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宅斗套路》 第一章 直到死后,霍青毓才发现,自己苦苦挣扎的一生,不过是别人笔下的几行文字。自己怨怼了一辈子的求不得,不过是推动剧情才随意敷衍出来的产物。 所谓炮灰,不过如是。 承徽九年腊月,冬。 呼号的北风夹杂着鹅毛大雪席卷过都城的上空,大雪洋洋洒洒多日不歇,神京万里被积雪覆盖,枯枝败叶都被掩藏在一片白茫茫下。 久无主人居住的齐王府邸,后宅西北角的一处偏院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念经的声音。 霍青毓其实并不信佛。她总觉着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是值得她相信的。倘或神佛当真有灵,她又怎么会被那等妖人占据了身体,抢走了一切,落到如今这人憎鬼嫌的下场。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依稀可听见有人尖细着嗓子说什么,还有人山呼千岁,逢迎着恭喜道贺。没过一会子,书房的门被人推开,头戴凤冠身穿常服的皇后娘娘被一群宫娥太监簇拥着走了进来。 静室内念经的声音陡然一断,青衣素袄素面朝天的霍青毓冷冷看向来人。 霍皇后迈入门内的步伐猛然一停,跟在她身边儿的太监总管张勉忠立刻掐着奸细的嗓音斥道:“大胆沈氏,见到了皇后娘娘还不赶快躬身叩拜,你眼中可还有朝廷律法,天家威严?” 霍青毓嗤笑一声,目光刀子似的扫过太监总管,最后又落在霍皇后的身上。略带沙哑的嗓音开口说道:“你养的狗……倒是越来越会叫唤了。” 张勉忠闻言大怒,且还要出口训斥,却被皇后娘娘摆手止住了。 “你们且下去罢。容我和沈侧妃说会子话。”霍皇后朱唇轻启,清越的声音仿佛山涧清泉击打着小石子一般,让人闻之畅然,只觉满身疲惫都一扫而空。 簇拥在旁的太监宫俾们却是满目担忧的不肯退下,盖因皇后娘娘每次来寻这贱婢,最后都会败兴而走。不但如此,还每每被顶撞的失声痛哭,那梨花带雨般的模样儿只叫人心疼极了。 霍皇后眼见着身边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好放低了声音再次说道:“你们且下去罢。都守在外边儿,不会有事的。” 众人见状,只能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临关门之前,太监总管张勉忠还不忘以目光威胁沈氏不得胡乱说话。换来的只有沈氏一声满不在乎地冷笑。 噎的张勉忠心肝儿都疼。却不晓得皇后娘娘为何如此宽待这贱婢—— 事实上没人知道帝后夫妇为何如此优待齐王府的这名小小侍妾。大家只知道这侍妾本是当初还是七皇子的齐王殿下从江南带过来的,长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倒是比皇后娘娘还要明艳三分。 只可惜红颜薄命,竟是个青楼花魁的出身。不过红颜命比纸薄,心却要比天还高,一介草木污浊之人,竟也敢要皇后娘娘的强。听说当初进京的时候,还颇折腾了好一阵儿工夫。也就是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又心存仁善,才不与这等恶人计较罢了。 不但不与这人计较,甚至还在齐王爷带着阖家大小远赴江南封地之时,替这沈氏谋求了侧妃的位置。按理说此等宽恩厚意,沈氏这贱人不说感恩戴德,也该对皇后娘娘恭敬有加才是。却不想这贱婢果然是青楼里的出身,薄幸得很。非但不肯敬重皇后,反而每每出言讥讽,那疯疯癫癫冷言冷语,只叫外人听了都替皇后娘娘不值。 他们这些身边人看不下去,每每欲替皇后娘娘出气,事到临头反是自己被罚,最后撺掇了太子殿下给皇后娘娘出气,没想到东窗事发,皇后娘娘竟也惩戒了太子殿下抄了整整一年的书。 打那以后,倒是再没人敢刁难这沈氏。可这贱婢却也越发猖狂起来。真叫人琢磨不透这皇后娘娘与那贱婢究竟是什么干系。 此厢室内,霍皇后与这沈氏当然不知外头人如何揣摩。 一阵极为尴尬忐忑的静默过后,霍皇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最近过的怎样?” “不怎么样!”霍青毓最是厌烦眼前这人用那张脸摆出这副表情,立刻撇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霍皇后被噎的沉默了一会子,打量着沈氏身上单薄素净的衣裳,又开口说道:“眼看着快要入冬了,你也要多加保养才是。想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下去。倘若下人们有怠慢了,你也告诉我。终究是我对你不住——” “既然知道对不起我,你倒是把身子还我。何必这么假仁假义假道德,看了就叫人恶心。”霍青毓不耐烦的打断霍皇后的话,刀子一样的目光直视霍皇后,声音阴冷的说道:“你这妖孽,不知使了什么妖术夺了我的身体,迷惑了我的父母家人,叫他们只知疼你这个外人却狠心对自己的女儿不管不顾。明知道我才是他们的女儿,却也能硬下心肠帮你这个外人对付我。我想扶持齐王上位,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竟也为了你这妖女甘心退出夺嫡之事……你倒是说说,你究竟使了什么狐媚子法术,能哄的我身边的人全都对你死心塌地?” 霍皇后虽也预料到沈氏的话必然难听。可到底是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手心儿里的人,仍旧委屈的红了眼眶。 看着霍皇后委委屈屈的模样,霍青毓忍不住冷笑。 这就委屈起来了?那她堂堂梁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本该安安稳稳的度过自己安享尊荣的一生,却在一觉醒来后,莫名其妙的发现自己竟附身在一个将死的被拐子拐走虐待的女童身上,咬着牙扎挣在苦汁子里,只盼着父母哥哥能尽早发现端倪解救自己,最后却被人转卖到青楼楚馆。 天之骄女碾作尘,却在苦苦煎熬之时亲耳听到有妖孽占据了自己的身体,又是写诗又是作词又是鼓捣出各种玩意儿的风光得意,她却得在教习嬷嬷的藤鞭针扎之下一点点学习讨好男人的手段,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委屈又有谁人知道? 霍青毓那会子便知道自己身在炼狱,从小儿被人娇养着疼爱的公府嫡女哪里经受的住这样的苦楚,要不是还憋着一口气想方设法的回到京中与父母家人相认,霍青毓只怕连那口气都憋不住,直接撒手去了。 却没想到真正回到京都之后,才晓得什么叫做绝望。 家人对面不相识,好容易相信了自己的身份,却又舍不得将那妖孽杀了为自己报仇,就连在江南时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七皇子也对那妖孽爱若珍宝。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妖孽越过越好,不论做什么都无法伤到那人分毫,到最后自己却因种种行止众叛亲离,被遗弃在这齐王府邸里自生自灭…… 霍青毓越想越恨。她面目狰狞目光充血的盯着霍皇后。状若癫狂的模样骇的霍皇后连连倒退,一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花几,青莲美人斛摔碎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引起了外头人的注意,方面豁啷一声被推开,宫娥太监们鱼贯而入,冷眼瞧着沈氏又是那么一副要发疯的模样儿,连忙上前劝道:“皇后娘娘,时辰且不早了,咱们快回罢。” 霍皇后惊魂未定的点了点头,只匆匆撂下一句“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一行人等且未出了院儿门,就听见房内一阵碗盏尽碎的声音,沈氏又在房内歇斯底里的喊着要杀了皇后报仇。 霍皇后不太放心的住了脚步,回过头迟疑的看着沈氏的卧房。 太监总管张勉忠立刻劝道:“想必这沈氏又发了癫狂,皇后娘娘且快回去罢。由得她发这一回疯也就是了。” 霍皇后点了点头,连连嘱咐道:“且叫底下人看着点儿,别叫她受伤了。” 太监总管张勉忠连连应是。一众宫人簇拥着皇后娘娘离开。凤驾出了齐王府,便直转梁国公府。 梁国公府众人都等在正堂之内。霍皇后也不等众人按礼制叩拜,直接扶起了梁国公并国公夫人,霍夫人迫不及待握住霍皇后的手,连声催问道:“她怎么样了?” 霍皇后勉强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儿,只听外头一阵骚乱,二门上的回事人急忙进来传话儿,只说齐王府邸的下人前来报丧—— 话一出口,梁国公府众人面色大变,霍老夫人颤颤巍巍的指着回事人质问他说清楚。 来人神色悲戚的说道:“老太太,齐王府的沈侧妃娘娘……殁了。” “……是用打碎了的瓷碗茬子划破喉咙死的,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霍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早已心痛的人事不知。梁国公府正堂上一片慌乱,又是忙着安置老夫人请太医,又要忙着沈侧妃之事,慌乱之下,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呆坐在正厅上的霍皇后。 霍皇后早已是泪流满面,双手握脸小声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章 世人皆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烟雨风光旖旎,背诵文人推崇的却是西湖百顷,十里荷香,尾衔画舫,镇日笙簧。 却不知位于两淮盐场的扬州,才是真真儿的销金窟所在。 耽于美色之人皆闻得扬州瘦马之名。所谓瘦马,或是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或是诗书官宦之家被拐卖的儿女,养到七八岁时,被人牙子转卖至瘦马家。养瘦马之人度其品貌资质,最一等的便教其“弹琴吹箫,吟诗作画,打双陆、摸骨牌,百般淫巧”这等专司讨好男人的绝技。这般调、教女孩子多是下了大工夫的,所以收获也丰。像那最一等的瘦马,一位便能卖上一千五百两银子,简直是寻常人家几辈子也赚不来的买卖,当真是叫人赚的盆满钵满。 上辈子霍青毓托生在沈桥身上时,对方正因不堪被养瘦马的拐子凌、辱,一头碰死在墙上。美人芳魂已逝,再次醒来的霍青毓却比美人儿的性子更烈。 她原是公府嫡女出身,从小儿便是千娇万宠,养尊处优,早已养就一副刁蛮骄纵,恣意妄为的性子,又秉持着将门风范,从不肯受人要挟。任由那拐子使了百般手段威逼虐待,牙关咬死了也不肯受那等调、教。反倒寻机便想着逃出去。被抓回来后又是一阵好打,关柴房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往那私、密、处受刑更是常有的事儿。 霍青毓小小年纪倒也不惧,只要打不死,仍旧想法子往外逃。反反复复小一载,最后反倒是拐子失了脾气。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终究舍不得将这得了失心疯一样的美人胚子毁了撒气,只得捏着鼻子认倒霉,把人六百两转卖给扬州当地最负盛名的醉芳楼调、教。也算是没白费了这些时日的辛苦。 彼时的霍青毓仍旧抱着自己是梁国公府嫡出幼女的侥幸,醉芳楼的嬷嬷见了也不与她理论。只派人打听了京中梁国公府的现状,彼时附身在原身上的穿越女刚好在皇宫赐宴上写出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千古好词,引得朝野上下文人墨客竞相传颂。 醉芳楼的嬷嬷便把这消息当面告诉,末了冷笑道:“我不管你是失心疯也好,故意为之也罢。你就算是想着攀高枝儿,也该有攀高枝儿的本钱。倘若只守在柴房里痴人说梦,那你一辈子都只能是烂泥污浊之身!” “……你想要知道的事儿我也帮你打听了,你若还是不肯听话,我也懒得与你多说。左不过是一副身子一条命,你进了我醉芳楼的大门儿,这辈子是别想出去了。是想调、教好了送去贵人府上风风光光当侍妾,还是养上几年留在楼里一点朱唇万人尝,都随你。醉芳楼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醉芳楼老鸨的话说的斩钉截铁,被关在柴房内的霍青毓却是不吃不喝不闭眼的想了整整三天。 再次出来后,却是终于肯听话了。 由着嬷嬷调、教习学琴棋书画,百般淫巧,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回到京中再与父母兄弟相认,当着所有人的面儿亲自拆穿那妖孽的真面目。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霍青毓不知怎么竟想起了那些遥远的往事。额头上火烧火燎的疼,嗓子干渴的好似刀子在刮,霍青毓难受的轻哼出声,恍恍惚惚间竟听到有人雀跃着叫着“醒了醒了”,紧接着一口口温茶小心翼翼地渡了进来。 霍青毓好似几百辈子没喝过水一样的接连灌了大半盏,方才悠悠转醒。 入目的红木房梁脂浓粉腻,入耳的丝竹声声靡靡之音,坐在床榻边儿上的妇人浓妆艳抹,头上还插着一只足有二两重的金钗。她握着霍青毓露在纱被外头的手喋喋不休的说道:“可算是醒了,你说你这孩子,既入了这里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好生受着调、教,将来嫁到富贵窝里头,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想要什么稀奇东西没有?岂不是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孩子还要享受。你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闭嘴!”被关在齐王府邸的小偏院儿里守静念佛,向来冷清惯了的霍青毓哪里受得了人如此聒噪。忍不住疾言厉色的训斥一句,噎的那妇人满面紫涨。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变了半晌,摔了霍青毓的手臂站起来冷笑道:“我劝你也清醒着些儿,今儿这事儿是我瞒着,冯老三还不知道呢。真要是叫他知道了,你以为你讨得了好果子吃?实话告诉你罢,你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我可见多了。真以为能哄得住谁?你要是当真有烈性,真一头碰死在屋里我也高看你三分。如今这么不死不活的模样儿是装给谁看?没得叫人恶心。” 那妇人不管不顾的说了一通,甩着帕子扭着屁股走了。只剩下霍青毓一个人躺在床上,眼光直勾勾的盯着床梁。 沈桥! 没想到死过一回,她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霍青毓冷笑着闭上了眼睛,“我才是霍青毓,你又是谁?” 半晌,无人应答。 上辈子的霍青毓原本以为是沈桥使了什么妖法,将两人的命格儿换了。可是等她好容易回到京中可与人当面对质后才发现,那占据了她身体的妖孽根本不是沈桥。 所以沈桥,兴许是真的死了。 不过死了也好,反正留在这种地方的人,就算不死,也只能是生不如死的活着。 霍青毓万念俱灰的躺在床榻上,了无生意。 半梦半醒间,耳边只听到叮的一声,霍青毓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本书。 霍青毓下意识的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身穿绸衫右腿还有点瘸的中年男人脚步一点一点的走了进来。 霍青毓面前的那本书突然消失了。就见那身穿绸衫的男人堆着满脸的淫、笑挨着床边坐了下来。右手毛手毛脚的伸向霍青毓的脸蛋儿。还未触碰上,那只手已被霍青毓死死捏住了虎口。 男人脸色猛然一变,下意识的扬起另外一只手就要扇过来,霍青毓冷笑道:“你猜,我能不能捏断你这只手的手骨?” 随着那本书出现后,失去了一辈子的,霍家人天赋异禀的天生神力好似在体内慢慢复苏。霍青毓一面感受着体内慢慢苏醒的力气,一面充满恶意的对那男人说道:“你已经瘸了一条腿,要是再没了一只手,不知道你花了半辈子才打下的这一亩三分地儿,还能不能坐得稳?” 那男人听到霍青毓的话,越发的恼羞成怒,他冷笑一声,脱口质问道:“你一个毛没长齐的黄毛丫头,居然也敢威胁我?实话跟你说了罢,倘若不是打量着你还有几分姿色,我能废了你的手脚把你扔到黑窑子里去。到那时你才知道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识相点儿的快点放开你的手,好生跟着嬷嬷学习怎么伺候人,我还能多疼你两分。”男人说着,另一只手老毛病不改的又要伸向霍青毓的脸。 霍青毓手底下的力气又加了三分,宛若虎钳一样的巨力疼的男人脸色大变。霍青毓这才重复道:“我是在威胁你。捏断你的手脚,再用你的命威胁你招揽的那几个汉子,你猜他们会不会投鼠忌器,任我施为?或者趁此机会,直接杀掉你以求上位?” 男人听到这一席话,原本还被怒火中烧的人仿佛兜头被脚下一盆凉水,立刻清醒过来。能在两淮这等地界儿养下这么大家业的汉子,纵使品性堪忧,脑子到底不坏。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躺在床榻上,显得娇柔怯弱的女孩子,强行压下满心的怒火,满脸堆笑道:“那不知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 躺在床榻上的霍青毓歪了歪脑袋,她苦苦扎挣了一辈子,最终却沦落到那样的下场。即便再重活一世,她又能做什么? 积攒一世的恨意如潮水般淹没人心,霍青毓双目赤红的用力捏断男人的手腕,在男人声嘶力竭的哀嚎声中,又慢慢得坐起身来,把另一只手伸向了男人的脖颈,直到将男人活生生的掐死过去。 身穿月白中衣鬓发凌乱的女孩子就这么拖着男人的脖颈一步步走出房门。 院儿内,不论是在督促姑娘们练习身段儿的教习嬷嬷还是守在旁边的壮硕大汉,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身量纤瘦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的弱质少女托死狗一样的把男人拖了出来。 霍青毓的目光在院儿内众人的脸上扫了一会儿,扬手把重达百斤的汉子扔到人群之中,冷眼瞧着众人或被吓得花容失色或震惊骚动的模样儿,压着略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打从今儿起,这里我说的算。谁要是不服,要么杀了我,要么冯老三就是你们的下场!” 第三章 一座黑漆填金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屋内靠墙壁的大翘头案上,上书“沈桥之神位”五个大字。未有落款,也未曾写上年月日。 霍青毓端坐在铺着银红撒花椅搭的圆凳上,正面对着沈桥的牌位。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杨嬷嬷从小丫头子的手中接过黑漆托盘,战战兢兢地把托盘里头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并一碗切的细细的煮干丝儿布在桌上,又将一碗热腾腾碧莹莹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摆到霍青毓跟前儿,恭恭敬敬地说道:“姑娘,用膳了。” 霍青毓看也不看杨嬷嬷一眼,一边低着头用膳,一边问道:“叫你们查的人,可查到了?” 杨嬷嬷侧眼瞧着霍青毓细嚼慢咽的斯文样子——比她们精心调、教出来的最规矩的女孩子还要叫人赏心悦目,一举一动果然有说不出的矜贵大气,可让人瞧着却打心眼儿里冒凉气。 又想起那日这看似文文弱弱的姑娘一手拎着冯老三出来,小小年纪打死了人非但不惧,还能慢条斯理的当着她们的面儿写了卖身文书,硬按着昏死过去的冯老三在卖身契上按了指头,便若无其事的吩咐院儿里站着的汉子去埋人——若不是临出门前冯老三咳嗦两声还没死透,只怕这会子被扔到乱坟岗上,旁人也是无法子的。 毕竟签了死契的奴才,即便是生死也与旁人无由。 杨嬷嬷可还清清楚楚记着当时这位杀神瞧见冯老三没死,拽着人的头发逼问着“既然没死,你是想我顺手送你去投胎,还是认了这卖身契”那笑容和煦柔声轻问的模样儿,可比十来个高吆喝嗓门儿的汉子都吓人。 甭说是她们这些没见识的妇人,便是自诩见过些世面的冯老三都吓得黄汤尿流,连连点头认了卖身契。 那杀神又在其后吩咐了三件事儿:头一件便是着人将冯老三的卖身契送到衙门里挂了档弄成死契;第二件便是吩咐人给自己立了个牌位,就搁屋里供着;第三件仍是叫冯老三联系把沈桥转卖给他的拐子。要说这头一件和第三件事儿还能叫人明白,可是自己个儿给自己个儿立了牌位供着…… 杨嬷嬷正暗自腹诽着,陡然感觉到一双幽幽的目光落在脸上。 杨嬷嬷悚然而惊,立刻回过神来,欠着身儿说道:“冯爷……冯老三已经出去打听了,想必今儿就有回信儿的。” 话音儿刚落,只见仍旧穿着那一身褐色绸衫的冯老三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在门外站定,恭恭敬敬的问安道:“姑娘,小的打听着了。” 霍青毓立刻转过头看着冯老三。 黑漆漆的眸子在冯老三身上瞥了一下,冯老三得了示下一般,小心翼翼地挨进门槛儿内,开口说道:“那姚短腿已经带着他那伙人流窜到金陵一带。这一伙人,专门趁着年节庙会时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带至他乡,度其容貌,清秀齐整的便送到秦楼楚馆或咱们养瘦马的地方多换些银子。如那等资质丑陋的,便打折了腿脚专在集市上向往来的香客乞讨。端的丧尽天良。不过他们行事机警,做一批买卖换一个地方,所以至今都没被官府抓着。” 冯老三说着,又偷偷瞄了眼女煞神的表情。小声说道:“这一伙人天南海北各地流窜,拐的儿女恐怕自己都数不清。到不一定记得姑娘家乡何处,哪里人士。” “再者……那一伙人都跟疯狗一样,凶神恶煞,难缠的很。便是寻常,我们也只是从他们手里采买女孩子,都不敢认真打听他们的事儿。生怕被缠上。”反而无处脱身。 冯老三刚把话说完,只听“当”的一声响,却原来是用膳已毕的霍青毓轻轻撂下了碗盏,青花瓷碗落在桌上的声音并不大,无端端地却叫冯老三和一旁立着的杨嬷嬷悬起了心。 有小丫头子捧着清水上前,杨嬷嬷亲自伺候着霍青毓洗手。 洗手毕的霍青毓一边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倘若是疯子,兴许我还怕他三分。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几条疯狗而已。” 冯老三恍然大悟,心说可不是么,你自己就是个疯煞神。煞神对上疯狗岂有落在下风的道理。再转念一想,即便是煞神吃亏了又能如何,他冯老三是被逼着按了卖身死契,难道还真打算当个忠仆不成? 霍青毓黑漆漆的眸子再次落在冯老三的身上。幽深的眸子仿佛将冯老三瞬间看个通透。冯老三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的束手侍立,恭恭敬敬的讨主子的示下。 霍青毓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准备准备,咱们去趟金陵。” 冯老三连忙应是。觑眼瞧着女煞神再没别的吩咐,方蹑手蹑脚的溜了下去。 杨嬷嬷在旁候着,接过小丫头子捧上的热茶摆放在女煞神面前,颇有股“双股战战,浑身发抖”的惧怕。 随着霍青毓轻轻吩咐一句“撤了吧”,杨嬷嬷立刻手脚迅速的撤了杯盘,脚不沾地的走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叫小丫头子给霍青毓关好了房门。 霎时间屋内光线一暗,霍青毓静静的坐在桌前,目光直视着翘头案上的牌位,半晌幽幽说道:“你死了,我替你烧香报仇立牌位。我死了,谁来替我烧香报仇?” 房中静默一片,唯有牌位前的香烟袅袅,徐徐而上。 金陵,原本就是六朝古都。地为帝王宅,山为龙虎盘,秦淮河两岸的丝竹笙簧,香浓脂腻更是叫多少文人墨客迷了心花了眼。 冯老三租了一艘船顺着水路直达金陵,弃舟登岸时,已经斜阳脉脉炊烟四起的傍晚时分。 穿过金陵城内的行人如织,在前头带路的冯老三不知转过了多少街市巷子,方才领着众人到了一处僻静幽远的人家。 因为外出方便,随意穿了件儿青衫直缀的霍青毓随意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刚刚下过了一场雨,青石砖被雨水洗刷的干干净净,两边儿都是粉墙乌瓦,要暗未暗的天庐仍旧拖着一抹旖旎的暗金色。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很有些闹中取静的味道。 霍青毓笑容可掬的点了点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挺好的地方,都被这群污烂的人给毁了。” 冯老三在后头陪着笑脸,欠身问道:“要不要我去叫个门儿?” “叫什么门?”霍青毓淡淡的瞥了冯老三一眼,吩咐道:“棒子!” 冯老三立刻从身后大汉的手中接过一支铁棒,双手呈给女煞神。 刚刚还有闲情逸致吟诗的女煞神单手接过重达二三十斤的铁棒,举重若轻的挖了个花儿,就这么走上前去一脚踹开了关的严严实实的院门。 冯老三:“!!!” 只见院内私下里趴着七八个断了手脚脏兮兮的孩子,各自蜷缩在角落里生怕引起旁人的主意,正中间正团坐在一处吆喝着吃酒吃肉的十来个精壮汉子齐齐转过头来,看到身材瘦小眉眼精致还穿着一身书生直缀的霍青毓提着铁棒一马当先,身后还跟着战战兢兢的冯老三等人。 被十来个汉子簇拥着端坐在首位的大汉挑了挑眉,一边端着海碗喝酒一边问道:“这不是扬州的冯老板么。怎么今儿竟有闲情逸致,跑到金陵看看老伙计?” 随着大汉的话落,其他几人也嘻嘻哈哈的附和道:“就是,劳累冯老板跑这一趟。可惜最近两个月没碰上什么好货色,倒是不能和冯老板做买卖了。” 冯老三讪笑着刚要答话,霍青毓不带一丝烟火气息的问道:“谁是姚短腿?” 冯老三心下苦笑,战战兢兢地指了指端坐在人群中间的汉子。 其他几人见状,不免放声大笑,满口的取笑冯老三竟也被个小娃娃管着。又见霍青毓的模样精致容色妍丽,更是污言秽语的调笑起来。 “小郎君长得倒是端正,竟比哥儿几个从前见过的小娘们还标致几分。赶着找你姚哥哥,可是想让你姚大哥多疼你几分啊——” 话还没说完,霍青毓手中一根铁棒横扫千军,紧接着又是招招见血,棍棍到肉的几棒子下去,猝不及防的一伙人早被霍青毓挑翻在地。 冯老三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女煞神拎着铁棒子把这一伙人的手脚全部打断,然后铁棒抵在姚短腿的额头上,阴测测问道:“你就是姚短腿?” 没等姚短腿开口,又是狠狠的几棍子下去,疼的人满地打滚的求饶。 女煞神却是转过头来,目光在角落里蜷缩着的几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轻描淡写的吩咐道:“去报官罢。” “啊?”冯老三满脸呆滞的看着女煞神。 霍青毓瞥了冯老三一眼,挑眉说道:“或者我去报官,让姚短腿进大牢后把你这个共犯咬出来?” 冯老三悚然而惊,立刻灰头土脸的跑去报官了。 第四章 就在冯老三出去报官之际,跟随霍青毓一同来的壮硕汉子进了堂屋,从里面搬出来一把还算干净的黄杨木圈椅,讨好的放在霍青毓跟前儿。 另外一人也寻摸着倒了一杯茶水过来。 因着姚短腿一伙人都是做惯了粗鄙下作生意的,那人翻找了大半天也没找着一只可盛茶水的茶盏,只好将一只没有豁口的粗瓷海碗洗干净,倒了半碗温茶。那茶色绛红,也没个茶香的味道。 霍青毓略看了一眼,并没有接茶的意思,只在圈椅上坐了下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七八个被打折了腿脚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 从扬州跟来的几个汉子察言观色,立刻走到各角落里,把浑身脏兮兮,神色怯弱惊恐的七八个孩子全都带到霍青毓面前。 那些孩子见状,愈发怕的浑身乱颤,却又不敢扎挣,只好缩手缩脚的由人拎着,好似扎了脖即将被宰的家禽。 霍青毓勾了勾嘴角,放缓了声音问道:“你们可还记得自己家乡何处,父母何人?若有记住的,待会子官差来了,便当面告诉一声,会有人送你们回家同父母团聚。” 霍青毓说的是最为标准的官话,几个孩子虽不会说,却听得分明。 只见霍青毓话音儿刚落,七八个孩子神色立刻激动起来。不由分说的跪在地上向霍青毓叩头。 霍青毓微微一笑,仍叫汉子把人拽了起来,柔声说道:“不用这么着,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她自己父母兄弟缘浅,可若是得了机会,还是愿意成全旁人的。 想到这里,霍青毓摆了摆手,仍旧细声慢问,慢慢的问出这些孩子的家乡父母——然而大多数的孩童都是四五岁时被拐子拐走的,这么些年辗转各地,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家人父母。有些人倒还记得家里的一些景致和人,却说不出个缘由来。一番探问下来,也不过是聊胜于无而已。 霍青毓只能从各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断这些孩子大都出身不高,父母大都是平民百姓,或家中窘困儿女众多父母一时照看不到,或是家中殷实不愁吃穿,但也没有能力蓄养豪仆,充其量便是当地略有薄名的乡绅,并没有家世太出头的。 不过想想也是,但凡大户人家,别说是各房主子,便是贴身伺候主子们,稍有头脸的使唤丫头,出门子都得派车派人跟着。前拥后呼十几二十号人,哪里就轻易叫人拐走了。 上辈子夺舍了她身体的那妖孽,每每出手救人,要么是身手出众却受人暗算的游侠儿,要么是身世凄苦从军没几年就能脱颖而出的贫民将军,要么就是白龙鱼服奉旨暗访的天潢贵胄,气运如此之盛,那才叫人觉得稀奇。 霍青毓哂笑一声,打量着满院子被拐孩童病的病伤的伤,遂吩咐人到外头医馆上请个郎中过来。跑腿儿的汉子刚出门,冯老三便引着官府的人走了进来。 十来个青衣皂帽手持毛竹刀的衙役普一进门,就被当院躺着的横七竖八惨叫连连的场面震慑住了。 原本还有些轻慢的神色微微一收,当先一人走到霍青毓面前抱了抱拳,客客气气的请人到衙门里头录供。 寻常百姓大都有见官怯的毛病。便如冯老三这等腰缠万贯,因着生意买卖时常与盐商官绅相往来的,方才报官见知府时,仍旧有些心生怯怯,不过是强作镇定。 但霍青毓上辈子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其后又为王府侧妃,所见所识又岂是这等皂隶能望尘者,因此即便霍青毓态度温润和声细语,那周身气度言语谈吐便已叫人望而生畏。 金陵原本就是繁华膏腴之地,豪强与世家林立,这些衙役生怕一时眼拙得罪了人,早就练出一副火眼金睛。冷眼瞧着霍青毓谈吐不凡,便又恭敬了三分。 姚短腿一伙拐子专做的便是贩卖人口的生意,十余年内流窜至南北各地,拐卖的幼童妇人不下几百起。下场最为凄惨的,便是这些被折了腿脚当街乞讨的幼童,经年伤病得不到医治,苟延残喘时要被扔到街市上乞讨,讨来的银钱多了,还能得一口残羹剩饭,若是当日没讨到银钱,拐子便连饭也不给吃。倘若饿死病死了,不过一卷破席卷了扔到城外乱葬岗上,还省了烧埋的力气。 除了这些死的悄无声息地乞儿之外,姚短腿一伙人偶尔也会将拐来的妇人凌、虐致死。那些妇人大都是不肯忍辱或奋起反抗或寻机逃走的,被姚短腿一伙人抓回来后,要么狠打一顿立刻卖了,要么留下来恣意玩弄,有时下手狠了那些妇人挺不过去,也不过是一卷破席而已。 因而十余年下来,姚短腿一伙拐子看着不起眼,手中命案都积攒了二十余条。如此丧心病狂之罪行一经问出,登时震惊了朝野上下。司管此事的应天府尹一面拟折子上报刑部,一面使人按照姚短腿等人的供词到各地寻访被拐儿童并将人送还家乡。一面欣喜于自己任上破获如此大案,三年考核必定能评个优上,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就在朝野上下皆因姚短腿一案沸反盈天时,霍青毓也带着冯老三诸人回到了扬州。 一路船行,尽览两岸风月。冯老三且看着手捧茶盏神色越发惬意的霍青毓,满心猜疑无处可诉。 弃舟登岸,早得了消息的杨嬷嬷立时打发一乘小轿至岸边等候。众人簇拥着小轿回至冯老三在扬州的宅院,在门口迎着的杨嬷嬷惊愕的发现,除女煞神一行人外,最后头竟然还跟着三四个身体残弱,容貌平庸,病病殃殃的小孩子。 霍青毓径自去洗漱换衣,留下冯老三与杨嬷嬷互通口风。 洗漱过后,身穿白色中衣,恰纱裙,外罩藕荷色对襟儿褙子的霍青毓散着头发走出静室。 乌压压的头发还滴着水珠儿,一头青丝如墨染,越发衬出白净的脸面。点墨也似的眸子幽暗深邃,漫不经心地落在人身上,好似连心肝脾肺都能看个通透一般,再没有寻常女儿家的清澈纯粹。 杨嬷嬷把要说的话放在心底又掂量一遍,方才举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迈进门来。 黑漆填金的托盘上摆着一只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杨嬷嬷把盛着普洱热茶的填白盖碗摆放在霍青毓面前,小心翼翼地奉承道:“姑娘到金陵走了那么一遭儿,且办了那么一件大事儿,想必也累得紧了。奴给姑娘捏捏肩捶捶腿,松散松散可好?” 霍青毓拿起桌上的普洱茶轻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什么话就说罢。” 杨嬷嬷闻言一噎,满腹的话又在心里思量再三,方才窥着霍青毓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咱们这院子里调、教的姑娘丫头们,且不知该如何处理,想讨姑娘的示下。” 霍青毓用茶盖轻拨茶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杨嬷嬷继续说道:“姑娘也是知道的,咱们这瘦马行当,虽说也做的是贩人的买卖,可到底同那些丧尽天良的拐子不一样。咱们这里的姑娘,大都是真金白银从他们父母手中买来的,经过调、教以后,再转卖给那些盐商茶商,官绅富户。虽说也叫她们受些辛苦,可到底也是给这些女孩子一条出路。咱们这儿一等的瘦马,学的是琴棋书画,丝竹笙箫,二等的姑娘,学的是看账算筹,管家理事,便是最次一等的丫鬟,也能学些针黹女红,油炸蒸酥的技艺。可不是比那些目不识丁的粗鄙妇人要强得多?” 霍青毓闻言轻笑,且把手中茶盏轻放在桌上,因笑道:“这么说来,你们做的还是活人无数的善事了?” 杨嬷嬷被讥讽的脸面一红,讪讪说道:“这倒是不敢说。只不过是人卖我买,你情我愿罢了。” “那些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子,若不是有我们当做瘦马一般的养着,也不过是被家中父母几两银子卖给人做媳妇的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扎挣着一口饭吃。可若是有幸被那些盐商富户挑中了,吃穿用度上且不说,倘或再能生下个一儿半女,连带着家里娘老子都受益无穷——” 霍青毓嗤笑,随意问道:“你倒是舌灿生花惯会说话儿,不知道这些瘦马大多是个什么下场?比如被富商挑中了却遭家中大妇厌恶打杀的,没被人挑中不得不转卖流落到青楼楚馆的……说说看,大都是个什么下场。” 杨嬷嬷被臊的满面通红,支支吾吾了大半天,只好说道:“姑娘且别这么说,不拘是个什么下场,也都是他们自己愿意的。姑娘倘若不信,且问问她们便知道了。老奴再不敢扯谎的。” 霍青毓葱白一般的手指轻揉太阳穴,歪斜着身子打量杨嬷嬷半晌,直把人看的心慌意怯腿脚发软,方才徐徐说道:“既这么着,且叫她们进来。” 第五章 十来个身材纤巧容貌娇妍的女孩子排成一行站在面前,娇滴滴的行了个万福礼,齐声说道:“见过沈姑娘。” 端端正正坐在首位的霍青毓手捧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知怎么竟有了一种身为老鸨的错觉。 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霍青毓示意众姑娘们起身,因问道:“听杨嬷嬷说,你们当中,有人自愿成为瘦马。” 霍青毓的态度平和,音色轻缓,就好似一缕吹拂着瘦西湖岸边杨柳枝的微风,让人不自觉的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众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有人微微上前,欠身说道:“回姑娘的话,奴家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霍青毓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女孩子,十二三岁的年纪,身材纤瘦宛如弱风扶柳,容貌清丽声音婉转,那把嗓子说起话儿来,简直比最上等的黄鹂鸟儿的叫声还动听。清澈的眸子亮亮的,打量人的时候臻首微垂,只略略抬眼偷窥着看,眼波流转处便透出几分风情来。那风情并非是艳若桃李的风情万种,而是豆蔻少女心下怀春的窃喜与娇嫩,叫人瞧着便觉心里痒痒的,宛若化作一池春水的柔软。 杨嬷嬷偷觑着神色略有些漫不经心,可唇角永远勾勒出一丝温柔弧度的霍青毓,小心翼翼地介绍道:“这便是我们这里最出色的姑娘春娘。打小儿便由我亲自调、教出来的。春娘,且给姑娘走一个。” 春娘娇滴滴的应了一声,迈着小巧的步子身形袅娜的迎上前来,尖尖小小的绣花鞋在绣裙底下若隐若现,春娘娇娇怯怯的行了个万福礼,口内拜道:“春娘见过姑娘——” “行了。”霍青毓略觉心累的打断春娘的黄鹂亮嗓,很是无语的说道:“我又不是来相瘦马的,叫我瞧这个做什么。” 杨嬷嬷闻言一怔,旋即尴尬的笑出声来。欠身赔笑道:“是老奴的错,竟是忘记了。” 霍青毓瞥了杨嬷嬷一眼,转过头来看着春娘,徐徐问道:“你觉着做了瘦马,被那些盐商富户挑回去做小妾,这样的日子很好?” “不然又能如何?”大抵是霍青毓的态度太过柔和,站在屋子里的一群莺莺燕燕全然忘了进门前杨嬷嬷的嘱咐。春娘更是歪侧着脑袋一脸娇憨的问道:“嬷嬷说了,女孩子这辈子无非就是嫁人生子。倘若是嫁给那些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或者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一辈子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莫如嫁给那些盐商富户,至少这辈子吃穿不愁的。” “何况奴家这些人,被养的娇娇怯怯的,也过不得那些卖力气的苦日子。即便是嫁了过去,那些汉子也未必养得起,更未必能守得住。” “倘若糟蹋了自己个儿也过不得安生日子,那我们宁愿一开始便攀个高枝儿,至少日子过得还有些念想儿。” 霍青毓听着众女孩子们理直气壮的辩驳,不觉莞尔一笑。 她暗自沉吟一回,又问道:“那你们可知道这些瘦马大多下场如何?”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仍旧是春娘乍着胆子说道:“略知道一些的。” “不害怕吗?” 这一回没有人答言了。 过了好半晌,还是春娘小声的说道:“嬷嬷说,那些下场凄惨的姐姐们,大多是仗着宠爱就不安分的。只要我们进门后乖乖的,不惹主母生气,就不会有事。” 霍青毓斜睨了杨嬷嬷一眼。 杨嬷嬷只得赔笑说道:“我这也是尽人事听天命。这些姑娘们可都是被她们老子娘亲手交到我们这儿的。为了几两银子就能狠心把女儿卖到这种地方,那些个父母兄弟也都是黑心烂肺的。