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烟云之半生烟翠》 序幕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她回首茫然眺望,那苍苍横着的翠微,在暮色里却都如烟云,好似青蒙蒙的一团雾。原她青葱年少时觉得铭心刻骨的,都散在旧时的月色里,风一吹成了微尘。反倒有那么三年五载的光阴,她初初以为波澜不惊,如同细碎的风拂过百合,拂过篱笆上的蔷薇,拂过床头水晶瓶里插着的大朵月季,清冽缠绵却声息寂灭,再不见踪迹与来处,却在不动声色间排山倒海,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山鸣谷应,直逼人心,好像已生老病死轮回一遭,惊醒时早已沧桑几度。 尹宝笙从缕金的花鸟瓷壶里添满了茶,取了张唱片放进留声机,娇软的旦角伴着嘎吱声开始唱:“奴有一段情呀,唱与谁人听,知心的人儿出了门,他一去呀没音信......” 晚霞在天边尚未消散,把天际染得金红,天尚是碧蓝色的,房子却已沉淀在一片墨色的暗影里。从高处俯瞰,那大片的弄堂如同波涛汹涌的巨浪,几户人家微微亮起灯,仿佛是扁舟上的渔火,忽明忽暗。这东方明珠的璀璨,便是以这如墨般的暗作底,一点点细细密密的铺开,浓稠难化。天色暗了,好像大戏开场前那样幽暗静谧,光阴回到1943年,伴着袅袅升腾的茗烟可以看见当时天津林立的租界,一栋栋风情各异的洋楼,英租界的海棠花已开,如一团喷火的胭脂,尹公馆便悄悄隐在这海棠花后。不管暗潮如何汹涌,时代如何沸腾,尹公馆永远沉静,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01 尹家祖上原在清廷任过三品通政,一度是李鸿章跟前的红人,在京城中一幢四进大宅,朱门两侧卧着石狮,仆从如云,随着庚子年八国联军一声炮响,惊碎繁华梦,京城沦陷,李鸿章在风烛残年里吐血而亡,大清朝崩了,尹家仓皇中收拾珠翠细软,值钱家当,匆匆到了天津,一掷千金,置办了英租界的官邸,本以为暂时安顿的家,不料竟一直住下,再没回过京城。 已是四月,天色晦暗,细雨霏霏,打在馆院里种的海棠树上劈啪作响,尹家长媳顾美凤回过身将花厅里的窗子关上,招呼林妈端水果。她生一张方圆脸,画着两道细眉,一双单眼皮,薄施脂粉,穿着天青折枝花潞绸衫子,掩着高壮丰满的身段,只露出两节浑圆白嫩的胳膊,卡着四对儿金绞丝的镯子。她一手添茶,笑着对方耀英说:“咱们两家虽是亲戚,可也有十几年不来往了,没想到方家表弟如今这样出息,不单一表人才,还在政府里当上了长官。” 方耀英笑道:“我哪里是什么长官,不过是个小跟班,尹长官才是长官,大表嫂有空别忘在尹长官面前多美言几句。” 顾美凤掩口轻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跟小叔子说得上什么话,倒是表弟眼里可别光有你头上的‘尹长官’,忘了还有一个姓尹的,待会儿在小叔子跟前多提提他哥哥,让他别光顾着自己升官发财,也该提携提携他兄弟,这也是孝悌之道不是......” “嫂子这话说的。”尹家二儿媳文惠仪端着一托盘水果进来,脸上挂着笑,“举贤不避亲,仲瑜心里面有数的,这一顶孝悌的大帽子扣下来,倒是让我们有些接不住。”把托盘放到茶几上,款款笑着把话又拉回来,“我也知道是嫂子玩笑。”她生得高瘦单柔,神清骨秀,齐脖子的短发烫成卷,衬得容貌愈发静美,穿着件蓝色丝绒旗袍,瘦伶伶的肩上披一件雪白的纱衫子。 这端水果的营生本该由丫鬟老妈子做,可方耀英到底有些不同,方氏一族是尹家老太太的姻亲,颇有些田产,祖上中了大清朝最后一榜的进士,可大厦将倾,皇上都让人赶了,别说进士,就算考中了状元也不顶用,西学东进,拳匪之乱,辛亥革命,民国成立,日寇侵华,一波波把旧制度冲得七零八落。方家也曾满腔忠君血,为大清朝复辟奔走,特追随溥仪到了天津,化了不少银子,早晚还上静园给皇上请安。后来溥仪去了奉天,方家也心灰意懒,不久举家搬到保定府,自此两家便再没有往来了。如今方耀英留洋归来,还在新政府里谋了个差事,似乎气象大为不同,文惠仪自然要亲手奉果以示亲热和尊重。 