒你,你不舒服,等到了站再说。” 方易气得浑身发抖。叶寒一定是给他下了什么药,他不可能睡得那么死的。叶寒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在过道边上,叶寒想要跨出来自己绝对不会没感觉。乘务员说自己睡得很熟,她连续推了几次才醒。方易一想到叶寒居然给自己下了这样的一个套,又伤心又难过,几个小时之前仿佛拥有全世界的那种愉快,一点踪迹都没有了。 他打了车,狂飙回家。 家里冷冷清清,废柴也不在。饭桌上压着一张纸条,台面墨汁淋漓。 纸条是废柴写的。 “方易:多谢这段时间的照顾,我走了。三栋楼下的花圃里有两只小猫,你有空代替我去看看。谢谢。” 落款龙飞凤舞,方易直到很久之后冷静下来才看清楚那是“常婴”两个字。 常婴不会用现在的笔。他翻箱倒柜地把连方易都不知道藏在哪儿的毛笔和墨水找出来,写了这样的一张纸条。 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做好准备了。 方易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整颗心像是被人反复狠劲揉捏一样疼。 说不定在狗牙脱离自己脖子的瞬间,常婴就已经知道了。他是神兽,和狗牙里的兽灵又有交情,还是盯着这颗狗牙过来的。想到叶寒和常婴已经在离去的路上,而自己还在车里酣睡、在车站里乱找、在家里气得坐不下来,方易觉得自己像个被戏弄过头的傻瓜。 真他妈傻。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了,蹲在厨房门口不想动弹。 叶寒离开那酒店之前说的“好,回去”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回这个家,是回他的那个家,他遥远的、方易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家。 方易觉得自己可以原谅他几天不洗澡,可以原谅他随时随地从窗户爬进来,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他站在自己面前,认认真真地,详详细细地,跟自己说清楚为什么走了的事实。 在地上发呆了很久,方易突然跳起来抓起手机就开始拨号。 “回来啦?”詹羽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我今天休假,一起去石丰艺家吃火锅?” “詹羽,你知道容晖在哪里吗?”方易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尽力让自己听上去比较正常和平静。 詹羽静了片刻。 “容晖?我不知道啊。”詹羽笑了,“我不是还找你们问他的下落吗?我怎么知道?他躲我躲得太隐蔽了,小鬼都……” “不可能的!你一定知道!”方易大吼,吼完又觉得不妥,语气一下软了,“詹羽,告诉我容晖在哪里,你告诉我……” “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吧。”詹羽像是没发现他的异常,“让你家的白虎化出原形,就那么一嗅,死了三百年的尸体都能给你找出来。” 方易:“废柴不在……” 詹羽又继续道:“那让叶天师去找啊。他们俩认识,你知道的吧?他们这些人有特殊的联络方式,你让叶寒找,肯定能找到。记得啊,找到了一定告诉……” 方易立刻挂了电话。他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必须得找到容晖,找到容晖就有找到叶寒的可能。 大学里还热闹着,刚下晚自习的学生在校道上来来往往,方易尽量镇静地走过大门,一拐出保卫处人员的视线立刻开始飞奔。容英海他们的老师宿舍区晚上是不关门的,他知道。 但是树下什么人都没有,空空荡荡。 方易满头是汗,表情狰狞,在宿舍区里走来走去,把几个学生都吓了一跳。好在他本身长得很有书生气,几个觉得他不对劲的人在看到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树下垂头不语后,都以为是普通的失恋大学生。 连容晖最可能呆的地方都没找到他,方易觉得可能真的找不到了。 容晖还在这里吗?他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容英海的病在逐渐好转,虫巢也在减少,容晖说不定真的到了别的地方。 方易瞬间绝望了,天地那么大,他可能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他一直呆坐在树下,直到周围基本都熄了灯,一片静谧。这时刻令他想起自己被乔之敏奚落的那个晚上。他不回宿舍,一个人在湖边坐了通宵,耳朵里塞着耳机。后来mp3没电了,他就戴着个无声的耳机继续坐。 那种感觉很可怕,被自己喜欢的人丢弃了,就像是被整个世界的人抛弃了一样。 不知坐了多久,有人推了推他。 “别挂着一幅死人脸,振作点。”容晖满脸疲倦,站在他面前,“来找我?” 第4章 .05| 秋风有些凉,出门上学的时候母亲给男孩系好了红领巾,叮嘱他不能再到沙池里玩了。 “再弄脏衣服你就没有校服了!” 男孩子扯扯自己身上的运动服,哈哈地笑,左耳进右耳出。跟着母亲快走出小区的时候,他想起什么,转头往旁边跑。 三栋的花圃下有个简易的猫窝,前两个月他记得这里还窝着两只小猫。虽想捡回家养,但父母不肯,他哭了几天,只得放弃。但他后来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小区里还有一个人也常到猫窝这边来喂小猫食物。 今天小猫不见了。男孩在猫窝边找了又找,还是没看到。 “找小猫吗?”戴着鸭舌帽走过来的年轻人笑着在他脑袋上抓抓,抚平头发,“昨天有人过来收养了。” “是好人吗?”男孩紧张地问。两个多月前城里出现过几起虐杀宠物的事件,孩子至今还记得。 “是好人,很喜欢猫的好人。猫猫也很高兴。”他说。 男孩心满意足,虽然心里还有不舍,但依旧开朗地与他挥手再见,跑向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母亲。 方易看他和母亲离开了,转身收拾好自己临时搭起来的简易猫窝。 这两只猫是废柴离开的时候留纸条叮嘱自己好好照顾的对象。一开始确实想带回家养,但他在家里做的那些事情很容易误伤其他生物,所以就干脆在这个避雨的地方搭了个简易的猫窝。他有时候喂食不及时,小区里的老人孩子都会照看,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他收拾好猫窝,拿到垃圾箱里丢了,走出小区,往石丰艺家走去。 距离叶寒和废柴离开已经两个多月了。方易从一开始的愤怒无措,到现在的平静,情绪转换似乎并没有太大的障碍。 他几乎每日都从自己住的地方往江边去,这一段路已经走得非常熟悉。 走到一半,詹羽骑着自行车哐当哐当地从身边经过。 “喂,容晖还是没找到?” 方易:“……这句话你问了两个月了。没有。” 詹羽充满怀疑地打量他:“我能看出你在说谎。” “既然知道我说谎那你还问?”方易没好气地回答。 詹羽笑着看他:“你行啊,叶天师走之后你的脾气也大了不少嘛。喂,怎么样,你天天在江边招魂,有用处吗?” 方易整整身上的运动服,没理他,转身小跑穿过路口。詹羽巡逻的路线是另一边,他的同事还在等着,他只好悻悻地走了。 权当是晨跑,方易觉得每天跑两趟,这段时间以来身体素质确实提高了不少。这个原本瘦巴巴的身体上也开始出现肌肉的轮廓,上周和容晖掰手腕的时候居然能坚持十五秒钟以上。 这是大胜利。 他充满了斗志,在路边吃了碗热腾腾的鱼蛋粉,来到江边寻了个没什么注意到的地方,开始做他每天必须的练习。 那天在容英海家的楼下终于等到了容晖,但没有等到他想要的信息。 容晖不肯告诉他叶寒和废柴要回到哪里,只是反复强调他和叶寒的不同。 “灭灵师的寿命一般都很短。你不知道?也是,叶寒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但从他身上出现灭灵师的能力特质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他的父母也是灭灵师,全都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死了。任何一个灭灵师都不会希望自己爱的人看到自己死时候的惨状,他的身体从内部开始腐坏,然后在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从内向外,会崩溃、粉碎、炸裂。灭灵师没有坟墓,没有尸体,什么也不会留下,除了他的子嗣。但他们的子嗣也会继续这条路,这是个逃不开的循环。” 容晖坐在他身边,树叶在月光里摇晃。他说的每一句话方易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叶寒的情况更加特殊。他的父母是有近亲血缘关系的,当时是为了保证灭灵师血统的纯洁性才选择了让这样的两个人结合。对,确实保证了纯洁性,但叶寒从小就没有分辨灵体善恶的能力。不仅这样,他的身体比别的灭灵师虚弱,别人在三十岁之后开始衰弱,他现在就已经不行了。”容晖平静地说,“你第一次见到他,他没有肉身,是吗?因为他出去干活的时候一般都不会用自己的肉身,太累赘了。受到创伤之后修复很慢,大量运动之后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远没有以灵体的方式活动来得轻松。他的灵体脱离了肉身,肉身被老鬼保存着,这样至少可以减缓他身体崩溃的程度。” “这是一种遗传性的疾病,同时也和灭灵师的工作性质相关,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所以叶寒非常孤僻,他所认识的人之中,能和他这样亲近的只有你,但你也帮不了他。叶寒肯定会死,会比你死得早,比很多人死得惨。”容晖看到方易惊愕的表情,语气突然温柔起来,“方易,他已经走了,你没有必要再追过去。他不会愿意看到你。” 方易没接茬。他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叶寒跟他说的些话。 ——除了你我谁都不信任。 他和叶寒站在石丰艺家的阳台上,叶寒认真地说。 ——以后那些福报,可以应在我的……我想报答的人身上,也很划算。 在医院的长椅上,叶寒跟他说了许多话。最后他转头看着自己,问:你要吗?我把这些福报都给你。 ——你应当长命百岁。 在酒店昏暗的房间里叶寒抱着他,低低地贴紧他的腹部说。 那些留在方易脑子里却从未串联起来的话全都有了形迹。 在自己还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叶寒已经告诉了自己那么多无法直诉的情意。他仿佛根本不在乎方易当时是否会明白,未来又是否有机会明白。他说了,并不希求回答。 方易后悔万分。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再一次重生,回到和叶寒相遇的那一天,回到那日的灿烂阳光下。他要在叶寒还没转身的时候、还没说出任何一句在此刻令他想哭的话之前告诉他:我知道,我明白,但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也没有任何人。我只有你。 初秋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疼。他把帽檐压低,走到江边才停下。 桥下有一片干净草地,他每天都会来到这里,早晚一次,摘了帽子,坐在草地上,面对江面不声不响。 石丰艺来找过他,陪过他几次,莫名其妙。 后来方易告诉他如果要来的话就选择早上来,晚上千万不要跟着自己。“我跟江里的灵体说话,你不会喜欢它们的。” 石丰艺当然不喜欢,立刻屁滚尿流地跑了,回家默默码他的天师x天师。 那日容晖说了很多话,方易只在最后拉着他不让他走。容晖生气了,想隐去形迹离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我对你用了定魂咒,对不起。”方易说,“请告诉我,求求你,我要去找他。” 容晖实在没办法,只好跟他说:你太弱,即使知道叶寒在哪里,你也根本走不进去。那是灭灵师和各类恶灵的聚集地,你需要穿过的山川河流,所有的生灵都会阻止你。 方易想了一天,最后决定利用这个城里最多灵体聚集的地方来让自己的能力提升。 城里大部分的恶灵都被他和叶寒剿灭得差不多了,唯有江面上数量庞大、能力更加强大的灵体,连叶寒也不敢轻举妄动。家里的那本三百六十五夜原本已经被废柴带走,但方易身上还随身带着自己誊抄的一本,他废寝忘食地看,每天都跑到江边试图跟灵体聊天交流。 这个努力很快就有了成效。 他摘下帽子,和以往一样坐在草地上,平静地注视着江面。 桥梁的阴影落在江水中,浮荡、破碎、聚合。从江面上缓慢走过来十数个朦胧的影子,缓慢聚在方易身边。 两个月的时间,方易已经能够和灵体正常准确地沟通了。 草地上窜起小束的银色流光,在方易的掌心里汇成一个圆团,不断旋转。那是植物和土壤中生灵的灵体。 他将银色的圆团扔进江中,立刻被那十几个影子分食。 “谢谢你们的帮忙。我要走了。”方易说。 他身后来人背着阳光,投下巨大阴影。 “詹羽又在找你了。你还是不见他?” 容晖摇头:“没有必要。”他抬头看看站在方易面前的灵体,有些吃惊。 “你净化了?!”他失声道,“你居然净化了……” 在一周之前这些灵体身上还带着强烈的恶意。但此时立在两人面前的影子朦胧发光,他察觉不到一丝的恶念。无论是长辫子的老人,还是才到自己膝盖那么高的孩童,在他们无目的眼里尽是平静温和的表情。 “都净化了。今晚月出的时候,他们能自己寻路,找到轮回的途径。”方易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够格了吗?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了吗?” 容晖长久地沉默了。 他见过好几个缚灵师,也见过他们净化灵体的尝试。 但没有一个人能像方易这样,居然净化了淤积着百年恶意的恶灵。 容晖这才觉得自己当初说的那些“你变厉害了我就告诉你”之类的话,有些小瞧他了。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 “不能直接说。”容晖道,“先给你一些线索吧。” 方易:“……” 容晖见他不说话,掏出手机,有些莫名其妙。 “喂,詹羽吗?”方易拨了詹羽的电话,“你现在立刻到中华路的尽头,对,就是御景湾小区旁边那条路。在桥下面,你要找的人……” “等等!”容晖抓着他的手,气急败坏,“我说!” “……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电话另一头詹羽沉默片刻,大吼:“方易你在玩儿我吗!!!” “嗯,是啊。”方易应了他,随即挂了电话。 容晖揉揉太阳穴:“居然威胁你师兄,你长能耐了哈,方易,给我设套。” “跟你们学的。”方易笑笑。 第4章 .05| 阳光穿过迷雾,照着藏书阁前的空地上趴着的一只猫。 游云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撩拨它鼻子:“常婴……常婴?醒啦,陪我去买菜。” 常婴哼了一声,扭头继续晒太阳。 游云坚持不懈地在它鼻头上拨来拨去,终于把猫形的白虎惹恼了,嗷地一声跳起来,冲游云乱抓乱挠。但爪子还没碰到人,就被砰的一下踩着尾巴,又跌回了地上。 它疼得嗷嗷叫,转头恨恨瞪着踩他尾巴的人。 “都看完了?”游云问。 “嗯。没找到有用的信息。”叶寒挪开脚,看常婴一下窜到院子另一边,吼叫着现出原形,呲牙咧嘴,“他不肯陪你去买菜?叫陈四六吧。” “四六在研究新玩意儿,不肯去。常婴陪我去几天了,他长得比我还好看,好多人瞅他,所以不敢去了。”游云想了想,又嘻嘻地笑,“还有姑娘问他要电话号码和微信号。” 白虎吼了一声,怏怏不乐地转身走出院子。 叶寒默默目视他离开。 “回来都两个月了,他还是不太高兴。”游云说,“他不太想回来的样子。” “嗯。”叶寒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掂了掂手里的背包,“就这样吧,我走了。老鬼回来之后你跟他说一声。” 游云正要出去找常婴,闻言惊讶回头:“你要去哪里?老鬼说过,你不能再出去了。” “我把身体留着,以灵体的形式出去就行。”叶寒抬起手让游云看他手腕上的一串珠子,“这是你的陈四六给我做的新玩意,能检测二十个恶灵。” 他手腕上一串黑色珠子,珠子表面凹凸不平,布满细小的孔洞。 珠子以焚化不尽的恶兽骨头制成,一串正好二十个,套在叶寒手腕上。 游云于是没说什么,只问了他此行的目的地。 “不远,鸡冠山下面那条村昨天不是出了些事情么,我过去看看。”叶寒把背包甩到背上,“走了,再见。” 同一天的下午,岑家村外面停下了一辆小巴。 “喂,你确定是在这里下车?”司机探头出来问,“前面才是目的地。” 方易抬了抬鸭舌帽,十分肯定地点头:“是这里,我确定。” “不是,小伙子你等等。你去鸡冠山不能走这里,应该过前面的河,在鸡脚村下车呀。”司机继续道。 方易只好再次肯定地回答:“我知道。我就在这里下。” 司机也无奈了,只好告诉他要是想继续往前走大概要走一个多小时,又给他指了路,继续载着半车人往前去。 方易喝了口水,站在村口打量这个小村庄。 按照容晖的说法,要进入叶寒他现在正停留的地方,就要先进入鸡冠山。进入鸡冠山之后,还要再翻阅数座大山,穿过极为繁密的森林,才能进入山脉的腹地。广西、贵州和湖南三省交界处山高林密,大量未被人类深入过的森林和峡谷隐藏在山脉之中。方易有些紧张。 千方百计从容晖那里挖出了这些信息,他立刻做了很多准备。但野外生存的经验不是看几本书、看几集贝爷就能懂的。容晖实在没办法扔他在这里不管,于是告诉他在岑家村停留,找一个人。那个人能将他带进山脉,带到尽量靠近那处的地方。 “那里有很多禁咒,平常人是进去不了的。当他告诉你你们迷路了、遇上鬼打墙了,你可以告诉他,等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向着月亮升起来的方向走,就能走出去。当然你不会离开,你可以继续往前走,把你的缚灵能力运用起来。”容晖这样叮嘱他,“那些会阻拦你的灵体,如果你有能力驱使它们,它们就会告诉你正确的途径。” 方易把水瓶放回背包,抬脚往岑家村走去。 岑家村里住的人不多。因为土地的贫瘠和耕地的稀少,人们无法单纯依靠农业生存,因而家家户户门外都晾晒着兽类的皮毛和肉条。新拉的电线在半空中悬着,电线杆上还印着簇新的“村村通”字样。 方易很快就把村子走完了。他想了想,觉得不对劲。大白天的,村里居然没什么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这和容晖的说法不太一样。容晖告诉他岑家村的人比较热情,而且可以听懂一部分普通话,他只要告诉村民自己要寻找一个叫岑芳春的人,就会有人把他带到岑芳春的家。 容晖为他介绍的向导是岑芳春的父亲,一个年老的猎人。 方易回头又走了一遍。 村子里的住户很少,依着山脚建起来的房子分布在或远或近的几处。方易气喘吁吁地又走了一遍,还是一个人都没有,而且门窗全都紧闭,像是没人居住一般。 他犯难了。掏出手机发现这边信号极其微弱,而且容晖也没有自己的通讯工具,他根本联系不上。 容晖告诉他,这一趟不需要带什么东西,尽量简装,进山的工具岑芳春的父亲都有。方易翻了翻自己的背包,现在一切情况都不明朗,因而他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工具好。 想了一回,他搓搓掌心,将掌心溢出的星点银光凝在指尖,打了个响指。 片刻后,在他身后的树林里窜出数股银色流光,稳稳落在方易的身边,环绕着他。方易仔细察看,自己召唤出来的灵体基本都是鸟雀,倒是有一只兔子,趴在地上耳朵一动一动地看着他。动物们未受到任何污染的银色灵体微微闪光,把周围都照亮了。 方易这时才猛地发现,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雨云在空中翻滚,隐隐有震耳欲聋的雷声。 要下雨了。山里的秋雨来得来去得快,但降水量非常大。方易忙带着他那几个兽灵寻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撑伞躲着。伞刚打开,大雨就落了下来。 动物们的灵体不惧怕风雨,纷纷簇在他脚下,把这一片不大的地方照得十分明亮。 方易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色。这场雨似是骤雨,应该不会很久,只是天色暗得可怕,像是傍晚一般。他抬头想看看岑家村里的是否有人被大雨惊扰走出来,却突然看到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站着几个黑魆魆的人影,正抬着脑袋仰视站在高处的方易。 而在人影之后,方易看得清楚:离自己所在处比较近的那几间房子里都亮着灯,房中人将一个细长的影子投到窗上。影子全都静止不动,脑袋低垂,颈上一根细绳悬着。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挡了方易,但没有阻拦到在雨中继续前行的叶寒。 风雨对灵体没有任何影响。他从山上快步翻下来,眯着眼睛在雨中辨认了一下位置,继续在树上奔跑。 岑家村的事情是今天早上陈四六告诉他们的。陈四六是游云的男友,一个戴眼镜的学霸,也是和游云一起实体化的恶灵之一。他放在自己房间里的装置早晨突然发出警报,警示某个方向出现大量的恶意反应。 陈四六计算之后翻看地图,发现那个地方是鸡冠山脚下的岑家村。 “五十六个恶意体,这太夸张了。”陈四六当时边说还边推了推眼镜,“根据资料,岑家村目前只有五十七个人。” 叶寒心里不太舒服。岑家村的人可能已经全都死了。他们应当是以不善的方式死去的,因而带着极其强烈的恶意。他看了看手腕上的珠串。 珠串上携带着的恶灵系统能够吸引恶灵,他这一趟应该就能完成二十个的指标。可惜即使剿灭了五十六个恶灵,最终也只能得到二十万。多出来的三十多个系统没有记录,老鬼就不算在账上。 抠门,吝啬,守财奴。 叶寒暗道。再过一座山就是岑家村了,他在雨里飞快穿过枝叶。 方易发现脚下的灵体开始骚动的时候,方才仰视着他的那几个灵体正在向自己移动。 他立刻对它们使用了定魂咒,眼看那几个黑色人影顿在原地不动了,方易手一挥,脚下数个动物灵体全都飞跑着窜了出去。方易紧跟着它们跑了。 岑家村明显已经不够安全,他看了看防水表:现在才下午四点。他应当先赶到刚刚司机提及的那个鸡脚村里,先找到活的人再说。 “乖乖乖,跑跑跑!”方易小声道,手里不断溢出银色流光,落在灵体的身上。灵体身上银光更盛,将他围拢在中间,飞快向村口移动。它们一边移动,一边警戒着周围的恶灵。几乎没一间紧密的房子中都有黑色人影缓缓走出,尸体的影子在窗上轻轻摇晃。它们没有接近方易,只是静静站在自己的门前,注视着它们离开。 风雨声很大,方易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些什么,但又根本听不清楚。 “走走走!好孩子,谢谢你们了……”方易不再听,奔跑的时候背包打在屁股上有些疼,他揉着屁股,边跟灵体说话边跑。 在他身后,隔着一条村子的距离,叶寒正站在那几个被方易施过定身咒的恶灵面前,面色古怪。 这几个恶灵明显是中了定魂咒,是缚灵师的手笔。 他呆了一会,抬头大吼:“是你吗!白春水!回来了就滚出来!还钱!” 四周仅有风雨声,植物摇动声,水流击打砖瓦的响声。声音太嘈杂,叶寒站在原地分辨了半天,没听到人回应自己,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人皮手套戴上。 亏本生意。他想,手猛地穿过一个恶灵的胸膛,捏碎了它的核。 61|4.05| 这场突降的暴雨让鸡冠山脚下鸡肠河的水位暴涨,很快就淹没了那座瘦小的桥。 方易跑到这里,回头再看,身后处于漫天的雨,再无其他。银色的兽灵依偎在他身边,它们带着些许温度的灵体正试图让方易冰凉的手脚恢复一些温度。 过了河就是鸡脚村。虽然风大雨大,但还是能看到在风雨之中隐约透出来的灯光。 鸡脚村里有人,这让方易安心许多。为免兽灵离体太久对它们的身体造成损害,方易朝着脚下的几只小雀和兔子握紧了拳头。“谢谢你们,再会。”拳头张开的时候,银色的灵体突然就逸散了。它们没有再凝成可以分别的形体,化成脉脉流光绕着方易旋了几圈,回头消失在雨中。 方易把雨伞攥紧,啪啪啪地踏着薄薄的水跑过石桥,往鸡脚村的灯光跑去。 雨来势汹汹,鸡脚村的人也有些措手不及。村口空置的石屋里坐着几个避雨的人,有人烧起一个小小的火堆,抵御山间的秋寒。火光闪烁,屋中带了暖意,门外风雨似乎也不太可怕了。 “有客人来了,村长。”这时坐在火堆边上的一个年轻人说。 村长闻言将门打开一缝,盯着外面看。 那年轻人脑袋上一根毛都没有,溜光噌亮,被火光照得简直像一个光滑可口的新鲜鸡蛋。他打了个喷嚏,眯起眼睛看看石屋周围:“喂,不对啊,你们怎么把我之前埋下去的东西又挖出来了?” “不是我们挖的,是小孩子……”一个中年人坐在屋角打瞌睡,闻言忙说,“就今天早上的事。他们挖出来之后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放回去,所以就等天师你回来了再……” “我说这里怎么那么冷。”年轻人站起来,沿着墙角走了一圈,“漏气啦,挖走了三个,这个角都漏气啦。” 他指着那中年人坐着的地方说。中年人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跑到了另一边。年轻人从自己挎着的背包里掏出几颗石子,掂了几下,对村长说:“我这次埋得深一些,千万别让小孩再挖出来了。我离开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万一出事了,来的就不是我而是……嗯哼,你们懂,就那个很凶的……” 他边说边打算走出门干活,门刚拉开就看到有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外面,手里的雨伞伞骨都掀折了,浑身是水,十分落魄地看着他。 那人身上有他极为熟悉的缚灵师气息,光头年轻人退了一步,很吃惊地看着来人。 “这里是……是鸡脚村吗?”雨伞已经不能用了,那人干脆把雨伞收好,露出一张虽然水淋淋但一样能看出端正秀气模样的脸庞。 方易没想到鸡脚村的灯光看着很近,山路却完全不通。他在大雨中几度被无法继续前行的路困住,只好悻悻转头,再次回到桥边,重新寻路走。能找到这件石屋实在费尽千辛万苦,进入屋子里的时候因为室温和体温差别有点大,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殷勤将他迎进来的光头看他在发抖,忙甩了自己外套,亲密地揽着他:“冷啊?哥哥带你去烤火。” “白天师……”村长提醒他,“那个,你还没埋下去……” 那光头身上也都是水,看样子也是在雨里跑过来的,并没有温暖到哪儿去,冻得方易抖个不停。他尽量礼貌地表示了谢意,推开光头,自己走到火堆边坐下,默默打量这间石屋。 光头和自称村长的人走出去了。方易环视石屋,看到几个农人打扮的中年人在屋角聊天,看到方易盯着他们,也热情地让他脱了外套烤火。方易确实冷得厉害,在火堆边抖了很久才慢慢恢复。男人们开始跟他闲聊,问他怎么到这里来。 “我从岑家村过来的。那边……” 话音刚落,那几个汉子手里的水烟筒都哐当一下摔到了地上。 “岑家村?!”他们声音都变了,惊恐地看着方易,“你没死?!” 方易:“……没有。” 诡异地静了片刻,有个胆子大一点的人小心凑过来:“那边情况怎么样?” 方易多了个心眼:“你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怕岑家村。” 岑家村和鸡脚村之间的路程大概一个多小时,都是村民比较少的村子,彼此间的来往其实很频繁。认真论起来,鸡脚村比岑家村大一些,富一些,岑家村的很多女人都会选择加到鸡脚村这边来。 但是前不久,岑家村那里的人开始不怎么到这边走动了。 “你认识岑芳春吗?”那汉子蹲在火堆边上抽烟,边抬头问方易。 方易心头一跳:这是容晖让他过来找的人。但他平静地摇摇头:“不认识。” 汉子身后的男人都笑起来:“外面的人怎么可能认识她。” 那汉子不好意思地笑笑:“阿春很漂亮,水得哟。是鸡冠山这几条村里出名的靓女。那,那你认识她老公强哥吗?” 生怕方易不知道,墙角的几个男人也凑近了火堆:“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强哥,据说卖□□卖了很多钱的。” 方易还是摇摇头。 男人们口中的强哥名叫莫世强,是岑芳春的丈夫。两人没有领过结婚证,但在莫世强的张罗下摆过酒,这夫妻关系就算得到承认了。岑芳春半年后生下了一个孩子,莫世强出山去挣钱,期间两三年没回来过。 “上个月莫世强回来探亲,没几天阿春就不在家了,莫世强说送她到外面去享福……” 男人刚说了这句,立刻被人打断:“绝对不是享福,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你见过把老婆接出去享福,自己儿子留在家里的?”说这话的人获得了周围几人的赞同,纷纷点头。 方易听得隐约明白,又觉得问题很多,正要继续问的时候,肩上被重重拍了一记。 “聊什么,嗯?”刚刚那光头回来了,挨着方易坐下来,“我也听听。” 但他一坐下来,周围的男人们都露出不太好意思,还带着点敬畏的笑容,默默又溜回了墙角。 光头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只有方易还坐在自己身边,只好跟他搭话。 “交个朋友吧。我叫白春水。”光头抽抽鼻子,“你身上有兽灵留下的气味。你是缚灵师?” 第一次见到*缚灵师的方易在呆了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在说什么。 “你是缚灵师?!” 白春水嘘嘘两声:“这里的人都管我们叫天师,不分缚灵师灭灵师的。” 方易的心跳突然就加快了。 “你认识灭灵师?” 白春水挑眉看他一眼。他剃了头发,五官特别清晰,这个挑眉的动作似是疑惑,又带着点挑逗的味道,配合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让方易有些懵。 “当然认识。你既然是缚灵师,自然也知道缚灵师和灭灵师要捆绑行动的规则吧?” 方易:“那你的搭档呢?” 白春水亮出根食指摇摇:“我是例外。我没有搭档。” 方易:“……” “我的搭档太菜,不符合我的要求。”白春水说,“不想跟那么菜的人一起活动,所以我是,嗯,怎么说好呢,就是那种,比较特立独行的、比较有个性的缚灵师。不要把我和别的缚灵师混为一谈。” 方易默了片刻,心情稍稍平静。 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那个人的。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把叶寒的问题甩在一边,他决定问些别的事情。白春水既然自称缚灵师,又出现在鸡冠山这里,说不定和叶寒、容晖他们那些人也是有联系的。 “这个世界上的缚灵师很多么?”方易说,“除了我妈妈,我其实不认识别的缚灵师。” 白春水说哦,这也很正常。“有的缚灵师因为缚灵能力比较糟糕,体现不出来,我们就把他们看做普通人。毕竟这样的人没办法参与正常工作,参加了也是拖后腿。哦不好意思,你别伤心,我不是针对你。只是你知道,嗯哼,对吧,哈哈,这个世界上有天才,也有庸才。” 他边说边摸摸自己滑溜溜的脑袋。 “你能召唤出兽灵吗?”白春水想了想,觉得不能太为难面前这个庸才,“不说哺乳类动物了,虫子行吗?甲虫,毛毛虫之类的。要不鸟,能召唤吗?” 方易点点头:“能。我刚刚在岑家村召唤出了几只雀灵,还有一只兔子。” 白春水很惊喜:“那不错了啊。这些都是基础中的基础,你好好练,巩固基础。以后总会有进步的,笨鸟先飞嘛。” 方易觉得两个人的对话微妙地岔开了,笑笑,任白春水继续说。 他把岑家村的情况大致跟白春水讲了。白春水见雨势转小,说要亲自去岑家村一趟,看看那里的情况。 方易擦干脸上的水,身上的湿衣服也烤得差不多了,要求跟着白春水一起去。 白春水一脸不太情愿的模样。走出几步后又折回来:“行行行,跟着哥哥吧。看你白哥怎么做啊,学着点。” 方易赶忙点头,匆匆跟了上去。 雨很快停了。石屋中的人们也纷纷离开,前行回家。 叶寒从山上一棵黄皮果树上跳了下来。他解决了岑家村的恶灵,担心鸡脚村也会出事,于是匆匆抄近路到这边看看。 鸡脚村一片静谧,女人孩子纷纷走出来,清理被暴雨打落的纸条。叶寒蹲在石屋顶上看了一会,发现了熟人。 他跳下石屋,穿过看不到他的人们,往村长家走去。村长家门口正站着一个老人,怀里抱着个几岁的孩子。 “老岑,来吃饭呀。”村长招呼他。 老人摇摇头:“不吃了,不饿。” “你再伤心也要吃饭的。”村长把他拽进自家的院子里。 62|4.05| 一路上白春水都在喋喋不休地跟方易说缚灵师的事情。身为一个极富天分的、英俊的、风流的、知识渊博的缚灵师,他有太多可以和身边这位小菜鸟分享的东西。 白春水告诉方易,自己很小就接受了相关的训练,将自己的缚灵能力按部就班地开发。但他是什么?他是一尾在春水里自由自在游窜的鱼!于是这一条不甘心被无用、平庸、普通、啰嗦、凶恶的灭灵师搭档束缚的英俊男子,毅然决然在第一次合作之后就和对方一拍两散。他独自一人去过很多地方,讲到高兴处还低头让方易看他脑袋上两个没烫完的戒疤。 他在回鸡冠山之前,在外面某个大寺庙的后山遇到了一个很俊朗的大和尚。大和尚告诉他如何戒断红尘执念,遁入空门,若是随其修行,终得大道,把白春水说得晕晕乎乎,坐在那人面前就让他剃头,开始烧戒疤。结果才烧了一点八个戒疤,白春水脑袋一疼,觉得不对劲了。 “我差点忘记,现在出家不需要烧戒疤啦。”白春水说,“妈蛋,差点被这个几百年的老妖怪骗了。” 那大和尚是山上的鹿精,曾有幸听过云游僧人讲佛经。可他对佛法没什么兴趣,就是觉得给人剃头烧戒疤这件事情相当有趣。被白春水打趴下之后,他掐指一算,这数百年来也不知道给多少人烧过戒疤了。他点了戒疤,胡乱安个鉴清啊圆树啊一灯啊之类的名,把人赶走,又继续徘徊在山上,等着下一个撞上来的人。 “但自1949年以来,您还是上我当的第一个……”那鹿精抱着被打出几个肿包的脑袋,哭哭啼啼地说。 方易:“……” 白春水:“差点就把他抽出原型了。看在他长得不错的份上,想想还是算了。告诉你这件事是为什么呢?哎,你别这样看我,我在紧要关头已经识破了啊。所以说人呢,一定要随时保持清醒和理智,不能因为那些精怪恶灵长得好看就放松警惕,只有像我一样时刻保持清醒和……” 方易听得非常认真。他自动在脑子里剔除了白春水那些不着调的话,将他所说的关于缚灵师的事情牢牢记住。 缚灵师原来不仅可以对付恶灵,对那些吸收了天地精气修成人形的精怪,也是有效的。方易心道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在那本三百六十五夜上,可一点都没说。 他动了点脑筋,想在白春水这里打听一些关于鸡冠山和鸡冠山之后那片区域的事情。但白春水看似没什么心机,一听到方易问的问题,立刻就不动声色地转开了去,打太极的功夫和他自夸的功夫一样,虽然不自然,但非常圆熟。 于是方易不问了,乖乖跟在白春水后面,一起到了岑家村。 刚到村口,两人都飞快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惊讶神情。 他们感受不到恶灵了。 两人谨慎地进入村子。除了被一场突降的大雨刷得四处狼藉之外,岑家村和之前并没什么不同,挂在屋子里的尸体还兀自悬着,风从破窗灌入,把尸体们推得摇摇晃晃,旋转不停,吊着重物的绳索在房梁上摩擦出刺耳的吱吱声。 白春水走到村子中央,默默站了一会。他此刻显得特别认真。 “我检测一下。”白春水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纸包里裹着一团淡金色的粉末。他手指一振,纸片上的粉末突地腾起,随着看不见的气流,迅速扩散到四周。 “这是什么?”方易问。 “检测灵体的方式。”白春水说,“说了你也不懂,你知道怎么召唤小兔子就行了啊,别学这些对自己来说难度太大的事情,会丧失自信心。” 方易眨眨眼,刚想告诉白春水自己不需要用这些也可以感受到灵体,但又决定还是不说为好。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白春水立在树桩上,仔细地观察着那些四散开去的粉末。 “都没有了。”白春水从树桩上跳下来,“恶灵都被消灭了。” “我刚刚离开的时候还有很多的。每一间房子前面都有。”方易带着白春水往前走,“在这里还有恶灵试图攻击我,但是我使用定魂咒定住了。” 白春水召出了几个兽灵,和它们简单沟通之后拍拍掌:“在你离开之后,立刻就有灭灵师到这里来了。” “你……你能跟兽灵沟通?!”方易又惊又喜,随即才意识到白春水说了什么,“有灭灵师来过这里?谁?哪个灭灵师?” “我说谁你认识吗?”