即便是姑娘好心要放了她们,只怕她们也会被自家的父母兄弟转卖。姑娘也不过是白白浪费了自己的银子,终究没什么用处。” 杨嬷嬷和冯老三是真怕霍青毓脑子一抽,把所有的瘦马都遣散。到时候他们的辛苦可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霍青毓看着因为杨嬷嬷一句话,突然变得花容黯然,愁容惨淡的众女孩子,微微一笑,“叫冯老三进来。” 没等杨嬷嬷躬身应是,霍青毓又补充道:“带着账本子。” 杨嬷嬷掩不住愁容的带着众女孩子们退下。一时转身回来,身后果然跟着手捧一摞账的冯老三。 冯老三将账本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欠着身子问道:“姑娘叫我?” 霍青毓接过账本一页一页的翻看开来,过了好半天,才说道:“打从明儿起,你和杨嬷嬷每日打听些瘦马在主顾家过的好不好的事迹。过得好的都好在哪儿,过的不好的,又是因为些什么。每日闲暇时讲给她们听听。” 沈老三和杨嬷嬷面面相觑,闹不清霍青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霍青毓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又问道:“你冯老三做的是瘦马的营生。可扬州城内的盐商富户,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闲心相瘦马,冯老板家大业大,总不会坐吃山空吧?” 冯老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解释道:“小的还有一处酒楼的生意,因着同许多盐商老爷交好,倒也能领些盐引赚点小钱,扬州城外还有几亩薄田。” 霍青毓瞥了冯老三一眼,微微笑道:“你倒老实。” 冯老三讪笑着躬身应是。心说我不老实也不行啊,摊上这么个武艺超群心眼儿却比针还细的主子,他若是真瞒住了还好,若是瞒不住惹怒了女煞神,一只手就能把他掐死两个来回,到时候他死的冤不冤啊! 不得不说,霍青毓当日带着冯老三一行人到金陵踢姚短腿的场子,那一番心狠手辣的举动着实震住了不少人。 至少冯老三现在是没胆量在霍青毓跟前儿阳奉阴违的。 霍青毓可没闲心忖度冯老三心里想什么,她将冯老三的产业略微盘算一二,开口说道:“我想开一家成衣糕点铺子。咱们院子里的女孩子们,不是都学过针黹女红油炸蒸酥管家理账的本事嘛。且叫她们先在铺子里做着,也是叫她们学着自食其力的意思。” “啊?”冯老三完全摸不着头脑的看着霍青毓。 霍青毓说过一遍的话懒得再说,且把账本子扔回桌上,起身说道:“就这么着罢。我吩咐的事儿且办着,事成了赚的银子也有你们一份。” 霍青毓走到里间儿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转身笑问:“在我手底下憋屈了这么久,你们怎么没想过一包□□把我毒死了?” 冯老三与杨嬷嬷悚然而惊,不敢置信的瞪着霍青毓。还没来得及剖白自己,霍青毓又笑道:“不过幸亏你们没这么做。我体质特殊,即便是吃了一斤□□下去,也能扎挣着杀光你们再死。到时候大家岂不是两败俱伤?这样的后果,终归不是你我想要的。” 霍青毓这话倒也不虚。上辈子还在齐王身边儿的时候,闻听说服用□□可以美容,她倒是当真了。可惜人长得再漂亮也抵不过命薄。 所以她今日见了那些瘦马,才会起了同病相怜之苦。 以为生的颜色好就能享尽富贵荣华,这样的想法其实要不得。 上辈子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最后又贵为齐王侧妃,容色倾城艳名远播,本期望着父母兄弟枕边人能庇佑她,最终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这辈子她托身一介孤女,本应烂在这污泥沼里,却也凭借着一把力气得了个安稳的日子。 可见老话儿讲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唯有自己靠得住的俗语是没错的。 霍青毓有些乏累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一本绿底黑字的书册悄然浮现在眼前。 霍青毓不知道这书册究竟叫个什么名字,就连里头的字也都缺笔少划,但诡异的是霍青毓全都看得懂。 这书册里边写的是一个名叫胡菁瑜的女大学生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穿越了,穿越到她正在123言情原创网上更新的一本小说里面,成为其中的女主角。 而那位女主角的身份,恰恰就是梁国公府的嫡出幼女霍青毓! 所以说,那个让她耿耿于怀了一辈子,抢占了她身体,夺走了她气运的妖孽……就是胡菁瑜! 第六章 手艺人常说三天不做活儿手就生了,其实武艺跟手艺也差不多。 隔了一辈子都没练过的人,纵使还有些儿时的底子,依稀还记得旧日的架子,这么长时间耽误下来,武艺也早荒疏了。 练武人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霍青毓上辈子吃过手无缚鸡之力的苦楚,这辈子承蒙天幸,捡回了专属于霍家人的天生神力,她便整日琢磨着,也将记忆中的霍家枪法一点点复原。每日闻鸡起舞,对月练枪,几个月下来,倒是真有点那个意思。 冯老三揣着一张房契并一本帐,脚步匆匆的进了门儿。 晴日暖风,草幽阴绿,在这廊腰缦回,粉墙乌瓦还透着丝竹声声的江南小院儿中,盛夏的扬州总是透着那么一缕桃红柳绿的旖旎。 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至后花园,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由鹅卵石拼凑的空地儿上——原本是供收来的女孩子们轻歌曼舞的地方,此刻却有一人,穿着一身劲装,手内端着一根杆粗一寸的铁制长、枪,正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做着端枪直刺的动作。 重达二三十斤的铁枪一刺一收,往复间隐约可听见枪头刺破空气的声响。 冯老三在旁稍稍站定,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霍青毓的身上。 扬州盐商多喜欢在家里养戏班子,他们这行当里的人调、教瘦马的时候,为了迎合某些大主顾的口味,也曾私下里教过些刀马旦的架子。不过粉墨登台也是为了讨好人,饶是很多名角儿,舞刀弄枪时一摆脱不了脂浓粉艳的气息。一举一动间总有那么几分绵柔的意思。 可不像眼前这位女煞神,提扫点勾杀机凛然,倘若不是看到这后花园子里的姹紫嫣红,谁能想到这样横扫千军一往无前的枪法,竟然会出现在一个腰细身轻容貌精致的江南女子身上? 这合该是战场杀敌的手段! 冯老三双目微合,耐心等到霍青毓的晨练完毕。一旁侍立的小丫头子两颊微红,一双眸子异彩涟涟的捧着清水上前,一边拧着帕子一边娇滴滴的说道:“姑娘擦擦汗罢。” 站在一旁的冯老三看着小丫头子怀春少女一般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 不过想想也是,这女煞神本就生的精致,如今又正是十三四岁雌雄莫辩的年纪,脱下红妆换武装,一根铁枪耍起来端的是英姿勃发,翩若惊鸿,行事言语更比多少男儿还有担当气量,也难怪这些豆蔻少女都迷得失魂落魄的。 霍青毓略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汗,将帕子扔回大铜盆里,转身看着冯老三。 冯老三目光落在霍青毓手中的黑漆铁枪上,忍不住说道:“我常听人家说,练枪最好用白蜡杆的。说是能使得出枪花儿,收放自如。还说那白蜡杆必须得选二十年以上的。要不小的去外头寻摸寻摸,给姑娘也找一根儿白蜡杆枪?” 霍青毓闻言轻笑,摆手说道:“你说的那是梨花枪。个人喜欢练练还行,不大适合战场上用。” 而她练的是霍家枪法,是霍家老祖宗常年同敌军厮杀,用霍家军无数将士的性命总结出来的杀敌的枪法。是令霍家满门最为得意的“自此百战无一挫”的枪法。是融入每个霍家人骨血中的枪法。 她霍青毓重活一世,纵使骨肉脱离了霍家,可这一把力气没辜负她,她继承了霍家的天生神力,练就练霍家的枪法。 冯老三当然不知道霍青毓的这点子执拗,见霍青毓不以为然,冯老三也不再提,话锋一转,却是说起了从前霍青毓提过的,要开成衣糕点铺子的事儿。 “扬州城内寸土寸金,但凡好地段好商铺,大都被那些个盐商茶商拢在手中,咱们这些个小打小闹的,可不敢跟他们争。小的这些日子走街窜巷的寻摸,倒也找到了一家合适的地方儿。小的怕麻烦,索性将那铺子买了下来,共总花了八百两银子,还请姑娘示下。” 冯老三说着,一并把手里的房契和账本儿恭恭敬敬地递到霍青毓的面前。 霍青毓接过账本翻了翻,左不过是些出入账目。霍青毓看着眼前流水账一般的账本子,突然想起上辈子那妖孽发明的所谓“复式记账法”。 那个倒还一目了然的,比这个清楚多了。 霍青毓想着,便将“复式记账法”的概要同冯老三细细说明,又要来笔墨给冯老三当场示范了几笔账,因说道:“今后账就这么记,也省的翻账本子看的人头疼。” 冯老三并非是账房里的人,不过商人重利,冯老三稍一琢磨,便知道这样的记账法子倘若扩散开来,该有多少账房管事的要叫苦连天,方便的倒还是上头当主子的。 扬州富庶,盐商茶商世家林立,倘若这样的记账法被他们知道了,必定少不得一番伤筋动骨。冯老三心下蠢动,恨不得立时就把这好处卖给同自己交好的大主顾们。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就算讨好了大主顾,倘或得罪了大雇主手底下得用的管事账房们,只要他们稍微动手教训一下,瘦死的骆驼怎么也比马大,到时候可够自己喝一壶的。 这么一想,冯老三犹如兜头泼下一盆凉水,不但没了投机取巧的兴致,还得想法子严防死守,万万不能叫这坑人的记账法从自己这儿传出去。这扬州城内的盐商富户再多,靠着盐商富户的恩典捧饭碗的人只有更多。他冯老三家业微薄,可得罪不起这么些人。 霍青毓冷眼瞧着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跟变脸似的冯老三,漫不经心地说道:“倒还不蠢。” 上辈子那妖孽可不就献宝似的把这记账法献给了皇帝,她自己倒是邀了个“天资聪颖”的美名,却害的梁国公府因此得罪了朝廷半壁江山。尤其是两淮盐业两江河道的实权肥官儿们,一个个恨不得扒了梁国公府的皮生啖梁国公府的肉才能解去心头之恨,就连一直以霍家马首是瞻的军方都对此颇有微词。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朝廷打仗粮草先行,掌管军需的大员可不比盐课河道上的官员捞的少。镇守边陲的大将更是指着捞军需过日子,梁国公府一本账册掀翻了自家根本,圣人下旨嘉奖霍老爷子入阁拜相,看似是出将入相的风光,实际上也不过是自掘坟墓,被自己人赶出军方的遮羞布而已。 当将军的手里没了兵,就像是老虎没了牙。那下场恐怕比病猫还不如。可笑那妖孽不知反思,还为自己的举动沾沾自喜,一味沉浸在与别家姑娘们争风吃醋口角陷害上头,却不知道那些人家之所以敢在霍家入阁后欺负到她的头上,无非是觉得霍家成了没牙的老虎,即便还有些旧日的空架子,到底不足为据—— 君不见她霍青毓还在霍家时,有哪家的小娘敢在她面前多说一句废话?便是后宫里的妃嫔,上至皇后皇太后,见了她的面儿也要礼让三分。就算是朝廷册封的公主皇子,一旦惹恼了她,她霍青毓还不是鞭子轮上说抽就抽? 不惧皇权,不惧敌党,这才是开国柱石,将门世家该有的风光。 可怜霍家一世功勋,到最后却落得要在皇储争嫡时站队自保的下场。那妖孽因此成了皇后,却不知道她的风光得意,全部建立在霍家满门丢盔弃甲的基础上。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埋藏在人心之下的风波涌动,她上辈子也不得而知。还是这辈子细细看了那本书上的事迹,再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一点点揣摩出来的。 所以上辈子霍家人明明知道她才是真正的霍青毓,却不肯全力支持七皇子上位,应该是因为她回京那时,梁国公府早因种种事迹得罪了满朝文武,又在皇子夺嫡之时,因那妖孽的缘故早一步站在新皇那边儿,家族势力早被皇权渗透,阖族上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爹爹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至家族于险境,所以才不敢首尾两端恣意妄为罢? 而她当时占着沈桥的身子,一介青楼女子卷入皇子夺嫡之中却可在齐王落败后全身而退……虽然书中没有写明,会否也是她的爹娘兄长默默费了无数心神,才保下她这一条烂命。甚至是怕她身单力弱跟着齐王回到江南封地受委屈,才让她留在京城府邸,说是圈禁,却也自成一家不受世人欺凌? 而之所以不肯跟她明说,也是担心她性子极端不肯忍辱,或者是……惧怕隔墙有耳已经不敢明言? 霍青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 站在旁边儿的冯老三却因为霍青毓一句话吓得胆战心惊惊,目瞪口呆地看着霍青毓,旋即欠着身儿赔笑道:“哎呦我的姑娘喂,您这是挖坑给我跳呢?” “我要去趟京城。”霍青毓回过神来,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冯老三,吩咐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再回去一趟。” 不论是自作多情也好,当真猜中了也罢,她总得亲自回去问一问,才好死了这条心。 第七章 霍青毓说风就是雨,听得冯老三满头雾水压根儿摸不着头脑。 世人皆知京城居,大不易。皇城根儿上天子脚下,一块板砖砸下去都能洒落出七八个皇亲国戚,下剩的也是家中有人戴乌纱的官老爷们。 扬州盐会总商们富可敌国,到了京城还不得是龙盘着是虎窝着,他冯老三何德何能,一个养瘦马的怎敢跑到那么个风云际会之地乱蹚浑水? 这么一想,冯老三脸上的苦意越发浓厚的能淌出汁子来,他欠着身儿,眉毛眼睛恨不得挤到一处,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姑娘怎么想起来去京城了?那可是个好地方,皇亲国戚仕宦卿贵都跟野地里长的荒草一样,只可惜咱们人生地不熟,小的从前也不曾去过。” 这倒是实话,从古至今,这商贾行商虽然都得走南闯北货通有无,可冯老三一个养瘦马的,充其量再挪腾些本钱换几张盐引,走的也大多是山西、四川几处,如京城这般贵气云集的地方,冯老三家底微薄,着实不敢轻入的。 霍青毓瞥了冯老三一眼,没有说话。 夺舍重生一事事关机密,除了家人之外,霍青毓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可除此之外,霍青毓也找不着非得远赴千里进京一趟的理由,索性就保持缄默。 冯老三早就习惯了霍青毓遇事只说三分话的高深莫测,略想了想,只好问道:“扬州离京城两千多里,便是走运河,也得一个多月的路程。姑娘准备何时动身,也得容小的准备准备。” 霍青毓皱了皱眉,开口说道:“立刻动身,越快越好。” 冯老三无话可说。目光扫过一旁花案上的账本子和房契,不免又问道:“那姑娘命小人筹办的成衣糕点铺子……还开不开了?” 霍青毓略微沉吟。上位者最忌讳的便是朝令夕改,更何况责令冯老三开成衣糕点铺子,说到底也是为了那些女孩子着想,倒不好半途而废。 霍青毓上辈子最厌恶的便是那等给了人希望又叫人绝望的伪善作为,她自己当然不能做这样损阴德的事儿。 “你是个大男人,走街窜巷寻摸商铺,办些外场的事儿是你的长处。不过要说到张罗衣食,比对时兴花样,琢磨些合乎女眷口味的糕点茶饮,你倒不比杨嬷嬷和那些女孩子们细心。” “下剩的事情就让杨嬷嬷带着女孩子们张罗……到底是她们要做的生意,且叫她们从头儿参与进去,也好知道知道赚钱不易。”霍青毓旋即轻描淡写的吩咐道:“等吃过早饭,你引着我到商铺走一趟,我也好掂量掂量怎么改动铺子里的陈设,且等我花了细致图样,叫他们照着图样子动工就是了。” 冯老三应了声是。又笑着奉承道:“姑娘果然大才,竟然连这些都懂。” 霍青毓没答言,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行云流水的进了正堂。杨嬷嬷见状,立刻命人将灶上温着的早膳摆了上来。霍青毓略略吃了一口,又问冯老三“吃过了没?” 冯老三欠着身儿刚要答应,一阵响亮的腹鸣声陡然响起—— 倒是用不着再问了! 霍青毓莞尔一笑,且命小丫头子再添上一副碗筷,叫冯老三坐下来吃饭。 寂然饭毕。主仆二人出门去看商铺。 霍青毓为了往来方便,又换上了一身直缀,脸上手上均抹了些黄粉,又拿画笔在脸上添了几笔,整个人顿时暗淡下来,瞧着也不过是面带病倦的寻常小后生而已。 冯老三冷眼瞧着,倒是为霍青毓的机警暗暗点了个赞。扬州城内世家林立,多得是有钱有势的色中饿鬼,女煞神虽有一身武艺,可俗话说一文钱都能憋倒英雄汉,何况是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大盐商们。 所以在不能确保安危之前,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扮丑这个选择还是不错的。 主仆二人出了门,直奔冯老三选的商铺——地点竟然就在小秦淮附近。 霍青毓转头打量冯老三,冯老三讪讪赔笑道:“我们做这行生意的,跟这边儿比较熟。不过这边儿的地点也不错了,往来商旅众多,姑娘们也多。” 就是不大正经! 霍青毓无奈的叹了口气。 冯老三见状,只得讪讪说道:“我知道姑——公子的意思,不过其他地方我也去瞧了。最后都不如这人气儿旺。咱们开门做买卖,也得图个兴旺不是?” 霍青毓没答言,进了铺子细细端详。这铺子前脸儿并不算大,后头内室倒还算畅阔。顺着内室的后门出来,是小小一正两厢的房舍围成的院落。门外正对着小秦淮,这院子当中竟然还有一口井,厨房茅房一应俱全。并不需要外出走动,甚么事儿都能在院子内解决。 倒是特别贴合霍青毓想让那些女孩子们自食其力,又不愿横生枝节的心意。 这冯老三,看着五大三粗,倒还是个会揣摩人心的。 霍青毓哂然一笑,转身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冯老三正站在街前同人拱手闲聊。 对面那汉子穿着一身葛布青衫,袖子挽到胳膊上,领口衣襟儿大开,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一举一动都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草莽气息。 他为人很是机警,生就一双四面八方全都照顾到的眼睛,霍青毓刚刚走出来,那人立刻把目光落在了霍青毓的身上。旋即满脸疑惑的问冯老三道:“这位小后生是……” 冯老三微微一怔,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介绍。 反倒是霍青毓自己个儿迎上前去,拱着手笑道:“在下是冯三爷的远房侄子。因家中有事,现投奔了来。” 那汉子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目光下意识的打量着霍青毓的双手——那手上有茧。 冯老□□应过来,笑着接口道:“这是铁砂帮的严帮主。” 贩私盐的? 霍青毓立刻反应过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招呼道:“严帮主好。” 严帮主也冲着霍青毓一抱拳,开口说道:“在下托大,称呼一声贤侄——贤侄好功夫啊!” 霍青毓微微一笑,“不过是儿时孱弱,学些武艺强身健体罢了。不敢当严帮主谬赞。” 这番话衬着霍青毓瘦瘦小小,面带病容的模样,倒是有三分真切。 严帮主也不知道信不信,只是报以一笑,又出言试探道:“贤侄这双手……倒不像是练剑的。” 霍青毓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练的是枪。” “那就是了。”严帮主一脸的恍然大悟,看似不经意的笑道:“不过咱们江南一带,倒是很少有人专门练枪。毕竟这种兵器,除了战场杀敌,还真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玩意儿……不过话又说回来,贤侄不是本地人?” 眼见着严帮主越问越多,冯老三连忙打了个哈哈把话题辙过去。口中笑问道:“严帮主向来不怎么在岸上走动,今儿进城,可是有什么要事在身?” 这话颇有送客的意思。严帮主却是恍若未闻,摆着手笑道:“冯三哥也是知道的。咱们这一行当,也是看天吃饭。今年年景大好,官盐就收成好,盐商们手中积压的存货多卖不出去,只好打打咱们的主意?所以我们今年是不好做啦。” 严帮主说到这里,目光又是不经意的扫过霍青毓的双手,口内说道:“冯三哥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掺和进来,只怕要竹篮打水喽。” 听话听音儿,冯老三听到严帮主这一番话,立刻想明白了。顿时就有些哭笑不得的拱了拱手,开口说道:“严帮主真是严重了。我这是小本买卖,还拖家带口的,哪里有那个胆子掺和进江湖生意?不瞒严老哥,我这侄儿打京城过来,就是为了散散心,等明儿我还得把人送回京城去。” 严帮主这回也听明白了。心下一松,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实在了。当即声如洪钟的哈哈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从前就听那些读书人讲过,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来贤侄是有大志向啊!” “既然是来扬州游玩,有机会到河上走走,这小秦淮的风光虽好,倒是不适合贤侄这种年纪了。”严帮主自觉风趣的说了一句,又是哈哈大笑。 冯老三陪着严帮主寒暄了一回,严帮主这才拱手告辞了。 霍青毓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严帮主的背影。过了半晌,才出声问道:“此去京城,是要走运河的吧?” 冯老三连忙应是。 霍青毓轻笑一声,又问道:“你和这些贩私盐的也熟?” 冯老三心下一咯噔,还没来得及回话,霍青毓已经转身走了。 好像刚才那句话,真的是随口一问。 第八章 自扬州到京城的水路两千余里,冯老三租了一条商船,又在扬州本地采买些刺绣漆器等玩意儿,准备带到京城贩卖。也算是没白费工夫。 霍青毓对此不置可否。任由冯老三忙里忙外的一顿张罗。 与此同时,留在扬州料理家事的杨嬷嬷也带着女孩子们预备起北上的行李来。 神京路远,且南北水土大不相同,一路又是坐船又是坐车的折腾,孱弱一点的只怕倒在路上也未可知。众多女孩子们心念霍青毓的恩德,尤为精心的预备了薄厚衣裳、干粮点心并各色丸药散药,直到色、色预备停妥,正式启程,又是倏忽小半个月。 时值七月,运河上全都是北上的漕船和往来的商旅。冯老三仗着自己有一张八面玲珑惯会哄人高兴的嘴,一路上不断蹭在漕船后头,借赖着漕帮的威名庇佑自己的安危,以免有些水匪打量着他们人单势孤就起坏心。 霍青毓不愿横生枝节,外出行走时向来打扮成小后生的模样儿。她身量还未长成,又承袭了霍家武艺,小小年纪英姿勃发倒不容人小觑。押送漕船的兵丁把总们见了,立刻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霍青毓出身将门素性桀骜,然而经历了上辈子那番磋磨,该和软的地方也懂得放下身段。 于是在运河这一路上,霍青毓一改她在冯老三面前的寡言少语高深莫测,同押送漕船的兵丁把总们相处的极为投契。出手又很大方,再加上冯老三在旁敲边鼓,几顿酒肉下来,这些漕帮的弟兄们恨不得同霍青毓称兄道弟拜把子。 彼此既然相熟,霍青毓再有意无意的问起漕运上的事情,那些兵丁把总们也不再言语含糊。借着酒肉兴致,全都推心置腹的大吐苦水。把沿河两岸关闸衙门“吃拿卡要”的陈规陋习全都讲了个遍,其花样繁多巧立名目之举,简直闻所未闻,直叫人瞠目结舌。 “……外人瞧着我们漕帮人多势众,却不晓得我们也是被人欺压的怕了,不得不抱起团儿来。如若不然,只怕连一条活路都没了。” 冯老三着实不明白这女煞神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拿不准霍青毓的初衷,冯老三也只能在旁劝酒劝菜,争取多套出些秘闻来—— 兴许这女煞神就图着听些八卦好下酒呢。 于是这一路行来,几人跟过多少条漕船就听了多少关乎漕运的旧弊陈规,等到船至京城弃舟登岸时,冯老三满脑子都是些过淮过闸要交多少银子走几路衙门的琐事,整个人都是头晕脑胀的。 与之相反,再次踏上京城地界儿的霍青毓却觉得神清气爽。听着满耳的官话,虽比不上吴侬软语的清丽婉转,但是那股子字正腔圆的味道,却是别处再也寻不来的。 冯老三不知从何处张罗来一架翠幄青釉车并两辆拉行李的大板车,恭恭敬敬地请霍青毓上了马车,自己和其他几名汉子跟在车后头,护卫着行李并货物。 众人一路进了城,先找了家客栈下榻。略作洗漱吃了一口热乎饭,冯老三忙讨霍青毓的示下道:“不知姑娘此番来京城,可有甚么要事?可有甚么要吩咐小的去办?” 霍青毓看了冯老三一眼,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既到了京城,有些事情我需得自己走一趟。你既带了货物来,先想办法找找销路。” 冯老三心中狐疑,面儿上却不敢露,仍旧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一路舟车劳顿大家都很疲乏。至晚早早的便休息了。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霍青毓洗漱过后,也不在客栈用膳,径自出了门。 街道两边尽是沿街叫卖的摊子。即便是早上,来来往往仍旧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霍青毓踱步在比肩继踵的人群中,耳边听着熟悉的京话,小馄饨炸酱面胡饼烤鸭的香气扑面而来。 霍青毓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眼瞧着接近午时,便随意找了家门脸儿不错的酒肆走了进去。 大堂内三三两两坐着吃饭的客人,肩上搭着抹布的店小二捧着托盘在大堂里穿来穿去,时不时还声音悠扬的喊上一句“有客到这边儿请……” 大堂正中间搭着一副小戏台子,此刻正摆着一张桌案,有穿长衫的老者站在案前说书。惊堂木拍的是啪啪作响,说的恰好就是“梁国公府七姑娘在昭阳公主举办的赏花宴上,一首诗词镇天下”的故事。 霍青毓微微一笑,撩着衣摆在大堂角落里坐下来,静静的听说书人手舞足蹈的比划那梁国公府霍家七姑娘是怎么“一首诗词镇天下”的。 店小二先上了一壶茶,霍青毓点了几道自己上辈子常吃的京菜,又要了一壶惠泉酒。 一时饭菜上齐,霍青毓一边吃酒一边吃菜一边听书,莫名竟有几分心平气和的恬淡。 寂然饭毕,那说书的惊堂木一拍,也是“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坐在大堂里听书的客人轰然叫好,鼓掌送人。接下来上台的是一对儿弹琴唱曲儿的父女,咿咿呀呀的小调听的众人摇头晃脑。霍青毓却觉得兴致全无,扔下一串钱结了酒资,转身出门,将所有的轻歌曼语扔在背后。 老话都说近乡情更怯。 霍青毓绕着梁国公府的宅子前前后后的走了三遍,看到梁国公府的主子们坐着朱轮华盖车出了门交际,又看着梁国公府的下人顺着东西角门出出进进,正门前端端正正的坐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十来个身穿明光甲的将士。门梁上还悬着御笔亲题的匾额,上书“敕造梁国府”几个大字。 霍青毓依稀记得自己还是梁国公府七姑娘的时候,时任礼部尚书家的嫡出幼女在背后议论梁国公府家是草莽行伍出身,所以家中女眷皆“行止粗鄙,言语有失,不合京中贵女风范”,就连年过七旬喜欢在家中种菜的老祖母都被编排成“乡野村妇,吃不得精细米粮”。 消息传入霍青毓的耳中,她立刻领着祖父的亲兵当街拦住了礼部尚书家幼女的马车,把人一路拽到自家门口,就在这“敕造梁国府”的匾额下生生抽了她三鞭子。自此以后,京中再无谁家女眷敢背后议论梁国公府的是非。 可是后来呢? 霍青毓想了想,好像那妖孽占了她的身子后,滥好人的觉着所有被她“欺负”的都是可怜人,本着“与人为善”的打算,竟要与所有人修好。结果生生喂出了几只白眼狼,要不是她气运正盛,总有贵人出手相救,只怕早把自己的命玩完了。 霍青毓越发头疼的轻叹一声。上辈子她入京晚,又困于齐王府后宅,整日忙着帮七皇子争权夺利,许多琐事细节无从得知。 可这辈子有书为证,她才知道那占了她身体的妖孽气运有多盛,脑子就有多蠢! 更可笑的是她霍青毓上辈子机关算尽,却连这么个蠢人都斗不过! “这是在说我比蠢人更不值一提?” 霍青毓哂笑,抬头看了一眼梁国公府的牌匾,转身—— 一道玄色身影静静的站在身后。 那人生的俊眼修眉,唇红齿白,容貌俊秀却是不苟言笑。此刻正目光幽深的打量着霍青毓,沉声问道:“姑娘在我梁国公府外兜兜转转小半个时辰,不知有何贵干?” 霍青毓饶有兴味的勾了勾嘴角,满心的盘算此时此刻全部抛诸于脑外。她笑容可掬的冲着来人拱了拱手,挑眉问道:“梁国公府霍三公子霍青霄!” 霍青霄横眉冷对,沉声应道:“正是。” 霍青毓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神色越发柔和的问道:“敢问霍三公子……您六岁时尿床顺便尿湿的那一截□□,可还在否?” 霍青霄:“……” 第九章 良久的沉默后,霍青霄终于反应过来,阴沉着脸寒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缘何知道如此机密大事? 霍青毓笑而不答,话锋一转,又问道:“霍三公子八岁时看上了府中云吉班的台柱子,大半夜的背着所有人去偷看人家洗澡,结果发现那台柱子居然是男扮女装,又被人从窗户底下揪出来,又羞又恼,吓得高烧接连烧了三天。大病初愈后方才知耻而后勇,认真学习霍家武艺。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霍青霄目光阴测测的打量着面前之人,可惜沈桥的相貌音容与他往日相交的亲朋旧友皆无相似之处,霍青霄一时也猜不透这人的来历背景。 霍青毓感觉得到自家三个的狐疑揣测,暗自一笑,继续说道:“记得霍三公子十三岁那年,霍世子北漠大捷,捷报传入京师,霍三公子喜不自胜,且带着家中下人于府内重现战时光景,结果打碎了老国公最心爱的一套茶具。被老国公打了十绊子关进祠堂跪祖宗牌位。是夜梁国公府七姑娘霍青毓半夜给你送吃食,结果你嫌菜凉油腻,用供奉祖宗的烛火热饭热菜,险些叫祠堂走水,又被梁国公重打二十板子,还连累的霍七姑娘跟你一起跪祠堂。当日霍七姑娘给你送的饭菜分别是一叠豌豆黄,半只荷叶鸡,半只蹄髈,不是我说的可有疏漏?” “你到底是谁,怎么连这些琐事都知道?”霍青霄越发的惊疑不定。要知道当日七妹违背父亲的吩咐偷偷溜进祠堂看他时,并无旁人跟随。后来祠堂险些走水,七妹拿来的饭菜都被烧成一团黑炭,无可分辨。所以这些细节应该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如今七妹又骤然失忆…… 霍青毓微微一笑,慢悠悠的走到霍青霄身旁,凑近他的耳边悄声说道:“最后一点,霍三夫人的后背肩胛骨处,有一颗米粒大小胭脂色的胎记——” “你到底是谁?”霍青霄猛地拽住霍青毓的衣襟儿逼问道。 霍青毓好整以暇的把手附在霍青霄抓着自己衣襟儿的手上,慢条斯理的道:“兹事体大,不知霍三公子可有安静的地方,咱们坐下来详谈。” 霍青霄目光定定的看了霍青毓半晌,率先松了手,冷冷说道:“你跟我来。” “还请霍三公子见谅,在下还不适宜登门拜访。”霍青毓拱了拱手,因笑道:“霍三公子如不介意,咱们还是先去你在小莲花巷置办的外宅坐一坐罢。” 霍青霄的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意味深长,忍不住说了一句:“阁下果然消息灵通,竟然连此等琐事都知道。” 霍青毓心说我能不知道么,你买宅子的时候我还凑了二百两银子呢! 自家的底子都被摸了个通透,霍青霄也懒得再遮遮掩掩,径自把人带到了自己的外宅——说是外宅,却并没有养外室,不过是霍青霄置办出来供相交好的亲朋旧友闲时小聚之处。盖因他们这等世家子弟,若非闲散混日的纨绔,总归有些琐事不足为外人道。酒肆楚馆人多眼杂,总不如自家地方清静,亦且没有长辈在侧的拘束感。 小莲花巷就在梁国公府后头隔两条街的位置,霍青毓二人逶迤过巷,很快就到了地方。 霍青霄把人请到外院儿书房,又命仆从献茶待客,屏退众人后,这才说道:“姑娘行止鬼祟,言语唐突,又对在下的底细知之甚详,不知究竟有何见教?” 霍青毓捧茶细品,微微笑道:“听说梁国公府的七姑娘一场大病后,性情大变,竟跟换了个人似的。不但如此,只怕霍家嫡系天生的神力,也都没了罢?” 霍青霄勃然色变,寒声质问道:“你如何知道此事?” 霍青毓不用问,也知道霍青霄问的是那妖孽一场怪病后,变得手无缚鸡之力的秘闻。 霍青毓微微一笑,避而不答,仍旧说道:“早听闻霍家枪法力重千钧,大开大合,行军百战而无一挫。在下不才,倒想领教一番。” 霍青霄傲然说道:“姑娘一介女流之辈,既然知道霍家枪法力重千钧,又何必自讨没趣。” 霍青毓不以为意的勾了勾嘴角,起身说道:“是不是力重千钧,得试了才知道。兴许霍三公子的力气并不如我。” 这便是霍家一脉的诡异之处——凡是继承了天生神力的霍家子孙,通常都是嫡出女眷的气力要比男子更大一些。因此但凡霍家嫡出,不分男女皆需练习霍家枪法,这也是霍家之所以娇宠女儿,霍氏女之所以秉性桀骜的原因所在。 大凡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总归是艺高人胆大,也比旁人更多些脾气。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后院练武场,霍青毓在兵器架上挑挑拣拣,最后选了根重二十斤,杆粗一寸的铁枪,拿在手中举重若轻的挽了个枪花。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霍青霄冷眼瞧着霍青毓的架势,瞳孔骤缩,这回当真是失声惊叫道:“霍家枪法!” “你使得竟然是霍家枪法?”霍青霄惊疑不定的打量着霍青毓,脱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打一段儿!”霍青毓一式横扫千军,向霍青霄笑眯眯说道:“好久没练过有些手生,也有点手痒,打打看罢。” 就冲着面前这人使出的霍家枪法,霍青霄原本疏离猜忌,轻慢桀骜的态度骤然大变,他亦从兵器架上挑了个趁手的兵器,在演武场内站定,恭恭敬敬地说了声“请。” 霍青毓一招直捣黄龙,霎时间重达二十斤的铁枪夹杂着势如破竹的破空之声袭面而来,霍青霄下意识的举枪横挡,顺势使出了一招横扫千军,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两根铁棒一触即分。霍青霄只觉得虎口一阵微麻,登时惊愕的看着霍青毓。 除了同自家人对阵,霍青霄已经许久没在切磋武艺时被人在气力上压过。 霍青毓也是时隔两辈子都没感受到这样大开大合的痛快了。枪上的震动传入手中,霍青毓精神一振,手下一紧,一根铁枪越发使得疾如风,其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于力重千钧的杀机凛然中还透着几分梨花枪的灵动轻盈,当真有些驾轻就熟的返璞归真。 霍青霄忙回身抵挡,霎时间演武场内兵器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寒光闪烁,破空嘶嘶,两人手中枪棒皆武得密不透风。电光火石间已是堪堪百余回合。霍青霄寻了个空子抽身而退,哈哈笑道:“姑娘的霍家枪法倒是比在下更着力三分,霍三甘拜下风。” 霍青毓挽了个枪花顺势站定,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霍青霄打量着面前这人身材纤瘦娇娇弱弱的模样儿,居然能举着二十斤的铁枪而视若无物,下意识的想到了自家那些凶悍的女眷们。眼皮微微一跳。忙拱手笑问道:“叙旧也叙过了,新茶也喝过了,这武艺也切磋了。姑娘究竟从何而来,也该透漏几分罢?” 霍青毓微微一笑,神色淡然的介绍道:“好说,好说。在下沈桥,又名……霍青毓!” 霍青霄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一脸惊愕的看着面前之人。脑子一片空白。 霍青毓倒是颇为淡定,还有闲心替霍青霄考虑道:“此事说来离奇,况且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三哥若是没意见,我们还是回书房里头坐着说话。” 霍青霄愣愣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霍青毓将手中铁枪顺势放回兵器架,一马当先回到外书房。霍青霄就这么神色怔然的跟在后头。直到两人在书房分宾主坐定,下人上了新茶又退了下去。霍青霄才反应过来,失声惊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你是谁?” “我才是真正的霍青毓。”霍青毓好整以暇的捧茶笑道:“现如今府上那位惊才绝艳,诗传天下,言谈举止颇不着调,脑子还有些灌水的霍七娘并非原身。三哥若是不信,回府一试便知。” 霍青霄下意识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对梁国公府诸人诸事知之甚详,而那位霍七姑娘,却借口重病失忆,一问三不知。更是性情大变……”霍青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意味深长的说道:“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就算诗词文章对圣人先贤歌功颂德,可圣人先贤研习学问,著书立传,总是有迹可循。这天底下并没有生而知之者,更何况现如今的梁国公府霍七姑娘,确实出口成章诗传天下不假。可是一个文采如此斐然之人,居然连字都不会写!况且许多诗词中的典故也是世人闻所未闻,霍七姑娘也无法自圆其说。 这天底下不全然都是傻子。很多人早对梁国公府的霍七姑娘心生疑虑,只不过是碍于霍家之势,不敢出口质疑罢了。 外人不敢多言置喙,可是霍家自己人呢? 霍青毓可不相信那妖孽前后差别如此之大,霍家人会半点疑虑没有。 果然,霍青霄神色变幻游移不定,面前之人所言所语着实惊世骇俗,可言之凿凿却又由不得人不信。 沉吟了好半日,霍青霄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一试便知……如何试?” 霍青毓笑容可掬的弯了弯眉眼,随口说道:“很简单。” 第十章 梁国公府家的朱轮华盖车从昭阳公主府出来,一路晃晃荡荡地进了梁国公府的侧门。至轿马厅落了停,跟车的小子们鱼贯而出,只剩下嬷嬷们簇拥上来,服侍着霍家七姑娘下了马车。 梁国公府乃是将门世家。府中女眷亦从小苦练武艺,因此公府虽大,却不像许多贵宦人家一般内设轿辇。府中上自老太君下至姑娘们,内外院儿往来时全都是健步如飞,用句当年老太爷的话,“不但消食儿,亦且健身。” 霍家七姑娘被嬷嬷丫鬟们簇拥着穿过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过穿堂、间厅,方才进了正院儿。廊下的画眉鹦鹉叫的欢快,霍家七姑娘却有些娇喘微微的放慢了脚步。身后围随的众嬷嬷丫鬟们见状,亦都不声不响地跟着放慢了脚步。 常在七姑娘身边儿伺候的都知道,七姑娘自一场大病后,不但得了失心症性情大变,亦且丧失了许多气力。 霍家有祖训,唯有承袭了霍家枪法的家族子嗣才能得到最好的栽培。七姑娘骤逢大变,家中主子们生怕触及七姑娘的痛楚,严令下人们在七姑娘面前提及往事。 