顾美凤绞着帕子脸上有些不好看,开口欲言,方耀英已站起身对文惠仪毕恭毕敬称:“二表嫂。”亲手给文惠仪斟了一杯茶,文惠仪笑着推让,坐了下来,招呼方耀英吃水果,笑说:“上个月你来了一趟,不巧赶上你二表哥不在,今儿瞧着你可有些瘦了,是不是差事太多?要是做着不顺心,回头让仲瑜帮帮忙,自家人,有时候就是一句话,可别不好意思。” 方耀英笑道:“二表嫂美意,我别让二表哥操心就烧高香了。。”眼见顾美凤脸色愈发沉了,又笑着对顾美凤说:“我瞧二位嫂子才是气色好,不亚于那些上海小姐。” 女人素来都是爱听称赞的,何况还是被极其年轻英俊的男人赞赏,顾美凤脸上浓云一扫,淡笑道:“表弟爱说笑,我们这些旧式女人可比不得上海名媛们摩登。” 方耀英笑道:“不打妄语,大嫂这一身珠光宝气比那些上海小姐们更有气派。” 顾美凤不由伸手去摸头上乌光水滑的大髻,上面插着柄镶珠嵌宝的赤金累丝钗,脸上漾起笑:“这都是我的陪嫁,当年西太后从宫里赏给我玛法的。你年纪小,许是不晓得,我满姓瓜尔加,祖上捧过龙庭,抱过玉案,大清朝还在,也该封我个多罗格格,可惜可惜,如今皇上在东北,可就算这样光景,我小时候也是四个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教养大的......”这正是顾美凤引以为傲的事,昔日光辉不复,可到底有那么一股子底气,尤其在方耀英跟前露这一手,压着文惠仪更有扬眉吐气的意思。文惠仪乃津沽大地上有名暴发户文延禄之女,家中做火柴起家,漂洋过海在东南亚也颇有些产业,文延禄发了财便携妻儿老小衣锦还乡,在商政界长袖善舞,极有头脸。虽说兜里有钞,可到底商贾之流出身,顾美凤心里多少对文惠仪看不上,偏她自己要强,丈夫却不肯争气,只好话里话外压上一头。 文惠仪眼角里敛着那么丝不屑,只是笑:“可就不知道皇上这辈子还回得来么。再说袁世凯怎么样,才当了几天皇帝,不也照样让人给赶下来,这都民国多少年喽,男人们辫子都剪了,大清朝怕是回不来了。” 顾美凤假笑起来:“哎哟,弟妹,没瞧见皇上如今在满洲国呢么,你这话可别让老爷子听见,再勾起他老人家什么心病。” 文惠仪抿着嘴乐:“什么皇上,就是个摆设,老爷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能勾起什么病。” 这厢妯娌言语间刀光剑影,而方耀英似乎对这遗老遗少式的锐气与伤感全然不知,嘴角噙着抹笑,静静的喝了一口茶。 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稀碎声,兼有老爷尹荣卿拐杖戳地咆哮声,又有两个男人低低劝慰的声音,另有个女声说话,间或尹荣卿再吼几句,只是隔了墙壁,声音含混不清。 文惠仪一怔,看看方耀英欲言又止,无端有几分尴尬。顾美凤倒神情自若,用小夹子夹了块点心放在方耀英跟前粉白的官窑小碟儿里,抬头看了文惠仪一眼,“噗嗤”一笑:“这事早就见了报,人尽皆知,前儿个出去打牌,还都问我,闹得我也没个心情,赶紧回来了。”说着看了方耀英一眼,“就是家里小姑子不声不响跟少帅离了婚,今儿一早刚到娘家,老爷子正为这个动肝火,男人们全在里面劝呢。” 方耀英恍然。这件事他自然知晓,报上沸沸扬扬闹腾了好几天了:尹荣卿的女儿尹宝笙沦为下堂妇,平津第二军团军总司令李贻宽之子李若甫另觅新欢——北宁铁路局长章珙之女章玉蔻,二人已公然出双入对。章玉蔻年方十六,正值多才多艺,明媚可人;李少帅英武潇洒,风流多金,二人舞场相逢,一见倾情,相见恨晚,如胶似漆。奈何少帅家中早有糟糠。章珙闻之大怒,自称家教不严,刊报与章玉蔻脱离父女关系,章玉蔻不惜与李少帅私奔,后少帅不顾阻拦离婚,成就一段爱情佳话。 方耀英口中说:“是我来得不巧了,改日再过来吧。”说着便要起身。文惠仪拦道:“来都来了,前一次扑空,哪有再走的道理,我方才已经跟仲瑜说过,他让你等他来着。” 顾美凤径自冷笑:“小姑子这主意多正,婚都敢离,她以为新社会了,离婚是闹着玩的?娘家自然没二话,回来住不过多双碗筷,可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再说上哪儿找李司令家这样的门第?还是太年轻,日后有她后悔的。” 