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欢歌》 第1章 前尘依稀 三月初九,春光正好,天空蔚蓝如碧。 天刚蒙蒙亮,卫国公府的诸多下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因着今日是刚出嫁的大姑娘三日回门的日子,是以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府中的管事娘子唐义家的,亲自去每个忙碌的地方传达了郡主的意思:“这是近日府内最大的一桩喜事,各处都仔细着点,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让姑爷瞧不上咱们!” 有那嘴甜的丫鬟就奉承道:“哪能呢,大长公主和郡主为大姑娘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无论怎么样,姑爷对大姑娘都会是千好万好的!” 唐义家的原是广陵郡主的陪嫁大丫鬟岫玉,素来是冷静的性子,闻言脸上并没有染上太多的高兴之色,只是微微一笑道:“旁的话都不要多说,只要今日把大姑娘回门的一应事宜打点好,郡主必定重重有赏!” 众人自然高声答应。 打点好了各处之后,岫玉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来到了点苍斋。她撩开门口的珠帘,便看到广陵郡主已经起身了,穿了一袭荔枝红的烟云逶迤长裙,坐在花梨木的妆台前,面前放着两个敞开的檀木小箱,正在挑挑拣拣着什么。 岫玉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到了广陵郡主身边,恭敬地敛衽道:“郡主,一切都吩咐好了。” 广陵郡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素手指着两个箱笼,“岫玉,你来看看,我今日戴哪一个好?” 岫玉看向那两个箱子,只见其中放着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鸟牡丹分心簪、银镀金镶宝石碧玺点翠花簪、玉花鸟纹银质四蝶步摇……十余件宝光流转的精致饰物,令人眼花缭乱。 岫玉看了一眼广陵郡主,三十余岁的人了,可因为从小就被大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疼宠,仍是如桃花般娇嫩,虽然大女儿都嫁做人妇了,可是她的穿着打扮还是极为鲜妍……岫玉心下思忖片刻,伸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笑道:“郡主不若试一试这个?色泽明丽,样式又不落俗套,正和郡主今日的裙子相配呢。” 这个明显是说到广陵郡主心坎里了,她拍手笑道:“不愧是岫玉,挑的东西真真儿合我心意!你帮我戴上它罢!” 岫玉自然是万分小心地为她戴了上去。 主仆二人正在说笑之际,卫国公世子陆绍明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是一位儒将,身量挺拔,眉目疏朗。其父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卫国公,如今仍然健在,陆绍明便是刚从父亲那儿回来。 广陵郡主看到夫君来了,笑眯眯地招手:“绍明,看看我今日好不好看?” 岫玉见陆绍明来了,自然是极有眼色地带着众丫鬟退了下去。陆绍明看房内只剩自己夫妻二人,便走过去揽住了广陵郡主。他素来知道妻子有些娇憨的性子,也乐意宠着她:“好看,这是谁的夫人这么倾国倾城呀?” 广陵郡主咯咯直笑,娇嗔道:“就你会说话。”复又想起来什么,轻轻哼了一声,“阿欢比我长得还要好看,可便宜了那顾家小子!” 陆绍明失笑:“顾清远是个好孩子,你怎么这么说人家?” “阿欢长成那副模样,便是嫁给东宫,做未来的皇后娘娘都是使得的。”广陵郡主撅起了嘴,“若不是母亲心疼她,不想让她过得辛苦,不想让她蹚宫内的浑水,才不会嫁给顾家小子呢!” “好了好了。”陆绍明揽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夫人,柔声哄她,“顾清远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且不说他的确惊才绝艳,就说他的样貌,配阿欢也是使得的,毕竟有‘玉面顾郎’之称么。” 广陵郡主仍旧不满意:“若不是你和母亲一直说他好,我才不会把阿欢嫁给他!” “顾清远之父顾瑀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阁臣,还兼着吏部侍郎之位,家中素来门风极正,并无糟心之事。顾青远又年少有为,为人温润如玉,想来必是阿欢的良配。”陆绍明解释了几句,又哄劝道,“罢了罢了,今日是阿欢的回门之日,你若着实不喜欢那顾清远,便说上他两句又何妨?” “阿欢都嫁去顾家了,我再说什么还能有什么用?”广陵郡主撇了撇嘴,“时候差不多了,母亲也快来了,我们出去罢。” · 卫国公府位于天水街,寸土寸金的京城,卫国公府却占地极广,御赐的府邸几乎绵延了整条街。陆庭渊因有从龙之功,被先帝封为超一品卫国公,世袭罔替;其嫡长子陆绍明迎娶了浔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广陵郡主,原本应该今日回门的陆欢歌,正是他们二人的大女儿。 一辆金八宝顶珠的璎珞华盖马车缓缓驶来,马车的帘子撩开,当今圣上的嫡亲姑姑——浔阳大长公主,身着一袭大红绣金线海棠花的凤尾裙,姿态款款地走了出来。她年纪不过五十出头,因保养得益,看起来如同三十几岁的妇人一般,眼角眉梢都带着尊贵无匹的皇家气派。 身侧有丫鬟扶着她慢慢地走入了陆府,陆绍明和广陵郡主早就等候在那里,见她来了赶忙迎上前。和陆绍明一起拜见过浔阳大长公主之后,广陵郡主上前挽住大长公主,娇声埋怨:“母亲果然是最疼阿欢了,要不然今日怎会来的这么早!” 浔阳大长公主拍了拍女儿的手,笑着嗔怪道:“和自己女儿争宠,你羞不羞?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和小丫头一样的性子!”她虽然是责怪的语气,可是神态欣慰:女子出嫁后能和做姑娘时一样的性子是好事,非夫君疼宠不至于此。 因着浔阳大长公主身份尊贵,陆庭渊和陆夫人也是早早就迎了出来,还有陆绍明的两个弟弟也都携妻儿等候多时了。两方互相见过之后,就一同去了点苍斋的正厅落座。 不多时,浔阳大长公主小女儿、广陵郡主的妹妹洛陵郡主也携家眷赶至,点苍斋内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大堆亲戚,均言笑晏晏地等着新嫁娘陆欢歌回门。 陆欢歌的弟弟陆笙歌和姐姐年纪相近,感情最好,坐了一会儿之后就等不及了:“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啊?” 广陵郡主素来疼儿子,见不得他着急,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揽住安慰道:“你急什么?顾府离咱们家有些距离,说不定快到了呢。” 只是……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时近午时,点苍斋内的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多多少少有些奇怪。洛陵郡主看母亲和姐姐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正准备找个托词请辞离开,却忽然听得前院有一片混乱。 早该三日回门的女儿迟迟不归,本就够让人头大的了,怎么还有人添乱!陆绍明起身,走到正厅门前,喝道:“吵什么……”谁知话未说话,却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年轻男子从不远处走来,身着一袭墨色锦缎长袍,身形如同芝兰玉树一般。愈走近,愈令人觉得他面若冠玉、眸似点漆,整个人如俊朗无俦的神祗,端得如珠玉琳琅般光华璀璨。 正是陆欢歌的新婚夫君,顾清远。 他走进点苍斋正厅,袖手立在众人的面前,却一言不发。 陆笙歌看到他,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姐夫,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我姐姐呢?” 顾清远看了看陆笙歌,又看了看在座的浔阳大长公主、晋国公、广陵郡主等人,咬了咬牙,一撩衣摆,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这是做什么?广陵郡主心中涌起不祥之感,嚯地起身,指着顾青远喝道:“姓顾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女儿呢?!” 顾清远死死咬住嘴唇,不言不语。 他这幅样子更让广陵郡主火起,她走上前,穿着软烟缎攒珠绣鞋的脚毫不客气地踹了过去:“你怎么不说话?!” 而刚刚走进点苍斋的顾瑀和顾夫人,看到广陵郡主的动作,赶忙扑过去护住了儿子。顾夫人眼泪汪汪地看向广陵郡主:“我知道郡主心底有气,可是也不能都撒在清远身上……毕竟、毕竟也不全是清远的错啊!” 顾瑀看了看面容严肃的浔阳大长公主和卫国公,一咬牙,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顾清远旁边!陆绍明大惊,上前想拦,却被卫国公制止住了。顾瑀一直垂着头:“顾某教子无方,任凭公主和国公爷责罚!” 顾夫人见夫君也跪下了,强忍眼泪,也随之一起跪在了地上! 广陵郡主刚想开口骂什么,却被浔阳大长公主止住了。她缓缓起身,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尊贵,款款走到顾清远面前,微微垂眸,不辨喜怒地看着他:“顾清远,你告诉本宫,阿欢究竟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顾清远声音有些颤抖:“阿欢她……” 浔阳大长公主厉声喝道:“快说!” “阿欢她……死了。” 第2章 重回故里 大晋彰桓十九年,农历三月初六,宜祭祀、开光、纳采、嫁娶、出行、除服、移柩。 前世的陆欢歌,在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里,嫁给了那个被誉为“玉面顾郎”的男子,并死于新婚之夜。 何其讽刺! 她的魂魄在新房内飘了整整两天三夜,却一直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她心中一片冰凉——原来当初那个自己一见钟情的翩翩君子,原来可以凉薄如斯。 记忆中的那个白衫少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本就是名满京城的贵公子。在金銮殿之上被圣上钦点为探花之后,更有了“玉面顾郎”的美誉。二人议亲之时,因着彼此家境相仿、又志趣相投,也是十分欢喜。可谁曾想…… 阿欢不敢想一直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和父亲,如果知晓自己身亡后,会是什么反应;还有母亲,虽然一直偏疼弟弟,可是如果自己死了,她应该也是难过的吧。自己的名字,据说是母亲起的,原是希望自己可以一直欢乐的生活,可是…… 她心中难过,不由自主地缓缓闭上眼睛,却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一阵眩晕,她努力睁开眼睛,却怎么也动作不了! 她想起来奶娘曾给她讲过,人过世之后,不外乎是什么转世投胎之类。阿欢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难道这就是投胎的感觉么? 她本想睁开眼睛,可是意识却不再清晰,渐渐晕了过去。 ·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外祖母浔阳大长公主亲自穿上厚重的朝服,入宫觐见皇帝,状告顾清远!祖父卫国公也在朝堂之上,揭露顾清远之父顾瑀的种种罪行;父亲陆绍明也毫不留情,于文武百官前痛斥顾清远的所作所为简直罄竹难书。 顾家自然不甘束手就擒,虽奋力挣扎,可是权势、人脉又怎能与陆家相比。陆家是开国元勋,又是皇亲国戚。皇帝虽然惋惜惊才绝艳的顾清远,而陆欢歌毕竟死在了顾家…… 梦的最后,是顾清远被斩首,顾瑀被夺职流放。 世态炎凉,顾瑀被定罪后,无论是整个朝堂还是京城百姓,都空前一致地不为顾家说情。而顾瑀在流放途中,身染时疫,救治无效,最终一命呜呼。 树倒猢狲散,原本也算京中豪门的顾家,就这么散了。 她原本应该是很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可是当亲眼看到这样的结果,却并不如想象中的开心。在她看到祖父祖母、外祖母、父亲、弟弟,甚至还有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母亲都泪流满面的时候,心中更是疼得无以复加。 接下来当她看到怀孕的母亲因为悲痛过度而小产,原本活泼开朗的弟弟经此一事变得忧郁阴沉,她的心像是被狠狠地碾过一般生疼。 而这样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嫁给了顾清远。 无论这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境,她都很想为他们亲手擦去眼泪,再告诉他们,如果有来生,自己绝对不会再嫁给那个薄情的男子。 可是那样熟悉的亲人的面孔,却终究只能在梦里看到了。 · 阿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碧色绡纱绣花纱帐,依旧是如烟如雾的精致模样。 她眨了眨眼睛,以为尚在梦里。可是身上盖着的锦绣撒花被温暖而舒适,根本不像是个梦境。她又抬手摸了摸脸,温暖如斯,简直像真实一样。 她狠了狠心,掐了自己一记,疼痛让她立刻清醒过来。 这不是一个梦! 阿欢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纤细白皙的手指犹如嫩葱,指甲修成一个精致的圆弧,一切都很熟悉,唯一不妥的是,自己不是透明的!她心中惊诧,自己不是死了么?不是已经成为一缕魂魄了么?! 可是为何……? 她缓缓起身,轻轻撩开帐子。整个屋内的布置映入眼帘,靠墙的一角放置了一个鎏金古兽双耳熏炉,燃着袅袅的安神香。另一面墙边,是博物格上放置的各种摆件,虽看起来很是古朴,一点儿也不奢华,可是样样都是名贵之物,甚至还有前朝传下来的古物。 紧挨着博物架的是一个花梨木大书架,上面放着各色卷轴和书籍,书架旁放着一张同为花梨木的小几,几上搁着一个插满了各种毛笔的大笔筒,且不说其中放置的数十根狼毫,单说小几上的汉白玉镇纸、笔洗、笔架,便让整间屋子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贵,看起来不像女子的闺房,倒像是一个公子的书斋。 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字,是谢朓的诗“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而写这幅字的人,正是当今圣上。正对门口处放置了一张四折的绢绣梅兰竹菊大屏风,正有一个身着桃红衫子的丫鬟脚步轻快地绕了进来:“姑娘醒了?” 居然是她大丫鬟葵心! 阿欢看着葵心有些怔忪。她明明记得,大婚前,她在挑选陪嫁丫鬟的时候,因着葵心在此之前犯了些错误,于是不顾她服侍自己多年的情谊,将她留在了府里。 自己难道是……又活过来了?! 不然为什么又在自己出嫁前的闺房内,看到了同自己对话的葵心呢? 葵心原是自己房内首屈一指的伶俐又稳妥的人物,身边四个贴身丫鬟,最后自己却独独没有将她作为陪嫁大丫鬟带走……世人素来捧高踩低,想来被单独留在府里,葵心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自嘲地想,自己自小读书多,懂得大道理是不少,可是在人情世故上着实差得很。因着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就导致她的人生际遇发生了变化,当初的自己,着实可恨。 她原来一直自诩腹有诗书,素来瞧不起人;再加上过人的相貌,性格愈发清高孤傲。以至于连自己的娘亲都不怎么喜欢她。房内悬挂的诗句,也是“孤傲出尘”的含义…… 阿欢从没想过,如今的自己会那么讨厌过去的她。 她坐在床榻上发呆,搞得葵心摸不着头脑,她犹豫片刻,轻唤了一声:“姑娘……?” 阿欢回过神来,在发现葵心是在对自己说话之后,愈发确定自己是又活过来了。她压住心中的惊讶和激动,对葵心柔声道:“葵心,服侍我起身吧。” 葵心惊讶的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她的语气一反往常的清冷,居然十分柔和。她按下心中的疑惑,点了点头,朝房外招呼了一声。听到声音,另外的三个贴身丫鬟,由芷心带头,端着各种洗漱用具和今日要穿的衣裙鱼贯而入。 葵心将纱帐挂在床柱上的银钩上,收拾床铺;芷心就服侍她梳洗。在收拾妥当之后,另外的两个丫鬟桂香和海棠,为她穿上了一袭崭新的烟霞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 葵心收拾罢床榻,见海棠这次拿来的居然是一条这么明艳的裙子,心下一突:姑娘的性子一直不好,稍有不妥就会发脾气。她素来不喜欢颜色鲜艳的衣裳,虽然衣服是海棠拿来的,可是海棠是刚刚提入姑娘房内的丫鬟,自己因为一时疏忽忘了提点她,一定免不了吃的排头! 她看着陆欢歌,有些忐忑地开口:“姑娘,海棠刚刚进主屋服侍,出了差错是奴婢的失误,请姑娘容我再去拿一条素雅的裙子来。” 阿欢看她战战兢兢的模样,摆了摆手安抚道:“这裙子挺好的,不用换了。” 在葵心和芷心略微惊异的目光中,她叹息一声:看来之前自己的性格,真的是很差。不过自己重活一世,原来不明白的事情一夕之间变得清楚透彻,想来如果自己重活一世,应该会比前世过得好。 曾经那个清高孤傲的陆欢歌……就让她逝去吧。 · 从方才葵心的话中,阿欢得知海棠这时刚刚从二等丫鬟被提为一等丫鬟。她大概记得应该是自己十一二岁时候的事情,可是准确的日期却是记不得了。自己原来一直不通俗务,这些丫鬟升职之事自然不会在意。 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熟悉的姣好面庞,状似不经意地问:“葵心,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葵心有些惊讶,可还是回答道:“今儿是彰桓十三年,农历二月初八。”她看陆欢歌没有什么反应,然后又补了一句:“……姑娘,今日是宫中赏花会的日子。” 她不说后面的话还好,后面的话一出口,阿欢就变了脸色:她前世只参加过一次宫中的赏花会,而在这次的赏花会上,正是自己同顾清远的第一次见面! 她心中迅速转过了数个念头,自己出身卫国公陆家,本就门庭赫奕,自己又是幼承庭训,很小的时候就有可媲美谢道韫的才名。可是这一切,在遇到那个人之后都全部改变了。才名、家世有什么用?自己还不是因为一杯毒酒就死掉了! 可是谁能想到,顾清远会在洞房花烛夜的合卺酒中,给新婚妻子下毒呢? 自己也想不到! 阿欢咬了咬牙,既然可以重活一世,那么自己不仅要避开顾清远,更要找出大婚当晚他对自己下毒的原因! 她自己在想事情,旁边自然有丫鬟为她在脸上涂抹香脂。收拾妥当之后,桂香拿着香粉在她本就白皙无暇的脸上轻扫几下,让本就清丽鲜妍的容貌更添一抹丽色。 阿欢看着镜中姿容夺目的自己,心下轻嘲:前世的自己,真的是失败的很,空有一副无双姿容和尊贵身份,可是最后却……阿欢摇了摇头,将脑海中那些负面的情绪尽数抛去:自己既然可以重活一世,就一定会好好地生活下去,一定会过得比上一世精彩! 第3章 宫中初见 收拾妥当之后,阿欢起身去了明心堂。 走过熟悉的亭台楼阁、长桥游廊,让她心中涌起无数的依恋。而这样的依恋之情,在她来到明心堂之后更加明显。 明心堂是祖父祖母的居所,踏入明心堂的时候,她一眼看到坐在正位上的祖母和对面的母亲,曾经只能在梦里出现的亲人,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阿欢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与感伤,恭敬地敛衽福下:“阿欢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 阿欢小的时候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一直养在陆老夫人身边承欢膝下,虽然让陆老妇人对阿欢疼进了骨子里,可是这也导致了阿欢和母亲不亲。陆老妇见她来了自然开心,招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将她搂在怀里,笑眯眯地问:“阿欢,今日起得怎么这么早呀。” 阿欢顺势歪在陆老妇人怀中,那熟悉的温度,让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阿欢想祖母了。” 她的声音清甜,广陵郡主本低头端着一个浮纹白瓷杯在喝茶,听到女儿这么说,抬起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女儿今日居然没有穿成一身素,她更惊讶了。 阿欢今日穿了一身烟霞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小巧精致的凌云髻上,戴着一个丹凤衔红宝累金丝珠钗,衬得一张小脸明媚生动;纤细的手腕上带着银叶丝缠绕翠玉镯,更显得整个人灵动多姿;年纪虽然小,可是一双乌黑的凤目眸光流转,看人的时候如两汪盈盈春水,不经意间,便有了美目盼兮的味道。 阿欢觉得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便看了过去。广陵郡主见阿欢转了头,便继续低头喝茶。可是她还没等低下头去,阿欢就唤住了她,脑袋微微歪着,俏皮可爱的模样:“娘,你看我今日好不好看?” 广陵郡主再怎么不喜欢阿欢,可是那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见阿欢有意亲近,虽然心中不解,可是还是微微一笑,回答道:“好看。” 她话音刚落,从门口处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个头戴白玉冠、足蹬鹿皮靴的小少年,声音清亮地请安:“阿笙见过祖母、见过母亲、见过姐姐!” 还没等众人回答,他就好奇地看向广陵郡主:“娘,方才您说什么好看呢?” 广陵郡主见心肝宝贝来了,脸上的笑容比刚才真诚了不少,嗔怪他道:“就属你耳朵尖——正说你姐姐好看呢。” 陆笙歌现在八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再加上广陵郡主宠他,更养成了他不可一世的性子,在外简直就是京城一霸。 只有在卫国公府内,他才能略微收敛。听了广陵郡主的话之后,陆笙歌凑到阿欢身边,笑眯眯地奉承道:“我说今天怎么天气这么明媚呢,原来是因为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连天公都不忍心不作美啦!” 阿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前一世本不喜欢这个弟弟,觉得他身上纨绔子弟的习性无一不全,可是也就是这个弟弟,在得知自己死后,当着顾瑀和顾夫人的面,将顾清远狠揍了一通。 虽然后来被人拉开了,可是这样的情谊却是难得。更何况前世的自己原来对他一直淡淡的,而弟弟却始终一如既往地亲近自己。在自己死后,原本活泼开朗的弟弟也变得沉郁……阿欢想到这里,看着陆笙歌就有些泪意。 陆笙歌虽然年纪小,可是最会察言观色,他看阿欢神态不对,眼珠一转,立刻做出有些慌张的模样:“啊……祖母,我不是说您今日不好看哈!”然后他一转脸看到了广陵郡主,又补上一句,“娘,您也是很好看的!” 陆笙歌向来是陆府的活宝,不过简单的几句话,就逗得在场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阿欢的泪意也消失全无。 她看着面前笑盈盈的祖母、母亲、弟弟,心中一片温暖。 · 因着今日广陵郡主要带阿欢去宫中赴宴,于是她们没过多久就出发了。 广陵郡主的仪仗是早早就备好的,阿欢跟在母亲身后坐上了金缨车舆,可是当她正准备坐在广陵郡主身旁的时候,车舆微微一动,阿欢没有站稳,在车舆上晃了一晃,广陵郡主立刻抓住了阿欢的手,在她稳住之后带到了自己身边坐下,转头对着下面的人怒斥道:“怎么服侍的,没看到姑娘还没坐好么?” 阿欢看着母亲的模样,心中酸涩又幸福:母亲毕竟还是在乎自己的,只不过自己没有弟弟讨喜,又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情分是淡了些,可是母女连心,见自己有事,母亲自然还是挂心的。 她坐下之后,往广陵郡主身边凑了凑,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娘……我好想你。” 广陵郡主的身子微微一颤。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阿欢,声音柔和下来:“说什么傻话呢。”然后慢慢地伸出手揽住了她。 · 广陵郡主的仪仗行至皇宫正仪门处便停下了,广陵郡主和阿欢走下车舆,便有身着碧色宫装的宫女引领着她们来到了御花园中,然后就离开了。 带路的宫女前脚刚走,广陵郡主就被早到此处的洛陵郡主和另外相熟的贵夫人围住了,洛陵郡主嗔怪道:“姐姐今日可来得不早,在晚上片刻,皇后和宫妃们就要来了。” 平邑侯夫人钟氏是同广陵郡主幼时相识的好姐妹,说起话来带有一种亲昵的熟络:“广陵,待会儿宴会上,可好好好罚你一杯酒!”然后伸手拉住了阿欢,上下打量着,啧啧称赞道:“阿欢这样貌,出落地是越来越清丽了。” 洛陵郡主出手护住阿欢,指着钟夫人笑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没记错的话,你们钟家老二前儿正好过十五岁生辰罢?你夸阿欢漂亮,敢说没有什么别的念头?” 听到妹妹的话,广陵郡主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妹妹怎得这般口无遮拦,当着阿欢的面就说这些。当着外人的面,她不好说妹妹的不是,于是开口对女儿道:“阿欢,莲姐儿和荷姐儿在水榭那边,你过去找她们玩罢。”