好在七姑娘虽患失心,性情倒是比从前和软了不少,待下人们也都更加宽厚,比不得先时令行禁止,凤眼一瞪就跟国公爷似的威严凛凛,看的人心里发慌。 主子宽善,底下人就好伺候。这原本是将好事儿,只是那股子不分青红皂白滥好人的劲头儿,也着实叫人头疼。 就拿今儿昭阳公主府的赏花宴来说罢,那礼部尚书家的五姑娘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儿给七姑娘上眼药,畏畏缩缩的好像姑娘如何欺负了她。倘若是在平时,姑娘早一鞭子抽了上去,且不惯着她惺惺作态。可放在如今的七姑娘身上,却被人一番作戏哄得手足无措,当真以为是自己的不是了。 她当下人的看不过眼,待回程时在马车上略微劝了几句,反倒叫姑娘一通“以和为贵,宽以待人”的大道理说的哭笑不得。 怪得府中主子们背地里都说,七姑娘是那一场怪病烧坏了脑子。 “你们都下去罢。不必跟着我,这是咱们自己家,难道我还能丢了不成?”霍家七姑娘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嬷嬷丫鬟们闻言,心说姑娘又不是没在家里走丢过。面儿上却不敢露,知道七姑娘自那场病愈,不大喜欢众人围随,只说什么“不自在”。 她们做下人的,当然不能让主子觉得不自在,何况七姑娘说的也对,这里是堂堂梁国公府,满院子精通武艺的元帅将军住着,外院里跟随老公爷上过战场的三百精兵守着,再加上时时往来巡视的家丁护院儿,那个毛贼不开眼,敢到这府里头撒泼? 众人听命鱼贯而退。临走之前,贴身伺候的奶嬷嬷贴心的指着正院儿西边的垂花门笑道:“姑娘的院子且在那头儿,顺着这道门出去,顺着抄手游廊一直往前走,过两个门转东,一路走到尽头,也就是了。” 奶嬷嬷想了想,又改口说道:“过两个门转东,就是顺着姑娘的右手边儿走就是了。” 霍家七姑娘囧然点了点头,红着脸胡乱的摆手说道:“我知道了,嬷嬷快去休息罢。跟着我走了这么一天也累了,合该歇歇脚。叫小丫头子盛了热水跑一跑,解解乏。” 自打那场怪病初愈后,姑娘的嘴倒是越发甜了。几句话说的奶嬷嬷心里熨熨贴贴的,一叠声的道谢,欢欢喜喜的走了。 霍家七姑娘瞧着别人欢喜的样子,她自己也觉着欢喜。勾了勾嘴角,脚步雀跃着往前走,刚刚进了正堂,只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胡菁瑜!” 霍家七姑娘下意识的回头,愕然问道:“谁叫我——” 话音未落,只见向来最疼她的三哥霍青霄铁青着脸面自门后走了出来,寒声说道:“你果然不是我的七妹。” 霍家七姑娘脸色瞬间惨白,她猫咬了舌头似的,神色惊恐的连连倒退,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高几,高几上的汝窑美人瓶掉到地上“豁啷”一声碎成几瓣。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正堂内的寂静,霍家七姑娘要哭不哭的看着霍青霄,只见素日里不苟言笑却待她甚好的霍青霄头一次露出杀之而后快的目光,曾在战场上杀过人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霍青霄杀机凛然的直视胡菁瑜,沉声问道:“是你这妖孽杀了我的七妹!”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故意的……”胡菁瑜又是惊又是吓又是恐又是怕,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羞惭愧对,她胡乱的摆着双手,浑身乱颤,口不择言的解释道:“三哥你别这样,我好怕。三哥我没杀人,我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就变成霍青毓了,我不是妖孽。其实我是后世——” “别叫我三哥。”霍青霄喝断面前这女子的话。一想到梁国公府上上下下对此女如此溺爱,可是自己真正的七妹却沦落到扬州烟花柳巷之地,受尽了委屈摧残还差点儿成了瘦马。霍青霄就恨不得杀了这女子。 “你知道我真正的七妹究竟在哪儿吗?”霍青霄俯身上前,凑近了胡菁瑜逼问道:“当你以霍家七姑娘的身份享尽荣华富贵,活的恣意逍遥的时候,你有想过我的七妹是怎么过日子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胡菁瑜被霍青霄周身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吓得手软脚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双臂蜷缩着收在胸前。 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原身究竟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穿到了她的身上? 胡菁瑜猜不到。她只能软软的靠在地上,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霍青霄,神色又是可怜又是害怕。就好像是主人家圈养的猫儿狗儿,主子有兴致对她好,她就洋洋得意的撒起娇儿来。若是主人发脾气了想要打杀了她,她也只会蜷缩成一团,又惊又吓的等着自己的命运。动也不敢乱动一下。 霍青霄看到这妖孽附在自家七妹的身上,用这张脸露出惶恐无助的神情看着他,不免想到这半年来的相处……不可否认,她是个善良柔软的人。 然而他的七妹,不论是身处高位还是境遇落魄,永远都不会露出这等乞怜的神情。 这个人果然不是他的七妹,她的身上,没有霍家人的风骨。 “好了。” 一道苍老倦怠的声音自屏风后头响起,霍家老太君被儿女搀扶着,缓缓绕过屏风,在正堂上首坐定。 胡菁瑜愕然看着霍家几房的长辈兄妹们全都走了出来,失声叫道:“老祖母,爹爹,娘亲……” “别叫我老祖母了!”霍家老太君缓缓摆了摆手,“我不是你的祖母。你却是害了我嫡亲孙女儿的妖孽。” 胡菁瑜瞬间失声,痰跪在地上哭个不停。她泪眼朦胧的看着霍家老太君,又看向梁国公和梁国公夫人,再往下是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和几房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然而从前待她那样好那样和气的人,此刻全都横眉怒目的看着她。便是不显露怒容的,也都撇过脸去。 胡菁瑜越发委屈的哭出声来。穿过来这几个月,她已经真的把自己当做了霍青毓,更把梁国公府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如今被亲人如此冷漠的对待,向来娇生惯养的胡菁瑜根本承受不住。 霍家老太君神色冷漠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缓缓说道:“早该觉出不对的。捧着不知来处的妖孽疼宠溺爱,却害的自家骨肉流落一方。咱们霍家这是造了什么孽,要遭到如此不幸!” “把人秘密关押到暗室里去,细细的拷问。我要知道,这妖孽究竟从何处来,究竟怎么上了我孙女的身,又想要对我梁国公府做些什么!” 贴身伺候老太君的方嬷嬷欠身应是,起身向两旁侍立的心腹丫鬟们使了个眼色,众人默不作声的押着瘫坐在地上的胡菁瑜进了暗室。 一直面无表情,静坐在屏风后头的霍青毓起身地转了出来。 原本不动如山的霍家老太君立刻招手儿叫道:“我的乖孙儿啊,快过来祖母这边儿,叫祖母好好瞧一瞧。” 霍青毓笑着站定,先向老太太请安,次后梁国公、梁国公夫人、二房长辈、三房长辈的一一拜见过,又同平辈的姊妹兄弟们厮见过,方才在霍老太君身旁坐下,神色倒是比众人都要从容镇定。 霍老太君搂着霍青毓细细打量,看到音容笑貌全然陌生的孙女儿,霍老太君忍不住泪眼涟涟,握着霍青毓的手问道:“……你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扎挣过来的。究竟吃了多少的苦啊!” 霍青毓眼眶儿微红,她盼着一幕足足盼了两辈子,如今天随人愿,霍青毓反倒是没了最初的激动,只觉得满腔酸楚全都自心肝肺腑堆聚到嗓子眼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努力逼回眼中的湿意,随口说道:“还好吧,索性都过去了。” 一句话落,满堂里坐着的长辈们却是忍不住掉了眼泪。梁国公夫人哭嚎着上前一把搂住霍青毓,把人死死的按在怀里,歇斯里地的捶着霍青毓的后背,一句心肝儿一句肉的喊着。一直绷着的梁国公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各房的叔叔婶婶也忙凑上前来,哭声询问霍青毓这些时日到底遭遇了什么。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气,在长辈们的声声催问下,仍旧是有选择的吐露一些实情——只说了自己一觉醒来成为沈桥,武力震慑冯老三收拢一干手下,并为沈桥报了仇的经过。至于上辈子亲人相见不相认的种种纷繁过往,霍青毓一盖隐去不提。 饶是如此,仍旧听的霍家众人啼泣不止,心疼的了不得。 反倒是霍青毓转过头来安慰了众人半晌,眼见天色不早,霍青毓这才话锋一转,开口说道:“我须得私下见见那位胡菁瑜。有些事情,我总要问个分明。” 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众人当即点了点头,命人引着霍青毓去暗室。 并未领会霍青毓口中“私下见见”这句话的意思。 第十一章 梁国公府乃是行伍出身,承袭家规祖制教导族中子弟,自然有其独到的一面。 霍老太君口中所说的暗室,原是梁国公府用来惩戒家中犯错族人关禁闭的小黑屋。房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当地放着一桌四椅,是最劣等的杨木所制,桌上摆着一套粗胎白瓷的邢窑茶具,除此之外,房中再无一物。却是比府中最低等的丫鬟小厮们住的通铺还要简陋。 府中各房子嗣但有犯错者,就要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被关禁闭。一面抄写祖制家规一面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认错了,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据说国公爷幼时顽劣,又秉性执拗从不肯低头认错,所以深受其苦。承爵以后,国公爷首要废的就是这一条家规。明令家中子嗣凡有犯错者,不再关暗室,改跪祠堂—— 用句国公爷的原话,“怎么说祠堂也比暗室阔亮多了,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胸襟广阔。即便是面壁思过,也要有眼开目阔的成效,否则关着关着都变得小家子气了。” 这一番话强词夺理处且不必多说,然国公爷身为一家之主,既有明令,上行下效,这暗室倒是有十来年不曾动用过。 霍青毓推门而入的时候,但觉一股尘土气息扑面而来。霍青毓掩口捂鼻,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方才迈步而入。 小小的暗室内,方嬷嬷背靠门站着,霍老太君的心腹丫鬟红缨、偃月正一左一右按着胡菁瑜的膀臂压着她的头往大铜盆里按。不过几息间又把手松开,容胡菁瑜抬头喘几口气,如此反反复复,胡菁瑜满头满身的都是水,黑如墨缎的青丝凌乱的贴在脸上、身上,一身华服也被尘土水渍弄得脏兮兮的,分外狼狈。 三人注意到霍青毓的身影,立刻躬身问安。她们都是霍家最信任的婢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方才从主子们的交谈中得知霍青毓真正的身份,自然不敢有半点怠慢。 霍青毓摆了摆手,示意三人退下。 三人面面相觑,稍作沉吟,仍旧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只好欠了欠身,恭敬告退。临走时还不忘将房门小心翼翼地掩上。 房中顿时一暗,只剩下霍青毓二人。胡菁瑜满面惊恐的蜷缩在墙角,一双黑漆漆点墨也似的眸子落在霍青毓的身上,仍旧带着一丝小动物般的湿润无害。 霍青毓微微一笑,慢慢走到胡菁瑜的身边,缓缓蹲下。她抬起手臂,摸了摸胡菁瑜歪歪斜斜凌乱不堪的发髻。 胡菁瑜瑟缩着努力把自己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屏息不语。 霍青毓仍旧是一片人畜无害的笑容可掬,温言浅笑道:“知道我是谁吗?” 胡菁瑜小小的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迟疑的点了点头。 霍青毓笑容微微加深,柔声轻赞道:“你也很聪明。猜中了,我才是真正的霍青毓。” 胡菁瑜又把自己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胡菁瑜。方才的那一番拷问,着实把她吓住了。 霍青毓轻叹一声,替胡菁瑜整理了头发,因问道:“她们怎么拷问你的?” “……按着我的头,按到水里,不让我起来……”胡菁瑜听到霍青毓的问话,原本是不太敢出声的。不过心下突然一阵惊悸,直觉的答应了出来。 霍青毓眉头轻蹙,轻声说道:“好过分呀,你又不是故意的。” 胡菁瑜没想到霍青毓竟然会这么说,如遇知音一般连连点头。下意识的便对霍青毓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眼圈立刻红了起来,要哭不哭的看着霍青毓,撇着嘴眼巴巴地,神情中带着几分亲昵的撒娇。 就好像是家养的猫儿狗儿一般,不论遭受了怎样的厌弃,只要有人稍稍露出一丝喜欢,立刻记吃不记打的黏糊过来。 霍青毓看的一笑,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在这副身子里醒过来的时候,遭受的是什么样的境遇?” 胡菁瑜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霍青毓慢慢凑近胡菁瑜的耳朵,小声说道:“我醒来的时候,被拐子卖给了调、教瘦马的人。扬州瘦马,你知道吗?” 霍青毓说到这里,突然问了一句。 胡菁瑜又点了点头,黑白分明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安。 霍青毓继续说道:“不给吃饱饭,还要裹小脚,把骨头生生的折断在裹脚布里头,疼的发脓。我受不了了想要逃走,被抓住又是一顿好打,他们舍不得打我的脸我的身子,就用烧红了的铁签子往下边戳,往伤口上摸盐,又疼又隐蔽,外头却一丁点儿都看不出来。我就那么咬牙挺着,还是想跑。最后养瘦马的人熬不住了,就把我转卖给青楼的老鸨。青楼的老鸨威胁我要么乖乖听她的话当花魁,要么直接扔到最下等的馆子里卖身……就跟熬鹰似的,先撑不住的认输,就算撑过去了,这辈子也是当奴做俾的下贱命。” 霍青毓说到这里,黝黑的眸子直直的盯着胡菁瑜的眼睛,幽幽说道:“你说我委屈吗?” 胡菁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颗颗泪水滚滚而落。她是个真正良善绵软的人,不曾见过那些残忍的事情,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过。她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这么坏的人,会对那么小的孩子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如今听到霍青毓这般娓娓道来,又想到都是自己穿越而来,占了她的身体才害的她有此一劫,胡菁瑜更是羞愧的无地自容,早忘了自己的委屈怨怼,伸出一只手,细细的指尖悄悄的捏住霍青毓的衣袖摇了摇,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 听到这熟悉的三个字,霍青毓登时一阵恍惚。上辈子,她从这妖孽口中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这三个字。不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人总是这么要哭不哭的看着她,满满的手足无措疼惜不安,然后她的那些簇拥者们就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她霍青毓有命无运,甚至还以那妖孽良善温柔聪颖多智比她霍青毓更配得到万千宠爱的说法而沾沾自喜。 到了最后,便是她霍青毓的骨肉亲人,也都劝她要认命。 可是她又凭什么认命? 原本该高高在上享受荣华富贵父母疼宠的人是她!被人抢占了命格沦落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是她!她霍青毓一辈子俯仰无愧,却要遭受这等零落成泥的摧残,还要被人如此嫌弃奚落!倘或她就这么认了命,那她咬着牙苦撑的那些年算什么?她凭白遭受的折磨又该找谁算账?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气。上辈子她始终琢磨不透这一点,这辈子她也不想琢磨了。她伸出手,慢慢的覆到胡菁瑜的手上,那手背凝白细滑,摸上去就仿佛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叫人爱不释手。而霍青毓的双手却因为苦练铁枪的缘故,生的满是老茧。 “没关系。”霍青毓就这么笑意盈盈地打量着胡菁瑜,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左右我不会认命。就算是命中注定叫我沦落泥沼,我也有本事从地底下爬上来。” 霍青毓说这句话时,瞬间爆发的血腥杀气慑的胡菁瑜说不出半句话来。她就这么怔怔的看着霍青毓,听对方细声慢语的说道:“可是我怎么扎挣与命相搏,都是我自己个儿的事儿。你占了我的身体抢了我的命格,害我沦落至此。是你对不起我,对不对?” 胡菁瑜脑子无暇反应,只能呆呆的点了点头。 “所以你欠我一条命。”霍青毓就这么总结道:“那这辈子,你得还我一条命才行。” 胡菁瑜眨了眨眼睛,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惊恐的缩回了手,满是戒备的蜷缩着,小声祈求道:“别、别杀我……” “没人要杀了你。就算杀了你,我也未必能回去不是?”霍青毓笑眯眯说道:“我是要你这辈子都听我的话。不管我让你做什么,你都要乖乖的。你依然会是梁国公府千娇万宠的霍七姑娘,我也会劝说父母哥哥们尽快原谅你。到时候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会待你如自己妹妹一般,你觉得好不好?” 胡菁瑜屏息凝神,眸中异彩涟涟,立刻被霍青毓描述的未来吸引了。 霍青毓对她的反应了如指掌。这个人,性子就仿佛是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头一眼见到的就是亲人,对她好的必定是好人。喜欢一个人就是全然无保留的信赖亲近,被人害了伤了也不会认真记仇。倘若是一般人,只怕早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可胡菁瑜的气运又极好,每每临危遇难,必定逢凶化吉。最重要的是梁国公府两年后那一场—— 霍青毓暗自沉吟的时候,胡菁瑜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过了半晌,终究按捺不住,心甘情愿的下了套,用极细极细的声音打断霍青毓的凝神暗思,小声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看到如此乖巧听话的胡菁瑜,回过神来的霍青毓满意的笑了笑。 第十二章 霍青毓从暗室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斜阳残照,只剩下一抹泣血的红摇摇坠坠的挂在天边。 留守在廊下的红缨迎上前来躬身见礼,神情恭顺地说道:“老太太已在上房摆了晚膳,请姑娘随奴婢来。” 霍青毓淡淡地道了声谢,红缨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受宠若惊的神色,旋即又忍不住地面露疼惜。不晓得向来意气风发不拘小节的七姑娘,究竟受了何等磋磨,才会变成如今这么冷漠自持的模样儿。 一路无话直至上房,霍家几房人口都坐在正堂内,满屋子的老老少少并没有往日的喧嚣热闹,一个个赤红着眼睛面露阴沉的坐着,一旁侍立的丫鬟嬷嬷们也都是屏息凝神。竟连一声咳嗽不闻。 霍青毓脚步从容地迈进了正堂,堂上坐着的梁国公和国公夫人登时站起身来,霍老太君也被丫鬟搀扶着迎了上来。其他人见状,也都立刻起身相迎。 霍青毓伸手搀住了老太太,扶着她的胳膊送到上座坐下。老太太忙拽住霍青毓也让她在身旁坐了。一双手颤抖着抚摸着霍青毓的脸,双目含泪的说道:“我的乖孙儿,你受苦了。” “还好。”霍青毓反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缓缓说道:“方才我已同那胡菁瑜说好了。附身夺舍一事,她也不是故意的——” “休要提那妖孽。”老太太恨恨的捶了捶拐杖,“我的孙儿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受了多少苦楚,这妖孽明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却能以失心为由冒充你的身份安享荣华。可见其心之恶,纵使无意,也绝非无辜。” “但也罪不至死。”霍青毓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替那妖孽说情的一天。一时间倒有些百感交集。“不论怎么说,如今在外人眼中,她才是真正的梁国公府七姑娘。况且她文采斐然,诗传天下,更得士林清流之追捧。如果这个时候,她无缘无故的出了事,我梁国公府必定引来天下注目,倘或有人寻机发难,我们霍家反倒是陷于被动。” 霍青毓一句话引来众人沉思。 自古以来,功高盖主,兔死狗烹向来都是国朝新立寻常事。霍家一门众将,嫡系亲枝掌握朝中泰半军权,此事早已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本朝高祖皇帝雄才大略知人善任,恢廓大度用人不疑,对一同打下江山的功勋老臣们向少猜忌。再加上登基头几年接连处置了一批矜功自伐谋朝篡位的老臣,使得大家都老实不少。 自高祖驾崩后皇五子刘文继位,改年号为永寿。永寿帝人如其名,是个允文不允武的性子,在治军上的才干稀松平常,于辈分上又算得上是晚辈。平日文武百官于朝堂上议论兵事,永寿帝纸上谈兵说不上话,底气就有些不足。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想要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心腹臣下,本也是寻常事。然朝廷新立,边塞不宁,文官这一脉还好说,军事上且得倚重这帮子老臣戍守边塞以振国威。皇权弱于军权,永寿帝也唯有谨慎从事,多以怀柔之策加以抚慰。 于是在这番既用且防的微妙心思下,君臣之间颇为相得的又过了七八年。至如今边塞安稳,四海臣服,永寿帝励精图治,休养生息,朝廷新旧更迭,士林清流皆对陛下歌功颂德,永寿帝龙椅坐得安稳,想来也能腾出手来收拢军权了。 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梁国公府当然要谨慎从事,以免授人把柄,借机滋事。 想明白了这一节,梁国公率先叹了一声,开口说道:“小七说的很是,俗话说盛世重文乱世重武,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那帮子唇枪舌剑的刀笔吏倒是轻易招惹不得。” 霍老太君冷笑一声,“照你们这么说,那害了我乖孙儿的妖孽非但惩戒不得,我们反倒要供着她了?” 如今是永寿八年,胡菁瑜穿越过来不到半载。这么短的时间内,胡菁瑜的精力被各家赏花会分去大半,还要努力“求得”那些曾被她揍过的闺秀公子们的原谅。每日只有晨昏定省时才能与家人见面,当然不会如前世一般,同梁国公府上上下下建立深厚的感情。 人心肉长,没有前世的同甘共苦休戚相关,也没有福缘深厚的救了大嫂和梁国公府嫡长孙,梁国公府一众人等也并不曾像前世一般对胡菁瑜割舍不下。 不过正如霍青毓所说,孤魂夺舍一事总归是怪力乱神,太过荒谬。倘若传了出去,外人不明真相,只怕会对梁国公府的声誉有所损碍。再被有心人利用,反倒不好。 再者说来,那妖孽也是罪不至死。更何况她还占着七妹霍青毓的身子,总不好让他们亲手对自家骨血下手罢? 好歹是朝昔相处大半年的,霍家人虽然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却还没心肠冷硬到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 霍老太君皱了皱眉,沉声说道:“那就把人关在府中不许她出去,也免得丢人现眼。” “倒也不必。”霍青毓徐徐说道:“一夜之间神魂易主,此事本就蹊跷。兴许是命定也未可知。既然是天命如此,我们如果不能顺势而为,岂不是辜负了上天这一份美意?” 霍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霍青毓此话何解。 霍青霄皱了皱眉,开口催促道:“别卖关子,你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就是。” 霍青毓微微一笑,她早已盘算好了后手,此刻娓娓道来,分析利弊,倒是前所未有的条理清晰。 “……梁国公府战功赫赫堪称是功高盖主,本朝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将领都出身霍家军,兵部与军方向来是唯梁国公府马首是瞻,圣人对此知之甚详。皇权弱于军权,刀柄子握在别人手中,永寿帝只怕连半夜睡觉都睡不安稳,他想要收拢兵权,最先要对付的肯定是霍氏一族。不论是怀柔示好还是另有盘算,我们梁国公府也不能任由他们算计。最好是能将这池水搅浑,到时候不论我们是想浑水摸鱼还是隔岸观火,总归留有余地。” 然而上辈子,梁国公府却因为胡菁瑜的种种举动,最终还是落入永寿帝的算计,彻底沦为被动。 霍青毓想到这里,颇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永寿帝秉性宽仁,爱惜羽毛,且对史家存有敬畏之心,不会让自己落个刻薄寡恩的评价,更不敢贸然出手闹得两败俱伤,致使朝廷动荡给外族可乘之机。看准了这一点,主动权自然在我们的手上。” “你说这些我明白,不过这些事情又跟七……跟那妖孽有何关系?”霍青霄满是狐疑的问道。 霍青毓有些无奈的看了看自己的三哥。因这一身天赋异禀,霍氏族人素来武勇有余而智谋不足。兵法诡谲,霍家人的全部心眼子都放在战场上了,所以上辈子才会被人轻而易举的算计。 “听说自霍七姑娘性情大变,又展露出惊才绝艳的诗词天赋后,宫中贵人便对霍七姑娘青眼有加,时有亲近之举。” 霍家众人面面相觑,隐隐约约地知道霍青毓在说什么,却又猜不透。 “世人皆知梁国公府霍七姑娘备受尊宠,又是梁国公府内唯一一位云英未嫁的嫡出姑娘。恰好圣人膝下几位皇子正值适龄……”霍青毓哂笑,一语中的道:“我刚刚入京,就听说昭阳公主时常下帖子请梁国公府的七姑娘参加赏花宴。五殿下、七殿下和九殿下也为座上宾……” 梁国公府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霍老太君冷笑道:“痴心妄想。我们霍家可不是那等不顾女儿死活,把人送进宫里邀宠献媚的人家。” 更何况以梁国公府的身份地位,也不适合做出这样的举动。 霍青毓莞尔一笑,开口说道:“猎户打猎的时候,都知道网开一面的道理。一块诱饵抛出去,吊着别人的胃口,让他们自觉有机可乘,总比叫他们觉着无处下手时铤而走险要好得多。” 闻听此言,霍家众人恍然大悟。可旋即又不以为然,梁国公更是哭笑不得的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可那妖孽且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之辈,怎么可能搅动这一潭浑水。” “这一点父亲就放心罢。”霍青毓意味深长的勾了勾嘴角。 若说这胡菁瑜,在别的事情上脑子转的还有限,可唯有在男女之事上,再没有人能比她做的更好了。 同样一个人,同样的那些手段,上辈子能被皇帝用来瓦解梁国公府,这辈子就能被梁国公府用来算计皇帝。 俗语说借刀杀人,刀子是没错的。可手执刀柄的人若是不能换一换,她霍青毓积攒两辈子的仇怨,又该如何消解? 第十三章 一众人等相谈正酣,便有小丫头子过来通传,只说晚膳已经摆在西边儿花厅内,请主子们移步入席。 霍老太君搂着霍青毓的肩膀说道:“我叫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虎皮肘子黄豆猪蹄,你要多吃些才是。” 梁国公府乃是将门世家,霍家子孙因为天赋异禀自幼习武的缘故,不拘男丁女眷向来都是无肉不欢。霍青毓从前也是如此。可自从她上辈子托生到沈桥的身上,经了那一番瘦马的调、教,吃饭都只敢吃五分饱,倒是许久没有过大鱼大肉的痛快日子。这辈子武力复苏,又苦练枪法,在扬州时倒也餐餐有肉。可淮扬菜向来都以选料严谨,做工精细而名驰天下,讲究的是“清鲜平和,浓醇兼备”,吃在霍青毓的口中,自然不如这酒肉无忌的酣畅淋漓。 这一顿饭吃的极为畅快。 霍家是行伍出身,没有那么多规矩,即便是承公袭爵,官场走动来家眷往来时注重礼数,自家关起门来,仍旧如从前一般无二。 就拿这吃饭来说,许多京中仕宦人家都有各房媳妇儿捧杯安箸伺候人的规矩,并不许女媳入席。可霍家就不讲这一套,吃饭的时候各房主子们呼啦啦往大圆桌上一坐,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两坛子惠泉酒摆上来,谈笑恢弘推杯换盏,用老公爷的话讲,“民以食为天,倘或连吃顿饭都不自在,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更有一层深意,便是梁国公府家大业大,各房主子们白天忙于公务向少聚在一起,倘或吃饭时还被规矩拘束着不敢言语,长此以往,只怕连骨肉情分都冷了。 莫不如趁吃饭时灌上几杯酒,有怨的道怨,没怨的闲扯,便是哪句话说不对味儿,趁着酒劲儿到庭院里好好打一场,甚么郁气都散了。 老国公出身草莽,不曾读过几本书,但一辈子游走江湖征战沙场,起起落落见惯了人心反复之事。有感于世上共患难者多而共富贵者少,老公爷在“苟富贵”以后立刻定了这么一条“淳朴”的家规。 这是老国公用自己大半生的经历总结出来的,他坚持认为,这世上没什么难题,是一顿酒一顿揍解决不了的。如果实在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顿! 直到喝服了打服了为止! 而霍氏一族也正因着这一套规矩,于锦绣膏腴的京城地界儿泡了这么多年,也大都没有忘本。更不像许多骤然富贵起来的功勋仕宦,只因子孙不肖被眼吧前儿的富贵迷了眼,心生嫌隙祸起萧墙,再加上有人刻意撺掇,这还没几年工夫,家道就已败落了下来。 可见老国公定下的规矩虽然淳朴,却是正对人心。 因而霍青毓被霍老太君压着往席上这么一座,霍青霄刚要给霍青毓倒酒,梁国公立刻高扬着声音吩咐道:“这大喜的日子,喝什么惠泉酒。绵柔柔的便是喝上十斤也醉不了人。且把我从西北带回来的烧刀子拿上来。再拿大碗来,咱们今天喝个痛快!” 各房长辈同辈们轰然笑应,于是小丫头子躬身上前,撤下惠泉酒并喝酒的小杯子,另换了烧刀子并大海碗来。 梁国公屏退众下人,亲自给霍青毓倒满了一碗酒,霍青毓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双手碰碗,梁国公举起酒碗和霍青毓碰了碰,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霍青毓的肩膀道:“女儿你受苦了。这杯酒当爹的敬你,今后你还是咱们霍家千娇万宠的七娘子,谁敢给你不痛快,先问过咱们霍家同不同意!” 霍青毓连忙躬身,赤红着眼睛说道:“爹爹……” 一句话出口,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抬手一扬脖,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好久没吃过这样烈性的酒。这烧刀子刚刚入口,霍青毓只觉得有一把火从嗓子眼一直烧到心口窝儿,脸上腾地泛起了红晕,整个人也都晕晕乎乎地,身形微微地摇晃不住——却是这副身子从未饮过如此烈酒的缘故。 霍青毓还没来得及吃口菜喘喘气,梁国公夫人也起身替霍青毓倒了一碗酒,自己也倒了一碗酒要敬,霍青毓连忙躬身捧碗,这一杯酒下肚,霍家二房的叔叔婶婶也笑着起身道:“该我们了。” 霍青毓连忙摆了摆手推辞道:“实在不行了,我——” 话还没说完,霍家二房婶婶笑道:“七侄女儿不肯喝我们的酒,可是心里还埋怨我们的缘故?既这么着,那我们也不敢强求。” 说完这句话,二叔二婶当真放下了酒碗,意欲坐下。 霍青毓听了这话,连忙把话回转过来,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句碗敬道:“我干了,二叔二婶随意。” 如此酒过三巡,霍青毓恨不得趴在酒桌上睡过去。她捧着酒碗,醉眼朦胧的看着围坐在席上的父母长辈兄弟姊妹,只觉得心口窝儿里好像有块大石头压着,不吐不快地说道:“……我心里头怕的很,打从我决定要上京来找你们,见天儿晚上都睡不着觉。害怕你们不肯认我,反觉得我是那等信口雌黄得了失心疯,涎皮赖脸的只想攀附梁国公府的小人!或者就算信了我的话,也嫌弃我这不好那不好,宁愿疼那个妖孽也不疼我……” “怎么会呢!”席上长辈们相视一眼,霍老太君忙低声说道:“你才是咱们霍家的七丫头,便是别家的姑娘再好,始终不是咱家的血脉。咱们霍家断断不会做出不认骨肉的糊涂事。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可不敢胡思乱想——” “你们会的!”霍青毓蛮横的打断霍老太君的话,一双乌黑黑的眼睛看着满桌子人,止不住委屈的控诉道:“你们上辈子就是这样的。眼睁睁看着我被人辱骂,被人轻贱,千夫所指众叛亲离,没一个人出来帮我!” 一个个脂油迷了心窍的,全都把那妖孽捧在手心儿里捧到天上,就由得她滚在烂泥沼里扎挣不出来,连句透底的话也不肯告诉她…… “……没把我当自家人……” “……我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霍青毓手抵着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一盘子残羹冷炙,这些话她在清醒的时候断断不会说出口。可这会子被人刻意灌醉了,脑子管不住嘴,或者是并不想管,倒是絮絮叨叨的全都说了出来。却没留意到她一句话出口,却好像是平地炸响一声雷,吓得阖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原想着继续探问霍青毓方才那一番话的口风,岂料酒醉之人说起话来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再问时霍青毓却不肯多说。捧着酒碗跟霍青霄碰了碰,口中埋怨道:“你最没良心,亏我还帮了你二百两银子置外宅,你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妖孽,都不肯帮我一帮!” 一句话落,霍家三嫂早已是柳眉倒竖,冷眼看着霍青霄。霍青霄吓得连连摆手,摇头苦笑道:“你别听七妹瞎说,我可没置外宅……不对,我是在外面置了个宅子,但不是养外室……” 苦口婆心的解释了千百句,霍家三嫂仍旧是阴测测的打量着霍青霄,半晌才轻轻柔柔的说了一声“你居然背着我藏私房梯己?” 霍青霄心里苦的跟胆汁破了一般,还没解释分明,霍青毓“酒后吐真言”这把火又烧到了几位叔伯兄弟的头上,一个个的“机密要事”数落下去,被她点到的全都苦不堪言,绞尽脑汁的想着剖白解释的话。心下更是又酸又气又放心—— 酸的是多年梯己只怕要一朝散尽,回头只怕还免不了跪算盘的“家法”,气的是霍青毓喝起酒来怎么就没个把门的,甚么机密要事都往外秃噜,这要是搁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泄露军情可是要杀头的。放心的则是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家中旧事说出来,这人必然是霍青毓无疑了。 说实话移魂夺舍一事太过蹊跷荒谬,别说是外人,便是他们这些自家人,听了这一番话都是晕晕乎乎地将信将疑,再加上自霍青毓现身以来,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也不与往日相类,这些人也怕霍青毓的言语不尽不实。再说句不惮以恶意揣摩人心的话—— 那妖孽就算不是真正的霍家七娘,好歹还占个霍家人的壳子,大家彼此相处了也有大半年,城府秉性皆都知晓。这不知从哪儿跑出来认亲的姑娘,却是实打实的不认得!况且言辞机敏,城府深沉,做起事来有条有理,还颇有点儿算无遗策的意思。最要紧的是这自称是霍青毓的姑娘自打上门来,与众人言谈相交总是半吐半露,态度也是游离不定,总像是隔着一层似的,也难怪霍家众人心里画弧儿。 可是霍青毓言之凿凿,语出有据,也由不得人不信。 既是将信将疑,总得想法子证实一番,否则自家人相处时也要遮遮掩掩地瞎琢磨,岂不是自找罪受? 于是两坛子烈酒灌下去,全家人围着霍青毓一个“严词拷问”,虽然最终落得个“机密泄露,私房垂危”的下场,只看着霍青毓终于卸下心防本性流露的样子,全家人也都觉得一番辛苦没白熬。至少也是解决了心中狐疑—— 旁的且不说,这么胡搅蛮缠撒起泼来唯恐天下不乱的行事,必定是他们梁国公府的七姑娘无疑了! 就在霍青毓抖落完家中爷儿们的私密事且将话锋引到女眷头上时,霍老太君猛地开口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且服侍姑娘回屋安置罢。平白无故遭了这么一场横罪,也不晓得心里要受多少惊吓,如今委屈说出来了,也该好生睡一觉才好。” 第十四章 饶是前一夜被家人蓄意灌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可是到了翌日早上五鼓时分,习惯了闻鸡起舞的霍青毓还是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想要练剑。 大红销金撒花帐子遮掩的密不透风,花梨嵌紫檀的迁宫拔步床顶,别具一格的刻着霍家枪法图,霍青毓有些怔然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顶顶陌生的陈设,昨日的点点滴滴悉数涌上心头。 外头守夜的大丫鬟红袖听到里间儿动静,立刻披衣起身,至拔步床前掀开帐子一看,只见霍青毓拥着被在床榻上呆愣愣的坐着,一双凤眼直勾勾地,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红袖忍不住轻笑出声,因说道:“姑娘可是醒了?” 霍青毓眨了眨眼睛,这才慢慢说道:“起了。” 红袖一面挂帐子伺候霍青毓起身,一面扬声吩咐外头伺候的小丫头子端着清水、漱盂、巾帕入内,伺候霍青毓洗漱。 当下洗漱已毕,换上一身大红劲装,霍青毓正要去演武场,就见西窗炕下,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抱着一只秋香色绣绛紫云纹的大引枕,正睡得香甜,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把人吵醒。 