文惠仪不语,半晌长吁一口气,似是发自肺腑的叹了一声:“女人不逼急了,谁愿意离婚呢?” 02 主卧房里,尹荣卿气得面如金箔,三姨太薛莺莺一手搀扶着坐下,另一手顺着胸口:“老爷子消消气,消消气。” 尹荣卿几欲捶胸顿足,拐杖在花砖地上戳得咚咚响:“家门不幸!咳,家门不幸!从古至今,女子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尹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冒天下大不韪去离婚!” 尹宝笙静立不语,垂着头,好像已经聋了瞎了。 薛莺莺捧着一盏茶给尹荣卿,却被他一把推开,遂把茗碗放在几字上,叹气:“三小姐莫怪我多嘴,你这也是......也是忒辜负家里人的一片心,就为着老爷子的身子,你也该深思熟虑,真给他气个好歹,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还是其次,你这一生的良心安不安呐!咱们尹家,百年荣光了,孝道可是摆在头等的。”她一行说,一行揉着尹荣卿的胸口,新烫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松松的髻,她常说自己眉生得太短,于是剃尽了,画了细细的眉,有些凌厉,一对丹凤吊梢眼,容长脸儿,算不上美人,可红唇丹蔻,箍着一身极紧的旗袍,露着藕白的膀子,益发显得身段窈窕,颇有风骚之态。 这样一说,尹荣卿不由咳嗽更甚,胡子一翘一翘,扬起拐杖指着尹宝笙:“你听到了不曾!” 长子尹瑞堂冷笑一声:“这分明是姓李的和章家欺人太甚,觉着咱们家如今这情形就老实好摆布了,哪里把咱们放在眼里!”看着妹妹又恼,“你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家里说!家里难道不给你做主是怎的!”尹瑞堂四十不到,头发油亮,身量微丰,长方脸面,浓眉高鼻,生得白净,穿着赭石色绸缎子长衫,系着一块怀表,手里盘着一块玉。 尹宝笙依然木着脸,抬起头:“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章家闹到满城风雨,章玉蔻有了身孕养在外头,婆婆一天三回打发人去嘘寒问暖,我还在那里碍眼?” 尹瑞堂高声道:“什么叫碍眼?你是李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章家势力再大也不敢怎么样,章玉蔻想进李家门就得做小!你傻了,给人家腾了地儿,回头那俩人比翼双飞燕,你在这儿算什么。”又语重心长,“说到这儿哥真要劝你一句,男人么,哪有不风流的,何况少帅那样的人,尤其你嫁过去这些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他待你也着实不错了。回头我带你回去,看着尹家的老面子,你再认个错儿,这一遭就算揭过去了,以后姓章的小丫头片子进门也得恭敬着你......听话,啊,别赌这一时的气,做人得往远处看......” 尹宝笙听到这话,眼珠子动了动,仿佛一下子有了活气,似哭非哭又似笑非笑:“大哥真会替我着想,只可惜这婚早已离了,离婚判决书就在我这提箱里放着,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 尹瑞堂立刻道:“今儿能离,明儿也能结,不就是道手续,没什么不能变的!咱们尹家断没有离婚的道理,李若甫不过就是在外头养个小的,来头大了些又怕什么?说到大天去,还能让个姨太太漫过了你......家里什么情形,你该知道,就为着咱们家,你也不能使性子,啊......” 尹宝笙忽然抬起头,看着尹瑞堂:“刚才那一箩筐的话是当真说的,还是闹着玩的?要是说着玩就罢了,要当真说的,那就仔细算算。我为这个家做得还不够?先不提你拉着我的大旗在军需处捣腾东西,单说你吃喝嫖赌在外头闯下的祸,我少给你抹平么?这事出了,李家长辈一个个装聋作哑,话里话外的酸人,天天像防贼一样看我,心里个个巴不得我这麻烦精赶紧走,不是你,我能落得这个地步?” 尹瑞堂脸上一道白一道红,直着脖子嚷道:“因为我?哎,我说,做人可得凭良心,老爷子可在这儿坐着呢!