然后又对跟着阿欢一同入宫的芷心和桂香嘱咐了一句,“好好地跟着姑娘,莫出了什么意外。”芷心和桂香答应了,广陵郡主便又对阿欢道:“莫跑远,一会儿宴会就开始了。” 阿欢自然知道为什么广陵郡主要让自己离开。她微微一笑,应了一声之后,朝洛陵郡主和钟夫人福了一福,就朝水榭而去。 洛陵郡主看着阿欢远去的背景,对广陵郡主道:“姐姐,虽然阿欢还是不爱说话,可是我怎么觉得,她似乎变了好多呢?还有你有没有觉得今天阿欢尤其漂亮呀?” 广陵郡主蹙了蹙眉,淡淡道:“阿欢本就生得好,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 洛陵郡主被姐姐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有些讪讪地闭了嘴。 · 春日阳光正好,御花园内许多百年的古木藤萝,花木扶疏,假山嶙峋,青葱的树木青翠欲滴,秀丽的花朵芬芳四溢。御花园中有一汪镜湖,湖边有一处精致的水榭,几个京城的小贵女正坐在里面闲聊。 方才广陵郡主让自己来寻的莲姐儿、荷姐儿,是姨母所出的一对双胞姐妹花。荷姐儿也就罢了,阿欢从小就和那莲姐儿的关系不好,见她在水榭中便没有过去,而是脚步一转,走到了水榭旁梨树下。 梨树下有一副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副残棋。阿欢闲来无事,就坐在石凳上研究那盘棋。她心中有事,琢磨了一会儿棋局之后,虽然还是在盯着那盘棋,可是思绪早就散开了。 她前世只参加了唯一的一次宫中赏花会,就是今日。赏花会本就是一个变相的相亲活动,自己原来本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可是年纪渐长,母亲便带着自己来宫中赴会。 而这唯一的一次,便让自己遇到了顾清远…… 阿欢有些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怎么又想起他来了!上一世自己是在宴会后,大家歇息的时候遇到的他。因着是赏花会,又有宫妃和各个世家的女眷在场,能受邀前来的男子无不是都是贵族子弟,而京城的顶级世家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所以男女同园也没有太多的闲话。更何况在场那么多人,也不担心会发生私相授受之事。 顾清远大自己三岁,顾家又是皇帝的近臣,自然也受邀来了赏花会。自己上一世和他聊了几句,觉得此人的确不负盛名,以至于在几年后议亲的时候,觉得他堪为良配,于是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 只可惜自己当时识人不清。 她下定决心,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上一世是在何时何地遇见的,那么这一世要避开他,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 阿欢回过神来,目光还是停留在棋盘上的。她看棋盘上黑子隐隐现出败势,便轻轻动了一颗白子。可是在她的手刚刚落下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微微一动,眼角的余光居然看到了一双粉底黑缎面并银线绣流云纹的云靴。 黑色配银线绣流云纹……这熟悉的纹样,让阿欢心中突地一跳! 她强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一袭玉牙白绣澜边的月白长袍,腰束白玉带,足蹬朝云靴,面若冠玉、目似点漆,长身玉立,似刀刻的清俊眉眼让他在一片雪色梨花之中,有如神祗一般光华夺目——正是顾清远! 第4章 阴差阳错 顾清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欢看着那张熟悉的如画眉眼,当面前的眉目和记忆中自己深恨的那张脸,猝不及防地重合在一起的时候,令她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欢顾不得多想,第一个出现在脑海中的念头就是“逃,远远地逃!”她坚定了这个想法,迅速起身,甚至连看都不看顾清远一眼,转身就走! 芷心和桂香从未见过自家姑娘这般失态,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虽然担心姑娘,可是还是恭敬地敛衽朝面前的这个公子行礼之后,才追着阿欢而去了——姑娘已经失礼了,她们如果再对这位公子无礼的话,一旦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卫国公府没有规矩? · 阿欢逃也似的离开了。在远离了梨树之后,阿欢方才慢慢停了下来。 芷心和桂香好不容易才跟上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腰道:“姑、姑娘,您怎么……” 阿欢只觉得心乱如麻,听了桂香的问话之后,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管好你们的嘴,今日的事情不许传出去。”她看不远处前来赴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再加上方才的事情,更觉得头痛欲裂,“芷心,你去找母亲,就说我不舒服,先行回……” 可是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一个熟悉带笑的声音打断了:“来一趟宫里,没见到我,你居然就想回去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阿欢回过头去,果然是许久不见的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一身金丝流彩百蝶云锦宫装,斜斜地插了一根赤金镶红宝石发簪,看起来十分明艳动人。永嘉公主大她两岁,虽然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可是皇室公主哪里担心嫁不出去,永嘉还是当今圣上最疼宠的女儿,于是也不急着出嫁。今日出现在赏花宴上,不过是来凑个热闹,见一见相熟的朋友。 永嘉公主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阿欢见到她自然开心,可是因着方才之事,她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可萱,我有些不舒服。” 虽然不知道阿欢在搞什么妖蛾子,可是永嘉公主见她面色红润,自然明白她说的不舒服只是托词。于是她伸手拉住阿欢,抬步往自己的宫殿就走,边走边打趣笑道:“不舒服?莫非是生病了?来我宫里让太医诊一诊,保准你药到病除!” 让太医诊一诊?那怎么能行!阿欢停住步伐,反手拉住永嘉:“不能去!” 永嘉公主自小认识阿欢,却从未见过这般惊慌失措的她。永嘉公主扶着阿欢的肩膀,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你到底怎么了?” “我……”阿欢微微张唇,却不知道怎么解释:难道她能告诉永嘉公主自己曾经死过一次吗? 见阿欢张口结舌的模样,永嘉公主也不白费力气了,干脆走曲线救国的政策,抬起下巴朝芷心和桂香示意道:“你俩,谁来告诉我你家姑娘怎么了?” 芷心看了一眼微微蹙眉的姑娘,正准备推脱说不知道,却听身边的桂香脆生生地开口道:“回禀公主,姑娘是看到一位公子,之后就……” 她话未说完,抬头发现阿欢在瞪她,就怯生生地闭上了嘴巴。可是她现在说不说都无所谓了——因为永嘉公主的目光陡然明亮起来,面带揶揄地碰了碰阿欢:“原来是相思病呀。”她语气中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哎呦,咱们素来清冷的陆仙女也动了凡心了,想必那家公子一定十分丰神俊朗!快说快说他是谁?” 相思病?!阿欢现在怎么会对顾清远动心?她甚至一看到那张脸,就会因为厌恶而忍不住地颤抖! 可是这些话,她都不能对永嘉公主说。 于是她垂着头,紧紧咬住樱唇,只是一言不发。 永嘉和她自幼相识,熟知她的性子,心下清楚只要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任谁逼迫都没有用。她性格开朗豁达,看阿欢蹙着眉头,的确很难受的样子,反倒柔声去安慰她:“哎呀,我不打趣你啦,别皱眉了!”接着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向赴宴之处而去,“走,我们去找玉珑。” · 顾清远坐在石桌的一旁,骨节匀称的修长手指间把玩着一枚玉色的棋子,正在垂眸思索着什么。 宁远侯世子苏衍,身着一袭宝蓝色绣银丝点素团纹的直裰,大步流星地朝梨树走来。他走到棋桌边,一撩衣摆在顾清远对面坐了下来,目光停留在棋盘上不过短短数秒,就笑了:“不知是谁帮了我一把?” 顾清远丢下手中的棋子,低低地笑了笑:“算你小子运气好。” “那这一局就算平局,你的白玉棋归我啦!”苏衍抚掌而笑,对身后侍立的宫女吩咐道,“拿锦盒好生装了,莫磕着碰着。”然后又对顾清远道,“待宴后我带回府去,看爹还怎么数落我不如你!” 听到苏衍半抱怨半赌气的话语,顾清远展颜一笑,只当他在说笑:“侯爷今日必当喜上眉梢。” 他这一笑,本就温润如玉的俊颜霎那间似乎光华熠熠,梨树周围的宫女们立刻轻呼出声。水榭之中似乎也有几道目光向此处望来。 苏衍没注意到周围的境况,拉着顾清远喜滋滋道:“所谓得道多助,你我二人不过离开片刻,就有人帮了我,这不能算我胜之不武吧?” 顾清远想起方才那个慌忙逃开的娇小身影,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嗯,你胜的有理有据。” · 受邀前来赏花会的宾客大抵分为三类,一类是各个勋贵世家或者达官贵族的贵夫人,一类是年近婚龄的姑娘们,另一类就是尚未婚配的世家公子或者皇族子弟。 这三类人都聚在御花园内,赏花倒是其次,主要是让各个公子姑娘们互相结识,若是能够成功玉成一段天作之合,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永嘉公主拉着阿欢沿着两侧种满花朵的小径向前走,走到假山附近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熟人。太子箫景元本站在假山旁边与人闲聊,看到二人款款走来,向对方说了句什么之后,就迎上来:“阿欢!” 永嘉公主知道哥哥的心思,松开阿欢的手,佯装不满道:“皇兄眼中只有阿欢,却不理我!哼,我走了!”说罢她挤眉弄眼地看了一阿欢,笑着跑远了。 “哎……”阿欢看着远去的永嘉公主,想唤住她却早已来不及,于是莫可奈何地向箫景元敛衽万福道,“太子殿下。” 箫景元一身明黄色的团纹四爪龙袍,身量颀长,眉眼深邃,看着阿欢笑得眉眼弯弯:“阿欢,许久不见,你怎么对我变生疏了呢?”他说完这句话,看阿欢似乎没什么反应,向前一步,就要上前拉住她的手。 他身量要高出阿欢许多,朝阿欢踏了一步之后,整个人的身影似乎要将她笼罩。 他精于骑射,幼时便被立为太子,周身自有一种迫人的尊贵气势。在向前迈了一步之后,这种气势更盛,简直让阿欢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箫景元愣了愣,脸上的笑就有些不自然:“阿欢,你……” “景元哥哥。”阿欢看到他的神情中隐隐显出不可置信,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语气,换了个称呼,声音轻柔,“我今日身体不适,还请景元哥哥原谅阿欢的失礼。” “身体不适?”箫景元的眉间立刻染上了一丝焦灼,“我立刻让人传太医来!” 他和永嘉兄妹俩,对自己是真的关心……可是自己今日注定要辜负他们的好意了。阿欢揉了揉额角,随口扯了一个借口:“不用啦,我昨晚没有睡好。” 箫景元仔细看了看阿欢,觉得她脸色并无不妥,倒也没追着问下去:“那你现在是去赴宴,还是去休息一下?” 阿欢看了看不远处的凉渊亭,女眷席正是摆在凉渊亭内,时辰已近,许多宫女正在亭内亭外忙碌着,一众衣着华丽的夫人也渐次向亭内而行;而另一个方向,一队仪仗正朝御花园缓缓而来,正中靠前的金色銮驾十分耀眼夺目。正是皇后的凤銮。 阿欢觉得有些棘手:到了这个时辰,在场的都是互相认识的世家贵族的女眷,皇后娘娘和宫妃们也都来了,自己如果向母亲提出回府去,难保她们会说些什么;可是如果去赴宴的话,自己着实没这个心情…… 阿欢思索片刻,抬起头看到箫景元依旧低着头,在等着自己的回答,便道:“请景元哥哥派人送我去可萱的殿内去吧。” · 距离假山不远处,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并肩而立。身着宝蓝色直裰的男子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身侧的白衣男子,语声迟缓地问道:“清远……你看什么呢?” 顾清远的目光从不远处那一高一矮两抹身影上挪开,淡淡道:“没什么。” 明知他这是敷衍之语,苏衍也不在意,乐呵呵地对顾清远道,“你想必是在看太子殿下吧?太子殿下现在年方十六,为人端方正直,犹善骑射,据说过两年就要上战场领兵作战。我曾见过几面,很是亲和友好呢。” “亲和友好?”顾清远重复着宋衍的这句话,佯装无意地问了一句,“那不知太子身边的那位姑娘是……?” 宋衍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小姑娘,不屑地撇了撇嘴:“她啊,她是卫国公府的大小姐,陆欢歌。哎清远,你别看她长得还可以,实际上她整个人也就一张脸能看了!性格真的太差了!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就瞧不起人!” 听到宋衍这样忿忿不平的语气,顾清远了然地笑了笑,“哦,莫非她曾经讽刺过你?” “……”宋衍被噎了一下,神色有些戚戚然,“莫提莫提,往事不堪回首啊。” 第5章 针锋相对 虽说来赴宴的公子小姐们都同在一个御花园内游玩,可是毕竟男女七岁不同席,赏花宴便分开布置在两处。 女眷席摆在凉渊亭内,永嘉公主尚未走到亭边,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在对方肩头拍了一记:“嘿!” 被拍的人转过身来,柳眉杏眼,樱唇皓齿,身着一条桃红色苏绣挑线裙,虽然年纪要大过永嘉公主,可是因着身量娇小、打扮得又鲜妍,看起来反倒比永嘉要小很多。 正是骠骑将军的小女儿权玉珑。 她看到永嘉公主,立时柳眉倒竖,娇声埋怨:“我都来了快一个时辰了,怎么你现在方来寻我?” 永嘉公主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伏在权玉珑耳边悄声道:“我把阿欢领到皇兄那里说话呢。” “真的啊?”权玉珑吃了一惊,“阿欢随你去啦?” “我说是去找你呀。”永嘉公主笑了,得意洋洋地冲权玉珑一挑眉,“怎么样,我聪明吧?” “你少得瑟吧。”权玉珑白了永嘉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欢的性子,你使计坑了她一把,等她找到你,有你好受的!” 永嘉公主却好似早就想到了这种情况一般,笑眯眯地挽住权玉珑央求道:“好姐姐,待会儿阿欢来了,还请姐姐帮我说上几句好话!” ——可是哪知她们没等到阿欢,却等到了神色匆匆的桂香。桂香沿着台阶走入亭内,附在已经落座的广陵郡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以广陵郡主的身份,坐的自然是比较靠前的位置。而永嘉和权玉珑此时尚等在亭外,离广陵郡主有些距离,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于是索性将退出亭子的桂香拉了过来。 “阿欢怎么啦?” 桂香倒是如实回答了:“回公主、权姑娘,我家姑娘因身体不适,正在公主的殿内歇息。” “身体不适?”永嘉公主和权玉珑对视一眼,“有没有传太医?” “没有。”桂香摇了摇头,“姑娘说昨夜没睡好,歇息一会儿也就罢了。” “那这样吧。”权玉珑毕竟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不过片刻便做出了决定,“可萱,你我在宴上点个卯,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便随便找个托词离席去看阿欢,这般如何?” “甚好甚好。”永嘉公主抬头看到皇后也已经坐在了上首,赶忙拉着权玉珑往亭内走,“我们速战速决。” · 当今圣上乃是彰桓帝,正宫皇后出身著名的世家大族荥阳郑氏,郑氏一族如今族长便是郑皇后之父,当今帝师郑瑞肃。 郑氏出身百年世家,言行举止自然无可挑剔。她此刻面带微笑,笑容亲和却又不失母仪天下的尊贵:“今日到场的都是彼此相熟的亲朋好友,都不要拘束,开宴罢。”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有两个人猫着腰,偷偷摸摸地溜着边入了亭。她坐得位置高,哪能看不见这两个人。郑皇后轻咳一声:“永嘉。” 分坐在皇后两边的妃嫔贵妇以及已经落座的年轻姑娘们,都纷纷侧目看去,永嘉公主和权玉珑霎时间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 永嘉讪讪笑了笑:“母后。” 权玉珑也赶紧请安:“玉珑见过皇后娘娘。” 权夫人见自家女儿闯了祸,赶忙告罪:“皇后娘娘,玉珑顽劣不懂事,请娘娘责罚。” “玉珑性格温柔,本宫十分喜欢。”郑皇后安抚了权夫人一记,然后目光淡淡地放在永嘉公主的身上,“必定是萱儿贪玩,连累了玉珑。” 永嘉公主虽然是彰桓帝最喜欢的女儿,可是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却是一直又敬又怕的——她在郑皇后的目光下立刻缴械投降,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地认罪道:“母后,萱儿知错了。” “今日看在权夫人和玉珑的面子上,本宫就饶了你这一次。入席吧。”郑皇后微微勾了勾唇角,权夫人立刻受宠若惊地起身谢恩。永嘉公主对权玉珑吐了吐舌头,坐在了郑皇后的下首。 权玉珑也坐在了权夫人身边。 · 宴席开始,碧色衫子的宫女鱼贯而入,将一盘又一盘美味珍馐放在紫檀镶理石长桌上。其实这个宴会用膳倒在其次,主要目的是联络夫人小姐们的感情。 郑皇后的右手边依次坐着淑妃、惠嫔、容贵人等妃嫔;广陵郡主坐在皇后左手边的首位,正好位于淑妃的对面。淑妃轻轻抿了一口茶,看着对面广陵郡主身侧空落落的位置,精致的妆容上显露出惊讶:“郡主,陆姑娘今日没来么?” 今日来的人并不多,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到。 广陵郡主本在同身侧的平邑侯钟夫人言笑晏晏地聊天,却不妨自己不找别人麻烦,可是麻烦却找上身来了。她慢慢把目光放在淑妃的身上,秀眉渐渐蹙了起来。 原本欢声笑语的宴会,霎时间因淑妃的这句话而骤然静默下来。在场的都是京城顶级的贵夫人,哪里不知这二人之间的恩怨。 淑妃出身范阳卢氏,也是本朝有名的世家大族。淑妃和广陵郡主年纪相仿,在云英未嫁之时,原本都属于晋朝顶级贵女,可是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人,却因为淑妃的弟弟而结下了梁子。 淑妃的弟弟卢襄在多年前的宫中赏花会上对广陵郡主一见倾心,可是卢襄虽出身世家,可是却是卢氏一族最不成器的一个子弟。广陵郡主自小受浔阳大长公主的教育,自己的表兄堂弟等人皆是少年英豪,又哪里会看得上他。 倒是晋国公世子陆绍明,年纪轻轻就已经领兵在外作战。陆氏虽然不如卢氏历史远久,可是陆庭渊为人正直,府中风气也正,浔阳大长公主再三思量,还是将广陵郡主嫁给了陆绍明。 可谁知道,那卢襄竟是个痴情儿,见不得心心念念的姑娘嫁给别人,竟然在广陵郡主大婚当日吞金而亡了! 卢襄虽然不成器,可是却是淑妃最疼爱的弟弟。在卢襄去世后,淑妃就将罪过归结在了广陵郡主的身上。 而广陵郡主哪里是个怕事的,她的身份比之淑妃只好不差。母亲是先帝嫡出的长公主,父亲老宁远侯已经过世,可是积威犹在。虽然父亲的爵位因为自己没有亲兄弟,让堂弟苏朗行袭了,可是原本两家就是本家,虽然没有并府而居,可是血浓于水,如今依旧亲如一家。 这样的身份,让广陵郡主从来都不怕找上门来的麻烦,是以倒也在公开场合同淑妃针尖对麦芒地斗过几次,于是梁子是越结越大。 可是如今这样的场合,阿欢不出席的话……的确是失礼于人前。更何况阿欢让丫鬟告诉自己的时间也太晚,而淑妃这人素来睚眦必报,如果今日一旦让她抓住阿欢的这个把柄,说不定日后拿来做什么文章!而今日在场的夫人们,不少是抱着挑儿媳妇的心态来赴宴的。如果一旦让阿欢在她们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的话,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广陵郡主蹙眉思索,要如何回答才能言辞犀利不落下风,又能将阿欢从此事中撇干净呢?时间仓促,她一时间冥思苦想也找不到好的回答,就不由得在心中埋怨起了自己女儿:阿欢这丫头,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怎么没过一会儿就不舒服了呢?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很快又替阿欢担心起来:不会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吧? 坐在广陵郡主对面的淑妃看到她沉默不言,声音略略提高,脸上掩饰不住得意洋洋的笑容:“今日可是皇后娘娘亲自发帖的赏花宴,陆姑娘不出席的话……” 她的气势咄咄逼人,广陵郡主正准备如实回答“阿欢不舒服”,可是就在嘴边的话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截住了。 “因迷路而来晚,阿欢失仪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便看到一袭烟霞色云缎裙的阿欢,俏生生地立在众人面前,一张宛若莲瓣的小脸上眉如远山、目似点漆,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脱俗。 广陵郡主看到阿欢,亲昵地向阿欢招招手:“阿欢,来,快点见过后妃娘娘和各位夫人们!”然后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淑妃,目光中的嘲讽意味再明显不过了:我不找你的事,你反倒来寻我的麻烦!不让你狠狠地记住这个教训,想必日后你还是不长记性! 淑妃自然是看到了广陵郡主的目光。她看向那个如水葱一般的姑娘,强撑着笑容道道:“许久不见,阿欢似乎变漂亮了呢。” 广陵郡主立刻反击:“淑妃娘娘此言差矣,在场的姑娘们,又有哪个不是如花似玉的呢?”她话锋一转,“不过淑妃娘娘这赞人的方式,也太过肤浅了罢?” 淑妃勉强地笑了笑,并没接话。 ——自己明明听宫女来报,说陆家那个小丫头没有出现在宫内,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淑妃的脸上虽然还是端着笑,可是这笑容简直比不笑还难看! 她趁大家都在看阿欢,回头恶狠狠瞪了一眼身后侍立的宫女:回头再找你算账! 第6章 耗尽情分 阿欢在广陵郡主身边坐了下来,面上虽然依旧保持着娇俏的笑容,可是心里却无比庆幸自己中途改变了主意。看方才母亲骤然转晴的脸色,让她更加肯定自己此举没有做错。 之所以会中途改变决定,一是她心中知晓这样的场合自己如果不出现的话,的确是失礼于人前。毕竟当初既然接了皇后的帖子,如果不出现在宴席上的话,指不定被有心人拿来做什么文章。而第二个原因就是,箫景元执意要为她请太医来诊治一番,阿欢被逼无奈,只得来了凉渊亭。 阿欢知晓自己母亲和淑妃之间的恩怨,况且她也是重生之人,在察言观色上自然比同龄的姑娘们更强,很容易就看出来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她看到广陵郡主脸上隐隐的微笑,明白此局应该是母亲占了上风,于是心底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郑皇后看着坐在下首面色不虞的淑妃,心中冷笑一声。这淑妃和她皆出身本朝世家,平日在宫中就没少明争暗斗;淑妃今日在广陵郡主那里吃瘪,郑皇后比谁都乐意看到这样的现象。她看了一眼坐在母亲旁边犹如一根水嫩青葱一般的阿欢,带着笑意开口道:“阿欢,今日在宫里迷路,说明来的次数还不够多呢。日后可要常来玩才好。”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能常常进宫的话,想必有人会高兴地连饭都吃不下了!” 她本意指的是永嘉公主,可哪知永嘉和阿欢因着方才发生的事情,都觉得郑皇后说的是太子箫景元。阿欢冷不防听到郑皇后这么说,不知做什么反应是好,于是笑容渐渐淡去,微微蹙眉,垂下头去不说话。 而永嘉看到阿欢这幅模样,以为她是害羞,于是更开心了,拍手笑道:“母后英明,此举甚好!”然后冲阿欢笑道,“以后你要是进宫的话,我们就可以同榻而眠了!” 郑皇后由得永嘉闹腾,只是她身居后位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非常人可比。她看到阿欢听到自己的话后,原本脸上的笑容不复存在,永嘉又是一脸揶揄之色,不由得心下怀疑:她们二人反应奇怪,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晓的事情发生?只是她素来定力好,虽然心中怀疑,可是脸上的笑容还是十分亲切:“人长大了就是不一样,且不说阿欢,单说洛陵的一对姐妹花,相貌清丽,简直让人看了就心生羡慕!” 荷姐儿和莲姐儿赶忙并肩起身,连声道不敢。洛陵郡主坐在姐姐的下首,看了一眼阿欢,半真半假道:“娘娘不知道呢,有阿欢珠玉在前,我这两个丫头在阿欢面前,简直都要被比到泥里去了。”语风一转,“只是阿欢原先性子很是冷清,不知道是长大之后,人长开之后性子也变和软了,还是一夕之间的变化。这转变之快,让我这亲姨妈见了之后都觉得十分惊讶,想必是有什么奇遇呢。” 洛陵郡主这一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夸赞阿欢,实际上是在说阿欢的性子忽热忽冷,阴晴不定不好相处! 广陵郡主刚刚转晴的脸色瞬间阴了下来。什么奇遇?不就是变着法在说阿欢最近发生了一些难以示于人前的事情吗?往好听了说,是长大懂事;往不好听了说,那就是见鬼了!虽然她也很是奇怪阿欢今日的转变,可是妹妹这样拆自家人的台,也太没规矩了! 可是洛陵郡主毕竟是自己妹妹,有些话,回去说也无妨。