白春水默默脑袋,“他往鸡脚村方向去了,看来是正好错过。我们也过去吧。直接问他这边出了什么事。” 方易忙跟着白春水又沿着来路回去。他心里砰砰直跳,总觉得白春水所说的那个灭灵师是叶寒,又觉得不是。 他倒是记得叶寒说过自己曾和缚灵师有过合作,但合作的结果似乎很不好,叶寒不肯多说。方易心想会是白春水吗?如果是的话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不停脑补各种情节,一旦觉得不太愉快了又立刻否定自己的脑补,紧紧跟在白春水身后。 白春水以为他想跟自己学和兽灵沟通的方式,十分高兴,揽着方易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拉:“叫声大哥听听?” 方易:“什么?” 白春水:“哎,这样吧,反正我们这么投缘,干脆结拜吧?你叫我一声哥,我一定倾囊相授,怎么样?” 方易说你让我先考虑考虑。两人勾肩搭背地过桥。 鸡脚村里,各家各户都生起炊烟,隐约的饭菜香气开始冒出来。叶寒闻得到吃不了,很心烦,一个人孤零零蹲在石磨上,看面前的两个老头子聊天。 岑家村和鸡脚村都在鸡冠山脚下,他出出入入经常经过,以前也常常到村子里来处理事情,所以他对这两条村的人都不陌生。 两个老头一个是鸡脚村的村长,一个是岑家村的老猎人岑德福。 岑德福的女儿叫岑芳春,在叶寒还不是个冷冰冰的灭灵师之前,两人有过几面之缘。那个扎着小辫子、有着圆眼睛的小姑娘叶寒很喜欢,岑芳春不害怕他身后的大老虎,反而会咯咯地扑到常婴身上玩。 岑德福一边说,一边抱着怀里的孩子哭。那孩子也有圆圆的眼睛,和岑芳春的几乎一模一样。 岑芳春没有消失,也没有被自己的丈夫莫世强送到外面享福。她是上吊死的。 莫世强回来的那天晚上和岑芳春大吵了一架。 岑芳春之所以会嫁给莫世强,其中并没有任何感情因素,也没有任何利益纠葛。莫世强强行和岑芳春发生关系,等到她的肚子开始慢慢大起来,莫世强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岑家,开始张罗着摆酒娶亲的事情。 这些事情一直都是岑德福心头暗痛。他虽然曾是个强壮的猎人,但身上伤痛太多,年纪又大,又害怕他们对女儿不利,根本无法和莫世强还有莫世强的那些手下反抗。婚宴终于还是热热闹闹地摆起来了,孩子也顺顺利利地生了下来。 “我们也觉得阿春不可能看上莫世强那种烂人……”村长低声宽慰他,“算了吧,算了。都过去了,现在恶人也有了恶报……” 岑德福狠狠抹去脸上泪水,神情居然带着惊恐。 “不是,没过去……阿春回来了……” 叶寒终于来了精神。 岑芳春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在岑芳春死的当天晚上他就知道了。陈四六制作的恶灵检测工具当时还很简陋,但当晚那个小小的喇叭却鸣叫不停,吵得所有人都睡不着。叶寒便到岑家村去看情况,结果看到梁上悬着一具尸体,还见到了倒悬在房梁上、怪笑着盯着自己的岑芳春。 “阿春不是自杀的啊,老韦,不是的。”岑德福比划着说,“她怎么上吊?那里是厨房,一张凳子都没有,房梁那么高,她怎么爬上去?她爬不上去的!” 村长正要说什么,岑德福又打断了:“阿春的后脑,有个伤。没流血,但是凹下去了,那么大的一个地方啊……她不是自杀的,她不是上吊的……” 叶寒从石磨上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岑芳春是被莫世强杀死的,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岑德福说不出更多他不知道的事情,现在自己又没办法和他直接沟通,叶寒有些烦躁。以灵体的身份活动虽然方便,但不能和普通人对话,这是个大问题。 村口有乱糟糟的声音,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白天师”。叶寒在原地犹豫一会,看看岑德福,转头往村口走去。 白春水如果在的话,他也许能通过跟岑德福的对话,找到些岑芳春化为恶灵的信息。 白春水揽着方易一路摇晃,好不容易走到鸡脚村,他终于磨得方易答应叫他一声“白哥”,还没高兴几秒钟,耳边突然炸开了一句怒吼。 “白春水!”叶寒站在石屋的顶上,看到白春水搭在方易脖子上的那条胳膊,顿时大怒,“放开他!” 63|4.05| 突如其来的怒吼让勾肩搭背的两人都愣了。 方易呆呆看着叶寒,那被狠狠揉捏过的心突然一下舒展了,放松了,摊平了,柔软了,曾经难过的部分在这个瞬间,在那个人的眼神里全都痊愈了。 叶寒没有什么变化,但方易知道自己瘦了。这人是否吃得好睡得好?他那么喜欢吃各种各样的东西,在这样寡淡的山里会不会常常饿得口里发慌?他曾想过自己吗?还记得回自己家的路吗?他曾反复地为这些无聊的问题苦恼。 叶寒离开的时候没有把那把备用钥匙还回来,有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方易都没办法安睡,夜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能令他惊醒。 然而每一次都不是叶寒开门回来的声音。 醒了之后他就坐在客厅里,不开灯不开电视,就是盯着窗口看。没人会从窗口里爬进来,连猫也不会。但他就是能看一整晚。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想着若是再见到叶寒要怎么狠狠责骂他,要怎么抄家伙揍他,要怎么说一些听着就会难过的话令他伤心,令他和自己一样伤心。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想法熬到晨曦渐起,又都慢慢变成了思念。 这些情绪将方易折磨得又累又倦。他每回忆一次过去的事情,每想象一次未来可能的相遇,就像谈了一次痛苦不堪、注定没有善终的恋爱。 因为把重逢的那一幕想象得太多遍,到叶寒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方易嘴角牵动,似乎想笑,但还未笑成,眼眶就酸得必须要闭眼才能缓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的时候看到叶寒依旧站在石屋上,瞪着白春水的目光里还带着怒气。 ……你怒个鸟。 方易脸色忽的一沉,把白春水往自己这边又勾了一勾:“啊哈,好久不见。” 白春水混迹红尘多年,光听叶寒那一句吼就已经立刻明白这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他循着狗血剧情往里套,估摸和实情相差不远,碍于叶寒的战斗力,不敢再扒着方易,忙扭来扭去挣脱了。 “你们聊,呵呵,好好聊。”白春水跑了几步,回头看叶寒,“老叶,岑家村的事情是你干的么?” 叶寒在高处瞥他一眼:“是。” “像是你的手笔啊,快准狠。”白春水笑道,“这么久不见,你的技术又精进……” “走吧。”叶寒凉凉地对他说。 白春水顿时醒悟,忙脚底抹油往村长家里去,一路上还不忘跟各个俊俏小媳妇挺拔小伙子打招呼。 叶寒从石屋上跳下来,朝方易走去。方易紧紧身上的背包,扭头跟着白春水跑了。 “方易!”叶寒喊了他几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停下!我们聊聊。” 方易停了,迟疑片刻后回头。他很认真地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废柴的,你不用跟过来。我们能聊什么呀?聊大巴的临时下客点好不好玩?”说完他继续朝着白春水离开的方向跑去。 叶寒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慢慢跟上。 方易看上去很疲倦。一场大雨将他浑身浇得精湿,在石屋里烤火片刻,没能将水汽彻底烘干,又跟着白春水在鸡脚村和岑家村之间一来一回,额上沁出了汗。他中午只在车上吃了点干粮,现在很饿,唇色发白。 跟在他身后的叶寒低头看到了方易的鞋子。鞋帮子上尽是泥泞,鞋子浸足了水,在村里的石板地上一踩就“吱”地冒出一股泥水。挽到手肘的袖子下露出方易的手臂,肌肉的线条比两个月之前明显了很多,但上面布着几处新鲜的擦痕,还有污黑的泥水斑点。 方易像是完全没察觉到身后人的目光,径直往前走。叶寒却觉得自己平静的表情有些撑不住了。 自己恨不得将他安放在一个稳妥地方、不让任何可能发生的伤害事件侵扰到的人,因为要寻找离开的自己,奔波跋涉,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不可能不触动。 在彼此完全失去联系的两个月里,方易变得让他觉得有些许陌生,和印象里的那个人有点不一样了。叶寒没事做的时候就坐在藏书阁的顶上,摸着那个蛤蟆的脑袋看星星。星河像银色链条横亘天际,光芒从亿万年前开始闪耀,又消失在亿万年之后。叶寒有时候想着想着会笑出声,好几次触动了藏书阁的警报系统,引来游云和陈四六等人一顿乱跑。 他想的是方易带他去吃虾饺,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仿佛那小蒸笼里的几个圆胖饺子是至为矜贵的食物。有时候也会想起方易气急败坏地跟他强调不能爬窗进来,将钥匙塞到他手里的动作非常粗暴,还有自己一本正经地摊开总裁与男秘书的某个系列,把里面的段落读给方易和废柴听的时候。方易总是窘得满脸通红,眼神闪闪烁烁,废柴则根本听不懂自己在念什么,尾巴晃来晃去,懒洋洋地打呵欠。 那些当时还让自己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厌烦的事情,现在想来都很有趣。 方易站在耀眼日光里带着惊讶看自己。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在这个人死了又活过来的地方。叶寒每每回忆起都有点后悔。他应当让那个瞬间变得更特别一些的,或者他应该告诉方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已经很喜欢了。 方易走了一段,忍不住回头瞪着叶寒。 叶寒觉得他在期待自己说些什么,忙走近了才开口:“方易……”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方易声音发着抖,显然是一直憋着那股气,“你跟我说一句对不起我一定要离开很困难吗?跟我说清楚不能带着我一起走的原因会让你为难吗?我……我特么被一个陌生人叫醒,又被一个陌生人告知你的同伴走啦,他丢下你走了!” 他声音有点大,把捧着碗粥站在门口围观的小孩吓了一跳。周围的村民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冲着空气大声说话。 “你不会懂的……叶寒我当时真是恨死你了。我那么高兴,我在想回去之后怎么和你一起生活,我要努力提升自己不拖你后腿,我不能让你这么优秀的灭灵师丢脸……”方易尖锐地笑了一声,“太傻了。” 叶寒待他沉默下来,情绪稍稍平静,才慢吞吞开口:“那你还愿意听我说吗?” “不听了。”方易正了正背包,略略抬头,凛然道,“容晖都已经告诉我了。” “他全都告诉你了?”叶寒问。 方易犹豫了。“是吧。”他又来了气,“不就是你会……你会比我先……” 他满腔怒火突然消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叶寒终将面临的那个结局。而当他想到叶寒可能会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死去,顿时又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冲他吼。 叶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方易的怒气很明显消减了下去。 “饿。”方易摆摆下巴,命令他带路,“带我去找吃的。” 岑德福还在村长家里。村长摆出了一桌不太丰盛的酒菜,主要是为了接待白春水这位天师。岑德福抱着酣睡的孩子坐在一边,看到白春水和方易走进来,忙站起来点头笑笑。 听了村长的介绍,方易才知道眼前的老人就是容晖让他来找的老猎人。 可现在叶寒自己已经出现,他也没必要再让这个老猎人带路了。村长带方易去洗脸洗脚换鞋,顺便给他涂了点消炎的药膏。白春水蹲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个装着清粥的碗,口里衔了筷子,口齿不清地说:“你和小方好像认识很久了?” 叶寒嗯了一声。 白春水看他一直盯着方易在院子里洗脚的背影看,忍不住笑道:“你别老是欺负人。小方这人挺好相处的,你让他生气,肯定是你不对。” 叶寒又嗯了一声。 “道歉啊,再抱抱啊。”白春水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就什么都解决了。你要放低姿态。” “我知道。”叶寒有点不耐,顿了顿之后又说,“他心软,不会生气很久的。” 白春水咬着筷子无声地笑。这边方易正好洗完回来,看到村长、岑德福和白春水坐着,叶寒则站在一边。小桌上还放着一副碗筷,是给自己的。他惊讶地看了看叶寒,又看看他脚下。 第一次见到叶寒,自己没有辨认出他是灵体,没想到这一次也是一样。 方易朝叶寒走去,眼圈不知怎么就发红了。他伸手去抓叶寒的胳膊,抓了个空。 “……你身体怎么样?” 叶寒盯着他,老老实实地说没事。“身体好好放着,我嫌麻烦就这样出来了。” “碰不到你了。”方易说。 小桌边上的岑德福和村长莫名地看着他。白春水嘿嘿地笑。叶寒眼里的温柔都快让他起鸡皮疙瘩了。 “所以你原谅我了吗?”叶寒悄声道。虽然正常人听不到,但还有白春水在。 方易张了张口,拧着眉头不说话。 这样就原谅叶寒对他来说未免太轻松。方易想说你特么想得美,转而又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没那么生气了。叶寒站在自己面前默默盯着自己瞧,原先相好的骂他揍他讽刺他的那些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明白自己拿眼前这个人没办法,恨不起来,也气不彻底。 叶寒低头以唇碰了碰他额角:“对不起。” 方易眼圈又红了,频频眨眼将眼中水分压下去。叶寒根本碰不到他,但那个吻好像具有实质一样,将他一路的怨忿都抚平了。 “不能再有隐瞒,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必须告诉我。包括你身体的情况,还有你准备要做的事情。” 叶寒避而不应,依在他耳边低声询问:“还生我气么?” 方易抿了嘴,针对这个问题思索了几秒钟。 白春水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哟?不生气啦?哎,挺好挺好。刚刚叶寒还跟我讲,他知道你特别心软,肯定气不了太久的。” 方易:“……” 叶寒:“……白春水!” 64|4.05|家 一顿饭还没吃就已经饱了。方易坐下来之后整个人都呈现低压状态,岑德福和村长不知道这年轻人刚刚到底是和什么东西在说话,但看白春水没事人一样,也都平静下来,安心吃饭喝酒。 叶寒一个人坐在石磨边上,方易不理他了,他又无奈,又觉得这是自己找来的,怪不得人。 唯有白春水心情大好,硬是在叶寒的怒视下灌了方易一杯酒。 席间岑德福终于把岑家村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白春水和方易。 岑芳春死了没多久,莫世强就要收拾东西出门。岑德福知道自己女儿死因可疑,但他还要养自己的孙儿,怎么敢跟莫世强对抗?而且莫世强似乎心中有愧,给家里留了很多钱,还说自己一定尽心尽力赡养老人。岑德福又恨又气,眼看着莫世强走了。 莫世强走的当天晚上,家里就发生了怪事。 半夜里岑德福安抚好突然惊醒大哭的孩子,正要睡觉时,突然听到厨房里传出怪异的吱嘎声。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岑德福一听就惊呆了:他发现岑芳春尸体的那个时候,在屋外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那是绳索因为不堪重负而在房梁上反复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 投在窗上的影子黑沉沉的,让人心头发毛。岑德福颤着手推开门,只见岑芳春上吊自杀的那个位置上赫然吊着一具尸体。 “莫世强?”白春水喝了口粥,漫不经心地问。 岑德福连忙点头。 发现莫世强尸体之后他根本不敢声张,偷偷把尸体取了下来,又不解气地踹了几脚。莫世强虽然不是岑家村的人,但岑家村里有他的马仔,岑德福害怕那些人知道之后对自己不利,将莫世强的尸体藏在了厨房灶台下。之后的数日,他每天晚上偷偷扛着锄头上山,在鸡冠山上挖了一个坑,将莫世强的尸体丢了进去。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阿春是上个月出的事,我以为莫世强死了就没问题了,但是村里还是反反复复出现怪事。”岑德福把怀里的孩子推到院子里玩,伸出手指一桩桩数给白春水听,“芳婶家里的房梁也响,一响就响了好几天。还有半夜山上好像有人走来走去,四叔他们一家就在山脚,你知道的,他们亲口讲的,就是脚步声,很轻很慢,晚上就在窗外走来走去……” 房梁的响声,屋外的脚步声,还有深夜无人的水井边上传出的重物落水声,菜狗不肯睡觉不停冲着门口大叫的吠声,岑家村的人每天晚上都被各种各样的声音侵扰,无法安眠。 从莫世强死的那天开始,岑德福每天都能听到厨房里房梁吱吱作响。他开始以为是莫世强的魂回来讨债了,怕得不敢动弹,抱着孩子窝在被窝里发抖。然而声音天天晚上出现,他有时候晚上还要到厨房去煮点东西给孩子吃,总是避不开的。岑德福随后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开了门之后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但若是在屋外看,就能看到落在窗上的影子。 有时候是一具长发的女尸,有时候是一个矮胖的男尸。而有的时候,则是岑德福自己也不认识的影子,三三两两地吊在自家房梁上,缓慢晃动、摇摆、旋转。 他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在家里呆着。邻居见他每天都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好心询问,他也不敢说。他不敢再进厨房,因为和鸡脚村的村长以前就认识,忙抱着孩子,收拾了些衣服到鸡脚村里来了。 他到鸡脚村的第二天,经过岑家村回鸡脚村的年轻人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他们本来要到岑家村里找同乡拿东西的,进去之后却发现那里已经成了死村:家家户户的房梁上都吊着人,不知死了多久。 “所以你们才烧了那个香求助?” 见方易不解,白春水给他简单解释:鸡冠山下的这几个村子常常会受到兽灵或是山中老精怪的侵扰,白春水还在这里学习修行的时候,就将能通讯的香赠给过村里的人。只要点起香,山里某处的警报系统就会有感应。白春水虽然不在这里呆着,但当时的习惯还留着。 他指指叶寒:“你那位肯定也是接到了这边的求助信息才下来的。” 方易看都没看叶寒一眼。 白春水轻咳两声,拍了怕手掌,把掌中沾的花生衣拍掉。 “岑叔,我们现在就去岑家村那边看看。你不要多想,先呆这里别乱走。”白春水擦擦嘴巴站起来,招呼方易,“走吧。” 方易没动,呆坐了一会,抬头对白春水说:“我先回去了。白哥再见。” 叶寒一下从石磨上跳下来,白春水也很是吃惊:“回去做什么?我们才刚认识,还没好好聊过。” “这趟白来了。”方易站起来,把背包背好,“没事常联系。” “联系个鸟啊!”白春水骂道,“怎么联系?老子又没有手机,只能写信。你收信吗?你别说收啊,这么土的联系方式你求我我也不会用的。” 叶寒补充了一句:“现在没车了。” 没人理他。 白春水抓抓没毛的脑袋,把方易拉到一边:“我就不说别的了,你想不想让自己的缚灵能力有进步?缚灵师的能力是要不断练习才能进步的,你说除了你老娘没见过别的缚灵师,现在那么合适的一个学习对象站在你面前,你不想跟着看看?” 他指指自己。 “现在没有回去的车了,得等明天才行。我和老叶肯定是要去岑家村的。你去不去都自己决定,但我觉得你不去对你自己是个大损失。”白春水压低了声音,“能一下弄死村里五十几口人的恶灵不简单,白哥也怕自己解决不了。小方啊,去吧,哈哈……你跟我去了,老叶才可能一起去。” 方易情绪不太高地点点头。 白春水也不理叶寒怎么看了,揽着方易肩膀就往外走。 “我和老叶以前就是搭档,但是他那个人,你肯定知道,脾气又倔又没什么情趣,话也不多,太闷了。” “……你说的那个无用、平庸、普通、啰嗦、凶恶的灭灵师搭档,就是他吗?”方易指指身后。 白春水立刻回头瞅了一眼,缩缩脑袋,把方易拉过来恶狠狠道:“小声点!” 方易总算笑了笑。 “你和他第一次出任务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春水顿了一会,甩出一条胳膊指着不远处的山腰冲方易说:“你看啊小方,看到那团光了吗?那里有只大兔子,这是一只很肥的兔子的灵魂之光……” “发生了什么?”方易孜孜不倦地问。 白春水:“肥得流油,搭在火上烤一烤,什么料都不用放……” 岑家村一片死寂。傍晚的暮色从山峦之间熊熊燃起,烧亮逼仄天空,将无声无息的村子笼在火一般的光线里。 白春水站在村口看了一会,转头问叶寒:“岑芳春的家是哪里,你知道吗?” 叶寒:“知道。往前直走,在水井那里右拐。” 白春水:“你应该知道的。她以前不是经常和你一起玩么,那么小的时候。她还说要嫁给你?哈哈哈……” 叶寒瞪他一眼,又去看方易。方易慢吞吞地走,仿佛没听到白春水和叶寒之间的对话。 “岑家村原本住了五十七个人,不包括岑芳春的孩子。陈四六说检测到五十六个恶意体,活下来的应该就是岑德福一个。”叶寒说,还不忘跟方易解释了一句,“方易,恶意体是陈四六的说法,其实就是我们说的恶灵。” 方易:“哦。” “陈四六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 方易摆摆手:“不用说了。我没兴趣。” 叶寒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才继续平静地说:“你认为是岑芳春还是莫世强作祟?” 白春水不假思索地说:“肯定是岑芳春。我估计她已经把莫世强的灵体吞掉了,你剿灭的时候数数了吗?” 叶寒说没有。他的手环上只记录了二十个恶灵,多出来的那些他大刀阔斧地解决了,根本没数。 “你剿灭的数量可能没有五十六个那么多。”白春水从裤兜里掏出用防水纸密密包着的一个纸包,“我在外面的时候遇到过能吞噬灵体的恶灵,你碰到过吗?岑芳春可能也是那一类。” 叶寒没出声。印象里眼睛明亮,总是笑着扑到白虎身上冲他们大笑的小姑娘已经化为了恶灵,这让他有种很难接受的抗拒感。 得不到回应的白春水转头跟方易说话:“岑芳春是老叶小时候就认识的。你知道白虎吗?哎,知道就好。老叶还那么小的时候常常跟白虎出来巡山,所以认识了岑芳春。很可爱的小女孩,我也很喜欢她的,长大之后漂亮啊,可漂亮了。居然就这么出事了……” 趁白春水拆纸包,方易忍不住回头。叶寒一直盯着他的后脑勺,两个人的目光顿时撞在了一起。方易忙转过头去,片刻后又回头看叶寒。 叶寒依旧望着他,眼神平静,像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信他能心知,于是沉默不语。 方易心里突然有个感觉:叶寒现在应该是很难过的。 这次叶寒先移开了视线。他说就是那里,种着两棵黄皮果树的那间房子。 三人在屋外呆了片刻,等白春水从纸包里抖搂出粉末。白春水一边抖一边跟方易说明这些粉末多么昂贵。“召唤什么鸟啊兔子啊,那是基础中的基础,不需要什么力气。但是如果想要驱使整座鸡冠山的兽灵,就必须要借助道具了。”他把粉末托在手心,打算吃下去,“你看着吧啊,看哥哥给你演示一遍……” 叶寒突然伸手挡在了白春水的嘴巴前。“先别吃。”他对方易说,“你来试试。” 白春水嗤的一声笑了:“你开玩笑么老叶。他怎么可能驱使那么多的兽灵?能召唤出几只兔子就差不多了。藏书阁那本缚灵师训练记录你看过没有?你肯定没看过。老鬼手底下那么多学徒,能不借助任何道具直接驱使千只以上兽灵的就一个。你听过她名字么?章子晗,知道么?又美又……” “知道,我前几天看过。她是老鬼唯一的一个女学徒,世所罕见的缚灵师,你日记里表白了几百遍的业界女神。”叶寒说。 白春水得知叶寒居然偷看他已经封存起来的日记,气得乱跳。叶寒没理他,对方易说:“你告诉他你妈妈是谁了吗?” 方易:“没有。” 叶寒:“说。” 方易觉得有种谜之尴尬,讷讷道:“我妈就叫章子晗。” 白春水一下就顿住了。 65|4.05| “章子晗是你妈妈?!”白春水叫起来,“她结婚了?!” 方易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呵呵。 “老鬼,就是那个卖狗牙给我的人,还有帮容晖实体化的人。”叶寒的话把方易的注意力扯了回来,“他是章子晗的老师。” 生怕方易生疑,他连忙又补充道:“这也是我前几天才知道的。” 藏书阁藏书众多,叶寒很喜欢泡在里面。虽然看不到总裁&男秘书的系列,很令人忧愁,但藏书阁里很多记载看起来就跟志怪小说一样有趣,叶寒几乎废寝忘食地天天他就是在那里看到了老鬼亲手撰写的厚厚几十本缚灵师训练记录,和因为写了太多小黄诗而被封禁的白春水的日记。 叶寒以往从来不会关注缚灵师的记载,但由于方易的关系,他忍不住扔下自己身边同样数量惊人的灭灵师训练实录和测试记录,翻看起缚灵师的训练记录。 章子晗是老鬼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学徒。因为缚灵师本身的工作特点,要求缚灵师必须有强劲的体力,而且必须要四处跋山涉水,极少有缚灵师家族会把缚灵能力的技巧教给家族的女性。在缚灵师家族里,女性的意义更像是一种传宗接代的工具:她们与别的缚灵师家族的男人结合,生产出下一代孩子。而孩子们则会延续他们父母的命运:男孩从小被教导关于缚灵师的一切事情,女孩则只允许学习基础知识,十来岁就开始谈婚论嫁。 然而章子晗是一个异类。她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而死。那个虚弱的女人临死时死死抱着自己的孩子不放,婴儿也不哭,双手在自己母亲的脸上轻轻拍了几下。悲伤的灵魂瞬间就静了,章家屋外的几座山都发出嗡嗡震鸣,银白色流光在白日阳光中旋转升空,消失于天际。老鬼在记录里大胆地进行了推测:章子晗身上罕见且强大的缚灵能力应该是来自她那位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母亲。 在章子晗十岁的时候,她和章家的几个哥哥发生了冲突。四面山峦的兽灵因为她的愤怒而纷纷脱离兽类的身体,疯狂地往章家席卷而来。章子晗能释放力量,却不懂得收敛。在几个哥哥的身体就要被兽灵占据的关键时刻,老鬼将章子晗击晕了。 老鬼当时只隐约听闻章家有一个了不得的女娃,怀着好奇去探寻,结果就这样带回了一个学徒。章子晗在老鬼的手里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缚灵师,随着他山长水远,万里跋涉,净化灵魂,安抚躁乱,然后在兰中镇与方博君相遇。除了章子晗的生平,训练记录里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章子晗的学习和训练结果。老鬼用冷静但依旧能看得出激动心情的笔墨记下了章子晗的所有成绩,并且反复在记录里强调一件事:她存在,便能培养出更多出色的灭灵师。 然而关于章子晗的记载全都只到她离开老鬼为止。老鬼似乎对自己这位选择脱离缚灵师身份的学徒再无兴趣,最后一笔记载既潦草又随意:某年某日,死于灵体啃噬,死得其所。 白春水还在为自己见到了业界女神的后人而激动,方易却被他的描述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应是他母亲老师的男人,显然得到了章子晗的极大信任。在章子晗发现詹羽的存在时,她第一时间向老师求助;而她从方易身上抽取出的那部分灵魂,同样也寄存在老鬼这里。 但老鬼说了什么? 死得其所。 “能驱使千只兽灵根本不是单靠缚灵能力的强度就能完成的,施术者必须具有非常非常强大的灵魂能量和精神力。小鸟小兔还好说,巨兽很难被驱使,一不小心就会被反噬。”白春水眼中尽是向往,“我真想问问你妈妈,她在驱使兽灵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做的,我为什么做不到。” 他顿了一下,突地转向方易:“你能做到是吗?” “我不确定。”方易回答,抬头看到叶寒,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可以试试。” “先对自己使用定魂咒。”叶寒说,“不行就算了,让白春水吃他那个药。” 白春水将纸包揣进了兜里,笑着晃脑袋:“不行不行,不能多吃。吃了那么几次我脑袋上的毛就掉光了,再吃下去我其他地方的毛还要不要了?” 方易:“……你的光头不是被大和尚骗着剃的吗?” 白春水:“当时不是掉了一半么?难看极了,看那个大和尚虽然光头但也挺帅啊,我就干脆全剃……” “好了。”叶寒打断了他的话,“你废话少一点行么?方易,你试试。” 正事要紧,方易也不跟叶寒闹别扭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握的手掌缓慢张开。银白色流光从他手心涌出。 墙上和桌上的仪器突然晃个不停,将陈四六吓了一跳。 他推了推眼镜,一脸茫然地看着同样一脸茫然的游云。 “这是什么?”游云指指正在有规律地左右晃动的仪器们,“恶灵的反应?” “不是不是。”陈四六在屋子里飞快看了一圈,“没有警报,不是恶灵。” 两人脑袋凑在一起,一个个将仪器检查了过去。陈四六突然一拍脑袋:“这个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在……在我和你还没到这里来之前。书里有记录的!” 他飞快从电脑的数据库里检索出藏书阁里的缚灵师训练记录,很快用关键词找到了扫描件。 “章子晗……章子晗召唤兽灵的时候,也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陈四六推推眼镜,目光严肃地念出老鬼当年的记载,“四围震动,似有频率,待章氏召唤仪式完成,方缓缓止息。兽灵通体银白,愈千只,齐立于苍峦之上,垂首以伏。” 游云瞪大了眼睛:“可是章子晗已经死了啊。现在我们这里最厉害的缚灵师不是白春水吗?” “白春水回来了?”陈四六想了想又说,“那也不对,白春水召唤的数量最多的一次,是六百三十七只吧?他还是借助药物才召唤出来的,后来掉了一大把头发。” 两人面面相觑,又看着墙上还在缓缓摇摆的仪器,十分不解。 此时,最厉害的、头发掉光了也依旧英俊的缚灵师白春水完全被方易折服了。 四面山峦上银光流动,被暮色染得微红,即便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他仍旧一眼就辨认出兽灵们的形态都十分完整。 飞禽走兽都有,甚至还有不少体型巨大的兽类。它们异常安静地立在山峦之上,沉默无声。 方易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他在江边召唤恶灵,来的大多是又黑又红,奇形怪状的东西,今日这般庄重的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下意识地,他回头看叶寒。 叶寒这时也正好走到他身边。 “做得很好。”他淡淡地赞了他一句,“问问它们,是否见过岑芳春的恶灵。” “……我够格了吗?”方易突然问,“能和你……” “快问。”叶寒打断了他的话,“天黑了就不好对付了。” 方易看了他片刻,甩过头平复了情绪,开始试图和兽灵们交流。 白春水视叶寒为无物,手搭在方易肩上:“跟兽灵交流的话,还是交给我比较好。”他眨眨眼睛。 “但它们听从的是我的号令。”方易犹豫了,缚灵师甲召唤出来的兽灵能让缚灵师乙用么,他不能肯定。 白春水却笑了:“没关系,我只是和它们聊聊天而已。” 他走到了尽量靠近兽灵们的地方,抬头注视垂首盯着他的银白色灵体。 “白春水与生俱来的能力就是和灵体沟通,无论是人类的灵体还是野兽的灵体,他都能正常交流。”叶寒在一边解释。 方易心道你既然主动跟我说话,那就别怪我死缠烂打了。 他又把刚刚那个问题问了一遍:“你觉得我够资格和你一起去剿灭恶灵了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叶寒终于开口:“根本就不是够不够资格的问题。你再和我混在一起,随时都会死。” “我已经变强……” “和强弱无关!”叶寒低吼。看到方易的神情后他又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你不是要走么?那就不要留,这里对你来说太不合适。听话,行不行?” 方易一直压在心里的那股微妙疑惑此时终于窜了出来,异常鲜活。 叶寒在畏惧某种可能,而那种可能和方易是否增强了自己的能力似乎并无关系。 “我听话,我会听你的话。”方易带了恳切,低声说,“但你不能这样一味瞒着我。你在怕什么,叶寒?有什么问题请你告诉我,也许我会有办法解决的。或者最不济,实在不能解决,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真的不怕,什么都不怕。” 像是害怕叶寒不信,他又急急补充:“你知道的,我其实什么牵挂都没有。除了你我什么都,都……” 他想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又觉得这句话太重,生怕给叶寒增加了什么压力,于是剩下半句吞在口里,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叶寒却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用自己无实质的手碰碰方易的脸,然后立刻就看到方易眼里有了点水光。 “你答应了吗?你答应了是吧……”方易小小声地说,“你不能那样丢下我,太可怕了,求求你……” “詹羽跟你说过,方易的躯体是很珍贵的灵魂容器,对吧?”叶寒岔开了话题。 方易皱着眉,似是不解他为什么要在此时说起这件事。 “我的身体已经坏得差不多了。”叶寒继续平静地说着,手指在方易耳下缓慢移动,“你也知道,如果没有废柴在,我当时的那些伤根本不可能痊愈。它们只会继续烂下去。药物对我来说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它们甚至会加速我身体的衰竭。身体坏死,而灵魂依旧存在,我无所谓,但老鬼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我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人,对他来说,我是个很优秀的、不可多得的灭灵师,他不舍得就这样让我消失。所以他想找一个可以容纳我灵魂的躯体,而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你的存在。” 方易惊愕地僵住了。 “这才是我害怕的事情,方易。”叶寒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怕有一天,他会为了让我得到你的躯体而毁灭你的灵魂。” 66|4.05| 虽然叶寒已经向老鬼说过,即便自己会很快步向死亡,他也不愿意夺取方易的身体。但显然老鬼不是这样想的。老鬼对方易有浓厚的兴趣,他鲜少见到这样的躯体和这样强的缚灵能力。叶寒甚至还记得他对自己说过,章氏的缚灵能力是依靠血脉传承的,如果叶寒能使用方易的身体,那么他可能也能使用方易与生俱来的缚灵能力。 “我当时为什么会到你出事的地方去,之前没有跟你说实话,对不起。”叶寒低声说,“我确实是带着狗牙去剿灭恶灵的,但那只是我的另一个目的。我的首要任务是,毁掉你的灵魂,然后以灵体的状态进入你的身体。” “所以你一开始以灵体的状态出现,一方面是为了行动方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便于……”方易皱着眉思考,“怎么说,这个叫夺舍?” 叶寒有些无奈:“你笑什么?这不是好笑的事情。我接近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单纯。” “是啊。”方易的语气有点冷,“甚至可以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说我是骗子,其实你早就知道狗牙是废柴放到我身上的。