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成长记》 第1章 逃生 子夜。 山林间树影幢幢,暗鸦呱呱诡叫,一轮弯月挂在中天,被浮云轻遮,另一半天幕绯红一片,举目四望,竟是山那边的城中起了冲天大火,将天映成了红色。 容娘不后顾犹疑,将那城抛在了身后,背着她的孩子一步也不敢停地奔逃,山间多枯藤野草,老树磐石,夜黑不能视物,时不时地被磕拌跌倒,她总要在底下以身垫着她的孩子,不让他受伤。 逃了大半夜,容娘已精疲力尽,又一次跌倒后,她只觉得身上沉沉的再也爬不起来。 “娘,娘——” 七八岁的孩子扶着她的手,拼命想牵她起身。 听到后方隐隐传来的追喊声,容娘心里生起一丝绝望。可是不行,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看着粉雕玉琢的男孩,容娘咬咬牙,半跪起身抱住孩子。她的腿上不知何时被山石荆棘刮伤,一阵阵作痛,身上血与汗黏糊糊地融成了一片,整个人已经脱力到两眼发黑。她知道她跑不了多远了,那催命的追喊声越来越近,他们娘俩必须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挣扎着又跑了不多久,容娘终于找着了一个合适的躲藏地。 那是一个小小的凹洞,因外侧山石突起遮挡了月光而显得晦暗不明,茂盛的草木密密遮盖着,容娘是因为不慎跌倒察觉这个藏身这处,若是寻常从旁走过是极不易发觉的。 容娘小心地把自己和孩子藏进洞里,又拨拉了两下洞口的枝叶,不使留出明显的空隙。她身量娇小,孩子也才八岁,两人藏在这个洞里大小刚刚好。 贴着洞壁,疲惫地歪着头,感觉到孩子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她缩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抚:“没事了,会没事的……不要说话,不要出声,乖,娘在。” 她在心里求着老天,让他们度过这一劫,她只想寻一个清静地,让她的儿子平安长大。 容娘已经听到搜捕者的声音越来越近,万幸的是山林广褒,他们不得不分作多路,而确切往两人藏身的方向而来的,应当只有一人。 随着那人靠近时走动的声音越渐清晰,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容娘心中的恐惧呼之欲出,可感觉到怀中颤抖的小身体,又强自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两人一动不动,只盼那人赶紧走离这片区域。可偏偏事不如人意,那人竟在洞口不远处停了下来。 容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按到了贴身带着的防身匕首上。 那一方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一听便是那追捕之人在解决三急。 片刻后,想来是问题已解决,那人又行动起来,四处走动了下,竟停在了洞外两三步远的地方。他举着明晃晃的火把,从洞里看出去,火光悠悠照见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色的腰带上有一枚暗红色的,似火焰状的图案。 已经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容娘眼里闪过悲痛与坚毅,她紧盯着洞外,算计着距离,在那人再一次动起来时猛地扑了出去。霎时洞外传来一声惨叫,两人扑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洞里的孩子焦急地看着,心慌慌,怕得想哭,却记着他娘的嘱咐,抿紧了嘴不出声。 不一会儿,落在地上的火把被滚倒的两人压灭,变作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时不时传来几声闷哼,然后是匕首插入身体时刀刀入肉的声音和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 容娘挣扎着爬起身,她半边发髻散乱,脸上一片血污,一手按压着腹部,那里有个大大的血窟窿。她艰难地回到洞口,她的孩子乖巧地躲在洞里,看到她回来急急忙忙伸手来牵。他明明那么害怕,却一声也不吭。 她的孩子……她舍不得啊! 容娘抱住了孩子,终于落下了泪水。 她嘴唇颤了颤,知道没多少时间了,松开怀抱,看着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交代着:“孩子,你父亲他不是人,忘了他吧。从今以后,你跟娘姓,你叫容青君,跟谢家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血色已从容娘脸上退去,她感觉到了虚弱,几句话说得无比吃力。可她仍然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将外面的尸体搬到洞里藏好,又用落叶掩埋了血迹。 做完这些,她半蹲在孩子身边,仔仔细细地又看了遍他秀美的脸庞,努力做出一个笑容,然后轻声交代:“青君,听娘的话,藏好,等娘走远了,你就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千万记住了,别回来!” 被先前的惨叫声和两人的打斗声吸引而来的人已在不远处。 容娘最后拥抱了她的孩子,脸贴着脸,在他耳边说: “孩子,要活下去!” 话落,她起身将洞口密密遮盖,撑着最后一口气跑离了这个地方。 容青君缩在洞里,被娘亲塞到洞里的男人身体紧紧贴着他。这个洞并不大,原先他与容娘两人藏身恰恰好,换了一个高壮的男人进来,只觉得狭小紧闭,挤得他不舒服,那个男人的身上还流出了一股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染透了他的衣服。尽管这样,他仍然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他并不是太懂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两年他生了病,有时候比较清醒,有时候一睡就是好几天,常常不记得事也不记得人。有一阵子娘亲总不在,他无论睡着还是醒来都觉得很害怕,又不记得怕什么。他脑子不清醒,对别人话的意思也就总是很难理解,而他身边也没有几个别人,偶尔会有人匆匆来去,但都不跟他讲话。娘是待他最好的人,所以他听娘的话,无论娘说什么,他都照做。 他紧紧地团起身子,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哪怕那个男人的身体歪在了他身上,沉沉地压着他的肩膀和脑袋,也不去推开。 一大串凌乱的脚步声已靠近他的藏身地,数支火把破开黑暗冉冉而来。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叫远远传来。 那靠近的脚步立即改换了方向。 “那边,快追!” 那是娘的声音!八岁的孩子募地睁大了眼睛。 大群的追捕者似闻到腥的苍蝇嗡嗡远去,这一小片藏身地又重归黑暗与寂静。 容青君依旧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他的鼻息间满是黏腻的血腥味,眼前是靠在他身上的男人侧脸的轮廓,结实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冷。 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已没了声息,像是整个山间只剩他一人。 容青君推开男人的尸体,从藏身的洞里爬出来。 夜始终黑得深沉,没有星辰悬挂,月亮也被云层遮蔽,山间的风冷得刺骨,吹来野兽的嚎叫声,一波又一波。 容青君迟疑了会儿,就往先前听到的娘的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山间路难行,没有了容娘,他一个孩子走得更慢。就这样找了大半夜,在一棵树藤下捡到了一只绣鞋,却没有容娘的身影。 容青君怀里捧着绣鞋,坐在老树根下,嘴里喃喃地喊着:“娘……娘……” 他已经坚持了一整夜,又累又饿又困,找不到娘亲的慌张逼得他心里委屈得想哭,可是扁扁嘴,又拼命忍回去了。靠着老树,容青君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可却睡得不安稳,一会儿梦见她娘流着泪抱着他,一会儿梦见他父亲,梦里的男人身形高大,不苛言笑,他喊爹爹,可他不应声,还转身走开了,一会儿梦中的画面又出现另一个人,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穿着奇怪的衣服,有奇怪的味道,他忽然走过来,冲容青君弯下了腰,强烈的恐惧从心中生起。 睡着的孩子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四肢猛烈挣扎着,像是想要逃离,直到他看到那个没有脸的男人伸手欲抱他—— “啊——”容青君尖叫一声从梦里醒了过来。 两眼闪过一阵茫然,惊悸心慌的感觉仍在,但孩子已经忘记梦里见过什么。 “娘……”无措地喊了一声,四下摸索了会儿,找回了落到地上的绣鞋。 天还黑着,时间过去了不多会儿。 容青君觉得冷,蜷起身子抱住了自己,茫茫然地四顾眺望了会儿,忽然发现有点点火光朝着这边移动。 是那群人回来了。 容青君下意识就跑。 朝着火光相反地方向,孩子仓惶奔逃着,在昏暗阴森的山林间,不停地有树枝尖刺在他脸上手上划出细小的伤口。山风越发凛冽,从他大口喘息的嘴里灌进去,刮得胸腔发冷发疼。他的身体已经支撑到了一个临界点,被血与汗浸透过的衣物包裹下的四肢像从冰水里游了一圈捞出来,冻得发麻。脑袋一阵一阵晕眩,在跑过一棵树旁的时候,猛地栽倒在地,额头磕在了树皮上。 容青君晃晃脑袋,先是回头看了看火把的距离,然后双手撑地要爬起来继续跑。 脑子沉沉的,又是这种一睡过去就要三四天的感觉…… 容青君用手掌拍拍自己的额头,不能睡啊,娘说要跑得远远的,不能被人抓住。 不忘捡回娘亲的绣鞋,容青君又跑了起来。 但是他看不到,这一次,他连身形都站不稳,跑得歪歪斜斜,在这个月黑风高夜里,更看不到在他身侧不远是一个陡坡。因此小小的容青君凭着毅力坚持向前跑去了,但是不过跑出三五步远,单薄的身影就是一个踉跄,往边上摔去,然后顺着地势骨碌碌往坡下滚去。 容青君摔得晕头转向,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但滚落的势头却是越来越猛,只觉得天旋地转,连意识都渐渐放空了。 娘,救救我…… 小小的孩子害怕至极,可是被摔得鼻青脸肿,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呼唤。 但更糟的却接踵而来。受高处滚落的力影响,在坡上某一处,遮盖的枝叶被冲撞开,地表赫然裂开一个大洞。 容青君只觉身下一轻,夹着山石土木,他瞬间坠入了一个极深的地洞。 第2章 药园 “砰”的一声,容青君从天而降,重重地落在了地洞里,眼皮都没能掀一掀,便陷入了一片黑暗。苍白的小脸毫无知觉地压在地上,鲜红的血液自头上慢慢流出扩散,染红了一地。 这时候,地上一粒不起眼的青绿草籽被鲜血泡发,忽然发出了青色荧光,闪闪烁烁,极富频率,开始慢,后来越闪越快,直到青光变成了一道耀眼的金光,咻一下飞去,没入了容青君的前额。柔和的金光从头顶开始蔓延,直至笼住了男孩的全身。 在容青君昏迷不醒人事不知的时候,他被天上掉下来的一粒草籽砸中,不但捡回了一条性命,还修复了身体潜在的隐患,更开启了一片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良久后,金光慢慢淡去,尽余一束退回了孩子的眉心。 容青君仍在昏睡,这一夜惊惧不断,他的身体消耗太大,在金光的帮助下终于进入最深沉安宁的睡眠。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午后,一缕阳光斜照在缝一样的洞口处。 容青君眨眨迷蒙的眼,看一看四周昏暗的环境,又仰头看了看高处唯一的光源,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他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身上的疲惫和那种不可抗拒的睡意已经消散一空。他猜测自己是不是睡了七八天了,因为以往哪怕睡上四五天也不会有这么轻快的感觉,而且此时身上最大的感受是—— 好饿啊…… “咕——”肚子适时叫了起来。 容青君在先找出去的路和先去找吃的两个选择间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先找吃的,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找出路,而且看洞顶那么高,想必也不好爬。 容青君试了下,洞壁上长满了青苔和藤蔓,湿滑湿滑的,藤蔓上长着细小的叶子和毛绒绒的短刺,不扎人,反而痒痒的,叶子上结着小果子,枣子一样大小。他摘了一个吃,咬在嘴里硬硬的,果肉干瘪没有汁水,味道也青青涩涩并不好,大约是没有成熟。一连吃了四五个,咬得牙齿酸疼,肚子还是空的,不解渴也不解饿。 吃过果子,忽然一个疑问闪过: 娘亲的绣鞋呢? 容青君沮丧地坐在掉下来的位置。 找不到了,娘亲的绣鞋不见了。 洞穴位置太深,阳光无法探入,洞底昏昏暗暗,视野不佳,容青君趴在地上前后左右来回探寻了好几遍,可是他摸到手里的,只有枯叶,枯草,小石头,烂果子。 他呆坐在地上,将分离前娘亲说的话细细回忆了好几遍,觉得大概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娘才会对他说那些话。 他一时有些伤心,又不知道为什么,就决定先找找路,爬出洞去再想。 多年后的容青君再想起那一夜的容娘时,为这世间给予他最无私的爱的人,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恨不能回到过去,但此时,八岁的他还没有真正明白什么是“生离死别”。 所以容青君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抬头看了看洞顶的光圈,手抓在了洞壁的藤蔓上,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手脚并用往上爬。但是洞壁太滑,两脚找不到支撑点,细细的手臂挂在树藤上,坚持不住全身的重量,没等向上,就整个儿落了下来。 摔了几遍后,手臂磨红了一片,洞顶的阳光也渐渐暗去,而洞底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容青君缩在角落,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 地底黑暗不能视物,他伸手能摸索到的果子都已进了肚子,但这不管用,事实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一顿饭了。 目光落到前方的黑暗里,洞底很大,白天的时候,能看到藤蔓顺着洞壁延伸到阳光完全照耀不到的阴影里,只是容青君不敢离开光线能照亮的范围,走入那片黑暗。 也许,那里会有更多果子吃? 被想象中结满果子的画面所驱动,容青君站起身来,扶着墙一步一步小心地往洞穴更深的方向挪,一边挪一边用手顺着墙上的藤摸索,挪了十几步后,果然又找到了一个新果子,开心地塞到嘴里啃,虽然还是一样难吃,但……总算是吃的。 不知不觉容青君已挪到了洞穴深处。 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容青君停下来,谨慎地伸手去探,随着手掌传回来的感觉,勾勒出了一个约他膝盖高的石台的模样,石台边缘不规则,应该是天然形成的,上面铺着干草。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摸到了一个椭圆形的,滑不溜手的—— 蛋? 容青君脑海里闪过水煮鸡蛋的样子,舌下分泌出了口水,虽然手里这枚蛋是生的,而且明显不是鸡蛋——它有四五个鸡蛋那么大,握在手心沉甸甸的。蛋上还有黏滑的液体,像是蛋壳上裂了条缝,蛋液漏了出来。 再不吃就要坏掉了。摸着黏糊糊的蛋时容青君是这样想的。 可是还没等他张口,那枚蛋忽然不见了,他的手条件反射地捞了捞,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容青君一下子吓呆住了。 “谁?” 怪异的感觉笼罩着,容青君声音有点颤抖:“是谁?……你出来好吗?” 四周寂静无声。 获取灵物,可解锁新品类。 一道意念凭空钻入容青君的脑海,然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明明眼前没有画面,但他好像“看”到了刚才消失的那枚蛋。它躺在落叶铺满的草地上,容青君的鼻尖能嗅到湿润的泥土芳香的气息,在它身后各类奇花异草次第而生。 容青君已被脑中所见的场景震惊得半张开嘴。 此时那枚蛋抖了抖,从蛋壳的裂缝中,伸出了一个尖尖的小脑袋,那小脑袋奋力地扭动着,终于冲破了蛋壳的桎梏钻出来,竟是一条小蛇,刚出壳就有尺余长,青绿的蛇身上有浅浅的斑纹。小蛇细细长长的身子在蛋壳边翻滚了几下,就拉直了身子,径直游入了花丛中。 容青君能感觉到它如入宝库的欢悦心情和对自己的亲昵之意。 虽然没人给他解释,但容青君此时已明白他阴错阳差得到了一件非凡的宝物。 简单点说那是一片药园,寄居于他的血肉之中,园中遍植世所罕见的草药,它们可以是治病救人的灵药,也可以是杀人无形有毒药,作为药园的主人,他可以随意摘取园中成熟的草药,也可以从外界收纳灵物到药园中,用以滋养草木,催生药物。 比如那条小蛇,本身即是至毒的种类,便能与园中毒性剧烈的某些草药相生,小蛇的唾液,分泌物,脱落的牙齿,乃至将来成长后蜕下的蛇皮,都能为药园所吸收,而药园的环境对于小蛇来说也是大有裨益。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用意念控制成熟的草药,根据药园中有记载的各类丹方、毒经,对不同各类草药进行处理,以不同分量进行调配,制成更为方便灵活,药效更强的丹药。 大致了解了药园的特性,容青君摊开右手,掌心柔和的金光闪耀,随后一枚红艳艳的果子浮现,慢慢凝结成了实体,送入嘴里咬了一口,果真甘甜馥郁,齿颊留香。 吃过果子精神好了许多,容青君想起前方蛇窝里还有数枚蛋,他试了试,又收了两枚蛋到药园里等候孵化,其余的蛋却是不被药园认可,不知道是种类不同还是同类的蛇也有不同的品相。但这些剧毒的蛇蛋也是不能吃了,虽然药园中有可以克制蛇毒的良药,容青君却也不想尝试,而且他单纯觉得生的蛇蛋怕是不好吃…… 处理完蛇蛋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个严峻的问题,既然这里有一窝蛇蛋,那必然还有一条大蛇,等到大蛇回来,会不会把他吞下肚去呢?他没有吃掉蛇的宝宝,大蛇是不是也能不吃了他? 容青君扶着墙壁远离蛇窝,走回原来的位置,忧心憧憧地想。 不知不觉睡过去,等醒来时又是新的一天。 这一天天气不好,没有阳光,容青君仰头看洞顶,地面上雨水猛烈地冲刷着大地和植物,他躲在岩壁下方,看雨水顺着植物的沟壑蜿蜒地流到洞底。 一边看雨水流过的痕迹,一边在意念里看小蛇懒懒睡觉的样子,容青君盼着雨早些停,他好再次尝试爬出洞去。他心里有些焦虑有些不安,总觉得再留在洞里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也许是大蛇可能随时回来的想像给了他莫大的压力,也许是大雨增添了阴郁,他潜意识里对危险的直觉正躁动不安,迫切想找个出路。 柔光闪过,掌心出现一枚柳叶似的草叶,容青君无意识地以指尖夹起草叶放入牙齿间一下一下嚼着。这种草叫清心草,咀嚼后有种清新宁神的香气,针对容青君此时烦躁不安的情况,正是合用。容青君并非有意取用清心草,只是药园与他血肉相融后,这便成了本能。 又一枚草叶伴随柔光出现,塞进嘴里,心里不安的阴影仍在扩大。 直到第四片,第五片…… 容青君猛然停下了动作,直视着前方。 危险的凶兽穿过黑暗而来。 容青君终于看清了凶兽的样貌,它长长的身子隐没在黑暗中,扁平的蛇头缓缓竖起,漆黑的竖瞳冰冷地凝视着他,嘶嘶吐着血红的信子—— 一条身形巨大,有他半人粗的蟒蛇! 第3章 执念 容青君只觉手脚发麻,从头顶凉到了脚心,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大蛇已闪电般发动,粗壮的蛇躯牢牢缠绕住他,容青君只觉得一股巨力绞杀得他四肢百骸都将被碾碎,窒息感使得他眼前发黑。 右手贴着蛇身想将它收进药园,却发现不能,在试图收服它的时候容青君就知道了这条蛇与他收服的小蛇并非同一品种,最大的区别即是大蛇是一种无毒蛇,只是体型特别庞大,因此药园并不认可它是有用的灵物。它意外闯入了这个蛇窝,成了容青君的不幸遭遇。 他要死了吗?胸腔中的空气已所剩无几,缺痒使大脑变得迷糊。眼前闪过容娘流着泪的脸,她抚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说:“孩子,要活下去。” 容青君双眼赤红,他挣扎着握紧了拳,一道紫光闪过,手心变作一片漆黑。他紧紧抱住了大蛇,蛇身的鳞片嗤嗤作响,冒着白烟,竟是活生生被腐蚀融解了,毒液从鳞片渗透,深入了皮肉,痛得大蛇猛力翻滚扑腾,缠杀的力量变弱,容青君反过来死死抱住了蛇身不撒手,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大蛇发了狂,蛇尾狂乱地敲击着地面,震得尘烟四起,半截蛇身被剧毒烧得血肉模糊,巨大的痛楚使它理智全失,在洞底横冲直撞。容青君被甩落在地,又马上反扑了回去,像一头搏命的幼兽,玩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游戏,为生存下去的权利而变得凶狠异常。 大蛇一头撞上了洞壁,蛇身重重摔在地上,容青君手掌贴着的位置已腐蚀出一口大血洞,内脏暴露在空气中。大蛇再也无力腾起,蛇尾抽搐了两下,蛇口大张,终于呈现了僵死状态。 此时容青君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用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将所有能用上的剧毒花草的汁液释放出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能腐蚀那样一头大蛇的毒液对他自身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即使他本能地对自己使用了治愈的方法,此时仍感觉到身上一块块的灼痛,还有被大蛇绞杀摔打所受的内伤,都令他脱力到动弹不得。 那一天,大雨下了一整天,带到傍晚临近才渐渐歇去。 大蛇的尸体模陈在洞底,容青君在洞口下方仰头看着最后一丝光线从洞口撤离,他的神情已与先前有了些微不同。当黑暗降临,他的眼前再看不见光的时候,他垂下了头。 也许一辈子他都出不去了,容青君心想。 ****** “不——” 风纾难从噩梦中挣脱,冷汗爬满了额头。 身周是宽阔的大床,柔软的锦被,季秋的天气并不太冷,但他却一身虚汗,手心微凉。 在脑海勾勒出梦中所见那人的容颜,他有一双细黑的眉眼,眼神幽幽沉沉,苍白的肤色,薄薄的嘴唇,还有淡到近乎透明的唇色。只要一想到,就让他心痛到难以自已。 “小郡爷,奴婢在门外侍候着。”下人听到了响动,轻声寻问着是否要进屋服侍。他们主子向来有夜梦惊悸的毛病,有时候醒了就叫服侍起身,有时候过很久才喊人进屋,在主子身边伺候久了的人基本都知道,因此守夜的下人总是警醒着。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风纾难已从床上下来,穿着里衣,身形修长,面容仍有少年的稚嫩,神色却不见少年人的稚气。 “是。”下人领命,手脚麻利地准备着,偷眼瞧了一下主子的神情,显然心情不好,于是更加谨慎小心。小郡爷虽然才十五六岁,容貌俊美,却早早开始为圣上办差,与别家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儿不同,自有一股威势。 风纾难泡在浴桶里,挥退了所有下人,水气氤氲沾湿了发尾,垂在两肩,烛火照亮了他一侧脸庞,高挺的鼻梁在另一侧落下浅浅暗影,他微闭着眼,卷翘的睫毛挡住了眸中所有情思。 自他重生回来已有六年。 六年前,死在二十八岁的风纾难的灵魂重回了十岁的风纾难身体中,他不知道冥冥中是谁安排了他的命运,这六年来他无时无刻不能忘怀那个人,前世死于他之手,死在一种名为“蚀骨追魂”的毒药之下,承受了上千个日日夜夜痛入骨髓的滋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在苦痛、追悔与思念中死去。 回来后,哪怕已经重新开始,拥有了一副全然健康的身体,他与他尚未相识,他仍夜夜惊醒,仍受蚀骨之痛,魂梦相随。 他已成他的执念,容青君。 所以,风纾难会把容青君找出来。 水已微凉,风纾难重新穿上衣服,擦干头发后用一根发带随意扎上垂在脑后,走到书房,取出一叠书信看起来。 他母亲乃和静长公主,与当今圣上一母所出,情谊深厚。前世他无心朝堂,游走江湖当个闲散宗室,今生却不一样,他要找人,而有什么能比皇家的力量更无孔不入呢?所以从回来开始他便积极准备,寻得机会取得了皇帝舅舅的信任,开始为皇家办差,几年下来经营起了自身的势力。 他将寻人的重点放在了大雍国的西南一片。前世他与容青君相遇在西南边陲的青雀山下,那时他在山下的临安镇里开着一家小医馆,名唤平安医馆,那家医馆原属于一位姓赵的老大夫。风纾难听容青君说起过,那位赵老大夫曾在饶阳城行医,是城里颇有声名的医者,有一年饶阳城发生大地动,死了无数人,赵老大夫的医馆为灾民义诊,救了不少孤苦无依之人,其中也包括容青君,后来不知为何,却带着他离开了饶阳,到了偏远的青雀山下。 看完了书信,风纾难背靠在楠木大椅上,脸色微沉。 饶阳是西南大城,他的势力以饶阳为中心,搜寻年龄相貌与他所述相似之人,期间真真假假消息无数,实际上却一无所获。 容青君,算来今年才十四岁,一个无依无靠无甚背景的少年,缘何能藏得这般深? 铺开纸笔,风纾难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按他的记忆,饶阳城的地动就发生在今年年底。几个月前他已借钦天监之口将这事搬上朝会,又以西南得来的消息影响舅舅,使他看重此事,提前做好防范,当能减少灾难带来的影响。 而他自己,则要着重部署人员,盯紧了饶阳城,若容青君对他说过的话无虚假,那他近段时间必然会出现在饶阳城。 做完这些已是鸡鸣时分。 风纾难唤人给自己束好头发整理好衣装,去主屋向父母亲请安。 和静长公主约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出身高贵,姻缘美满,别有一番雍容温婉的韵味,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而附马风集年近四十,依然风度翩翩,是一位美男子。因尚的是公主,风父并无其他姬妾,十多年下来,两人恩爱如旧。 请过安,长公主留风纾难一同用早膳。长公主与附马只得风纾难一个孩子,偌大的府邸只有他们三个正经主子,因此餐桌上规矩并不十分严苛,反倒与很多小民之家一般,显得父慈子孝,温情融融。 “纾儿近几个月来常常在家陪我们用膳,母亲真是开心。”长公主脸带笑意,她的孩子生得丰神俊朗聪慧非凡,是她心头的骄傲。自他开始在皇帝跟前领了职务,就经常早出晚归,难能得闲。作为母亲长公主是极为宽和的,她曾是一位皇帝的女儿,如今又是一位皇帝的胞姐,在她的认知里,每个男人心中都自有一片江山要打。只是孩子能在闲暇时有心多陪陪自己,这份孝心还是另她极受用的。 “母亲开心就好。”风纾难也露出一个微笑。前世母亲为他伤心之极,更是恨透了对他下毒的容青君,尽管他极力为青君解释开脱,母亲仍是不能放下仇恨,背着他进宫去求了皇帝着力针对打压容青君。他愧对母亲,今生只盼这种情况不再重演。而且,若西南如预料般有变,怕是不久他就会有一段时间忙得不能归家。 正想着,忽有侍卫通报说有皇令传到。 “进来说话。”得到父母点头示意,风纾难开口:“何事?” “回小郡爷,宫里的内官带皇上口谕,宣小郡爷即刻入宫觐见。内官大人正在前厅等候。” “可有说是何缘故召见?怎么这般急?”长公主轻蹙眉头,此刻时辰尚早,她的公主府离皇宫且有一段距离,按时间算,这位传旨的公公怕是宫门一开就直奔公主府而来了。 “回长公主,内官大人说,昨夜圣上接到八百里急报,西南饶阳一带发生地龙翻身,事关重大,因此急召小郡爷与朝中多位大人入宫商议对策。” 话音刚落,风纾难已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来对长公主和附马躬身道:“既如此,儿子便先告退了,即刻入宫去。父亲母亲还请慢用。” “此乃大事,纾儿,你当尽心竭力,为圣上和黎民行事,去吧。”风集点头,挥手示意风纾难可以自去了。 风纾难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几分急切。 背后,长公主的眉头仍未舒展,眼眸里透着忧心,甚至连早膳都忘了用。思索了下,她问风集道:“相公,你看纾儿他,最近是否有何难解的心事?” “夫人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只是觉得他最近有些不对。”仔细回想,她的孩子竟是在不经意间就长成了这般优秀的模样,她知晓纾儿常常睡不安稳,只当是他小小年纪就担当重责而感到压力重大,便严格约束了他身边服侍的人,令他们妥善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使他可后顾无忧,现在看来,她仍是错过了什么……只这么想想,便觉有无尽感慨。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千言万语也只归结为一句:“纾儿,他不知不觉竟也长这么大了。” 风集笑了笑,拍拍长公主的手:“夫人,你与皇上一母同胞,情谊甚笃。皇上登基数年来,已有一代明君盛世的气象,纾儿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你何须操心?放宽心便是,相信皇上,也信纾儿。” 面对丈夫的宽慰,长公主也是笑了笑,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声叹息。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如何能不放在心上惦念呢? 此时,风纾难在御书房门口等候接见,他站得笔直,背脊挺拔,在一众老臣间显出了青年人特有的风姿气质。他微低着头,谦逊有礼,不骄不躁,没有宗室贵胄的浮夸,没有少年得志的轻狂,若有人此时望进他的眼中,却能看到一种势在必得的坚定信念。 此行,除了商议救灾对策,他还要求得圣旨,亲自奔赴饶阳! 容青君,他会找到他的。 第4章 地动 黑暗中,一朵艳红的花在火焰里冉冉绽放,此花名为燃灯佛,又名火焰花。花盘形似佛陀的莲台,一旦摘下,花叶便无火自燃,它的火焰十分奇特,传说那是幽冥之火,只伤魑魅魍魉不伤人,它没有灼人的温度,包裹着花朵徐徐燃烧,三个昼夜后,花叶燃尽,形成一枚赤红色的坚硬果子,像极了佛陀涅槃后的舍利子。 七八朵燃灯佛的火焰散布在地上,一条有壮汉手臂粗的长蛇蜿蜒在地,吞吃另一条稍细些的蛇,当猎物最后一截尖尾也没入了口中,这条青绿色带浅色斑点的花蟒心满意足地动了动身子,向一旁的少年游移,凉凉的蛇身绕上了少年的手臂,才一圈,粗壮的蛇身就将他的细胳膊缠满了。吃饱了,该回去睡觉消化了。花蟒嘶嘶说着蛇语。 容青君右手一挥,将撒娇的宠物收回了药园,专心处理眼前的食物。 那是一条有一掌宽、一臂长,长着银色鳞片的淡水鱼,来自前方不远的地下暗河水中,这种鱼肉质细腻,是他食谱上不可多得的美味,唯一的麻烦是它身上的鱼鳞,那是鱼的保护层,椭圆形半透明的一枚枚薄片,在火焰边闪耀出七彩的流光,看上去脆若琉璃,实际非常坚硬,而且又有剧毒,因此虽然非常好吃,仍然使得许多捕食者对这种鱼望而却步,难于下嘴。 容青君恰恰不怕毒,对他来说麻烦的只是要将鱼鳞一片片除去后,才能吃到这顿美餐,也就是多费些时间而已,而时间,又恰恰是最无谓的东西。 当年他杀死那条大蛇后,靠吃蛇肉过了好多天,而后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地洞,爬过地洞,发现了一座庞大的地底世界。这里有纵横交错的地下河道和天然形成的广阔溶洞,初来时,他因黑暗和未知而恐惧,熟悉并且渐渐习惯之后,这里只是一座大型狩猎场。他的食谱上陆续添了蛇、鼠、蜘蛛、昆虫、蝙蝠、鱼,他还曾在某个地洞找到了一株直径有一丈多的灵芝,摘下后一半被他当食物吃了,一半丢进了药园继续栽培。 容青君处理好了食物,将鱼鳞悉数丢入药园当肥料,开始享用他的美食,地下没有火种,他已经习惯了生吃,又因常年黑暗,也早就没有了白天黑夜的概念,吃得根本不知是哪一餐。他困了就睡,撒一圈毒粉或者召花蟒出来防身,醒了就找食物,虫蛇鼠蚁皆可入食,菌菇野果也能果腹,这些在地下都比较容易找到,哪怕一时找不到,他也有药园里的东西可吃。 一朵燃灯佛花这时燃尽,火焰慢慢缩小,最后凝结成了赤红色的燃灯佛果。容青君将赤果收回,翻开掌心,又一朵燃灯佛花携着火焰浮现。 他厌恶黑暗,在可以催生足够的燃灯佛花后,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至少五朵燃灯佛,而药园的能量,也总是优先催生燃灯佛。 吃完鱼容青君起身去暗河边洗手,燃灯佛的火焰漂浮在他周围随他一起移动。 他的手上有许多细细的伤口,随着冰凉的水流冲涮,掌心柔光闪过,任水流带走了所有伤痕与血迹。 一条黑色的鱼猛然从暗影中冲出,箭一般射过来,一口咬在了容青君的右手上,定住不动了,鲜血再一次流出。 容青君面色不改,提起右手,巴掌长的黑鱼仍固定在他的手上,显然是被水中的血腥味吸引过来的。这种鱼嗜血凶残,有一口尖利的牙齿,能一口一口将体型数倍于它的猎物蚕食干净只余白骨。此时它的牙齿深深刺入容青君的手掌,但是身体却已经僵硬。 这就是今天的储备粮了。 容青君将黑鱼的利嘴掰开,从手上甩掉。这是他常用的捕食技巧之一,面对凶残的难以致胜的猎物,以自身为饵吸引捕食者,再反过来成为最有效率的致命杀手,获取食物。这条黑鱼并非他有意捕捉,毕竟他才刚刚吃了一顿美餐,但既有自愿上钩者,他也不会浪费。容青君有无数种可以用来对付猎物的药,但最爱用麻药,因为通常被毒死的猎物比起被麻痹的猎物,口感要差好多…… 重新将手上伤口和鲜血洗去,这是在地底生存所必须保持的好习惯之一,因为不然的话,会有许多毒虫老鼠乐意用看肥肉的眼光虎视眈眈注视着你,妄图在你打瞌睡的时候上来咬一口。所以容青君总是让自己保持干净。 洗过手,甩干了手上的水滴,容青君准备去捡回他的战利品。 这时,本该在药园里呼呼大睡的花蟒忽然传递来极为焦虑的情绪,迫切地要出来。花蟒自破壳便养在药园中,药园又是以容青君的血肉蕴养,因此当它一天天长大,便与容青君越发心灵相通。他后来也收了不少灵物,却没一只有花蟒这样的灵性。容青君猜测也许是花蟒最先被他收服,占了大哥的位置,成了园中一霸的缘故。 他顺应花蟒心意将它放出来,只见刚吃饱没多久的蛇此时还鼓着肚子,没头苍蝇似地在地上乱爬,一会儿像是反应过来了,爬回来用蛇尾勾住容青君的小腿,使劲往一个方向拽。 容青君不明白它的动机,但至少看明白了它的意图,虽不解,仍跟着跑。 但跑没多久,他便彻彻底底明白了!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容青君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稳住了身子,只见洞顶扑簌簌往下掉石子,他跟紧了花蟒,调动起全身力气狂奔,燃灯佛浮空照亮了脚下的路。 震动迅速变得强烈起来,洞壁生出了裂纹,一块巨石落下,容青君猛地往前一扑,险险避开。从地上跳起,只看了眼砸在身后的巨石,容青君便头也不回地跟上花蟒继续跑。耳边是各种杂乱的虫鸣,还有一窝一窝的地鼠蝙蝠毒蛇在天降的灾难面前放开了往日的争斗,向着同一个方向狂奔。 这一夜,大雍国西南地域,以饶阳城为中心发生了剧烈的大地动,无数房屋坍塌,百姓受灾。饶阳城以西百里,官渡河源头处,山崩地陷,大地开裂,顷刻间地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容青君伸出一只手,拨开了压在身上的碎石,他亮起了燃灯佛,看到了已倾倒的洞穴,不远处有条蛇被石头压断成了两截,蛇头血淋淋地冲他张着嘴。他抹掉嘴角的血,半靠在石头上缓缓等力气恢复,看着那半截蛇,想着幸好千钧一发之际将花蟒收回了药园。 回头路已被堵死,唯一一个开口在向上的位置。 容青君攀着石头泥墙往上爬,中间还因为碎石滑落掉下来一次,当他终于爬出来时,一身的脏污狼狈,被石头砸出来的伤势也未得到处理。 他听到江水哗哗的奔涌声,不同于地底暗河寂静的涌动,他抬头,天上有星子闪烁,明月生辉。 容青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跌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抓着自己的膝盖,仰头感受着月光,燃灯佛在身侧静静燃烧着。 花蟒从药园中现身,摆头左右看了下,无声无息地游入草丛间,消失了身影。过了许久,不知道在哪儿玩够了的蟒蛇游了回来,尾巴上缠着一只死兔子。它把兔子放在容青君身旁,再把蛇脑袋摆上了主人膝头。 容青君回过神来,看到的便是自家蟒蛇的鼻孔,和蛇眼中米粒似的漆黑竖瞳。 他拍拍花蟒的脑袋,站起身来,往遥遥远方有人烟之处行去。 灵官镇是依官渡河而建的一个小镇。 这一夜,地龙翻身,大难降临,许多人睡着觉便被垮塌的房屋压埋,被掉落的房梁击中,直接丢了性命。醒着的人敲着锣打着更梆子呼号着,大声叫着地龙翻身了。谁知祸不单行,地动过后,官渡河也发起了大水,凶猛的水势冲破了河堤,将半个灵官镇淹成了泽国。 活着的人能逃的都逃到了附近的小山丘上,还有人涉着水陆陆续续往这边逃命,一时间,只听得一片哀号悲哭,哭爹娘的,寻孩儿的,最是人间惨剧,莫过如是。 忽然,有人似发了疯般指着远处凄声喊:“啊——啊——鬼火——鬼火啊——厉鬼来索命了!来了!——” 余下众人皆往那方向看去,这一看,莫不吓得肝胆惧裂—— 只见那方果真有五六团鬼火幽幽漂在空中,簇拥着一个鬼影缓缓向这边移动。 百姓今夜本就受惊过度,看到这一幕,人群几近疯狂。 眼看又将酿成*,有人高声喝道:“大家千万莫慌,都靠拢在一起,人多了阳气重,鬼也不敢靠近!”有壮丁听了深觉有理,连声附和:“都靠近啊,人多阳气重克鬼!”一传十十传百,乱象总算暂时抑制住,人群挤在一起,哆哆嗦嗦看着那团鬼火越飘越近。 那厉鬼沿着河岸而来,渐渐现出了真容,是个少年鬼模样,白得完全不像个人,鬼火就在他身前身侧飘着,照亮他脚底的路。他近乎全身□□,只在腰间围了块破布,披头散发,面无表情,嘴角还有血。 更骇人的是,当他在近处停下时,人们看到他身后盘踞着一条狰狞的大蛇,直立着蛇身,从他肩头伸出倒三角的蛇头,吐着鲜红的信子。 寂静中,恐惧感浓郁到如有实质,当压抑到极致,人群忽然暴发出了莫大的勇气,要与超自然的力量抗争。 “杀啊!” “打鬼啊!” “贼老天不给人活路了啊!” “是汉子就上啊!” 气势汹汹的人群抄起了随手能捡到的武器——可能是一块石头,一片门板,或者一截腰带——奋勇冲向了厉鬼,要与他搏命! 第5章 流浪 甜香浮动在空气中,容青君表情冷漠,花蟒停在他身边,露出凶残的尖牙。 他顺河流而下,这一带山高林深,他走了许久才看到一个小山包上有人影晃动,谁知还没做什么,这群人便要对他喊打喊杀,连花蟒都被激起了凶性,一连咬死了好几个人。 容青君右手轻扬,空气里的香味越发浓郁,甜腻诱人。 最早冲过来的人此时已失了心智,一个个眼神迷乱,有人裂开嘴傻笑,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干嚎着冲向另一面山坡下,跳入了大水中。 离得稍远的人尚未被花香影响,看到这鬼魅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发疯,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胆气和镇定瞬间丢飞,大声尖叫着“鬼啊”四散逃逸。 容青君再不管这些人,转身离开。 地动波及范围特别广,千里之内无安好之处,百姓流离失所,处处是断壁残垣和饿着肚子无处栖身的人。他一路行来,一一看过,觉得除了有光,地上的生活与地下也无不同——他记忆中关于童年时期的印象已然十分模糊。 刚到地面上,因为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受不了光线的刺激,他都是夜晚出来活动,白天找个地方睡觉休息,这样过了七八天才慢慢适应,改了作息。他漫无目的的流浪,没有明确的方向,走到哪儿算哪儿。他没想过回家,一来他不记得家在哪儿,二来,临别前容娘让他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去。他忘了以前很多事,但离别那一夜所有的事,容娘说的所有的话却记得很清楚。 今天的晚饭是一只野鸡,这是花蟒打来的野味,它发现了两只,一只连毛带骨被它吞了,一只咬死后叼回来给容青君。 容青君给野鸡拔了毛,在脚边生了一堆火,他看过有人用火烤食物,烤熟后香气四溢,味道比生的好很多。他偷偷观察了很久,认出那些人生火用的是一种火石,他在这个半废弃的村子里挖了好几个塌毁的房屋找到了这种东西。 不太熟练地用粗树枝叉着鸡在火上烤,一边往鸡肉上加料,药园的果子花草有一些磨成粉或汁后用来调味甚好。烤了近半个时辰,最后的成果有些惨不忍睹,一面焦黑一片,一面半生不熟,还有毛没拔干净粘在肉上的。但是容青君无所谓,闻着肉香他很开心。 正准备开吃,有四五个年纪不一的孩子忽然冲过来,一把推倒了容青君,三四个小的按着他的手脚,最大的一个看着有十四五岁,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烤鸡大口咬下了最肥嫩的一块肉。 容青君冷眼看着他们的作为,哼也没哼。 这种戏码他半个多月里已经碰到不下十回了,许多村子遭了灾,想活命的人都外逃了,留下来的不是在等死,就是偷抢拐骗。他不知道是自己苍白瘦弱又总是孤身一人的模样让人觉得他特别好欺负,只觉得这些人像地底那些眼睛闪着红光的老鼠一样令人厌恶。 “吃。”那个大孩子狠狠咬了几口后,颇有义气地把鸡肉递给另一个孩子。他盯着容青君看了几秒,忽然往他脸上甩了个巴掌,恶声恶气地吼:“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眼珠子!” 容青君被甩得脸偏向了一边,眼冒金光,脑子嗡得响了一下。几个小点的孩子偷看了大孩子一眼,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容青君视线转回来,仍然盯着那个大孩子。他的眼睛黑幽幽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看上去瘦瘦小小没什么威胁,可一旦被盯上,却觉得心里毛毛的,直发虚。 “还看!”大孩子又想发作,手刚扬起来,忽然动作一顿。 几个孩子抬眼看去,只见刚才凶状毕露的大孩子全身僵硬朝后仰去,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哥你怎么了,哥?”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扑过去,跪在了大孩子身边摇着他肩膀喊。但是大孩子已经没了气息,他的嘴半张着,吐出一口白沫,然后眼窝和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眼珠子像一个被戳破的圆球,化作黑色的脓水,从眼窝、鼻孔、耳朵里流出来。 十岁的弟弟被吓得哇一声大叫,跌坐在了地上,其他孩子也跟见了鬼一样,纷纷往外逃,但还没跑几步,就挨个扑倒在地。 容青君站起身来,摸了摸有些发麻的脸,给自己上了药,看着最后一个孩子身上毒性发作,倒在地上抽搐。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加料烤鸡,拍掉了上面的灰,面不改色地吃掉了剩下的一半。 五个孩子已全部没了声息。 容青君找了一口水井,打了小半桶水上来,掌心出现几个豆荚一样的草叶,揉搓几下就洗去了烤鸡沾上的油腻,还有一股清香。又洗了把脸,准备去找今晚睡觉的窝了。 一只大手带着湿帕猛然罩上了他的口鼻,带着低劣的迷药味道。然后眼前一黑,身体倒转,他被一个麻袋套住,扛到了那人肩头。 容青君没有被药倒,也没有挣扎,所以当麻袋被揭开,黑幽幽的眼对上一张胡子拉茬的脸时,反倒是那大汉受了一惊。 好在容青君在他眼里只是个孩子,大汉奇怪了下这小孩竟然不哭不闹这么安静,就把他丢在角落走开了。 容青君环顾了下,这里是个老旧的破庙,供养的菩萨掉了漆,身上斑斑驳驳,供桌上烛台倾倒,烟火不续,落了厚厚的灰,桌底下还有一层蛛网,蛛丝直缠到了菩萨脚底下。 他的这一方角落里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十几个孩子,小的有七八岁,大的十二三岁,大半是女孩子,他们静静坐着,有几个小声啜泣着,另外躺着几个孩子,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着,其中有个还被反绑了双手。 抓他来的大汉去了对面,那里还有个女的,穿一身蓝色粗布衣,架起了火堆,也在做着烤鸡,手艺明显强很多,烤得色泽均匀。大汉往那儿一坐,添了把柴,没说话。 不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个汉子,身形容貌都有都与先前那个大汉酷似。 “大哥大嫂。”后来的汉子也坐到了那角落,原来三人是一家子。 “唉,正好这烤鸡也熟了,来,吃着。”蓝衣女的将食物递给两个汉子。 汉子里的大哥接过,徒手将鸡撕成了好几瓣,三人分一分开吃。 “老二,今天没收成吗?” “没的收,该跑的跑该死的死了,这村里没几个人了。”老二从鸡腿上狠狠咬了块肉下来,脸色有些沉重,对两人说:“大哥,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准备准备,早点去饶阳城吧。” “出什么事了?”老大问。 “今天村头那里死了五个孩子,我盯他们几天了,这五个孩子做什么都一起,不好逮。今天听说死人了,我跟过去一看,可不就是他们。昨儿还好好的,忽然就死了。” “那倒是可惜了。” “大哥,我偷偷掀了布一看,那小子半张脸都烂了,这才死了不到一天呢。”老二脸上犹有余悸,他人长得粗,心思却是比他大哥细,接着说道:“所以我才觉得不妥,怕是有厉害的瘟疫要来了。咱们还是赶紧去饶阳,那儿是大城,情况肯定比乡下地方好。” “哟,这可不得了。”蓝衣女一听也有点慌:“当家的,我看小叔说得有理。这村里村头的地动那天死了多少人啊,死人多了哪儿能干净。” 大汉啃完一个鸡腿,点点头果断拍板:“好,这拨孩子差不多也可以出手了,收拾收拾,明天出发。” “成。”蓝衣女一听就高兴起来,她站起来收拾一下三人的行囊,然后向容青君等人走来。 这批孩子里容青君是最新来的,所以蓝衣女第一个便走向了容青君,拨开他的头发托起下巴看了看。 “小子挺俊俏啊,跟个小公子哥儿似的。就是白得吓人了点,也太瘦了,一看就是没吃饱过。”蓝衣女笑呵呵的,拍拍容青君的脑袋:“明天带你去城里见识一下,吃好的喝好的!” 她个子不高脸圆圆的,说起话来朗朗有声,比起两个大汉再是亲切不过。其他的孩子都看过来,偷瞧今天新加入的伙伴。 “你叫什么名字?”蓝衣女又问。 容青君只看着她不说话。 “当家的,你今天带回来的娃儿是个哑巴?怎么一声不吭的?”蓝衣女回过头问大汉,又转回头看看容青君黑幽幽的眼睛和白惨惨的脸:“这不哭不闹也不笑的,还是说以前得过病,病傻了?这可不好出手了啊。” 蓝衣女带着惋惜的眼神瞧着容青君,本来瞧这周正的模样,哪怕瘦弱了点,卖个富贵人家也是进得去的,可要是哑了傻了就没得治了,哪家买个人回去都是当下人使,不是当少爷供的。 大汉伸过头了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不知道,这孩子拎回来的路上就安静得很。傻了也没啥子关系,到了城里你给他洗刷干净了,换身整齐衣服,送到乐坊里头去,只要模样长得好,大把馆子抢着要。” 他们这行当做久了都知道,模样好年纪幼身段软的少年郎可比女孩儿值钱多了。 蓝衣女听了觉得有理,也不再可惜,取出了干粮分给十几个孩子。 第6章 少年 容青君专注听了一阵子话,知道他们是想卖了自己,至于卖到哪里去,他不是太在乎。啃着分到手里的饼子,硬硬的,不太好吃。 这时睡倒在地上的那个少年醒转过来,眼神迷蒙了一会儿就转为凶光。 容青君总算知道为什么只有他一人被反绑着双手,因为他一醒来就在大吼大叫,咒骂那三人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显然不是个好脾气的。 大汉三两步走过来,一拳揍上了少年的额头,打得他向后摔去,闷哼一声砸到了地上。 “小子,还不学乖?”大汉对准他的鼻梁再次比划了自己的拳头。 少年甩甩头,眼神狠得像头狼,忽然张嘴对准大汉啐了一口。 “你——”大汉大怒,拳头再不留情打过去,揍歪了他少年的鼻子。 “唉哟哟,孩子,你咋就不能服个软呢?这么倔。”蓝衣女做出一副吃痛的表情来劝:“当年的你也别下手太狠啊,就一晚上的事了,明天咱就把他第一个卖了。” “你看看他样,不打得他哭爹喊娘,他像是能让乖乖卖掉的吗?” 少年龇着牙,眼里冒着火,一脸要吃人的表情。 蓝衣女也无奈了,拍拍大汉的胸口:“消消气消消气,我来跟他说说。” 大汉听了劝稍退后一步,胡子拉茬的脸上虎目一瞪,直视着少年,大有你有好好听着不然就揍死你的架势。 “小子啊,你叫什么?”蓝衣女蹲下身,平视着少年搭话。 少年把脸一撇,转向了另一边。 蓝衣女还是笑嘻嘻的半点没恼:“你这孩子,家里也没人了吧,跟我们到城里去讨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听姐的话,给你找户好人家,以后你吃好的喝好的可别忘了姐哟!” 少年斜了眼过来,他眉目如刀,轮廓深刻,两片丰厚的嘴唇上下一抬,吐出三个字:“死、肥、婆!” “唉呀你个死小子,当家的你还是揍死他算了!”蓝衣女一听就气着了,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小子你找死!”大汉不客气地一脚踹过去,之后便是一顿饱揍。 几个女孩吓得直接哭了出来,又不敢哭大声了引来注目,捂着嘴跟身边的同伴靠在了一起。 好一阵子,拳脚声总算停下来,大汉回去了对面。 少年蜷缩在一角默不作声,容青君看到他脸上、手臂上、松开的领口处,都有青青紫紫的伤,依稀还听到了少年隐忍的吸气声。 也许可能被卖掉不是一件好事?容青君想着。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 大汉找来了两辆驴车,倔脾气的少年依然被绑着手,丢到了最里面,其余孩子挨挨挤挤地坐满了两大车。容青君不喜欢跟别的孩子挤一块儿,所以他主动坐到了少年旁边,他身边没其他孩子敢凑近。 一路上气氛有些压抑,没有孩子说话。 少年今天安静许多,容青君看了他好久,惹得少年几次狠狠瞪了回来,之后他就觉得没劲了,一上午了,容青君表情动作都没变化过,少年眼神里明明白白写了三个字:傻子吧? 中午他们吃了一顿,还是那种硬硬的硌牙的饼子,作为惩罚少年今天没得吃。 容青君听到了少年肚子的惨叫,他盯着自己手上的饼子,眼里冒绿光。 容青君半点不受影响,慢慢地啃着。他的认知里没有与别人分享食物的概念。 花蟒昨天进了食,在药园里安安静静睡觉,等下次饿了出来捕食,还可以过几天。 到了午后,他们一行人终于远远看到了饶阳城门,城外数以百计的流民排着队,官府的兵卒维持着秩序。 “一到荒年就这排场。”大汉嘀咕了句,对另一个汉子说:“老规矩,老二你进城去接头,我跟你嫂子在外头等你。” “成。”老二爽利地应了句就跳下车走了。 “我看这排场可比往年要大的多了哟。”蓝衣女看着城门口的景象说道。 “往年都是小打小闹,闹个虫子发个水的,哪比得了这次地龙翻身来得利害。”大汉接过话,一边赶车一边闲聊。 “也是啊。当家的,你说咱这块儿地怎么就那么多灾多难的,难怪人都活不下去,连年的卖儿卖女。”蓝衣女啧啧叹道。 “哼。”容青君身边的少年又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看谁不顺眼。 他们绕过了城门,不久停在了一家农舍前。 包括容青君和那个少年在内,所有孩子被关到了一个房间。 晚上,老二从饶阳城里回来,三人就在隔壁,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容青君听到老二向大汉汇报:“接过头了,牙婆子明天过来,城西姓王的那个。” “好,晚上拾掇拾掇,弄干净点,免得人家挑不上眼。”这是大汉的声音,应该是对蓝衣女的说,很快就听到那女的应道:“好咧。”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容青君看过去,蓝衣女抱了个大木桶进屋来。她并不像少年说的那么胖,脸上有点肉看着比较圆,身上也颇丰腴,但绝对算不上胖,以现在抱桶的架势来看,也很有一把子力气。她把桶放在屋子中间,一会儿出去又进来,拎着个水壶往桶里注满了热水。 “都过来都过来,把你们的手啊脸啊脖子啊都给洗干净了!”蓝衣女吆喝着。 女孩子们纷纷走了过去,尤其是几个十来岁的大姑娘,洗得很是仔细。等到大部分人洗过了,轮到角落里的容青君的时候,水都已经黑了。 他看了一眼那桶水,不动。 和他同样命运的是旁边的少年,他翻了个白眼,丝毫不掩弃嫌恶。 “唉你们两个还不过来。”蓝衣女冲两个少年喊道。 没人理她。 她走过来,先蹲在了容青君身边,止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一脸羡慕赞叹:“你倒是干净的,还细皮嫩肉,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不洗就不洗了,一会给你梳梳头,换身衣服就漂亮了。”容青君的衣服是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又大又垮,本来还有股酸味,被受不了的容青君用草药熏了几遍去掉了味。 “至于你。”蓝衣女冷下了脸,指着一脸牛气的少年:“敢不洗,剥了你皮。” 话落,蓝衣女站起身,拎着少年后衣领就把他往木桶边上拖,又一巴掌把他脑袋摁了下去。 少年没防备,呛了一口洗脸水,抬起头来,噗一口吐在了蓝衣女身上。 “唉呀臭小鬼你——” 鸡飞狗跳。 第二天,蓝衣女果然给容青君梳了头发,用一根小绳扎在了脑后,看着更清秀了。但衣服却是没有的。 鸡鸣后不久,又一人发了个饼子,吃完后大家看上去都精神很多。只有那个少年看上去焉焉的,本来分给他们的食物就少,他的比别人还少一半,已经饿到没力气了。 饭后不久,一个体态圆润的牙婆子赶着驴车来到了农舍。 容青君这群孩子也被赶到了大屋去,一字儿排开任人挑看。 牙婆子坐在一张椅子上,蓝衣女坐在她旁边,两个汉子没有出现。 “大嫂子唉,怎么样,瞧着不错吧?”蓝衣女笑呵呵地跟牙婆子说:“我们家老二头一个就找了您来看,可不敢把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送您跟前来。” 牙婆子笑笑,没急着去看,不急不慢地先问道:“大妹子啊,你跟嫂子我先交个底,这里边,有几个是干净的?”这“干净”指的是来路正当,能追查。大雍国不禁人口买卖,但需得官府同意,各级衙门出具文书,乡下地方则要乡长里长的担保,有了这道手续,才是干净的,能堂堂正正举着身契卖。 “大嫂子啊,妹妹我是个实在人。”蓝衣女指指容青君和他旁边的少年:“除了这两个,都是来路干净的,这您放心。您也知道现在什么光景,这批孩子不是家里活不下去了卖儿卖女的,就是干脆家里死光了,自卖为奴的。都是下头大保村到五保村那一片的,有根有底。” 牙婆子笑得露了牙,伸出一根食指指指蓝衣女:“我就喜欢你这爽利劲。” “可不就就跟大嫂子你投缘嘛。” “得了,我看看啊。”牙婆子离了座,到下首来挨个看着孩子,不时问问家在何方爹娘安在,听听来历口音说话利不利索,挑中了就让站到另一面去。 走到容青君面前,牙婆子看了看,摇摇头:“可惜了。” 这一圈走完便挑得差不多了。 “大嫂子呀,您瞧那孩子不好吗?我带着他几天了,最是听话、乖巧、模样好。”蓝衣女努努下巴示意是容青君,虽然他来路有点问题,但他们这行做久了的,总有点手段能处理好首尾,以王婆子的资历是不愁没门路的。何况蓝衣女眼瞅着她刚刚是看中了容青君的。 牙婆回了座,也没藏着掩着:“大妹子,换了往常这孩子我就要了,可现在不行。” “怎么的不行呢?”蓝衣女惊奇,以往过个年逢个灾,就是他们这生意做得最旺的时候,何以今次反倒要收敛了? “大妹子,咱们来往那么多年了,嫂子信你,也给你提个醒,这段日子,上头查得严,手脚不干净的,保不齐就……”牙婆子凑了过来,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蓝衣女倒吸口气。 “听说是皇帝老爷派了个钦差过来,可厉害了。”牙婆子继续说:“所以妹子你啊,和你当家的说说,这阵子先收收手,风头过去再说,可别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牙婆子带上挑中的孩子赶着她的驴车走了,蓝衣女把得来的消息跟两个汉子一说,两人都有些凝重。 最后大汉说:“我去城里探探风声,老二你再找几个牙婆。” 晚上,容青君坐在墙角,屋里的孩子已经少了大半。王婆子是个大户,来一趟就带走了不少人。 他听到大汉回来的声音时天已经黑了。 “当家的,怎么样了?” 第7章 饶阳 大汉一回来,蓝衣女便紧着追问情况。 “王婆子没唬人。”大汉的声音略沉重。 “往年那些老爷们都睁之眼闭之眼的,这回怎么就来真的了?” “你别说,知府老爷已经被下到大牢了。” “呀……”蓝衣女这下是十足惊讶了。 “我特地到府衙前转了一圈。”大汉接着说:“我看那钦差老爷是要动真格的了。我塞了好几块碎银子给衙役,听说知府老爷抗灾不力给关起来了,现在府衙内都是京城来的大老爷们在管事。” 容青君断断续续听了一晚上,关于饶阳城的情况,大约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强势接管了一应事务,他派军队疏导流民维持秩序,开仓振粮接济受灾百姓,又以官府名义收容孤寡老幼,但凡有犯事作案扰乱民心的,一概押入大牢绝不容情。饶阳城被管得滴水不漏,现在城里街道上连个乞丐都看不到。 两个大汉和蓝衣女说起话来都忧心憧憧。 接下来两天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牙婆,挑走了剩下的孩子,只有容青君和那个少年成了滞销货,没人敢接手。 大汉的眼神越来越暴戾,少年的面色也越发阴沉。 晚上,容青君闭着眼睛休息时,听到了响动。他睁开眼,见到被绑住手脚的少年一蹦一跳地往门的方向靠。 门是从外锁上的,用的是农家的木插销。 他隔着门缝张望了会儿,又环顾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屋子,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容青君身上。 “傻子,过来帮我把绳子解开。”少年冲他动了动被反绑着的手示意。屋子里什么工具都没有,除他外只有一个活人容青君,想让手脚恢复自由,只能找他。原来这几天少年的安静不是屈服了,而是寻找更好的逃跑时机,可惜一直等不到,现在他却是感觉情况不妙,沉不住气了。 容青君没动。 见状,少年一脸烦躁,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解释:“你帮我,我带你一起逃。你就不怕被杀人灭口吗?那几个人,一看就是心狠手辣的,咔嚓你没商量。” “傻子,你懂没懂我意思?”少年直接蹦到了容青君面前,背对着他,将反绑的双手凑到他眼皮子下面:“这个,解开。” 容青君并非针对少年,他在地下孤身多年,早就失去了正常与人交流的能力,即使能听懂语言,也要比别人慢半拍才能明白话中的意思。所以一般来说,只要判定为没有威胁、不是抢食物的,他就听而不闻不予理会。 “快点快点。”少年催促,然后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费力地侧过头看了几眼,然后差点崩溃了:“傻子啊你真是个傻子啊你会不会解绳结啊三岁小孩都会的好吗我怎么就跟你个傻子关在一起了?”一串话说下来气都不喘一下。他真是被这个古怪的孩子闹得没脾气了。跟他说话永远不理人,玩瞪眼没赢过他,恐吓威胁他也没表情,简直跟石头里蹦出来似的,不像人。 现在让他解个绳子,他是在玩猫抓线球吗? 真是个傻子。 少年无奈了,心里头干着急,却没什么好办法,哪怕现在他没被绑,也没想好有什么法子能在不惊动那几个人贩子的前提下脱身逃跑。 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震天的声响和混乱的喊叫声。 少年大惊,迷茫的视线一转,对上了容青君波澜不惊的眼。 过了一会儿,屋子的门被大力踹开,一个带刀的官兵站在门口,看到容青君和少年,向身后喊了一句:“这儿有两个孩子。”听到喊声又过来一个兵,两人一人一个,把容青君和少年扛上肩头搬了出去。 “你们谁啊干嘛啊?”少年挣扎起来。 “别动!官府的,带你们回饶阳安置。”扛着他的兵简短地解释了下,把人丢上了马背:“自己抓稳坐好。” 容青君同样被带上了马背。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两个汉子和蓝衣女被绑了双手拖在马后,马儿一跑起来,几人不得不狼狈地追赶。两个汉子硬气得没吭声,蓝衣女却是不顾形象嘶吼了起来:“官老爷饶命啊,我们都是冤枉的啊官老爷,您明察啊,是有人诬告啊——” 几个官兵只管扬鞭赶路半点不心软。 夜色里,兵荒马乱中,容青君被带到了饶阳城。他此生的命运,从这时候起已经被改写。 饶阳城善安堂是专为收容孤寡老幼而设立的处所。容青君和少年乌雷是半夜被带到这里,匆匆对付了一晚后,第二天是一个落难书生给他们作登记。 两人身上自然是没有证明身份的文书食物的,只能靠口述。少年自称乌雷,爹娘已死,手足离散,目前孤家寡人一个,年十五岁,无家可归。 书生刷刷记下,轮到容青君却犯了难。 “他是个傻子,不会说话。”乌雷抢先作了答。 “那名字可有?” “不知道,我跟他一块儿好几天了,他什么都不懂的。” “你可知他家在何方?”书生又问。 “我哪儿知晓,我才刚认识他不久,他又不坑声。”乌雷瞠目,看书生提着笔一脸纠结,挥挥手说:“你就当他是我弟弟好了,名字嘛,就叫乌……乌云好了。记住了,以后你就叫乌云了,哈哈!”乌雷拍拍容青君的头,当场认了弟弟。在他看来,这傻小孩虽然什么忙都没帮上,但两人是共经过患难的,当然就是兄弟了。 “书生你记下吧。” 书生也不纠结,提笔写了乌云两字,又在人物关系里写了乌雷义弟的注解。他这里的登记只要有个名姓和大致情况,对得上人头,便于分派衣物吃食即可,并不求严谨。这也是灾时的特殊做法,以救人助人为上。等过段日子安定了,官府自有举措,或追查来历遣返原籍,或就地安置给派新户,界时自有说道。 登记完了,书生又提点了一应注意事项,教了如何领用吃食用品,何时、何地、当找何人,都说得清楚明了。善安堂里收留的难民众多,便要求众人更要自律审慎不得生事。 乌雷谢过书生,便喊容青君离去了,刚踏出一步,发现手臂被人拽住,他回头一看,被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注视着。 “我叫……容青君。” 乌雷惊得睁大了眼。 虽然语调艰涩,吐字很慢,但容青君确实开口说话了。 他又转过身,同样的话对书生重复了一遍:“我叫容青君。”这是容娘留给他的名字。 “原来你会说话啊?”手掌重重拍上容青君的肩头,乌雷问:“那你多大了?你爹娘呢?你被抓了他们没找你?” 容青君又不说话了,只是用黑沉沉的眼睛回视着他。 书生默默把乌云两字改成了容青君。 乌雷泄气了:“算了算了,走吧。” 两人暂时在善安堂安顿下来。 善安堂位于饶阳城城西,灾难发生后流民数量激增,原先的房屋已不抵用,便临时征用了邻近一处大宅。那大宅是一商人在饶阳的临时住所,没几口人丁,官府派人来征用时,此间的管家慷慨相借,既顺了钦差之意,也为主人家博了美名。 容青君和乌雷便被分到了这大宅里的一处偏僻小院。期间,他听到最多的,是关于目前饶阳城实际常事者,那位钦差大人的传说。据说他出身煊赫,是当今长公主唯一的儿子,皇帝的亲外甥,他天资聪颖能力出众,十二岁任御前行走,深受皇帝信重,十五岁钦封涪陵郡王,风头无两。如今十六岁的他领了钦差职,奔赴饶阳,到达的三天内便以非凡的魄力凌厉的手段处置了一干贪官污吏,又火速推行了一系列举措振灾安民。只看善安堂里,人人都对他感恩戴德视如神明,便可知民心所向。 当然,这些传言容青君都是听乌雷转述。他自己不曾与人交往,乌雷却相反,几天下来已将里里外外混了个熟。 这天,容青君在晒太阳的时候,小院里来了一群大夫。 容青君听乌雷说过,善安堂里每日都会有大夫义诊。城外已有疫病发生,因此每人例行一碗汤药,除此之外,大夫还给每个人切脉看诊。 乌雷不在,一位老大夫给容青君看过后,走到了另一个女孩身边,她双眼无神,精神不佳,身边站着一位少年,明显是她的亲人。 老大夫把手指搭在女孩的手腕上,仔细听了会儿,又查看了女孩的神色,一会儿,从随身带的药箱里取出几味常用的药包好,嘱咐少年煎好了给女孩服用。 容青君嗅到药香,走到女孩身边。 尚未及有动作,突如其来的震动使得所有人摇晃起来,因站不稳而摔作一团,房里的人也尖叫着纷纷跑至院中,看着剧烈抖动的屋瓦房檐吓得瑟瑟发抖。 容青君恰好被没站稳的女孩扑倒在地,那少年手中的药也没拿好落到了地上,包装散开。容青君学着老大夫的姿势,顺势将手搭上了女孩的手腕。 许久,震动终于平息,那少年忙把女孩扶起。 药被两人遗忘,最后被容青君捡起。 他发现一件让他意外的事,当他有意时,他竟然能通过接触得知一个人的身体是否有亏,是何病症,当用何药。对于容青君来说,这是很新奇的体验。 他看了看手中药材的形状,嗅了嗅药香,右掌微动,掉落了一小撮芝麻大的颗粒,混入药中。 那少年此时才想起来,并未注意到容青君的小动作,只当他是帮忙,便道了句谢。 容青君将药递给他,又看了女孩一眼。 第8章 咫尺 当晚,乌雷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消息。 白天的余震致使城门附近一段城墙垮塌,压埋了不少官兵与平民,城外的灾民也在惊慌中发生拥护踩踏事件,出动了饶阳守军才将混乱压下,目前仍死伤不明。 为处理善后事宜,官府需大量人手,因此命善安堂中十四岁以上男丁明日都到城门口听令,协助官府。 容青君听完后很久,慢吞吞说了三个字:“我也去。” 第二日一早,容青君与乌雷已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昨晚听完容青君的话后,乌雷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说:“你不用去,你不够岁数。”他是不知道容青君实际年龄,但看他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瘦瘦小小的身形,乌雷猜应该也就十一二。 容青君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乌雷就投降了,他是已经放弃去猜这位心思莫测的弟弟的想法。 在小院里他们碰到了隔壁的少年和他妹妹。女孩明显精神好了很多,脸颊红润,少年的脸上也有了笑。 看到女孩,容青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幽光。 乌雷和少年打了招呼,少年也是领命要去城门口的,妹妹身体恢复健康,他总算可以放心将她暂时托付给善安堂里帮忙的女眷。 容青君和乌雷到城门口的时候,正好碰到官兵在交班。余震发生后,他们便不分昼夜地在清理废墟,搜救伤员。一眼望去,这里一片萧条,几排老旧房屋终于没抗过第二次地动,塌了大半,临时搭建的屋棚更是无一幸免。 乌雷被指派去协助清理道路,优先供官兵抬着救出的伤者去临近的医馆救治。清扫完成后,这里还要搭建新的屋棚,供百姓栖身。 城墙处的坍塌是最严重的,容青君看了会儿,有个伤者被官兵从大石下挖出来,血糊了半张脸,看不清容貌,紧闭着眼毫无知觉。 “有气,还有气。”靠得最近的官兵激动地喊了两句,立马有几个人围过去试着抬起他。 “不行,不能动,伤太重了。大夫呢?让大夫过来!”一个官兵大吼着,立即有人去医馆喊大夫。 容青君想上前看看,被一众官兵拦在了外头。直到大夫被请了来,匆匆奔往伤员身边,他才跟在大夫后头靠近了。 那伤者气息微弱,全身有多处伤口,腿几乎被压断,头上一个大豁口因为刚刚被挪动,又开始不停流血。那大夫年纪不大,看到这景象简直不知道该从何处理,抖着手先给伤者止血。 容青君轻碰了一下伤者的手,又有了那种奇妙的感受,好像一瞬间就了然了伤者的身体状况,有了成竹在胸的把握。 除了头上显而易见的大血口,这名伤者的五脏六腑都受到了严重的压迫,脾脏破裂,淤血阻塞了经脉,再不救治很快就会死亡,就算侥幸活下来了,腿骨被巨石压断,也是极难医治,说不准就是一辈子的残废。 容青君翻了翻那大夫的药箱,因来时已知晓伤者是个什么情况,带的药物多半都是对症可用的。只是在他看来,药性总是不够。手心闪光不显眼的柔光,容青君将一小截人参模样的草药茎须塞到伤者嘴里令他含着。 因近日来有许多自愿到官府、医馆帮忙救人的百姓,容青君神情镇定动作又不出格,因此并未惹来怀疑呵斥,至多有人因他小小年纪和格外苍白的脸色而多看一眼。 紧接着,容青君取出药杵、药臼和一些药材,飞快地开始捣弄,虽没有秤,添药材的手却精准迅速,一分一厘都在他的掌握中。他的指尖下还不时掉落一种龙眼大小的黑果子,但混在十几种药材中,没有人留意到。 药臼中,药材慢慢融合,变成了一种油脂样的粘稠膏药,散发着一股呛人的不太好闻的味道。 容青君把药臼递给年轻大夫,那大夫愣了下,接过来一闻:“不错,是续骨疗伤的药,小童,你为他敷上吧。” 大夫以为容青君是有心学医的孩子来帮忙,鉴定后将药递回去,却见容青君拍拍衣服起身走了。大夫不明所以地收回手,另一手摸摸后脑,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回事。终于忍着呛鼻味自己给伤者敷上了药。 十几天后,这名伤者不只活了过来,恢复得还远比预想得好,没落下大毛病,令家人喜极而泣,感念菩萨保佑。 此时,容青君只是走开了。 他回到乌雷身边,顺势搭了一下他的手。因在众人眼中,容青君未到年纪,因此是不用像乌雷一般有强制派发的任务,必须时刻守在岗位上的。 乌雷忙活了一上午,累得够呛,看到容青君回来也没力气跟往常一般活力四射地聊天了,只随意招呼了下,却见容青君右手一翻,递过来一颗红艳艳的果子,究竟是什么,乌雷是认不出来的,他只管豪迈地接过,大嘴一啃咬下半边,顺便夸奖道:“嗯,有孝心!” 乌雷身体壮得像头牛,也就前些天被人贩子毒打的伤口尚未好全,加上最近总吃不饱饭,有些虚,实在没什么好治的。 容青君递完果子便走开了,乌雷也没在意,过一会儿发现他趁人不注意,竟爬上了一堵半坍塌的城墙上。 一开始乌雷没当回事,后来偶然一抬头间,却猛然脸色大变,丢了手中物件就飞奔起来。 “容青君——青君小心——” 余震发生后,风纾难已一天一夜没合眼。 自来到饶阳,他便殚精竭虑,处置了一批贪官后,又提拔了不少能吏,加上有朝中随同而来的诸位大臣的帮助,总算控制住了饶阳的局势,没起大乱。此行领皇命前来振灾的人中,以他的身份最高,因此名义上他是钦差大臣,但实际办事中,他对诸位大臣保持了良好的礼节,因此得到了不少助益。而在诸多朝中大臣与地方官史眼中看来,风纾难既有智谋决断,又能礼贤下士,不愧为皇家血脉,少年英才,假以时日,必能大放光彩。 风纾难揉了揉眉心,因一夜没睡眼睛有些发红。 四面八方而来的消息都在他手上汇总,地动、大水、疫病,眼看灾难频发,每天都有百姓在死去,而对应救急的人员、粮食、衣物、药物却样样紧缺,他只能尽全力调度,却总有不足。 扫开公文,风纾难饮了一杯浓茶为自己提神,而后起身。 “主上,您去房里休息下吧。”手下劝道。 “无妨,带上人,去各处看看。” 风纾难花了一上午时间在城内四处巡视。昨日的一场余震使他前半个月的努力成果废了一半,医馆添了新伤患,大片房屋损毁,百姓再次失去庇身之所。 他并不记得前世皇上派了哪位臣工来饶阳负责振灾事宜,只看原饶阳知府在接到朝廷通报后仍玩忽职守,以致灾难发生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就愤怒到想杀人。 午时,风纾难到了城门附近。 他刚来到,便有人将城门处发生的情况向他做了禀报。一名从倒塌的城墙下挖出来的重伤者正被放上担架往医馆抬。他脸上犹有血污,裤子被剪开,腿上敷着黑色的浓稠药脂,药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浮在空气中,令人几欲作呕。 风纾难面色不改,对手下吩咐道:“抚恤他的家人,若不幸……则翻倍。” “是。” 城墙根下的官兵仍在坚守,城外尚有大批难民。 风纾难亲自下令,将他们拦在城外,因为城内实已人满为患,他只能优先将健康的妇人孩子收进城内,派出官兵严守城门,维持城外秩序,组织壮丁搭建临时棚屋,再派医者出城为急病者看病。风纾难想尽一己之力帮助饶阳一地百姓,却发现在天灾面前,人力缈小无比。根据医者回报,城外已有疫病开始蔓延,以后的每一天,都将有成倍的人死去,最后在荒野中化为无人收殓的枯骨。一想到那个画面,他便深感愧对肩负之职。 饶阳之行,令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心头沉重。 风纾难知道自己其实不适合为官。前世他便顺应心意做了闲云野鹤走马江湖,今世,他已决定若顺利找到青君,回京后便向皇上请辞。 想到往后的事,风纾难一时有些出神。 “主上,是否回府?”手下询问。 这一趟出来,已走了半不多半个城。风纾难又看了眼城外的天空,点头。 正准备走时,却忽然听到一句呼喊—— “容青君——青君小心——” 印在心上的名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灌入耳朵。 风纾难倏地转头去看喊话的少年,顺着他飞奔的身影,视线落到半塌的城墙上,他看到了一个瘦弱的背影,他正转过头来,露出他熟悉的清淡的眉眼,然后就发生了令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风纾难想也不想,往那个方向狂奔过去。 第9章 两世 容青君爬上已塌毁了一半的城头,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外的景象,那里比城内更凄惨百倍,到处是无家可归的难民,空气里弥漫着*的味道,容青君远远就能嗅到,好像地底最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堆积了成群的腐尸烂叶。 