广陵郡主的眼角瞟过洛陵郡主,声音淡漠:“洛陵,娘娘是在夸荷姐儿和莲姐儿,你不好好谢恩,将话题扯到阿欢身上做什么?” 洛陵郡主听到姐姐并没有唤自己的闺名,反而唤自己的封号,就知晓姐姐生气了。她比广陵郡主小不了几岁,自小同姐姐一起长大,情分虽然非比寻常,可是……她想起母亲对姐姐和阿欢的喜爱,还有莲姐儿曾经说过的话,咬了咬牙心一横,言辞犀利地反驳广陵郡道:“姐姐此言差矣,阿欢虽然不是我的亲女儿,可是我关心她的心是同亲生女儿一般无二的。”她接着又对在场其他世家命妇们道,“阿欢方才之所以来得晚,其实不是迷路,实际上阿欢在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就派人告诉姐姐自己不舒服,歇在永嘉公主的殿内了呢。” ——广陵郡主不曾想妹妹竟然翻脸如此彻底。方才桂香来找自己回话的时候,洛陵郡主的确是在身边没错,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妹妹会突然拿此事说事,反咬自己和阿欢一口! 广陵郡主的一双美目迸出冷冷的光,直射向洛陵郡主:“洛陵,这是什么场合,岂是容你胡唚的地方?还不赶快向众位娘娘夫人赔罪?” 听到姐姐半威胁半教训的话,洛陵郡主心底渐渐浮上一丝恐惧,可是如果办成此事之后,随之而来巨大的利益也让她立刻就将这一点恐惧抛在了脑后!她缓缓转头,对着阿欢冷笑道:“阿欢,你如实地告诉姨母和皇后娘娘,在来凉渊亭之前,你都是和谁在一起的?” 听到洛陵郡主这么问,阿欢终于明白她之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了!前面的话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目的是为了激怒广陵郡主,好让她自己打蛇随棍问出这句话! 永嘉郡主本就聪慧,又是在宫中长大,看到这个场面已经闹得几乎不能收拾,自然明白洛陵郡主意欲何为。她赶忙高声道:“阿欢自然是和我在一起的!玉珑你说是不是?” 权玉珑虽然是家中的小女儿,素来有些娇滴滴的,可是见到这样情景自然是力挺好友:“阿欢对可萱说了不舒服,可萱就送她去殿内了。在此之前一直是和我们在一起的。” 洛陵郡主的小女儿周莲在听永嘉公主说话时还没什么反应,可是听到权玉珑这么说,紧跟其后冷笑一声:“可是我亲眼所见,我表姐方才是同太子殿下在一起的。” 她看到郑皇后并无什么表情,又补上一句话:“离得距离可是不远呢,男未婚女未嫁……这样恐怕不太好吧?” 阿欢自小就同周莲不合,在她看到周莲这么说之后,郑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就心道一声不好。她前世便知道,郑皇后对箫景元寄予的希望极大,根本不希望他被美色所惑。而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对于已经在朝堂上立足的太子来说,娶一个身份显赫的太子妃,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 而对于自己来说,卫国公府已经够显赫的了,现在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根本不需要自己嫁入皇家来让陆氏一族更上一层楼。更何况前世外祖母浔阳大长公主就明确表示过,宫中水深,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嫁给太子的。 自己本来就没有嫁入皇家的意思,为何周莲却……?她想起自己儿时同周莲发生口角的原因,突然豁然开朗! 周莲死死咬住自己,原因无它,是因为她心仪箫景元! 可是这只是她最初的想法,她思及洛陵郡主今日的反应,更进一步确定了一个结论! 与其说是周莲心仪箫景元,不如说是洛陵郡主看上了太子妃的位置,于是她想尽办法让自己远离太子妃之位,让自己在郑皇后心里留下无法磨灭的污点! 阿欢回过神来,发现整个亭内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对周莲笑得眉眼弯弯:“莲妹妹,我本来不想说出实情的,谁曾想你居然反咬我一口呢?”她看到周莲微微蹙起的眉,接着补上一刀,“明明是你让我向太子哥哥表达你的爱慕之心,为何如今却说我和太子交往过密呢?” 周莲听到自己的心思被戳穿,虽然明知阿欢是信口胡说,可是还是羞得脸上腾起了一朵红云。洛陵郡主见她这幅模样,心道不好,还没说什么,就听广陵郡主道:“此次赏花会本就是让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们联络感情的,阿欢和景元自小相识,说几句话又何妨?再说了,莲姐儿,方才那话岂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说的?还有,你今日盯景元盯的这么紧……” 她自持身份,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哪里还不清楚? 包括郑皇后在看到周莲的反应之后,同她方才看到的阿欢的表现截然不同,心中明了:方才自己对阿欢说“你要是能常常进宫的话,想必有人会高兴地连饭都吃不下了”,想必永嘉和阿欢都想到的是景元,所以才有了阿欢的笑容淡去和永嘉的揶揄;而周莲所言的确不差,她应该是真的看到了景元同阿欢说话,可是大半没有逾矩的行为。倒是周莲,听到景元的名字之后立刻脸红…… 郑皇后思索片刻,立刻在心中做出了判断。虽然看到脸带红晕的周莲心中不喜,可是眼下的这个场合确实不适合责罚她。郑皇后见众人几乎都恨不得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在心中冷笑一声,声音却仍旧端凝和煦:“宴会到这里也算宾主尽欢,今日就先散了吧。”然后派身边的大宫女去男子宴席那边说一声这边散了。 诸位贵夫人都呵呵笑着“宾主尽欢、宾主尽欢”,然后拉着自家的女儿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7章 何妨相见 阿欢随广陵郡主回了陆府。一进入点苍斋,广陵郡主就抓起黄花梨木八仙桌上的一只青莲游鱼浮润纹茶盏,朝地上狠狠一丢! 无奈地上铺着软软的蜀锦绣毯,茶杯砸在上面只是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咚”声,广陵郡主一腔怒火找不到地方发泄,坐在黄花梨六螭捧寿纹玫瑰椅上,恨恨道:“洛陵近些年愈发张狂,行事也渐渐失了章法!如今竟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点苍斋中的丫鬟婆子们见主母发了脾气,都不敢上前了。阿欢在房门处接过来点苍斋大丫鬟琉璃手中放着茶的托盘,小心地端到广陵郡主手边:“娘,请喝茶。” 广陵郡主看了一眼女儿,略略和缓了脸色:“阿欢,你今日反驳得很好。”想起今日之事,火气又上来了,“……洛陵太放肆!”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看了看自己女儿,又有些后悔:洛陵再怎么样也是长辈,自己当着阿欢的面就这么说,着实有些不妥。她看阿欢低着头斟茶,放柔了语气道:“今日你也累着了,先回房里梳洗休息一番,晚膳的时候再随我去明心堂。” “好。”阿欢看出母亲心情不好,乖巧地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 她的院落名为漱玉洲,建在府中的一处湖泊边。阿欢穿过了一条抄手游廊,水平如镜的澄澈湖泊便映入眼帘。她心情不好,也不想回房,便撵走了跟随自己的丫鬟,独自一人沿着长长的廊桥,步入了湖心亭内。 卫国公府依山傍水而建,景色十分优美。春光正好,满目岚翠,阿欢坐在亭内,望着面前的碧潭盈盈,萦青缭白,水纹淡淡。衬着不远处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蒸腾多姿的蓊郁水汽弥漫,云缭烟绕,树木苍翠,令人顿觉神清气爽,灵台一阵清明。 阿欢望着面前似曾相识的景色,那一段她刻意不去回忆的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现眼前。 …… 自己在大婚前最后一次见到顾清远,也是在这样的湖心亭。那时自己随永嘉公主去京郊的紫金山玩耍,荷香亭在京郊紫金山脚下,那是一个湖心亭,周围湖水清可见底。时节已至夏末,荷花大半都谢了,留下一池莹碧的荷叶依旧染着花朵的芬芳。微风吹过,送出幽香阵阵。 那个季节,天气不复盛夏的炎热,倒有不少皇亲贵胄来此游玩。阿欢也是直到暑气渐消,才和几个玩得比较好的女孩子来到此地。 她和永嘉公主、权玉珑一行三人,带了不少丫鬟侍卫,浩浩荡荡地前行。 因着永嘉身份特殊,彰桓帝早就派侍卫将紫金山里里外外都布置妥当,漫山遍野一人也无,只令三个姑娘赏玩。 权玉珑挽着阿欢巧笑倩兮:“阿欢,你这都快定亲的人了,还同我们一起这么玩,传出去不太好罢?” 这丫头素来促狭,阿欢正准备去拧她的嘴,就听旁边永嘉公主打趣道:“京郊大佛寺不是正好在紫金山上么?我要去求一求送子娘娘,保佑阿欢早日生出个胖娃娃才好!” 虽然阿欢平日里都是进退得宜的大家闺秀,可是在这两个好友面前却是极为活泼的。她脸皮薄,哪里经得住好友的这般打趣。听闻此话,脸上登时腾起两朵红晕。 永嘉公主一言得逞,笑得很是得意。 阿欢见她如此,自然不能轻饶了她,伸手就去挠她痒痒:“皇后娘娘那么端庄,谁曾想你竟然是一个口无遮拦的疯丫头呢!” 说来三位姑娘在旁人面前都是娴雅文静的女子,也只有在彼此面前才会如此嬉闹。周围跟随的丫鬟侍卫又是早就知晓三位性格的,早已习以为常,再加上整个紫金山已被皇家守卫提前布置好,也不怕别人看到。 可是谁知,就在三人嘻嘻哈哈地走近湖心亭的时候,阿欢却忽然发现亭中坐着一个男子。 那个男子听到声响,他起身回头一望,恰好看到了阿欢。 居然是顾清远! 他是坐在亭中的,可是单单是坐着,也能看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姿宛若一根修竹,一身月华云绣衫,足踏一双银丝翠纹龙吟靴,漆黑如墨的乌发束在脑后,只简单匝着一个翠玉圆冠。他的一双凤目生得极好,转动时流彩满盈,凝视时又如渊如潭,加之以刀削似精致的眉宇,白玉似无瑕的面庞,侧坐在八角湖心亭亭边,月白色的袍子蔓延开来,更添风华。 阿欢一抬眼撞进了顾清远恍若深潭的眸子中,愈发慌乱,也想随便找个借口遁走:“我要回去了……”可是话没有说完,却被永嘉公主在背后毫无防备地推了一把,就踉踉跄跄地扑入了亭内。 顾清远见阿欢身形不稳,赶忙起身扶住她。 他这一靠近不要紧,周身好闻的、少年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阿欢的脸颊渐渐热了起来,简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色厉内荏地瞪了永嘉公主和权玉珑一眼。 “阿欢,这是我和可萱送你的大礼!我们先去大佛寺啦!酉时一刻在山脚下等你!”权玉珑咯咯笑着,同永嘉公主渐渐远去了。 · 顾清远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个即将成为自己新婚妻子的姑娘,她本就生得好,加上方才对永嘉和权玉珑心中有气,那张宛若莹玉的小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嗔怪。柳眉微蹙,一双剪水秋瞳波光流转,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握住阿欢的肩膀,稍稍一带,整个人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阿欢猝不及防地瞪圆了眼睛:“顾、顾清远……” 顾清远含笑环着她,声音微微喑哑:“阿欢,你欢喜不欢喜?” 阿欢仍旧有些慌乱:“欢、欢喜什么?” “你看到我,欢喜不欢喜?” 阿欢“哼”了一声:“你这个登徒子,我才不欢喜。” 顾清远轻笑一声,温热的气息喷在阿欢露在衣领外面的如玉般的脖颈上,让她浑身都有些酥麻。她只觉得二人这样的姿势让她微微有些别扭,况且那种属于男子的气息一直萦绕在她的周围,让她情不自禁地生出奇异的感觉。 “顾清远,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为何?”他的声音都染上了无法掩饰的笑意,“你觉得不舒服么?” “嗯……”没想到他反问得如此自然,阿欢有些结巴,不得不搬出了大道理,“只是、只是……这般于礼不合。”说出了那四个字之后,她似乎壮了胆子,索性一鼓作气道,“你这个登徒子!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喊人了!” 顾清远简直哭笑不得,他低头一看,发现她露在外面的白皙的脖颈似乎都因为害羞,而染上了淡淡粉红,心下一动,轻声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阿欢,我喜欢你。” 阿欢本在心慌意乱之际,一时没有听清,于是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顾清远的眸子清澈如浩淼的江河,阿欢能看到自己在他如墨玉般的瞳仁中的倒影。他的声音清冷且镇定,“阿欢,我喜欢你。” ……那样清楚的声音似乎就像近在咫尺一般,阿欢心中一痛,从回忆中挣扎着醒过来,茫然地抬起头四望,发现湖心亭中只有自己一人,一颗砰砰直跳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亏得自己还是幼承庭训、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竟然被他的甜言蜜语蛊惑地不知今夕何夕,以至于没有发现他的心狠手辣,就那般稀里糊涂地死在了新婚之夜! 可是,为何这次竟然会提早遇见顾清远呢? 阿欢呆呆地坐在湖心亭中,方才的回忆太真实又太深刻,让她一时间很难平复心情。湖边凉风习习,她看天色不早了,准备起身回房,却在转身之后,被陡然出现的那张脸,惊得怔在了原处! 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竟然是顾清远! 阿欢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不敢相信会在自家府中看到顾清远! 而顾清远看到阿欢面带惊惶地后退一步,身后湖泊近在咫尺,不由得担忧道:“陆姑娘小心……” 阿欢的手紧紧握住亭边的扶栏,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怒视着顾清远,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住了即将喷薄而出的怒叱!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人怎么如此阴魂不散?他难道害她害得还不够狠吗?! 苏衍捉弄过陆欢歌许多次,却从未见到她这般生气。他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脸,忐忑地上前一步:“表妹,对、对不起……” 阿欢一愣,才发现面前除了顾清远,竟然还有苏衍。她冷冷地瞪了一眼苏衍,也不看顾清远,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清远看着那个姑娘扬长而去背影,想起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慌张、这次看到自己的愤怒,不由得心下怀疑:自己难道曾经见过她么? 若是曾经见过,为何自己不记得? 若是没有见过,那为什么她看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第8章 登堂入室 阿欢沉着脸回了卧房。大丫鬟葵心见她脸色不好,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服侍她换了一身家常的葱绿水袖襦裙,将发髻上带着的首饰都卸了下来,然后又端上了一盏微微冒着热气的生姜红糖茶,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手边:“姑娘,方才在湖边吹了风,喝杯茶暖一暖罢。” 阿欢端起茶杯,恨恨地灌了一大口,然后对葵心道:“派人去问问,今日府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葵心应声出门。她的哥哥是陆绍明的一个长随,常年在外门行走,消息自然要灵通不少,是以很快就打听出了消息她匆匆而返:“回姑娘,其实没来多少人,只有苏少爷同他的朋友来了。” “什么朋友?” “据说是吏部侍郎之子,顾公子。” 阿欢咬了咬牙,自己果然没有看错,真的是他! “他们来做什么?” “听说是苏少爷好不容易赢了顾公子一副白玉棋,来找三少爷炫耀呢。” 三少爷就是阿欢的弟弟陆笙歌,同苏衍关系甚好。彼此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找对方炫耀一番。 “赢了一副白玉棋?”阿欢微微蹙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自己在宫内梨树下,动过的那一枚玉质的温润棋子。她本就蕙质兰心,稍微动了动脑子,就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大差不差。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是自己动的那一颗棋子挽救了苏衍的败局?不会这么巧吧?! 苏衍究竟几斤几两,自己是心知肚明的;顾清远能被誉为“玉面顾郎”,棋艺自然不能小觑。阿欢方才还觉得苏衍这么做有些胜之不武,而转念一想,自己其实这是帮着苏衍从顾清远手里夺好东西呢,这么一想倒也心安理得了。 没多时,广陵郡主就派人来唤她去明心堂用晚膳,还特意叮嘱了一句:“今日有外男,郡主请姑娘打扮妥当再去用膳。”苏衍从小就经常同陆笙歌厮混在一起,自然不能算外人。那这个外男说的就是顾清远了!阿欢本来头发都已经散下来了,听了这话,不得不让芷心再重新梳起来。她很不开心:顾清远果然是个麻烦精。 · 等她收拾妥当,便去了明心堂。因着顾清远也被留下用膳,是以阿欢要从侧门进去,免得撞见了外男。 两个守在门口的丫鬟为阿欢打起水晶珠帘,其中一个笑道:“夫人方才还问呢,大小姐怎么还不来。正说着呢,人就来了!” 阿欢笑了笑走了进去,只见宽阔疏朗的房间被的一架山水图嵌八宝琉璃的屏风一分为二,这边摆了一张雕花梨木的圆桌,周边围着一圈垫了松松的金丝缎垫的扶手靠椅。 阿欢找到自己的位置,等祖母、母亲、婶婶们都坐下后,方才落座。 虽然离得近,可是自古就有食不言寝不语之说,于是两边用膳时都无声无息。 桌上摆了清香扑鼻的鸡丝荷叶米饭卷、酥炸甜糯软糕,一碟清炒茭白和凉拌的青椒鸡丝,正中两个并排的莲花瓣粉彩折边水瓷大碗中,分别盛着紫米粥和香菇肉糜粥。 食物虽然精美,可是阿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食欲。她拿勺子搅着碗中的粥,托腮思忖:顾清远此番前来,是真的受苏衍所邀,还是另有图谋?如果他真的另有图谋,苏衍那样单纯的人同他来往,岂不是会被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 ——自己前一世,不就是被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么! 而前一世湖心亭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再次浮上心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阿欢绝对不会相信,那样一个曾经对自己认真地说“我喜欢你”的清朗少年,竟然会下手那么狠辣。 果然人不可貌相。 既然顾清远同苏衍在一起,以他那种为人,自然是苏衍身上有利益可图。为了避免苏衍重现自己当年的惨剧,阿欢决定找个机会好好提点一下他。 而自己原先的性子太硬,没少嘲讽这个不靠谱的表哥。如果实话实说的话,他想必也不会相信。自己当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苏衍成为另一个自己,只是要怎么提示他,还有待考虑。 她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屏风那边有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你也年纪不小了,顾公子今年就要参加秋闱了。你且告诉我,你四书读完了么?” 是父亲的声音。言语间有些严厉,想来应该是在训陆笙歌。 果不其然,那边传来陆笙歌弱弱的回答:“……尚无。” 陆绍明立刻拔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阿欢虽然见不到那边的场景,可是自然能想到父亲一定是被弟弟气得横眉怒目了。陆绍明是一位儒将,自己能文能武,对儿子的要求就不会很低。他素来厌恶纨绔子弟,再加上陆笙歌性格跳脱,于是有事没事就要敲打他一番:“你瞧瞧你自己……” 女眷席这边见惯了这样的场景,都是哑然失笑。 · 别人觉得好笑的事情,在陆笙歌那里就不是这样了。 素来疼爱自己的祖父卫国公,今日去京郊大营练兵,不在府中;而祖母陆老夫人在那边也没有开口帮腔的意思;母亲广陵郡主在父亲管教自己时向来不插嘴,姐姐陆欢歌又性子清冷……陆笙歌一时间觉得求助无门,只得垂头丧气地听父亲说教。 顾清远见陆笙歌这幅模样,正准备说什么,可是随即掩住了情绪:这是在卫国公府,哪里有自己说话的份?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苏衍同陆笙歌情同手足,见他那副模样于心不忍,开口求情道:“姑父,阿笙自小聪慧,想来是不会走歪路的。” “他敢!”陆绍明一瞪眼,然后看了一眼被训的灰头土脸的儿子,还准备说些什么,只听得屏风那边陆老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绍明,你要教训儿子我不管,可别把第一次来咱们府里做客的顾公子给吓着了!” 顾清远听到点到自己的名字,赶忙站起来躬身行礼道:“老夫人言重了。” 陆绍明虽然性格直率,可是心思细腻,方才顾清远的模样一点不差地都落在了他的眼中。他方才明明是想帮陆笙歌求情却欲言又止,说明他有自知之明;而在听到陆老夫人的话之后赶忙起身行礼道不敢,说明他进退有度。陆绍明满意地想,顾清远年纪轻轻就如此行止得当,说明顾家教育有方,阿笙如果能常和他在一起,想来也会近朱者赤。 他用一句总结性的话语,结束了对陆笙歌的说教:“祖母帮你求情,我今日就饶了你这一遭!日后你要多多同清远交流来往,若让我知道你再斗鸡走马不务正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陆笙歌自然连声答应。 · 屏风这边的阿欢,听到陆绍明的话后整个人都不好了!怎么回事?自己还没把苏衍捞出顾清远的火坑,父亲就把弟弟又推进去了! 阿欢还没想出对策,晚膳就结束了。阿欢只得暂且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带着丫鬟离开了明心堂。 因着自己同三房的陆咏歌住处相近,便相携而行。夜幕低垂,四周十分幽境,阿欢闲闲地走着,忽然听到身边陆咏歌小声赞叹:“大姐,顾家哥哥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泉水叮咚一般清澈悦耳。” 阿欢转头瞥了一眼陆咏歌,陆咏歌比她小一岁,仍然稚气未脱的模样,可是满脸的憧憬之色,却同任何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无异:“姐姐你猜,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呢?” 阿欢现在根本都不想提到他!于是敷衍道:“想来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是为何?” “二妹妹没听过物极必反么?”阿欢信口胡诌,“声音好听的人,多半都长得歪瓜裂枣。” 陆咏歌随着阿欢的话联想了一番,然后猛地摇了摇头:“太可怕了!” 想起那个人,阿欢就没有好气儿,自然是冷哼一声:“对啊,他的确很可怕。” · 阿欢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晚。 昨晚梦中皆是过往的残破片段,她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次日起来,脸上就顶了两个乌青的眼圈。 葵心见状,忙吩咐海棠去煮两个白水蛋,剥开之后在阿欢的眼圈周围滚着:“姑娘心思也太重了些。” 阿欢昨晚没有睡好,整个人都有些没精打采的,听了葵心的话后,难得地撒娇道:“葵心姐姐,我身上乏得很,你帮我去祖母和母亲那里说一声,请安我就不去了罢?” 葵心见姑娘仅着中衣,娇滴滴地歪在藕荷色的百花缎枕头上,一张小脸上写满了不乐意动弹,不由得失笑:“好,晨风寒冷,姑娘您且歇着。” 阿欢摆了摆手:“好啦,你快去罢。” 似乎应了葵心的话,阿欢不过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愈发头昏脑涨。她本就穿的单薄,被不知哪来的风一激,竟然打了个喷嚏。芷心正在她旁边整理衣裙,听到声音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试了试她额前的温度。 这一摸不要紧,芷心一搭手就吓了一跳:“姑娘,您发热了!”立刻喊人,“桂香,海棠!姑娘生病了,快去请府中的大夫来!” 第9章 下定决心 阿欢睡得昏昏沉沉。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这个梦刚开始的时候,她仍旧是站在湖边,可是面前的那个姑娘,也是她。 时值傍晚,夕阳西下,湖面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一片静谧。 那时的阿欢,坐在碧波粼粼的湖边,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手中捧了一卷书。湖水倒映出她看书时娴静美好的影子,傍晚时分的阳光温柔而和缓,甚至将她的头发、睫毛、眉眼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让她看起来出奇地温婉。 阿欢静静地看着,心中一片澄澈宁静。