霍青毓定神一看,只见那炕上睡得荷包猪一样的人,恰恰就是昨儿夜里从暗室里放出来的胡菁瑜。 霍青毓略感莫名,忍不住问道:“她怎么睡这儿了?” 红袖见问,慢条斯理的先将屋内伺候的二等小丫头子们打发出去,这才笑言道:“七姑娘昨儿夜里从老太太院儿里出来,打听姑娘吃醉了酒睡了,便说酒醉之人最喜闹夜,她要留在屋里儿服侍姑娘,一则感谢姑娘救命之恩,二则也是聊表歉意的意思。” 当然,胡菁瑜的原话是要“好生照顾”霍青毓,当着满院子丫鬟婆子们的面儿,深知内情的红袖并不好拒绝。毕竟在许多人的眼中,这位失心失忆以至于举止失常的孤魂野鬼才是梁国公府真正的七姑娘。 好在这位七姑娘打从醒来后,向来都有些叫人哭笑不得莫名其妙的举动,如今“纡尊降贵”的闹着要抢走丫鬟们的活计,也在众人意料之中,因此大家并不以为意。只料想这位“沈姑娘”同自家姑娘分外投缘罢了。 不过以胡菁瑜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儿里娇宠的经历,她惯不会服侍人的。说是要照顾醉酒之人,结果天刚过二更,这位主儿倒是比守夜的丫鬟睡得都香甜。连晨起洗漱都没能把人唤醒。 霍青毓听得无言以对。大丫鬟红袖窥着霍青毓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奴婢这就上前将人叫醒——” “不用了。”霍青毓摆了摆手,“随她睡就是了。”反正醒了也没什么用处。 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刚被人拆穿了身份严刑拷问的人,只怕性命还悬于生死之间,却能在沾着枕头之后立刻熟睡,完全没有半点儿辗转难眠的熬煎……这心得多大啊? 霍青毓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胡菁瑜一眼。只见这人睡得满面绯红砸吧嘴,口水都要濡湿枕头了! 霍青毓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对于自己上辈子竟视此人为毕生大敌的决议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胡菁瑜就在这般无人打扰的情况下昏天黑地的睡着,直到辰时已过天光大亮,霍青毓练过了枪从演武场回来……她仍旧睡着。 霍青毓忍无可忍,只得吩咐红袖将人叫起来。 红袖忍笑着上前将人推行,胡菁瑜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点墨也似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找到站在当地负手而立的霍青毓,迟迟的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似的笑道:“你醒啦!昨儿晚上你喝醉了,我原想照顾你的,没料到自己先睡着了。对了,你渴不渴,饿不饿,头疼不疼?” 霍青毓冷眼瞧着还在状况外的胡菁瑜,只觉得满心疲惫。她摆了摆手,也不接胡菁瑜的话,只叫红袖伺候着人洗漱更衣。打量着时辰差不多,两人起身出门,顺着抄手游廊直到上房,给老太太请安。 十几二十来个丫鬟嬷嬷簇拥在后,满心狐疑地打量着自家七姑娘亦步亦趋跟在那“沈姑娘”的后头,就跟刚进门的小媳妇似的,一时闹不清楚这比家中主子的款儿还大的沈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不过梁国公府家规森严,虽说主子们待下宽容,并不像寻常人家那般朝打暮骂地不将下人当人看,却也不许奴仆丫鬟们背着主子嚼舌根儿,甭说是为着一己之私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便是私底下打探主子消息,或把府里头的事儿卖弄给旁人,倘若事发暴露,那也是要一顿板子打下去,再打发到庄子上种地。 用老公爷的话说,“家里头口舌不能乱,口舌乱了人心就乱,人心思乱亦如军心不稳,早晚要出大事儿。” 如今老公爷虽没了,可继任的梁国公却比老公爷更有手段,治家如治军一般,务必做到令行禁止赏罚分明,便是梁国公夫人搭理内宅,亦效法梁国公治理前院儿一般,将整座梁国公府搭理的井井有条,铁桶一般。 因而底下人虽好奇这位沈姑娘的身份,因没有主子们的吩咐,便是好奇也不敢瞎打听。 霍家主子们向来起得早,等到霍青毓和胡菁瑜到了上院儿,各房女眷都已经带着膝下儿女坐在正厅里头陪着老太太说闲话。瞧见霍青毓二人几门,小一辈的姑娘小爷们全都站起身来,霍青毓先走到老太太跟前儿请过安,又给众长辈们请过安,姊妹们相互厮见过,这才各自坐下。 胡菁瑜亦步亦趋的跟在霍青毓的身后,见她坐了也忙跟着坐在霍青毓的下首。 自有小丫头子捧着兑了红枣蜂蜜水的姜茶上来,霍老太君因笑道:“咱们先吃早饭罢。” 说罢,又向梁国公夫人笑着嘱咐道:“昨儿大家都喝醉了酒,我也忘了。趁着今儿天气好,咱们也动动筋骨把竹园收拾出来,也好让我的乖孙儿安置下来。” 按理说以霍青毓的身份,既回了家原该住在汀兰苑,可现如今胡菁瑜又在汀兰苑住着。且在外人眼中,占了霍青毓身体的胡菁瑜才是真真正正的梁国公府七姑娘,霍家既要行事机密,就不好把胡菁瑜撵出来再叫霍青毓住进去。以免叫人发现了起疑心。 因而老太太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叫儿媳把竹园收拾出来。 这竹园说起来,就在梁国公府内宅正院儿的后边东北角上,因前后院儿栽种着几杆翠竹,便起了这么个名儿。原是老公爷暮年闲赋在家时的书房兼推演兵法的场所。因老公爷素喜宽敞阔亮的屋子,觉着前院的竹子荫荫翠翠遮挡光线,叫他看了便觉心烦。于是便叫家中奴仆们把前院儿的竹子都给拔了,照着行军坤舆图堆起了西北和东南边塞的行军沙盘。又嫌屋子里冬日阴冷潮湿,仍旧叫人在屋内通地龙砌炕。 按照本朝律法,行军坤舆图乃是朝廷重大机密,决不可轻易泄露。老公爷在院子里堆沙盘的举动倒不要紧,却是为难了家中下人,不敢随意进院子洒扫。跟着老公爷纵横沙场的亲兵们倒是有资格进院子,可竹园位于深宅后院儿,亲兵们大多是汉子,也不好随意进进出出。于是只好老公爷带着家中儿女亲自拾掇院子。还好霍家各房主子们都有些武艺在身上,洒扫除尘也不在话下。 不过到底是不甚方便,于是自老公爷去后,这竹园就不再住人。只有老太太每逢年节时,带着家中儿孙女媳人等,进去洒扫一回。 如今霍家掌上明珠失而复得,老太太便想起了这座竹园,便做主叫霍青毓住进去。 霍家各房人等闻听此言,欣然附议。正说着吃过早饭就可以“大动干戈”,霍青毓却是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因这竹园——准确的说是竹园内的行军沙盘图,引起的一场震荡了朝野上下的军事风波。 霍青毓心下一动,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坐在自己身边儿的胡菁瑜,暗自盘算开来。 第十五章 若要论起这场风波,那还得从三年后永寿帝的万寿节说起。 圣人言五十而知天命,民间百姓亦有“逢十”称大寿的习俗。因此三年后的万寿节,便是永寿帝登基后举办的第一个“大寿”。 永寿帝登基的时候,本朝才立不足十年,朝廷百废待兴民间十室九空,高祖皇帝虽然雄才大略一统中原,可四邦蛮族仍旧虎视眈眈,每每挥兵南下劫虏百姓。天下虽定可边塞仍旧是烽烟四起。 高祖皇帝性情桀骜,不肯效仿前朝纳岁称臣,他不信什么重金诱之的缓兵之计,只信血债血偿。对付那不识教化唯利是图的豺狼虎豹,只要打到他怕,打到他疼,早晚都会俯首称臣。 “朕起于微末之中而兴兵于草莽之间,征战二十余载,而将天下一统,如今朕坐拥天下,又何惧于四方蛮野之族!” 面对朝中某些官员的议和之谏,高祖皇帝掷地有声。他下旨将国库里的存银悉数花在军费上,内库的存银大都花在各地天灾*的赈济上。后宫妃嫔自太后、皇后起,下至皇子公主,再到宫俾太监,皆节衣缩食,于是等到永寿帝登基的时候,国库内库的存银加起来还不足三十万两。而等到永寿十年,单单是国库的存银都已经超过了三千万两。更别说被朝廷打的再不敢吱声的草原部族。 四海臣服民生富庶,朝廷有钱了内库也充裕了,恰好也快到了永寿帝五十大寿。于是便有礼部请旨,要对永寿十年的万寿节大办特办。甚至有官员提议让万邦来朝恭贺陛下万寿。 此乃彰显国力之事,永寿帝当然不会不同意。于是责令礼部和宗人府负责筹办万寿节。上谕明发邸报,各地官员皆费心筹谋万寿节上的寿礼,如何重金求得天下奇珍古玩字画且不必多说,便是宫中皇子公主,亦想方设法尽显孝心。 彼时胡菁瑜正同昭阳公主并五皇子等人交好,得知五皇子母族寒微,于财力上颇为窘迫,竟无力筹措寿礼。出于好心,给五皇子出了个“可以按照坤舆图制作沙盘,就提名为锦绣河山献给陛下”的主意。 既是穿越女的主意,所作沙盘当然不会是梁国公府竹园里头摆着的那些“粗制滥造一堆一块儿叫人看不懂的玩意儿”。于是五皇子和昭阳公主且在胡菁瑜的建议下,秘密召集了不少能工巧匠,以坤舆图为蓝本,派遣精于丹青的画师沿着运河两岸并各地名山大川采风画景,制作出来的“锦绣河山”不但精致准确,而且将诸般江南烟雨,小桥人家,山川峻丽甚至是古城巷陌,雄关如铁的景色悉数浓缩在一张沙盘上。 等到万寿节献礼的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甚至是外邦使者的面儿,五皇子的“锦绣河山”果然是一鸣惊人。君臣勋贵无不交口称赞。原本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可惜外邦使者中有人天纵奇才过目不忘,于是便在万寿节后,将“锦绣河山”上的景致坤舆一一复制下来,派遣了族中死士进入中原趁机行事…… 那场乱子之后,朝廷颜面大失。因着制作“锦绣河山”原是胡菁瑜的主意,胡菁瑜又是梁国公府嫡出姑娘,世人可不相信此事都是梁国公府七姑娘的一人之言,于是梁国公府不出意料的被朝中群臣安上个“谄媚献上,进退失据”的帽子。家族声誉不说一落千丈,也是门楣无光。 至于本该是罪魁祸首的五皇子,却因为识破了草原部族的奸计,反倒被朝野上下称赞为“才具秀拔,心细如发”,城府谋略皆为人所称颂。更引得许多寒门俊杰竞相投效。 “……这个沙盘这么粗糙,都是一堆一堆的沙土堆的小山,剩下什么都没有,亏你们是怎么认出了哪儿是哪儿的!”正在沉吟间,耳边陡然传来一句话,霍青毓回过神来,就见胡菁瑜正蹲在竹园前院儿的一块沙盘边儿上,紧皱着眉头脸鼓得包子一样,葱白一样水嫩修长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沙盘上的“小山包”。 霍青毓闻言莞尔,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行军沙盘,不是行伍中人,自然是看不懂的。” 胡菁瑜闻言,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霍青毓着意问道:“那依你之见,这沙盘该当如何?” “自然是——”胡菁瑜还没来得及显摆,只听霍老太君断喝一声,打断了胡菁瑜的话。 “休要信口胡说,这些沙盘可都是老公爷在时,下令兵部书办按照行军坤舆图一点一点复原的,你小孩儿家家的,看不懂就说看不懂。何必要巧言令色。” 胡菁瑜冲着霍青毓可怜兮兮的努了努嘴,却不敢当着霍老太太的面儿言止放肆——她可没忘记昨儿是老太太下的令,叫方嬷嬷和红缨偃月把她拽到暗室言行拷问的。 胡菁瑜脑子虽然不够灵光,却也不是完全看不出眼色的人。见着霍老太君是认真动怒,当即不敢则声了。 霍青毓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走到老太太身前扶着老太太在廊下坐着,因笑道:“这竹园自祖父他老人家去后,也闲置了这么些年。便是收拾起来,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免得累坏了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我反倒是于心不安。” 霍老太君默默轻叹,她瞧着竹园里的一草一木,便想到了老公爷在时的音容笑貌。如今竹园犹在,却是物是人非。只剩下满院子的沙盘留个念想。胡菁瑜看不出眉眼高低,又不分场合的胡言乱语,会遭训斥也是情理之中。 霍青毓看着霍老太太端坐在廊下默默看着院子里出神不语的样子,心下亦生懊恼。她自回到家中,心心念念只想着如何扭转乾坤,保住梁国公府的尊荣权柄。却忘了人心思旧,对于梁国公府大多数晚辈来说,这竹园不过是老公爷暮年读书研习兵法之所。可是对于霍老太君而言,这座竹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意味着老公爷的点点滴滴罢。 所以自老公爷去后,霍老太君便以内有机密为由封了园子,只闲时带着儿孙女媳进来收拾一回,并不允许任何人改变园中陈设。直到霍青毓找回家中,无处安置,霍老太太才松了口风,叫她最喜爱的孙女儿住在竹园里头。 可是霍青毓却没想到这一层,反而戳痛了老太太的心事。 霍青毓想到这里,眸光微微黯然,将肚子里的话再三盘算了几回,开口谏言道:“祖父在时,最在意的便是边塞安稳,天下安定。只想带领朝廷大军挥师北上直捣草原王庭,再行封狼居胥之壮怀激烈。可惜祖父跟随高祖皇帝多年征战,暗伤旧疾一再复发,不得已只好解甲归家。壮志未酬,便在竹园里头安置了这么些行军沙盘,每日揣摩兵书,推演战事……如今天下终安,四海臣服,朝廷下旨重开马市,边塞恢复贸易,倘若我们梁国公府能趁此时机,派遣商队进入草原,名为经商实则将草原上的地形水源部落驻扎军事部署一一记录下来,回头刻在沙盘上捎给祖父大人就好了。” 一直躲在旁边噤若寒蝉的胡菁瑜闻言,立刻开口描补道:“对啊对啊,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祖父他老人家这辈子不就是遗憾没能带领大军攻入草原王城,活捉他们的可汗嘛。那我们想办法找人进入草原,将他们王城和部落都在哪儿,长得什么样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按照原样落在沙盘上,就相当于祖父他老人家亲眼看到了草原一样。” “……我们还可以再细致点儿,把他们王城里头的街道巷陌都标记出来,城里头哪条街上都开了什么店,住着什么人,连店家的招牌都挂上去,再捏两个泥人放在街上,岂不是更热闹?”胡菁瑜说着说着,就想到了后世房地产公司开盘售楼时用作展示的那些售楼沙盘。奇思妙想滔滔不绝的宣诸于口。 霍青毓冷眼瞧着全家人都被胡菁瑜手舞足蹈说住了的模样,心中冷汗直流。不得不庆幸她在暗室里头和胡菁瑜约法三章的那些话—— 要吓就吓自家人罢,只要不在外头胡言乱语,且随她去。也好锻炼一下梁国公府男丁女眷们的权宜机变。免得所有便宜都被皇室那群狐狸占了,梁国公府却惹得一身骚。 一时间,霍青毓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道。 第十六章 制作草原坤舆沙盘这等机密大事,须得缓缓图之,切不可一蹴而就。更不好在成事之前就透漏给别人知道。 梁国公府一众人等都是行伍出身,自然晓得干系重大。可胡菁瑜却是个天性糊涂不防人心的,偏偏与她交好的那些皇子王孙仕宦贵女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小狐狸,正所谓臣不密则*,霍老太太对胡菁瑜这一张嘴巴是尤为悬心。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苦口婆心耳提面命,恨不得将人关在家里头不叫出去,胡菁瑜只得点头如捣蒜的连连应承,诅咒发誓的表明自己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甚至是口误的透露出消息。饶是如此,霍老太太仍旧不放心的指了自己的心腹丫鬟红缨到胡菁瑜身边儿,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胡菁瑜对霍老太太的不信任略感伤心,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兴头起来就口不择言的毛病儿,更晓得什么叫干系重大。因而情绪略微低落了一会儿,就被霍青毓吩咐人到厨房取来的一碟松瓤鹅油卷哄的忘了前事。 小小巧巧的松瓤鹅油卷,一个只有婴儿巴掌大小,卷松软洁白,上头还撒了一层细碎的松仁儿沫,散发着松子儿的清香鹅油的醇香,心情抑郁的胡菁瑜一手端着小碟子一口一个的吃了大半碟,就觉着肚子有点撑。 她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儿,扭头看着霍青毓。刚刚将竹园洒扫干净,全家人都坐在小花厅内喝茶吃点心说闲话儿,说的都是老公爷在时家里的趣事。胡菁瑜插不上嘴,只好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她打量最多的,自然是原身霍青毓。 霍青毓附的是沈桥的身子。江南女儿身量苗条骨骼纤瘦,云鬓檀口,如脂如玉,便是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也无端端的透出一股子小桥流水的氤氲风流。偏偏霍青毓却因为耳濡目染常练武艺的缘故,眉眼间硬生生的添了一抹凛冽的英气。点墨也似的眸子幽暗深邃,唇边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侧着头静静听着所有人说话。举止是恭顺的,周身的气度却桀骜决然的,叫人感觉不出一丝恭顺来。 胡菁瑜眨了眨眼睛,趁着旁人都不注意,悄么声的向霍青毓问道:“今儿晚上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霍青毓莫名其妙打量着胡菁瑜,少女身上穿着一件葱绿色的通袖袄,只在衣襟儿和衣摆上用深绿浅蓝色丝线绣出两朵海棠花来,淡粉色素面纱裙,系着一条蜜合色宫绦,下坠着流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顾盼生辉,眼眸流转间满是明亮活泼,此刻正满脸希翼的看着她,眼巴巴地。 霍青毓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睡得浅,不喜欢和人同塌而眠。” 胡菁瑜失望的嘟了嘟嘴,小声辩解道:“我睡姿很好的。” 霍青毓没答言,转身看向霍家众人:“我今儿晚上还得回客栈一趟,有些事情,须得跟冯老三交代一声。” 霍青毓同家人相认的头一天,就已经把她这辈子在江南的经历挑挑拣拣的说了大半。因而梁国公府的人都晓得这冯老三是何许人也,却并不希望霍青毓同这些泼皮无赖接触过甚,没的低贱了身份。 可霍青毓却认为冯老三人虽鄙薄,却是一颗好棋子。此时虽不显,若是能用在刀刃上,兴许会有奇功。 不过这些安排倘若和盘托出,却要牵连出上辈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霍青毓没想将上辈子那些烂事儿叨登出来,只好另想法子说服家人。 “我如今是沈桥,并非是梁国公府的七姑娘。”霍青毓看着欲言又止的家人,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说这话的意思,并非是怨怼命运不公还是别个什么,只是觉着以我如今的身份,有些事情做起来,会比梁国公府更少了几分顾忌。” 比如说成立商队到草原上探查部落驻扎并军事部署这件事儿,倘若能以扬州商人的名义去办,再不牵扯梁国公府一星半点儿,总会叫人少了几分戒心。毕竟商人货通南北,逐利而为,实在是最正当不过的。且江南的瓷器盐茶绫罗绸缎,比之其他州县的土仪特产,也更叫草原人趋之若鹜。 “况且我在江南认识了几个女孩子,都是些可怜人。我既应承了她们,不叫她们坠入火坑,总该言出必行才是。做事情要有始有终,总不可半途而废。” “再者,江南文风鼎盛,又是鱼米之乡。仅去岁一年,扬州盐课上的赋税便达到了朝廷的四成还多。以一城之地力压天下各州府,扬州之膏腴富庶可见一般。可与之相应的,则是盐课上的旧弊,官商勾结,官官相护,上下其手,积重难返。当今圣明果毅,乾纲独断,即便是为了江山安稳能忍得一时,早晚也要按捺不住。” 霍家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些我们也都明白,可这朝廷大事又与那泼皮无赖何干?” 霍青毓微微一笑,她要的就是在朝廷决心彻查盐课之前,在扬州先埋下一枚钉子。 “无非是有备无患罢了。”霍青毓淡淡地说道。 听话听音儿,梁国公忍不住皱眉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还要回扬州不成?” 霍青毓回过神来,略迟缓的点了点头:“以我如今尴尬身份,便是留在京城也无用处。莫如回扬州潜心经营一番——” “这怎么能行!”没等旁人说话,霍老太太率先开口道:“老身绝不会同意。你是咱们梁国公府正经嫡出的七姑娘,如何就说自己身份尴尬起来?” “是呀是呀,你要是都身份尴尬了,那我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呢?”一旁啃点心的胡菁瑜也慌忙放下手内的松瓤鹅油卷,油腻腻的手一把握住了霍青毓的手腕,哀声祈求道:“你不走好不好?便是当真要走,你也了我同去。我打定主意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霍青毓特别嫌弃的拍开胡菁瑜的油爪子,且命红缨拧了帕子来擦手,口内说道:“我是说我这个身份,与其在明不如在暗,于我于梁国公府都有好处。” “可梁国公府要是连自家人都护不住,还得要自家女儿千里迢迢的跑到扬州,去和那些商贾讨价还价,虚与委蛇。一家子骨肉不得团圆,便是位高权重,又能如何?”梁国公浓眉紧锁,颇不赞同。 梁国公夫人也忙说道:“这话才是正理儿。你受了那么些煎熬苦楚,好容易才回了家,合该高高兴兴团团圆圆的过日子。那些个朝廷大事江山社稷是外头爷儿们的事儿,是他们老刘家的事儿,我不在乎。我只想守着咱们家里人消消停停过日子。” 梁国公夫人说着话儿,便想起了守在西北边塞的大儿子二儿子,忍不住哽咽起来。霎时间勾起了全家人的思亲之情,一时间全都红了眼眶。 霍青毓见状,哪里还敢提回扬州的事儿,只得退而求其次的说道:“即便是留在京城,扬州的事情也不好撒手不管。” 梁国公夫人接口说道:“便是要管,随意指派个人去传话儿也就是了。” 正说着,外头守门儿的方嬷嬷进来通传,却是二门上回事处的人拿着昭阳公主府的帖子进来回话儿,只说昭阳公主后日要办赏花会,恭请梁国公府七姑娘登门赏花。 坐在最下首的胡菁瑜心下一虚,下意识的看向霍青毓。 第十七章 昭阳公主府既下了帖子,胡菁瑜就还得去。就算是以后相谈不投契了想冷淡下来,那也是以后的事儿。决不能这会儿就呼哧巴拉的绝交了,没的让人注意。 不过在此之前,霍青毓还是向胡菁瑜叮嘱了约法三章。 胡菁瑜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还想邀请霍青毓一起过去。 霍青毓可没那个闲心,昭阳公主府举办的赏花会她上辈子又不是没去过,前院儿是一群书生酸文臭墨,后宅是各家女眷无病□□,看似是漫谈风月只关清雅,往根儿上说也不过是邀名射利,收买人心。 这种赏花诗会,很适合那些闲来无事打发晨光的皇子公主仕宦贵女,又或者是那些期望一纸文章镇天下的寒门书生。诸如霍青毓这种手底下一摊烂事儿的,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好不容易将啰嗦个没完的胡菁瑜打发了,霍青毓再次换上她刚到京城时,穿的那一身直缀。衣裳是浆洗房的人洗干净了特地送来的,上头还染了熏香,好在味道清淡,如果不是离得太近,压根儿闻不出来。 霍青毓换好了衣裳,顺着梁国公府西角门出了大时雍坊,又顺着西长安街一路兜兜转转,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到了晌午便在街边一家馄饨摊上点了一碗馄钝两个酥饼,慢悠悠地吃饱了饭。这才转道回客栈。 冯老三定下的几间客房都还挂着,人却一个不见。霍青毓向掌柜的打探一回。掌柜的才说道:“听说是跟着他们一同上京的主子爷不见了,一个个急的了不得,叫他们报官又不肯,只见天儿的出去,满大街的找人。我瞧着他们都是无用功,这四九城内外两城街坊无数,他们又都是外地来的……” 掌柜的说到这里,突然惊疑的看了霍青毓一眼。“咦,这位公子瞧着面熟——” 霍青毓却没有理会掌柜的惊疑不定,颔首吩咐道:“倘或人回来了,劳烦掌柜的说一声,让一个叫冯老三的到隆庆茶楼去找我。” 说着,往柜台上放了一两碎银子,“给店小哥儿的跑腿儿钱。” 霍青毓施施然地出了客栈,跑到隆庆茶楼,也不上进雅间儿,只在二楼捡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一壶龙井几碟点心,一面闲看风景一面听着楼下的说书先生说书。 今儿个说的是前朝建文皇帝南巡下江南的一段儿,说书人口沫悬飞,辞藻精妙,从江南官场堆金砌银的接驾开始说起,继而是扬州盐商挥霍无度,为了讨好建文皇帝大建行宫大摆水陆两席,再到建文皇帝微服私访,吃了谁家的茶喝了谁家的酒睡了谁家的姑娘……恨不得是亲眼所见。 周围坐的都是身穿直缀的书生士子,或者是略有闲钱的乡绅员外,听到精彩处忍不住拍案叫好,一个个推茗把盏,慷慨激昂,一边数落前朝皇帝昏庸无愧,一边对当今陛下歌功颂德。 霍青毓心说那你们是没等到承徽皇帝为哄红颜一笑,也下旨南巡的那一天。而且还是九年之内连下三次,带着皇后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以及满朝的文武百官,一路走一路玩,顺便听取民声严惩贪官。 不过承徽皇帝比前朝建文帝强的地方,就是承徽皇帝言出必践,他说了不允许当地官府为了接驾大肆耗费,致使地方亏空,就一定做到。 每过一地,承徽皇帝也不许修建行宫,只在州府衙门住下来,清查账目盘点府库彻查亏空,当地官宦叫苦连天,民间百姓却是拍手称快,恨不得叫皇帝年年出游到自家省份……说起来那些彻查亏空考核官员的手段,有好些都是胡菁瑜闲聊的时候提出来的。 一壶茶喝到了一半,只听见一阵咚咚的上楼声,却是满头大汗的冯老三提着衣摆走了上来。他在楼梯口站定,喘着出气儿的匆匆扫视一回,一眼就看到临窗坐着闲吃茶的霍青毓。 冯老三立刻松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到霍青毓跟前儿,欠着身儿赔笑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可算是现了身儿了。这几天工夫,您都去了哪儿了?” 霍青毓并没答言,话锋一转,却是问道:“你从扬州带来的那些货物,可都出手了?” 冯老三闻言,堆笑的脸面猛地一垮,愁眉苦脸说道:“咱们在京城地界儿人生地不熟,哪里这么快就把东西出手了。”何况霍青毓刚一进京就没了踪影,他们又不敢不找,免得叫人以为他们是漠不关心,回头叫这女煞神知道了,只怕更有一场责问。 霍青毓就说道:“既然不好出手,索性就租下一间铺子来慢慢卖就是了。” 冯老三心下一动,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霍青毓,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在京中寻到了亲朋旧友?” 霍青毓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冯老三。冯老三心下一凛,忙转口问道:“那依姑娘之见,京城这么大,咱们该在什么地方赁铺面才好?” 扬州最出名的莫过于盐茶刺绣、绫罗丝绸、漆器玉器之类的文玩摆件儿,若论采买这些的地方,京城最出名的莫过于金台坊的钟鼓楼东西两大街。可惜那地界儿物价太高居之不易,霍青毓也没打算暴露跟梁国公府的关系。想了想,便说道:“就在城隍庙附近找一找罢,再去琉璃厂看一看。” 冯老三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不管心里头愿不愿意,面儿上仍旧妥帖问道:“既要置办铺子,总得留个人在京中使唤照看才行。依公子之见,该留谁在京城才好?” “这个我自有打算。”霍青毓随口说道:“你先找铺子,剩下的再说。” 冯老三只好应声。霍青毓示意他坐下来回话,又亲手倒了一碗茶递过去。冯老三诚惶诚恐的欠着身儿,双手捧起茶杯,忍不住又小声问道:“公子这两天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可叫小的一阵好找。还以为您就这么走了。” “那岂不是更好,也没人拿着卖身契威胁你了。你正好回扬州做你的冯三爷不是?” “公子说笑了,小的可不敢这么想。”冯老三的神色越发卑微恭顺,他突地想起了一件事儿,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的人,越发凑近了霍青毓道:“小的这两天带着一众人走街串巷的打探公子的行踪,正事儿没办成,倒是发现了一伙拐子……” 冯老三说到这里,下意识的看了霍青毓一眼,更小声的说道:“其中有两个人,小人瞧着倒像是当年金陵城的那一批,不知怎地竟逃了出来,跑到北边儿又操起老本行了。” 冯老三知道霍青毓对那伙拐子恨得刻骨铭心,再加上霍青毓收拾那伙拐子时,自己也从旁协附来着。冯老三害怕这些亡命之徒心怀嫉恨,早晚有一天要找到他的头上,只好想法子先下手为强。 按着冯老三的心性手段,他不敢同这些亡命徒硬碰硬,只好把这伙人的踪迹告诉给霍青毓听。 霍青毓不以为意的拿了块菊花枸杞糕,一边吃糕一边问道:“你派人跟着他们的落脚之处了?” 冯老三连连点头。 “那怎么不报官?” 冯老三略微迟疑片刻,察觉到霍青毓的目光打量过来,冯老三立刻回话道:“不是小的不报官,而是小的不敢报官。” 冯老三是在满大街找霍青毓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金陵拐子帮的那两个人的,冯老三心下狐疑,忍不住尾随而上。却发现那两个人顺着宣武门径自出了外城,拐进了宣南坊,又进了玉皇庙附近的一个胡同。 “小人一直跟着他们,原本想摸清了他们的落脚之地立刻报官,却没想到……” 冯老三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的看着霍青毓。 霍青毓吃完了一块菊花枸杞糕,又摸上一块枣泥山药糕吃的香甜。还不忘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再饮下半杯。 冯老三见霍青毓漫不经心地模样儿,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故弄玄虚,只好和盘托出道:“小人发现跟那两个拐子混在一起的……好像是位军爷。” 冯老三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越发的轻了。 霍青毓吃糕点的动作微微一顿。 冯老三立刻说道:“真的,小人瞧的是真真儿的。那位军爷虽说身上穿的简朴,可脚下的靴子绝对是金吾卫的军靴,再加上他走路的动作,小人敢肯定,那绝对是位练家子。” “您说这拐子跟金吾卫,怎么能跑到一块儿去的?” 要知道那金吾卫可是奉命戍守皇城的卫队。 再联想到那金陵拐子帮的拐子本是重判了秋后处斩,没隔几个月的工夫竟跑到了京城地界儿重操旧业,冯老三越想越觉得害怕,更不敢轻举妄动,以免惹祸上身。 说的霍青毓都好奇起来。她将手里的枣泥山药糕扔回碟子,拍着手起身说道:“走吧,趁着城门还没落锁,咱们也出城去瞧一瞧。” 第十八章 玉皇庙就在燕京外城西南角的宣南坊,离着右安门挺近。 因着时间紧迫,也是对霍青毓的武力值抱有极大的信心,紧赶着关城门前出了城的冯老三带着霍青毓偷偷摸近了那伙拐子的藏身之处。 是一所极为简朴的两进宅院,两扇掉了漆的门板紧闭,里头声响不闻。霍青毓扭头看了冯老三一眼,冯老三急忙说道:“里头绝对有人的。” 霍青毓点了点头,两人绕着胡同寻了个隐秘且不打眼儿的地方,一直等到金乌西垂,夜色阑珊,霍青毓才说道:“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瞧一瞧。” 冯老三的脸上顿时露出关切担忧的神情。他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建议道:“要不,我们就先回去。小的打从明儿起派人盯着那几个拐子,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霍青毓不以为意的说道:“我就是进去看看,不会打草惊蛇的。” 打量着霍青毓自信满满的模样儿,若是在以往,冯老三绝对不会再说什么。可是这会儿他却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脱口便道:“不行,太危险了。那里头有什么人我们都不知道。万一砸在里头,可就不好了。” 霍青毓黑漆漆的眼眸落在冯老三的身上。冯老三心下一突,这才回过神来,登时露出讪讪地神情。 霍青毓没再言语,趁着夜色的掩映,悄么声地爬上了院墙,忽地一闪就没了影踪。 躲在角落里的冯老三这才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恼羞成怒地骂道:“这不是脑子灌水了么!”当奴才还当上瘾了是怎么着? 冯老三蹲在墙根儿底下检讨了一回,心里还不落停。一时想着霍青毓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摸进了那户民宅,会不会被人发现?一时又觉着就算被发现了,以那女煞神的功夫,要脱身也不难。再转念一想,万一那女煞神被发现了没能脱身,她会不会供出自己来,自己要不要趁着现在就跑?可要是自己就这么跑了,回头那女煞神出来没发现自己,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临阵脱逃的人,再找借口暴揍自己一顿…… 正胡思乱想之时,冯老三只觉得屁股被人踹了一脚。身体踉跄着往前一趴,只听霍青毓低声喝道:“叫你在外头把风,你寻思什么呢?” 冯老三猛地回过身儿,好在没忘记两人的处境,立刻谄笑着说道:“姑娘出来了?” 霍青毓懒得搭理冯老三的废话,径自走在前头,一路躲躲闪闪地出了宣南坊。 这会儿天色已然大黑,外城的城门早关了。两人便在骡马市街上寻了间客店落脚。 冯老三扔了一锭银子给店小二,要了一桌四荤一素再加一汤的席面,又吩咐厨房烧热水,一面拧了帕子递给霍青毓擦脸净手,一面小声儿问道:“里头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霍青毓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事情远比她预料的更为复杂。 两个从金陵逃出来的拐子,再加上一个穿着金吾卫靴子的男人,饶是霍青毓用尽了脑子去想,也想不到这件事儿居然跟齐国公府有关系。 若说起这齐国公府姜家,那可是从前朝起就数得着名姓儿的武将世家。本朝未立之时,姜家先祖在前朝的官儿就已经做到了正二品的骠骑大将军。世世代代镇守辽东。 后来前朝覆灭,高祖皇帝另立新朝,为安抚前朝老臣,封官赐爵时便封了姜家先祖为齐国公,加封辽东将军,仍命其镇守辽东。 姜家门庭如此煊赫,自然不大看得上草莽出身的梁国公府一流。所以两家的关系并不算密切。不过再是生疏,同为功勋仕宦,偶尔的往来走动还是有的。在上辈子,霍青毓还没遭遇那么些烂事的时候,也见过几位齐国公府的男丁女眷。 所以当她看到那些被拐的孩童后,一眼就认出了混在其中的竟然就有齐国公府的长房嫡幼孙姜起。 那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容貌精致,粉雕玉琢,身上穿着一套粗布短褐,哭的眼睛发肿,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柴房的稻草堆里,便是睡着了,也掩不住满面的惊惶害怕。 那眉眼容貌,跟他的哥哥姜逊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霍青毓眨了眨眼睛,她上辈子也是见过姜逊的。那应该是在五年之后,她以侍妾的身份跟着七皇子进京,满脑子想的都是认祖归宗,报仇雪恨,积攒了多少年的怨怼委屈就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烧的人五内俱焚,霍青毓发誓要让那占了她身份的妖孽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却没料到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最先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反倒是她自己个儿。 姜逊就是在那个时候进京的。彼时有胡人寇边,辽东将军齐国公姜梁并世子姜逊率领五万兵马追击胡人,不料却中埋伏,全军覆没。噩耗传至京中,朝野上下为之震动,齐国公府老太君悲恸之余,上折子恳请朝廷将爵位交由二房幼子承袭。 圣人怜悯齐国公父子二人尽忠殉国,正欲下旨,辽东又传来八百里急报,却是齐国公世子姜逊险死还生,纠集残勇击溃敌军,亲手砍下了胡人头领的脑袋,为自己的父亲报了仇。 圣人龙颜大悦,亲自下旨要犒赏三军。姜逊带着齐国公的骸骨班师回朝。却发现他的幼弟早在几年前就暴病而亡,她的母亲——堂堂的齐国公夫人董氏,也在听到他父亲身死的噩耗以后,自缢殉情。 齐国公府长房一脉霎时间只剩下姜逊一个。彼时已继任齐国公的姜逊只好先给父母办了丧事。他在京中守丧三年,这三年齐国公府老太君并二房三房人口接连暴毙而亡。到最后,只剩下姜逊一个人,在出孝以后返回辽东继任辽东将军以职,自此以后再未踏入京城一步。 上辈子的霍青毓对这个男人抱有一定的好感和怜悯。一则是因着两人际遇——都是父母缘浅,形单影只的命;二来嘛……则是因为姜逊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没有败在胡菁瑜石榴裙下的男人。 这在一群被胡菁瑜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中,简直就是奇珍一般的存在。 可是现在,那个世人口中暴病而亡的奇珍他弟,居然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拐子租赁的宅院里头。 霍青毓隐隐觉得头疼。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趟子事儿,才不会惹得一身骚。 冯老三静静等了一会子不见回音儿,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说道:“时辰不早了,姑娘也该用膳了。” 霍青毓回过神来,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而冯老三在旁束手而立的模样,便说道:“你也去吃饭罢,吃完了饭再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你。” 冯老三应了声是,见霍青毓再没别的示下,才恭恭敬敬地出了门。 一时吃过饭回来,霍青毓坐在圈椅上,手里捧着茶盏也不喝,就这么用茶盖缓缓地划着茶杯,暗自沉吟了小半天,方才问道:“那伙拐子跑到京城来重操旧业,一般都在什么地方拐人?” “自然是在人来人往,且官府不怎么注意的地方。” 齐国公府在内城南熏坊,西边儿是兵部和锦衣军卫所,东边儿就是宣王府,绝对是官府衙门五城兵马使司连眼珠子都不敢错的地界儿。按常理论,拐子便是再猖狂,也绝不敢拐人拐到那边儿去! 可齐国公府的长房嫡幼孙,仍旧是被拐了! 霍青毓眼眸闪烁了一回,又问道:“那他们既拐了人,为什么不即刻离开京城,反而要在外城住下来。就不怕耽搁时间长了,被人发现么?” 冯老三答不上来。 好在霍青毓也没指望着冯老三能答上来。她寻思了大半天也没寻思出来更好的应对办法,只得径自吩咐道:“明儿个一早,城门开了你就立刻回城叫人。