我怕你在婆家受委屈,少给你送衣裳送首饰了么?哪回白了你的?托你点事,你哪回不推三阻四,不就是嫌我给你送得少吗!你这就是攀上高枝儿要六亲不认!如今落魄了知道回来了?我还没提那档子事,你还有脸说是我连累你!呸!” 薛莺莺细声细语道:“虽说我进尹家门不久,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小姐说这话可是不应该了,我可是都瞧在眼里的,你大哥早出晚归,东奔西跑,还不是为了把家里的门庭撑起来,娘家强了给你撑腰,借借你的势你都不愿意,没得让人寒心,如今你回来了还这样跟他说,长幼孝悌我都懂的理,三小姐可是上过私塾也念过洋学堂的,难道不明白?” 尹瑞堂忙道:“三姨太说到点子上了!要没有她,家里早就好了!难怪李家巴巴把她赶出来,老爷子那句话真真儿说对了,家门不幸,丧门星!” 尹宝笙气得浑身乱颤,一句话都说不出。 尹荣卿恼了,一抬手把茗碗摔在地上,惊得众人一哆嗦,厉声道:“够了!有完没完!”大声咳嗽,喘得如拉风箱似的,薛莺莺忙喂茶伺候,温言宽慰说:“老爷子,不急不气,我扶你进去躺躺,保重身子要紧。”使个眼色,尹瑞堂忙上前,二人一并搀着尹荣卿到里屋歇息。 尹家二子尹竞堂从方才便一语不发,从他本心自然不乐意妹子离婚,看着尹宝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从怀里掏出一支烟,划亮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妹子,你也不想想,这是单单离个婚么,咱们和李家,这里头多少利害关系......再说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风流了,当女人不就该从一而终么,你真是......你真是......” “二哥,我一颗心一直在油里头煎着......他外头放纵,我睁一眼闭一眼全当看不见,可这回我是受不了了,李家上上下下都给我脸色......二哥,你也知晓,如今是什么情势,李家上下一心要挤兑我走,旁的委屈我都能忍,只是李若甫,三年的夫妻恩爱,如今翻脸无情,我才最最寒心,不如一纸休书干净了......” “女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事事处处都论什么‘情’,你怎就不能忍忍?嗯?这里头多少利益权衡,哪里能脑袋一热离婚了事!” 尹宝笙茫然的抬起头,看着尹竞堂,笑了一声,神色却极为凄楚,两行清泪滚下来:“那在二哥心里,我活也好,死也罢,全抵不上你的经济仕途,是也不是?” 尹竞堂皱眉:“你这是什么话,又没让你去送死。” “可我在李家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再受不了了。” “有什么受不了,你就不能再忍一时?你以为外头讨生活容易?不都是看人脸色过来的,咬着牙熬过来,大妹,你这个脾气迟早害了你......唉......你走什么,你往哪儿去......” 尹宝笙飘飘荡荡从屋里出来,好像抹幽魂,迈步往楼上去了。 03 先前做尹宝笙姑娘时住的屋已让给她母亲住,她推门进去,尹夫人正歪在描金漆攒海棠花围的榉木凉床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屋里头一股子药味,混着人身上的汗臭气、闷着腌臜味儿和熏衣服香饼子的味道,门窗闭得死死的。 尹宝笙茫茫然在床边坐下。 尹夫人唤道:“笙儿,笙儿?”她方才隐隐听见书房中的动静,晓得是何事,直起身子,咳嗽两声,用帕子抹抹嘴:“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家里如今也难。你爹越老越糊涂了,一把年岁还扯出臊来,纳薛莺莺那个戏子回来当三姨太,非是我不贤良,否则当初也不会让老爷把桂芬收房,可纳戏子进门像话吗?一来就搅得乌烟瘴气,家也不像个家,你大哥不争气,吃喝嫖赌,撒漫使钱,你大嫂那个要强性子,成天满心不痛快,还有你二哥,如今潘市长下台,你二哥失了靠山,正是众矢之的,原本指望李家的门路再站稳脚跟,谁料你硬生生离了婚,他们总要闹一闹,你多担待些......” 