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阿欢!”阿欢听到这个声音,陡然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抬步就走,可是周身像是被定住一般无法动弹。她想喊出声音来,却也不能。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清远朝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然后紧挨着那个阿欢坐在了石头边。 “阿欢,我们的婚期定了。”顾清远的声音微微喑哑,带了掩饰不住的笑意,“你知道了么?” 阿欢微微脸红,却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三月初六,还有一个多月呢。” 顾清远看了看阿欢,颇为惆怅地转头望着远山,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满地嘀咕:“还有一个多月啊……” 阿欢“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他,揶揄道:“怎么,嫌早了?” “哪有!”顾清远见自己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被打破了,也不再强撑着,低头不满地看着阿欢,“我是嫌这个日子定晚了!” 他小心翼翼地向阿欢的方向挪了挪,又叹了一口气,“既然婚期已定,那么……明天就不能再来见你了。” 阿欢微微垂眸,掩饰住唇边忍不住的笑意:“这不是好事么,我正好和可萱玉珑她们聚一聚,那俩丫头,好几天不见,想必想我想的紧。” 顾清远听到这话不满意了:“我呢?你就不想想,我想你想得紧不紧?” 他等答案等了半天,阿欢却只是笑着不说话,于是顾清远微微勾起唇角,猝不及防地展臂揽住了她。 阿欢一怔,顿时脸色绯红:“你……放开我。” “不放。” 阿欢有些羞恼:“放开我!” “唤我一声好清远,我就放开你。” “我才不!” 顾清远的眼底笑意更浓,他佯装惆怅地叹气:“唉,那好吧,我只好永远不放开你了。” 阿欢抬头去看他,只见他英挺的眉眼中写满了笑。 阿欢就站在他们二人身边,这样的场景熟悉的让她很想掉泪。她把目光从面前的这一对的身上挪开,远远望着湖面。 夕阳镀了一湖金光,微风徐来,湖面荡起涟漪,像是碎了一湖的璀璨。 …… 再后来的事情,阿欢就不记得了。存留在脑海中的,除了那日柔软的阳光,还有他一双风眸中满溢的笑意。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当初被他迷住也就算了,为什么如今成为旁观者,可还是觉得那样的目光仍是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深情? 阿欢悠悠转醒,想起方才的梦,不由得怔松。自己同顾青远,原本有那么美好的一段往事……可是为什么,他却最终要毒死自己呢? 她现在一想起这个问题就十分头痛,只能暂且抛开这个事情。她想起身,不过微微一动,就有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居然是永嘉公主。 她眨了眨眼睛,永嘉也冲她眨了眨眼睛,阿欢就笑了:“……可萱。” 她一开口,永嘉公主就吓了一跳:“嗓子怎么哑成这样了!”一扬声,“葵心!”葵心应声而入,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小巧的紫砂小盅,旁边搁着一个美人绘粉彩瓷碗。 葵心一进来,屋内顿时就充满了浓浓的中药味儿。永嘉公主一边扶着阿欢起身,一边幸灾乐祸道:“我带来了整个太医院开的方子最苦的太医来,保你一碗下去就药到病除!” 阿欢瞄了一眼紫砂盅,面色发苦:她从小就不喜欢吃苦药,这闻着味儿就苦的药,要怎么下咽?她瞪了一眼永嘉公主,正打算殊死反抗,却见房内又进来一个人,是权玉珑。 权玉珑走进来坐在床边,冲阿欢抿唇笑得不怀好意:“阿欢这一病,可是惊动了不少人。” 阿欢疑惑:“什么?” 永嘉公主同权玉珑相视而笑,永嘉看了看葵心,葵心便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永嘉见房间内只剩下了她们三人,才神神秘秘地道:“皇兄来了。” 这一下阿欢就是实打实的吃惊了:“什么?” 永嘉看她瞪大了双眼,嗔怪道:“你怎么这个反应?不应该欢喜么?” 三人中权玉珑年纪最大,敏锐地觉察出阿欢的情绪,轻轻拍了拍她,问道:“怎么啦?” 阿欢垂下眼眸,声音有些轻:“昨天宫中的事情……你们也都看到了。且不说皇后娘娘是否乐意让我做太子妃,单说我姨母和表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在其中阻挠。” “……也是呢。”权玉珑微微蹙起两条细细的柳叶眉,她虽然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可是脾气一点也不必永嘉差,“你姨母真是个搅事精……” 可是毕竟洛陵郡主也是长辈,她说了一句话后,自知不妥,就再也闭口不言。 永嘉公主看着阿欢,似是不甘心,又问了一遍:“不要管旁人,单说你自己,你是想嫁给我皇兄的么?” 听闻此话,阿欢猛地转过头去看着永嘉公主,她这话不就是在直接了当地问自己“是不是喜欢箫景元”了! “可萱!”权玉珑低声喝了一句,“这是你能问的话吗?” 永嘉公主反驳道:“你我三人之间,有什么是不能问的?”她复又看向阿欢,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阿欢的头隐隐作痛,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她熟知永嘉公主的为人,大气开朗、性格直爽,她今日这样的反应,莫不是……?她直视着永嘉公主的双眼,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可萱,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便问你一句,是不是宫中出事了?” 永嘉公主不妨她这么问,有些发愣。 权玉珑细细一想,也觉得今日的永嘉有些奇怪,于是也加入了逼供的行列:“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 “淑妃……”永嘉公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淑妃有孕了。” 淑妃有孕了? 阿欢同权玉珑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永嘉公主今日的反常。 彰桓帝原本只有箫景元一个皇子,永嘉公主身为太子的嫡亲妹妹,自然没有什么压力。而如今淑妃有孕,如果一旦生下一位小皇子的话,虽然不致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彰桓帝如果偏疼小儿子,生出废太子之心的话……那也是未可知的。 这样想的确没错,可是阿欢清楚地记得,上一世的淑妃在这个时候的确怀孕了,可是这个孩子压根儿就没生下来。皇后和太子提心吊胆了没多久,淑妃就小产了。 可是这话却是不能对永嘉说的。阿欢于是安慰永嘉公主道:“且不说淑妃究竟生得是皇子还是公主,单说现在太子年纪已近十六,淑妃即使觊觎皇位,也是没有任何胜算。更何况陛下是明君,爱惜羽毛、心如明镜,是断不会嫡庶不分的。” 永嘉公主拧着眉毛惆怅道:“话是这么说……”她一转眼看到了放在床边小翘几上的紫砂盅,惊呼一声,“你还没喝药呢!都凉了!” 她起身喊了丫鬟重新煎药来,正准备坐下,复又想起了什么,“唉,皇兄还等在外面等你的消息呢,我去告诉他一声,让他不要担心。”正准备走,又叮嘱权玉珑一句,“这丫头不喜欢苦药,好姐姐,千万盯着她把药喝了!” 权玉珑摆摆手:“你就放心地去吧。” · 永嘉公主找到箫景元的时候,他正站在漱玉洲的院落里,身上虽然只穿了一身玄色暗云纹直裰,可是身姿魁梧,气质尊贵,很难让人忽视。 永嘉唤了一声:“皇兄。” 箫景元转过身来,担忧地问:“阿欢她怎么了?昨天见她的时候就说不舒服,今天干脆就病倒了。” “阿欢没事,是发热了,方才看精神还好。” “那……那句话,你问她了么?” 永嘉公主看到皇兄的神色,有些心酸,可方才阿欢的表情,她是看在眼里的,阿欢听到自己的问话之后,眼睛里只有震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赧……阿欢她,对皇兄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男女间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可是阿欢根本就不喜欢皇兄,自己要怎么玉成他们二人的亲事呢? 她不忍皇兄难过,就骗他道:“阿欢喝了药睡下了,我……没问她。” 箫景元的眸子里出现了隐隐的遗憾:“那好吧。”他低头看着表情复杂的妹妹,觉得她似乎有些心事,便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阿萱,你今日是怎么啦?皇兄并无怪罪你的意思。” 永嘉公主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将方才一点难过的情绪压在心底:“没事。”上前拉住箫景元的手,“皇兄,我们回宫吧。” · 永嘉公主走了之后,权玉珑在盯着自己喝了药之后也离开了。祖母、母亲,还有三婶带着陆咏歌也来看了她一遭,便让她好好休息。 阿欢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锦绣团花纹的床帐,在想方才永嘉公主说的话。 箫景元的心意……她是从前世就知道的。不过前世的箫景元,比起这一世的箫景元要更加霸道,三不五时地送自己喜欢的古籍、字画,几乎是将对自己的爱慕昭告天下了一般。 而自己房内悬挂的那一幅当今圣上的御书,也是箫景元帮自己求来的。 而这一世的箫景元虽然心意未变,可是手段不再强硬,行事也温和了许多。阿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重生带来的一系列改变,箫景元是,顾清远……也是。 阿欢懊恼地捶了捶自己,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可是她越克制,越是控制不住地想到方才梦中,顾清远看着自己时那种深邃的目光。 他本就生得如璋如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目似乎总是含着笑的。方才梦中,当那样的一双眸子凝视着自己的时候,虽然阿欢身处旁观者的位置,可仍是情不自禁地沉沦。 阿欢自嘲地笑了笑。 前一世爱上他也就罢了,这一世即使知道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可还是抑制不住地去想他。由此可见,一个人如果生得好,的确是占便宜的。再有些旁人不及的本事,就足以掩盖他乌黑肮脏的内里了。 自己当初不就是被他迷住了么? 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的,当初同自己成亲,这一世同苏衍来往。阿欢想到这里,却忽然皱了皱眉:顾清远既然做什么都是有目的的,那么他当初为什么要在新婚之夜给自己下毒呢? 又为何整整三日都不出现呢?! 他既然是是个功利心很强的人,那么当初既然给自己下了毒,那么一定是有他的目的存在。可是在三天之后,他竟然去了卫国公府认罪,随后就被处死……这是因为什么? 是不是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存在? 她越想越心惊,刚想起身找顾清远去问个明白,可是刚刚坐起来就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重生了,这一世的顾清远,早就不是过去的顾清远了啊。自己如果去问他前一世的事情,他又怎会知道? 她呆呆地坐着,还是想不明白,那么当初的顾清远为何要给自己下毒。他在自己身亡后的第五日就死了,他……又得到了什么? 如果是为了家族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顾家在他过世后一蹶不振,最后死的死、散的散,下场及其可悲。 那如果是为了权势金钱等物呢?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纵然是为了权财,可是自己的生命和身家已经尽数搭了进去,还要权财何用? 想来必定不是为了何用。 如果是为了别的女子毒死自己呢?……那更说不通了,顾清远虽然人不怎么样,可是顾家家风正是出了名的,顾清远又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等短视的事情。再说了,如果是为了别的女子,他为何在自己死后去顾家认罪呢? 也不是这个原因。 她琢磨了许多种情况,可是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她本就有点头痛,想了一会儿之后就放弃了。她重新躺回被子里,有些困倦。 在沉沉入睡前,她下定了决心:不管这一世的顾清远,究竟会不会像过去的那个薄情寡义的男子一样,她都不会再嫁给他了。 纵然他多么惊才绝艳、多么风华朗朗,都不会! 第10章 生辰坠湖 阿欢素来身体好,此番着凉其实也有些心理因素在其中,第二日起身的时候,她便觉得神清气爽了。 她照例去明心堂请安,却难得见到祖母、母亲、三婶周氏,还有弟弟陆笙歌和堂妹陆咏歌都在场。她正在思索为什么今日来的这般齐,就看到陆老夫人冲自己招手:“阿欢!” 阿欢应了一声:“阿欢给祖母请安,给母亲、三婶请安。” “都是自家人,这么多礼做什么!”陆老夫人爱怜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拿手摸了摸阿欢的脸,心疼道,“今日因着你生病,本不想让你来的,谁知还没让丫鬟去传话,你自己反倒跑过来了!病好了么?” 阿欢点了点头,笑道:“已经大好了,祖母不要担心。” 陆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这就好。”转而对身边大丫鬟素锦道,“去前院问问,老二他们到了没有。” ——阿欢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今日是她的二叔陆绍昕回京的日子。 陆绍昕前几年被外放为雍州指挥使。雍州地处西北,是边境的一处的军事重地。卫国公被誉为开国第一猛将,三个儿子自然也不能差了。陆绍昕在雍州练兵布防,同布政使、按察使三人一同将雍州的政治、经济、军事搞得有声有色,六年后考绩突出,顺利升职为顺天府指挥使。 虽然官职相同,可是顺天府的治所乃是京城,指挥使掌管顺天府的军事,也就是掌管着整个京城的军事,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职位,非皇帝信任之人不能担任此职。而陆绍昕之妻郑氏,乃是当今皇后的同族堂妹,待字闺中的时候,与皇后的关系甚好,亦是一位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他们二人离京时郑氏已经怀孕,只是到了任上才诊断出来,所出一子,起名凯歌。 前几日,陆绍昕就派人骑快马送信回府,说今日便能抵京。是以今日陆绍明同陆绍昀早早便带人去城门处迎接,今日午时,卫国公也会从京郊大营赶回来,同多年不见的儿子相见。 · 大概过了多半个时辰,陆老夫人等不住,便让阿欢扶着她出去等待。广陵郡主、周氏等人自然跟在她们身后。就在她们走到垂花门的时候,前院自远而至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间或伴着男子爽朗的笑声,陆老夫人立刻激动起来,面含期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处。 没过多时,一群人熙攘而来,当先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眉宇深邃的男子,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见到陆老夫人,二话不说立刻附身跪下:“儿子不孝,在这里给母亲见礼了!” 而他的身后,郑氏一身葱绿银纹绣竹的长裙,长裙外披了一展月白色锦缎披风,身边跟着一个玉雪可爱的男孩子,也盈盈跪下:“儿媳郑氏给母亲请安。” 陆凯歌跟着郑氏跪下,声音清亮:“孙子凯歌见过祖母!” 陆老夫人简直乐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扶他们起身:“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二房一家起身之后,阿欢才能够仔细打量他们。他们的面容都同前世无异,二叔身材高大,比之自己的父亲更像一个是典型的武将;二婶仍是弱柳扶风的模样;二堂弟也还是如自己记忆中那般活泼可爱。 阿欢想到前世那位为人冷清的二婶,心中便涌出伤感。 郑氏虽然性子清冷,可是对阿欢却是极好的。比起长袖善舞的三婶周氏,阿欢更喜欢同郑氏来往。郑氏在闺中之时也有才女之名,回京之后也常常与阿欢在一起吟诗烹茶,行风雅之事。她们性子很像,又志趣相同,虽然相识时间不长,可是彼此之间都有惺惺相惜之感。 可是郑氏身体柔弱,在陆凯歌七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竟然就让她芳华早逝了。 二叔在一年后续弦,所娶女子虽然也是温温柔柔的小家碧玉,可是……那个能够同阿欢酣畅淋漓品评诗书的清雅女子,已经不在了。 阿欢思及此处,心中一痛,暗下决定:这一世,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帮郑氏避开这一劫。 · 二房一家归京,让整个陆氏终于团聚。因着二房连日赶路过于疲劳,彼此聚在明心堂见过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阿欢随父母回了点苍斋,进了院门之后,陆绍明拎着陆笙歌去书房考校他近日所学去了,阿欢便同广陵郡主坐在一起说话:“我觉得二婶很合我意呢。” 广陵郡主被逗笑了:“你同她不过刚见一面,怎知她就合你意了?” “投了眼缘呗。”阿欢振振有词,“我一看见二婶就觉得她和蔼又亲切,这难道不是合我意吗?” 广陵郡主今日心情不错,便多说了几句:“我看郑氏虽然身姿纤细,可是举手投足大气疏朗,想来不难相处。” 阿欢猛点头:“就是就是。” 广陵郡主瞟了一眼阿欢,有些奇怪道:“你怎得这般确定?” “……”阿欢不知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自然张口结舌。广陵郡主看到她有些呆愣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摆了摆手道:“也罢也罢,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没有理由的。” 阿欢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 没过几日,便到了权玉珑的生辰。权玉珑心思巧,这次并未在将军府中举办生辰会,倒是别出心裁地将地点定在了权家一处别院中。 阿欢自然是收到了请帖的。这处别院距离卫国公府较远,于是当日广陵郡主便派马车并一队侍卫护送阿欢,还派了府中的掌事姑姑岫玉随阿欢一同前往。 权家别院的景色在京中是有名的,尤其是其中的流香水榭。水榭之名的由来,便是别院中的湖泊周围种了一圈儿梨花树。湖边还有一处水榭,每逢春季梨花盛开的日子,满园飘香,伴着流水淙淙,便有了流香水榭之名。 阿欢立在一株梨树下,早春的暖风柔柔软软,吹得人和花朵微微醺然。满枝头的花朵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如轻软雪白的烟罗,映着日影朦胧,伴着水光潋滟,仿若一副轻笔淡墨的山水画。 她不经意地就想到了前几日,也是在这样的一株梨树下,他一身玉牙白绣澜边的月白长袍,公子如玉一如往昔。她正在想得出神,不妨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表姐!” 阿欢转过头去,却发现竟然是周荷与周莲。她们二人本是双生子,长相几乎一般无二,一般人分辨起来很是困难。可是阿欢却没有这样的顾虑。她对着方才拍自己的那个女孩子笑得眉眼弯弯:“荷表妹。”然后对她身后不远处那个面色不虞的女孩子收了笑容:“莲表妹。” 周莲冷哼一声,也算是打了招呼。 她见到自己素来如此,阿欢也不理她,只同周荷说话:“你是几时来的?” “刚到不久。”周荷看着阿欢身后葵心手中的一个锦盒,好奇问道,“表姐,你送给权家姐姐什么生辰贺礼呀?” 阿欢虽然同周莲不对付,可是和周荷关系尚好,听她这么问,便将锦盒从葵心手中拿过来,亲自打开:“这是一个汉白玉的镇纸,这玉的品相极好,更难得的是上面雕刻的祥云纹,是出自沈池大师之手呢。” 锦盒打开,覆在上面的一层绸布揭开,一方雕刻精美、玉色温润的镇纸出现在几人面前。周荷的目光中充满了艳羡,不由自主地赞叹道:“表姐,你这镇纸应该算是权家姐姐今日贺礼中的重中之重了罢?” 阿欢摇了摇头:“尚不知道。玉珑今日刚满十四,及笄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想来其他的贺礼也轻不了。”她看了看周荷,正准备将锦盒盖上,却不防周荷面带央求道:“好姐姐,让我拿一拿这方镇纸罢。” 阿欢见周荷的神色中隐隐带着期冀,便从善如流地递了过去:“给。” “这触感清凉又温润,果然非凡品。”周荷一拿到手中就啧啧称赞,可是语风一转,将手中的镇纸递给不远处的周莲,“姐,给你看看。” 阿欢不妨她突然递给周莲,不由得微微皱眉:周荷不是不知道她同周莲之间的过节的,怎得还这般行事呢?可是眼见镇纸已经到了周莲的手中,现在也不好出言把东西讨回来。可是她又担心周莲一时不慎把镇纸摔了,便走到周莲身边,眼睛紧紧盯着周莲的动作。 好在周莲只是拿着看了看,便递还给了阿欢。她撇了撇嘴道:“东西是好东西,就是送的人不怎么样。” 阿欢深吸一口气,默念了几遍“我不和她一般见识”,伸手去拿镇纸。 可是她刚把镇纸拿在手中,便忽然感觉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周莲所站的地方本就离湖边很近,自己方才靠近周莲,自然也离湖边极近,而这一股推力让她猝不及防地就朝湖中栽去! 她手中还握着那方镇纸,坠入湖中的速度自然更快,阿欢只听到身后葵心一声惊呼,就扑通一声坠入湖中! 冰凉的湖水就迅速漫过了她的头顶! 那方镇纸让她在水中不住下坠。阿欢赶忙松开了手,可是还是于事无补,整个人依旧缓缓下沉! 湖水疯狂地灌入了她的鼻子、嘴巴、耳朵,她连连呛了好几口水,在水中奋力扑腾了几下之后,意识逐渐模糊…… 第11章 自有冥冥 立在岸上的葵心乍见变故突生,简直目瞪口呆! 她尖叫了一声“姑娘!”,见阿欢在湖中渐渐下沉,顾不得思考,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 可是她刚刚入水就意识到了,自己不会水啊!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 只可惜为时晚矣。 之前被阿欢派将其余贺礼送给权玉珑的岫玉,恰在此时赶到,看到此情此景,瞪大了双眼,顾不得手中东西掉在地上,扑在岸边喊得声嘶力竭:“姑娘——!”无奈她不会水,看到阿欢同葵心在水中逐渐下沉,立刻喊人来救! · 顾清远尚未走到流香水榭,就听到到前方一片嘈杂,身边不停有人朝那边跑去。他不知何事,便对身侧的小厮顾迟吩咐道:“去,看看前面发生什么了。” 顾迟应了一声就去了,没多久又回来了,对顾清远道:“少爷,前面有人落水了。” “什么?”顾清远怔了一下,立刻奔了过去。当他在湖边看到两个不住渐渐下沉的女子时,顾不得多想,立刻跳了进去! 顾迟跟在自家少爷身后,看到顾清远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湖中,不过愣了一下,立刻也跟着跳了进去! 顾清远游到距离岸边较远的那个女子身边,伸手抓住她,扭头看到顾迟也已经捞起了另外的那个女子,于是二人都朝湖边游去。 而阿欢这时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她迷迷瞪瞪地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就立刻手脚并用,像是藤蔓一样抱住了那个人。 顾清远冷不防被所救女子抱了满怀,微微一怔停住了动作,随即就呛了两口水。他被呛之后不敢再愣神,虽然被那个女子抱住导致行动不便,不过好在这时已经临近岸边,已经上岸的顾迟一把将顾清远拉了上来。 顾清远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个女子扑倒自己刚刚救上来的那个姑娘身边,哭得哽咽:“姑娘!姑娘你醒醒啊!”他方才呛了水,咳了两声之后,听到身边那个女子的哭声,方才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救上来的那个人。 这一眼就让他怔住了。 他方才救上来的人,居然是卫国公府的大小姐——陆欢歌! 她不是随时随地都有侍卫丫鬟前呼后拥的吗?怎么会坠湖呢? · 权玉珑同永嘉公主和箫景元说说笑笑地走过来,看到流香水榭那边围了一圈儿人,权玉珑笑着对永嘉抱怨道:“我这个寿星公还没过去,那边就聚起来了。” 永嘉公主打趣道:“别抱怨了,赶紧找到阿欢,开始宴会是正经。”摸了摸肚子,“这个时辰还不用膳,我都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箫景元微微皱眉,低声训诫道:“可萱,出行在外,要注意仪态举止。” 永嘉公主同权玉珑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摊手,然后挺直腰背,端出一国公主的仪态,同权玉珑款款而行。 他们没多时就到了流香水榭边,却看到方才围成一圈儿的人竟然从中间分出了一条道,几个丫鬟抬着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女子正朝外走,当先的那人就是岫玉! 权玉珑看到岫玉,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转头看向那两个被其他衣衫盖住身体和脸的女子,声音都有些颤抖:“岫玉姑姑,这是怎么了?” 