叶天师,你才是骗子。” 叶寒扯扯嘴角:“废柴不知道这一切,所以它把狗牙放到你身上,完全是因为他想帮你。可惜阴差阳错,他帮了你,反而阻碍了老鬼。老鬼拿它没办法,废柴始终是神兽。狗牙取不下来,你的灵魂已经和方易的融合在一起,我只能等到狗牙从你身上自然脱落之后,再进行下一步。” 方易默默看他,半晌才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叶寒说,“我舍不得,所以不想干这件事了。” 方易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来。 叶寒盯着他笑,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慢慢也有了些变化。 “笑什么……” 方易想抓住他的手,结果一把按在了自己脸上。“我也舍不得,所以来找你了。”他认认真真道,“你为什么要丢下我自己跑回来?” “我回来是为了找到能治疗我身体疾病的方法。老鬼的藏书阁里说不定会有线索。这些年来我跑过很多地方,寻访过很多人,偏偏漏了他的藏书阁,这两个月以来,我已经找到了一些线索。”叶寒解释,“而且我回到这里来,老鬼会放心很多。他一直怕我跟着你跑了,他白白失去了一个灭灵师。你现在学会了很多缚灵的技巧,你的灵魂和方易原本的身体会结合得更加紧密,他想下手不会那么容易了。待在这里,至少他想对付你的时候,我能第一时间知道。” “所以你觉得你丢下我是为我好?”方易恶狠狠地说,“你特么放屁!我的生活早就因为你和废柴的介入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你以为自己一个人抽身跑了,一切就能恢复原状?我就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下辈子?” 叶寒开口想说什么,又立刻被方易打断了。 “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生气?因为你没有把我的选择和我作出的决定放在心上!”方易说得有些激动,“你一开始就比我强,这个我承认。叶寒,你很厉害,所以我们在一起行动的这段日子里都是你在保护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因为在对付恶灵这件事情你比我身边的任何人都更在行。但这个不能成为你代替我做出抉择的理由。我选择做什么事情,选择喜欢什么人,选择怎么活,你没有权利帮我决定。” “我不是帮你决定。那明明是一件对你不利的事情,我能让你避免,我就必须帮助你避免。” “……所以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需要你保护的对象。”方易有些难过,这些话他以为自己不需要说得那么直接叶寒应该也能懂的,但事实却不是,“叶寒,你应该信任我。你说过你谁都不相信,你说你只信任我。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行呢?我说了要和你一起走,我很努力地学习、练习,我甚至用詹羽来逼迫容晖,每次见面都要给他下定魂咒不让他走,才从他口里一点点套出你的信息。” “你没有必要这样……” “有必要!”方易又急又怒,只觉得心里的许多话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让叶寒明白自己不是一时兴起,“我觉得有必要,这是我的选择。你不能因为……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想法而否定我所有的决定。” 方易把背包放下来,拿出自己誊抄的那本三百六十五夜:“你把这本书给了我,我自己也抄了一份备用。既然你们都说我有这样的天赋,那我就去学习。叶寒,我学好了我就能帮上你的忙,帮上很多像麦云凡这样的人的忙。我不觉得辛苦。这两个月我确实过得很艰难,家里被弄得一团糟,但只要能找到你看到你,我一点都不怕。” 方易把本子举到他面前:“我曾是个胆小鬼,因为你才有了这么大的勇气。你还坚持说没有必要?” 纸页轻晃,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是章子晗保留着的那张初生儿照片,被方易过塑了,珍而重之地随身带着。照片落到地上,背面朝天,章子晗写的那行字异常清晰。 “愿你一生免受颠沛流离,有人始终爱你”。 方易捡起照片想放好,听到叶寒开口说话。 “让你不受颠沛流离,我可能做不到。”叶寒慢慢道,“做好第二点,行不行?” 照片又从方易手里掉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来,蹲在地上不出声。叶寒也蹲着看他,好一会方易才终于抬起头。他脸上憋得通红,亮眼睛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我真想抱抱你。”他小声地说。 叶寒摸着他脸颊,心道我想亲你。 他感觉此刻自己心里涌起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全是方易给的。 白春水不知何时已经和兽灵们沟通完毕,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看他们吵了一架。见似乎是吵完了,他才笑吟吟走过去:“好了吗?聊完了吧?” 那两人没怎么理他,只顾着看对方傻笑。 “小方啊。”白春水把手搭在方易肩上,“老叶欺负你你跟我说,哥哥帮你打他。” 叶寒这才霍然站起:“放开你的手。问出什么了?” 兽灵们日日在山上活动,岑家村的异变它们自然也一清二楚。 岑芳春死后,岑德福把她葬在了山里,隔壁就是岑芳春母亲的坟墓。莫世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让岑芳春葬在莫家坟山上,岑德福也没有问。兽灵告诉白春水,岑芳春的坟墓没有问题,只是最近坟墓附近出现了一个流窜的恶灵。 “可能就是岑芳春。”白春水在前面带路,兽灵告诉他岑芳春坟墓所在之处,十分偏僻难行。 “要剿灭她吗?”方易问叶寒。 叶寒点点头:“她的恶意值应当非常大了。” 手上的珠串已经记录满二十个,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好在白春水和方易都能分辨恶灵,三人在山林里尽量快速地行走,然而林子茂密,山路难行,还未走到天就已经黑了。 一蓬火光从白春水身边亮起。方易看到那是一只金色的鸟雀,在白春水身边起起落落,头顶上一簇稳定的火光。 “厉害吧?”白春水回头跟方易炫耀。 叶寒显然已经看惯了,面不改色,倒是方易忍不住吃惊:“为什么会有金色的兽灵?” “这只是凤凰。”白春水说,“凤凰就是金色的。” 方易:“……可它看上去像只麻雀。” 叶寒截住话头:“就是麻雀,这是他养的兽灵,正主早就死了。别管他,这是他捣鼓出来的,除了照明没什么别的用处。” 白春水气得咬牙:“你孤陋寡闻!除了照明之外,在外面露宿的时候取暖和吃饭喝水都靠它了!” 叶寒对方易修正自己刚刚说的话:“除了照明和烧火,没什么别的用处。” 三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兽灵们指示的地方。方易一次召唤出了整座山的兽灵,但力气不继,这时大部分的兽灵已经三三两两回到了动物的体内,山头上还剩几处亮着微渺银光,飘飘忽忽。 岑芳春的坟头很新,草才刚刚长出几寸。叶寒在坟前站了一会,把白春水那只麻雀抓过来,从包里掏出一枝香点燃了。他双手合十,夹着那支香拜了几拜,随后才插在岑芳春坟前。 香燃得很慢,袅袅烟气却不消散,逆着风往另一个方向飘。 叶寒带着其余两人跟着烟气走。 “这里我和废柴以前来过。”叶寒说,“有个洞,不深,但是里面死了不少人。” “废柴是谁?”白春水奇道。 “就是白虎,常婴。”方易有点不好意思,“废柴是我随口乱起的名字,当时他还是一只猫。” 白春水哈哈大笑,脚下一滑,差点摔跤。 叶寒没理他,方易倒是把他扶了起来。白春水是被地上的一截骨头绊倒的。他把骨头挖出来,长而略带弧度。 “是人的肋骨。”他拿着骨头指指自己。 这时叶寒已经站定了。小路镜头是一处山壁,长满藤蔓,在夜里黑沉沉一片。方易挥手将剩下的十几只兽灵遣到那边去,银白色的亮光聚在一起,照亮了山壁上的洞口。 有个人坐在洞口处,直勾勾地盯着三位来客。 “阿春。”叶寒开口跟它打招呼,“是我,叶寒。” 67|4.05| 岑芳春头发蓬乱,脸色灰败,呆坐在洞口一动不动。听到叶寒的声音之后,她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叶寒又走近几步,岑芳春毫无反应,只带着戒备之色盯着渐渐靠近的叶寒。 方易觉得很奇怪,低声问白春水:“她是恶灵,为什么形态没什么变化?” 白春水奇道:“你没看到她后面那是什么?小方你是近视还是夜盲啊?” 方易:“……有点近视吧。她后面是什么?” 白春水弹了弹手指。他身边那只金色的麻雀呼的一下飞到洞口上方,转了一圈后突然炸裂,瞬间洞口周围都被金色的光尘照亮了。光尘很快又聚合成麻雀,噗噗噗飞回白春水身边。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方易也已经看得很清楚。 岑芳春坐在洞口,但她身后的长影子竟是一段蠕动的实体,不知是什么巨兽,尾端消失在山洞的深处。 叶寒也停了脚步。他十分谨慎地没有再靠近。 “阿春,还记得我吗?”叶寒很温柔地呼唤她,“养了一只大老虎的叶寒,想得起来吗?” 岑芳春没反应,看样子对来人的兴趣也已经用完。她低头踢了踢脚下的东西,嘴角浮起一丝模糊笑意,似是很满足一般。 她脚下是一具男人的尸体,面目浮肿,颈上一道深深的勒痕。 叶寒静静退了回来。 “怎么了?” “莫世强的尸体被她带到了这里,有被折磨过的痕迹。”叶寒说,“尸身仍在,但没看到莫世强的灵体。极有可能已经被她吞噬了。” “那你怎么不出手?” 叶寒从背包里掏出个圆乎乎的小球,在手里掂了掂:“她后面那个是什么?你看到了吧?” 白春水一时语塞:“看是看到了……但不可能是我的大福。大福没有那么大。” 叶寒将小球抛上天。小球直直窜到半空炸开,青绿色焰火像伞盖一样升起。 “别骗人了。”叶寒道,“你这次肯回来不就是因为大福不见了?它跑了之后游云连自己出门买菜都不敢,天天缠着废——常婴,要常婴和她一起出门才敢去。” “大福不伤人的。”白春水反驳道。 叶寒笑了一声:“那是你在它身边的时候。” 方易忍不住问:“大福是什么?” 叶寒淡淡道:“他养的兽灵之一,一条很小的竹叶青。” 眼看天空中的青绿色焰火消散得差不多了,叶寒带着两人往来路走:“找个地方等吧。” 方易不满了:“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 “岑芳春身后的东西应该是兽灵,它和人类恶灵融合了那个兽灵很有可能是白春水的大福。大福最怕常婴,我在呼唤它。”叶寒解释完了之后又想了想,“还有问题吗?” 方易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但回头想想,还有个白春水在这里,有些问题又不方便问出口了。他转而拉着叶寒要他说说大福的事情。 大福是白春水刚来这里不久就养起来的一个兽灵。 那时白春水还是个又萌又软、头发茂盛的正太,个子瘦巴巴,每天提着条太过宽松的裤子在山里追着常婴跑。因为才刚被老鬼带回来,他书没看多少,咒术也没学几个,倒是接二连三地养了几个兽灵。只是当时能力不足,兽灵被他带回来之后没有多久就消散了,惹得小孩一阵伤心。 当年白虎还不讨厌叶寒,叶寒也还没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白春水和他们两个四处乱钻,玩得功课都丢了。 那年清明,常婴驮着两个孩子上山摘果子吃,在路上看到一条手指粗细的、已被人拦腰砍断的竹叶青。 常婴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但白春水从他背上跳下来,要收走这条竹叶青的兽灵。常婴和叶寒都劝他算了,收走了也不过三两天,兽灵很快就会消失。但白春水不肯。 那半截竹叶青还未断气,黄眼睛黑瞳仁盯着他,像注视着自己的神祗。 白春水将它带回去,每日和他说话,将它开始分崩离析的灵体一次次缚紧。叶寒有时候晚上去找他玩也没法把人拉起来,倦到极点的白春水自顾自缩在床上睡了,怀里还趴着那条小小的蛇灵。 等蛇灵原本银白色的躯体渐渐浮现出雨后薄雾一般的翠色,白春水知道他成功了。他万分激动地在山里乱跑,逮到个人就给他看盘在自己肩上的小蛇。在老鬼这边呆着的灭灵师和缚灵师都不少,他个子太小,生怕人看不到他的兽灵,于是见人就挺直腰,那蛇也在他肩上挺立起来,主从都一副气势凛然的样子。 后来白春水给竹叶青取名为大福,希望它以后能为自己带来许多福运,自己也能拥有多多的福气。这是他养的第一个兽灵。 大福非常依赖白春水,无论他去哪儿都要跟着。它身上的翠色一年比一年深,一年比一年浓,原本手指粗细的蛇身倒是一直没变,尾巴缠在白春水手腕上,小脑袋依着他手背。 然而后来白春水悄悄跑了,大福次日疯了一般在山里乱钻,还壮着胆子窜到白虎身上乱咬。可谁也不肯告诉它白春水去了哪里。叶寒也被大福攻击过,他一怒之下差点要把大福给捏没了,幸好游云等人拉住了他。 暴走的大福后来终于慢慢冷静,每天也不理人,只盘在白春水房子的门口等他回来。白春水在院里种了棵山茶,十几年来长得很高,它就静静盘在枝上,青色脑袋搭在浓艳的花瓣上,黄眼睛黑瞳仁,日日盯着进山的小径。 叶寒回来后不久,手欠,要帮游云给茶花浇水。大福可怜巴巴地看他,他说别等啦,白春水不会回来了,他在外面逍遥着呢。 第二天大福就不见了,山里转而多了些传言,说有一条青色的大蛇天天乱窜,山里什么都不安宁。 大福的攻击性变强了,加上它又回到了无任何人可束缚他的环境里,越来越不受控制。游云有一天上山采药,大福从树上垂下来,死盯着她,蛇信伸缩。它还记得游云,但已经不太认得出她了。 游云自此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出门,陈四六连忙向白春水发了信息告知这个情况。 “被缚灵师所养的兽灵,一旦长时间脱离缚灵师的身边就很容易产生异变。尤其当它遇到恶意值很高的恶灵,控制不好很容易被影响。”叶寒慢吞吞道。他们几人已在一片小空地上生起了火,等待着白虎过来。 方易听得津津有味:“我也能养吗?” 叶寒说能啊。 方易又问养什么好。 叶寒认认真真地想了半天:“不要养猫了。” “养狗?”方易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养点别的,最好是那种能聚天地灵气的神兽,化形之后跟废柴那么威风,缩小的时候又萌萌哒。” “那很少,不好找。” “重明鸟吧?”方易笑着说,“很威风啊,还能驱逐恶兽。” 叶寒想了想,问:“重明鸟缩小的时候是什么?” 方易:“……小、小鸡?” 两人哈哈大笑。 白春水在火堆边烤馒头,心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谈恋爱的人聊天的内容都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他唉声叹气:好不容易得了个小兄弟,转眼就被叶寒勾走了,自己连说话的空隙都没有。 于是只好边啃馒头边想大福的事情。这次从外面回来,确实是因为接到陈四六的消息,说大福跑了又异变了。大福从小跟着他在山里混,见什么都啃,见什么都吃,树敌实在太多。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为他的小蛇担心。 他心里其实是不相信大福会变得不认识人的。 当时带他走就好了。白春水想,刚刚岑芳春身后那个真的是大福吗?他从没想过大福能变成一条那么粗的蛇,但是除了大福,鸡冠山上不可能还存在着这样巨型的兽灵。想到自己从小养大的小蛇被恶灵影响变成现在这样,他就心疼得不得了。 那是老子的蛇!他愤愤地想,哪里轮得到别人来影响。 干粮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常婴从树上跳到了方易怀里。 “啊啊啊!”方易万分激动,抱着它捏来捏去蹭来蹭去,“废柴!我好想你!” 废柴:“……老子叫常婴。” “好好好,常婴我好想你。”方易笑着举起它,在它额上亲了一口,“你这个模样也能说人话了?” “可以了。山里适合我生存,空气新鲜没污染。”小猫伸舌头在方易鼻子上舔了几口,乐得方易又把它抱在怀里揉来揉去。 叶寒阴森森站在方易身边盯着常婴。常婴在方易怀里蹭够了才钻出来,十分得意地给叶寒亮了下屁股,趾高气扬地跟白春水打了声招呼:“找我来,是为了你的大福吧?” “是是是,神兽你太厉害惹。”白春水迅速跳起来把火熄了,“您开道,您先请,求别伤了大福。” 那猫哼了一声:“我伤不了他,你才最让他伤心。” 白春水抓抓鼻子,尴尬地干笑几声。 往那边去的途中,叶寒跟常婴大致说了岑芳春的情况。常婴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对付被恶灵影响而变异的大福,闻言开口:“岑芳春还是你来吧,我不太擅长对付人形的恶灵,你知道的。” 叶寒沉默了。方易在他身边跟着他走,心里大概明白叶寒在想什么。 他应该接受不了自己将亲手毁灭岑芳春灵体这个事实。 “叶寒,我来吧。”方易说,“我能净化和安抚她。” 叶寒下意识想说“不行”,心里突地想起之前两人争执的内容,顿时皱眉。 不答应,可能又会吵起来。 答应了,又不确定方易能不能成功。 方易:“不行吗?不信我吗?” “不不,我信。”叶寒忙道,“你试试吧。” 方易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温和地说:“能净化和安抚她是最好的。她下辈子能做个不那么苦的人。” 叶寒顿时想起,这是自己在解决陈小禾的恶灵前跟方易说过的话。 他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点点头:“嗯。” 68|4.05发|表 山壁上的洞口依旧黑魆魆。方易召唤出的兽灵已经都消散了,他正要再次召唤,常婴阻止了他。 它站在三人跟前,面朝着岑芳春所在的山洞。 方易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试着召唤或是控制白虎的灵体。这一定是个巨大但有趣的挑战。 常婴不知道身后的人在打什么鬼主意,它化出原形,抖了抖身子,温和但澎湃的银色光流从它金白色的皮毛中水一样淌出来。光流很快化为微粒,悬浮在空气中,互相映照,将整片地面都照亮了。 那个洞口也无所遁形。岑芳春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坐在原地,光芒映亮她的脸庞和身后洞口的一部分。 白春水无论如何都感应不到洞里那个巨大的兽灵是不是大福,急得站不住。 常婴突然张口,大吼一声。 群山耸动,万鸟惊飞。 月色下顿时一片簌簌。 方易等人都没什么反应,但岑芳春显然受不了了。她受惊一般站起来,惊恐地盯着一步步靠近她的白虎。 “阿春。”常婴用方易从未听过的温柔呼唤她,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压低了,有着难以言说的哀戚,“我是大老虎。” 女人依旧一动不动,脑袋歪了歪。 “我背你去玩吧。”常婴温和地与她说话,“我们去玩吧,不要理叶寒。他欺负你了吗?有谁欺负你了吗?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岑芳春突然发出嘶哑的喊声,方易没能分辨出她说了什么。但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和方才警惕、惊慌的神色不同,她带着点笑意,像是想起了故人。 常婴越走越近,终于站在了岑芳春面前。它略略弯了四肢,悄声道:“阿春,阿春。我帮你出气。” 岑芳春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抱着常婴的脖子,灵体上散溢出灰黑色的颗粒。 这边的方易吃了一惊:“常婴它也可以净化恶灵?” “一般来说不行。但岑芳春不一样。”白春水一直盯着岑芳春身后,看到岑芳春后面那条巨兽的躯体开始扭动,神经顿时绷紧了。 方易这时也看出了常婴这个姿势的用意:它曲了四肢不止是为了方便与岑芳春对话,那同时也是进攻之前的预备姿势。 瞬时间,山洞中窜出一条粗大的黑色蛇尾,狠狠朝白虎甩过来。 常婴脖子不动,四肢一跃,竟带着还抱着他的岑芳春整个跳了起来。岑芳春双脚和那兽灵的躯体已经融合在一起,两个灵体都被牵扯起来。那根想要攻击常婴的尾巴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绕上常婴的脖子。 “别咬!!!”白春水突然蹦起来,冲了过去。 常婴亮出锋利獠牙,双目瞪得滚圆,朝着岑芳春和蛇灵融合的地方一口咬下! 方易一下没站稳,他身边的叶寒条件反射地要去扶他,却忘了自己是个灵体。方易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在常婴揪着那一截粗长的蛇身甩出来的时候,他的耳朵几乎都要聋了:可怕的痛嚎像是直接钻进了他的耳朵里,震得他差点吐出来。 那是一个夹杂了巨大愤怒和痛苦的哀吼。 “我听到了,我说我听到了!”叶寒确定方易没事之后,转头看着和方易一样被这声巨吼震跌在地上的白春水。 方易心有余悸:“白春水养的真的是竹叶青吗?你也听到了,它的声音比废柴的还可怕!” 白虎的吼声震动了四面山峦,蛇灵的痛呼却令四围青山诡异地沉寂了下来,像是根本不敢再有一丝动弹般忌惮。 白春水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和白虎厮打成一团的蛇灵跑去。 “大福!”他大叫,没提防被蛇尾扫了一下,又在地上跌成了狗吃屎。 “别管他,他就喜欢玩火。”叶寒截断了方易的想法,指点他寻找岑芳春的灵体。 白虎把岑芳春的灵体甩出来之后,女人就惊悸不安地趴在树上,长发垂落,惶恐地看着正和蛇灵打架的白虎。 方易立刻施用了定魂咒。岑芳春一僵,脖子咔的一扭,直勾勾盯着方易。 说实在话,方易虽然在江边净化了不少恶灵,但在叶寒面前施展自己的本事还是第一次。他紧张极了,像是在完成一场极其重要的、决不允许失败的考试。 闭眼深呼吸几口,他对上了岑芳春的眼睛。 岑芳春的双瞳隐隐发红,方易知道这是她成为恶灵之后伤害生人性命留下的痕迹。和灵体的思维同步对方易来说已经不是一件难事,他觉得没太有把握的是怎么安抚岑芳春。三百六十五夜里提过,安抚恶灵最有效的方法是让它们“放下仇恨”。 方易当时看到这一句,噗的一下就笑了出来。 这什么鬼,缚灵师的心灵鸡汤? 然而他把整本书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如何具体实施“放下仇恨”的步骤和手段。 扯淡。他想,这本书的编者也是个干吃饭不好好干活的。 方易从淡青色的迷雾中走出来,站在小路边上。清风微雨,春意盈盈。小路从他脚下延伸向左右两侧,路上并没有人。方易低头,循着雨后松软湿土上留下的巨大爪印往前走。 山崖边上垂着数丛红色小果子。一头巨大的灰白色老虎立在路边,两个小孩在他背上站着,踮脚伸手去够那些果子。 “高一点,再高一点。”小小个的叶寒在白虎背上跳了跳,“你怎么那么矮啊老虎?” 白虎生气地吼了一声:“是你们太矮了!” 方易看着又小又狂的叶寒发呆。 ——我的天实在太软太萌了。 他的心软趴趴的,只想冲上去抱着那么小个的叶寒狠狠亲几口。 那时的叶寒大概*岁模样,穿着不太干净的灰色连帽衫,头发乱七八糟,那双眼睛倒是又灵活又明亮。他又窜又跳,终于扯下一大把果子,全都塞到了身边的小姑娘怀里。可惜他用力太大,果子被他抓破了好几个,红色枝叶滴在白虎的毛上,气得它嗷嗷大叫。 方易笑着坐在他们对面。白虎趴了下来,他刚好和小叶寒面对面。 岑芳春扎着不太正的小辫子,和叶寒抢着吃果子,吃得满手都是红的,又咯咯笑着趴在白虎身上用它的毛来擦手。白虎只是一味地乱叫,但并不挣扎,两个孩子安安稳稳地坐在它背上。 “我隔壁来了一个人,姓白的,白色的白。”叶寒说。 “有人姓黑吗?”岑芳春问。 “有。”小叶寒十分肯定地说。岑芳春立刻就信了。 小叶寒和他说了很多那个姓白的小孩子的事情,说他特别不听话,自从他来了之后自己被揍的次数大大减少,乐得逍遥。 小姑娘问他,你和他一起骑白老虎吗? 白虎立刻说不行不行,你们三个人会把我压死的。 小叶寒又肯定地说好啊,下次我把他也叫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玩。 白虎嗷嗷哀叫,趴在地上尾巴乱甩。 这是方易没想到的一幕。他以为自己进入岑芳春的回忆里,看到的可能是她最悲伤的一刻,毕竟在他之前和恶灵们思维同步的几次里,他看到的都是痛苦的事情。 他完全没意识到,和痛苦相比,岑芳春心里记得最牢的反而是童稚时期的欢喜。 两个孩子吃完了,白虎驮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叶寒跟岑芳春介绍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白虎听他说一种就要解释很久,最后气得大吼:“你功课学得那么糟糕就不要丢人了!” 岑芳春哈哈大笑。她毫不在意地抓抓白虎的毛,说大老虎我给你挠痒痒。 方易跟在他们身后慢吞吞地走。薄雾一重重浮在林间,他们穿过了无数花草密林,白虎身上的毛发颜色变浅了,叶寒不再骑在它身上,将那个位置留给了披着头发的岑芳春。 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方易觉得岑芳春真是好看,活泼泼的生命,像在这浓翠之中长成的一棵高竹,清丽又脱俗。而叶寒……方易简直不能相信,十几岁的叶寒真的有那么帅么? 他们经过他的身边时,叶寒突然回头朝着方易这边看了一眼。 “怎么了?”白虎不耐烦地问。 “好像有人在看我。”叶寒皱着眉头,却什么都看不到。 方易就站在他面前,满目温柔地注视着他。 等到跟着他们将这段带着清爽水汽的路程走完,方易心里突然一亮:他知道为什么穿着粗衣布鞋的叶寒那么帅了。 因为他正站在岑芳春的回忆里,所看见的是岑芳春眼里的叶寒。 淡雾散去,黑色的烟气从深谷中飘起来,把方易整个人都裹在其中。他看到眼前不是山林而是低矮的房屋,耳边哐啷几声乱响。 “背着我偷人,哼?”满脸横肉的男人将女人按在地上,骑在她背上,手里还揪着一大把头发,“谁?那个死男人是谁?” 岑芳春疼得掉眼泪,口里呵呵冷笑:“谁都没有,我不想和你过了,就这样。” “不偷人你说什么离婚!”男人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岑芳春痛得大叫一声,“跟我离婚?嗯哼?有本事提离婚了,哈?” 男人边打边骂,岑芳春在他身下拼命反抗,手里不知何时抓住了厨房里的烧火棍,往后一挥,正好打在男人的鼻子上。男人夺下那根烧火棍,按着她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方易心头憋得喘不过气。莫世强的动作停滞了,岑芳春被他按在地上,脸朝着方易的方向,眼里淌出泪。 “你是谁?”岑芳春开口问他,“我看到大老虎和叶寒了……他们在哪里?” 方易推开一动不动的莫世强,将岑芳春从地上拉起来。 “我是来带你走的。”他尽量温和地和她说话,“不要受那个人的影响,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你的大老虎,还有叶寒。他们都很牵挂你,很想你。他们都来了,就在外面,我带你去。” 岑芳春失声痛哭。她反复问方易是不是骗他的,为什么当时没有人来救她。她哭得厉害,手被方易紧紧握着。 69|4.05| 方易拉着她想要走出厨房,却发现房门怎么都打不开。 “不行的,他困住我了。”岑芳春看看脚下保持着打人姿势的莫世强,“我被他影响了。我知道我害了很多人,对不起……我不想的,但我没办法……” 方易重重踢了几脚那扇门,但纹丝不动。他绕着厨房看了一圈,发现这房子虽小,但门窗都莫名地无法打开。岑芳春一直在流眼泪,反复说着“出不去的,不行的”。 她跟着方易,然而走到莫世强身边时又怯怯地躲开。方才挣扎时爆发出来的勇气已经毫无踪影,方易叹了口气。岑芳春也许不是个懦弱的人,但她已经习惯被莫世强压制,偶尔的爆发也不能持久。 方易从僵直的莫世强手上取下那根烧火棍,掂了掂,觉得还是不够,又去墙角把一把锄头拿给岑芳春。 “砸了它。”他指着地上的莫世强说。 岑芳春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摇头。 “砸了它。”方易坚定地说,将那把锄头塞进岑芳春的手里,“有办法的,只要你想改变就肯定有办法的。阿春,看看他。他已经死了,你知道的。他已经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幻影。你吞噬了他的灵体,是吗?” 岑芳春紧紧握着锄头,想了半天才点头。 “太恶心了……”她声音发抖,“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他死了都不肯放过我,那条大蛇帮我,我吞掉了他……可是我变得奇怪了,村里的人是我害的,是我害的……”她哭着诉说,自己被莫世强胁迫举行婚礼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吃酒,人人都在祝贺新郎,又转过来恭喜她,说她嫁了个好老公。“我恨他们,我又恨我自己……”岑芳春将手指塞到自己口里狠狠地咬。她的手上满是这样的牙痕,一个压着一个。 方易握着她的手安抚她。 “你很了不起。你已经为自己报仇了,你杀了莫世强,还吞噬了他的灵体,世界上已经没有莫世强这个人了,连他的灵魂都不存在了。你还怕什么呢?”方易轻声道,“你很清楚的,那个混蛋已经不在了,死透了,对吧?可是叶寒还在,大老虎还在,你爹也在。他们都等着你出去。” 岑芳春眼里都是泪,但已经平静了许多。 “砸了它,我带你出去,好吗?”方易再次压低声音说,“谁都困不住你,你是自由的。” 岑芳春记忆里的莫世强只是一个虚像。锄头重重砸下去,岑芳春发出似哭又似笑的嘶吼。那具僵硬的虚像化成了黑色颗粒,连同同样渐渐消失的厨房,都隐没在周围一片浓翠的雾里。 “走出来了,你很棒。”方易真心真意地鼓励她。 想到这个女人曾以怎样的心思注视过叶寒,他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她被莫世强杀了,又伪装成自杀的样子,最不堪、最丑陋的一刻却完全落在叶寒眼里:岑芳春当时的心情如何,方易根本不能细想。若那个遭受这种恶意的人是他呢?他绝不愿意叶寒看到那样丑恶的自己。 在自己倾慕的人面前,人总希望自己是完美的、端庄的、干净整洁的。 而自己丑陋不堪面目暴露的一刻,无异于世上最可怕的刑罚。 他拉着岑芳春的手,循着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岑芳春问他到底是谁,方易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念了好几遍,微微笑着说我记住了。 “若有来生,让我报答你。”她认真说。 方易不需要她报答。但他没有拒绝。“我记住了,你要赶快投胎转世,趁我还记得你。” 岑芳春终于笑起来,也随之握紧了方易的手。 他们越走越远,山路上雾气也渐渐浓密。方易察觉到自己掌中的手变小了。他转头,看到扎着歪辫子,脸上还有红色的水果汁液的岑芳春,眼睛又大又明亮,带着单纯的笑意。 “大老虎和叶寒都在外面,他们都很想你。”他低头说。 岑芳春点点头,稚嫩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两人手牵手,步入渐渐通透的空气中。 方易睁开眼,□□岁年纪的岑芳春站在树下,冲叶寒咧嘴大笑。 他悄悄走开了一点。 白虎和蛇灵扭打正酣,常婴边打边咬边骂人,骂来骂去都是那几句“混蛋”“滚犊子”“傻逼”“狗娘养的”。方易估计他是在自己家里看电视剧学来的,哭笑不得。白春水在确认那条蛇灵就是自己的大福之后也加入了混乱的战局。 他主要是去阻碍白虎的。 蛇灵在他怀里扭个不停,粗长巨大的蛇尾时不时在白春水背上打一下,疼得白春水满脸是汗,但就是不放手。 “大福大福大福……”他口里不断喊大福的名字,脸紧紧贴着冰凉漆黑的蛇身,“你不会伤人的,好大福,你不伤人的……” “滚开啊白光头!”常婴大怒,白春水趴在蛇灵身上,自己根本没办法下口,“再不滚开我连你一起打了!” 白春水还是抱着大福说话。 常婴尾巴一扫,在白春水的光脑袋上打了一记。一直在说话的白春水痛得嗷了一声,说不下去了。他怀里的那条蛇灵倒是突然来劲,一挺身从那人怀里挣出来,狰狞的蛇头冲白虎窜过去,毒牙又尖又利。 “别打了别打了……”白春水捂着脑袋又去劝架。 方易是旁观者,看得很清楚:蛇灵在白春水怀里只是乱挣扎,在看到常婴打了白春水一尾巴之后才真的发怒了。他看得很有趣味,掏掏口袋,掏出没吃完的烤馒头,扭头看到叶寒还在和小岑芳春说话,又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两兽相争上,边啃边看。 常婴发起怒来并不管那个是白光头还是黑光头,爪子该挠的还是挠,尾巴该扫的还是扫。蛇灵蜷着受伤的蛇尾,将白春水护在怀里,战力大大受损,接连被常婴狠抓了几把,嘶嘶作声。 白春水心疼得不行,把他身上的那些粉末一个劲儿地往蛇灵身上倒。 “别打了,乖啊别打了。”他像哄小孩一样跟蛇灵说,“我对不起你,是我错了,大福别打了,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吧,打我出气……” 粉末纷纷附着在蛇灵身上,它在白春水的怀里不再动弹,一脸凶相的蛇头搁在白春水肩上,蛇尾缠在他腰上,像是将他抱着。原本粗硕的黑色躯体缓慢消融,黑色颗粒消散在空气中。方易看得目瞪口呆:好清俊的一条竹叶青。 他要是养了这样一个兽灵,肯定不舍得丢下他自己跑了。 大福终于显出原形,白春水却苦笑道:“完了,这下连眉毛都要掉了。” 他让大福缠在自己手腕上,低头亲亲它冰凉的蛇身。大福的尾巴弹起来在他脸上甩了几下,白春水连连点头:“该打,该打。” 白虎相当不高兴:“白光头,身上带着这些粉,你们还叫我来做什么!我电影还没看完!” “不能再掉毛了,再掉连眼睫毛都没了。”白春水说完之后话锋一转,“还不是因为你太无能,折腾那么久了都没能让大福显出原形。” 白虎这下是真的吹胡子瞪眼:“我……我顶你个肺啊!你讲不讲道理!是谁拦在中间碍手碍脚的!” 一人一虎吵起来,大福懒洋洋地缠在白春水手上,很满足的样子。 方易也终于吃完了烤馒头,把常婴拉了回去,让它见见岑芳春。 叶寒不知和岑芳春说了什么,小姑娘眼里都是笑意。她的形体比之前方易所看到的要淡了许多。 “要走啦?”常婴走过来趴在她身边。 岑芳春在他身上滚了几下,格格地笑。 “别回来了,去投个好人家。”常婴说,“外面花花世界,好精彩啊。什么吃的都有,什么玩的都有,电视剧也特别多。” “好啊。”岑芳春蹲在它大脸旁边轻声说,“我看完了花花世界,再回来找你们玩。” 常婴尾巴甩来甩去,声音低沉了许多:“你快一点,别耽误时间。我可不等你。” 岑芳春又过去抱了抱白春水。她碰不到他,只虚虚地做了个姿势。白春水说你下次投胎也要投得那么好看,不然就别回来了。说完嗷地叫一声,被大福咬了。 岑芳春转头要去抱方易,然而才走了几步,灵体就开始消散了。 她叹了口气,这个表情出现在□□岁女孩的脸上显得十分老成。“来不及了,谢谢你。”她冲方易说,又扭头朝叶寒重复说了一次。只是最后这句“谢谢你”没说完,她就不见了。 林间安宁寂静,叶寒捡起地上遗落的一簇红色果子。果子在他手里消散成烟。 常婴在地上滚了一下,化成一只猫,窜进方易的怀里。 “不想走路。”它在方易怀里蜷成一团,“心里不好过,你抱抱我。” 方易便抱着它,随着白春水和叶寒一起走了。身后山林浸在夜色里,虫声鸣响,似有万物生长。 走过几道禁咒的时候,白春水会把手搭在方易肩上。方易过后想回忆,怎么都想不起自己经过了哪些地方,才意识到白春水当时搭肩膀的动作是有意义的。 “先别过去。”叶寒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回去看看。” “看什么?”方易讶然。 白春水替叶寒解释:“看老鬼回来没有。” 他和白虎也随着叶寒走了,临走的时候将大福留在方易身边。大福不太情愿,别别扭扭地盘在方易肩上。 方易坐在石头上,抬头看到半个月亮和稀落星辉,山峦时有震动,鸟雀飞鸣,不像人间。 他呆坐了一会,觉得肺里的脏东西都在这么清澈的空气里被净化了。闲着也没事,于是方易没话找话跟大福聊天。 “白春水可真帅呀。” 大福没理他。 “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大福转了个身。 “你是不是喜欢白春水啊?”方易锲而不舍。自从叶寒说要做到“第二点”,他心里就满是恋爱中的喜悦,看什么都自动带上一层甜蜜臆想。 