他厌恶这种味道,却又觉得无比熟悉,不自觉地被吸引。而一种新生的,源于与他血肉相融的药园的本能,又使他蠢蠢欲动,像最野性的猛兽受到了挑衅,他半眯着黑漆漆的眼,睥睨着那一方大地,好似只要一有动作,就可以立即披荆斩棘、征服四野。 这时,他似乎听到乌雷喊他的声音。 他刚回过头,脚下忽然一空,就从半空跌落了下去。 城墙毫无征兆地坍塌,容青君瞬间被淹没在尘土碎石中。 他感觉脑子“嗡”的一声,接连被几块石头砸中,温热的液体自额边流下,一阵耳鸣。他想动一动,手被巨石压住失去了知觉,意识越来越沉,在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似乎有一只手拨开了乱石,轻轻放在了他脑后。 容青君支撑不住,闭上了眼。 风纾难从未曾想过,他与容青君再一次相逢竟是这样的情景。 看到城墙轰然倒塌,他如无所依的风筝坠入凡尘时,他连呼吸都已忘记。 他无知觉地躺在地上,脸上白得仿如透明,血浸湿了发际,红得触目惊心。风纾难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着,不敢相信寻了多年的人就在眼前,更不敢相信再一次相见,他竟是这样失去生机的模样。 “青君!青君!”乌雷也已奔至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旁,被容青君的样子惊得心慌失措:“大夫呢?快来救人啊!大夫!” 被乌雷一喊风纾难回过了神,他握紧手心,闭了闭眼,命自己沉住气,不可乱了方寸。 “大人。”风纾难的护卫后一步跟上,看到情形,立即带人搬开了压住容青君半边身子的巨石。 那一边为伤者诊治的年轻大夫还未离开,这会儿又匆匆被请到这边,看到是先前给他帮了把手的少年出事,连忙为他紧急止血处理伤势。 “怎么样啊大夫,还有救吗?”乌雷急得口不择言。 风纾难神情紧绷,阴郁得看了他一眼。 年轻大夫并不识得风纾难,见他与乌雷年岁相当,只当俩人都是容青君的朋友。 “几位小友放心,看着严重,但没有伤到筋骨,休养好了便无大碍。只是我这儿药材所剩不多,只能简单处理,你们将他带回去,还需尽快延医用药才是。” 闻言,风纾难将手伸入容青君身下,轻轻将他抱起,道:“回府。” 乌雷刚松了口气,就见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人抱起容青君要走,连忙追到风纾难跟前拦他:“你是什么人?要带我弟弟去哪儿?” “放肆!”护卫敏捷地插入两人中间挡住乌雷:“不得对钦差大人无礼。” “钦……钦差大人……”乌雷张着嘴傻眼了,钦差大人要带走他弟弟? 风纾难半眯着眼打量了会儿这个浓眉大眼总是一惊一乍的少年,被惊呆了正瞪着眼的模样看上去很是朴实。他称呼容青君为……弟弟? “杨锐,带他一同回府。”风纾难吩咐。 府衙中。 风纾难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容青君,维持这个姿势已有一个多时辰。 皇上重视西南灾情,出行时命太医院派遣了多名医官随行,一回到府衙,他就请了其中最为德高望重的王太医来为青君看诊,幸好王太医作出的判断与那年轻大夫一致,无甚大碍,只需好生将养。 风纾难命下人去准备太医开的药,自己便一直守在他身旁,护卫请他暂且先去休息也不肯。 算上前世,他们分离已有十年。 风纾难出神地想着,上一次与他相见,是在他与锦葵的大婚之礼上,失踪近两年的容青君忽然出现,成了南蛮邪教拜蛇教的祭子,他出手狠毒,猝不及防间便杀了锦葵,又给他种下了蚀骨追魂之毒。而后,拜蛇教大祭司夜拥着他,无视皇家守卫的刀剑,以胜利者之姿相携离去。 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纾难,你我相识四年,我日夜都在想着你,你便还我四年罢,四年后,恩怨两断。” 他果真在入骨之痛中挣扎了四年便死去,天下名医束手无策。从此人死魂寂,前尘尽消,如他所愿。 每一次剧痛来袭时他都止不住想起与青君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他们相识于青雀山下,那时的他正二十岁,容青君年十八。他们作为朋友相伴在一起的时光不过两年,且是聚少离多的两年。 那时他行止不当,对青君做了非礼之事,离开数月后再归,却失去了他的踪影,再也寻不见人。他自以为不能得到青君的谅解,颓废多时后终于与锦葵订亲,谁曾想青君竟然突然出现,还为锦葵招来了杀身之祸。 低调神秘的拜蛇教从那时起闯入天下人的视线,在各地兴起血腥杀戮,所过之处,每每草木凋零人迹绝灭,留下焦土空屋枯骨肉泥,往往令后来者心惊胆颤。大祭司夜与祭子容青君成了能令小儿止啼的两个名字。 他心心念念想找到青君,问他当初情由,却至死未能再得见他一面。也许正是死去时带着了浓浓的不甘,他才重生到了十岁那年,得来了多一世的缘份。 风纾难不知道在容青君杀了无辜的锦葵,给他的家人带来巨大的痛苦,又在这世上犯下诸多恶行,天下皆敌后,自己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多年的苦楚缠绵夜夜追忆后,这个人的名字刻入了他的骨,融入了他的血,早已不能或忘,不能割离。 他化作了一道执念。 现在这样很好。风纾难的手抚摸着容青君的额头,他的脸永远是苍白的,一道细细的眉,若那眼睛睁开,该是黑沉沉的,像一潭静水。他永远是这个样子,从未变过。只是现在的他,比起记忆中小了很多。他们初遇时,容青君十八岁,看着像十五六,如今当有十四岁的他,身形却像十一二的小少年,抱着时只觉骨架瘦小轻如鸿毛。 这样真的很好,风纾难想,什么都未开始,他们提前了四年相遇,不管当初是有怎样阴差阳错的际遇,导致了那样的结果,都已不重要,他会守好他,他们会有全新的未来,不会重蹈覆辙,他不用怪他,母亲不会恨上他,没有拜蛇教横亘在他们中间,因为一切都已重来。 这是他们宿世的缘分。 而风纾难,会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失而复得的缘份,无人能阻挡。 “主上,那名叫乌雷的少年在屋外闹着要见他弟弟。”护卫杨锐禀报。 “知道了,带他去书房等我。” 杨锐退出房,风纾难一手握着容青君的手,在他额上印下一个轻吻。 乌雷已经等得快发疯了,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转着圈,半刻也静不下来,一面忐忑不安想着钦差是多大个官,一面想着别管多大他乌雷也不能抛下弟弟不管。 门吱呀一声推开,风纾难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表情都写在脸上,满满都是焦躁的乌雷。 他随意落座,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啜一口,才看向乌雷准备问话。 “拜见大人。”乌雷抢先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起来说话吧。” “谢大人。”乌雷偷看风经难,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钦差大人,而且他这么年轻,看上去也不比自己大多少。 “我听你唤青君叫作弟弟?”风纾难直入主题,对着这么一个直爽的少年,无需绕弯子。 “是啊大人,我跟他一块儿被拐子抓了,又一块儿被救到城里,这就是缘份啊,我就认了他作弟弟,他虽然又傻又不会说话,人还是听话老实的,看我辛苦还给我摘果子吃。大人啊,我弟弟他醒了没?没摔得更傻吧?” 乌雷紧张地给容青君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好话,又是人傻又是人好的给开脱,希望钦差大人认识到容青君本性善良,尽快放他们回去。虽然他也不知道究竟容青君是犯了什么错,才叫钦差给带回衙门来了。 风纾难默了一下,没回答,追问道:“把你认识青君以来的始末跟我说说。” 乌雷不敢呛声,乖乖地把从相识以来的遭遇说了一遍,他向来话多,短短十来天的事情被他啰哩吧嗦乱七八糟讲得颠三倒四。好在风纾难听得极有耐性,不时加以引导,总算将这几天的故事拼凑了个*不离十的样貌出来。 觉得差不多了,他才告诉乌雷容青君未醒,仍需休养,又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叫人收拾间客房,你今晚就在此安置吧。青君与我是旧识,你帮了他,我必要谢你。” 乌雷道了谢就被人带出去,暗自嘀咕着弟弟来头这么大,与钦差是旧识! “杨锐。”风纾难独自思索了会儿,就对属下吩咐:“去善安堂查乌雷容青君何时入城,哪队差役救了他们,人拐子何在,尽快给我答复。” 第10章 升级 容青君正陷入一种玄妙的境界里。 他看到药园里的灵草以从未见过的速度蓬勃生长,白薇草、鬼针草、香附草、半枯草、百里霜、旱莲花、蔓刺儿果,一簇簇新生的灵草名称从心头滑过,像是一一前来与他打了个招呼,便使他仿佛研读了多年,将名称特性用法清晰记在了心间。 一道金色的柔光在空中画出玄奥的经文,然后渐渐消散,融入他的印堂。又一道紫黑色的灵光以凌厉的气势出现,紧随金光破空而来,刺入他的眉心。 随着两道光芒的注入,他的脑海里前后浮出“医经”、“毒经”几个字,像是有两本大书在他的识海心境里翻了页,无数奇妙的医毒技法向他展现。 身体里荡漾着一种温热的力量,令他舒服得不想动。那力量从眉心而生流入心腑,又从心腑流淌向奇经八脉。 容青君心思清明,细细感受着身体里全新的力量。 因为受到出暗河以来一个多月的历练激发,他的药园在六年之后,有了生长的迹象。灵草种类变得更多,生长速度更快,草药所蕴含的药力更胜从前。两本经书里则记载了世人不能想象的高超绝伦的医毒之术,录入了成千丹方与毒方,容青君灵犀已通,不存在领悟的难题,只需要利用药园里取之不尽的灵草去不断炼制。 除此之外,他还得到了一种类似内力的功法,这种功法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有左右两重法门,以其中一种法门将掌力送出时,内力化为绵绵灵力,疗伤固本,清心养神,而以另一种法门将掌力送出时,则化为阴毒催命之功,毒性入体如附骨之疽,除他之外无人能驱。 容青君自然是倾向于将内力用来下毒。以他的生存经验总结来看,药是给自己用的,毒是给猎物用的,其他是不必关注的。药园的存在自然而然地就会滋养他的身体,改善他的体质,甚至现在的他早已百毒不侵。毒则是对付猎物保护自身的利器,而变强则是生存的本能与必须,因此几乎是下意识的,容青君的关注点就落在了毒经上,医人的丹方排在了后面,一些效果古怪的“杂方”更是被一扫而过得到了冷遇…… 他沉浸于自我意识里良久,感悟自己的新技能。 睁开眼时,容青君第一眼看到的是趴在自己身边睡过去的风纾难。他一手枕在头下,另一手牢牢握着青君的手。 掌心传来的感觉告诉他这个人体魄强健,只是近日劳累过度,身体疲乏。容青君默念心法,慢慢运转流淌于经脉中的那股内力,将它送入风纾难体内,呼吸间风纾难的精气神已恢复至常态。 只是这一会儿,容青君便感到后继无力,不得不中断,本想再试试那阴毒掌力,但力量不续无以支撑只能作罢。如今他体内所拥有的内力微薄,就好似杯中滴水,想要强大还需要勤加练习。 风纾难睡得极浅,因为再见容青君的难言心情,他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几乎一夜未阖眼,直到天快亮,两天两夜没睡的疲惫感才令他趴在床沿小睡了会儿。浑然不知自己刚刚逃过一劫,差点成为容青君试毒的小白鼠。 当容青君试图抽回自己的右手时,风纾难的手一紧,立马醒了过来。 一眼望进一双明净无垢的黑眸里,前世今生似乎在这一刻交汇。 “你醒了?” 容青君默默看了风纾难一会儿,作势要起身。 “别动,你伤了头,大夫说你需要休养。”风纾难按住他。 容青君摸了摸,发现自己脑袋上果然被包扎着,顺势就将白布扯落。他的身体不需要借助药物就能自愈。 风纾难正要阻止,却见容青君额角光洁如新,早已不见受伤的痕迹。他眸子微黯,转瞬便恢复。 “要起身吗?” 容青君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你原先的衣服不合身,我帮你准备了新的。”风纾难从床边的柜子里取了一整套衣物出来。 容青君并不太会穿衣服,在地底时他只有一件幼时的旧衣裹在腰间,重回地面后又是随意剥了死人的衣服裹在身上,穿衣服这个技能对他来说已经很是生疏。 风纾难没有避开,看着容青君稚童一般迟缓而异样的动作,有些不解,转而想起乌雷的话,眼里那丝光又转为明悟。 提前了四年相遇,尚未成长起来的容青君有不少令他意外的地方呢。 拿过一件里衣,风纾难说:“我帮你穿。” 容青君没有异议。他并无多少羞耻之心,他知道赤身示人是不正确的事情,但哪怕将他剥光了丢入人群,他也不会生出羞愤。 风纾难为他将衣服从里到外一件件穿好,动作温柔。他并无杂念,只觉得这样宁静的早晨很美好。 而且,此时的容青君还只是个孩子。 穿好衣服后,他又亲自拧了毛巾,为容青君洗脸净手。 “先休息会儿,我让人准备早膳,如果不想坐着的话,我带你去花园走走,嗯?” 容青君以行动回答,打开了房门。屋外是不认识的场景,院里栽几棵几青松,前方是一道月亮门。容青君停在门口没动。 风纾难牵起他的手腕:“我带你。” 容青君抽回手,风纾难再次抓住。 两人在门口僵持起来。 风纾难苦笑了下,手轻轻放到容青君脸上,拇指摩挲着他的眼眉:“青君,不要拒绝我。” 容青君定定地看着他。 风纾难又是哂然一笑:“都忘了告诉你……我是风纾难,你要记得,我们……是极亲密的两人,好吗?所以,不要拒绝我,青君。” 风纾难再一次牵起容青君的手,这一次容青君没有拒绝。 他的心里盘踞着疑惑的迷雾。 这个人看他的眼神,说话的表情,令他想起容娘隔着生死与他告别时的样子,那样专注地看着他,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人。 为什么呢? 这片府邸的前主人饶阳知府被风纾难下了大牢,预备饶阳事毕后押回京中由天子发落。他既犯有贪墨之罪,可见是个重私欲爱享乐之人,因此府衙的花园修得很漂亮。 只是两人都无心赏景,倒是不久遇上了乌雷,看到容青君很是欢喜地跑过来。 “青君你没事了吧?昨天真是吓我一大跳。” 容青君没说话,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乌雷对他这模样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转头就搭讪风纾难:“钦差大人,您的园子真漂亮!” 风纾难看着容青君慢慢往前的背影,没急着跟上去,而是留下来跟乌雷说话。 “这些日子青君多亏你照顾了。” “哪里哪里,我认了他当弟弟,照顾他那是理所应当的!” “不必推辞,我既然承诺了要谢你,自然要兑现。你既是被人拐子所抓,想必来饶阳也是身不由己,我便派人护送你回乡,寻你父母家人,再予你财帛米粮供你与家人度过灾厄,也算聊表心意,你看如何?” 乌雷怔愣了下,随即却是拒绝:“我没有家人,爹娘都死光了。”然后便再不说话。 风纾难却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乌雷性情耿直,说这话的时候却眼神闪烁,语含愤然,显然别有隐情。 风纾难并不关心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横竖他没有加害过青君,还了这份人情后,以后也不再有干系,他不愿说那也不必强求。 “既如此,那你有何心愿不妨说与我听,我必尽力助你。” 乌雷表情怔怔的:“我……” “一时想不到也没关系,我在饶阳仍要盘桓一段时日,你想好了便来寻我即可。” “……好,多谢大人!” 容青君已走得有些远,风纾难结束了与乌雷的对话,追了上去。 “青君,在看什么?” 容青君站在一棵大树下,风纾难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到了高高的树干上一个鸟窝。 容青君跟着风纾难来逛花园自然不是真为逛,他出来的原因只有一个,花蟒表示它饿了,要觅食。 只是这园子很奇怪,生了许多树木花草,活物却没多少,找了许久才发现一个不起眼的鸟窝,不知道里面有几只鸟,够不够花蟒塞牙缝。但还没来得及放花蟒出来,风纾难便过来了。 这时下人来报早膳已备好。 风纾难特意吩咐过厨房一旦备好吃食要第一时间来报,容青君太过瘦弱,不知道以前受过怎样的苦,如果可以,他想一日三餐陪着他,将他喂养得胖一些。因此一听传报便拉着容青君回房。 容青君想了下,在满足自己的胃与满足宠物的胃之间,选择了自己。 早膳很是清淡营养,一小碗清粥,零零总总七八个小菜和点心,每一碟量都不多也不油腻。 “张嘴。”风纾难知道前世容青君的口味,现在却不是很确定。他夹了一小块菇伸到容青君面前。 容青君顿了片刻,看清了那块菇的样子后微微张开了嘴,任风纾难把筷子伸进了他嘴里。咀嚼了下,软嫰的口感和鲜美的浓汁在唇齿间弥漫,好吃得容青君微眯起了眼。 风纾难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果然没变。 对于风纾难来说,这一顿早膳用料普通,厨子手艺平平,美的是与容青君同桌共食的满足感。 对于容青君来说,这一顿早膳简直是有史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一顿,比半生不熟的烤鸡好吃,比硬饼子好吃,比善安堂里没滋没味的稀饭好吃。尤其是那一块菇,样貌与他药园的云芝草相似,味道却比生涩发苦嚼不烂的云芝强多了! 容青君迅速在风纾难与美食提供者之间划上了等号。 第11章 对峙 用罢早膳,杨锐来找风纾难,面色沉重。 “何事?” “主上,齐大人与张大人来找您,张大人说安置在荣安堂的病人昨晚又死了两个,还有一个眼看着也挨不过今天了,两位大人忧心甚重,来向主上请示。” 荣安堂里养着的是被查出感染了疫症之人,往往大灾之后常伴有疫情,对此朝廷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时,仍是棘手无比。 “青君,你……”风纾难有些两难,他不能丢下饶阳事务不管,那就势必不能陪在容青君身边,可若把他一人丢在府衙,他也不放心。 想了想,他道:“杨锐,传令有司,免去乌雷劳役,让他这几天留在府里陪伴青君。” “是。”杨锐领命,看了容青君一眼。 风纾难又转而对容青君说:“你与他也算相熟,让他先陪着他,我再从府里挑一个老成之人给你,你有何需要都可与他说,让他替你办。” 顿了顿,手抚上青君的脸,又说了句:“我尽早回来。” 杨锐跟着风纾难离开,走时又看了看容青君。风纾难一向自律甚严,不是埋首公务,就是醉心武学,他从来没看过主上对一个人这么关心,简直是……情意绵绵,难舍难分?等等,好像用词不太对…… 杨锐一头撞在了走廊转角的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怎么回事?”风纾难关切地回头问。 杨锐转过脸来,脑门上一个红印,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属下一时大意,谢主上关心。” “你先办妥乌雷的事,随后再来寻我吧。” “是。” 杨锐便去找乌雷交代了一番,但是事实上,乌雷这一整天都没派上用场,反而他自己闲得发慌,因为容青君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没出来。 容青君独自待在屋里是为了修炼新得的功法,自他八岁落入地底暗河,药园便与他融为一体,性命交关,他捕食的手段、唯一相伴的小宠、保命的底牌都系于此,他要活下去,就将药园的一切看得重如生命。 可惜他修炼了一天,最后却收效甚微。若要做个对比,早晨他为风纾难恢复精气就将初始所得的内力消耗一空,而修炼一天新增的那点内力,至多只能为三个人解乏而已,与书中所载一弹指见血封喉,一运掌起死回生的大成之境相去甚远。 最后一次吐纳,收气,容青君睁开了眼。 虽然成果不佳,他也没有沮丧,除自身锻炼以外,他还可以炼制丹药为自己增加内力,只是所需的药物一时尚不齐全。 推开窗看了眼天色,已有霞光披在天际,映得天空一片殷红。 花蟒早晨未吃着鸟蛋,白日里惦记着,偷偷溜出了房,至今未归。容青君并不为它担心,它吃饱了自会回来。他们之间有种感应,隔多远都能知晓对方的方位,这大概是因为花蟒在药园破壳长大,与药园气息相合的缘故。 风纾难这一天过得并不顺利。 当他与张齐两位大人赶到荣安堂的时候,白布遮盖着的尸体已经由两具变成了三具。 医者掀开了白布,给他们看到了死者最后的遗容,有跟随的属官当场就忍不住吐了。风纾难心里一咯噔,闪过一个最坏的念头,城里的疫情怕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与齐大人对视一眼,从他忧虑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想法,张大人也表示认同。 兵贵神速,三人就地商议一番,政令便从荣安堂里直接传出,下令封锁全城,以防疫情蔓延。 回府衙前,几人又去探望了死者的家属。这三名死者里有两位老人一个孩童,其家人无不情绪失控悲哭不已。 风纾难吩咐荣安堂的人尽快处理死者遗体,并要妥善安抚死者家属,勿使其哀思过度反伤其身。 谁料这时那死去孩童的母亲忽然发起疯来,大吼大叫左冲右撞,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忽而猛地直直撞向风纾难! 杨锐此时已赶来荣安堂回到风纾难身边,他反应迅速,见状急忙拦到风纾难前面。 那年轻的母亲像只红了眼的兽,撞到杨锐身上,抓起他一只手就狠狠咬了下去。 杨锐闷哼一声,另一只手利落的一个手刀,将这小娘子劈昏了过去。 荣安堂的人不是惊呆了就是吓坏了,急急忙忙给风纾难请罪,又着人将那小娘子拖了下去。 风纾难摇摇头:“丧子之痛,情有可缘,不必追究。” 走出荣安堂时,风纾难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最后拍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喃喃自语道:“风纾难啊风纾难,任重道远,莫要辜负皇恩,辜负百姓……” 回府衙时已是黄昏时分,踏进暂住的院子,一眼便看到了倚窗的少年,映着绯红的落霞,有无边绚烂之色,无限静美之姿。 风纾难心中滑过一道暖流,抚慰了连日来的灼痛,几乎不敢上前,只怕破坏了这一刻的美好。 容青君也看到了风纾难,然后啪的一声窗户关上,他回了房。 风纾难笑了笑,不以为意,慢慢踱着步走到了窗户底下,坐在了横栏上。 “来人,备水,我要沐浴。”他今日穿了公服,又接触了死人,回来自是要先换洗一番才能松快。 一墙之隔是他衷爱的少年,虽然现在他视他如初见,不曾寄托半点情怀,可这样的时光,依然美好得像是偷来的。 风纾难笑得舒心,可老天显然不乐见他如此惬意,今日注定是多事之秋。 只见府衙的管家行色匆匆而来,面有惧色,胡须抖了又抖:“大……大人,府上下午发现……发现死了人,一男一女,俱是府上奴仆,如今尸体收在柴房里,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风纾难收了笑,面有冷色:“死因为何?” 管家身子又低了三分:“回大人,实是不知大人欲如何处置,因此小人们不敢声张,还未请仵作验过。” “那便请,查明了再将身份、死因、家人何在、身后事欲如何操办一同报我,下去吧。” 管家嚅嚅应了退出院子,用袖角抹了抹额头冷汗。他是原知府老爷的下人,自从知府被风纾难下到大牢,包括他在内的原知府家仆人人自危,生怕什么时候一副镣铐送上门来,被原知府老爷牵连到牢里去,见了风纾难就如老鼠见了猫。 当下也不敢拖延,急急忙忙去安排人办好差事。 风纾难沐浴完毕,照旧只用一根发带松松系了头发垂在脑后。 这里不如长公主府上,有训练有素的下人为他擦干头发,风纾难只自己随意用干毛巾擦了擦,因此那长发拖在身后便微微湿了衣衫。时序已入初冬,西南虽较京城暖和,入了夜也是凉薄如水,他却浑不在意。 晚膳后,屋里点起了灯。 “……它的皮是翠绿翠绿的,眼睛鼓鼓的,跳得很高,爱呱呱叫……这里没有,等我带你回京城,春天就能看到。”虽然得不到回复,风纾难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容青君聊着天,说着新奇见闻和古怪事物。 容青君看似面无表情,听得却很专注。 “大人。”管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风纾难起身走到外面,虚掩着房门。 容青君看着门口的方向,听到说话声低低传来。 “如何?” “回大人,仵作已验明了,那两人都是被蛇咬死的,两人的手臂、脖子上各有蛇牙咬过的伤口,仵作说应当是一种极厉害的毒蛇。” 外面沉默了半晌。 而后,门稍稍推开,风纾难说:“青君,我有事离开下,很快就回,你先歇着。”他的身子隐在门外的暗影中,看不清表情。 容青君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情,花蟒回来的时候便通过意识告诉了他,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很简单的一件小事,无非是花蟒在园子里偷鸟蛋时被下人发现了,那婢女喊了个男仆来欲打杀了它,反被花蟒一口咬死了。 看着屋内摇曳的烛火,等着风纾难回来,容青君掌心一翻,一朵燃灯佛沐浴着火焰出现。自他从地底暗河出来,便几乎很少再召出燃灯佛了,地面上有月光,有星光,有万家灯火,从来没有纯然的黑暗,燃灯佛便不再那么必不可缺。 只是今晚看着那燃烧的烛火,不知为何忽然又想看到燃灯佛的火焰了。 风纾难果然很快就回来了,听到声音的时候容青君将燃灯佛收了起来,他知道地面上的人怕燃灯佛,他见过,他们喊它叫鬼火。 回到房里,风纾难反扣上房门,坐到了容青君对面。 没有人知道当他听到“被蛇咬死”四个字的时候,心像是被一只手掌狠狠攥紧,紧得他透不过气来。前世容青君以拜蛇教祭子之名肆虐天下,今世他来府衙第一天,便有人死于蛇口。风纾难无法把这当作一个巧合。 他一直以为前世的容青君是在失踪的那两年里与拜蛇教产生了关系,如今看来,十四岁的容青君已是不简单。 风纾难心中已有答案,但仍然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问题,他平视着他的眼,神情严肃而平静:“青君,府上有两名下人死于蛇毒,那两人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容青君与他对视,眼神淡漠,透着审视。 房里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忽然,一只巨蟒凭空出现,穿过容青君的肩头,尖牙对准了风纾难的喉咙。 他用行动向他表示:是,那又怎样? 第12章 福星 “青君,我不是在挑衅你。”风纾难放缓了声音,柔声安抚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容青君,完全无视了巨蟒的威胁。 他的眸里闪过复杂的光,专注地盯着容青君的眼问道:“你知道拜蛇教吗?” 容青君没有回答,他眼神沉静,迎视着风纾难,巨蟒嘶嘶吐着信子。 风纾难忽然就笑了。 “真好……”他并没有猜错,此时的容青君与拜蛇教绝无关系,反而也许正因为容青君是这样不简单,才使他后来成为拜蛇教祭子后地位稳固备受尊崇。风纾难还进一步猜到,前世的赵大夫带着容青君远避青雀山下,正是因着他的不简单——易招祸。 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现在的青君是这样的纯然无害,独属于他的青君。 “青君,不要拒绝我。”风纾难的手越过巨蛇放在了容青君脸上:“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们是极亲密的人,无论你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都和你在一起。” 他笑了笑,以眼神示意花蟒:“所以,可以收起你的毒牙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容青君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风纾难上一刻还在质问,下一刻就要抱着他睡觉了?他睁着眼睛思索,是否哪句话他听错了意思。 他还问是否给花蟒取过名字,那当然是没有的…… 风纾难拍拍他的背,抵着他的额头:“睡吧。” 容青君本能地觉得他的气息并不讨厌,被人拐子抓住时他和十几个孩子挤一个房里,在善安堂时和乌雷住一起,现在不过换个人,没多少差别,于是也阖眼安睡了。 第二天风纾难问清了死去的两个下人的家人亲戚情况,赏了财物助其厚葬,这件事便被遮掩过去了。 只是用膳的时候风纾难诡异地吩咐厨房送了只活鸡到房里来。关起门来,风纾难以手扣了扣鸡笼问:“青君,你的宠物要不要加个餐?” 容青君的视线在活鸡和风纾难身上两头转了转,一会儿,巨蟒便从药园迫不及待出来了。它飞快地用身体圈住了鸡笼,以脑袋讨好地顶了顶风纾难的手。 风纾难不喜欢蛇,甚至是讨厌的,这种生物令他想起拜蛇教那个蛇一样阴冷的大祭司,想起他圈着容青君的腰时,令他嫉恨反胃的眼神。 但那都是隔世烟云了,风纾难不断告诫自己,只有他自己彻底走出过往,才能给青君全新的人生。 他掀开鸡笼,早已被关傻了的母鸡连逃跑都不会,转瞬成了巨蟒的腹中餐。 接下来几日风纾难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分、身乏术。 直到一天晚上杨锐为风纾难送来公文急件。 容青君正在书房里看风纾难作画,画的是两只水鸭子,浮在绿水上,一只伸着脖子舒展翅膀,一只悠闲地回头啄着绒毛,题图是春暖两字。风纾难的画技算不得好,但在一般人看来,两只鸭子画得也是活灵活现。 因是急件,需要风纾难当场批阅给予回复,杨锐便在旁等候,而容青君的眼神从鸭子上挪到杨锐脸上后,便一直没有离开,看得杨锐浑身不自在,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不存在。 风纾难写好批复将信函封口递给杨锐,杨锐接过,这时,容青君的手忽然伸过来,搭在了杨锐腕上。 一瞬间杨锐整条手臂都僵硬了,飞快偷看了一眼风纾难的神情。 幸好容青君只是探了一下便很快收回了手。 “属下告退。”杨锐松一口气,火速行礼转身离开,这时身后却传来容青君的声音。 “你要……死了。”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不响,却像是敲在人的心上,听得杨锐一阵恶寒。 他忍不住回头望这个奇怪的少年,主上也低头看着他,而他则直直地盯着自己,一脸的……没表情。 杨锐不知道自己该回个什么表情给他,只能木着脸,幸好主上解救了他,挥手让他先退下。 “青君,为何这样说?”风纾难问。 “他要死了。”容青君只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风纾难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扣了两下,微眯着眼思索。这两日杨锐跟着他跑前跑后,接触了不少身染疫病之人,他有武功底子,身体较常人强健,因此风纾难倒没有为他特别担忧过。对了,前两日他还被病死孩童之母咬伤了手,似乎也没找大夫好好医治,莫非…… “青君,杨锐的病情到何种程度了?还有,你看我呢?” “你没事,他要死,如果不治,十天。”容青君说得断断续续,每停顿一下都似在考虑如何将所知用语言表述出来。 “青君能治?” “能。” 风纾难知道容青君在青雀山下时便以行医为生,他守着一家小医馆,隔几天去山里采一次药,临安镇不大,医馆里往来的几乎都是街坊邻居,治的无非是头疼脑热的小病。那时他以为青君的医术习自那位已逝的赵大夫,今日方知原来不是。 这时容青君手一翻,掌心朝上,柔和的金光浮现,氤氲如雾,光芒消散,他的手里出现一株花和几粒莲子大小的椭圆果子。 “捏碎花汁,吃果子。”容青君将药草递给风纾难。 风纾难压下了震惊的情绪,心头的思量难以言述。 容青君凭空召出巨蟒时,他因为顾忌拜蛇教,忽略了此事的特异之处,此时,容青君又以这样神奇的方式向他展示了他的与众不同。 风纾难以手半支着脑袋,偏头看着眼眸明净,眉目如画的少年。 那年他打马自青雀山下过,遭了仇人埋伏,力战之后昏迷在山脚,被他救了回去。醒来时身上是素净的棉被,鼻间一缕幽幽然的草木香气,隔着透光的床幔,隐约看见一道纤瘦的侧影,他晕晕然看了许久,脑间生起的第一缕念头竟是:“翩翩弱质,如泣如诉,如兰如芷,美少年哉!” 而后便是倾心相交的两年,可在那两年间,哪怕容青君待他与旁人不同,也未曾坦露过这个秘密,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在他遇到他之前的时间里,有人教导过容青君,要么就是有人对他起过歹意,而容青君吃过教训。 对于风纾难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意外之喜,他开始庆幸自己提前了四年找到了他,遇到的是这样一个纯白如纸、无知无畏的容青君,只要释放一点善意,他就不加掩饰地全然展现了自己。 风纾难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他接过容青君手上的花和果子仔细看了看。这几日因为城里疫病蔓延之事,他常出入各家医馆,看京城带来的太医和本地的大夫共同研讨,听他们介绍各类草药和方子,也亲自辩认过,但没一个大夫敢保证说哪一种药能治好眼前的疫症,风纾难也确信,容青君给他的这两种,他从未见过。 而且,捏碎花汁与果子同服?这种疗法也实在是简要至极…… “青君,这花与果子你还有多少?能治几个人?” “花,三株,果子,十几。”药园里的草药虽然种类繁多,但每种都珍贵无比,同一时间内所产也极少,单种草药一般不会同时存在超过十株,最珍奇的甚至要几年才长成一株。 风纾难并不意外这个数字,他凝眉想想,又问:“能制成药丸或者以水煎服吗?”若直接原样将花拿出去,毕竟太惹人注目,不好解释来历,风纾难不愿给容青君招来关注。 容青君偏头想了想,缓缓道:“……很多。” 风纾难:“……什么很多?” 容青君抬头看看风纾难,低头看看手,眉头微蹙起,隔了一会儿才道:“很多药方……很多药……很多……慢,更多,没有。”容青君说得很艰难,他的词汇有限,最后已经放弃用完整的句子去表述,干脆往外蹦字词,他指指风纾难手上的花和果子:“这个够了。” 风纾难顺了顺容青君的语序,连蒙带猜地反问:“你是说,你有很多对症的药方,能做成药丸或者汤药,治好杨锐的病,但是需要很多药,你没有,而且需要更多时间去配药制药,不如直接吃花方便,是吗?” 容青君想了想,“嗯”了一声,大致是这个意思。药园是不产普通的药材的,就好像那天在城墙下,他为那个官兵做的续骨疗伤的药泥,大部分药材是就地取用了大夫所携带的普通草药,只是其中添加了产自药园的药引子,便使药效有了惊人的提升。 “青君,若我能提供足量的药材,你是否就能炼制无限多的药来治此病?”风纾难语调上扬,似乎看见了饶阳城被解救的希望。 容青君却没回答,他站起身离开,向卧房走去。 天色已晚,到睡觉时间了,话说太多,累。 风纾难的眼神追随着他离去,纵容地笑了笑,好像看着一只小猫,甩甩尾巴高傲地走出了主人的视线。 “青君,你是我的福星。” 不过,等忙完饶阳的事,回到京城后他要好好谋划一下教青君读书习字的事了,至少也要能沟通顺畅才可,真不知道他前十四年是怎么过来的,才成了现在这样一个青君,有天赋奇能,又纯如赤子…… 有空要探问一番。 第13章 药引 第二天,不知道是不是被容青君的话吓得做了一晚上噩梦的缘故,杨锐醒来时面色很差,浑身乏力还有些反胃,拿毛巾擦着脸时他想他不会真要挂掉了吧,他年方十八尚未娶妻呢,生命就这样走到尽头了真的好吗? 去见风纾难时,风纾难看一眼他眼下的黑圈,将花和果子递给他,说了服用方法,许他一天假,让他在府内好好休息。 杨锐懵懵懂懂地接了药回了房,心想这是什么样的黑巫术,然后顺从地按主上的吩咐吃了药,然后就度过了忽冷忽热,上吐下泻,毕生难忘的一天…… 风纾难带容青君到了城内最大的一家医馆。 医馆后院的库房里装着朝廷从各地调集而来的药材,配药制药用的器材工具也是医馆里现成的。 开始配药前风纾难特地让容青君看过被确诊感染了疫病的人,这些人就在医馆养病,男女老幼俱有,发病时间长短不一。 而后风纾难命人开了库房,就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下他自己陪着容青君。 空气里混合着成百上千种药材的味道,容青君嗅一嗅,闭上眼,钻入鼻子的草药气息清晰地对应出了药名,他睁开眼,向前走几步,准确地从左手边的架子上取下了一包枯藤状的药材。 库房很大,一排排的架子、柜子分门别类放着不一样的药材,还有直接装在□□袋里,堆放在墙边的,最后风纾难还是找了个可靠的老太医进来,帮他们一起找药。倒不是容青君自己做不到,而是……他总是找着找着,就忘了他们来这儿的目的,花了一早上拿了数十包形色不一的药后,风纾难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是否这些便是全部所需药材,容青君说不是,他便又问还需几种,几次问答后才明白,容青君只是由着性子拿了自己喜欢的,味道好的,闻着香的…… 风纾难有些哭笑不得,花了些时间让容青君将需要的药材名称告诉他,他写了个清单交给老太医让他去凑齐,只有些名字对不上的才交给容青君亲自去挑出来。 东西都准备齐全后,容青君动手开始配药,他的速度并不快,但精准、有序、不出错,看上去温温吞吞的,不知不觉就处理完了大半。 风纾难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容青君的动作。这是属于容青君的,他最熟悉的一面,那时候他每次去到青雀山下的平安医馆,最常看到的就是容青君埋首于药材间,耐心地分拣。那时的容青君比眼前的他更大点,十六七岁的少年样,泼墨似的长发被发带束缚着拖在身后,侧脸有柔和的线条,瘦瘦尖尖的下巴,唇色浅淡,他的十指修长白皙,时不时拈一粒草药,放到嘴里浅浅地咬一口…… “咳……”风纾维忽然掩着嘴干咳一声移开了视线,引得容青君侧目。 望着这个半大孩子一般的容青君,风纾难眼神飘忽,脸上有些发烫。想到不该想的事了…… 帮忙的温太医回到医馆前院后,便有数名医者围上来,追问他后院情形。 “温太医,小郡王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啊,那少年又是何人?” 面对同僚的问询,温太医只是摇摇头:“老夫也不知。” 今日一早,风纾难领着那名少年来到医馆后,只说有解决疫病之法,便开了库房,只与那少年两人进去,旁人皆不得而入。向风纾难追问详情,他只说一句界时便知,便抛下了一群一头雾水的太医。 太医们供职于皇家,对这位长公主之子,皇帝宠信的外甥都有一定认识,素知他为人稳重,不是年少轻狂之人,因此即便将信将疑,也暂时按捺着好奇。 “且看吧。”温太医说。 这一等便等到日头将落。 以温太医为首,几位太医被风纾难请到了库房,在他们面前的是数十份已经过特殊手法处理的药。 “诸位太医,我知道诸位心中皆有疑虑,但今日我只想说几点,首先,我敢保证此药对疫症有效,其次,药方的来历是秘密,第三,希望诸位太医能对今日之事保密。”说到这里,风纾难停了停,看几位太医。 太医们相互看了看,最后温太医说:“一切听大人吩咐。”太医们心中都自有分寸,既然风纾难开口便放下了话,那不该问的他们自然不会多问。 “还要辛苦诸位太医,将这几份药以水煎服,给医馆内病情最严重之人服用,三日之内必能见效。几位太医连日来多有辛劳,我都看在眼中,若能早日平息饶阳之灾,既是一方百姓之福,也是诸位大人之功。” 交代完了一应事项后,风纾难仍不敢放松。 首日做的数十份药特意添加了青君的灵草以做药引,为的是以奇佳的药效挽救垂危之人,以此来安定人心,要知道灾难之中最可怕的不只是家毁人亡,而是活着的人们陷入绝望疯狂。疫病蔓延开来后,城内已有人心动摇的迹象,一直靠官府强力弹压才没酿出祸事来,一旦恐慌被引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如今这一帖药剂,就是要告诉他们疫病不可怕,饶阳城还没有到绝路。 但是青君的灵草毕竟数量有限,而饶阳城百姓众多,不是几十几百副药就能救得过来的,因此风纾难的计划是头几日用特别配制的药救治城中发病严重之人,发出告示使城内百姓知晓医馆有对症之药,让他们亲眼看到将死之人起死回生,让他们心存希望。而后,便要青君配置仅使用普通药材的药方,令诸位太医在城里推广,界时,当能起一定作用。 无论结果如何,能有这样一番作为,风纾难自问至少他能无愧于心。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容青君又去了医馆两天亲自处理药材、配药,他发现这个过程里他的内力也在持续增长,不比呆坐于房中修炼所得的少。 三天后,最早得到药的那批人一个个恢复了健康,起效之快令诸多医者惊异,痊愈的患者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无不感激涕零,跪拜扣谢医者大恩,这情形被许多城里百姓目睹,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大家都知道了消息。医馆里几位太医面面相觑,默默咽下了真相。 与此同时,容青君提供的全部由普通草药组成的药方,也在温太医等人的主持下分发到了城内各医馆,朝廷出钱出药,凡染病者皆可到医馆得到免费诊治。这样又过了数天,饶阳城终于安定下来。 风纾难也终于能从繁忙的事务里抽出身来,处理些别的事情。 “青君,来饶阳之前,你家住哪里呢?”风纾难问。 当他终于稍有空闲的时候,他提审了被押在大牢内的两个人拐子,拷问关于容青君的身世来历,但并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那女人称青君是个哑巴,被他们半路掳来,从没说过话,这与乌雷叙述的也恰恰相互印证。 听到他们想把容青君卖到风月场所时,风纾难怒得当场拍碎了杯子,下令对这伙人处以重刑。 而容青君的来历,也就只有他本人知晓了。 但他的回答却令风纾难摸不着头脑。 “住洞里。” “……什么洞里?” “……地洞。” 风纾难有些无语。 指望容青君描述清楚也是不太可能的。 “你父母呢?” “没有。” 这样冷静淡漠没有表情没有起伏说着“没有”的容青君,令风纾难忽然心疼了下。转开话题,不再纠结于他的身世。 “青君,我带你回京可好?” 容青君转过头看他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回头翻书了,这本《百草经》记载了常用的百来种中草药,以工笔绘制了草药形状,旁边以小楷书写药名、药性,简明易懂,对容青君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看图习字书了! 风纾难笑了笑,摸摸他柔顺的黑发:“就这么说定了,饶阳大事已定,大约再有三五日,等我将余下之事安排妥当,我们便可启程。” 他又缓缓给容青君讲述京城风貌,讲京城大街上旌旗飘扬的百年老店,讲他幼时常嬉戏玩乐的皇家武陵园。 烛火耀耀,容青君把书递过来,指了指一行小字。 “莎草子,味甘,微寒,无毒,主治……” 风纾难的声音低沉好听,有种界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特殊味道,富有磁性。 容青君听得很仔细,《百草经》上所载的药他全部认识,也懂药性,每当风纾难念过一遍,他都能牢记在心,可以背出任意一篇。 念完之后,风纾难的手包着容青君的手,在纸上写下了“莎草子”几个,并念给他听,在莎草子前面,还有数十个草药名,风纾难带着容青君写一遍,容青君自己再写一遍。他提笔的姿势并不标准,软软的笔尖也不好掌控,常常要风纾难纠正他,但青君自己却很享受这个过程,不厌其烦地一笔一划写着。 “青君,还记得我的名字怎么写吗?” 容青君握笔的手顿了顿,然后在“莎草子”的旁边写下了歪歪扭扭的“风纾难”三个字——这三字笔划极多,由容青君写来,最后几乎糊成了三堆墨团。 风纾难满意微笑着与容青君碰了碰额头——他近来很喜欢这个动作——然后拿起另一支笔,沾了墨,在“风纾难”的旁边,又写上了“容青君”三个字。 第14章 遇刺 五天之后他们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饶阳救灾重建之事已步入正轨,剩下的有地方官主持,有朝廷督办官员监察,风纾难则要回京向皇帝交旨,当面奏报当地情况。一同回去的还有太医等从京城派往饶阳的官员。 但是出了饶阳城之后,风纾难一行便轻车简从,离开了大部队。 西南地区多山川河流,朝廷车队从官道走,便要经过许多弯路曲折,每到一处驿站,又要行许多官样文章,费时又费力,且毕竟人多嘴杂,不得自在。 风纾难带了护卫随从直接穿越山林,倒也不全是为了节约时间。他来饶阳时是九月里,如今是十一月底,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从西南到雍京一般十天能到,他们一行人且走且停,最晚十二月中旬也能回到京城。 风纾难与容青君两人共乘一区马车,被拱卫在队伍中心,前后是七八名护卫骑马而行。 容青君坐在铺着厚毛皮的车里,手边有几本医书,手里捧着的依然是那本《百草经》,实在是因为除了《百草经》,其余书籍配图稀少,以他习字不到一个月的功底,读起来着实吃力。 马车是风纾难为了容青君特地准备的,车内空间宽敞,两侧各有一扇小推窗,中间一个小几,除了书之外,小屉里还装着甜点小食。 风纾难与容青君同坐一侧,揽着容青君的肩膀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开始容青君还有些抵触,渐渐地也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不再抗拒。 几日来两人堪称亲密无间,容青君总觉得鼻息间有他的气息在有意无意撩拨,淡淡的清爽的味道,呼吸间不经意能捕捉到,而当他闭了眼去追随时,那味道又藏了起来。容青君不知不觉间凑过去,脑袋埋进青年的怀里,半天没动。 风纾难放下右手的书,左手有规律地轻轻拍打着,低头看去,少年已眯上了眼,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洁白的额头和纤秀的鼻梁,睡颜沉静而美好。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容青君还没醒。 风纾难没有惊醒他,维持半搂着他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半边的身子承受着容青君的重量,被压得有些发麻,心里却很充实。 领头的杨锐看了眼偏西的日头和周围的地形,挥了挥手,令车队停下来,选了这块较为平坦开阔的地方作为今晚扎营的所在。 车内的人没有下来,杨锐不以为意,有序地分配任务做着准备工作。 乌雷凑上来,殷勤地忙前忙后。 知道风纾难很快就要回京后,乌雷想了一夜就果断地跑到风纾难面前,求他收留自己做麾下一员护卫。因曾经许过一诺,风纾难什么都没说,就将他丢给了杨锐。 杨锐里三层外三层,用挑剔的眼光将乌雷全身打量了个遍后,也是什么都没说,收下了这个空降兵。他已知晓那天的草药是容青君给他救命用的,若非那一剂苦药,此刻他没准已进了阎王殿了,因此感激之余,对于容青君相关的人事物便多了几分关心。 几个护卫去打野味,几个支起了营帐,乌雷帮着另外一个捡了枯树枝燃起了篝火。 风纾难和容青君此时下了马车走过来。 乌雷已经学会了不随便往容青君身边凑,因为主上不喜欢,这是杨锐说的,要恪守一个侍卫的本分。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山林,离晚饭前还有一段休息时间,风纾难便带着容青君四处走走,赶路时他们整天在马车里,下来了自然要活动活动对身体才好。 杨锐带着乌雷远远跟在后面,既不过分靠近了打扰两人,也要让他们时刻保持在视线范围内。乌雷默默想着这大概也是侍卫的本分,他要学的还真多。 进入山林,周围的树木慢慢变多,虽然是冬季,但西南一地本就比京城暖和,此时仍然绿荫如盖,斜阳洒在枝叶和枯黄的草地上,投射出斑驳错落的光影,远远看去晦暗不明。 虽然遇见危险的机率很小,杨锐也没有放松警惕。忽然他眼神一凌,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像一支蓄满了势的利箭正要离弦,然后—— 风纾难眼风轻轻一扫,杨锐猛地僵住了身形,眼角向右一瞄,乌雷还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虽然那货很快没入草丛藏起来了但他不可能看错的,那是一条足有一人多长的巨蟒吧!捋直了说不定有两三个人长,主上他这么淡定真的好吗?他身边不是还有个瘦弱的容公子吗万一吓着了还能好吗? 杨锐已经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了,看乌雷还在往前走于是同手同脚地跟了上去。 警告过杨锐后,风纾难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容青君身上:“青君,那条花蟒你养很久了吗?我看它颇通灵性。” “很久,它出壳,那么长。”容青君以手比了个长度。 风纾难知道蛇素有生而不养的习性,这条巨蟒大约是尚在蛇蛋中时就被青君捡到了。 “那你将它养在哪里呢?” “这里。”容青君偏头想了想,指指眉心,又翻开右掌心,随意召出一朵花来:“一起。”意思是花蟒与灵草养在一起,在他识海的药园中。 然后他将花递给了风纾难。 风纾难接过,闻了闻,花香馥郁:“送我的吗?” 容青君:“吃。” “好。”风纾难笑笑,不问缘由就扯下了花瓣送入嘴里,顺便再向身后送去了一个眼风。 饭前散步甜甜蜜蜜进行中,杨锐当自己瞎了,什么都没看到。 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晚饭已经准备妥当,杨锐提醒两人回去。 露宿山间自然讲究不得,晚饭是简单的烤肉配自带的干粮。风纾难先是给容青君挑了段肥嫩的腿肉,自己稍后才开吃。 容青君咬下第一口后,顿了一下,看看风纾难,又看看大快朵颐的乌雷等人,默默地又开始吃着。 吃完晚饭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篝火明晃晃地照耀着,山风送来飒飒的树枝摇曳声。 风纾难站起身来,一阵眩晕感猛然袭然,一下子没站稳又倒坐回了地上。 “扑通”一声,旁边一个护卫突然倒下,扑在地上没了声息,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风纾难只觉得眩晕感越来越强烈,难以抗拒的睡意使他撑不住闭上了眼。 事情不对,风纾难咬死了舌尖,让痛意帮助自己保持清醒。 他右手一抓,握住了一截微凉的细细的手腕,容青君正眼神清明地看着他,抬头看,另一边的杨锐半跪在地,抽出匕首利落地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鲜血溅到地上,显然跟自己经历着一样的感受。 “青君,帮我解毒。” “没毒,睡觉……”容青君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语气也有些迟疑。药不是他们自己加在晚饭里的吗?没有毒,只是能让人好好睡一觉。 “青君,帮我解,有人要害我们。”没时间解释太多,风纾难抓紧了容青君的手腕,加重了语气。 容青君没再追问,右手一翻,取出一根小木棍伸到风纾难鼻子底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木香幽幽,顷刻间荡涤了他体内的浊气,使他浑身一轻,眼神也锐利起来。 “青君,帮杨锐也解毒。”温柔地对容青君说着话,眼底却酝酿着风暴。 容青君来到杨锐身边,同样将小木棍塞到他鼻子下方,很快杨锐也恢复了神智。 两人维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运转体内刚被舒通的内力。 容青君走回风纾难身边坐下,他们周围还有一圈六七个护卫,包括乌雷,都或趴或仰地倒在地上。没有风纾难的话,容青君也无意将人叫醒。 此时,六七个黑衣人忽然从藏身的树林间跃出,扑向篝火边的两人。 风纾难反应迅速地将容青君挡在了身后,招架住了来人的攻击,杨锐也飞身而来加入了战局,两人一前一后,容青君则被护在了中间。 来人明显只想活捉了风纾难,不想伤他性命,因而打斗起来束手束脚,被风纾难以一敌三牵制住。杨锐则要困难得多,黑衣人无所顾忌,招招凌厉,他一人面对四个敌手,身后还有个容青君要保护,不多时便负了伤,落于下风。 缠斗许久,有个黑衣人绕开了杨锐的防护,一掌拍向容青君,见此情形,杨锐拼着被另三人打伤,急忙回身接住了黑衣人的一掌,另一面,风纾难发现了黑衣人的意图,强硬地逼退了眼前的三人,回身一剑刺去,从背后捅穿了那人,剑刃拔出,鲜血随之喷涌。 这一下,像是伤口被暴露给贪婪的豺狼,剩下的六个黑衣人纷纷朝容青君扑去,视他为唯一的弱点和突破口。纵使风纾难与杨锐武艺高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终于被其中一人得手。 “都住手!”黑衣人一手制住容青君,一手将刀抵在他脖子底下,他半边脸被黑布蒙住,露在外面的眼睛狰狞狠毒闪着凶光。 风纾难与杨锐解救不及,眼睁睁看着容青君被抓,杨锐的眼里写着愧疚与急切,而风纾难的眼里则是喷薄欲出的怒意。 “都给我住手!”黑衣人又喊了一声。 正当风纾难与杨锐放慢了动作,欲与黑衣人交涉时,忽然又听“啊”的一声,黑衣人手中的刀咣当落地。 随后容青君反手掐在了黑衣人喉间,几个呼吸间,便见黑衣人向后倒去,仰面朝天,眼睛瞪得仿佛要凸出来,已经全身僵硬死去。 第15章 意外 当所有人都因黑衣人出人意料的猝死而愣住时,风纾难最先反应过来,向黑衣人攻去。杨锐也反应过来,继续未完的战斗。 再没有一个人敢向容青君下手,他一人独立于战局之外,冷静地观望着。 没有了背后的牵挂,风纾难和杨锐更能放手打斗,只是两人对上五人,若久战不下,于他们终究是极其不利的。 就在容青君考虑要不要放迷药让所有人睡倒,再单独叫醒风纾难时,一道黑影滑入,硕大的身体缠到了黑衣人身上,拧成了一股麻绳,尖利的毒牙刺破了夜行衣,深深刺入了他的皮肤。 那分明是一条可怖的巨大蟒蛇! 花蟒咬了第一人后,又迅速射向第二个,那名黑衣人避之不及,几个弹指间便步上了先前那人的后尘,倒在地上全身抽搐,虽没死透,却是生不如死。 形势瞬息改变。 有了花蟒助阵,风纾难和杨锐很快收拾了剩下几个黑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 巨蛇摇头摆尾地回到容青君身边,竖起身子,在他耳朵边吐了吐蛇信。容青君伸手摸了摸它光滑的蛇身,下一秒,巨蛇便消失不见了。 面对这种诡异的情景,杨锐……已经淡定了,容青君的形象从一个奇怪的少年升格成了十分奇怪的少年。杨锐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风纾难身上也不可避免受了伤,衣衫被染红,不知是他自己的血更多,还是别人的血更多点。容青君拉开他的袖子,看到上面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血流不止。 他的手覆在风纾难的手上,运转内力,只见那条十公分长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风纾难感觉到一股温和的内力游走过他的全身,不一会儿,他摸摸自己的手臂,上面的皮肤光滑如新,全然不见受伤的痕迹,甚至身上其他的伤口,他都已感觉不到疼痛,竟然一息之间被容青君全部治愈了。 “青君,能帮杨锐治伤吗?”今晚少不得要他与杨锐打起精神保持精力,应付可能还会再来的偷袭,若杨锐也能恢复成这样,那才是最好的。 容青君摇摇头,今晚他先是以五成内力毒杀了黑衣人,又以剩下的力量为风纾难疗伤,再想治疗杨锐已是无能为力。他翻开掌心,金光涌动后一大株止血草出现在手里,绿叶红果子,长得很是讨喜。 容青君示范了一遍用法,将叶子揉碎了挤出青绿色的汁液来抹在杨锐的伤口上,又将红果子摘下来让杨锐吃,那红果子小小的一个,比拇指盖还小一圈,一株止血草上就长了许多个。 杨锐道了谢,接过止血草默默蹲到角落里去给自己涂药吃果子了。 风纾难拍拍容青君的头:“青君,往后切勿在他人面前使用能力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花蟒。” 容青君看着他认真而关切的眼,点了点头。 当晚,风经难让容青君先回马车睡觉,他与杨锐保持着警惕在外守夜。 半夜的时候容青君被一阵哭喊求饶声惊醒,但随即那声音的主人像是被捂住了嘴,变成了呜呜的低咽。他推开小窗看去,几名护卫低着头跪在地上,杨锐不见踪影,风纾难正半蹲在一具黑衣人尸体边查看。容青君辨认出那是被他杀死的大汉,因为他的脖子间还留着两道细细的黑指印。 察觉到马车上的动静,风纾难起身走来。 “青君,被吵醒了吗?”隔着车窗,风纾难对容青君露出了一个笑容:“别担心,快些睡下吧,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容青君没说话,打开了马车门。 风纾难裹挟着夜间的露华踏进车门,带来了微冷的山风,容青君打了个冷颤,立马就被风纾难扯了扯盖在身上的大氅,捂得更严实了。 容青君动了动,露出双手来,将几片红色的叶子递到风纾难手里,令他双手合十搓了搓,叶子在掌心微微发热,不一会儿就驱散了冷意。 “真是神奇。”风纾难赞叹:“青君,这叫什么?” “炎火草。” 容青君将视线移到风纾难的脸上,以他特有的声线慢慢问道:“为什么杀你?” 风纾难手上动作顿了顿,对容青君安抚地笑了笑:“无事,我在饶阳得罪的人多了,有人不想我回京而已,无需害怕。” “他们……打不过你?”容青君偏头想想,试着去解释。地上的世界与地下有太多不同,他尚未明白。 “是,打不过。”风纾难忍笑,揉了下容青君的头:“睡吧,乖。” 第二天启程的时候,因为昨夜的事情,队伍的气氛明显有些凝重,连乌雷这样跳脱的少年都变得沉默。 他们加快了速度,在黄昏时分走出了西南的山林,来到了一座城镇。 此城名为大兴城,是连接西南与贯中各地的交通要道,往来商旅众多,颇为热闹繁华。 大雍天下,以东海之滨、瀛江两岸最为繁华,其余地方,如贯中、塞北、古漠野等,又各有其重,如今天下太平,朝廷鼓励各地通商贸易,百姓衣食丰足,四海升平。 容青君在大兴城里看到的,就是与饶阳别有不同的和平气象。 当晚他们找了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投宿。 “公子您请嘞!”小二吆喝着将风纾难与容青君送到了楼上一间天字号房,看两人满意后又带着杨锐等人去安顿。 容青君打量了下,这个房间比起饶阳府衙内风纾难的屋子要小,但桌椅俱全,床铺宽大,比起露宿山间是要好多了。 推开窗远眺,他们的房间在高处,可以看到几条街外的场景。 这里的气候明显比饶阳冷了许多,风纾难从背后环住容青君,下巴刚好抵在他的头上。 “小二说明日恰巧是城里的集日,当有几分热闹,青君想逛逛吗?” 容青君看着不远处的灯火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天一早风纾难便带着容青君出门了,跟在两人身后的是乌雷与另两名护卫,杨锐不知道去了哪里。 因为临近年关,有许多四处赶来办置年货的人,架着车挑着担背着袋子的都有。 容青君看什么都新鲜,而风纾难好似化身成了购物狂魔,看到什么都是买买买,几名护卫手上都是满满一大堆。 容青君换了一身新衣服,一件朱红绣银线的交领长衫,映得他终日苍白的脸上都似有了一丝嫣红血色。 风纾难挑了半天才选定了这一身,亲自为容青君换上,然后嫌弃地把其他的推了回去。大兴城再热闹,毕竟不如京城的皇家气象,实在难有让他看上眼的。 “等回了京城,我再命人为青君量身定做几身衣服。” 容青君还吃到了大兴城特色的小吃,一大碗糊糊的面疙瘩,洒着浓浓的油和酱。他不是很喜欢这味道,稠答答的又膻又重口,很艰难才咽下了第一口,有了心理准备,后面才好接受一些。但才吃了两三口,风纾难就按住了他的手。 “青君不喜这味道?” 容青君看着风纾难,没作表示,他不太明白风纾难想问什么。 “若是不喜,我们换一家吃。” 容青君的回应是拿起勺子继续吃,表示无所谓。 风纾难没有坚持,却暗暗决定以后给青君的每餐食物都要备多几种选择,以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当他们回到客栈已经是这一天的晚上,杨锐在房门口等着风纾难。 风纾难让容青君先回房,进门的时候他听见杨锐低低地对风纾难说:“主上,事情已办妥。” 容青君这才知道杨锐就住在隔壁,他们进了房,房门关上,再也听不见声音。 他走进自己的房里,来到窗边,再次看着大兴城亮起了点点灯火。大约是因为在黑暗里生活了太久的关系,天上的星光,地上的灯火都令容青君十分喜欢,总是能一动不动地看上很久。 直到灯火一点点都暗下去了,风纾难还没回来。 容青君感觉到了困意,决定先回去睡觉。正准备关窗时,对面房顶忽然有人影闪过,他一跃而起,竟直直向容青君的窗口飞来。 一下子被人扑倒在地而后掩住了口鼻,容青君甚至来不及叫出声来给人示警。 “咦,怎么是个小孩?”来人一把捞起容青君后奇怪地自语。 此时“咔嗒”一声,一根铁爪挂在了窗棱上,又一个身形偏瘦的男人从窗户爬进来,身手明显不如头一个敏捷。 “哧,叫你不好好练功。”高大的男人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后来者。 偏瘦的男人扶着膝盖喘了口气后,抬起头来无奈地说:“大哥,你走错房了,右边那间才是。”边说边伸右手比了比方向。 容青君看他所指的那间房并不是杨锐住的,但另一边的房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别的护卫住着。 高大的男人摸了摸鼻子,理直气壮地道:“哦,那再去便是。” “等等,这少年呢?” “带上再说,免得他喊人。” 容青君被高大的男人抛给了后来的那人,那人虽瘦些,抱起容青君却是不显费力。容青君动了动手指,忽然想起昨夜风纾难才说过,不要在他人面前使用能力,便安静了下来。 隔壁住着的并不是风纾难的人,而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他们破门而入时他正在床上睡觉。 高大的男人利落地抄起年轻人扛到背上,走到窗边,那年轻人从睡梦中被惊醒,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开始挣扎尖叫起来。男人一个手刀劈下去,年轻人瞬间昏睡过去。 高大的男人扛着人轻松从楼上飞下,带着容青君的男人已先一步落地,两人迅速往街角奔去,那里有一辆接应的马车正在等待他们。 当马车开始奔跑起来的时候,容青君从飞起的帘布后看到了风纾难从窗户跃下,飞奔而来的身影。 第16章 兄弟 何飞、何宥同出自何家村,虽不是亲戚,但都姓何,据何飞说,两人意气相投,所以结为了兄弟,据何宥说,他被何飞一巴掌拍跪了,莫名其妙就磕了头拜了天地认了大哥。 不管从前的故事是怎样的,现在何飞何宥两人当着飞天寨的大当家二当家,干起了红红火火的山匪生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在一群小弟间享受着高度的威望与人气,当然威望是属于何飞的,人气是属于何宥的。谁让大当家武力值虽高,脸却没二当家长得帅呢,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无情无理取闹。 马车驶入了山寨,大门在后头吱吱呀呀关上了。 何飞扛着年轻人,何宥扛着容青君从马车上下来,前面驾车的人这才看到多了一个肉票。 “咦,怎么还有个?病殃子的儿子?” 何飞:“蠢蛋,你看那病殃殃的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吗?” 车夫无助地把目光投向何宥。 “大哥进错房,错抓回来的,明天找人把他送回去。” 何宥把容青君放到地上,这少年轻飘飘的没几两肉,年纪看着不大,但意外的很沉稳,一路上不哭不闹,甚至连半句话都没问。看他身上做工精致的衣服,小巧的五官,和一双漂亮的眸子,何宥猜想这应该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孩子,摸摸他的头,问:“你叫什么?” 容青君没说话。 何飞已经扛着年轻人找了间屋子进去了,何宥没在意容青君的态度,牵着他的手跟过去。 屋子很小,只有两张床,中间一张桌子并两张小凳。年轻人被何飞脸朝下很不讲究地丢在其中一张床上。 何宥实在看不过去,走到床边把年轻人摆好,给他盖上被子,一边说:“你手劲是有多大啊,这么折腾他都没醒。” “那是他弱。”何飞的轻蔑简直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 何宥以眼神无言谴责。 “哪能怪老子啊……”何飞声音低了八度,委屈地嘀咕:“朝华妹子要嫁给这种弱鸡,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都让猪拱了。”他特别重音强调了“猪”这个字以示抗议。 何宥没理他,照顾完年轻人又走到容青君这边帮他铺床。 “你今晚就先睡这儿,放心吧,不会对你怎样的,明天我找人把你送回客栈。”何宥友善地对容青君解释着。 “好了好了,就一晚上死不了的。”何飞等得不耐烦了,几步走过来一把拽过了何宥的胳膊:“回房睡觉了。”说着不容抗拒地把人拉走。 何宥胡乱挥了下手算作跟容青君告别,就这么被拖走了。 容青君爬上床,拢了拢薄薄的被子,想了会儿风纾难,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这里,一会儿困意上涌,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二天容青君醒来是因为听到敲门声。他睁开眼看看四周,想起昨晚的遭遇。对面床的年轻人还睡着,似乎没被敲门声影响。 他掀开被子爬起来去开了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个托盘。 “我来给你们送早饭。” 没等容青君把门全打开,那男孩就急性子地自己挤开门进屋,把手里的托盘往桌上一放,丢下一句:“我走了,吃完我来收。”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没正眼瞧容青君一眼,更没管床上那年轻人。 门开着,容青君也没特意去关,桌上有两副碗筷,早饭份量特别大,他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就饱了。 屋外一直有人来来往往,容青君在门口站了会儿,想去找昨晚那个男人,让他送自己回去。 正想着,就见那人从一间大屋里走出来,正巧看到容青君便挥了挥手,然后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后,就朝他走来。 “你起了,昨晚睡得如何?”何宥打着招呼,顺便往屋里看了看:“孙贺还没起来吗?” 这会儿天色已是不早,何宥心里奇怪着,暗想难道是被他大哥打坏了,便迈步踏进屋里。 “孙贺,孙贺!” 容青君跟进屋来,就听到何宥有些急切的喊声。他走进了一看,只见那叫孙贺的年轻人面色潮红,满脸冷汗,嘴里低低地□□着,已是意识不清。 何宥找了块汗巾给孙贺擦了脸,手背在他额上一贴,吓了一跳:“好烫!” 他这才注意到孙贺只有一件里衣,没有外袍,想起昨晚他是被何飞直接从被窝里挖出来的,大半夜里只穿一件单衣,让人从城里搬到了城外,估计是着了凉,染了风寒。听说他出生时便带有不足之症,自小体弱,所以发起烧来也是来势汹汹,格外吓人。 何宥连忙起身找人去请大夫,他们掳了人来可不是为了看着他病死的。出门时对容青君说了一句:“帮忙看好他。” 容青君不知道怎样算是看好,只坐在床边没动。他知道这人是病了,但无意出手相救,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何宥他要回去,何宥便来去匆匆地跑了。 不一会儿,何宥带着何飞回来了,何飞看了孙贺一眼就骂了一句:“这没用的废物。” “大哥,你别急着骂人,孙年那边怎么办?” 何飞眉头一拧:“还能怎办?你看着这小子,别让他挂了,孙年那边我先稳着。”一扭头大跨步走了。 何宥看着孙贺,一会儿拧毛巾给他拭汗,一会儿倒水想喂他喝下去,可惜一大半都喂在了被子上,又要去擦干。很快大夫被请了回来,何宥让开床边的位置,让那老大夫给孙贺看诊,老大夫摸着胡子把了半天的脉,写下了一张方子交给何宥。何宥又安排人去抓药煎药,忙忙碌碌了一早上。 等他终于能坐下来歇会儿的时候,一个寨子里的人跑到门口喊他:“二当家,您快去看看,早上葛叔发现有人在咱们寨子外窥探,现在跟咱们的人起了冲突。” “别急,怎么回事,大当家呢?”何宥走到门口问道。 “大当家带着人出寨子了,还没回来。现在是葛叔在外面,但对方来头不小的样子,我们怕葛叔吃了亏。” 何宥一拍额头,想起何飞为了孙贺孙年那档事,估计天不黑回不来。 “走吧,我去看看。”他当即跟着来人走了,反正给孙贺煎药的事已经吩咐下去了,相信下面的人能办好。 他还完全没意识到他把另一个人给忽略了。 容青君看着何飞何宥来来去去,直到房里除了他与孙贺再没旁人,默默坐回了床角。 下午只有一个人来过房间给孙贺喂药,喂完就走了,也没跟容青君说话。傍晚的时候孙贺醒过一次,他迷迷糊糊看了看周围,屋子里只有容青君一人,他有气无力地问了句:“这是哪里?”嗓音沙哑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声。 容青君没有回答他,不一会儿孙贺自己又睡着了。 到了晚上何宥终于回来了,孙贺也清醒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 “这里是飞天寨,我们嘛,自然是山匪。” “所以,是为求财?” “求财,也求人。”何宥卖了个关子。 “孙家是做生意的,信奉和气生财,阁下若是求财,那我们有话好好说便是,只是在下不明,求人是怎么个说法?”孙贺好脾气地问着。 “你倒是挺镇定的。”何宥笑笑,内心暗想这气度还算配得上朝华妹子。 “还请阁下明示。” 何宥也不再吊着:“有人花大把银子想买你的命呢。” 孙贺总算变了下脸,眉头皱起来:“阁下既肯把话讲明,又费心照看我,替我看病,显然不是想要了孙某命的样子。” “正是。” “为何?” 何宥正要回答,忽听外面有人说:“大当家回来了。” 他起身打开门来对外面喊道:“大哥,我在这儿。” 何飞走进屋来,何宥顺手把门关上,对孙贺说:“此中内情便由我大哥给你讲述吧。” 孙贺把目光移向何飞,只见他身材高大,相貌虽不如何宥英俊,却别有一番男儿气概。 何飞却没理他,先关注地望着何宥道:“听说今天有人来寨子找麻烦?” “一点小事,已经解决了。” “我听说还起了冲突,你没伤着吧?” “没有的事。”何宥摇摇头:“只是一些口角上的不便,葛叔发现有人在寨了外徘徊不去,似乎有意窥探,让小牙去驱赶,结果小牙跟人吵了起来。后来我去看了,对方也没跟我们动手,只是费了一番口舌。” “那就好。”何飞点点头,又看到了屋子一角的容青君:“这小子怎么还在这儿?” “今天忙忘了,没派人送他回去,明天吧。”何宥苦笑了下,又转向容青君:“你家人怕也等急了。” 顿了顿,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他凝视着容青君的面容略迟疑了片刻,对何飞道:“说起来,今天来寨子外的那伙人倒更像是在找人,大哥,你说会不会跟他有关系?” 第17章 诉求 何宥只是提出了这个猜想,但很快便抛开了。 “算了,明天尽早将他送回便是。” 这种小事,何飞自然也没放在心上,何宥有了主意,那按他说的办就好。 两人的话题告一段落,注意力回到当下。 何宥问道:“大哥今日顺利否?” 何飞的眼神随着何宥的问话转到孙贺身上,孙贺很是适时地□□话来:“还未请教两位如何称呼?” “我是何飞,我二弟何宥。看在朝华妹子的面子上,你可以叫我们何大哥何二哥。” “谢姑娘?”孙贺愣了下,大雍国民风开放,女子也较自由,除却少数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子仍谨守女训教条,大部分百姓家的女儿也能如男子一般不受拘束,何况谢家出身江湖,谢家的姑娘甚至都自小习武,这一点孙贺是早就知晓的。只是,从两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嘴里听见自己未婚妻子的闺名,且疑似交情匪浅,仍是另他心中错愕。 “两位与谢姑娘相识?”孙贺不太确信地开口问道,与谢家姑娘的亲事乃家中长辈所定,他与谢姑娘本人素未谋面,对她容貌性情一无所知,家中背景也是听旁人说来,除了名字,他也只知她年方十六,而他们将在过完年的三月里成亲。 何飞却没想顺着他的意跟他一问一答,反而气势逼人地追问道:“小子,我问你,你知道是什么人花钱找我们买你的命吗?” 孙贺摇摇头,诚实地交代:“在下实无头绪。” “告诉你,就是你那继母弟弟,孙年。” 孙贺脸上一怔。 何飞又接着说道:“虽然他百般掩藏身份,不过那点儿伎俩实在经不得看,早就暴露了。” 何宥看孙贺好似受了打击,一时缓不过劲来,怕何飞又出言鲁莽,令他难堪,便温声解释道:“我们飞天寨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地方,至少那些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事是肯定没做过的。偏偏孙年不知道打哪儿听了些胡说八道的东西,竟暗中找上门来,使银子要我们绑架你,然后杀了你。” 何宥说着左手在脖子上比了个手势,再看孙贺,他眼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却始终没有过激的行为。 “我们与朝华妹子有些渊缘——这个来日细说——总之一听名字想起来是你,自然要帮帮你,因此便假意答应了孙年,先把你绑了来,至于后面要怎么做,还要看你是何想法。” “我……”孙贺心中五味杂陈,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了,三岁时父亲娶了续弦夫人,他因为胎中带来的毛病自小体弱,继母因而待他格外关照,从未薄待,他对亲生母亲没有印象,自小也是将继母当亲母看待,对继母所出的弟弟也是视如一母同胞的亲弟。何况,他们本来就是亲兄弟不是吗…… 孙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磨叽。”何飞哧了一声,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屋里一时有些沉静。 “我要回去。” 何宥反应了一下才发现说这话的是坐在床角一直没说话的少年。他心中是有些愧意的,本来便是他们粗心大意把人无端端绑了来,今天又扔在这儿不闻不问了一整天,因此对容青君说话便格外和蔼。 “今日天色已晚,不好入城,你且安心睡下,明日一早我定遣人将你送回。” 容青君却是不肯听他讲理的,在他看来,他们既然能在夜里把他带来,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在夜里将他还回去呢? 所以他只是定定地凝视着何宥,重复了一遍:“我要回去。” “可是怕你家人担心?”