岫玉脚步不停,急匆匆道:“权姑娘恕奴婢无礼,我家姑娘落水了。” “落水?”权玉珑和永嘉公主听闻此话,都是大惊失色! 落水?怎得会突然落水?! 永嘉公主心急,上前一步刚想掀开盖住阿欢的衣衫看一看她的状况,却被权玉珑拦住了:“可萱,这里不方便。” 永嘉被她点醒,也明白了:阿欢刚刚落水,身上衣衫想来必然湿透,那样贴在身上,自己如果掀开盖住她的衣服,确有不妥。 而她二人身侧的箫景元,看着被丫鬟抬走的阿欢,震惊之后便是焦急——好好地怎会落水?他虽然心中着急,可是自幼思维缜密,立刻想到了其中的蹊跷:阿欢人前素来持重稳妥,落水一事想来必有原因!他上前一步拦住岫玉,沉声问道:“这位姑姑,阿欢落水一事,可是有人故意为之?” 岫玉同他简直不谋而合!当初姑娘被救上来之后,她转头看向还未来得及离开的周莲和周荷,双目似乎要迸出火光——姑娘好好地怎会落水?方才自己来时,湖边除了她们二人,根本没有旁人!是以肇事者除了周氏姐妹,不做他人想! 可是方才岫玉并未亲眼所见阿欢落水的经过,觉得此事乃周莲周荷所为也只是猜测,不可草率地告知箫景元。只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阿欢同葵心现在昏迷不醒……不过短短一瞬,她的心中就转过了数个念头,对箫景元低声匆匆道:“太子殿下,我来的时候姑娘已经落水,不过湖边只有周氏姐妹二人。” 她的话虽然点到即止,可是箫景元听她这么说,哪里还不明白?他沉着脸盯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周莲和周荷,对岫玉道:“事不宜迟,快快将阿欢送去医治!” 听闻此话,永嘉公主对岫玉道:“岫玉姑姑,玉珑家别院中没有大夫,阿欢须得回卫国公府,我随你同去!” 权玉珑赶忙道:“我也去!” 永嘉公主拦住了权玉珑,对她低声道:“你不能去,这儿这么多人,都看到了方才阿欢落水又被救起……”她想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阿欢和葵心落水了,岫玉身上衣服又是干的,那么是谁救的阿欢? 箫景元也想到了这一层,也愣住了:对啊,谁救的阿欢? 他们朝人群中望过去,一眼就看到浑身湿透的顾清远和顾迟,箫景元的瞳孔骤然收缩——居然是顾清远救了阿欢? 怎会是他救了阿欢?! 永嘉公主自然也看到了顾清远,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兄,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随着岫玉匆匆离开了。 权玉珑也是一愣,可是她没有箫景元和永嘉公主想的那么多,看到顾清远同他的小厮起身要走,赶忙迎了上去。 · 顾清远扭头对顾迟道:“休息好了么?休息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罢。” “好的少爷。” 二人起身,顾清远抖了抖身上的衣衫,皱了皱眉:湿成这个样子,自然没办法赴宴了,自己又没带可以替换的衣物,不如请辞离开。 可是不料他刚刚起身,就见权玉珑已经走近自己,她款款一福:“顾公子。” 顾清远回了一礼:“权姑娘。” 权玉珑见他浑身湿透,立时联想到方才他同阿欢在水中……她不由自主地朝箫景元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箫景元的脸色青黑,正目光不善地盯着顾清远。 顾清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自然看到了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箫景元。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把目光放在权玉珑身上:“权姑娘,方才失仪了,请权姑娘容清远先行一步。贺礼我已经派人送了过去,祝权姑娘生辰大喜。” 权玉珑愣了一愣,怎么,他要走?“玉珑替阿欢多谢顾公子救命之恩,还请顾公子在府中先行换过衣衫,以免受凉。” 顾清远微微一笑:“无妨,我自幼在苏州长大,熟知水性,又时常习武,这点水无碍。”说罢他朝权玉珑拱了拱手,就待离开。 他去意已定,权玉珑也不再留人。“玉珑恭送顾公子。”送走了顾清远,她转过身来看到前来赴宴的这些人,不禁有些头疼:阿欢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顾清远从水中捞起来,有些事已经不清不楚了。再说了,前来赴宴的人都是平日里相熟的公子姑娘们,此事压是压不住的。少不得要看卫国公府和顾府怎么商议了。 且不说他们两人会如何,单说自己,阿欢在自家别院、自己的生辰宴上出了事,自己肯定少不了吃排头!她叹了口气,强撑出一个笑容,对在场的人道:“宴席已开,前后两院分别设有男席女席,大家请移步罢。” 送走了一干围观群众,她看箫景元大步流星地朝周莲周荷走去,便也跟了过去——她们二人之间,先不论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先把人扣下再说! · 周莲看着人群渐渐散去,担忧地对周荷道:“荷娘,不会有事吧?” 周荷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姐姐,前几天姑姑来的时候你也听到了,表姐一生病,太子殿下可是立刻就带着太医过去了的。” “可是……” 周荷打断周莲的话:“姐姐,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表姐成为太子妃,而你却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郁郁此生吗?”她面带鼓励,“方才虽然是我推表姐的,可是你同表姐素来不对付,又一心喜欢太子,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啊!你还在这里杞人忧天,真是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意。” “可是……”周莲仍是犹豫,“万一方才她没被人救起来,而是淹死了呢?” “不会的。”周荷有些不耐烦了,“没有万一。眼下的这个情况正是天助我也,顾清远救了表姐,姐姐你就没有了对手,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入皇家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周莲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如果表姐和她的丫鬟醒过来,不就知道是你下的手了吗?” 听闻此话,周荷勾起唇角,微不可见地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怜悯:“姐姐,你真的是很天真。”她的眼眶中忽然浮上泪光,声音有些酸楚,“姐姐,纵然你同表姐关系不好,可是也不能、不能把她……” 周莲看着忽然哭泣的妹妹,疑惑地问:“荷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周荷哭得愈发大声,她泪光盈盈地怒视着周莲:“姐姐,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我是绝对不会再包庇你了!”说罢,哭着转身跑开了。 周莲有些摸不着头脑,说了一句:“荷娘怎么感觉怪怪的……”下一秒就被身后一个暴怒的声音惊到了:“周莲!居然是你!” 周莲转过身去,看到一脸震怒的箫景元,她有些奇怪:“太子哥哥……”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巴掌扇倒在地! 她委顿在地上,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箫景元。想起方才妹妹一系列奇怪的表现,纵然她再天真再傻,也明白了其中的联系! 周莲震惊地转过头去,望着远处周荷的背景,原来她方才那番唱作俱佳,都是为了嫁祸给自己! 周荷,你好狠的心思! 权玉珑上前拦住勃然大怒的箫景元,低声道:“太子,她毕竟是周氏女,太子千万不要因为怒气,而让自己落了他人口舌。” 她意有所指,箫景元自然明白,权玉珑说的对,既然人已经在自己面前,必是跑不了的。可千万不能因为这样的事而让自己在父皇心里落下暴虐的印象。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下垂掩饰住眼中的怒气,狠狠地盯住周莲,沉声喝道:“来人,把她给我带回去!” · 广陵郡主本在府中同郑氏说话,本在闲聊,却看到琉璃神色慌张,匆匆而来。 琉璃附在广陵郡主耳边说了几句,郑氏便见广陵郡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果然,在琉璃离去之后,广陵郡主就向郑氏请辞:“弟妹,我那边出了些事情,我改日再来拜访你罢。” 郑氏微微一笑:“好的,恭送大嫂。”等她把神色掩饰不住慌张的广陵郡主送走之后,便吩咐一个丫鬟:“去打听一下,点苍斋出了什么事。” 广陵郡主来到点苍斋,看到先行一步赶来报信的侍卫,赶紧让人去请大夫。没多时岫玉就带着阿欢同葵心回来了,她看着阿欢被安置在榻上,又另派人去照顾葵心,亲手掀开了附在阿欢身上的衣衫。 阿欢全身湿透,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整个人昏迷不醒。女儿出门的时候还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之时就成了这副模样,广陵郡主转身就把岫玉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么多人跟着!怎么会出这种事?!府里养你们是吃白饭的吗?打量着阿欢年纪小,好糊弄,就一个个疲懒是吗?!” 岫玉自幼服侍广陵郡主,熟知她的脾气,知道她这时不过是撒一撒气罢了,也不敢做声,就恭敬地侍立在旁边,等广陵郡主消气。广陵郡主骂了一会儿,等到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知晓阿欢身体并无大碍之后,方才沉着脸坐在岫玉面前,冷声道:“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也不许落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讲一遍!” 第12章 真相揭露 广陵郡主听岫玉讲完整个事情的经过,脸上写满了震怒!她不曾想那日春日赏花宴之后,自己没找洛陵郡主的麻烦,周氏姐妹反倒盯上了阿欢! 她的眸子中迸出凌厉的光,正准备起身,而忽然想到了什么,继续沉思:如果阿欢出事的话,无论是周莲还是周荷,势必要付出代价;可是周氏姐妹之父乃兵部侍郎周峥嵘,家里也算得上是有权有势,阿欢现在已无大碍,现下又无准确的证据证明二人是罪魁祸首,再说了人也不在自己手中,要是想狠狠地惩罚她们,怕有难度。 只是经此一事,自己同洛陵郡主……怕是恩断义绝了。 广陵郡主的手紧紧握住茶杯,她不明白,为何周莲周荷宁愿冒着极大的风险,也要在权家别院推阿欢下水?周莲也就罢了,毕竟她同阿欢一直不对付;可是周荷为何……? 忽然琉璃匆匆来报:“郡主,皇后娘娘派人来了。” 广陵郡主一怔:皇后派人来了?来做什么? 她疾步走出房间,看到皇后宫中的掌事太监毕公公正站在院中,看到她出来,拜了一记:“咱家见过郡主。” “公公不必多礼。不知公公来此有何要事?” 毕太监招了招手,身后有两个宫女抬着一个面色煞白的女子走上前来,广陵郡主一见那人,立刻攥紧了手——正是周莲! 她按下心中愤怒,面色如常:“不知公公此举何意?” 毕太监笑了笑,指着周莲道:“这是谁想必不用我介绍了。太子爷把周家大小姐从权家别院带去了宫里,想来郡主也知道究竟为何了罢?” 广陵居郡主愣了愣。 “娘娘有几句话让咱家转述给郡主。顾清远救下陆大小姐的事情,如今京城已经人人皆知了。待大小姐大婚当日,皇后娘娘必当为大小姐添妆。”毕太监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还有一句——太子妃的母族不需要异常显赫,郡主……可明白娘娘的意思?” 话已至此,广陵郡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送走了毕太监之后,立在院门前深思。她自小在宫闱长大,对于这些弯弯绕绕,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过来。今日权玉珑生辰宴,太子想必也是去了的。在看到阿欢出事之后,太子迅速将罪魁祸首周莲带走,本意是为阿欢出气,可是竟被赏花宴后早有防备的皇后截了胡。皇后由此知晓了太子对于阿欢的感情,便派人将周莲带了过来,同时传话自己,赶快把阿欢嫁出去! 广陵郡主回过头来,目光阴沉地盯着周莲,深吸一口气,冷冷喝道:“来人把周莲给我看住了,带着她随我一同去周府问个明白!” · 阿欢缓缓醒来。 她不过微微一动,就头痛欲裂。她挣扎着起身,可是尚未起来,就看到绡纱透花床帐被人轻轻掀开了,广陵郡主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广陵郡主亲自扶着阿欢坐起来,在她背后放了一个软垫。阿欢斜倚软垫,扶着额,声音滞涩地唤了一声:“……娘?” 广陵郡主身边,芷心把水递给阿欢:“姑娘,喝点水吧。” 阿欢喉咙中很痛,端着那杯水喝得很慢。广陵郡主爱恋地看着她,柔声道:“阿欢,莫要担心,周莲昨日就已经送去了周氏一族老家沧州,不会威胁到你了。”忽地又想到了什么,她声音转冷,“我同洛陵约定,直到她及笄那年方可回京,这四年时间……想必会让她好好反省。” 听到广陵郡主的话后,阿欢昏迷之前的回忆涌入脑海,她渐渐醒悟过来,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广陵郡主看到阿欢的反应,有些犹疑:“阿欢,你这是……” 阿欢摇头:“娘,推我下水的不是周莲。” 广陵郡主怔住了。 “是周荷。” ——广陵郡主简直目瞪口呆! “当时周莲在我面前,是周荷从背后推的我。” 广陵郡主压根就没想到,自己使出了雷霆手段送走的周莲,居然根本不是罪魁祸首! 阿欢四处张望:“葵心当时也在场,葵心呢?” 芷心在旁边轻声道:“葵心姐姐尚在昏迷中。” “什么?” 广陵郡主解释了一句:“葵心当日下去救你,不过她不会水,倒是险些把自己也搭进去。”她的承受能力非常人能比,这时已经镇定下来,回想当日的情景,“当日我带着周莲去周家对峙之时,周莲几次三番地哭着说她不是她推的你……我还当她是狡辩。不曾想……” 阿欢有些苦涩道:“对啊,我也没想到是周荷。”她看向广陵郡主,“娘,既然已经送走了周莲,那么再想处罚周荷……恐怕不容易。” 广陵郡主皱眉道:“对啊,况且我已经逼迫洛陵把周莲送走,如果再处罚周荷的话,岂不就是说明之前那么多人的决定都是错误的?” 阿欢怔了一怔:“那么多人?” 广陵郡主将周莲分别在箫景元和郑皇后手中都过了一遭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阿欢。阿欢沉默片刻,方才慢慢地叹气:“娘,周荷的这一招……真的很巧妙。” 广陵郡主没好气道:“巧妙什么?她不过就是抓住了周莲同你之间有过节这个突破点罢了!再加上唯二的目击者你同葵心在昏迷中,她栽赃起来自然毫无压力!” 虽然周莲也不是什么善茬,可是比起一直口蜜腹剑的周荷来说,她对自己的不喜欢最起码是光明正大的!如今周莲被送去了老家沧州,周荷却好好地待在京城,阿欢不甘心道:“娘,难道真的不能再处罚周荷了么?” 广陵郡主咬了咬牙:“阿欢,娘方才得知居然是周荷的时候,就已经起了后悔之心!”她慢慢地摇头,“可是,这事情在皇后那里已经走了一遭,陛下也知道了个大概,周家已经按我的要求将周莲送走,如果现在提出重罚周荷的话……” 她话未说完,可是阿欢却懂了:既然已经处置了周莲,如果再提出处罚周荷的话,无异于向世人表明太子、皇后、自己母亲全部判断错误。周家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广陵郡主真的要求再次处罚周荷的话,恐怕对方……十有□□不会答应。 事已至此,阿欢虽然不甘心,可是也不至于非得要去找周荷讨一个说法。毕竟上一世,自己可压根就没看出来她居然是这般笑里藏刀的人。她看广陵郡主仍然紧皱眉头,反而去安慰她:“娘,周荷待在京中也好,这样反而更容易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也只能这样了。”广陵郡主冷哼一声,“周荷真是心狠手辣,居然亲手将自己亲姐姐的未来毁掉了。”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慢慢划过床帐,“可是……周荷为何要推你一把呢?” 阿欢皱眉:“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苦笑一声,“真是没想到啊,周荷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而我……”而我居然整整两世都没有看出来,她居然会如此狠辣! 她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广陵郡主仍在琢磨周荷的动机,也没有注意阿欢吞下的半截话。她蹙眉思索:“周荷此举虽然冒着很大的风险,可是胜在她有周莲这个替罪羊。她当初推你入水的动机,想必是打着一石二鸟的念头。如果你出事了,自然有同你关系不好的周莲顶罪,那么她就……” 她同阿欢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为何周荷要推那一把! 阿欢虽然同周莲儿时因为一些小事情发生过口角,可是她俩爆发人尽皆知的矛盾,却是在赏花宴上。而那次争执的起因,正是太子箫景元! 阿欢疑惑道:“难道……周荷也奔着太子妃之位去的?” 广陵郡主点点头:“如今看来,怕是的确如此。”她想起周莲当初是箫景元带走的,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阿欢,你对娘说实话,那日在春日宴上,周莲说她看到你同太子在一起,是真的吗?” 阿欢摇头道:“那一天我虽然同太子说了几句话,可是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 “真的吗?” 阿欢听到广陵郡主这么问,忽然心中莫名地有些空空落落:“真的,娘您难道不信我?” 广陵郡主拍了拍阿欢的手:“娘自然是信你的,只是……” 阿欢做了广陵郡主两世的女儿,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根本不信。阿欢打断广陵郡主的话,声音有些发抖:“娘,你莫不是抱着把我嫁入宫中的心思吧?” 广陵郡主叹息一声,对阿欢道:“恐怕现在,无论谁希望你成为太子妃,都是不可能之事了。” 她语气中似乎隐含了许多内容,阿欢上下忐忑地问了一句:“娘,这话怎么说?”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阿欢你……只能嫁给顾清远了。” 第13章 狐狸尾巴 阿欢悚然一惊,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 广陵郡主疑惑道:“当日是顾清远救了你,可不就是要嫁给他么?” 阿欢脸上的血色缓缓褪去!第一反应就是:“我不嫁!” 广陵郡主蹙眉:“为何?” “……”阿欢怔了一怔,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得随口扯道,“我……舍不得离开爹娘。” 广陵郡主被逗笑了:“又不让你现在嫁,你急什么?”她看阿欢一脸不情不愿的模样,柔声劝慰道,“我看那顾清远是个好孩子,而顾家家风正是出了名的,你嫁到顾家,想必定会鸾凤和鸣。”她看女儿一张小脸仍然是煞白煞白的模样,于是语风一转,声音更轻柔,“不过阿欢,就算把你嫁去顾家也得在你及笄之后了,若是这其中三年多的日子里,你还是不想嫁给顾清远,母亲必当为你另觅一门良配。” 阿欢听到这儿,心中方才微微安宁下来。她看着一脸心疼的广陵郡主,倾身过去抱住对方,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声音闷闷:“……女儿多谢娘。” 广陵郡主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孩子,又说傻话。” 阿欢把头埋在广陵郡主怀里,缓缓闭上眼睛,心中疑惑万千:前一世的自己,在参加权玉珑的生辰宴的时候看一点事儿也没有的!而顾清远自然也救不了自己。周莲也没有被送去沧州,周荷也没有被她识破伪装的表象……为何这一世,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呢? 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重生才改变了原有事物的轨迹,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心中一片茫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日后会发生什么,岂不是未知数? 如果顾清远如果对自己下毒的时间也提前了,那要如何防备? 她不知道。 · 傍晚时分,阿欢身体恢复了不少,便自行起身,准备去漱玉洲右侧耳房内,看望尚在养病的葵心。 此番葵心因为自己而落水,阿欢觉得有必要提升她的月钱,聊表感激之心。 耳房是自己房内的四位大丫鬟日常起居之所,阿欢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到耳房外,正想推门而入,冷不防听到不远处一株梧桐树旁,有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传来。 想来是丫鬟们躲在一边说私话。 阿欢本准备离开,可是不料刚刚转身,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无妨,姑娘现在还在房内呢,必定不知道的。” 是桂香的声音! 她说自己不知道什么? 阿欢心中升起一丝疑云,放轻脚步慢慢靠近。只听另一个人的声音隐约传来:“那我就替我家夫人多谢桂香姑娘了,以后我们继续联络,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杏儿姐姐。”桂香的声音带着笑,“不过这个时辰,想必芷心要从小厨房那边回来了,我送杏儿姐走吧。” 杏儿道:“不用了,你好好地待着就是,别被你家姑娘看出了端倪。” 桂香轻松道:“不会的,姑娘最近脾气比之前不知好了多少,漱玉洲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呢。”语带亲昵,“杏儿姐姐可要常来看我呀。” “那是自然。” 两人轻笑着从梧桐树后绕出来,阿欢便就地一蹲,藏在了一处花圃的后面。好在两人也没注意周围的情况,说说笑笑地走了。 待两人离开之后,阿欢缓缓从花圃后起身,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她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自己房内,居然养了这么久的内奸! 桂香,枉我平日对你不薄,你居然这般吃里扒外! 她本想立刻就戳穿桂香的丑恶嘴脸,可是她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稍稍一想,就按下了心中灼烧的怒火。 桂香为何要同杏儿暗中勾结?杏儿口中所言的夫人又是谁?还有桂香究竟告诉了杏儿自己的什么消息?……这些,都需要暗地里寻找答案。 她现在很后悔,原来的自己从不关心这些事情,导致现在连杏儿是谁的人都不知道。她暗下决心,既然自己如今发现了桂香的异常,就少不得要仔细谋划一番。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阿欢想到了一个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主意。 她仍旧一切如常地去看望葵心。葵心相比她就严重地多,原因无它,因为请来的大夫是先去诊治阿欢的病情,之后才去了葵心那边。 葵心躺在床上虽然没有昏迷,可是脸色依旧不好。看到阿欢掀开帘子进来,葵心怔了一怔,立刻要挣扎着起身,却被疾步而来的阿欢按住了。她真心实意地道谢:“葵心,此番多谢你。” 葵心有些泪光盈盈:“姑娘这话葵心不敢当,奴婢其实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忽地想起什么,“姑娘可大好了?” “我本就无事。”阿欢摇了摇头,“倒是你,傻里傻气地跳进去做什么?” 葵心年纪本来比阿欢大,可是被她这么老成持重地一训,倒也老老实实地认了:“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姑娘有事,我就随着下去了。” 阿欢心中一痛。 桂香同葵心一比,简直像是被比到了泥土里! 而前世的自己,居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葵心单独留在卫国公府,却带了一个狼子野心的桂香嫁去顾家。真是识人不清! 她想到这里,忽然心思一动,这一世因为自己偷听了一番壁脚,才明白桂香的心机深重;而前世一直伪装得很好的她,在随自己陪嫁去了顾家之后,是否也推波助澜了大婚之夜自己的死亡? 她脑中一片混乱,直到听到葵心语带担忧地唤了一声“姑娘”,才回神过来。阿欢看着葵心,想起方才自己的思量,还是不忍让她蒙在鼓里受莫名的委屈,决定还是要先给她通个气才好。 · 从耳房出来,阿欢溜达去了一趟及第轩,考问了几句陆笙歌的学业之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回了漱玉洲。 她还没走到大门处,就听到芷心带着怒气的声音:“姑娘到底去哪儿了?” 她没有做声,悄无声息地隐在半月门边种的几株芭蕉后,透过缝隙看去。 偌大的院子内,芷心正在焦急地走来走去:“院子里这么多人,连姑娘去哪里都不知道!” 院子里站着一些洒扫的小丫鬟,听了她的训斥也不敢做声,只是呆在原处站着。海棠和桂香站在芷心的身边,也没有做声。 芷心见没有人回话,更是大怒:“一个个都愣着干吗?还不赶快去找啊!” 海棠倒是很快就抬步向外走了,可是桂香却还是站着不动:“芷心姐姐怪我们做什么?姑娘有腿有脚,去哪里不是全凭心意么?葵心姐姐不在,芷心姐姐未免管的也太宽了些!” 