大福跐溜一下从他肩上溜下来跑了。 方易忙站起来:“喂……你老大让你保护我你跑什么?” 这时肩上突然一重,有人在他身后将他牢牢抱紧了。 “你刚刚说谁帅?”叶寒哼了一声。 方易心跳得快了几分,手覆在叶寒的手背上。叶寒将他抱得死紧,脑袋搁在他肩上深深吸气。方易不合时宜地想到摄魂怪。叶寒是要将他的快乐和希望都吸走吗?他觉得自己想得太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叶寒在他耳朵上亲了一口,哑着声音问,“我很好笑?” 方易缩了缩脑袋:“不是。” 叶寒觉得他没说实话,舔了舔他耳朵:“那你笑什么?” 耳朵太痒,方易忍不住伸手捂着。叶寒一把抓住他的手,温热的唇落在他手指上,又吻在手心里。 “方易,我想你。”叶寒贴着他耳朵说。 这句话令方易几乎整个人都酥软了。 70|老鬼(1) 叶寒在方易耳边轻轻重重地咬,问他:“不想知道我跟阿春说了什么?” “不想。”方易躲开他的牙齿,“别咬了。老鬼在吗?” 叶寒又重重抱了他一下才放开,转而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不在,还没回来。” 两人手牵手在夜色里走。手指的皮肤互相摩挲,温柔舒适,彼此的体温透过皮肤互相传递,像传达某种不可言说的讯息。叶寒的手指比方易还要略长一些,有点凉,却很坏心肠地在他指间微不可察地摩擦,生出了一些微妙的热度。 方易脸红了:“你……” 叶寒径自说话:“老鬼出门了还没回来,你可以到我那里住几天。” “他去做什么了?”方易只好按下心里的躁乱,接着他的话茬问。 “不知道。”叶寒像是笑了笑,“知道我不够听话,所以去抓你?” 方易心说这不好笑 叶寒跟他说了些老鬼的事情。 老鬼不是人,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实体化了的恶灵。 叶寒从城里回来的两个月间,埋头在书阁里看了不少书,其中包括大量和缚灵师相关的内容。叶寒根据里面所记载的内容推测出老鬼应该有一百多岁的年纪,心头吃惊:老鬼看上去就像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他从没想到他居然已经那么高龄。然而继续往下翻,他看到了老鬼的死亡记录。 “想想也不奇怪。他自己如果不是实体化了的恶灵,怎么可能知道怎么让恶灵安全地实体化?容晖是在他的指导下才成功的。” 而老鬼居然就是章子晗的老师:这是最令叶寒感到吃惊的一件事。 章子晗的所有记录都是老鬼撰写的。老鬼把大量的赞美都给了章子晗,反复提及她的存在能令灭灵师有更多的实践机会。 “我开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看到后来我才懂。”叶寒说,“章子晗施展定魂咒,灭灵师负责剿灭灵体。有时候灭灵师不能顺利剿灭灵体,反而会令恶灵愤怒,恶意值增加。这个时候章子晗就有用处了:她可以安抚恶灵。” 方易吃惊道:“这听上去像是专门针对灭灵师的训练。” “没错,对老鬼来说,章子晗最大的作用就是,她是一个训练灭灵师的绝好工具。”叶寒将方易拉近自己怀里,让他远离溪边,以免刚干的鞋子又踩湿了,“我们这一片地方有不少人,但相比较来说缚灵师比灭灵师少。因为缚灵师大都不愿意干那样的事情。他们认为恶灵是可以被净化被安抚的,它们的恶意值虽然在增加,但同样也有完全消弭的机会,因而必须得到尊重。但老鬼的做法并不尊重灵体,他会故意人为地增加恶灵的恶意值,有时候甚至会制造恶灵,都只是为了给灭灵师创造出更宝贵的训练机会。” 叶寒在斟酌着词句。 “你能明白吗?缚灵师们心里最基础最根本的观念,和老鬼、和灭灵师的做法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缚灵师和灭灵师虽然一起行动,但很难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也很少有关系很好的搭档。在这里的缚灵师一般都是从小就被老鬼捡回来养大的。他们没有和其他缚灵师长久生活的经历,所以对于这些事情并不太在意。等到他们意识到自己在用缚灵能力做这些可怕的事情,很多人都会选择离开。” 方易突然明白了:“白春水?” “嗯。他就是其中一个。第一次跟他去出任务的时候他非常疯狂。我已经是不要命的类型了,他比我更不要命。我好不容易把他扯到安全的地方,他跟我他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他要走,再不离开他会因为这种矛盾而发疯。”夜露微重,叶寒干脆将方易搂在怀里,慢吞吞往前走,“前段时间我看到章子晗的记录,我在想,章子晗要离开老鬼,不想再做缚灵师,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她遇到了方博君,另一方面可能是她早就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了。她那么强大,懂得那么多的事情,她也许想成为的是一个更专注、更单纯的缚灵师,净化、安抚,让灵魂回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而不是成为别人增强能力的道具。” “灵体对于老鬼的意义是很单纯的,他的能力凌驾于它们之上,所以他就有权利去操纵它们。”叶寒最后道,“和白春水一样,章子晗应该也很矛盾。” “是的……”方易喃喃应道,“她非常痛苦。我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净化恶灵之后会痛哭,但如果她净化的是被老鬼人为制造出来的恶灵,她是会悲伤的。净化恶灵的时候缚灵师要进入灵体的回忆中,如果那是被强行增加了恶意值的恶灵,那对她来说一定很难受。” 叶寒略略低头,在他头顶轻吻:“也难为你了。” 方易忍不住停了脚,回身拥抱他。两人在夜色中紧紧地抱在一起,似是后怕,又似是依恋。 “叶寒,离开这里。我们走吧,去哪里都行,回家,或者到别的地方去。”方易说,“老鬼比我想象的可怕。他为什么要这样训练你们?他能人为制造恶灵,是用灵体制造吗,还是会直接伤害人的性命?” 叶寒抱着他,熟悉的人体温度令他深深不舍。 他在方易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你忘了吗,我说过,老鬼本来想让我占据你的身体,毁灭你的灵魂。所以灭灵师不仅能摧毁恶灵,同样也可以拿捏生人的灵体。” 另一边,白春水刚刚和折腾个没完的大福躺下。 大福不需要洗澡也不需要吃东西,白春水想要讨好它照顾它,但没想到什么可以让自己献殷勤的方式,只好跟它闲聊。 “开心不开心啊?” “看到我高兴不高兴啊?” “还生气吗?” “来打我,嗯嗯,来打我,消消气。” 大福懒得理他,在桌上盘成一团,靠在白春水的手边汲取他的体温。 白春水把口水都说干了,大福没反应。他只好停口喝水补充体力。灯光下蛇灵青翠的躯体上尽是光滑鳞片。白春水小心地摸来摸去。 “你居然实体化了啊……你什么时候实体化的?”白春水摸了又摸,“你真不简单,大福。刚刚回来的时候常婴问我你到底是不是竹叶青,还问我是不是眼瞎了。他说咬你的那一下,你的味道似曾相识。” 大福抬起小脑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你肯定是竹叶青,你是我的大福。”白春水盯着它说,“你不是别的东西,对吗?” 大福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白春水又小声道:“好吧,无论你是什么东西,我不会再丢下你了。大福,我肯定是要走的,我要离开这里,带你一起走。” 他摸着小蛇的脑袋,说:“外面的空气确实不太好,对你可能会有影响。我会找到适合我们生活的地方,总之我和你都不留在这里了,好吗?” 这下小蛇有了动静,它的细尾巴缠上白春水的手腕,很亲昵的样子。 终于换来大福反应的白春水差点哭了,抱着他的小蛇灵亲来亲去。熄灯睡下的时候他还很兴奋,打算跟大福说说自己外出这几年的见闻,恍惚间听到隔壁门开了又关,还有人悄悄说话的声音。 白春水一下就坐起来了。他捞着小蛇塞进怀中,蹑手蹑脚地出门,遁走。 “非礼勿听。”白春水掏了掏耳屎,“他们……会做一些非礼的事情吧,哈哈。” 大福从他怀里探出个小脑袋,蛇信一伸一缩。 叶寒和白春水住的地方是简单的砖瓦房,两间合在一起,共享一个小院子。 所以白春水悄么么出门的事,叶寒和方易都是看得到的。 “他怎么出去了?”方易问。 “别管他。”叶寒给方易打了水,让他洗脚。 方易今天又跑又走,在山上爬上爬下,又浇了一场豪雨,鞋袜泥泞得不成样子。他不肯让叶寒帮他脱鞋,被叶寒很凶地瞪住了。 叶寒为他洗脚,隐隐有道歉和讨好的成分在里面。方易有点不好意思,但看到自己脚上被擦破磨损的伤口,顿时又觉得叶寒做什么自己都应该欣然接受。 “都是来找你才弄成这样的。”方易说,“背也疼,背着那么多行李跑上跑下。” 叶寒给他洗净了脚,帮他按摩脚踝,捏得方易又痒又酸。 “对不起,我的错。”叶寒很乖地认了错,抬头冲他笑笑,“你罚我吧。” 天花板上垂下一个9瓦的节能灯,灯光不太足,但能照亮叶寒的脸庞。方易看着他,心里全是温柔的爱意。 他真真切切觉得自己掉进了那条传说中万劫不复的湍流,但他一点都不后悔,心里像膨胀开一团无法形容的柔软棉絮,又饱又涨地填充了他一路上不安又惊慌的心房。 叶寒按摩的手法很熟练,手指灵巧,方易一开始想笑,嘴巴抿了几下也没笑出声,最后就看着叶寒发呆。 自己喜欢上的这个人真好看。他心里想。又好看,又能干,又可靠,在细微的地方有着自己温柔的方式……总之各种各样的好。方易觉得自己赚到了,死而复生还能遇上叶寒,好像是上天怜悯他上一遭人世许多的求而不得,于是将一个他从未求过、却比他所求的一切都更好的人放在了他身边。 叶寒沿着他小腿一路轻轻抚上去。方易背脊发颤,战栗的感觉从下肢窜到了天灵盖,让他有些眩晕。 他们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很亲密地吻在一起。 叶寒的手按在他膝盖上,手指滑到膝盖后方的窝窝里,方易惊得一抖,被叶寒捞了个正着,亲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倒是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那个地方也会那么敏感。 叶寒将他抱起来,两人一边黏着不放,一边乱扯衣服,赤.裸地紧贴在一起。山里明明清凉,不知何时彼此身上都出了汗,蒸出浓厚的欲.念气息。 “等等……”方易见叶寒扯不开他的皮带,忙伸手自己去解,“这个扣子有些复……” 叶寒根本没让他说完,又堵住了他的嘴。 方易快被他吻得瘫软了,又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疯,浑身热得不行,滚在竹席上舒服得啊了一声出来。 “现在就舒服了?”叶寒甩了衣服也趴上来,咬着他耳朵逗他。 “不是……”方易觉得自己一辈子,不,两辈子的脸皮垒起来也没有现在厚,他不停地亲叶寒沁出薄汗的脖子,“还没,等你。” 71|老鬼(2) 叶寒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笑得有些荡。 两人贴得更密实,像要嵌进对方身体里一般。方易捧着他脸不停地吻,把叶寒眼里的星光吻成火焰。 “疼吗?”叶寒弄了一会,问他。 方易抽气:“还好。” “我在书阁里看了些资料,里面说到应该怎么做。”叶寒亲他鼻尖,手指还在动,“不舒服就告诉我。” 方易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后狠狠吸了口气:“停停停……” 叶寒既不管他也不肯停,把他弄得话都说不出来,又咬着唇不敢喊出声,憋得脸红。 一开始进去的时候方易很不适应,绷得很紧。两人耐着性子摸了很久,终于顺利入港。叶寒抵着他额头轻笑:“有趣。” 方易想冲他翻个白眼又不舍得,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试图舒缓这片刻的不适。 叶寒说缓一下,我有点想射。 “你自己没弄过吗?”方易嗓音发颤,小小声地问他。 叶寒顶了他一下,粗声粗气地说,弄过,想着你弄的。他动得很慢,似是克制着,嘴巴却没闲,贴在方易耳边低声说话,说自己怎么想着他,说自己想象的他是什么样的,什么姿势,什么神态。方易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想扭开又无计可施,身体的愉悦和战栗将他引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那漩涡里只有叶寒。一切都是叶寒带给他的。痛苦,愉悦,悲伤,欢喜。他头一次懂得人的情绪的来源原来可以那么单一,喜怒哀乐都仅仅维系在一个人的身上。他觉得叶寒太可恶,也太无耻。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他根本分辨不出真假,也无暇去分辨真假,整个人都被那漩涡卷了进去,呼吸困难,浑身颤抖,只能拼命与对方手脚相缠。 他实在太喜欢这个人了。在这个夜里他只有他,于是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做自己从未想过的种种事情。 已经过了秋分,日子一天天短,夜一天天长。 山里晨雾很浓,鸟雀醒得比人还早,在枝头乱叫一通,还有远远近近的猫叫,狗吠,晨起的人们走过的脚步声,说话的低语。 “它们在求爱。”叶寒一边听着鸟儿的声音一边跟方易解释,“你听,这个咯咯咯是我想你的意思。还有这句,是你怎么还没醒。” “醒啦。”方易懒洋洋地说,翻身亲了他一口,“你真精神。” 两人黏在一起亲个没完,睡饱了的叶寒忍不住把人抱着,还要来一次。方易本想说不了,但叶寒一软下声音询问他他就说不出拒绝的话,自己也硬着,于是掀了薄被自己往他身上蹭。 叶寒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方易问他这样是怎样。“很……很那什么?”他紧张了,生怕叶寒觉得他太放得开。 “你这样好。”叶寒在他鼻尖咬了一下,留下个虽浅但一时又消不去的印子。 后来叶寒拉着他出门闲逛的时候,看到白春水扛着两个黑眼圈走回来。瞅见他鼻子上的牙痕,白春水哈哈大笑,被叶寒揍了一脑袋。 大福窜出来和叶寒扭得不可开交,方易打了个呵欠站在山路边上看风景。 此时正是清晨,薄曦透过云雾洒下来,天地通透。 据叶寒的说法,老鬼一直都在这里的另一个身份是护林员。山里珍稀植物动物都很多,老鬼平日在山里是绝对禁火的,这么久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大事。他们正好走到山腰,方易看到山下有零零落落几处房子,还有一个两层高的楼阁,古色古香,房顶上安着一只蛤蟆。 “那是藏书阁。”白春水为他解释。 他的蛇灵和方易的男票在后面互相折腾,白春水看了几眼,发现叶寒没有占上风,放下心。他盯着方易看了又看,把方易看得莫名其妙。 “喂,小方啊。”白春水靠近他,小声地问,“你们那个了?” “……”方易挠挠鼻子,“啊。” 白春水默了片刻,又问他:“你喜欢叶寒?” “喜欢。”方易回答。 白春水:“你喜欢他什么?” 方易:“什么都喜欢。” 白春水重重地拍了方易的肩膀:“盲目的爱情!一个理智的成年人是不应该这么快就决定爱不爱的,我可以用亲身经历告诉你,这种爱情往往……” 方易把昨晚没翻成功的白眼都给了白春水。 “首先你要有……”他说。 白春水于是不出声了。大福打不过叶寒,每每爬到他身上立刻就被揪下来,挫败感强烈,于是撇了叶寒,溜到白春水身边蹭蹭蹭地从下往上爬到他手臂上。 没有爱情的白春水本想回去,但想到自己还要去找陈四六拿东西,只好跟在方易和叶寒身后,陪着两个手牵手的人逛这一片山。 太碍眼了。他又没人可以发牢骚,只有大福贴着他脸庞抚慰着他。 山里虽然很大,但住人的地方不太多。叶寒和方易很快就走完了。方易一路上问个不停,他觉得好像每个地方都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叶寒存在,旧衣服乱头发,有一双亮眼睛。 “你看到什么了?”叶寒忍不住问他。 方易于是告诉他自己在岑芳春的记忆里看到了童年时候的他。叶寒呆了片刻,听见方易说“太萌了好想亲”的时候脸红了。他回头看白春水跟在他们后面,一边走一边盯着脚边的灌木找草药,于是将方易一把拉到跟前亲了一口。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方易的脸腾地红了,拉着他的手傻笑。 白春水郁闷地站在后面,小声跟大福说:我们还是回山里吧。 前方的路上突然跑出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到叶寒和白春水立刻满脸喜色:“老叶!老白!” “四六!”白春水激动地扔下叶寒方易,奔过去狠狠抱了一把陈四六。 叶寒向方易介绍陈四六,说他是个学霸,十几年前为了追求生命的自由独自背包到山里来寻求心灵的安宁,失足摔下山,就此安宁。他的灵体飘忽不散,天天在山脚下堵人,见着学龄儿童就钻到人梦里问他“知道怎么考出好成绩吗”,搅得周围好几个村里的孩子天天做恶梦,成绩急剧下降。 后来叶寒跟着几个灭灵师出门学习,灭灵师本想把陈四六解决了,最后是老鬼把他截了下来,让他在这里呆着,发挥些余热。陈四六虽然是个灵体,但能和这里的所有人交流,他不能动手,于是指挥着别人动手,居然也把水力发电机、太阳能热水器之类的玩意捣鼓了出来,还像模像样。叶寒等人就此过上了小康生活。 方易的那条狗牙项链就是陈四六做的。他忙不迭与他握手,心想要不是那条项链,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遇上叶寒,甚至早就死了。 心里这样想着,手上握得更紧,十分诚恳,把陈四六疼得以为自己和他有仇。 陈四六白白净净,书生气很浓。要不是叶寒说明,方易完全看不出他是个实体化了的恶灵。 “见到你们就好了。”陈四六带着几个人往山上走,大福盘在他乱糟糟的头顶上,“你让我查的事情我们找出点眉目了。” “好,谢谢你。”叶寒说,“他具体在哪里?” “这个没找到。”陈四六晃晃脑袋想把大福甩下来,没成,“只知道他去找一个特定的人。目标太多了,我还没筛选出具有较大可能性的那个。” 方易好奇道:“你们在说老鬼?” “嗯。”叶寒继续问陈四六,“去找什么特定的人?” “游云会跟你们讲。资料是她负责查的。” 见到游云方易又是一阵感激,连叶寒都有些莫名其妙。 游云很久没见白春水,抱着他亲了几口。陈四六没什么反应,倒是大福从他脑袋上飙到游云肩上,威胁似的露出细细的小尖牙。它变小之后游云一点都不害怕,拎着尾巴把它甩到装鸡蛋和鸟蛋的筐子里:“吃不着闻闻也好。” 大福气得直喷气。 游云把一堆书卷摊在桌上:“老鬼在离开这里之前,在藏书阁里呆了挺久。他拿走了好几本书,四六这边都记着。但他没有把书带走,好像只是翻阅而已。” 书卷上大多是古文字,方易眼睛大亮:托曾跟着导师做过古文献项目的福,他认得不少。 但叶寒拦着不让他看:“别看,这些书里有古怪。” 游云也笑着把方易略略推开:“方先生可不能随便看。我和四六是灵体,看了没事。你和叶寒老白都不能看。” “为什么?” “这些书说的都是一个内容,就是怎么教活人通过杀死自己,把完整的灵魂尽可能多地分裂。每一部分灵魂都能独立存在,而且受到原身的控制。书里有很强大的能量,你看了之后自己的灵魂也会受到影响,会不自主地分裂的。” 方易悚然,隐约想到了某个人。 游云径直说了下去:“老鬼还在上面做了些笔记。能通过这种方法分裂灵魂的人好像都是不死之身。” 陈四六从电脑前抬起头:“不死之身可是老鬼一直在研究的。他和外面很多商界大佬、政客都有联系,人挣的钱多了,坐的位置高了,心里就会有些小想法,不死啊不病啊福泽延绵什么的。老鬼若是找得到这样的人,说不定可以从那个人身上搞到不死的秘密。所以我和游云推测,老鬼这趟出门,应该是去找一个不死的人。” 72|老鬼(3) 詹羽最近不太愉快。 辖区的治安搞得不错,电子眼各处分布,治安事件减少了很多。所里新调来了两个新警察,分担了不少事务,他终于不需要同时身兼数职了。上周去超市屯粮顺便拿小票去抽奖,居然抽中了二等奖,一个烤箱。 虽然不用烤箱,但做做人情也是好的。 于是詹羽当晚就抱着烤箱去了方易家。家里没人,他打电话,电话没信号。 詹羽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会,又抱着烤箱走了。他想了又想,直接拿回所里,第二天给了隔壁办公室的姑娘。虽然收获了谢意和邀请,但他提不起什么劲。 他不愉快的原因是,自己想找的人一直找不到。 方易,容晖,还有虾饺。 现在詹羽正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美食节目主持人吃了一小口虾饺,用夸张的表情发出赞叹:天哪!太好吃了! 詹羽动动手指,懒洋洋地喊了声:“虾饺。” 往日他这样一喊,房子里就会发出很轻的一声炸响,随即他饲养的小鬼会从地上啪嗒啪嗒地跑过来,沿着沙发或桌腿爬上去,走进他的手里,边笑边抱着他的手指,亮眼睛盯着他。 找不到虾饺已经有三四天了。这个永远随叫随到的小鬼还是第一次出现不理会主人召唤的情况。詹羽依旧躺着,却搓了搓手指。 虾饺有时候会坐在他手掌里,看看电视,又转头看他。詹羽不太明白他眼神的意义,没什么表情地回瞪他。虾饺也不恼,冲他笑笑。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但不见了,詹羽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他知道虾饺很可能已经被别的谁困住了,甚至很可能已经消失。 这令詹羽的心情更糟糕了。 电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趣味。詹羽起身关灯关电视,打算回房玩游戏。反锁房门的时候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回头看到一个人从窗外跳了进来。 “晚上好。”容晖说。 詹羽:“……为什么要从窗户爬进来?” 容晖:“方便。” 詹羽心道你和叶寒果真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他锁了门,转身盯着容晖:“找了你那么久都不见人,自己倒是送上门了。” 容晖很自在地坐在窗台上,顺手拿起窗上一盆快死的铜钱草打量。 “找我做什么?”他问。 詹羽想了想,他找容晖确实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就是特别无聊,也没什么可引起自己兴趣的事情,容晖能够实体化一开始确实令他兴趣盎然,但随后兴趣点就渐渐歪了。反正没什么有趣的事情,有个人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他给容晖倒了杯茶。 可惜他最近兴致不高,连带着容晖的到来都没办法让他开心起来。 容晖坐了一会,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詹羽便秘。“有话就说。”詹羽道,“你不说的话我可开始问了。你是怎么实体化的?你胳膊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脸上的……” “好的我说。”容晖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你的那个小鬼现在在哪里吗?” 詹羽也收了话头,微微眯起眼睛瞅容晖。 “什么意思?”他问,“你见过他?” 容晖满是伤痕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沉默了一会问:“你还要他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已经不要他了。”容晖说,“不然你怎么会把他给老鬼呢。” 詹羽一下站直了:“老鬼来了?” “你不知道?”容晖笑了笑,很快又严肃起来,“那你看来也不知道,他和你的小鬼在一起。” 詹羽不出声,心里却有点乱。 虾饺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 詹羽从老鬼那里学来了养鬼的方法,数次交流之后,老鬼说你一个人可能不太方便,要不要再养一个小东西供你差遣? 他警惕心起,当时并没有答应。老鬼带他进入一个房间,房间里摆满了陶罐,一个个又圆又白。老鬼告诉他这些都是自己四处收集的零散魂魄,无法投胎,也无法凝成成形的灵体,只能作为边角料发挥余热。“你挑一个?”老鬼笑道,“你自己挑的,就不需要担心有我作怪了。” 詹羽对一个可供自己差遣的小鬼产生了浓厚兴趣。 残损的魂魄无法养成强大的鬼,但是变成一个听他吩咐为他干活的小东西还是没有问题的。 詹羽在房间里走了两趟。他经过架子的角落两次,两次都把目光落在架子第三层最末的那个陶罐上。所有的陶罐都是一模一样的,并无分别。但当时天窗上有光线漏进来,正好落在那个陶罐身上,数根金色的光线从上而下,划过它白胖的罐身。 说不清为什么,詹羽心里突然就有种奇妙的温柔感觉。他拿起了那个陶罐。 数日之后,他用老鬼教给他的方法养出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鬼。那个小东西毕恭毕敬地喊他主人,穿着简单的衣服冲他低头鞠躬,还打了个喷嚏。詹羽当时心里有点高兴,他问他:“你叫什么?” 小鬼说他可以为自己起名字。“如果主人希望的话,你可以为我起一个专属于你的名字。”他笑着说。 詹羽最终没有给他名字,平时唤他就叫一声喂,或是打一个响指。 后来知道这个小鬼被方易和叶寒称作虾饺,他笑了半日,想想觉得有点萌,于是自己也这样叫了。 他告诉小鬼以后你就叫虾饺的时候,小鬼露出了片刻的迷惑表情。“其实我是有名字的。”小鬼笑道,“但,好吧,没关系。你喜欢的话,以后就叫我虾饺吧。” 詹羽这时才觉得有些遗憾了。虾饺陪了他很久,可他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 就像无意中喂养了很久的野猫野狗,突然不见了,心里总是有些怔忪。 容晖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地观察他的表情。 詹羽在想别的事情。老鬼为什么会从山里出来?他来到这里为什么要带虾饺走?虾饺对老鬼来说很重要么? “你对这件事情知道多少?”詹羽问。 容晖平静地回答:“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但事实上我也是昨天才见到来这里的老鬼,所以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和你的小鬼在一起。” 因为容晖是老鬼帮助下实体化的第一个恶灵,而且他需要老鬼的很多帮助,老鬼对容晖比较信任,很多事情容晖都可以旁观。 “今天来找你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容晖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提醒你,老鬼这次来的目标是你,不是你的小鬼。但他先控制了你的小鬼,似乎是想通过它来和你交流。” 詹羽顿时有种qnmb的荒诞感。 “他找我就直接来找,控制虾饺有什么用。”詹羽莫名其妙地笑,“我会因为他控制了虾饺,而对他的话言听计从?这不可能的。我自己在养比虾饺更强大的鬼,这个只懂得偷内脏的小东西对我来说确实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容晖良久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哦。 詹羽跟容晖大致说了他和老鬼认识的过程。 他的家在兰中镇,每次死亡之后分裂出来的灵体也在旧宅的房子里。詹羽回去过很多次,为了练习控制那些从自己身上钻出去的恶灵。后来有一次,他看到了山腰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位置詹羽是很熟悉的。他第一次看到章子晗满脸惊讶地观察自己时,章子晗也是站在那里。 中年人看上去很精神,他自称老鬼,并且问詹羽“想不想学点有趣的东西”。 第一次詹羽没有理他,然而老鬼锲而不舍,詹羽每次回兰中镇,都能看到他站在山腰上冲着自己笑眯眯。次数多了,两人聊的也多了。詹羽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兰中镇。老鬼唤出了自己养的鬼展示给詹羽看。詹羽当时心里就哗啦一下,突然找到了人生的目标。 对一个不死的人来说,人生目标是比死更难得的东西。 随后老鬼教他如何养鬼,也会零零散散地跟詹羽说一些自己的事情。詹羽有的听进去了,有的没印象,将全副心思放在自己的人生目标上。 后来方易死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了为人生目标奋斗的动力。虾饺就是之后才饲养的。 容晖听得认真,眼里慢慢流露出一些詹羽看不懂的神情。 “你什么表情。”詹羽说,“可怜我吗?嗯?” 容晖说我带你去找老鬼吧。这也是我到这里来找你的原因之一。 “老鬼要见我的话为什么不自己来?”詹羽没动,“我不是他的人,我也没有依靠过他。别用这种命令式口吻跟我讲话,很恶心。” 容晖从沙发上站起来,犹豫了一瞬。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激动。”他说,“方易——是你的朋友方易,不是现在这个。他出生之后,他的母亲章子晗就抽取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寄送给老鬼保管。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但方易的那一部分灵魂在老鬼手里,这是真的。” 詹羽抿紧了嘴,眼神有些狠戾。 “我不知道老鬼怎么保管方易的灵魂,直到昨天。”容晖说,“他将你的小鬼称作‘方易’。” 73|老鬼(4) 德盛街铜人巷的路牌下,蹲着一个穿着蓝灰色衬衫的中年人。 铜人巷路牌下长年摆着一副残局,是隔壁茶室老板摆的,能解出来就赠一包好茶,解不出来就一直放着。老板靠在门边盯着中年人看,越看越觉得奇怪。 这中年人已经在这里蹲了两三天了。每天来看这个残局,围观人们下棋但从不出手。乘凉的老人撺掇他试试,他也就笑笑,继续盯着那局棋看。老板觉得这人有种仙气,很出尘,一瞅就是所谓的化外之人,应当特别有钱,也应当特别不好糊弄。 尽管如此,他还是沏了明前龙井,招呼中年人去尝尝。 好喝就买吧。他想,笑眯眯地看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瞥了他一眼,摆摆手,说不喝。 他又指着那副残局笑道:“研究了几天,倒是研究出了破局的方法。” 周围的棋迷顿时都来劲了:“说说?” 中年人说了好几个破局的方法,听得围观的人一下下地抽冷气。老板心想自己真是遇上了高人。平常人能看出一两个破局的路径就已经不容易,这中年人一说就说了五六个,而且还要兴致勃勃地往下讲。他兴趣上来了,忙走出来,请中年人进自己茶室里聊聊天。 中年人摇摇头,眼睛望着铜人巷的巷口:“我等人呢。他来了。” 老板突然浑身冷得颤了一下。中年人盯着巷口的眼睛里有冰冷的寒芒,像是嗜血猛兽发现猎物时涌起的强烈兴趣和杀戮*。 不是仙气啊……老板心想,这分明是鬼气。 他忙转头望巷口。 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站在巷口,一步步朝着中年人走过来。 “好久不见。” 面对对面人的招呼,詹羽冷冰冰地没有理会。 “老鬼,不好好窝在山里捣鼓你的护林大业,出来做什么?”他说,“城里不太适合你们这种东西居住吧,嗯?” 老鬼笑了。“这么不客气,嗯?”他盯着詹羽鬓角的汗气说,“你不客气,我也只好不客气了。” 茶室的老板觉出些不同寻常的气氛,呵呵笑了几声转身走了。他擦了一会儿桌子,看到中年人带着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往巷子里走。 铜人巷里多是民居,老鬼带着詹羽左拐右拐,越走越深。詹羽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容晖站在低矮的屋顶上,脚步悠闲,跟在他们身后。 老鬼站定之后詹羽立刻觉得事情有趣了。 他取下自己的那个钥匙扣摩挲着。老鬼把他带到了市建筑公司的宿舍区外,拐角处灯火辉煌,夜市里人声鼎沸,烧烤的烟火气冲天而起。 眼前墙上的小门上布满奇特的纹路,他手中钥匙扣的圆环上篆刻着同样的花纹,而这个钥匙扣正是詹羽在夜市上买的。 “原来是你的手笔。”詹羽说。 老鬼轻笑:“做着玩玩,边卖边改善,生财致富嘛。”他掏出钥匙打开小门,带着詹羽和容晖钻进去。 小门内是一个仓库,堆放着不少纸箱和杂物,篆刻着奇特纹路的钥匙扣、木刀等等小工艺品四处散落。 “要批发一些去卖不?”老鬼笑道,“熟人,价钱好商量。” 詹羽没理他,一直盯着仓库角落里的木桌。 木桌上方悬着一盏节能灯,惨白的灯光将木桌上孤零零摆放着的白色陶罐映得更加苍白。詹羽无比熟悉的小人倚靠在陶罐边上打瞌睡。陶罐周围的桌面有一圈淡金色印迹,像是一个阵法。 詹羽对于容晖的话其实是半信半疑的。 虾饺跟着他时间不短,但他丝毫没找出他就是方易的任何端倪。这是不可能的,詹羽心想,方易实在是个太容易看透的人,他了解方易,因而才更不能相信虾饺就是他曾经的朋友。 在詹羽眼里,方易是个从内到外的透明人。他的善意和他的畏惧,在自己面前从无任何隐瞒。幼时因故相识,方易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不会嘲笑他、不会伤害他的玩伴,而他后来也知道,方易的家充满压抑,自己也是他唯一的情绪出口。 方易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詹羽都没办法去回忆当时的情景。然而偶尔在梦中,他还是会看到车子和车子里的人。 事实上他赶到现场的时候,那些困住方易的恶灵们已经不再动弹。当时方易还有一口气,看到詹羽满脸惊慌,他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像是在试图安慰他。 而詹羽每每梦到这里便会突然惊醒。 他害怕听到方易最后的那句话。 后来有一次,他和容晖聊天的时候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容晖沉吟片刻问他后悔吗。詹羽想了又想,沉默很久,什么话都没说。 当时方易拼着最后一口气对詹羽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不过这样挺好的。他说:“我太累了。” 容晖问他后悔吗的时候,他一下就想起了方易的话。 詹羽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是令方易感觉到累,甚至宁愿以死来摆脱这种累的罪魁祸首。 他递给詹羽一只手,给了他一件御寒的衣服,又将他拉出黑暗的深渊。而自己给予他的回报是,反手,将他拖下来。 告别容晖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神情恍惚。虾饺当时还在他身边,紧张又担心地看着他。 他对虾饺说,我对不起一个人。他都快死了还在为无法陪我到最后而道歉,我有点后悔,该怎么办。 虾饺说没关系,他应该不怪你。 当时听起来毫无力度的安慰,此刻却振聋发聩。 木桌上的小人耷拉着脑袋睡得很熟。詹羽心想他能算是方易吗?从出生的时候就被抽离的灵魂,不可能怀有方易的记忆,那些话应当只是他面对自己主人的时候,下意识说出的安抚话语。 但詹羽又希望虾饺说的是真的。 “认出来了吧?”老鬼敲敲木桌,把虾饺给震醒了,“你的小东西。想要吗?” 虾饺的脑袋在陶罐上磕了一下,疼得他捂头发抖。片刻后他抬头看到了站在木桌前的詹羽,露出一个笑:“啊,主人。” 詹羽默默看着他。虾饺顺势又跟容晖打了个招呼,继续蜷在陶罐边上。 “如果他是方易,为什么和方易一点都不像?”詹羽问。 虾饺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一样的话就不好玩了。”老鬼的指节在桌面上轻敲,“我给他套了个别人的壳,觉得有趣吗?当时确实是让你自己选,但我知道你肯定会选择这个陶罐的。” “也是你动的手脚?”詹羽平静地问。 老鬼欣然点头:“是的。你选了别人,那就没有意义了。” 詹羽:“什么意义?” 老鬼:“这个意义是为了让我们互相帮助。我帮你把方易的灵魂保存好,我还可以承诺,能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体,让他不死不灭。