何宥不知道这少年为何这般坚持,还想再试着说服他:“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妥,明日一定帮你找到家人,他们见你无恙,想来也就放心了。” “我要回去。”容青君还是这句话,连语调都是平平的没有变化,眸子里的黑色却是越发深沉。 何宥一时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了,想不到这少年任性起来跟个孩子似的,怎么劝都不听,一个劲要走,完全没法讲理。 何飞就没那么纠结,他本身也是个不讲理的人:“理他做什么,明天送回去就是。”转而又对年轻人道:“孙贺,你想好没。” “我……”孙贺拖了长长一口气,最后还是苦笑了下:“我还要想想。” “成,那你想着,明早告诉我。阿宥,走,睡觉去了。” 何飞拉着何宥要走,孙贺点了点头又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 容青君手指微动了下,忽然起身,在何宥出门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要回去。” 何宥转身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心里一悸,但随即又被那四个字打败,无奈的感觉一下子盖过了波动的情绪。 “松手,不听话揍你。”何飞挥开了容青君拉着何宥的手,简单粗暴地恐吓完走人。 容青君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眼里闪过幽光。 半夜,安静的寨子忽然起了喧嚣声。 何飞从屋子里奔出来,甜腻的香味使他晕眩了一下,马上甩甩头清醒过来。没空去思索这不寻常的甜香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屋子里的何宥突然犯了全身抽痛的怪病,正受着折磨。 “来人!快来人去给我找大夫!” 但是本该值勤守夜的人却没出现,何飞快走几步到了寨子前头岗哨边:“人都去哪儿了?” 结果映入他眼帘的场景却让他心惊,只见两三个汉子倒在地上摔成了一团,翻着白眼口吐着白沫。 “阿四!小海!” 何飞推了推几个人,试了鼻息,幸好几个人性命无忧,只是不明原因的抽搐昏迷。 “葛叔,小牙!都醒醒!” 何飞急速在寨子里跑了一圈,边跑边大声呼喊叫醒所有人。 这时,也有几个清醒的人同样发觉了异状,纷纷跑到寨子中央的空地上,七嘴八舌地找何飞报告。 “寨主,阿浩突然发疯了,抱着被子又哭又笑的!” “寨主,大猴也是,傻笑着在那又跳舞又转圈的!” “寨主,寨主啊,他们都得了失心疯了!” “寨主……” 何飞听着他们吵吵嚷嚷地说着,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都给我安静,一个一个说。” 听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理清了头绪,大家碰到的情况基本类似,都是半夜睡得好好的时候,同屋的同伴忽然发起了疯,或哭或笑什么症状都有,奇怪些的比如拿头使劲磕墙壁,直把自己磕晕了的,大家说起来都是觉得这群体疯病来得莫名其妙。 何飞听着不由地想何宥突发的痛症是否和这个也有关,毕竟以前他可是一向身体健康的。鼻子动了动,忽然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甜香。 何飞眼睛半眯,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众人耸了耸鼻子,道:“真的有,挺香的。” “什么时候开始闻到的?”何飞又问。 这下就没几个人答得出来了,大家几乎都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有一早就注意到的人,说的也是醒来后就闻到了。 何飞直觉今晚的异状跟这股甜香是脱不开关系的。 这时候,人群里有个小个子的男人脸颊不自然地动了动,眼神渐渐放空,旁人注意到的时候,就见他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往前方走去,好像前面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招他过去。 “木头,木头!” 同伴发现了他的异样,赶紧抓着他的肩膀猛摇,试图唤醒他,但那人就像全没听见一样,全神贯注地走向前方。 如果有人曾目睹容青君从地底暗河出来那一夜,灵官镇外山坡上那一幕,会发现场面是何其惊人的相似。 “真他妈见鬼了。”何飞揉着额头咒骂了一声,然后叮嘱其他人:“都小心点,最好找湿布捂上口鼻,这香味有诡异,别沾上了。孟石梁涛去找大夫,其他人把那些发疯了的关到屋子里看好,别走丢了闹事。” 何飞心里记挂着何宥,担心这香味会加剧他的痛症,分配完任务后就快步往回走。 走到屋子前几步远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屋门口站着一个此时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在何飞看来,容青君一脸的从容淡漠,在这个诡异的夜晚,他苍白的脸色,黑得看不见底的双眸,鲜红的衣物,混合着空气中越发浓郁的甜香,透着一股子妖异的味道,完全不像个正常少年。何飞奇怪为什么在此刻之前,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这少年,没把他放在心上? 在这一刻,何飞难得地没有抢先说话。 “我要回去。”容青君缓缓开口,他的声音特殊到难以表述,语调平平,慢条斯理,但经过了这样一个夜晚,何飞发现他完全无法忽视他的话语,他就用这样轻飘飘没有重量的语气,将这几个字狠狠敲进你心里,好像你不实现他的愿望,他会执着地再三诉说,直到你臣服,或者疯狂。 何飞猛地把手掐到了容青君的脖子上:“是你做的?” 容青君似乎完全无视了他的愤怒与威胁,连嘴角的弧度都一分不差,他只是掀了掀眼皮,告诉眼前的人:“我,回去,不然,他死。” 何飞心中的怒火几乎瞬间就被点燃,他无法克制地一把揪起容青君的衣领,一转身狠狠将他丢飞出去。他在空中倒飞了足有数丈之远,忽然从对面屋顶的暗影里飞来一个身影,迅速地扑向容青君,将他接在了怀里。 容青君一抬头,看到了熟悉的关切的脸庞,身后是他温暖的胸膛。 是风纾难来了。 第18章 包围 “何人敢擅闯我飞天寨!”何飞踏前一步,逼视着忽然出现的青年。 风纾难的眼底也是遏制不住的怒意,他放在心上珍之重之的少年,竟被人强掳而去欺负至此! “匪类安敢叫嚣!”他半步不让地以怒喝回应,虽只有十六岁,气势上却不输何飞半分。 随着他的喊话,又一人从屋顶跃下站到他身边,正是杨锐。 “哼,好大口气!敢犯我飞天寨,也要看你有没本事承担!” 飞天寨里意识清楚的人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聚到何飞身边。 “寨主,外面来了一群官兵,把寨子包围了!”一人急急忙忙从外跑来对何飞说,听完他的话,众人都眼神不善地扫向风纾难。 “阁下何人?”何飞虽然脾气不好,却不是没脑子,看到风纾难与杨锐镇定自若的表现,就知道官兵与这两人脱不了干系:“不知我飞天寨犯了哪条律令,要大人如此兴师动众?” 风纾难与杨锐赶到飞天寨已有一段时间,本不想如此高调出现。自从那一夜在山间遇刺,发现护卫队中有人被收买背叛后,他便在大兴城暂停了行程,暗中整顿布置人手,那天黑衣人把刀架在容青君脖子上的画面几天来使他后怕不已,若是青君没有自保手段,若是那群刺客更无所顾忌一些,后果简直令他不敢想象。他原本自恃武艺,又是皇亲贵胄,明知在饶阳一行中得罪之人无数,仍敢带着不到十人轻身赶路。如今,哪怕为着容青君的安危,他也不能再托大。 而昨夜容青君被抓,他一开始以为是幕后主使仍要使计对付他,追查后却发现两者并无关系。为了不打草惊蛇,白天他只派了人来打探飞天寨情形和容青君被抓的原因,另一方面一边继续调集人手,一边防着幕后敌人留有后手。幸好从飞天寨传回来的消息说他们对容青君并无伤害之举,似乎也只是误抓。 到了晚上,他将一切布置妥当便带了人来到城外,本着先礼后兵的原则,如果飞天寨肯放人,他们自然相安无事。谁知刚到寨外,他与杨锐便发现了寨里的诡异情形,他当时便想到必是容青君出了手,不知里面是何状况,担心容青君出了事,就只身飞上屋顶,一路往人声鼎沸处寻来。 哪料到刚见到容青君,便看见他被一个高大的男人一掌打飞! 风纾难如何不怒。 “不遵王法,掳掠良民,占山为寇。依大雍律,贼首当斩首级以告百姓,从者当处流刑。”风纾难迎着众人敌视的目光,掷地有声地数着飞天寨的罪状:“凭我是官,你是匪,今日你飞天寨便休想有一人可逃罪!” “你——你是哪门子的官,想打就打,想抓便抓?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莫不是以为冒充了朝廷命官就能来撒野!”风纾难一口一个重罪,何飞如何能承认,他双目怒睁,一副要与风纾难势不罢休的模样,身边飞天寨的众人一个个也是义愤填膺,他们飞天寨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被人打上门来还这样指着鼻子骂,是个汉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两方人剑拔弩张,两个为首的男人一个眼睛喷火一个战意十足。 “拿我的棍来!”何飞高声喝道,他的武器是一根铁木棍,坚硬如铁,舞起来虎虎生风,这便是要与风纾难较量一番的意思了。 “大哥……”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何飞身后响起,他转过头去,看见何宥正扶着门喊他。何飞赶紧走过去搀着他,只见他脸色发白,额边有细密的汗珠,眼神涣散,可见被疼痛折磨得厉害。何飞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何宥连手都在颤抖,他半是责备半是关切地说:“你好好躺着休息就是,出来做什么?” “大哥,切莫冲动。”何宥反握住何飞的手阻止他,若他不出来,怕何飞就要与这个看似来头不小的青年对上了。他在屋里听到外面的争吵声时便觉得事情不妙,看到了风纾难后,更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目光从容青君身上扫过,再落到风纾难的脸上,何宥抱拳一礼,道:“在下何宥,这位是我大哥何飞,阁下想必是这位小兄弟的亲友,我们阴错阳差将这位小兄弟请了来,实无冒犯之意,这一日来对他也绝无亏待,还请阁下原谅我兄弟二人的无心之失,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大哥早已出手伤人,何谈绝无冒犯亏待!” “我大哥生性鲁莽,也是一时气恼所至,对这位小兄弟实无恶意,何宥这里代兄赔罪了。”说着他又强撑着做了个揖。 见他气若游丝仍有礼有节,风纾难心里的火气消减了些,只是仍不肯松口,冷着脸看何飞有什么表示。 然而何飞也是个犟脾气的,何宥替他赔罪已令他羞恼至极,如何再肯向风纾难低头。 正僵持时一人穿着军袍带着四名兵士从外走来,到风纾难身边后弯腰行礼喊了一声:“大人。”此人正是风纾难调集而来的官兵统领,梁总兵见气氛古怪无人说话,便朝何飞等人沉声喝斥:“大胆刁民,见涪陵郡王怎敢不跪!” 何宥心中暗惊,不想此人身份竟如此高贵。飞天寨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何飞,等他示意。 “大哥。”何宥轻轻捏了捏何飞的手。 “草民见过郡王爷。”何飞妥协,他脑袋一低歪向旁侧,抱拳行了一礼,其余人等见状也依样行礼。 “既如此,本王先行一步,梁总兵,这里就交给你了。”风纾难说着,携了容青君转身欲走。 “慢着!” “大人留步!” 何飞与何宥几乎同时开口。 “想走可以,解药留下。”何飞抢先一步不客气地说道,他骨子里就有一股不畏强权不惧权贵的气概,又把何宥与飞天寨的兄弟看得比性命重要,岂能让容青君轻易走了。 风纾难对何飞不假辞色,看向何宥等着他要说什么。 何宥一时情急,又被药力所侵几乎没站住,全靠何飞半扶半抱着才维持了身形,他开口说的却不是药的事:“大人,都是误会一场,如今这位小兄弟安危无恙随您回去了,那包围飞天寨的官兵不知是否也可以撤退了?”事关整个寨子的安危,如果不说清楚就让风纾难走了,何宥只怕他们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我的事是误会,那商户之子的事却不是误会吧,二位还是与此地官府说道清楚的好。” “等等,大人,这也是误会——”何宥明知风纾难说的是孙贺,但此事内情却不好解释,他们的确收了孙年的钱财,也的确将孙贺绑了来,若官府已查到这点,那他们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何宥忍着痛楚竭力思索着应对之道,为今之计,怕是唯有让这位郡王爷亲自开口放他们一马,才能令飞天寨度过一劫。 “大人,孙贺乃是我二人义妹的未婚夫婿,我与大哥将他请来,也是为义妹在大婚之前相看此人,却不知引起了大人的误会,此事孙贺本人亦可作证。”说着他转向旁边一人道:“孙贺何在?把他带来。”他相信孙贺不会愿意将绑架杀人之事闹到官府,毕竟事关家丑,且看他白日表现,对他继母弟弟分明仍是有情有义。何宥愿意赌这一把。 “孙贺醒来也发了疯,又哭又喊,见人就打,现在关在屋子里呢。”那人却如此回答道。 何宥听到这话心里暗松了口气,若能拖延时间寻到机会,他更有信心可以说服孙贺为他们掩饰,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装做无可奈何地对风纾难道:“大人,何某有心自证,斗胆请大人赐药为孙贺及我飞天寨众位兄弟解去臆症,使他们恢复神智。” 闻听此言,飞天寨的诸人也将希冀的眼光投向了风纾难,等着他的回答,大半个寨子的人一夜之间全发了疯,说不吓人是不可能的。 风纾难静静看了何宥一会儿,对梁总兵说:“梁总兵,劳烦你带兵在寨外守上一夜,今晚本王就在此查明真相。” “卑职领命。”梁总兵说完便带着四名官兵退了出去。 风纾难本无意与飞天寨为难。前世他曾听说过飞天寨,江湖中人说起来,多是敬重夸赞为多,何飞何宥这俩兄弟,别看现在还年轻,做事有些毛躁,日后却是将飞天寨经营得有声有色。尤其是何飞,与他的暴脾气同样出名的,是他一流的武功和处事公正为人仗义的好名声,是江湖上一条义薄云天的汉子。 只是今夜风纾难一来便撞上何飞伤害容青君的一幕,触了他的逆鳞,这才针锋相对起来。 说起来,自从重遇容青君,他的养气功夫便多次濒临瓦解,真真是命中注定要纠缠不休的克星。 他转向容青君,看着他淡淡的眉眼,问:“青君,可有解药?” 第19章 和解 容青君被风纾难搂在怀里,没有去听他与何飞何宥的对话。 他微微侧过头,鼻尖闻到熟悉的气息,忽然就感到了安心。在他出现之前,他心里反反复复只有要回去的念头,为此可以与一切挡在前面的人为敌,而他出现之后,那些躁动就平息了下去,原本在心中奔腾的烈焰好像遇见了主人,变得温顺驯服。 他有些出神地想着,自从来到地面,陪伴在他身边最久的人就是风纾难,慢慢地熟悉了他身上的味道,说话的声音,写字时好看的样子,睡觉拥着他时暖暖的体温,这一个月的记忆好像比在地底多年还要长久,有太多太多细节可供回忆。 他想起白日他不在身边时想要回去的焦灼心情,恍惚意识到风纾难的存在竟是这么重要——好像饿了一定要去河里捞鱼吃,黑暗中一定要点起燃灯佛,是这样不可或缺的存在。 容青君紧了紧抓着风纾难的手,既然这么重要,那就一定要守好。 这时他听到了风纾难向他问话:“青君,可有解药?” 他抬头对上了风纾难的视线,他的眼睛里是一贯的温柔包容,听懂了他的意思后,容青君又转头去看何宥,这么一会儿功夫,何宥整个人都显现出了一种憔悴的病态,他眼底有浓浓的黑青色,脸上血色全无,好像神仙志怪的话本里面被吸干了精气的书生。 容青君松开了风纾难的手,朝何宥走去。 走到近前,一只手臂拦在了他面前。 何飞:“解药呢?” 容青君面无表情地看了何飞一眼,又转回头看着何宥。 “大哥……”何宥推了推何飞的手臂,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个少年心底是没有恶念的,虽然已证实了他就是给自己下毒的罪魁祸首。何飞沉着脸,明显不愿意让容青君靠近,但在何宥的坚持下,不得不让开。 容青君抓起何宥的左手,他的手心已经濡湿,全是汗水。不喜欢这黏腻的触感,容青君只以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将柔和的内力送入何宥体内。他在何宥身上下的并不是致命的奇毒,因此解起来并不费力,几息之后何宥便感觉到疼痛已离他而去,只是身体尚有点脱力,被消耗掉的体力还需要休息才能养得回来。 容青君回到风纾难身边,何飞则围着何宥关切询问,见他确实没事了才脸色和缓,又问能否解除飞天寨众人的疯魔之症。 风纾难问过容青君后,得知这些人发疯正是因为闻了散布在空气中的迷影香,这种香对身体并无实际伤害,只是有些人闻了之后容易心神亢奋产生臆想,对意志薄弱之人尤能奏效。迷影香不需要解药,约莫等到天亮空气中的甜味散去,那些人便能恢复神智。 何飞何宥对容青君的说话方式尚不能完全理解,风纾难传达了他的意思后,几人决定待明日孙贺清醒后再行问话。 “如此,便请郡王爷晚上在寨中歇息一晚了,我即刻命人给几位准备房间。” “也好。”风纾难颔首,这一夜着实过得太紧张。 最后何宥准备了两间房,杨锐一人,风纾难则与容青君共睡一间。何宥心下纳罕,暗自猜测这小少年与堂堂郡王爷是什么关系。 躺在床上时风纾难问:“青君,他们抓你时,为何不反抗?” 容青君已经昏昏欲睡,听见风纾难的问话,眼睛都没睁开,缓缓回答:“你说,不使用能力,花蟒也不行。”停了下,想起来什么,又解释道:“放迷影香,他们没看见,何宥,也没看见。”这是在解释他有听从风纾难的告诫,没有在“人前”使用能力。 风纾难沉默了下,心里有微微悸动。 “青君,若有人威胁到你的安全,无需顾忌。”私心里风纾难并不希望容青君双手染上鲜血,但现在的容青君太过单纯,这中间的分寸尺度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教会他,在那之前,任何人都比不上他重要。 “好。”容青君应了声,风纾难就在身边,他万事不萦于心,很快便沉沉睡去。 等到容青君呼吸平稳,风纾难悄悄起身,为他盖好被子,轻轻掩上房门,走向了飞天寨正中的主厅。何飞何宥正在厅中静坐,见风纾难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起身相迎:“大人。” 第二天容青君醒来时风纾难已起床。 早饭照例是由飞天寨的人送进房来,吃完后两人一起出门,此时飞天寨众人早已开始一天的活动,一看到两人出现,纷纷投以敬畏的目光,这种目光落在容青君身上更多一点,只是容青君本人对此毫无所觉,而风纾难对这些目光却是心有不喜。 孙贺已经清醒,坐在屋子前面一把小藤椅上,呆呆望着远方。 何宥与他交谈了片刻,就带他去见风纾难。 问话进行得很简单,彼此也心知肚明这只是走个过场而已,真正的对话早在前一天夜里已经完成。因而此时有孙贺本人证明他并非苦主,纯是误会,此事也就算了结了。 随后风纾难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事实已查清,飞天寨中上下诸人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并无不法行径,令梁总兵撤去官兵,还飞天寨一个清静。何飞何宥道过谢,亲自送风纾难与容青君出寨门。 望着远去的车马和官兵,何宥松了口气,一转头看到何飞神情莫测的脸,又难免在心中叹息。 他们这次无意中得罪了涪陵郡王,劫了他的人,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若不小心应对,只怕要酿成祸事,甚至招来灭顶之灾。而今,求他高抬贵手,往后托庇于他,也不失为飞天寨的一条出路,兴许还是个机遇,更何况这位郡王爷年纪轻轻,其胸襟气度已是不凡,许下了飞天寨平日里可自由自处不受节制的诺言,保证了寨里众人生活与昔日无异。 且何宥对涪陵郡王奉皇命在饶阳振灾之事曾有所耳闻,这便说明了风纾难还是个有根基有实权的人物,在皇帝眼中亦是有能力有地位,不是一般仗着身世蛮横的纨绔。想起昨夜的谈话,何宥觉得对于飞天寨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大哥他向来心高气傲不肯屈居人下,怕是一时意气难平…… 经历了昨夜的煎熬,之后几乎彻夜未眠,何宥已是疲惫至极,不经意看到孙贺失魂落魄的脸,想起还有他这一桩事也是不得不在今天解决的,忍不住长叹一声,注定要操劳了。 马车上。 风纾难的头抵着容青君的肩膀,眼睛眯着,两手霸道地抱着他。 “你睡吗?”容青君看风纾难似乎颇为困倦。 “青君陪我睡吗?”风纾难没有睁眼,以额头蹭了蹭容青君的头顶:“你不在,我有两夜没睡了。” 容青君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慢慢地揉着,他的指上不知何时抹上了一种花汁,有着淡雅的幽香,加上容青君温和的内力,只一会儿便使风纾难觉得舒服了许多。他享受着容青君的服侍,好似有一股暖流游遍了全身,心中无比熨帖,只觉得为了他,做再多都是值得的。 昨夜他找何飞何宥两兄弟,告诉他们他愿意既往不咎,与飞天寨和解,并且在日后为飞天寨提供庇护,条件是必要时,飞天寨要听命于他。 他做这件事,一来是不愿意让容青君树敌,若不把今日之事解决,双方存有心结,难免何飞不会对青君记恨在心。他看得出来何飞与何宥感情特殊,将心比心,若有人对容青君使毒,使他受那样的痛苦折磨,他恐怕将对方剥皮拆骨的心都有。前世容青君遭天下人仇恨唾骂的际遇始终是风纾难心头的一片阴影,今生今世他不愿青君面前有一个敌人,任何隐患他都要铲除。 二来,收服飞天寨也是为了往后对付拜蛇教做准备。拜蛇教总坛位于南蛮之地,用南蛮语讲,拜蛇教也叫曼巴神教,曼巴神即他们崇拜的蛇神。因那里环境特殊,朝廷是不可能正面介入进行干预的,想消灭拜蛇教,风纾难必要借助江湖力量,飞天寨只是一个开始。 而昨晚的交谈也令风纾难对何飞何宥两兄弟印象不错,何飞不用说,何宥的表现也超出他的期待,甚至觉得何飞前世能闯出名声来,定是少不了有何宥为他安定后方作为最大助力。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了。不管怎么说,眼前的麻烦算是解决了。 风纾难懒懒地挨着容青君,在他的抚慰下感觉到一丝睡意,心中一片宁静,他收紧了怀抱,喃喃地说:“青君,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第20章 温泉 容青君推开小窗,天空飘着纷飞的雪花,外面是一片树林子,一棵棵树干空落落站得笔直,枝杈上裹着银色的白雪,像开满了素色的花朵,放眼望去,满目是白茫茫一片。他伸出手去,雪花一片两片落在他的手上,又很快消融,对于这样的游戏容青君乐此不疲。 这里已是京城郊外,在官兵护卫下,他们顺利到达,一路没有再起波折。 雍京位于北方,比起饶阳、大兴等地寒冷许多,这一天容青君醒来被风纾难告知外面下雪了之后,就对这一自然天象充满了惊奇,开着小窗玩了一天,手都冻得发红。 马车没有进城,而是沿着郊外人迹稀少的道路驰向了一片高墙叠瓦的山庄,然后悠悠停了下来。 “小郡爷,到了。” 容青君听到有人在车外喊,然后风纾难对他伸出了手,道:“青君,走吧。” 永望山庄是风纾难获封郡王时皇帝所赐的山庄,位于京郊的西山之上,西山景致秀美,春花秋叶,夏蝉冬雪,四季各有迤逦风光,是许多王公贵族忠爱的别苑所在,也是许多风流才子名媛贵妇办诗会赏美景的好去处。永望山庄所处的位置极佳,风景尤甚,这一带方圆千亩范围都归皇家所有,常人难得窥看。 山庄内的下人不多,但都训练有素,风纾难早一天已遣人送信回来,这时山庄管事便井然有序地带领众仆役迎接两人的到来。 “郡爷,今日是小年,晚上是否要回长公主府?”管事询问道,事实上接到风纾难的命令时管事是颇为讶异的,因为往日里清闲时小郡王都难得来一趟永望山庄,而今离家数月归京,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府,而是直奔山庄,又是临近过年这种时节,实在不能不令管事纳闷。因此这句话既是问寻也是善尽职责提醒主人。 “不必,今日祭灶,父亲母亲必是入宫陪伴皇上皇后举行仪式了,今晚在此歇息,明日再回府。”风纾难简单交代了当日行程后,又下达了诸多吩咐,颇有要在山庄长住的意思。 吃过晚膳风纾难带着容青君在山庄内散了散步,帮他熟悉山庄地形结构。傍晚时雪已停,路边仍有厚厚的雪堆积着,但下人们已将道路中间清扫过,方便人行走。 容青君穿着毛裘,衬得他未长开的身形越显娇小。 风纾难牵着他的手,絮絮说着自己的想法:“过年这段日子会有些忙,可能没多少时间陪你,青君暂且安心住下,有什么缺的记得要跟我说,我不在就找管事……等出了正月就好了,到时我将手上的事慢慢下放,到时若你想在家待着,我就在山庄陪你,若想外出,也可带你游遍天下。青君,你说可好?” 容青君停了脚步,看着风纾难,他有个习惯,与人说话的时候总要注视着他人的眼睛,好像那样能使他听得更明白些,也表达得更清楚些。 他其实是没什么想法的,但还是顺着风纾难的话作了下思考,然后说:“听你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最后一丝天光也散去,天幕彻底昏暗了下来,风纾难带着容青君回到房间,两人自然还是共处一间。房间很是宽敞,容青君正四处打量着,只见风纾难在另一边掀开了垂坠的薄纱,喊道:“青君,来这边。” 容青君走过去,穿过一间小室,又过了一道木门,赫然见到一泡氤氲冒着热气的温泉,四周有隔断,非常隐蔽,显然是仅供此间主人使用的。两人十来天来为了赶路,日日都在马车上度过,不管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极其疲惫的,于休息前泡一泡温泉水,正是惬意。 风纾难为容青君挽起头发,教他脱了衣衫踩到水里去,然后才开始打理自己。 泉水的温度正适宜,暖暖的浸泡着全身,背靠着池壁,整个人都不自觉放松了下来。这时身边水声轻响,风纾难也坐了下来,他闭着眼仰躺着,将头放在池边,任泉水没过自己的肩部。 容青君看了会儿,也学他的样子将自己下沉,闭上眼感受水流细微的波动。一会儿,忽然有一只手握上了他的腰间,耳朵边也察觉到了温热的鼻息。他睁开眼,发现风纾难把头埋在了他的颈间。 他静静地任他抱着一动不动,直到风纾难的呼吸越来越急,怀抱越来越紧,耳边听到一句低哑的呢喃:“青君,快些长大吧……” 容青君摸到了他放在自己腰后的手,将他稍稍推开些,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要睡觉。” 风纾难怔了一下,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你知道?” “我知道。”容青君捏了捏风纾难的手腕,他的身体状况瞒不住他,这分明是已经多日未曾安睡,身心紧崩到了极限的状态。 风纾难嘴唇动了动,然后苦笑了下:“我会注意。” “要我帮你吗?”容青君问道。 风纾难摇了摇头,又靠了过来,将容青君锁在自己双臂间,脸贴着脸,双眼间有翻腾的*和掩不去的阴郁。他的怀抱再一次不自觉收紧,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美梦。 第二日清晨风纾难早早出门去了。 容青君自己待在山庄里,倒也不觉无聊,因为管事一早便送来了许多吃食玩物供他挑选,到了下午又有绣坊的人送来了一箱衣物,因为时间太短,来不及在过年前赶制新衣,这次便只送来了成衣,又量了容青君的身量,预备为他做开年后春季的衣裳。 风纾难还特意命人在他的书房里为容青君添了桌椅,又寻来了许多医书药典,甚至还在书房一侧改造了另一间房,预备建成一间小药室供容青君使用。 这样过了三五日,到了除夕前一天的时候风纾难终于闲了下来,并不出门,就在山庄里陪着容青君。两人在书房里并不刻意说话,各自看着书,偶尔容青君探过身来,叫风纾难再念一段给他听,他的记性非常好,往往风纾难念过一回他便能一字不落地记住,令风纾难惊叹不已。偶尔风纾难想起什么也会给容青君说一说,而容青君有时候会回上一两句,有时候就只是听着。 到了午后管事忽然来报说长公主来了。风纾难看了眼容青君,正想说请母亲去正厅,便见长公主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纾儿,母亲来看你了。” 风纾难忙起身想迎:“母亲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狠心的儿子为何过年都不肯回家陪父亲母亲。”长公主半嗔半怪地说着,语气却并不逼人。 风纾难将她让进房里,长公主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桌后的容青君,奇怪地看向风纾难:“这是?” “是儿子从饶阳带回来的一个孤儿。”风纾难一边解释着,一边领长公主去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为她递上了茶,接着又道:“他蒙受巨变失了记忆,而今心智如初生孩儿一般,所以还请母亲原谅他的无理。” “也是个可怜孩子。”长公主唏嘘不已,又与风纾难聊了聊饶阳之事,之后才转回了过年的话题。 “听皇上说,你明日不出席宫里的除夕夜宴了?怎么之前没跟母亲说起呢?” “儿子刚从饶阳回来,不耐应酬,所以向舅舅告了假,朝臣与女眷的夜宴不在一处,因此儿子才没向母亲说起。”风纾难状似随意地解释,他说的固然是个原因,但真正的理由却是,皇宫的夜宴容青君是不够资格出席的,而他是不可能丢下容青君一个人孤伶伶地过除夕的,所以缺席宫宴就是必然了。 长公主毕竟出身皇家,又是自幼荣宠加身,一般人看作荣耀的皇家宫宴在她眼中也是寻常,因此风纾难说了理由,皇上也准了,她也就自然地接受了。反倒是更关心风纾难的身体:“可有请太医看过?可别累病了才好。前阵子在京城里也总听说饶阳有疫病流行,母亲真是担心得觉也睡不好,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又躲山庄来了不肯回府。” “母亲莫担心,儿子身体无恙,实在是在饶阳劳累了这么久,想躲一阵子清静。等过了年我就回府上住几天陪母亲。” 长公主讨了承诺高兴了几分,说了几声好,又道:“你父亲也是想你的,虽然他嘴上不说,你安然回京了他也是极开心的。哦,对了,还有锦葵那孩子,你不在的时候啊,她几次上门来都念着纾难哥哥去哪儿了,纾难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笑声连连,她膝下没有女儿,只得风纾难一个孩子,因此待聪明灵慧的白锦葵就像亲闺女一样疼爱。 听到这个名字风纾难下意识看向了容青君,他依然捧着书,偶尔抬头扫一眼窗边,视线对上的时候,风纾难莫名地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自觉地想起那一年,她身着红艳艳的凤袍,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血泊中,又想起更早以前,她的脸上浮着哀伤,仰着头对他说:“纾难哥哥,你娶我好吗?” 第21章 番外:初遇 风纾难与容青君相识于青雀山下。 彼时,容青君在山下临安镇里守着一家平安医馆。 而那年的风纾难,正是纵马扬鞭肆意江湖的时候,打马自青雀山下过,遭遇了一伙素与他不和的仇人埋伏,他年少气盛,仗着武艺硬生生将人逼退了,最后自己也力竭昏迷在山脚。 醒来时看见的便是素净的棉被,鼻间一缕幽幽然的草木香气,隔着透光的床幔,隐约看见一道纤瘦的侧影,不知是否幽香作祟,他昏沉沉的脑袋第一时间生起的念头竟是:“翩翩弱质,如泣如诉,如兰如芷,美少年哉!” 被盯着久了,少年似有所觉,见他醒了便走过来,掀开半掩的床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发似泼墨,眉目如画,只是脸上有些许苍白,是因为照顾他而生疲惫还是屋内昏暗导致的错觉呢?风纾难恍惚地想着,微妙地感觉有些心疼怜惜。这样美好的少年,大约就是容易勾起他人的爱怜吧。 少年沉静的黑眸望着他,见他双眼迷离神色恍惚,便率先开口道:“你中了毒,一种*药。” 少年的音色清明,声音不高,像在耳边低语,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像琮琮泉水声,一下一下抓住了他的心跳,漆黑的眼睛深深望过来,看得他浑身懒洋洋,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想这样对望到地老天荒。 “……会体乏无力,神思不属。”少年继续解释着,“我给你准备解药,要两天。” 原来是药力所致……风纾难心道,为自己的失常找到了理由。 见他还是不说话,少年决定不打扰他:“你好生休息。”然后转身欲走。 风纾难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角,少年转过来,脸上还是沉静无波,没什么表情,只是停住了脚,静静等着他说话。 被那双眼睛一看,风纾难脑子又空了一瞬,好在及时转过来,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容青君。” 短短五个字,和着少年奇特的轻声慢调,敲进了风纾难心里。 容青君,他在心里轻念。 “我叫风纾难,多谢青君救命之恩。”第一次见面就直呼其名,未免显得轻佻狂妄,按他往日的习惯,应当称呼“容少侠”、“容兄弟”,可他太想尝试将那两个字吐露在舌尖上的味道了,就不免轻狂了一把。这味道也一如念想的好,少年的名字,与其人一般美。 还好少年不觉唐突,反而解释道:“我是大夫。”随后终于走了。 两天后,容青君的解药制好,药极有效,风纾难当天服用,次日醒来便觉神清气爽,迟滞了数日的内力也能运转如常。起身出得门来,在侧厢房找到了容青君,身着月白色的衣衫,神情专注地低头分拣着药材,当真是一名少年大夫的模样。 察觉到门外多了个人,容青君抬头看过来,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淡漠如水,冲他点点头,简短地致意:“风公子早。” 那一幕在风纾难的记忆里印成了一幅画,清雅如墨,飘着浅淡的香气,久久不散。 他在那家小医馆里住了好些天,看着这个少年是怎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着,他总是待在药房里围着各色药材转,隔几天就背一个箩筐去到青雀山里亲自采药。无疑他的生活是清贫的——医馆的生意并不好,他与邻里的来往也很少。据说原先医馆里还有位老大夫,他在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人上门求医,但老大夫差不多半年前去世了,从那以后医馆日渐冷清。人们信不过这少年,而他自己也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地依着自己的性子过日子。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 后来风纾难成了成了医馆的常客,青雀山远在西南边陲,但他仍不辞万里之遥,每隔一阵子就要来找容青君,带些好酒好菜,捎上些新鲜玩意儿。风纾难为人慷慨仗义,行走江湖数年结交了不少好友,却没一个像容青君那样令他时常记挂在心头,不来看一看就像少了点什么。虽然容青君向来一副冷漠生疏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模样,但风纾难就喜欢这个样子的容青君,就连他慢吞吞说话的调子,也令他觉得别有韵味。 他以为是他在破除容青君的心防,让他慢慢接受自己的存在,视他为知己好友,殊不知,在这个过程里,是他自己率先打开了心,不知不觉被容青君侵入、渗透,直到占满了他的全部。 许多年后的风纾难总是梦回他们初遇的那一天,梦里有他恬淡的表情,清澈的声音,干净的十指。远在时光之外,破碎而美丽。 好像一觉醒来,他推开门,就可以看到那如画的身影,可以听到他跟自己打招呼,道一声:“早。” 第22章 过年 第二天便是除夕,容青君一早起来,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天气晴好,院子里的红梅树上依稀尚有白雪压顶,映得红梅花儿越发娇艳。永望山庄上下除下人外,只有风纾难与容青君,却也不觉冷清,下人们来来往往,在各屋各院的檐下挂上了红灯笼,窗纸上糊着喜庆的剪纸,一派热闹气象。风纾难还领着容青君亲自写了几副对联贴到了门楹处。 到了晚间,屋外开始爆竹声声,下人们不论男女有说有笑,毕竟是过年,山庄上下整体气氛是轻松喜庆的。风纾难待下并不苛刻,而长公主昨日来一趟后,又给每个人发了过年的赏钱,且因为风纾难今次要留在山庄过年,赏银便尤其丰厚。 风纾难夹了块元宝模样的年糕给容青君,这些小年糕被捏成了各种喜庆的形状,蕴含了对来年的祈愿,元宝形的寓意恭喜发财,如意形的是万事如意,小鱼儿状的是年年有余,最大的一个捏成了十二层浮屠宝塔的模样,取破灾辟邪,功德无量之意。 容青君一边吃着一边听风纾难给他讲解。虽只有两个人,年夜饭依然做得很丰盛,稍晚点,下人又送了一大碗饺子进来,说了一串吉祥如意的话后才退了下去。 他已吃得十分饱,不愿再碰饺子,却听风纾难道:“青君,这碗饺子里有一个是包了一枚铜钱的,吃到的人就能拥有一整年的幸运,我们一起吃。” 说着将碗移到了两人中间,要与他头挨头头一块儿用。容青君顿了一下,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吃到一半,风纾难停下了筷子。 容青君抬起头,看他咀嚼的动作渐渐放缓:“你吃到了?” 风纾难的眼神幽深,静静看了容青君一会儿,忽然一手伸过来扣在了他的脑后,脸凑近,唇轻轻地压在了容青君的唇上,温柔地触碰着,容青君感觉到了他湿热的舌头,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迎接他的闯入,一番唇齿交融后,一枚圆圆的钱币从风纾难的口中被渡到了容青君嘴里。 “吃到了。”风纾难眼角带笑,一语双关。 饭后照例在园中散了散步,之后就到了往常该睡觉的时间,容青君扯了扯风纾难的衣袖示意,风纾难摇摇头:“不,青君,今晚我们不睡。” 容青君的眼神里迅速写上了为什么。 “因为是新年,我们要守岁。灯笼要亮一夜,爆竹要响一夜,我们要守一夜,这就是过年。” 容青君似懂非懂,但两人还是移步到了卧房外侧的小室内。 风纾难靠坐在宽大的软榻上,容青君半躺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迎战漫漫长夜。他向来随心所欲,从未试过逆着本能熬夜不眠,但从风纾难嘴里说出来的那些风俗听着总是那么有意思,令他很想尝试。 “青君,若是困就先睡,你的份我替你守着。”风纾难了解地说着,软榻边还放着一桌小食坚果,用来解困提神。 “青君以前是怎么过年的?”夜很长,风纾难顺势提到了这个话题。 “不记得了。” “那还记得你的父亲母亲吗?” “娘亲……”容青君眼里的迷惑一闪而过,容娘的身影在他心里划过,很快又模糊:“记不清了。” 风纾难不语,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容青君的过往都仿佛是个迷一样。 “我记得……娘亲抱着我,在窗口看爆竹。”容青君顿了顿,又好似回忆起了一些片段:“但是……不能出去。”然后他摇了摇头,关于他的童年就像是一口枯井,连容青君自己也再寻不到投影。 风纾难试着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去拼凑,但信息太少,实在难以完成。 就这样聊着,慢慢地容青君终于熬不过睡意开始了脑袋打鼓,风纾难发现了他的状态停下了言语,嘴唇在他额间盖下了烙印:“青君,我爱你。” 容青君睡得迷糊,连眼睛都没睁开,以手将风纾难压向自己,学着他的样子以唇碰了碰他的脸。 过了这一夜又是新的一年。 正月里的头几天风纾难回了几趟长公主府,但最多都是早上去,下午便回了。 又过了十来日,早上起身时风纾难说:“青君,今晚我家中设宴,晚上不一定能回来,你与我同去罢,只是人多了些,你若不喜欢便告诉我,我带你回我房中歇着。” 于是这一天容青君便随风纾难回了长公主府。马车从西山驶入城,沿途所见变得热闹繁华起来。雍京的街道很宽阔,时不时从视线里掠过的飞檐重瓦彰显着天子之都的大气,百姓还沉浸在过年的喜乐里,一派祥和升平之象。 到达长公主府的路途花了近一个时辰。 “很远。”下马车时容青君总结,风纾难每天就是这样来回奔波的吗? 好像听到了容青君的心声,风纾难说:“尚可,我每天以快马代步,比坐马车约莫快半个时辰。” 长公主府位于皇城之内,离皇宫不远不近。这里一街一府,来往间皆是满朝文武勋贵。风纾难的马车到时,府里很快有人迎了出来,口称:“小郡爷,容公子。” 风纾难问清了长公主与附马的所在,两位在浣花廊,正在接待早早到来的贵客。 容青君跟着风纾难穿过一片漂亮的回廊,走到一排雅致的堂屋前,还未进门,就见一个小姑娘提着裙子冲过来,扑进风纾难的怀里搂着他不肯撒手了。她的脸蛋肉乎乎的,红润得像一颗蜜桃,头上顶着两个胖胖的小发鬏,身高才到风纾难腰间。 “纾难哥哥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啊!”小姑娘娇娇地喊着。 容青君被挤到后面,不太开心地看着这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女孩,她霸占了风纾难的双手,使他没法牵着自己了。 “葵儿,快别闹你纾难哥哥了。”出声的是白锦葵的母亲,她站在门口,嘴里说着阻止的话,脸上却是满含笑意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都怪纾儿一去数月,回来也不见踪影,难怪葵儿想他。他现在是长大了,不肯给我抱,要是再小点,我也得把他搂怀里来,好好说说他。”长公主也来凑趣,却是偏心着白锦葵,挤兑自己的儿子。 两位贵妇人相视笑笑,一齐转身回了,由着孩子们自己解决。 风纾难安抚完了白锦葵,才牵着容青君过来给长公主行礼,之后带着他回自己房间。 身后,白夫人奇怪地问起:“纾儿身边的孩子是哪家的小公子呢?我像是从没见过呢。” “不怪你不认识。”长公主道:“那不是京中哪户人家的孩子,是纾儿从饶阳救回来的孤儿,我看他痴痴傻傻的,只纾儿的话还能听几句,是个可怜孩子。” “原来如此,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是纾儿能干,积的善缘。”心里想的却是幸亏那孩子是个痴傻的,倘若换个能说会道的,长公主可就不一定能容人留在风纾难身边了。 这边容青君牵着风纾难的手,一路紧抿着唇。 风纾难察觉到容青君的情绪,问道:“青君不开心吗?” 容青君看着风纾难关切的表情,眯了眯眼,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风纾难无法,只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可能多陪容青君,哄他开心。 晚宴上人来人往,风纾难身为主人无法时时照顾容青君,加上容青君也不爱在人群里待着,便提前离了席。风纾难特意让杨锐送他回房。 晚宴结束的时候,风纾难偶然听长公主说白锦葵上吐下泻难受得直哭,大人们以为是小孩子嘴馋吃坏了肚子,风纾难却敏锐地意识到这其中的猫腻。 他身上有些发寒,心不在焉地辞别了长公主和附马,回到了自己院子里,却迟迟没有进门。他不知道见了容青君要说什么,问他:“青君,你不喜欢锦葵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告诫他锦葵是妹妹,不能……不能敌视,不能这样对待?想起前世,同样是第一次见面,容青君就用那样激烈的手段杀死了锦葵,风纾难心中就升起一股荒谬感。 虽然结局不同,过程却无比类似,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容青君一直在等风纾难,所以他一进院门就发现了,又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人推门回屋,便自己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院里有青石铸成的桌椅,风纾难坐在长凳上,表情是少见的冷漠凝重。 容青君走到他面前,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正好可以平视对方。 两人都沉默着,半晌,容青君先伸出了手,牵住了风纾难的手。 望着他琉璃一样澄澈明净不染尘埃的双眸,风纾难终于伸出了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青君,你真是任性。” 这一年过完年后,朝堂之上涪陵郡王风纾难了结了饶阳振灾之事,又辞去了一切职务,在西山之上的永望山庄过起了半隐居生活。当今圣上挽留无果,郡王的母亲和静长公主数次劝他归府也不得,终是作罢。 第23章 西山 西山之上,春日的雨水刚刚散去,泥土混合着草木清气,散发着潮湿的味道。两个年轻人在山间散步,脚踏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两边是绿荫成碧的林子,薄雾氤氲其间。 “成亲是什么?”容青君忽然抬起头问风纾难。 “成亲……就是两个人变成一家人,从此在一起。” “他们说白锦葵要嫁给你,与你成亲。” 风纾难一怔,转头去看容青君。三年过去,他已经长成前世记忆中的模样,美得像画中人,也懂得了更多生活常识,只是仍不爱与人说笑,冷冷淡淡,少言少语。 “你要和白锦葵成亲,和她在一起吗?”容青君如今说话已经流利很多,只是语速依然是慢慢的。 “不,没有这回事。”风纾难否认。 他如今已有二十岁,到了议亲的年纪,长公主府与国公府关系不错,白锦葵身为老国公的嫡亲孙女,她的姑母是当今的皇后,与风纾难可谓是门当户对,长公主待她又极亲近,因此许多人便认为白锦葵是最有可能成为长公主媳妇的人选之一。 但事实上,无论风纾难自己还是长公主,都没有起过这样的想法,而白家也没主动透露过这样的意思。 白老国公年轻时纵横沙场,带军数十年,一举平定了西北,为太平天下立下了莫大功劳,在军中声望无人能及。白家又出了一位皇后,白锦葵的父亲,老国公的继承人也非无能之辈,白家往后数十年富贵可期。于白锦葵的婚事上着实不必着急,况且白锦葵还小,才十二岁。 前世他与白锦葵的婚约,也是因为白家遭逢不幸,锦葵双目失明,白父身亡,老国公痛失爱子,不久也撒手人寰,这才求他娶了她,她声泪俱下,说这辈子不愿嫁人,只为了对白母有个交代,不令她伤心,所以想与风纾难做一对名义夫妻,来日若他有心爱之人,她自愿和离出家。 那时他与锦葵真正情同兄妹,又适逢青君失踪,心灰意冷,便答应了下来,谁知婚礼之时青君突然出现,给锦葵招来了杀生之祸。 今生因容青君不喜白锦葵,他刻意冷淡疏远了她,但这份情谊尤在。前世白锦葵眼睛受伤是出于*,算算时间,就在不久后,若可以,风纾难总想尽一尽力,帮她避免悲剧重演。 只是青君…… “那你要与别人成亲,与别人在一起吗?”容青君执着地看着风纾难的眼睛,追问不休。 风纾难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不,青君,我只跟你在一起。” “他们说你要和女子成亲。” “不会的,不用理他们说了什么,我只和你在一起。”风纾难的手在他后背温柔地拍了拍,给予安抚。 容青君得到答案,满意地终止了话题。 他们又在西山上闲走了几圈,偶然间采得了一株灵草,被容青君收入了药园。几年下来风纾难对容青君药园的了解全面了很多,再不对此表示奇怪,甚至还帮着容青君去收集珍奇野物,耐何西山美则美矣,却不是灵草奇花生长的胜地,数量着实不多,每每刻意寻觅不得,反在不经意间偶遇几株。风纾难也试过直接找药商购入上等的人参、灵芝、茯苓等物,但大多品质不足不被药园认可,少许品质尚可的还要看新鲜程度,若是采摘时日太久,会被药园认定为“死物”,仍然不予接受。 回到山庄的时候下人告诉风纾难长公主来了,正在挽秋堂等候。风纾难叫容青君回了书房,自己去找长公主。 长公主此来除了看望风纾难外,还带来了皇后将举办春日宴的消息。 “你已经连着缺席两年了,前几日皇后特意找我说话,今年可是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再推托不去了。” “……儿子知道了。” 春日宴是每年春季都会举办的盛宴,名义是庆贺一年风调雨水,祈愿未来幸福安康,实则不过是贵族男女又一种聚会形式。 民间百姓的春日祭只是简简单单在家宅里面进行洒扫祭祖,开一坛春日酿,一家人畅饮开怀,再将新封坛的春日酿埋入地窖中,以待来年,这便是一个四季循环了。 皇家举办的春日宴则花样繁复得多。王孙公子世家千金齐聚,哪怕是玩也要讲究诗意讲究才气讲究别致。 巧的是今年春日宴举办地点就在西山之上,离风纾难的永望山庄不远。 容青君风姿清绝,站在一众贵公子间也毫不突兀,虽无人识得他,但有风纾难在侧,也无人敢对他唐突无礼。 “风兄!” 容青君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公子脸上挂着大大的笑,一手勾在风纾难肩上。 “白扬。”风纾难跟来人打了个招呼,此人正是白锦葵的二哥,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不务正业,不事生产,一年里有半年在京城找不着他身影。 风纾难知道他只是更喜自由自在,不爱走“正途”,为人却不坏,因此前世同样酷爱游山玩水行走江湖不走正途的他与白扬颇有点交情。今生他被诸事缠身,早早成了青年一代里的榜样,与白扬少了同被视为“不思上进”的高门子弟的革命情谊,却因为是少数几个不劝他上进的亲友,而被他引为知己。 风纾难拍开了他的爪子,继续给容青君找食物。宴会上的糕点酒酿都出自宫中御厨之手,美味自不必说,平素是很难吃到的。难得容青君喜欢,风纾难投喂得很愉快。 “风兄,可有段时间没见着你了,大伙儿都说现在要见你一面比上天还难,难得今天你出来呀,果然还是皇后娘娘的面子大!” “你要见我,去永望山庄随时可见。怕是你自己在外玩得乐不思蜀,我这一亩三分地在哪儿,你都找不到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咦,夙……”白扬忽然停住了话语,脸上露出了短暂的迟疑。 风纾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撞到了容青君看过来的眼神里。他喊了一声青君,走过去把手里的食物放到他面前的矮几上。 “风兄认识这位小兄弟啊?他长得可真像我在南方认识的一位朋友,叫萧夙,人称夙公子,小兄弟你认识不?” 对于不认识的人,容青君自然没理会。 风纾难顿了顿,淡淡道:“这是我认的义弟,叫容青君,你别认错了。” 白扬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认了,谁叫他没本事在风纾难面前横呢。 白扬走了,风纾难与容青君两人所在好似自成一方天地,再没有其余闲杂人等打搅。结果过了一会儿白扬又晃了回来,就坐在旁边看着两人不坑声,眼神透着古怪。可惜两人都不为所动,风纾难是泰然自若,容青君是完全无视了他。白扬几次张口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几时回京的,这次预备待多久呢?”风纾难总算肯答理他一下。 “……回来有几日了,不走了,过几个月外祖七十大寿,爹娘大哥妹妹我,我们全家都去清河给他老人家祝寿。”被风纾难一问,白扬才回过神来,把眼睛从容青君脸上挪开,放到风纾难身上。 白夫人出身清河纪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纪老是先帝朝的元老,在先帝驾崩前已致仕还乡。有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因此纪老的七十大寿族中后辈都极重视,谁又知道老人家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呢? “纪老七十大寿?什么时候?”风纾难追问。 “在六月里,我和我娘、妹妹预备五月初走,爹和大哥事忙,可能一起,也可能晚些时日再赶来。” 风纾难点点头,敛眉思索了下,他知道当时是白父与白母等人先回清河,白绍垫后,结果就在去清河的途中白父一行遭遇了山贼,白父重伤而亡,白锦葵不幸被刺伤了双目,白母与白扬两人幸好只受了轻伤,在侍卫的保护下带着白父和白锦葵狼狈逃到了纪家。 按理说白父继承了白老国公的一身武艺,区区山贼本不能伤到他,但不幸就是这么发生了,当时一片混乱,事后再去追查也失去了线索,只把那一带的山贼乱匪清理整肃了一遍了事。老国公听闻噩耗一病不起,白家风雨凄惶,等到老国公终于去了,白家声势也大不如前。 风纾难有心提点白扬几句,这时却见长公主走了过来,只得先把话咽下,打算回头再说。 长公主有心让风纾难多与人交际,重新融入京城的贵族圈子里,但再三劝说他也不肯,来了春日宴上也只与他带来的男子一起独坐一边,不肯与人交谈共游。说了几句,风纾难意志坚定,长公主颇有些闷闷不乐地走了,临起身前眼带深意地看了容青君一眼。 白扬早在长公主露出要与风纾难说说话的表情时就走到了一边,但一直悄悄关注着,如今见长公主神色不豫地走了,他看了看风纾难恍若无事的表情,又看看容青君冷淡的双眼,心想他才不信长公主这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这两人之间的猫腻,也才不信聪明如风纾难会不知道他娘亲已经看出来了而且心中不快呢! 第24章 离京 从西山归来的第二日,长公主一早就造访了永望山庄。 容青君在悦木居的药房里检查着他的草药,没有参与他们的交谈。 悦木居是为容青君而改建的院落,与风纾难的书房博雅舍相邻,中间没有院墙相隔,只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上有水榭回廊联接两边。整个悦木居里除了一排大屋外,就是一大片整齐的药田,种植着从各地寻来的药材,虽不如药园中的草药珍奇,也是许多药方中必不可少的材料。容青君极喜欢与草木为伍,每天大部分的时候不是阅读医书,就在花在侍弄这些花草上了。 药田里特意从西山上引来了天然的山泉水用心浇灌,加上容青君面对草木时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所有的药材都长得极好。风纾难也有请了人帮他一起打理,但多半时间容青君还是不喜欢旁人碰他的所有物。 这天他同往常一样打理了药田,将已成熟的药材采摘下来,带入后方的那排大屋,也就是他的药房中。 药房的格局周正,布置简单,一目了然,正对着门的是一墙的药屉,里面装满了各种已处理或者待处理的药材,前头一道长桌,上头放着小秤、片刀、碾槽、铜杵、小药炉等物,另一侧的靠窗处则放着好几排各色药罐、炉子、汤锅。几年下来这个药房早已颇具规模。 容青君将新摘的药放在长柜上,又从药屉中取出十多样零星存放的草药,按次序排开,称好克重,按各自所需的手法将其处理好后,先将两三种片好的药材投入汤锅中,加水慢慢熬制,等水快干时,又加入数种,如此循环往复,等到最后一种药材加入后,这一锅药已变成了浓稠的黑浆水。容青君左手持铜棒匀速搅拌着,右掌一翻,一株形似梨花的草药出现在他手中,青绿色的枝叶上开了十来朵小小的洁白的花,花心呈嫩黄色。 右手微微抖动,一点点嫩黄的小颗粒从花心脱离,乖乖地听从容青君的指挥掉入了汤锅中,融入了黑色的浓浆中,成了整锅药的一部分。 等这一切处理完,时间已近午时。 容青君从长柜下方的药箱中取出了十个细长身子的玉瓶,将药剂倒入瓶中封好口。这些玉瓶也是风纾难依据他的要求特地订制的,对于药物存放来说,这种白边玉的器皿是最佳的,它质地细腻,属性温和,硬度在玉器里也是最坚固的,且颜色淡雅,显得瓶身光滑润泽,非常漂亮。除了使用最多的玉瓶外,还有银瓶、木瓶、石瓶、竹编瓶等,数量不多,但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他将玉瓶放入了最左侧颜色较深的两排药屉里的其中一个,这一边放的满满的都是他这几年陆陆续续炼制的各种药物。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沉迷于找人试药,永望山庄里上上下下人等都成为过他的小白鼠,连风纾难也不能幸免于难,整整几个月每天不重样地被他灌下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药,近距离观察药效情况,吓得永望山庄除了风纾难之外的人都对他望而生畏,几乎到了闻风而逃的地步。 风纾难进来的时候容青君正收完工,刚从长柜上拿起了放在一边的白花,就从背后伸出来一双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这是什么?”风纾难将头埋在容青君的颈间,深深嗅了嗅他身上浅淡的香气,然后指着那丛白花问道。 “这是白离。”容青君说着,将白离花瓣一片片扯落,凑成一堆,然后放入了风纾难的掌心:“放在枕头里,宁神。” “好。”风纾难说着,又在容青君耳侧吻了吻,他极享受容青君这种时不时的小心意。 察觉到风纾难今天似乎特别缠人,容青君感觉不坏,他放松了身体往后靠,微侧过脸用额头抵着风纾难的下巴。 耳鬓厮磨了会儿,风纾难才说道:“青君,我带你离开京城,云游四海你可愿意?” “为什么?” 风纾难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母亲不喜欢我。”容青君说的是陈述句。 风纾难摇摇头:“她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但她希望我娶亲。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所学所见的积累,这几年容青君的智识以一种惊人的方式成长,这放在一般人身上多少是有些不正常的,风纾难推断这与药园对容青君身体的滋养是离不开的。 以容青君现在的敏锐,察觉到长公主对他的情绪不是一件难事,所以风纾难没有隐瞒,却也没打算说太多。大雍朝风气开放,南风之事潮流,在贵族子弟间谓为兴盛,长公主得知自己的儿子也有此嗜好时也只是觉得意外,并无多大的抵触情绪。但一般贵族公子就算有交好的男子,在适当的年龄也还是要娶妻生子,承担起成家立业的责任,风纾难却要反其道而行,一意要与容青君相守,起初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只是一时情迷意乱,但渐渐的她发现事情不是这样,这就令长公主着急了。 风纾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回到先前云游四海的提议:“青君,可愿与我同行?” “好。”长公主也好,附马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容青君从未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风纾难一人。 “什么时候走?” 风纾难笑了笑:“不急,等我准备准备,估计……五月初吧。” 容青君点点头,此事便说定了。 在准备离开的一个半月里,先后又有两人登门来访永望山庄,一个是风纾难的父亲附马风集,一个是白扬。风父与风纾难在书房里关起门来谈了不到半个时辰话,很快就走了,而白扬则磨磨蹭蹭赖着不走还想蹭顿饭,被风纾难一脚踢出了山庄大门。长公主则没有再上过门。 白扬来过后容青君才知道他们要与白家同行,当天就给了风纾难不痛快。他表达不高兴的方式就是不说话,无论风纾难说什么都是一张冷脸回应,后来更是直接把自己关近了药房里不出来。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五月。他们计划在五月初八出行,正好在过完五月初五端阳节之后。 因为马上就要出门,这个节过得很简单。风纾难没有回长公主府,倒是有个老仆送来了一盒粽子,说是附马吩咐的,还说附马与长公主十分想念风纾难,让他走之前若有空就回去探望一下。 风纾难接了食盒,却没让老仆带回话,最后几天也没回去。 容青君已收拾好他要随身携带的物品,他亲手炼制的各种药物,因为加入了产自药园的草药,所以都能被收回至药园中,这就是极大的方便,又带了几个空瓶子以备不时之需,至于炼药所需用到的器具就只挑了几个小巧轻便的,途中若有其他需要就到时再想办法。他悦木居里的药田就彻底交给了几个杂役,这几人平日里干活也算尽心,一应注意事项都一清二楚,按往日规律好好打理即可。容青君这一去短时间内也不会回京城,因此成熟的药草就只能先妥善保存着,待来日归来,或许还要用到。 出行所需的衣食等物和其他琐事就由风纾难着人处理,到了五月初八,马车载着两人驶出了永望山庄,随行的有杨锐、乌雷及另外几名侍从。 他们在京城外的十里长亭处与白家会合,风纾难下车与白扬叙话,容青君待在马车里没动,捧着一本医书看。 在长亭处停留不久他们就准备动身了。 “纾难哥哥,你与我二哥一块儿骑马吧,陪葵儿说话。”白锦葵的声音很欢快,她只在幼时去过外祖家,因年纪太小早就没了记忆,除那一次外就从没有出过京城,又听白扬讲了许多见闻,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这一次出门整个队伍里就数她最兴奋。 容青君的手一紧,从开着的马车小窗里望出去,正见到风纾难伸手摸了摸白锦葵的头,她仍梳着小姑娘的鬏鬏头,没有换成更成熟的发髻,看上去稚容未改。 “锦葵跟你二哥说说话,累了就看看风景,或者睡一觉。” 白锦葵的嘴一扁:“纾难哥哥你又不理锦葵。” 风纾难对她露出个笑容:“听话,到了下个城里,纾难哥哥给你买好玩的。” 等到风纾难回到车里,看到的就是容青君直直地望着他,那本医书歪在了一边,脸上表情看不出喜怒,但风纾难就是能从他深如湖水一样的眼神里读出不一样的情绪。 他倾身向前与容青君额头相抵,一手摸摸他的后脑,道:“青君,我答应过你,等到了清河,给纪老拜过寿,我们就与白家告别,以后就只有我们自己。” 容青君眯了眯眼,他并不喜欢风纾难总被别的人别的事占据太多精力,尤其是白锦葵。他的视线再一次越过窗口落在那一边趴在车窗上与白扬说说笑笑的小女孩身上,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好。”他垂首低眉,乖巧地答应。 第25章 途中 因为有女眷在,他们行进得比较缓慢,一路边走边玩,到了晚上则必要找城镇投宿。 风纾难给了容青君一本山海志和一幅大雍堪舆图,沿途教他识记,供他在车上消遣时间。 “这里就是清河,我们在这里,中间要跨过北梁河、焦城、宜水城、樟坞山,然后在这里,过了芦苇乡,就是清河县。按现在的速度,大约还有半个月的路程。”风纾难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说给容青君听。 他们现在就停在北梁河边休息,杨锐和乌雷被派去找当地百姓询问渡河办法,风纾难与容青君在马车上等待,聊着后面的路途。 远远看去,白母牵着白锦葵沿着堤岸在散步赏玩,白扬已跑得不知所踪。 也许是受风纾难加入的影响,命运的轨迹发生了细微的变动,白父这一次没有与他们同行,而是决定等晚些时候再与白绍一起赶往纪家。因为这一变化,风纾难心中总有些不妥的预感,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希望能化解危难,一路平安,如此便能了却一桩心事。 一会儿后杨锐和乌雷回来,回禀说从此处往河的上游走十几里路就有大桥可容马车辎重通过。几年过去乌雷也长成了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结实的男子汉,跟在杨锐身边,神采奕奕。事实证明他的根骨极佳,虽然起步晚了点,仍不能掩盖他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当年刚加入风纾难的护卫队时,队内切磋常常被揍得满地找牙,后来缠着杨锐拜师学艺,得到指点后武功进境一日千里,现在也是护卫队里数一数二的好手。 因为白扬还没回来,一行人仍要在原地等待,幸好天色还早不急于赶路,也就没有派人去特意寻他,权当在此地休息了。旅途漫漫,最是无聊辛苦,能下车来走动走动,看看河岸风光,也是不错的。 容青君与风纾难也下了马车,往另一个方向慢慢走着。他们前方百丈远处有一片小树林,从河岸连绵到远方,河面上浮着几只水鸟,一条小小的渔船停留在水中央,船头不见渔翁,也许正在船篷下面躲懒。 两人原本放松惬意,走着走着风纾难忽然大喝一声:“杨锐。” 话音刚落,只见一条身影箭一般飞向了前方的树林子,正是杨锐。 容青君凝神一看,问道:“那是白扬吗?” 原来那林子里竟有几人正缠斗得厉害,隐约还有兵器相交的声音传来。白扬一身白衣,招招摇摇,在色彩斑驳的林子里反倒更好认。风纾难与容青君走得更近了点以便看得清楚,但仍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 与白扬过招的那几人眼看对方有帮手来到,且战且退,已有脱离之意,虚晃几招后,果然一个转身向远处逃去。白扬还要紧追不放,被风纾难喝止,提醒他白夫人与白锦葵两人仍在原地,不要纠缠。 “为何与他人交手?”风纾难问,白扬的性子虽然偶尔有些跳脱,但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我回来时就看到这帮人鬼鬼祟祟在林子里偷看,想必不怀好意,就想抓一个拷问拷问,谁知他们隐藏的人不少,一时竟拿不下来。”白扬略带遗憾地说道。 风纾难沉吟了一下,而后道:“这一路须提高警惕。” 白扬点了点头,忽然见到容青君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他眼尖地认出了那个大约三寸长短的小木牌,几步上前凑到他身边:“哟,这东西不错呀,大概是刚才那些人不小心落下的,捡到了算你运气,算他们没福气。” “这是何物?”风纾难拿过小木牌,左右翻看了几遍,牌子是纯木质雕刻的,一面雕着一束长茎细叶的花,一面刻着篆体的“樨”字,字的上下方还各有一行符号一样的纹路。 “这是药王谷的信物。”白扬食指在那几个字上弹了弹,给风纾难和容青君做着江湖知识普及:“药王谷是个俗称,岈山是他们的地盘,实际上那里汇集着十多个门派,百年前他们是一家,那时是药王谷势力鼎盛时期,大约三四十年前药王谷内讧,分裂成了医、毒、蛊三大流派,打来打去,各个流派内部也不太平,最后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模样,整个岈山万里之内群岭之上,有十八│大门派,六医、六毒、六蛊,又有若干小门小派,谁也不服谁,他们若拧成一股绳,回归到数十年前的同气连枝,倒是足以让江湖各大门派都忌惮的一股势力,如今一盘散沙,也就不足为惧了。” 白扬以为风纾难以朝堂为重,对江湖轶事应当知之不多,所以解说得很详细,实际上风纾难经他稍一提及,就唤醒了脑子里对药王谷的印象,只不过这万木令是他头次所见,所以未能一眼认出罢了,因此实际上真正需要听的只有容青君一人而已。 说起来岈山之上各门各派彼此相争的局面,也促进了各自于医、毒、蛊术之上的造诣,而各派间也以一年一小比,五年一大比的规律,延续了药王谷门派大比的传统,通常小比就放在岈山之上,关起门来进行,大比就寻一宝地,请江湖各大势力前来观战,加以评判。每到大比之时,药王谷也会派发万木令,也就是容青君手上这种小木牌,有幸得到万木令的人若能在大比期间去到比赛之地,就能凭万木令向药王谷求取他们所制的灵药、至毒或者蛊虫。 风纾难又问:“今年大比在何时何地进行?” 白扬摸着下巴想了想道:“七月初十开始,就在宁城,离清河不远。似乎听你说过容小兄弟对炼药有兴趣?这倒是不错的机会可以去观摩一下。” 容青君的确有些兴趣,眼神交流间风纾难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在心中定下了白家之事了结后,带容青君去宁城游玩的想法。 这一段小插曲过去,三人不再多言,回到了马车之上,又着人找回了白母与白锦葵,便再次启程。 白扬没将有宵小窥伺这事告诉白母,以免她担心,只是暗中与风纾难一起令侍卫提高了戒备,但十天过去,一路平平顺顺,也没有可疑人物再现,白扬就安下了心,当北梁河边之人是偶然出现并撞见。 风纾难却没那么放松,反而越接近清河越是凝重。 他们已到达樟坞山下,再有两三日就能到达目的地。白夫人与白锦葵已是无精打采,二十多日的旅途对于娇弱的女眷来说着实难受,离清河越近她们越是归心似箭,只想到了纪家好好梳洗梳洗,再在柔软的床铺上大睡一场。因此只歇息了一会儿,风纾难招呼几人尽快起身赶路的时候很是配合地爬回了马车之上。白扬也指挥侍卫们各归其职,收拾物品准备出发。 “青君,我们该走了。” 容青君发现了山上的野草,一路边摘边放在舌尖品尝,确认了这种野草的药性,不知不觉走得远了。风纾难亲自过来喊他,见到了他的小动作,只觉得像无害的小动物一样,可爱得令他的心都有些化了。 听到了风纾难的喊话,容青君点点头,随手丢开了刚摘的野草,虽然具备一定药性,但实在微弱,不值得收藏。 两人并肩往回走去,这时异变突生。 风纾难心道来了,只见四方忽然疾射过来数道冷箭,一两名侍卫闪避不及,被箭射中受了伤,但幸好不危及性命,而后所有侍卫迅速反应过来,一批人团团围住马车,另一批人向冷箭射来的方向疾跑过去。 风纾难带着容青君往回奔,尽力想与自己人会合,奈何这时竟有数人跳出来,拦在了两人跟前,将他们隔离在外。风纾难心中暗自着急,他的佩剑留在马车上没带在身边,赤手空拳与人搏斗已是不利,又有冷箭时不时射来威胁两人安全,使他不得不分心注意。 他看了看形势,白氏母女刚刚已上到马车上,因此第一波攻击中并没有受到伤害,有侍卫的保护,暂时也不用担心,但他们此时身在山林野外,没有援兵,看起来不得不打一场硬仗。 “青君,如果有危险,记得保护好自己,万事不用顾忌。”风纾难快速交代着,他自然会保护好容青君尽力使他不受伤害,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容青君出手杀人,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不能承受容青君被牵连而受伤的情况。 几个回合下来,风纾难已经确定来人绝不是普通占山打劫的匪类,依他们出手时刀刀利落配合无间的样子看,更像是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杀手。若前世也是这帮人导致了白家的悲剧,那这就绝不是一次普通的意外。 风纾难心中有了几个猜测,但打着打着却发现形势有了出乎他意料的发展。 这群杀手在围住了马车周围的侍卫,尤其是拖住了身手最了得的杨锐、乌雷和白扬后,竟以更迅猛之势扑向了他与容青君,冷箭与正面攻势一同袭来,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笼罩了他与容青君,尽显杀机重重。 一把朔气凛然寒光闪耀的剑冷不丁突破了防线,刺向他身后的容青君,风纾难急忙转身,以手掌握住了剑刃,运气定身,使它不能再前进半向。胶着一瞬,风纾难猛一用力,伴随着掌心被划破后飞溅的鲜血,那寒铁剑被拦腰断成两截,落在了地上。而后一鼓作气,风纾难迅速接上了招势,又一掌将那杀手推离了身前三尺范围。 他瞳孔一缩,这群人的目标,究竟是白家,还是他? ……亦或者是容青君? 第26章 纪府 这群杀手的单人实力并不强,只是倚仗人多,靠严密的布阵将他们分割围困,一旦被破开了一点,围杀的力度立马减弱。 风纾难击退了其中一个后,趁机突围回到了人群中间,将容青君推到了马车旁。 杨锐适时将他的佩剑抛飞过来,风纾难长剑出鞘,剑气震荡,在空中比划出一个无形的圆弧,硬生生将一圈敌人逼退了三步。 容青君被风纾难掩护在身后,他不懂武功,看不出他们的水平,但至少能看出来风纾难是处于上风的,应付那几人并不艰难。风纾难于武艺上从未荒废,每日清晨都非常规律地花一个时辰练剑,他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锻炼极其刻苦。容青君初到永望山庄之时,风纾难为了他的身体着想要他一同晨练,也问过他是否想要习武,但容青君对此不感兴趣,而且他的身体与药园相融合,健康得不得了,有那个时间他宁愿只在一边看着,或者干脆埋首到他悦木居的药田和药房中去。 打斗了片刻,眼看不敌,对方已经且战且退,等到人数近乎减半时,终于呼拉一声全跑了。 “这群人怎么回事?来送人头的?”白扬收了剑,走到风纾难身边莫名其妙地问道。这群状似杀手的人出场的时候倒是有模有样挺吓人的,结果就是样子货,一交手就软了,完全不禁打,在江湖上顶多是介于二流与三流之间的位置。 风纾难也颇奇怪,若只是这群人,能让白家伤亡惨重,白父重伤而亡? 他摇摇头:“不论他们所为何来,我们都及早离开吧。” 又看向容青君问:“青君,可有伤到?” 容青君也是摇头回应。 这时白母与白锦葵也从另一辆车里探出身来,看到一地的鲜血和尸体,白母忙捂住了白锦葵的眼睛,念了声“老天爷”,然后对白扬说:“扬儿,快些离开这里吧。” 白扬与风纾难对视了一眼,后者点点头。 “走!” 而后几人收拾了一下,风纾难跳上容青君所在的马车,率先在前开道,白扬驾着白氏母女的马车紧随在后,杨锐、乌雷带着侍卫护在两翼及后方,很快离开了这片凶地。 疾驰了半日之后,他们已走到了樟坞山的边缘地带,此处正好有一条溪流,风纾难喊停了车队,令众人在此地换洗休整一番。 不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也是一身血污,这副形象走到前方有人烟处可就大大不妙了。 众人各自找地方换洗不提。 不久,忽听到有达达的马蹄声快速靠近,几名护卫迅速站起身警戒。 容青君和风经难也看向了来人,只见几匹快马由远及近,马背上载着几名官差。 为首的一人面容刚毅,大约二十五六岁,他先是打量了风纾难几人一番,然后下马向前走了几步,之后站定抱拳道:“在下毛时钦,乃宁城府衙捕头。不知几位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白扬上前说话:“在下白扬,来自京城,祖父是威国公,这位是长公主之子,涪陵郡王,此行是为陪我与家母去往清河为外祖拜寿。” 白母正好带着白锦葵下了车,毕竟出身权贵之家,即使受了大惊鬓发有些凌乱,身上也有着寻常妇人所没有的矜贵。 毛时钦看过去,心下已信了几分,但仍然谨慎地要求查验几人的身份印信,同时取出了自己的官印并解释说是在前方发现了几具死于打斗的尸体,出于职责不得不对周围之人进行调查。 白扬没有与他为难,但他本身没有官职,只有私印,因此便借了风纾难的郡王印给毛时钦一观,以证其身。 双方都交换了身份信息后气氛便融冾了许多,白扬便没有隐瞒坦然相告:“不瞒毛捕头,我等中午时碰到一伙贼人,欲行杀人抢劫之事,幸好我白家与郡王府上的家将护卫还算得力,斩杀了贼人,我等才逃过一劫。毛捕头看到的尸体说不定便是那伙人。”风纾难身为皇室中人,遇到挑衅刺杀之人,是有权处置,立斩不赦的。 “宁城所辖之地出现此等事情,祸及郡王爷与白兄,实在令毛某惭愧。”毛时钦面有惭色,又道:“不如接下来的路程便由我等送几位一程吧,去往清河途中要路过芦苇乡,那里水路交错,不易行走,有毛某为诸位领路,也可少绕些弯路。”