尹宝笙万没料到母亲半句嘘寒问暖全无,心里灰了一半,眼窝里蓄的泪一点点忍了回去,枯坐着不出声。 尹夫人又咳嗽一声,缓缓歪下来,又道:“这个家,就是个烂木头撑着金壳子,看着风光,瓤儿里早完了。你大哥还赌债喝花酒,东拼西凑,把家里玩器摸出去卖,你二哥看着位高权重,实则风雨飘摇,迟早败落,还有薛莺莺弯着心眼儿从老爷那里要钱,老爷灌了迷魂汤,被那小贱人挑唆得昏了头,还给了她一张田契......咳咳咳咳......我啊,久病沉疴,心早就死了,也管不了你,说不准明儿个我就撒手闭眼,咳咳,依我说,你还是回李家去,李若甫再风流,也是念旧情的,衣食无缺还有你的指望,这里怕没有立锥之地了......” 正说着门开了,顾美凤探身进来道:“妈,方家来的表弟还在楼下,您不下去见一见了?要不,我请他上来?”又小声道:“综归是一家子亲戚,如今他好像也出息了,在政府里供职的。穷亲戚不见也就罢了......” “都多少年不走动了......”尹夫人咳嗽一声挣起来,“也罢,请他上来。”顾美凤上前搀扶,服侍尹夫人穿衣穿鞋。 尹宝笙不好久坐,怔怔下了楼,好像一抹幽魂,尹家二小姐尹曼筠手里拿着一册书走来,见到尹宝笙张张嘴却没叫人,脸色骤然变得冷冷淡淡。她与尹宝笙的形容截然不同,生得高壮挺拔,宽肩阔背,一双眉毛描得极长,眼睛生得美,宽额肉鼻,嘴巴却有些瘪,因天生皮肤发黄,涂了一层法国香粉,算不得十足美人,却也秀丽端庄,穿着青白格子旗袍,举止庄重骄矜。她比尹宝笙小五岁,可看着反是她年长五岁。 尹宝笙垂了头慢慢走过去,尹曼筠忽然开口道:“姐,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胆大妄为到离婚呢?如今新社会,即便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离婚的。何况家里的情形你又并非不知情,怎么能挑这个时候给家里添乱呢?你这样的性子多少改改吧,否则离婚了也枉然。”言罢一甩手去了。 尹宝笙愕然。她与尹曼筠这些年谈不上姊妹情深却也算得融洽,尹曼筠如此咄咄逼人令她始料未及。 薛莺莺抱着肩膀站在卧室门口嗑瓜子,见了嗤笑一声。丫鬟绣桃端了盏茶来,薛莺莺接过吃了一口,一努下巴:“瞧见没?掐起来了。” 绣桃道:“为什么呀?这俩人虽说不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可关系好着呢,大小姐什么东西都给二小姐备一份。” “还能因为什么?这年头反目,不是因为名,就是因为利。尹曼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驻德大使段昌安的三公子,尹老二费劲巴拉的撮合,让两人看了两场电影,段三公子一直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吊着尹曼筠茶不思饭不想。谁知道尹宝笙这刚离了婚,段家就立刻登报宣布段三公子和柏林留学的女同窗订亲。没瞧见尹曼筠气得脸都绿了,能给尹宝笙好脸色么。”说完打个哈欠,把茗碗塞进绣桃手里,一点她脑门儿,“你可记住了,这人呐,最贱,平日里你对他千日好,他是不会记着恩的,但凡有一****待他有一星半点的不好,不但昔日里对他的好全都打成泡影,还会对你恨起来,不如一只狗。”说完一扭身进了屋。 绣桃抱着茗碗扭头去看,尹宝笙孤零零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 尹宝笙已痴了过去,直着眼愣愣的,只瞧见窗外的细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混着污垢留下一道道泥痕,俄而,雨珠子益发细密了,天色阴沉,窗台外面一盆月季随风雨飘摇,零星几片花瓣还残在蕊上,映衬着墨绿色的窗帘子,无端端又添了两分凄清。 04 尹竞堂走进书房时,他的心腹,办公室主任杜其璞已立在那里等了,躬身道:“尹先生。” 