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一件事就行。” 容晖突然动了动,老鬼瞥他一眼,又收回视线看着詹羽。 詹羽就站在容晖跟前。他听到容晖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别答应。 “什么事?”他问。 “我对你的不死之身很感兴趣。”老鬼直接道,“就在这里,死几次让我看看。” 虾饺被淡金色的法阵困住,无法出来。他跪在法阵边上发抖,看向詹羽的眼里全是紧张和祈求。詹羽突然觉得这个小东西确实就是方易。自己每次向方易提出“杀死我”的要求时,方易也差不多是这个表情,这个状态。 “如果我不答应呢?” 老鬼伸手去摸了几下虾饺的脑袋:“我能让灵体实体化,那么让它消失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詹羽默默站了一会,摸几下自己的脖子:“好。我需要一些称手的工具。” 此时山中,陈四六和游云已经将叶寒等人送到了山脚下。 “过了鸡脚村就能出去了。”陈四六说,“叶寒和老白常常走这条路,你跟着他们就行。” 方易点点头。 那日听到他说老鬼去找一个不死之人,方易吓得不轻。叶寒本来不想管,只想带着方易再逛逛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然后在自己喜欢的山洞里做些喜欢的事情。方易放心不下詹羽,常婴又牵挂他的朋友虾饺,两人天天拉着叶寒软磨硬泡,叶寒这才答应离开。 白春水和大福也跟着跑了。他本来就不愿意呆在这里,这次回来干脆将大福带走,一了百了。 对于陈四六和游云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叶寒和白春水离开这里,方易心里是很困惑的。 陈四六和游云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行为对老鬼来说意味着背叛。他们兴致勃勃,像是规划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后来方易懂了:其实这两人是单纯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类型。他们对老鬼有感激,但这份感激还没到达对他死心塌地的地步。方易觉得不太好理解,转而又想,他们的生存状况和人类太不相同,因而对于他们的想法也就不再纠结了。 下山之后白春水和大福向叶寒等人辞行。 白春水不愿意回到城市里,他对方易朋友遇上的困境也没有什么兴趣。 “你不是要找重明鸟吗?”白春水说,“我和大福先帮你们探路去找呗。反正和人相比,我更习惯跟别的东西打交道。” 大福很亲昵地趴在他肩上,小脑袋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方易看得满心起疑。 几人相互道别,说了些秘密的联系方式就分道扬镳了。 叶寒牵着方易的手带他走出山的道路。往日一个人或一人一猫穿过的路径突然间充满了趣味,他告诉方易哪里有好吃的果子,哪里有肥油横流的兔子,哪里是天然的藏匿地点,特别欢快愉悦。方易也听得很认真,高兴了就在叶寒脸上亲一口以示嘉奖。 废柴看不下去,噌噌噌跑到两人面前,以屁股表示自己的不满。 “欠操啊你。”叶寒皱眉盯着它的猫屁股说。 废柴震惊了。它刷的回头瞪着叶寒,然后看到叶寒和方易相视而笑,尤为猥琐。 ——我了个草! 废柴说不出人话,只能愤怒地乱喵喵喵。 请不要把你们床笫之间的话拿出来调戏我!废柴金刀大马地站着冲叶寒张牙舞爪。叶寒和方易淡定地跨过它,往前去了。 74|老鬼(5) 一路颠簸。 废柴是一只猫,被不少交通工具拒绝,它又不愿意让叶寒方易丢下。叶寒和方易两人只好花了很长时间,一段段地坐中巴小巴,辗转几日才回到城里。 下车出了车站,方易立刻就觉得不对劲了。 街面上多了几个浅浅的黑影,掺杂在来往的人群与车流之中,不显眼,没有恶意,但令人不舒服。 叶寒看了几眼,冷冰冰地笑笑:“这么新鲜的灵体。” 两人想打车回家时,废柴咬住了叶寒的裤脚。它的猫脸冲着车站门口的报刊亭,呜呜低叫。 报刊亭外站着几个买水买报纸的乘客,亭子边上是一棵十分茂盛的小叶榕,气根稀稀落落地垂下来,像挂着稀疏的帘子。一个淡淡的黑影站在树下,正和废柴对视着。 “怎么了?”叶寒问他,“你认得它?” 废柴转头盯着方易,示意他去辨认。 方易十分疑惑,眯眼看了半天,认出那灵体的面貌时突然失声喊了句:“詹羽?!” 黑影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它像詹羽旧宅中的恶灵一般,缓慢移动,偶尔瞥方易他们一眼,但不会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 詹羽的这个灵体颜色实在太淡了。它像是下一刻就会消失在灿烂阳光里一样虚弱,且没有存在感。 “詹羽出事了。”方易立刻道,“老鬼已经找到他了。” 叶寒盯着那灵体看了几眼,又转身去看周围人群中零散的其余几个灵体。 “走,去找詹羽。”他拉着方易的手,飞快穿过站前广场,去出租车上客处打车。 在方易的印象里,詹羽的灵体向来很浓郁。他经过了无数次死亡和分裂,所分裂的灵体依旧还是相当完整,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的。 方易越想越慌张,甚至有些手脚发凉。 他对詹羽并无太多好感。在明白詹羽一直欺骗他、将他当做一个对往事和真相一无所知的人来戏弄的时候,方易就知道,这个人不太值得信任。但同样的,他寄居在另一个方易的身体里,无法回避的事实是——詹羽曾是那个方易的挚友。 他不知道在死的时候方易是否怨恨过詹羽,但他莫名地认为,詹羽若是遇到危险,死去的那个人也是会伤心的。 曾全心全意对待和关怀过的人,他受损一分,都是对自己的折磨。 方易想着詹羽现在可能遭遇的事情,手心都冷了。 老鬼要找一个不死之人,是因为他对不死的詹羽产生了兴趣。而研究一个人不死秘密的最直接方法是什么?便是一次次地、反复尝试用许多种不同的方法,杀死他。 叶寒拍拍他脑袋。他知道方易心软,只好陪着他一起心软。 “不会有大问题的。”叶寒说,“老鬼需要用他来做研究,不可能真的杀死他。” “可是我们怎么找他呢?”方易突然想到了关键,忙拎起废柴的耳朵说,“找虾饺!找你的基友。他一定知道詹羽在哪里!” 废柴疼得抽抽,口里喵喵乱叫,意思是说我也找不到虾饺,从来只有虾饺主动找我,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寻他。 也不知道方易听懂了没有,但总之,他把废柴放了下来。 “詹羽应该已经死了很多次了。”方易声音都紧张起来。窗外的人潮中,偶尔也会出现一脸茫然的淡淡黑影,面目与詹羽一般无二。 叶寒说是的,我刚刚数了一下,至少死了三十次。 两人在后座聊得热烈,驾驶座上的司机脸色都白了。 好在两人的目的地是辖区派出所,司机大哥以为这是两个便衣,收了钱立刻掉转车头就跑,生怕自己沾染上他们的煞气。 然而詹羽的手机无法接通,辖区的人告诉他们,詹羽休假两周,他们现在也没办法找到他。小警察说今天领导给他打电话,结果手机关机,领导生气了。方易心想哪儿还管得着你领导气不气,挥手胡乱道了再见,和叶寒废柴又赶往詹羽的家。 叶寒撬开了詹羽的家门,看到的是冷冷清清的房子和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零食水果残骸。 “他离开得很急。”叶寒说,“他脑子里歪主意很多,不像这么慌张的人。” 方易开始回忆自己是否还听詹羽说过其他的住所。废柴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地乱嗅,在窗台边突然停了。 “发现什么了?” 废柴喵了几声,发现沟通实在艰难,干脆后腿一蹬立起来,身子蹭蹭蹭地长,毛一寸寸地往里缩。 “我还是说人话吧。”他化出了人形,从沙发上扯过一张报纸围在腰间,忽略叶寒愤怒的眼神,指着窗台说,“这里有容晖的气味。” 他抽抽鼻子:“容晖身上的那个东西我很讨厌,所以他的味道我绝对不会闻错的。” 方易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叶寒,你能找到容晖。” 叶寒点点头。 然而最后叶寒没起到任何作用,还是废柴的鼻子更加灵敏。 容晖不回应叶寒发出的讯息,叶寒也无计可施。废柴只好又化成猫形,嗅了窗台上的味道,下楼一点点地循着气味往前。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下午,两人一猫饥肠辘辘。 越走越远,路边夹杂在人群之中出现的詹羽的灵体也越来越密集。方易和叶寒都无心再去数了。太多,多到令人害怕。 “这里是建筑公司那边的夜市?”方易突然出声,“我记得詹羽说过,他有个钥匙扣就是在这里买的。” 夜市里各种味道掺杂,人世的烟火气顿时蒙蔽了废柴的嗅觉,它再也分辨不出容晖的味道了。 叶寒也想起詹羽手里有个篆刻着奇妙纹路的钥匙扣。两人立刻在夜市里寻找这样的摊位。 废柴饿得肚皮都扁了,闻到空气里弥漫的各种烤鱼味道,胃都在哆嗦。 它实在饿得慌,于是从方易怀里挣扎滚下地,自己去偷鱼觅食。方易心情很糟,但还是在叶寒的劝说下,两人各吃了一碗牛肉面。面汤刚喝完,废柴就飞一般从角落里蹦出来,拽着叶寒裤脚往巷子里扯。 两人很快看到了墙上那扇布满花纹的门。 废柴把自己啃剩的鱼骨头扔在一边,趴在门缝拼命地嗅。 它闻不到容晖的味道。从门缝中飘出来的是浓厚异常的血腥气。 门锁得死紧,撬门大手叶寒也无计可施。两人先是怕惊动里面的人,说不定老鬼此刻就呆在里头,转而一想,以老鬼的神通广大,说不定早就知道两人在外面了。 叶寒尚未和老鬼撕破脸皮。他只是不同意老鬼行事的方式,不愿意按照老鬼的设计去夺取方易的身体而已。方易却是打定主意要跟老鬼杠上了的,一是因为叶寒,二是因为詹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为自己。 被一个这样的东西盯了这么多年,说心里不发毛那是不可能的。 章子晗告诫过他:清洗一切,订立规则。方易当时没有表态,但后来他意识到章子晗的这个说法,其实深深受到了老鬼的影响。 老鬼认为弱者应当服从于强者,所以他可以随意操纵灵体供灭灵师练习,可以在当事人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将方易的身体定义为容器,亟待更重要、更强大的灵魂占据。 章子晗所说的那八个字,实质上同样是弱者服从强者:强者清洗弱者,然后订立规则。弱者只能遵从于强者的守则,无法反抗。 方易强烈地反感这一切。他没有太高尚的想法,也并不是出于对人类的博爱,或者对某种普世价值观的认同,更不信奉人人生而平等。他仅仅是单纯地认为老鬼和章子晗的这种想法都令人恶心,因为在这个观点里,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弱者。 虽然他跟叶寒说自己只是不喜欢被当做砧板上的鱼肉,但叶寒并不同意他对自己的这个说法。“你心软,所以懂得怜悯。”那日叶寒与他一起坐在山尖悬崖上,眺望无垠群山,慢吞吞地说,“一个缚灵师如果不懂怜悯,他是没办法理解灵体,也不可能和灵体同步,进入它们的回忆的。” 方易当时反驳:可章子晗做到了。 “章子晗怎么没有怜悯?”叶寒握着他的手道,“她为无辜的灵体受到袭击而哭泣,她那么爱你,愿意将世上最好的祝福给你,这些也是怜悯。不是只有大爱才算真怜悯,方易,天地同样敬重微小的善意。它们最公平。人都会有自私和狭隘的部分,没有谁能做到十全十美。我不可能,你不行,章子晗同样也做不到。但过分的自私和狭隘会让人产生错觉。我理解老鬼的自私,但我不会认同他。你同样也可以理解章子晗,但不必要认同她。” 方易听得都快呆了。他从未听过叶寒一次讲这么多的话,而且还是那么温柔平和的话。叶寒只好告诉他,这些都是自己在藏书阁的缚灵师相关资料里看来的,自己以前可一直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此刻方易站在那扇小门外,突然想起叶寒说的这些话,心里短暂的迷茫一下都消失了。 叶寒跳上低矮的房顶,看到狭窄的天窗里透出朦胧光线。 “这里有入口。”他把废柴招呼上来,“你可以进去先看看。” 他也把方易拉上了房顶。两人小心翼翼地拆了那一小块玻璃,顿时被鼻腔充盈的血气熏得发晕。 方易只往里面看了一眼就惊呆了。 詹羽坐在一张椅子上,身下淌了一地的血。他的脖子、手臂和裸露的胸前,全是横七竖八的血口子。 75|老鬼(6) 老鬼站在詹羽身边,脚下一双鞋浸在血泊之中。他伸手摸了下詹羽的手臂,又伸到詹羽脖子上,在他喉上的伤口里摸了一手的血,问:“缓过劲了么?再来一次。” 他语气淡然,对眼前人因为碰触到伤口血肉而颤抖的状态视而不见。 詹羽已经痛得快晕了过去。他晕了数次,又数次自行痛醒。最致命的是喉头和左胸前的刀伤,空气仿佛正挤进伤口,疼得他浑身打颤,话也说不出来。这两处伤口是他自己弄的,这样做的次数不少,他下手很准。往日这种伤口一般十来分钟就能自行愈合,或者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会自己控制伤口愈合的速度,但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失血那么多的。 在几乎无法忍受的痛楚和恍惚之中,詹羽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身体确实会自行愈合,但如果失血过多,他是会虚弱的。 他心里又觉得,啊,终于解决了一个未解之谜。他知道怎样才能真的弄死自己了。 竟隐隐有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开心。 詹羽没理会老鬼,他艰难抬起头,看向木桌上的小人。 虾饺哭得完全软在了桌上。它疯狂地试图突破法阵,脸上和身上尽是被灼出的伤口。伤口中没有血渗出,只有由极细微颗粒组成的一丝丝黑雾。 是了,方易早就死了。 詹羽张了张口,他想问虾饺,我这样够了吗,他……你能原谅我了吗?死了那么多次,能还你一条命了么? 老鬼抄起手里的硬物,在詹羽头上拍了一记。詹羽又软绵绵垂下头,胸口一时断了起伏。 “来都来了,不下来聊聊天么?”;老鬼悠然抬头,冲屋顶上的两人一猫笑道。 方易又气又怒,早就想跳下去了,但被叶寒牢牢抓住,动不了分毫。 “詹羽会死的!”方易冲他吼,“这他妈就是个变态!” 老鬼听他骂自己也不动气,笑眯眯地看着方易气得青筋暴起的模样。在他身边,才几分钟时间,詹羽已经又有了动静。 他头晕得厉害,但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一次。耳边传来方易的怒斥声,听得他头疼不已。 脚边慢慢站起一个稀薄的黑影,有着一张和他极其相似的面孔。那黑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转身穿过那扇门,晃晃悠悠走了出去。 叶寒执意不允许方易下去。他警惕地盯着老鬼和房中的摆设,总觉得不太对劲。 “等等,那张木桌上是什么?”叶寒说。 老鬼正要回答,眼前突然一花。 一直无声听着他们对话的废柴突然窜了进来。 它的速度极快,在老鬼和方易叶寒意识到它在做什么的时候,它已经落在了木桌上。 能困住小鬼的法阵对神兽毫无用处。废柴还未落稳已经举起爪子朝木桌上狠狠一挥。 白色陶罐掉了下来,哗啦一声碎得彻底。 与此同时,木桌上的淡金色痕迹也消失了。 老鬼惊了一瞬,立刻伸手抓向虾饺。 他方才还是五指形状的手,瞬息间变化出狰狞模样,皮肤皲裂,内里有尖刺冒出。 虾饺抹了把脸,飞快滚到桌下。老鬼霍拉一下,将那张桌子击碎了。 碎末四处飞溅,詹羽正要唤虾饺,眼角余光看到叶寒和方易已经将屋顶的天窗弄开,一起跳了下来。 方易刚一落地就看到桌子那头有一道淡淡白光朝自己冲了过来。 他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老鬼突然大吼着扑向自己。 然而虾饺的速度居然比他更快。它重重撞在方易胸前,又软绵绵地掉了下来。 叶寒将它接住,顿时发现自己手里的只是一个空壳。 他惊讶转头,看到方易一脸呆相,双目无神。 叶寒心头一沉。 虾饺身上的灵魂残片已经进入了方易的身体。 叶寒并不知道虾饺身上的那一部分灵魂来自于眼前这个身体的原主,他下意识扔了手里的东西,扶着方易。 废柴已经化出真身,挡在了方易詹羽面前,不让老鬼接近。 老鬼那只怪形怪状的手缓慢恢复成人手的模样。他温和地冲叶寒笑笑:“你来凑什么热闹?” “这个是我们认识的人。”叶寒用眼神指指詹羽,“别太过分了。” “但他没死。”老鬼轻声轻气地说,“放了多少次血我自己都有点记不清了,但他就是没有死。很神奇对吧?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体质呢?” 最后一句话越过恶狠狠盯着他的白虎,他是对着詹羽说的。 詹羽闭着眼睛不出声。既然来了帮手,虾饺又脱险,他无心参与他们这些事,只顾着缓慢呼吸,等待身体上的各种伤口愈合。有几个地方接连被划了几刀,很深,愈合的时候也痛得他微微颤抖。 见詹羽没理会,老鬼只好自说自话。 “你的父母很有问题啊。不,应该说你的母亲很有问题。”老鬼说,“人类跟人类结合,不可能生下你这样的怪东西。” 詹羽眉毛微微一跳。 他想起小时候许多次自己被打伤,父亲起初还很关心,之后就完全是一脸无所谓的冷漠态度。 现在想来也确实奇怪。然而就算老鬼说的是真的,和他母亲共同造就他这样一个怪胎的不是人类,对詹羽来说也没有任何波动。 他不怨他,也不感激他。以前听到这样的话可能对他还有些好奇,现在则是完全漠然。只因这几日里痛得太厉害,他简直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以往是感激这副身体,甚至万分得意;然而痛到极点又无法摆脱,实在折磨得他近乎崩溃。 “兰中镇周围的山上,可是住着不少能化成人形的怪物。你不想知道吗,哪个怪物才是你真正的父亲?”老鬼问他。 詹羽此时已经恢复了很多,喉头的伤口终于愈合,他小声回了一句:“没兴趣。” 老鬼嘎嘎地笑了。 “那你对你的小东西有兴趣吗?”老鬼说,“你应该知道另一件事,他有方易的记忆。” 詹羽终于睁开了眼。 “灵魂之间是可以互相传讯的。”老鬼悠然道,“感觉如何,有趣吧?” 方易靠在叶寒身边站着。老鬼的话进入了他的耳朵,他也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意识很不清醒。叶寒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他的,还低声在耳边询问他怎么样了。 “没事……我……我看到詹羽了……”方易也小声回答他。 叶寒惊讶看他,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和现在不一样的詹羽。我……我知道虾饺是谁了……”方易的神情竟然有些凄凉。 虾饺撞在他身上的瞬间,有温热的、带着强烈熟悉感的东西流入他的胸口。方易当时就一愣,随即眼前出现了各种陌生景象。 这和他进入别的灵体记忆的情况非常相似,但又很不一样。这一次他并未主动接近谁,反而是那些记忆以相当霸道的态度拥堵在他的眼前。 方易一时分不清这是别人的记忆还是自己的。它太清晰了:詹羽坐在厅中央,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刀刃抵在手腕上。午后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在他背后,勾勒出他的影子。 “不……别这样,求你了,詹羽……”方易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乞求。 詹羽不为所动,拿过一旁的几件衣服叠在一起,垫在手腕下方。 “流多少血会死?”詹羽问他,“你之前查过资料的,怎么说?” “我不知道……詹羽,我们有其他办法的,不需要这样……”方易跪在他身边,死死抓着他握刀的手。 詹羽很轻易地挣脱了:“这个方法最简单。你不肯帮我,我就自己来。” 方易激动得气息不稳:“那你回你的家去做!捅自己多少刀都和我无关!” “不行。”詹羽笑了笑,“我就想折磨你。” 方易气得发抖。他心头又难过又堵,简直想挥拳往眼前人脸上直接招呼过去,却又舍不得。 刀子最终还是切入了手腕。血顿时从刀刃和皮肤之间涌出来,滚落手腕,立刻渗入了数层衣服之中。詹羽咬牙忍着疼。停了片刻之后,他移动刀子,将伤口拉扯得更大。 血流得越来越多。他松开了握刀的手,水果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詹羽用空下来的手紧紧握着方易的,方易感觉得到他在颤抖,可无计可施,只能不断安抚他。 “方易……方易……”詹羽眼神有点涣散了,嘴角微动,似是微笑,“我什么人都没有……我只有你……” “是的,是的。”方易将他冰冷的发颤的手握在自己双掌之间,贴着自己脸颊,“我知道,我知道……别说话了,我知道的……” 然而血很快就止住了。被薄刃切割开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詹羽失了一回血,没有死。 他极其疲倦,干脆将脑袋靠在沙发上长长叹气。 “疼死了。”他笑了一声,慢吞吞道,“下次你来行不行?我自己下手不够狠。” “我不行。”方易说,“你知道的……我对你……下不了手。” 詹羽又笑了一声,从方易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冷冰冰地说:“不知道。听不懂。” 方易一直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詹羽因为太累,很快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汗湿的头发垂在额前。方易将遮挡了他眉眼的头发温柔拨开,凝视了他一会。他拿了润湿的毛巾帮詹羽擦手腕上的血。看到詹羽睡得太死,毫无反应,方易竟低下头,颤抖着伸出舌头,一点点地为他舔尽了那些干或未干的血。 76|老鬼(7) 能看到的回忆并不太多,似乎是因为灵魂的碎片不够完整,能保存的内容也不全面。 在不断闪回的画面里,常常出现浑身是血的詹羽和守在他身边不肯移动的方易。方易最后被詹羽逼迫,也断断续续帮了他几次,手抖得厉害,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绝望。 他怕自己下手的这一次就是詹羽的最后一次了。 詹羽却完全不为所动,不疼的时候还用言语撩他几句,令方易气急。 “给你带来的书你看了吗?”詹羽扫了扫书柜里的小黄漫,笑问。 方易正在一旁准备绳索,闻言很轻地说:“我不看。” “看吧。”詹羽看他将绳索绕在自己颈上,十分悠哉地说,“看多了你就能喜欢上女的了。” 方易手上使劲,绳子一分分勒紧。 “你不是男女不忌吗?”方易的声音微微发颤,“为什么我不行……” 詹羽被勒得呼吸困难,只是抬头定定看他,眼中神色很复杂。 “我……不……喜欢……”他一句话没讲完就再也讲不下去,脖子上的绳索收得太紧,他大张着口呼呼喘气。 方易死死勒着他,不让他将那句话说完。他简直恨不得就这样勒死他算了,然而最后还是松了手。 “我做不到。”他颓然坐在地上,抬头看着詹羽,“放过我吧,詹羽。” 身为旁观者也感到心头钝痛。 詹羽知道他的感情,却不打算做出任何回应;不回应的同时还试图将他拉回所谓的正道,然而又要反复以自己的死来折磨他。 方易无法忍受,他把这一切视作折磨。詹羽确实也在折磨他,似乎从这样的折磨里,詹羽能反复感受到,方易是他的,方易依赖他恋慕他,方易无法离开他。他需要不断确认这个事实来令自己安心。 缓过气来的詹羽坐直了,伸手摸摸方易的头发。他甚至靠近方易脸庞,和他靠得很近很近,呼吸缠在一起。 “不放。”詹羽低声道,“你说过的,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方易张了张口,反复几次才勉强发出声音:“詹羽……我撑不住了。” 他握着詹羽的手腕,莫名地颤抖。 “求求你,放过我。我不行了。” 詹羽冷漠地掰开他的手指:“又想丢下我吗?” “不是的……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方易几乎要哭出来,他抓着地上的绳索,觉得不方便,回头将茶几上的水果刀抓在手里,转了个方向就往自己左胸上刺。 詹羽大吃一惊,立刻捏住刀刃不让他动,血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啪嗒啪嗒滴在地板上。 这场争执最终以詹羽的暂时妥协告终。他把利器都收好,恩赐一般亲了方易的头发,告诉他:别生气了,周末我们一起出去玩。 然而下一瞬间,方易已经坐在车里,车子在山道上飞驰。 詹羽以为方易始终还是要离开自己,愤怒不已,遣了自己的恶灵来追赶。方易无法掌控自己的方向盘,和詹羽面目相似的恶灵在他身上缠得很紧很紧。他霎时间感到无穷的绝望,手稍稍松了劲。 车头晃动,朝着站在路边的一个年轻人撞过去。 叶寒看着方易满头是汗,进入这段回忆令他非常痛苦。 身体和原来的灵魂产生的共鸣如此强烈,他被卷入原主的种种情感中无法摆脱,只能紧握着叶寒的手,汲取一点力气。 方易临死那段日子的灰暗、绝望和悲哀完全笼罩了他。他怨恨詹羽,却又无法控制地爱他。 “叶寒……叶寒……”他断断续续地呼唤叶寒,从这种绝望中慢慢缓过劲来。 房中的其余几个人都看着他。老鬼脸色阴沉,看到方易眼神开始活泛,慢腾腾笑了:“看到什么了?” 詹羽也死死盯着他,像是想听到回答,又像是害怕听到回答。 “一些往事。”方易喘着气,靠在叶寒身上。 叶寒警惕地盯着老鬼。 老鬼觉得今天的发展有些棘手。 他和商政两界的许多人都有联系。平日叶寒等人剿灭恶灵获得的报酬,都是这些上面的头面人物给的。他们需要维持社会的稳定,因而必须借用灭灵师和缚灵师的力量。他们中的少部分走到了一定的高度,开始祈求一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长生不死。 老鬼需要知道两件事,一是如果有一个足够年轻、健康的躯体,在这样的躯体中灌输别人的灵魂,是不是可以顺利融合,达到不死的目的;第二件事更加直接:如果有一个不死的人,研究他自体痊愈的原因,应该可以更快地明白长生的秘密。 前一件事完成的可能性不太高,所以他致力于第二件事。 但詹羽在他面前死了这么多次,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的收获。 詹羽的体质和他的父母有关。女人和山中的另一些化成人形的精怪交合,生下了一个具有人类面貌和特异灵魂的东西。老鬼觉得詹羽真正的父亲甚至可能是山中极为厉害的精怪,他的灵魂浓度比正常人何止强了几百倍,而身体能不断自己痊愈的特点也相当有趣。 但刚刚看到詹羽渐渐虚弱,老鬼终于发现能维持他这种体质的关键是他的血液,或者说他的代谢系统。 这是今天最重要的一个发现。 “我没有恶意。”老鬼说,“为科学献身,不是很伟大么?” 他冲着詹羽笑道:“你在我的帮助下学习到了养鬼的方法,又获得了那么得力的一个小鬼,我要求你做出些回报也是应该的吧?有来有往,这是我朝的美德。” 詹羽不出声,他看似并不否认老鬼的话。 叶寒开口问:“詹羽身上已经有很多秘密,你想研究的话可以和他再多多沟通。方易这边,就不需要了。” 詹羽凉凉地瞥他一眼,叶寒满脸坦然。 白虎这时瓮声瓮气地吼了几声。 老鬼:“威胁我?” 白虎又吼了几声。 老鬼:“哈哈哈,好,好好好。你是神兽,有拽的资格。” 他往后退了一步。叶寒他毫不畏惧,但白虎的存在让老鬼有些不安。他手放在身后的墙面上,一点点按了进去。 “后会有期吧。”他说,整个人突然往墙中钻进去。 白虎猛地跃起,却不是冲着墙面,直直往上冲破了屋顶。 叶寒让方易抱着自己,背上他也爬了上去。 白虎鼻子抽了几下,凶悍无比地冲了几步,伸爪在虚空中狠狠一抓。 老鬼的形迹突然就显了出来。他发出可怕的惨叫,背后被白虎的一爪子抓出数道粗大伤口,不见血肉。 他就着屋顶滚了几下,满脸恨意,回头瞪着白虎。 “怎么?你要为詹羽出头?”他似乎痛得厉害,脚下不稳,“好歹也跟着我在山里混了这么多年,你还真下得了手。” 白虎也气到了极点,喉头发紧,模模糊糊地发出人声。 “你把虾饺怎么样了!”它大吼,“让它恢复!” 老鬼朗声大笑,指着方易说:“你问他,你问他就行。想让你的虾饺回来,就把他的灵魂拖出来看看。” 白虎回头看方易,方易被它气得直跺脚。 “别看我!看前面!人跑了!” “你知道虾饺出什么事了?”白虎说出这句话之后又发不出人声了,哼哼唧唧含含糊糊,急得一头是汗。方易哪里有时间跟他解释,眼看老鬼趁着白虎回头的时候一下又隐没在空气之中,心里将白虎这个猪队友腹诽了几百遍。 他们回到小仓库里的时候,詹羽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衣衫不整,身上伤口都在缓慢恢复,只是浑身的血,看上去十分可怖。 他从地上把虾饺捡起来,放在自己手里。那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毫无知觉,软绵绵地躺在他手里。 “那是个空壳。”叶寒解释道,“灵魂已经进入缚灵师的身体了。” 詹羽抬头看看方易,又看看手里的小人,举起虾饺对方易说:“把他放回来。” “……我不懂。”方易犹豫道。 实际上他是做不到。这部分灵魂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和身体融合在一起了,他根本不可能剥离。 看着詹羽的眼神,他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放不回去了。” 方易现在的心情有点奇妙。他觉得詹羽很渣,非常渣。以前觉得他没有正常人的感情,现在更是觉得他根本没有符合常理的情绪。在回忆中看到他以在方易面前伤害自己、或者强迫方易伤害他的方式令方易崩溃,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太让人心寒。 詹羽根本不懂正确表达感情。他虚弱的时候可能才是最真诚的时刻,会拉着方易的手说“我只有你”的詹羽看上去至少还有点人样。 “别想了。”方易说,“他回不来了。你害死了他,他永远也回不来了。” 詹羽脸色苍白,似是因为失血过多,又似因为别的原因。 他抓着白虎的毛勉强站起来,把虾饺的身体放在白虎背上:“给你。” 白虎差点就哭了。给这个有什么用,他要的不是这个壳子啊。 “我死了那么多次,够让他安心了吗?”詹羽问方易,“我对不起他,我错了。可惜也没有机会说了。” “他喜欢你。”方易说,“甚至可以说他很爱你。你还真下得了手啊詹羽。” 说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心脏像被人重重捏了几下,又闷又痛。方易心里一惊,转头看叶寒。叶寒满脸莫名其妙。 糟了。方易顿时有点慌。那部分灵魂不会和自己的融合在一起了吧? 77|老鬼(8) 白虎化为猫形,和叶寒方易一起将詹羽带了出去。 詹羽浑身是血,叶寒十分粗暴地剥了他的所有衣服,给他披了件大衣,下面套了条裤子了事。 詹羽十分虚弱地反抗:“不穿这个。” 叶寒置若罔闻:“那就别穿了。” 詹羽:“你……你至少给我找条内裤行不行?这裤子质量不好,擦得蛋疼。” 叶寒:“鸟疼么?” 詹羽:“……疼啊,尼玛。” 叶寒垂眼看了看:“疼就对了。说明你那里还有机能,没废。” 詹羽:“……” 他确实太过虚弱,没力气跟明显越来越看他不顺眼的叶天师争执,而且现在自己还要靠别人拖着,于是不说话了。 方易找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看到詹羽脸色白得可怕,面上、脖子和手臂上都是血,吓坏了,连声说不载不载。方易解释说是被人打的,现在赶着去医院。 “他身上没伤口,你看。”方易粗鲁地拽过詹羽的手臂给他看,“可威猛了,都是别人的血。” 詹羽被他扯得胳膊肘磕在车窗上,又是一种别的痛。 “威猛有什么用?”司机最后还是让他们上来了,还从后视镜里瞅了詹羽两眼,“看你虚成这个样子,又那么多血,家里人不担心坏了。” 詹羽闭目养神,没理他。 方易坐在前排,说:“他家里没人了。” 司机大佬顿时生出怜悯之心,连声道可怜。 到了德盛街的小区里,司机还在跟他们推荐传说中国专治黑道人跌打损伤的神秘骨科医生,被方易婉言拒绝了。 詹羽下车之后靠着灯柱喘气。他抬头时看到司机又用一种很同情的眼光看自己。 他真有点觉得自己值得同情了。 他们回的是方易的家。 詹羽被勒令脱衣洗澡,洗完之后出来,听见叶寒和方易在厨房里说话,就自顾自地走进卧室,滚了上去。 他趴在床上,又累又倦,浑身被压抑下去的痛感在伤口愈合之后依旧一点点地啃噬着他的感官。 “虾饺……”他喊了一声,“陪我说说话。太痛了……” 没人应他。詹羽把脸埋在枕头里深深叹气。 他想起那个小东西站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又如此有礼地喊自己“主人”。 以往从来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同的动作、言语和眼神,现在全都带上了完全不一样的意义。 虾饺听从他的命令去偷新死者的内脏,听从他的指示去接近方易和叶寒,从来不会拒绝。 它喜欢靠在詹羽的手里,偶尔会很依恋地抱着他指头蹭来蹭去,或是亲吻。詹羽有时给他回应,伸指摸他的小脑袋。 每每此时,虾饺会笑得特别开心灿烂。 詹羽心里知道他是真的开心,但当时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开心。或者小鬼对自己的饲主都是这种态度,这是依赖,也是讨好。詹羽自己给自己找了可信的解释。自己毕竟是赋予他一个躯体的人,它感激和讨好自己,当然也是应该的。 他趴了一会儿,艰难翻身,仰躺着,任白惨惨的天花板落在眼里。 方易在这张床上勒死过他两次,或者三次。他记不清楚了。 绳索陷进皮肉之中,他有一次甚至跟方易要求“用点力”。颈椎错位造成的窒息会很快令人死亡,詹羽还没尝试过,他让方易在自己身上试试。 其实很多试验到了后来,就和让自己死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了。詹羽有时会好奇:人类到底能有多少种方式来突然面对死亡?结论是,非常非常多。 方易动手了。他的眼泪落在詹羽脸上,又滑进他的眼睛里,又痛又辣。天花板也和今天一样是惨白的。詹羽窒息后很快停止了呼吸,等到空气又开始缓慢进入他胸腔里的时候,他的知觉回来了。那个时候方易跪跨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脑袋无声哭泣,边哭边亲吻着自己的脸颊。 他甚至不敢碰詹羽的唇。 詹羽当时就明白了。他睁眼漠然地看着方易,直到方易意识到他苏醒了,吓得直接从他身上滚下来。 也就是在那一刻,詹羽突然意识到,自己有能力将方易永远捆在身边,不令他离开。 “……谁批准你睡我的床?”叶寒站在门边,冷冰冰地说。 詹羽眼珠一转,懒洋洋地看着他:“这张床我也躺过。比你还早。” 叶寒大步走来,把他从床上扯起:“坐直!出去!” “我全身都疼,还是个病号,你这样对我,有良心吗?” “有。”叶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有没有良心我就不知道了。” “我有呀。”詹羽笑嘻嘻地说,“我全身上下都是良心,你摸摸?” 叶寒冲他脑袋利落地打了一拳,把人整个撩倒在床上。在厨房里煮面的时候,方易把自己看到的事情都跟叶寒说了。叶寒这才知道虾饺里面的灵魂来自什么人。他自从和方易在一起,对很多事情都多了些柔软的态度,于是就更看不惯詹羽的样子了。 “我又不喜欢他……”詹羽干脆就躺在床上不动了,“他想要我给回应,我也给不了。” “混帐。”叶寒说。 詹羽随之点点头:“嗯,说得好。” 他在床上扭了一会,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又慢吞吞开口。 “我对不起他,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是错了的,我知道。不是现在知道,是早就知道了。但错也没办法,我又找不回他了……今天为他死了那么多次,不知道够了没有。”他用手挡着刺眼的灯光,“可能还是不够的,死一万次都不够。” “……你能想个正常一点的道歉方法吗?”叶寒单膝跪在床上把他拎起来,“你特么根本不怕死。做一万件你根本不畏惧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真心诚意的道歉不是这样的,詹羽。你在他面前死多少次,都不如跟他面对面说一句对不起来得实在和有意义。” 詹羽愣了一会,点头道:“是的,你说得对。我现在就去说。” 说着就要爬下床,结果又被叶寒拽紧了:“说你妈说!你跟谁说!现在外面这个是你的老友方易吗!他是我的!” 