芷心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反驳,更生气了:“我是为着姑娘病体未愈,要抓紧时间喝药才催促你们,桂香你这话何意?” “我是何意?”桂香走到芷心面前,不怀好意道,“怕是我说中了你的心思,你才跳脚了吧?” 芷心素来不善言辞,被她气得身体发抖却不知从何反驳,只得双脸通红地立在院中。 阿欢冷笑一声,原来只道桂香性子活泼、心直口快,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颠倒黑白、不服管教。芷心比她年纪大,又是府里的家生子,来漱玉洲侍候的也早,说她几句反倒说不得了? 这等刁奴,若照阿欢以前的脾气,直接发落出去了事! 只是……现在还动她不得。 阿欢眼见在芷心的催促下,丫鬟们都朝门口而来,才起身拍了拍衣裙,绕过芭蕉踏进门内。 打头的海棠看到阿欢,欣喜道:“芷心姐姐,姑娘回来了!” 桂香见到阿欢,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上前扶住阿欢的手臂,亲昵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大家都等急了呢。” 阿欢看着她言笑晏晏的脸,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恶心,拍了拍她的手:“葵心现在身子弱,我思量着,咱们漱玉洲总要有一个管事的人。我也不喜欢用嬷嬷妈妈之类的,桂香,你素来伶俐,不如你就暂代葵心的位置?” 桂香听到这话,简直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最后盈盈一拜:“桂香多谢姑娘!” 阿欢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回头去找葵心把她手中的各种箱笼还有院门的钥匙拿过来,明日就走马上任罢。” 桂香笑得见牙不见眼:“桂香必当好好侍奉姑娘!”说罢就上来扶着阿欢向屋内走,“姑娘,到喝药的时辰了呢,姑娘身子尚未大好,我伺候姑娘喝药罢。” “好啊。”阿欢应了一声,任由桂香搀扶着自己往房里走。她路过沉默不语的芷心时,心中一叹,仍是不忍,决定回头让葵心提点她一下。 房间内,阿欢看着桂香小心翼翼地端来一个白瓷浮润碗,忍不住在心中冷笑:就让你再得瑟几天! 第14章 重返顾府 没过几日,等阿欢彻底大好了,便去明心堂请安。 因着陆老夫人同卫国公年少结缡,之间又无姨娘侍妾之类的闲杂人等,自然感情极好。陆老夫人生活幸福,当了婆婆之后也不给儿媳立规矩,不过在陆庭渊受封卫国公之后,才定了一条逢五逢十请安的规矩,也是为了避免御史台的那群家伙拿家务事弹劾说卫国公。 不过广陵郡主身为嫡长媳,素来谨慎自持,倒是日日都去明心堂请安。阿欢自小受广陵郡主教导,也是几乎每日都去。 她今日一踏入明心堂,就看到了除了日日都在的母亲,还有二婶郑氏、三婶周氏也在坐在下首说笑。 陆老夫人一如往常,在阿欢朝祖母、母亲、二婶、三婶挨个万福之后,向阿欢招手:“阿欢。”待阿欢走近了,揽进怀里心疼地打量着,“前几日可把祖母吓坏了!”佯装生气地沉下脸来,“以后可不能这般粗心大意了!” 听到陆老夫人这般说辞,阿欢看了一眼广陵郡主,知道她把事情瞒了下来,并未告诉陆老夫人。她乖乖点头:“知道啦。” 阿欢不过坐了一会儿,听广陵郡主同郑氏、周氏闲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便带着阿欢请辞离开。出了明心堂,广陵郡主对阿欢道:“阿欢,你记得,好媳妇两头瞒,坏媳妇两头传。如果告诉你祖母你落水的真相,不过徒惹老人家担心罢了,不如不说为好。” 阿欢乖乖受教:“好的。” “你回房换身衣裳,等下随我出门。” 阿欢依言而行,等到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上着一身玉台金盏水仙百褶裙,外罩一个如烟如雾的天水碧绡纱春衫,梳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只簪了一根通体碧玉的簪子,簪头有琉璃珠串微微颤动,整个人看起来清新脱俗,好似破冰的春泉一般清丽。 广陵郡主对于她的这身打扮很是满意,道了一声:“走罢。”就带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而行,阿欢同广陵郡主并肩坐在马车内,想起方才在上车前看到马车后的一个紫檀木大箱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娘,我们这是去哪里?” 广陵郡主道:“去顾府。” 阿欢心中一抖:“顾府?” 广陵郡主诧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补充道:“就是救了你的那个顾清远的府上。” “去顾府……做什么?” “当然是去谢过顾清远救命之恩了。”广陵郡主觉得今天的阿欢非常反常,干脆挑明了说。 阿欢现在恨不得离顾清远有多远就躲多远,哪曾想自个儿母亲还带着自己往顾府凑!她转了转心思,找到一个借口:“娘我现在也不小了,如此这般去外男府中……会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啊?” 广陵郡主淡淡几句话,就把阿欢堵了回去:“顾清远救了你。救命之恩岂能非同小可,我们于情于理都要去这一趟的。再说了,京城中人也不全是长舌妇,我带你去自然是进内院,见过顾夫人表达感激之心便好,又不见外男,怎会有风言风语传出?” 阿欢心中稍稍安定:“母亲说的是。” 广陵郡主瞅了一眼阿欢,她其实还有别的话没说。她此番也有去相看女婿的意思,毕竟她虽然哄阿欢说将来如果不嫁顾清远,便为她另觅佳婿;可是知晓内情的人,都知道在顾清远救了自家女儿之后,他们二人的亲事,彼此两家应该都已经心照不宣了。 虽然当日在权家别院的那些人都被太子下令封口,可是这种带有桃色的消息本就传的快,虽然大家看在卫国公府的面子上,都空前一致地闭口不提此事,可是若是在多年后被有心人翻起旧案,也未可知。 她看着女儿,有些发愁:阿欢虽然最近听话乖巧了不少,可是从小就性子倔自己也是知道的。如果她执意不嫁的话,自己还是要废一番水磨工夫。 广陵郡主虽然已经在心中基本上决定了自己的女婿人选,可是她性格谨慎,还是决定在看过顾家的情况之后再做定夺。 · 永安顾氏是百年书香世家,属朝中清流一脉。顾瑀年纪轻轻,便已经当上了吏部侍郎,下一步便是入阁为臣,前途不可限量。其嫡长子顾清远自幼聪慧、性格沉稳,在国子监读书时,时常得到当世大儒的赞赏。今年不过年方十四,便准备参加秋闱一试。 广陵郡主并未携带仪仗出行,马车行至顾府门前,自然有人去通报。没过多时,便有一个身穿明紫色百蝶穿花广袖通袍的女子,带着几个丫鬟款款而来。广陵郡主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走到女子面前,笑道:“顾夫人,广陵不请自来,还望妇人不要怪罪广陵的突兀。” 顾夫人客气了一番:“郡主此言折煞臣妾了。”广陵郡主是有封号的人,她谦称一句臣妾倒也使得。复又看向阿欢,称赞道,“这就是郡主的掌上明珠罢?果真出落得殊色照人。” ——本以为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的阿欢,虽然早知道要见到自己前世的婆婆,可是在看到顾夫人的那一瞬,还是抑制不住觉得浑身发冷。前世同顾夫人有关的记忆扑面而来,让她一时有些发愣。 广陵郡主蹙眉看了看自家女儿,轻咳一声,“阿欢。” 阿欢回过神来,看到母亲同顾夫人的目光,赶忙掩饰道:“方才见顾府大气疏朗,别有一番气度,又见府邸外的诗句‘归志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着实发人深省,方愣了神,让顾夫人见笑了。” 说罢敛衽,盈盈一礼。 她的礼仪是由浔阳大长公主亲手教起来的,自然差不了,顾夫人看着阿欢,目光中更添赞叹:“早知陆家有一位姑娘,有咏絮之才,此番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广陵郡主笑着接下了这个话头:“要我说,顾公子才堪称少年才俊呢,小小年纪就得了郑老先生的夸赞,想来必是惊才绝艳。” “不过是偶然得了郑老先生的青眼罢了。”顾夫人笑着往府里让了让,“郡主请进来说话。” 阿欢抬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匾额高悬、高楼翘角,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可是看到母亲同顾夫人已经进了府,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 顾府虽然不大,可是府中假山嶙峋,青松翠竹,长桥卧波,游鱼细石,也别有一番意趣。阿欢跟在广陵郡主身后,只觉得每一步都像是煎熬,到了顾府正厅,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自己前世正是在这里,同顾青远结为了夫妻! 她看着周围的一桌一椅,只觉得浑身发冷,脸色逐渐煞白。 顾夫人招呼广陵郡主上座,转眼看到了脸色不好的阿欢,便担忧地问了一句:“陆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第一次来顾府,怎得女儿就是这个反应?广陵郡主觉得阿欢此举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失礼了,不过现下是在别人家里,她也不好多言,只得为女儿打掩护:“阿欢,你可是见顾府意趣非凡,想去四处看看了?” 阿欢望了一眼广陵郡主,勉强笑道:“果然还是娘知晓女儿的心思。” 广陵郡主正准备驳回阿欢的“请求”,却不防顾夫人笑着唤道:“汶儿,出来罢。” 顾夫人的话音刚落,便见正厅旁一处四折修竹松香屏风后,一个身着鹅黄色衫子的年轻姑娘轻轻巧巧地走了出来。 阿欢心中一跳,这个姑娘也是一个熟人,正是顾清远的妹妹顾汶迪! 顾夫人佯装怒道:“偷听壁脚,见到郡主和陆姑娘也不打招呼,夫子教你的礼仪都学到哪儿去了?” 名唤“汶儿”的姑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敛了笑,向着广陵郡主福了一福:“汶迪见过郡主、见过陆姑娘。” 她端端正正地万福之后,跑到广陵郡主身边,仰起脸笑眯眯道:“郡主娘娘,您比传说中的还好看呢!” 顾夫人叱道:“有没有规矩!”然后朝广陵郡主笑着赔罪:“汶儿性子跳脱,让郡主见笑了。” “哪能呢。”广陵郡主招手让顾汶迪过来,褪下了手腕上的一对赤金缠丝玛瑙镯,套在了她的手上,“汶儿性格活泼,人又乖巧,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顾汶迪朝顾夫人看去,见母亲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才咯咯笑着谢过广陵郡主。 顾夫人虎着脸训斥她:“你看看人家阿欢,你年纪痴长人家一岁,却还没人家稳重懂事。我要是你呀,我羞的羞死了!” 母亲一向刀子嘴豆腐心,顾汶迪听了这话也没有收敛,倒是一把拉起阿欢,往厅外走:“阿欢,走,我带你去玩。”又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广陵郡主,眨巴着一双明眸:“郡主娘娘,可以吗?” 广陵郡主微微一笑:“自然是可以的。” 顾夫人训她:“别让你妹妹磕着碰着了!” 顾汶迪轻快地应了一声:“哎,我知道啦!”然后拉着阿欢就出了正厅。 第15章 渐渐浮现 阿欢前世就和顾汶迪关系不错,对方又是个自来熟的,没过多久二人就以姐妹相称了。 顾汶迪拉着她走到了云横桥上,一边看水中的游鱼,一边闲闲地聊天。阿欢看到一尾通体莹白的小鱼跃出水面,脱口而出道:“皓月!” 顾汶迪也看到了这尾游鱼,听到阿欢这么说,她面带诧异地转头:“欢妹妹怎知这条鱼名为皓月?” 阿欢自知食言,少不得要描补一番:“我见这条鱼轻盈灵动,莹白如玉,便想起《陈风·月出》中的句子,觉得这条鱼恍如皎洁的月色一般,于是唤了一声皓月。” 顾汶迪听到阿欢如此说来,眸中浮起敬佩之色:“妹妹果然博览群书。”她知道前几日顾清远同阿欢之间发生的事情,心知面前这位姑娘少不得就是自己将来的大嫂,便佯装无意地提起顾清远,“这条鱼是我大哥养的,起的名字正是皓月。如此看来,阿欢你倒是同我大哥颇为心有灵犀嘛。” 阿欢垂下头去,只装作没听见。 她执意装傻,顾汶迪也无法,只得找了旁的话来说。 前世自己就死在这里,阿欢要是能心平气和地待在这儿就怪了。顾汶迪性格爽利,看到阿欢一脸心神不宁,干脆挑明了问道:“阿欢,你是不是有心事?” “啊?”阿欢回过神来,“没有。” “是吗?”顾汶迪一脸狐疑得盯着她,“可是我看你魂不守舍的,想必是有心事了!”后一句话说得很是笃定,“好姐妹就应该互相分享心事嘛,来来来,阿欢你同我倾诉一番,也能排遣一下心中的郁结不是?” 眼见顾家小姐似乎有逼迫刚刚见面的自家姑娘吐露心事的趋向,芷心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看到阿欢眉头微蹙,正准备出言替阿欢挡开顾汶迪的询问,便见阿欢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阿欢熟知顾汶迪的性格,知道她天性如此,并无恶意,于是也不以为忤,只是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只怕一旦让汶姐姐再添烦恼,岂不是我的过错?” 顾汶迪还想再说什么不过看到顾夫人同广陵郡主相携而出,于是不得不止住了话头,与阿欢一起迎上去。 · 回去的路上,阿欢有心打听广陵郡主都同顾夫人说了些什么,不过广陵郡主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把话题往正路上带,阿欢最终也没得到什么自己希望知道的消息,只得无功而返。 自家女儿的那点小心思,广陵郡主自认还是掌握的比较准确的。她以为阿欢不过是万千少女中的一员,在提到有可能与自己缔结良缘的男子时,都会有一种又忐忑又激动的心情。永安顾氏的确不负盛名,同顾夫人交谈如沐春风,顾汶迪又是一派天真活泼的样子,非府中风气干净不能形成。 顾瑀是朝中有名的清流名臣,手腕人脉一应俱全,族中子弟无论嫡庶,大多英才辈出,顾氏一族百年内想来不会衰落。 顾清远是顾家的嫡长子,年纪轻轻就得到了朝中大儒的称赞,想来将来也是惊才绝艳之辈。阿欢如果能加入顾家,想必是极好的。 阿欢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本朝女子大多及笄当年成亲,那么男方就要十岁出头的时候开始相看,广陵郡主今日亲自到顾家拜访,除了谢过顾清远救命之恩,也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虽然阿欢现在距离及笄尚有三年多的时间,那顾清远又没有功名,可是这并不妨碍广陵郡主对于顾清远的好感。 她原先本想着阿欢性子清冷,必要给阿欢找一个一心疼宠她的夫君。箫景元同阿欢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她也是看着箫景元长大的。如此知根知底,如果彼此两情相悦的话,也不失为一对良配。 只是……事随时迁,阿欢出落得越来越灵动,性格也温柔可人了不少;再加上与顾清远的这般因缘际会,还有郑皇后的态度……如今箫景元已经不是广陵郡主心中的最佳人选了。 唉,这么多年看过来,箫景元对阿欢倒真的是真心实意的,只可惜有缘无分罢了。广陵郡主叹息一声,将箫景元的这个名字从心中划去。 · 回到卫国公府已天色渐暗。阿欢先回了漱玉洲换衣服,踏入院门,她没有回自己闺房,反而去了葵心养病的耳房。 葵心的病早就好了,只不过为着阿欢的计策,仍躺在床上装病。见到阿欢进来,葵心迅速起身,低声道:“姑娘,都查出来了。” “你说。” “杏儿是流香苑的人。” 流香苑?那不是二叔和二婶的住所么? 阿欢听到这个结果,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她本以为是周氏在自己背后动手脚,却怎么也没想到是杏儿居然是郑氏的人。 她托腮思忖,杏儿是郑氏的人?且不说郑氏才来到府里不到一个月,尚无根基;就单凭自己对她的了解,就绝对不是做这等腌臜之事的人。再说了,郑氏和自己无冤无仇,为何要找人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也说不过去。 阿欢和郑氏是同一类人,骨子里都有自己的骄傲,绝对不会行这等偷摸之事。她犹豫片刻,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杏儿不是流香苑的,再去查。” 葵心怔了怔,疑惑道:“姑娘怎知……?” 阿欢要怎么解释她前世同郑氏的交情?只得含糊道:“二婶气质清华,目光澄澈,不似那等奸诈之人。” “噢。”葵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声而出了。阿欢同她前后脚出了门,还没走到自己房间前,就听到了桂香咯咯笑着的声音:“……我倒是见过一次呢。” 旁边有小丫鬟忙问:“如何如何?” 桂香沉吟:“唔……看的确是看了,不过当时姑娘跑得快,我只是惊鸿一瞥罢了。” 四周的小丫鬟着急了:“桂香姐,你就别卖关子啦!那顾公子究竟是何等样貌?” “罢了罢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桂香笑道,“那顾公子一袭白衣,十分清雅,当真配得上‘温润如玉’四个字。”然后似乎略有遗憾,“不过姑娘在权家别院落水当日我没有跟着去,若是去了,还能见到顾公子一面呢。” 阿欢听到这儿,简直勃然大怒!她甚至想立时冲进去,在桂香的脸上连扇几巴掌! 你做了那等事情,还好意思在背地里议论、谈笑主子的是非,真是狗胆包天! 她虽然很想狠狠扇桂香几记,可是她的自制力非同一般,虽然面对桂香如同吞了一只苍蝇那般恶心,可是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再忍她几日,待自己查出来那幕后“夫人”究竟是谁之后,必当狠狠处置于她! 她一面下定决心要狠狠收拾桂香,一面又很是发愁:自己原先同广陵郡主不亲近,也不乐意学那些繁琐的管家之道,导致葵心虽然是漱玉洲的大丫鬟,可是在人脉手腕上还是有些欠缺。她琢磨着想找母亲要来岫玉,带一带葵心。 只是她若出言要来岫玉帮忙,必要给广陵郡主一个合理的理由。她又想着这件事查出个眉目再告诉母亲,于是一时间十分纠结。 她听着桂香的声音渐渐消失,便走进了屋子。几个小丫鬟正在内堂内擦拭檀木桌椅,看到阿欢之后起身行礼:“姑娘。” 阿欢脚下不停,一边穿过内堂一边问:“桂香呢?” 一个小丫鬟道:“桂香姐姐方才进寝阁了。” 阿欢点了点头,绕过寝阁同内堂相隔的一扇南屏晚钟玉雕屏风,就看到桂香正将自己盛首饰的檀木云纹盒搬了出来。阿欢顿了顿,唤了一声:“桂香。” 桂香回过头来,看到阿欢,赶忙笑着迎上来:“姑娘回来了。”拿起来她平日家常穿的一袭玉白素衣,“我服侍姑娘换衣裳吧。” 阿欢任由她为自己褪下裙子,若无其事地问:“你方才拿云纹盒做什么?脂粉首饰什么的,不是芷心在管的么?” 桂香看了看姑娘,在看到她目光柔和,似乎真的是随口一问,这才把心放了下来:“今日没见到芷心姐,我就想着拿出来擦一擦。” 阿欢“哦”了一声,然后引着她往下说:“芷心是越来越疲懒了,随我从顾府回来之后,就见不到她的人影了。” 桂香心中一动,曼声开口道:“芷心姐想必是累了些,不妨事,奴婢把她的事情做了也是一样的。” 她这是在自己面前给芷心上眼药了,阿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唔,你是个勤快的。” 桂香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看她的目光停在面前的衣裙上,似乎在研究上面的针法,便佯装无意地问道:“姑娘今日去顾府,可曾见到什么人?” 就知道你忍不住!阿欢心中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和她打太极:“也就是顾家的一些人……这袖口是双面绣罢?” 自己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桂香服侍阿欢已经换上了衣服,想了想却忍住了,“是呢,是苏州绣娘的手艺。” 阿欢坐在绣墩上,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镜中垂头为自己拆开发髻的桂香,心下对她又防备了一分:本以为她会接着问些什么,没想到竟然忍住了……果然是个难相与的! 阿欢看见她就心烦,在忙完一干事情之后,随口找了个借口把她打发出去了。 第16章 锋芒毕露 在阿欢生病的这几日里,诸多与卫国公府交好的人家都送来了药材、补品等物,权家也不例外。 因着阿欢是在自家别院里出的事,权玉珑难逃其咎,在阿欢出事之后就三天两头往卫国公府跑,几乎恨不得住在这里。骠骑将军夫人也三不五时来看望阿欢,今日又带着权玉珑登门来访。 广陵郡主陪着权夫人在点苍斋正厅落座,阿欢自然同权玉珑在旁边的碧纱橱内说话。 权玉珑的脸上满是歉意:“真是抱歉,那一日……” 阿欢笑着打断她的话:“好啦好啦,你再说都是第几遍了?我这不没事么?” 权玉珑其实只是想引起这个话题,于是顺着阿欢道:“幸好那一日有顾公子啊。” 阿欢在听到一个“顾”字的时候就沉下脸来,她在好友的面前一向是喜怒形于色的,见她的笑容不复存在,权玉珑奇道:“怎么,人家救了你,你怎么是这个态度?” “……这几日听他的名字,都听的耳朵长茧了。”阿欢抱怨道,“我知道他救了我应该感激,可是……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权玉珑还以为她脸皮薄,被顾清远那般从水上救上来不好意思了呢,于是轻笑一声:“好了好了,我不提她了。”话锋一转,“对了,顾家最近开办了一个女学,请了有名的笔墨大家宋滦夫人来此,我娘想把我送过去呢。” 阿欢只当她在说笑:“你家里不是从小就给你请了先生么?为什么还单单要去顾府女学遭罪?传闻宋滦夫人的脾气,可是不大好呀。” “这不一样,宋夫人不光教授女子琴棋书画,更有一点,是能培养女子的政治素养。”权玉珑压低了声音,“你我这样的人家,一辈子是要和朝廷政客打交道的。宋夫人是有名的贤内助,才气女红两手硬,一手如流水游云的行书无人能及,还擅长与人交往之道。” 阿欢听到这儿,心中对权玉珑的话不置可否。她知晓一些看起来耀武扬威的名气,其实大多是吹出来的。就想自己不过小时候多读了几本书,偶然得了一个好句子,就被外界传为“有咏絮之才”。前几日到顾府拜访,自己不过念了一句顾府门前的诗,就获得了顾夫人的夸赞……可见名气此物,有时会蒙蔽双眼的。 她自己深知其中水深,对于宋滦便有些不以为然:宋滦夫人应该是真的有些旁人不及之处,不然宫中也不会三番五次请她去教习公主,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可是据闻她脾气不好,却又擅长与人交往,这一点就只得深究了。试问一个脾气差的人要如何同别人打交道?自己之前脾气还没有很差,只是冷傲清高,同周围的人就合不大来,那“脾气差”的宋滦夫人,要如何赢得大家的尊重和推崇呢? 权玉珑与阿欢何其相熟,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对自己的话并未放在心上,于是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你别不服气!”她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对宋夫人的孺慕:“宋夫人的夫君原是兖州知府,她夫君在任上的时候,兖州突发时疫,她的夫君也不幸感染。当时兖州群龙无首,是夫人亲自下令封城,又外出寻药、治病救人……甚至可以这么说,是夫人以一己之力救了整个兖州。只是兖州的诸多百姓虽然保住了,宋夫人的夫君却不幸逝世了……在她夫君逝世之后,她就隐居避世不见外客,这一次也不知道顾府是怎么把夫人请出山的。” 她笑着看向阿欢:“无论你同不同意我的说法,等你与我同去顾府,见到宋滦夫人,保你心服口服!” “什么?”阿欢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与你同去顾府?!” “对呀。”权玉珑颇有些洋洋得意,“宋夫人难得出山,想要进入顾府女学的人真的是挤破了头。可是顾府如今的当家主母是我姨母呀,给我和你留两个名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去顾府?那不是见到顾清远的机会又大大增多了么?阿欢当机立断:“我不去!” 权玉珑冷哼一声:“别不识好人心啊,可萱那边我都没有为她预留!” 阿欢快晕过去了:“可萱是公主,要进去不是顺理成章之事?你这是强词夺理!” 权玉珑眼睛转了转,语带伤感:“我同可萱年近及笄,你我三人同现在这般玩耍的日子不多了,虽然我们两家还不舍得我和可萱出嫁,可是纵然如此,还能有多少相聚的日子呢?” 她眸光盈盈,似乎真的快要泪盈于睫了。阿欢哪能不知这是她的计谋,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可萱的婚事不急,我约莫着皇后娘娘打的应该是‘榜下捉婿’的主意;而武将家的女儿自古嫁得晚,你也莫哄我说什么家中舍不得出嫁之类的……” 权玉珑见一计不成,索性也不再多费唇舌,倒是看着阿欢促狭地笑:“我虽劝你不成,可是你觉得郡主会答应我娘么?” 阿欢心中咯噔一声,正打算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间广陵郡主扬声唤道:“阿欢!”阿欢心知不好,瞪了一眼权玉珑,然后掀开珠帘走了出去:“娘?” 广陵郡主笑吟吟地:“我方才已经吩咐琉璃了,让她拿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出来,明日你就随玉珑一同去顾府罢。” 这怎么能行?阿欢急了,只是当着权夫人的面,自然不能不讲礼数,于是她虽然心中火急火燎地,可是还是细声道:“如此太过麻烦了吧?府中不是也请了先生么?为何不……” “能一样么?”广陵郡主脸一沉,“宋滦夫人能够出山,对于我们绝对是美事一件。玉珑事事想着你,足见这丫头心性纯善……”最后一锤定音,“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去顾府。” 事已至此,是绝对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广陵郡主送权夫人母女出门的时候,看到自家女儿闷闷不乐的小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想:咱们自己府中的先生也是不差,为何要送你去顾府你还不知道么?