尹竞堂微微颔首,在褐色的英式皮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书房原是尹荣卿的,约是七八年前,随着尹竞堂仕途青云、大权在握,这里便成了他会见各路政府要员、富商大亨、社会名流的所在,他堂而皇之的换了部分家具和摆设,又换了书房的门锁。顾美珍先前很是不悦了一回,背地里头酸:“丫鬟生小妇养的货,也配用书房!”又恼尹瑞堂不肯争气,可到底无济于事。尹家到尹荣卿这一辈,为了维持官宦之后的体面,只一味挥霍,又贪染烟霞癖,倘若不是尹竞堂重振门庭,只怕早就要把祖产败光了。 一时葛妈端了茶进来,尹竞堂请杜其璞坐,递给他一支雪茄。杜其璞摆手推让,从兜里取出火柴,亲自给尹竞堂点烟。尹竞堂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来,蹙着眉头,他本就是个好看的男人,身量魁伟,头发梳得又光又油,一张国字脸,额宽鼻高,两道剑眉,却有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一身西服笔挺。 尹竞堂问道:“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杜其璞已过而立之年,生得清俊文弱,谦谦儒雅,肤色近乎苍白,面上一副金丝眼镜,一身合体的褐色西服,轻声慢语道:“正如先生所料,不太顺利,我到北平后,潘毓成避而不见,后来我备了厚礼,他才见了一面,我问他如今情势先生该何去何从,他大打太极,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是不愿蹚浑水,才一刻钟就端茶送客了。” 尹竞堂冷笑:“当初他潘毓成在tj当市长的时候,我可没少上贡,他因为关税的事得罪了rb人,我还替他分担一二,好好好,这是好一招卸磨杀驴,他走个干净,连手都不伸一把,把我当了替罪羔羊,扔在热油锅里头煎。” 杜其璞温言道:“潘毓成自身难保,才会让先生难做。”他说话办事向来不温不火,语调平稳熨帖,这也是他深受尹竞堂器重的原因之一。 尹竞堂一口把茶盅里的茶吃尽了,皱着眉,只是一口一口吸着雪茄。 杜其璞察言观色,拿起桌上的雕梅竹紫砂壶给尹竞堂添茶,轻声细语说:“酒会上王克敏委员长见了我一面,让我给先生捎个信,倘若先生愿意便可离开tj他亲自安排先生到华北垦业公司任总经理、增补华北政务委员会常委,他说他还记着当年跟先生在南京的香火情。” 尹竞堂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增补常委?这得让那几个常委都得点头答应,委员们还得投票。就那些人的嘴脸,要办事怎么能不要钱?这常委的位置可不便宜,这哪里是惦念香火情,这是惦记着我兜里的钞票了。” 杜其璞淡笑道:“先生说得犀利,可他们也确实相中先生的才华能力,换成旁人,就算捧着钞票来,那些老头子的眼皮儿也不夹,再说王克敏和先生也却有几分情面。”尹竞堂容色稍缓,道:“说起来,还有人也记着当年南京的香火情呢。”说着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交与杜其璞:“瞧瞧。”杜其璞打开信来看,尹竞堂道:“今天早晨刚刚接到的孔祥熙的亲笔密信,诚邀我脱离汪伪政权,到zq政府财政部任职,他亲自给我安排要员位置。” 杜其璞展颜一笑,掸了掸信纸:“看看,还愁什么,如今先生可是个香饽饽了。” 尹竞堂摇了摇头,把信拿过来,用雪茄点燃,看它一点一点化成灰,丢进水晶烟灰缸,身子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如今的形势,水面平而暗流深,一招失手,全家都恐遭灭门之灾。潘毓成下台遁了,他得罪了rb特务,把烂摊子扔给我,rb人没处撒火,只怕要把账算在我头上,新市长温国珍上任,原跟我没什么情分,自然不会替我出头。我想缓一步,走走李家门路,谁知道大妹一声不吭的跟李若甫离婚了。李若甫的新欢是谁?章珙的女儿!你也知道,章珙原是有希望出任tj市长的,让潘毓成逼得无法,这才屈居铁路局,忍气吞声这些年,两人早就势同水火,如今姓潘的倒了霉,章珙又有风声要出任副市长,只怕第一个就要拿我开刀。李家这么选,背后的意义还不清楚么?这是眼瞧着尹家不行,落井下石,划清界限来的。”