詹羽:“……他身体里有虾饺的灵魂。” 叶寒:“那个不算数的。” 詹羽:“你到底要做什么?又让我去道歉,又不让我跟方易道歉。” 叶寒默了一会,问:“你要道歉就单独跟你的老友道歉。喂,知不知道让别人的灵魂脱离身体的方法?” 沉默片刻后,詹羽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太激动,自己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方易正好煮完了面,听到卧室里一串狂笑和夹杂在狂笑之中的怒骂,觉得好累。 他将面条分在三个碗里,想了想又分成了四个碗。其中一碗量很少,他决定詹羽就吃这份。 叶寒从卧室逃出来,长舒一口气。詹羽自己也不知道灵魂离体的方法,只顾着笑他了。他走进厨房又从背后抱着方易,没什么精神地问他:“真的想不到办法吗?” “暂时想不到。”方易说,“融合的速度太快了,毕竟是这个身体原本的灵魂。” “……那你现在看着詹羽有什么感觉?”叶寒问。 方易立刻说混帐。叶寒满意地点头。 他将方易抱在怀里,故意去蹭他屁股,动作很猥琐。 方易:“……你够了啊。” 叶寒:“做不做?嗯?” 两人已经数日没有亲近过。回来的路上有时候会在无人处悄悄亲几口,心头的火压不下去,反而窜得更高。方易是食髓知味,叶寒是几年没撸过突然就逢了甘霖,在山里住的那几天差不多每晚都要滚上一回,做得方易都虚了。叶寒知道他是抵不住自己的诱惑的,身下用了点力,嘴巴贴近他耳朵问:“做吧?” 方易:“在哪里做?卧室有人,这里有猫。” 叶寒:“……什么?” 他先是低头看了一圈再抬头,看到废柴趴在抽油烟机上,默默地盯着他。 叶寒从它毛绒绒的猫脸上看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 叶寒大怒:“滚出去。” 废柴:“喵喵喵!” 它从上面跳下来,叶寒这才看到它背上系着一根背带,虾饺软绵绵的身体被小心地捆在它背上。小人的身躯趴在厚实的猫毛里,像是酣睡。 这是方易帮它绑上的。他看见废柴回来之后一声不吭,光趴在地毯上盯着无知无觉的小人呆看,觉得心里难受,于是把它们绑在了一起。 “它问怎么办。”方易听不懂猫语,但能搞清楚废柴的想法,于是翻译了它的话。 叶寒也不逗它玩了,蹲下来挠挠它耳朵:“一定帮你把你基友找回来,别伤心。”废柴依在他手心里蹭了又蹭。 “詹羽他也不知道灵魂离体的方法。”叶寒说,“缚灵师的书里也没说到这样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手指就一疼:被废柴咬了一口。 叶寒顿时又大怒:“怎么又咬我!” 眼前的小猫跳起来扯过围裙,咻的一下化出人形,顺手将围裙罩在身上。他手里托着虾饺,气急败坏地指着叶寒:“不学无术!败絮其中!草包脑袋!” 常婴扯了扯围裙,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缚灵师是要把灵魂和肉身稳固在一起的,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事。可是你是什么!你特么是灭灵师!你戴着人皮手套的时候不是能从活人身上扯出灵魂吗!你特么以前做过这种事情的啊!哪儿需要研究什么灵魂离体的方法,你一扯就能扯出来了!学的东西都学到屁股上了是吗!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他吞了后半截话,矮身躲过叶寒挥过来的拳头,转头跑出厨房。 “穿衣服!”叶寒在他身后怒道。 方易目光炯炯:“这个方法行。” 78|老鬼(9) 废柴的提议不是没有道理的。 它熟知灭灵师和缚灵师的一切,对于叶寒的技能也很了解。 但叶寒并不同意这个方法。 “想点别的。”他对常婴说。 换了衣服的少年哼一声:“这个方法最快最方便,不用想别的了。” “我不能保证扯出来的一定是正确的那个。”叶寒说,“万一扯错了呢?” “再放回去。”方易和常婴异口同声。 叶寒:“……” 他哭笑不得,抢过遥控器开始看电视。奈何夜深了,也没什么可看的节目,七大姑八大姨在屏幕上谈着家长里短。他略显心烦,挠了挠头之后拿了罐啤酒走到阳台上。 方易蹭到他身边,和他并排靠站在栏杆上,手臂紧贴,身体的热气互相传递。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方易问,“这件事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方易这个问题正中核心。 在常婴说出这个方法之后,叶寒立刻显得很不稳定,之后又再三否决,这让他很是奇怪。想了又想,方易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自己身上。 叶寒这次倒没有回避,默认了。 “有什么不好?”方易拿过他手里的啤酒喝了几口,长舒一口气,开口道,“你告诉我吧。当事人是我,我也有知道事实的权利。” 经过上次的争吵之后,叶寒确实尊重了他很多,很多事情都会跟他交流,听他的意见。方易很喜欢这样的相处,叶寒自己也觉得这样挺好。他沉默了片刻,决定坦白。 “刚刚我骗了常婴。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保证扯出来的那个灵魂不是你。这样的事情我其实做过很多次。很多无主的恶灵都会试图侵占人类的身体,排挤和吞噬原主的灵魂。任何一个见识过世面的灭灵师都遭遇过许多这样的事情,任何一个成熟的、技艺稳定的灭灵师都能很顺利地完成让灵魂离体的工作。其实从一个活人体内拉扯出他的灵魂并不是一件难事,只不过,这个过程很痛苦。” 叶寒说,我不希望你经历这这种痛苦。 他告诉方易,他知道并且尝试以灵体的形式活动的年纪才十几岁。灵体本来是感受不到疼痛的,但灵魂脱离肉身的时候实在太痛苦,叶寒的灵体被别的灭灵师拉扯出来之后无法站稳,整个人蜷成一团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那种痛感令他的灵体都失去了正常站立的能力。 “后来就习惯了。但习惯归习惯,我还是不能适应,每一次都……很不舒服。”叶寒说。 方易又紧张又难过地盯着他。 “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方易说,“用正常的形态陪在我身边。” 叶寒突然想逗逗他。 “可我的身体正在衰竭,怎么办?”他凑近方易的鼻子亲了一下,将声音放缓,“在我死之前,你愿意把你的肉身给我吗?” 方易脸上闪过隐约的怒气。他气哼哼地拉着叶寒衣领,让他略略垂首,接着抬头重重吻了他。 “我不愿意。”方易在他唇上碾擦,口唇开合间发出含混声音,“要死一起死。” 叶寒猛地抱住了他。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透出凉气,又有着难以形容的无边愉悦。 他以为方易会说愿意,但这个“不愿意”的答案出乎他意料,又令他狂喜。 两人在秋风里默默抱了一会,心里都有种特别安静的舒心,好像回到了山林之中,天地穹宇间就只有两个相贴的身体,和身外脉脉流动的万千气息。 叶寒轻吻方易头顶有点乱的毛,又伸手指帮他抓顺。 “那,死之前我会陪你去找重明鸟的。”叶寒说,“据说那是一只大肥鸡。” 方易笑着对他说:“好啊。去找大肥鸡。但是我有个要求。” “什么?” “我和你去就可以了,不要其他人。”方易指指自己,“不要这里的其他人。” “……真的很难受,你信我。” “我信你。但我能忍,你也要信我。” 叶寒有些颓然。他发现了一件挺可怕的事情,方易现在越来越难以说服了。以前乖乖跟在自己身边从不忤逆、还用一双亮眼睛认真听自己科普恶灵知识的小青年已经不见惹。 “他离开你的身体之后怎么办?”叶寒叹了口气,算是认同了方易的提议,“他没有肉身,很快就会真的魂飞魄散。” “不是还有虾饺么?” “现在詹羽知道虾饺就是他的老友,他还会让虾饺留在身边吗?”叶寒说,“我跟他谈过,他虽然没有回应过方易的感情,但是他对方易还是有歉意的。这种故意为之的折磨他应该不会再继续了。如果詹羽不要虾饺,它就没有了主人。小鬼的躯体和灵魂之间的联系是他们的主人缔结的,也只能由主人来维持。” “所以虾饺还是会消失?” “嗯。”叶寒帮他把被风撩乱的头发压下去,“你该剪头发了。虾饺没有主人一样会消失。它的躯体是人造的,不属于缚灵师的工作范围,除了制造它的人,你没有办法把它的灵魂和一具人世间不存在的肉身捆缚在一起。詹羽不可能愿意让虾饺继续跟着自己的,他已经知道这对那本来就不完整的灵魂是很可怕的伤害。” ——“我愿意。” 常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他手里拿着个小果盘,果盘里放了半串不新鲜的葡萄,毫无声息的小人蜷在果盘里像是睡着了。 “我愿意成为它的新主人,让它跟着我。”常婴托着手里的果盘说,“老子以前答应过它带它去看泰山日出的。这家伙从来没正经看过一次日出,真是太可怜了。” 看到眼前两人有些呆愣,常婴无奈地继续解释。 “我不需要顾忌叶寒刚刚说的那些事情。”少年白净脸庞上露出有些傲然的笑,“活了那么多年,自然有些不被这个尘世束缚的本领。我能保全它,只要它跟着我。” 卧室里的詹羽朦朦胧胧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但听不真切。他很想睡觉,但又睡不着,一闭眼眼前就都是旧景象。 窗子咔的一声被打开。容晖十分自然熟稔地从窗外跳进来。 詹羽:“……我现在觉得防盗网真是相当重要的东西。” 容晖瞥他一眼,似乎笑了笑。詹羽看不太清楚,他困极了。 “太累了,睡醒再跟你聊天。”詹羽说,“谢谢你提醒我,但我当时不能听你的。” 容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坐在床边,听到他这样说,慢慢接道:“我明白,没关系。” 詹羽自顾自闭了一会眼,还是没能睡着,干脆睁眼了。 “你为什么跟着老鬼做事情?”詹羽问他。 容晖默默翻着方易床头小柜上放着的手抄本缚灵师三百六十五夜,良久才应了他:“他对我有恩。” 老鬼告诉容晖关于福报的事情,容晖一开始还不太在意,直到回家一趟,看到容英海偷偷将病历等东西藏在书柜下。容晖当时还只是个恶灵,也还没有实体化的能力。他在家里盘桓了很多天,站在容英海身后趁他看病历的时候偷看,或者偷偷记下容英海藏起来悄悄服用的药物名称。 陈四六很快给了他答案。 容晖在自家楼下坐了好几夜,最后主动去找了老鬼,要求他再给自己说一次福报的事。 他死得早,做的好事不算太多,那一点点可怜的福报即使全都给了容英海,也不过能减轻他片刻的痛楚而已。 几乎毫无犹豫,容晖接受了老鬼的条件。他顺从地实体化,在自己手臂上嵌入了引虫的东西,在城市里东奔西跑地灭虫。遭受的痛苦越多,吞噬的虫子越多,累积的福德越多,容英海已经晚期的癌症就一分分地有了奇迹般的希望。 虫巢的方法是老鬼散布出去的,灭虫子的人也是他派出去的。他一边扰乱正常的秩序,引起上层人物的恐慌,又通过平息这种恐慌来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 容晖虽然不齿,但容英海却实实在在地因为自己的献身而得救了。 于是之后的每一天,他完全是凭着这个目标去支撑自己的。 詹羽躺在床上,哑声一笑:“难怪。难怪你每一次对付虫巢的虫子,都一副不要命的样子。” “我本来就没有命,要什么命?”容晖笑笑,丑陋又冷冰冰的脸上带了点温度,“你还劝我,当时我就很想笑。你是不可能明白我的,詹羽。你不怕死,也不会为别人的死难过,你根本不懂至亲至爱的人永远离开是什么滋味。” “……我最近好像有点懂了。这种滋味不好受。”詹羽慢吞吞道,“但我宁愿永远都不懂。懂了又有什么用呢?故意给自己找堵么?” 容晖将书合上,看着封面上方易写的两个名字。 一个是方易,一个是叶寒。两个名字之间用一个硕大的椭圆圈了起来。 十分幼稚。容晖心想,写的时候自己不觉得好笑么? “懂了是有用的。”他对詹羽说,“你尝过了这种不好受的滋味,反而能懂得更多好受的滋味。快乐啦,幸福啦,很多很多。” 詹羽笑得漠然:“听起来不错,但我没懂过。” “我希望你能懂。”容晖说,“你太可怜了,詹羽。” 詹羽的笑容渐渐消失,娃娃脸上露出十分冷硬的表情:“你今天是特地来让我不高兴的?” “差不多吧。”容晖笑着把书放好,“想找人聊聊天,外面的气氛太好,我不想破坏,想想也只有你这种伶仃的人可以和我说话了。” “谁和你说话?是你在自说自话。” 两人一坐一躺,互相都不太顺气地瞪着。 这时门突然打开,方易冲了进来。 “詹羽——咦,师兄你也在?欢迎欢迎,我煮了夜宵,你吃么?” 容晖摆摆手:“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老鬼的行踪原谅我还不能透露,不过能提醒你们的地方,我都会做到的。” 方易忙喊住了他:“等等,现在这个不重要。师兄你也一起过来吧。詹羽,从老子床上滚起来!” 詹羽:“不行。我腰疼,胸疼,脖子也……” 方易打断了他的话。 “速度滚起来。我们找到了分离灵魂的方法。” 79|老鬼(10) 容晖拉着詹羽出来,两人看到叶寒和常婴正端坐在客厅里,一脸严肃。 詹羽是第一次看到化成人形的常婴,十分吃惊:“你是白虎?” 常婴扬起脑袋,十分冷傲地点点头,胸前的皮卡丘黄得刺眼。 “天哪。”詹羽惊讶地说,“好嫩啊。你行不行?” 常婴:“……” 詹羽还要说话,突然冷得连打几个颤。“……谁把空调调那么低?”他说完抬头,正看到常婴盯着自己,原本黑漆漆的眼睛不知何时颜色转淡,虽然冷酷,但在他年轻的脸上倒显得十分突兀。 “……对不住。”詹羽冷得牙关咯咯咯地响,“是我错了,我多嘴,白虎大人英俊威猛,勇不可当……冷、冷酷又强大,还有那个,倜傥风流玉树临风婀娜多姿……” 詹羽一口气乱说下去,看到自己的指尖渐渐蒙了一层霜。 好在身体很快回暖。常婴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不再盯着他看。詹羽搓搓指尖,掉下粉尘般的霜屑。容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忍不住发笑。 詹羽瞥他一眼,没再说话,将霜屑都搓在容晖手背上。 “我感觉不到冷的。”容晖说。 詹羽:“哼。” 另一边的叶寒正和方易说明整个流程。方易听得十分认真,让叶寒有种自己在教学生的错觉。 “……总之你只要放松就可以了。如果能睡着那就更好。”叶寒拿出了人皮手套戴上,手套因为沾染了许多尸水,又成了黑乎乎的样子,“我会戴着手套从你脖子后面伸进去,不会很多,一般两节手指就能把它拉扯出来。” “坐着怎么睡着?”方易说,“而且不是很疼么,睡着了也会醒的。” “不一样的。你睡着之后全身放松,这个过程不会受到很多本能的抵抗,我指的是肌肉。”叶寒又翻出一个小瓶子,“要不你吃吃这个?” 方易顿时警惕:“这什么?尸水?” 叶寒:“不是……总之吃下去你就能睡着。” 方易拒绝了。那瓶子和装尸水的小瓶一样,里面的液体也是黑乎乎的粘稠状态,他觉得十分恶心。 叶寒没有勉强,让他坐在椅上,自己站在他身后,低声道:“那我开始了。” 他修长手指在方易颈后缓慢摩挲、移动,像在寻找最适合下手的地方。 可能是因为拿着那罐冰啤时间略长,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手指的温度比以往低一点,落在方易皮肤上并不难受,反而让方易觉得很舒服。 然而叶寒摸了好几分钟都没有任何动作。 常婴显然很熟悉这个过程,在叶寒不说话的时候已经起身站在了方易面前,双手按在他肩上。方易知道他是怕自己到时候会因为太过痛苦而挣扎,影响到叶寒,但看着自己眼前硕大的皮卡丘图案,不由觉得十分好笑。 “不行。”叶寒按了按方易后颈,“你太紧张了,肌肉不放松。” “我不紧张。” “没事的,紧张是本能反应。”常婴接着叶寒的话说,“你不知道吧,叶寒以前有一次因为太过紧张,差点尿裤子了。” 叶寒:“……我没有过。” 常婴执拗地表示有的有的,差点嘛,就是没尿成的意思。 叶寒懒得理他,转头对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詹羽和容晖说,你们做点什么,分散一下方易的注意力。 容晖:“做什么?” 詹羽:“怎么做?” 常婴灵机一动:“亲一个!亲一个!” 看着那两人瞬间黑下去的脸,方易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突然就中断了,随即身体急剧痉挛,常婴几乎按不住。 叶寒已经将手指刺入他皮肤,缓慢合拢,似是抓住了某种东西。 之后数十年的余生,方易都没能忘记这一次几乎令他崩溃的经历。 在他坐下来之前,叶寒跟他大致形容过这种痛苦。如果说詹羽现在浑身是伤的情况下,他体会到的痛苦是1,那么方易在灵魂离体的时候遭受到的痛苦就是10。方易听是听了,却没有实感,甚至还笑着说“如果真的那么痛,你怎么撑过来的”。 然而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叶寒的手指伸进了他的脖子里。指尖穿过自己的皮肤,肌肉层,密布的神经和血管,颈椎,甚至穿过了正在死去或正在成长的细胞,捏住了某个方易自己感受不到的无形物体。 他痛得浑身都剧烈颤抖,常婴死死按住他肩膀,容晖也奔过来制住他。 叶寒的手抓住了那个无形的东西。 这种感觉清晰得可怕。细胞破裂、血管移动、神经发颤,身体每一处细微的疼痛都放大了数十倍,全都在同一瞬间疯狂地沿着神经线窜入他的神经系统。人体的神经系统立刻做出回应,积极地将痛感反馈到他的全身,连末梢都不放过,方易根本无法发出声音,这种突如其来的骤然烈痛令他失去了发声的力气。 “我尽快……现在开始。”叶寒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方易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他想说不了,到此为止,我放弃,我们不用这个方法了。 叶寒的另一只手抵在他的后背,支撑着他不让他移动。那只手热得发烫,方易心里又难过又委屈,眼泪根本止不住。 那个无形的物体被叶寒攥在指间,终于开始向外拉扯。 已经融合进身体、甚至有部分还和方易本身的灵魂交融的灵体开始脱离这个身体。 方易觉得自己仿佛看到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被拔出来。它牵扯着血管、神经,连带着无数碎裂的细胞,甚至黏连着骨头,此时全都被叶寒一丝丝、一分分地从他已经没了其余知觉的身体里扯出来。骨缝张开了,血管被扯破了,神经线越拉越长,像固结干涸的土地不舍地挽留不应存在的一株作物。 痛感像一头巨兽般气势汹汹,将方易笼罩在它无所不能的威势中。 他的双手原先放在椅子的铝制扶手上,因为用力太大,金属的圆管微微凹陷,两节指骨竟被他生生折断了。 叶寒知道他现在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还是不停地在他头顶低语:“好了,就好了,立刻……” 那团没能彻底拉扯出来的物体正从他身体里缓慢脱离。像有一只手探入他胸腔中反复翻搅,方易觉得自己的所有脏器都缩成了一团,又崩裂开来,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都布满了丰富的痛觉神经,然而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又都迟钝万分,明知自己痛得死去活来,都依旧矜矜业业正常运作。 沉默的灵体脱离他身体的瞬间,方易无声地大张着口,虚脱地往后仰倒在叶寒的怀里。 那团灵魂立刻被常婴接住,按入果盘中俯趴着的小人的躯体内。 容晖总算放开手,长舒一口气。他和常婴都见过叶寒灵魂离体的过程,和方易现在的反应确实也差不多。容晖回头时看到詹羽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脸色煞白,死死盯着方易。 “很疼?”他茫然又焦虑地问容晖,“他很疼是不是?” 容晖没什么表情地说:“是很痛苦,不过你搞错了,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他又笑笑,恶作剧一般说:“你认识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痛了。” 看着詹羽的表情,容晖突然觉得有点爽快。 “方易?”叶寒为方易擦去额上的冷汗,“怎么样?还好吗?” 方易还没从刚刚的惨状中缓过气。他抬了抬手指,叶寒同时也看到他扭曲的指骨,脸色大变,忙伸手去握着。 实际上那团灵魂离开自己身体的瞬间,方易就已经不疼了。方才剧烈的、关联到全身的痛楚似乎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头脑还依稀记得刚刚自己是怎么发抖和畏怯的。 叶寒让常婴为方易治疗手指,方易用那只完好的手攥紧了叶寒的手。 他自己的手心里都是粘腻的冷汗,叶寒的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都微微发颤,紧紧相握。 方才的委屈都不见了。方易只是想到这样的痛苦叶寒经历了很多很多遍,心里难受得发堵,想说些话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好,开口时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发声都困难。 叶寒亲他鬓角,又吻他耳垂,唇也是凉的,碰在他脸上。 “没事了,没事了。”他说,“我以后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你放心。” 方易松了一口气。 “人为破坏灵体和肉身的平衡就会有这样的反应。”常婴解释道,“其实你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你可以把这痛理解为一种癔症。” 方易对这些原理没什么兴趣,也不想深究,只是靠着叶寒缓慢深呼吸。 常婴盯着果盘里的虾饺看了一会,有点无奈地说:“没反应。” 众人心头都是一跳。方易和叶寒反应最大:死去活来痛了一场,居然不奏效? “我要带它回山里吸收些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常婴伸指顺了顺虾饺的头发,“只要这部分灵魂和躯体完成融合,虾饺就能醒了。” 方易:“你要走了?那老鬼怎么办?”、 常婴奇道:“老鬼的事情和你们有关,和我没什么联系啊。我出来就是为了见虾饺,现在找到了,所以把它带回去。老鬼什么的,不在我的行程里。” 拧眉想了一会,方易觉得常婴的话好像没什么逻辑漏洞。 “而且我为了虾饺,抓他那一爪子泄愤,也已经够了。”常婴有意无意地看着容晖,“实体化的恶灵不是坚不可摧的,只要破坏他实体化之后的那个身体,他就没用了。” 叶寒和方易对看一眼,同时问:“怎么破坏?” 常婴哈哈大笑:“他会自然崩坏的。我的那一爪子已经破坏了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方易和叶寒面面相觑,都觉得很玄幻。 这样就把老鬼搞定了? “他不会再觊觎我的身体了?”方易问,“gameover?” 常婴:“可能吧,反正时间不多了。” 方易扑上去掐他脖子:“那你为什么不早抓!为什么!为什么!尼玛,亏我好吃好喝养了你那么久!” 常婴拼命挣扎:“你们和老鬼的争端关我什么事啊!!!” 叶寒十分疲倦,坐在沙发上冷冰冰下了道指令:“把他赶出去。” 80|重明鸟(1) 出发去找重明鸟的计划终于提上日程。 容英海的病情大有好转,癌细胞不仅不转移了,而且还大大减少。容晖还是决定留在这里。他还要为父亲积累福报。 詹羽失血太多,请假在床上躺了三天。还想继续躺的时候,接到通知说客运站发生袭击伤人事件,立刻销假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工作间隙他会过来看虾饺。废柴又把虾饺背在了身上,每次看到詹羽进门都如临大敌,飞快窜到窗口溜出门去。 这几天里方易已经将自己的东西大概打包整理好。属于他的东西并不多,房子之类的都是身外物,他也根本带不走。 能兑换成钱的他都卖了,揣了两张卡在身上,其余换不了的还依旧扔在家里。石丰艺接到他的信息之后赶过来,方易让他看着家里的东西,喜欢的就尽量拿走。 一段时间不见,石丰艺身体健壮不少,也精神了许多。他很舍不得两位天师。 “真的要走吗?”石丰艺看着方易和叶寒整理东西,“其实房子不需要卖,我帮你们保管着吧。没事我就过来打扫一下,灭灭蟑螂老鼠。” 叶寒和方易对视一眼。两人本来是想把房子托给石丰艺帮忙卖掉的,但经过石丰艺一番说服,主意就稍稍变了。 “总要有个家嘛。”石丰艺说,“在外面多好玩,你们记得有个家在这里,心就会安定很多。” 他还在寻找一个谈恋爱的对象,但一直找不到。方易觉得挺可惜,自己所认识的圈内人几乎没有,而最好的那一个已经被自己抓牢了。 “石丰艺,恋爱加油。”他说。 石丰艺:“烦死惹。请你们不要在我面前秀恩爱。” 叶寒放开方易的手,哼着小调去洗菜。 “你们打算去哪里?”石丰艺问方易。 前几天叶寒收到了白春水捎递过来的信息。那是一只翠黄相间的小鸟,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叶寒手里的时候开始扑着小翅膀说话,发出了白春水的声音。 白春水和大福找到了重明鸟的踪迹。 这个消息令起初没什么远行目标的两人立刻有了奔赴的目的地。方易一方面很开心,一方面又觉得能找到上古神兽的白春水真是太厉害了。随便在路上走走就能遇到大福,和大福一起出去走走又找到了重明鸟,简直幸运。 “重明鸟是什么东西?”石丰艺又问,“快告诉我,我在攒素材。” 方易:“小说素材?” 石丰艺:“是啊。天师x天师的系列写得好开心,虽然被盗文搞得很心烦,但是我已经写到你们——他们滚床单啦,哈哈哈……” 方易:“……” 心中笃定地出门和惶惑不安地离开,感觉实在迥异。石丰艺问他以后就这么在外面和叶寒一起飘着了? 方易想了想说,这叫飘着吗? “是飘着。心里没个底不叫飘着叫什么?” 方易又想了想。厨房里传出煎豆腐的香气,这是他昨天教叶寒做的一道菜。他做得不太好,叶寒估计做得也差不多。但豆腐滋滋在油锅里煎着,那声音有种奇特的能力,能让人平和下来。 “我觉得不算飘。”方易说,“能和他在一起,我心里就有了底。” 他没有继续解释,所有别的话都是多余的。 吃了一顿便饭之后,石丰艺拿着方易给的钥匙和一些凭证离开了。临走时他回身要抱两位天师。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他在方易耳边说,“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这是什么?”方易笑着问。 “一首诗。”石丰艺道,“一个小小的祝福。” 詹羽给叶寒办了身份证。终于能尝试坐火车飞机的叶寒倨傲地表示:谢谢你了。 出发的那天他俩谁也没告诉。该说的告别的话都说尽了,该留的联系方式也留着,他们之后也还是会回来的。 废柴背上驮着虾饺,和他们一起出门,在街角和两人告别。 它要带虾饺回到它之前一直生活的地方,小心地滋养和修补这个人造的躯体与灵魂之间的联系。 “喵喵喵喵。”废柴说。 方易忍不住抱起它又揉了几下:“不说点儿别的?这么拽,嗯?” “喵喵喵?”废柴被他扯着耳朵,有点疼,又不想拿爪子挠他,于是像以前一样蜷在他怀里。它最近和方易不断练习,即使在浑浊的空气里也能稍微发出一点人声,可惜还是很含糊。 “李们看腻了白春嘴的刚脑袋,记得乃找我。拗子既少有头发。” “是是是。不懂说就别说了。”叶寒把它拎起来扔到了地上,蹲下身帮它把背上的小人转移到它腹部,重新把带子系好。 “晃这里?”废柴喵了一声,“啊,好害羞。” 叶寒:“……” “日晒雨淋的,放这里安全一些。”他说,“你化成白虎的时候带子也一样可以用,出城之后就现原身吧,耽误久了也不好。” 废柴亲昵地在他手背上蹭蹭,转身蹦了几下,头都没回,消失在巷子的深处。 “我们走吧。”叶寒朝着方易伸出手。 他们坦荡地手牵手,各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在阳光下朝着火车站走去。 白春水和大福所在的地方没有直达的火车,叶寒和方易转乘之后又转车,终于来到了镇上。 镇子四面环山,被青峦密密包围,小巴一路吭哧吭哧地走,晃得车上的人神魂都乱了。 镇里的风景倒是挺好的,是一个正在开发中的商业风景区,两人很快在条件一般的酒店住下。一路十分疲累,饭都顾不上吃,匆匆洗澡擦身之后就抱着睡了。 叶寒一到镇上,就让方易学着白春水做小雀的方法给白春水传讯。方易在章子晗的记忆里看到她做过,也在那手抄本的三百六十五夜里看过基本的原理,折腾了很久才凝出一只瘦麻雀。 方易一觉睡到晚上七八点,醒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筋骨都酸了,趴在床上不动。叶寒早就起了,靠床头坐着正拿他的手机发短信。 “我让陈四六帮我取钱。”叶寒说,“这几年里我灭灵攒下来的钱都在游云手里。” “多吗?”方易问。 “不算多,几百万吧。白春水那才叫多……”叶寒边想边说边在手机上按按按。 方易眼睛顿时睁大。 我擦,好!有!钱! 他顿时心疼起自己。之前忘了叶寒挣钱的事情,还一直觉得自己以后要养着他,心情愉快得不得了。 叶寒发完信息放好手机,看到方易眼睛亮晶晶地盯自己,抱着他笑问:“看什么?” “土豪你好有钱!”方易觉得自己有种傍上了大款的谜之愉悦,“我还以为你要吃我软饭,白开心了。” 叶寒无语。被吃软饭很开心? 他摸着方易因为没彻底吹干就躺下来而被压得微翘的头发,亲了一会就觉得热了。 “那你呢?”叶寒翻他翻了个身,把人压在下面,顺便在他后颈吻了吻,“要不要吃点硬的,嗯?” 那个什么果然已经硬邦邦地抵在方易身下。 两人有段时间没做了,方易被他亲亲摸摸早就撩拨起来,忙点头说“吃吃吃”。 叶寒很酷地说:“自己脱裤子。” 方易被他亲到了敏感的地方,又酸又痒,一边哈哈乱笑一边把裤子脱了。上面还套着宽松的上衣,叶寒伸手去拽了下来。 “我刚刚洗澡的时候看到柜子里边有润滑。”方易被他亲得直喘,又特别积极地告诉他哪里有宝物,“套子在……” “我知道。”叶寒压在他背上,手指压着他舌头不让他说话,“接下来不许说话,你或者叫出声,或者喊我名字,别的废话我都不想听。” 方易舒服地在床上乱扭,心里觉得今天叶寒的画风好像不太对。 “你……你看什么书了?”他突然福至心灵,立刻知道了叶寒画风不对的原因,“石丰艺又给你小黄书了是不是?” 叶寒的动作顿了顿,慢吞吞回答:“你怎么知道。” 方易亲他手指,问他是什么内容。 “《黑道大哥的小绵羊》。” 方易差点就笑软了。叶寒差点也被他笑软了。 叶·黑道大哥恼羞成怒,把人翻过来压着狂亲,方易总算不笑了,有点紧张又热烈地回应他。 --啊,残酷地拉灯500字( ̄▽ ̄”)-- 进山的路虽然很多,但在路边停着只金色鸟儿的只有一条。 白春水的这个提示实在太模糊,第二天两人汗流浃背地走了大半个镇子,终于看到了他那只金色的肥麻雀。 “卧槽!找到了!”方易大叫。 他原以为肥麻雀是带路的,结果那只兽灵看到他们过来,十分激动地挥着翅膀拍拍打打,然后噗的一声消失了。 正往麻雀奔过去的方易:“……” 之后整整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终于看到了燃着小火在溪边烧烤的白春水。 白春水的光脑袋上长出了一点头发,毛绒绒的。他好像比之前还要瘦一点,坐在树荫里,特别英俊潇洒地跟叶寒方易打招呼。 叶寒走过去往他屁股下的石块一踹,将人踹翻了。 81|重明鸟(2) 白春水一脸错愕:“踹我做啥?我给你们烤吃的呢。” 方易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抹了满头满脸的汗:“老白,你也……你指路也要靠谱点啊,说有只麻雀的就是正确的道路,谁能一下就找得到?还有你那只麻雀见了我们就消失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沉默片刻之后,白春水问他:“你能凝出小动物给我传讯,对不对?” 方易:“嗯。” “但你不懂得感应我的灵兽?” “……不懂啊。” “所以你也不懂应该凝出一个小动物来寻找灵兽?” “……” 方易窜上去暴打。 白春水明知他虽然有一身能力但在缚灵师的具体操作技巧上就是个捧书死看的应试填鸭,这么折腾,一定是故意的。方易捶了他几拳,白春水果然哈哈大笑起来。 叶寒早已接了他的烤架,慢吞吞烤吃的。溪边凉快,树荫浓密,身边又吵吵嚷嚷,他有些困了。 “你的大福呢?”叶寒问,“方易,下来。” 白春水被方易压在背上勒脖子,此时终于能松口气,晃着脑袋说:“好得很。又肥又壮。” “它还能长大?”方易记得蛇灵的形态已经固定,是不可能再变化的了。 “因为某些原因,所以可以继续长大。” “什么原因?” 白春水愣了一会,呵呵傻笑应付过去,不肯说。 三人轮流烧烤,浑身是汗的方易和叶寒去溪边擦身,白春水盯着溪水发呆。溪水从山上流下来,清澈见底,溪底圆石上还有细细的鱼儿摇摆游动。 方易突然喊了一声:“水里有东西。” 叶寒手里正拿着刚脱下来的衣服,低头看到水里有个黑影飞快掠过,立刻盯准了抽下去。溪水哗地溅起来,随即一道长长的青黑色身影从水中窜出,直冲着方易过去。 叶寒一惊,正要出手时,方易却展臂抱住了那个黑影:“大福!” 落在他身上的长蛇已经不是当日手指粗细的竹叶青了。那是一条手臂粗细的青黑色长蛇,鳞片沾了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的蛇头搁在方易肩上亲昵地蹭来蹭去,蛇身在腰上绕了两圈,蛇尾搭在方易屁股上。 唯有金色的蛇瞳还和当日差不多,没有一丝攻击的意图。 叶寒捏着它七寸,把他从方易身上扯下来,回身扔给白春水。 “看好你的宠物。” 大福在地上滚了几下,滑溜溜地移动到白春水身边盘着。白春水看看它,又看看一身是水、大步走过来的叶寒。 “你完了。”白春水小声说,“让你去招惹方易。” 大福吐吐蛇信,不太在意的样子。 叶寒站在大福面前拧干衣服,水落在地上,溅起泥浆,把它本来十分漂亮的蛇身弄脏了。 “你还当它是竹叶青?竹叶青能长成这个颜色和模样?”叶寒盯着白春水,“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来话长……”白春水一副“这事太玄妙”的神情。 “你慢慢说。”叶寒坐下来,开始拆烤架上的鱼,“我有时间。” 白春水于是就说了个故事。 “其实重明鸟是大福找到的。” 他和大福一路跋涉,进入曾经有报告说这里出现过疑似重明鸟的地方,但两人寻找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收获。 就在白春水认为应该转战下一个地方的时候,晚上大福不见了。 白春水入睡的时候大福都会钻进他被窝里或者盘在枕头边依着他,那天晚上白春水在帐篷周围找了几圈都不见大福,喊它也不见回应,心里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他循着自己对兽灵的感应,一路找过去,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快靠近山头的时候,他看到山顶上浮起一片淡淡的金光。 白春水心里大惊,知道可能自己找到不得了的东西了。 普通的兽灵发出的是银色光泽,而像常婴这一类的神兽,它们的灵体是金色的。白春水又怕惊动了那不知名的神兽,又不舍得错过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忙施法术将自己灵魂的气息完全封闭在身体里,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然后他就震惊了。 他找了一晚上都不见的大福正高高踞在石壁上,垂头看着低处平地上的一只鸟。 那是一只形似山鸡,目带双瞳的鸟。 白春水立刻意识到,大福找到了重明鸟。 他又惊又喜又担心。大福这种普通的兽灵绝对不是重明鸟这种神兽的对手,这厮居然还站得那么高,那么拽。何况鸟和蛇是天生的宿敌,白春水越想越不靠谱,趴在阴暗处飞快地思考应该怎么办。 这时那只鸟叫了几声,声音清越嘹亮,十分动听。 似是和它回应,大福嘶嘶发声。 随即两兽一人都陷入了莫名的窘状之中。 白春水觉得好笑:种族不同,无法交流。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只鸟突然发出了清晰的人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石壁上的大福也回应了它:“我是来找你的。” 白春水惊在当场,顿时僵住了。 “你怎么变成一条蛇了?”重明鸟声音清脆地笑,“真是落魄啊,青龙。” 大福和重明鸟你来我往地聊天,呆在一旁的白春水才慢慢听明白。 自己从小养着的这条竹叶青,其实是上古神兽青龙。它当日占据了一条竹叶青的身体四处游玩,谁知疲倦的时候被人用砍刀分成两截。本来想立刻脱离这个身体的,它却遇上了一个说要把它养成自己兽灵的小孩。 