还不是想着这般能够让你早日熟悉未来夫家的环境!虽然还没有正式议亲罢,可是这般对于你嫁入顾家有利无害,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 她这般想着,忽然意识到:最近这两次,阿欢对于要去顾府一事都是极尽反对的。这是为何?她原来虽然也同自己有过不同的看法,可是经自己一劝也是很快就想开了,为何这两次…… 广陵郡主越想越心惊:要说她同顾府之间有什么交往,也只有顾清远救她那一次了。可是阿欢不是一个不知礼的人,她在落水之后,在知道同顾清远有成亲的可能时,就坚决反对,这几次又屡屡抵触去顾府,她……莫不是有了意中人了罢?! 她送走了权夫人,正准备探一探女儿的口风,可是一转脸人却不见了。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赶忙喊了丫鬟去寻阿欢。 可是没等到阿欢,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三房周氏笑着踏了进来。 · 阿欢其实没有走远,只是带着匆匆赶来的葵心到了一处隐蔽的香樟树后。她将心思从方才那事上离开,镇定心神道:“查出什么了?” 葵心的神色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杏儿……真的是流香苑的人。” 阿欢没想到等了数日,还是这个答案,不免有些不虞:“杏儿怎会是流香苑的人呢?” 葵心虽然还是犹豫不安,可是仍然小声道:“杏儿真的是流香苑的人,她在二爷回京前就在流香苑了……”她忽然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杏儿有个姐姐,似乎也在我们府中当差。” 阿欢沉吟片刻,摆了摆手:“好,再去查一查她姐姐。”又嘱咐了一句,“千万小心行事。” 葵心答应了一声:“奴婢明白。” 从香樟树后走出来,阿欢正巧遇见来寻自己的翡绿,于是一边往点苍斋走,一边想:葵心虽然在房内做事非常牢靠,可是手段太过稚嫩,人脉也只有一个自家哥哥可以来往;芷心性格急躁,管理自己的一应财务是最稳妥不过的,可是人缘不佳,也不能时常派她在外行走。 而海棠呢……?她是最近才被提到一等的丫鬟,前世因着自己并未关注这些事情,也不知道她的能力如何。阿欢决定对海棠旁敲侧击一番,想着如果海棠也是个不适合的,那少不得就真的要从母亲那里要人了。 她心中琢磨着事情,就这般到了点苍斋门口。她来点苍斋素来是不用通传的,她刚刚迈进去,还没绕过门口的屏风,就听到了三婶周氏的声音:“大嫂现在是国公府执掌中馈的主母,一碗水端不平的话……难免惹人非议吧?” 然后是广陵郡主不辨喜怒的声音:“三弟妹方才说的那事,我原也不是不想答应,只是阿欢可以去顾府女学,并不是咱们府的面子,是骠骑将军小女儿同阿欢要好,非要同她一并前往。若说咏姐儿想去,也不是不行,只怕……只能弟妹出面活动了。” 周氏对于这个回答,明显很不满意:“大嫂,咏姐儿同阿欢年纪相仿,若说阿欢需要经过宋滦夫人的教导的话,那咏姐儿为何不需要?如果咏姐儿在顾府受到宋滦夫人的青眼,这不也是咱国公府的美事一桩吗?” 她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阿欢直觉自己母亲现在的脸色应该很不好看,果不其然,广陵郡主在周氏话音刚落,就语带嘲讽道:“三弟妹这话真的有失偏颇。莫说咏姐儿今年不过九岁出头,还是一团孩子气;就单说你方才的那句话,咏姐儿得到宋滦夫人青眼是美事一桩,那如果阿欢在顾府受到宋夫人的喜爱,难道就不能为国公府锦上添花了吗?” 阿欢听到周氏轻笑一声:“大嫂,我说句实话,你莫说弟妹不知礼数——阿欢现在除了顾家,难道还有别的人家想要她么?” 广陵郡主勃然起身:“你放肆!” 阿欢听到这里,心中的火蹭蹭上冒!恨不得立刻出去当面质问周氏此言何意! 可是周氏是她的长辈,广陵郡主可以呵斥她,自己却是不能,于是只能握紧了拳头,咬着牙转身走了出去——如果继续呆在那儿,纵然她修养再好,恐怕也会抑制不住要冲进去! 她转身准备离开这里,却冷不防撞上了一个人,那人揉了揉被撞红的鼻子,笑眯眯道:“大姐,你撞疼我啦。” 居然是正是周氏的女儿陆咏歌。 阿欢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正厅内广陵郡主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阿欢立时僵住了身体。广陵郡主平日时常提点阿欢,人前要稳重有礼、举止有度,如果让母亲知道自己在这儿听了壁脚,少不得又是一通训。 陆咏歌看了看阿欢,却是什么也没说,笑着绕过屏风走了进去:“大伯母,是我。” 阿欢咬了咬牙,也跟着进去了:“母亲,还有我。” 看到这两姐妹,广陵郡主虽然还是心中有气,可是迅速调整出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庞,柔声问道:“你们二人来有何事?” 阿欢看了看陆咏歌,她年长于陆咏歌,便当先开口说道:“母亲方才不是找人寻我……?” “噢。”广陵郡主点点头,又转向陆咏歌,“咏姐儿,你有何事?” 陆咏歌脆生生地回话:“回大伯母,也是我母亲唤我来的。” 广陵郡主瞬间沉下脸来:周氏不光出言无状,居然还让一个小姑娘家搀和进来!她淡淡道:“这儿没你俩的事。阿欢带着妹妹出去玩罢。” 见广陵郡主脸色不好看,两个姑娘都乖乖出去了。目送两人走出房间之后,广陵郡主方将目光放在周氏的身上,目光凌厉,神色不虞:“你方才说的那话,究竟何意?” 周氏好整以暇地抬了抬脸,一脸笑意:“虽然这件事被压下来了,可是同我们相熟的那几家,应该是人人都知道了罢?阿欢如果不是离京远嫁的话,那不就是只能嫁给顾清远么?” 广陵郡主冷哼一声:“三弟妹,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藏着掖着了。”她缓缓起身,从上到下俯视周氏,用不容辩驳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若是胆敢将此事声张得天下皆知,你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在家庙中——度、过、残、生?!” 周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广陵郡主目光冷冷地扫过周氏,声音非常平静,不辨喜怒:“你若是老老实实地,我自会当好一个国公府主母应做的事宜,咏姐儿的一应用度还是与阿欢无异。”她的声音缓缓沉下来,像一道冰刃划过周氏的心头,“若是你还是如今日这般上蹿下跳的话,我定会让你好好尝尝我的手段!” 第17章 郡主有喜 在周氏阴沉着脸离开点苍斋的时候,立在院子中一株松树下的阿欢见此情景,明白她应该是没有在广陵郡主这儿捞着好。对于自己母亲的战斗力,她一向是敬佩有加的,可是她并没有心思去表达对广陵郡主的敬佩,她现在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周氏一向心机深沉,平日里非常小心谨慎的。可是为何这次寻到一点由头,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找事了? 是真的为了陆咏歌能受到宋滦夫人的言传身教?还是有一些更为隐晦的事情呢? 再说了,距离阿欢落水已经十余天,她为何当日不发作,却偏偏要挑在今日将自己的心思揭露?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阿欢了解到的周氏一直是个七窍玲珑的人,手段这么拙劣还是第一次。 事物反常即为妖,广陵郡主也注意到了周氏今日异常的所作所为。在阿欢回到点苍斋之后,她先安抚了女儿一句:“周氏出言无状,你不要放在心上。” 阿欢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就听那边广陵郡主端了一杯枫露茶,到没有对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而是蹙眉深思。阿欢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好打扰,于是也静静地坐在一边想事情。 于是点苍斋正厅内一时间静谧无声。 陆绍明和陆笙歌从外面踏入房间之时,就看到了这略显诡异的一幕。陆笙歌有些摸不着头脑:“娘,姐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广陵郡主看到夫君和小儿子回来了,展露笑颜将陆笙歌招手唤到身边,事无巨细地问道:“今日在国子监学了什么?中午吃的什么?小厮侍候的还用心吗?” 陆笙歌还没来得及回答问题,陆绍明就一撩衣袍,在广陵郡主身边坐下,目光严厉地盯住陆笙歌:“哼,今日国子监郑祭酒亲自去官僚寻了我说话,我一想就是这个孽障又犯了错!果不其然,这个孽障把砚台砸在平邑侯小儿子身上了!” 他一瞪陆笙歌,对方就吓得缩了缩脖子。广陵郡主最疼小儿子,陆绍明还是瞪着陆笙歌,于是出言缓和气氛道:“阿笙不是那等骄狂之徒,想来必有他的原因……” 陆绍明对于广陵郡主素来好言好语、好声好气,可是今日被国子监祭酒找上门来告状之事着实刺激着了,于是语气就带了丝丝不满:“若不是月皓你一直惯着他,这逆子也不至于如此无法无天!” 广陵郡主今日本来就心中有气,听了陆绍明的话后,立刻炸了:“我惯着他?你自小对阿笙严厉,我如果不惯着他,他岂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听到广陵郡主这么说,陆绍明的脸色立刻很不好看。可是他知道广陵郡主在气头上,自己如果继续反驳的话,只能扩大战事,对于缓和场面于事无补,于是闭口不言。 可是广陵郡主看陆绍明不说话,自己想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他沉默不言,莫不是觉得对我无话可说了?!她这么一想,看着陆绍明的目光就非常不善。不过好在她发脾气之前,还记得面前有一双儿女,于是让琉璃带着他们去偏厅等着。 在子女离开正厅之后,广陵郡主立刻怒视陆绍明:“你是哑口无言了还是不屑与我争辩?阿笙虽然顽劣一点,可是绝不是那等纨绔子弟。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训斥阿笙,是不是有错在先?” 她目光灼灼、言辞犀利,陆绍明看着夫人就有些头疼:原来的广陵郡主,虽然在自己面前有些娇气,可是不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啊。他虽继承父亲衣钵是一位武将,可是性格不乏细心谨慎,看到广陵郡主眸中微微发红,呼吸急促,便有些担心:今日在府中,莫不是有人让她动怒了?不然为何……? 他在那边细细思量,可是这幅模样落在广陵郡主眼中就有了另外一层含义。她豁然起身,手指着陆绍明怒道:“陆绍明!你……” 可是话未说完,忽然一阵眩晕袭来,广陵郡主晃了几晃,几乎要跌倒在地!陆绍明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朝门外喊道:“来人,速速寻大夫来!” · 国公府内常年有为主子们请平安脉的大夫,没过多时就来了,在细细诊脉之后,大夫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笑容:“恭喜世子爷,恭喜郡主,郡主的脉象滑如走珠,这是有喜了!” 广陵郡主怔了怔,追问道:“可曾确定?” 老大夫笑眯眯地捋着胡子:“老夫行医近百年,别的不敢说,摸脉却是摸得极准!郡主的确是喜脉无疑,已经两个月了。” 得了确切的答案,陆绍明立刻喜上眉梢:怪不得方才月皓脾气暴躁、言语冲动呢。八年后再次得知夫人怀孕这一喜事,陆绍明的欢喜自然溢于言表,大声朗笑道:“给老先生大大地赏!”又补充了一句,“点苍斋上上下下,每人赏一两银子,账从长房私库中走!” · 广陵郡主半含笑握住陆绍明的手,嗔怪道:“这般大张旗鼓做什么?回头少不得又要被人说我轻狂了。” 陆绍明眼角眉梢都是笑着的,他宽慰广陵郡主:“这还不叫喜事?这么多年,国公府内又添新丁,难道不值得庆贺吗?” 点苍斋内喜气洋洋,阿欢自然也是高兴的。可是她在喜悦之余,还是有一事不明:在前世,广陵郡主并未怀上第三胎。如今为何……? 可是眼下并不是适合忧心的时候,她同陆笙歌相视一笑,共同上前:“恭喜父亲母亲!”陆笙歌说完之后,还补充了一句:“娘可要生一个妹妹给我才好呀。” 广陵郡主扑哧一笑,逗陆笙歌道:“这是为何?生一个弟弟难道不好么?” 陆笙歌把头昂起来,傲娇地别向一旁:“不要!我要做父母身边一枝独秀的儿子。” 阿欢着实没忍住,当先笑了出声,广陵郡主也笑得前仰后合,唯有陆绍明憋着笑呵斥陆笙歌:“混账!一枝独秀是这么用的么?!还不给我滚去书房用功去?” 陆笙歌瞅了瞅广陵郡主,见母亲并无出言帮他的意思,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广陵郡主的卧房。阿欢看到广陵郡主同陆绍明相视而笑的模样,笑道:“祖父祖母那儿想必还没得到消息呢,我亲自去一趟明心堂,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人家,好让祖父祖母高兴高兴!” 陆绍明微笑着点了点头:“阿欢考虑地很是周到,去罢。” 广陵郡主心情不错,于是在阿欢离开前还打趣了她一句:“这丫头平日连女红都懒得学,去明心堂报喜倒是跑得很快,我看是惦记着爹娘的赏赐呢!” 阿欢佯装恼怒,跺了跺脚:“哎,母亲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然后一扭身跑开了。 陆绍明同广陵郡主自然是一阵大笑。 · 广陵郡主有孕一事,很快就传遍了卫国公府。流香苑内倒是一片平静,郑氏一面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去准备贺礼,一面对夫君闲闲道:“今儿晚上的酸笋鸡皮汤做的不错……” 可是兰汀居就不是这样的气氛了。周氏硬撑着一张小脸把夫君送去了书房,转身就砸了一个茶杯。 陆咏歌怯生生地探了头:“娘?” 周氏正愁没人撒气,看到女儿过来,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娘让你去争去抢,你为何不听话?” 陆咏歌虽然年纪小,又生得娇娇弱弱的,可是从小就有主见。她听到周氏还是这么说,暗暗叹了口气,柔声道:“娘,大伯母的身份在那里,又素来端庄稳重,她主持中馈,对我们几个一向是一视同仁的。” 周氏只觉得女儿真的是朽木不可雕也:“你这傻丫头!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三个儿媳,当家的和不当家的能一样吗?她的丫鬟婆子们都安排在又油水的地方,对长房自然也是极力奉承,你看她分在明面上的东西自然是没有差别的,可是其中的猫腻又哪是你能知道的?” 陆咏歌只觉得母亲说的这些事情简直俗不可耐,于是小声反驳道:“没有那些油水,我们不也过得挺好的么……” 周氏没听到陆咏歌小声嘀咕的什么,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大嫂有孕,自然要安心养胎,当家一事应该是不能了。二嫂又性子淡泊,想来是不会同我争管家之权的,那这样说来,我不就有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吗?” 她越想越开心:“我也是家中数年锦衣玉食养大的,虽然大嫂占了个长房长媳的好处,可是我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大放异彩,想来公公婆婆也是会明白我的好处的……”她想着想着,忽然暗自神伤,“若不是我近十年没有为三房诞下一个男丁,如今的境况想来也不会这么尴尬……” 周氏思及此处,便看了一眼陆咏歌,看到自己女儿在那边愣愣地发呆,又气哼哼地别过脸去。 她只觉得胸中有一股闷气怎么也抒发不出,于是呵斥陆咏歌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点回自己自己房里去?” 见陆咏歌一言不发地出去了,她自己坐在那里暗暗盘算:一定要借这个机会,把管家权握在手里! 第18章 相见不见 广陵郡主有喜一事,在京无疑惊起了不小的波浪。且不说浔阳大长公主一得知消息后,立刻就赶了过来;就说卫国公同陆老夫人收到这个喜讯后,也是激动非常。 一些同卫国公府交好的人家,齐国公府、宁远侯府、平邑侯府、骠骑将军府……要么派人送来了不菲的贺礼,要么就是当家夫人亲自登门祝贺。 可是,这些拜访的人家中,来的最晚的却是兵部侍郎周峥嵘,和他的夫人——洛陵郡主。因着周莲之事,洛陵郡主同广陵郡主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要不是因为此事并未声张得天下皆知,洛陵郡主甚至连这个面子情都不想做了。 浔阳大长公主对于两个女儿针锋相对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既然调解无门,那么……最多只能做到不闻不问。 广陵郡主怀孕之后,卫国公府长房上上下下都紧张起来了。因着距离她怀上一胎的时间过长,所以此次怀孕上到陆老夫人、下到陆笙歌,都尤为重视。 陆老夫人亲自发话,让广陵郡主专心养病,无需再管府中一应杂事。 周氏听闻这个消息,简直高兴地不得了:郑氏素来有些清高自傲、目无下尘,人又不爱说话,想来这次的管家之职,除了我再无人可以胜任! 她美滋滋地盘算着,在广陵郡主有孕的这几个月里,自己要如何不着痕迹地捞着好处。无奈她的想象很丰满,可是骨感的现实却好似狠狠地给了周氏一耳光:陆老夫人竟然宣布郑氏来接替广陵郡主的管家之权!还让阿欢从旁协助! 周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到点苍斋看到坐在正厅之上,等着丫鬟婆子们回话的郑氏,恨得咬牙切齿! 因着陆老夫人也在点苍斋内,她并不敢生事,只得恨恨地回到兰汀居,沉着脸坐在房内,琢磨了不过片刻,就唤来自己的大丫鬟,附在她的耳边低声吩咐:“去寻……” · 虽然阿欢也是协助郑氏理事的,可是她今日要去顾府女学,早早便离开了府里。广陵郡主自然派车送她前去顾府。 谁知到了顾府附近,恰好遇到了浩浩荡荡的永嘉公主的仪仗,于是阿欢的马车便停了下来,避让永嘉公主。 她本因为箫景元之事一直在躲着永嘉,可是永嘉眼尖,一眼看到了坐在车辕上的桂香。不过她也没有做声,依旧在玉辇上仪态端庄地坐着,只是在顾府门前下来之后,立在原地等阿欢过来。 阿欢走下马车之后,一眼看到了笑吟吟地立在门前的永嘉公主,不得不走上前去:“……可萱。” 永嘉公主依旧保持着标准的笑容,只是语气却同她的笑容极其不符:“你怎得这么多天都没来寻我?” 阿欢轻咳一声:“我养病呢。” “胡说!”永嘉公主笑着挽住阿欢,借机在她手臂上掐了一记,“我怎么听说你同郡主去了一趟顾府呢?” “不过是去谢过顾清远的救命之恩罢了。”一提起此事,阿欢就有些闷闷不乐。 永嘉公主同她相熟,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情不好:“怎么了这是?” 面对永嘉公主,阿欢有了将这几天心中烦闷一吐为快的*:“就是我爹我娘,甚至还有我三婶他们,都说……我必须嫁给顾清远了。” “顾清远有何不好?”永嘉公主诧异道,“国子监赫赫有名的佳秀,郑老先生曾直言此子必为‘殿试三甲’之一,顾家又是出了名的家风清明,嫁进去有何不好?” 她看到阿欢还是一脸不开心的模样,继续锲而不舍地劝道:“他自湖中救了你,说来也算得上是天赐良缘了,不然的话你家是勋贵,他家是清流,你们两人要是想有点交集的话,恐怕也难。” “清流?”阿欢的脸上浮起一层微妙的嘲讽之色,“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那天救我,会不会是别有用心的呢?” 永嘉公主尚未回答,忽然看到了不远处正朝这边走来的一个人,立刻脸色大变:“阿、阿欢……” 阿欢没有管永嘉公主,自顾自道:“清流虽然底蕴深厚,可是势力的确不如勋贵。如果是他想着攀龙附凤……” 永嘉公主简直急的冒汗,她狠狠一扯阿欢的袖子:“不要说了!” 阿欢转过头去:“怎么……?”待她看清那人的样貌,也是愣在了原处!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清远! 阿欢不曾想到顾清远就在附近,一方面在暗自追悔莫及,另一方面隐隐希望顾清远并没有听到方才自己说的话。 可是…… 顾清远直直地朝她们二人走来,一袭银白色夔纹直裰让他整个人似乎镀上了一层冰霜一般。他走到阿欢面前站定,一双凤眸中的目光很是轻蔑:“陆姑娘这么心胸狭窄,看来我是救错了人。” 他干脆利落地说完这句话,转身拂袖而去! 阿欢没料到他真的听到了,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轻蔑的话。前世的恩怨情仇一起袭来,令她几乎浑身颤抖!她不顾仪态,一路小跑追上顾清远,愤愤地拽了他一把:“站住!你把话说清楚!” 顾清远被她拽了个趔趄,站稳之后,居高临下地斜睨阿欢:“方才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陆姑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说罢又要走。 阿欢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顾清远的胳膊。拉住之后她发现不妥,又立刻松开了。 她这么一番动作,引得周围丫鬟越来越多,顾清远也不好立刻离开了,他只是站在那里,也不去看阿欢,眼神锐利如刀,目光冷漠如冰。 阿欢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在前世今生都同自己纠葛无限的男子,这么多天强烈压抑的爱、恨齐齐涌来,面前这个人的身型样貌同前世的那个人渐渐重合,似乎是那个人又出现在她面前,令她泪盈于睫,声音都哽咽了:“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你敢说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我就非嫁你不可了?!我最终还是逃不过你的手掌心,你满意了吗?!” 顾清远蹙了蹙眉,声音淡淡:“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当日权家别院之事,我相信早就被人压下了消息。今天在场的人,我也有把握让她们绝对不提此事。”他终于缓缓低头,看着还是抽抽搭搭的阿欢,眸色沉沉,声音辨不出喜怒,“我顾清远用不着去攀龙附凤,今后你想嫁谁就嫁谁,与我无关。” 第19章 马车□□ 顾清远沉声说完那句话之后,立时拂袖而去了。 阿欢呆呆地立在原地,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难道能说自己方才崩溃的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他么?可是……那个人毕竟也是他啊。 她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只是这一次,她看到面前那个渐行渐远的人的背影,忽然心中涌起铺天盖地的伤感。可是这伤感不过短短一瞬,随即就被从心底生出的愤怒压了下去! 她方才那句话固然是小人之心了,可是他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自己被他救上来,心中自然是感激的。不过对于要嫁给他一事,虽然经常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说“不嫁也没关系”,可是心中依旧清醒的知道,如果自己不嫁给他的话,世俗礼法又怎么容许? 纸包不住火,如果自己嫁给他,当日之事就会被传为玉成一段金玉良缘的美谈;如果自己没有同他成亲,那么落水一事就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得。 她只是真的不想再同顾清远有任何瓜葛了。 永嘉公主缓缓走到阿欢身边,目光担忧:“阿欢……” 阿欢回过神来,从桂香手中接过帕子,低头擦了擦眼泪,声音微哑:“我承认这次是我的错。” 永嘉公主却压根不提此事:“时辰差不多了,你还想留在顾府听宋滦夫人的讲课么?” “想。”阿欢将帕子递给桂香,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要走呢?玉珑想必也快来了,我们等她一同进去吧。” · 阿欢虽然对永嘉公主说的那般斩钉截铁,可是当她捡了一个靠后的矮榻边坐下之后,还是有些魂不守舍。永嘉公主和权玉珑一左一右在她两边坐下,两人隔着她用眼神交流:“阿欢怎么了?怎么哭过了?” “改日告诉你!” 宋滦夫人尚未来到,屋内的姑娘们就在闲聊。在场的不到十个小姑娘,都是彼此相熟的,除去阿欢她们三个和顾汶迪之外,还有齐国公孙女王娴之、宁远侯之女苏徽、帝师郑国瑞孙女郑蔚然。 其实这些小贵女之间的来往,也是同府中的政治趋向有关系的。阿欢、永嘉公主、权玉珑她们仨人自小相熟,那也是因为彼此家中政见相同,立场一致。有谁见过哪两家政敌的孩子们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所以说这些小姑娘们从小也受到了耳濡目染的熏陶。 除此之外,贵女之中还有嫡庶之分。同阿欢她们玩在一起的,自然只有嫡女。虽然卫国公府并无纳妾的现象,可是阿欢记得前世顾瑀就有两房妾室,有一房还生了个女儿,是顾汶迪的庶出姐姐。 不过今日这样的场合,明显顾府庶女的不得出现的。 在场七位姑娘,同阿欢相熟的不过只有永嘉和权玉珑,可是因着顾汶迪是前世有交集,也不陌生;苏徽是苏衍之妹,自己喊她做表姐的,虽然来往不多,可是血缘是最亲切的纽带,彼此也不曾尴尬。 可是对于王娴之同郑蔚然……阿欢就无甚了解了。 其实这些念头她不过在脑中匆匆过了一遍,也就罢了。她的心思还放在方才自己失态的事情上面。她越想越觉得懊恼:每一次见到顾清远,总会或惊惶或失措,原来那样其实也无妨,可是好么,现在干脆看到他就痛哭流涕了!方才那样的丑态也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还是在别人府里,真是丢死人了! 念头刚刚转到这里,就见自门口处走进来一位白衣女子。 她的身上不过是一袭简单的素衣白裳,缓步而来,清瘦的身形更显宽衫广袖,行动舒展,行动间若流风回雪,似有衣带当风。如墨乌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不着钗环脂粉,却轻而易举地攫住众人目光。 她看到面前几位小姑娘瞠目结舌的模样,微微一笑,声音如同春风拂面:“姑娘们好,我是宋滦。” 