清河县与芦苇乡都是宁城所辖之地,因此毛时钦熟悉这一片地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白扬看了眼风纾难,答应了毛时钦的提议:“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当晚他们在樟坞山附近的小客栈投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由毛时钦带着启程穿越芦苇乡,前往清河县。 芦苇乡,顾名思义,是一片长满芦苇的地方,这里水泽遍布,道路阻隔交错,乡民多临水而居,出行就撑着长蒿驾着小船,从高高的芦苇间穿梭来回,偶有水鸟落在船头小憩,或三两只栖息在安谧的水乡深处,这一幅画面着实太美。 但对于风纾难等人来说,他们却无法让大队人马从水上过去,只能另找通畅的大路前往清河县,本来要花费更久的时间,但因为有毛时钦这样的当地人带路,他们到达清河的时间提前了至少半天。 在三岔路上的时候毛时钦指着一个方向说:“从这里往西北是清河县,往东就是宁城,你们为纪老拜完寿,若得空就来宁城玩,我作东带你们一游。” 白扬代表他们一行人谢了毛时钦的美意,又表示去清河的路他们可以自己走,不必再麻烦毛时钦,请他先回,但毛时钦坚持要送,白扬便也不再推让。直至到了清河县,纪府已遥遥在望,白母忍不住露出了兴奋的情绪,毛时钦才告别,白扬又邀他去府上小坐,这回却是毛时钦坚持辞让,终于在此处分道扬镳。 看着他的背影白扬道:“这人倒是不错,风兄你看呢?” 风纾难对他也的确是有些看法:“我观此人不卑不亢,行止有度,忠于职守,是个不错的捕头。”一天相处下来,毛时钦始终保持界线并无刻意讨好之举,一路善尽职守恪守本分,风纾难欣赏这样的人,只是另一方面他又显得过于方直,欠缺几分机敏灵变,这样的性格在仕途上恐怕不容易进步。 纪府已近在眼前,风纾难与白扬不再议论毛时钦。 得知是出嫁国公府的姑奶奶带着一双儿女回来为纪老祝寿了,纪府开了大门相迎。进府后,白母抱着纪老夫人喜极而泣,很快连同白锦葵一块儿被女眷们带入了内堂。风纾难与白扬一起先是拜见了纪老,又见了白扬的一众舅兄,很快两人也被安排了住处,让先休息休息,去一去旅途疲乏。 容青君一惯不爱与人相处,风纾难与纪府之人交际时,他甚至都没进屋,只在院外走走看看。纪府下人知道他是府上贵客带来的人,即使不明底细也不敢无礼,但上前服侍时总被他一律无视冷面相待,渐渐也就没人往他身边凑了。直到风纾难出来带他去房间休息。 对于容青君不喜欢的事情,风纾难从不勉强他去做,他抗拒与人共处,他便尽量避免让外人打搅到他,连自己也减少了正常的人情交往,无论他人抱以什么样的眼光,有什么样的闲言碎语,自有他挡在前面。 而对于容青君自己来讲,他一向随心所欲,只做他爱做的事,何需理会旁人?他的世界很小,里面有他自己,有花蟒,有药园,有容娘的记忆,后来插|进来一个风纾难,仅此而已。至于别的,他不需要。长公主、附马、白家、纪家,是谁都好,在没有威胁他的时候,不过是披着不同名字的这个世界的布景板。就是这么简单。 坐在纪府的客房里的时候,风纾难感觉自己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虽然途中有点小波折,但他们终于平平安安到达了,白锦葵没出事,白扬与白母也无恙,现在只等白父与白绍赶来,纪老的寿宴完毕,他便可以带着青君游遍天下了。 想着未来的好景,风纾难的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个笑容。 第27章 旧识 从京城到清河,风纾难与白扬一行走了将近二十天,但白父与白绍轻车简从的话,脚程应当能比他们快一倍,算一算,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从京城出来,再有个五六天估计就能到达。 但两三天之后,还没等来白父与白绍,倒是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风纾难,竟是何飞与何宥。他们正正经经敲了纪府大门,拜会了府上主人,声称是风纾难的下属,方才被带去风纾难与容青君暂居的客房。 几年未见,这兄弟两人没有多大改变,风纾难很快认出人来,颇为惊讶:“二位怎会来此?” “大人,容公子。”何飞何宥先后给风纾难行了礼,又与容青君打了招呼。 容青君仍记得这两人,而何飞何宥对这个特别的少年自然也忘记不了。比较起来容青君是四人中变化最大的,三年过去他的身形拔高了不少,彻底脱去了孩童的影子,唯有五官仍然漂亮又冷漠。 “大人,我们是特意来找你的。”何飞看了看容青君,对风纾难道:“大人前几天在樟坞山是否遇到了埋伏?” 闻言风纾难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何飞与何宥此次前来,的确带来了重要消息,据他们所言,前几天在樟坞山埋伏他们的那伙人来自一个叫明月楼的组织,目标正是容青君。 “明月楼,似乎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号,他们是何目的?”风纾难自问不算孤陋寡闻,对江湖上各方势力都能说上一二,但并不知道哪一家叫明月楼,更不知道容青君什么时候与他们结了仇。 “就是个三流的小势力,没什么名气,他们楼主是个武痴,在武学上有些天分,也擅长阵法,这方面还能摆得上台面,可惜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老干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傻事,反正在江湖上说起明月楼,那就是惹人发笑的存在。”何飞道。 “明月楼只是别人用来杀人的刀,真正的金主还藏在幕后。”何宥补充道:“这件事内里还有些因由。我大哥他在江湖上有些薄名,也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好友,一开始是有位江湖朋友听说有人想对大人您府上的人不利,在寻找可靠的江湖门派或者杀手组织托任务,那朋友知道我与大哥早就投效了大人您,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们,之后我们暗中追访,查到了幕后之人的真正目标是容公子,但那人颇狡猾,藏得挺深,始终没露出真实身份,于是我们干脆将计就计,找了些人打通关系,不让真正有实力的组织接他的生意,又故意将明月楼引荐给他,那人看样子也不是老油条,最后果真被明月楼忽悠成了。我与大哥料想就就凭明月楼那几个小杂兵,定是伤不到大人的,运作得当,说不定我们还能玩一把引蛇出动,请君入瓮。” 风纾难点点头,知道他必有后文,否则这两人也不会冒然就来到他面前了。 果然何宥又接着说道:“果然明月楼接了那人生意后,他行迹就暴露了许多,我们打听到那人似乎有求于药王谷,因此药王谷大比之时必定会来到宁城,到时我与大哥自有办法将他挖出来。” “有人想杀我?”容青君忽然插话进来:“为什么?” 何宥怔了怔,也许是由于当年的经历,他对这名比他小了不少,如今才十六七的少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比起风纾难尤甚。若说给不识得容青君真面目的人听,说他何宥怕这人,只怕会惹人耻笑,可何宥当年身体恢复后,曾细细追问了飞天寨里每一个人关于那晚的细节,了解得越多他越是从心底里感觉到了寒毛直竖的恐惧,在翻手覆手间,将一整个寨子的人悄无声息地控制在指掌之上,这是何等了得的手段,那时候他又才多大?何宥后来总是无比后怕,又无比庆幸当时容青君并未被招惹到极限,没有出手狠辣…… 走了会儿神,忽然惊觉到容青君仍定定地看着他,一双黑眸如秋水寒星。 他忙回答道:“也并不一定是要杀你,那幕后金主与明月楼有约定,若杀了你,需将你……全尸带回,才能支付酬金,若生擒了你,则酬金翻倍,可见他还是更想要你活着的。” 容青君听完摇了摇头,说一句:“奇怪的人。”便不再理会。 风纾难则听得眉头紧蹙,想不出来是什么人会对容青君有这么大的仇恨。 “离药王谷大比之期还有些时日,这期间你二人可有落脚之处?” “有的,在宁城北安大街上的孙府,府上主人大人您也认识,正是我们那妹夫孙贺,他身子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这一次也是为了来求药,当碰碰运气,刚巧与我们顺道,便在一块儿凑个热闹。” “我记得,想来他如今已娶了你们义妹了。” “是的大人,两人成亲也有三年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何飞何宥便拜别了风纾难,先行去宁城,风纾难则预备等纪老寿宴过后再去与他二人汇合。 容青君听完他的打算之后则说了一句:“好,我要那个人,全尸。” 风纾难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何氏兄弟走后容青君与风纾难又恢复了悠闲的状态,他们在纪府上并无什么事可做,白家三人忙着与纪家的亲戚叙旧情,也无暇顾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反倒更能自得其乐。 第二日一早,容青君很难得的主动要求出游,而选择的目的地正是他们来时途经的芦苇乡。 他们向渔家租了条小船荡进了芦苇丛中,看不远处的渔翁船头站着一只囊袋鼓鼓的水鸟,手上抓起一条绳子收了收,就见水里升起了一张渔网,里头兜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容青君在船头蹲下身,捋起袖子将手伸进了水里放着不动,风纾难看见了也要伸手去探探,被容青君拦住了。风纾难不解,看向容青君,他却是全神贯注盯着水面以下。 四周非常安静,只有风吹过芦苇丛的声音,水鸟偶尔的咕咕声,还有渔瓮撑着蒿破开水波时的浆声。风纾难安排的护卫都四散在了周围,不能一眼看到。 水面非常清澈,倒影着芦苇与蓝天的秀色。风纾难环顾了一圈后低头再看时,就发现有一尾大鱼儿慢慢接近了容青君的手指,用鱼唇轻碰他的指尖。 然后“哗拉”一声,容青君掐着鱼头将它从水里捞起来,鱼身已经僵硬不会蹦跶。 “不凶,太蠢。”容青君如此点评。 水中捞鱼是他幼年时常用的捕食技巧与食物来源,只是地底暗河中的鱼比起这些肥头大耳的鱼来,可是聪明凶残多了,鱼肉的鲜美也是他记忆中不可多得的美味。虽然后来风纾难总能给他找来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但却不太一样。容青君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同,也许是那种不可取代的感觉?毕竟那个时候,食物是如此匮乏。 直到夕阳逼近了天际线,他们才打道回府。 半道中,忽有一个侍卫驾着快马疾奔而来,遇到他们的车马后急忙停下,给风纾难递上了一盒密封的信笺。 读完信后,风纾难脸色一沉,京城传来的消息,白锦葵的父亲遇刺身亡,白绍重伤,吊着一口气被救回了京城国公府,消息传到已有四五天,如今生死不明。他在白父与白绍身后刻意安排了一支队伍暗中保护,因此如今递来消息的是属于他自己的势力,但是这么大的事情,想必不久白府也会派人来通知白母等人了。 “送信的人呢?” “禀主上,小六星夜从京城赶来,将信送到属下手上后就晕倒了,如今在纪府休息。” “回府,等他醒来,我要问话。” 一整天的悠闲气氛似乎一瞬间烟消云散,容青君看风纾难与下属说完话便一直神色阴郁,一路未再说话。他们去时潇潇洒洒,归时行色匆匆回到了纪府里。 风纾难叫容青君先自去安置,自己则去了书房。 等了许久风纾难仍未回来,容青君便亲自去到了客房中充作书房的屋子里。 他听到屋里传来风纾难的声音:“给我查,将那批人的身份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门推开时,他看到屋子里站着杨锐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人。 “你们先下去吧。”看到容青君后,风纾难对那几人说,待人出去后,又问:“青君,可是无聊了?” “鱼。”容青君只说了一个字。 “想吃鱼?”风纾难笑了笑,走到容青君身旁牵起他的手:“好,我们去吃鱼。” 客房所处的院落里有自带的小厨房,容青君从芦苇乡带回的几条鱼成了他们的晚餐。 用过饭后,风纾难没有与往常一般与他一起在园子里随意走走,而是抱起容青君,一跃跳上了屋顶,躺了下来仰头看着晴朗的夜空。 容青君学着他的姿势躺下来,忽然就想起了他刚从地底暗河出来的那一夜,天上也有半轮明月,有璀璨星辰,照亮了大地,与地底的黑暗截然不同。 “青君,你说命运是否自有其轨迹,不是渺小如你我的凡人可以改变的呢?”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容青君侧过头。 风纾难看着天上的星子,天空浩瀚深沉,许久后,又转过视线与容青君对视,眼睛深沉得仿如夜空。 那么,你与我呢? 第28章 告别 白府的消息只比风纾难的晚了一天就来到了纪府,白母听到后当场昏厥,白锦葵吓得扑在白母身上哭个不停,白扬就好似被人抽离了魂魄,对眼前的现实难以置信,纪家原本喜气洋洋的气氛也一下子沉寂了下来,所有人脸上都没了笑。 容青君前一天与风纾难很晚才睡,今天起得也就晚,醒来时风纾难已经不在。 小院里有棵树,树下有桌椅,容青君前一天出过门,今天便只搬了茶具在树下坐着慢慢打发光阴。他的茶来自自己的药园,叶子翠绿欲滴,是细细长长的半月牙儿的形状,名唤月芽禅,本身就有排除毒素清理肌体的功效,容青君在见过饮茶的技法后,将月芽禅用于泡茶,出来的茶水色泽清丽香味幽远,他自己非常喜欢,风纾难也极为赞赏。 乌雷被留在客房小院里陪着容青君,这几年在杨锐的训练下他已沉稳许多,但今天风纾难与杨锐都不在,白家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就有些故态复萌,话多了起来。 “听说刺杀白家的人来头特别大,都是真死士,身手厉害还不要命,来了十几个,我们的人加上白家的人大约有二十个,打到最后是两败俱伤,他们杀了白扬公子的父兄后,只剩两个人拼死逃了出去,我们和白家加起来也就剩五六个能站着的,别说有多惨烈了。”乌雷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说到最后咋了下舌,好像他亲眼看到了那场面。 容青君喝着茶,听他说故事,因为心情不错,还亲自倒了一杯递给他。 乌雷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尝了一口,接着又说:“来报信的小六就是少数几个活着回来的,昨晚我们去看他了,我瞧着他心里也挺难受的,虽然说做我们这行的早就有自知之明会有这么一天,可一下子死了那么多兄弟……唉,汉子也抗不住啊。幸好听杨统领说小六有带回了敌人的身份线索,主上也下令彻查了,到时候一定能给地下的兄弟报仇。” 说着乌雷又端起茶杯,一口饮尽。 “出了这么大事,也不知道主上会不会回京城。”出来前虽然说过这次要云游天下,几年都不会回去,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白家发生那么大变故,一家人凄凄惨惨,这个时候置他们于不顾,还去游山玩水,乌雷觉得多少会显得有些薄情寡义。 “不回京城。”容青君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呃……”乌雷一时语塞,摸了摸鼻子。他知道主上一向对容青君言听计从,虽然容青君不常提要求,但只要提了,主上就一定会满足他,这次多半也不会例外。郡爷的事他是管不着的,可是他总觉得这两人有点怪怪的。 下午风纾难回来,杨锐跟在他身后。 “主上。”乌雷问候了风纾难后走回了杨锐身边。 “青君,吃过饭了吗?”风纾难坐下,倒了一杯月芽禅给自己。 “没吃,等你。” “好。”风纾难唇角勾起,吩咐下人去准备膳食。 “今天都做了什么,没出去逛逛吗?” “和乌雷聊天。” “哦,聊些什么呢?” “不回京城。” 风纾难顿了下,放下茶杯,倾身过去用额头抵着容青君的额头。 “好,我带你走遍在大雍天下。我们明天就走。” 乌雷看到风纾难的动作,尴尬得眼睛乱瞟不知道视线该往哪里放,听到风纾难的话又是一愣,转头去看大统领,杨锐正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的模样。居然明天就走,都不多留几天吗?话说纪老的大寿也还没过呢…… 不管乌雷怎么想,风纾难已经雷厉风行地准备了起来,大晚上就命人收拾行李了。 “青君,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呢?” 听到风纾难的问话,容青君拿出了山海志和大雍地图,在桌子上铺了开来。 风纾难把这两样东西给了他之后,他就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地图上用毛笔勾勒了许多个圈。 “这里、这里、这里……” 风纾难一一看过去,容青君的记号上包含了众多名山大川,和山海志中记载过的许多有趣的地方。 正当两人秉烛夜话时,门上传来“扣扣”两声和白扬的声音:“风兄,是我。” “进来吧。” 房门没有关严,白扬一推就进来了,他看了看风纾难,又看了看容青君,然后在风纾难的示意下跟着他到另一边坐下,之后也不说话,低着头难掩失落。 风纾难给他倒了一杯茶,没有急着催问。 “风兄,你真的不跟我们一道回京吗?”白扬哑着声开口问道。 “不了,我另有要事。” “就是为了他吗?”沉默了会儿,白扬忽然抬高了音量,手指着容青君,眼睛通红:“风兄,你知不知道你变了,曾经的你是多么意气风发,自从遇到了他,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你要抛弃家人抛弃朋友抛弃一切吗?你知不知道长公主对你有多失望,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人有多寒心!你——” “白扬!”眼看他说得越来越义愤,风纾难大声喝止,而后道:“我有我的路要走。” 白扬忿忿甩了下袖子,没再就容青君说什么。 “咔嗒”一声,容青君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笔杆撞在白玉笔枕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穿过整个房间,走到白扬跟前站定。 “你。”两个男人抬起头来看他,只见少年面无表情,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滚。” “青君。”风纾难站起身来,揽住容青君的肩膀,阻止他发怒。 “滚。”容青君盯着白扬,又说了一遍。 白扬脸涨得通红,看着容青君的眼神像要吃了他,也许是碍于风纾难,终于没有发作,说道:“风兄,明日一早我就带母亲和妹妹回京了,纪家舅舅和表兄随我们同去。这里就当跟你话别了,你好自为之,保重。” 说完白扬便大步离开,门从身后关上的刹那,他听到房里传来的一句:“保重。” 顿了顿,白扬没有回头,走出了小院。 门关上,容青君看向风纾难,他无奈地笑了下,拉起容青君的手走回铺着地图的桌子旁,道:“我们继续。” 第二天一早白家的马车就驶离了纪府。 女婿横死,纪老也没了办寿宴的心情,亲自发话让小辈们都歇了,但发出去的请帖不止一份两份,许多首尾仍要处理,因此纪府上下依旧是忙忙碌碌。 这种情况下风纾难去拜别,纪家也就没有留人,说了几句表达谢意和遗憾的话,就放他们离去了。 走在官道上的时候远远看见了白家的车。 “主上,要去打声招呼吗?”杨锐问。 “不用了。” 走过芦苇乡,两家就前后奔向了不同的方向,白家沿着来时路回去京城,容青君一行则向东驶向了宁城。 虽然比计划的早了许多天,他们仍然选择了宁城作为下一个目的地。容青君还惦记着那个想要他全尸的神秘人。 快走出芦苇乡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一会儿,杨锐在外禀报:“主上,前面有人在打斗,拦住了去路。” “停下等等,勿要节外生枝。”风纾难眉头微蹙,吩咐完杨锐后又对容青君说:“我出去看看。” 容青君点头答应。 在原地停了许久,风纾难仍没有回来。 闻着空气中隐约飘散的甜腥味,容青君半眯起眼睛,那是血的味道。他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马车外留守着几名侍卫,守着不同的方位面朝外警戒,再往远处看去是芦苇乡特有的水道,在阳光的照耀下,水波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即使距离遥远,他依然看出来水面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在快速游动。 腥味越来越重,似乎终于从源头扩散到了他们这里。容青君感觉到药园中的花蟒有些骚动。在西山上的时候他常常放任花蟒漫山遍野地乱跑,经过那么多年在药园中的滋养,它的毒性早已天下无双,堪称巨毒之王,在西山那样温柔无害的环境中,简直是称王称霸快乐逍遥。出京城后这一个月,整日将它拘在药园中,想来确实是寂寞无趣了。 容青君心念一动将花蟒放了出来,但只许它在马车里待着,盘踞在他身旁,不让它出去。不知为何它有些躁动,嘶嘶吐着信子,长长的蛇身不住游移。容青君一下下地抚摸着它的蛇鳞给予安抚。 隔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面侍卫拔刀的声音,恰好风吹起了帘子,容青君望过去,只见远处的河面上有个黑衣男人正使着轻功飞过,风吹起了他的黑袍,长长的衣摆在空中翻飞,一头黑发肆意不羁地散在背后。 似对容青君的目光有所感应,男人回过头,让容青君看到了他的正脸,他的额头上嵌着一枚神秘的绿宝石,脸上戴着半张白色的面具,遮住了从眼睛到嘴唇往上的部位。 那人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马车中,被巨蛇环绕的清冷少年,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嘴角勾起了一抹兴味的笑容,然后转过头,踩着水面飘然飞远了。 风纾难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男人的背影,倏然握紧了拳—— 那是夜,拜蛇教的大祭司夜!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29章 故人 途中的小插曲没有影响到他们后续的行程,风纾难把夜出现的事情压在了心底,告诫自己这只是个巧合,不要多想,今生那人与容青君不会再有交集。 容青君则没有将这么件小事放在心上,看到风纾难回来,就让花蟒回去了药园。 最终他们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宁城,找到了北安大街上的孙府。孙家行商,资产丰厚,为方便行走,在常常往来的几个城里都置下了田地家宅。 容青君等人被接入孙府的时候,何飞何宥脸上明显有着惊讶。 “大人怎么那么早就来宁城了,我记得纪老大人的寿辰还要过些时候才对。” “纪家有些变故。”风纾难略微解释了一下白家与纪家发生的事,何飞何宥听了都有些叹息。 “我何飞从小便知道威国公的大名,听过无数他在边疆的英雄故事,想不到如今迟暮之年竟然发生这样的惨事。” “正是,而且听闻国公爷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是当朝皇后,国舅爷就是他唯一的儿子,就这样去了,打击岂不是更大。” 几人一路说着就到了正堂。 一位年轻人从屋里快步出来,对着风纾难作了个揖:“郡王大人,孙贺来迎晚了,给您赔个不是。” “不必,是我仓促叨扰,给主人家添麻烦了,再说云游在外,孙兄弟就不必称我郡王了,以风兄弟相称便是。” “岂敢岂敢,那我还是与何大哥何二哥一般,喊您大人吧。”孙贺忙道,他做久了生意,惯常与官府打交道,为人谦和知礼,看到了容青君,又与他问候:“这不是容兄弟吗?说来当年你我也是有缘,才因缘际会促进了大家相识。听何二哥说当年我得风寒烧了一天,还是容青君不嫌弃整整关照了我一天,当年不曾得到机会,如今可要好好给你道个谢了。” 容青君打量着这个言语温和的年轻人,认出他来,他自认当年没有关照过这个人,但既然对方如此说,又刻意谢了他,他也懒得辩驳。 孙贺在他这里讨了个冷脸,也没显出多少尴尬,笑笑的就把话题转移了:“我带几位先去客房安置一下吧,听大哥二哥说大人来了之后,内子就急忙去准备了,晚膳也吩咐备下了,可要为大人送去房里呢?” 风纾难点头:“今日路途劳累,就烦请孙兄弟将晚饭送去房里,用完后我们也想早些休息下。明日我再与孙兄共饮三杯酒,谢你盛情款待。” “哪里哪里。”孙贺口里谦让着,一路将风纾难送到了客房门口。 “还有一事要麻烦孙兄。”风纾难又说:“我预计在宁城要盘桓数月,直到药王谷大比之后,我随行家人众多,常在孙兄府上打扰怕有所不便,孙兄对此地较熟,因此想请孙兄帮忙代为相看,租一处干净宽敞的宅院。” “此事不难,大人就交给我吧。”孙贺还没开口,就被何飞抢先回答了。 “如此甚好。” 是夜,容青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有点沉重,他睁开眼,对上了风纾难毫无睡意的眼睛。 容青君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蹭了一会儿,感觉清醒一点后,抬起头伸出手,盖在了风纾难的眼睛上,在心里默默数了几个数后再拿开,风纾难果然乖乖闭上了眼。他又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准备睡觉,就感觉到风纾难胸腔微震,耳朵里听见了他低低的笑声。 “为什么不睡?”容青君一直特别奇怪,风纾难的心里好像总是装着太多事,常常想得睡不着觉。 “因为一睡着,你就好像不在了。”风纾难低低说着,声音在暗夜里特别清晰。一闭上眼,脑子里就盘桓着容青君与夜相携离去的场面,前世熟悉的疼痛萦满心间。 “我在。”容青君将手放到风纾难的背后,轻轻地拍着。 风纾难又笑了笑,搂紧了怀里的人:“好。” 容青君再一次安睡过去,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何飞何宥就过来看望两人,代孙贺问候是否有不习惯的地方,是否需要添什么物品,又说今日就会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 药王谷大比在七月初十开始,距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通常距大比开始前半个月,城里就会热闹起来,有江湖上慕名赶来围观的,有修习医术想趁机露脸扬名的,也有想拜师的,更有趁人多来做生意想赚一笔的。 孙贺就属于提前来宁城看顾自家生意的。孙家的生意里药材是很大一块,宁城也是他们生意网里的重点之一,因此这一个月里也每日要去自家的商铺里看着,和本地的掌柜商议要事,一直颇为忙碌。 容青君与风纾难则是真的可以悠闲地过上半个月,一来药王谷没来之前,宁城与其他的城也无太大区别,偶尔能遇到的医术切磋也没多大看头,二来那位幕后买凶的神秘人也没现身,他既然是奔着有事相求于药王谷而来的,想必也会是在大比临近之日甚至是开始之后才会到宁城。 容青君与风纾难在孙府的花园里逛着,一边聊着宁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这时看到从另外一面走来两位女眷,一位年轻些的少妇正是孙贺的妻子谢朝华,先前何飞何宥为他们介绍过,她搀着一位年龄稍长些的妇人,却不知是谁。 谢朝华也看到了两人,跟妇人说了句话,就扶着她向他们走来。 “风公子,容公子。”谢朝华落落大方地打着招呼。 “孙夫人。”风纾难客气地接了话:“这位是?” “这位是我姨娘。”谢朝华微笑着介绍,没有一点扭怩。 看这两人的姿态,想必这妇人是谢朝华的亲娘,又称是姨娘,可见不是正室夫人,能把她接来孙家,足以见得孙谢两家对谢朝华的包容。但孙家的事风纾难也曾听闻过,知道孙贺与他继母继弟有龃龉,孙家的婆母很可能管不到谢朝华身上,谢家却不知是何情况。风纾难对他们内宅之事并无八卦之心,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世上的事千千万,哪里能一一说得尽道得明。 谢朝华又接着对她姨娘介绍道:“娘,这位是风公子,这位是容公子,最近在我们府上做客,也是何大哥何二哥的好友……娘,娘?你怎么了?” 谢朝华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她姨娘盯着容青君的脸走神了,赶紧伸手推了推,又喊了声娘。 梦姨娘回过神来,脸上怔怔的,不自觉地开口说:“你姓容……” 谢朝华奇怪地也看了看容青君,仔细一瞧,忽然觉得他眉眼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 风纾难也颇觉奇怪,视线在梦姨娘和容青君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了梦姨娘身上:“夫人可是有话想对青君说?” 梦姨娘像被惊了一下,忽然转开了眼:“没,只是、只是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一个故人。” “哦?是何故人?” “一个姐妹罢了……”梦姨娘脸上不禁露出伤感的表情,然后又怕被追问似地忙对谢朝华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好。”谢朝华也看出自己的娘亲有些不对劲,梦姨娘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心无城府,实在是作不来伪。 “风公子,容公子,我与姨娘要去城外的广慈寺里上香,还请二位自便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下人去做。”说完行了一礼,扶着梦姨娘准备离开。走之前又看了容青君最后一眼,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些猜测。 “孙夫人。”风纾难突然出声喊住了她们:“我与青君正无所事事,不知孙夫人可否派一辆马车,也送我二人去到广慈寺,游玩一番?” 谢朝华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最后两架马车载着四个人奔向了城外。 广慈寺在城外的虎丘之上,香火鼎盛,庙宇恢宏。四人在寺门前作了别,谢朝华与梦姨娘一道从正门进去,按着规矩买了香油去礼佛。 容青君是第一次见到寺庙,在大殿之外看着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他对于上香拜佛这一行为的好奇远胜过了对于景致的热衷。 寺里香烟缭绕,熏出了虔诚的香火味,殿内的菩萨慈眉善目,庄严地目视着跪拜的人们,殿门口巨大的香炉中,焚烧着人们的信仰与寄托,他们双手合十,喃喃寄语,向上苍祈求着庇护。 不知不觉,容青君从大殿走到了后殿,风纾难一直由着他随性而走,跟在身后,这时杨锐不知道从哪里出现,附在风纾难耳边说了句话。 然后风纾难便对他说:“青君,我带你去听个秘密如何?” 再然后,容青君便被带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里,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进来时走的不是门,而是风纾难抱着他,直接翻过了院墙,趴到了屋顶上。 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但屋旁恰好有棵参天大树,如今正值夏季,大树绿荫如盖,树叶丛丛蓉蓉伸展到屋顶上,不偏不斜地掩盖住了几人的身形。 容青君看着风纾难移开了几片瓦,低头听了听,然后挪开位置,用眼神示意他试试。 容青君趴下头,从屋顶的瓦缝中清晰地听到里屋里人对话的声音。 正是谢朝华与她姨娘。 第30章 身世 容青君看了看风纾难,他又在旁边掀了瓦,给自己找了个缝侧耳去听了,杨锐在不远处给他们望风,表情很是专注地盯着远方某处。于是容青君也把注意力放回了谢朝华母女的谈话之上。 听了一会儿,一开始只是闲话家常,但不负所望的是,很快他们就等来了重头戏。 还是谢朝华先起了话题:“娘,我看容公子有些面善。” “是,确实很像……” “娘,你说他像谁?” “一个故人罢了,十多年没见了,不提也罢。”梦姨娘明显不想说起这件事,闪避的态度在府中时就可见一斑了。 谢朝华却没有放开:“娘,容公子是不是很像容姨娘?他们又都姓容……” “胡说什么呢。”梦姨娘疾声打断了谢朝华。 “娘。”谢朝华的声音听着像是不满,继而又似赌气似地说:“容姨娘失踪时我都已经十岁了,我记得她的样子,我还记得我有个弟弟,是容姨娘的儿子!” 屋里沉默了片刻,然后梦姨娘颤着声说:“你、你回到谢家时候千万不要乱说话,夫人、夫人她放不过你的。” 这回却是轮到谢朝华沉默,接着响起的声音里有一丝诧异:“娘,他真的是容姨娘的孩子,是我的、我的弟弟?我以为,他可能只是容姨娘的亲戚……” “我也不知道。”梦姨娘说:“当年容娘失踪的时候,是带着那孩子一块儿消失的。他们俩,长得真是太像了……” 过了一会儿梦姨娘又说:“朝华,不管他是不是,你一定记得回到谢家时不能说到他,你想想香姨娘,当年容娘失踪后不久,香姨娘的儿子就被夫人带走,然后好好的就说生病没了,祁华少爷上头这才没有了庶兄。这么多年娘一直庆幸只生了你一个女儿,夫人对咱们母女才算善待。” “娘,我知道了。” 听到这里话题差不多就结束了,两人转而说起了别的,又休息了一会儿就准备回去了。 四人在广慈寺门口汇合,谢朝华微笑如常没有什么异样,梦姨娘却是刻意低着头,直直往自己的马车走去,像是看都不敢再看容青君一眼。 坐上马车后,容青君问:“你知道她们要去那儿说话?” 风纾难:“碰运气罢了,许多女眷都有这习惯。” 容青君没再问,之后就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他想念容娘,但对于父亲和家并没有向往,容娘让他不要回去,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所以不管梦姨娘口中的“容娘”是不是他的母亲容娘,不管他是不是谢家的孩子,都没什么所谓。哪怕真的是,容青君也不会主动回去,也希望谢家不要来招惹他,因为容娘厌恶甚至憎恨他的“父亲”,那么想必容青君对他也是厌恶的。 之后几天他们依然过得悠闲自得,没有刻意再找谢朝华或者梦姨娘盘问什么。 何飞何宥不久为他们找好了一座宅院,就在离孙府两条街外的元安大街上。风纾难向孙贺谢朝华道过谢辞别后,就带着容青君和一众人等搬进了新宅。 容青君手上有一枚樨木令,是药王谷万木令中的一枚,是当初在北梁河边时与那群偷窥的宵小打斗后捡来的,万木令持木者可以在药王谷大比的最后一天与药王谷换取珍贵的灵药或者药材,而药王大比又整整持续一个月,因此若无意外他们将在宁城这座新宅里住上近两个月。 每天的时光好像回到了永望山庄里,看书、写字、处理药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时间流逝,药王谷大比临近。 七月初七,离大比开始还有三天,这一天也是女儿节。 宁城里的江湖人明显多了起来,酒楼常常满座。 容青君坐在靠窗的雅座上,楼下的大街上正上演着女儿节特有的民俗大戏。 经过了几天的认识,容青君发现江湖就是个吵吵闹闹特别容易发生的地方。眼下这吵闹就蔓延到了他身上。 眼前这伙人横眉竖眼,恨不得对他抱以老拳,只不过因为前方有杨锐挡着,才未能得逞。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争座。 知道今儿大街上有女儿节的庆典可看,这雅座是风纾难一早就预订了的,这间雅座在二楼,视野极好,又有珠帘隔开了大堂,虽不是十分隐秘,但多少清静一些。 然而真正来到酒楼后,总有些不守规矩的人试图用别的方式抢到别人的东西。 风纾难暂时离开了下,白皙瘦弱的容青君就成了这群人的目标。 对于这群人,容青君只有一个字: “滚。” 江湖人最好面子,被人赐个“滚”字好比杀人父母,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这如何能了得? 于是便动起手来。 幸好他们这边有杨锐在前。杨锐虽少言寡语,做不到与人逞口舌之能,但在武力值上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来一个踹一个,统统被他踢出了雅座之外,无一能突破防线。乌雷在身后叫好喝彩,将那些被踢翻的人批得一无是处,说得那些人要么是含羞带愤走人,要么就恨得想再与他们拼命一回,旁人怎么拉都拉不住。 风纾难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不禁对自己的驭下之能产生了怀疑,扫了杨锐与乌雷一眼,走进雅座坐到了容青君对面。 “青君,觉得如何?”风纾难问道,指的是楼下的宁城民间庆典。 “无趣。”容青君欣赏不来那些打扮得花花绿绿跑跑跳跳的大戏,完全看不懂他们想表达的是什么,加上这酒楼里的闹剧,更是烦人,便道:“回去吧。” “也好。”民俗庆典往往融入了当地特色,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通常很难理解其间的趣味,因此容青君看得兴味索然并不让风纾难意外,再加上雅间外那伙人,看样子着实已经惹得青君很不愉快了。 风纾难当机立断,起身预备离开了。 容青君跟在风纾难身旁,目不斜视地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杨锐乌雷眼在后面。马上就要踏上第一级台阶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站住,想一走了之吗?回来给爷爷我磕头认错,不然休想跑!” 容青君回过头,只见是一个七尺大汉,一脸横肉,凶神恶煞。 “小子你敢不敢啊?嗯?有种你就给我过来,娘的敢叫老子滚!” 大汉口无遮拦,一开骂就是各种粗鄙之言,听得风纾难直皱眉,打眼色给杨锐,让他速度解决掉。 容青君半眯起眼,忽然走上前。 他脚步轻浮,一看就是没有武艺傍身,大汉一点也不怵他,吊着眼看他直走到身前一臂处,然后伸出手,在他眼前虚虚一晃。 “扑通”一声,上百斤的重肉摔倒在地上,砸出好大声响。大汉歪在地上,眼珠子都斜了,他一手抚着自己喉咙处,口吐舌头,脸变成了青黑色,另一手向前伸出,像是想要抓住容青君。 酒楼中的人大多是奔着药王谷大比来到宁城的,其中不乏精于用毒或不使毒但也对毒物知之颇深的人,一看就知道大汉是中了急性发作的剧毒了。 而那下毒的少年已挥一挥衣袖,云淡风轻地走了。 眼看着矛盾的一方已离开,人群中有个尖脸长须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蹲下身探了探大汉的眼耳口鼻和脉搏。 半晌,竟用着好似发现宝物一样的欣喜口气赞赏道:“高明,无可解!” 于是,在药王谷大比即将开始前,有个少年极擅使毒的名声已悄悄传播开来。 酒楼外,容青君和风纾难登上了回元安大街的马车。 “我杀了他。”容青君说。 “无事,江湖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人会追究的。青君,你只记着别让人欺负了你就好。”风纾难道。 “还不错。”容青君很是认同这样的法则,一天累计下来的火气与烦躁也消去了大半。 到了元安大街上的宅子门口后,风纾难将容青君送下了马车,却没有要进门。 “你不回吗?”容青君问。 “我还有些事要离开下,会尽早回来的,青君放心。” “好。” 看着容青君渐渐走远的背影,风纾难的神色变得冷峻。 今日在酒楼之时,他离开了一会儿就是因为接到了何飞的消息,说幕后买凶的神秘人现身宁城了,他们收买了与他接头的人,挖了个坑把这人逮住了,结果却发现这人有些奇怪之处,因此把他绑在了一个隐秘之处,就火速给风纾难递话了。 而这个奇怪之处就是,此人与容青君长得极像。 萧夙,风纾难的心里一瞬间就冒出了这个名字。 “乌雷留下,杨锐跟我走。” 风纾难与杨锐舍了马车,各骑了一匹快马向着城内某处飞驰而去。 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蹄扬起的飞尘,乌雷摸了摸鼻子,又被留下了,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走进了屋,然后“哐”的一声关上了宅子的大门。 第31章 萧夙 风纾难在酒楼不远的地方重新找到了何飞何宥,汇合后就在两人的带领下,往城南走去。这里是宁城的商贸区,开着许多坊市商铺,人群熙来攘往。何飞带着他们七变八拐走了很久,最后停在了一栋小院前。 “大人,就在里面。” 何飞领着几人进了门,这处院子不大但是院子干净整洁,也颇为清静。 进了其中一间屋子,风纾难左右看了看,在何飞的示意下掀开了左面的一道帘子,进入了卧室。 因为门窗紧闭,屋内有些昏暗,风纾难一眼就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被捆住了手脚丢在床上。走至床边看去,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五官轮廓与容青君有八分相似。 男子的衣服尚算整洁,只在床上躺久了,头发有些凌乱,听到声响他睁开眼,定了定,就把目光落在了风纾难身上,眼神中未见慌乱。 “给他解开。” “是,大人。” 何飞三两下把男子身上的束缚解开了。 “你们都出去吧。” 何飞与何宥走了出去,还自觉地把外间的门带上了。 风纾难在床对面坐了下来,那男子也慢慢坐起了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脚。 “萧夙。”风纾难没有装,直接点出了男子的姓名。 “风公子。”那人也点头与他问候,动作中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风情,虽然五官与容青君酷似,但神态却绝不相同,不会错认。 “明月楼的人是你派来的?” 萧夙却摇摇头:“风公子此言差矣,明月楼不是你的人故意送到我眼前的吗?” 风纾难也没有与他争辩,而是直接问道:“为什么?” “风公子问的是什么呢?我为什么要杀容青君?还是为什么顺水推舟请了明月楼,把我自己暴露给你?” 这么问着,萧夙也没有等风纾难的回答,径自说了一句。 “风公子,当年竹舍一别,可还无恙?” 闻言,风纾难眸色一深,因为萧夙的话里隐含了一层只有他能懂的意思。 今生他与萧夙确确实实是第一次见面,他们真正有过数面之缘是在前世。 他偶然间通过白扬知道了这个人,那时白扬对他的介绍是:“南国书苑的夙公子,一等的容貌,一等的才情,一等的风流。”三个“一等”说得抑扬顿错。 南国书苑是江南最上等的伶倌楼,养了一帮色艺出众的小倌,萧夙是其中翘楚。他们常与才子名流富贵人物伴游,但轻易不卖身,唯其如此才越显身价难得。 “听白二公子说起你的时候,我就在猜,风公子也是再世重生的吧?”萧夙轻笑了下,又说:“前世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风纾难不想听他说道前尘往事:“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你与青君都毫无交集,为何要杀他?” “风公子,你先别急着问我的目的,我更好奇的是,你将他养在身边,又是什么目的呢?”那双与容青君一样漂亮的眸子里明白地写着几分疑惑,他总是能恰如其分地表现自己的情绪,不愠不火,顾盼生姿。 风纾难不坑声。 萧夙又道:“前世你对他一往情深,百般寻找他的时候,他就弃你不顾,与那蛇教祭司形影不离了,后来却又横加干预你的婚事,在你的大喜之日加害你的新婚娘子,连你,也死在他的手上。” “他、背、叛、了、你!风公子,你就不想报仇吗?你不恨他吗?”萧夙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 “看来你非常恨他。”风纾难笃定地说,萧夙言语里的恨意已经喷薄而出如有实质,实在令他无法视而不见了,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呢?” 萧夙抿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才说:“因为前世,我也是死在他的手上。”像是想到了极不愉快的记忆,他的瞳孔缩紧,手上有微微瑟缩的动作。 风纾难注意到他的表情动作,联想起前世容青君后期令人听而生畏的残酷名声,猜想萧夙死亡的过程可能充满了痛苦折磨。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杀我,仅仅是因为看见了我与你在竹舍共叙了一下午闲话,我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肉一点一点被腐蚀剥离,整整七天七夜才能以死解脱,这个疯子,从我回来以后,我心里全部的念头就是,我要杀了他,我要复仇。” “现在你放弃了吗?”风纾难这样问,因为如果萧夙还抱着杀容青君报仇的想法,就不会故意顺着何飞何宥的小把戏找上明月楼,不会故意暴露自己找上风纾难,这样对他没有一点好处。 “不,只是我改变主意了,因为你。我查了你与他之间的故事,三年前他从饶阳被你带回后,就一直养在你的别庄里。”萧夙说着比了个手势:“一想到那样为所欲为恣意狠辣的毒医,今生可能变成你的禁脔,咔嚓一声,像一只小鸟,没长大就被折断了翅膀,我就觉得比亲手杀了他还痛快。” 萧夙出身风月,见多了贵族间的风流龌龊。 风纾难不管萧夙是怎么想他与容青君的关系的,警告道:“你最好别再打动手报仇的念头,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风公子,我萧夙只是个小人物,有多大的能力你清楚,我也有自知之明。”他自嘲地笑了笑,又说:“我真不敢相信,那样一个为世人所不耻的魔头,你居然现在还当个宝一样收着。” 风纾难不理会他挑衅的言语。 “你故意暴露身份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不然呢?既然没本事亲手报仇,就只能等着看他有什么下场了。如果能亲眼瞧着,那是再好不过,可惜我一点都不想让自己出现在那疯子眼皮底下,就只能远远躲着了。风公子,你说,有多少无辜的路人只因为看了你一眼,跟你说过一句话就被他整死了呢?真奇怪,他那么紧张你,那时为什么离开你呢?对了,还有那拜蛇教的大祭司,前世杀我可也有那位的一份。风公子,你呢?你想不想对付他呢?”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萧夙的声音充满蛊惑。 “就算我要对付他,你又能如何呢?” “我当然是为公子你摇旗呐喊加油助威了,萧夙无能,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风纾难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听得都笑了:“有劳费心了。” “我可不是与你说笑的,风公子。我萧夙自认看人还有几分眼力,虽然你行事与前世不同,但以你的心性我想你也不会放任拜蛇教这颗毒瘤坐大。” 风纾难不为所动。 “风公子,既然我知道前世你死于容青君之手,就说明我比你活得久一点,那么知道的就比你多一点。”萧夙倾身向前:“你想不想知道,你死后容青君怎么样了呢?” 看到风纾难眼神微闪,萧夙笑了,眼神中带着快意,脸上的表情却又同时充满了厌恶:“他疯了,是真的疯了,神智不清,颠三倒四,我被抓到拜蛇教总坛一个月,看他屠尽了半教弟子,整个蛇教祭坛上都是流不尽的鲜血。”那样恐怖的经历萧夙不想再体验一次。 “再送你一个消息,据我所知他的疯狂跟大祭司教他修习的一种功法有关,会侵蚀人心。”萧夙顿了下,又说:“那个大祭司自己也是个变态,他们拜蛇教上下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风纾难沉默了会,说:“那么,你想得到什么呢?” “我?我要去拜蛇教总坛,在他们大祭司的尸体上踩三脚,再在他们的蛇神座像下撒三泡尿,一泡告慰天,一泡告慰地,一泡告慰前世我南国书苑上下数十口死于蛇教残害的无辜之人。” 风纾难发现重活一世,萧夙也不是没有改变的,至少以前所见的他就不会说出这样粗鄙直白的话,身为南国书苑的名倌,他总是端着一份姿态的。 他站起身来,不准备再与萧夙说下去。 “这次你找人暗害青君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了,我会放了你,但会找人看好你,记得不要乱说话,不要动歪念头,以及,没有下次了。” “风公子,那萧某的请求呢?” “我看不出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言下之意就是不答应,无论风纾难要对拜蛇教采取什么行动,都与萧夙无关。 眼看风纾难果真要离开,萧夙垂下了眼,在他将要踏出房间的时刻出声说道:“风公子,如果我说我知道进入拜蛇教总坛的路呢?如果我说我知道蛇教的秘密和弱点呢?” 萧夙抛出了诱饵,风纾难回过头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心想这人或许也不是一无是处。前世拜蛇教能肆虐四方,就是因为无人找到克制他们的办法,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老巢在何处,只能被动抵御而不能主动出击将其一举摧毁。 按萧夙所言,如果他真是在拜蛇教总坛待了一个月就摸清了他们的底细,那可真是好本事。 “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否则我无法信任你。” 许久后风纾难走出房间,在小院里静静站了会儿。 前世他以为容青君不告而别是对他无意,可他后来忽然出现,所做所为明明是对他有情的,而萧夙的话也证实了,当他寻找容青君的时候,容青君也曾出现在他身边。那么,也许他的离开不是出于自愿? 真相也许永远不能查知了。 风纾难只知道,今生今世,他定会守好他的青君,不再与他错过。 何飞何宥一直在外待命,看到他就迎了上来,杨锐则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他身后。 “风月中人,舌灿如花。”风纾难看着天,淡淡说了句:“你们看好他。” 第32章 无赖 自容青君与风纾难从孙府搬走,住进了元安大街上租的房子,谢朝华想见这个很可能是她弟弟的人就不太方便了。她与他们毕竟说不上熟识,冒然凑上去恐怕反要让人疑心了。 谢朝华敲响了门,身后的小婢提着食盒子,今天是女儿节,她正好是借着这个名义上门来探望容青君。原以为要等一会儿,谁知一会儿工夫就听到里头有人喊“我来吧”,紧接着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乌雷兄弟,今天怎么是你来开门呀?”谢朝华爽朗地打了个招呼,她之前来过两次,开门的都是一个帮忙看家扫院的老伯。 “唉呀孙夫人好呀,我这不刚回来吗,前脚刚迈进来后脚您就来了,快请进吧。”一边把谢朝华往里面让,一边说:“您来得巧,早一会儿到家里都没人呢。” “风公子与容公子去坊市看热闹了吗?” “可不是嘛,宁城的大戏还真是挺有特色的。不过这会儿容公子回来了,主上还另有要事,现在不在呢。孙夫人有事寻他吗?”乌雷私底下会直呼容青君名字,但在别人面前还是喊他公子,这也是被杨锐教训过的,只是他自个儿还是常常忘记。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今儿是女儿节,我送了些应节的吃食过来,今年桂花开得早,这桂花糕是采摘了最早开放的花朵制成的,还有些绿豆酥红豆酥小桃酥枣泥糕之类的。唉,说了这么久,还没见到容公子呢,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唉呀是我疏忽了。”乌雷一拍脑袋,:“我带你过去。” 谢朝华是个特别随性大方的人,所以走到哪里人缘都挺好。 乌雷带着谢朝华走到书房处,敲了敲门,数了三下就推门进去了,也不等里面发话,因为容青君几乎从不愿意说多余的话。 “青君,孙夫人带吃的来看我们了。” 谢朝华进了屋把食盒子放在一边,抬眼一扫看到容青君身前桌上放着几株草药,孙家就做着药材生意,因此谢朝华对常用的药材也能喊得上名,却不认识眼前的这几种,又看旁边放着一部医书,知道他与风纾难在宁城盘桓就为等药王谷大比,就问道:“容公子是习医的?难怪对药王谷大比感兴趣呢。” 谢朝华此行来宁城也是奔药王谷大比而来,一来孙贺身体底子太弱,虽然现在看着颇为健康与常人无异,其实也是托赖常年汤药不离口,一日日养下来的,冲着药王谷的大名,谢朝华就想能否再寻到更好的药方,为孙贺改善改善体质,二来她也有些隐秘的愿望,她嫁给孙贺三年多,至今无孕,虽然丈夫宽容不计较不催促,她自己也是挺急的,就想趁此次宁城的盛事找个医术精深的大夫瞧瞧,这回从谢家请了梦姨娘来陪她也是为了这桩事,幸好夫人对她们母女一向不错,不然哪家的主母也不会容忍一个姨娘离家几个月不归。 容青君没有回话,把目光放在了谢朝华带来的食盒上。 经过几次相处谢朝华也知道了容青君的性格,并不放在心上,打开了食盒一件件拿出了点心,放在了容青君跟前,拿一碟子说一个名字,又招呼乌雷一起吃。 容青君拿起一个放在嘴里,甜甜酥酥的口感很合他心意。 看容青君很是喜欢的样子,谢朝华也觉得开心。 “容公子是怎么认识风公子的呢?”趁着这会儿,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容青君与风纾难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凑在一起挺奇怪的。但前两次她来的时候风纾难都在容青君身边寸步不离,那男子身份尊贵,看似待人有礼实际疏离,许多话她就不方便说。 “这个我知道,当年还是我先遇到青君的。”乌雷吃了人家的东西,答起话来很积极,三言两语把当年在饶阳的故事说了一遍。那时风纾难说他与容青君是旧识,可他问过杨锐,杨锐当时跟在风纾难身边已有许多年,但从没有见过容青君,所以乌雷猜风纾难可能是在容青君小的时候与他见过,也可能与他父辈亲人有交情。 不得不说乌雷虽然偶尔脑子迟钝,但心思还是蛮活跃的。 “饶阳吗?”谢朝华若有所思,饶阳是西南大城,谢家所在的梅江城同在西南,两者相距不过三五日距离,这还有梅江城被群山环抱,出城入城道路阻隔交通不便拖慢了脚程的因素在里面,但是时间上与容姨娘失踪又相隔太远,接不上。 她问过姨娘容姨娘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但姨娘说那个孩子从小身体就比一般孩子瘦弱,怕养不活就没正式取名,直到后来和容姨娘一起不见了,所以能说明容青君与容姨娘可能有关系的,也只有相似的容貌和同样姓容这两点了,名字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哪怕仅凭这两点,谢朝华也几乎可以认定容青君就是她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只不过在她的记忆中容姨娘性子绵软,不像香姨娘那样爱掐尖争胜,跟她老实的姨娘比较合得来,两人常彼此串门子,待人都很亲善,这点上容青君就绝不相同了。 “那在饶阳之前容公子都去过哪儿呢?” 容青君瞟了一眼谢朝华,她眼带笑意,看着像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但既然知道了真相,容青君自然能想到她问话背后的深意。 只是,他并没有打算配合。 倒是乌雷心直口快地说了句:“孙夫人对青君这么关心啊。” “只是好奇。”谢朝华笑笑,又对容青君说:“容公子不要介意。” 乌雷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外头传来“哐当”一声响和一声惨叫。 “是赵伯。”乌雷喊了一声连忙冲出房去看怎么回事,赵伯是他们临时请来做做杂务的一位老伯。 谢朝华追了出去,容青君想了想,也跟在了他们后面。 “你们什么人,干什么啊?” 刚走到门外就见乌雷一声大喝,大步跑过去扶起了摔在地上的赵伯,大门被粗暴地推开,门口站着三个高矮不等的男人,贼眉鼠眼不似正派。 “赵伯没事吧?”谢朝华也提着裙子跑到了乌雷旁边。 她的婢女原在门房里等候,这时也忙回到谢朝华身边,一脸害怕地报告刚刚发生的事:“夫人,这几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门敲得邦邦响,赵伯去开门,还没说两句话就被他们打回来,还把门踢了。” 谢朝华一听就知来者不善,摆明了今天是来找茬的,只是容青君等人才到宁城一个多月,行事也自有章法分寸,没理由就与人结怨了,莫非是附近的地痞流氓想欺负外乡人,结果看走眼挑中了他们以为是软柿子的容青君等人? 谢朝华脑子里转了转,意外地真相了。 乌雷一时却没想这么多,他看到家人被打就想冲上去报仇,一挑三把这几人全打趴了。 这伙人与酒楼里被容青君毒死的大汉有些关系,但并没有多深的交情,也不是真为着所谓的兄弟情义要来报仇,他们只是打听到容青君几人是外地来的,在宁城这么长时间也就租个小宅住着,没多少家仆下人,没什么往来朋友,普通到完全没有特别之处,两个主人看着也是特别脸嫩,估计没什么根基,于是就想借着此事来讹一笔。 此时这几人就装着一脸悲痛的样子,痛斥容青君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要他还个公道,不然休怪他们不客气,说着还哼哼怪笑了两下以示他们手段了得。 乌雷听得热血上涌,谢朝华拦住了他,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上前一步高声对那三人说:“江湖规矩,几位的大哥挑衅在先,失手而死也是技不如人,几位非要缠着容公子说理,可就不合道义了。” “道义?屁个道义,我大哥死了,给他讨个公道就是最大的道义!”那几人本就为着敲诈而来,哪里肯听劝解,对谢朝华的说辞完全不买帐。 “既如此,那就只能手底下见真章了。”谢朝华摇了摇头,说着身影晃动,接着“啪啪啪”三声,三个小混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挨个打出门去,撞成一团,在大街上叠起了罗汉。 乌雷看得目瞪口呆。 谢朝华收回招式,回头状若无事地笑笑:“好久不动手,有些生疏了。”自嫁给孙贺后,她就安安分分当个商人妇了。 “你们、你们这是欺压良民,我们、我们要去告官,告死你们!”三个地痞尤不死心,爬起来后拼命叫嚣。 谢朝华转过身,又摆出欲动手的姿势,那几人见势吓得又是腿一软,留下一句“你们等着”就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孙夫人好身手!”乌雷竖起大拇指点赞。 “我娘家出身江湖,父亲母亲都有一身武艺,所以我自小练了些皮毛。”谢朝华谦虚。 但乌雷好歹是跟着杨锐练过的,只看那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几招就认定谢朝华是高手了。 “令尊令堂一定很为你骄傲。” 谢朝华笑笑没回答。论起武学天赋她的确是兄弟姐妹几个里最拔尖的,任何招式心法都是一点就通学什么都快,但是父亲从不因此对她多加一眼,母亲待她虽不错,但到底隔了一层,不可能亲密无间,姨娘又不懂武,知道她学得好,却不知究竟多好,所以也就那样了。 她真正体验到武功高强的乐趣是在出门行走江湖那两年,身手得到赏识,还认识了何飞何宥两兄弟,认了义兄,只是后来嫁了人就收了心。 谢朝华一直是个懂得知足的人,在家就做个孝顺的好女儿,出门就做个讲义气的好姐妹,嫁了人就做个贤良的好妻子,她在所有的角色里都能找到乐趣,从不违心。 “他们说要去报官,这可怎么了得,这不是给主人家惹麻烦了吗?”赵伯没见过这种阵仗,看那三人走了,也仍是放不下忧心。 “赵伯放心,这些无赖自己身上都不清不楚的,不会去报官的。”谢朝华安抚道。 “是的是的,赵伯你不用害怕,我看他们是不敢再来了的。”这是乌雷。 江湖纷争时有发生,武人们血气方刚逞勇好斗,不服官府管教,也着实不好管,因此就算是死了人,只要没有波及到平民百姓,也通常是民不告官不究的,酒楼那大汉就属于这情况。除非他们在打斗中殃及无辜,官府才会出面,要求肇事之人给受害者一个交代,可那几个地痞流氓又算得什么呢? 第33章 血缘 “青君没有被吓着吧?” 容青君站得远,一言不发地看完了整个事件,然后听谢朝华小心地问道。 她以为他会害怕?容青君看着谢朝华眼里暗藏着的关怀,心里有些奇怪。 “何须怕?” “……”谢朝华觉得自己对这个弟弟也许了解不够深,他大概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无害? “乌雷兄弟说在酒楼里那个大汉是容公子杀的?是真的?”谢朝华不太敢确信,先不说容青君有没有这么冷酷的心肠,按乌雷说的那大汉几乎是在一挥手间就被放倒了,容青君有这样的能耐? “是。”容青君对谢朝华的问话并不反感,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意外和疑惑,但没有对他如此行事的厌恶畏惧。 “孙夫人你不知道。”乌雷播话道:“你别看他瘦瘦小小好欺负的样子,其实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他最爱弄些奇奇怪怪的药物,之前我们在永望山庄上上下下就没一个逃过他的毒手的,他厉害着呢!” “原来如此。”谢朝华点头:“不知道容公子师从何人呢?” 容青君眸子暗了暗:“没有师父。” 谢朝华一愣,容青君这个年纪如果没有师父指引,怎么能将药理参透到可以称之“厉害”的程度呢?莫非是不方便透露? “老是容公子容公子的喊也太生疏了,我直呼青君可好?” 容青君顿了顿,道:“可以。” 谢朝华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不知不觉又开始打探容青君的过往:“那青君又是怎么开始学习医术的呢?” 容青君默了下,没有马上回答,低着头思考该如何应对。一开始知道谢朝华可能是他姐姐的时候,容青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在他心中就算可能有血缘关系,谢朝华也仍只是个陌生人,就像大街上任何一个路人。可是这一个月来谢朝华时不时地会来找他说话,送些物品,举止间总是显露出一份关怀。她做得很有分寸并不明显,但容青君可以感觉到这份不同。因为这份真心,容青君对她的态度便渐渐软化,慢慢放下了戒备。 正考虑着,一抬头发现风纾难正好回来了。他们说着话时没有回屋,仍站在院子里,大门也没有关好,因此风纾难带着杨锐直接便进来了。 他站在门里环视了一圈,视线从容青君身上扫过后落在了谢朝华身上:“我说为何门户大开,原来是有贵客来访。” “不敢当。”谢朝华客气地笑笑,又解释了下来意:“今儿是节日,所以送了些吃的过来给几位一块儿尝尝。” “多谢夫人美意,快进屋坐吧。” 几人于是一起回到了客厅中,乌雷趁机说了下刚才无赖上门被谢朝华一招打跑的故事。 风纾难向谢朝华道谢:“承您相助,看来我这门户确实要再森严一些,以免宵小惦记。”紧接着又道:“看来孙夫人来了也有好一会儿了,不知都聊了什么呢?” “在说容公子原来喜欢药理,难怪对药王谷大比感兴趣呢。”谢朝华一语带过,将话题转移到药王谷大比之上,刻意隐去了她对容青君过往之事的探问。 风纾难颔首:“确实,青君在炼药之上颇有天分,我们也是想趁此机会见识下,或许对他也能有所启发。” “哦,既然如此,那青君是否也有意参加外门大比呢?” 药王谷大比又分为内门大比与外门大比。内门大比即蚜山十八大门派之间的比拼,外门大比则不限来历,但凡对医毒蛊术有所钻研者皆可参加,大家互相切磋技艺探讨心得,可谓是一桩盛事。药王谷对于外门大比得胜者也予以奖励,通常有两种,其一是各种江湖人心向往之的灵丹圣药、医术秘笈等,其二则是拜入药王谷的机会,无论哪一种,对于得胜者来说既是扬名的机会又有丰厚的回报,因此每一次的药王谷大比都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关于大比风纾难曾对容青君解释过,也问过他是否想参与,但对于容青君来说,灵草奇药他不缺,秘笈也已有识海中包罗万千的医经和毒经,所以对于药王谷能拿出的东西他也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真正令他感兴趣的是药王谷中的蛊系,在听说了蛊这种东西后,他就翻阅了一些相关的书籍,这是一种他没有涉猎过,但也有着神奇效果的小玩意儿。 看到容青君似乎又神游天外了,风纾难便代他回答:“并无确切计划,到时端看青君心意。” 听了这话谢朝华看看容青君的脸色,见他没有什么其他表示,便说:“不瞒几位,我这次专程来到宁城,也是因为有求于药王谷,所以打听得比较仔细。听说这次六医门派里排在首位的桫衍门会有一位大人物到场,欲寻一位可传承他衣钵的徒儿,关于这位大人物,江湖上猜桫衍门掌门的有,猜护派长老的有,但更多的人还是认为是那位成名数十年,也隐匿了数十年的药神通大人要出山了。如果青君能赢了大比,兴许能得他青眼收入门下呢?” 谢朝华是实实在在为容青君着想才说了这番话,依她看来如果容青君真对医术感兴趣且有天分,那有名师指点肯定比他自己摸索要好的多,且不浪费他的才华。 风纾难也看向容青君。 然而被两人注视的主角却似乎没有接收到重点,反而问谢朝华道:“你有什么要求药王谷?” 谢朝华难得有些不自在地道:“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我与我相公身体常有不适,才想找药王谷的高人寻一副药改善改善体质而已。” 话落,她便疑惑地看着容青君起身向她走来,然后牵起她的手腕将三根手指搭在上面,只一碰触即离开,接着便肯定地说:“你很健康。” 谢朝华有些尴尬,成亲数年无子这种事她到底没脸皮厚到能在两个男子面前说出来。 事实上谢朝华的身体确实没有问题,多年练武使她有了一副好体质,最近一两年为了怀孕生子又很注重饮食保养,已是调养到极佳的状态,真正有问题的是打出娘胎但身体病弱的孙贺。谢朝华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层,但是子嗣之事到底要慎重,所以她是打算求了名医为他们夫妻二人都看一看。 眼下不知道怎么应对容青君突如其来的举动,只能先打着哈哈。 容青君回到座上坐下,想了想又说:“我有樨木令,你需要可以给你。” 谢朝华楞了楞,忽然从心底里生起感动的情绪,这个未与她相认的弟弟,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人有血缘关系,就能慷慨地以珍贵的樨木令相赠,他…… 谢朝华忍了忍鼻间的酸意,道:“那怎么可以,青君是习医之人,万木令对你的作用比对我们大得多了。你不必担心,孙家多年经商,自有些门路可以求到人帮忙。” 又说了会儿话,约定了等到药王谷大比开始时几人一同去观看,之后谢朝华便告辞离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风纾难又侧过头去看容青君,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风纾难觉得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看容青君主动对别人释放出善意。 “青君,你想与家人相认吗?” 这个问题在初听到谢朝华与梦姨娘的谈话,知道容青君的身世时风纾难便问过,当时容青君表现得仿佛事不关己,完全没有将那些可能是他亲人的人放在心上。但观他今天的表现,似乎不知不觉间有了转变? 然而容青君这一次还是想都没想就回了一个“不”字。 风纾难沉默了会儿,说了声:“好。” 第34章 大比 三日后,七月初十,药王谷大比开始,容青君原与谢朝华约定一同前往观看,但大比开始前一天,孙府忽然派人来说谢朝华身体不适,因此不能前去。 于是这一天,容青君便与风纾难单独前往。 宁城东北有一座湖泊,因形似葫芦,就叫做葫芦湾,当地人又以谐音称其为福禄湾。葫芦嘴上连接着瀛江的支流化水河,源源不绝地带来活水,因此葫芦湾的湖水始终清澈灵动,常年有水鸟野鸭驻留。 这一次药王谷大比就借了坐落在葫芦腰上临湖而建的一座水畔别苑举行。 这里名为东湖别苑,主人在江湖上颇具威望,历经数十年风雨,是个黑白通吃的人物,不少江湖人物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金老。能借到金老的别苑办门派大比,既是药王谷的面子,也是一种必然,要知道药王谷十八门派中,六大派主毒六大派主蛊,这两大派系其实都是为许多江湖人所不喜乃至不耻的,有心挑衅闹事的人也不在少数,借了金老的地盘,至少能让一部分人心存忌惮。 药王谷大比持续一个月,内门大比与外门大比交错进行,也就是说一天内门大比一天外门大比,总共持续二十天左右。其中内门大比不公开举行,而是放在内苑之中,由各派掌门或长老亲自主持,请来诸多位江湖名流参与评判,实际上也是药王谷保证自身江湖地位,维持威慑力和外交关系的一种手段。外门大比则开放得多,由各派弟子主持,不限身份来历均可围观比赛。 大比结束后又有十天左右,药王谷开门与天下同道中人探讨医毒蛊术,有心拜入药王谷的人也可以在此时得到加入心仪门派的机会,觅得良师。而整场盛事的最后一天则是药王谷兑现万木令承诺的时候,任何手持万木令之人可向药王谷索取一件物品,可以是任意药王谷能制成的丹药、毒药、蛊虫,也可以是限定范围的药方、秘法等,有诸多江湖人物从旁见证,药王谷不能随意耍赖丢了颜面,万木令持有人也不能恶意索要以免遭人唾弃。 这是在来的路上,风纾难告诉容青君的关于大比的情况。 他们出门并不早,到达东湖别苑时正好有位药王谷的弟子在当众解说大比的规则与奖励。 此次大比的第一天要举行的是外门大比,第二天才开始内门大比。而第一天的大比与其说是比赛,不如说是对参与之人的资格考验,所有欲参与外门大比之人首先要在这一天找药王谷的子弟登记身份姓名和要参与的系别,与内门大比一样,外门大比也分药、毒、蛊三系,界时会有三系的弟子身着不同颜色的衣着,报名之人找到对应流派的弟子,回答出关于该流派的五个问题,全部答对者可领取牌号,于隔日来参与正式的比赛。之后第三、五、七、九、十一天,分五轮决出每一系的十位优胜者。说到这里,那位药王谷弟子身后有三位小弟子抱出了三个盒子。 那大弟子打开了三个盒子,依次介绍说:“这第一个盒子里放的乃是我药王谷药宗的长老们所制的上等凝露丸,是养气疗伤,固本培元的圣药,赠予药系十位胜者;第二个盒子里放的乃是毒宗长老们所制的定气散,只需吸入一口,便可令一壮汉经脉滞塞手脚麻痹,六个时辰后方能恢复自如,赠予毒系的十位胜者。” 说到这里台下许多人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对于此种害人之物,不少自诩正派的人是斥之为下三滥,总要表达一下不屑之情的。 对于台下这一小片嗤声,大弟子即使听到了也显然不为所动,径直走向了第三个盒子,容青君也将目光落在了那个盒子里的东西上。 “第三个盒子里放的乃是我蛊宗长老以独门秘法所制的乌金琉珠盒,是饲蛊的上等良器,赠予蛊系十位胜者。” 听到这里容青君有些失望,这三样奖品里没有一样是他有兴趣的,那乌金琉珠盒看着虽有点意思,却不是现下他能得用的。若只是如此,那这药王谷大比就未免无聊了。 恰此时,那大弟子手一挥,三位小弟子收起盒子下去,又换了另三位弟子抱着同样的三个盒子上来,显然关于大比他还没有说完。 那大弟子朗声压下了台下之人的纷纷议论,又介绍道:“医毒蛊本是同源同根,因此每一系各自决出胜者之后,再隔三天,各系第一名的胜者,此三人之间还有一场比斗,此轮比斗不限药材、不限种类、不限数量,可以用药、可以用毒、可以用蛊,只要你拿出的东西能克制对方,便是最终胜者。” 听到这里风纾难的视线落在了容青君脸上,轻笑着说了句:“若是青君你肯出战,胜者舍你其谁呢?” 容青君却是关注着盒子里的东西,那应该是这一轮比斗的奖励。对于容青君来说,不问原因就与人拼斗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从不主动招惹别人,这种事不存在于他的生存哲学里。 三名小弟子打开了盒子,三只盒子里分别装着一只细颈玉瓶,一只方形玉盒,和一个先前出现过的乌金琉珠盒。 大弟子再一次介绍道:“玉瓶中所盛是九天冰泉露,是我药宗长老费时九年提炼而得,饮下此露,可保重伤濒死之人一口元气不散,其身体如被冰雪封冻,至少九日不坏,以此挣得一线生机。” 听他说完,底下有一片惊叹之声,此种功效已是闻所未闻,可谓是无价之宝,药王谷借此次盛事向江湖中人介绍了这一奇药,往后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他们重金相求。 大弟子又指着第二个盒子里的玉盒:“此盒中装的是十二枚乌生果,采自同一植株,诸位同道中人应知晓,乌生果只生长于岈山,且非湿热阴翳处不能成活,它汲取山间瘴气,一株一年只结一次果,少则三四枚,多则十枚,需同年同株所结果子共同入药方能使药性大增。因此十二枚同株所生的乌生果乃是极少见难得的药材。” 那大弟子说得隐讳,但底下懂得之人又是一片吸气声,盖因乌生果吸瘴气而生,是许多阴损毒药的必备材料之一,十二枚乌生果共同入药,那药效之强足以使听闻之人倒吸一口凉气,脚底生寒。 容青君的眼睛已经瞄向最后一个乌金琉珠盒,前两样东西虽没有见过实物,但听那大弟子介绍,他已能在脑中勾勒出两者的样貌,确实是好物,但都不如最后一个令他感兴趣。 随着容青君所思所想,那大弟子又指向了最后一个乌金琉珠盒:“此中封印的是天蚕蛊王,蛊虫乃是活物,因饲养之法不同每一只蛊王都有其独有的特性,而这只天蚕蛊王,它能辟邪物,食火毒,最重要的是能护主,若有人敢心怀歹意靠近,蛊王便能钻入那人风府,食其脑,将之变成人形傀儡,从此如行尸走肉,供蛊王驱策。” 话未落,底下之人已经纷纷色变,他话中说的是护主,但有此邪物,若拥有此蛊之人是大恶之人,岂不是天下大害?更有激进之人直言质问,药王谷拿出如此邪物居心何在? 闻听到众人的议论和指责,那大弟子依然神色自若,他伸出双臂手掌向下一压示意众人安静,接着又淡然道:“蛊王虽厉害,却不是没有克制之法,因此各位同道不必惊忧,我药王谷向来与诸位同道一起,以护卫正道为己任,必不会放任有人用我药王谷之物行伤天害理之事。” 说完一番正气凛然的话,他又将话题转回到外门大比上:“此三物便是赠予三位优胜者的奖励,但究竟哪一位得到哪一样,就要由最后一轮比斗的结果决定,最终的优胜者将拥有优先选择权。” 至此,关于外门大比便大致讲解完毕,三位小弟子先行抱着盒子里令无数人觊觎的物品退下,那大弟子又补充说了一些大比之时的注意事项,最后道:“欲参与大比一显身手的同道,请于三刻之后,向我谷中弟子领取牌号。”之后便挥一挥袍袖,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离了场。 等他离开后,底下围观之人并未散开,人群中喧哗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众人反应各有不同,对药王谷赞叹敬佩之人有之,更多的还是不知是嫉是恨是羡,嬉笑怒骂之人。 “怪不得药王谷如此有底气,原来有如此神奇之物。”