白春水浑身发抖。他知道为什么自己之前一直失败,唯有大福成功了——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大福。 它拥有神兽青龙的神力,想要化成什么样的蛇灵都没有难度。 白春水瞬间伤心:自己被大福骗了很久,难道他离开老鬼的势力范围后大福失控,也是青龙故意弄出来的假象么? 那只重明鸟对青龙带着天生的畏惧,一直站在低处的地上和他说话,话语里虽然没有多少敬意,但也没有贬低。它告诉青龙,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这片山里的蛇虫也被它吃得差不多了,打算换个地方继续玩,顺带吃点不同口味的食物。 “你过段时间再走吧。”大福说,“有个人在找你,你先见一见。” 重明鸟问:“是躲在那边的,你的奴隶吗?” 白春水又僵了。 “不是。”大福很严肃地说,“他是我的主人。” 82|重明鸟(3) 重明鸟嗤笑不停。它的声音很清透,虽然是嘲讽但也不让人觉得难受。大福静静在石壁上盯着它,一言不发。 笑了一会儿后重明鸟觉得不太对劲:“你不是与我开玩笑?” “不是。他确实是我的主人。” 这下那只鸟呆了,半晌才开口:“你奉一个凡人为主?你要帮他作恶?” 白春水:“……” 虽在震惊之中,他此时也不得不对这只鸟的逻辑产生了困惑。他白春水可是一枚纯良无比的好汉子,哪里会作恶? “他不会作恶的。”大福说,“我也不会为他作恶。” “那你一身无边法力,跟着个凡人有什么趣味?”重明鸟拍拍翅膀飞起来,身上金色流光四溢,映亮了夜间沉默的群山,“像我这般自由自在不是更好?” 大福平静回答:“自然有许多你不懂的趣味。话说回来,你最近先不要离开,有一个人我是真想让你见见。” 重明鸟落在山壁的突出石块之上,和大福面对面。“谁?” “你以前应当见过一个名为章子晗的凡人,是么?” “啊,是的。我记得她。”重明鸟发出笑声,“是个相当不识好歹的凡人。我主动问她是否需要兽灵,她反而拒绝了我。” “她的孩子拥有和她不相上下的充沛能力,你应该会感兴趣。”大福说。 重明鸟飞下来。它衔起地上的一条死蛇:“好,我见见。” 白春水说完,大福缠上他腰间,蛇首从他背上攀上来,搁在肩膀,晶亮的黄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人。 方易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福会说话?!” 白春水:“……是的,但你能不能先抓住重点?” 方易:“嗯。——重明鸟答应见我了?!” 白春水炫耀不成,十分郁闷:“不是这个重点!我的大福是青龙!青龙啊!” 大福昂起头,很冷傲。 方易看看那蛇,又看看白春水:“那又怎么样,我也养过白虎。” “你那是养吗!你是猫奴——不,虎奴!”白春水气得要跳起来了,“大福是我的蛇灵,他和我的关系跟你和常婴的关系不一样!” “哦。”方易明白白春水的意思了,迅速用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说,“好羡慕啊,神兽啊,青龙,真是太了不起了。” 为满足白春水的虚荣心,方易认了。 大福安慰似的蹭蹭白春水的脸,白春水轻咳两声,淡淡说:“际遇这种事情,是靠运气的。” “是是是。”方易点头,回头看叶寒。叶寒正在吃鱼,没注意到他。 “晚上带你去见重明鸟。”白春水终于正色,“大福只说介绍你给它认识,可从未说过要帮你收服它。它是否愿意跟着你,谁都说不准。” 山里湿气很重,日色半沉的时候,湿漉漉的雾就从石缝林间钻了出来。 在阴凉处歇了半天的叶寒和方易被白春水叫醒了。方易睡得不稳,骨头发疼,叶寒抱着他帮他揉了一会。大福从树上垂下个脑袋,看叶寒和方易很自然地亲吻,然后一起起身去溪边洗脸。 对于大福是青龙以及大福会说话这一点,两人都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诧。如果家里的野猫也可能是白虎,那灵气那么足的蛇是青龙也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方易关注的重点是,大福能不能化出人形。 他一路不断跟大福聊天说话,想让大福开口。他对大福的声音十分好奇。常婴化成人形之后是少年模样,大福是什么样,它的声音又是怎样的,方易一有空就琢磨这些事情。 大福不肯说话。白春水有些得意:“他是不会在你们面前开口的。” “因为声音太难听了么?”叶寒说。 “不是。”白春水将大福抱在怀里,“他只说给我听。” “~”方易一脸坏笑。 完全不了解二次元文化的白春水问他哟什么。 “你没上过b站?”方易问。 “没有,什么是逼站?” 方易语塞,摆摆手:“算了,解释不清楚。” 三人一蛇继续往上走。 西南部的省份多连绵山脉,将无数秘密和精瑰奇景蕴在胸中。 他们登上山头的时候,余辉正往山间缓慢沉落。金红色光线像是被某种容器缓慢收束其中,云层迅速变色,天空的色彩平和过渡,不过分耀眼,却异常温柔。 “重明鸟是很爱玩的神兽,有一些孩童心性。”白春水说,“它喜欢辽阔天地,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喜欢自由。所以让它跟着你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方易点点头。 他其实已经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收服一只自己的兽灵了。和叶寒这样手牵手在天地间游荡,心里已经很满足。他现在对重明鸟的兴趣大于收服他的乐趣。方易所见的神兽不多,书上和从叶寒那里听来的故事倒是挺丰富。他倒是希望能尽量见到多一些神兽,增长见闻。 而多见一些神兽,说不定其中就有了不起的家伙,能让叶寒正在不断衰竭的器官停止步向死亡的步伐。 想到这里方易连忙疾走几步,拉着叶寒的手。叶寒正和白春水聊天,顺手把他牵着,慢慢跟随白春水往山崖上走。 天色完全沉下来的时候,星和月都出来了。 不圆满的弦月远远挂着,有星光疏朗。 “山里很安静。”方易说,“和你们那边很像。” “像吗?”白春水四处张望,笑道,“不太像,比我们那边好多了。” 他坐下来认真问:“常婴抓了老鬼那爪子,它说老鬼活不了多久了?” “是他说的。”方易也学白春水的样子坐下来,“常婴为什么以前不帮着你们对付老鬼?” 白春水看了他几眼,拍拍他脑袋说,你弄错了一件事。 “我是个孤儿,出生的时候母亲被恶灵反噬,父亲为了救我也没了命。我小时候非常苦,而且因为不懂得缚灵的技法,又常常能见到恶灵,所以总是被攻击。如果没有老鬼,我早就死了。”他指指叶寒,“他也是一样。不能分辨灵体善恶的灭灵师等于没有作用,灭灵师家族不会留他的。资源有限,工具有限,没有用的孩子要不被遗弃,要不就被隐秘地杀死。” 方易有些吃惊。叶寒从未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你明白了么?我也好,叶寒也好,都没有恨过老鬼。相反,我们是感激他的。常婴就更加没有怨恨老鬼的理由了,它是凌驾于你我,还有这世上绝大多数生灵的存在。你会去怨恨一只蚂蚁,一只蚊子,一只毛虫,然后为了怨恨大张旗鼓吗?” 方易沉默很久才接着问:“你们感激他?” “我们感谢他。他不以收留我们为桎梏,甚至我和叶寒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老鬼是有野心的。他想做很多的事情,但光靠他自己做不了;他想控制很强大的资源,同意光靠一个人也是做不到的。所以他需要依靠缚灵师和灭灵师的能力。”白春水捡起两个石子,夹在指间,亮给方易看,“明白么,这个石头表示他对我们有恩,这个石头表示,他并不在乎我们的生死,只是想利用我们的能力。” “……我好像有些懂了。”方易说。 “这两个石头都放在我们心里,有时候这边大一点,有时候那边大一点,如果没有别的冲击,我们可能会一直这样矛盾下去。”白春水说,“然后你出现了。你让叶寒意识到,老鬼不仅想利用我们,还会以更加不齿的手段来达成目的,所以他做出了选择。他是为你而做出选择的。”白春水将一块石头放在地上,“但他心里也一样明白,老鬼当初的恩情没办法抹去,也没办法忘记。所以在老鬼威胁到你的生命安全的时候,他可以为了你而出手去攻击他。但在别的时候,他做不到。” 白春水指指自己:“我也做不到。” 方易拿起那颗石头,紧紧攥在手里。 “你当时住在我们那边的时候,叶寒很开心也很不安。你在他身边是一件好事,可他也担心老鬼会突然回来。其实这些话不应该由我说,你们心里都明白的。但是他太闷骚,以前的事情肯定不会跟你多说。我只希望你知道,你为了和他在一起放弃了普通人的生活,他同样也放弃了心里的另一块石头。” 方易点点头,把那块石头在手里捂得温热。 许多事不需要话语赘述,是因为彼此心知肚明。 然而在坚固的信赖之外,方易同样为得知叶寒为自己作出的选择而庆幸。他觉得自己比昨日,甚至比前一刻更了解那个人,又更爱他多一点。 为他心底的矛盾和柔软。 叶寒不知白春水和方易在说什么,一直靠在山壁上观察着四周。 大福呆在白春水身边,他也不担心白春水又对方易动手动脚。 这处正好是山顶较平稳的地方,一侧是山壁,另一侧是平缓的土地,也并不陡峭。叶寒眯着眼睛眺望远处,有些微光亮在林间亮起,可能是持灯的行人,也可能是车辆。 人类的活动越来越深入,重明鸟能呆的地方不多了。 方易走到他身边,掰开他的手往里塞了个东西。 叶寒展开,看到是一块带着方易体温的褐色石头。 叶寒:“?” 方易把他手心握紧:“拿着。” 叶寒笑了:“好。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方易目光炯炯:“定情信物。”他凑过去亲吻他鼻尖和唇角,心里又感动又柔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小声命令他“收好”。 叶寒把石块往登山包里一揣,抱着他回吻。他知道肯定是白春水跟方易说了些话,方易看来不想告诉自己。他抚摸方易的脑袋,很轻地吻他额前有点乱的头发:“怎么了?” “没事。”方易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我太喜欢你了。” 叶寒:“……” “喜欢得不得了。我们去环游世界吧,走不出去的话就环游中国。我是缚灵师你是灭灵师,还有比我们更适合的搭档吗?——你在听吗?”方易说。 叶寒搓搓他耳朵,小声在他耳边说:“刚刚那句话再说一遍。” 方易的脸有点红,带着笑小声说:“太喜欢你了。” “我也是。”叶寒将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眉间,心跳得又急又快,快要从胸膛里窜出来,令他气息都乱了,“我爱你。” 白春水一个人坐在山壁另一边,手里掂着两块石头,看几眼那边两人黏在一起抱来抱去亲来亲去的场面,又转头看着自己身边的蛇。 “你什么时候化出个人形给我看看?”他小声说,“占了我多少次便宜了,嗯?赶快变成人给我瞅瞅。” 大福吐吐蛇信,很小声地说:“我人形的样子很丑。” 白春水不信:“别再用这种借口了我告诉你。能比你蛇的样子还丑?哦不是,我不是说你现在丑。” 大福说真的很丑。 白春水想了想:“比常婴丑?” 大福抖了抖:“丑多了……” 白·外貌协会资深会员陷入了沉思。 大福瞬间有点伤心。“不想看了是吧?” “想!”白春水碰碰他脑袋,“再丑也是我的,快变。” 大福晃着脑袋:“主人不是向来喜欢好看的人么?常婴你喜欢,方易你也喜欢。我的人形你肯定看不顺眼,我知道的。” 白春水又戳它脑袋:“你以前好像没有那么烦的,让你变你就变,你不是说我是你主人么?你是我的,我想看就看。” 大福的眼睛亮得有些奇特:“你是我的。” “对对对。”白春水连连点头,“所以你要听话。” “嗯,你要听话。”大福低声道,随即答应了他,“等只有你和我的时候再变吧。我只让我的主人看。” 白春水立刻开心起来,连连点头。 这时黑沉沉夜色里突地亮起一片金色灿光。远处山峦上有只大鸟滑翔过来。 这边的三人同时都注意到了。 “就是它,是重明鸟。”白春水大声道。 83|重明鸟(4) 重明鸟作为神兽,在缚灵师的三百六十五夜故事里出现的次数很多。大多数时候它都作为驱逐恶灵恶兽的神明而出现,并没有过臣服于人类的记录。 白虎和老鬼、叶寒等人相处那么久,却也从来没有臣服过任何人。方易这时突然意识到,大福完全是一个异类:正如白春水所说,神兽凌驾于天地间绝大多数生灵,一头脑筋正常的神兽不可能向人类低头。 白春水那是怎样了不得的运气啊。方易叹了口气,眼看那只金色的鸟儿越来越近。 其形似鸡,声如雏凤,目带双瞳。这是三百六十五夜里对重明鸟的记载,随着它越飞越近,方易果真看到它每一只眼里都有两团火一样亮的光芒。 金色光流并不是笼在重明鸟身上的,它们从它的每一根羽毛里流淌出来,随着它的移动在身后逸散成金色粉尘,消散在夜空中,微不可见。重明鸟张口叫了一声,声音清冽洪亮,方易和叶寒都明显地感觉到,山林隐约一震,那些在泥土之下、黑暗之中伺机而动的不安气息突然都消失了。 重明鸟落地之后,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三个人,目光落在白春水肩上的大福上。 “太丢脸了,青龙。”它说。 大福没理它。 重明鸟扭头看方易,走几步接近他,认真打量。 “你身上果然有章子晗的味道。” 白春水已经告诉方易,重明鸟之所以答应见他一面的重要原因是,这只鸟在多年前和章子晗有过一面之缘。它非常喜欢章子晗,甚至主动询问章子晗是否需要一个兽灵,谁知道被章子晗一口回绝,非常没面子。 “是的,她是我母亲。”方易说,“你认识她吗?” 重明鸟眨眨眼:“认识。她死了是吗?” “是的。” 重明鸟没再说什么,它在方易面前转了几个圈,叹口气,说:“她是个不错的人。” 重明鸟第一次遇到章子晗的时候,她正在学习如何剥下一只兔子的皮。 章子晗一边剥皮一边咬着唇无声地哭,眼泪落在血迹斑斑的皮毛上,很快渗了进去。那兔子是她养的,从小在山里捡回来,养大养肥了,哥哥们告诉她“正好用它来练习如何剥皮拆骨”。 重明鸟在高枝上吃蛇,边吃边看章子晗在下面哭。她好不容易剥完那只兔子,哥哥们早就不见了。箭是哥哥们射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让他们动手。眼看哥哥们离开,她又小心翼翼地用皮毛把兔子包裹起来,埋入了地下。 就在重明鸟结束自己的午餐时间,准备离开的时候,章子晗做了一件令它惊讶的事情。 她重新召唤出那只兔子的兽灵,并且收服了那只小小的兽灵。 重明鸟非常震惊。当时的章子晗不过是六七岁年纪,它从没见过那么小就懂得收服兽灵的缚灵师,立刻来了兴趣。它是只很懒的鸟,平时饿了的时候才想去找吃的,大多数时间就乱逛乱玩。如果有一个人类缚灵师能依靠,重明鸟甚至不需要再大花力气去捕食,缚灵师身上充沛的能量就是它最好的食粮。 当晚重明鸟就钻进了小女孩的房间。 章子晗一个人睡在小房间里,被这只突然闯入的鸟吓得不轻。 重明鸟直接问她:需要一只兽灵吗,我很强大。 章子晗说不需要,我有了。 重明鸟低头一看,差点气晕过去。 那小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是兽灵,兔子小蛇还有猫猫狗狗,都是小小一团银白色,齐齐盯着它这个不速之客。 重明鸟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金光闪耀,十分高贵。 “我的法力比它们强多了。”它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记住了,我是重明鸟,是神兽。你千万只兔灵汇在一起,都比不上我一根羽毛强。” “没听过。”章子晗怯怯地说,“而且你很丑,我不喜欢山鸡。” 重明鸟气得半死,在屋子里飞来飞去。见过没眼光的,但没见过那么没眼光的。 可章子晗说了不要,它也没办法强迫章子晗答应。离开的时候它心有不甘,在天空里上下翻飞,金色羽毛在风里扬起,七色的华美流光在星辉之中缓慢从它身上涌出来,降落在章子晗的小房子窗前。 然后它听到那个小姑娘很开心地大喊。 “哇!小鸡你太厉害了!”章子晗十分兴奋,“你还会放烟火!” 重明鸟嗷嗷大叫,飞速跑了。 它第二次遇到章子晗,已经是数年之后。 重明鸟当时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当年拒绝了自己的小姑娘,一直到靠近了才感觉到那种十分熟悉的强大灵魂能量。 当时章子晗在安抚一个已经净化了恶灵。 她非常温柔地告诉那个恶灵,她为它清除了所有不良的影响,它很快就能进入轮回,再次投胎。 那恶灵很快消失了。章子晗收拾自己的东西转身往回走。 重明鸟心想真是奇怪了,明明数年过去,这女孩身上的充沛灵力似乎完全没有减少的迹象,而且她看上去非常平静幸福。 重明鸟跟在她身后下了山,看她朝着一个男人走过去,两人手牵手走回家。 噢,成亲了。 重明鸟觉得有些无聊。章子晗有了伴侣,而且她的伴侣不是缚灵师,它兴趣顿时就不太大了。如果它成了章子晗的兽灵,那有时候可能会受她的丈夫、另一个凡人驱使,这让重明鸟浑身不舒服。 夜间它在树上栖息,章子晗不知何时走到了树下,唤它名字:“重明鸟?” 重明鸟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扑棱棱飞下几根枝条,依旧居高临下,傲然地说:“如何,想要我作你的兽灵了么?” 章子晗讶然道当然不是。 重明鸟顿觉丢脸。 “不是,不是你来找我做什么!”重明鸟气得浑身鸟毛都立了起来,“不要三番五次耍鸟玩!” 章子晗说不是你三番五次来找我么? 重明鸟于是不出声了。 章子晗没有继续逗它,只是告诉它后来她看了许多书,终于知道了重明鸟有多了不起,她是特地过来跟它道歉的。 重明鸟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你能主动要求成为我的兽灵,我其实非常开心。”章子晗说,“但很抱歉,我做不到。在这里有丈夫,有家,而且即将有孩子。重明鸟是自由的鸟,你不会愿意一直留在这座山里的。” 重明鸟心想,确实。 然而章子晗接下来的话让他吃了一惊。 “灵魂能力充沛的人其实不止我,这世上很快就会出现另一个。”她笑着指指自己的肚子,“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他,你能把现在问我的这个问题再问他一次么?” 方易惊呆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章子晗居然在方易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为他向上古神兽讨了那么大的一个便宜。 重明鸟答应了。它需要这样的一个人,而章子晗希望它保护自己的孩子。重明鸟心里其实觉得天地茫茫,自己若不是特地去找,根本不可能找到章子晗的后人。 然而世事实在太凑巧,方易就这样出现了。 “就是这样。”重明鸟说,“那我问你了。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兽灵吗?” 方易点点头。 重明鸟倨傲地说:“可是我不太愿意了。” 方易:“……” 叶寒在一旁接话:“你怎样才愿意?” 重明鸟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方易:“因为原来这个人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是外来者。我不信任你。你的灵魂能力虽然很强大,但你真的能驾驭吗?” 它踱了几步,很严肃地说:“如果你驾驭不了这个身体的灵魂能力,那么你就根本不可能控制我摄食的分量。如果出了差错,我把你的灵魂能力就吃光了,你就死了。” “你不能偶尔去找点儿别的吃吗?蛇,之类的。”白春水说。 重明鸟白了他一眼,表示你这个青龙的奴隶没资格跟我说话。 方易听到这里有点明白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来证明我能驾驭这个身体的灵魂能力?”方易说,“我也是一个缚灵师,请你说吧。” 重明鸟又眨眨眼,双脚一蹬,噗噗地飞了起来。 “你将这一片山头的兽灵都召唤一次给我瞧瞧。”它说,“我要看到它们完整的灵魂。” 84|重明鸟(5)【正文完结】 同时召唤那么多的兽灵,方易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没有召唤过那么多灵体,不一定能成功。”方易跟重明鸟说。 重明鸟点点头:“没觉得你能成功。” 方易:“……给点鼓励呗?” 重明鸟:“哈。听不懂。” 它高傲地转过了头。方易默默看它,觉得这只鸟有点别扭。 他站在山崖边上,面对四围沉静默然的群山,开始回忆自己召唤兽灵的感受。 然而最先涌进他脑海里的,是章子晗和小詹羽对峙时候发生的事情。 千万束银色流光从山头窜起,在高处回转,朝着章子晗所在的地方降落。 那个场景对方易来说太过震撼,他甚至可以忽略詹羽的存在,和那些银色光流汇聚的原因,只记着被映亮的天空和山脉。 方易朝着最靠近自己的那座山张开了手。 “喂,不对,不止一座山,我说的是这一片山头……”重明鸟在他身后说。 叶寒弯腰把那只山鸡抓了起来,卡着它脖子:“嘘。你没说过必须要同时召唤,那一个个地方来,也是符合要求的吧。” 重明鸟怒了,羽毛一挣,正要攻击这个抓着自己的人类,突然感受到他身体里衰弱的生命力,顿时愣了。 它看看叶寒,又看看方易的背影,心里有点明白。 “他找我,是为了想让我救你?”重明鸟笑着小声说,“我不行的。你是人类,生死是自然规律,我可没有办法。” “噢。没关系。”叶寒不太在意,把重明鸟放开了。 这时方易面对着的那座山头已经有隐约的银光飞窜而出。 白春水第一次见到方易召唤那么多的灵体,呆呆地看着藏蓝色天穹上一道接一道地掠过银色光流。光流落在地上,凝成一只只小兽的模样,兔子,松鼠,各种鸟儿雀儿,全都仰望着方易。 被这些银色的生灵仰望着,方易仿佛一位安静的神。 然而光流依旧不停。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甚至越来越庞大。 白春水下意识地护着大福走到叶寒和重明鸟身边。叶寒很平静,重明鸟眼睛乱转,盯着地上的兽灵看了又看。 出现的东西越来越多,长蛇,猴子,野猪……方易收手的时候,他身后的平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兽灵,山壁上更是无法下脚,无数双无瞳的银色眼睛注视着将它们召唤出来的人。 叫出来了……其实也就是叫出来而已,并没有特别需要它们去做的事情。 方易顿时觉得有点对不起它们。 他低头问重明鸟:“这些算是完整的灵体么?” 重明鸟哼了一声。 他们都能看出来,这些灵体极其完整,银光莹然。 “算吧。”它说,“也没什么了不起。才一座山而已。” 方易点点头:“算就好,那我继续。” 重明鸟眼睛转了又转,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见那些刚刚聚集起来还没有多久的灵体又纷纷化作银光跃起,回归山中。月光单薄,山间却明亮无比,全是兽灵们灵体散发出的光亮。 “下一座。”方易说,深吸一口气,面向另一座山。 第二天早上白春水打着呵欠醒来,看到方易已经窝在叶寒怀里睡着了。 白春水没有看到最后,他困极了。不断汹涌而来的兽灵令他气息不稳,他花了很多力气维持自己灵魂的稳定,结果半途因为太过困倦,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顾不上找大福,走过去拉了拉叶寒的衣袖。叶寒被他弄醒,眼里带着点儿怒气。 “什么事?” “结束了吗?”怕吵醒方易,白春水低声问,“怎么样?” 叶寒动了动脚,脚下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咕咕叫几声,跳了起来。 白春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灰不溜秋的山鸡。 “重明鸟?” “嗯。”叶寒点点头,用脚把山鸡拨到一边去,手臂紧了紧,将方易牢牢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重明鸟显然不想跟白春水交流,扭头撅着肥屁股跑了。 具体的经过,白春水是在大福那里得知的。 方易并没有依照约定召唤完“这一片山头”的所有兽灵,是重明鸟喊了停。停下的时候方易浑身冒汗,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还可以继续的,你让我歇一歇。”方易说。 重明鸟在地上走了几圈,说算了,行吧,我认可你,别做了。 方易嗷地大叫一声,栽在叶寒身上,拼命用他的衣服擦汗。 重明鸟却说自己并未答应做方易的兽灵,它还需要考核。方易说不了,不用你做我的兽灵,你可以继续自由自在地生活。 方易的要求是,希望重明鸟告诉他,怎么才能治好叶寒的身体。 “上古神兽中肯定有谁有驱邪祛病的能力。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它。你只要告诉我找的方法就可以了。” 重明鸟不太高兴。它被章子晗拒绝了,现在又被方易告知“不用你做我的兽灵”,深感自尊心受挫,鸟嘴张张合合,咯咯哒哒地响。 大福靠在白春水脖子上,在他耳边窸窸窣窣地说话,白春水耳朵有点儿痒。 “然后呢?”白春水问。 “它答应了。”大福说,“它会带方易他们去找玄武。” 白春水不解:“找玄武有什么用?玄武会治病?” “叶寒这又不是病,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问题。玄武不会治病,但它是司命之神,应当有办法。”大福说。 白春水觉得略有道理。 一人一蛇没事可做,于是去捉鱼捉鸟,准备这一天的吃食。捕猎回来的时候叶寒和方易都醒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说话,就光在那里发呆。 “看够了没有?”白春水说,手里放下几条破了肚、已经清洗干净的鱼,“来做饭。” 这顿早饭吃完,重明鸟才拖着个硕大身躯回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果然是只肥鸡。”方易毫不给它面子,笑得鱼刺都喷了出来。 他因为太累,重明鸟说玄武的事情时就趴在叶寒腿上睡着了。后来的事情还是刚刚醒了之后叶寒跟他讲的。 重明鸟钻进灌木里,屁股冲着他们,一声不吭。 白春水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便问何时启程。 “今天。”方易擦净嘴说,“越快越好。” 白春水有些舍不得。和大福一起在山里生活其实很快乐,大福能和他说话,和他做一些不方便描写的事情,他还可以期待大福化成人形之后是多么风流倜傥,再继续做不能描写的事。 但这些和有朋友共度的日子是不一样的。他和叶寒小时候就一直生活在一起,虽然叶寒是个没什么热情的性格,但两人知根知底,方易也和他相处得很好。在他们来之前,白春水甚至想过要不要在这山里找一个平坦的地方,起两个房子,拢一处院子,他和大福住一间,叶寒和方易住一间,然后一起生活,直到彼此分别老去。 和章子晗一样,他是个走过许多地方,已经很疲倦的缚灵师。 而方易不是。他的目的不是停留。即便叶寒在未来的时日已经不多,他也要尽所有的努力去寻找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并将它实现。 白春水有点羡慕叶寒,又有点羡慕方易。他把大福抓在手里,在大福莫名其妙的眼神里摸了摸它光溜溜的蛇头。 玄武所在的地方重明鸟也说不确切,但它知道怎么寻找,答应带着方易和叶寒一起去寻。 离别的时候白春水抱着叶寒不松手,叶寒木了半天,拍拍他背脊。 “我没死。”他说。 白春水心想万一呢。别以为我看不到,你手臂上被树枝划伤的地方都那么久了,还在渗血。可他没有说,也不敢说,好像说出来了就成真了。 “你们要回来找我啊。”白春水跟方易说,“你知道怎么找我的。” 方易:“怎么找?” 白春水怒了:“做小雀儿找!” 满脑子都是玄武的方易连忙点头,点完头又垂首研究三百六十五夜里关于玄武的记载。白春水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不舍得方易的情绪了。 “我和大福都在这座山里,我们会定居下来的。”白春水说,“它很喜欢这里,我也一样。方易,我不想再走了,这世界那么大,我走不完,恶灵太多了,我也净化不完。你看我这段时间没用那些召唤兽灵的药粉,头发也长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方易说嗯。 “所以你们想找个什么地方定居的话,记得来这里。”白春水大手一挥,仿佛把这一片山川都囊入怀中,“看中哪座山,跟我说,我给你们!” 方易哈哈大笑,说你是地主么。 “老白啊。”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缚灵师了。我会想你的。” 一句话把白春水差点又弄哭了。 下山走远了,耳边突然听到有鸟雀鸣叫的声音。方易和叶寒抬头时看到头顶树梢上站着一只金色的麻雀。 “老白的凤凰。”方易说。他总算给了白春水一个面子。 “嗯。”叶寒点点头。 重明鸟趴在方易的登山包上,气愤不已:“你们两个脑子里装的是水吗!这是麻雀。” 无人理会它的纠正,那只小小的金色麻雀在树梢轻快地鸣叫起来,音调欢乐,像是一首歌。 但调子变得太厉害,没人听出是什么歌。 “是白春水亲自教的。”叶寒说,“他是个音痴。” 方易又笑了,牵着叶寒的手往前走。那只唱完了歌的金色麻雀在树梢远远冲他们低头鞠躬,随即噗的一声化成了烟。 重明鸟在登山包上趴得太舒服,快要睡着的时候看到方易没拉好的链子里露出那本三百六十五夜的一角。它用鸡嘴扯了扯,从书里扯出一张照片。 是方易出生时的那张照片,背后有章子晗写的字。 重明鸟不认得这些字,看了一会又塞了回去,帮方易把链子拉好。 方易回头看到它的动作,倒也没理会。走了一会之后,叶寒突然手上用力,将他的手握得很紧,骨头与骨头摩擦,有些不适。 “怎么了?”方易问,“不舒服吗?” 他看着叶寒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做了些简单的处理,但细长的伤口偶尔仍然会渗血,一直不能愈合。 “对不起。”叶寒的呼吸有些急促,眼里带着很深的愧疚,“我无法让你一生免受颠沛流离。对不起。” “噢,没事。”方易拉着他的手吻了吻瘦削突出的骨节,“你说过你会做好第二点的。” “是的,我会做好。”叶寒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方易突然有些难过。他和叶寒身上都有负重,想抱他都变得困难。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无声地注视着叶寒,良久才慢吞吞说了一句:“我也会做好的。” 对于颠沛流离,他并没有章子晗那么强烈的抗拒。何谓颠沛流离?方易心里总觉得,这个词不适合现在的自己。他不觉得和叶寒这样寻找一个活命的机会就是颠沛流离。 在他前面的是希望,是他可以和叶寒一起完成后半生所有愿望的可能性。 “我爱你。”方易亲吻着他的手,“所以我不怕。” 叶寒嘴唇轻颤,最终什么都无法说出,只是靠近方易,吻了他的额头。 重明鸟在背后轻轻咕了几声。山间密林间隙里漏下的阳光虽然不多,但足够将前路照亮,一直延伸,往更深、更远处。 85|番外:废柴和它的小虾饺 废柴停在公园门口休息的时候,又看到了拿着手机对自己拍拍拍的无知人类。 “啊!它看到我了!真的好萌!”少女拿着手机尖叫,友人在一旁急急提醒她,“快po上微博!是那只带着人偶一起旅行的猫啊!” 蠢货,他不是人偶。废柴心想,随即趴在地上,身上的毛盖住腹下的虾饺,不让别人拍到。 身边的少女发出遗憾至极的声音,甚至小步走过来,摸了摸它的背脊。 “乖猫~起来,起来嘛。”她拿了根火腿肠逗它。 废柴看着她,无声地张口。 少女脑内突然传来可怕的兽类怒吼。她大叫一声,手里的火腿肠和手机都掉在了地上。 在少女友人一头雾水的神情里,废柴悠悠然起身转头走了。 自己带着虾饺走了没多久,被人类发现、拍摄,然后放到以前方易说过的某个社交软件上,也只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而已。废柴觉得很烦,它本来想带着虾饺去海边找龙王找些宝物或者药物吃吃,好让他尽快恢复,但现在看来不太现实。 当天晚上废柴就窜进了这座城市周边的山里,化出白虎的形态,将虾饺依旧裹在自己腹下,大步往它想去的地方赶。 一丁点大的小人这样依附着自己,白虎莫名有一种自己确实很强大的感觉。 从在方易的阳台上第一次见到虾饺到现在,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 当时虾饺站在方易和叶寒面前鞠躬的时候,它觉得它十分可笑。 被某个强大的人类制造出来的身躯,不知从那里拈来的虚弱灵魂,像方易厨房里那个装醋的白酒瓶子,不伦不类。 但是很快他就被迷倒了。 方易后来有一次很不解地问他:“你怎么那么喜欢虾饺?” 当时常婴穿着他的衣服,被他奴役着蹲在地上擦地板。 “不知道。”常婴说,“很可爱啊。那么小,而且和我很聊得来。” “我和你也很聊得来。” 常婴不耐烦地把抹布扔进桶里清洗:“你听不懂我的猫语。” 方易笑了一会,继续打击他:“不过好像是你把它当做好基友,我觉得虾饺并不是很在意你。” 常婴说尼玛,老子不擦了,你自己来。 他气鼓鼓地走到阳台上坐下,揪着阳台上的一盆猫薄荷发脾气。 方易说的其实很正确。 虾饺常常不冷不热的样子,若是自己不跟他搭话,一猫一小人坐在阳台上可以无声无息呆一个下午。虾饺并没有什么可以跟他说的,他是神兽,见过的事情确实比这么一个小鬼多得多。 但虾饺不跟他说话的话,他就找不到人聊天了。 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在挑起话题,他在等虾饺来找自己,他在想虾饺是什么人,背后又有什么人。 以白虎之形行路,一路异常顺畅,很快抵达了自己的窝。 老鬼如何,陈四六和游云如何,白虎不太关心。虽然就隔着几座山,但它还是想先把虾饺安置好。 他化出人形,将虾饺小心取下。 虾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呼吸,没有血液流动的声音,纵然是白虎也不能保证现在的虾饺还能重新站起来,重新说话。 他仔细察看了虾饺的身体,*没有出现腐坏的现象,应该没有问题。 当天晚上他就带着虾饺爬到了山顶上。 在他还是一只没有和人类打过交道的兽的时候,他也曾有过许多风流倜傥的朋友。朋友们在月光里端坐在山顶,手指敲敲石壁就有醴泉冒出,落在白玉雕成的羽觞中,清冽醇香。广袖的男人将酒递给他,让他喝下。常婴喝了一半,抬头看他们。月色下男女都冲他微笑,像在欢迎他进入他们的世界。 而后沧海桑田,他们都不在了。 活得太久,活得太稳妥,有时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常婴也曾为了救不下自己遭受天劫的挚友而激怒,然而上苍雷霆,却不是他一只神兽可以扭转的。 他觉得这些心情方易不会懂,叶寒不会懂,谁都不可能懂。若有人像他这样活得那么久,自然就会知道天道难违,知道天地间自有最强大的法则,不容凡人或恶鬼随意篡改。 将虾饺放在自己面前,盘腿坐下之后,常婴又觉得不对。 自己现在正在违背天道。 天上有流云,有繁星,他碰碰虾饺的脑袋。 “没办法。你不在的话,就没有人陪我说话了。”他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游云和陈四六知道他回来之后,主动来找过他。游云看到他就嗷地一声大叫,被陈四六捂着眼睛赶走了。 常婴什么都没穿,站在树下吃半只烤过的鹿。 陈四六:“你怎么不穿衣服!” 常婴:“( ̄~ ̄)没衣服。” 几天后陈四六给他拿来了一堆衣服。然而数日后两人再来看他,他还是一丝.不.挂。 游云:“哎呀……” 陈四六:“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常婴在溪边吃烤鱼:“( ̄~ ̄)变身之后就撑破了。” 陈四六:“那你脱了再变啊。” 常婴撕了一些鱼肉放在虾饺身边。他用树叶、树枝和枯草做了个似模似样的窝,把虾饺放在里面,去哪里都带着。 “麻烦,穿了脱脱了穿。”常婴说,“你们太烦了,衣服乃身外之物,再说这里就我一个人,穿不穿又有什么关系。” 游云说有点道理。陈四六怒道:“再看就分手!” 看着两人一边斗嘴一边下山,常婴打了个呵欠。 “还不醒么?”他戳戳虾饺的脑袋,“我烤的鱼非常好吃,你再不醒就过季了,想吃上那么肥的鱼要等明年。” 他顿了顿,又有些寂寞。 “好吧,明年也行吧。我会烤给你吃的。” 然而他没有等到明年。冬季的时候大雪封山,常婴再不能常常保持人形,天天都以虎形东奔西跑。虾饺趴在他的背上,被浓密的毛发覆盖着,很温暖。回到洞里的时候常婴化出人形,把废柴放在他重新布置好的窝里睡觉,随即自己变成那只他最熟悉的肥猫,蜷在窝边陪他睡。 