咱们直接打上去。” 冯老三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霍青毓却是解决了一场大麻烦般,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霍家祖训上向来都有那么一条,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撂着不想,只要拳头递的上去就行了。 正如老公爷曾说过的那句话“没有什么麻烦是一顿胖揍解决不了的。如果实在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顿!” 齐国公府的那摊子烂事儿她也不想管,不过人命关天,又被她碰上了。那就说不得要管一管。 在管了事儿兴许会有麻烦,不管将来就一定后悔这两条中,霍青毓果断选择了后者。不过她也得防着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人会在她救了人后倒打一耙。 羊肉没吃到,反惹得一身骚,这种蠢事可不能干! 霍青毓正盘算着,猛地灵光一闪,“砰”地放下了茶盏。 动静大的吓了冯老三一跳! 第十九章 翌日,天将五鼓,内外城的城门刚开,霍青毓和冯老三两个就趁着擦黑的天色混进了内城。 冯老三自是要回京城召集他那帮弟兄,霍青毓也是一路遮遮掩掩地又回了梁国公府。 梁国公府彻夜通明。 因着霍青毓的“不辞而别”,霍老太君并各房女媳人等急的了不得,满口的催着大总管霍升拿着自家的名帖去五城兵马司,叫他们务必关了城门找人。 弄得梁国公并二房三房的叔叔们哭笑不得,只得好生劝道:“老太太且不要急。毓儿不是说她去见那几个扬州来的商人了么。儿子早已派人寻到了那一伙商人的落脚之处。打听到那伙人正商量着要在琉璃厂或城隍庙一带租赁商铺,并没有即刻要走的意思。” “再说老太太您这么呼哧巴拉的下帖子请五城兵马司帮忙找人,他们又不清楚个中底细,万一误会我们是找拿贼人,再伤了毓儿可如何是好?” 一句话劝的老太太不得不安稳下来,只好拄着拐杖愤愤说道:“这个毓儿,性子还是这么野。一出去撒欢儿就没了踪影,也不晓得家里人多着急。” 正说话间,只见方嬷嬷满脸喜庆的走了进来,压低了声音通传道:“姑娘回来了——” 话音儿未落,果然看见一身青衫直缀的霍青毓跨进了门槛儿。 霍老太太“嚯”的站起身来,满屋子人也都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霍青毓眼瞧着这般阵仗,反倒是吓了一跳。 没等旁人开口,特别自来熟的胡菁瑜已经跑上前来挽住霍青毓的手臂,叽叽喳喳地问道:“姐姐昨儿都去了哪儿,怎么晚上也不回来,老太太娘亲和婶子们急的了不得,差点儿没叫霍升拿着咱们府上的帖子去找五城兵马司。还好叫爹爹和各位叔叔们拦了下来。生怕那五城兵马司的人不知道姐姐底细,找人的时候蛮横粗鲁,刀剑无眼,倘或伤了姐姐就不好了。” 饶是霍青毓满腹机密,听了这一番话,却是百般的思绪同时涌上心头。一时欣喜于父母家人的体贴记挂,一时又懊恼于自己的疏忽大意——到底不是上辈子那个孑然一身做什么都无人关心无人理会的孤家寡人了,今后再有什么打算,可得及时告知家人才是。也免得所有人都为自己担心。 霍青毓想到这里,迎上前去扶着霍老太君的胳膊,一叠声的赔不是道:“都是我的错,昨儿下午跟冯老三出了趟城,至晚间城门落锁回不来,就在外城歇了一宿,没来得及告诉一声,累的祖母爹娘和叔叔婶婶们担忧了。今后再不会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霍老太君死死的握着霍青毓的手,没见到人的时候是满腹的牢骚不满,这会儿见到了人,霍老太君反倒不说什么了,只搂着孙女儿叮嘱道:“今后不管有什么事儿,都得告诉家里头一声。” 霍青毓连连点头。 倒是站在一旁的胡菁瑜忍不住问道:“姐姐好端端地,怎么跑去外城了呢?” 一句话勾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霍青毓也回想起正事儿,连忙整了整思绪,将昨日遇见冯老三,冯老三如何说起金陵拐子,两人又如何夜探民宅,发现被拐的孩童里边居然有齐国公府长房幼孙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倘或这事儿我没遇见,也还罢了。既然见到了,甭管那是齐国公府的后宅阴私也好,家丑不可外扬也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小的孩子被他们害死了。” 一席话说得口干舌燥,霍青毓忍不住拿起花几上的青花瓷盏,将盏中已经冷却的残茶一饮而尽。 唬的梁国公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抢下霍青毓手中的茶盏,心疼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连冷的茶也吃。本就灌了一肚子风在里头,又喝了这么一大杯凉茶,你从小儿便是脾胃不和,等会子又该闹着肚子疼了。” 说罢,立刻吩咐小丫头子进来换茶—— 霍青毓看着自己母亲蠍蠍螫螫的模样儿,忍不住心下一暖。她上辈子流离失所,受人磋磨,什么样儿的苦楚没遭过,到后来众叛亲离,被圈禁在齐王府的后宅偏院里头,更是了无生趣,那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养生之道,早就抛诸于脑后。 却没想到重活一世,家里人倒还记挂着她曾经脾胃不和的小事。 霍青毓手捧着梁国公夫人亲自塞到她手里的热茶盏,只觉着茶水氤氲的热气熏红了眼眶儿。她轻轻咳嗽一声,开口说道:“我原本打算着,想以抓拐子为借口,带着冯老三和其他人直接打进去。先把那些拐子打个臭死,将被拐的孩子们救出来再报官。又怕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人会趁机作妖,反咬我们一口。便想着跟家里头商量商量,究竟该如何是好?” 听到霍青毓这一番话,胡菁瑜立刻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惊一乍的说道:“可不是么,姐姐这话有道理。这件事情咱们不得不防——上回我去参加昭阳公主的赏花宴,还碰见了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几位姑娘,都说姜起病了不能来,可一点儿都没提他被拐子拐了的事儿。” “还有那个穿着金吾卫靴子的男人!”二婶婶忍不住说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齐国公府三太太的娘家兄弟,可不就是金吾卫出身的么。” 二婶婶说到这里,猛地嗤笑一声,开口说道:“还说是什么世家名门,前朝贵胄,平日里瞧咱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功勋不顺眼,我看他们才都是不知道脏臭的人!” 一句话说出口,所有人都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霍青毓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救人如救火,那我就先带着冯老三几个去砸拐子的门。”至于善后的事情,自然要交给梁国公府帮忙解决。 霍老太太却拽着霍青毓不撒手,只说道:“急个什么,你一早儿就进城家来,只怕连口热粥也没吃。先吃了早饭,再商量救人的事儿——便是救人,也不必赶着一时半刻。” 说罢,即刻命人传了早膳进来。 一众人都吃了早饭,霍青毓便先告辞一步。急赶着到了城门口,果然看到冯老三已经带着一伙兄弟等在城门附近的一家茶棚子里。他倒是见机,只叫十来个兄弟分散在各处,或吃茶吃粥,或向城门底下蹲着的小商小贩们打听市价,倒是并不引人注意。 瞧见霍青毓赶了过来,冯老三立刻起身相迎。主仆两个也没有多话,霍青毓只叫冯老三派个兄弟去报官。 这活计冯老三很熟悉,他一面点头应是,一面跟着霍青毓出了城门。其余的弟兄们自然是见机跟上。 一路进了宣南坊,到了玉皇庙后身儿的那处民宅。霍青毓更是游刃有余的踹门就进! 那伙金陵出逃的拐子们死都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又碰上了霍青毓冯老三。正应了冤家路窄那一句话,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奶奶地,老子没找你们报仇你们且偷着乐,竟然还敢坏了老子的大事——” 霍青毓随手搬了一口半人高的水缸照着那人砸过去,只听“豁啷”一声响,那人被砸的应声而倒。彪悍的举动同样震住了其他人。 “给我砸!” 随着霍青毓一句话落,冯老三也带着十几个兄弟一拥而上。能被冯老三带上京城护卫货物的这一伙人,自然是都是身体精壮,打起仗来至少能以一敌三的角色。拐子人虽然多,却不比金陵那一批谋财害命的手底下瓷实,欺负欺负老弱病残也还罢了,碰上霍青毓这种豺狼虎豹,自然是土崩瓦解。 等到另一位弟兄带着官府的人冲进来的时候,冯老三已经将被关在柴房里头的被拐孩童们都抱了出来。便是齐国公府的那位长房嫡孙,也混在那一伙孩童之中。 霍青毓不欲多生事端,把所有的孩子都交给了官府来人。 宣南坊虽在外城,却属顺天府管辖。皇城根下贵人云集,这些顺天府当差的官员衙役们首要大事,便是认清了各家勋贵们的名姓车架,甚至是各府上当差的有头脸的豪仆贵奴们,以免一时眼拙冲撞了贵人。 此时一一盘问起被拐孩童们的来历,除了齐国公府长房嫡孙姜起这条大鱼以外,竟然还有一位翰林编纂家的女儿,一位六科给事中的庶子。 要知道本朝官职略有奇葩,六科给事中的官员官职虽小——只有七品,职权却大。不但可以监察六部办事,参与官员的选拔审核,就连宫中草拟的旨意,如果六科认为不妥都可以封还。 顺天府捞着这几个大鱼,不但能于刑名上立下功劳,还能卖给同僚人情,当真是一举双得。 那位领头的官员已经喜得眉开眼笑,对待霍青毓冯老三这几位大功臣,也越发的和颜悦色起来。满口的称赞不绝,言语中更有在齐国公府面前给霍青毓表白请功的意思。 霍青毓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自家派来接头的,摸不清这人的来路底细,倒是冯老三听了这一番话,登时喜得无可不可。忙顺着那顺天府官员的话音儿往上爬,做出一副扬州小商人得知能巴结上京中勋贵人家的最标准的欣喜若狂的面孔。 扬州商人见义勇为抓拐子,顺天府英明果决破大案,那些丢了儿女子嗣的人家也都能天伦重聚,一家团圆,朝野上下皆对陛下的仁厚德行歌功颂德。 看起来这绝对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传出来的,说那齐国公府的长房嫡孙姜起在顺天府尹询问来历的时候,亲口说他是被自己的表叔——也就是齐国公府三房太太的娘家哥哥抱出来交给拐子的…… 勋贵家的后宅阴私便如那野地里遇风就长的野草,瞬间传遍了四九城的大街小巷,成了市井百姓官宦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谈。 而在“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梁国公府,向来促狭娇憨爱说爱笑的七姑娘胡菁瑜也忍不住评价道:“这才是我家的表叔数不尽,没有大事不登门呢!” 可不是大事么,都要灭绝了人家长房子孙了,齐国公府向来好名,这回家宅不宁,子孙争嫡的戏码可要昭告天下了。 与梁国公府隔了半个京城的昭回靖恭坊,跟顺天府署隔街相望的齐国公府也是灯火通明,杯盘碗盏花瓶瓷器碎了一地。 被市井流言垢谇谣诼的三房太太目光赤红地盯着紧搂着儿子满面惊惶的齐国公夫人,咬牙切齿的骂道:“真真是欺人太甚了!外头如此编排我们齐国公府,还说什么我这个当婶婶的要把小侄子卖了让你们长房断子绝孙不能承爵的话来?大嫂你就这么冷眼旁观?” 二房三房的人听了这话,也都跟着劝说游说,想要齐国公夫人站出来替自家人澄清谣言。到最后就连齐国公府的老太君都坐不住了。以婆婆的身份压人。 齐国公夫人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她本是个性情柔婉,逆来顺受的人。不论婆婆妯娌如何刁难,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可是再没有脾气的人,倘或有人步步紧逼的想要了她儿子的命,身为母亲的也不会再这么眼睁睁地看下去。 “我当然不会冷眼旁观。”齐国公夫人强忍着心中的愤恨,柔声说道:“明儿我就带着起儿去参加昭阳公主的赏花宴!” 她要在昭阳公主府的赏花会上,亲口向陛下求救,让陛下派人把他的起儿送去辽东,送到他父亲哥哥的身边! 齐国公夫人在婆婆妯娌跟前儿向来温婉柔顺,从来没有半句二话。因此众人听了她的话,也都没觉得齐国公夫人会阳奉阴违。 不过齐国公府老太君仍旧是不放心的,叫二房三房的姑娘们“你伯娘在家里卧床久了,只怕跟各家的女眷们也都生疏了。你们要多照看着你伯娘。” 第二十章 “你们说,她们今儿个还来么?” 昭阳公主府后宅,应邀而来的各府女眷们一面品茗赏花一面闲聊说话儿,没几句便说到了齐国公府长房嫡孙在顺天府署传出来的那些口供。 齐国公府姜家,原本就是前朝功勋,钟鼎之家,仕宦大族,便是到了本朝,高祖皇帝隆恩浩荡,荣宠有加,知人善任,用人不疑,仍命姜家戍守辽东。五年前老齐国公病故,由长子承爵。新任齐国公承爵不久,便带着年仅十二岁的世子远赴辽东,只留齐国公夫人并幼子在家侍奉婆婆,打理家务。 从前他们各家宴请,齐国公夫人要么总托病不来,要么就是推脱家中有事不肯来,只叫二房三房的小姑妯娌们在外应酬。 各家女眷看在眼里,难免觉着齐国公夫人是秉性狂傲,目下无人,瞧不上她们这些文官新贵。可如今看来……只怕这当中是另有缘故呢! “我要是她们,今儿就托病不来。要么就说是家务繁琐,实在脱身不开,也还罢了。” 一句话落,众位女眷少不得掩口轻笑。 又有人说道:“那也不好。如若不来,岂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就越发解释不清楚了。” “本来就不是甚么能解释明白的事儿。小孩子又不会说谎,难道还会冤枉了她们不成……” 正说着话,外头突然有人通传说齐国公府的女眷到了,众人忙掩口不提。 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长辈们托病没来,姜家二姑娘、三姑娘被昭阳公主府的婢子引到了正堂。将将迈进门儿来,就觉得堂内陡然一静,好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儿,叫人心生厌烦。 姜家二姑娘强忍着皱眉的冲动,笑眯眯地挽着齐国公夫人的手儿进了门来,同昭阳公主寒暄道:“这是我大伯娘,她身子不好,常日里卧病在家不怎么走动,今儿好容易好些了,便想出来逛逛。不请自来,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怎么会呢?”昭阳公主温声笑道:“夫人这般贵客,寻常我们想请都请不来,今儿能来我这府上散散心,倒是叫寒舍蓬荜生辉了。” 昭阳公主这是自谦的话,倒也属实。要知道京中多少人家宴请往来,齐国公夫人总是托病不到。如今好容易现身,自是引得大家一阵不动声色地打量。 但见齐国公夫人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头上带着点翠烧蓝嵌米珠红宝的八宝攒珠钿,身上穿着一件儿雨过天青色的素缎对襟袄儿,领口袖口皆用银线挑绣出镂空梅花的图案,下穿一件石青马面裙,容色超逸,气质温婉,唯有眉宇间略带着几分病容憔悴—— 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美人儿的身旁还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生的也是眉目精致,粉雕玉琢,留意到众人的打量目光,那小童眉眼儿怯怯的躲到了齐国公夫人的身后——恰是齐国公府的长房嫡幼孙姜起。 众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向来说话不经大脑的胡菁瑜忍不住称赞道:“夫人长得可真好看。哥儿长得也好看。” 齐国公夫人闻言,倒是略有好奇的看向胡菁瑜。 众人都知道胡菁瑜言语唐突,心思纯粹,并不以为意。昭阳公主还笑着替胡菁瑜解释道:“这是梁国公府的七姑娘,向来天真烂漫童言无忌,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齐国公夫人淡淡一笑,因说道:“霍七姑娘言语直率,性情爽利,可见霍家家风清正。” 一句话说的众人但笑不语,更有人立刻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姜家二姑娘三姑娘神情懊恼的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向来与齐国公府二房三房几位女眷不睦的保恩侯夫人因笑道:“从前我们各家宴请的时候,夫人向来都说身子不好,不肯赏面。我倒是有些奇怪,怎么如今令郎刚遭了那么一桩事,全京城的人都传言是齐国公府三房太太的娘家兄弟拐了大房的嫡长孙去,是要谋夺爵位的意思。夫人的病即刻就好了,还能不请自来呢?” 一句话说的泼辣犀利,登时揭下了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遮羞皮。姜家二姑娘三姑娘顿时羞得脸面通红,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眼巴巴地盯着齐国公夫人。 齐国公夫人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先是向众人欠身赔礼,“从前都是我身子不好,所以时常卧病在家,不能登门拜访,还请恕狂诞之罪。”又向昭阳公主说道:“今儿之所以过来,倒是想当面恳请公主一句话,还请公主发发慈悲,能替我转承陛下。” 齐国公夫人说着,竟当着满堂女眷的面儿跪在昭阳公主的面前,将那一番恳请陛下派人将姜起送到辽东的话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话落,又将姜起推到昭阳公主面前,哀声求道:“请公主今儿就带着起哥儿进宫罢。如若不能,也请收留他一晚,明儿务必带他面见圣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妾倘若还能活着,一定给公主求经念佛,保佑公主安康顺遂。” 一番举动实在是骇人听闻,甭说是齐国公府还不算经事儿的两位姑娘,便是其他各府的女眷们也都瞠目结舌。 昭阳公主呆愣了半晌,才算是醒过神儿来,忙躬身扶着齐国公夫人起来,口内则道:“夫人实在是严重了。夫人这般……” 昭阳公主一时有些语无伦次,还是坐在一旁的胡菁瑜气愤填膺的站起身来,脱口便道:“真真是你们府上的三夫人,为了夺爵就要暗害侄子不成?” 齐国公夫人只是搂着姜起不住的哭。姜起小孩子家家,本就受了那一番磋磨惊吓,正是神魂未定之际,又听得母亲这般哭诉,哪里还忍得住,也扑入怀中呜咽不停。 其声悲悲戚戚,简直叫人不忍听闻。 胡菁瑜气的浑身直哆嗦,不等旁人开口,不管不顾的说道:“夫人大可放心,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呢,不会让那些丧心病狂的坏人欺负你们母子。我看你也不要回那个齐国公府了,免得你人单势孤,再叫人暗害了。你今儿就住在昭阳公主府,实在不行你就去我家住着。我明儿陪你入宫,见不着陛下也能见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总之不能叫你这么走了。” 昭阳公主特别无奈的看着胡菁瑜。事情还没分个水落石出,她倒是大包大揽的先急起来了。却不知那齐国公府的二房三房也不是好缠的,更何况还有那位历经两朝的老太君呢!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怕这官司到了太后娘娘和陛下跟前儿,也有一阵好说呢! 于是没过一个时辰,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齐国公夫人带着嫡幼子姜起参加昭阳公主的赏花宴,被梁国公府的七姑娘挑唆着进宫告御状去了! 梁国公府—— 霍青毓特别无奈的看了眼头顶高悬的烈日,恨不得仰天长叹。 她就知道! 第二一章 胡菁瑜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满是扶弱济孺帮了齐国公夫人的欣慰得意。她觉着自己在太后、陛下和皇后跟前儿说的那一段话特别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人要敞怀怜悯敬畏之心。倘使所有人都对这样残忍冷酷之事冷眼旁观,那些个戍守边塞的将领们又如何安下心来保家卫国?合该就是陛下在京中避讳着他们的妻儿子孙。那些将领在外,才能安心打仗不是?” “所以我就向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谏言,请陛下派人将姜起送往辽东他父亲哥哥身边,还恳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赏了宫里的嬷嬷给齐国公夫人,免得齐国公夫人家去了还要遭受其他人的磋磨!” “你当着陛下的面儿就这么说的?”霍青毓不敢置信的挑了挑眉。真没想到胡菁瑜这么个糊涂的人,还能干出这么挤兑人不偿命的事儿! “对呀!”胡菁瑜一脸天真的点了点头,笑道:“我觉着我说的没错。陛下也很认同呢!” “他当然不会反驳你的话!”霍青毓大笑出声,抚掌说道:“你这一番话说出口,要是听在有心人的耳中,岂不是说陛下糊涂昏愦,要么就是别有用心,所以才纵容齐国公府二房三房兄弟阋墙,甚至是奸计谋害长房嫡孙吗?依我看来,陛下也唯有应从你的请求,把人送去辽东,如若不然,便是满朝文武和那些言官御史的议论纷纷,只怕陛下都搪塞不住呢!” “啊?”胡菁瑜瞠目结舌的瞪大了双眼,“怎么会,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我就是怎么想的怎么说了,陛下不会误会我的!” 永寿帝当然不会误会胡菁瑜,毕竟以胡菁瑜那个浆糊脑袋,也想不到什么阴谋诡计上。不过永寿帝会不会因此怀疑上梁国公府……那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抓获拐子救出齐国公府长房嫡幼孙一事,梁国公府在其中也有首尾。虽说此事做的机密,万一暴露在锦衣军的耳目中,陛下会不会会觉得是梁国公府心机深沉,蓄意挑起皇权和军权的矛盾? 霍青毓思及此处,不免皱了皱眉。 胡菁瑜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喃喃自辩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都已经遵守了约法三章,没在他们跟前儿提别的。要不是齐国公夫人当着我们的面儿给昭阳下跪磕头哭的那般凄惨,我也不会忍不住的。再说那么多人都在,姐姐也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我就想着好歹那姜起也是咱们府上救下来的,此时卖齐国公夫人一个人情,她也念着我们梁国公府的好。便是远在辽东的齐国公和世子知道了,也会感激我们的。谁知道有人那么坏,竟然乱传话,说什么是我挑唆的让齐国公夫人进宫告御状……我才没有!” “好了!”梁国公沉声打断了胡菁瑜的辩白,因说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纠缠这些琐碎事情了。” “父亲说的很是。”霍青毓前前后后的想了一遍,不免笑道:“陛下气度恢弘,虚心纳谏,素有容人雅量,不过是在他跟前儿多说了几句话而已,想来陛下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要是放在心上了呢? 胡菁瑜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却也觉出自己做的不够好。 是夜,胡菁瑜满是歉意的向霍青毓问计。 霍青毓见胡菁瑜态度诚恳,并无半点敷衍塞责之意。不觉笑道:“俗语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这么遇见事情不管不顾说风是雨的脾性,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得了。总不能你每次唐突坏了事儿,我都暴揍你一顿罢?” 胡菁瑜闻言,顿时满面惊恐的看着霍青毓,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实在不明白霍青毓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番话,究竟是认真还是玩笑。 就听霍青毓继续慢条斯理的说道:“可要是不揍你一顿叫你长长记性,万一哪一日你祸从口出,连累了梁国公府,阖府上下几百口人命,岂不都系在你这张嘴上?” 胡菁瑜听了这一番话,霎时间感到千万斤重担压在肩上。苦思冥想了大半日,只得讪讪问道:“那有没有不用揍人,也能叫我改了这脾气的办法?” 霍青毓哑然失笑,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胡菁瑜闯下那么些祸事,仍旧有人喜她爱她,愿意把她捧在手心儿里。 霍青毓沉吟许久,开口说道:“你若是信我,那我就勉力一试罢!” 胡菁瑜满是好奇的打量着霍青毓。想要询问霍青毓究竟有什么办法调、教她这性子。却被霍青毓一句“今儿已经很晚了,明儿再说罢”打发出去。 愧疚不安的胡菁瑜只好怀揣着满腹的忐忑惊惶回了汀兰苑。一夜辗转反侧不得好睡,至次日一早,天将泛白,胡菁瑜立刻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也不洗漱梳妆,就这么穿着中衣顺着抄手游廊跑到演武场上,霍青毓果然已经在场内晨起练枪。足有二十斤重的铁枪在她手中轻如鸿毛,翩若游龙宛若惊鸿,灵蛇吐信鹰博长空,当真有种美人如玉枪如虹的风姿。 胡菁瑜看的恨不得双手捧心,登时把满腔的愁绪全都抛在脑后。只顾站在演武场边儿上拍着巴掌叫好。 霍青毓:“……” 早上晨练过后,霍青毓接过胡菁瑜抢了丫头活计亲手拧的帕子,一面擦汗一面问道:“你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早?还穿的这么少就跑出来了?” 胡菁瑜经霍青毓这么一提,才想起正事儿,登时觉得鼻子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才说道:“我这不是……阿嚏、阿嚏……想着昨儿你跟我说的话,睡不着觉么!” 霍青毓无言以对。 目光略带嫌弃的打量着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胡菁瑜,霍青毓只好说道:“你先回去洗漱过后换了衣裳,咱们书房说话。” 胡菁瑜对霍青毓的话言听必从。当下回房洗漱换了衣裳,同霍青毓一道给霍老太太晨省问安,又吃过了早饭,才施施然的进了书房。 霍青毓便拿出老公爷当日闲赋在家时总结的几卷兵书,捧到胡菁瑜跟前儿。 却是让胡菁瑜每日除吃饭睡觉以外,都坐在桌案前抄书。 “人从书里乖。”霍青毓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既不想挨揍,又想改了这冲动脾性,那便只好在书里修身养性了。每天抄十个时辰的书,抄书的时候静思己过。顺便也练练你那笔叫人惨不忍睹的字。” 胡菁瑜面色苍白的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一摞书,神色摇摇欲坠。 霍青毓却不再看胡菁瑜,也坐到了另一张书案面前,铺纸研磨,静静的抄书。 胡菁瑜心下一动,看着霍青毓问道:“你要陪我吗?” “不是!”霍青毓淡淡的回了一句。 她只是觉得,闲谈人非易,静思己过难。她从前看胡菁瑜,只觉着胡菁瑜百般的不好,可胡菁瑜却成了最后的赢家。枉她机关算尽,却是众叛亲离,一事无成。 倘若是以此盖棺定论,可见她霍青毓也并非完人,如今上天眷顾让她重活一世,她总得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以免大意之下重蹈覆辙! 第二二章 每天长达十个时辰的抄书只进行了不到三天,头昏脑涨恨不得连梦中都在抄写兵法的胡菁瑜立刻缴械投降。举着红肿的手指向霍青毓哭诉请求,只说自己着实晓得错了,今后必定改了那言辞草率的毛病儿,“我再不给她们出主意,便是心内不忿,我只回来同姐姐商量,待姐姐和家中长辈们告诉明白,我再酌情处理。” 大概是抄书的苦头吃的略狠,胡菁瑜这一番说辞倒像是认真描补过的。叫人听起来也有些章法的样子。 霍青毓看着胡菁瑜声泪俱下指天誓日的模样儿,心下十分好笑。不过十个时辰的抄书本就是惩戒,是叫胡菁瑜心中有数的意思,倒并非长久之计。 今见胡菁瑜已经晓得不妥,霍青毓也不欲逼得太狠。便将十个时辰的抄书改为三个时辰——上午抄写一个时辰,午睡后抄写一个时辰,等吃过了晚饭再抄写一个时辰。 如此一来,倒是跟霍青毓自己的功课一般。胡菁瑜虽仍有些叫苦连天,到底比先前松泛太多,况且她自己抄了几日书,发觉字迹果然比先前强了许多。很有些横平竖直的意思。 倒也让胡菁瑜沾沾自喜的幻想着今后笔锋俨然,能成为一代名家的日子。 霍青毓懒得理会胡菁瑜这点儿见着日头就灿烂的小心思。她正忙着和家人商议,该怎么处置齐国公府的那一场首尾—— 虽说当日带着冯老三砸上拐子门是为了出气,也是为着救人一命,并无他意。可是经由胡菁瑜在圣人跟前儿闹了那么一遭,只怕有心人会因此迁怒于梁国公府,至于会不会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已至此,也只能竭力描补。 霍青毓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从竹园搬了出来——好在当日梁国公府上上下下修葺竹园,并未有大张旗鼓迎新主人的意思,只推脱是时日长久,该当洒扫除尘。外人不明就里,绝对不会想到霍青毓的头上。 等避过了这几天风头,霍青毓再想个法子机密的离了梁国公府,同冯老三一处汇合——想必此事一出,冯老三和自己的“底细”也早被人翻了个底朝天,不过一个是养瘦马的扬州商人,一个是被拐子拐了的不知名姓儿的孤女,料想那些人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到移魂夺舍这上头。 想到这里,霍青毓倒是颇为庆幸此前身份卑微,在外头行事又颇为谨慎小心,不曾落入谁的眼。至于梁国公府内的丫鬟婆子,虽是人多眼杂,可见过霍青毓真面的人并不多,况且霍青毓对父母双亲的御下之道还是颇具信心的。 于是当霍青毓忽的现身在北通州,顺着德胜门施施然的进了京城,又一路东走西顾的回了客栈同冯老三汇合的时候,满京城盯着这一伙人的眼线都没有料到,霍青毓消失的这几天,是在梁国公府。 “我的姑奶奶呦,您可算是现了身儿了。齐国公府叫人给咱们下了帖子,邀请咱们过府呢。说是要谢谢姑娘对齐国公府孙少爷的救命之恩。可姑娘您不在,小的也不敢胡乱应承。” 冯老三欠身赔笑的站在霍青毓跟前儿,将霍青毓不再这几日,各方的动静一一说个明白。 那日霍青毓带着冯老三一伙人砸上拐子门,解救的可并非是齐国公府长房嫡孙姜起一个人,那十来个被拐的孩子当中,有翰林家的庶女,有六科给事中家的嫡子,也有些声名不显但家道殷实的富庶人家儿,或是感念霍青毓的仗义出手,或是不惧齐国公府几房内斗的,全都下了帖子来请。 冯老三身在奴籍,本朝礼教森严,冯老三可不敢越过霍青毓同这些人家儿走动,只得将各家的帖子妥帖收好,等着霍青毓回来再论分明。 霍青毓接过冯老三手内的帖子翻了翻,开口却问道:“叫你在城中赁的商铺,可有眉目了?” 冯老三躬身便道:“小的在城中走动了几日,也找了几个‘牙行’的人,看了几间铺子,都不大中意。原想着再寻摸几天,偏生这一番举动叫福宝斋的何掌柜知道了,何掌柜大概是惦念着姑娘救了他们家小孙子的恩德,竟亲自到了客栈同小人商谈,说他手中现有一间铺子,就开在鼓楼西大街上,原是租给人做成衣铺的,后来那人不做了,铺子空了下来,何掌柜原也要转租的,恰好碰见了姑娘要找铺子,可不就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霍青毓皱了皱眉。 冯老三便道:“小的听了这一番话,也有些疑心。生怕何掌柜是为了还人情,才弄出来的这么一番事故。特地跑去打听了一下,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霍青毓点了点头,便道:“既然是人家的美意,我们也不好太过推辞。反倒伤了别人的心意。你明儿去打听一下鼓楼西大街那边的地价儿,按市价交付租银也就是了。” 冯老三笑不拢口的连连点头,搓着手儿说道:“还是姑娘福大运大,咱们从扬州上京,原本人生地不熟的。这么一来,倒是能经营下许多人脉了。” 说着,越发盘算起把生意做到京城的美梦。 霍青毓修长的手指在齐国公府的帖子上点了点,沉吟片刻,方叫冯老三取了笔墨来,给齐国公府写了一封言辞谦和的回帖,命冯老三送去齐国公府。 冯老三回来的时候异常兴奋,满口的炫耀夸赞,只说齐国公府“不愧是礼出大家,那样的家世门楣,行事却展样大方,不是从门缝里看人的。” 霍青毓冷眼瞧着冯老三骨头都轻了三斤的模样儿,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翌日一早,却是洗漱装扮过了,应邀前往齐国公府。 从车行租来的翠幄青油车摇摇晃晃地进了昭回靖恭坊。齐国公府大门前,三间兽头大门全开,门前站着十来个挺胸叠肚的华服豪仆,跟车的冯老三见了这阵仗便有些发憷,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递了拜帖。 那齐国公府的大总管耷拉着眉眼,袖手站在大门前,也不接拜帖,只给一旁站着的身穿青衣小帽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那小厮也是容色怠慢的接下了冯老三手内的拜帖,展开看了看,似笑非笑的拉长了声音儿,开口说道:“哦,原来是咱们齐国公府长房嫡孙少爷的救命恩人呐。恩人大驾光临,可是咱们齐国公府的福气,您请罢。” 说着,侧身让了让,往大开的门户里头一指。 冯老三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约约的觉察出这些人的不怀好意。可是他到底出身市井,见识浅薄,也摸不准这其中的道道儿,只好讪讪地退到了马车前。 霍青毓端坐在其中,也不掀帘子,径自说道:“市井草民,并无官职诰命在身,不敢唐突入内。” 冯老三心下一怔,旋即恍然。心中升起一丝愠怒,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好死死低着头。 那齐国公府的大总管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的说道:“看来是个懂规矩的。既这么着,来人啊,引着贵客去西角门儿!” 先前接了冯老三拜帖的青衣小厮立刻答应一声,窜上前来,似笑非笑的说道:“请吧。” 冯老三手足无措的看着马车。 马车里头,早有预料的霍青毓不以为意的勾了勾嘴角,扬声说道:“看来齐国公府的门槛儿高的很。咱们寒门小户的,高攀不上。冯老三,咱们回罢。” 向来唯霍青毓马首是瞻的冯老三立刻应了一声,就要吩咐赶车的掉头。 那穿青衣的小厮眼睛一瞪,立刻上前拦住马车,挑眉说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府里的主子们可都在厅上眼巴巴等着呢!姑娘也忒拿大了罢?” 霍青毓也不恼,仍旧笑眯眯说道:“好叫贵府知道,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虽不敢与朝廷官宦诰命相提并论,却也不是贵府的卖身奴仆。既然得了贵府请帖正正经经登门拜访,就不好自轻自贱。” 霍青毓话没有说透,意思却很明白。她既然是得了齐国公夫人的请帖登门拜访,就不会走角门。传将出去,没的叫人耻笑。 那青衣小厮没料到霍青毓一行人出身粗鄙,对这些世家侯府的门门道道却是门儿清。主子交代下的下马威没能完成,青衣小厮恼怒之下,脱口便道:“不过是一帮扬州瘦马出身的下九流,竟敢跑到咱们齐国公府门前讲究起来。还真打算把咱们齐国公府当成亲友走动怎么着?也不瞧瞧你们配也不配?” 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青衣小厮一番话却是把众人的脸皮揭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还不忘踩上两脚。饶是冯老三惧怕公府势力,此刻也忍不住恼羞成怒。登时冷笑道:“齐国公府家大势大,我们原本高攀不上,也没想着高攀。却是齐国公夫人两次三番下帖子来请,我们实在推辞不过才来的。却不曾想你们竟然这么羞辱人。戏文里常听人说恩将仇报,今儿我冯老三也算见识了。不愧是能把亲孙子交给外人磋磨的高门贵府,这礼数果然周到。” 一席话说出口,冯老三也不等霍青毓示下,挥手便道:“咱们这就回去。去趟辽东,找齐国公他老人家当面说说理去。怎么咱们从拐子手里救人还救错了,救出仇来不成?” 第二十三章 霍青毓从拐子的手中救出了姜起,对于齐国公府长房一家来说,固然是救命恩人,可是对于齐国公府二房三房——尤其是娘家兄弟都牵扯进齐国公府谋嫡家丑的三房来说,霍青毓一行人固然不是仇人,也绝对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存在。 自家的脸面就是被这伙不三不四的人扯下来扔到地上踩的,世人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齐国公府满门忠烈,累世清名,只因这么一遭兄弟阋墙的丑闻,登时成了天下人的笑柄。自齐国公夫人抱着姜起在御前告了一状之后,满朝的言官御史纷纷上折子弹劾齐国公府兄弟阋墙,谋害人命,因此事还牵扯到齐国公府三房太太的娘家兄弟,这些言官御史在上奏的时候顺带弹劾了三房太太的娘家——礼吏部侍郎王中远家门不正,纵容子女姑息养奸等罪名。又以王中远本就是礼部侍郎,如今却家宅不休,闹出如此丑闻,甚至连累了朝廷清誉为由,恳请圣人将王中远革职查办。 远在辽东的齐国公听闻了消息,命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了折子进京,请求圣人下旨彻查此案,各地守军将领听到动静后,也纷纷附议齐国公的请求,认为武将在外征战沙场,留家眷在京中,本来就是求个后顾无忧。倘若家眷在京,天子脚下却连性命安危都不能保证,那么武将在外又怎能安心守国?长此以往,必将使军心不稳,而军心不稳,则容易生乱。因此纷纷上折请求陛下彻查此案,倘若齐国公府三房众人着实有谋害人命之举,务必要从严惩处,还齐国公长房一个公道。也是肃清社稷,安稳民心。 永寿帝向来是兼听则明,善于纳谏。眼见文武百官群情激奋,当即下旨命大理寺严查此事。并下旨将王中远革职在家,只待案情水落石出,再做定夺。 消息一经传开,朝野上下纷纷对陛下的仁德英明歌功颂德。却苦了王家一族——不论是待嫁的女儿还是出了门子的媳妇儿,全都受了牵连。有人被夫家以此为由休了回来,因抹不开颜面当夜便上吊自缢以证清白。还好被家人发现的早,且不过是虚惊一场。更有几位适龄议亲的姑娘小子,婚事全都没了下文。而牵扯进此案的那位齐国公府三房太太的嫡亲哥哥,更被大理寺以询问案情为由,拘了起来。 原本是诗礼之家,一夜之间却遭此横祸,齐国公府三太太恨霍青毓这帮子罪魁祸首简直恨得牙痒痒。偏生齐国公夫人为了答谢霍青毓对自家儿子的救命之恩,再三再四的下了帖子请人过府。 