叹了一句,“原先还是把酒言欢的亲家,如今这一遭变脸,还真让人寒心呐......” 杜其璞道:“也难为了尹小姐。” 尹竞堂神色阴沉:“是,我知道她委屈,可到底是个见识少的妇人,满脑子都是些情情爱爱,就没想过别的,她离婚跟寻常人家能一样么,有些事急不得,我还曾特地去宽慰过她......唉,如今多说无益,哪怕她肯再忍两日,和李家暂且维系着姻亲关系,我也能拉李家下水,何至于今天撕破颜面,进退两难。” 杜其璞道:“女人家,相夫教子是天职,自然心里就只想着这些,先生也别太苛责她。如今不是还有zq幸亏还留着zq这一招暗棋。”尹竞堂又吸一口烟。先前抗日锄奸团一个个暗杀伪政府中要员,搅得人心惶惶,他前思后想终于决定险中求富贵,私下与戴笠联系,少不得泄密保命,有些军统、中统的特务跟他有些情分,他也甘愿冒险,利用职权之便护送这些人出海关,积攒些人情债左右逢源。 杜其璞不动声色道:“幸亏先生高瞻远瞩,胸有大略。”这也是他最钦佩尹竞堂的地方,这个男人权力欲极强,忍性十足也狠性十足,聪明狡诈,在他心里只怕没什么民族大义,可他行事仗义,极有风格,敢赌敢拼,非常人之所能及也。 尹竞堂“嗤”一声,嘲讽笑道:“时至今日,这件事仍是我头上悬的一把利剑,我也不知这究竟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罢了,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 杜其璞道:“那zq方面,先生的意思是......” 尹竞堂又长出了一口气,仰起头盯着天花板道:“你说呢?” 杜其璞道:“倘若tj凶险,先生又不愿走王克敏的路子,zq也未尝不是个选择,美国人也宣战了,这仗打到这个时候,rb人也如惊弓之鸟,否则不会喊出‘战至一兵一卒’这句话了。” 尹竞堂闭上双眼,手指在腿上有节奏的敲打,微微蹙起眉头。 杜其璞知他在深思,不敢打扰,只盯着架子上的座钟出神。 06 这里杜其璞将方耀英引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转动把手将门打开,作出“请”的姿势。尹竞堂正站在窗前,转回身看,只见走进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身量颀长挺拔,宽肩阔背,修眉俊目,英俊逼人,穿一身深灰色西装,褐色的漆皮鞋光可鉴人,微微鞠躬致意,脸上带笑:“尹长官好。” 尹竞堂眯了眯眼。他万没想到方家的后人是这个模样,方耀英竟是个极其标致的小白脸,举手投足风雅迷人,令人如沐春风,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若是这小子肯去当拆白党,只怕女人们都要被他骗得血本无归。 二人对视,皆不动声色。 方耀英始终面带微笑,神色恭谨。 尹竞堂忽然一笑,笑道:“本来就是亲戚,叫什么‘尹长官’太生分了不是,快请坐。”示意杜其璞端茶。 方耀英笑着称谢,坐在沙发上,说:“说来惭愧,近些年都未曾拜访,这一遭上门,也无颜以亲戚自居了。” 尹竞堂笑道:“经年日久,亲戚们不大走动,生疏些在所难免,当初家计艰难时,二姨母伸手帮衬过我们,这份情我们一直都记着的。”尹竞堂特地坐在方耀英身旁,请他喝茶,并递过一支雪茄。方耀英笑着婉拒道:“抽不惯雪茄。”自己从怀中掏出一包香烟出来。尹竞堂笑着拍了拍方耀英的肩膀,亲切自然,真如同兄长一般,仿佛他们近些年来常常走动,从未生疏。 杜其璞心中感慨。这便是尹竞堂的过人之处,待人不分贫贱老幼,皆一视同仁、和善亲切,自他掌权一方,反比之前还要平易谦逊、圆滑周到。老朋友、旧同窗、亲戚邻居、袍泽同僚,但凡求助到他跟前,他一概尽心竭力,凡是力所能及,必定让人所求满愿,且不受分文回报,只攒着这份人情,彼此都心照不宣,这人情迟早要还,但毕竟在这****的世道,如此处事到底让人心怀感动。人人皆赞尹竞堂的慷慨仁厚、义薄云天,这让他迅速在黑白两道积累人脉打开局面,从一个出身家道中落、根基浅薄的小子时至今日成为天津官场里实权少壮派的代表人物。杜其璞对此心怀钦佩。 尹、方二人絮起寒温,问及这些年过往,方耀英方才说:“十二年前家里搬往保定,不久家中遭劫,匪徒放了一把大火,家人死伤逃亡,人口凋零了。” 