不知何处有人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哼,歪门左道。”又是一人冷嘲。 “所谓术业有专攻,人家在自身艺业上有所精研,几位何必这么酸溜溜呢?”这人却像是在看好戏。 “他说得玄乎,又没叫我等验过,谁知里面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别是打肿脸充胖子呢,哈哈哈哈!”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一言不和,那几人彼此横眉冷眼,几乎就要打将起来。 这只是发生在容青君几人周围被他们听见的,别处类似的事情不知还有凡几。 容青君一直盯着最后一个盒子里的乌金琉珠盒,直到那小弟子抱着盒子走到看不见了才移开眼。 风纾难看他神色,问道:“青君可是有想法了?” 容青君点头,用一种陈述的口吻道:“我要那只蛊王。” 第35章 封文 容青君四处看了看,离正式开始尚有三刻钟,此处依然是人山人海,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是留着看热闹的,又有多少是有意参加大比的。 隔着人群药王谷的子弟在忙忙碌碌地布置场地。 容青君回想了一下先前药王谷弟子的介绍,指着最左面的一小群蓝衣弟子道:“领取毒系比赛牌号的,是那一面?” “时间还早,不急。”风纾难看了那个方向一眼,又给杨锐使了个眼色,杨锐微点了点头,悄然离开。 几人仍是在原地停留,容青君暂时收回了心神,终于听了几句身边之人的议论。 “奖励会有假?”容青君十分奇怪。 “放心,药王谷家大业大,不会拿不出这么几件东西,何况他们也丢不起这个人。”风纾难说,看容青君面有惑色,又解释道:“不过是人云亦云,无理揣测罢了。” 容青君自己也经历过莫名其妙的误解和围攻,不管是江湖人还是普通人,有时候都有着奇奇怪怪难以理解的举动和言语。 通常他不会试图去理解,倘使他人以恶意相加,何须理解,迎战便是。放在眼前之事上,若奖励是真,他愿意遵守药王谷的规则循序赢取,若奖励是假,那药王谷必要付出代价。总之,实在毋须多言。 如此一想,他便不再去理会这些人的议论。 容青君很快释然,这时忽然听到一人喊:“大人。” 他往声音处一看,是何飞与何宥两兄弟。 “原来是两位何兄弟。”风纾难与两人招呼道。 “是,大人,我与大哥来了也有一会儿了,可找到你们了。” 何飞何宥显然是有事要找风纾难,但此处人多,不便讲话,于是在眼神里交流了这番意思后,便随意寒暄着。 “昨日听说孙夫人身体抱恙,现在可好些了?” 听到风纾难的问话何飞未语先笑:“她现在开心着呢,大夫给她把了脉,她是有喜了。” 闻听此言容青君心中一动,他看过去,瞧见了何飞何宥由衷高兴的面容,又对上了风纾难的眼神,一会儿移开了视线,没有对此说什么。 “那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在宁城几次受到孙夫人的照顾,定要送上一份贺礼表示一下心意才行。”风纾难道。 又聊了会儿,杨锐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少年,他走到风纾难身边喊了声“主上”,那少年便认准了人,有些拘谨又恭敬地道:“几位贵客随我来吧。” 风纾难做了个请少年前面带路的动作,对容青君说:“青君,我们换个地方等。” 几人移步跟着少年离开,何飞何宥也跟上。 进入西侧的一道院门时,一个药王谷的弟子拦在了前面,对那少年道:“小师弟,这几位是谁,侧院可是不许他人进入的。” “六师兄,是大师兄让我带他们进来的,他说这是我们药王谷的贵客。”少年连忙解释。 “这样啊。”那名弟子一听大师兄的名号,立即放下了戒备:“那你赶紧带他们去吧,可别让大师兄等久了。”神态言语间足以见到对其师兄的推崇尊敬。 少年又带着他们往内走,直到其中一间厢房前停下来:“就是这里。”然后上前敲了三声门。 “请进。”屋里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推开门,少年侧过身相让:“几位请进去吧,大师兄就在屋里。” 风纾难带头进屋,容青君跟在他身后,随后杨锐何飞何宥也进了门。 “小师弟,你先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帮忙了。” “是,大师兄,那我先告退了。”少年恭敬地弯了弯腰,离开时不忘替他们将门合上了。 屋内之人正是先前在台上为众人讲解外门大比规则的男子,他一身白衣,气质儒雅,见到屋里没有别人了,就抱拳对风纾难行了一礼,口称:“大人。” 何飞何宥见此人做派,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原来风纾难在药王谷也插手了一分势力,既然让他们二人瞧见,就说明此事风纾难并无意对他们保密,但何飞何宥也知趣地没有说破。 风纾难介绍了此人的身份,他叫封文,是药王谷最大门派桫衍门掌门的亲传弟子,也是他们这一代的首席大弟子。 几人在屋内坐定后,封文拿出一支木签交给风纾难:“大人,这是您要的牌号。” 容青君就坐在风纾难身边,风纾难接过木签便递给了他。 木签顶端刻着一个“毒”字,下面用朱笔写着牌号,背面刻着一个“甲”字。 “这是毒系甲组第五十五位的牌号,毒系共分五组,每组一百人,第一、二轮的比赛都在组内进行,第一轮就将筛掉半数参与者,留下五十人,第二轮剩二十人,之后第三轮开始剩下的这总计一百人又归为一组同场竞艺,决出五十人,第四轮再决出二十人,到第五轮就是决胜局,其中排名前十之人将得到药王谷的奖励,排名第一之人将继续与另外两系的优胜者比斗,争取三样药王谷至宝的选择权。” 封文一边解释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容青君。他早听说过主上身边有一位非同寻常的男子,他极少在人前露脸,但身份特殊地位尊贵,且似乎精通医毒之术。封文身为桫衍门的首席大弟子,在医道之上天分惊人,对毒术也颇有涉猎,只是因为药王谷内部错综复杂的斗争关系,使得几大派系泾渭分明,哪怕嘴上说着本是一家,但一般弟子也极少在人前使出本门之外的手段。这样的潜规则无疑使药王谷各大派弟子自身也受到了极大限制,因为习医之人不能不识毒,练毒之人不能不知医,三系之中也只有蛊系看似独立一些,但是蛊系的弟子在修习之前,也往往要具备基础的医毒知识。不能使用本派系之外的手段,某种程度上也是让各大派弟子自废武功一般,因此近年来有不少人在努力消解隔阂。 封文也是主张三系大融合之人,且因为这样的背景,他在风纾难的势力中主要也司掌了医药丹毒之职,因此对于容青君其人,封文比起别人更多了几分好奇,只是从未得到机会与他接触。 初见容青君时封文心中是有些讶异的,因为他见过药王谷中许多毒系门派弟子,因常年与毒物打交通,无不面容冷酷眼神阴狠,当杨锐传话给他说容青君需要一枚毒系牌号时,他心中便勾勒出了那样一个人物形象,谁知真正见到他本人,却是一个瘦弱白皙,年纪不大的少年。 风纾难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沉声问道:“后日外门大比,甲组在何时何地举行?” 封文身为桫衍门首席大弟子,常与各派长辈和门中后辈打交道,为人长袖擅舞,心思玲珑,察觉到自己对容青君的关注似乎惹得风纾难有些不快,连忙转移开来,回话道:“后日巳时初刻,还到正堂处,取出牌号给谷中弟子一观,就会有人领容公子去往比赛之处。” “今日比什么?”容青君插话问道。 “今日是药王谷中弟子对报名之人先行考校一番,避免有滥竽充数之人混进来。”这是进屋后容青君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被他黑漆漆的双眼一注视,封文心中紧了一下,之后仍然镇定地解释道:“因为名额有限,所以考校的题目是谷中几大门派的长老共同商议后所出,有一定难度,想必今天就能筛掉许多水平不足的报名者,五百枚牌号发放完毕后,也不再接收后来者。容公子若感兴趣,前方的阁楼上可以看到下方情形。” 听到封文的话,容青君转过头对风纾难道:“去看看。” 风纾难柔声道:“好,封文带路。” 几人于是在封文的带领下再一次转移阵地,穿过一片回廊,上了一道窄窄的木台阶,到了一座阁楼之上。 几扇窗是开着的,容青君探头看去,底下正是身着深蓝衣衫的毒系弟子,前方是长长的队伍,排成了许多列,挤满了整个院子。容青君头一次知道,天下间修习毒术之人竟有如此之众。离得最近的一名弟子与被考校之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阁楼之上,容青君仔细听了一会儿,那名弟子此时问的是一个关于草药习性的问题,被考验那人从雨水、阳光、伴生之物等外在因素对草药生长周期、药性等的影响说到不同成色的草药入药后对不同丹药的效果影响,答得颇为全面,但在容青君看来,并不尽善尽美。 封文看容青君的神色,试探着搭话:“这一关对于容公子来说,应该不成难题。” 容青君扫了封文一眼,没有回答,这时他才发现风纾难没在身边,回过头,看到风纾难落在后面,何飞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风纾难眉头微蹙,随后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发现容青君在看他,就几步追了上来。 容青君没放在心上,又去听外面的说话声。 那人回答完草药习性的问题后,蓝衣弟子又问了个制毒手法的问题,这一次连那弟子也觉得此人回答得差强人意,摇头表示不予通过,作了个手势说:“请回吧。” 那人面露遗憾,但也没有纠缠,干干脆脆地走了,走的时候有毒系的弟子领他走了另一侧道路,不许他与后边还在等候的人交头接耳,以免泄漏题目。 很快下一个人替上,蓝衣弟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考验。容青君发现他的问题与上一轮的并不相同,听了很久之后他猜药王谷应当准备了数十个甚至上百个问题,考验的时候就随机抽取五个,这样也能避免后方之人心思不正不实,窃听之后有所准备,失了公平。 容青君一直靠在窗边专注倾听下方的问答,风纾难甘之如饴地陪着他,封文带着私心观察着容青君,几人各有心思,不觉时间难过,而杨锐从来心志坚定地当个隐在后头的木头人,于是阁楼里就何飞何宥两人有些百无聊赖。 尤其是何飞,他对药王谷大比没什么兴趣,对医毒、药物什么的也不懂,来找风纾难本是为了告诉他这几日萧夙有些异动,刚才报告完了,风纾难也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枯坐了这么久,实在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左右看了看,何飞找上了封文。 “封兄弟,先前听你说了半天外门大比怎么个比法,那你们药王谷的内门大比又是怎么回事呢?” “内门大比与外门大比大致相同,由各大门派弟子代表各自门派进行比斗。与外门大比稍有不同的是,内门大比对于药王谷诸多门派来说,为的是争夺十八门派的席位。诸位都知药王谷百年前是一家,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自然有些传承,对于谷中门派来说,争得席位代表着到下次大比之前,能获取更多的传承之秘,因此都会在大比之上竭力求胜。主上身份尊贵,内比大比时是可以列席观看的,界时两位何兄弟也可以一同前来。”封文坦率透露内门大比对药王谷门派的意义,这并不算什么秘密,能获邀列席的江湖门派几乎都知道这一层意思,只是说出来不好听,大家也就给点面子没有道明。对于封文来说,他与何飞何宥同为风纾难效力,打好关系有益无害,不妨对二人友善些。 “哦,听起来倒是颇有看头。”何飞听得兴致盎然,又问:“那封兄弟你到时可会出战?” 封文点头:“我身为桫衍门本代大弟子,自然责无旁贷,理当出席。” 第36章 燕春 第二天,容青君与风纾难再次来到东湖别苑,随行的还有杨锐、乌雷、何飞、何宥四人。封文要代表桫衍门参加内门大比,因此这一天未与他们碰面。 内门大比的位置设在别苑更深处,相较而言更隐蔽。进入别苑之后就有药王谷的弟子迎上来,杨锐取出一封请柬给那人验过,才被带着走到大比所在的庭院之中,一路上又有多名弟子把守在道路两侧,对比外门大比明显更为谨慎。 与外门大比一样,内门大比也分药、毒、蛊三系,但不同于外门大比分了许多组别在不同场地同时进行,内门大比同一时间只进行一系的比斗。 岈山之上共有二百多与医毒蛊占边的门派,其中由百年前的药王谷分裂而来的,总计有七十八派,再细分下去,其中有药系四十一派,占据了半壁江山,毒系二十六派,蛊系十一派。每次大比会决出六大药宗,六大毒宗,六大蛊宗,这十八门派势力划分看起来与各系门派数量不成正比,但不知初次大比时各系势力达成了什么样的条件,总之这样的划分方法是流传了下来。 上一届大比后产生的十八门派分别是药系桫衍门、金草门、止水门、相衍门、紫琼派、落英门,毒第鬼照门、夕火派、石老宗、落草门、眇眇派、浊古门,蛊系飞天门、日中门、无常宗、千演门、如晦门、傀儡门。 十八门派之中,从名字即可看出桫衍门、相衍门实为兄弟门派,而分属医毒两系的落英门、落草门,曾经也是源出一脉。 只是而今的药王谷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医毒两系门派众多,彼此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内里肮脏之事数不胜数,蛊系总共只有十一家,比起药系毒系的门派,争斗倒是少了一些,但蛊系之人往往用心也比药系弟子更险恶,因此实在是和睦不到哪里去。 封文所在的门派正是上一界大比中夺得第一的桫衍门,事实上历经数十年的发展,桫衍门实力不断壮大,已经是岈山诸派中当之无愧的第一,连续多次大比都赢得首位,位次难以撼动。 容青君跟着风纾难在庭院中找到了他们一行人的座位。 药王谷请了许多江湖门派前来观礼,参与评判,每一家有单独的座位,彼此之间间隔也不远,方便交流。 因大比尚未开始,提前到来的江湖人物便有不少四处走动与人结识的。这种场合对于何飞来说简直如鱼得水,他本就是个交游广阔的人,为人直爽豪气,很快便能与人称兄道弟起来。 容青君一坐下,却是只看着庭院中摆放整齐的桌案,以及桌上散乱的各式药材,想必那就是在比斗中要用到的。远远地只看色泽形状,他便能分辨出其中至少九成药材的名字用法,剩下几味药,部分是因为一些药材长得极像,必须靠细节的不同来辨别,另外一些则是容青君只闻其名,却是头一次见到的药材。 坐了一会儿,容青君忽然起身走到院中,在其中一张桌子前停下,拿起上面的一味药材,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他手中这株名唤蓝金草,色如蓝草,其质如金,看色泽应当采摘下来不久。容青君在一本风纾难为他搜集而来的医书上看过此草的介绍,这是一种生长在山涧激流中的独特草药,靠洁净的山泉水浇灌成活,因常年被湍急的水流冲刷,使得草叶坚韧如刀。 这是一味可以止血可以祛毒可以清心的良药。 药王谷不愧是有百年传承,虽然现在四分五裂大不如前,依然能在内门大比的第一轮就拿出最上等且稀有的药材。 “这位公子,大比场地不好擅自入内,还请您回座。”一名药王谷弟子发现容青君,忙过来提醒。 容青君回到风纾难身边坐下,风纾难摸了摸他的头,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大比便开始。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率先站出来,感谢了所有前来捧场的江湖同道,又说了一番怀古追今的场面话。在药王谷弟子口中此人被称为秦长老。药王谷的长老团拥有特殊地位,他们或许曾出身不同门派,但一概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拥有极高的威望,然后被众门派推举出来,进入长老团,此时起便要消除门派之见,一心为公,致力于药王谷数十门派的共同发展。 当然更重要的,他们的核心权力便是掌握着药王谷传承之秘,即使赢得了十八门派的席位,也要得到长老团的认可,通过他们,才能进入药王谷的传承之地,学习里面存放记录的典籍。 这一天要进行的是药系的比斗。 上一界大比中获胜的六大门派要接受其他药系门派的挑战,以保住六大派的席位,排在前六之外的门派也要在这一次奋起一搏,以期这一界能入围,获得进入传承之地的资格,以壮大本门。 第一轮比斗的方式是每派各出十人,按长老团的要求处理桌上的药材进行炼药,按每人所用的时间,最后药物的成色评选出获胜之人,留下弟子最多的十个门派便是本轮的胜者,第二轮又以另外的方式比出最终的六大门派。 同理在毒系、蛊系间也将决出前门门派,之后再三系混合进行排位赛。在十八门派中的排名对于各大门派来说也会造成不一样的结果,因为传承之地开放的时间是固定的,且每次仅容一家门派的人进入,因此排位越高的门派获准进入的时间将比排位低的门派更长,而第一大门派能获得的资源无疑是最多的。 药系共有四十一派,按每派各出十人总共应当有四百一十人,但实际上是远远没到这个数字的,因为一些小门派自知实力不够,直接弃权,又有一些虽有心参与只求露脸,但数遍全派也拿不出十个,因此第一轮比斗参与的弟子约莫也就两三百人。 真正对弟子们的水平作出评判的是药王谷的长老团,被邀请而来的江湖人物们更多只是做个见证,真正懂炼药技法的却是不多。 大比开始后容青君很快便注意到了其中的封文,他身着杏色的长袍,头发以木簪束起,手上的动作在一众弟子中显得尤其形如流水,水准明显在众人之上。人群中还有几个与他一样身着杏色长袍之人,在处理药材时都非常熟练,想必也是桫衍门之人。 “我瞧着封文兄弟一定能赢。”何飞道,昨天一下午功夫他与封文便进展到了称兄道弟相见恨晚的境地。 “封兄弟的确是不一般,不过大哥你何时懂炼药了?”何宥斜眼看何飞。 “这还用懂?你看他切药跟切菜似的,手速都比别人快就知道了。”何飞一脸睥睨。 其实几人都知道,以封文桫衍门首席大弟子的实力,想输也是不可能的,何飞只是看得无聊了,没话找话说说而已。 容青君听了何飞的理论,默了一下,然后道:“他会赢。” 被这个祖宗似的人物搭理了,何飞简直受宠若惊:“是吧容公子,嘿,你们瞧,容公子都同意我说的。” 容青君没再理他,转而对风纾难道:“走吧。” 风纾难有些诧异:“青君不看了吗?”比斗才刚刚开始不久。 容青君摇摇头:“不必看。”长老团的出的题是以桌上所陈的药材制作养气丸,只看这群药王谷弟子的手法,他便能看到结果了,着实没有必要继续耗费时间坐这儿往下看。 风纾难理解了一下容青君的意思,道:“那这样吧,青君先去走走,让乌雷陪你。我还有点事晚点要找药王谷长老说话,等事情了结就去找你,可好?” 容青君不再多言,起身离席,乌雷也马上跟上。 何飞看看容青君,又看看风纾难,裂嘴笑笑说:“大人,我是个大老粗,看不懂这玩意儿,也先告辞了。” “去吧。” 风纾难点头,何飞何宥对他行了一礼后相携离开。 封文看到了这一片角落的短暂骚动,很快那一方座位上只剩风纾难和杨锐。他垂下眼,看似专心地继续处理手中的药物,实际上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养气丸的制作对他来说不难,做起来游刃有余才没让长老看出差错。 东湖别苑以湖景秀丽而著称,乌雷早就想见识一番,跟着容青君离开庭院后,便怂恿他往湖边去。 这里既然能被无数人称赞,自然是有其独到之处。湖水清澈蔚蓝,映着蓝天白云,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波光盈盈,对岸有隐隐的绿意,远山近水,当真是风光迤逦。湖面上还有成群的野鸭子浮在水上,妙趣横生。 容青君不知不觉走得远了,渐渐越出了东湖别苑的范围。乌雷则举着一根大棍子走进了湖里,要去插水鸟吃。 忽然眼前红影一闪,容青君顿住了脚步,只见一个容貌妩媚的女子站在了他身前,她口涂丹朱,一双桃花媚眼风流多情。 她站定后勾了勾唇,然后轻佻地倾过身来,一只食指挑起了容青君的下巴,吹了口气,道:“好俊俏的小公子。” 容青君不喜她靠得这般近,一手抓起她的手腕甩开,忽然眉头一皱,仔细又看了看这眉目艳丽的“女子”,慢吞吞地开口问道:“你是男子?” “哟,被发现了?”那人有些惊讶这么快就被人识破男儿身,却是莞尔一笑,竟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地就承认了,又凑近来问:“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儿做什么呢?” 容青君奇怪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是怎么回事,皱着眉不说话。 “怎么不理奴家呢?太让人伤心了,奴家就喜欢你这样俊俏的小哥儿呢。”那人一会儿做伤心状一会儿做娇羞态,竟然完全不扭怩。 容青君:“……” 这时乌雷也发现了容青君这边的状况,拖着湿嗒嗒的裤子急急忙忙就奔过来拦在两人中间,护小鸡似地将容青君掩在身后,对那人道:“唉你什么人?”这女人看起来妖妖邪邪的,完全不像好人,容青君一定招架不住,乌雷警惕着。 “梅花剑春夫人。” 又一道男声响起,却不是对面男儿身女儿态的人。 乌雷“咦”了一声,看向了说话声传来的方向:“我好像认得你……啊,你是毛捕快,送我们去清河的那个捕快。” “正是在下。”来人正是宁城府衙的捕头毛时钦。 他在此乃是为了执行公务,这公务恰与药王谷大比有关。一般来说,官府对江湖势力一般睁只眼闭只眼能不管就不管,但若闹出大事,于地方官员政绩上也是个污点,所以不能完全撒手,两者追求的就是一个平衡,上道的自然互相给予方便。 毛时钦在此便是为了维持秩序,他们并没有进入东湖别苑,只在周围一带加强人手巡视,一旦发生闹事斗殴的,便要出手避免规模扩大殃及无辜。 谁知值守时却遇见了燕春,还有前几日遇见过的,那个叫容青君的性格有些古怪的少年。 毛时钦和燕春是老对手了,虽然名号是“春夫人”,但毛时钦也知“她”其实是“他”,这人并非大恶之人,但性子恶劣,惯会惹事生非,毛时钦每次见着他都要头痛。 而对于容青君,因为那一日的同行,毛时钦对他也略有所知。 现下这两个古怪的人凑到一块儿了,毛时钦只觉得头更疼。 眼看两边的人似乎要起冲突了,毛时钦忙上前来打岔。 “唉哟,隔壁海棠家的毛哥哥啊,又见到你了。”燕春巧笑着跟毛时钦打了个招呼。 深知这惑人的女色其实是男色,毛时钦只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又掉了一地,*地回了一礼后转而对容青君说:“容公子怎么会在这儿呢?”问的是容青君,看的却是乌雷,也是知道容青君一般不爱搭理人。 “我家主上来看药王谷大比,我们看得闷了就出来走走。”乌雷道。 “原来如此。”毛时钦接话,心想以风纾难的身份,的确够被药王谷奉为上宾,又提醒道:“越过此处就出了东湖别苑了,几位不熟悉此地的话,乱走怕容易迷路,我听说里面差不多也结束一轮的比斗了,不如早些回去,免得风公子找不着你们。” 毛时钦说这话不过是想将容青君尽早支开,剩下燕春一人还好对付一些,就算对付不了,还可以干脆丢下他不管了。 容青君其实也想回去了,总比留下面对这个古怪得不得了的人好。 他这么想了就直接行动了,也没跟人招呼,直接转身就往来时的路走去了。 乌雷一看,连忙跟毛时钦道了个别追上去。 “真是个无情的小公子呢。”燕春嘟囔。 毛时钦听得一头黑线,也想扭头就走。 回到庭院中时第一回合的比斗果然已结束,风纾难正站在一位药王谷长老旁边说着话,封文站在另一侧。 容青君坐回原先的桌椅旁,端起茶慢慢喝着,不一会儿风纾难便回来了。 “青君去哪儿玩了,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风纾难只是随口一问,却见容青君歪着头想了下,然后皱眉道:“遇见一个奇怪的人。” “哦?”风纾难挑了挑眉,看向乌雷。 乌雷忙把湖边遇上的事说给风纾难听,燕春在他口中被说成了“妖女”。 “梅花剑春夫人?”风纾难把这个名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了此人的一些事迹,没想到青君出去逛一圈竟然会遇到他:“知道了,青君不必理会他就是。” “他是男的。”容青君道。 “男的?”乌雷一脸受惊的表情:“那妖女长成这样说话这样走路那样……男的?” 却见风纾难点点头附和道:“是男的。他名号春夫人,一手梅花剑使得惊艳绝伦,自称寡妇,真实年纪无人知晓,其实是男儿身,只不过行为与一般男子大相迥异,爱着女装,以女儿身示人,若有人当面拆穿他性别,他也从不介意,反而以此为傲。” 身为最正常不过的男子汉,乌雷实在难以理解这类人,想想燕春的言行举止,瞪大了眼:“真是一朵奇葩!” “不必理会他。”风纾难又说了一遍,然后转型话题:“今日大比还有两个回合,青君还要看吗?” 容青君看了看场内身着药王谷弟子服的众人,有人轻松自若,有人面有焦虑,桌案上的药材已被使用了大半,每个人的桌子上多了一个玉瓶,想来便是第一回合制成的养气丸。在人君中容青君还看到了封文,他正好也在看着容青君,发现自己的目光被抓到,笑一笑就移了开来。 容青君想了想,道:“不看了,走吧。” 风纾难:“好,那我们早些回去吧,明日便是外门大比了呢,到时可要看青君你大展身手了。” 第37章 撒娇 外门大比的赛制及流程与内门大比一致。 容青君参加的是毒系的大比,当日一早来到东湖别苑,将代表参赛资格的牌号出示给负责的弟子后,便有人引他前往比赛所在的院子。风纾难与他并肩而行,杨锐等人跟在后方边走边聊。 “人还真不少。”何飞四顾之后道:“看来药王谷的热闹大家都爱凑。” “这话不假,行走江湖,谁没有个三灾九病,暗箭伤人的时候。”乌雷大声道。 “噗!”何宥一下没崩住笑出了声,“三灾九病”可以理解,“暗箭伤人”是个什么鬼玩意儿啊?他们这还是往毒系大比的所在方向走着,说这么大声不怕人听见了以为是找茬的吗?没看周围药王谷弟子的眼神都变了嘛! 杨锐嘴角抽了抽,没理这时不时抽风的同伴,继续坚定地跟在主子后方三步走。 乌雷却是个闲不住的,走了一会儿,又听他“咦”了一声:“那不是昨天碰见的不男不女的那个家伙吗?” 闻言容青君也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了那个张扬的红衣之人,仍然是一身女装打扮。他走的是与容青君等人不同的方向,因此并没有看到他们几人,容青君也没对他多加注意,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只不过是个偶遇过的奇怪之人而已。 何宥仔细辨别了会儿,略带疑惑地问:“看此人佩剑,似乎是梅花剑春夫人?” “正是他,何二哥你们昨天离开得早,不知道这人有多奇葩,我打出生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何飞何宥都听过燕春的名声,大约能猜到大概情形,但乌雷还是立刻就说起了昨天和容青君遇见那人时的情景,叽哩呱啦兴头十足,不想却被冷冷打断了。 “乌雷。”风纾难微转过头,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乌雷瞬间噤声,瞪大了眼睛,挺直了背,浑身僵硬等着训斥,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惹来了主上的不悦。 风纾难没多说什么,转头就与容青君继续往前走了。 待风纾难一回头,杨锐就一巴掌呼上了乌雷的后脑勺:蠢货就是蠢货,不知道主上不喜欢听人说容公子被人调戏这段吗?看来还是欠调、教,嗯。 乌雷哼唧了一声,捧着头不敢抗议,一路安静。 “到了,请这位公子入内,其他几位留步。”领路的弟子停了下来,向容青君示意。 参与大比之人众多,只容青君所在的甲组便有一百人,因此药王谷将一座院子的中庭清空出来,整个作为比赛的场地,药王谷的长老和有地位的弟子在前方主持,其他人等则只能在外圈观看。 风纾难对容青君点点头,让他放心进去。 容青君跟着那弟子越过把守在出入口的两人,进入中庭。 他们来的时间不早也不晚,一百张桌案,约莫有一半旁边已站了人。 按照容青君的牌号,弟子带他走到一张靠近中间的桌案旁,交代道:“公子,这是您的座位,我们每个座位都与牌号对应,请公子切莫随意与人交换。桌上是此次比赛需用到的东西,左边的盒子里是药材,右边的布包里是炼药的工具。到时辰后,长老会宣布此次比赛的规则,届时方可取出药材,开始炼制。在此之前,请公子不要动用桌上的物品,不然将被执法的弟子判为违规。” 那弟子温和地嘱咐完所有事项后便告辞离去。 有领路弟子们的提醒,场中之人都颇为自觉地没有去动桌上的东西,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便三三两两交谈起来,也有早已认识之人互相引见江湖朋友。 容青君往前看去,正堂下整整齐齐摆放着六张座椅并茶几,按规则,想来便是属于六位主持此次大比的毒系长老的位置了。此时六个位子中已有两名长老落座,分别坐于右手数来第二位和第三位,第二位的长老着深蓝长袍,第三位的则是褐色长袍,两人身后各自跟随着一位穿同色系门派服的本门弟子服侍左右。 风纾难如昨日一般,已被药王谷的弟子引至上宾客座,见容青君望过来,脸部的线条都柔和了下来,冲他浅浅一笑。 当中庭陆陆续续站满了人之后,六位主事的长老也来齐了。 “锵——”看时间差不多了,一位药王谷弟子敲响了手中的锣,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交谈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场上逐渐安静后,那位褐袍的长老站了出来,先向各方执了一礼,而后道:“感谢诸位江湖同道不辞劳苦远道而来,与我药王谷共襄盛举……” 那长老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容青君并未留心去听,他以为时辰到了,就该宣布题目,开始制药,孰料还有这一过场,心中有些不耐。 各派的长老也并非各个垂首静听,面上虽不显,眼神却是各有不同,足见各派之间人心不齐。只不过这些容青君是注意不到的。 他看向风纾难,那人正低着头喝茶,似是有所感应,放下了茶杯,眼神直直地望过来,恰好与容青君双目相对。 容青君被他的神情安抚了,静了静心,总算是等到褐袍长老宣布试题。 “今日之比,需要各位炼制五绝散。”接着又讲了些规则。 五绝散是一种较常见的药,轻嗅其味可以麻痹知觉减轻伤痛,常被用来为重伤之人缓解痛苦,许多不明真相之人直接唤其为止痛散,但若是有人敢直接服用,轻则产生幻觉,重则暴毙而亡,死者往往眼睛翻白口吐白沫,且伴有失禁情况,十分令人作呕。 绝其五感,断人生死,这才是五绝散的真意。 自五绝散流传世间后,多年的发展使它如今的配方多种多样,不一而足,因配方不同,止痛、致幻、致死的效果也各有不同,许多医者试图改良其药效,提取出镇痛良药,而去除其他副作用,也有人志在提高它的致幻效果。 其实毒系门派也并非都炼制害人之毒,除了五绝散这种由使用方法决定是害人还是救人的药外,也有些小门小派常炼些老鼠药蟑螂药,造福普通百姓,因药效甚佳,在民间颇受欢迎。只不过会这么做的门派通常都没什么地位。这也是炼毒门派惯常被江湖中人排斥的原因,有见血封喉令人闻之生畏的致命剧毒,也有这一听就上不得台面,叫人不齿斥为下三滥的毒药,与之相交,要么怕人背后插刀,要么觉得拉低了格调有*份。 药王谷没有规定参与者今日必须炼制何等效果的五绝散,所有人桌上都有数十种药材,涵盖基本上五绝散可能会用到的所有材料,参赛者可取用任意药材,最后炼制出的成药,将由六位长老进行评判,先以药效品质断优劣,同等品质时再以炼制时间评先后,选出本轮的优胜者。 容青君打开桌上的木盒,里面果然陈列着数十个药罐,依次打开辨认之后,心中已有了成算。 他并未马上行动,而是闭眼运起了内力。 当年他还在饶阳之时,从药园中得到了一种独特的内功心法,可将内力化为阴阳两气,阳气为治愈之力,阴气为毒煞之力,几年下来他已知晓,这种功法除了可直接作用于人的身上外,若在处理药材炼制丹药时运功,还可以提高炼药成功率并提高药性,这大约是因为他的内力既保证了药材药力不散,又在炼制时化解了不同草药间的药性冲突,使药力融合更为完整彻底的缘故。 几息之后他睁开眼,将内力蕴于掌上,没有催化阴阳,在右边的布包中选出了工具,又从药罐中取出了他所需材料,开始了炼制。 数十种药材到了他手上像是被驯服了一样温顺,任由他轻碾细磨,在药鼎中融为一体。容青君心无旁骛,飞快地处理着药材,陷入了忘我之境。 风纾难望着场中一开始炼药就旁若无人的容青君,眼神中是无边的温柔、宠溺与纵容。这是容青君第一次将他神奇的制药手段展现在世人面前,不管是什么药材,一旦当了他手中,就仿佛有点石成金之效,发挥出他人不能想象的效力。 这也许会为他赢来名望,也可能会招来麻烦,但他会保护好他的。 当容青君药成之时,场上已有三分之一的人完成离场。因每人所用配方、手法都有不同,因此时间先后倒不完全与熟练度相关。 容青君招来药王谷的侍药弟子,那弟子记下他的牌号,用专门的容器装了五绝散,送予六位长老及其弟子进行评断。 容青君离了场,走出中庭,风纾难带着杨锐几人已在前方等他。 “热吗?”风纾难抹着容青君额头上的细汗,为他整理了微微凌乱的发丝,细心地问道。七月里的天气,正是骄阳似火,场地选的是空旷的中庭,没有荫蔽,容青君顶着太阳炼了一上午药,看得风纾难都有些心疼。 容青君把脸贴在风纾难的手上蹭了蹭,没说热也没说不热。 看着他撒娇的小模样,风纾难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喜欢得紧。 第38章 虚惊 听到风纾难对容青君的问题,看到他略显亲昵过度的拭汗动作,一名灰衣的药王谷弟子心中奇怪但不敢多想,只上前一步说道:“后院有临湖的阁楼可供诸位贵客休息纳凉,是否要在下引诸位前去?” 他不知风纾难的真实身份,上头派他来跟随在风纾难左右服侍,只交代了说他身份贵重,定要恭敬顺从。 风纾难正要说好,却见容青君停下了动作,似有别的想法。 因参与大比的人数众多,加上长老们也需要时间对药效做出对比和评判,因此比赛的结果要到下午才公布。风纾难对容青君是充满信心毫不怀疑,容青君自己也不担心结果,离结果公布尚有很长一段时间,自不可能浪费在此处等待。 垂着头想了想,容青君觉得对于大比之中各处的情形还是挺感兴趣的,便道:“去看看。” 风纾难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知道要一点一点引导:“青君想看什么?” 最后他们决定既然时间还早,不如四处逛逛。 整个东湖别苑从结构上来看分正院、东院、西院与后院,占地极大,每个院落里又有数个独立小院。东院是容青君所在的毒系大比的场地,正院归药系,西院归蛊系,后院则是供药王谷中人起居休憩,外人非请不得擅入。 容青君从比赛的院子出来,由灰衣弟子领路,先是看了另外几组毒系的情况,为显示公平每组的题目都是统一的,也就是说另外四组此时制作的也是五绝散。容青君在外围扫了几眼便离开。 从东院跨入正院后便是药系的地盘。 容青君在其中一个院落中看到了封文,他跟在一位主持大比的同门长老身后,看到了风纾难也只是低调地点头打了个招呼,并未有额外的引人注意的动作。 容青君同样扫了几眼场中情形,并没有发现特别优秀之人,真要对比的话,只看手法场上这些人比起封文都差远了。 同样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容青君便去了西院,蛊系大比的所在地。 因为炼蛊的特殊性,饲养一只蛊虫往往需要长久的时间,所以蛊系的大比与药系、毒系有所不同。药、毒两系是由药王谷指定题目,提供药材,参赛之人当场炼制出药物来分个高低,而蛊系则是参赛之人带着自己饲养的蛊虫前来,以蛊虫的优劣论胜负。 眼下,容青君在西院里见到的蛊虫可真是五花八门。 “哈,今天可真是开眼界了。”何飞道:“以前不是不知道这偏门手段,但一次性见识到那么多也是头一次,值了。” 容青君心中亦有同感,他往常只在书中了解过养蛊这一事物,而亲眼所见感受的确是不同的。 场上的蛊虫着实种类繁多,甚至让容青君看着觉得有些乱。 蛇蛊、蝎蛊、蚁蛊、蚕蛊、蛤|蟆蛊……除了这些常见的,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炼成的蛊,功效也不一而足。 场中有一中年男人养了一窝蛇蛊,小蛇只有尺余长,小指粗,颜色艳丽,毒性凶猛,触之即死,有侍蛊弟子取了一只兔子试验,那兔子不出两息就蹬直了双腿死掉了。 还有一人养的不知是一种什么虫子,圆圆粗粗的身体,看上去水润饱满,浅灰中隐隐透着血色,似蚕不是蚕,爬起来一蠕一蠕的,若有女子看到了,非得吓得尖叫不可,但据说这是一种治病救人的蛊,可以依附在人的伤口上,吸出脓血或者毒素,身体分泌的液体还能帮助愈合。 “这品类不一样,功效也不一样的,怎样决其胜负呢?恐怕不论定了谁都要有人不服吧?”何宥道。 “公子有所不知,虽然蛊虫种类有千千万,但万变不离其宗,养蛊的基础法门还是通用的,因此蛊系的大比便以蛊虫饲养的难易成度,以及养成后的厉害程度来评价。比如那血石虫蛊,得来极其不易,若不能喂养得当,许多幼虫便渐渐脱水石化,直到变得与普通石块一般冷冰冰硬邦邦,就是彻底死掉无用了。倘若能活下来,蛊虫的品质也会受喂养情况影响,好的血石虫蛊能将伤者的坏血全部吸出而不伤及伤患本身,不怕毒不怕瘟,且能加速痊愈,普通一点的就没有这般能力了,遇上厉害的毒素,只怕还要被反噬石化。所以能养出优秀的血石虫蛊来,蛊师的手段是要胜出旁人一筹的。” 领他们过来的灰衣弟子见几人有疑问,便解释了一遍。 何飞:“原来如此,那依你看,这里最厉害的蛊虫是哪一只?” 那弟子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在下乃药系弟子,对蛊虫所知有限,眼力不佳,实在是看不出来。” 何飞也不是有意为难这弟子,见他不懂就不再追问。 那弟子又道:“其实依往年惯例来看,许多真正有本事之人总要到最后才将最厉害的蛊虫拿出来的,所以公子几人若有兴趣,不仿过几日再来看。” 容青君一直听着那弟子的解说,再看向场中时,忽然心思一动,他的药园中有许多伴生的灵物,不乏毒蛇毒蝎蜜蜂等物,都是从山野树林间收集而来,经过药园中灵草的滋养而逐渐变异,比寻常毒物更难对付,且俱都认他为主,绝不背叛,那些蜂蜜蜂浆等也比寻常补物更加难得。以前他只当在药园中养些小宠物,很少驱使他们,只有花蟒灵智非比寻常,偶尔会要求出来玩,在他遇险时更会主动现身助他攻敌。如今看来,是否也能驱使这些灵物为他所用,就像这些蛊虫一样呢? 容青君正自想着,忽然有一名药王谷弟子匆匆而来,对风纾难行了一礼后道:“风公子,封文大师兄请您前去,有急事相商。” 风纾难点点头:“杨锐跟我走,你们陪着青君。” 吩咐完手下后又柔声对容青君道:“等我回来,不会太久。” 容青君点点头,看着风纾难离开的背景,心头有种莫名说不清的感觉,风纾难最近……似乎很忙?且忙的事情应该与药王谷有关。 “公子,我内急,去解决一下。”乌雷朝容青君挤眉弄眼,这一说拉回了容青君的神智。 “同去。” 于是灰衣弟子领着几人去茅房,一路越走越幽静,很是偏僻,何飞何宥奉命保护容青君,也跟在后面,见两人一前一后进去了,就守在外面。 一会儿后乌雷率先出来,何飞看了他一眼就继续抬头望天等容青君,然后就听到了乌雷耐不住寂寞的声音。 “主上这两天是不是密谋计划着什么啊?特别忙的样子。”乌雷一脸疑惑的样子。 何宥看了看灰衣弟子,没说什么。 何飞就直接点,反问道:“你怎么晓得主上忙呢,瞎猜的?”身为得力下属何飞自然知道风纾难在忙什么,想要接手药王谷的势力,要费的功夫可不是一点半点,他也不怕那灰衣弟子听出什么,反正事情进行到现在,形势对他们来说已是十拿九稳的了。不过乌雷这个粗神经能看出点什么来,那才真是稀罕。 “看他这两天陪公子的时间都少了啊!”乌雷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以前我们还在京城的时候,他可是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粘在公子身边。” 他就知道这家伙存在的价值只剩容公子的跟屁虫这一个了! 何飞内心吐槽,表面上一拍大腿,伸出食指朝着乌雷点了两下,一脸你最厉害的表情:“嗯,有道理,聪明。” “是吧何大哥,你也觉得是吧?”乌雷觉得总算找到了知己,激动地搂住何飞的肩,神神秘秘地问:“那你知道主上最近在忙啥不?” “那我哪能知道,要不你问问容公子?主上一定对他言无不尽。” 何飞说得煞有其事,乌雷听得深以为然,但马上又苦了脸。 就算容公子知道什么,他也不敢去问啊!这几年乌雷可没少做容青君的实验品,见识了他不少奇奇怪怪的药物,心理阴影大着呢。而且问了容青君也不见得会说,除了风纾难,他对谁都是懒得多说一个字。 “你们,不觉得容公子进去的时间太久了吗?”何宥无奈地听两人讲双簧一样讲了半天,看大哥逗着乌雷小兄弟玩,起初只耐心等着,时间过去半晌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终于插|进话来打断了他们。 “是哦,是有点久,难道公子不舒服?没听说啊……” 乌雷还在嘀咕着,何飞与何宥对视一眼,已经疾步冲了进去。 转了一圈后,何飞与何宥相顾骇然。 ——里面,哪里还有容青君的影子! “公子呢?容公子呢?哪里去了?”乌雷此时也追了进来,发现人没了,急得团团转,那一直跟着他们的灰衣弟子也有点慌——竟然把贵客给弄丢了,如何是好? 这里的茅房是独立建造的,四面围墙,一侧的半月门通往他们刚刚过来的院子,另一侧围墙角落还开着一扇小门,是供清理茅房的下人进出的。 而此时小门正开着。 何宥仔细查看了门上的锁,抬手让何飞先冷静:“别急,依我看,更大的可能是容公子自己主动离开的。你看这门锁是从里面打开的,也没有破坏的痕迹,外面的人不可能进得来,只有里面的人主动走出去,所以应当是容公子自己因为什么原因,没来得及知会我们就开门走了。” 顿了顿,他又说:“当然,如果有武功高强之人翻墙进来,也是能做到,但如果是强行掳人,依容公子之能,不应当无声无息,而我们也一定能察觉。”何宥当年受过容青君的苦后就对他深感敬畏,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 何飞是相信何宥的判断的,只一瞬就作了决定:“乌雷你去找主上禀报这件事,这位兄弟劳烦你带路。”安排了乌雷和灰衣弟子后又对何宥说:“我们去追。” “嗯。”何宥点头,不管是被迫还是主动,身为下属,他们都是不可能置容青君于不顾的。 两人心意相通,运起轻功飞快地奔了出去。 第39章 情敌 儿时的记忆不断闪回,仿佛仍然是在那个昏暗的山林间,有火光隐隐闪耀,一个孩子在娘亲离去后,独自独藏在黑暗中,任由恐惧占满内心,鼻间萦绕着血腥的气息,耳边听着魔鬼一样的追兵在高声呼喝。 “女的已经坠崖,小的还未找到。” “继续追。” “是!” …… 容青君眼中藏着黑暗,薄唇紧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那人! 他的脚步并不急促,反而极为镇定,一步一步踩在林地上,发出草木窸窣的声音。 擦肩而过过,偶然间看到那名穿黑色衣裳的男人腰带上的火焰纹样,容青君被那熟悉的样式惊得愣了神,记忆翻涌上来,一瞬间他就确定那人与当年追杀他与容娘之人正是一伙,而当他追出去,那人已跃过围墙远去——他会轻功,转息间就出了容青君能掌握的范围。 容青君没有犹豫就跟了上去。 西院本就是东湖别苑里的偏院,他所经过的路更是偏院中的僻静处,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容青君找到那人时,他正与一名老者说话,老者一头灰发,身着黑色镶红边的长衫,神情严肃,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点了点头就转身飞快地离开,身影没入了前方的小树林。 那一片小树木也归东湖别苑的主人所有,属于东湖别苑的范围,因此中间并没有高墙阻隔。 容青君直觉老人和男人之间关系密切,应该是颇具信任的上下属。 老者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心生警觉。 “什么人?” 伴随着他的声音响起的还有一声尖锐而短促的虫鸣,“啪嗒”一声,老者的护身蛊虫掉落在地,抖着足肢,躯干僵硬。 老者后退两步,踉跄了一下,也不支倒地。 只见一条黑白圈斑纹的小蛇从他脚下爬开,游回到对面少年身边。 多年浸淫蛊、毒之术的经验告诉他,这短短一瞬间他身上所中之毒还不止蛇毒一种,他甚至不知道那年纪小小的少年是怎么做到的? “好歹毒的手段,好狠辣的心性!是即芜那个毒妇派你来的?”强撑着一口气,老者问道。 容青君从上往下俯视着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在老者心里浮起,令他羞愤欲死。 容青君看了一会儿,他下在老者身上的毒一时半会儿不会致命,只会使他丧失行动能力。他抬脚准备离开,要前往小树木里。 “慢着。” 嘶哑的嗓音响起,老者趴在地上,半抬起上身,咬着牙:“阁下莫不是以为老夫竟是这样不堪一击,好打发的吧?” 容青君停了下脚步,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只紫黑色的蝴蝶来,手一松,那蝴蝶轻轻盈盈地掉落在地,像一片枯叶。 老者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瞪着那只蝴蝶的目光像要将它烧穿。 容青君从老者身边迈过,老人终于熬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进了树林,容青君右手柔光闪烁,一只只蝴蝶与蜜蜂逐渐出现在他身边,绕着他飞了几圈后向四周散去,飞入了林间。它们都是他的耳目,今日观蛊系大比,正好给了他灵感,对于驭使这些小东西有了新想法,那么就借此机会试试吧,偌大个森林,只靠他一人的话只怕很难寻到一个会使轻功来去如风之人,而蜂鸟儿入林间,又是多么的天然隐蔽呢。 容青君一步步踏在草丛间,心中平静,目标明确:找到那个人,杀了那个人。 此时灵宠传来消息,在林间发现了那人的踪迹。距离有些远,容青君担心自己追不上,放出了花蟒先一步去截杀,许久未见天日的大蛇出来后有些欢喜,冲容青君摆了摆头,然后扭着身子迅捷地消失了,惊人的速度与它超大的体型完全不符。 有通灵性的爱宠在前,容青君很是放心,可当他找到那人时,却是…… “死了?” 容青君微蹙起眉,花蟒缠上他的身子,传递过来的意识无辜地说着人不是它杀的,找到时就已经死了。至于是谁杀的怎么死的,花蟒并未看见,而其他小宠灵智有限,无法传递那么复杂的讯息。 容青君检查了下尸体——男人的死相极其惨烈,看表情只怕是死在了极度的惊恐之中。 拍拍衣摆站起身,有些遗憾不能亲手将此人弄死。 “走吧。” 人都死了,他没有玩弄尸体的爱好。 收回了一干灵宠,顺着原路往回走。 快走出小树林时,一条黑影忽然从他身边飞过,容青君下意识崩紧了身体,运起内力。 那黑影旋即飞了回来,恰恰落在容青君正前方。 “是你?” 那人勾起一抹笑,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似乎在此遇见容青君是一场让他欢喜的偶然。他戴着一副绿宝石额饰,白色的面具盖住了半边脸。 极具特征的容貌让容青君很快想起来,这人正是一个多月前途经芦苇乡时遇到的面具男。 上一次惊鸿一瞥没有看清楚,这一次近距离之下,容青君发现他的唇色淡到透明,脸色惨白,像失去了所有的血液,是极不健康的表现。 容青君右手微动,以掌风送出了一种特殊的花粉,能让人暂时失去武功,附带全身如小针扎刺一样的小痛苦,不严重,半个时辰后就能不药而愈,下药只是为了让他自己能顺利离开而已。 孰料…… 那人深深吸一口气,未被面具遮挡的半边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露出迷醉而享受的神情:“真是动人的味道……” 他的毒,对这个人失效了? 容青君眼底闪过惊异,右手一动,送出了更多的花粉,看着那人微眯的眼眸、上扬的嘴角,眼神渐渐变成了奇怪和探究。 他停下了动作,静静等着。 那人睁开了眼,嘴唇因为刚刚的动作竟然也变成了殷红色。 他一步步走近,慢慢走到了离容青君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比容青君高出一个头,使他不得不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藏在白色面具下的那只眼睛,眼珠是不同寻常的墨绿色,而右边的眼睛则是正常的黑色。 这是他见过的最奇特的人。 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两人竟然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对视了许久。 “呵呵,哈哈哈!”男人低笑,继而又仰头大笑了三声,他伸出手轻捏着容青君的下巴靠近。 出于对此人的好奇心,容青君没有立刻挥开他的手。 “你,是我的祭子——”男人看着容青君的眼,鼻尖几乎与他的鼻尖相碰,耳语一般低低地说。 然后他猛地推开容青君,闪身悬而又悬地躲开了倏忽划过的剑光。 那剑重重地刺入树中,余劲未消,剑身震动着发出鸣响,似乎在昭示主人的愤怒。 容青君看向剑来的方向,只见风纾难几个跳跃飞到了他的身旁,竟是人未到时,便以内劲先将佩剑送出刺向了男人。 风纾难一落地就搂住了容青君的肩,将他带离了那个危险的男人。 容青君感觉到落在自己肩头的力道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以为风纾难是在担心自己。他拉一拉风纾难的衣襟:“我没事。” 风纾难没有想到自己只是离开一会儿就出了事。 青君竟然不见了! 何宥的判断也没能让他更安心一点,前世,青君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就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理由,无声无息地消失。 为什么? 他无声地问了自己许多次,满天下地找寻那个人。 直到后来再也不问,将所有埋藏进心底。 萧夙曾问他,不恨容青君吗? 恨吗?爱吗? 风纾难不知道,在他回来的头几年,他不知道该去爱他,还是恨他,或者思念他,他只是疯狂地寻找,想在一切发生之前,想在他们本该相遇的时间之前,就将这人找出来。 然后呢? 他果真找到他了,可是也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 他只能陪着他,年复一年,渐成习惯,渐渐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舍不得他。 他压抑着心底的恐慌,顺着何飞何宥留下的记号去寻找青君。 可是,当他真正找到青君,看清了他身边的人后,他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被引爆,“轰”一声炸得他头晕眼花,再也看不见其他,只想一剑将那人劈碎,让他再不能出现,而他的身体也在一刹那间顺应了他的心意,运起全身功力重重拍在剑柄上—— 他不能容忍将青君让给任何人! 看到那人躲开了主上的飞剑,主上又落在了容公子身边,杨锐便落在另一侧,盯着那男人仔细戒备,想想刚刚的情形,看看现在的形势,冷汗禁不住滴落。 听完乌雷的传话时,杨锐只觉得主上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浑身气势黑沉沉的,十分吓人。当时杨锐就想回头有空他真的要将乌雷回炉再练个三百回才行,连跟好容公子这么个小任务都做不好,容公子找着了还好,要是有个万一,他就等死吧! 而且他从来不知道主上的轻功这么好,他使出来十成的功力才勉强跟上。在小树林边缘发现容公子后,看见那个男人低下头几乎与容公子脸贴着脸时,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了,果然主上立马像杀神附体一样,周遭十丈皆是地狱。 话说,主上这遭遇怎么看怎么像遇到了挖墙角的啊? 情敌吗? 杨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夜的视线在风纾难和容青君两人间转了转,最后落在了容青君身上。 他低笑了两声,脸上潮红未退,神色说不出的魅惑,眼中是看着自己所有物的光芒:“今天不宜争斗,改日……我会回来找你的。” 第40章 □□ 夜离开后,杨锐瞅着情形,极有眼色地离远了些。 风纾难眼神复杂,许多话堵在胸口问不出来。 ——青君是怎么认识夜的? ——为什么要避开乌雷跑来小树林? ——他们在这做什么? 风纾难只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 “我们走吧。” 容青君却没察觉,他没什么心理包袱,夜离开就离开了,他们也该回去了。牵着风纾难的手,走了一步才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 转头,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青君,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知。我进来找人,他忽然出现,是个奇怪的人,不怕毒。”容青君很介意这点,不过这次他下的是不伤大雅的花粉,下次若再见到那人,可以试试更厉害的,看是否能奏效。 风纾难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担忧:“青君……以后遇见他离他远点,他不是好人。” 容青君歪了歪头看风纾难:“我不怕他。”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容青君追问,目光坦荡清澈。 风纾难忽然说不下去了,要怎么解释?他心中苦笑了下,摇摇头:“没事,你刚刚说你来找什么人?” “已经死了。”容青君不在意地说道,顿了顿,又补充:“他们杀了娘亲。” 这个回答一下子引起了风纾难的高度注意:“是什么人?尸体呢?” 容青君没有说清楚,风纾难一听之下以为是容青君杀了人为娘亲报仇,他一下子想了很多很多,那些人背后的势力,对青君的企图,以青君的性格杀人后势必没有作善后处理,若让背后之人发现是否会反扑报复? “在林子里面。”容青君指了个方向:“那里,我找到时他已经死了,不知是谁杀的。” 原来不是青君所杀,那倒不必多加干预,不过还是要看看的。叫来杨锐吩咐了一番,让他前去查探。 “还有一个老的,我将他制住,留在林外。” “走,去看看。” 两人往林外走,按记忆寻回原处时,却发现空无一人。 “不见了?” 风纾难俯身查看地面,片刻后起身:“草地有被压过的痕迹,地上也有血迹,地方没错,想来是有人将他救走了。” 容青君再厉害也是有短处的,他江湖经验浅,不知道一个人即使被压制了,也是有许多方法求救的,抿了抿唇,有些不快。 风纾难有些坏心又有些不合时宜地想,青君这样也是极可爱的,就算他什么也不会,他也愿意一辈子陪着他,保护他,纵容他。 “青君,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容青君一边回忆着一边细说了老者的样貌衣着和言行。 听完描述风纾难心中有了个猜测,他眉头渐渐蹙起,若真是他猜想的那人,那就要尽快找到封文,让他做好准备,那人经此刺激,没准会使大事有变。 正好这时看到何飞与何宥跑过来,他们分头找人,这两兄弟运气不好找错了方向,一直没见到容青君的影子,简直心急如焚,此时看到容青君安安稳稳站在风纾难身边,心头大石总算落定。 “主上,还是你与容公子心有灵犀,一找一个准。”何飞一站定立马拍了个马屁过去妄图减轻自己的过错。 何宥比较厚道:“容公子,你没事就好。” 容青君点点头,风纾难则意识到事情可能有后续,没与两人闲话,吩咐道:“何飞何宥,你们去通知封文让他来找我,我有话问他。” 东湖别苑后院。 风纾难将老者的容貌举止转述了一遍。 封文想了想,肯定了风纾难的猜测:“应当是傀儡门的吕照山吕掌门没错,傀儡门的门派服即是黑衣禳红边,这个不难确认,蛊系大比场上就有傀儡门的长老,而掌门与长老的服饰只在领口绣线处有所区别,容公子对比一二即知。另外按容公子所言,那两只蛊虫应当是金甲护身虫和幽影蝶。” 风纾难:“这两只蛊虫与吕照山有关系?” “金甲护身虫不难炼制,许多人都有,但幽影蝶据属下所知,蛊系诸多门派里只有吕掌门拥有。” “那只蝴蝶很毒。”容青君淡淡插话。 何飞何宥对视一眼,有容青君一句“很毒”的评价,他们大约能猜到那蝴蝶是什么级别的了。 封文若有所思,看了看容青君淡定的脸,问道:“容公子,不知能否让在下看看你身上被幽影蝶沾染之处?” 天气炎热,容青君只穿了一件单衣,闻言一捞袖子,就露出了半截白皙瘦长的手臂,当时他只感觉到有东西附着在了自己臂上,有剧毒,但因他百毒不侵的体质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就没有查看,如今再看似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想到这儿他忽然联想到面具男,是否他也是体质特殊所以不惧百毒呢? 容青君露出手臂时,风纾难的眼神暗了暗。 杨锐早已回来,此时站在风纾难的下首,敏锐地注意到主上的神色,似乎……发生树林那件事后,主上对容公子的占有欲更强了? 作为始终沉默的一员,杨锐面无表情地走神着。 风纾难不动声色地将容青君的袖子拉下遮好手臂:“那蝴蝶有何特异之处?” 封文目光还落在容青君的袖子上,眼中有些奇怪:“我曾听说过幽影蝶翅膀上有一种特殊的粉末,人的皮肤只要沾上,就会将全身皮肉化去,只剩白骨,极为厉害,因为发作太快,所以是无药可医的。” 众人的目光也一下子全落在容青君的右手上,刚才他们亲眼所见,那手完好无损,可一点不像封文说的那种后果。 “因为太厉害,所以吕掌门自己也很少动用幽影蝶,蛊系斗争厉害,但少有人敢对他下手,未尝没有幽影蝶的震慑作用。而且即使知道他有幽影蝶,也很难防备,因为它的翅膀还有一项特殊的能力,就是隐身。幽影蝶平常看着翅膀上流光溢彩很是美丽,但在蛊师的催化下,它全身可随光线变幻颜色,让人防不胜防。” 封文最后总结道:“吕掌门于蛊术之道上可谓天才,造诣无人能比。此次大比最终奖励,那只天蚕蛊王也是他炼制的。” 容青君眼睛一亮,歪了头看风纾难:“把他抓来炼蛊可好?” 虽然容青君喜欢炼药,但对于比赛却没什么兴趣,若有更快的方法弄到想要的东西,他完全不介意在比赛中弃权。而且他对养蛊之法不了解,单赢了那只蛊虫也不一定能研究出什么,而把蛊师抓来,却可以让他细细演示解说,或许还可再养只蛊王出来,一举两得。 “青君对养蛊很好奇?”风纾难想了想,前世容青君似乎对制蛊之术没有涉猎,他最爱使毒,偶尔遇到疑难杂症也会医人,当时江湖上若有人中了难解之毒通常爱去找他,只因容青君虽然喜怒不定,但遇上奇毒,总爱研究医治一番,只是要小心,有时他兴致一来,没准医好了又拿人试个新的毒物,让人叫苦不迭。 “我的毒,没有能将人变成傀儡的。”容青君记得大比开始第一天,封文介绍那只蛊王的能力,有一项就是能食人脑,将人变成傀儡。 “这只蛊虫,着实太阴毒了。”何飞忍不住说道,难以想象万一有一天他们中的谁着了那蛊虫的道,没了脑子变成个活死人,真是太可怕了,还不如一刀抹脖子死了痛快,只是到那个时候,只怕连这都是种奢望。 何宥心有戚戚,点头附和。 封文:“蛊王炼制极其不易,他手中也只此一只。” 何宥:“那他如何肯贡献出来作奖励?” 封文:“当然并非自愿。” 药王谷各门派之间互不信任,若是幽影蝶这样的毒物,被暗算了大不了也就是个死字,但换成天蚕蛊王,却是不死不活,做人傀儡,若被人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蛊物放在谁手上他们都不放心,干脆就拿了出来送给别人。蛊系一盘散沙,吕照山无人可联盟,再不愿意,以一派之力又如何能抗衡? 几人想了想,也大抵了解了其中机关,只怕这结果并非大多数人所期望,只不过是众门派间权衡博弈而产生的无奈妥协之举。 封文又对容青君说:“容公子想抓吕掌门再行炼制,这恐怕也难实现,先不说蛊王饲养耗时长久,往往要积数年之功,就算是同一个人去做,也不一定能复制出另一只蛊王来。所以若真想要蛊王,还是赢得大比最是快捷省事。”这样的机会以后怕是也难有了,毕竟有好东西大家都更愿意藏着掖着做镇派之宝,哪像如今的药王谷…… 容青君点点头,接受了封文的说辞,只是就算不为制蛊,他与那人也是有私仇的,仍是要与他为难一番。 “他说我是即芜派去杀他的,即芜是谁?” 听到即芜两个字,封文神色变得有些奇怪:“即芜……师姑,原是我师父的师妹,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叛出了桫衍门,转而拜入毒系夕火派门下,现在是夕火派的长老。” “他们有仇?” “……也不是。”封文更加尴尬,想了想,还是措辞小心地略微解释了下:“师姑她爱慕师父,可惜师父无意娶妻,一心扑在了门派之上,所以她一怒之下破门离去,行事也变得越来越偏激,时不时要与师父作对惹他生气,可若是有别人与师父作对,她又能冷血无情杀人全家。说来,毒系几大门派中,夕火派也是素年来与桫衍门关系最好的。” 何飞笑:“嘿,原来方掌门还有这样一朵桃花啊!”桫衍门掌门的名讳正是方如海。 风纾难喝了口茶,将话题拉回:“吕照山与即芜长老有私怨?” “未曾听说。” “既然他与即芜长老无仇无怨,近日来也没有针对方掌门的举动,为何吕照山认定是即芜长老要杀他呢?” 何宥见主上神色堵定,略想了想,有了明悟:“他心虚了,他一定是暗中在谋划着什么,极有可能是针对方掌门的,见容公子手段与即芜长老相似,情急之中以为被识破了惹来杀戮报复,才喊出了即芜长老的名字。” “暗中有谋划是必然的事,我们如今要想的是,在他以为自己被识破,又受了那么大屈辱的情况下,他会怎么做?” 封文低头想了想,他并非自己一人投于风纾难麾下,而是代表了整个桫衍门,乃至整个药王谷在风纾难跟前听命。在事情开始的时候,只有身为师父亲传弟子的他,和其他几位受师父信任的长老知道内情。 他的师父,桫衍门掌门方儒海有意重整药王谷,然今时今日,药王谷之声望势力早已不比百年前,想将各门各派重新凝聚成一股势力,先不说来自内部的反对,药王谷外,也有人不愿意见到江湖重新崛起这样大一股力量。 机缘巧合之下,方掌门结识了风纾难,并从中看到了药王谷复兴的机会。 风纾难身为长公主之子,有郡王爵位,却并非一个普通的闲散王爷。他替当今天子执掌暗卫,监察天下武林,手中权力之大不输一朝宰相。 天底下又有什么背景能比得过皇家背景呢? 方儒海向风纾难投诚,愿为皇家驱使。得到了支持之后,没有外部的干扰,他便可以放手收拢药王谷内部的势力。 桫衍门经营多年,早已是谷内名副其实的第一大门派,药系门派相较毒系、蛊系更为和气,绝大多数门派早就以桫衍门马首是瞻,毒系、蛊系则要多费些力气。 至少像傀儡门的吕照山掌门,是绝不愿屈居于人下的。 “我去告诉师父。”封文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只怕吕照山狗急跳墙,要马上展开行动对师父不利,跳了起来就要出去。 “慢着。”风纾难放下茶杯,叫住了封文:“还有一事,你可知傀儡门与梅江城谢家有何恩怨?” 封文拧眉想了下:“并未听说过,不过我与蛊系之人来往不多,有所不知也是可能。” 风纾难点点头:“去吧。” 封文脸上有些迷茫,告退后疾步离去,暗暗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梅江城谢家,那不是朝华妹子的娘家吗?何宥暗忖,看了看大哥见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只能问风纾难:“主上,您问起梅江城谢家是何意?” “此事有封文去查即可,你们不必过问。”在查清楚之前,容青君的身世不宜宣扬。 听何宥主动问起,何飞缓了一下总算忆起谢家是哪家,只是他虽偶尔粗枝大叶,但并非莽撞之人,风纾难既已说了不让他们管,他们也不好违逆。 何宥应了声是,而后风纾难让几人都出去吧。 何飞何宥在前,杨锐跟在最后,替主上将门关好。 走到院子里时看到了缩在墙角的一团黑影。 听到声音那黑影缓缓转过身来,两眼泪汪汪。 杨锐视而不见,残酷地从黑影身旁走过。 黑影对着那背影伸出了一只手无声召唤…… 他被罚面壁思过,不准吃不准喝不准出声,已经对着墙角画了两个时辰的圈了,他不要再继续啊,统领,求放过! 乌雷流着宽面条泪在心底呐喊着。 第二天封文一早来到风纾难暂居的院落。 平日里风纾难与容青君还是回他们在宁城的那座小宅院里住,只是因为昨日发生的事情,这一夜暂时没有离开东湖别苑,就在药王谷为他们准备的客房里睡了一宿。 昨天事了后风纾难派了人去东院毒系长老处看结果,容青君毫无疑问是通过了的,说是看结果不过是走个过场。 今天是内门大比,封文汇报完昨晚的后续后,还要赶去参加今日的比赛,看上去颇为疲惫。 昨天夜里傀儡门果然发动了内斗,被早有准备的方掌门一一化解。吕照山在炼蛊上是天才,在阴谋算计上比起方掌门还是逊了不止一筹的——他连自身所在的蛊系都不能全盘掌控,又如何斗得过方如海? 只可惜傀儡门的弟子全被吕照山下了寄生蛊,叛乱事败后,吕照山就催动了蛊毒,让傀儡门所有弟子悉数为他陪葬了。 因此风纾难若想查傀儡门与谢家的关系,只能等回到药王谷,去傀儡门中看看是否能找到线索了。 还有一事封文亦提了一句,便是药王谷此番带来的药物,许多都遭了窃,尤其是毒系损失最多。 “大概是哪方窃贼昨晚趁着乱时守备不严顺手牵羊了。”药物被偷固然叫人心痛生恨,但比起傀儡门叛乱一事,就不那么让人放在心上了,方掌门也给了示意,此时正值药王谷多事之秋,些许身外物,就不必追索了。 封文说得随意,容青君却觉得药物失窃或许发生在更早之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地想起那个奇怪的面具男,以及他被下药时异常的反应,或许此事与他有关? 容青君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下就把这事放开了,毕竟是药王谷的事,与他无关。 此后再无新鲜事,大比照常举行,容青君顺风顺水地赢到最后,挑了蛊王做奖励。 他打开盒子,一只拇指长的金蚕趴在盒底,伸手捅捅,金蚕没什么反应。 一张血盆大口忽然从肩后冒出,瞬间将金蚕吞进了嘴里。 容青君扭头看着花蟒,感受着它传递过来的“味道不错但小样的太弱了还是我最厉害”的洋洋得意的心思——算了,它高兴就好。 风纾难眉一挑,这么费劲赢回来的蛊王没养熟呢就吃了? 轻笑了下,罢了,这邪门的蛊虫吃了也是除害,青君高兴就好。 第41章 岈山 宁城的事已了,药王谷诸人各自收拾行装,清点物资,准备择日回岈山。 风纾难与容青君也在其中,明面上他们是外门大比的优胜者,是药王谷的贵客,受邀去药王谷中小住几日交流心得,实际上别有目的,一是为了方如海整顿药王谷,并向朝廷投诚效忠之事,二是为了傀儡门之事,风纾难问过封文,得知黑衣火焰纹腰带的服饰并非傀儡门弟子服,而容青君又怀疑那日所见之人是吕照山手下,如今吕照山已死,要想追查便要去到药王谷中,从吕照山的生前遗物中找寻线索才行。 离开宁城的那天孙贺与谢朝华夫妇亲自来送。 谢朝华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并不显怀,从外表还看不出来有孕。这孩子得来不易,夫妻俩都极为宝贝,行动间很是小心,也决定了暂时不回本家,就在宁城住下来。多年心愿达成,丈夫体贴,不用侍候婆母,又有亲娘在身边关怀,谢朝华可谓诸事顺意,眉眼都柔和了许多,透着欢喜。 何飞何宥见他们夫妻恩爱,真心为他们高兴。宁城事了后,他们两人也要与风纾难容青君等人告别,回飞天寨去了。 谢朝华没有多说什么,几个月接触下来,她也了解到容青君生性淡漠,他如今过得也不错,若果真没有认祖归宗的意愿,她也不会强人所难,就当是心里的一个小秘密好了。 马车驶离了宁城,越行越远。 乌雷这几日被杨锐加大了训练量,折磨得腰酸背痛天天哭爹喊娘,因此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辕上干起了车夫的活。 正驾着车时忽然看到了什么瞪大眼喊:“那个不男不女的怎么也来了?” 他声音大,马车里容青君听到话,掀开窗帘看出去,见到了一袭红衣曳地,妩媚多姿的燕春。 风纾难也看到了他:“他似乎得了一种怪病,找到方掌门求治,但那病一时半会儿也根除不了,他就跟随方掌门回来药王谷了。” “是什么样的病?”容青君问,又仔细回想他遇见燕春时的情景,皱了皱眉:“我没看出来……” “不太清楚,你若是有兴趣,等到了药王谷,方掌门为他医治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你的医术想必方掌门也是信得过的。” 然而等到了岈山,容青君却没空去想燕春了。 药王谷选择岈山为大本营自是有其道理的,此处草木茂盛,奇草灵药数目是其他地方的百倍。 容青君在此处如鱼得水,每天都往山里跑,花蟒也像是有了个大后花园,每天可以出来溜达一圈,捕食些野物开开荤——容青君的药园什么都好,就是没肉吃! 这一天容青君照样一早起来就去了后山,风纾难这几日天天忙到深夜,并未跟着,但却派了几个护卫暗中跟着保护容青君,自从发生上次的事情后,他就再也不放心让容青君一个人外出。容青君不觉得自己会出什么意外,但也不反对他的安排。 岈山事实上是一座很庞大的山脉,有万仞高峰也有溪流谷地,高处白雪覆顶飞鸟绝迹,低处暖风和煦虫鸣声声,有温度宜人的向阳之地,也有背阴潮湿之处,因此可谓是一座天然的草药库,各种草药都能在岈山中找到适宜生长的环境,且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中,人烟罕至,便保护了不少草药得以年年岁岁不受干扰的生长,长成了许多年份久远的好药材。 除了草药外,又收了许多的灵宠进了他的药园。世间生灵有万千处,容青君在岈山中每一天都有新发现。 容青君蹲下身,身前是一株膝盖高的灌木,叶尖上顶着数个饱满的花苑。他将手轻轻搭在叶子上,脑海中的波动告诉他,这株大叶花马上就要开放了。他的药园中生长的都是世间没有的珍奇植物,而这世上但凡有记载的草药,他也能在药园的药典中学到。 五天前他就发现了这株大叶花,同时发现的还有另一株草药,两者同样稀有难得,且花期相近,但容青君还是选择了守着这株大叶花,只因此花生长采集更不易。这种花一年只开一次花,只在正午阳光最盛时开放,花开一个时辰即凋落,若到花开那一日没有足够的光照,那么这一年大叶花都不会再开花,花苞直接枯萎,只能等待来年。它的花瓣可入药,效果说出来却不是那么惊人,只不过是……美容养颜,当然,效果非常显著,只是相对它如此困难的生长采集条件,这样的效果多少显得有些鸡肋,很少有人真的会特意栽培使用。容青君运气好恰巧遇到了,自然还是要收集回来研究一番的。 只是比较心疼另一株紫叶柴花,也是挺少见的品种,算算时间也是今日便要开放了。但那紫叶柴花生长的地方离此较远,等他采完大叶花再过去,怕是也来不及了。容青君有些遗憾。 离正午尚有一个时辰,他耐心等待着花开。 这时从远处走过来两个人,手里擒着几只野兔山鸡,行走的方向正是容青君所在之处。 “师兄,这片地方挺开阔的,就在这儿休息吧。”其中一人说道。 被称为师兄的那人说了声好,左右看了看,挑了棵树旁,丢下手里的猎物,把地上野草清了清,又去捡了些树枝干草来架起了火堆,那师弟将野免剥了皮,拿随身的水壶清理了下,两人便开始做烤肉。 容青君正好在两人的上坡处,因为蹲坐在一块矮石头上,又被灌木遮住了,没有被两人看见。他听见动静,稍微探出身去便看到了下方背对着他烤肉的两人,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师兄,现在掌门也死了,你说我们该何去何从啊?”二人中的师弟话里明显透着担忧。 “我看我们傀儡门怕是要散了。” 原来是傀儡门的,容青君这才想起他来药王谷中还有查探傀儡门底细这一任务。 一想起傀儡门就想起容娘的身影,他没有主动去报复,不代表他心里没有仇恨的影子。在当年小小的容青君心目中,容娘是他的天,是唯一的温柔寄托,容娘的离去令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他活下来了,也长大了,但这种恐惧却一直潜藏在他心中。 容青君想,等回去后,该去傀儡门看看了。 “……掌门没了,那些核心弟子也死的死伤的伤,剩下我们这些人根本保不住门派,我看千演门、无常宗,甚至毒系、药系那几大门派,都恨不得立马把我们傀儡门给拆分吞并呢。” 那师兄还在分析着眼下傀儡门面临的局面。吕照山和傀儡门一众核心弟子的死亡确实给了这个门派致命的打击,靠剩下那些本就不被器重的弟子,根本保不住傀儡门现今的地位和多年传承积累的资源。多少大门派对它虎视眈眈,又有多少小门派想要趁机捡漏甚至取而代之。 就算方如海日后统一了药王谷,其余大派明面上听其号令,但也抵挡不住人各有私心,该给的甜头方如海还是要给,而傀儡门,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门派就只能被牺牲了。 两师兄弟越说越觉得前途渺茫。 “师兄,要不我们去拜入其他门派?反正……反正掌门也没了。”那个师弟不太自信地说着。 “蛊系那几个门派,掌门还在的时候就跟我们斗得你死我活的,我们又不是多有能耐的人物,去了能有什么好受?”相比心性软弱的师弟,这个师兄看得还是更清楚些,他们若真是拜到别的门下,怕只会被别派的弟子刁难至死,想有出头之日,真是难如登天。 “那……那药系、毒系呢?我听说,桫衍门的掌门待门下弟子就是极好的。” “别傻了。”那师兄呸一声吐出了嘴里的骨头:“我们是什么出身,桫衍门是什么地位?我看我们日后的去处,要么是留在傀儡门里苟延残喘,要么是拜到那些不入流的小山门下面。” “可、可是师兄,你愿意吗?”那个师弟有些茫然更有伤心,连手里的烤肉都没心思吃了。 “谁愿意呢。算了,到时候见机行事,找找机遇吧。”那大师兄也不是个愿意认命的人。 两个师兄弟吃完烤肉叙完话,收拾收拾就离开了,从头至尾也不知道他们的对话被旁人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容青君半点没有因为听到别人私下里的对话而生不安、愧疚的感觉,心情始终平淡,他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时辰差不多了。 走回大叶花旁,不一会儿,那几个花苞渐渐有了动静,花瓣徐徐舒展,次第绽放,开成了绰约动人的姿态。 容青君运起内力,施以巧劲,将花朵整个从枝叶上摘下,装在了特意携带的容器中。 采完大叶花后,容青君又往紫叶柴花的方向走去。护卫在前方为他开路,这种深山老林里,树木长得根深叶茂,枝叶纠缠在一块,很难行走。庆幸的是容青君辨认方向的能力很好,怎么转都不怕迷失,而且就算他认不清路了,他的花蟒、蜜蜂这些灵宠是不会在山林中迷路的,总能带他回去。 找到紫叶柴花时,容青君失望地发现那花儿果然已经开放,花朵瘦瘦的,下方的叶子变成了幽幽的紫色,而旁边尚有几株未开放的紫叶柴花,叶子却是淡青色的。紫叶柴花的奇异之处在于它的花儿即将绽放之际,叶子中会形成一种毒素,散发出独特的香味,吸引周遭的蜂蝶前来授粉,而叶子因毒素的作用也会从青色变成紫色。这种毒素在叶子完全变成紫色,而花苞仍未绽放之时最强烈,随着花儿开放,味道散逸,毒性会慢慢变弱,等到生成果子,毒性就会完全消失。 容青君最后还是采了几片叶子回去,虽然不是最佳时机,但果实未结,叶子也没有完全失去毒性,算是少见的药草了。 这时候太阳已偏西,回去的路上容青君想或者他需要几个懂药性的人来帮他?靠他一个人想跑遍这么大一座山,实在是有些不易…… 容青君与风纾难现下借住的是桫衍门的西厢房,方如海掌门将相连的几间屋子清理了出来,全部给了风纾难带来的人住,相对独立又安静,但进出还是要从桫衍门的山门经过。 