那一天依旧很冷,不记得是第几场雪从夜晚下到第二日,洞里洞外都十分安静,只有风声呼呼,却越不过洞口。 废柴睡得很沉。他昨日去帮陈四六给山下鸡脚村的人送了些东西,被村里的小孩子抓住,陪他们玩了一天,回来的时候很累,没跟虾饺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所以有人扯它猫须时,它疼得嗷呜一声大叫,猛地蹦起来,一爪子就挥过去了。 虾饺被他打得跌出了那个铺着厚厚棉花的窝,抱着脑袋趴在石块上。 废柴呆了片刻,扑过去的瞬间化出人形,将虾饺抱了起来。 “虾虾虾虾虾虾虾饺!!!”他话都说不利索了,“是我啊!” 虾饺说我知道。他被打得有点头晕,蔫蔫地歪在常婴的手里。 常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为什么要拉我的须须?很疼。” 虾饺坐在他手里揉脑袋:“因为你的须须戳在我的脸上,很痒。” 常婴嘿嘿地笑,坐在石块上的瞬间被冻得又跳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光着屁股,忙扯了一张游云友情赞助的毯子围在腰上。 虾饺看着他,他也看着虾饺。 虾饺说原来你是废柴。 常婴这才想起他似乎从未见过人形的自己,忙不断点头:“还行吧?” 他把詹羽和之后的事情都跟虾饺说了。虾饺怔怔点头:“哦。” 从方易等人和詹羽的交谈中,常婴明白一件事:詹羽对虾饺做出的事情是非常过分的。 但他不知道为何过分,只懂得那些事情令小人身躯里那部分残缺的灵魂依旧经受着回忆煎熬的痛楚。 “那算是你救了我吗?”虾饺问他。 常婴想了想:“算吧。” 虾饺笑着说:“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常婴忙道:“不用不用,你……你陪陪我就行了。” 小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沉着脸盯住常婴,慢吞吞问:“陪你到什么地步呢?需要我做什么?我杀不了你的。” “不不不。”常婴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勾起了他不快的回忆,忙解释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不对,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阻拦的。” 虾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你变成猫好吗?” 常婴立刻将他放在窝里,身体咕嘟一抖,变成了已经不太肥的灰色大猫。 它正要抖开毯子,却看到虾饺笨拙地爬下来,跳到毯子上滑下,走到它身边。 废柴:“???” 虾饺钻进了毯子里,依偎在它身边,用它的猫毛盖着自己。 “你很暖和。” 废柴开心得直抖,忍不住伸舌头舔舔虾饺的脸。 虾饺被他糊得一脸口水,又在毯子上擦干净:“别这样舔我了。” “以前都是这样舔你的。”废柴说,“你也很开心。” “我不开心。”虾饺趴着,看洞口飘落的雪絮,“那时候是为了接近你们,你压着我,舔我,把我追得要钻进沙发底下,其实我都不开心。” 废柴惊呆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都快不记得真正的开心是什么了。”虾饺说,“能为他做事很快乐,但是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些都是因为他,又难过得不得了。” 废柴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它一直趴在虾饺身边,听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山里的春天来得稍晚,游云种下的杜鹃花绕着山头开成一大片殷红的时候,废柴带着虾饺来跟两人辞行。 “什么时候回来呀。”游云问它,顺便低头朝趴在废柴头上的虾饺打招呼。 “你好。炸春卷太好吃了。”虾饺说。 游云很惊喜地看着废柴:“白虎,你行啊你,居然能让它吃东西。” 她蹲下来和虾饺平视:“能咽下去吗?会不会有呕吐的感觉?” “不仅能吃还能拉,好得很。”废柴十分骄傲,“他已经不是小鬼了。” 虾饺被他的话弄得有些尴尬,揪着它的猫毛问:“那我是什么?” 他醒来已经有三个多月,最近渐渐发现,自己不仅能吃东西,而且味觉也恢复了。他有种很惊悚的感觉:自己好像一点点地在恢复人的各种知觉。 废柴:“……” 它也说不上来现在的虾饺是什么。它只知道,自己每日修炼的时候都会带着他,甚至还教给他一些很高级的修炼方法,虾饺体内的灵魂和躯体的融合度越来越高,就连废柴也快察觉不到灵魂和*的违和感了。 “不管是什么,都是件好事。”游云伸指和虾饺相握,“一路平安。” 虽是告别,但没有太伤感的氛围。游云和陈四六给他们包了一堆炸春卷,虾饺非常兴奋。废柴把春卷的包裹挂在脖子上,十分滑稽。 “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能吃。”它在山路上慢慢走着,再三告诫,“一点点来,不要急。” “好。”虾饺说,“我不急,时间还很多。” 废柴走了一会,又有点不放心似的问:“我们还是先去西安吧。现在高原上风太大,还很冷。” “没关系。”虾饺立刻接道,“有你呀。” 废柴又觉得开心,又觉得真特么无奈。 要带虾饺出门看看别的世界,寻访白虎的老友,是他们在这几个月的相处里商量出的结果。废柴心里觉得现在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但什么时候合适,它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不怕的。”虾饺挠挠它耳朵,凑过去亲了一下,“你那么厉害。” 废柴差点走不直了。 “别惹我。”它说,“你又不喜欢我,亲什么亲。” 虾饺嗯一声:“那不亲了。” 走了一段之后废柴说算了,我这个猫比较大度,你想亲就亲吧,不怪你。 虾饺在它脑袋上笑得差点滚下来。 “不要急呀,我们时间还很多。”虾饺说,“你带我再去几个地方,说不定我就喜欢上你了。” 在这一刻废柴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虾饺是有一点点狡猾的。 詹羽也许从不知道这件事。只因为那个爱着他的青年从不舍得狡猾以对。 废柴心里顿时有些难过,又有了点难过之外的小小黯然。 但它并不讨厌这种小狡猾的虾饺。 算了。它想,你只对着我狡猾就可以了。 它四蹄轻快,踏过初春新萌的草芽和花苞,满是新鲜的香气。 “这种花好香。”虾饺说。 “嗯。”废柴咬断一支半开的白花扔到头顶让他拿着,“开心么?” 虾饺抓着那支花笑着说开心。 开心就好。废柴觉得自己也快乐起来。 反正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他们可以去看那么多那么多的辽阔天地。 (本番外完) 86|番外:白春水和他的大福 雨水凝在叶片上,哧溜一下滑落下来,打在它光滑圆溜的脑袋上。 “走了走了。”有点粗的声音在不远处说,“救不活了,都断成两截了,没看到吗?” “白春水。”男孩坐在白虎身上回头喊,“你不走的话我自己去了啊。” 脸孔稚嫩的孩子蹲在他面前,高声喊了句“等一等”。 他温暖的手掌抚摸它断成两截的蛇身。 “好可怜,你痛不痛?”他问。 黄瞳的竹叶青趴在地上,一直盯着他。 “痛得很。”它说,“你帮帮我。主人,你摸摸我……” 大福猛地睁开眼,蛇身扭了几下。 它做梦了。梦里的内容有些不可对人说。 白春水在他身边睡得正沉。初夏的天气带着点热气,夜间却又凉飕飕。白春水身上盖着薄毯子,灰色t恤的宽大领口歪向一边,露出大半个肩膀。 大福想叫他起床,又觉得现在还早得很,白春水要是真的醒了可能会有些不高兴。 它想做些让他高兴的事情,于是窸窸窣窣地,从白春水领口钻进去,在他胸前游动。 “我说过十万遍了……”白春水一边在溪边洗脸洗澡,一边生气地训大福,“你应该用更正常的方式叫我起床!在我耳边吼一句我听得到的,不必要做……做……” 他磕磕巴巴,脸红了。看到大福盘在石块上,歪着脑袋故作无辜的样子,他愤然潜进水里,只露出个脑袋和它互相瞪。 “你不喜欢吗?”大福很困惑,“我以为你是喜欢的。” “……也不是不喜欢。”白春水扶额。 大福更不明白了:“那为什么要责骂我呢?” “……这种事太奇怪了。”白春水寸许长的头发支楞在脑袋上,脸上还带着点红,“你要做的话至少也先跟我打声招呼。太不礼貌了!你……你不能随便钻到我裤子里。” 大福好像笑了几声。但声音太模糊,他听不清楚。 “主人,你骗我。你喜欢的。”大福慢慢说,“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白春水怒了:“在床上说的话能算数吗!” 大福从石块上滑进水里,白春水一惊,往后游了几米。但大福的速度比他快太多,已经缠上了他的小腿。 “那水里呢?”大福一点点往上滑,冰凉的蛇腹紧紧贴着皮肤,“水里说的话算数吗?” 大福最近越来越不听话了。 白春水口里咬着根草,蹲在灌木丛里等兔子,愤愤地想。 在山里生活了几个月,和方易叶寒告别也已经有一段时间,白春水最近正在自食其力地起房子。他到镇上买了些工具,自己伐木、和水泥、砌墙。房子大致成了个形,院子也开垦出来了,他松了口气。雨季很快就要来,他得加快进度,所以每天都干活到很晚,非常累。 因此也睡得很沉。 大福最近每天叫他起床的方式都太贴身,缠着那个摩擦不停的技术似乎也精进了。 白春水确实不是不喜欢,但太怪异。让一条蛇给自己那个,实在很那个。 “可是你那里硬着,不难受吗?”大福强词夺理。 白春水才不信它不懂。这家伙能化成人形的,这种每天早晨正常的生理现象会不懂? 所以是明摆着要占他便宜。 让白春水更不解的事情还在后面。 这几个晚上他睡得沉,早上起来之后总是发现,咦,昨晚没劈的柴都劈好了,咦,另一面墙也被砌得差不多了。他揪着大福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大福装死不说。 这种手工活绝对不是一条蛇能完成的,白春水意识到,这蛇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变成人来帮他干活了。 “为什么要晚上偷偷干活?”白春水说,“白天不能跟我一起做吗?快化成人形啊。” 大福:“不行,真的不行。我太丑了。” 白春水心塞得不行。 这天晚上他早早就打着呵欠上床,在捏着大福七寸威胁它不许再用那种方式叫自己起床之后躺在床上闭眼装睡。 他很耐心,大福也很耐心。在白春水干躺了一个多小时,简直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大福轻轻从他枕边溜走了。 白春水是侧躺着朝门口睡的,他耳听那蛇悄悄溜下床,没房顶的小房子里突然腾起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但下一瞬间,这股力量又全都收拢到某处,再也察觉不到波动了。 白春水依旧装睡。有极轻的脚步声移动靠近,随即脸上发痒,是发丝垂落在脸颊的触感。 “主人?”大福很轻地喊了他一声。 白春水一动不动。 大福盯着他看了一会,居然伸手碰了碰他开始长头发的脑袋,随后才转身离开。 白春水眯眼睁开一线,愣愣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走出房门。 片刻之后外面传来砌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白春水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小心翼翼地下床。 他心跳得很快。和常婴一样,刚刚化形的大福身上是没有衣服的。那个背影令他口舌有些发干。 虽然设想过很多次大福的人形是什么样的,但现在这个样子太有压迫感,白春水有些紧张。他走到院子里,看到男人正在月光下干活。 他一头长发稍显凌乱,全都披在肩上,正背对着白春水对于自己砌好的墙敲敲打打。 “大福。” 男人吓了一跳,立刻转过头。 白春水心里又是一震。 艾玛,太帅了。 白春水长得不差,叶寒更是他见过的人之中少见的俊朗。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少时捡回家的这条小蛇化成人形之后,居然是这样一副身材和样貌。 他当即就捂着心口说不出话。 大福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良久才低声道:“你骗我。你没睡着。” “大福……” “你又骗我。”大福皱眉。 “是你一直不肯在我面前化形。”白春水振振有词,“我是你的主人,应该要多了解你。” 大福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随即放下手里工具大步向他走过来。 白春水尽力控制自己将目光全都集中在大福脸上,不要看其他地方。 “好了,现在你看到了。”大福说,“我说过很丑,你为什么不信?” “……你哪里丑了!”白春水见他说得认真,连忙解释,“我没见过你那么好看……总之你不丑,你要是丑你让我怎么办?” 大福嘴角耷拉下来。这副表情放在他英气逼人的脸上有些滑稽,又有点可怜兮兮。 “真的很丑。”大福抓着自己的长发,“这么长的头发不是很丑吗?我自己剪过,但过了一夜它又恢复原样了。” 白春水摸他长发,羡慕妒忌恨:“多好的头发啊啊啊啊!哪里丑了!我想要都没有!” 大福突然大叫:“不!不要长头发!” 白春水:“为什么?我用那个药粉之后头发掉光了,简直痛苦。你长了那么多长头发还跟我抱怨,你什么意思?” 大福:“长头发丑。光头好看。” 白春水:“……” 大福摸着他长出头发茬的脑袋,眼神很悲伤:“你以前光头的时候那么好看。” 人类没必要跟兽类的审美闹别扭。 白春水总算明白大福三番两次说自己丑是什么意思了。他哭笑不得,但看大福的眼神那么认真,又觉得微妙地有点难过。 “你不丑。”白春水认真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大福盯着他一会,不太相信地说:“真的?” “真的。” 他神情这才稍有缓和,牵着白春水的手不说话。 白春水大致能明白大福的审美为什么会那么扭曲。自己大概十来岁的时候开始使用召唤兽灵的药粉,受副作用影响,毛发全都脱落干净。那段时间他和大福正是最亲密的时候,大福天天看着自己个光脑袋,不被影响也很难。 “白天也要保持这个样子。”白春水说,“帮我干活,去打猎,去做饭,还有洗衣服。” “这么多事情?” 白春水懒筋发作,越发蹬鼻子上脸:“是的。你叫我主人,就要为主人多做些事情。” “好的,主人。”大福笑着说。 白春水心口又怦怦乱跳。妈呀,笑起来真是…… 他觉得自己的脸都热了,忙胡乱说了几句话分散大福注意力。想到以后白天也要保持人形,不穿衣服始终不太好,于是带着他回房子里找衣服。 大福穿了白春水的衬衫,扣子扣不上。 “很小。”他说。 “是因为你肌肉多。”白春水愤愤道。蛇的时候那么小一条,化成人形就那么高大壮,实在太过分。 大福又穿他的内裤,拉好之后皱着眉头,满脸不适的表情:“不行,这个也是,太紧了。” 白春水:“……” 他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你太大”,挥手让大福把衣服脱了,拿起皮尺帮他量尺寸,打算明天到镇上给他买几件合身的。 不过确实是……很大。 量到胯部白春水脸上又热又红,草草记了个数字就走开了。 大福跟着他爬到床上。他也不想干活了,白天可以一起造房子,不必在夜里一个人孤单地工作。 白春水身体很累,精神却亢奋。他抓起大福的一大把头发看了又看,又爱又恨:“这么长……要长多久啊?” “不知道。”大福任他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我能化成人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你一直都觉得光头好看吗?”白春水问,“你以前到底是在哪儿修炼的?寺庙?” 大福说是啊。他从小看到的都是和尚头,大和尚小和尚,中年和尚老和尚,一个个慈眉善目。他们注视着当时还很小很小的一条小青龙时候的眼神,和年少时期的白春水何其相似。 温柔,怜悯,又慈悲。 大福突然伸手将白春水抱在怀里。 白春水一惊:“什么什么……” “主人。”大福把脑袋埋在他颈脖上,深吸一口气,“想这样做,想很久了。” 白春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化形?” 大福说怕你不喜欢。他说你和叶寒方易关系那么好,我看他们谁的头发都没有我那么长。 白春水又无语了。他想不行,这个审美观还是纠正过来比较好。 两人贴得很近,大福又没穿衣服,什么细微的反应白春水都能感觉到。 他声音也哑了:“大福……” 大福眼睛明亮,低头用力吻他。 之后大福就很少再化成蛇形。人形的大福能和白春水一起游泳,一起打猎,一起砌墙,一起伐木,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他乐此不疲。 这样过了大半年。这天白春水的窗门上飞来一只浑身雪白的鸟。 “老白,我们找到玄武了。”方易的声音从鸟雀的口中发出,“不用担心,等叶寒的事情解决完了,我们就会回来找你玩。想我们吗……” 后面的话没听清,那只鸟被大福捏没了。 “没听完……”白春水说。 “后面的不许听了。”大福依旧将他压在窗边的桌上,在他耳边沉沉地说,“你分神了。” 白春水忙辩解说没有没有。大福直到做完了才张开手,白鸟的虚像从他手里跳出来,落在白春水赤.裸的腹上。 “想我们吗?你说好的房子建起来没有?”方易笑着说,“大福呢?你见到大福的人形了么?” 白春水戳戳那个虚像。说完话的鸟儿化成轻烟散去了。 “他们找到了。”白春水说。他抬头看着大福,眼神有点奇怪。 “怎么了?”大福低头亲他下巴,“想什么?” “想有一天我死了的话你该怎么办。”白春水说。 大福顿时攥紧他的腰:“不……你不能再丢下我。”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神兽?”白春水问。 两人同时都沉默了。 这个问题白春水之前没想过,大福也没想过。 两人之后几日都有意识地回避着这个问题。白春水守在陷阱旁边等兔子的时候常常发呆。 他回忆着自己学过的那些内容,心想一个人类,一个缚灵师,要用怎样的手段才能长生不老呢? 若是长生不老了,他和大福会不会终有一天彼此厌倦?毕竟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看着同一个人,渐渐也是会生厌的。 他想不出答案,深恨自己书看得少。 回家烤兔子,烤完兔子两人分吃,说了些闲话就上床睡觉。白春水抱着大福,心里莫名地有些悲戚。 夜半大福醒来,看到身边没人,连忙出门找他。 白春水坐在院子里盯着一朵正在盛开的昙花呆看。 “开完就没了。”他说,“不行的,大福。我舍不得你。” 大福在他身后沉默良久,从背后抱住他。他举起自己手臂,手指在上面深深划了一道。血液滴落下来,润湿了昙花的花瓣和根部,立刻又干了。 “我有办法和你同生共死。”大福说,“但你之后会成为不人不妖的东西。” 白春水捏着他的血管想要为他止血,闻言顿时一愣。 大福问他:“你愿意吗?” 白春水顿时想起,是了,对的,还有这个办法。 上古神兽以血饲人三百个日夜,那人就能拥有和它共寿的命运。 白春水心里突然亮堂起来。他求的本就不该是长生不老,而是和身后人共寿。 这不是命运,是他的福气。 他没有丝毫犹豫,松了手,低头含着那个血流不止的伤口。 昙花依旧在盛开,有隐约血丝从花瓣根部透出来。 “它呢?它现在也与你同寿了?”白春水看着昙花问。 大福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第一次喝血的白春水摊在他怀里动弹不了,腹部烧灼似的疼,四肢发软。 大福没回答他,低头亲吻他沾着血的嘴唇。白春水张开口用舌头挑他。他的舌上也全是血腥气。 “是的,它同寿了,你还不行。”大福说,“这种痛苦会越来越烈,还有两百九十九次。你如果后悔了,我不会怪你的。主人,主人……” 他皱着眉头,声音有些颤抖。 白春水根本不明白非人非妖是什么意思。但他也自私,他没有跟他说明白。 “都是我的血……”大福喃喃道,伸手擦去他唇上和下巴的血迹。 白春水摸摸他悲哀的脸,靠过去亲他发颤的唇。 “现在也是我的血了。”他笑着说。 (本番外完) 87|番外:詹羽&容晖 “什么状况?” “老鹰离开鸟窝,沿华西东路往万象城方向走,完毕。” “a队跟上,b队注意隐蔽。” “收到。” 面目平凡的男人悠闲地在路上行走,藏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是通话状态。半长头发盖住的耳朵里卡着个蓝牙耳机,耳机里零零散散传来一些声音。 男人将烟头吐到垃圾箱旁边,觉得有些好笑。 太不谨慎了。这个频道已经早就被自己帮派里的人破译出来,居然还用来通讯。 他拐入华西东路的小巷,突然发力狂奔,朝着另一边跑去。 耳机里的声音突然尖锐了,像钝刀在地上拖过发出的摩擦声,令人反胃。男人摘了耳机揣进口袋,向巷口的光明处跑去。 然而一出巷口,面前赫然是已经清空的街道和早已守候着他的便衣警察。 男人猛地一惊,脚步未停,身体一转,撞开巷中一扇小门冲了进去。 他熟悉这里的地形,知道这是一家酒店的后门。身后脚步声嘈杂,他穿过厨房、洗碗处,推开一扇油腻的门。楼下芙蓉阁包厢的窗子可以容他钻过,他记得—— 芙蓉阁的门正好打开,一个娃娃脸的青年慢慢走出来。 男人突然听到身后追上来的便衣吼了一声“詹羽”。 眼前的娃娃脸青年受惊似的抬起头,随即看到男人手中刚刚弹出来的弹.簧.刀。 男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狠狠将刀刺向面前的青年,顺势将他推进包厢里,反手锁了门。 鲜血的热度令他不适,他拔出刀子,觉得可能不够,干脆又按着大张着口喘气的青年,朝着他胸口捅了几刀。 门被撞得砰砰直响,他拔腿想爬上窗子,脚却被抓住了。 娃娃脸的青年痛得抽气,抹了一把自己胸上的血,死死卡着他的膝盖:“杀了人就想跑?嗯?” 男人看到他胸前的伤口上不断冒出血液,惊恐万分。 青年抬头朝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帮忙啊,你是死人么?” 男人脑袋一沉,砰的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容晖捏捏自己的拳头,低头看詹羽:“行不行?” “行……”詹羽捂着胸前伤口喘气,声音也都虚了,“就是太疼了……你去帮我开门,我同事在外面。” “这些血怎么解释?” “我先控制伤口让它们不要那么快愈合。去开门!”詹羽的声音没什么威慑力,“疼死老子了。” 容晖顿了一会儿,走去把门弄开了。门外的便衣们哗地一下涌进来,纷纷扑向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詹羽。 等人们忙忙乱乱地走了,容晖才从窗子上跳出去。 他和詹羽偶尔会到酒店这边喝早茶。自己这样的身体虽然可以不吃东西,但尝尝久违的人间食物也是不错的。只是他俩出来七八次,不知为什么,每一次都会以詹羽受伤结束。这一次是詹羽伤得最重的一次,容晖扯扯嘴角,理不清心里的滋味。 被捅第一刀之后詹羽完全可以直接躺在地上不动的。但他没有。他还扯着那人的裤脚,那人回头捅完那几刀他才松手,不到几秒钟又抱上了那人的脚。 容晖在街上走了一会。他现在依旧想不明白,哪怕是不会死,詹羽难道就真的不怕这种疼痛么? 他转了几圈,自己也觉得无聊,转头走向医院的方向。 詹羽的伤口处理得及时,没什么大问题。他在市里的公安系统中早就出了名的不怕死,不过今天那几刀差点捅到心脏上,把他的同事和领导都吓得半死,一个个守在手术室外面不肯走。 容晖坐在树上远远看着,心想原来这个人也是有那么多人关心着的。 第二天晚上,他钻进了詹羽的病房里。 詹羽躺在床上玩手机,看到他从窗子那里钻进来,嘴角撇了撇:“你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爬窗呢?你回家也爬窗?” “我回不了家,家里有佛像,我进不去。”容晖拖了椅子坐下,尽量放低声音,“怎么样?” “死不了。”詹羽指指床头柜上的水果:“帮我削一个?” 容晖拿起一个苹果直接扔到了他的脸上。詹羽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他咬了两口,牵动胸前伤口,痛得皱眉。 容晖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从他手里拿过那个苹果,把水果刀翻出来开始削。 “其实住院挺不错的。”詹羽说,“有补休,还有奖励。外科的冯医生你看到了么?很帅,我刚刚装睡的时候他过来看我伤势,还扒了我衣服。” 容晖哦了一声。 “不会是看上我了吧?”他说。 容晖冷冰冰地笑了:“看上个血人?那医生口味没有那么重吧?” 詹羽说谁知道呢,说完继续掏出手机玩。 容晖把水果切成小块放在碟子里让他自己吃,自己无声地坐在一边。 两人沉默了一会,詹羽先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你来做什么的,说句话吧。”他说,“今天吃东西的时候也是,一直都是我在说。你闹什么别扭?” 容晖有点惊讶:“我没闹别扭,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跟你说的。” 詹羽顿时语塞。 詹羽在床上躺了一会,看容晖起身准备走,忙拉着他说等等。 容晖手臂上引虫的那块东西已经取出来了。是他帮忙取的。实体化的恶灵虽然不是人,但躯体里同样生长着血管和筋脉。它们紧紧缠在那块发出怪异香气的木头上,甚至已经生长了进去。容晖说不痛,可詹羽一扯那块木头他就浑身发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詹羽说你低头,你把头低一点。咬着我肩膀,对,就这样。 等他把那块木头取出来,自己肩上也留下了一个极深的牙印,血一缕缕冒出来。 容晖盯着那个牙印看,又抬眼盯着他看。他应该是疼的,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也没忘了说一句“谢谢”。 詹羽发现容晖的眼睛很好看,就是脸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痕,很不雅观。 纵然这样他还是凑过去作势要亲吻他,结果被容晖躲开了。 “亲一个,作为回报。”詹羽笑道。 容晖抓起那块木头往他肩上拍了一记,起身跳出窗跑了。 “你再陪陪我。”詹羽说。 容晖顿了顿,回头走到病床边,低头拉开他病号服的宽大领子。 “……这个牙印为什么不消?”他问。 那天他咬下去的牙印依旧还在,整齐又清晰,看着令他心烦。 詹羽沉默片刻,讷讷说他也不清楚。 他身上从没有过消不去的伤痕,每天洗澡看到肩上的印子也觉得心烦意乱。但为什么消除不了,他自己也不明白。 “要不你再咬一个?”詹羽说,“说不定是我这边肩膀开始坏死,没办法修复了。” 容晖简直无语:“你真的不会疼吗?” 詹羽嘿嘿地笑,笑了半天慢慢沉下脸。 “痛就说明我还活着。”他说,“我在等不痛的那一天。” 容晖坐在椅子上默默看他。 穷尽这辈子所有的知识,他都无法彻底理解詹羽。 詹羽看他眼神,觉得比平时要软一些,心里又生起了逗他玩的心思。 “心疼我吗?” “没有。”容晖很快回答。 “要不我们试试吧。”詹羽说,“互作消遣。” 容晖沉默了一会儿,烦躁地挠挠头发站起来,俯身把詹羽压在病床上,扯开他衣领盯着那个牙印看。 牙印很清晰,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还未脱落。它看上去和正常人的伤口是一模一样的。受创、流血、结痂、剥落,伤口生出新肉新皮,恢复得好的,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这是大多数伤口愈合的流程。 然而这个牙印却始终停留在结痂阶段,再没有任何变化。 “看够了没有?”詹羽觉得这个姿势很别扭,“你的进展太快了,我还是个病人,做不了的。” 容晖从他身上起来,很平静地说:“不用担心,我也做不了。” 詹羽:“……” 之后容晖继续给他削水果,看他慢慢在药力的影响下睡过去。詹羽半睡未睡的时候突然摸着自己肩上的牙印,看着容晖说了句“完了”。 容晖平静看着他,心想你难道现在才意识到么。 牙印没有正常愈合的原因,无非是因为詹羽潜意识中不想让它愈合、进而消失。 詹羽哈哈笑了两声,扯到伤口又疼得咧嘴。 “你睡吧。”容晖说,“我就在这里。” 因为他这句话詹羽又笑了,笑得容晖又怒又尴尬。 “这是什么?情话吗?”詹羽说,“我也会说的,比你说的好听很多倍。” 容晖冷冰冰道:“是吗,你说给谁听?方易吗?” 他果然见到詹羽的脸色变了。 两人在之后再无任何交谈,只是彼此枯坐。次日早晨詹羽醒来,容晖已经走了。护士大惊小怪地过来关窗。他床头柜上放着两个新鲜的青色苹果。 身体恢复之后,詹羽又获得了一周的休假。 他天天窝在家里打游戏,客厅里的窗一天天开着,每晚容晖都从窗口爬进来跟他打声招呼,坐一会就走。 詹羽觉得容晖很忙,却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容晖跟他说叶寒和方易已经找到玄武,正在按照玄武说的方法治疗。他也跟他说虾饺和废柴现在在西安,废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虾饺现在可以吃东西了。 他说得平常,詹羽按下心里汹涌的情绪,也听得坦然。 那是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他本该这样拥有自己的人生。 詹羽说哦,我知道了。他尽量平静,但容晖能看出他的迷茫和慌乱。 休假的最后一天,詹羽跟容晖说带他去一个地方。 容晖正要跨出窗台离开,闻言又缩了回来。 “去哪里?” “我以前的家。” “兰中镇那边?”容晖说,“我没什么兴趣。” 詹羽:“……那里有我的一个秘密。” 容晖:“没兴趣。” 詹羽咬牙:“除了我,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容晖问他:“你现在是想和我分享么?” 眼前的人眯着眼打量他。两人心里都在衡量、博弈、计算。 “是的。”詹羽说。 大巴经过那一段路的时候,詹羽指了指窗外。 车上又有人对着那处被烧毁的房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容晖没位置,站在詹羽身边,一点一点听了进去。车窗外所见的房子很破败,房子周围的黑色人影密密麻麻,十分繁杂。 不知道有多少个是上次被老鬼逼迫而弄出来的。 下车之后他跟着詹羽曲里拐弯地走。詹羽对这段路很熟悉,容晖忍不住问他:“你常常回来?” “清明会回来。” “家里都没人了,回来做什么?” 詹羽回头奇怪地看着他,哈哈大笑:“就是因为没人了所以才回来啊。” 容晖默了一会,点点头。 那房子早就弃置多时,也没人敢靠近,路上长满野草还堆着乱石。詹羽没有清理,说是可以阻拦一些不知情的人。两人终于走近了那房子的范围。 近了才看到,房子周围、竹林之中,甚至房顶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婴孩形状的詹羽趴在树下,呜呜乱叫,偶尔抬起头看看容晖。容晖虽然见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灵体,也一样产生冒出鸡皮疙瘩的感觉。 太多了。从小到大,似乎每一个年龄段的都有。 詹羽还兴致勃勃地跟他解释。 “看到那个了吗?那个就是方易救我的那一次。当时肋骨断了,估计把肺戳破了,我晕过去好几次,坐直身的时候他刚好从上面爬下来。他爬下来的样子很蠢的。”他指着站在石块上愣愣瞧着远山的一个灵体说,“当时还很小,以为他也是下来欺负我的,我还推了他一把。” 他的口吻平静,像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容晖侧头看他,伸手拽拽他衣袖。 詹羽:“?” 容晖:“……” 他拽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站着个人,和詹羽现在的模样差不多,身上那件衣服倒是十分熟悉。正是那天在芙蓉阁包厢里喝早茶时詹羽穿的。 容晖心头发闷。他看着那个满目茫然和寂寥的恶灵,头一回觉得这一切如此真切。 詹羽说的秘密在房子里。 被烧得发黑的墙体上攀附着好几个小小的詹羽。看到正主走过来,它们纷纷盯着两人,直看到他们走入房子里。 容晖一下就看到,在站满了灵体的房子中,有两个完全不一样的黑色人影。 他们略显高大,依旧很呆滞。一男一女坐在角落的灰烬里,看着走进来的詹羽。 “我想过弄死方易的,我想过很多次。”詹羽说,“把他弄死之后,让他的灵体呆在这里,和我父母一起,那他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容晖震惊地看着那两个黑色的人影。那是两个恶灵,而且是两个正处于半实体化状态的恶灵。 “我的灵体总会回到这里,大概是因为这里有他们。”詹羽看着那两人说,“他们是什么东西你应该看得出来。但是没办法再进一步了,只能停在这个阶段。它们根本认不出我,除了将它们囚禁在这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詹羽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外面的世界太险恶,它们呆不住的。” 他嘶哑地笑了一声:“像我这样的怪胎才能安稳生活,它们不行的。” 容晖终于明白詹羽一直追问自己恶灵如何实体化的原因了。 这两个恶灵明显已经死了许多年。它们坐在角落里,齐齐抬头看詹羽。然而那表情中没有任何感情,容晖甚至从它们怪异、鼓胀的眼神里看出了贪婪的痕迹。 他不知道詹羽是否明白,化为恶灵的灵体,往往无法保持自己原来的意识和感情。 何况他的父母亲都是在他亲手点燃的火里死去的。 可这个小小的房子,这些无论多远都要回到这里的恶灵,看似在徘徊,实际上却是在保护、或是看护这两个对詹羽来说无比珍贵的灵体。 他降生于人世间,是从父母的怀里第一次懂得被人疼爱和保护的感觉。 尔后在父母亲也无法保护和理解他的时候,方易出现了。 受伤了确实会疼。这种疼除了让你知道“下一次要回避这样的事情”之外,没有别的意义。 但若是这种疼被人关怀起来,那就大不一样了。 容晖突然意识到,方易对詹羽的意义已经超出了朋友甚至是爱人。他是他这一生里唯一一个陪了他那么久、且绝不会离弃他的人。 詹羽站在他身边默默看着角落的男女。他抬手冲他们摆了摆,无声说了句再见。 两人默默无声地离开了房子。房中的灵体又迅速围在门口和窗边。一开始看觉得怪异,现在明白它们是在保护某种东西之后,反而觉得有些难过了。 詹羽像赶小鸡一样把周围的几个灵体都赶回房子那边,转头招呼容晖,带他爬上一旁低矮的山丘。山腰上有一块巨石,平滑冰凉,很适合坐。 “以前方易常常带他从家里偷出来的零食来找我,我们就坐在这里吃。你看,这里视野很开阔的。”詹羽跟他说。 容晖看他吃干粮,自己拿了点水喝了。 山脚下隐约见到那房子掩映在翠色之中,只露出隐约的一个角。 “容晖,这个秘密现在只有你和我知道。”詹羽放下干粮,态度前所未有地认真,“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控制……这很难讲的,你知道我这个身体太怪异,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你记住了,如果我失去了控制,你一定要到这里来,把这里的灵体,包括你今天看到的那两个,全都剿灭。把叶寒叫过来,或者别的什么灭灵师,一定要全部剿灭。” “……为什么?” “我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怎么控制他们?”詹羽说。 容晖伸手又拽拽他衣袖。 詹羽:“?” “你别害怕。”容晖说,“以后我会帮你的。” 詹羽说我不害怕。 容晖飞快地捏了捏他的手腕,又带着点紧张放开了。 “好吧,你怕也没关系。”他说,“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 “又是哪里学来的情话?”詹羽笑了。 “不是,是真话。”容晖说。 詹羽终于不笑了。他低头看看容晖的手,又抬头看他伤痕累累的脸。手臂上破开的创口正在缓慢愈合,他伸手碰了碰。 “我不信的。”詹羽说,“你知道,我不会信的。” 容晖说你以后会信的。 暮色渐渐重了,四面传来鸟雀归巢的声音。 容晖拧好瓶盖站起来,朝他伸出一只手。 “天黑了。”他说,“詹羽,我们回去吧。” (本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