倘若是在平常,这齐国公府哪有齐国公夫人说话的余地,可自从齐国公夫人抱着儿子进宫哭了那么一场,连太后都送了两位嬷嬷给撑场子——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看不起长房这位素来葳蕤怯弱的嫂子,可是对太后身边儿的两位嬷嬷,尤其是这两位还能随时出入皇宫跟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通气儿的嬷嬷,好歹也要给几分颜面的。 明拦着是不成了,不过示意管家小厮们在门上立个下马威,打杀打杀这一伙人的气焰,顺道儿也打打齐国公夫人的脸,倒还是不成问题的。 却没想到霍青毓和冯老三的脾性这样执拗,且对公府侯门的规矩知之甚详,如今在大门外就吵嚷开来,凭白叫左邻右舍看了热闹不说,更叫二房三房下不来台。 齐国公府大总管在台阶儿上气的浑身乱战。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儿,他堂堂朝廷一品公家的大总管,平日里见过多少登门拜访的高官显贵,见了他无不客客气气的。唯有这伙扬州来的混人,竟敢在齐国公府的大门前如此下他的面子。 给脸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齐国公府大总管的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可是眼睁睁看着载着“齐国公府大恩人”的翠幄青油车施施然的原路返回,大总管却担不起把主人的贵客往外撵的恶名,更担不起把人逼到辽东告状的罪责。当即把手一摆,守在门前的十来个青衣小厮立刻跑上前围起了马车。冯老三冷笑道:“怎么着?你们齐国公府还想强留人不成?” 大总管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袖着手说道:“哪儿能啊!沈姑娘可是我们国公夫人亲自下帖子请了来的贵客,小的怎么敢强留沈姑娘。只是想请沈姑娘略等个一时半刻,容小人进去讨一讨夫人的示下。” 饶是到了此时,齐国公府这位大总管仍没忘了他主子的交代。三言两语,倒是想把这逼迫恩人的恶名栽到齐国公夫人的头上。 坐在马车内的霍青毓勾了勾嘴角,索性说道:“齐国公府门槛儿太高,咱们寒门小户不敢高攀。倘若夫人当真有心,还请屈尊降贵,亲自来找我罢!” 冯老三幸灾乐祸的看了那位大总管一眼,拱手说道:“告辞。” “慢着!”齐国公府大总管脸色骤变,扬声喝道:“俗语说客随主便。沈姑娘如此举动,可不是登门做客的道理罢?” “你们方才那一番架势,也不是成心请客的意思罢?”冯老三不待齐国公府大总管的话音儿落地,径自说道:“咱们谁也甭笑话谁,半斤八两而已。” 说罢,仍挥手叫马夫赶车原路返回。 齐国公府十来个青衣小厮都守在马车前不肯动。 冯老三冷笑道:“这是要动全武行了?” 一句话落,跟在冯老三身后的扬州汉子们也都绷起身子。 齐国公府大总管心中叫苦,正寻思着该怎么开交,只听一阵马蹄车辇之声远远传来。循声望去,却是二十来个身穿盔甲的亲卫军簇拥着梁国公府的一辆朱轮华盖车和两辆翠幄青油车到了门前。 跟车的一位小厮拿着拜帖上前,冲着齐国公府的大总管含笑说道:“这是我们梁国公府的拜帖,我们府上的七姑娘因着上次在昭阳公主府同齐国公夫人谈的颇为投契,今儿便想来瞧瞧夫人。不请自来,还望恕狂诞之罪。” 齐国公府大总管脸色又是一变,接过了梁国公府小厮手内的拜帖,下意识的打量着胡菁瑜的马车。 坐在马车内的胡菁瑜也是心下慌乱,她是从下人的口中得知齐国公府今儿宴请霍青毓的消息的。又从霍老太君并母亲和各房婶婶的口中得知,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人兴许会刁难霍青毓,她便坐不住了。便想着以探望齐国公夫人的借口登门拜访,也好给霍青毓撑腰、相信齐国公府二房三房也不会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儿,给霍青毓难堪。 因着事情牵扯到自家的宝贝闺女,霍老太君和梁国公夫人也顾不上礼数周到不周到,当下便同意了胡菁瑜的请求。若不是害怕举止太过唐突反常引起外人的怀疑,只怕霍老太君并梁国公夫人也一并跟了来。 这倒是胡菁瑜穿越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接受家里长辈交代下来的任务。再加上她心里还存着一段要替霍青毓仗腰子的心事,整个人看起来倒比平常更有些跃跃欲试的凛冽。 因而她不等齐国公府大总管拿着她的拜帖进去通报,径自掀开马车帘子问道:“那边儿是什么人?怎么还围起来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梁国公府的跟车小厮见问,登时上前打听,一时彻身回来,向胡菁瑜禀报道:“……是传言中从拐子手里救了齐国公府嫡孙少爷的那伙扬州商人。原是接了齐国公府的帖子登门拜访,不想却在门口儿碰上了姜家大总管的下马威。此刻心里恼着,要回去呢!” 那小厮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口齿伶俐,几句话的工夫就将方才的冲突描述的活灵活现,且话语中直指齐国公府以势压人,心怀不轨意欲给人没脸。 那齐国公府的大总管闻听此言,由不得恼羞成怒。刚要开口辩白,只见梁国公府的那位七姑娘已经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下来,径自走到霍青毓的马车外头含笑说道:“原来是仗义出手,从拐子手里解救了无数稚子的沈姑娘。沈姑娘高义早已传遍天下。霍某仰慕许久。姑娘若是不嫌弃,便由我带着姑娘进府可好?姑娘不要听那总管信口胡说,我是见过齐国公夫人的。夫人生性柔婉,最是平易近人的。今儿齐国公府门上闹的这一遭,定不是夫人的意思。沈姑娘若是抽身而走,岂不是辜负了齐国公夫人的一片心意?倘或叫有些坏人寻机生事,只给姑娘扣一个‘行事狂诞,目无公府’的罪名,更是凭白污蔑了姑娘的高义美名。” 坐在马车里的霍青毓着实没有想到胡菁瑜的这一番举动,虽是打乱了她的计划,可不知怎么地,霍青毓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感动的暖意。 这样被人护着疼着的心意,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第二十四章 因霍青毓一行人和齐国公府的一番对峙,再加上胡菁瑜匆匆赶过来横插的一杠子,使得齐国公府后宅私斗的糟烂事再次显露于人前。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齐国公府大总管站在阶矶下,冷眼瞧着两旁胡同里躲躲闪闪站着三四个青衣小帽的别家小厮,心知府前这一幕早早晚晚必定要传的街知巷闻。 顶头主子的吩咐是不可能办成了,大总管却还得使人进去通报——梁国公府与齐国公府虽同为功勋之后,可老梁国公早年对高祖皇帝有救驾之恩,之后更是替高祖皇帝南征北战,打下本朝半壁江山,立有不世之功。所以梁国公府的超品爵位是排在齐国公府一等公爵位的前头的。 因而胡菁瑜头上顶着梁国公府嫡出姑娘的名头登门拜访——哪怕是不速之客,齐国公府也务必要拿出相应的礼制来接待,否则便是失礼。 齐国公府本来就因姜起被拐一事惹人诟病猜疑,倘若这会儿再传出些礼数不周的丑闻,只怕那样的局面也不是主子们想要见到的。 只是这么一来,二房三房给那帮扬州奸商的“见面礼”大多用不上,也不知恶客走后,各房主子们会不会因此迁怒他办事不利。 大总管忧心忡忡地引着霍青毓和胡菁瑜进了齐国公府。齐国公府二房三房的姑娘们并同辈的女媳人等都迎在二门上。 瞧见胡菁瑜挽着霍青毓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走进门来,姜家二房三房的姑娘们相视一笑,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早就听闻霍家七姑娘自一场怪病后,行事脾气越发的倒三不着两。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压下心中鄙夷不屑,姜家姑娘们亲亲热热地走上前去,同胡菁瑜厮见过,引入大厅。 齐国公府的老太君并长房、二房、三房的太太奶奶们皆端坐在列,先同胡菁瑜寒暄了几句“贵府老太君可大安?”“梁国公并夫人可好?”“哥儿姐儿们可都好?”之类的家常,又命丫鬟们献茶让座,由始自终,都没有理会跟着胡菁瑜一同进来的霍青毓。 唯有齐国公夫人拉着霍青毓的手儿不住的道谢,又说道:“只可惜起儿他如今还在宫里头住着,要不然,也要他当面谢谢救命恩人才是。” 一句话倒是惹来三房太太的一声冷笑。只见三夫人冷眼斜睨着齐国公夫人,冷嘲热讽道:“嫂子这会子倒觉着可惜了,害了自家妯娌都不觉着可惜,为了这么个外人反倒是可惜起来。姚家的家风果然不俗。” 齐国公夫人娘家姓姚,乃是前朝大姓。书香门第,累世清贵,齐国公夫人的祖父还是前朝末帝的老师,堪称一句“桃李满天下”。先朝覆没,姚家阖族拒不肯入新朝为官,高祖皇帝一则钦佩姚老先生的人品学问,二则也是顾忌着天下读书人的看法,并不强求。 这姚家便守在原乡,建了一所书院教书育人。至此姚家风骨传遍天下。 齐国公夫人未出嫁前便是姚家长房嫡出,从小儿也跟着祖父读过几本书,生平最得意事便是姚家门风清正,堪为天下读书人表率。如今听到妯娌讥讽姚家家风,齐国公夫人登时便冷笑道:“姚家家风如何,举世皆知。倒是比不得你王家,能做出这等令人瞠目之事。害人害己。” 自打幼子失而复得,齐国公夫人一改从前那怯弱温顺的性子,事事都要争锋占先儿,再不肯退让一步。便是同妯娌们说话,也是一言不合立刻呛起声来。常常噎的人心肝儿都疼。 三夫人气的脸面紫涨浑身乱战,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扭过头去,一脸委屈的看着自己的婆婆。 齐国公府老太君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看了胡菁瑜一眼,只好向齐国公夫人说道:“这件事情大理寺都还没个定论。你也不必着急,万一误会了王家侄子,反倒不好。” 齐国公夫人暗暗冷笑,面儿上却是不咸不淡的应道:“老太太说的很是。咱们只等着大理寺的结果便是了。” 一句话绵中带刺,说的齐国公府老太君也不耐烦起来。她目光转向被齐国公夫人拉着手儿坐在一旁的霍青毓,把人从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到脚,方才笑道:“这便是沈姑娘罢?” 霍青毓这才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行了个万福礼道:“见过老太君。” “你不过是一介草民,我们家老太君却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你怎敢在老太太跟前儿行万福礼?合该行叩拜大礼才是。果然是瘦马出身,一点儿规矩不懂。”三夫人冷笑一声,旋即命小丫头子拿蒲团来。 被人如此辱骂鄙薄,倘若是一般脸薄的豆蔻女儿,只怕早已又羞又愤,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可霍青毓上辈子听多了这样的羞辱谩骂,甭说是以势压人逼迫磕头问安的,便是比这些还要刻薄的遭遇她也见过。想不明白的时候只觉着全天下的人或者事都对不起她,一旦看开了,其实自尊完全不在膝盖上。 大丈夫能忍□□之辱,方能建不世之功。重活一世,她霍青毓虽然不奢望建不世之功,可也不至于听了旁人三言两语,便自轻自贱起来。 因而三夫人的刻意侮辱完全动摇不了霍青毓的心事,且跪在蒲团上按着本朝最标准的礼仪向齐国公府老太君行了叩拜大礼。 霍青毓云淡风轻,旁边围观的胡菁瑜却已不忿的跳起脚来,大声斥责三夫人的怠慢无礼:“怎能如此对待你们家的救命恩人,难道这就是齐国公府的礼数不成?” 三夫人用朝廷制度压人,齐国公夫人也不方便多说。只是懊悔自己考虑不周,一心只想着以齐国公府的名义将人请到府上来当面致谢,一则是叫天下人知道他们齐国公府长房并非是忘恩负义之辈,二则也是想要好生回报恩人,却忘了二房三房那些人因此事获罪,只怕连吃了恩人的心思都有。 当着外人的面儿,就连齐国公府老太君也觉着三夫人的话语很有些盛气凌人的意味。并不想叫齐国公府诗礼之家的名头蒙尘,姜家老太君便在霍青毓起身后,招手将人叫到身边坐下,好言劝慰道:“你不要把王氏的话放在心上。她也是心中记挂家人,方才言语唐突。倒并非是针对于你。” 霍青毓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老太君多虑了。我救人的时候并没想着施恩图报,这会子当然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会因自己的罪过而迁怒于我。说起来,我之所以能从拐子手中救下令孙,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 姜家老太君闻听此言,便笑道:“沈姑娘果然是气量宽宏,不愧为女中豪杰。” 霍青毓道:“女中豪杰不敢当。只是问心无愧而已。” 胡菁瑜在旁接口道:“我就喜欢姐姐的心性人品,君子行事问心无愧霁月光风,也就顾不得小人汲汲营营,稍有不如意就想着挟私报复了。” 三夫人似笑非笑的夸道:“七姑娘好伶俐的口齿。” 胡菁瑜针锋相对:“多谢三夫人夸赞,我也只剩这么点儿好处了。” 三夫人闻言一噎,恨不得当着胡菁瑜的面儿翻白眼儿。阖府上下,除老太君和齐国公夫人外,也都掩不住一脸怒容的瞪着胡菁瑜。 胡菁瑜恍如不见,还有闲心给霍青毓抛了个十分得意的媚眼儿。 霍青毓心下暗笑,觉着这人也有好处。那就是甭管什么事儿,甭管谁的事儿,只要这姑娘在场,到最后风光与仇恨必定都是她的。 倒是容旁人得一份清静了。 霍青毓正想着,就见齐国公夫人突然说道:“不管是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沈姑娘能仗义出手,便是我们齐国公府的福分了。救命之恩,原该厚报。只是现下妾身仍有一件事想求姑娘,只不知……” 齐国公夫人话已出口,霍青毓只得说道:“夫人但说无妨。” 齐国公夫人便笑道:“我想烦请姑娘,同陛下的锦衣军一道儿,护送起儿去辽东。不知姑娘可有时间?” 第二十五章 齐国公夫人话音儿刚落,没等正主儿开口,胡菁瑜这位旁观的倒是急三火四的说了一句“不行”,待看到所有人诧异的打量过来,胡菁瑜才猛地一醒神儿,连忙说道:“辽东那么远,民风彪悍匪类横行,况且边塞不宁,听说总有胡人寇边。沈姐姐一介女流,怎么好远赴千里到那样兵荒马乱的地方去?” 说完,胡菁瑜又忙拽着霍青毓的手,很怕她答应下来的样子,继续说道:“况且我与沈姐姐一见如故,还想邀请沈姐姐去我们家小住一段时日。辽东路远,如果姐姐真的要去,我又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姐姐相见。” 胡菁瑜略带埋怨地看着齐国公夫人,忍不住抱怨道:“你们齐国公府可真是的,沈姐姐从拐子手中救了贵府的哥儿,贵府上下不说感激,反倒是更添了欺辱麻烦。还不如那些平民百姓之家,至少人家还懂得知恩图报。” 胡菁瑜自觉肩负重任,务必要把霍青毓全须全尾的带回梁国公府。哪里受得了齐国公夫人一竿子把人支得那么远。恼怒慌乱之下,说话也不太客气,臊的齐国公府上上下下脸面通红。 齐国公夫人也想到了自己的唐突之处——虽然她自己是好意,想叫霍青毓跟着起哥儿一起去辽东面见夫君,也好叫夫君当面酬谢恩人——她如今身在京城,虽有个一品诰命的身份,却也不过是个看着光鲜的花花架子。倘若她真有半点儿权柄,也不至于幼子被人拐走也无能为力,还要等着旁人临危解救。 如今三夫人的娘家因事获罪,齐国公府也因此事贻笑大方,只怕旁人早将恩人一行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她帮不了恩人多少,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二房三房构陷恩人。只好想了这么个主意,想让恩人躲到辽东去获得夫君的庇佑。 只是她身处后宅,又习惯了逆来顺受,并不长于筹措谋划,这一番话说出口,反倒是叫人误会了。 齐国公夫人思及此处,登时觉着双颊发热,开口辩解道:“霍七姑娘误会了。我并不是……我只是……” 齐国公夫人的目光扫过堂上端坐的老太君和妯娌们,又不好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齐国公夫人语焉不详,可是上辈子历经世事的霍青毓却能敏锐的觉察出些许端倪。她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但笑不语。 就听齐国公府老太君温言含笑道:“姚氏所求着实唐突,只望沈姑娘念在我这儿媳终日缠绵于病榻,又刚刚经历了幼子失而复得之事,神思恍惚之故,不要同她计较。” 一句话便将齐国公夫人的言辞行止打入失心疯的行列,饶是胡菁瑜这等不通算计的,也立刻觉察出论及城府心机,齐国公夫人根本不是她婆婆的对手。 不过自古以来,婆媳关系要么是东风压倒西风,要么是西风压倒东风,清官都还难断家务事,何况别人。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齐国公府老太君又说道:“沈姑娘对吾孙有救命之恩,齐国公府无以为报。老身唐突,得知沈姑娘身世,也是个父母缘浅之人。倘若沈姑娘不弃,便认老太婆为祖母,认我这儿媳为义母,咱们两家自此便做成一家,姑娘觉着可好?” 一句话出口,未等旁人反应过来,霍青毓已然笑道:“老太君慈爱之心叫人倾慕。然在下身份卑微,着实不敢高攀。” 齐国公府三夫人也回过神来,立刻说道:“是啊,她不过是个瘦马的出身,老太太您何必——” “你住口!”齐国公府老太君目光冷冷地瞪视着三儿媳,吓得三夫人立刻噤声。只越发不满的瞪着霍青毓。不晓得老太太为何要这般抬举这贱蹄子! 就连姜家二姑娘三姑娘并几房孙媳也都是一脸艳羡嫉恨的看着霍青毓。只觉着霍青毓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儿,才能得到老太太的青睐。一介瘦马出身的孤女而已,摇身一变就成了齐国公府的正经姑娘。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好的事儿? 然而霍青毓还是一门心思的婉言拒绝。语气虽委婉,态度却坚持,半点儿没有惺惺作态欲迎还拒的意思。 一时间,就连胡菁瑜都摸不透霍青毓这般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究竟为那般。 不过她自觉是跟霍青毓站在一条藤上的。既然霍青毓不想认这门干亲,她自然得帮忙。当下便开口说道:“沈姐姐既然不愿,我瞧着贵府二太太三太太和几位奶奶姑娘们也都不愿意,老太君也不要勉强才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老太君这么着,反倒叫沈姐姐难做了——她又不是为了当你们家孙子,才救人的!” 霍青毓听到这一番话险些笑出声来。总觉着什么话到了胡菁瑜的口中,即便是言之在理儿,也能叫人恨得牙痒痒。 果然,就见齐国公府一众人等听了胡菁瑜的话,登时撂下脸来。便是城府深沉如老太君,也恨不得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什么叫“强扭的话不甜?”什么叫“救人不是为了当孙子?” “真真是霍七姑娘的一张嘴,叫我们不服都不行了。”三夫人怒极而笑,开口说道:“梁国公府的好家教,今儿我们也算见识了。” “家教不敢说,家风还是严谨的。”胡菁瑜就算是脑子少跟筋,三夫人话语中的阴阳怪气她还是听得出来的。当下针锋相对的说道:“比如说什么自家孙子被人贩子拐走这样的事儿,在我们梁国公府肯定不会发生的。”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胡菁瑜一句话戳了大家的肺管子。便是齐国公府老太君都没法子粉饰太平。新仇旧恨添做一堆,老太君登时便端茶道:“齐国公府庙小,容不下霍七姑娘这尊大佛,姑娘请罢。” “走就走,你以为我稀罕来是怎么着?要不是为了……”胡菁瑜目光扫过霍青毓,硬生生的将话锋一转:“要不是为了瞧瞧齐国公夫人可被你们欺负了,你们就是请我我也不来!” 胡菁瑜说着,又冷哼一声,不管不顾地拽起霍青毓的手道:“人家既然不想见我们,那咱们就走。离了这乌烟瘴气的地儿,姑娘我还能多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呢!” 霍青毓看着胡菁瑜一脸的气愤填膺,好气又好笑的摇了摇头。不过她也没有继续呆下去的意愿,任由胡菁瑜拉着自己出了齐国公府的大门。 胡菁瑜特别固执的将人拽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待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大街,胡菁瑜才吐着舌头一脸得意的问道:“怎么样,我今儿也算是英雄救美了罢?” 霍青毓莞尔一笑,并不答言。 胡菁瑜知道霍青毓向来沉默寡言,也不以为意。继续喋喋不休的说道:“……还说咱们梁国公府家教不好,我倒是听说他们齐国公府是诗礼大家,还以为能好到哪里,结果一看,还不如咱们这不好的呢!” “……说不过我就撵人,这就是输不起。还好你没答应当她的干孙女儿,这一家子都小肚鸡肠的!真要是同他们成了亲戚,这辈子有的闲气生……” 胡菁瑜絮絮叨叨地大半天,忽地想起一桩事来,忙转过头逼问霍青毓:“我今儿表现的好不好?” 霍青毓看着胡菁瑜眼睛亮晶晶地,仿佛小奶狗求赞扬一般的表情,忍不住摇了摇头。 胡菁瑜登时失望的嘟起了嘴,一双大大的眼睛也没了大半神彩,哀哀怨怨地说道:“还不好呀?” 霍青毓笑着摸了摸胡菁瑜的头,开口说道:“只顾着你自己痛快了,完全没留意到旁人的盘算罢?” 胡菁瑜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霍青毓耐心的说道:“齐国公夫人之所以求我陪着姜起去辽东,想必是想叫我投奔齐国公。有着这么一层救命之恩,想来齐国公必定不会怠慢我。她应该是一番好心,只是言语失当,反叫人误会了。” “至于齐国公府老太君想认我为干孙女儿,应该是看中了那一层长辈与晚辈的名分。” 胡菁瑜狐疑的眨了眨眼睛:“名分?” “不错。”霍青毓颔首应道:“本朝以仁孝治天下。当今天子最重孝道,倘若子孙不肖,长辈是可告忤逆的。那是大不赦之罪。” 胡菁瑜悚然而惊,脱口说道:“她要害你!” “也不尽然。”霍青毓摇了摇头:“我到底是姜起的救命恩人。就算这救命之恩并不是他们想要的,只要齐国公府老太君还有半点顾忌到姜家声誉,就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她应该是想以长辈的身份拿捏我罢。一入侯门深似海,我一介孤女,无父无母,在外人眼中,能入了齐国公府的门儿便是天大的幸事。自此以后还有谁会关心我在齐国公府过的好不好?顺意不顺意?于齐国公府而言,堂堂功勋之后,诗礼大家,只为着救命之恩就能认一介平民百姓为干亲,也算是极仁义的。倘若好生筹谋一番,兴许还能成为一则佳话,将先前的家丑一盖抹平。只可怜我这孤女,恐怕以后生死婚嫁都要仰人鼻息了。” 况且她这副身子生的极为美貌,又是扬州瘦马出身。齐国公府但凡有意,兴许还能借她拉拢权贵,以齐国公府义女的名义送到哪家府上做妾,坑了她一辈子,也算是报了之前的仇怨。 胡菁瑜恍然大悟,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骂道:“真是包藏祸心。” 霍青毓微微一笑,齐国公府老太君的盘算是好的,只可惜错估了人心。她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齐国公府二房三房也不是那等伶俐通透的,又有胡菁瑜这么个意外在其中胡搅蛮缠,倒是白白辜负了老太君的苦心筹划。也不知道这会儿恼是不恼。 霍青毓好整以暇的勾了勾嘴角,就见身旁的胡菁瑜猛地一拍巴掌,似乎想到了什么得意事一般,向霍青毓笑道:“齐国公府那位老太君要认你做干孙女儿是包藏祸心,咱们却可以借此施为,让老太太认你做干孙女儿,让你堂堂正正地成为霍家的姑娘在外头行走。我这主意好不好?” “不好。”霍青毓残忍的摇了摇头。 胡菁瑜却是一撇嘴:“我说什么你都不好。懒得和你说,我跟老太太说去。” 第二十六章 胡菁瑜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人拽进了梁国公府。 冯老三赶着从车行租来的马车,带着从扬州来的十来个汉子,一头雾水的跟在梁国公府的车架后头,就见那辆朱轮华盖车一往无前的进了梁国公府的大门儿,冯老三在梁国公府的大门外怔怔的住了脚,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身穿墨绿袍子,蓄着短须的大老爷匆匆转过影壁,竟将冯老三等人亲自安排在门上迎客的小茶房坐下。 有着青衣的小厮献了茶水,相互攀谈过后,冯老三才晓得这位老爷模样儿的男人竟然就是梁国公府的大总管霍升。 一府总管竟来接待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这样的礼遇同齐国公府的怠慢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冯老三顿时受宠若惊,忙欠身奉承道:“原来是大总管当面,小人何德何能,竟累得大总管亲自相陪。” “我们七姑娘同沈姑娘一见如故,特地吩咐要好生招待着。我们梁国公府上上下下,也都对贵主仆的救人事迹有所耳闻。着实钦佩不已。”霍升说着,忙礼让冯老三就坐,且命小厮预备一桌客馔,好酒好菜的招待上来。 酒过三巡,才不着痕迹地打听起“沈桥”在江南的旧事。 冯老三并不知道霍升心下盘算,也不觉得沈桥之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当下措辞一回,开口说道:“若说起我们家这位姑娘,那可是真真儿的侠义心肠。打从南边起,就从拐子手里救了一批人。说句不怕霍爷您瞧不起的话,小人当初受生计所迫,着实做过些见不得人的行当。可到底跟我们家姑娘没有关系。自打我们姑娘接手了生意,咱们早不做那些损阴鸷的行当了。如若不然,这会子也不至于巴巴儿地到了京城。齐国公府瞧不起人,总以出身论英雄。这个我们不敢辩驳,可好歹我们姑娘也是他们府上的救命恩人罢?若是没有我们姑娘,只怕他们家的小孙子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天南海北呢!他们就这么辱没我家姑娘,怪不得人都说高门大户不易交。这齐国公府的做派,我今儿也算是见识了。这哪是救人的意思,分明是杀人还差不多!” 冯老三养了这么多年的瘦马,倒也见过些后宅阴私。不过像齐国公府这么黑白不分的,他也是头一次见。当下头疼的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是冒着被我们姑娘胖揍一顿的风险,也不该让她去救人!” 霍升听着冯老三一番抱怨,险些笑出声来。忙轻咳一声遮掩过去,又开口问道:“听冯三爷的意思,你们姑娘竟是半路来了?” “可不敢称爷!”冯老三慌忙摆手,语气谦卑的道:“大总管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冯老弟就是了。我是哪个排位上的人,当着您老金面,哪里敢称爷呢!” 霍升闻言,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倒是顺着冯老三的意思改了口,又亲自给霍升倒酒夹菜。两人顺着方才的话题聊下去,沈老三长叹一声:“要说起我们姑娘的身世际遇,真就是一句红颜薄命。也是从小儿被拐子拐来的,到如今也不知道家乡父母何处。后来就被拐子卖到了我那儿……我们姑娘生性刚强,况且一个女孩儿家,也不肯做瘦马的行当……就正正经经地做起了生意。” 冯老三这会子语焉不详,霍升倒是心知肚明,也不戳破这一层窗户纸。 就在霍升陪着冯老三吃酒这会子,胡菁瑜也当着众多长辈们的面儿邀功行赏。只听她一把黄鹂似的嗓音在花厅里叽叽喳喳,把齐国公府几房人口如何不着调,如何言语相讥态度轻慢的场面描述的详详尽尽,尤其强调了齐国公府老太君的险恶用心,又把自己如何见招拆招针锋相对的言辞重复了一遍,末了洋洋得意的笑道:“得亏今儿我去了,要不然姐姐定会吃亏的。” 胡菁瑜说到这里有些口干舌燥,顺手捧起花几上的温茶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道:“老太太,您也认了姐姐做孙女儿嘛。到时候姐姐便是咱们梁国公府的人,打着梁国公府的名号行事,看谁以后敢欺负姐姐!” 一句话说的霍家众人颇为心动。 唯有霍青毓皱眉不允:“齐国公府这件事,咱们霍家的表现已经很扎眼了。倘若这会儿再传出祖母认我的消息,岂不是更惹外人瞩目?” “瞩目就瞩目!那些做坏事的都不怕人查,我们是做了好事儿的,难道还要遮遮掩掩的。”胡菁瑜嘟着嘴说道:“我知道你们都觉着我笨,觉着我容易惹祸。可咱们也不能为了怕惹祸就什么也不做罢?姐姐原本就是霍家的姑娘,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的被认回来?那些人愿意胡思乱想,就由着他们去。咱们自己把日子过好了,自己舒服不就行了?” 自打霍青毓家来以后,霍老太太头一次看胡菁瑜这么顺眼,登时笑着附和道:“七丫头的话也有些道理。毓儿本就是咱们霍家的人,合该由咱们家里人捧着宠着,一辈子顺顺遂遂的才好。如今却被那些倒三不着两的混人借着身世辱骂。这样的事儿我可看不得。” 梁国公夫人更是动容:“母亲说的很是。” 其他几房的妯娌姑嫂也纷纷点头道:“合该这样。” 唯有霍青毓还惦记着自己那点儿一明一暗的盘算,觉着自己在暗处对梁国公府更有好处。 梁国公嗤之以鼻:“咱们霍家还没到让妇孺出面顶门立户的田地。真要是到了那一步,你那小小的商贾身份也帮不上什么忙。且把你的心思收一收。我明儿就去找钦天监算算黄道吉日,咱们明公正道的摆酒唱戏认了亲。我就不信我梁国公府的姑娘,还有谁敢欺负不成?” 一句话落,胡菁瑜最先兴奋的点了点头。只觉着心下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那股子偷盗当场被人抓包的心虚不安也消散了一些。 她冲着霍青毓粲然一笑,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霍青毓见状,也下意识地勾了勾嘴角。 霍老太太和几房儿媳孙媳们讨论起认亲那日要请的人,忽地想起一件事儿,忍不住笑道:“也不知道你如今的生辰八字,怎么叫钦天监挑日子呢?” 第二十七章 霍老太太问的是沈桥的生辰八字,霍青毓也不知晓。 她想了想,便将这一世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当做生辰八字告诉给父亲。 梁国公微微颔首,命人拿纸笔来将霍青毓的“新八字”记下来,准备明儿带到钦天监挑日子。 随着梁国公的这一番举动,梁国公夫人意欲认齐国公府救命恩人为义女的消息也在京中权贵人家传开。 对外的说法当然是梁国公夫人溺爱幼女,受不住霍七姑娘的挑唆,也很敬佩那位沈姑娘的人品心性,所以才答应下来。如今请钦天监的人算好了黄道吉日,又下帖子给世交亲友们,只等着正日子摆酒唱戏的好生热闹热闹。 接到请帖的人家儿也都是看戏的不怕台高,全都应了当日必到的话,并预备好庆贺的表礼。就连宫中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闻听消息,也凑趣的打听起来。只说等认了亲就叫梁国公夫人带着沈姑娘进宫走一走,“也瞧瞧这一位女中豪杰。” 素来和霍家七姑娘相交投契的昭阳公主也说要来,“听说那位沈姑娘姿容绝色,又会武艺。江南文风鼎盛,那位沈姑娘必定是个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我若是不能亲眼见一见,着实心下难耐。” 言语之间,倒是颇为推崇。连带着一众交好的姑娘们也都对这位沈姑娘交口称赞。 不过这么一来,齐国公府在京中的境遇倒是愈发的尴尬。也就越发的看梁国公府不顺眼。 恰在此时,大理寺关于齐国公府三夫人的娘家兄弟拐卖子侄一案也有了结果——因万夫人的娘家兄弟是亲手把人交到拐子手中的,有齐国公府嫡幼孙姜起并人拐子共同指认,罪证确凿。按照本朝律法:略卖弟妹、侄子、侄孙、外孙者,杖八十,徒两年。 礼部侍郎王中远也受到了一双儿女的牵连,被言官御史弹劾个治家不严,纵容子女惑乱公府嫡脉的罪名,连降三级,被圣人一封旨意调到云南去了。 此去山高路远,又是个贬谪的罪名,王中远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这一番折腾与其说是就任,还不如说是流放。想来这其中必定有齐国公的手笔。 传旨的礼部官员抵达王家的时候,王家上上下下就跟死了爹娘一般如丧考妣,还不得不硬撑着谢恩。据说王大人刚送走了传旨的官员,就昏倒在自家门前。三夫人得了噩耗急急忙忙赶回娘家,却被哥嫂拦在门外不让进,只埋怨是三夫人的过错连累了王家上下。 “你如今还是正正经经的公府夫人,可把咱们家给坑苦了!” 然而三夫人也没得消停,就在中书省传旨王家的时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下了懿旨训斥三夫人王氏不守妇道,残害子侄,虽说此事三夫人并没有插手,但她挑唆娘家兄弟拐卖姜起的罪名也是证据确凿。 太后娘娘便叫三夫人在家闭门思过,抄写佛经,又从宫中指了两位嬷嬷教导三夫人的规矩。三夫人如今也是而立的年纪,却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如此惩戒,登时羞得没脸。就连三夫人膝下的一双儿女,也都托病在家,再不肯出门交际的。 齐国公府三爷闹着要休妻,只说姜家没有这等毒妇,还没闹腾出个眉目,就被姜家老太君弹压住了。齐国公府因着姜起一事,早就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如今多事之秋,姜家老太君再不想横生枝节,免得叫人白白看戏。 齐国公夫人也因此事被全家人迁怒,因忌惮着远在辽东的齐国公父子,众人且不敢对齐国公夫人如何,唯有姜家老太君仗着婆婆的名义,叫齐国公夫人整日跪在小佛堂里茹素抄经捡佛豆,晚上又命她在旁侍疾。 因姜家老太君是打着孝道的名义折腾儿媳,便是两位嬷嬷也不好多言,回到宫中禀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时候,太后娘娘也只能叹息一声“不愧是前朝大家出身,手段就是不同。” 却也无可奈何。 因而不上半个月的工夫,原就体弱的齐国公夫人便累得一病不起。好在姜家老太君也没想着要了齐国公夫人的命,见折腾的差不多了,便做出一副好婆婆的面孔,叮嘱她好生吃药好生休养,又打着服药时不可多吃油腻荤腥的幌子,仍叫厨房每日熬白粥小菜给齐国公夫人吃。 还是宫中派来的两位嬷嬷着实看不过眼,又请了太医署的太医为齐国公夫人诊脉,借口夫人的病需要仔细调养,又开了一道食谱的方子,只说夫人体弱合该滋补,太后娘娘也特意从宫内赐下了好些滋补药材并山珍,吩咐两位嬷嬷叫厨房炖了给姜家老太君和齐国公夫人补身子,这才算是了局。 齐国公夫人被折腾的苦不堪言,只是她并不后悔——女人为母则强,她逆来顺受了大半辈子,却换来自家幼子险些被拐子拐走的恶果。到如今破釜沉舟,也不过是以命抵命罢了。 好在她的起儿已被陛下派遣的御林军护送到辽东却了。再不必承受这些刁难磋磨。 且不提齐国公府的婆媳乱斗,也不提京中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戏。只说钦天监瞧了霍青毓的新八字,给梁国公府定下的黄道吉日便是十月初八。 梁国公夫人便带着阖家大小亲自张罗起来,请了京中最有名气的云吉班来家里唱戏,还嫌不够热闹,又请了一档子打十番的。又命绸缎铺和金银铺子的人过府给霍青毓裁衣裳打首饰,一应穿戴都比着京中最时兴的花样儿来。 各房的奶奶姑娘们也拖赖着霍青毓的福,额外多了一套衣裳穿。喜得几位尚不知事的小侄子小侄女儿们一叠声的说认干亲好,恨不得家里天天认干亲,好摆酒唱戏的热闹。 哄得大家哭笑不得。 如此热热闹闹地折腾了小两个月,终于到了认亲的正日子。 第二十八章 是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梁国公府的下人就已经张罗开了。洒扫除尘,布置陈设,整座梁国公府在晨曦的微光中透露出一股子喜庆的喧阗。 霍青毓昨儿夜里是同胡菁瑜睡在一处的。 自打梁国公府想要认亲的消息传开之后,小姑娘心情特别振奋,一来是觉着心里的愧疚感少了许多,二来也是家中长辈们对她的态度日渐好转。秉持着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脾性,胡菁瑜在梁国公府的日子越发恣意。也就越发的缠磨起霍青毓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霍青毓厮守在一起,霍青毓晨起练武,她就站在旁边拍巴掌,霍青毓白日读书,她也守在书房里练字抄书,霍青毓晚间睡觉,她就抱着枕头守在外间炕上,眼巴巴地盯着里间动静,隔着一道竹青绣帘跟霍青毓闲聊,询问江南的风土人情。见霍青毓兴趣缺缺,立刻转了话锋,跟霍青毓谈论起什么“练兵”、“军训”、“火药的配置方法”…… 把霍青毓的胃口高高地吊了起来,小姑娘顺势捧着枕头进了里间,完成了想要跟霍青毓抵足而眠的心愿。 霍青毓觉着胡菁瑜就是一只黏人的小奶狗。你不搭理她的时候,她哼哼唧唧围着你脚边转悠,你稍微搭理她一点儿,她就蹬鼻子上脸登堂入室,黏黏糊糊地让你想推都推不开。 而且睡姿还特别差! 躺在床榻上的霍青毓翻了个白眼。特别无奈的打量着身侧的胡菁瑜——昨夜安置的时候,两人还是肩并着肩,各自盖着锦被,平平整整地躺在床榻上,今儿一早,霍青毓仍旧是平平整整地躺着,可是另一位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枕到了她的肚子上,双手抱着她的大腿,原本盖在身上的锦被也被踹到了地上,一双雪白的玉足空空荡荡地悬在床榻外边儿…… 这都什么姿势?! 外头守夜的大丫鬟红缨听到里间动静,掀帘子进来,眼瞧着床榻上这一番狼藉场面,忍俊不住的笑问道:“姑娘可是要起了?” 霍青毓点了点头,示意红缨先解决了胡菁瑜。 红缨蹑手蹑脚的上前,轻轻扶起胡菁瑜的上半身,叫她平整地躺在枕头上,又把悬空在外的玉足收进被子里,霍青毓这才有工夫起身下地。 洗漱换衣裳的时候,还能听到胡菁瑜在身后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还早着,姑娘再睡一会子罢。”红缨笑眯眯的应了一句。纵然知道胡菁瑜并非是她们的正经主子,可梁国公府上上下下也没几个对她横眉怒目的。这其中固然有遮掩耳目的意思,也是胡菁瑜这小姑娘着实不讨人厌烦,永远都是这么软软绵绵的样子。 等到霍青毓晨练回来,胡菁瑜也睡醒了,正坐在妆台前任由丫鬟给她梳头抹脸,瞧见霍青毓回来,胡菁瑜指着托盘上簇新的衣裳头面笑道:“姐姐也该装扮起来,等会子客人就要上门了。” 霍青毓的新衣裳是一套大红织金百蝶穿花云锦对襟长袄,下着银红缠枝莲暗纹的马面裙,一双红绣鞋小小巧巧,斜面上还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珍珠,在日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十分华贵。 胡菁瑜满是惊艳的看着装扮一新的霍青毓,忍不住赞叹道:“姐姐穿红的真好看!” 前头的客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到了,霍老太太且打发小丫头子传话儿,胡菁瑜挽着霍青毓的手亲亲热热地去了前院儿。 各家的诰命贵女对沈桥大名早已是如雷贯耳,见着真人倒是头一回。