容青君回到桫衍门,便直奔西厢而去,走过回廊时,忽然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燕、燕公子请自重!” 容青君看过去,只见封文狼狈地被逼退到了墙根下,双手抵在胸前,而他对面站着的,则是身着女装,人称风流寡妇春夫人的——燕春。 “奴家喜欢封公子,为什么不能与封公子亲热呢?” “你、你……在下喜欢的是女子!” “奴家不正是女子吗?” “你是假的!” “封公子你这么说,奴家真是伤心呢……” 有忍笑声从另一处传来。 “燕公子今天第几回偷亲大师兄了?” “唔……第八?第九?” “你说这回师兄会让他亲到吗?” 封文显然也听到了那偷笑声,脸都涨红了:“师妹!” “唉呀师兄生气了!” “走走走,师兄别生气我们不偷看了!你们继续!” 继续?继续什么啊! “呵呵,封公子的师妹们真是可爱。” 可爱个鬼啊,封文简直欲哭无泪,自从燕春来到药王谷,他的一身清誉就已经不保了!那些没有同门爱的师弟妹们不帮忙就算了居然还落井下石! 这时封文看到了容青君,简直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猛地推开燕春然后狂奔过来,从袖中抽出一纸信封递到容青君手上。 “容公子太好了,麻烦你把这封信转交给大人,我先告辞了。” 说完立马狂奔而去,转瞬就看不见了身影。 燕春低笑着看他落荒而逃,转头看见容青君依然在原地驻立,就冲他笑了笑:“容小公子怎么这般看着奴家?封公子沉稳持重,可不正是奴家梦想的心上人嘛,奴家难免想和他亲热亲热。” 容青君没回他,看了看手中的信,收起来往西厢走去。 燕春见他走了也不凑上去自讨没趣,转个身往另一边去了。 风纾难此时正在书房里,他生活很有规律,最近几日忙,白天便基本都待在书房里处理公务。 容青君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他睡着了,书房里有张软榻,是供他平日办公累了午睡、休憩之用,此刻他便仰身半躺在那里,手里还抓着几页纸。 容青君先将封文给的信放在了桌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侧坐在榻上,细细看着风纾难的睡颜。 想起燕春说的话,喜欢一个人,会想要和他亲热吗? 容青君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了风纾难睡梦中依然紧抿着的,线条优美的嘴唇上,忽然间有种想要亲吻的冲动。 …… 风纾难一醒来就看到容青君凑近的脸,近到能看清他毫无瑕疵的皮肤和脸上细细的绒毛,他的唇离自己的只有一指之距…… 风纾难没有动,他屏住了呼吸静静等着,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就看容青君退开了身: “你醒了?” 风纾难眨了眨眼,终于确定眼前的人是真的,自己已经从睡梦中醒来。 “封文让我带了一封信给你,放在桌上了。” “不急,青君,让我抱抱你。” 他双臂一伸,将容青君拢进了怀中,刚从小憩中醒来,还有些懒懒的。 容青君把头埋在他怀里,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两个人紧紧依靠,彼此温暖,好像能一辈子这样抱下去。 第42章 帮助 腻歪了一会儿后风纾难还是振作了一下精神回到桌案前勤奋工作。 他拿起容青君带回来的信看了一会儿,原本轻松的表情渐渐变得肃穆。 风纾难的心情一下子变坏,容青君也有所察觉。 “怎么了?” “京城传来的消息,白老国公逝世了。” 容青君想了想:“是白扬的祖父吗?” 风纾难点点头:“他是大雍的英雄,二十多年前,戎狄进犯我大雍国境,不知有多少百姓被卷入战火流离失所。是他领兵赢得了战争,击退了戎狄,还边疆以安宁。” 戎狄与大雍国西北边境相交,因环境艰苦,戎狄男人个个人高马大骁勇好战,民风十分剽悍。当年戎狄侵犯大雍,双方征战不休,老国公领兵戍守边疆七年整,于最终一战成功击杀戎狄王子,彻底打压了戎狄士气,一举将其赶出国境线外,还边疆百姓一个安宁。对台外他的威名令外敌闻风丧胆,对内他不论在军中还是民间都有极高的声望。 当年先帝病重时,太子仍然年幼,先帝于弥留之际留下遗诏,传位于七岁的太子,同时任命国公爷为辅国大臣,襄助新君直至成年亲政。 当时的太子便是现在的皇帝,长公主的亲弟弟,风纾难的舅舅。他七岁登基,十五岁大婚后亲政,期间得老国公助益良多,他的皇后白氏亦是老国公最疼爱的幼女。 前世老国公也是在得到儿子遇害,孙女伤重的消息后悲痛之下一病不起,没过几个月就离世。风纾难重活一世,即使已有心提点保护,白锦葵的父亲依然在刺杀中当场毙命,白锦葵虽无事,她的大哥白绍却取代她受了重伤,风纾难接到消息,知道白绍只怕已瘫痪,今生再也站不起来, 子孙同时逢难,已是高龄的老国公如何能承受得住噩耗? 白家现在想必也是凄风苦雨,两代家主,白家的顶梁支柱于半年内先后离世,第三代被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也成了废人,命途惨淡。 风纾难内心沉重,只希望白扬作为白家仅剩的男丁能挺过去,为白家重新撑起门户。 说起白家容青君就难免想起白锦葵。 他不喜欢白锦葵,因为那个女孩子似乎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所有好东西都应该属于我”的气质,母亲娇宠她,哥哥疼爱她,别家的长辈喜欢她,她看向风纾难时,也理所当然地是一种“纾难哥哥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呢”的态度。 容青君很不喜欢。 风纾难是他的,怎么可能喜欢别人? 他也不喜欢白扬,虽然风纾难说白扬是他的好友,但白扬不喜欢容青君,在清河时白扬对风纾难的责难容青君记得一清二楚。白扬凭什么指责风纾难指责他呢?既然他如此不客气,容青君也不会再对他客气。 唯二见过的两个白家人都惹了容青君的厌弃,他自然对整个白家都没有好感了。 看罢白家的消息,风纾难又埋首公务了。 白家的事他尽过力,但命运如此,再多叹息也是无用。 这一晚风纾难又是到半夜三更才躺上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身。 第二天容青君起身时床另一边的位置已微凉,昨夜睡得迷糊间他也隐约感觉到风纾难睡得不多,也睡得不沉。 容青君半坐在床上,下巴枕着手背思考。这是他一直烦恼的一个问题,风纾难历来就有睡眠不好的毛病,常常睡不安稳,要不就睡得很少,只是靠着年轻的体魄支撑着才没出问题,但长此以往肯定是熬不住的。 容青君不知道为什么,他经常会给风纾难调些安神助眠的药,但似乎没多大效用。 想了一会儿容青君便起床洗漱,之后直奔书房。 风纾难果然在伏案办公,看到容青君过来,放下笔迎了上去。 两人一块儿用了早膳,然后聊起新一天的安排。 “青君今天还去后山吗?” “不了。”容青君摇头。 “那今日想做什么?”风纾难问,自来到药王谷,容青君每日都往山中跑,今天是头一次例外。 容青君没有马上回答,他歪头看了会儿,风纾难微笑着,眉宇间却有一丝难掩的疲惫:“我可以帮你。”顿了顿,他又说:“封文、方如海他们会的我都会,他们不会的我也会。” 风纾难闻言怔了会儿,而后笑容更深刻了些,他倾身与容青君额头相碰,嗓音低哑:“青君,你陪着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不需要再做别的。”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呢,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我的手下,你……” 我是什么? 风纾难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呼吸交缠,容青君又想到了昨日燕春的话。 他抬了抬下巴,嘴唇与风纾难的唇轻轻碰了碰。 风纾难愣了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主动俯下身,含住容青君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今生重遇容青君时他年纪太小,自然不能对他做些太过亲热之事,结果忍着忍着就成了习惯,一晃忍过了这么多年了…… 唇齿纠缠的感觉太美妙,一吻过后容青君搂着风纾难的腰舍不得放手。 “青君,谁教你的?”今天竟是容青君先主动亲了他,风纾难只觉得像是意外的惊喜。 “我看到燕春想这么对封文。” 乍闻手下的桃色新闻,风纾难的第一个想法是:莫非燕春得的怪病是相思之症?所以才路远迢迢跟到了药王谷…… 一大早得到一个热吻的风纾难精神百倍地投入新一天的公务,容青君最后还是没有帮上忙。 “你去做你喜欢的事就好。”风纾难这样说,他的书房从不对容青君设禁,他与何飞何宥封文等手下商议事务时也不会避着容青君,他忙的什么事容青君基本都知道,只是没有兴趣花心思在这些上面,他真正喜爱的还是钻在药房中研究各种花花草草毒物药物。 虽然对于容青君的心意感觉很受用,但也不忍心拘着他最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事,最后风纾难这样保证:“如果我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一定告诉你。” 容青君想了想,也同意了。 “那我去傀儡门看看吧。” 风纾难一听,略思索了下:“让杨锐陪你一起吧。”最近几日傀儡门中有些动乱,让杨锐陪着他才安心。 容青君离去,杨锐自觉跟上。 傀儡门与桫衍门属不同系,两派之间隔了好几个山头。杨锐到找封文让他派了个弟子为他们带路,走了半天才到了傀儡门的山门前。 吕照山已死,傀儡门眼看着就要走向没落,连守山门的弟子都开始玩忽值守,容青君与杨锐二人长驱直入,竟没有碰到一个弟子。为他们带路的桫衍门弟子也有些纳罕,想不到今时今日,傀儡门竟落到如此田地。 他们一路往里,直走到大殿前,才发现那里有两拨人正在对峙,看人数,原来傀儡门的弟子竟都集中在此处了。 这两拨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太友善,看到容青君几人,又同时戒备地望了过来。 带路的桫衍门弟子暗道今天时机不好,但既然从封文大师兄那里接了任务,那硬着头皮也要做好。 他上前一步对其中身着傀儡门弟子服的那群人中领头的一个作了一个同门礼,道:“在下桫衍门王英,这位是容青君容公子,他在外门大比中赢得头筹,恰巧也是选了贵门派前掌门的天蚕蛊王为奖励。容公子对蛊术亦有心得,今日前来想与傀儡门的各位师兄弟论证一番,不知可行否?” 这番话当然不是容青君的意思,而是封文为他编的说辞。 风纾难并未告诉封文他查探傀儡门的真正目的,甚至连最心腹的杨锐也知之不多。 初回到药王谷的时候,风纾难便命令封文去查傀儡门与谢家之间的关系,以及吕照山背后那火焰纹腰带的势力。桫衍门在傀儡门中也是藏着几枚暗钉的,只可惜埋得不够深,未混成吕照山的心腹,对这些问题所知寥寥。他们也暗中抓了几个剩下的弟子中地位最高的人,同样没什么线索。 风纾难将这些都告诉了容青君,容青君已知结果,不过还是决定亲自来看看。 但眼下他们却不太顺利。 那为首的傀儡门弟子听完王英的话,莫名气愤了:“想不到桫衍门也是这样落井下石强取豪夺之辈!” 王英一愣:“此话从何说起?” 那人重重一哼,无视了王英,又看向了先前与他们对峙之人。 “哼,卑鄙之徒,莫要以为我傀儡门中无人怕了你们!你若要战,我连楚之奉陪到底!” 第43章 契机 与傀儡门弟子对峙的那群人从着装看不止一个门派,但同样的是听到他的喊话,众人的反应均是不屑。 “真是贼喊抓贼,傀儡门横行霸道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大家都是瞎子看不到吗?” “就是,山阴洞在后山之中,洞口没写着傀儡门的招牌,凭什么被你们霸占不让其他人进?” “不自量力,莫非你还想以一己之力与我们这么多人对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识相的今日你们傀儡门就该当场悔过并立下誓言,将昔日你们抢掠的资源交还出来!” 这边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傀儡门的弟子一个个神色愤慨。 “废话少说,来战!”连楚之拔出佩剑,大喝一声。药王谷中大多数人都不谙武艺,但连楚之显然是个例外。 反观另一边,虽然人数众多,但嘴仗打了这么久,该动真格的时候却没有人敢于站出去应战,谁也不想当那个出头鸟。 王英毕竟出身药王谷,听了几句便大致猜出争执由来。 争吵中有人提到的山阴洞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入口狭长,洞中常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是用来培育蛊虫的上好场所。吕照山在时作风霸道,独占了许多像山阴洞这样的地方不许其他门派涉足,早就惹来了许多不满。 吕照山一死,再无人能压制,那些以前就不满的门派可不就联合起来想为自己多争取利益了。他们相互之间也不存在信任,但没有他人合作,想靠一己之力吞下傀儡门的资源,也是不可能的事,于是来回挑衅试探,就有了今日所见场景。 王英有些无奈,此时再想连楚之刚刚说的话,明显是认定他与对面那群人打着一样的主意,是一丘之貉了。可是连楚之也不想想桫衍门一个药系门派,抢他们傀儡门的资源何用?再说了,仔细看看来此挑衅的那群人,蛊系的另外几家实力门派都没有掺和进来,桫衍门身为药王谷传承中最大的一脉又岂会自掉身价做出这种事?王英如此想着,当然这是他一厢情愿自认为的。 若换了别人遇到这种事可能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对连楚之言行心生恼怒,但王英脾气温和,最多也只是觉得冤枉却无可奈和。 “容公子,看这情形傀儡门的师兄弟今日着实多有不便,不如我们明日再来拜访?” 容青君皱了眉,很不爽被意外打断他的计划。 他没有听从王英的建议,而是迈开脚步,走到了连楚之跟前。 “我帮你赶走他们,你带我在傀儡门看看。” 清朗的声音响起,话语中的内容让双方听到的人都愣了:这人是谁?好大的口气! 杨锐跟在容青君身后寸步不离,听到这话心道有麻烦了。他看向对面那群给他添乱的人,忽然发现人堆后有个躲躲闪闪的身影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是……萧夙? 得知风纾难要前往药王谷后,萧夙就主动提出要一同前来,他一路上都很低调,没有在明处露过面,想不到今日这里碰见了他,和他挨着站的,看服饰似乎是另一个蛊系门派的。杨锐暗暗将此事记着,准备回去向风纾难汇报。主上对这个萧夙有些莫名的戒备,交待过要盯好他的。 而此时萧夙也扯了扯同伴的袖子,悄声说:“今天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了,我们趁早离开吧,有桫衍门的人在,走晚了只怕还要吃亏。” 看见容青君时萧夙心里就开始打鼓,他对于容青君的手段很是忌惮,也不想与他照面。 那人显然觉得萧夙说得在理,又觉得这样退走了没面子,纠结了会儿,还是虚荣心占了上风,不肯做头一个逃离的。 这边连楚之听了容青君的话后却是嗤之以鼻:“你凭什么?” 他不相信容青君有能耐解决眼前那帮人,也不相信真有人会好心好意帮助傀儡门。 容青君有些不耐烦,他在地底长大,学的是生存之道,而不是跟人讲道理,他没有直接动手是因为知道风纾难正准备收服药王谷,以后这些人就算是风纾难手下势力。 杨锐是跟在风纾难和容青君身边最久的人,容青君神色微变,他就看出不好。 没等容青君做出什么来,杨锐猛地飞出,身形迅如闪雷,在对面人群中穿梭了一个来回,只见所有人都被定在原地再不能动。 杨锐落地,“啪啪”击了两掌,一队护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纷纷跪到了他跟前。 “统领!” 杨锐挥挥手。 “是!” 护卫队整齐呼喊,而后只见这些护卫训练有肃地行动,背着扛着拎着什么姿势都有,极有效率地清了场,将那些碍事的“杂物”都丢出了山门外,然后就自觉地消失,不知道隐去了哪里。 萧夙的同伴被惊得目瞪口呆,直后悔没听从萧夙的建议早点走,以这种姿势被人丢出来一点也不帅啊简直让人泪流满面:“那人什么来头啊这么排场?” 萧夙心情复杂,难以言说,又庆幸动手的不是容青君。 连楚之也有些无语,看看杨锐再回来看看容青君,不知道说什么好。 容青君很满意。 “走吧。” 走什么?去哪里?连楚之没反应过来,容青君已向着傀儡门大殿的方向走了好几步。 他连忙高喊:“站住!” 容青君回头看他。 “你是什么人,什么目的,为何要闯我傀儡门?说清楚。”连楚之眼中装满了怀疑。 “我帮你赶人,你带我看看,说好了的。”容青君皱眉,面色阴沉。 “这位连师兄,稍安勿躁!”这时王英连忙赶过来圆场,事情发展成这样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不过也算是圆满解决……了吧? “我刚刚给连师兄介绍过,这位容公子是外门大比的优胜者,我们来这里真的只想与贵派的师兄弟交流交流,别无恶意,碰上别派的师兄弟来此,也是巧合。” 王英一番解释,诚意满满,连楚之的态度有些软化。 容青君满脸写着“可以进去了吗”的不耐烦表情,见连楚之没再阻止,转身就走。 连楚之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这时一位傀儡门的弟子附身过来喊了声师兄,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见是平时关系甚好的师弟,连楚之跟了过去。 两人避开了旁人,那师弟才道:“师兄,你还记得我们听说的那个内幕消息吗?桫衍门有意收整药王谷所有派系,十八大门派里过半的掌门与长老都已向他俯首听令。” “我自然记得,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那位容公子的事迹我有耳闻,他和另一位风公子同来药王谷,被桫衍门奉为贵客。” 连楚之隐约明白了师弟的意思,却没说话。 那师弟有点急:“师兄,我们傀儡门群龙无首,就算想向桫衍们示好也摸不着门路。现在是那位容公子主动来找我们,可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连楚之沉默着,傀儡门当前的情形门中的人都心照不宣,他自然不想自己的门派就这样散掉,可是容青君,真的是个契机吗? “师兄,掌门忽然暴毙,虽然那些大长老们没说是怎么回事,但私下里的传言药王谷里都传疯了,若真是那样的话,我们更要趁早为门派谋划啊,不然……不然就真的无路可走了!师兄,那容公子在大比得胜后挑了掌门的天蚕蛊王,可不正是与我们傀儡门有缘吗?” 连楚之神情凝重,但总算松口:“先观望两天,看看他为人。” 接下来两日,除了晚上睡觉会回桫衍门,容青君都整日待在傀儡门中,将傀儡门上上下下参观了遍,尤其是药草房和虫房,前者是为喂养蛊虫催生蛊虫变异准备必要的药物的,后者则是孵化虫卵哺育幼虫的。 连楚之并没有阻止他,因为容青君去的都是蛊系门派必备的,供门下弟子使用的练功房,每个门派里都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值得隐瞒遮掩的。而且就算他想阻拦也办不到,杨锐无时无刻不跟紧了容青君,连楚之武功不弱,眼力也不错,看得出来杨锐很强,他绝不是对手,杨锐的态度则摆明了谁敢动容青君,他会像那天一样一手一个将那人丢到后山去。 连楚之觉得容青君很奇怪,两日来他在傀儡门来去自如,自在随意得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他对炼蛊之道似乎真的大有兴趣,将门中弟子练手的成品半成品挨个研究了遍,最后却一个也没有私自拿走据为己有,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举动。他对傀儡门的弟子态度漠然,半句话欠奉,不像王英随和热忱,却也不像某些人一样对他们肆意嘲讽,更没有怜悯同情之类的情绪。 他看不懂,那人究竟是天性冷漠,还是内心纯粹? 他几乎真的要认定容青君就是为了追求蛊道才来到了傀儡门的。 第44章 密道 “师兄。” 连楚之看向一脸犹豫的师弟杨奕,将自己的思量暂且放在了一边:“什么事,但说无妨。” “师兄,我昨日外出,回来的路上看到几个人鬼鬼祟祟在密谋些什么,等他们走了,我近前一看发现他们挖了些陷阱。” “是什么人?” “他们没穿门派服,但我认得其中一二人的面貌,是那天来我们傀儡门挑衅的那几个门派之一,我记得没错的放在,应当是旁系二三流的小宗门弟子。” “哼,那些人现在就像闻到腥的臭虫,贼心不死,不必怕他们。” “不止,师兄,那陷阱就挖在从傀儡门去桫衍门的路上,我怕他们现在除了想对付我们,把容公子也记恨上了。我昨日已经将陷阱破坏,但素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怕迟早容公子会中了他们的招,到时难免也要牵累到我们。” 连楚之沉吟了一下:“这倒不必太担心,容青君身边跟着的护卫都不是普通人物,那些个不入流的手段我想还坑不到他们。不过你找个机会提点他一下也好,送个顺水人情。” 想了想,又道:“药王谷的形势已如此明显,居然还有人眼瞎到想去动方如海的贵客,真是赶着找死。死了也好,到时还可帮我傀儡门立一立威,也好叫他们知道,就算傀儡门落魄了,也不是好欺负的。” 只是连楚之怎么也没有想到,容青君没在外面被坑害,反倒先在他们傀儡门的地盘上出了事。 风纾难听到消息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所有事务,急急赶来了傀儡门,封文闻讯也匆忙跟了过来。 “主上。”护卫们跪在地上向风纾难请罪。 “告诉我详情。” “是,主上。今早容公子在傀儡门掌门书房里发现一条密道,杨统领和甲一甲二跟容公子进去,我与甲四守在密道入口等候。到了午后容公子和杨统领还未出来,甲四便进去寻找他们几人,至今已有两个时辰,仍未出来。” “密道中有何秘密?”风纾难冷声问道。 傀儡门的弟子见他脸上像覆了层霜,心里又是心虚又是气恼:“这是掌门的书房,我们都未曾进来过,根本不知道里面有密道。早上容公子想进去的时候,弟子也劝阻过,告诉他这是掌门书房外人不得擅入,但他非要进去,弟子根本拦不住他。” 弟子所言确是实情,但如今容青君真出了事,密道里面情况不明,他们都不免担心风纾难会迁怒到傀儡门头上。 风纾难心中焦急,却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将容青君找到才好,如今他们下去已有将近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再耽搁下去他怕会有万一。 想到此风纾难一刻都不能再等,大步向密道门口走去。 “主上。”护卫赶紧拦在他面前:“密道地形未明,杨统领也困在了下面,请主上三思,以自身安危为重,属下愿下去寻找容公子,请主上在外等候消息。” 护卫是一片权权护主之心,风纾难却不肯枯等,他挥一挥衣袖,绕过护卫甲三便率先进入了密道。 封文尾随而入,甲三见拦不住,连忙起身也跟了进去,一同进去的还有风纾难带过来的多名护卫。 连楚之和杨奕对视一眼,也钻进了书架后的那扇暗门。 “风公子,容公子是在我傀儡门出的事,不管怎样,我与师弟愿意尽绵薄之力,帮忙搜寻容公子。”连楚之追上去,向风纾难表明了态度。 风纾难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二人的跟随。 密道下方出乎人意料的庞大,道路错综复杂,堪称迷宫。 他们在一个石室里发现了几具尸体,封文上前查探,很快有了结论。 “是蛊奴,专门养着用来试蛊之人,据说有一段时期这种做法在药王谷中很普遍,除蛊奴外,药、毒两系也养过试药的药奴。因为太过残暴,有违天和,已经明令禁止门下弟子使用药奴蛊奴了,想不到吕照山竟然暗中建了密室行此勾当。” 封文的话丝毫不留情面,连楚之与杨奕看了石室中情形,面色也很不好看。 连楚之于蛊术上天分不佳,生性也太过刚直,之前在吕照山面前就不讨喜,从未得到过重用,如此机密之事自然不可能知晓,而他也没想到吕照山骨子里竟然黑心到这般地步。 他们并没有停留太久。 看过石室里情形之后风纾难脸色更沉,众人都不敢多言,一心盼望早点找到容青君。 所幸之后颇为顺利,出了石室后很快找到了护卫中的甲四,他脸朝下躺在地上,并无生命之忧,只是被人打昏了。 将其弄醒后,甲四跪在地上请罪:“属下无能,被人偷袭,并未看清是何人所为。” 风纾难没有多说什么,挥手让他起来。 几人继续深入地宫,很快又找到了杨锐几人。 “他中了毒。” 检查过三人后封文判断那两名护卫与甲四一样只是昏迷,很快就能苏醒,杨锐却是不太妙。 “属下没有带药材,必须出去才能为杨统领医治。” 风纾难沉默了片刻后吩咐:“甲三派人守住密道,不许他人出入,封文叫方掌门搜索岈山,掘地三尺也要将入侵之人找出来。” 杨锐被就近安置在一间客房中,封文为他诊了脉,又亲自熬了药。 风纾难留在书房中寸步未离,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回报今日从各门派查探回来的消息。那几名对容青君抱有恶意的小宗派弟子尚未得手就被查清底细遭了殃,方如海配合风纾难,使出雷霆手段惩治了那几个门派。 当夜,傀儡门中灯火彻夜未熄。密道在吕照山书房中,本属于傀儡门,但如今风纾难派人将书房团团围住,连傀儡门弟子都不许进入,连楚之却敢怒不敢言,他有何资本与人抗衡? 事到如今,只盼容青君快些被找到,好叫此事早点平息。 甲一甲二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醒了过来,却道两人是被杨锐打伤昏迷的。 甲一想了想,说:“敌人手段诡异,杨统领似乎是被人用秘法控制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就不知道了,只能等杨锐醒来看他是否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杨锐醒来却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风纾难听到通报第一时间赶到了杨锐床边。 杨锐的眼神迷离不定,身体虚弱,似乎在对抗着某种难言的痛苦,全凭意志力在让自己保持清醒。 “是那日小树林中遇见的脸戴面具之人。”看到风纾难,明白主上在担心什么,杨锐没有废话,将自己所知直接禀报:“他会摄魂之术,属下挣脱后与他过了几招,看他功法路数,应是承袭正南蛮一脉,极为阴损。容公子对他出了手,但他似乎早有防备,没有中毒,之后反过来给属下下毒,毒性发作太快太猛,属下便人事不知了。” 杨锐微喘着气,好像说这几句话就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 封文嘱咐:“这种摄魂之术对人伤害很大,之后又中了毒,两害相叠,杨统领需要多休养才能恢复,在此之前切忌多思多虑,也不要随意运功,否则极易走火入魔。” “你辛苦了,好生休养,封文照顾好他。” 风纾难交代完,走出杨锐的房间,回到了书房。 房里静得可怕,代替杨锐跟在风纾难身边的护卫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半晌,终于响起风纾难的声音。 “将萧夙带过来。”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有必要,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攻打拜蛇教,将容青君抢回来。 而此时,在一艘游船上,容青君睁开了眼。 “你是谁?” 面前的男人摘下了面具,一黑一绿异色的双眸盯着容青君,勾起一抹笑: “我叫夜。” 第45章 追踪 容青君看着眼前男人的容貌,他的脸颊上原先被面具遮住的地方竟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蛇一样的鳞片,映着右眼绿色的瞳孔,给人阴森可怖之感。 容青君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具有蛇的血脉,品种剧毒,所以不惧他的毒/药? “知道吗,你是少数几个敢盯着我的眼睛,甚至我的脸瞧而面不改色的人之一。”即使是笑着说话,夜的脸依然是阴冷可怕的。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容青君没有兴趣与他讨论他的脸,直接了当地问问题。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受,这令他心情糟糕,而且杨锐几人也被他打伤了,不知道风纾难发现他失踪后会焦急成什么样。 “因为,你是我看中的祭子,这是你的荣耀,凡人,独一无二的,向蛇神奉献所有的机会。”夜矜傲地宣布。 容青君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问:“祭子是做什么的?” 这一次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会知道的,等我们回到总坛。” 不管是什么目的,总归是不怀好意,容青君没有再问,低着头思考脱身的方法。他的内力是以毒煞之力伤人的,已经试过对这个叫夜的人没有作用,且他武功高强,与杨锐不相上下,想从他眼皮底下逃走不是件易事。 不知道放花蟒出来可不可行,就算蛇毒对他无效,以花蟒庞大的身躯,以巨力绞杀数个成年男子也不是问题…… 正暗自思索着,忽然听到一个恭敬的声音。 “祭司大人。” 容青君闻声望过去,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跪拜在门口,他没有起身,保持着匍匐叩首的姿势禀报道:“已到吴津渡口,大船一切准备妥当,等候大人登船。” 容青君一愣,随即皱眉,他们现在莫非是在水上? 他们的确是在水上。 容青君醒来时是在一艘小船上,船以最快的速度从岈山深处延河驶出,一夜之后到达吴津渡口,眼下距离岈山已有上百里远。 他们在这里换了大船,一路南行。 容青君不得不暂缓脱身计划,因为即使他能逃离,也将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他不会水。 船上的气氛很肃穆,容青君在船上待了三四天,没有一个人主动与他说话,所有人都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本分做事。 这种肃穆与风纾难手下的严肃完全不同,甚至是有些压抑的,他们对他们口中的祭司大人在恭敬之中包含着浓浓的畏惧。 容青君也见识到了这种畏惧的由来。 那天他站在船头看两岸景色,风高浪疾,一个浪头扑到船身上时,他没站稳身子歪了一下,旁边一个奴仆双手搀扶了他一下以免他摔倒,等他站稳后却见夜丢过去一个令人寒毛直竖的眼神,冷声道:“蛇神等待你的供奉。” 那奴仆瑟缩了一下,垂着头。 周围的人有些惧意更深,有些却满眼狂热。 容青君不明所以,后来再见时,却发现那人的双手从小臂以下都已经空了。 又过几日,他们到了船能行到的最远处,预备弃船就车。 第一步重新迈回陆地时容青君觉得头还有些晕。这是他第一次乘船,在水上的后几日天气也不好,一天里总有半天电闪雷鸣雨打风吹,船虽坚固,也难免有些颠簸不稳,令他身体非常不适,勉强用了草药使自己舒服了些,才没有露出更多丑态,更没有精力去计划逃跑的事了。 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他的后颈,夜靠过来,另一只手爱怜地抚过容青君苍白的脸,在他耳边低语:“你难受的模样,真是让我心颤。” 他莫名其妙的话语令容青君毛骨悚然,就像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阴冷、湿滑,像一条蛇。 他甩开夜的手,径真走向那辆早已恭候在侧的车。 不一会儿夜也钻了进来,坐在容青君身旁。 他没有说话,而是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药丸出来丢进嘴里吃掉。 淡淡的药香从瓶口飘过来,从味道来分析,里面好几种药材都是带有剧毒的。 容青君不太确信这粒药的真实效果,他碰见过几次夜吃这种药,吃完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对。 “好奇我的药吗?”夜眼神淡漠,将瓶子递到容青君眼前,不在意地晃了晃瓶身:“这是我的解药。” 容青君对药有种无与伦比的直觉,近距离察看了药丸的色泽味道之后,他已经确信这种药有剧毒。那为什么说这是解药?莫非夜身上中了奇怪的毒,需要以毒攻毒,以相克之法压制? 容青君如此猜想着,却见夜倾身过来,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不过很快,你会成为我新的解药。” 说完他收回药瓶,然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究竟指的是什么,容青君并未因此扰乱自己的心神。不久后天色忽然黑了下来,起了风,往外看,大约是又要下雨了。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到了哪里,只从周围的环境看,他们正沿着一座山脚下的小路,往前方草木更深处走去。风吹得草丛起起伏伏发出簌簌的响声,乌云压得更低,很快就有雨噼啪落下。 受天气影响马车走得很慢。 他们这一行人前前后后加起来大约有四五十人。他与夜的马车被拱卫在中间,最前头是一队骑着马挎着刀的青年,马车后方也有几名同样着装的护卫,而垫后的则是二三十名身着绿衣的奴仆,他们没有马,靠两条腿走着,紧紧坠在队伍的最后方。 风带来草木潮湿的气息,雨水将道路变得更加泥泞。他们行走在道中间,山林野外无处避雨,想要前行却又举步维艰——但是没有一名护卫回头请示是否能停下休息,或者派人去打探周遭可否有暂避之处。 容青君看向身边的男人,夜仍闭着眼,悠闲自在。 似乎只要他没开口,他的手下就只能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哪怕前面是个死。 风雨掩盖了许多声音。 容青君安静地坐在窗口,直到一丝异响再也隐藏不住,被风传入他的耳朵。 他看向夜,对方始终保持着闭目冥想的状态。 马车还在前行,但片刻后忽然开始晃了起来。 容青君抓住车门稳住身形往外看去,只见雨幕里有几条矫健的身影与夜的手下缠斗在了一起。 夜对外面发生的事丝毫没有反应,他的手下也无人敢来打扰他。容青君不知道他是毫不在意属下的生死自己的安危,还是刚刚吃的那颗药药力尚未消化? 如果是后者的话…… 容青君想这大概是他逃走的一个机会。他并不怕山林的环境,他曾在地底暗河生活多年,后来也曾在野外流浪多日,他能很好地生存下来,然后去找风纾难。 而且,假如外面这群来袭者是风纾难的人,就更好了。 容青君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看到了机会,他就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跳下马车。然而还未等他有行动,有匹拉车的马儿却忽然发了疯,大约是误中了暗器,受了惊,开始狂奔起来。 马车被拖拽着在山间飞速移动,车厢剧烈震动,连坐都坐不稳,容青君手一松,就被奔跑的马车甩了出去,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他左手撑地爬起来,脸上身上溅满了泥水,感觉右肩到右臂一片疼得没了知觉,幸好雨大使得地面泥泞松软,所以大约只是撞得厉害,并没有伤得更重,手骨还是好好的。 他看了看被马拉远了的车,夜还在里面没有出来。 雨还在下,大大限制了视野,容青君抹了把脸,选了个方向跑去。他并不特别担心,只要夜不在,他的手段足以对付他任何一个手下。 身后传来破空声,容青君右手微动,运起内力,又准备好了攻击和防身的药物。 一转头,却见一名来袭者落在了他旁边,脚步不停,一手拉住他继续跑,一边言简意赅地表明身份:“容公子,主上命我等来救你。” “他呢?” “主上并不知道那人会带着容公子从哪个方向走,因此所有可能的路径都派了人去追踪,主上在另一路队伍中。”或许是为了取信于容青君,这样危急的时刻那人仍耐心解释着,甚至取出了自己的身份令牌给容青君过目。 容青君匆匆瞟了一眼,大雨滂沱,奔跑间实在看不清,但这种时候容青君既没有必要怀疑也没有余力去质疑。此时此刻,他几乎是靠那来袭者托起了全身的重量才能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奔跑起来。 忽然那人踉跄了一下,闷哼了一声。 容青君心头一凛,知道有追兵赶上来了。 他回头努力张望了一下,白茫茫的雨雾中,看不清究竟是三人还是四人。 “容公子,你先走,最好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断后,等把追兵解决后再来找你。”那人咬一咬牙,忽然一运劲拍在容青君后背上,以温和的掌力助他飞出很远,而后回身面对已然追近的敌人。 容青君没有停留,也没有时间看方向,他在雨雾里狂奔,哪儿有路就往哪儿跑去,到后面没有路了,他心念一动,将花蟒召唤了出来。巨蛇入得林间,闪电般蜿蜒游移,用巨大的身体压平了拦路的荆棘荒草。 不知道跑了多久,容青君猛地停了下来。 夜站在前方,不近不远的距离,面具下的眼睛盯着花蟒,满是兴味:“第一次遇见你就看到了这条可爱的小蛇,后来以为你把它弄丢了,却原来还在,真不知道你是将它藏在哪儿了。瞧,你天生是为了服侍蛇神而生的呢。” 他说着话,不知道做了什么,容青君只感觉到一阵阵狂躁痛苦的情绪从花蟒那儿传递过来,巨蛇扭动着身体拼命想要与看不见的敌人对抗…… …… 喷出一口鲜血后,丁一抹了一把嘴,以剑支起身,压下胸口的隐痛,从四具尸体旁走过,向容青君的方向追去。 雨太大,冲刷着土地将人行走过的痕迹抹消,使丁一寻找容青君的困难培增。他没有放弃,靠着老道的经验硬是找到了正确的路,追到了容青君后面。 然后一靠近,映入他眼帘的就是戴着面具的邪教祭司将昏迷的容青君搂入怀中的画面。 情急之下丁一顾不得内伤的身体,强行提升功法向夜扑了过去,被好整以暇的祭司一掌拍了回来,摔在地上压不住内伤又吐了口血,无力地看着那人带着容青君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林间。 身体已经支撑不住…… 丁一咬住舌头,让痛楚帮助自己保持清楚,从怀里抽出一枚信号弹释放。 不久,两名同伴寻迹找到了他:“队长。” 丁一提起一口气,迅速交代:“立即通知主上,目标已越过埋香山,进入南疆地域。” 第46章 红雾 风纾难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埋香山中丁一所在之处,他们搭建了一个临时帐篷,一边派人追踪容青君,一边在此等候风纾难的到来。 “他们进入了红荒地,我们的在那里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丁一向风纾难禀报着最新的情报。 红荒地并非荒地,而是一大片半湖泊半湿地的区域,因为特殊的地质环境呈现出鲜艳的红色。 越过埋香山即是南疆的范围,而红荒地则是进入南疆的第一道屏障。 风纾难神色冷峻。 有的人称呼南疆为南蛮,认为那里生活着一群野人,而事实上,在南疆土地上生活着的却是许多有着独特传承、独特文化的民族,他们封闭,而且贫穷,但却不好招惹。 南疆土地上有好几个小国,更多的则是小型的氏族部落,其中除了最大的一个由梭氏一族统治的小国曾向大雍称臣,其余皆与大雍没有交流往来。 在不属于自己地盘的南疆寻找已然回到自己大本营的夜,难度可想而知。 风纾难:“你们抓到的那几个人呢?” 丁一指了一个方向:“在那里,丁四看守着,但是没有问出有价值的线索。” 丁一的人在那天的战斗后抓住了几个夜队伍中的人,基本都是受伤倒地后被抛弃落下的人。 风纾难一一看过去,那几个人坐在树下神情麻木。 看到有人过来,那几个人颤着声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们、我们说过了,是他们抓了我们,强迫我们干活,一犯错,就要割、割肉去喂蛇,说是、是供奉蛇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几个人被我们抓到后就服毒自尽了,我们在尸体上发现了奇怪的刺青,还有这些是从那些人身上找到的。”丁一让手下递来一个包裹,将里面的东西呈给风纾难看。 “蛇笛。”风纾难一眼认出了其中最显眼的一个东西,小巧玲珑大约半只巴掌大,形状有点像葫芦,前世他曾见识过,拜蛇教的人会摆一种特殊的蛇阵,八名摆阵者以蛇笛驱使群蛇,杀伤力极大,而拜蛇教中驱蛇最厉害的当属他们的大祭司夜,他甚至不需要借助蛇笛。 “必须尽快进入南疆。”风纾难走回帐篷中,一想到容青君已经被夜带回拜蛇教,心中的不安就越来越强烈:“路线查探清楚了吗?” 红荒地被称为入南疆第一道屏障,不只因为它在地理上处于第一线,更因为它的难以跨越,没有准备的人,最可能得到的结局是在途中沦陷,连人带舟沉入湖底。 “我们在二十里外发现了一个小村庄,但是因为语言不通,难以得到有用的信息,我们尝试和一位较有地位的族老沟通,大约了解到他们也不懂如何过红荒地,但他们村有人是从南疆被抓住后卖过来的,如今已与村里的男子成亲生子。我们找到了那对夫妻,但那女子也说不清该怎么走才安全,而且她不想回南疆去,所以拒绝了为我们领路。” 江湖上或许有能人曾成功到达过南疆且平安出来,但远水救不了近火,风纾难没有时间去找出那个人,说服他带自己过红荒地,闯南疆。 沉吟了一会,道:“萧夙呢?” 知道是夜带走容青君后,他就将萧夙召到了身边。萧夙立志毁掉拜蛇教复仇,且自称知道前往拜蛇教的路,以及拜蛇教的秘密,那么现在就是他表现的时候了。 “红荒地并不难过。”这是萧夙进帐后说的第一句话:“只是需要些技巧。” 第二天一早,他们准备妥当后就来到红荒地边缘,预备渡湖。 杨锐在前一天夜里赶到了埋香山与风纾难汇合,进过了近十天的休养,他终于恢复正常。同来的还有封文,带着一大包袱形形色色的药。 “南疆湿热,多瘴气,多毒虫,带上药有备无患。” 丁一准备了两条小船,每条船大约能搭乘十到十五人。他们是第一批渡湖的人,成功之后,丁一会派人回来,带风纾难手下其他人渡湖支援。 风纾难、萧夙、杨锐、封文、丁一都在一条船上,他们在前,另一条船在后,根据萧夙所指的方向,以并不算快但平稳的速度行驶。 萧夙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杆鱼竿,钓线垂入湖水中,钓勾上挂着的不是鱼饵,却是一片树叶。 “红荒地没有固定的路线,它并不是一潭死水,相反底下的暗流极其活跃,若真的死板到沿用他人的路线去行走,那只会面对突如其来出现在行进路上的漩涡。” “所以这片树叶是用来测水流方向的?” “不全是。”萧夙答道:“我只是听人说过过湖的方法,其中的奥妙却是很难向风公子你说清。” “无妨,能过红荒地就好。” “您放心,如今我也在船上,不过,大家一起死。” 杨锐一直站在萧夙后方观察他的动作。 红荒地恰如其名,一眼望去入目所及是无尽的红色,艳艳如血。杨锐觉得自从被夜以摄魂法控制之后,自己的心境就出了点问题,不如以前稳定,如今这满目的血红色就恰好像是触动了他心中不知哪点,令他情绪有些起伏。于是不敢再多看,将注意力集中到萧夙手中的钓竿上。 湖水虽然泛着红色,但他们经过的这一片水域水质还是很清澈,那片树叶在水中一会儿向左飘一会向右飘,没一会儿又开始急速打转,杨锐从没见过这么活泼的叶子。随着叶子不同的状态,萧夙也时不时向船夫传达指令,改变船只行进的方向。 而在某一刻,叶子忽然静止了,杨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子,想看看它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停!”萧夙大喊一声。 “怎么?”风纾难问。 “叶子停时最好令船只静止不动。” “为何?” “因为一会儿会起雾。” 大雾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弥漫了整个湖面,而且不是一般的雾气,而是如这红荒地的景色一般是血色的红雾。 浓雾迅速阻隔了人的视线,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而这样的血色比起纯粹的黑暗更让人不安暴躁。 “大家不要乱动,可能会有水蛇飞鱼从雾里跳出弹到船上,要庆幸的是他们多数是没有毒的,所以即使被咬了也最好忍着,不要胡乱扑杀,避免动作太大推人下湖或者干脆导致船只倾覆。”萧夙的声音从浓雾里传来,提醒着大家保持镇定。 不知道等了多久,时间好像被冻结。 “还要多久雾才会散去?”湖面异常安静,连风声都听不见,船上也无人讲话,似乎只剩自己一人站在这片血色浓雾里,立在湖中央,封文觉得他快撑不下去了,要被这安静到诡异孤独到绝望的气氛逼出幻觉了。 “不知道,据说这样的雾短则二三个时辰,长则三四天。我们运气不好,遇上了,接下来只能祈祷老天让它赶紧过去吧。” “……”封文无言,有种想跳湖逃跑的冲动。 杨锐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禁有些好奇,他查过萧夙的底,出身不详,自幼被小倌楼收养,长大后开始接客,名噪一时,一年多前自赎其身,离开了南国书苑。 这样的出身怎么会有这般好的定力,在这种环境里依然淡定自若? 杨锐默默运起内力,稳定心神。这红雾有种刺激人精神的效果,多想无益,不如趁此机会多练练心法养养气。 第47章 怪病 不知过了多久红雾终于散去。 丁一清点了人数,幸好他们此行所带都是心志坚定技艺高强之人,因此顺利熬过了漫长的红雾期,并未少一人,也没有出什么意外。另一条船以纤绳与他们的船绑在一起,因此浓雾中也不怕失散。丁一走到船尾,向那条船上打了个手势,得到了一切正常的暗号,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大家的精神都十分疲惫。 “我们继续走吧。” “你不需要休息下吗?”丁一看向萧夙,有些担忧他会不会精力不继。 “不用,刚刚红雾笼罩什么都做不了,趁机睡了会儿。” 看萧夙果然表现得精神尚可的样子,丁一也就不劝阻了,早点离开红荒地,对他们也是好事。 看太阳的位置已经离开了中天,时辰趋近傍晚,丁一有些担心他们赶不及在天黑之前到岸,然后幸好在最后一缕阳光即将消逝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陆地的影子。 萧夙提醒船夫不要着急,还是照着先前的节奏慢慢行驶靠了岸。 红荒地的水边是不可能有码头供他们停泊的,也没有木桩能供给他们拴上舟绳固定船体,船到了岸边后离陆地还有丈许远。幸好来的这一批人除了萧夙都是好手,轻轻松松就能跨过,丁一自然不会忘了萧夙,亲自背着他上了岸。 “天色已晚,我们最好找个地方宿营。”一落地萧夙就抢先开口。先前他被风纾难带着找容青君的时候就是日夜不停地跑在马背上,将近七天他都没好好睡过,好几次因为困得狠了不知不觉闭上了眼,昏昏欲睡中从马上摔下来又被同行的护卫队给捞回来,痛苦得萧夙想死。到了南疆,因为只有他知道正确的路线,萧夙自觉有了筹码,可不想让自己再受那份罪了。 为了使自己的意见更容易被接受,萧夙又补充说了一句:“南疆树多林深人少,野外四处都有猛兽,夜晚行动非常危险。” “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应该往哪个方向去?”风纾难反问了萧夙一个问题,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萧夙气结,他很想说容青君有这么重要吗值得你半刻休息时间也不舍得浪费的去追?但是现实中他还是只能老实地回答:“我暂时也不知道这是在哪儿,必须等天亮探一探周围环境才能确定。” 风纾难想了一会儿,道:“丁一派三个人跟我和杨锐一起走,其余人原地休息整顿。” 丁一迅速点了三个人名,三人整齐有力地向风纾难报到行礼,之后五个人离开,几个起落就消失了身影。 丁一知道风纾难没有点他同去,是让他统领好剩下的人,并看好萧夙。 目送风纾难远去后,他的视线自然就落到了萧夙身上,正好看到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看到丁一的眼神萧夙大大翻了个白眼,他虽然出身低贱,但因为环境特殊,打小也算是被娇生惯养的,体力哪里能跟他们一群糙老爷们比。 十几名护卫分成了数队轮流休息,包括封文也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过了许久萧夙抬头看看天,望向丁一:“这么久了,风公子还没回来,不会遇到意外吧?你们有没有联络他的方法。” 封文显然也有点担心,听到萧夙的问话,也看着丁一。 “若有危险主上自会打信号叫我等知晓。”丁一比他们两人沉着多了,封文跟随风纾难还没多久,萧夙是个外人,自然都比不了丁一对风纾难、杨锐和自家几个兄弟的信心。 萧夙也就是问问,真遇到了危险反正他也是帮不上忙的,他朝旁边挪了挪,冲隔壁的护卫碰了碰肩膀:“兄弟,借个火,去方便个。” 那护卫看向丁一。 “你别走太远。” “知道知道。” 萧夙借到火折子,举着就越走越远。 丁一看萧夙走得都快看不见了,刚想喊住他就见他停下来,背着身开始解腰带,于是作罢,心想这人还是知道轻重的。 萧夙解决完个人问题,一身轻松地回来。 夜间林中到处是黑漆漆的,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和火花,也很难看清路。 萧夙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冷不丁踩到个什么东西滑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觉右手一痛,紧接着就被一股巨力缠住了腰身手臂,他摔倒在地半点动弹不得,吓得忍不住惊呼一声,然后意识到缠住他的是一条蟒蛇! 认识到自身处境的萧夙从脚底凉到了心底,冷汗一下子爬满了脑门,恐惧让他想不顾一切尖叫挣扎,但强烈的求生*和理智又告诉他要冷静才能想办法蛇口逃生。 幸好丁一听到了他的呼喊声,和几个护卫一起很快跑了过来。 看到萧夙被蛇缠住的画面丁一没有犹豫,赶紧冲到了他身边试图将蟒蛇从萧夙身上解下来,另外两个护卫也帮着解蛇。但巨蛇无比滑溜,才解开一点就马上缠了回去,急得丁一几人不知怎么办好。 巨蛇的嘴巴咬在萧夙的虎口处,此时右手已经痛得开始麻木失去了知觉,蛇身紧紧绞住他的身躯,只觉得骨头都要断了,胸腔内的空气越来越少。 “你们这样不行的。”封文原先站在后方,看到丁一几个没一个靠谱的,显然没有对付蛇的经验,眼看萧夙越来越痛苦,他急忙上前在蛇身上摸索了几下,然后长指一伸,像点穴一般在蛇身某处重重捅了一下,催促道:“快,趁现在。” 丁一果然感觉到蛇身已经松软了,不似刚刚那么有力,几个人联手把蛇从萧夙身上解开了,扶着他站起来连忙离开了原地。 回到临时营地的篝火边,萧夙依然缩着身子脸色痛苦,封文连忙给他检查。 “奇怪,那条蛇应该是没有毒的,为什么萧公子还这么痛苦的样子?” 封文一时有些无措,他看了萧夙的伤口,听了他的脉,除了手上被蛇咬伤了流了血,其他并无大碍,诊不出问题他完全无法对症下药,可是看萧夙的样子又不似作伪。 “发生什么事了?”正是这个时候风纾难带着杨锐几人回来,看到这里一派凌乱,出声问道。 “主上。”丁一行了礼,将刚刚发生的事三言两语向风纾难解释清楚。 风纾难看向萧夙,他双目紧闭,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这种情况风纾难也没有办法,在场只有封文精通医术。 “我查不出萧公子是何病情,且他现在连开口讲话都做不到,没法告诉我是哪里身体状况不对,所以我只能先给他服些安神缓痛助眠之药,帮他缓解一下痛苦。”封文为萧夙检查完,最后也只能做出这样的结论,幸好他药带得多,才能找出足够适用的。 之后给萧夙喂药又是一番波折。封文取出药丸想喂他吃下的时候才发现,或许因为痛苦太剧烈的缘故萧夙的牙关紧紧咬着,无论他如何安抚劝说都似乎听不见,最后是丁一掰开了他的下巴将药丸塞到他嘴里,又给他灌了水,看着他把药咽下去。 服了药不久萧夙就慢慢脱力昏睡过去。 风纾难借着火光,手里拿着一份地图目不转睛地看着。南疆在普通人心目中是神秘至极的地方,但皇室与南疆各族并非绝无往来,因此收藏着一些旁人所没有的资料。他手上这份地图便是皇室珍藏之一,地图上标注了南疆各地的山川水文及聚居的部族风俗,虽然比不上大雍堪舆图一般明确详细,但已是极珍贵的资料。 晚上他带人去周围来回跑了数十里,摸清了周遭的地形,与地图所载一一对照,大致确定了他们一群人如今所在的方位,只等明天萧夙醒来,他们就可以马上确定路线。 “主上,休息吧。”杨锐轻声说,时候已经不早。 风纾难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心里的焦躁压下去,把地图收起来,对杨锐说:“让封文看护好萧夙,等他醒来我们立即出发。” 这一晚封文几乎彻夜未眠,一直守着萧夙,根据他的反应时不时扎上一针让他安定下来,所以当萧夙睁开眼时,他是第一个发现的。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萧夙眨了眨眼,忆起了昨夜的经历,看到封文眼下的青黑色,道了声“谢谢”。 “不必谢,我也查不出你究竟是什么问题,只能帮你缓一缓痛。” “已经很好了,你不知道我这病痛起来要人命的。” “你知道自己身上的病吗?”看萧夙对自己的情况不是一无所知的模样,封文好奇起来。 “知不知道啊……这怎么说呢,我单知道自己身上有病,就一怪病,大夫都看不出来,说治不了,但也死不掉。大夫都不认得的毛病,我更不懂了。这算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封文狐疑地将萧夙上下打量了一遍,心里头有个疑问,就问了出来:“你坚持要去拜蛇教,跟这个怪病有关吗?是被他们害的?” “你想多了……”萧夙用无语的眼神瞅着封文,“这是我自小就有的怪病,以前也没少上医馆去看,可大夫都没办法,也就不了了之了,反正平时也跟没事人一样,只是时不时发作一下的时候,痛得巴不得立时死去。” “多久会发作一次?” “说不好,严重的时候一个月发作几次,好的时候大半年一次。我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的,没准就是因为这怪病,觉得我大概养不活了,不如趁早丢掉。” 萧夙说起这事的时候没有一点自怨自怜,跟他平时与人插科打诨完全是一个腔调。封文突然间听了这么悲惨的身世却有些愧疚,觉得也许自己勾起别人的伤心事了,一时就有些沉默。 “说起来还要再多谢你一次啊,昨晚要不是你出事,我可能已经被那蛇给绞碎了。你对付蛇还挺有一手的。” “蛇有大用,药王谷里养的人挺多的,我与他们有过些交流,所以略知一二。”封文谦虚。 “后来那蛇怎样了,被你抽筋剥皮做药了?” 封文莞尔:“我一晚上都守着你,哪有那功夫,丁一的手下去处理了。” 两人聊天颇为融冾,封文先前对萧夙的一些偏见也因为近日的相处慢慢有些改观。 这时丁一过来找萧夙,让他去见风纾难。 他们相隔其实并不远,萧夙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一头的风纾难,他坐在树下看着什么东西,杨锐在他旁边。 萧夙的病其实发作完了就没什么事了,除了身体有些疲惫无力,属于睡一觉休息会儿就能养回精神的那种程度。但此时明知风纾难喊他是为了什么,不免有些怨念。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他还是走了过去,在风纾难对面坐了下来。 风纾难将手里的地图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铺开,手点着图中某一点。 “我们如今在这里,西面是高山,无法穿行,东面是一个小型部落,是楼椒族的聚居地,南面到东南面是木察国。穿过木察国往南深入,还有达西国、鄂罗国、纳布雅族部落、葛兰氏族部落、姆西族部落等等。那么,现在你告诉我,拜蛇教在哪里,从哪里走?” 第48章 祭祀 容青君已经记不清他被抓来拜蛇教有多少天了。 他被关在一间空旷昏暗的大房间里,分不清昼夜,房里只在两侧各有一排烛台,每次灯油快烧完时会有人进来添新的。 他躺在房间中央的高台上,四肢被打上了锁骨钉,脚上两枚钉子的一端各连着长长的锁链,牢牢将他锁住,动一动都痛入骨髓。 容青君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不知道夜做了什么,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很混乱,眼前有大片大片的光影交织出现,似乎总听见脚步声,但是没有人进来,时不时地似乎又听见乌雷急巴巴地喊他让他快醒醒。 他觉得头痛,闭上眼想舒缓一下,朦胧间好像看见风纾难在他身边侧躺了下来,伸出手抚摸他的脸。他侧过头主动挨向风纾难,想拉住他的手让他靠近点不要走,手腕却痛了一下,惊得睁开了眼睛。 四周还是空荡荡的,墙边的帷幔飘动,好像被风吹了一下。 他的眼睛清明了一会儿,很快又陷入了混乱。 这一次他似乎看到了夜,他的嘴巴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而单只这样的形象就激起了容青君心底的愤怒。他猛烈挥手想将他推开,却被更剧烈的疼痛拉回了现实。 就这样在幻觉与真实中来回辗转不知道过了多久。 大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一丝光线从门间泄入,高大的男人背着光踏入,步履从容。 容青君已经分不清这是真实所见还是新的幻觉了,他无力地趴在地上,从心底生起疲惫与绝望,连闭眼这样的简单动作都不想去做。 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地洞中,与黑暗和孤独为伴。 男人在他身侧蹲下来,两只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抚弄了两下,说了句什么话,而后起身慢慢踱了出去。 房门关上,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男人离开很久容青君才慢慢反应过来,他刚刚留下的那句话,似乎是说明日终于要举行蛇神的祭祀仪式了? 夜从禁锢容青君的神殿中出来,回到拜蛇教的主殿中。 一名美艳的女子似乎在主殿中等候他多时,看到他回来主动迎上去服侍。 夜在宽大的座椅上坐下,一手搭在扶手上撑着颔,闭目冥想。 “祭司大人。” 美艳女子低唤了一声,夜睁开眼看向他的右护法,准备听听她有什么要禀报的。 “祭司大人,您真的要选那个外来者成为您的祭子吗?”她的眼里有不甘有嫉妒,心中的*促使她咬了咬牙,猛地牵起夜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口,“您知道的,只要您同意,我愿意为您奉上我的一切。” 夜神色不豫,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眉间不掩嫌恶。 “妲奴,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再有下次,出去吧。” 妲奴眼里闪过仓皇,一脸颓败地离开了主殿,走出大门的时候,正好与一名伟岸男子擦肩而过,听到一句嘲笑毫不留情地从那人口中吐出: “自取其辱。” “斡沙!”妲奴怒声吼住素来与她不对盘的左护法,脸上浮现戾色,一改先前受伤脆弱的模样。 在拜蛇教,右护法妲奴爱慕大祭司夜是个公开的秘密,然而大祭司从来只将她看作下属,她的一腔情思从未得到回应。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敢嘲笑妲奴,除了翰沙。 “我有急事要禀报大祭司,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我打起来吗?” 翰沙满不在乎地扫了眼扣在自己肩头的五指,轻描淡写反问,他是断定了妲奴不会在这里跟他闹起来。 妲奴忿忿冷哼了一声,收回手,一甩袖就快步离开了。 翰沙对妲奴也很不满,他居左护法,妲奴为右护法,论地位,他要比妲奴高上半阶,但这个女人却从不将他放在眼里,对他没有一丝恭敬。 眼看妲奴走远了,翰沙也暂时放下了这些私人恩怨,走进主殿中。 “翰沙,什么事。”夜早就听到了两名护法的争执,只是懒得去管手下的纠纷,拜蛇教从来都是强者居上,若无法压制教众,那只有被手下杀死并取而代之的结局。 “祭司大人,我们在山谷外看到了一群梭诃王的人,他们似乎迷路了,误闯进我们的阵中。” 夜的眼睛眯了眯,狭长的眸子里闪过冷光:“赶走,明天的祭祀不许有任何意外。” “是。” 容青君被幻觉折磨得精疲力尽,几乎丧失了全部的抵抗意志,这种作用于精神而非*的手段,他的药园完全没有针对的办法。 然而一想起明日或许就是最后时刻,想起风纾难一定在寻找他,脑子里就有个声音拼命说服他不能放弃。 在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下,他的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门又一次被推开。 容青君用力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 她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来将他的脸转向她。 容青君模糊的视线已然分辨不清来人的容貌,却能看到伸向他的那只手十指纤长,指甲染成了紫色,此刻就放在他的脸上。 女人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一直打量着自己。 容青君能感觉到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而后力气越来越大,长长的指甲抠进肉里,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丝,刺痛着容青君的神经。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女人喃喃低语着,神色压抑而痛楚。 容青君不懂她在说什么,在这绝境里,他比她要疯狂多了,所以他毫不留情地用全身力气运起内功,一手握住她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的手腕,将掌力绵绵不绝地送入。 “你做了什么?”妲奴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力量钻入体内,一惊之下起身退开,运功想将这股外来的内劲逼出体外,却发现这力量绵密悠长仿如附骨之蛆,无论如何也逼不出体外。 她大恨少年阴险,暗道自己大意小看了他,内心无比想杀了此人,却碍于他是祭司大人看中的祭子而无法动手。 妲奴愤愤离去,容青君却没有感觉更平静,反而随着刚刚短暂的宣泄,心中杀戮的*像出笼的野兽一般叫嚣着要更多的鲜血。 他的眼睛变得赤红,在幻觉里一个接一个,杀死了拜蛇教的信徒,杀死了美艳的女人,杀死了夜。 容青君在幻想的疯狂中昏睡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终于重归清醒。 他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因为在这间空旷的大屋子里,光线永远都是这样昏昏昧昧,没有旦夕之分。 他隐约听见屋外有整齐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来到了外面,守在那里。 踱步声响起,慢慢靠近了,容青君认出来那是夜。 他没有第一时间来到容青君身边,而是围绕着高台缓缓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正前方,踏上台阶,停在高台的边缘看着容青君。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这儿是拜蛇教的神殿,是供奉蛇神之所?”夜忽然问道,声音里竟还有丝诡异的兴奋,也没有在意容青君的反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关系,很快你就会亲眼见到。” 他走近几步到了容青君身侧,俯下身,将容青君压在身下,脸挨着他的脸,视线看向前方,低语:“知道为什么要将你束缚在神殿中央吗?因为只有将你置于蛇神的凝视之下,让他注视你,观察你,记住你的味道,感知你的存在,他才能接受你,接受你与我结合,成为他的祭子。”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神秘的热忱,以预言一般的语调向容青君宣布:“我们,将在蛇神的凝视下,合为一体。” 说完这话,夜双手击掌。听到信号,大殿正前方的大门在同一时间全部打开,拜蛇教弟子在门外排成纵列整齐跪拜,两列身形曼妙的女弟子从左右侧门轻盈迈入大殿,在东西两侧的墙边跪下,伏地向夜行了大礼。 大祭司立于高台上,他今日穿着异常华贵的礼服,宽大的袍袖垂至地面。 所有人都跪拜在他脚下。 而后容青君看到他衣袖一震,澎湃的气劲溢出,大殿两侧的帷幔飞舞起来,轻柔的丝绢一下子成了凌厉的武器,互相撞击发出裂帛之声。 紧接着,大殿震动,两列年轻女弟子所立之地的前方,地面开裂,方形巨石升升降降,最后在高台的外围形成了一圈环形,以奇异的形态拱卫着正中央的高台。 而此时,高台的正中央也发出了巨石移动的响声,就在容青君的身旁,一座巨大的石柱缓缓升起。 容青君抬头,只见那石柱上雕刻着一只人面蛇身的异兽,双目圆睁,神态狰狞。 第49章 疯狂 仪式极其冗长,容青君木然看着身旁的一切。 今天他的状态异常清醒,没有出现过一次幻觉,然而这些来来去去的拜蛇教教众也让他很没有真实感。 夜吟唱了一大段祷辞,他的声音仿佛有魔性的力量,容青君看到甚至有人在他的念唱声中激动到流泪。 容青君还看到了昨天那名美艳的女子,她站在夜下首一个显眼的位置,看向他时眼神若无其事,好像从没有见过他,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夜结束了祝祷之后,又有十几名壮硕的弟子压着一排被捆了双手的奴隶进入殿中,他们围着环形石台站立。 “你们当为蛇神供奉你们的躯体,你们的鲜血,你们的灵魂。” 夜的话音刚落,就见那十几名壮硕弟子挥刀,腰斩了所有的奴隶,鲜血的气息瞬间在大殿中弥漫开来。 容青君处于正中央,所以他看不见那圈环形石台朝外的那一面每隔半米都有一处极深的石槽,鲜血顺着石槽流入漆黑的地底,引动了下方的生灵。 所有的教众开始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嘴里唱着意义不明的音节。 最先入殿的两列美丽的少女站起身,动作整齐地脱掉了外袍,她们衣衫底下竟只有一件轻薄的纱衣。少女们赤着脚走上环形祭台,跪成一圈向蛇神祷告。 不到一刻钟后,从石槽下方钻出了一条条小蛇,它们丝毫不怕人,在大殿之中蜿蜒爬行。 少女们脸上的神色是欣喜若狂的。 “我心甘情愿将我的所有献给您。” 然后容青君看到她们将身上最后一层纱衣解开,赤/裸着身体躺倒在地面上,虔诚地闭上双眼,无数条小蛇在她们鲜活的躯体上游移,爬上饱满的胸部,爬到白皙的足踝。 他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这就是拜蛇教的祭祀仪式。 所以等过一会儿,他也会以这样的形式被献给他们的蛇神吗? 夜在容青君身边蹲下,缓缓为他取出了锁骨钉,让他恢复了自由。 “我的祭子,现在轮到我们了。” 容青君表情漠然,没有什么反应。 “看着我,我的祭子,看着我的眼睛。” 容青君不由自主地被夜的声音吸引,望进了他一黑一绿的双眸中。 “对,就是这样。” ……不对,不该是这样。脑子里刺痛了一下,容青君的意识开始反抗。 “呵,不乖,来,看着我,听着我,跟随我。” 容青君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随即涣散开来。 “来,我带你去。” 夜抱起容青君往祭台后方走,他缩在他的怀里,乖巧得像只驯顺的小宠物。 后方的石墙后隐藏着一方浴池,夜将容青君放在水边,试了试水温,然后手伸向容青君的衣领。 当他的手触碰到容青君的劲部时,容青君猛然睁大了眼,眼神锐利而疯狂,一手狠抓住夜的手腕,拼了命一样将阴毒的掌力推进夜的身体,似乎已完全忘记夜百毒不侵的体质。 夜没有甩开容青君,他眯了眯眼,用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 正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斡沙的声音。 “祭司大人。” 夜不悦地看过去,斡沙偷偷咽了下口水,藏起自己的紧张,语速飞快地报告:“祭司大人,梭诃王的军队攻进来了,情况不妙,敌人似乎准备充足,避开了我们所有机关,已经进入教坛了,您快去看看吧。”说完屏息等待大祭司的反应,担心在大祭司一怒之下自己就要成为牺牲品。 然而幸好今天的夜并不想大开杀戒。 他摸了摸容青君的脸,近乎宠溺地说:“小东西,等我回来。” 说完带着斡沙快步离开了神殿。 夜离开后容青君却没有恢复正常,像昨日被妲奴激怒之后一样,他陷入了狂躁的暴怒情绪里,满心杀意,而且比前一天更危险。 花蟒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身侧,因为主人的疯狂,花蟒也表现得十分焦躁,而这个大殿里充斥的血腥气息,更是唤醒了它潜藏的兽性。 他被锁骨钉穿透过的四肢现在依然疼痛无力,然而容青君甚至没有想起来为自己医治,反而伴随着剧痛,一步一步走出石墙,回到了大殿中。 花蟒无声昂头,露出鲜红的蛇口和尖利的毒牙,药园中无数的毒蝎毒蜂倾巢而出。 风纾难等人进入拜蛇教神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当日萧夙指明拜蛇教所在地后,他们便一路穿山越岭马不停蹄赶来,只在途经梭氏一族统治的小国时停留了三日。风纾难在第一天见到了当代梭诃王,第二天说服了他出兵一同攻打拜蛇教,第三日点兵整装商定计划,之后便迅速向拜蛇教所在的山林谷地进发。 拜蛇教在南疆是大名鼎鼎的存在,但他同时又极度神秘。 南疆之人猜测拜蛇教应当是在西南腹地,因为那周边的几个小国和部族常常传出有人失踪,之后辗转得知其加入了拜蛇教的传闻。 南疆之人在提到拜蛇教的时候最常有的反应,一是恐惧,二是崇拜,恐惧于他的血腥,崇拜于他的力量,而神秘,则是拜蛇教最好的保护色。 这也是梭诃王会答应风纾难出兵的一大原因。 梭诃国在南疆算是个大国,但在大雍看来却是个弹丸小国,疆土不过大雍二三城大小。其位置与传说中拜蛇教的总坛临近,而风纾难带来的消息也印证了这项传言。梭诃国曾派人前往大雍国进贡,因此很快就确认了风纾难的身份,而正因为他的身份,也让梭诃王很快就信了他。 近年来拜蛇教势力日益庞大,已严重影响到了梭诃国,对于梭诃王来说可谓是心腹大患,年富力强的梭诃王岂能容忍,风纾难一提出来时他就已经意动了,而第二日,风纾难手下百名暗卫赶到,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精兵强将,能以一当十的高手,梭诃王心中大定,当即已做了决定。 之后又是一番谈判,最后两方议定由梭诃王的军队正面攻打拜蛇教,吸引拜蛇教教众的注意,风纾难的一百名暗卫分七十人编入梭诃王的军队,由梭诃王的将领调遣,余下三十人与风纾难、杨锐、丁一等一道避开主力潜入拜蛇教教坛之中发动奇袭,直捣黄龙。 在萧夙的指引下他们有效地避开了大部分的迷阵,只在无法完好躲藏的地方让军队中的部分人员故意中了一些陷阱借此迷惑拜蛇教岗哨。一开始拜蛇教中有人出来想将他们赶走,梭诃王假装退走,之后又隐秘潜伏回来。他们俘虏了一名外围人员,使了些手段打探拜蛇教教中情形,得知不久将举办祭神仪式,就将进攻的日期定在了那一天。 等到约定之日,他们已摸透附近地形,一早就正式发动了进攻,而风纾难则带着萧夙绕过谷地,直奔拜蛇教的中心建筑。 一路上他们没有碰见太多巡逻岗哨,过了主殿到达神殿祭坛前的大片空地时,才发现今日绝大部分的教众都集中在了这里。 此处太过空旷,拜蛇教教众又排列得非常整齐,他们无法贸然潜入,否则极易被发现。 他们四处侦察了一下,这时前方梭诃王的进攻已引起了拜蛇教一些高层的注意。 风纾难看到一位高大男子步履匆匆走入神殿,等了片刻后见他跟在夜的身后,两人一同往前方正门处远去。 这是一个好机会,风纾难迅速打出几个手势,杨锐、丁一见状点头,各自领着一批人往不同的方位移动。 虽然重量级的人物被引去了前方,但眼下神殿中还聚集着数百名教众,其中也不知道是否有高手存在,他们人少,必须做好布局以迅雷之势压制敌人取得优胜之势方可,否则极有可能将自己交代在这里。 所有人都做好了将有一场血战的准备。 当全部人员已经就位,风纾难打出了进攻的暗号,然而此时,神殿前方的人群却不知为何乱了起来。 风纾难没有犹豫,身先士卒地冲向前去,风驰电掣地奔向神殿大门。 冲入人群中他才发现这些人为何乱起来的原因,他心头一动,这些飞舞着的是容青君养的毒蜂,是当年在西山之上,他陪着青君从山林间收集回来的! 心中的急切呼之欲出,他身形腾挪,巧妙避过了拦路的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冲入了神殿的大门,而后就在门口猛地立住了身子。 杨锐与丁一稍后一步也攻了进来,看到殿中的情形,惊得张大了嘴。 此时此刻殿中唯有一人站立,那就是容青君。 他站在神殿的正中央,衣衫凌乱,眼珠赤红,神情迷乱,一条大蛇盘踞在他身侧,殿内横七竖八躺了很多尸体,其中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甚至是赤身*伤口遍布,鲜血如泼墨一般涂遍了雪白的肌肤。 杨锐与丁一已经无法言语。 风纾难攥紧了拳头,心头抑制不住地疼痛:他的青君,他的青君…… 他丢开了手中的剑,一步一步走向中央。 神殿外有拜蛇教众组织起了反击,杨锐与丁一带领护卫们守住了大门,不让一人通过。 风纾难走到了容青君身边,牵起他的手,与他额头相抵。 “青君,我带你回去。” “……纾难。”容青君的眼中清明了一瞬,而后又被赤红淹没,他的手抚上心口,声音缓慢,平静而冷漠,“我这里,克制不住想杀人的*。” “我陪你。”风纾难这样说。 第50章 迷心 妲奴昨天中了容青君的暗算后就一直被那股阴毒之力困扰,身上阵阵发寒,她不敢让夜知道自己找过容青君,于是不敢找人帮忙,只能自己运功强压,又向教中巫医旁敲侧击打听了祛寒毒的药物服用,却都没什么作用,她的情况没有得到一点缓解,夜里睡觉时盖了层层棉被仍然冷得瑟瑟发抖,冷到骨子里,灵魂里。 今早起来时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的面容,白得像结了一层霜。妲奴忍着心里的不安替自己化了浓浓的妆容,又一直强撑着才在祭神大典中表现得若无其事。 祭司大人随斡沙离开后,她留在殿中主持局面,随后那条暴怒的巨蛇突兀出现在神殿中,妲奴不慎被蛇尾重重一拍甩到了墙上,一时没顶住昏了过去。 