尹竞堂对当年之事略知一二,脸上却愕然状:“怎么竟有这种事?罪魁祸首抓住没有?” 方耀英眼神闪了闪,知尹竞堂怕惹麻烦上身,对当年事装聋作哑,便只伤感叹道:“陈年的冤案了......”半晌道:“家里皇o挛腋媚福罄垂媚讣薜缴虾#腋湃ヌ至思改晟睿值矫拦盍说闶椋毓院笤诙爬习迳肀呦猩17艘欢稳兆樱安痪貌旁谔旖蛘锬绷朔菪≈拔弧! 尹竞堂道:“虽说是马后炮,当初但凡送个信儿过来,我们岂有置之不顾的道理,你们吃了这么多年苦,也是罪过。”又把话岔开,“你跟在杜老板之前都做什么?” 方耀英轻描淡写道:“后来姑母改嫁给杜老板手下人,我帮杜老板做了几件小事,受了点抬举罢了。” 尹竞堂笑道:“谦虚了不是?杜老板对你竭力称赞,列举的几件事,我在天津都有所耳闻。实话实说,表弟既得了杜老板的赏识,留在上海政府或是到重庆去,都有一份前程,怎会回到天津屈居政府一个小官员,倒是让人有几分不解了。” 方耀英沉吟半晌,似是反复斟酌,终于慎重开口:“不瞒二哥。”他直呼“二哥”而非“二表哥”,不动声色把关系拉进一大步,“我此次回津是应土肥原贤二先生的邀请。” 尹竞堂不由一怔,下意识与杜其璞对视一眼。 “二哥也知道,土肥原贤二是东部司令官,也是魏大可的弟子,青帮的弟兄。如今日本特高科科长雨宫巽主持改组‘天津安清道义总会’,号召‘家里兄弟’为大东亚圣战做出贡献,我和袁秉松有些交情,他向上举荐,为以示郑重,土肥原贤二先生特地写信相邀。”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奉到尹竞堂面前。 尹竞堂看了方耀英三秒,见他始终面带微笑,遂将信拿了过来,打开一阅,同方耀英说得分毫不差,再看落款,果然是土肥原贤二的亲笔签名和私印。 尹竞堂含笑道:“难怪,既然土肥原先生如此有诚意,表弟日后必然官运亨通。” 方耀英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有些意味深长:“然而单单土肥原还不足以让我回天津......我听说潘市长下台,二哥有些麻烦,这也是我来府上拜访的原因......”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递了过去,“看看这个。” 尹竞堂接过来看了几页,勃然色变,看着方耀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耀英神色淡然,吸了一口烟,笑道:“如您所见。二哥手中握着海关财税,多大的一块肥肉,宋、章两家一联手必然要拿二哥祭旗,为今之计,不如主动出击将他们二人拿下。”他抬头,看见尹竞堂面无表情的脸。 “你到底想说什么?”尹竞堂把手中的文件合上,眼神冷酷。 方耀英对尹竞堂的神色全然不惧:“时至今日我也明说,当年方家那场大火就是李贻宽找人放的,他垂涎家父藏品,指使手下人蒙面化妆成强盗,趁火打劫,杀人越货,方家几乎灭门,我来天津就是为了寻仇。”他脸上首次现出怆然的神色,闭了闭眼,“十几年的光阴了,那场杀戮还历历在目。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只要一闭眼,好像就能听到当年的哭喊,叔伯父兄倒在血泊里,母亲姊妹被奸杀,大哥用力把我藏到存酒地窖里,等我爬出来,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了......我忘不了,我天天跟自己说我得回来找李贻宽报仇,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二哥,所以我回来找你。” 尹竞堂沉默不语。 方耀英用大拇指抹抹眼角:“知道你恐怕不信我,所以我特地请杜老板再写了一封信,我知道二哥和杜老板是最有交情的。”说着从公文包里又掏出一封信,尹竞堂沉着脸,接过信来看,末了抬起头,看着方耀英讳莫如深。 方耀英忽然敛了笑容,身子微倾,脸凑到尹竞堂面前:“为了以示诚意,我愿意做计划里的那个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