只见霍青毓穿着大红衣裳款款而来,那绝色风华却比那身衣裳更叫人瞩目,不觉眼前一亮,齐齐夸赞起来。 霍家众人听在耳中,也是与有荣焉。一时磕头敬茶,献上认亲的针线表礼,梁国公夫人又拉着霍青毓的手为她引荐各府的诰命夫人并仕宦贵女。 众人不曾想到梁国公府居然对此人如此重视,一时都有些诧异。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儿,都不曾表露。 唯有保恩侯夫人拉着霍青毓的手谈论起齐国公府“忘恩负义”的事儿,言语之间颇为不忿,好似是为霍青毓打抱不平。 霍青毓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保恩侯府和齐国公府究竟有什么嫌隙瓜葛,不过这位保恩侯夫人人前人后都不给齐国公府留面子的做法,也着实叫人纳闷。 认亲过后酒宴开席,这一日的喧嚣热闹自然不必多说。只说筵席中旬,就连宫中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赐下了表礼四端,真可谓是给足了颜面。至晚间席散,昭阳公主更是一手握着胡菁瑜的手一手握着霍青毓的手嘱咐道:“过两日我府里举办赏花会,妹妹可一定要来。” 这位昭阳公主还真是闲不下来,一年三百六十日,估计有一百八十日都在举办赏花会,也不知道她那公主府里有多少花草可赏。 霍青毓暗暗腹诽,面上却含笑应着。 没过两日,昭阳公主府果然下了帖子给梁国公府两位姑娘。只说公主府后花园子的木芙蓉开了花,所以请姊妹们同赏。 接了帖子的霍青毓莞尔一笑:“昭阳公主在花草一道上倒很是精通。” “也就那么回事儿。”胡菁瑜摆手嘻嘻的笑:“我倒是觉得她们府上的糕点茶水蛮好吃的。尤其是昭阳公主亲手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我在外头吃的都没有她家的好。还有荷叶鸡,香喷喷的。” 胡菁瑜说着,忍不住吞咽着口水,撑着下巴问霍青毓道:“我给你做砂锅吧?” “什么?”霍青毓一时没听明白,这不是说荷叶鸡和藕粉桂花糖糕呢嘛,怎么又转到砂锅上了? “我会做砂锅面,用芝麻磨出酱来调味,各种时鲜蔬菜乱炖,可好吃了。我做给你吃好不好?”胡菁瑜说着,又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霍青毓简直是满头黑线。 胡菁瑜已经坐不住了,她向来都有一套说风就是雨的脾性。就在霍青毓发愣的这一会子工夫,胡菁瑜已经提着裙子跑进了厨房,大张旗鼓的要弄什么砂锅面。 霍青毓尾随过去的时候,就见胡菁瑜把厨房里的人支使的团团转。一会儿吩咐这个擀面,一会儿吩咐那个熬汤底,还从早上新进的果蔬里面挑挑拣拣,寻找出卖相最好的青叶菜和大白菜叶,又不知从哪儿揪出一把子豆芽儿,几个蘑菇,还闹着要干豆腐丝儿,让人忙着磨麻酱,最后更是把老太太熬鸡汤的砂锅搬了出来…… 将厨房弄得兵荒马乱的,最终折腾出那么一砂锅的蔬菜苗条,献宝似的端进上房里非要给大家尝鲜儿。 于是一人就分了那么一小碗的面和几根青菜,连汤带水的吃了下去,但觉喷香扑鼻,口感醇香,果然同时下吃的那些面条不太一样。 胡菁瑜捧着甜白瓷的官窑碗还不忘唏嘘感叹:“要是有牛筋面就好了,砂锅我就爱吃荷叶粉和牛筋面!” “再撒点儿辣椒就更完美了!” 霍青毓是知道辣椒的。那是几年以后,有海外番人进京朝贺,进贡了好些番地花草,什么辣椒西红柿的,众人只把这些玩意儿当做盆栽赏玩,唯有胡菁瑜说这些东西能吃,还说番地特有的土豆地瓜玉米等粮食作物,每亩的产量比稻麦更高出十倍,此言一出,顿时惊动了朝野上下。 永寿帝将信将疑,可是海外番邦却不欲将此物进献朝廷,哪怕是碍于朝廷之威不得不进献此物,也从中动了手脚,并推脱是中原海外水土不服,所以这些作物不能在中原存活。 最后还是胡菁瑜给朝廷出了主意,叫朝廷密令那些海商,在出海贸易之时,将当地的薯藤绞入汲水绳中,偷渡回来。先在福建一带耕种,其后向各地推广,至永寿十七年中原大旱,正是因为天下各地皆种番薯,纵使稻麦颗粒无收,民间百姓仍可食薯果腹,再没有易子而食,或者被活活饿死的惨状。朝野上下无不感念陛下的隆恩厚德。 圣人龙颜大悦,下旨嘉奖胡菁瑜并有功的海商们。还以此为契机开了海禁。所以后来又闹起了漕运改海运的风波…… 霍青毓眨了眨眼睛,从上辈子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如今还是永寿八年,距离海外番邦进京朝贺还有七年,真是可惜了! 一碗砂锅面似乎勾起了胡菁瑜对于后世小吃的向往。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胡菁瑜每天都想方设法的鼓捣出零食小吃,什么豆腐干儿荷叶粉凉皮冷面热干面炸鸡柳烤羊肉串沙琪玛烤面筋牛肉干…… 弄得梁国公府的小一辈们整天都想着胡菁瑜的零食,连正经饭菜都不肯吃。气的各房叔伯们天天压着小子们在演武场上加练,一时梁国公府狼哭鬼嚎的叫声能镇住左邻右舍, 便是霍青毓这样活了两辈子的,也忍不住一时贪嘴,往往零食嚼多了吃不下饭,还得跑到演武场上大练几个回合腾腾肚子。几个月下来身体倒是越发结实了。 转眼就到了年下。朝廷封笔,官员沐休。同样也是霍青毓两辈子头一次在家里过年。 第二十九章 上辈子的霍青毓最讨厌过年。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没人管没人问,那种滋味儿,便是听到墙外的炮竹声响都能难过的掉下泪来。 这辈子却是阖家大小团团圆圆地在一起,洒扫除尘祭拜祖先,写福字贴对联看着母亲和婶婶们准备年货张罗酒戏,院子里有小侄子小侄女们凑在一起放炮竹烟花,小孩子高高兴兴地尖叫声和炮竹的声响透过贴着窗花儿的支摘窗传进来,一屋子的堂姊妹簇拥着老太太坐在烧的热热的炕头吃茶吃果说闲话儿,老太太盘着腿给孙女们讲老公爷当年行军打仗时的趣事。 一时又有在外头放了炮竹的小子们呼啦啦地跑进来,一个个冻得脸面通红,忙扑到熏笼上取暖。偏生一个个都穿着大毛衣裳,圆圆滚滚的样子,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只小熊挤在一起。 于是老太太和炕上坐着的堂姐堂妹们都哈哈的取笑起来。众小子们恼羞成怒,丢了熏笼也挤上炕,带了一股子冷风上来。惹得堂姐堂妹们叽叽喳喳的数落起来,热闹喧阗的景象叫人看着就觉心里暖暖地。 一时梁国公夫人和各房婶婶们也都回来了,霍老太太忙吩咐小丫头子上滚滚的茶,大家便坐下说起了闲话,谁家的酒戏好谁家的园子大,今年有哪几家递了拜帖要登门,还有几家须得霍家登门回访。长篇大套的家务人情说的人昏昏欲睡。 胡菁瑜偷偷地戳了戳霍青毓的后背,小声说道:“怪没意思的,咱们出去玩儿罢。” 一句话偏偏叫二房婶婶听见了。二房婶婶娘家姓岳,父亲岳武牧现任大同府的锦衣军都指挥使,也算是将门虎女。闺阁时最是个爱说爱笑的,便是嫁到梁国公府,也没改了这个脾性。闻听胡菁瑜的话,登时扬声笑问道:“小七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可要说出来,不能吃独食。” 胡菁瑜便笑道:“也不算是新鲜玩意儿,就是想在演武场上泼一层水,等结了冰抽冰猴玩爬犁。” 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刚从外头进来的霍青霄便笑道:“这可是个好主意,端得热闹。” “只是叫谁来拉爬犁呢?” “二门上不是养了几条看家护院的狗嘛!”胡菁瑜虎视眈眈,早就打了主意的道:“一只只养的膘肥体壮的,让它们来拉爬犁!” 这话说的,就连霍老太太都起了兴致。登时便笑道:“这狗拉的爬犁,我还从没坐过呢!” “老太太也觉着好罢?”胡菁瑜笑嘻嘻地挽住了霍老太太的胳膊,“让下头的人先在演武场上泼层水,再从库房里把爬犁冰猴儿冰鞋什么的找出来,外头这么冷,估计这会子就结了冰,等咱们吃了午饭下午就能玩。” “……玩腻了爬犁冰猴儿,咱们就到后花园子里头堆雪人遭冰灯,画了花样子出来,叫咱们府上的木匠按着图纸凿,我们凿个滑梯出来罢?又好看又好玩,好不好?” 一句话落,小一辈的侄子侄女儿们已经起哄的拍起巴掌叫好。霍老太太便向梁国公夫人笑道:“瞧瞧这帮猴儿,可是要大闹天宫了!” “老太太答应了!”胡菁瑜欢呼一声,从炕上跳了下去,还不忘拉住霍青毓的手:“咱们得先回房换身衣裳,才好大展手脚。” 霍青毓拥着小被子坐在炕上,瞧着胡菁瑜说风就是雨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说道:“急什么,吃完了饭再去换衣裳也不迟。这么冷的天儿,偏你跑来跑去的也不嫌风硬。回头灌了一肚子冷风吃饭,再岔了气儿,又该喊疼了。” 胡菁瑜嘻嘻的笑,索性挤着霍青毓旁边儿坐下,挨着胡菁瑜的肩膀说道:“我就是觉得没意思嘛!要不咱们下五子棋罢?” 胡菁瑜是一刻也闲不下来,霍青毓却是懒懒的不爱动弹。指着一旁才六七岁的堂侄女儿说道:“叫侄女儿陪你玩罢。我歪一会儿。” 胡菁瑜不满的皱了皱鼻子,眼珠子一转,又说道:“要不,我教你玩麻将罢?” 已经吩咐小丫头子取了棋盘来的堂侄女儿忍不住歪着头问道:“麻将是甚么?” “是国粹啊!沾了就丢不开手的好玩意儿!”胡菁瑜像模像样的点了点头,扬声吩咐小丫头子取纸笔来,又闹着要画麻将。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折腾的勾起了兴致,团团围在小炕桌上,嘻嘻哈哈地看着胡菁瑜用烧得黑黑的碳条在宣旨上画出一个正正板板的四方形,又在上头画出幺鸡二条三条,一万两万三万,一饼二饼三饼和东南西北中发白的图案。 还特别贴心的在旁边标出了什么位置该描成什么颜色。 等画完了花样又叫小丫头子传了府里的木匠来,隔着窗扇一一嘱咐明白,那语重心长的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霍家七姑娘帮衬着打理家事了呢。 因胡菁瑜催的急,木匠便照着花样子用黄杨木先打了一副牌出来,也未曾描漆添金,只用砂纸磨得细腻光滑不会刺手,当天晚上就呈了上来。 带着全家疯玩了一下午的胡菁瑜立刻精神抖擞的吩咐小丫头子把花厅里的方桌摆在当地,又搬来四个太师椅,拉着梁国公夫人、二婶婶和霍青毓在四面坐下来,口沫悬飞的讲解起打麻将的规则。 霍青毓上辈子玩过麻将,并且还玩的很好,属于那种乐意给你喂牌就给你喂牌,乐意给你点炮就给你点炮的“高手”。 这会儿却坐在牌桌上扮猪吃老虎,盯着坐在下家的胡菁瑜一张牌也不给吃,要么就估摸着胡菁瑜的牌跟她胡一样的,整四圈下来胡菁瑜一张牌没吃着一把牌没和过,偏偏还拍着霍青毓的肩膀自我安慰是“刚玩的人手都冲”,乐得霍青毓不要不要的。 在旁围观的霍老太太和其他长辈们也都看明白了,一个个心痒难耐的搓着手,颇有些磨刀霍霍的把霍青毓四人撵了下去, 霍青毓顺势坐在老太太的旁边,给自家祖母大人支招。胡菁瑜也一屁股坐在老太太的另一边,恰好老太太的上家是梁国公。胡菁瑜原本是真心想给梁国公支招的,结果一出牌就被人吃一出牌就被人碰再出牌直接点炮了。 赌场之上无母子啊!气的梁国公把牌一推,再起牌的时候直接把胡菁瑜撵下边儿去了。 胡菁瑜悻悻地搬着小圆凳坐在再下手二叔的旁边,二叔十分机智的吸取了自家大哥的教训,在小侄女儿给支招的时候直接问哪张牌能打哪张牌不能打,然后专门挑胡菁瑜建议不能打的往外打,几圈下来竟然赢了不少! 不愧是被称为是国粹的东西,一沾上手果然有些欲罢不能的架势。可惜梁国公府人口众多,一副麻将僧多粥少,除老太太外的女眷和小一辈们几乎摸不着,只好吩咐自家木匠连夜赶工,又赶出几幅麻将来供大家把玩。 自初二往后,整个正月里都是各家走亲戚串门子的吃年酒。梁国公府发明的麻将*也顺势成了京中权贵人家最喜欢的消遣。以星火燎原之势进入了千家万户,到最后连宫中贵人们也都时兴起来。 更有商贾之户趁势推出了翡翠白玉紫檀酸枝等材质的麻将,或是送礼或是卖钱,民间乡绅富户得知宫中贵人并朝廷官宦之家都在正月里玩麻将,也都跃跃欲试的竞相效仿。就连赌场青楼澡堂子等玩乐之所,也都凑趣的支了几副麻将桌,招揽客人。 永寿九年的正月就在这满城叮当的麻将声中过了余年。二月春寒,仍旧滴水成冰冷得拿不出手的天气,可文武百官却得赶着漆黑的天色坐轿子上朝。 胡菁瑜曾躲在被窝里跟霍青毓说了一句话,认为本朝的官员大都是“起得比鸡早”,干的事却比“鸡食”还要少,尤其是以大皇子和二皇子为首的皇子党们,每天在朝上不是吵架就是吵架,永远都是你支持的我反对你反对的我支持,一点小事儿也能吵上个几天,特别的没意思。 霍青毓估计这话是胡菁瑜的好闺蜜昭阳公主透露给她的。 更有意思的是打从朝廷年后恢复朝议,昭阳公主府的赏花会也恢复如初。这会子天冷就赏梅花,过两日暖和了还有牡丹芍药水仙海棠。府里的花赏不够就去城外踏青。 如今正是二月春闱,全天下的举人士子都赶在这会儿进京科考。考完了春闱等着放榜,也都一窝蜂的混进京郊的名山大川里拜佛烧香,题词作诗。 看来这位昭阳公主还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就是不知道踏青之时能碰着几波“偶遇”了! 第三十章 按照昭阳公主请帖上的意思,这踏青合该是临高望远,一览群山,挥毫泼墨,吟诗作画,端的是高雅无匹。 可再瞧瞧胡菁瑜的准备——用铁签子串好的牛肉羊肉鹿肉鸡翅鸭脖鱼丸蘑菇,酱料腌好的牛羊肉片,切好的白菜帮子豆腐块还有温泉庄子上送来的几把小青菜,甚至还有两坛子惠泉酒和三壶黄橙汁,铁网铁蒙子铁皮炉子若干,这架势绝对不是吟诗颂词的节奏。 不过要让霍青毓选的话,她宁愿选择胡菁瑜这一款,也不乐意吹着山风听一帮无病呻、吟的仕宦贵女们吟诗。 所以她非常积极的催着厨房里的人把烧烤食材多添了一倍,准备等着众人吟诗的时候她就在旁吃吃喝喝打发时间。 马车出了梁国公府,一路晃晃荡荡地到了东直门,各家女眷们的马车大都等在这里。瞧见梁国公府的马车姗姗来迟,昭阳公主还有闲心派人问问晚来的缘故,听闻胡菁瑜准备了许多好吃食,不免笑道:“也不知道预备了多少东西,咱们人可多。” 不过吃的却未必多就是了,霍青毓想到那些文官家的姑娘们的食量,暗搓搓的腹诽道:“也不知这些人加起来有没有我一个吃的多。”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昭阳公主且吩咐车架出发,众人要去的是香山,半山腰一座望山亭上早已布置妥当,除开临山眺望的一面,其余三面都遮挡了帷幕屏退了闲人,外头更有重重把守,再不会叫人冲撞进来。 胡菁瑜一到地方就忙着张罗下人们安置铁炉子铁网,又叫人把弄好的食材都办下来放在一边,要弄成自助烧烤的架势。 别家的姑娘们也都忙,不过大都忙着布置桌案和笔墨纸砚,也有带了茶水糕点过来的,茶香扑鼻糕点精致,同梁国公府这边的架势截然不同。 众人见了,少不得取笑胡菁瑜“一番辛苦只为吃”,胡菁瑜不以为意,笑嘻嘻的说道:“民以食为天嘛,吃当然是顶顶重要一件事儿。不但要吃得饱,还得要吃得好,圣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可是君子之道呢!” 话音未落,只听帷幕外头有人朗声笑道:“这话说的很是。人生在世,可不就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 昭阳公主一脸惊喜的笑问道:“外头可是十一皇弟在说话,可见得就你促狭。” 外头那人便哈哈朗笑道:“正是小弟,还有五哥七哥八哥和小十二,瞧着天色晴好,哥儿几个突发奇想要出来逛逛,得知昭阳姐姐要办踏青宴,便晓得这边一定有好吃食,所以特来叨扰一番。” 昭阳公主也笑道:“哪里是我准备了好吃食。我看你们是知道霍七姑娘最是食不厌细,所以来叨扰她的罢。” 话落,又向胡菁瑜调笑道:“来者是客。我这弟弟不辞辛苦的过来了,也不知道七姑娘肯不肯赏些饭食与他。” 胡菁瑜也不是个吃独食的,闻言便笑道:“公主这话严重了。不过是些许吃食而已,只要几位皇子不嫌弃粗糙便好了。” 说罢,示意家下婆子们分了一半的烧烤食材和一只铁炉子一片铁网出来。口内还说道:“只是吃起来麻烦了些,须得自己动手。不过自助烧烤的乐趣就在于此。” 各家女眷们也都分了些茶水糕点出来,虽也芳香四溢精致美味,不过同胡菁瑜的烧烤比起来,就少了几分新意几分野趣。 昭阳公主且命小丫头子送了吃食出去,几位皇子接了,仍旧是十一皇子站在外头高声道谢。命打发两个贴身服侍的小太监,也送了些宫中的糕点瓜果。算是谢礼。 旁人不知什么反应,霍青毓看着眨眼就没了一半的烧烤食材,心塞程度无以复加。 且说帷幕外头的皇子们如愿以偿得了吃食,又嫌弃这边的风景不好——好山好水都被昭阳公主圈进帷幕里头了,他们也看不见,遂商量着要往别处走一走。因是登高望远,众人不放心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商议过后,便想把十二皇子托付给昭阳公主。 十二皇子年方九岁,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十一皇子的托付显然是有些失礼的。不过世人都知道十二皇子当年生了一场重病,脑子烧坏了,虽空长年龄却始终与三岁稚童无意。因而昭阳公主在征求过大家的意见后,所有人都不以为意。昭阳公主便笑道:“让小十二跟着我们一起,这里有的吃有的玩,可比跟着你几位哥哥爬山好多了。” 仍旧是十一皇子高声道谢,没一会儿,一个生的粉雕玉琢,神色天真的小豆丁被人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昭阳公主旁边。便是十二皇子了。 霍青毓神情复杂的看着十二皇子。她还记得大概是六年前,她还是梁国公府的霍七姑娘,年仅六岁的她被母亲带着进宫赴宴,因贪杯偷吃了几杯酒,便央着一旁伺候的宫俾带着她出去走走。 更衣回来时路过荷花池,只闻得一阵孩童的哭声,还有人威胁呵斥的声音。她顺着声音走过去,就看到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在水里扑腾着,两个六七岁大小,长得一模一样的龙凤胎站在岸边指着荷花池大笑,口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贱婢所出”,还威胁那孩童不准将今儿的事儿说出去,否则就不让他上来。 周围十来个伺候服侍的太监宫俾,全都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没有人敢说一句。 彼时的霍青毓被家人骄纵的很不知道天高地厚,又素性爽侠喜好打抱不平,不顾贴身侍婢的阻拦,径自冲上前去要救人。 那双胞胎大概是没想到普天之下居然还有人敢同他们作对,登时便命人拦着霍青毓,霍青毓也不是个临阵退缩的,两边儿立刻针尖对麦芒的杠了起来。 那龙凤胎乃是宫中惠妃所出的十皇子和文恵公主,惠妃娘娘姿容绝色,久承恩宠,且父兄立有从龙之功,她在宫中素得陛下喜爱,便是皇后娘娘也要礼让三分。 十皇子与文恵公主耳濡目染,当然不会把霍青毓一介臣女放在心上。不但拦着霍青毓不让救人,还讽刺霍青毓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满嘴的“惹了我不高兴,叫父皇罢免你父亲的官职爵位,把你送进宫来给我们端茶倒水,不过是我们家的奴才!” 小小稚儿不通世故,又受了母妃的熏陶,总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是他们家的奴才。却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恶人总有恶人磨。 于是向来在宫中横行霸道的十皇子和文恵公主终于碰见了比他两个还胡搅蛮缠不讲理且一言不合就甩鞭子的猛人。 自幼习武的霍青毓抽出藏在腰间的鞭子结结实实地揍了这龙凤胎一顿。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可小小的鞭子用力打在身上,还是疼的人忍不住哭嚎起来。 主子挨了打,周围跪着的宫俾太监们也慌慌张张地拦了上来,霍青毓仍旧不忘指使贴身侍婢跳下荷花池救人。这边的骚动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刚刚登基没多久的永寿帝带着文武群臣赶过来,十皇子和文恵公主顶着满身的凌乱向父皇告状,霍青毓也愤愤不平的指责十皇子和文恵公主残害手足,还将两人“罢官免职送她进宫当侍婢”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撒泼打滚的表示“我不当奴才,我才不要进宫给他们端茶洗脚!” 永寿帝当时听得脸都绿了。 也顾不上叫太医为自己的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诊治,拉着梁国公的手一个劲儿的说什么童言无忌,要梁国公不要把稚儿的话放在心上,皇家绝对没有视百官为家仆的心思。 梁国公的脸也绿了,着实没有想到自家女儿竟然敢对皇子公主动鞭子,登时便跪下来请罪。 永寿帝没有惩罚霍青毓,反倒是下旨申斥了惠妃娘娘,着令十皇子和文恵公主闭门思过。 不过霍青毓回家以后,还是被梁国公罚跪祠堂,抄写家规一百遍。 小小的霍青毓没有想到自己仗义出手还要被罚,一时间怨天怨地,也就忘了宫中之事。而梁国公生怕霍青毓唐突惹祸,自此以后也不敢轻易叫霍青毓进宫请安。 好在宫中贵人也不是很想见到霍青毓这块爆炭。对梁国公府七姑娘时常抱病的借口也就不以为意了。 胡菁瑜歪着脑袋打量着暗自沉吟的霍青毓,伸出手指悄悄戳了戳霍青毓的后腰,小声地嚼耳根道:“姐姐想什么呢?” 霍青毓回过神来,笑眯眯说道:“你猜?” 胡菁瑜:“……” 一旁礼部尚书家的五姑娘文玉瑶见状,娇娇怯怯地笑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这么开心,也告诉我们好不好?” 说着,人却走上来挽住胡菁瑜的胳膊,故作不满的抱怨道:“自从有了沈姑娘,你就不爱理我了。可是有了新人忘旧人?我就不信,我哪儿不如沈姑娘好?” 霍青毓悄么声的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起身去烤串。 文玉瑶看着霍青毓毫不遮掩的冷漠态度,不由得撂下脸来,冷哼一声。靠着胡菁瑜的肩膀小声说道:“这位沈姑娘,想是平日里接触仕宦之人不多,很不懂规矩呢。也就是我同你好,也不和她计较。换了旁人,只怕要因此生出许多事来。” 说的好像很为人考虑似的。 胡菁瑜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不太喜欢文玉瑶说霍青毓坏话,只是文玉瑶的这一番话总归是为了人好,她也不好不领情,只得开口说道:“沈姐姐为人直率,从来不喜欢那些虚虚客套,并非是针对于你。” 文玉瑶闻言冷笑:“你这话什么意思?她为人直率,我就是个虚伪做作的?想是你们功勋世家,武将出身,都瞧不起我们这些酸文臭墨的。” 说罢,也不等胡菁瑜回应,一甩身子去了。 倘若是在平时,胡菁瑜为了与人交好,早撵上去赔不是了。文玉瑶正想着如果胡菁瑜上来赔礼道歉,她也好挑唆着胡菁瑜开口,大家都去别处逛逛。却没想到胡菁瑜站在原地暗暗发了一会儿呆,竟转身往铁炉子那边去了,围在霍青毓身边一会儿递蘑菇一会儿递鸡翅,好不殷勤。 气的文玉瑶猛灌了三杯清茶,带着贴身丫鬟去更衣了。 第三十一章 同样是烤串,霍青毓的手艺却比胡菁瑜更好。 围在霍青毓身边忙来忙去的胡菁瑜原本打算露两手的,到最后却沦落成搬着小板凳在下面吃的。 一旁的世家贵女们见胡菁瑜吃的香甜,也纷纷凑上来想要尝尝霍青毓的手艺。一大帮的莺莺燕燕带着脂粉的香气围了过来,全都笑意盈盈的举着小碟子小茶杯—— “这是我亲手做的枣泥山药糕,最好克化的,沈姑娘尝尝?” “这是我亲自采摘泡的玫瑰花茶,最是滋补养颜,沈姑娘也喝一杯歇歇才是!” 然后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盯着霍青毓手上的肉串鸡翅,很怕霍青毓没体会出来的开口赞道:“好香啊,没想到沈姑娘的手艺这么好!不知道妹妹有没有这个福气尝一尝?” 尤其是被哥哥们硬塞进来的十二皇子,根本忍受不了美食的喷香诱惑,径自搬着胡床坐到了霍青毓的对面。 眼瞧着堆放在一旁的各色点心茶水,霍青毓只好硬着头皮子,将手里的肉串菜串一点点的分了出去。 原本食量跟雀儿似的,吃两块点心都能填饱肚子的世家贵女们用手帕子垫着竹签子,小口小口的吃着肉串,一串不够吃就坐在霍青毓身前眼巴巴地伸出手来,霍青毓原本还想着不理旁人自己吃自己的,奈何周围幽幽的目光太多,霍青毓一时享受不了这美人瞩目的待遇,只好不甘不愿的让出美食。 有些贵女们不满足于吃现成地,还不忘自己动手,烤好了也不肯自己吃独食,十分热忱的把肉串菜串递到霍青毓面前,笑眯眯地请霍青毓吃,还美其名曰是“礼尚往来”。 关键你礼尚往来的时候能不能把盐面儿和孜然粉撒均匀了?! 霍青毓一脸心塞的看着不过盏茶功夫,世家贵女们就半吃半糟蹋了全部烧烤食材,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喘不上来。 更过分的是这些姑娘们还推推搡搡嘻嘻哈哈的抱怨,说什么:“……吃得我们都撑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霍青毓心说谁让你们吃这么多的,家雀儿似的小肠胃居然吃了十多串肉菜,咋不撑死你呢! 文玉瑶更衣回来,看到的就是大家围着铁炉子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地和睦惬意,少不得上前笑问道:“我只去了一会子,你们又弄出什么好玩的新鲜玩意儿了,也不等等我。” 于是大家便笑着回道:“才刚求着沈姑娘教我们烤东西吃。” “沈姑娘的手艺最好,我们都烤糊了。” “怪不得男人们都喜欢大酒大肉大快朵颐,当真有趣得紧。” “待会子咱们赋诗作画,就以这一幕为题可好?” 一句话引得众人抚掌附议,文玉瑶忍不住问道:“听你们说的这般热闹,我也忍不住了。快给我让个位子,我也要学一学名士风度。” 然而肉串菜串被大家祸害的都没有了。只剩下铁丝网上烤的又黑又胡的炭状物,显然是不能入口的。 文玉瑶顿时委屈的撇了撇嘴,又生气了!她眼角微红的瞪着胡菁瑜,大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与我和好的心都是假的。”如若不然,怎会连口吃的都不给她留。 胡菁瑜顿时心虚的眨了眨眼睛,一脸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身为东道主的昭阳公主也很尴尬,只好上前好言劝慰。吃的最多的十二皇子和霍青毓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一个捧着清茶解腻,一个捧着蟹粉酥打发时间。 十二皇子愣愣地看着端着盘子吃东西的霍青毓,开口问道:“你没吃饱么?” 一句话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霍青毓的身上。 霍青毓捏着点心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说道:“是啊!” “我们习武之人,胃口本来就大。” “我也没吃饱。”十二皇子呆呆的说道。 霍青毓想了想,随手拿起桌上的枣泥山药糕递给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摇了摇头,满是委屈的看着霍青毓。 霍青毓不明所以地看着十二皇子。就见十二皇子指了指霍青毓手上的蟹粉酥,开口说道:“霍姐姐,我要吃那个。” 昭阳公主笑着纠正道:“是沈姑娘才对。” 十二皇子闻言,满是狐疑的看了眼霍青毓:“沈姑娘?” 霍青毓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是,然后把自己手内的蟹粉酥递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十二皇子接过了霍青毓手中的蟹黄酥,顺势坐在了霍青毓的身旁。 众人都吓了一跳。昭阳公主笑道:“我们十二弟最喜欢武艺好的姑娘了。沈姑娘仗义爽侠,十二弟也喜欢你。” 文玉瑶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若说起来,霍七姑娘还是十二皇子的救命恩人呢。十二皇子对霍七姑娘不亲近,倒是对沈姑娘亲近。想来是如公主所言,沈姑娘比霍七姑娘武艺更好的缘故。” 这话调侃的意味甚浓,大家都很捧场的笑出声来。便是胡菁瑜也挽着霍青毓的胳膊,很是骄傲的说道:“沈姐姐的武艺当然比我好。” 话音还没落,只听有人忽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沈姑娘武艺究竟好到什么程度,是能胸口碎大石,还是刀枪不入,我们也没见过?不知道沈姑娘能不能让我们开一开眼界?” 说完,一脸似笑非笑地盯着霍青毓。 众人听着这话不像,一时都有些怔住了。 胡菁瑜却气的浑身哆嗦,开口说道:“周令薇,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令薇冷笑:“怎么,难道我周家人在你们梁国公府面前,连句话也不能说了?” 这怎么又扯上梁国公府了? 胡菁瑜听得一头雾水,霍青毓却是明白,这周令薇的母亲姜氏便是齐国公府老太君的嫡亲女儿,姜家正正经经的姑奶奶。 齐国公府因着姜起被拐一案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被言官御史竞相弹劾家教不严,姜氏身为齐国公府的姑奶奶,清誉自然也受人褒贬。周令薇这是给外族家打抱不平呢。 只是因己之过而迁怒于旁人,看来齐国公府的家教门风也就那样了。怪不得齐国公世子回京没几年,这帮人死的死残的残,当真是不堪大用。 霍青毓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娇娇怯怯又爱生气的文玉瑶倒是开口了。“没人拦着不叫周姑娘说话,只是周姑娘出口伤人,难免有失大家风范。” 周令薇冷笑:“这怎么叫出口伤人?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她若是不愿意,大可拒绝。” “那你也不该这样挤兑人——”胡菁瑜话还没说完,就被霍青毓拦住了。 “胸口碎大石和刀枪不入的天桥把戏,在下着实不会。不过在下练武闲暇时,倒也喜欢拉弓射箭。不敢说自己是百步穿杨,五十步□□中靶子还是可以保证的。倘若周姑娘喜欢,我这儿到有一个法子可以取悦大家,只不知周姑娘愿不愿意配合?” 周令薇目光傲然的看着霍青毓,似笑非笑的道:“沈姑娘有何高见?” 霍青毓好整以暇的从桌案上拿了个黄橙放在手里把玩,不带一丝恼怒的温言笑道:“我把这黄橙放到周姑娘头上,烦请周姑娘走到五十步开外做个靶子,看我一箭能不能射中姑娘头上的黄橙。这把戏可比什么刀枪不入胸口碎大石的惊险多了,也可博众人一看。” 周令薇听到霍青毓的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胡菁瑜闻言一愣,旋即幸灾乐祸的附和道:“是呀,既然周姑娘对沈姐姐的武艺这般好奇,不如亲自体会一番,也不枉费周姑娘的一片苦心了。” 众人原本还觉着周令薇的言语有些咄咄逼人,此刻听闻霍青毓的应对,全都唬了一跳,下意识的面面相觑。 第三十三章 周令薇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眼眶通红,有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儿,指着霍青毓三人便道:“你们这是欺负人?” 话音未落,只听人群中有人嗤笑一声,却是保恩侯家的姑娘扬声笑道:“这话听着不实在。怎么只许你周三姑娘夹枪带棒的说话,就不许旁人反驳不成?看来这倒打一耙的行事,还真是家学渊源。” 满京城的仕宦权贵都知道,保恩侯府与齐国公府是相看两相厌的关系,如今听闻保恩侯家的姑娘讥讽周令薇,众人忍不住摇头轻叹,却没人肯出来替周令薇说话。只站在一旁看好戏。 唯有身为东道主的昭阳公主瞧着不像,只好说道:“好了,咱们姊妹好容易出来一回,是为了玩笑作诗的。周妹妹说话不妥,我这个做主人的替她向沈姑娘道一声不是,这件事情就此揭过,好不好?” 说话之间,倒是把不是全都推在周令薇的身上。周令薇气的脸色铁沉,径自说道:“昭阳公主这话何意?我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沈姑娘就当真了。她开不起玩笑,现在却赖我说话唐突。我知道公主同霍七姑娘关系好,却也不必如此偏帮于她。难道我们周家就是天生该叫人作践的?我堂堂周家三姑娘,就合该被人取笑是天桥上耍把戏的戏子?” 胡菁瑜闻言冷笑,立刻接口道:“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周家原是诗礼大家,想必周姑娘也聆听过圣人教诲,怎么就不知道口出恶言伤人伤己的道理?” 周令薇也是冷笑连连,斜睨着胡菁瑜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圣人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敬沈姑娘武艺高强,原想着英雄莫问出处,才与她玩笑说话儿,谁知道她自己个儿自轻自贱,她自己的出身不好,难道还要埋怨我没给她一个好出身不成?” 一句话顿时戳中了胡菁瑜的心事。但见胡菁瑜脸色大变,下意识的回头看了霍青毓一眼。霍青毓却是神色冷淡,顺着周令薇的话笑道:“周姑娘所言极是。沈桥一介白身,原不敢攀附众位姑娘们。只是见着周姑娘人品贵重,性情温和,并非那当囿于门阀之见,就觉着全天下的百姓都是贱民的轻狂之人。又见周姑娘愿意同我玩笑说话,方才玩笑着回去。没想到周姑娘反倒是恼了。这可真应了姑娘的那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原以为周姑娘口口声声的敬服我的武艺,是想同我玩耍的意思。如今看来,周姑娘只怕是另有别的盘算,却叫我误解了。周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愚笨,大可直言相告,您的玩笑说话究竟是怎么个玩笑说话?” 霍青毓语气和缓笑意盈盈,说出来的话都是称赞周令薇的话。可是听在周令薇的耳中,却比昭阳公主和胡菁瑜的指摘更为刺耳。 保恩侯家的姑娘已经不管不顾的笑出声来,抚掌说道:“真真是沈姑娘的一张嘴,说的我们都明白了。原来周姑娘是个温婉宽厚,性情谦和的人,从前都是我们错了,竟没瞧出来。还请周姑娘明白告诉,你的玩笑说话究竟有什么不同才是呀?” 周令薇恶狠狠的瞪了保恩侯家的姑娘一样,冷笑着说道:“巧言令色。” 保恩侯家的姑娘恍然大悟,拍着巴掌说道:“原来周姑娘的玩笑说话都是巧言令色呀。怪不得呢,我说我还没鲁钝到那个份儿上,怎么连阴阳怪气和诚心交好都分不出来了。想是沈姑娘为人年轻,不晓得咱们世家礼教,误将怠慢失礼当做心直口快笨嘴拙舌也是有的。” “莫青瑛!”周令薇气的脱口叫出保恩侯家姑娘的名字。 莫青瑛故作愕然的应了一声,挖了挖耳朵笑道:“周姑娘有话便说,有理不在声高,我能听见的。” “好、好、好!”周令薇一口难抵众舌,这会子反倒是怒极而笑,指着莫青瑛众人恨恨的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现如今梁国公府受朝廷器重,又手掌兵权,你们一个个的都想着巴结讨好。所以就踩着我周家的颜面替霍七做人情。今儿我也算见识了,梁国公府好大的威风。” 颠倒黑白至如斯境地,反倒是把莫青瑛给气笑了。保恩侯府虽比不上国公府的品级,却也是圣人器重的朝廷大员,如今到了周令薇的口中,却成了汲汲营营贪慕权势的小人一般。倘或传出去了,莫家颜面何存?这口气又叫莫青瑛怎么咽得下。 “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果然是你齐国公府的家学渊源。怪不得俗话常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齐国公府老太君偏心不慈,纵容二房三房谋害长房子嗣,做外孙女儿的也有样学样,在外头疯狗一样的咬人——” 话没说完,周令薇已经气得一个巴掌打了过来。一旁围观的霍青毓眼明手快,当即出手拦住了周令薇扬起来的手臂。 众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登时都吓得愣住了。 莫青瑛也着实吓了一跳,没想到周令薇说不过人就要动手,当即冷笑道:“看来周姑娘果然仰慕沈姑娘的武艺,这是打算拜师学艺了?只可惜沈姑娘的武艺是用在拐子身上,可不是恼羞成怒上演全武行的。” “放开我!”周令薇恶狠狠的瞪着霍青毓。 霍青毓好整以暇的松开手。 昭阳公主顿时反应过来,走上前劝道:“这究竟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还动起手来?” “你倒是来问我?”周令薇气的连尊卑也不顾了,一腔无名顿时冲着昭阳公主而去:“昭阳公主的待客之道,今儿我也见识了。” 说罢,径自起身道:“虽说是客随主便,可若是做主人的偏帮太过,也就是不欲留人。那咱们走就是。也不必留在这里碍着谁的眼。” 说罢,果然令贴身服侍的丫鬟们收拾东西,不顾昭阳公主的挽留,径自去了。 昭阳公主便是性情再温婉宽厚长袖善舞,凭白被人数落一顿,这会子也忍不住七情上面,看着众人笑道:“这倒是我的错了。” 于是众人便陪笑道:“想是周三姑娘这会子心情不好的缘故,公主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同小姑娘一般见识。” 昭阳公主便笑道:“谁会同她一般计较。我只是为我的心,原想着今儿天色好,姊妹们也好出来逛一逛,散淡散淡才好。如今却是叫大家扫兴了。” 众世家贵女中当然也有同周令薇交好的。只是周令薇今日之举着实太过失礼,也叫人没法子替她说话。闻听昭阳公主所言,众人只好笑道:“公主一片好意,我们当然明白。只是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再玩一会子,只怕城门要落锁。不如即刻就回,只叫众姊妹家去后写诗作画,等下一次赏花会上,咱们再品诗也就是了。” 昭阳公主也晓得经过周令薇这一番闹腾,众人必定有些意兴阑珊,与其心不在焉强颜欢笑,莫不如就此散了倒好。 于是便微微一笑,开口说道:“既这么着,那咱们便回罢。” 话音既落,众人纷纷附议。 一场踏青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保恩侯家的莫青瑛却不忘挽着霍青毓的胳膊道谢,口内亲亲热热的说道:“若不是姑娘仗义出手,我今儿还不知怎么样的。改日我下帖子请姑娘过府小叙,姑娘一定赏脸才是。” 说罢,又向胡菁瑜笑道:“你也来。” 正说话时,各家女婢早已收拾妥当,众人各自家去,霍青毓一行人回到了梁国公府,梁国公府各房长辈倒还诧异,怎么出去踏青这么一会子就回来了?待听得周令薇一番狂言,个个气的拍桌子捶椅子,恨不得立刻找上周家门去讨个公道。 最后还是霍青毓亲自出面把事情压了下来。 “我又没吃亏,反倒是周令薇自己闹了个灰头土脸。想来短时间内,她也不好意思再出门交际。咱们若是再登门问罪,看在旁人眼中,岂不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再说了,咱们霍家子孙,即便是在外头受了些委屈,也该自己想法子把场子找回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指望着长辈出面撑腰,岂是英雄豪杰的作为?难道说将来战场厮杀,受了敌人的算计,也要回家哭闹着找爹娘做主不成?倘若传出去了,只会叫满京城的人笑话咱们梁国公府的子孙不成器。” 好说歹说,众人这才悻悻地罢了。 至晚爷儿们归家,各房女眷们仍旧愤愤不平地将此事叨叨出来。霍家素来护短,自家闺女被人如此辱骂,霍家男人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便盘算着如何在朝上把面子找回来——他们总不好去为难周家小姑娘,只好想法子为难她爹了。 然而还没等霍家男人出手,一封户部给事中胡永章弹劾礼部右侍郎张敬之私漏试题给春闱举子的奏折却引得朝野上下为之震荡。 