她昏迷的时间并不长,醒来时便看到容青君与另一个男人举止亲密靠在一起。 妲奴马上想明白拜蛇教遭到攻击肯定与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有关。 都怪他,都怪这个得了祭司大人宠爱却不知珍惜、不知廉耻的人!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妲奴怒火攻心,取下腰间的软鞭,强提起最后的力气,出其不意地攻向风纾难的后背。 “主上小心!”杨锐守着大门,眼尖地扫到妲奴的动作,大声提醒。 容青君看到了妲奴的攻击,本能地想上前为风纾难挡住,却在电光火石间被风纾难拦回了后方。 风纾难手中没有武器,赤手接下了妲奴的鞭子,反手一掌将妲奴推开。 妲奴本就受了伤,硬接了风纾难一掌,立马浑身一软,倒在地上,鞭子也脱了手。 风纾难远远将鞭子丢开,他的手心已经渗出了鲜血,不一会那血又变成了黑色,手上有麻麻的感觉,且以十分快的速度向小臂蔓延,不用想,定是那鞭子上淬了厉害的毒。 妲奴阴狠地笑了两声,眼神恶毒地看向容青君:“祭司大人看中了你,你却想和野男人逃,不识好歹。” 容青君正抓着风纾难的手看伤口,想也没想地就运起内力化为阳气治愈之力送入风纾难体内,为他化解毒性,听到妲奴的话,冰冷的视线随即扫了过去。 “你该死。”为风纾难解了毒后,容青君走到妲奴身边,指尖点到她身上,引动了妲奴体内的阴煞之力,寒冰一样的冷意凶猛地袭向妲奴的心脉,让她在一瞬间清晰感觉到了生机的流失。 容青君的身体已经渐感脱力,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杀,杀光他们,是他们把他从风纾难身边带走,将他带回黑暗绝望和孤独里,必须杀死他们。 妲奴躺在地上四肢渐渐僵硬,脸上血色尽失神情苍茫,有点不能相信,死亡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了吗? 容青君犹未解气,“你想为你的蛇神供奉吗?” 他歪着头,表情尤其冷漠,花蟒游到他的身边,恐怖的蛇头凑到妲奴的耳边吐着信子。 “我成全你,我会让它将你从头到脚吞入腹中,尸骨不留。” 妲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随后瞳孔开始涣散,终于失去了全身的温度,变成了一具尸体。 风纾难默默看着,到这时才走上来道:“青君,我们走吧。” 容青君没有应声,也没有转过头来,风纾难绕到他身前,才发现他的眼睛里竟是一片空洞。 “青君?” “青君!” 风纾难大叫一声,急忙伸出手接住了容青君忽然软倒的身子。 察觉到他微弱的气息,风纾难掐了他的人中,又急忙运功向他体内输送内力,然而容青君依然处于昏迷中。 花蟒失去了与主人的联系,又回不去药园,似乎也有些无措。 风纾难将手伸入容青君身下,一把将他抱起,召唤杨锐和丁一:“马上离开,回谷外与封文汇合。” 封文更精于医术而非武艺,萧夙则完全是个普通人,两人都被留在山谷外作为接应人员。 得到风纾难的指示,杨锐与丁一立即转守为攻,猛烈冲杀。 殿中已被容青君清了场,如今他们几人只须全力对付殿外的人,也幸好在此处的多数是普通教众,他们才能以少敌多。而拜蛇教的精锐战斗人员,此时则由夜和斡沙带领着,在与梭诃王的军队周旋。 梭诃国在南疆诸国间已是国力第一,军队悍勇。拜蛇教即使手段诡异背景神秘,在梭诃王的眼中也不过是江湖匪类。因此军队将领在面对拜蛇教时一开始难免有些轻敌,结果被大祭司夜杀入阵中,死伤一片。此后匆匆组织反攻,最终惨胜。 风纾难护着容青君,领着护卫从后方往前冲杀,恰好与梭诃王的军队一起对拜蛇教余众形成了合围之势,直打到他们再无还击之力。 然而与梭诃王的将领汇合后,他们却得到一个坏消息:夜与拜蛇教左护法斡沙逃脱了。 风纾难看了看昏迷中睡颜惨白的容青君,表情冷峻,大祭司夜必须死,绝不能姑息。 “丁一对南疆状况最熟,由他负责全力追拿拜蛇教余孽。” 吩咐完后,风纾难留了杨锐与梭诃军将领沟通战局,自己抱着容青君先一步回到了后方。 看到风纾难抱着容青君回来,萧夙与封文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容公子怎么了,出什么意外了吗?” “封文过来。”风纾难脚步未停,将容青君抱到了临时营地的草席上。 封文半跪在草席边,拉起容青君的手腕摸了脉,探了他的鼻息,又翻开眼睑看他的瞳孔,问风纾难:“大人,你见到容公子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他当时就昏迷了吗?” “不是,当时他醒着,但是……”人虽醒着,却形似疯狂。 “那他昏迷前是何情形,发生了什么事,容公子有什么特殊表现吗?” 封文问得很详细,风纾难将当时发生之事简略描述了一遍,重点讲了容青君的神情举止,封文听完了然地点点头。 “容公子与先前杨统领一样是中了摄魂术,只是他的情况要更严重一点。” “怎么治?” “摄魂术与一般武功、毒/药不同,攻的不是身体而是人心,所以只能慢慢熬。先前杨统领能很快清醒也是因为他心志强大,后来几天的休养更多是调养被毒/药损伤的肌体。容公子幸好没有中毒,也可能被下了毒又化解了,毕竟容公子也是此道高手。只是他中摄魂术的时间太长,我怕没有三五个月不能完全恢复。而且……”封文顿了顿,看向风纾难,“不知道容公子是否有什么心结?一般摄魂术会攻击人心最脆弱之处,引动各种负面情绪,无论是恐惧、嫉妒、憎恨、绝望,如果原本就有难以言说的心结,那摄魂术便会让心结更深,激得人心疯狂,继而变得无解,只能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封文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听风纾难的描述,依稀感觉容青君已然迷了心智,恐怕很难好。 “……我知道了。”沉默了很久风纾难才如此回答。 “我会开一些安神药,这段时间最好就让容公子静养,心绪安宁了就不容易发病,时间长了慢慢就能摆脱摄魂术的控制。” 风纾难摆摆手。 封文站起身准备离开,却见萧夙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不知道看了多久,神情有些奇怪。他走过去拉拉萧夙的袖子,无声示意他一起离开。萧夙看看封文,又看了风纾难与容青君一眼,而后两人一块儿走了。 风纾难抚摸着容青君的头发,心里像堵了块巨石。 稍晚时候杨锐回来,带来消息说梭诃王的军队退出了拜蛇教的教坛,预备在山谷外一处安全开阔的地方宿营。并非拜蛇教中不能暂住,只是军中将领对大祭司夜心有余悸,又担心教坛是拜蛇教的大本营,在那里容易受到反扑,因此才将军队退离了山谷。 梭诃将领畏战,捣毁了拜蛇教总坛,斩杀、俘虏了数百拜蛇教众,对梭诃军来说已经是有功而无过,军中将领自然不肯再出死力去追捕败军之将,何况这个“败军之将”还武功高强神鬼莫测,猛兽的垂死一击总是异常凶残的,不如放他归去。 风纾难清楚梭诃将领的心理,哪怕眼下正是加强戒备搜拿残余敌人的最好时机,却也没有办法。他与梭诃王虽有盟约,也不可能指挥得动他的军队,只能让丁一带着暗卫们密切注意,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这一晚风纾难守着容青君一步都没有离开,中间容青君醒了一会儿,眼睛直直地看着天上。 “青君,青君?” 风纾难连唤了他好几声,容青君却像是没有听到,摸摸他的脸也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把眼睛闭上,睡了过去。 风纾难难受得心一下一下地疼。 第51章 安宁 接下来的四五日他们依然盘桓在拜蛇教教坛附近,风纾难的手下在全力搜捕夜,而梭诃军则忙于清点战利品。按照他们先前的约定,风纾难负责提供情报路线和一百名高手,梭诃王负责出兵作为正面对战拜蛇教的主力,他们帮风纾难救出容青君,而所有战利品则归梭诃军所有。封纾难没打算跟梭诃军翻脸,也不打算食言。 封文这几日一直在山林里转悠,尽力在有限的条件下寻找对容青君有益的草药。 萧夙这两天特别沉默,像有心事,只是除了封文别人没有注意他。封文听说过萧夙来此是为了找大祭司夜报仇,以为他大约是为夜逃脱了而不开心,因此出去采药的时候就总顺便带上他出去散散心。 容青君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而即使在那两个时辰中,他也常常一言不发,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风纾难会低低地与他说些话,这时候他就把头往风纾难怀里拱一拱,闭上眼,只是手在他的背上一拍一拍的,表示他在听。 花蟒感应到容青君醒来,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回来,绕着他的身体整整缠了三圈以示担忧和撒娇,然后才回去药园中窝着。 到了第六日,梭诃军的将领准备整装回国了。 风纾难一行跟随在大军之中回到梭诃国,在见过梭诃王一面,尽过礼数之后,风纾难便说明了情况回到容青君身边,连当晚的庆功宴都是派了杨锐与封文代替自己出席。 事了后他们并没有立即启程回大雍,因为南疆去往大雍的路途坎坷,而容青君的情况实在不适宜上路。 风纾难向梭诃王请求在梭诃国内暂居一段时日,梭诃王大方同意,拨了一块王室领地给风纾难等人借住,道完谢后,风纾难就带着容青君和一干手下搬进了新居。 封文是唯一精通医术之人,因为容青君他不能走,而萧夙不知为什么也留了下来,封文问起时,他的回答是:“反正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了,不如留下来。”于是这两人也在新居得了间屋。 南疆的房子与大雍的风格不尽相同,而且即使是王族的行宫,也透着股质朴的气息,院落依山傍水,屋子是全木质结构,走在其中仿佛都能嗅到山川草木的气息。 风纾难给这所刚建成还未命名的院落暂取名为悦木居,与容青君在京城永望山庄里的居处同名。 因为夜仍逃脱在外难觅踪迹,风纾难不敢大意,在悦木居的外围派暗卫布下了层层警戒,而他自己则几乎全天候不离容青君左右。 在悦木居的生活十分安宁,容青君显然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们相互陪伴,形影不离,其他人也不会随意打搅他们。 他们在这里待了三四个月,到秋叶落尽,冬日来临。 早上,风纾难如往常一般醒来,看到容青君睁着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紧了紧怀抱,感受怀中的温热,在容青君的发顶印下一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陪着彼此。 南疆的冬天不像京城那么冷,但两个人一起抱着缩在被窝中的感觉依然温暖而美好。 容青君将唇堵上风纾难的唇,湿热的舌头在他的唇上舔了舔,继而往里伸在他的牙上勾了勾,挑逗着他来追逐自己。 风纾难很快占据了上风,将他反压在身下。 气温逐渐升高,两个人的喘息越来越粗重。 风纾难极力克制着自己,让自己的唇离开了容青君的香甜。微抬起头,看着容青君泛着霞色的脸颊和着迷的眼神,胸腔中溢满了怜惜和爱意。 虽然几个月来频繁的擦枪走火让他们早已没了底线,但风纾难还是不愿意让自己的放纵伤害了容青君的身体。所以,必要的时候还是清心寡欲吧…… 各自起了床,容青君坐到床边,安静地等着风纾难为他挽头发,而他却在风纾难帮他梳头的时候不合作地把头埋到他的怀里蹭来蹭去,一会儿又伸爪子去戳风纾难腰间的痒痒肉。 风纾难其实并不痒,但还是忍不住笑了,礼尚往来地捏了捏容青君瘦到没多少肉的脸,一边心疼着,一边还想捏。 好不容易两个人都收拾妥当了,终于出了门,去到小厨房里。如今两人的起居生活大部分由风纾难打理,并不让别人插手,平日里自己淘米洗菜生火做饭,过得像极了一对清贫的乡间夫夫。 起初风纾难是连粥都熬不好的,他就整日埋首在厨房里练习,容青君离不了他,就在旁边搬个小竹椅坐着看,那时候他的状况远没有现在这样好,常常看着看着就失了神,风纾难一回头,一声“青君”哽在脖子里,回过头忍着心疼煮了一锅又一锅。 他们还在院子里开了一片菜畦,种点青瓜小菜,菜地绿油油的,长得很喜人,其中的苦劳是风纾难的,功劳却是容青君的——因为就没有容青君种不活养不好的植物。 磨练了几个月如今风纾难下厨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他麻利地准备了几个小菜,再揭开锅盛出昨夜就炖下的药膳粥,两个人就开动了。 通常吃完早饭后他们会去照看一下菜园子,之后风纾难在院子里练练功,这点他从未懈怠过,差不多到中午了就去准备午饭,吃完后出门散散步,回来午睡半个时辰,下午看看书,风纾难给容青君念念故事,说说话,这样很快又是晚饭时间,风纾难再次去厨房奋斗,假如容青君第二天需要进补药膳,前一晚还要预先准备好。 日子就是这样,一日三餐,朝朝暮暮。 而容青君的日常则是,风纾难在哪儿他就在哪儿,若风纾难在忙,他就搬个小竹椅在旁边坐。 第52章 错认 夜,一声呼哨远远传来,几条人影闻声而动,在悦木居的上方闪过。 风纾难警觉地睁开眼,看了看身边睡得正熟的容青君,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了窗边。 “主上?”外面的护卫机敏地来到窗口,低声寻问。 “无事,加强戒备。” “是。”那人应声退去。 风纾难没有出门,也没有躺回去继续睡,他在窗边听了会儿动静,就回到床边,静静守着容青君。 一个高壮的身影敏捷地在建筑与树木的阴影中穿梭,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追踪,但随着守卫的力量越发密集,他能躲藏的空间越来越小,加上对地形不熟,几次险险暴露自己。男人不急不躁,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周边环境,判断方位。 他来到一个僻静的院子里,左右看了看,忽然屋内传来动静,像是桌椅被碰倒的动静伴着一声低低的闷哼,而后是一个脚步声踢踢踏踏朝着门口慢慢走来。男人连忙贴着墙根将自己藏好,放轻了呼吸,虽然从那人迟钝的行动和虚浮的脚步声中他已判断出此人不会武功,但万一被喊破了形迹招来大批护卫,对他也是极不利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时候,男人小心地露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眼睛一亮。 从那门里走出来的人身量不高,体形偏瘦,十七八岁的样貌,他的头发微凌乱,正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显得迷迷糊糊。 男人闪电一般从墙后窜出扑向那名少年,一手从背后钳住了他的腰,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以防他喊叫。 少年呜呜低叫着死命挣扎,被男人几下制住打晕了过去。没来得及仔细查看,男人将少年扛到肩上,几下闪转腾挪就无声地消失在小院中。 过了一会儿,一队护卫搜索到了院子中,看着敞开的门户,进屋摸了摸还未散去温度的床铺,杨锐吩咐手下:“还没走远,继续追。去个人禀告主上,萧夙被抓。” 另一头,萧夙昏了没一会儿就醒来,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地倒挂在一个男人肩上,而此时他们已出了悦木居的范围。 最初的惊慌过去,萧夙很快镇定下来,并且认出了扛着他的人。 男人使出了轻功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地赶路,宽厚坚硬的肩膀恰好顶着萧夙的胃,颠得他一阵阵反胃。 萧夙拍拍男人的背,想让他放自己下来舒缓舒缓,男人没理他,反在他臀上拍了一下,警告他别整夭蛾子。 萧夙一头黑线,明白自己是被无辜殃及错认成容青君了。 他契而不舍地拍男人的后背,无奈道:“老兄,你抓错人了。” 男人还是没理他,半步都没停,萧夙暗骂死脑筋,五指收起拢成了拳,狠狠捶了两下,吼:“斡大哥,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男人总算停了下来,猛地将萧夙甩到身前。 萧夙被甩得差点岔了气,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上,狠狠咳了几声。 薄云散去,月光恰在此时洒在了两人身上,将彼此的容貌映得更为清楚。 “怎么是你?”看清萧夙的样子时,男人——也就是拜蛇教左护法斡沙大惊,“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萧夙喘匀了气,也没起来,就坐在地上翻了个白眼,从下往上看着斡沙,淡定回复:“是我,但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顿了顿,觉得这么说不够爽,又加了一句:“我是我自己这一伙的。” 斡沙狐疑:“那你怎么在那儿?” 萧夙耸耸肩:“我跟他们有些渊源。” 萧夙明显不愿意多讲,斡沙居然也不多问,他泄气似地往萧夙旁边一坐,忙活了一晚上,谁知道悦木居里居然有个跟容青君长相像了九成九的萧夙,害他功亏一篑,斡沙都不知道该怨谁去了。 他啐了一口,一半凶狠一半幽怨道:“呔!白干了。” “来抓容青君的?”萧夙明知故问。 “嗯。”斡沙显然还没从白干了的恼怒情绪里摆脱出来,手撑在背后望着天,一边跟萧夙说话,“当初第一眼看到被大祭司带回来的容青君时我就吓了一跳,以为是你,不过再仔细一瞧就知道不是了,你们俩不太一样。”斡沙回忆着当时情形,容青君和萧夙在容貌五官上相似度是非常高的,但是给人的感觉又完全不同,斡沙不太会描述,反正不会认错就是。 “你不是第一个错把我当成他的。”萧夙淡淡陈述。 “还有谁?”斡沙想着跟容青君关系亲密的人物,“祭司大人?不对,你应该没见过他。那个风纾难?” 萧夙没承认也没否认,斡沙就当他默认了,认定了那人一定是风纾难,一想到容青君的枕边人也犯过一样的错误,他心里就平衡了。 罢了罢了,了不起多抓一次,总能把容青君带回去的。 谁知刚这么想,就听到萧夙说:“这一次,放了容青君吧。”萧夙的眼神很认真,脸上有些说不清的微妙表情,“就当你还了我的救命之恩了。”。 “为什么?”斡沙奇怪,“你跟他有交情?你们俩长那么像,难道……” 萧夙咬了咬唇,眼里有几分不能明说的恳求。 “这还是你头一次求我办事,想不到是为了他。”斡沙自嘲,心里却在为难,他一向鄙视忘恩负义之徒,因此不想让萧夙失望,然而事关大祭司,他不得不拒绝。 “可是,我有非抓他不可的理由。” “因为祭司大人体内的万蛇噬骨毒发作了吗?丹药已经压不住了?”萧夙反问,语气却像是早已看透一切的笃定。 “你怎么知道?”斡沙这一次是真的震惊了,因为事关拜蛇教机密,就连教中也只有祭司与左右护法三人知道而已,现在妲奴死了,天下间知道这个秘密的本应该只剩大祭司与他两人。 “我知道你们拜蛇教很多事,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只要记得我对你们并无恶意就好。” 斡沙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认识数年的救命恩人兼好友,以往对他的认识似乎一下子被推翻了。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猜想,却又不愿承认,然而想知道真相的心情迫使他问出了口:“带他们闯过谷底阵法,躲过花香海,进入总坛的人,是你?” 梭诃军无声无息躲过了所有岗哨迷阵,进入教坛中,这才令他们措手不及之下一败涂地,这点令斡沙觉得奇怪,他之前一直以为是教中出了内奸。 “是我没错,不过我也就给他们指指路,打打杀杀的事我可干不了。而且你得承认这事的起因是你们的大祭司抓了我们的人,否则我们也犯不着万里迢迢从大雍追到南疆。”萧夙特别干脆地承认了,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斡沙无言以对,一时心情复杂难辨。 灭门仇敌……的帮凶就站在自己面前,是不是该手刃当场才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可是看着无比坦然的萧夙,斡沙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想法。 他从来都知道拜蛇教是个邪教,拜蛇教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他自己,包括大祭司。他自小在拜蛇教长大,根本不会产生什么道德包袱。但他看过外面的世界,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师父就带他周游了南疆各地,跟他说过善恶有报的道理。他习惯了拜蛇教的做事方法,习惯了教中生活,但他知道那些是不对的,他时刻准备好了面对自己的下场。 若是旁人当着他的面说什么是拜蛇教理亏在先,他一定嗤之以鼻,拜蛇教可不是爱讲理会讲理的存在。 但是萧夙是不一样的。 他毕竟救过自己一命,斡沙这么对自己说,他是知道感恩的,所以要让着他,不好就这点事跟他翻脸争辩。 说服了自己,斡沙清了清喉咙,避开了这个话题,回到了另一个问题上。 “既然你知道,我也不瞒你,确实是万蛇噬骨毒发作了,而且这一次服了药后也起效甚微。”斡沙不掩饰他的担忧,沉重道:“大祭司必须找人合练功法了。” 因为拜蛇教特殊的传承之法,历代的大祭司们通常都不惧百毒,然而这也是有代价的,毒性虽不能在他们体内发作,却会以另一种形式沉积,令他们渴望更多的毒/药。当初在小树林中夜闻到容青君释放的花粉之毒会有那样特殊的反应就是缘于此。但依靠服食毒/药压制并非根本之法,因为新的毒性入体,只会加深身体对毒物的依赖和渴望,令下一次的发作来得更快更猛,所以除了服用更多的毒来缓解这种渴望外,还有另外一种使用的更为普遍的化解之法,便是情/欲。 大祭司们修炼的功法中有一种特殊的法门,能将他们自身的痛苦通过交合转移到与他们结合之人的身上,使自身不再受影响,从而功力更稳定,进境更快。 前世萧夙以为容青君的疯狂是因为这种功法所致,但看过他中摄魂术后的样子,萧夙变得不太确定了,他的疯狂,似乎更像是摄魂术的后遗症? 萧夙所知大略就是这样,只是他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定要是容青君?” 第53章 办法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容青君不可,按理说祭司大人是男的,应该找女人更好,也不是只能有一个,听说上一任大祭司——就是祭司大人的母亲——她就养了一大群年轻俊美的祭子,甚至于祭司大人的父亲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也说不清。只是祭司大人这么多年来也只看上了容青君一个。”斡沙解释。 萧夙吁了口气,他就怕是因为容青君体质特殊什么的,那就真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这还不简单,既然如此,你找点助兴药,之后直接绑个女人塞到他床上不就解决了,他要是不喜欢女人,你们就绑男人,你那帮手下或者你自己要是愿意也可以上啊。” 斡沙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萧夙。 “看我干嘛,命重要还是清白重要。”萧夙·南国书苑一品公子毫无节操,“男人欲/火焚身的时候哪还会想东想西挑三拣四,还不是脱了裤子提枪就干。” 就男人本性而言斡沙是赞同萧夙的,所以他也搞不懂大祭司是什么心理,于是他隐隐感觉自己有点被说动了,买个干净点的女人……或者漂亮男人回来,脱光了偷偷放到祭司大人床上,大家你情我愿地就把事情给办了,多么简单有效的办法啊! 斡沙拧着粗眉考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行了行了,你该走了,晚了追兵赶来你不怕脱不了身吗?”萧夙挥手赶人。 斡沙知道萧夙说得对,时间紧迫,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他咬咬牙做了决定。 “这次我答应你。”斡沙看着萧夙的眼,郑重道。 萧夙挑眉。 “但我永远不会背叛大祭司,所以你们最好尽快离开南疆,否则等大祭司恢复,如果他不愿意放过容青君,那么,我将是你的敌人。” 说完这些话,斡沙起身准备离开,他背着萧夙站了一会儿,忽然又转回来,俯身抱了萧夙一下。 “保重,小心。” 斡沙离开后,萧夙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琢磨着等下回去后的说辞。风纾难的手下不大可能没发现悦木居被人入侵了,还抓走了他这么个大活人,只是不知道,他要是说拜蛇教的人一看抓错人就把他放了,风纾难会信吗? 不管了,萧夙扯扯自己被夜风吹得发凉的脸皮,准备回去就这么说,他们就算不信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往回去的方向走,没几步后突地停了下来。 风纾难怡然自若地站在他的前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萧夙往他后面看去,没有一个人,想了想,恍然。 枉他刚刚还求了斡沙放过容青君,这边风纾难却是不想放过大祭司呢。 想必他们早已追踪到斡沙和自己的行迹,不现身是为了利用斡沙找到夜的避难巢。此时风纾难身后之所以无人,大约就是因为他的暗卫们都去当斡沙的尾巴了。就是不知道斡沙摸到自己的屋子附近,又错抓了他这件事里有没有风纾难的刻意布局与误导呢? 虽然这么想了,萧夙面上却没带出来,只是略带疑惑地问:“风公子到这儿多久了?” 风纾难含糊回答:“够久。” 萧夙:“那风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吗?” 风纾难:“有,斡沙就是你的消息来源?” “没错,是因为斡沙我才知道进拜蛇教总坛的路,不过,泄露秘密的是前世的他,而非现在的。”对于这一点,萧夙没什么好隐瞒的,尤其是在风纾难这个同样重生一回的人面前。 “萧公子不愧是南国书苑第一人。”连这等机密都能哄得斡沙告诉他。 萧夙如何能不懂他话中暗含的嘲讽之意,没有生气,想要辩驳却忽然欲言又止:“那时的情况非你所想……” 停了停,最后还是摇摇头,不愿意多说了。 当时容青君已彻底疯狂,大祭司原就是个变态的人,拜蛇教在这两人带领下成了天下公敌,斡沙虽忠于大祭司,却也陷入了矛盾与怀疑中。后来当容青君已疯狂到敌我不分,连拜蛇教内部之人都不放过地开始屠杀后,斡沙终于决定反抗,要带领一众心有不满的部下脱离容青君的掌控,脱离拜蛇教。因为斡沙心目中那个值得他效忠,值得他赴死的拜蛇教已经被容青君毁了,剩下的都已不值一提。就是在那个时候斡沙给了他详细地图,告诉了他逃出拜蛇教的路线。 斡沙是个洒脱的汉子,那时他为了拜蛇教决意去死,却因为廖廖数日相交而给了他逃脱的机会,可惜前世萧夙没有把握住,但他一直感念斡沙的一这份心,所以重生后,想起斡沙曾提过有一次他在大雍不慎遇险重伤濒死,差点回不去,于是就在那个时候去到了斡沙说过的地方,助他渡过了一劫。 对于萧夙来说他是在报上一世的恩情,而对于斡沙来说,却是欠了萧夙一条命。来来回回也说不清究竟谁欠谁多一点了。但是从萧夙的角度而言,他总觉得还是他占了重生的便宜,所以这一世,尽管斡沙因为救命之情对他比前世更感激信任,萧夙也没有利用这份情谊去套取什么情报。 想起前世那些往事,萧夙一时又是血气上涌,鬼使神差地就刺了风纾难一句:“那时候容青君和夜极尽杀戮之能事,满手血腥,不顾教众生死,早已离心离德,斡沙那么做,也是人心所向。” 风纾难最后也没和他争论,沉默着转身就走了,萧夙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找不自在,他要不是气傻了或者别有目的,一般不会在风纾难面前提起容青君前世的事。 回到悦木居后,萧夙和衣躺回床上迷迷瞪瞪眯了一下天就亮了。他睡得并不安稳,两只眼睛下方都浮起了明显的黑青色,心里悬着事,不知道斡沙和大祭司最后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找到,若是找到了,风纾难会怎么对付他们?若是没找到,大祭司会藏到哪里去,他肯善罢甘休吗? 萧夙没有消息来源,风纾难也不会告诉他,只能一个人瞎揣测。这样过了五六天,却突然被告知到,他们预备回大雍了。 “怎么忽然要回去了?”萧夙愣了一下才问,莫非大祭司的事已经解决了?悦木居里一派风平浪静,他实在看不出端倪来。 “留在南疆对容公子的病并无益处,他现在情况有所好转,不像一开始不能承受路途之苦,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对他才是最好的。”封文解释。 “不是……”封文说的跟萧夙想的明显不是一件事,“我是说,那,拜蛇教呢?” “拜蛇教?那是杨统领负责的,我并不清楚。你对拜蛇教感兴趣?对了,你和拜蛇教有仇,来南疆就是为了找他们报仇的。”封文一拍脑袋想起来,用带着歉意的眼神看萧夙。 萧夙摇摇头,转移话题:“他们准备回哪儿呢?”他指的是风纾难与容青君两人。 “大约是京城吧,好像是主上问了容公子,容公子自己说的想回京城。听说他以前是个孤儿,到处流浪,只后来在京城安稳住了好几年。” “好吧。”萧夙点头,心想他大约也是时候离开了。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他们毕竟在悦木居借住了那么久,临走总要跟主人家告个别。 梭诃王盛情挽留了他们,在风纾难表达了必须要走的决心后也不再客气,只邀请他们在冬夜节共度篝火晚会后再离去。 算算时间离冬夜节还有不到十日,风纾难便不再推辞。原本他不打算亲自出席,或者看情况去露个脸便回,但后来不经意间问过容青君后,竟意外得到青君点头表示想去看看,风纾难不禁觉得这像是一个意外之喜。 南疆气候温暖,即使是冬季的夜晚,也像京城的秋日一般并不让人觉得冷,只有些薄薄的凉意。 篝火晚会在日落后举行,是南疆各族特有的一年一度族中男女表达情意寻觅伴侣的盛会。 风纾难带着容青君来的不早不晚,恰恰好看到篝火燃起,盛装的男女们围坐成了一圈。 两人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坐着,看着热闹的人们载歌载舞。 南疆的人们淳朴而热情,在这欢喜的日子里,高壮的汉子,美丽的女子,穿上他们最鲜艳的衣服,带着他们满满的爱意,在心上人面前用歌声和舞姿表白心声。 容青君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却是看得很专注,当看到所有人围着篝火拉起手转着圈边跳边唱的时候,漆黑的眼眸里好像被点了一道光。 风纾难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也轻轻地跟着他们的节奏哼唱起来,他拉着容青君的手,在他耳边啃着悄悄话:“青君,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好不好,一辈子,你一个,我一个,年轻的时候我每天牵你的手,给你做饭吃,等你老了,我还是每天牵你的手,给你做饭吃。” 容青君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头来,两只眼睛里像有一汪清泉,映着风纾难的身影,他用额头在风纾难的下巴上蹭了蹭,点了点头。 第54章 交心 冬夜节过后风纾难与容青君便真的做好动身离开南疆的准备了。 梭诃王为他们派来了有经验的向导,带领他们走最安全的路从南疆地界回到大雍。因为不像来时那样着急,他们出南疆的时间比进时多花了几日。 虞州城是大雍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也是他们出南疆后到达的第一个大城。 他们在虞州换了更大更舒适的车马,重新添置了衣衫行李,找了间大客栈好好洗漱休息了两日,总算是有了回到大雍的熟悉感和亲切感。 萧夙在他们到达虞州城后的第二日就提出了告辞,风纾难也不阻拦,放他离去了。 而风纾难自己却没急着走,而是带容青君在虞州城好好逛了几天。当初他们从京城出来时便是打着游遍天下的主意,容青君还在地图上画了许多个圈,定下了许多个目标,虞州也是其中之一,想不到将近一年过去,他们不但没实现当时的愿望,还经历了这么大的波折。 见容青君有心走走看看,风纾难乐得陪伴。 他们在虞州的港口看到了全大雍最大的船只,当船缓缓驶离岸边,扬起白帆顺着海风驶向更广阔的海洋时,那样开阔豪迈的画面另容青君不禁动容。 就这样走走停停直过了大半个月,他们还在距离虞州只三百里之遥的贺州城游玩。 见两人悠闲自在,封文却是急了。他原本打算等送容青君回到京城,他也算圆满完成了此行的任务时再功成身退回去药王谷,但看他们现在的架式,没有一年半载怕是根本回不到。封文有些无语,也是佩服两人的闲情逸致。但他离开药王谷太久了,眼下实在是有些归心似箭。 封文觉得如今容青君的病他能做的已不多,该交代的之前也都交代嘱咐过了,留下来并无大用,因此犹豫了几天后,终于向风纾难辞行。 “容公子不会有事的,有大人您陪着他,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比我当初所想的好多了。” 怕风纾难不愿意,封文抢先解释,说完却见容青君猛得看过来。封文心里惴惴的,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容青君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对风纾难道:“我们也去。” 封文大感意外,不知该作何表示,只能也看向风纾难。 风纾难倒是比较能明白容青君的想法,大约是上回在药王谷有未竟之事而有所不快。 “可以,那我们与封文同去。”风纾难点头,又转头对封文说,“你可有急事?若有的话可先行离去,若没有的话,也无需着急,不妨和我们一起慢慢走。 封文着实没什么急事,也不好拿话搪塞,就答应了与风纾难他们一道,最后也只能耐下性子来。 好在他不是急脾气的人,把心放宽了,一路且行且玩,也能享受到乐趣,只是中途找了个机会修书一封,将南疆一事简单说了一下,并通知掌门早作准备迎接客人了。 中途他们遇到了何飞何宥两兄弟,他们刚从宁城看望谢朝华夫妇回来预备回飞天寨去,得到风纾难与容公子在此处游玩的消息,便稍稍绕了下路来拜会他们。 “朝华妹子生了个大胖小子。”何飞面带喜色地带来这个好消息,“我们刚喝完满月酒,娃儿长得可壮实了,跟我一样一样的。” 封文听了忍不住笑,打趣他:“别人家的孩子能跟你一样?孩子他爹听到了不跟你急啊?” “说什么话,我是孩子他舅,外甥肖舅不是应该的嘛。”何飞一脸理直气壮。 风纾难微笑着:“是个好消息,理当祝贺,青君,你说是不是呢?”算起来,这个孩子应当喊容青君舅舅,是他的外甥呢。 容青君抿着唇,想起那个相识不久但待他特别亲切热忱的女子,眼里也有一点暖意。他点点头,问风纾难:“祝贺,是不是要买礼物送给他?” “唉,不必不必。”没等风纾难回答何飞就先挥手接话了,“容公子这个心意我帮你带到就好,用不着破费,何况现在找他们也不方便。” 何飞略微说了一下,原来当初谢朝华被诊出有孕后,夫妻两人决意留在宁城休养待产的决定似乎令孙贺的那位继母颇有微辞,后面便生出些事来,孙贺为了保护谢朝华母子,与他继母和弟弟明里暗里斗了几个回合,这一年来并不消停。 万幸谢朝华身边有她的亲生母亲梦姨娘陪着事事提点,才安安稳稳等到了孩子出生。只是现在满月都过了,梦姨娘也着实不好继续待着不走,她毕竟只是谢家的一个妾室,而谢家夫人在宽容了她一年后也暗示她该回去了。 “孙家也催了几回叫他们夫妻俩带着孩子回本家,只是我们走的时候朝华妹子还在犹豫,怕孩子太小受不住路上辛苦。但到底是上头婆母压着,也不知道现在回去没。” 说到这里何飞眉宇间有些不愤,对孙贺那继母是各种看不上。 见他这般模样何宥劝道:“好了,难得与主上一聚,别愁眉苦脸的,说点开心的。” “是是是,我自罚一杯,主上,容公子,我干了!” 何飞是个爽快性子,说喝就喝了,一顿饭的气氛又热烈起来。 聚过之后何飞何宥很快就走了,他们还要回去主持飞天寨事务。 风纾难与容青君照旧不紧不慢边走边玩,如此直到又一个月过去,才到达药王谷。 自从容青君在傀儡门失踪,引来风纾难与桫衍门掌门方如海的责难后,傀儡门就越发不好过起来,有门路的弟子纷纷改门别派,或者直接离开了药王谷,只剩下连楚之和少数几名弟子还在苦苦支撑。 看到容青君再次前来傀儡门,连楚之不是不诧异的,但当他提出要再进傀儡门密室时,连楚之却什么也没问,径直带着他们来到了书房。 进密道前容青君回头看了看连楚之和陪同他们前来的封文,道:“你们别进。” 封文看向风纾难,后者点点头:“你们在外等候即可,不必跟来。” 密道中的一切与上一次容青君进来时一模一样。 容青君循着记忆往深处走去,风纾难提着灯笼护在他身旁,直到他们走到上一次杨锐昏迷的地方,也就是在这里容青君遭遇大祭司夜,并被他所抓。 风纾难看他对着墙壁默然不语,走上前按着他的肩膀安慰:“青君,已经过去了,相信我,我会将他抓住,交给你处置。” 之前他的手下虽然跟踪了斡沙一天一夜,但是斡沙非常警觉,一直在外四处游走,甚至在白天进了人多的闹市区,将跟踪之人一一甩脱。 虽然容青君现在安然归来,他们也离开了南疆,但风纾难不会放弃对夜的追杀。 “纾难,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容青君却突然问道。 风纾难沉默了会儿:“为什么这么说?” 容青君没有看风纾难,眼神落在虚空某一处:“以前我不懂,但是被抓后,我想了很多。” “那时候我被关在昏暗的大殿里,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不断出现你的、娘亲的、乌雷的、杨锐的身影,还有大祭司夜,当然最多的还是你。” “青君……”容青君的声音很平静,风纾难却忍不住想打断他,在大殿中看到的容青君双眼赤红站在一片尸骨中的画面,每每回想总是令他心惊。 容青君摇摇头,继续述说:“我知道夜抓我是有目的的,他想利用我克制他身体里的毒性。”这一点在容青君与夜相处久了之后他就弄明白了,但即使知道夜的弱点缺陷,依他当时的能力也没有办法逃脱。 “乌雷、杨锐他们待我友善,但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娘亲对我很好,可是她最后也离开了。”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双眼与风纾难对视,“纾难,只有你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 容青君走近,将头靠到风纾难的怀里,手臂搂住他的腰,“当我是个野孩子,是你来到我身边,带我回京,穿衣吃饭,念书习字,统统是你亲自教我的,我喜欢草药,你纵容我,帮我找医书找药草,我不喜欢京城的人看你看我的眼神,你就带我离京游玩。白扬说得对,你为我放弃很多,是我在拖累你。被拜蛇教抓住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没有你,我能做到什么?我能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吗?我能忍住……不让自己变成一个怪物吗?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你,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青君……”风纾难抚着容青君的头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揪心的疼,他的青君,其实内心从来都是不安而害怕孤独的。 风纾难在容青君的额头轻吻了下,在他耳边呢喃。 “青君,我在你身边。” “我不会离开。” “如果你发现我不见了,不要急,我一定在找你,我会回到你身边。” 两个人忘情地拥吻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风纾难将他的大衣脱了下来,垫在容青君的身下,温暖的手掌伸入他的衣衫,与他肌肤相贴。 容青君忍不住战栗了一下,主动环住风纾难的腰身,让自己与他更靠近。 迷离的灯光将密室变得昏暗而暧昧,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意识仿佛在海浪中浮沉,一波接一波,粗重的喘息与呻吟声交错响起,传入他自己的耳朵里,勾得耳朵尖也麻麻的。 他是如此地喜欢,与风纾难水乳/交融不分你我的感觉。 第55章 密信 封文与连楚之始终在外书房中等候,未敢离开半步。 “你说什么?”封文惊讶地望着面前的青年。 “我说,如果容公子对傀儡门的传承有兴趣,我愿意尊他为傀儡门之主。” 连楚之一字不差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神色认真,不像玩笑的样子,隐隐还透着慎重。 封文瞧了他好一会儿,道:“你……为什么?” “只有他能救活傀儡门。” 封文沉默,回来后他大抵也听同门讲过傀儡门的现状和连楚之的行事,他是少数选择了留守傀儡门的人之一,于是感慨:“吕照山待你并不亲厚,真难得你还如此有情有义,忠于门派。” “我不是忠于吕照山,只是忠于傀儡门三个字。” 封文一头雾水:“这又是为何?恕我直言,傀儡门哪怕在我们药王谷中,名声也算不得好,且据我所知,你先前在门中并不受重用。”说不受重用都是好听的用词了,连楚之根本是被排挤在外围的小人物,只得了同样地位境遇的弟子们的爱戴,而核心弟子是看他不起的,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吕照山带领弟子参与大比并密谋对付方如海时才没有连楚之的份,不然他如何还能坐在这儿与封文说话。 所以封文才奇怪,连楚之是哪里来的一片赤诚要与傀儡门相守不弃? 连楚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不用把我想得那么高尚,我只是……” 他停了停,脸上的笑收敛了些,表情竟似有些寂寥。 封文好奇地等着他的下文,等到以为他不想说了,才听他又开口。 “我是私生子,我爹是傀儡门的弟子,他和我娘相恋,但因为出身问题,我娘的家里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们被迫分开了,后来我娘偷偷生下了我,又嫁给了我继父。我继父对她不好,时常打她,也时常打我,有一回他把我的头打破了,我娘说我当时血流了一地,昏睡了四天才醒过来。我伤好了后她就带着我跑了,流浪了几年,她得了重病就把我带到岈山下,对我说我爹的事,让我拜入傀儡门中找我爹。后来她去世了,我终于进了傀儡门,但是他们告诉我,我爹早就死了。” 连楚之摊摊手:“所以你看,离了傀儡门我也不知该去哪儿,还不如好好守着这里,让我爹娘在天上看着安心。” 这是连楚之真实的想法,从他进了傀儡门山门那一天起,他就将自己当成傀儡门的人,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这里有他爹曾经生活过,有他娘的想念寄托着。平常的日子也不赖,就算傀儡门不曾看重他,也没有亏待了他,偶尔有同门欺负过来,打回去就是,连楚之能打,手底下也有分寸,往往将人打到痛处了还不显得严重,门里也不好重罚他,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挑衅他了。 正因为把傀儡门当成了家,所以有外人敢欺上门来,他豁出去也要跟人斗到底,门派要散了,他便想尽办法去维持。 “你为什么觉得容公子能救傀儡门?” “我观察过他,他有这个能力,而且如果是他的话,加上那位风公子的扶持,方掌门想必只会帮助不会反对,唯有如此,傀儡门才能活。” 连楚之的愿望很美,封文却无法看好,傀儡门的传承,一派掌门之位,在那一位的眼中,怕是没多少吸引力吧。 迟疑了一会儿,封文问:“你没有想过自己做这个新掌门吗?” “我没有练蛊的天赋,我有自知之明,而门里其他人……”连楚之摇摇头,有点能力的谁不早早自谋出路了。 封文心中同情,但说到底他是桫衍门的人,对傀儡门的情况爱莫能助,而容青君是否能带来改变,这点同样存疑,只是温良的本性终究让他不忍打击对方,便转移话题。 “说说你爹娘吧。” “没什么好说的,我从来没见过我爹,来到傀儡门时他死了好些年头了,别人对他的印象也不深,讲不出什么事迹来。我外祖家是布商,我娘在家做姑娘时据说过得不错,但自从嫁人就不一样了,反正我看到的,她没一天不在委屈受苦。” “那你不恨你亲爹吗?若不是他,你娘兴许不会受那样苦。” “没想那么多,那时候我就整天琢磨着怎么让我后爹少动手,别打我娘也别揍我,一有时间还要忙着把自己拳头练硬点,这样就算他揍过来,我早晚有一天也能打赢他。” 连楚之挥了挥拳头,他的语气再正常不过,听不出半点凄苦,配合着要揍人的表情,听得封文竟没忍住笑了一下,好像活脱脱看到一个要与人干架的熊孩子,笑完又觉得是不是过分了,怎么说都是别人的悲惨往事,转念又想对方看来都没放在心上了,自己也不必太过紧张,没得矫情,于是又释然了。 又闲聊了会,连楚之转头看看毫无动静的密室门,道:“他们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不会出问题吧?” “应该不会,风公子不是莽撞之人。” “要不要进去看看?” “贸然进去不好,再等等吧。” 而此时,昏黄的密室内,起起伏伏的气息声终于渐渐均匀。 容青君翻了个身,趴在风纾难宽阔的胸膛上,衣衫松垮垮地覆在他的腰间,白皙的身体上滚动着未退去的汗珠,双眼微睁,一派慵懒魇足的模样。 风纾难的手搭在他的后颈上,感觉他脑后细发传来软软的细细密密的触感,两人的双腿交缠着,交换着彼此的体温。 容青君听着风纾难的心跳声逐渐平稳,感觉心里的躁动也慢慢消散了,唯有这样,在风纾难身边,呼吸间有他的味道,他才感觉安心。 “青君,我出去叫他们准备沐浴用品。” 容青君感觉到风纾难拍了拍自己的后背,表示要起身,却不肯撒手,反而抱得更紧了点。直到风纾难再一次提醒要帮他洗洗才抬起头,下巴抵着男人的胸,一边以手画着他脸上轮廓,一边说:“这下面应该有水源。” 风纾难讶异地挑起眉。 “这个房间还连着一个密道,那人抓住我后就是从那密道走的,我听到有水声。但是我不清楚密道是怎么打开的,那时意识不清楚。” “应该是有些机关,我找找。”风纾难的外衣垫在下方,已经弄脏了,因此只将里衣松松地披上身就开始在房里四处摸索。 这间密室空空荡荡,除了角落一盏灯之外,四面都是墙壁。 风纾难先查看了那盏油灯,没找出什么机关,然后就对着墙壁一寸寸对比排查,花了不少时间居然真的找到一处异样。 那几块砖从颜色看与周围的没有两样,风纾难用食指在墙面上来回敲了敲,仔细听回声,才辨认出些许不同。他用力推其中一块石头,墙面纹丝不动,于是又重复在几块砖石间敲打对比。 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找出了两块贴着地面的砖石,一左一右,同时用力一推,竟真的被他打开了一扇密门。伴随着“咔咔”的响声,油灯所在的那个墙角的地面开了一道裂口,走近一看,发现地下出现一道阶梯。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风纾难在前,容青君在后,牵着手小心地迈下石阶。 密道不长,两人走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了水声,循着水声走没多远,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里竟是一处不小的地下洞穴,光线来自数十丈高的洞顶一条狭长的石缝,此时应当正是午时,一日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因此照耀得洞中也能视物。 洞穴里有一处泉水,从岩壁上又有水流滴嗒滑落,他们听见的水声便来自于此。 “这里有间石室。”容青君指着其中一处道,那石室明显便是这条密道的终点,建在此处,也不知为的什么。 “不急。”风纾难没有去石室,反而走到泉水边,确定水中没有危险生物后,试了试水温,“这水不凉,可以在此清洗一下,青君,过来。” 容青君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先伸出脚尖点了点水,虽是地下水,但水温的确颇为宜人,许是与此处地形地貌有关。 风纾难将身上衣物除掉,赤着身走入水中,在水深差不多没过腰部时停了下来,回身冲容青君招手。 清清爽爽地洗了个澡,享受完风纾难的服务后,两人终于回到正事上,进了那间石屋。 整间屋子不大,一眼可以望到头。 容青君走进去,屋里首先能看到的是一些养蛊喂蛊的器具,这些在傀儡门弟子练功房也能看到,但这石屋里的明显更精细。仔细看了看,又发现这些东西似乎已经弃用很久。 算算时间,傀儡门原掌门吕照山死去也有近一年了。 不过容青君总觉得这些东西被尘封的时间应该远超过了一年。 他朝风纾难看去,见他似乎有所发现便走了过去。 “我在这个箱子里发现了几份书信和一些手记。”风纾难手里抓着一沓纸,看向容青君,眼神复杂,声音低沉地说道:“似乎与你生父有关。” 第56章 谢家 容青君接过密信,信的纸张发黄,部分字迹已经模糊,看得出来年代久远,翻到最后落款人为梅江谢幍,而落款时间距今已有十多年。 梅江城是谢家本家所在,谢幍则是谢朝华之父,容青君亲生父亲的名讳。 风纾难快速翻阅了一下找到的旧书信,算了算年月:“从书信时间来看,他二人大约十多年前开始,到五六年前才断了联系。” 如此看来,当初容青君在宁城发现那名火焰纹腰带的黑衣人并无错认,两者的确暗中关系密切。 “谢幍在西南一带小有名气,少有负面传闻,不知为何要与吕照山勾结,且行事这般遮遮掩掩藏头露尾?”风纾难疑惑,在知道谢幍可能就是容青君生父后,他就查过此人的背景,从明面上看,他往日行事还算光明磊落,不像是会与吕照山勾结之人。 两人将密信和手记看过一遍,约莫知道了当年吕照山培养出了一种新的蛊虫,容青君翻遍了这间石室中遗留的全部手记,找到了吕照山记载的关于这种蛊虫的喂养培育方法,可惜关于蛊虫的具体效果,却不知为何没有提到只字半句,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不知道是吕照山对蛊虫的效用把握不准因此没有记录,还是刻意抹去了。 最后他们也只能从中知道蛊虫的起效大约与血缘有关,因为信中有一句“非亲生子不能奏效”。但凡与血缘相关的蛊虫都比较偏门,且作用会比较另类。而谢幍不知为了什么目的竟然答应了与吕照山合作,助他验证蛊虫的效果。 书信中略略提到他们将一对双生子作为蛊虫的载体,先是在双生子中的哥哥身上下蛊试验,之后失败了又换了弟弟下蛊,蛊虫在弟弟身上成功起效,吕照山很高兴,言辞中难掩得意。只是数年后不知为何再次出了意外,谢幍很生气,并在书信中直言吕照山须为此负责。 两人的关系似乎由此时开始闹僵,没两年后就彻底翻脸再无往来。 看完书信后两人都沉默了很久,不由想到一个可能。 “被用来试验蛊虫的孩子,是我吗?”说这句话的时候容青君并没有伤心之类的感觉,他对于谢幍并无记忆更没有感情,只是单纯地对此事有所怀疑。 风纾难却是心中一紧,想到了容青君年幼时曾遭受过的待遇,他拳头握紧又松开,平利了一下心绪。 “青君,你对小时候的事情是否还有记忆?” 容青君摇头:“小时候记事模糊,且经常昏睡,我娘说我生了病,我八岁那年她带我逃了出来,她说以后我会慢慢变好。我猜……如果是我的话……或许那便是蛊虫入体的作用?” 风纾难皱眉想了想,又拿起其中几份书信对比了时间:“看这里,蛊虫的试验第二次出意外的时间是大雍一三八年,正好是容娘带你逃出谢家的那一年,我想,那个孩子应该是你没错。” 两人沉默了良久,将当年的事拼凑出一个大致轮廓,但是真是假、其间细节如何现在已很难判断,除非当年的当事人出来揭晓隐秘。而容青君的身体经过药园改造蕴养,也早已去除了所有暗伤隐患,看不出蛊虫入体的痕迹。 除此之外,风纾难还有了另外一些猜想。 如果容青君就是当年被用来试验蛊虫的第二个孩子,是所谓的“双生子”中的弟弟,那,双生子中的哥哥呢? 虽然吕照山的手扎里并没有提到那一对双生子的出身和后来的结局,但风纾难却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萧夙身上。 萧夙从小被抛弃的孤儿的身份,萧夙与容青君像了*成的相貌,萧夙身上的怪病……甚至,萧夙明明说前世有被容青君所杀的仇恨,但重活一世后却亦敌亦友的奇怪行事和难以揣度的动机…… “走吧。”容青君的声音让风纾难回过神来。 “青君?” 容青君心里有些堵堵的,其实也说不上来猜到一些真相后他又能怎样。 “我现在知道娘亲为什么带我逃走了,大概那蛊虫不是好东西。” 风纾难的拇指轻轻滑过容青君的脸颊,容青君侧过头,将脸贴在他的手上:“然而也没什么意义。我娘希望我的病好起来,然后好好活下去,我现在很好。” 风纾难与他额头相贴:“我会陪着你,以后都会好的。” “好。” 之后容青君拿了记载有蛊虫喂养心得的手记,风纾难则把剩下的密信文件等收了收,两人便循着密道原路返回。 他们的衣服因为先前弄脏了又被闹得皱巴巴的,很是不雅,因此风纾难让容青君在密室中等候,自己先出去一趟。 连楚之与封文说那一番“愿尊容青君为主”的话,就是想让封文帮他转达,然而风纾难从密室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他就近找两身干净衣服送来。 一听风纾难的要求,封文立时尴尬无比,窘得别过了头去。 连楚之不知两人底细,以为是在密室中摸爬滚打弄脏了,揣着一肚子狐疑去找衣服了,回来后也不知封文有没有帮他传话,但见风纾难与容青君换了衣服出来后并没有多瞧他几眼,便猜想是不曾得到过禀报的。 本来他与容青君没什么交情,更无恩义,反而还曾在傀儡门的地盘上将人弄丢,是没有立场对他提出请求的,但封文不肯当中间人,他也顾不得太多,只有自己上了。 眼见两人就要走了,连楚之喊了一声:“容公子。” 风纾难与容青君同时回头看他,封文知道连楚之要说什么,却只在一边站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容青君:“何事?” 连楚之:“容公子数次来到傀儡门,想必是对我门派传承感兴趣的吧?” 容青君不说话。 连楚之:“听说容公子还在外门大比上得了第一,医、毒、蛊术样样精通。” 容青君:“你有何事?” 连楚之咬咬牙:“自吕掌门去后,傀儡门群龙无首,如果容公子有意,我愿推举容公子为傀儡门新任掌门。” 风纾难挑眉,但没有插话。 封文抬眸,偷看容青君的反应。 连楚之屏息等待容青君的回答。 容青君:“无意。” 说完便转身走了。 封文跟在两人身后离开,走出书房时回头一看,发现连楚之还在原地站着没动,身形很是寂寥。封文一时有些同情,但站在他的立场上,却也无话可讲。 对于容青君和风纾难来说,傀儡门之事到此已无甚可深查,吕照山已死,傀儡门后继无人,背后的火焰纹腰带黑衣人势力随吕照山之死而沉寂。总之其后的发展就不是容青君关心的了。 两人在药王谷休整几日后,便准备整装出发,重新踏上返京之路。 然而在他们预备动身的前一天,药王谷中却迎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一个是何宥,另一个则是谢朝华的丈夫——孙贺。 “……事情就是这样,梦姨娘回到谢家没多久就病倒了,请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朝华心急如焚,一直责怪自己,想起来何大哥何二哥与桫衍门首徒封公子交好,便请何二哥相助,与我来药王谷中延请名医。” 风纾难与封文在桫衍门中接待了二人。 听完孙贺的讲述,封文极有职业道德地询问:“谢姑娘的母亲是何症状,看过的大夫是如何诊断的?” “呕吐不断,吃不下东西,人消瘦得厉害,眼看着要不行了。一开始大夫以为是寻常毛病,开了清毒补益的药,但总也不见好,这才觉出厉害,梅江城里有名的医馆几乎都看过了,大夫都束手无策。” “可有大夫开的医方?” “我带了一份过来,封公子请看。” 封文接过那张方子研读起来。 “这的确是治疗寻常肠胃毛病的常用方子,用药份量也无过错。”封文沉吟了会儿,对面带忧色的孙贺道:“孙公子切务着急,此事我还须与家师禀告,到时派长于此类病症的同门与孙公子前去为梦姨娘诊治,今日就请孙公子且先住下。” “有劳封公子了,姨娘之病来势凶猛,内子着实忧虑,所以在下还请封公子尽快安排,好早日出发返回梅江城救其性命,若有失礼之处万望见谅。” 随后封文为孙贺何宥二人安排了住处,便去找掌门方如海报告此事。 风纾难回到院中,找到了正在伺弄药草的容青君,将孙贺来访之事说了一遍,也说了桫衍门看在他的面子上会有所安排。他们在宁城与孙贺夫妇结过一段缘,风纾难始终记得谢朝华对容青君心怀善意,而容青君对她也不是不感念的。 容青君听完想了想,忽然心念一动。 “纾难,我想去谢家一趟。”他对谢朝华印象不错,若能帮她一回,那这趟行程就不算坏了,何况谢家…… “你……当真?” 容青君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当晚,封文还未来得及去找掌门推荐的那位师叔商议出诊之事,便被风纾难派人告知,他与容青君将随同前往梅江城,看望梦姨娘。 封文赶紧连夜找了掌门告知最新变化,方掌门就着烛火思索片刻,最后拍板做了决定,要求封文一路陪同。 从方掌门房里出来的时候封文的心里是崩溃的。 他才回到药王谷没几天呢,完全没有休息够呢,怎么就又摊上事要出公差了? 简直想哭。 第二日封文将安排告知了孙贺,他们此行的人员除何宥、孙贺,和一位孙贺带来的在路上照顾他的男仆外,药王谷这一面有封文和原先被掌门推荐的那位,被封文称呼为申师叔,看样貌约四十来岁的一位医者,再有就是风纾难、容青君一方的人。 车马封文早已吩咐下人准备好,风纾难容青君原本就打算离开,行李都已收拾妥当,何宥孙贺风尘仆仆而来,却也不打算休息,只盼早走早好,因此只封文与申大夫两人稍稍准备了下,从库房中挑了些可能用到的丹药医方,一行人当日便出发了。 在山门口的时候封文意外看到了连楚之,后者看到他们车马齐备,似要出远门的样子也颇感意外。 封文与守门弟子交代的时候,连楚之走了过来。 “你们……有事外出?”他问的有些没头没尾,说话对象是封文,眼睛却瞟向后边的马车。 “是,我奉掌门之命办事,容公子他们则是要离开药王谷回京了,他们本就是京中人士,以后无事的话,大概也不会再来药王谷。”封文心知连楚之想问的是什么,没有吊他胃口,将他最想知道的消息吐露。 连楚之沉默了会儿,道:“多谢。” 封文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跟他说什么,却见他转身,对守门弟子说:“劳驾,傀儡门连楚之拜见桫衍门掌门方如海。” 不止那守门弟子诧异,连封文也愣了下,在那名守门弟子投来询问的眼神时,点了下头:“替他通传吧。” “多谢。”连楚之又一次对封文说这两个字,语气诚恳,而后便挺直了背等候那弟子的消息。 封文没有继续在此耗费时间,他的师父对傀儡门、对药王谷的未来有着什么样的计划蓝图,封文很清楚,只盼连楚之不要太失望才好。 回到车上,对驾车人说了声走吧,马车便依次动了起来。 他们共有三辆车,孙贺与何宥一辆,桫衍门的人一辆,风纾难与容青君一辆,起初由封文所在的马车在前引路,出了药王谷范围后,就改由孙贺的车在前。 为了减少意外,他们走的是官道,一路有不少行商车队,一切还算顺利。但因为出门时间本就不早,所以走了不算太远天色就已向晚。 孙贺没有强行赶路,在靠近下一个城市的时候就拐弯离开了官道,带着一行人进了城,又找了间大客栈要了数间上房,于吃食、热水、住宿上找了店掌柜和小二细细嘱咐打点,安排得无不妥帖、尽善尽美。他执掌自家生意多年,此番又是请人回去救命,因此十分周到细致。 席间孙贺举杯敬了在座诸人:“各位不远千里与我回梅江城为内子家人看病,在下感激不尽!” 酒过三巡,几人便聊得更开了些。 风纾难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孙公子,不知尊夫人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内子是长女,底下有一个弟弟与几个妹妹。” “哦,若有同胞弟妹,也可帮她分担一二,一同照顾梦姨娘。” “风公子有所不知,朝华是庶出,梦姨娘只得她一个女儿,底下一个弟弟和妹妹是谢夫人嫡出的一双子女,另一个妹妹也是庶出,却是香姨娘所生,俱都与她不亲厚,因此梦姨娘一病,她才半步也不敢离开,只让我外出求医,就是怕下人怠慢了无人照应。” 从这一番话里风纾难听出来,谢家而今明面上的儿子只有谢夫人所出的嫡子一人,并没有关于谢幍与吕照山书信上所提的“双生子”的消息。 有两个可能,一是孙贺对谢家情况不熟,没人在他面前提过谢家曾有一对“早夭”的双生子,毕竟女婿再亲也是外人;二是谢家的“双生子”从来是个秘密,除谢幍和少数几人外,无人得知。 风纾难倾向于认为是第二种可能,毕竟从当初偷听到的谢朝华与梦姨娘之间的对话来看,谢朝华也只知容姨娘有一个孩子,而对于那个蛊虫试验失败的“双生子中的哥哥”,则是从任何地方都没有听闻过这个孩子的存在。 风纾难心念电转,脸上却没有带出来,而席间谈话也在继续。 何宥安慰着孙贺:“有药王谷的神医,又有容公子在,梦姨娘会好的,你可安心。” 孙贺苦笑:“何二哥,你知道我家的事,朝华怀胎这一年来,多亏了她姨娘照看,劳心劳神,现在她累倒了,别说朝华心忧,我又何偿不觉得愧疚呢?” 封文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孙公子切务自责,病苦之事由来无常,逢此关头,我等尽心尽责医治看护,祈愿夫人日后安好便是做了该做的了。” 孙贺到底是个经得起事的男人,虽然心中依旧郁郁,但友人好意开解,他也不好再做出愁态。 席罢,回到房间后风纾难忽然想起一个事。 “青君,从谢朝华和她娘的对话看来,你与你母亲容娘长得极像,去谢家的话,很有可能被认出来。” 他先前忽略了这一点,但是晚间与孙贺的对话令他想起了当初梦姨娘与谢朝华猜出容青君身份的由来与经过,加上青君所言当年曾被追杀的事实,便一时警觉起来。 “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可如果谢家对你仍然怀有恶意,也许会有危险。” 容青君怔了怔,知道风纾难说的是极有可能的。 他走到床沿坐下,扶着一角床柱思索了会儿,风纾难也没有打扰他,静静在一边陪着。 “纾难,我昨天提出去谢家的确是出于冲动,但一晚上过去,我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到今天上了马车,在路上的时候,这个念头就更清晰了。我觉得我要回去看看,要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杀我,要杀了娘亲。” 风纾难默默听着,等到容青君说完了,他才道:“既然如此,我陪你。”若有危险,自有他帮青君挡着。 容青君因思索而显得迷蒙的双眼这时仿佛找到了焦点,定定地对着风纾难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澈,心里有一处软软的。 他勾起笑,对风纾难张开双臂:“纾难,我最喜欢听你说的三个字,就是我陪你。” 因为有他陪着,所以有再多的危险也不怕。 第57章 旧敌 “前面就是饶阳城了,今天日落前能到。” 孙贺向老板要了几份素面牛肉面等,回来啜了口茶水,向风纾难说道。 “到饶阳之后,离梅江城就不远了。” 太阳正当午,他们赶了一早上的路,这会儿在道旁在茶肆里歇脚。饶阳是西南第一关隘,是转道进入西南诸地的必经之地。 封文对西南一带了解不多,听说不远就问:“那是否这两日就能到达?” “虽说不远,但饶阳到梅江之间,山高岭深,比平原地域难行数倍,所以反而要花更多时间,按一般行商脚程算,大约要两到三日。” 容青君看了看四处景色,对于他和风纾难而言,来饶阳可谓是旧地重游,但不知道是否年月太久,从道旁的景致他没找出一点有印象的地方。 “我们当年离开饶阳是要北上前往京城,与现在走的路不一样。”风纾难大约是看出容青君想法,便解释道。 “风公子与容公子来过饶阳?”孙贺好奇,据他所知风纾难是京城人士,而京城距饶阳可有万里之遥。 “饶阳大灾那年来过。” “你我几人可不就是那一年结识的。”何寡补充,“当年因缘际会,教我们齐聚在了飞天寨。” 当年之事对孙贺来说可不算太好的回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忽而又感叹:“缘分当真是奇妙。” 这时店老板将面上齐了,几人俱都低头吃面,没再多说话。 连日来为了赶路他们大多数时候午饭都是在车上直接吃干粮解决,有碗热汤面算是不错了,出门在外到底是辛苦的,尤其这一趟出门还是为了救人。有条件的时候他们会享受一下,没条件的时候也不会苛求。 几个人都吃罢,又稍坐休息了会儿,孙贺遣他的随从去与店老板结账。 这时,一名穿着褐色衣衫,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忽然在不远处喊道:“姑爷?真是姑爷!” 容青君几人都闻声望了过去,孙贺认出男子,站起来惊道:“魏伯?你怎么在这里?” “姑爷啊你可回来了,太好了。”中年男子快步走过来,站到孙贺身边,“我是专程在这儿等您的。” 孙贺脸色一变:“可是姨娘的病又恶化了?” 男子摇摇头:“梦姨娘的病老不见好,梅江城的大夫都看遍了也没折,有个大夫断言说姨娘撑不了一个月了,夫人听了真是说不出的伤心,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姨娘受罪啊,所以姑爷你走后,夫人就喊我和庆子来饶阳继续寻名医,现在庆子领着大夫回梅江去了,夫人又知道姑爷回来肯定经过饶阳,就让我在这里等着,看能不能遇上姑爷。” 孙贺:“难为朝华了。” 其余几人听他们二人对话,知道这人大约是孙谢两家的人。 何宥上前一步问道:“孙弟,这位是谁?” 孙贺回过神来,对几人道了个歉:“在下失礼了,这是魏伯,是家中服侍久了的老人,朝华心中忧急,特意遣魏伯在此等候我们。” 解释完后几人就继续起身往饶阳城去。 魏伯在饶阳城时借住在亲戚家中,孙贺他们来了之后,就要随孙贺一起住在客栈,为的是更方便服侍主人。因他对饶阳颇为熟悉,孙贺就遣了随从与魏伯一道先行去城中打点客栈住宿之事。 容青君与风纾难等人随后进城,然而刚进城不久,容青君就感觉自己似乎被很多双眼睛盯上了。 因城内热闹,往来行人众多,马车不便,他们进城后便弃了马车步行。容青君四处看了看,见到的熙来攘往的人群,做着生意的小贩儿,吆喝着各自的营生。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可是走了一段,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不仅没有减退,反而越加强烈。容青君觉得有些不对,向风纾难说了自己的感受。 风纾难沉吟了一会儿,招来杨锐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杨锐悄无声息退开。 隔了一会儿,风纾难又对孙贺道:“我来饶阳可谓是故地重游,看天色还早,便想四处走走。孙兄不必作陪,晚点我再去客栈找你们吧。” “风公子既然有此雅兴,孙某岂能阻挠。” 几人客客气气暂别,便只剩风纾难与容青君在此。 四年前风纾难坐镇饶阳主持救灾大局,因此对饶阳城结构十分熟悉,如今数年过去,变化也不算太大。 眼下他们所经过的地方是饶阳城内最热闹的坊市,客栈所在的方向则离饶阳官署较近,那里更为清静,治安也更严。风纾难想了想,便带着容青君往城西去。 “青君,一会儿可能会有危险,你跟紧我。” 容青君有些沉默,暗暗猜测跟踪他们之人的身份,想来想去,最有可能对他有企图的还是那人。他开口问风纾难:“会不会是……?” 容青君欲言又止,不想提到那个名字,风纾难又怎能不懂。 “不用多想,静观其变。” 容青君点头,两人越走四周人越少,拐进了城西僻静的巷弄里。 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巷弄狭窄,容青君侧过身与那人擦肩而过,异变就此发生,那货郎忽然丢了两头的担子,中间扁担一横,拦住了容青君的去路,一手就往他抓来。 风纾难速度更快,将容青君往身后一拉,就接住了货郎招式。 仿佛信号被拉响,从两侧的墙上又冒出来两三个装扮不一的人,纷纷跳下加入战局。 容青君贴着墙站着,风纾难在他前方以一人之力对抗四人围攻。他知道杨锐必定在附近,或许是为了引出幕后之人才隐而不发。 容青君想帮风纾难分担一下压力,他首先想到的是放出一群小蛇扰乱敌人——因为花蟒的关系,他的药园中养的各种毒蛇尤其多而听话。但一想到敌人有可能来自拜蛇教,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在大祭司身边待过的那段日子让他知道,拜蛇教之人在对付各种蛇类上有着独到的手段。 放迷香的话也有可能会误伤到风纾难,容青君观察着情势,手上有了动作。 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蜜蜂嗡嗡绕着飞舞,盯准了那四人的头脸攻击,惹得几人的攻击时不时停滞,脸上带出被蜇后刺痛烦躁的表情,一开始他们急于对付风纾难,忍着没将蜜蜂当回事,慢慢的几人的招式身手变得越来越迟钝。 风纾难只觉压力大减。 恰在此时杨锐带着人冲入了巷道,迅速将四人拿下,五花大绑,而此时四人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已然红肿不堪。 风纾难先是确认了容青君没有受到误伤,而后吩咐杨锐:“隐蔽点带回去审问。” 晚上,当孙贺封文等人都已各自回房就寝,杨锐来到风纾难房里报告结果。 除了与风纾难过了招的四人外,当时他们还有两人潜伏在暗处接应,都被杨锐带着人揪出,一共六人。 “他们将容公子认作了萧夙公子,而他们抓萧公子是因为萧公子偷了一件重要东西逃跑了。这是从领头的人身上搜出来的身份信物。” 风纾难接过那块黑底的牌子两面翻看了一遍,容青君在旁,看到牌子上红色的图纹眼神一凝。 “火焰纹。” 风纾难转头:“是吕照山手下的火焰纹?” 容青君从风纾难手上拿过牌子,手指从火焰图案上抚过:“一模一样。” 风纾难拧眉,如此说来,这帮人并不是拜蛇教的党羽,反倒是蛰伏了一年的吕照山手下的势力。 萧夙怎么与他们扯上恩怨,又偷了什么东西值得人紧追不舍? “有萧夙的线索吗?他在哪里?” “他们在饶阳将萧夙弄丢,但萧夙受了伤,跑不远,属下已派人去寻找。” “有消息迅速回禀。” “是。” 容青君拿着那块牌子端详半晌,问:“他们的来历有交代吗?” “他们自称是一个江湖闲散门派。” “撒谎。” 杨锐并不知容青君与火焰纹的渊源,见他如此笃定,便静听下文。 “把这个药给他们服下,他们会说真话。” 当夜风纾难与容青君并没有睡下,杨锐很快回禀,那六人已经招认,他命手下将六人分开在六个地方,单独喂他们服下容青君给的丸药,随后进行了审讯,那六人关于自身身份来历的供辞基本一致。 这六人原是吕照山暗中掌握的势力,说起来吕照山是傀儡门的掌门,而火焰标志却是与药王谷中另一门派夕火派有关,只是吕照山背后耍了些手段,将这支势力弄到了手,这其中内幕就按下不表了。 吕照山死后,这支势力不见容于夕火派,又为傀儡门所不识,竟无路可去,分崩离析。这六人的头领曾受吕照山之命与梅江城谢家家主谢幍有过联系,因为便纠集了几个弟兄想去投靠谢幍。然而谢幍早与吕照山闹翻,却是不肯轻易将他们收入麾下。 好在谢幍对于吕照山遗留之物存有企图,便提出了要求,只要这六人将一件东西带去给谢幍,他便为这六人提供容身之处。 六人秘密回到药王谷,翻遍了傀儡门上下,包括书房下文的密室,仍然一无所获,暗中查探数月后,竟意外得知东西极有可能被萧夙所盗。 他们抓到了萧夙,然而那人抵死不认,他们苦无证据,除萧夙之外又别无线索,根本找不回谢幍索要之物,无奈之下就想将萧夙带去谢幍面前碰碰运气,谁知到达饶阳后,萧夙却跑了。 “可有说萧夙偷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蛇蛊,因作为蛊的小蛇通体雪白,特征明显,所以他们才能以此为线索追溯到萧夙身上,但具体是什么作用那六人不知。” 第58章 计划 天将亮时,杨锐又传回了萧夙的消息。 “他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但受伤太重,情况很不好,所以属下未将他带回。” 风纾难与容青君跟着杨锐来到发现萧夙的地方,是一户极普通的人家,左右都是饶阳当地人的居所。 风纾难望向杨锐,后者点头:“就在里面。” 杨锐敲了五下门,三重两轻,很快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 “主上,容公子,统领,请进。” 容青君看开门之人有些眼熟,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蓝衣,大约是杨锐下面比较得用的小弟。 三人进了门,蓝衣男人动作自然地将门带上,落了锁,没有做出探头探脑之类惹人疑惑的举动,流畅得好像他才是这家的主人。 这栋宅院不大但也不小,看得出真正的主人家颇具家资,也颇具闲情,将院子装点得很是雅致。 宅院共有三进,他们穿过了堂屋也没有看见其他人,直到进了中庭,蓝衣人带他们到中间的假山处,左右拨弄了下,假山竟然被移开,露出了一个暗门。 杨锐率先进入,风纾难和容青君其后,而蓝衣人为他们将暗门关上后,留在外面把风。 风纾难暗暗留意,发现这密道修得并不高明,仅仅是凿出了一条能容人通过的通道而已,上下、两侧的石壁都很粗糙。 通道也非常短,走没几步就到了地下石室中。 风纾难一眼就望见了睡在屋中唯一一张床上的萧夙,而另一侧的地上,还被绑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 那男人嘴里被塞了布条,一双眼睛望着他们,惊恐而彷徨。 风纾难没管他,径直走到床边,看萧夙的脸色确实伤得不轻,他昏迷着,唇角有一抹未擦干的血迹。 容青君看了看这与自己极相似的脸,握起萧夙的手腕把了脉。 萧夙的身体很虚弱,为图省事,容青君直接输入了一小股内力帮他恢复,之后又取出一小包香草在他鼻子下方扇了扇。 在等萧夙醒的间歇,容青君将自己查看的结果跟风纾难说了一下:“他身上……有被虐待的痕迹。” 容青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努力描述清楚。萧夙之所以这么虚弱,大体都由于这些伤,伤的程度很有分寸,不会让人死,但极伤元气,让人痛苦。想必是那六人为了追问出蛇蛊的下落动了狠招。 隔了一会儿萧夙便醒了,看到离他最近的容青君和容青君身后的风纾难,很是意外,然而连挑眉的力气都没有。 他想开口说话,却一手压到胸上,猛得咳出一口血来。 地上被绑着的男人看到此情形呜呜叫起来。 可惜在场除他外只有容青君他们三人,是不用指望谁能去侍候萧夙的。所以萧夙可怜巴巴地自己擦掉了嘴边的血,同时又感觉似乎气息顺了很多,不像之前仿佛有十万大山压住了心肺。 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萧夙勉强提起了一丝力气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风纾难:“途经饶阳,有人将青君认作是你。” 萧夙一听就懂,苦笑:“他们真是契而不舍。” “明人不说暗话,你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萧夙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向被绑的男人,要求:“能先放了我朋友吗?他与此事无关,什么都不知情,只是恰好帮了我。” 风纾难对杨锐点了点头,杨锐便将男人带了出去,临走前男人还拼命回头对着萧夙呜呜叫,萧夙无法,只是冲他递了个安抚的眼色。 只说了几句话萧夙便觉得累,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喘口气,睁眼时见面前递过来一只手,捏着一粒莹白的药丸。 “吃下。” 容青君的话语很简洁,萧夙却有些怔愣,不知不觉张开了嘴,将药咽了下去。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有这枚药丸见效太快,萧夙感觉力气回来了点,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后背垫着软枕,让自己处于一个更方便谈话的姿态。 他开口第一件事还是帮那个男人说情:“我朋友只是个普通人,他前两年在外游历与我相识,我被那伙人抓住,实在无法,知道他在饶阳才在此地设计脱身,来寻他的庇护,连累了他无辜被卷入。” 怕风纾难不信,还补充道:“你可以去查查看,他家世清白,祖上是饶阳一带小有名望的士绅,作不得假的。” “我信你。”风纾难态度淡然,“这地下暗道,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地窖。”初看到假山上的暗门时他还暗中猜测主人家的身份,等看到地下主体石室,才有些无语地发现,这地方与普通百姓家用于储物的地窖没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就是入口设置得不那么常规而已。 萧夙笑:“他对于江湖游侠、奇闻轶事总抱有浓厚的兴趣,所以……建这个暗道,算是恶趣味吧。” “我会吩咐下去,叫人对他多加看顾。” 得了风纾难的保证,萧夙感激地道了谢,有这人的看顾,他也不怕那帮人以后查出这个地方,因怀恨在心而对友人伺机报复。 这才说回正题。 “你们知道那伙人的身份了吧?” “是,他们交代了大部分,不过还是要听你说一说,你是怎么与他们扯上恩怨的?” “去年容公子被拜蛇教大祭司抓的时候,我在后山看见了他们。那时大祭司夜手里拿着这个盒子,但不知为何又把它丢了。我与他相距很远,这才没被发现,等他离开后,我才跑过去将盒子捡了回来,这盒子里装的就是一条小白蛇。” 听到容青君被抓的往事时风纾难脸色微变,萧夙怕两人误解,又解释道:“当时我回到傀儡门时已听说你派人将傀儡门围了起来,猜你已经知道,这才没有去找你。” 容青君看表情没什么波动,风纾难也没有纠结在这上头,而是继续发问。 “那就是他们追的蛇蛊?” “我不懂蛊,但听他们说起来,确实是那件东西没错。” “那东西现在何处?” “死了,丢了。” 风纾难意外。 “我又不会养蛊,一开始不敢丢是怕惹出麻烦,也有几分好奇,只好藏着,那时候当它是普通蛇,找了点蛇能吃的东西喂,哪知那玩意儿碰都不碰这些食物,最后活生生饿死了。”萧夙无辜地摊摊手,忽然想到什么,不解地问:“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线索,断定是我偷了东西?因为是从大祭司手里捡到的,所以我从没敢让人看到那条蛇。” “据他们招认是药王谷中一个蛊系小门派的人。” “原来是他。”萧夙冷笑,话语里又带了点果然是他的语气。 风纾难想起来当初杨锐向自己禀报过一件事,说看到萧夙与一名蛊系弟子走得颇近,还一同上过傀儡门去挑衅。 “那人与你什么关系?” 萧夙沉默了下,而后甩甩头道:“有人曾说过,我身上的怪病与蛊有关系,所以去了药王谷想碰碰运气。那人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刚好有点利用价值。” 说到有人的时候,他的视线往容青君身上扫了下,被风纾难敏锐发觉。 “与蛊有关?”容青君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将萧夙又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好几遍,看得萧夙毛骨悚然。 “咳咳,这个先不提了。总之,现在我手上是没有那只蛇蛊了,那帮人也没证据,所以只能使手段逼问我。我咬死了说我不知道,一开始以为他们会放了我,没料到他们也是到了穷途末路,行事无所顾忌,下手狠辣无比,这时候再改口只怕死得更快,所以只能跟他们死拗到底,再谋脱身。好在遇到了你们,我也算赢了。”萧夙苦中作乐,“那么,风公子,我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呢?” 风纾难什么也没对他说,他沉吟了半晌,在脑中整理了下思绪,对容青君道:“青君,我有一个计划……” 回到客栈中,孙贺等人正在等候两人的归来,准备离开饶阳出发前往梅江,谁料风纾难一回来就告知他们他与容青君不能前去了。 “风某在城中遇见一位故人,有急难之事需要相助,因此不能离开,请孙兄见谅。” 风纾难言辞恳切态度诚恳,孙贺十分体谅,一行人便就此分作了两拨。 封文此行的任务以救治梦姨娘为主,因此跟着孙贺离开,心中暗道幸好师父心细,依然派了他与申师叔同来,而没有在听到风公子要插手此事时就撂开不管。 等孙贺等人都走了之后,杨锐秘密将萧夙转移到了客栈中。 和容青君两人单独相处在一个房间中,萧夙感觉浑身不自在。 “风公子呢?” “他忙。” 容青君抓着萧夙的手腕,仔细感受萧夙的身体状况。看得出萧夙的身体底子并不好,除了近来的新伤和他的怪病外,还有些陈年旧疾的痕迹,没有得到好好的调理。 不过这些并不是容青君所关心的,他想知道的是,萧夙的怪病为何而发,与蛊有什么关系。然而任凭他怎么查探,也没有看出萧夙中了什么蛊。 容青君并没有气馁,他对蛊虫的了解原就没有医毒那么深刻,确定靠浅显的手段探不出来后,他便取出了早已备好的一个特制的玉瓶,又拿过一把锋利的匕首,在萧夙手臂上迅速划了一道长口子。 “嘶——”萧夙疼得龇牙,心里直骂娘,嘴上也没好气:“你做什么?” “取血。” “我知道、嘶——你在取血,我问你取血做什么?” 容青君没回答,专注地捧着萧夙的手臂,将鲜红的血液导入玉瓶,不浪费一滴血。 萧夙一阵眩晕,本来早该愈合的小伤口,不知容青君做了什么,一直血流不止,失血过多导致他眼前直发黑,萧夙简直要哭了,无力地试图阻止:“容、容公子,你再取下去,我就要死了……” 不知是取够了还是看萧夙脸都白了才大发慈悲,容青君总算是收了手。 他将玉瓶收好,问萧夙:“和你说你的怪病与蛊有关的是什么人?” 萧夙算是认清楚自己的处境了,他这是被容青君当成小白鼠了…… 按了按自己遭罪的手臂,血已经止住了,但灼痛的感觉依然在。 叹口气:“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你知道,那种高人都是高来高去的,来无隐去无踪。” 也不知道容青君是信了他的鬼扯还是懒得跟他计较,收回了自己的东西就走出了房。 萧夙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这口气舒透,房门又传来了被打开的声音。 萧夙看过去,这回进来的是风纾难。 “你们是商量好了轮着来欺负我是吗?” 风纾难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坐到床边,不容拒绝地开口:“我需要你演一场戏。” 萧夙烦他天经地义的口吻,冷冷拒绝:“凭什么?” “因为事关你的身世。” 第59章 说服 萧夙沉默了,片刻后,满不在乎地说道:“哼,老子都不知道我爹娘在何方,知道了也不关老子的事,老子都被他们抛弃十八年了。” 风纾难也不戳破他的装腔作势,径直点出要害:“我想你也有所发觉,你与青君可能是亲生兄弟,甚至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听到风纾难的话,萧夙像是一下子泄了气,抬头对着床顶青色的布幔发了会儿呆,忽然讲起前世的事:“那时候,我被容青君劫去了拜蛇教,他给我下了毒,我全身的皮肉,从脸到脚底心,从前胸到后背,一寸寸从身上脱落下来,一开始并不痛,只是痒,伤口处血渗出来又干,干了又渗出新的,粘粘糊糊,恶心至极。” 那时候的容青君其实已经不正常了,风纾难知道,他在对付自己的时候,同样是那般不留情,所以面对萧夙的指控,他无言以对。 “你知道,拜蛇教里是有些神神叨叨奇奇怪怪的旁门左道的,有一天那个大祭司从关押我的房间经过,忽然就进屋来,用指尖抹了我的血,放到嘴里尝了尝,然后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的血的味道跟容青君的真像,没准是亲生兄弟呢。他来了兴致,在我死前,拿了一个血红血红的珠子过来,说里面装了容青君的血,他把我的血洒到珠子上,然后血就渗进去了,像水滴入了湖泊,融得无声无息。” 萧夙看向风纾难:“然后我就死了,再睁眼又回到了南国书苑。” “所以你看,我跟他根本没什么兄弟情,我是被他们折磨死的,我一面恨他恨得要死,一面怕他怕得要死,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最好什么关系也没有!” 风纾难默了会儿:“前世的事,我向你道歉。” 萧夙笑了,摆手:“何必呢,回来后的几年我一直在查他和你的事,后来知道他也从小无父无母,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在遇到你之前过得还不如我,我……我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去恨他了。我们可能是同胞兄弟,同样被父母遗弃,阴差阳错自相残杀,一个两个死得那么凄惨,真是……” “你对青君还是有情义的。” “那又怎样?”萧夙一伸手,“你看这,他刚刚还毫不留情地划了一刀,所以别指望我帮你们做什么。” “我从来不指望靠情义二字让你为我办事。”风纾难摇摇头,“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现在还在我手上,所以我不是来请求你的,我在跟你商量,而你,想清楚,要不要接受。” 萧夙气结,合着他刚刚说一大通话完全没动摇到这人的意志。 “我在朋友家中躲得好好的,风公子说救我一命是从何说起呢?” “是吗?你在这里,那六人也在这里,你们要不要继续比试一下,你藏好,看他们能不能找到你?我等得起。” 风纾难气定神闲,而萧夙已经恼得什么都不想说了。 反抗不了的事情只能接受,这个道理萧夙很懂,他嘟囔了一句:“有些人就是这么好命。”接着就对风纾难正色道:“你说吧,要演什么戏。” 风纾难向萧夙讲解了他需要扮演的角色,随后便走出了房间,为了计划顺利进行,还有不少事需要绸缪布置。 门关上,身后萧夙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肃穆凝重,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回忆着什么。 萧夙永远也不会告诉风纾难,他对容青君是有愧疚之心的,尤其是在南疆,听封文细细讲述了容青君中*术后的状态后,后悔之情更重。当年,要不是他在容青君来到竹舍之时,一时无聊趁风纾难醉酒做了些引人误会的举动刺激他,容青君或许不会疯狂得那么彻底。 所以,他也算自作自受吧。 所以,他也不是那么抗拒代替容青君去深入险境的。 ……好吧,抗拒还是有一点的,内心狂吼着:“他妈的就算他是老子亲兄弟又怎样?凭什么让老子冒这个险?老子无牵无挂,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不稀罕这么个兄弟!”不过……还是算了吧。 萧夙捶了下床,压下复杂无比的内心世界,闭上了眼,在他慷慨赴死之前,就让他这个伤患好好睡一觉回一回血吧! 然而这个朴素的愿望也是无法达成的,因为那之后容青君又放了他两瓶血,虽然事后又给了他两瓶据说功效是补血的药,萧夙依然感觉很眩晕,也不知道容青君拿着他的血研究出什么东西来了。 而且虽然在风纾难面前说开了两人的关系,但与容青君面对面的时候,仍旧谁也没有主动挑破那层窗户纸,萧夙不知道容青君究竟怎么想的。 就在这尴尬与纠结中,时间又过去了两天。 在孙贺等人离开两天后,风纾难的马车终于离开了饶阳,经过几天的跋涉,低调地驶入了梅江城。 夜里,萧夙从风纾难身边经过时以手肘推了推他,眼神瞟瞟另一头的六人:“你确定你搞定这伙人了吗?他们不会临阵倒戈吧?” 他在这六人手上吃过大亏,有大仇。那六人中领头的人名叫陆羽,看过来时同样眼神不善。 “你安心去,我的人会在外面接应你。” 萧夙不安心,让他和六个有大仇的人一块儿去演戏,他对自己演技有信心,对他们可没有,而且对方就能放心他吗? 但事到临头了不行也得上。 此时他们在梅江城东北的一座山下,约定了亥时与谢幍会面,由陆羽为他献上蛇蛊,以及偷盗蛇蛊之人萧夙。 离约定的地点远远的,陆羽几人就将萧夙绑了起来,用一根白布条勒住了他的嘴,所有的细节就与当初真绑时一样。 几个人扛着萧夙动作敏捷地前行,陆羽的手上拎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中装着一条小白蛇。 “他们不动了,应该已经到了。”容青君道。 “距离有多远,能感觉到吗?”风纾难问。 “很近,大约三里多,不到四里。” 与陆羽时刻在一起的小白蛇来自容青君的药园,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容青君与这条小蛇有一种类似心理感应的能力,可以知晓小蛇的位置和沿途大致所见。这个能力在现在这种时候给了他们极大的便利。 谢幍很谨慎,只提供给了陆羽大致的路线和经过区域的特征,以此引领他们与他碰面。事实证明他提供的路线十分曲折,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忽而前进忽而后退忽而左忽而右,他们本以为这里距离最终地点应该挺远,却没想到还挺近。不过一路走来他们十分小心,应该也不会暴露。 他们一直不紧不慢地坠在六人身后隐蔽着,直到时辰将近,才小心移动,寻到了一个能将六人所在的地方收入眼底的位置。 从这里看过去,萧夙被守在中间,依旧被绑着手脚塞着嘴,陆羽六个人各自冲着一个方向警惕,谢幍还没有出现。 趁着空档,容青君说起了这两天他在做的事。 “我取了萧夙的血,用各种药草试验,如果说他的怪病与蛊虫有关的话,我觉得有一个现象可以解释他的状况,那就是蛊虫发生了变异。” “这种情况有先例吗?” “我在傀儡门看过书上有记载,一般是喂养不成功的蛊虫,可能产生无法预料的副作用。” “能治吗?” “不知道。” 容青君会研究萧夙的情况与他可能是自己的亲生兄弟无关,他只是对奇怪的病症感兴趣。然而这几天萧夙面对他时奇怪而微妙的情绪容青君也能感觉到,并且,不得不承认似乎受到了一些影响。 他素来情绪淡漠,对这种变化没有敏锐的感受,只是在研究时莫名地有了更为热切的意愿,更加积极了点。 此时,下方情形有了变化。 一个中年男人从茂密的林间慢慢走出。 风纾难与容青君一瞬间被抓住了注意力,眼睛不错地盯着那个男人。 夜间昏暗,他们距离又远,因此只能从身形判断几人。 那中年男人出现时陆羽几人马上就察觉,并且迅速靠拢在了一起,挡在萧夙前后。那男人走近时,陆羽上前与他交涉,谈话似乎很顺利,因为没说几句陆羽就交出了手中装着白蛇的盒子。 “那男人应该是谢幍本人,否则陆羽不会这么痛快。”风纾难如此判断。 又说了几句,陆羽侧开身,让谢幍去看被绑在地上的萧夙。 谢幍不疾不徐往前走了几步,陆羽的几名兄弟也稍稍退开身,以示自己没有威胁。 而接下来的发展则令容青君瞳孔猛缩。 只见谢幍在萧夙面前蹲下身来,以手抬起他的下巴,然而在看清萧夙的面容之后,他却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得起身后退了三步。 第60章 后宅 容青君与风纾难离得远,无法知道谢幍与陆羽又说了什么,是什么表情,但看样子他很快镇定了下来,挥了挥手,从林中暗处走出十来个手下,带着陆羽和萧夙走了。 让萧夙被带走本来就在他们计划之中,所以看到这一幕两人也没有动,等到四周俱都寂静了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他们会被带到哪里去,谢家吗?” “杨锐带人跟上他们了,到了地方会回来汇报。谢幍与吕照山的来往是个秘密,所以应该不会直接带人回谢家,而是另有地方藏匿萧夙等人。” 风纾难与容青君一路说着往城里走,方向却不是他们在梅江城暂居的处所,而是往城北的坊市中去。 当城中他处都已在夜色中沉寂,唯余这一片尚有几点阑珊灯火。 风纾难带着容青君在一家不起眼的酒肆旁站定,能听到里头酒肆老板与廖廖几名客人谈笑的声音。 “老板,打三两青梅酒,三两黍米酒,多谢。”一道低沉的男嗓音传来,语调不高不低,声音清晰。 “好咧,客人,您的酒。”这是老板带着浓浓西南腔的声音。 打酒的男人刚离开不久,就见酒肆中有一名青年慢悠悠走出门来,负着手信步而来,不一会儿就拐进了风纾难与容青君等候的小巷中。 “大人。”青年恭敬地行了个礼,在浅浅的月色下映出的那张脸是何宥。 “免礼,时间不早,你这便带我们去吧。” “是。” 何宥带着他们在夜色下的梅江城七弯八拐,不久便走到了一堵高墙下。 “这里就是谢家?” “是,从这面墙翻进去离后院最近。” 何宥脚尖一点,腾空而起,到了高墙上伏着身观察了片刻,回首对风纾难点点头。 风纾难将手环在容青君腰间,一旋身,两人也上了高墙,而后跟着何宥跳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谢家。 “就是这里,大人,我先进去看看。” 何宥敲了门,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风纾难再次带着容青君翻墙而入,隐在墙根的暗影处。 这是一栋独立的小院,房里有微弱的灯火,在夜色下显现出一种凄凉的寂寥。 何宥在院中等候,不一会儿,一名女子推门出来。 “何二哥,怎么这么晚来找我?”看到何宥女子脸上有些讶异。 “朝华。”何宥向谢朝华打招呼,关心地问道,“梦姨娘还好吗?” 谢朝华神色黯然:“还是那样,申大夫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何宥:“你一个人守着吗?” “是,相公回前院东厢里睡了,魏嬷嬷守了姨娘一整天,我让她去休息了,其他人我不放心。”谢朝华说完,忽而往何宥脸上看去,“何二哥,你……怎么了?” 对于谢朝华的敏锐,何宥并不意外,“我给你带来两个人。” 何宥侧开身,谢朝华往他身后看去,只见两个身影从暗处走出。 “孙夫人。”风纾难向谢朝华致意,“深夜不请自来,我等冒昧了。” “你们……?”谢朝华看了看容青君,有些摸不清这两人的来意。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谢朝华领着几人到了隔壁一间房里,点了灯。 “这是我姨娘病后专门搬过来将养的小院,很僻静,风公子有话尽可直说。” 谢朝华不是天真的人,知道容青君与风纾难以这样的方式登门,必然有特殊的理由。 “孙夫人,时间不早,我便长话短说。”风纾难肃容,“在此之前,我要先坦陈一件事,封文是我的手下,所以他向你隐瞒了一些情况,却通知了我。” 风纾难提到了封文,而封文与申大夫这两天正在为梦姨娘诊治。 谢朝华手一紧,“请说。” “梦姨娘并非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没有任何铺垫,风纾难直接将梦姨娘的情况告知了谢朝华。 自从知道谢幍暗中与吕照山勾结后,风纾难总觉得谢家的一切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因此在与孙贺告别后,风纾难又暗中向何宥与封文做了交代,吩咐他们若发现情况有异时该如何应对。 这本是多心之举,在此之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梦姨娘的病有何蹊跷之处,没想到歪打正着。封文与申大夫都是医术杰出之人,在医者云集的药王谷中也是佼佼者,两人仔细诊过梦姨娘的脉后,同时有了这份猜疑,互相印证后有*成的把握梦姨娘是中了毒。 封文将结果与何宥一说,两人讨论后一致决定不动声色,并暗中将消息送了出去,递到风纾难手上,由此才有了今晚夜探之事。 在他说出了真相后,屋内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震惊过后,谢朝华又惊又怒又悲又怕,抖着唇,声音低哑地问:“谁要害我姨娘?” 她并不怀疑风纾难在骗他,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不说容青君与风纾难,她也信得过何宥。 她只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的姨娘一辈子懦弱老实,从没有妨碍过任何人! “这一点我也想知道。”风纾难意味深长。 然而谢朝华正心如乱麻,并没有听出来。 “孙夫人,能让我们看看令姨娘吗?” “承蒙风公子关心,本不该拒绝,可是姨娘好不容易睡下……”谢朝华摇头婉拒。 “孙夫人,梦姨娘的毒,封文与申大夫解不了。”风纾难将残酷的的真相直白以告。 谢朝华猛得抬头看他,眼里迅速浮起泪水。 “——但是,青君能解。” 这种以为到了绝境却忽然被给予一点希望的心情…… 谢朝华看看风纾难又看看容青君,一时不能言语。 容青君一言不发,神色淡然,眼中却是坦坦荡荡。 风纾难:“青君不爱说话,但他的医术却是毋庸置疑的。” 何宥:“朝华,你让容公子看看吧,封公子确实说过,他与申大夫对解梦姨娘身上的毒并无把握,时间太久,中毒太深,不宜再拖了。” 谢朝华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你们跟我来。” 谢朝华举着烛火在前领路,带着三人来到了梦姨娘的房中。 一进门是一间装饰简洁的房间,仅有一副桌椅并一座小小的佛龛,佛前的香烧到了半截,青烟袅袅而上。侧面是一道拱门,珠帘垂坠,里面有道素面屏风,遮住了内室布景。 谢朝华将烛台放在桌上,回首对几人道:“姨娘在里面,容公子随我进去吧。” 她并没有要带三人全进内室的意思。 风纾难倒不介意,正要让容青君进去,忽然神色一动,头转向门外。 见他动作神情,何宥也忽有所觉,对谢朝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室内便安静了下来。 少倾,门外传来一阵异响,又很快静止。 这时何宥才走到门边,将门开了一条小缝。 一名暗卫押着一个被制住的小厮站在门口,那小厮被塞住了嘴不能出声,身体仍然在使劲挣扎,脸憋得通红,表情扭曲。 “主上,此人在外窥探,形止鬼祟。” “你们继续在外守着,何宥将人带进来。”风纾难处理完这一插曲,柔声对容青君道:“青君,你去吧。” 谢朝华表情复杂地看了眼那名小厮,眼神中流露出愤恨,但到底克制住了,带着容青君进了内室。 绕过屏风后,只见室内光线暗暗的,容青君停下脚步,看谢朝华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床帐掀起挂在床头的银勾上。 “朝华……”容青君听到床上的人一声模糊的呼喊。 “娘,不舒服吗?”谢朝华俯下声,低声安抚着。 好一会儿再没有声音传来,谢朝华回头,无声地示意容青君过来,将梦姨娘的手腕递给他。 容青君走到床边,床上的人消瘦得厉害,身上只盖了一袭轻软的薄被,露出来的一截手腕骨节分明,细瘦如柴。 容青君取出几片香叶,用手指磨碎了添到香炉里。 谢朝华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香,能让她睡好。”做完了又补充道,“不用压低声,她听不见。” 然后才坐到床边,把起脉来。 梦姨娘所中的毒确实极不寻常,但容青君有作弊一样的能力,对付这毒不在话下。 时间过去并不算太久,容青君从内室出来,走到了风纾难身边。 “青君,如何?” “祛了毒,但她身体亏损严重,还需将养。” “后续交给封文便好。” 说了几句后谢朝华也出来了,她的视线转了一圈,落在了那名小厮身上。 “风公子,能将那人交给我吗?” “孙夫人是要审问此人吗?不妨一起。” “风公子。”谢朝华吸了口气,虽然感激他们,但有些话谢朝华还是觉得该说清楚,“你不觉得你对我家家事已经干预过多了吗?” 这是谢朝华想不通的,就算容青君想要回归谢家,也不该以这种方式啊? 风纾难不欲对她解释太多,便道:“孙夫人,我们大费周章来救了你姨娘,自然不是为来害你,你尽可信风某。” 风纾难因身份尊贵,往常便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即使平日待人和气,一旦定了计,话里带出来的便有几分不容反驳的意味。 谢朝华心中始终有些纠结,也有些不快,但想想容青君的身份,最终同意。 “这里不合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要审问那小厮,免不了等下会有惊叫怒骂,谢朝华怕吵到梦姨娘,便主动带人换了个更偏僻的房间。 然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费多大功夫,那小厮便招认了,派他来听壁角的是谢幍的正室夫人上官如意。 “何宥,你认为那小厮说的有几分真话?” “属下认为,不可尽信。” “哦,怎么说?” “谢夫人没有下手的动机。”何宥摇头表示了他对这个结果的不认可,“朝华现在关心则乱,等明天她冷静下来,会想清楚的。” “谢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夫人出自彭洲上官氏,其父是上官氏掌门人,属下与她只有数面之缘,从这几面看,谢夫人颇有乃父之风,是个骄傲之人。” “彭洲上官氏,有乃父之风……这样的女子,会让自己陷于后宅争斗?呵。”风纾难轻笑。 第61章 解谜 离开谢家前风纾难告诉了谢朝华他与容青君在梅江城中暂居的客栈,告诉她若有事尽可使人前来寻找。 在真相没有查明之前,相信谢朝华也不敢声张昨夜之事,对他们的行踪也会保密,何况有何宥、封文在谢朝华身边,风纾难并不担心。 回到客栈后,两人躺了没多久,天空便已泛白。 风纾难习惯早起,到了时辰便起了身。 杨锐见他出门来,第一时间来到风纾难身边。 “主上,谢幍并未带萧夙与陆羽回谢家,而是去了城北山中一座隐密的宅子。” “陆羽是否安全?萧夙呢?” “暂时还未有消息传出。” “严密监视。” “是。” 即使谢幍收了陆羽,一开始对他也必定戒备甚严,消息无法传出是在预料中事。 “再去查上官如意,查她与梦姨娘中毒之事是否有关联,以及……谢朝华孙贺回谢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见过什么人,谢家有什么特殊动作。” “是。” 如果幕后之人真想要梦姨娘的命,不着痕迹见血封喉的方法多的是,梦姨娘早就没命拖到容青君来救她了。像现在这般久病不愈沉疴难起的模样,倒更像是想要引出什么,吊着什么,而对梦姨娘上心的数来数去也只有谢朝华一个……莫非真正的目标是孙家? 风纾难只觉得背后疑点太多,真相并不简单。 没过多久容青君也起了床,两人一块儿在客栈中用了早膳,而后在客栈周边的几条街上随意逛了逛。 若非当年的变故,这梅江城便会是容青君长大的地方呢。 聊着聊着,容青君便想到了谢幍之事。 “蛇蛊是假,谢幍很快会发现。” “让他发现蛇蛊是假,也是计划的一环。”风纾难拍拍容青君的头,让他别担心。 “会有危险吗?” “会。” 风纾难也不隐瞒,任何计划都会有风险,在这个计划中,有三大潜藏的危险——谢幍对陆羽六人的信任度是其一,假蛇蛊是其二,萧夙与容娘相似的脸是其三。 若是谢幍对陆羽六人不能给予信任,更甚者也许还藏有杀心,那么他们一跟随谢幍进入北山宅子,就等于进入了危险之中。 假如谢幍对陆羽还有一丝观望考察之意,他不会第一时间痛下杀手,但是当蛇蛊是假的真相被揭穿,他对陆羽等人的恶感只会增加。 而萧夙的脸本身就是一个刺激点,昨夜谢幍见到萧夙时的反应就印证了这一点。 当信任被破坏,蛇蛊真假被揭穿,又有萧夙的脸浮现在眼前心头,风纾难很好奇,谢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错,这就是个试探,一个专为谢幍而设的局。 风纾难不能将容青君推出去冒这个险,所以萧夙成了棋子,而陆羽则是让萧夙顺理成章出现在谢幍面前的桥梁。 当所有的不稳定因素被引爆,谢幍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个局面就是风纾难想看到的,他想靠这个局勾起谢幍内心的疯狂,由此引出当年的隐密,解决这个悬而未决的谜题。 真相也许是叫人难以想象的。 下午在客栈中时谢朝华来访。 她比昨天夜里冷静了很多,向容青君与风纾难郑重表达了谢意。 “应该的,令姨娘可还好?” “嗯,她今天气色好多了,能坐起来喝碗粥了。又有封公子、申大夫和魏嬷嬷陪着,我才能安心出来找你们。”谢朝华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昨天之前她一度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伤之中,以为姨娘的病真的无计可施了。 “那便好。”风纾难点头,又问,“孙兄弟没有与你同来吗?” “相公在家中陪着孩子,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守在姨娘床头,无心他顾,孩子也多由他爹看顾着。” 风纾难眸光一闪,“哦,那孙兄弟去药王谷求医时候,孩子由谁照顾呢?” “是他奶娘照顾着,因为怕过了病气,所以养在另一个院子里,我每天抽时间去看看。夫人也拨了几个下人去他屋里,人手是够用的。这孩子也乖巧,奶娘说他是体贴我,这一个月来都不哭不闹的,每日里除了喝奶,大部分时候是眯了眼睛睡着的。” 女人说起孩子来总是没完没了,风纾难又刻意迎合着,两人连着说了好些关于孩子的话。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谢朝华才站起身来告辞。 “姨娘卧病在床,我不宜久留,改天再来看望二位。”顿了顿,略迟疑了下,又对容青君道:“青君……可以这样叫你吧?谢谢你出手救了我姨娘,我是真心把你当弟弟看的,你若有难事,以后尽可以跟我说,无论多大的事,我总要帮帮你的。” 谢朝华这番话既是出自真心想对容青君好,也是她始终认为,容青君与风纾难如此费尽周折地插入谢家家事中,只能是容青君想查清自己身世认祖归宗这样的原因,因此才作出了这样的承诺,若容青君能将他的目的坦陈相告,谢朝华自认多少是能帮上忙的。 然而容青君却并没有什么表示,与风纾难一道将她送出了客栈,谢朝华无法,只得欲言又止地走了。 看着谢朝华的背影,风纾难喃喃低语:“不哭不闹,镇日昏睡……青君,我记得你说起你小时候身体的异状,也是如此吧。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机会,去看看那个孩子。” “你怀疑那个孩子也被下了蛊吗?” “不好说,如果真的是的话,真不知道那蛊是什么效果,让谢幍执着了那么多年。” 容青君摇摇头:“不知道,吕照山的手记写得很奇怪,看不出来是什么样的蛊。” 风纾难望望北山的方向,道:“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是夜。 风纾难与容青君秘密出了城,潜入了城北的山中。 杨锐在前开路,领他们前往谢幍藏匿萧夙等人的宅子。 为了隐蔽,他们舍弃了车马等代步工具,一路使出轻功疾奔,容青君被风纾难搂在怀中带着,几乎是脚不沾地。 因此当杨锐与风纾难赶路时,容青君却有空观察周围环境,还有了额外的发现。他环视四周,一连串极不好的记忆闪回至脑中,回忆与现实的画面一下子重合。 容青君的手不受控制得越抓越紧,脸色也变得难看。 “青君?”风纾难发觉容青君的异常,停下脚步握了握他的手询问。 “这里,以前来过。” 风纾难听容青君讲过他在两人相遇之前的际遇,几乎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个“以前”指的是什么时候。 感受到容青君的情绪,风纾难心上浮起一丝慌乱和心疼,双手绕过他的肩,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的青君,都过去了。” 在风纾难的安抚下,容青君终于平静下来。 杨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风纾难与容青君停下来抱在了一起,便知趣地停在了几丈开外,等风纾难对他点了点头后,才再次出发。 经过近半个时辰的疾奔后,他们找到了一名蹲守的暗卫。 那暗卫看到风纾难,立即转过身来下跪:“主上。” “起来吧,情况如何?” 暗卫简单说了下今日全天观察的结果,自昨夜谢幍带着萧夙、陆羽等人进入宅子后就再没有出来过,之后一整天风平浪静,然而就在入夜前,陆羽传出了危险的讯号。 此处地势居于高点,从这里望过去,谢幍宅子的全貌尽收眼底。 容青君一边听风纾难讲话,一边朝下看了几眼,而后说道:“我感应不到小白蛇的位置。” 那条被装入木盒伪装成蛇蛊的小白蛇,理应被谢幍带入了宅中,这么近的距离,容青君却感觉不到,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小蛇已经死了。 “谢幍应该已经发现蛇蛊是假,盛怒中将蛇杀死了。”风纾难推断,“而陆羽也可能是那之后与谢幍发生了争执,双方撕破了脸。” 风纾难又问暗卫:“那之后陆羽还有消息传出吗?” “并没有,有几位兄弟趁天黑后翻进了宅子,然而现在还没有出来。” 风纾难与暗卫交流着情况,思索接下来应采取的举措,少顷,忽然听杨锐惊喝一声—— “主上,看!” 容青君与风纾难同时往下方看去,只见那宅子不知何时起了火,滚滚浓烟与烈火吞噬了其中一间屋子,且正以磅礴之势向四周蔓延。 几人不知宅子中究竟出了什么事,观望了一会儿,却见无一人出来扑灭大火,那烈火便势不可阻地扩散开去,吞没了近处的数个院子。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风纾难语调急促,捉住容青君的手臂交代:“青君,我要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容青君反手握住风纾难的手:“我和你一起。” 风纾难坚定地摇头,柔声劝阻:“太危险了,青君,你在这待着我才能安心,也不用替我担心,我很快回来。” 容青君与风纾难对视数息,抿了抿唇,终于让步:“我等你半个时辰。” 言下之意,超过半个时辰他会下去寻找风纾难。 “放心。” 风纾难与容青君碰了碰额头,将暗卫留下保护容青君,带着杨锐飞速往大宅方向移动,山间林木茂密道路险阻,但他的身形却敏捷无比。 容青君望着风纾难渐渐变小的身影和远处冲天的火光,眸色晦暗不明。 第62章 大火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宅子里的火势愈演愈演,容青君的脸色也越发黑沉。 他身子刚一动,暗卫立马劝阻:“容公子,下方太危险,请在此等候主上。” 容青君不为所动。 “容公子。”暗卫耿直地竭力阻拦,走到容青君前方挡住了路。 “跟我走,或者留下。”虽然还未到约定时间,但容青君不愿再枯等,给出一个选择后,绕过暗卫继续走。 那暗卫无法,只得跟上。 山路昏暗,容青君行了一段,招出了许久不曾用过的燃灯佛。 被风纾难带来此处的暗卫都是多年的心腹,因此对容青君的奇特之处略有所知,此时便没有表现出太大惊讶,他跟在容青君身后,只盼容公子走得再慢些,不要搅入下方一看就极麻烦的局面。 因为没有轻功,容青君顺着山势走到下方比风纾难用了多一倍的时间。 离宅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在两人身上,在昏黑的山林草木背景下,显得诡异莫测。 最为奇怪的是,大火之下宅子安静得不可思议,一点人声都没有听到。 人呢? 这么大的火,没有一个人跑出来逃生吗? 容青君没有贸然靠近,他知道自己胡乱闯进宅子,撞不见风纾难不说,还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 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风纾难处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中,他必须要靠得近些才能略微心安。 他绕着宅子走了大半圈,来到火势较小的那一边,望着高墙猜想里面的情况。 暗卫忽然走近他身边低声道:“容公子,小心,我听到里面有打斗呼喝声。” 闻言,容青君侧耳去听,耳边却只有夜风吹过以及房屋被火烧得烈烈作响的声音。 “多远?” 暗卫耳目灵敏,仔细听了听,推算了一下,道:“越来越近,马上就到墙边……不对,现在停下了。” 这时候容青君也隐隐听到了几声大喝。 “能听出有多少人吗?” “听声音有些乱,不好推断。” 容青君想了想,招出了花蟒。 直立起来比人还要高的巨蟒凭空出现在眼前,将暗卫吓了一跳,看到那蟒蛇与容青君举止亲密,暗卫心中暗道难怪先前拜蛇教要抓容公子,这样的场面,不知道的人看了,只怕还以为容青君才是拜蛇教的祭司呢。 容青君安抚了花蟒,命令它进宅子去探查情报。 大蟒扭动着身体,顺着墙爬进了宅子。不一会儿,就传回了有用的信息。 “纾难在那里。”容青君抬起头,眼睛望进了高墙里,“我要进去。” 暗卫并不肯,咬牙拒绝:“容公子,里面危险,请不要为难属下。” 容青君看着他的眼睛,暗卫别过了头不肯与他对视,因而错过了最佳躲避时机。 只见容青君手一挥,暗卫闻见一丝甜香,脑子瞬间晕沉沉的,眼神发直望着前方。 “带我进去。” “……是。” 暗卫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带着容青君翻过围墙,找到了合适的观察点。站稳后,容青君才取出一个小瓶,打开塞子在暗卫鼻下晃了晃。暗卫迷蒙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晰,而后露出骇然之色,内心惊疑不定。 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转移,因为前方,风纾难和杨锐正与一人战得难分难舍激烈异常。 两人都没有说话,紧张地看着三人的战斗,而在他们后方,一路还有不少人或趴或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暗卫在武功上比容青君更为精通,因此也看得更明白些,风纾难与杨锐两人联手,也只与那男人战了个平手,由此可见那人身手之强。 男人使的是一把大刀,刚猛无匹,风纾难使的则是一柄软剑,一刚一柔,针锋相对,杨锐手上拿的是一柄不知哪里来的长剑,与风纾难相辅相成,对男人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依暗卫的眼光来看,男人的功法如此勇猛,则必然会有后劲不足、难以为继的弊端,天下的武功大抵如是,因此风纾难与杨锐只要能守得住眼下两相平衡的局面,往后自然会慢慢占据上风。 男人可能也察觉到了这种局面,招势忽然变得凌厉凶狠,一个横劈逼退了杨锐,又猛得将刀势拐向了风纾难。 风纾难靠着身法敏捷避过了攻击,而后一个腾挪,闪到了男人背后,运气出掌拍在了男人后背。 男人一个踉跄,迅速稳住身形,手中大刀扫出一个半圆抡向身后之人。 风纾难到底输了兵器之利,练的又不是那种大开大合的武功,因此更多靠身法闪避防守。此时杨锐也重新欺了上来,招招精准地攻向男人的要害之处。 两人本以为以这样的打法,谢幍很快就会力竭,谁料他竟愈战愈勇,像一只狂化的野兽,眼珠赤红,一把大刀舞得如同狂风暴雨。 一时间风纾难被逼得节节后退,一愰神没避过,大刀从他右手臂削过,割下一片衣料,带起一串血红。 容青君见风纾难受伤,忍不住从藏身处冲了出去。 风纾难眼尖地瞥见了容青君的身影,连忙大喝:“青君,别过来!” 暗卫也赶紧飞身而出,挡在了容青君身前。 男人逼退了风纾难和杨锐,看到容青君后,却忽然停下了招式。 容青君这才发现男人的表情癫狂,竟似已然失去了理智。 他恨恨地瞪着容青君,激动地全身颤抖起来。 “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成功了,成功了!哈哈哈哈,哪里容得到那贱妇来取笑我!” 他狂笑着,忽而又变得神色狰狞。 “都是你!” 男人大喝一声,猛地朝容青君扑来。 风纾难见他神色异常,早有戒备,看到他的动作,马上飞身来阻。 然而有一道身影动作更快! 当风纾难刚落地,便见一道细剑从男人胸前穿透而出,剑尖殷红的血滴缓缓落地。 因为惯性男人还在往前冲,那柄剑顺势抽出,一瞬间鲜血喷涌。 男人似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口,那里一个血窟窿,怎么堵都堵不住。 他又抬头去看被重重保护在后方的容青君,那张脸如此年轻,又如此熟悉…… 男人终于站立不住,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瞪着容青君。 在他身后,站着一名中年女子,她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脸上有些脏污,但眼神却极为坚定。 再远些,则是形容狼狈的萧夙。 容青君越过暗卫,走到风纾难身边,看着死不瞑目的男人。 好一会儿,他低声道:“我记得他。” 这个人曾在他年幼时的记忆里出现,以一张冷漠的面孔,和不苟言笑的形象——以父亲的名义。没想到会以这样特别的方式为他“送终”,没想到他临死是这么疯狂的模样。 没错,这人就是谢幍。 风纾难握着容青君的手,无声地给予他安慰,但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他抬头看向谢幍身后站立的女子,问:“敢问阁下是哪位?” 女子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把视线投向了容青君。 这时萧夙跑了过来,站在两人中间,对风纾难道:“这位是上官夫人。” “上官?谢夫人上官氏?” “叫我上官夫人。”女子这才回答风纾难,而后凌厉的眼神扫过地上之人:“这种人不配为我上官氏之夫婿!” 女子手里握着一把长剑,斥完这一句便不再开口,嘴唇紧抿。 气氛正沉默,忽而传来一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几人看过去,见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男子挥着手朝他们跑来,及到近前已是气喘吁吁,他扶着膝盖匀了匀气,喘着声道:“求你们救救人啊,她们……好多人被关在后院里,火快烧过来了,要没命了啊!” “带路。”时间紧迫,风纾难没有多话便跟随那名小厮前去救人。杨锐一声呼哨,又有几名暗卫循声赶来与他们汇合。 上官如意与萧夙也跟了过来。 几人跟随小厮到了地方,发现那院子大门被一把大锁锁住,一名暗卫上前用蛮力破坏了大锁,随后破门而入,进去后发现里面各个房间也都从外面被锁住,窗户更是密封的,里面的人因此出不来。 火势已经蔓延过来,院子里热浪滚滚,门上传来拍打哭喊的声音。 院子里恰好有口井,暗卫们迅速打了水上来,几人纷纷提水将自己全身浇湿,冲至屋里。 门一打开就有数名女子相互搀扶着跑了出来,在院中哭成一团。 很快暗卫又从屋里背出了几名已陷入昏迷的女子,容青君上前查看,确认这几人都是因浓烟窒息而昏迷,用了药,保住她们性命。 救完人后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许多人看着在大火中逐渐被烧成灰烬的宅子,依然惊魂未定。 先前为他们带路的那名小厮此时正陪伴在一名情绪激动不断啜泣的女子身边,难怪他如此紧张,原来这群女子中有与他亲近之人。 片刻后,那女子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小厮安抚完了她,起身向风纾难等人走来。 “谢谢你们,那是我姐姐,多亏你们救了她。”小厮向风纾难深深磕了个头,感激涕零。 “不客气,你姐姐为什么会被关在那里?” 小厮抹了把泪,道:“我姐姐是被谢庄主买回来的,当初买的时候说是作妾,我家穷得没米下锅,爹娘才忍痛把姐姐卖了。后来为了讨生活,我也来山庄做了个下人,但签的是活契,来了后到处找不着我姐姐,我以为大户人家都这样,谁知后来才发现姐姐被他关起来了,平时根本见不到外人。我姐刚刚还对我说,那屋里关着十几个跟她一样的人,听说本来还有更多,可是好一些姑娘都被抬出去了,是死是活都不晓得。” 这小厮地位低微,所知也仅仅是他与他姐姐亲身经历看到的些许事情,能提供的情报有限。 风纾难觉得有些荒谬,莫非谢幍在此安置如此隐秘的一个别庄,就为了满足自己不为人知的*和癖好? 小厮道完谢后就离开了。 不久后,又有几名暗卫循着杨锐留下的讯号赶来这边,还带回了几个人,杨锐上前查看,发现是陆羽手下的三人,其中两人已成了尸体,另外一人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据暗卫说,还有三人,包括陆羽在内都尚未找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容青君才得空问了风纾难一句今晚之事,然而风纾难也并不清楚。 “我们来时便看到宅子里的下人躺了一地,不是死了就是只剩一口气了。我们救出一名重伤的下人,他说庄主失心疯了,砍杀了所有人,还想一把火把这里全烧光,宅子里的下人都是不会武功的,因此面对谢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萧夙陆羽他们也不见踪影,因为情况紧急我们便各自分头去找,我与杨锐碰到了谢幍,他已走火入魔,只想杀人,于是打了起来。” 虽然是风纾难亲自设的局,但是他也没有想到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很想知道这一天里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导致谢幍直接走火入魔,要毁了这一切。 风纾难环视一圈,看了看在场诸人。陆羽手下那人还在昏迷中,暗卫为他简单包扎了下,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而陆羽,风纾难猜他就算还活着,说不定也已经趁乱跑了,他们与他之间完全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只不过先前被严密监视,没有机会逃跑。虽然风纾难在他们身上下了容青君提供的毒,并且提醒过此毒除他外无人可帮他们解,但陆羽毕竟出自药王谷,想要搏一搏也不无可能。 稍远处,上官如意一个人待得远远的,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萧夙坐在人群和上官如意中间的位置。 风纾难的视线最后落在了萧夙身上。 萧夙对风纾难眼神中的意思了然,知道自己该交代经过了,便主动走过来,在风纾难与容青君身边坐下。 “我知道你想问我事情怎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但事实是,我也不知道。昨天半夜被谢幍带回这座宅子后,我就被他单独关到了地牢里,多亏了上官夫人,才能活着逃出来。” “上官夫人怎么会在这里?”风纾难觉得奇怪,他的人守了一整天,并未看到有人出入,而且下午见谢朝华时,她也提及了上官夫人今日在家中,并未出门。 谁知萧夙却给了个更劲爆的答案。 “上官夫人被谢幍关在这间宅子很久了。” 风纾难这下真的诧异了,朝上官如意看去,女子形单影只坐在角落里,仿佛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她睁眼敏锐地回视过来,一会儿又收回视线兀自休息。 萧夙慢慢说起他在地牢中经历的事情。 “我当时被关在牢房里,上官夫人被关在我隔壁的那间,一开始她都没理我,我主动聊了几句后,也就没再同她说话。直到后来,算时间大约是今天下午的时候,谢幍忽然来到地牢中,打开牢门进来对我一通破口大骂,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想对我动手,当时的情况真是九死一生,连你给我的保命小玩意儿都来不及用,就是那时候上官夫人开口,吸引了谢幍的注意力,谢幍随后就丢下我,进了隔壁牢房。” “他武功很高,大概是有恃无恐,也可能是当时已经没了理智,反正他打烂了牢门上的锁,直接进去与上官夫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变成打起来。上官夫人被他打伤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跑了,连牢门开着也没管。” “上官夫人被他打成了内伤,在牢中坐着调养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一起逃出来,到了外面才发现整座山庄都几乎被毁了。” 萧夙总结:“大致经过就是这样。” 风纾难追问:“他当时骂了些什么话,还记得吗?” 萧夙细细回想了下经过。 当时谢幍闯进牢房时,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是痛苦还是绝望,反正萧夙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假的!假的!为什么是假的?谁要害我?是你们,你们骗了我,你们要害我!”谢幍挥舞着双手狂吼,完全是个疯子模样。 萧夙不敢说话也不敢动,怕刺激他做出更疯狂的事来。 谁知谢幍越说越激动,直将他逼到了角落里,拎起他的衣领就往另一侧墙根摔。 “哈哈哈,你以为你逃了就没事了吗?十年,十年啊,你不是又被我抓回手心了? 萧夙被他摔得七晕八素,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喉间。 然而谢幍仿佛摔上了瘾,他甚至没用上武功,只用最原始最蛮力的办法折磨萧夙,一边嘴里还嚷着:“逃啊!我看你往哪里逃啊!你们都想害我,都想害我!” 就是那个时候上官如意在隔壁大喊大叫,引走了谢幍的注意力。 等谢幍走后,他也忘了把牢门关回去,萧夙跑到上官如意身边,发现她正坐在地上吐血,伤势颇重的样子。 “前辈,多谢相助,你没事吧?” 上官如意抬头看了看他,当时没说话,闭上眼打坐调息,萧夙见此没有打扰,在一旁相陪。 半晌过后上官如意才睁开眼,又一次打量萧夙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萧夙。” “姓萧?”上官如意眼神微闪,又问:“你可识得一位姓容的女子。” “在下不识得姓容的女子,倒是识得一位姓容的公子。”萧夙面不改色,心里猜到这女子大约是他与容青君身世的知情者之一了。 “那公子今年多大?样貌如何?” “今年十八,样貌与我酷似。” 上官如意听完,怔愣了一会儿,忽然狂笑起来。 萧夙全不计较她这举止,等她笑完了,才礼貌地问:“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你便叫我上官夫人吧。” “好的,夫人,此地不宜久留,在下先扶你逃出此地吧。” 上官如意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两人这才从牢中逃出来,之后便遇见了风纾难与谢幍大战的场面,上官如意对谢幍恨意深重,从地上一具死尸身上拔了一把剑来,当即飞身将之捅进了谢幍的身体,毫不犹豫。 听完萧夙的叙述,风纾难猜想谢幍发狂应该是在发现蛇蛊是假之后,他杀死了陆羽的至少两名手下,打伤或者也杀死了其他人,之后又去了地牢找萧夙宣泄愤怒,被上官如意刺激后,彻底陷于疯狂中,出来大开杀戒,将这座宅子付之一炬。 最后,萧夙道:“谢幍已经死了,如果你们还想查清背后的事,不妨问上官夫人,我觉得,或许她是现在唯一能为你们解答之人。” 第63章 往事 “上官夫人。” 上官如意早就听到来人在她对面坐下的声音,却在风纾难开口后才睁开眼睛。 “在下风纾难,这是容青君。” 风纾难与容青君与上官如意相对而坐,萧夙则一人独坐一侧。 上官如意对萧夙已有所了解,此时便看向了容青君。 “你姓容?你是容娘的孩子?” “我娘姓容。” “你娘……现在怎样了?” “她死了。” 上官如意怔愣:“什么时候?” “十年前。” “竟然……”上官如意有片刻的失神,无声喟叹,“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风纾难插入话来:“上官夫人,我遇见青君时,他孤身一人流落到了饶阳。您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的,对吗?” 上官如意看看容青君和萧夙,眼神中透露出一言难尽的复杂意味。 “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心高气傲,跟谢幍明面上相敬如宾,私底下关系极差,对他的妾室也是眼不见为净的态度。在他们母子失踪之前,我并不知道谢幍对他们做了什么,直到容娘带着他逃跑了。身为当家主母,后宅发生这么大事,我却连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不得不说是我的失职,所以后来我费了大力气去查……” “你当谢幍建这座宅子是为了什么呢?”上官如意忽然话题一转,风纾难顺着她的眼神看向稍远些地方的那群女子,她们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年幼的看起来比容青君还小,但个个都显得十分憔悴,风纾难的人帮她们搭了简易的帐篷点燃了火堆,她们便互相挨着靠着挤在一起,有的人在哭,有的人神色麻木。 “没错,谢幍置这座宅子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不过不是对女人的*,而是生儿子的*。” 风纾难不解,不说容青君与萧夙,据他所知,上官如意也为谢幍生下了嫡子,听谢朝华说,数年前上官如意还将孩子送到他外祖家学艺了。 “还是从十几年前说起吧。”上官如意停了停,顺了顺自己的思路,将记忆中的事情一点一点挖了出来。 “当年容娘生产的时候,我照例派了身边的嬷嬷去她房里照应着,只求平安无事。容娘生得不太顺利,第二天夜里才传来消息说生了个儿子,幸好母子均安,我也就放了心。谁知道,夜里的时候我派去的那名嬷嬷慌里慌张的跑了回来,求我救她,我追问之下,才知道容娘生的原是一对双生子,后来谢幍来了一趟,带走了一个,勒令在场的下人们保密,称容娘只生了一个孩子,那产婆也被他灭了口。容娘生产艰难,孩子出来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身边下人都谎称那个孩子在肚子里憋得太久,才出来就没了,她也信以为真了。其实那个大孩子,是被谢幍带走了。” 上官如意看向萧夙和容青君,最后目光落在萧夙身上:“你们既然是一块儿来的,大概也查到了些蛛丝马迹,有所怀疑。我想,你就是一开始被谢幍带走的那个孩子。” 萧夙抿抿唇,没说话。 风纾难道:“谢幍将孩子带走,是为了试验蛊虫?”这样便与吕照山书信里记载的事情对照上了。 “你果然知道。”上官如意点头,“这是我后来才查到的,当时却并没有想太深。民间一直有双生子不祥的说法,我以为谢幍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将大孩子送走,虽然不高兴他不与我商量便独自处理了,但他到底是孩子父亲,他既有安排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那时我与他关系就已变差,他固执,我嘴硬,相处起来三言两语都能变成争吵,实在是没劲,所以只约束了那嬷嬷,让她不要再提起,就当容娘只生了一个孩子吧。” “容娘带着你跑了的时候,我十分震怒,我自认为人虽不和善,但从不曾苛待过妾室和子女,吃穿用度不曾短缺,也从不叫姨娘到我跟前立规矩,只要她们乖乖在后院待着不生事,我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就这样,她还有什么理由要跑呢?” “那时候谢幍就变得不对劲了,变得比往常的他更加狂躁易怒,动不动就惩戒下人。我倒是理解他,毕竟姨娘带着儿子跑了,这事他比我更没面子。哪里知道这不只是面子问题。” “不久后,后宅又出了件事,香姨娘的儿子无缘无故病倒了,躺在床上晕晕沉沉,昏迷不醒。而原本对那个孩子不闻不问的谢幍忽然成了慈父,每隔几天就要去探病。我去看了那孩子,觉得他的病来得太古怪。我起了疑心,找来服侍谢家多年的大夫问是不是谢家有什么代代相传的隐疾,但那大夫也说不个所以然来。” “又过了没多久,那孩子忽然死了。”说到这里,上官如意停了停,看看几人的表情,“你们也觉得蹊跷吧?哼,我也是,好好个孩子,动不动就养没了。我彻查了内宅,但是谁都是干净的,没人对那个孩子动过手。那时候我万万没有怀疑到谢幍身上,人说虎毒不食之,他有什么理由害死自己亲生儿子呢。香姨娘受不了刺激,总觉得一定是我害了她的孩子,成天找我麻烦。也不怪她多心,几个姨娘生的儿子,前前后后都出了事,只剩我儿子一个健在,整个谢家的下人都在背后猜疑我。我嫌烦,带上儿子回娘家小住,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我父亲与我儿子投缘,从那之后干脆就留了那小子在我嫁家习武,我自己也可以时不时回去,乐得轻松。” “直到几年前,我又一次从娘家回来时,发现谢幍变得越来越奇怪,几乎像变了个人,陌生得我从他眼里完全看不出以前那人的影子。我与他虽然素来不和,但好歹几十年夫妻了。所以我亲自跟踪了他几天,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 上官如意望望被烧成废墟的宅子,接着道:“那个孩子没死,被谢幍带到了这座宅子里。那天晚上,我跟着他秘密潜入了宅子的某个房间里,看到他从床上抱起香姨娘的儿子,那孩子已经完全没了原来调皮捣蛋的模样,变得痴痴傻傻的,我看到他就想起你来。”上官如意的目光投到容青君身上,透过他看到了十多年前的影像,“以前的你就跟那时候香姨娘的儿子一模一样,现在想来其实是很不正常的,只不过因为你是双生儿,自幼体弱多病,屋里又常年带着药味,才没惹人注意。” 而后,上官如意的语气忽然变得冷硬:“然后我看到谢幍将他放入浴桶中,那里面放着各种草药,接着他便割破了那孩子的手臂,在吸他亲生儿子的血。” 听到这里,几人都不由一惊,萧夙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臂,感觉后背上爬上一串鸡皮疙瘩,夜风吹来都像阴风瑟瑟,叫人毛骨悚然。他看向容青君,可惜那人的脸上实在看不出表情。 萧夙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他不禁想如果自己是容青君的兄长,被带走的那个大孩子,那他小时候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些? “问得好,我也猜不到我的丈夫是个喝人血的禽兽。”提起这一段,上官如意的脸上满是厌恶,“我继续追查,发现他走了旁门左道,他在自己身上下了蛊虫,靠这种蛊虫刺激自己的经脉,强行提升功力。但这种邪门的蛊虫除了能帮他,还会害他,那虫子嗜血,若不能制住它,几天就能将人吸得精干,所以除了用药控制以外,谢幍不得不吸食亲生子的血来养着那虫。而且那虫嘴刁得很,若宿主是女子,则只食女子之血,但谢幍是男儿身,所以必须是具有他血脉的男子才行,所以他又在这宅子里养了无数女人,指望她们给他生儿子,只是可惜,那蛊虫能耐大得很,不只控制了他,还影响了他的生育能力,打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得过一子半女。而且过了那么多年,蛊虫的胃口被养大了,早已开始反噬,吃药、喝血都没有用,谢幍已经没有办法了。” 话说到此,上官如意冷笑了一下:“真是可笑,他想靠这蛊虫千秋万代,谁知落得个走火入魔、断子绝孙。” 按上官如意的描述,风纾难猜那只蛇蛊或许是能克制谢幍体内蛊虫的最后一样东西,谁知千方百计弄来的,居然是假的,谢幍受不了刺激,这才最终自毁。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说完了,上官如意看向容青君,语调里难得有丝温柔:“容娘想必也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会带着你孤注一掷逃跑,她是个好女人。说起来,当年谢幍三个姨娘里,梦姨娘原是贴身丫鬟,香姨娘是别人送进来的风尘女子,只有你娘是谢幍看中意了,亲自纳回来的良妾。他对你娘大约是有几分情意的,所以当年才没将你带离你娘身边。只是可惜,这情意比起他自己的*,还是太浅薄了。” 风纾难还有疑问:“那上官夫人又是因何会被关在这座宅子里?” “我看不过去他的行事,自然便想阻止,谁知当时他的武功已经大有进展,我不是他的对手,反被他抓住,关了起来。不过他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眼看着蛊虫一天比一天不受控制,他没多少日子好活了,眼看着他越来越疯狂变态,我知道我不会有好下场。” “这么说来,上官夫人被关在这里已经数年,可谢家这几年来一直有位名正言顺的夫人在主持家事,上官夫人知道吗?” “我知道,那是谢幍安排的傀儡,掩人耳目的。这几年他过得不好,就也看不得我好,时不时要来地牢找我说说外面的事,想要借此激怒我,让我痛苦。所以外面的事,我知道的还不少。” “原来如此,那看来,孙夫人的孩子多半是遭到那假夫人的毒手,被下了蛊了,梦姨娘身上中毒的事,也可能是她在谢幍授意下做的。” “孙夫人?梦姨娘的女儿?” “是,她生了一个儿子,不足一岁,被带来谢家一个多月来也是昏睡不止。”风纾难简单说了下谢朝华之事。 上官如意想了想,道:“据我所知,这种蛊虫是种子母蛊,子蛊从母蛊,而母蛊在谢幍身上,已经跟着他死去,所以子蛊应该也会消亡,之后那孩子便能不药而愈。不妨观察一个月看看再说。” 这时她忽然想起来当年容青君逃走时身上也是带着蛊的,理该长年嗜睡、体弱迟钝才对。 她将疑惑问出了口,被风纾难轻描淡写地解释过去:“青君另有奇遇,治好了身上的病。” 容青君补了一句:“我不怕毒/药毒虫。” 上官如意也无意追究,说了这么久,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疲色:“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并说了,若没有,我要休息了。” 风纾难摇头:“那便不打扰夫人休息了,多谢夫人坦诚相告。” “夫人。”萧夙忽然出声,“在下自小有一怪病,发作的时候浑身疼痛难忍,请问是否与这蛊虫有关,如何医治?” “我对那蛊虫所知并不深,而且你是最早被谢幍带走的孩子,据我所知,他在你身上下的子蛊是失败的,所以后来才换了人。因此,恐怕就连谢幍也不知道,蛊虫在你身上会是什么变化和反应。” 萧夙颓然低头,片刻后苦笑了下:“算了,反正我也习惯了。” 当晚再无后话。 第二日,在山中休息一晚后,风纾难问上官如意有什么打算。 “去城中找家客栈梳洗一番,再去谢家。” 这是要回去清理门户了。 他们回到城中,风纾难派人安排了谢幍宅子中救出来的那群女人,零零碎碎的事情又处理了一天。 上官如意回去谢家了,风纾难与容青君没有再登门过问谢家之事。期间谢朝华来过一次探望两人,因为有梦姨娘中毒之事,所以上官如意回到谢家秘密处置假谢夫人的时候,向谢朝华吐露了真相。而这真相显然令谢朝华难以接受,容青君看到她时,她的脸色比前些天差了很多。 对于容青君与风纾难来说,梅江城之事已了,随后他们便该离开了。 在城门口告别的时候,风纾难问萧夙以后去哪儿。 萧夙:“倚马江湖,仗剑天涯。” 风纾难:“……” 萧夙:“……总之随遇而安吧,若有事可以去南国书苑找我,鸨娘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时不时会回去看她的。好了我走了,以后各安天命吧。” 风纾难:“保重。” 容青君没说话,却忽然走上前,递了一个玉瓶过去。 “发病时候吃一粒,应该有效。” 萧夙接过,深深看了容青君一眼,也没再说话,终于一扭马头,踢踢踏踏地走了。 “青君,我们也走吧。” “嗯。” 第64章 结局 风纾难带着容青君在两个月后回到了京城。 回京的第一站是郊外长公主府。 长公主与附马早已得到消息,这一日都在府中等候风纾难归来。 风纾难与容青君在堂上拜见了两位,附马风集喊了起身,长公主则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风纾难知道这表示长公主面对他与容青君时作的妥协与退让,心中不无感动愧疚。 容青君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木盒,递到长公主面前。 “母亲,这是青君特意为你炼制的养颜益气丸,你收下吧。” 长公主默默将礼物接过,有些别扭地说了句:“多谢。” 风纾难与容青君在长公主府上待了一日,之后仍是要回永望山庄长住。 他们走的时候,附马与长公主相携将两人送出了门,望着远去的马车,长公主叹了句:“儿大不由娘。” 附马笑笑:“儿孙自有儿孙福,纾儿开心就好。” “我何尝不是想让他幸福呢……” 风纾难与容青君又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种种地,养养花,自己挑水生火,洗菜做饭。 长公主来永望山庄看望两人的时候,吃了一顿风纾难亲手做的饭菜,长长的睫毛悄悄被泪水打湿。 “白养你这小子了,借着青君的光才吃上你煮的饭。”她说这话时候是笑着的。 风纾难微笑着,任由她轻斥。 容青君不是善于讨好的人,但他感觉得到长公主对他的态度转变,加上风纾难的原因,所以他也愿意诚心对长公主好。 后来有一天白扬也来了永望山庄探望风纾难,同行的还有白锦葵。 白家这一年的过得很低调,使用的马车都特别素净,不似过去那般华丽。 自清河县一别后,他们已有一年多没再见面,如今的白扬比起一年多前的他,少了几分张扬跳脱,多了几分沉郁稳重。自白父殇殁,白绍伤重,白家的希望便全部放在了白扬身上。他身上的压力由此可知。 而白锦葵比起一年多前,抽条似地长了个,变成了一名清丽的少女,只眉间染着一抹轻愁。 风纾难在正堂接待了兄妹两个,与白扬叙完旧,始终沉默不语的白锦葵欲言又止地望向风纾难,而后对白扬说:“二哥,我有话与纾难哥哥讲,你先出去等我好吗?” 白扬还未表态,风纾难便先伸手阻拦了他。 “锦葵,有话直说吧,没有你二哥不能听的。” 见他意志坚定,白锦葵咬了咬唇,未语先有一行清泪落下面颊。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向风纾难:“纾难哥哥,你娶我好吗?锦葵喜欢你,锦葵不想嫁给别人。” 风纾难沉默了一瞬,这样的话前世他也听过一遍,虽然内容不尽相同,意思却是一样的。 他摇摇头,道:“我有心上人,所以不能娶你。” “我知道是那个人,可是纾难哥哥,你们是不可能幸福的,只有你的妻子才能陪你一辈子,他做不到的!”白锦葵委屈地哭喊。 “我只愿与青君共度一生。”前世他做错了决定,今生他会将这个错误纠正,“锦葵,以后我只会叫你白姑娘,你会觅到自己的良人。” 说完这句话他立即转向白扬:“你带她回去吧,能给她幸福的人不是我。” 白锦葵哭着跑了出去,白扬看了风纾难一眼,连忙去追。 “白扬。”风纾难叫住他,最后说了一句:“男女有别,以后,不要带令妹来我府上了,她是个大姑娘了。” 白扬头都没转,回了一句:“白某明白,是我们白家痴心妄想了。” 风纾难在堂中坐了良久,他并不愿失去白扬这个朋友,然后有些人和事,本就是人生中必将失去的。 风纾难的生活并未因这些事而打乱,然而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当他练完剑去药房找容青君时,却被告知容青君去山中采药尚未归来。 风纾难遣了人去找,又亲自到了后山中容青君常去的几个地点,数个时辰的寻觅无果后,他不得不认识到,容青君失踪了。 坐在正堂中听着杨锐汇报的风纾难面色铁青,最近日子过得太/安逸,以致于让人有可趁之机,他实在无法原谅自己。 而此时,容青君被人塞在麻袋里,扛在肩上,带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弄里。 当麻袋被解开的时候他闭上了眼,假装自己仍然处于昏迷中。来人用了坊市间常见的迷药,能让普通人睡死。他当然并没有被药倒,只是好奇是谁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来对付他。 那人将他丢在一张床上后便没有再管他。 似乎过了很久,容青君才听到一个声音道:“把他弄醒。” 那声音清脆伶俐,一听便像是一个妙龄少女。 很快一桶水被波在容青君脸上,他心里闪过不快,但也顺势睁开了眼,看到在床头站着的面色高傲的贵女——白锦葵。 显然小姑娘对自己的绑架计划十分自信,或者是太过看轻容青君,她甚至连根绳子也没给他绑上。 以为他被抓了就毫无反抗能力了吗? 容青君慢慢从床上坐起,一手拭开脸上的水,神情淡定地迎视着白锦葵。 “装模作样。”而白锦葵最看不惯他这样子,冷哼一声,而后挥挥手,对跟来的侍从说,“给他加点料。” 侍从立马上前,粗鲁地掰开容青君的嘴,硬塞进一粒什么东西,逼他咽下。 容青君没有反抗,他甚至将那粒药放在舌间浅尝了一下,春/药吗?他将药咽下,等看白锦葵的最终目的,等戏看完了,他不介意以牙还牙,将同样的手段用回她身上。 白锦葵像是胜利者一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讨厌你了,没有任何理由,我就是讨厌你这张脸,一个流浪小子,不知道当条好狗讨好主人就罢了,你凭什么摆冷脸呢?” 此时的白锦葵脸上满是刻薄与厌恶,与她在风纾难面前时的娇憨乖巧判若两人。 “我也讨厌你。”容青君难得与白锦葵有共鸣的时候,居然点头附和,声音清清冷冷。 一听到他的声音,白锦葵心底的邪火又烧得更炽热了。 “哼,虽然讨厌你,不过我还要找人好好侍候你。”白锦葵唇角勾起,“等你体内的药力上来的时候,嗯……据说你会很快乐的,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发热了呢?你们这些专会以色侍人的下流胚子最低贱了,等你与十个八个男人翻滚在一样的画面被纾难哥哥看到,你说他还会不会要你?” 白锦葵的脸上满是恶意。 容青君看着她无知无畏的脸,眼神里闪过嘲弄。 “白姑娘,无论青君如何,我这辈子都会与他在一起,我们之间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 一个冷硬的声音猛地响起,白锦葵吓了一跳。 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第一想法是糟糕了,被识破了,而后猛地想起她计划中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她还可以挽回! 她扁了扁嘴,眼睛里浮起水气:“纾难哥哥,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我什么都没做。” 风纾难没有听她辩解,大步走到容青君身边,小心地扶着他:“青君,你怎么样?” 容青君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我带你回去。” 他又摇了摇头,扯住风纾难的衣摆,看向白锦葵。 “纾难哥哥,你为什么眼里只有他没有我呢?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说着这话的时候白锦葵忽然感觉到身体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受,她捧着自己胸口,表情有些难受,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感觉不对劲。 “白姑娘,我已通知你大哥来接你,他大概已来到门外,你好自为之。” 白锦葵像受到了惊吓一样,眼神移到门外看了看,那里空空的,并无一人,她转回来,面向风纾难可怜兮兮地哀求:“我不要,纾难哥哥,锦葵没有做错事。” “锦葵。”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几人望过去,只见一名男子坐在轮椅上,眼神定定地望着白锦葵,白扬站在他后方推着轮椅,同样只看着自家妹妹,对风纾难与容青君漠然无视。 “跟我回去。”轮椅男对白锦葵说。 白锦葵忽然跌坐在地上,表情泫然欲泣:“大哥,为什么你不肯帮我呢?” 有外人在,白绍没有多话,只吩咐白扬道:“去扶她起来,回家了。” 白扬走到白锦葵身边,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抚着:“锦葵,跟二哥走吧。”过程中,看都没看风纾难一眼。 白锦葵嘤咛了一声,越发压不住身体里的异样感觉,往后倾靠在白扬的怀里,带着哭音小声说着:“二哥,锦葵难受。” 白扬看着她潮红的脸,猛然抬头质问容青君:“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她喂我吃了什么,我就还她什么。” “解药!” “没有解药。”容青君歪了歪头,“你们可以找个男人给她,不用十个八个,一个就够了。” 白扬咬牙:“白某恳求容公子,赐予解药。” “不给。” 白扬气得脸色通红,此时门口的白绍出了声,并未对着容青君,而是向风纾难问:“风郡王,此事你怎么看?” 风纾难:“……白姑娘做错在先,理当受罚,以其人之道还之于其人之身,很公平。” “好,好个公平。白扬,带锦葵走。” “大哥!” “走,回去再想办法。” 听着对话的白锦葵却忽然情绪崩溃地哭了起来。 “我不要!大哥!我不要别的男人,我不要嫁给那些穷书生!为什么纾难哥哥不能娶我?姑母与大哥说话我听到了,我们家会败落,全是因为皇帝暗中纵容了狄戎的死士行刺爹爹和大哥,他明明可以阻止的,可是他偏不!是皇家对不起我们白家,为什么他们不能补偿我们?” “锦葵!你要懂得一个道理,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白绍声色俱厉,白锦葵被吓得瑟缩了下,不敢辩驳,脸上却是写满了不服与恨意。 白绍缓了缓脸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好好体会体会这句话,擦一擦眼泪。白扬,带她走。” 白家的人走了,风纾难也带着容青君离开了那间房子。 走在路上的时候,容青君主动说道:“我下在她身上的药,过一个时辰会消退。” 风纾难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不好。” 容青君摇头:“你没有不好。” 风纾难停了下来,牵着容青君的手,倾身在他额头印下一个轻吻。 两人携手走过京城,走向郊外。 远处青山如黛,那里有永望山庄,有他们的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