圣人龙颜大怒,立即下旨命刑部严查彻查,并且封五皇子为钦差,全权督办此事。 消息传到后宅,霍青毓立刻知道,永寿九年的春闱科举舞弊案已然爆发。 上辈子,原本泯然于众人的五皇子就是在这一次风波中脱颖而出,因办事果毅性情沉稳进入永寿帝和文武百官的视线。 第三十四章 科举入仕,原本是寒门庶子能够入朝为官一展抱负的唯一手段。现如今却有官员弹劾科举舞弊,科考不公。一时间,燕京城内街头巷尾都能听到有人谈论春闱舞弊案。甚至还有本届的落榜举子集合起来到贡院门前静坐,整个京城顿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恨不得草木皆兵。 霍青毓在书房临摹大字的时候,胡菁瑜就坐在旁边叽叽喳喳。她同昭阳公主交好,昭阳公主又是五皇子的亲妹妹,自然会关心哥哥的差事办得怎么样。 只是不知道胡菁瑜这会子这么关切五皇子的差事,到底是为了昭阳公主,还是为了五皇子。 胡菁瑜歪着头打量着心不在焉地霍青毓,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桌案问道:“姐姐想什么呢?” 霍青毓回过神来,忍不住拍了拍胡菁瑜的脑袋,心中暗笑。 胡菁瑜被拍的莫名其妙,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说道:“保恩侯家的莫姑娘下了帖子,请我们明日去她们家吃茶,听说保恩侯府的糟鹅掌很好吃,明儿我可要大饱口福了。” 话没说几句,忍不住又转到科举舞弊案上,问霍青毓道:“那么大个案子,五皇子如今左不过十六七岁,之前也不怎么在朝上当差,陛下怎么把这件事情交给五皇子了。万一办不成,岂不是害人害己耽误事儿嘛!” 霍青毓不以为然,随口说道:“圣人下旨人命五皇子为钦差,主要是监察此案。具体的查案办案,自然有刑部官员处置。” 胡菁瑜恍然大悟,旋即笑道:“也是哦。都怪昭阳成天在我面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连我都忍不住担心起来了。等我下次见到她就这么劝她好了。没想到昭阳那样聪明伶俐的人,也会在这种事情上犯傻。” “……不过话说回来,五皇子是昭阳的亲哥哥,她也是关心则乱嘛!” 霍青毓看着胡菁瑜自顾自的替昭阳公主解释辩白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然而等到第二天众人到保恩侯家做客的时候,霍青毓才发现胡菁瑜的担心不过是寻常,有几位涉及到春闱一案的礼部官员家的姑娘才是草木皆兵。多事之秋为避人言,竟然连保恩侯府的帖子都推了,只抱病在家。 莫青瑛一面示意丫鬟上茶,一面叹息道:“从前总觉着功勋外戚不如清贵文官风光,武将沙场拼杀,也没有文官容易升官发财,今儿才知道,什么风风光光也不如安安稳稳的好。” 一句话出口,众人纷纷附议。 霍青毓听到大家故作老成的话,忍不住心下暗笑。 莫青瑛却转了话题,向霍青毓询问起许多江南风光来。 霍青毓打发时间一般同众人闲话了一个下午,等再次回到梁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全家人都坐在老太太的房中闲聊。 梁国公便道:“……辽东那边传来捷报,说是胡人寇边,齐国公父子带兵狙敌,缴获兵马粮草无数,甚至连胡人领兵大将都俘虏了。原来这领兵大将还是老单于的大儿子,齐国公命人驰报京城,圣人龙颜大悦,已经准了齐国公父子班师回朝的旨意。只怕再有两三个月的工夫,辽东大军就要进京了。圣人的意思……还想亲自迎出京城三十里外,犒赏三军。” 一句话落,所有人讶然出声。霍老太太啧啧称叹了一会子,忍不住说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齐国公府一门将帅,如今齐国公和世子也没有辱没家风。如此一来,到底能冲淡一些姜家兄弟阋墙的丑闻。” “不光是如此,齐国公父子班师回朝,齐国公一家人也都能团聚了。想来有夫君儿子撑腰,齐国公夫人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胡菁瑜开口补充道。 又想到什么似的,皱着鼻子说道:“希望齐国公和世子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不要向齐国公府其他人那么糊涂气人才好。” “糊涂气人也罢,明白事理也好,都是别人家的家务事。我只盼着咱们家的青远什么时候也能班师回朝,咱们也阖家团圆一回。馥儿馨儿两个孩子今年都六岁了,合该进学的年纪,我这个当祖母的都还没见过几面。” 霍令馥霍令馨是大哥霍青远的嫡出子女,一对儿龙凤胎。因其父奉旨戍守西北,霍家大嫂不想一家子骨肉分离,便带着一双儿女也远赴西北。如今六年多了,也没回过梁国公府几回。着实叫人惦记。 梁国公夫人一席话叫大家都有些郁郁。 然而霍青毓坐在下首,却是暗暗震惊。只因上辈子并没有齐国公父子剿灭胡人班师回朝这一遭事儿。霍青毓也不知道这辈子如何就改了。更不知道齐国公父子班师回朝一事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那她脑子里那些关于上辈子的事儿,还准不准了? 霍青毓忍不住心烦意乱,当天晚上就有些辗转难眠。 胡菁瑜早留意到霍青毓在吃晚饭时神思恍惚的模样,特地抱着枕头来陪霍青毓聊天。 霍青毓闻言莞尔,不过自己也没心情睡觉,便把床榻分了一半出来。 胡菁瑜笑嘻嘻的爬到床上躺好,歪着身子面对霍青毓,问道:“姐姐有什么为难的,不妨给我说说,兴许我能给姐姐出个主意呢?” “我只是觉得前路渺茫,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你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胡菁瑜笑道:“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顺其自然呗,反正担忧了也没办法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既然这样,为什么要为还没发生又不能改变的事情操心?” 霍青毓忍不住看了胡菁瑜一眼:“你还真是心大。” “是姐姐心事太多了。”胡菁瑜像模像样的开解霍青毓道:“其实我觉着姐姐已经很厉害了,至少比我厉害的多——如果换过来,是我处在姐姐的位置,肯定不能像姐姐这般恣意。所以我最佩服姐姐了。” 霍青毓闻言一愣,旋即任督二脉全通一般的恍然大悟。 是啊,她重活一世,连扬州最艰难的一段时日都熬过来了,怎么如今到了京城,家人也认回来了,日子也安稳了,却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可不该是自己的做派! 想通了这些琐事,霍青毓顿时精神一振,笑着说道:“你说的很对。人确实没有必要为了没发生的事儿杞人忧天。” 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胡菁瑜看着霍青毓重新恢复了神采奕奕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满意足的勾了勾嘴角,缩进被子里就要睡觉。 霍青毓反而有闲心跟胡菁瑜聊起别的。 “你明儿要去昭阳公主府上陪公主说话儿吗?” “……应该会去罢。”胡菁瑜哈气连天的打了个哈欠:“昭阳姐姐为五皇子担忧,最近也没心情办赏花宴了。我跟她这么好,自该去劝劝她才是。” “我听说这次的春闱舞弊案是户部给事中弹劾礼部右侍郎,认为礼部右侍郎张敬之在主持科考期间,有向春闱举子透露考题。话说回来,张敬之可是本朝有名的大才子,三岁能言七岁能诗,十岁就中了秀才十七岁就中了进士,户部给事中弹劾的那位得了考题的士子,也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大才子……两个大才子私相授受泄露考题,还是户部官员弹劾揭发……我怎么听怎么觉着奇怪。” 胡菁瑜眨了眨眼睛,迟疑问道:“姐姐的意思,是说这里面有猫腻吗?” “有没有猫腻的,我一介女流之辈,又身处后宅,怎么可能知道的那么清楚。”霍青毓温言笑道:“就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那些文人才子最是清高桀骜,平日里自诩才高八斗,当真会为了一届科举就营私舞弊?” 胡菁瑜忽的坐起来:“姐姐说的很对。看来我明儿真得去昭阳公主府一趟。” 霍青毓但笑不语。 上辈子春闱舞弊案发生的时候,她还远在江南,可是牵扯到其中的却是江南两大才子,因而霍青毓对此事颇有耳闻。 只听说五皇子奉命监察此案,由刑部出面调查。原本都查证了张敬之大人和科考举子清白无误,此事纯属是户部给事中胡永章同张大人有私愤,所以才诬陷于张大人。此案查明后,龙颜大怒,原本下旨令户部给事中胡永章革职查办,怎奈一直旁观的言官御史却在此事群情激奋起来,一致出面为胡永章辩解。再加上许多落地举子也在贡院外面奔走相告,圣人碍于民怨,不得不下旨将张敬之贬谪到外省,又革去了涉案举子的功名,永不录用。本届春闱也重新开考。 消息一经传出,那些御史言官和落地举子当然是感恩戴德,可是张敬之大人和落地的举子却是有冤无处诉。 最终还是五皇子铁面无私,不畏言官民怨,执意要彻查个水落石出,最终不但还了张大人和那江南才子的清白,也使自己铁面皇子的名头远播天下。 却也在无形之中得罪了太子殿下——盖因礼部右侍郎张敬之张大人真正得罪的人原本是太子,那些言官御史之所以竞相弹劾张敬之保胡永章,也都是听从太子的吩咐。 陛下正是深知此事,一方面是忌惮太子在朝中的影响力,一方面也不想为了一介官员伤了父子间的和气,所以才顺水推舟。却没想到遇上五皇子这么个执拗的钦差,非得辩出个清白忠奸。 最后案情倒是水落石出了,却将陛下和太子陷于尴尬境地,又得罪了所有的言官御史,真可谓是使出了全力还不讨好。 唯有张敬之和那江南才子敬佩五皇子的为人,从此甘愿唯五皇子马首是瞻。那落地的江南才子更是投身五皇子府为幕僚,此人虽风光霁月不善谋略,却颇有人脉,有他从中牵线,倒是为五皇子引荐了许多文人谋士。就连朝中许多耿直官员也倾慕五皇子明察秋毫不畏强权,甘愿为其驱策。倒是形成了不党而党的局面。 一时间五皇子府内才俊云集,更为几年后,五皇子下江南查办盐引案奠定了基础。 如今霍青毓借胡菁瑜之口向昭阳公主点出此事,就是想知道如果各家的底牌提前被掀开,五皇子提前知道了此案有太子的手笔的话,还会不会如上辈子一般的铁面无私。 第三十五章 至次日一早,霍青毓神采奕奕的从床上爬起来,晨练过后,随意穿了件月白直缀,骑着一匹白马,施施然的出了梁国公府。 一路兜兜转转到了鼓楼西大街,冯老三在这边租赁了福宝斋的铺子做买卖,挂了个招牌,同江南那边的铺子一样,就叫镜花缘。卖的也都是从扬州进来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瓷器漆器、摆件玩意儿甚至是江南的糕点。 因着霍青毓对福宝斋何掌柜家小孙子的救命之恩,铺子开起来的时候,何掌柜还来捧过场,从中牵线帮着镜花缘瓷瓷实实的做成了几笔生意,又有冯老三的悉心打点,这会子生意倒还不错。 “……京城虽大,吃食玩意儿却比不过咱们扬州的精细。扬州盐商奢侈之名可是传遍天下的。小人不才,却也侍奉过几位总商,最知道这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道道儿,没想到京中权贵之家好此道者更多。” 冯老三一面叫下人呈上账本子,一面邀功道:“只这几个月的工夫,镜花缘的进账就已经超过了两千两,还请姑娘查阅。” 霍青毓摆了摆手,并没有查账的意思。只是问道:“关于春闱舞弊案,江南一带有什么消息没有?” 冯老三便道:“自然都是议论纷纷,都不肯相信冯佑安和张大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冯佑安就是春闱舞弊案中被弹劾的那位与张敬之私相授受泄露考题的举子,同样也是才高八斗出口成章的大才子,因在江南一带素有花眠柳宿之好,最喜为花魁填词作曲,最擅长画美人图,因此又被风尘中人戏称为风流才子。 算是江南一带文魁一般的人物儿。 霍青毓微微一笑,向冯老三耳语了几句。 冯老三又惊又疑的看着霍青毓,想了半日,却什么都没问,只郑重说道:“姑娘放心罢。这件事情,我定然会做的机密。” 霍青毓却不再提这事儿,转口问道:“我记得咱们上京的时候,你带了好些成套的泥人,还有么?” 冯老三笑道:“倒是还有几套。来咱们铺子逛的大都是冲着绫罗绸缎瓷器糕点来的,这些泥人卖的倒不大好。” “正好留给我送人,倒比别的东西有些野趣儿。”霍青毓说着,便道:“将那几套泥人都给我,明儿我打发人送银子来。” 冯老三欠着身儿赔笑道:“姑娘说笑了。这铺子都是姑娘的,何况这几个泥人儿。小的只叫人收拾出来,给姑娘送府上去就是了。” 顿了顿,又笑道:“前些日子小人在京中游逛,也买了不少胶泥垛的风炉,柳树条编的小篮子,不是那种粗粗笨笨的东西,姑娘若喜欢,小人便叫人一总包了送到府上。 霍青毓点头应允:“正好我还嫌那几套泥人太少,有些不够分的。你都包了给我送过去,银子就在账房领。” 冯老三又是一阵推脱,不明白左手换右手的事儿,霍青毓为什么要执意分的这么清楚。 “生意总归生意,倘或今儿我领些东西不给银子,明儿他领些东西不给银子,到月底盘账,岂不是不清不楚了?”霍青毓摆了摆手,起身说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也不在你这耽误了。” 冯老三急忙说道:“小人倒还有一件事情想讨姑娘的示下。” 霍青毓便问道:“什么事儿?” “如今铺子上生意忙了,我一个人有些顾不过来。想从扬州叫来几个人帮忙记账走货,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随你罢。”霍青毓想了想,忽地问道:“江南那边的生意怎么样?” 冯老三道:“打从姑娘在京城开了铺面,小人一壁差人从江南送货,一壁也将京城的玩意儿带回去,听他们说,如今生意也不错。” 霍青毓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问道:“那些女孩子们呢?你和杨嬷嬷没有阳奉阴违罢?” “呦,瞧姑娘这话说的。”冯老三急忙躬身辩解道:“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姑娘的意愿。更何况还牵连姑娘的清誉。谁不知道如今姑娘可是梁国公府的人,咱们便是为了姑娘为了梁国公府,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情。那些女孩子们都守在家里头,本本分分的跟着记账做生意。小人可是连大门儿都不叫她们卖的。” “现如今生意好了,杨嬷嬷还在扬州开了一间绣坊,只叫姑娘们都在家里做针线呢!” 霍青毓便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怎么慌脚鸡似的。” 冯老三只好点头哈腰的赔笑。 霍青毓一时出了镜花缘,便在街上随意闲逛。 她当初刚进京时也这么闲逛来着。只是那会子心里悬着家人父母,整个人凄风苦雨的,看什么都寥落败兴,如今兴致倒好,看着满街上叫卖的人,心里也觉着热闹。 兜兜转转又到了当日听书的酒楼。霍青毓心情正好,便在门前勒马,迟着马鞭子进了大堂。说书人正在台上讲述辽东大捷,齐国公父子大破胡人大军,虏获大单于之子,不日即将班师回朝的故事。 说到精彩处,大堂内的宾客更是忍不住拍手叫好。 霍青毓随意找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肩上搭着抹布的店小二立刻上前。霍青毓随意点了些吃食酒菜,一边吃酒,一边听书。那说书人的声音铿镪顿挫,叫人听得也是热血沸腾,只见一位身穿长衫的读书人猛地一拍桌子,起身说道:“圣人云家国天下,历来文死谏武死战,本就是为人臣子之幸事。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我等文人想要出仕为官,为天下苍生谋福,唯有科举一途。怎奈朝中舞弊横行,视朝廷举才为儿戏。私相授受泄露考题,如此不公允之事,却有官官相护企图大而化小不了了之,还要诬陷户部给事中胡大人是信口开河,污蔑朝廷命官,为我等请命仗义执言的胡大人要被押入大牢,泄露考题的张敬之和冯佑安却能官复原职金榜题名,敢问众人,这朝廷可还有公允可言?” 一席话激的群情激奋,很有些落地的举子纷纷附议,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恨不得把今年春闱黑出花来,听得霍青毓莞尔摇头,心中暗骂一句狗屁不通。 没想到她这番摇头慨叹却看在旁人眼中,最先站起身来表示愤慨的读书人冷眼问道:“这位兄台面露不屑,可是不赞同我等之言?” 霍青毓回过神来,发现堂中许多落地举子都对自己怒目而视,不免笑道:“我是一介粗人,不太懂得你们那些八股文章。不过朝廷取才,除了要考校诗词文章,更看重官员的操守品质。如今春闱一案尚在查办之中,还没有个水落石出,也就是案情未明。连刑部官员和大理寺共同查办都未能确定的案子,尔等却在这里言之凿凿,恣意污蔑朝廷命官私相授受,污蔑朝廷科举不公,想是诸位竟比许多经验丰富的朝廷大员都厉害,只凭想象,就能知道谁对谁错,谁黑谁白,谁能给旁人定罪!若是将来有朝一日有幸为官,估计尔等堂上办案时,也是这么理所当然只凭喜好不问证据?” “若果真是如此,那朝廷没选你们这些落地举子为官就对了。如若不然,有这么些不分青红皂白只知臆想的书生为父母官,遭殃的还不是各地百姓?” 一席话说得很多人哑口无言,那最先开口挑衅的落地举子却是恼羞成怒的冷笑道:“你这才是信口胡言,替贪官狡辩才是。我只问你,倘若张敬之没有私相授受泄露考题,为什么冯佑安几人会在春闱之后大肆宣扬自己必定高中,还以重金贿赂张敬之?这可是很多举子亲眼所见,难道也是我们污蔑他不成?” “我记得前朝有位状元金榜题名,消息传到家乡的时候,他的好友正在酒肆喝酒。闻听喜讯,朗声大笑,只说三年之后我必为状元。时人闻听此言皆以狂生论之。等到三年之后春闱开考,那狂生果然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一时传为佳话。照你这么说,那狂生也是提前三年贿赂了考官不成?” “至于重金贿赂一事更是牵强可笑。据我说知,尔等举子进京赶考,很多人都会拿着自己的文章诗词地方土仪拜访朝中大员,以期混个脸熟,难道说这样的做法也都是贿赂?照你们这么说,我看朝廷干脆明令禁止,不许举子在科考之前拜访官员,否则便以贿赂考官营私舞弊之罪论处!只不知道这条律例倘若真的颁布,尔等中间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清白的?” 霍青毓的话犀利刻薄,只把人的脸皮狠狠揭下来。看着众人讪讪不服的模样,霍青毓也是百无聊赖,起身说道:“古人云锥立囊中,脱颖而出,真正有才学之人,便如凤栖梧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荷塘里的青蛙也喜欢呱呱乱叫,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比凤凰非得还高!” 至少在她上辈子死之前,冯佑安的才学已经传遍天下,倒是这些蹦蹦哒哒汲汲营营的落地举子,她一个也没听过。可见是非公允,百姓心中也是自有公论。 “鄙人浅见,只觉着真有才学之人,便如那有孕之妇人,早晚能显露出来,遮都遮不住。就怕有些人脑袋空空,却想着浑水摸鱼得些便利,非要踩着别人的脑袋才能显得自己站得高看得远。你们非要说张大人得重金贿赂泄露考题,就算是真的,可此事牵扯的也不过是冯佑安和江浙一位考生,本届春闱一共取中了两百一十八名进士,就算是刨除这两人不算,还有两百一十六名。难道说这两百一十六名考生全都得了考题不成?或者把你们春闱时的诗词文章全都默写出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你们的文章花团锦簇鞭辟入里到所有考官瞎了眼,还是说你们的文章本就狗屁不通?名落孙山也是理所应当?” “我就烦你们这些穷酸书生叽叽歪歪的。自己不如人不肯承认,永远都是别人用了旁门左道才能比你强。也不知道那些春闱高中的本届举子是不是都这么好性儿,倘若换了我,好容易得到的功名却被一群失败者如此污蔑,我可咽不下这口气。非得一个个找上门去。不就是比诗词文章么,那就好生比一比,看看谁是真材实料,谁是腹内草莽,这不就一目了然了?” 霍青毓在酒楼里面舌战群儒,极尽冷嘲热讽,之后便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却不知道她这一番话也激起了许多读书人的浩然义气。这些人大多是本届科举入闱之士,十年寒窗苦读,原本金榜题名合该高高兴兴地,却横生枝节闹了这么一遭春闱舞弊案,弄得所有人都硬气不起来。整日里听着那些落地之士的冷嘲热讽,心里憋屈的敢怒不敢言。 如今听了霍青毓一番话,登时茅塞顿开一般。只见一位士子落落大方的走到那蹦跶最欢的落地举子面前,作揖道:“在下王梦斋,本届春闱二甲第六名,才识浅薄,却爱惜羽毛,想与兄台讨教一番……” “在下周岐山,向兄台讨教……” 第三十六章 至晚归家,冯老三的泥人风炉小篮子已经送到了府上。 汀兰苑的丫鬟一面伺候霍青毓洗漱换衣裳,一面笑道:“下午冯掌柜派个小子送东西来。恰好被二房三房的几位孙少爷孙小姐看到了,爱的什么似的,在客房里摆弄半天才走。” 霍青毓就笑道:“原本就是带回来给他们玩的。待会子你就按着人数给各房送去。” 正说着话,歪在美人榻上看书的胡菁瑜举着手道:“我也要。” 霍青毓道:“也给你留一套。” “再多给我两套罢。”胡菁瑜从美人榻上起来,趿着绣鞋走到霍青毓身边坐下,摇晃着霍青毓的胳膊求道:“今儿我从昭阳公主府回来,昭阳姐姐担忧五皇子的差事,整个人郁郁寡欢,我想逗她开心。恰好那些泥人风炉竹编的玩意儿古朴雅致的很,又不是我们闺阁常见的玩意儿,我送她一套哄她开心。” “拿我的东西做人情?”霍青毓挑了挑眉,任由胡菁瑜赖在自己的身上摇摇晃晃的撒娇。只好笑道:“看看各房小爷姑娘们送完了倘或有剩,都给你好不好?” “那就多谢姐姐了。”胡菁瑜惊喜的道谢,又问道:“姐姐今儿出府,都去什么地方闲逛了?” “就去铺子上走走,在街上逛逛。”霍青毓随口说道。 胡菁瑜嘟着嘴巴哀哀怨怨:“姐姐真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就不行了,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好好逛逛燕京城呢。下次姐姐再出去闲逛时,也带着我好不好?” “下次再说罢。”霍青毓拍了拍胡菁瑜的肩膀,起身说道:“快传晚膳了,咱们也去老太太屋里陪着祖母说说话。” “哦!”胡菁瑜一面点头答应着,一面吩咐小丫头子捧着熏好的斗篷过来,笑着说道:“春寒料峭,外边儿还冷着,姐姐刚洗了澡,好歹披上些才是。” 霍青毓闻言莞尔:“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娇贵的!倒是你自己要多穿点儿,别风寒了。” 胡菁瑜执意给霍青毓披上斗篷,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抄手游廊到了正堂。 只见梁国公也其他几房叔叔也都下了朝换了常服,正坐在厅上陪着老太太闲话。 瞧见霍青毓二人进门,众姊妹兄弟起身相见,小一辈的侄子侄女嘻嘻哈哈的向霍青毓道谢。 梁国公夫人满面笑容的数落道:“这孩子越发的野了,今儿又去外头跑了一天。就像是没龙头的马,家里都关不住你了。” 霍青毓但笑不语。 梁国公夫人到底舍不得深说女儿,又向胡菁瑜问道:“……今儿去探望昭阳公主,她身上可好?” 胡菁瑜便道:“公主还好,只是担忧五皇子的差事。春闱舞弊案闹得那样大,五皇子又是头一次办差,公主担心五皇子不知轻重,办不好差事也是有的。” 霍老太君便笑道:“文人的事情咱们武将不懂。只是恍惚记着,那涉嫌露考题的张敬之张大人,早年可是个名动天下的神童。十二岁就中了进士,那可是本朝的头一份,便是往上再数千百年,这样有才气的也是少数。听说这位张大人秉性高洁,为人不羁,也不知道是碍了谁的眼了。” 胡菁瑜闻言,很有些好奇的问道:“听老太太这么说,也是不信张大人会做出舞弊之事了?” “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儿来,从他平日的言谈举止也能推测的差不离。不过世事也无绝对,谁敢说得准呢!” 张敬之的为人秉性,朝中大半官员也都是知道的。要说他目下无尘招人厌烦,那也是有的。心有锦绣者往往恃才傲物,这也是寻常事。只是为了些许口角就构陷于人,户部给事中胡永章应该也没这么大胆子。当初之所以会上奏弹劾此事,也是听到了一些民间的风言风语,言官御史闻风奏事也是本朝的传统。原本也无人当真的,哪里想到这事情转眼间就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群情激奋的。 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梁国公府老老少少都在感叹世事无常,却不知道燕京城内,因着霍青毓闲来无事在酒楼内对落第举子的一番冷嘲热讽,整件春闱舞弊案又莫名其妙的转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接连几天都有高中的士子在京中各处挑衅,要与闹得欢的落第举子比拼诗词歌赋八股文章,闹到最后,这二百一十六名金榜高中的士子们更是齐聚在宫门前,拿着比试得来的诗词文章,跪祈面圣,想要为自己讨个清白,想要为张敬之和冯佑安讨个说法。 此举一出,不但震惊了朝野上下,甚至连宫中陛下也都惊动了。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一届的士子竟然会如此烈性耿直,一时间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毕竟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从来没听说过哪朝的科考舞弊案中,有及第的士子们表现的比落第的举子还要夸张。竟然还弄出文比擂台为己雪冤的戏码来。 一时间,就连京中说书的都换了新话本儿。辽东大捷齐国公父子虏获胡人大将班师回朝的故事都已是昨日黄花。现如今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可都是二百士子为证清誉,拉着落第举子满街“打擂台”的奇闻。 作为始作俑者的霍青毓,也毫不意外的被各酒楼的说书人捧为侠肝义胆的之言义士。一时间名震士林! 第三十七章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位青衫直缀的公子突然站起身来,那公子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端的是人中龙凤,朗笑数声,站在店中侃侃而谈,不过寥寥数语,便将那一群酸儒数落的颜面无光,掩面而逃。更让无数金榜题名的学子心生感慨,忍不住愤然起身,向那些浑水摸鱼义愤填膺之人当面讨教。诗词歌赋,八股文章,此后数日,京中四处都有举子打文擂,便是由此而来。那公子三言两语做成如此大事,却并不因此邀功,事成之后洒然而去。何其潇洒何其蔚然,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啊!” 那说书人把惊堂木啪的一拍,下面连声叫好。坐在顶楼雅间的胡菁瑜和霍家几位姑娘也跟着叫好。胡菁瑜还满脸遗憾的说道:“真不知这公子究竟是谁,要是有机会的话,真想见一见。” 霍青毓低头喝茶,一语不发。目光时不时的落向窗外——街道两旁早已挤得人山人海。两排身穿铠甲的将士手持枪戟而战,将簇拥来看热闹的百姓们都挡在后面。 日悬当空,一阵阵钟鼓礼乐之声远远传过来,等了许久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就连坐在桌子前听书的胡菁瑜也小步跑到窗前,探头探脑的往外看,半晌回头说道:“我好像看到班师回朝的兵马了。在那儿!”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几位霍家的姑娘顺着胡菁瑜的指头尽力往远处看,看了大半天也只能看到一点影影绰绰的影子,不由得丧气道:“那么远,要过来还得好一阵子呢!” “忙什么,我们等就是了。左右他们都得从这条街上过!”胡菁瑜笑嘻嘻的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齐国公和齐国公世子长什么样儿,希望性格都好一点,可别像齐国公府其他几房人似的,一个比一个糊涂。” “齐国公父子一直戍守边关,如今又打了一场大胜仗,断然不会是齐国公府其他几房人丁那么不争气的样子。”霍家几位姑娘立刻说道。 大家都是武将出身,天生骨子里就对会打仗的人有那么一种好感。所以在听到胡菁瑜的话后,立刻反驳道。 胡菁瑜笑嘻嘻的说道:“那就好了。希望齐国公父子回来以后,齐国公府其他几房人都能收敛点。我听说齐国公夫人最近可惨了。” 话音未落,又冲着霍青毓说道:“姐姐你怎么不过来?班师的军队要过来了!” 霍青毓点了点头,顺手捧起一盏茶走到窗前,果然看到几位骑着白马的将军领着一队步卒走过来。 当中一人面如傅粉眸似朗星,与打头的老将军面容十分相像,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生得一副好相貌。 霍青毓挑了挑眉,目光却是落在那人怀中的男童身上——恰是她当初从拐子手中救下的齐国公府长房幼孙。 大概是感觉到霍青毓的打量,那白马少年立刻仰头望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接,一瞬过后,霍青毓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 第三十八章 辽东大捷天下皆知,齐国公父子率领将士们凯旋,皇帝自然要在宫中大摆筵席,为齐国公父子和众将士们庆功。 庆功宴定在三天之后,所以齐国公父子在进宫面圣后,尚有三天休息的时间。可以在家好生歇一歇,养精蓄锐,再赴筵席。 不过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齐国公府老太君联通二房三房迫害长房幼子之事。之前串通拐子诱拐大房子嗣,又以长辈之名不断刁难齐国公夫人,如今齐国公父子大捷回京,连永寿帝都要百般示恩隆宠,也不知道齐国公府二房三房之人该如何面对大房一家。 可惜齐国公父子治军深严,处事也很滴水不漏。就算满京城仕宦功勋之家拉长了耳朵,也没能听到齐国公府内有半点儿动静。 不过在齐国公父子凯旋次日,倒是向梁国公府递了拜帖,明言要登门致谢。 梁国公府自是欣然回帖。于是当天下午,雷厉风行的齐国公便带着齐国公夫人和长幼二子登门拜访。 梁国公带着儿子们在外书房招待贵客,梁国公夫人带着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就见齐国公夫人牵着小儿子姜起的手儿进了二门。两人虽同为公府夫人,可是齐国公夫人前一阵被齐国公府老太君以身体孱弱为由拘在府内,因而两人此前并没有什么交情。 或者说,如果不是霍青毓偶然在拐子手中救出了姜起,使得一向老实的齐国公夫人不得不破釜沉舟做出告御状以保儿子性命之事,这京城内的仕宦功勋人家只怕都记不得这位隐形人一样的齐国公夫人。 不过这种尴尬的境况随着齐国公父子凯旋之后立刻消弭于无形。女人以夫为纲,为母则强,不管齐国公夫人秉性如何,只要做到了这两点,就不会有人再忽视她。 多日不见,齐国公夫人又见消瘦,不过脸上的气色倒是比从前更好。同梁国公夫人寒暄过后,齐国公夫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后的霍青毓,一双眼眸顿时溢满感激的泪水,推了推姜起的后背,开口说道:“去,给你的救命恩人叩头。要是没有她出手相救,娘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姜起自然也记得这位将自己从人贩子手中抢过来的大姐姐,听到母亲的话,二话不说,立刻在院子里朝着霍青毓的方向跪下磕头。 此时已是五月天气,虽是盛夏,可地砖冷硬,姜起的动作顿时吓了梁国公府女眷们一跳。好在霍青毓一个闪身到了姜起面前,把孩子扶起来,梁国公夫人这才笑道:“铲凶扶弱本就是我辈道义,夫人又何必这样客气。” 言罢,不由分说的将人引入大厅,齐国公夫人又带着儿子拜见过霍老太君,主宾双方各自厮见过,方才落座。立刻有小丫头子献茶。 齐国公夫人不开口则矣,一开口便都是感激的话。偏偏她生性木衲,并不是个言辞机敏的人。一席话翻来覆去的说,可见是并没有多少出门待客的经验。 好在梁国公府本来就是武将之家,也没有那些文官家眷的繁杂礼数。又有梁国公府长房长媳在旁妙语连珠烘托气氛,一时间大家倒也其乐融融,十分投契。 这一日的晚饭自然也是在梁国公府用膳。齐国公父子在回京第二天立刻登门拜访,主要是想见见霍青毓和胡菁瑜这两位救命恩人。只是男女有别,虽然武将世家不比文官的繁文缛节,可是在森严礼教下,也不好擅自提出见面之事。只好以重礼酬谢。 一顿饭过后,齐国公府一家四口欣然离开。梁国公父子众人自然是将人送出大门。 待返回来时,霍老太君已然坐在大厅内,在众儿媳孙女们的陪伴下闲聊。 看到送客回来的梁国公父子等人,少不得笑问道:“依你之见,这齐国公父子秉性如何?” 大家都是沙场上闯荡出来的功勋将军,便是谈话也没有文官那么些弯弯绕。大多数谈的都是兵法军事等等。一个人调兵遣将的能力如何,同他的秉性也有莫大关系。 齐国公父子辽东大捷,斩首敌寇无数,可见得是极其刚毅且富有智谋之人。齐国公夫人并长房幼子受此苛待,这父子两人回京后却没有太大动静,可见亦是能忍之人。 刚毅能忍,智谋非常,必定所图甚远…… 梁国公摇了摇头,唏嘘道:“只怕齐国公老夫人,还有二房三房讨不了什么好。” 霍青毓也想到上辈子齐国公府发生的那一桩桩意外,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两日后的庆功宴摆在奉天殿。永寿帝下令百官并番邦小国在京使者一同赴宴,为齐国公父子庆功。 梁国公府本为功勋之后,自然也要进宫赴宴。是日五鼓,梁国公便带着阖府子嗣,霍老太君便带着阖府众女媳人等,按品服大妆入宫赴宴。 霍青毓虽为梁国公府嫡系,可此时身份未明,自然要留在家中。 此时已至五月盛夏,窗下的一丛蔷薇花开的正好。霍青毓手持书卷看了大半晌,顿觉乏累,随手抛书,换了一身直缀出门。 身体强健的武人,要么喜欢骑马,要么喜欢走路,大抵都是权贵人家骑马的多,贫寒之家走路的多。 可是霍青毓却偏偏喜欢后者。 这大抵是上辈子被圈禁久了的缘故,这辈子重生而来,就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扎。哪怕仅仅是听着人来人往的叫卖声,闻着路旁小吃摊子上被风吹来的香气,都觉得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霍青毓就这么一走一逛的到了鼓楼西大街的镜花缘,冯老三正在铺子里盯着伙计们进货。瞧见霍青毓进门,立刻谄笑着迎了上来,笑问道:“姑娘今儿怎么有空?” 霍青毓摆了摆手:“看书看久了有些无聊,出来走动走动。你们干你们的不必管我。” 冯老三躬身应是,却还是留在霍青毓的旁边儿跟她聊家常。 他说扬州的春娘几个人已经启程了,走的水路,大概再有小半个月,就能抵达京城。 “到时候咱们铺子里算账的就够了,还能再卖些扬州的糕点刺绣,京城的顾客都很喜欢。” 一边说话,一边又引着霍青毓去里头喝茶。 茶是今年新上的龙井,扬州茶商们赶着时间贡上的,杨嬷嬷也随船给冯老三捎了几包,目的自然是为讨好霍青毓。 霍青毓喝着不错,果然命冯老三给他包两包,准备带回府里。要知道这些可都是上好的茶叶,便是给宫中进宫的货色,都没有这些茶叶好。 因为负责上贡的官员们从来不敢给宫里进贡最好的尖儿货,生怕今年有了明年没了,宫里贵人却吃惯了,那会子交不出去,不是明摆着要吃挂落? 提着几包茶叶施施然的出了铺子,霍青毓继续在集市上走走停停的闲逛。 她还在路边摊上点了一碗馄饨面,清淡的面汤里头浮着几点青翠的香菜沫,看着就有食欲。 霍青毓吃了一碗馄饨面两个酥饼,扔下几个大钱正要走,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前面的兄台请留步!” 霍青毓回头,看着身后站着两位书生模样的陌生人,不由得挑了挑眉。 却见那人笑道:“兄台可是不认得我?那兄台可还记得某月某日福源楼,兄台直斥那混人污蔑科举之事?” 第三十九章 霍青毓的记性不差,这二位兄台一提起福源楼,霍青毓也便想起了当日之事。`` 细细回想,当日一瞥之下,果然见过这两位书生。 那两人瞧见霍青毓恍然记起的模样,便笑着拱手见礼道:“在下王梦斋,见过兄台。” “在下周岐山,见过兄台。” 霍青毓不想通名报姓,只好疑惑的看着两人。 王梦斋便笑道:“当日多亏兄台仗义执言指点迷津,我等方才恍然大悟,且站出来同那些信口雌黄的小人当堂对峙,维护我等清白。可惜兄台当真是事了拂衣去,倒叫我等好找。” 周岐山也笑道:“今日有缘再见,不知兄台可否赏个薄面,与我兄弟二人吃杯薄酒。也好叫我兄弟二人代替本科及第之士向兄台道谢。” 周岐山和王梦斋见过那日霍青毓为科考举子仗义执言的场景,原本唯一霍青毓也是同道中人。必定不会拒绝他们的邀请。岂料霍青毓只是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声“不必”,兀自推脱道:“……那日我在酒楼说出那一番话,只是听不惯那些穷酸书生大放厥词,明明志大才疏,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怀才不遇的嘴脸,没的恶心人。你们这些科考举子敢站出来同那些无赖小人当堂对质,那是你们心怀坦荡,能赢了那些小人也是你们自己饱读诗书,究竟与我无干。你们也不用跟我道谢。” 周岐山二人便笑道:“话虽这么说,可当日若不是有兄台出言在先,只怕我等并没有勇气站出来为自己辩白。所以这一声谢还是要的。” 霍青毓又“哦”了一声,随意敷衍道:“既是如此,这一声谢我应了,喝酒就不必了。” 周岐山与王梦斋顿时一脸失望的看着霍青毓,幽幽地道:“我二人只是仰慕兄台高义,想与兄台结交一番。兄台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霍青毓摇了摇头:“并非是我拒二位于千里之外,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春闱舞弊案这一趟浑水太深,又牵扯到永寿帝、太子、五皇子诸多势力,那日出言是发自本心,可是嘴炮过后,霍青毓既不想当那个示恩于众的“江湖传说”,也不想跟这些士子结交。免得有些人脑洞太大,得知她的身份后把事情阴谋论到梁国公府的头上。认为是梁国公府有意拉拢士子。 周岐山与王梦斋也是桀骜才子,眼见霍青毓态度冷漠,便也歇了绝交之心,仍旧拱手说道:“既然兄台如此作想,我等不敢强求。好叫兄台得知,在下王梦斋,这位是周岐山,我二人分别是此次春闱二甲第六名并第十三名,且被圣人钦点为庶吉士,都在翰林院当差。兄台虽不肯折交,我等却承了兄台一番好意。倘若来日兄台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大可以派人到翰林院寻我便是。” 这一番话进退有据,颇具风度,便是霍青毓也不免高看一眼,当下拱手说道:“二位兄台好意,在下承情。在此便祝二位兄台鹏程万里,仕途坦荡。” 话已至此,双方便拱手别过。 霍青毓掉头走了没多远,猛然觉察出身后有人跟踪。当下不动声色,在街上人多之处挤了几个来回,最后至一偏僻小巷藏身。 眼见跟踪那人自顾自的走进小巷死胡同,霍青毓施施然的在胡同口乡绅。 那人回头,苦笑着说道:“沈姑娘好机警,在下叹服。” “齐国公世子!”霍青毓挑眉:“不知在下何德何能,劳烦世子大人纡尊降贵,亲自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