王娴之年龄最小,惊讶之后没忍住,不由自主地小声赞叹:“夫人真美啊。” 这个书房不大,她虽然声音小,可是周围人却听的清清楚楚。宋滦夫人自然也听到了,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声音又轻又柔:“世风惯以貌取人,这般不好。”说罢之后,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王娴之。 王娴之名中虽有“娴”字,可是性格最为跳脱,家中又宠得紧,性子甚至比公子少爷们都要无法无天。可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平静无波的目光,就让她羞愧地无地自容。 王娴之起身,朝宋滦夫人福了一福,垂头道:“学生浅薄,让夫人见笑了。” 宋滦亲自上前扶起她来,和煦地笑了笑:“无妨,我同你们今日第一次见面,你们只看到了我的样貌,也是情理之中的。不若今日我们就来聊一聊,加深一下对彼此的印象。” 她款款走到众人面前,莞尔道:“这样的课程,我们称为‘博议’,在这个课上,有什么想问我的,可以尽管发问。” 她看到面前姑娘们跃跃欲试的小脸,又笑着补充了一句:“除了不能妄议时政,在博议课上,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苏徽同她哥哥一样性子活泼,在宋滦夫人话音刚落,立刻起身大声道:“夫人,京中传言您生性谨慎,素来严厉,为何会有这般不实的传言呢?” 宋滦夫人反问道:“你觉得我严厉吗?” 苏徽摇了摇头。 宋滦夫人道:“《战国策》有云,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也就是说,这个世上以讹传讹的事情很多,凡事我们不能一概而论,也不能偏听偏信。” …… 宋滦夫人只为姑娘们上一个时辰的课,一个时辰过后,宋滦夫人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离开之后,姑娘们都在兴奋地讨论她。无外乎是说什么“宋夫人果真名不虚传”之类的。阿欢心中依旧装着事情,也不想在顾府待下去,便早早找了个托词离开。 永嘉公主同权玉珑陪同她上了马车,阿欢掀开帘子朝二人笑笑,便吩咐桂香让车夫驱车前行。 她闭目歪在车内的软榻上,尚在思索今日所见的顾清远。 今日不是休沐,国子监理应有课,他为何会出现在府中?还会出现在一群女眷的附近?还有今日的他虽然看起来不辨悲喜,可是其中暗藏锋芒的目光……她对顾清远何其熟悉,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了解他的心思。他那般笃定地说出“你想嫁谁就嫁谁,与我无关”的话,想来定不会同自己再有纠缠了。 顾清远的骄傲,她从来都是心知肚明的。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就鬼使神差地说出来了“攀龙附凤”的四个字,想来是自己如果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也许自己在放弃他的时候,也不会犹豫吧。 ……不管怎么说,今后自己同他,应该是再无瓜葛了。想来这一世,自己再也不会在新婚之夜枉死,顾家也不会一夕落败。 其实这是最好的结局。 她闭着眼睛在想事情,也不知马车走了多久。她只觉得时间越来越漫长,原本行驶平稳的马车却渐渐颠簸起来,心中生出一种渐渐的不祥之感。 她飞快地掀开了帘子,却惊在了原地! 原本马车外车辕上的车夫和桂香,都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而马车如今正奔驰在两侧都是密林的官道上,看起来已经出了京城!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四周的树木飞速掠过。阿欢也不知平日里广陵郡主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侍卫去了哪里,只是眼下的情况让她顾不得多想,唯有离开马车,小心翼翼走上车辕,企图拉住马的缰绳! 她扶住车壁,小心地立在车辕上,正准备去抓缰绳,却不防车轱辘轧在一块石头上,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几乎快要把她甩出去! 阿欢抓紧了车壁,心中惊恐万分,马车越来越快,周围的景物似乎已经一片模糊,她在车辕上几乎站都站不稳。迎面而来的风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却顾不上这些——因为前方不远处官道有一处拐弯,而这匹马却是没有任何拐弯的迹象,马上就要直直地冲进了密林之中! 如果一旦进入密林,自己受到的就不说风吹的疼痛了!那些横生的虬枝锋利无比,自己眼下这个位置,定会受伤! 眼看弯道近在眼前,阿欢顾不得多想,奋力一扑,抓住了马儿的缰绳,向后狠狠一扯! 马匹扬蹄长嘶,阿欢舒了一口气,本以为已经安全了,可谁知道自己松开缰绳之后,马儿又立刻狂奔起来! 她被突如其来的速度猛地一甩,狠狠地砸在了马车内的软榻边! 她顾不得身上疼痛,掀开车帘,准备再次抓住缰绳一试!可是她刚刚掀开帘子,却见身后有马蹄声声,她扭头看去,却见马车后不远处,一个挺拔颀长的男子正如风驰电掣般策马而来! 第20章 桂香之计 阿欢呆呆地看着那个男子——或许更应该称呼他为少年。顾清远身着银白色直裰,长发在风中猎猎狂飘。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衣服上,平添了几分耀眼夺目的光辉。原本就精致俊美的五官在柔和的夕阳的勾勒下,更显得他宛若天神一般英气逼人。 阿欢忽然就湿了眼眶。 不过她下一秒就有些心惊,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恶意揣测顾清远救自己的动机,然后是在他不过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崩溃哭泣,现在又…… 好像今天很容易就心神不宁。 可是现在并不是思索这件事的时候,她爬出马车,回头看到越来越近的顾清远。他朝她大声喊道:“陆欢歌,你把手伸给我!” 阿欢一手扶住车壁,另一只手努力伸出去。顾清远也只用一直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朝阿欢伸过来。 可是就在二人的手即将碰到一起的时候,忽然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阿欢身形不稳,在车上晃了几晃,眼看就要一头栽下! 电光火石之间,顾清远一把抓住阿欢的手臂,奋力将她拽到了自己的身前!转瞬间马车已经朝密林而去,颠簸许久的马车被粗壮的树干一撞,没多时就散的七零八落! 顾清远低头看了看还是惊魂未定的阿欢,又扭头看了一下方才因为救她,而被疾驰的马车狠狠蹭过的手臂,皱了皱眉头调转马头,朝京城而去。 · 阿欢胸口不停起伏,因为惊吓一直有些发愣。可是待她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现在身处的这个位置,正好是在顾清远的前面。顾清远一手搂她,一手扯住缰绳,刚好把她圈在怀里。一种属于少年独有的清新的青木香气扑面而来,原本紧张、复杂、忐忑的心情陡然平静下来,她微微红了脸颊。 她抬头去看顾清远,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下颚,看到他抿起的薄唇、英挺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就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顾清远低头看了看她,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空气陡然变得暧昧。顾清远轻咳一声,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你的丫鬟送信给我。” “我的丫鬟?” 顾清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你的丫鬟有问题。” 桂香当然有问题!阿欢蹙眉,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莫不是桂香背后的那人忍不住了,才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她抬起头还准备问一些事情,却忽然看到了顾青远渐渐渗血的左臂。 她睁大了眼睛:“你、你流血了!” 顾青远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一点小伤,没事。” 他声音清冷如冰,阿欢对他何其熟悉,自然看出他现在应该也是心神不宁。她垂下头去,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眼下自己要考虑的有两件事:桂香同车夫去了哪里?自己今日一连串的失态,是不是同桂香有联系? 还有一件事,就是现在天色未暗,自己如果同顾清远同骑回去,会被不少人看到。倒回来如果传出什么“孤男寡女自野外回京”的流言蜚语,自己的名声可就真的坏了! 虽然自己年纪尚轻,可是男女大防从来严格,如果一旦被有心之人大肆宣扬,说什么自己在野外清白坏了……那样一来,蒙羞的就不单单是自己了,还有卫国公府! 她心中急转几个念头,却一时间也想不到一个好的办法,看到近在咫尺的城门,她有些惊慌:“你就让我这样回京?” 顾清远沉声道:“不是。”却不多做解释。 阿欢见他如此,心下明白,应该是自己上午的言语伤到了他。他是一个何其骄傲的人,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之后,他还能同自己简单说上两句都是奇迹。 无论桂香是打的什么主意让他来救自己,他毕竟来了、也再一次救了自己。 阿欢心下微涩,一直很想说的一句话就在唇边——前世你为什么要在合卺酒中下毒? 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你下的毒,那么为何你整整三日都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新房?! 她的性子本来是清冷且克制的,话虽然在嘴边,可是硬生生地刹住了——自己当然不可能真的问出这句话! 她本在胡思乱想,却听头顶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下来。”阿欢回过神来,看到顾清远已经下了马,正立在自己身侧。 阿欢依言而行后,顾清远牵着马疾步离开:“站在这儿等我。” 阿欢看着顾清远慢慢离开,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男子,也是是这一世自己一直用了最大的力气恨他的男子。可是即便如此,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顾清远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小厮牵着一辆马车。他走到阿欢身边,声音淡淡:“车内有一个帷帽,你进去后戴上,以防万一。” 阿欢张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顾清远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平静道:“我在来之前已经让我妹妹向卫国公府送了信,说是汶迪同你一见如故,留你住在顾府。如果你们府中同意,你便住下,明日再回去;如果不同意,国公府派人来接你的时候,你也刚好到了顾府。” 他事无巨细,一应情况都想到了。阿欢乖乖上了马车,刚刚坐下,却听到车外那个小厮说话的声音:“少爷,这不是……” 其实这个小厮她也是认识的,是顾清远身边的亲随顾迟,自小陪他长大,顾迟之于顾清远就如同葵心之于自己一样。 还没等顾迟问完,顾清远就轻叱他一句:“好好当你的车夫,别东问西问的!” 随后顾迟就沉默了。 马车就缓缓行进,一路倒是一帆风顺,城门处的官兵倒也没有为难。一行三人顺利地回到顾府,阿欢听到顾清远对顾迟道:“送她去左侧门,二小姐已经等在那里了。”说罢似乎打马要走。 阿欢听到动静,赶忙掀了头上帷帽,将车帘掀了一个小角:“顾清……顾公子!” 顾清远果然已经策马转过了身去。听到阿欢的声音,他转过头来,一张如玉如璋的俊秀面庞上神色平静:“陆姑娘还有什么事情?” 阿欢低下头,轻声道:“之前……我对你不住。多谢顾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顾清远周身冷凝的气息似乎柔和了一点,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没事。”说罢转身离开了。 阿欢放下帘子,心中有些不知名的疼痛——他这样的反应,明明就是有事! 可是现在身在顾府,有些事她并不好说出口,只得咽回了肚子里。 ·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说是卫国公府同意了。阿欢心中有些着急:桂香明显是有所图谋,自己安然无恙,说不定她下一步还有什么阴招等着。可是眼下,自己总不能从顾家借人去国公府报信吧?! 不过好在即便是同意了,广陵郡主却还是派了一个人来服侍她。来的人正是葵心,她看到阿欢之后,眼睛陡然一亮,明显是有事想急切地告诉她。 不过……阿欢看了看身侧笑眯眯的顾汶迪,示意葵心回头再说。 晚膳是在顾夫人房内用的,檀木桌边只坐了顾夫人、顾汶迪和她三个人。比之卫国公府,顾府的规矩要更为严谨。除了奉行标准的食不言,在主子们用膳的时候,身侧还有两个丫鬟,或布菜或盛汤或斟茶,还有其他侍立在屋中的丫鬟,十几位丫鬟却一丝声音也无,足见府中家训之严。 阿欢前世还未曾有过同顾夫人同桌用膳的机会,对于顾府的印象也不过停留在府中风气极正的印象上。如今看到素日里用上蹿下跳来形容也不为过的顾汶迪,都举止优雅地坐在那里用膳,方才体会到顾府的规矩之大。 她不自然地又想到了顾清远。 这样的家风培养出来的公子,肯定心气很高,自己说了那般伤人的话,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打算再原谅自己了罢。 因着心事重重,她只吃了一点点就停了箸。不过世家贵女就没有哪个是用膳时狂吃的,顾夫人和顾汶迪没过多时也都停了筷子。三人用清茶漱过口,然后顾夫人安排人端上消食的老君眉,丫鬟们鱼贯而入,井井有序地将桌上的盘子撤下。 三人出了偏厅,顾夫人在正厅上首落座,端起了青莲游鱼浮润纹茶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也在喝茶的阿欢,正想笑吟吟地说些什么,忽然一个顾府的丫鬟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本来准备脱口而出的话,在看到一边坐着的阿欢时,那个丫鬟硬生生地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快步走到顾夫人身边,附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欢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去看顾夫人。看到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还瞟了自己一眼,心中微沉:不会是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发生了罢?! 顾夫人在听完那个丫鬟的话后,脸色阴沉地简直能滴出水来!她将手中的茶盏放在身侧的桌子上,起身匆匆向外走。走到阿欢身边的时候,还特意停下来安抚了她一记:“阿欢,让汶儿安排你去歇息,明日我再送你回府。” 阿欢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心中惊疑不定: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21章 清远中毒 顾汶迪看母亲的模样,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看娘这样,就知道一定是大哥顾清远出了事情——也只有大哥才能让素日里喜怒从不形于色的母亲失措成这个模样。 可是她虽然性格活泼,但是自幼受到的教育让她绝对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这些的,于是她只是笑吟吟地拉起阿欢:“阿欢妹妹,给你安排的房间在……” 顾府虽然不小,可是府中主子众多。顾汶迪虽然是长房嫡女,可住处就不如阿欢那般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她领阿欢去了一间客房之后,两人便坐下闲聊了几句。时辰渐晚,顾汶迪正准备告辞离开,忽然听到不远处愈来愈嘈杂的声音。 阿欢看向顾汶迪:“这是怎么了?” 顾汶迪侧耳听了听,不确定道:“这应该是……大哥的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顾清远的院落?他怎么了?方才送自己回来时,顾清远明明是好好的啊。 如果说是顾清远出事的话,那么又是出了什么事呢? 阿欢忽地想到了什么,陡然一惊:顾清远手臂上的伤!可是自己看到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些擦伤罢了,血止住便无事,怎会现在……?她心中虽然着急,可是因为不便露出焦急的模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手轻轻搭在顾汶迪的肩上:“汶姐姐,要不我们去看一看?” 顾汶迪点了点头:“好。” · 阿欢前世就知道,顾清远因着要读书应考,是以顾府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院落。阿欢随顾汶迪走到这个院落前,抬头看着熟悉的“朗月居”这三个字,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 如果说前世的他真的害了自己,那么这一世的他其实并不知情。况且他这一世还三番五次救了自己,无论起因是由于幕后之人的设计还是他被迫如此,结局都是一样,救命之恩是不可或忘的。 阿欢深吸一口气,踏入朗月居。 院内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神色均焦急万分,端水、拿药、还有站在一边干着急的,挤挤挨挨了一院子。顾汶迪带着阿欢急匆匆地穿过院子里的人群,走进房间:“娘!大哥他怎么了?” 顾夫人忙中抽空看了一眼顾汶迪,大惊失色:“你怎么把陆姑娘都带进来了!这是外男的房间!” 经她提醒,阿欢这才发现自己此举真是大大不妥!她赶忙退了出去。顾汶迪扭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阿欢,出言抚慰她道:“妹妹,你就不要担心了,我进去看一眼。” 阿欢点点头,目送顾汶迪进入房间然后关上了门。她不知道顾清远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心中却隐隐有一些不好的联想:今日之事,同神秘失踪的桂香绝对脱不了干系! 她顾不得多想,对身侧的葵心道:“我们的事情不能再瞒着母亲了,单凭你我根本不可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葵心,你现在立刻回府中去,将桂香之事告诉母亲!” 可是她在顾府谁都不认识,顾夫人和顾汶迪还都在忙活顾清远的事情,葵心要怎么会回去?阿欢正在着急,忽然看到了在院子中走来走去的顾迟,阿欢眼前一亮,立刻喊道:“顾迟!” 顾迟迟疑着走过来:“陆姑娘?” 阿欢望着顾迟:“顾迟,麻烦你,请将我的丫鬟葵心送到卫国公府去!” 顾迟犹豫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可是公子……” 阿欢上前一步,目光愈发恳切:“顾迟你相信我,能将葵心早送回去一分,你家公子就能早一分痊愈!” 顾迟终于下定决心:“好,陆姑娘,我去准备马车。” 顾迟匆匆离去。阿欢握住葵心的手,语速极快:“葵心,其实今日我不是想留在顾府,只是我在回府途中桂香、车夫、甚至还有侍卫都不见了。马车不受控制,就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是顾清远救了我!为防流言蜚语,我今日便留在顾府。你回去之后,定要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母亲!” 葵心坚定地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吧。” 阿欢看着葵心离开朗月居,就听到身后房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顾汶迪一脸惊惶地走了出来。阿欢赶忙上前扶住她,问:“汶姐姐,到底……怎么了?” 顾汶迪转头看向阿欢,一双同顾清远极像的凤目中满是惊恐:“阿欢,我大哥他……中毒了。” 中毒?阿欢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会中毒?!” “还不知道。”顾汶迪声音有些颤抖,“不过府中大夫发现大哥手臂上的一处伤口已经青紫,想来是伤口有毒。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只是这个时候快要宵禁,我爹今日也不在京中,也不知……能不能请来。” 顾家虽然有深厚的底蕴,可是毕竟是清流世家,在某些事上,并不如勋贵一般能够有许多特权。阿欢毫不犹豫地解下裙带上佩戴的卫国公府的玉牌,递给顾汶迪:“以国公府的名义前去,定能请来!” 顾汶迪看了一眼阿欢,犹豫片刻,接过玉牌匆匆去安排了。 她在走之前委婉地请阿欢回去休息,说是不要因为顾家之事累到客人。可是阿欢怎能不忧心?毕竟……毕竟他是因为救自己才受伤的啊。 阿欢回到房间内,细细思忖今日之事。如果说顾清远的伤口有毒,这就说明毒是涂抹在车壁上的,桂香此举,明明是想致自己于死地啊! 她刚刚想到这里,却又立时否决了这个想法:如果桂香要对自己不利,涂抹进车内岂不是更有效果?那她为何…… 阿欢并不擅长分析这些弯弯绕绕,怎么思索其中的关节都不明白。更何况这样的猜测,还是在没有查出杏儿、桂香身后那位“夫人”究竟谁的情况下,于是让整件事情都变得扑朔迷离。 她躺在床榻上,一夜未入眠。 第22章 一波未平 次日一早,天刚刚蒙蒙亮,阿欢就起来了。她打开房间门,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人突然从旁边拐角处走出来,出现在眼前。 她定睛一看,在看到对方是谁之后才放下心来:“岫玉姑姑!您怎么来了?可吓着我了。” 二人进了房间关上门,岫玉一脸严肃:“应该说姑娘吓着郡主了才对!那么大的事,为何昨晚才告诉郡主?” 阿欢低下头去,声音有些轻:“我……担心母亲会觉得我无能,就想着查出来一点再告诉母亲。” 岫玉愣了愣,她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答案,她自然知道广陵郡主同姑娘之间关系原本平淡,可是她这几个月在旁看着,只觉得母女二人是越来越亲。可是她的身份有限,旁的并不能多说,只能先出言安慰阿欢道:“怎么会,郡主连夜就派我们来守着姑娘了。等过一会时辰差不多了,郡主会亲自来接姑娘回府。” 这样的结果固然是极好的,可是阿欢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担心。岫玉是何等伶俐又长袖善舞的人物,也是看着阿欢长大的,看到她虽然极力掩饰,可是还是遮不住担心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姑娘莫不是在担心顾家公子?” 母亲身边的都是各有所长的能人,阿欢自然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岫玉,倒也老老实实地认了:“姑姑,他毕竟是救了我,我担心……” 她欲言又止。 岫玉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来的时候,看到太医已经来了?既然如此,姑娘着急也是无用,安心等着就好。”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哪能真的不担心?一夜没有消息,现在也不是去询问的好时机,阿欢简直心急如焚。她甚至想着,会不会这一次,顾清远就这么死了呢? 是因为他前世害了自己,所以这一次老天就安排他还自己一命吗? 可是……阿欢扪心自问,她虽然一直恨着顾清远,可是、可是内心并不想让他死掉啊。这一世比起前世,有太多不同之处,前一世的顾清远的错误,为何要这一世的他来偿还? 阿欢心乱如麻。 好容易捱到了顾汶迪来敲房间门。阿欢开门出去的时候,看到顾汶迪虽然换了一身桃红色的鲜妍装束,可是还是掩饰不住脸上的疲态,心中就“咯噔”一声:“汶姐姐,顾公子他……怎么样?” 顾汶迪摇了摇头:“太医说中毒虽然不深,毒性也不猛烈,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昏迷不醒。”她叹息一声,“府中安排了早膳,阿欢你随我来罢。” 阿欢现在哪有心思吃饭!顾汶迪自然也是这样。整个顾府似乎因为此事而变得阴气沉沉,下人们走路喘气都不敢大声了。 等到广陵郡主来到的时候,就看到阿欢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动静,阿欢抬起头来,看到母亲,不知为何,泪水立刻夺眶而出了:“娘!” 广陵郡主上前一把将阿欢搂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娘在这里。” “娘……”阿欢哽咽道,“娘,女儿并未得罪任何人,为何却偏偏有人害我?” “阿欢莫哭。”广陵郡主心疼地为女儿擦着眼泪,咬紧了牙道,“居然有人胆敢算计你……”她下面的话并未说出来,只是眼中迸射出凌厉的光。 广陵郡主将阿欢安抚在房间内,便亲自去见了顾夫人。顾夫人正坐在朗月居的偏房内垂泪,看到广陵郡主来到,方才拿帕子试了试泪,起身强颜欢笑道:“按说郡主来府本应迎接,可是现下这种情况……真是失礼。” 广陵郡主摆了摆手,扶着她重新坐下,叹息道:“顾夫人不必多礼。贵公子三番五次救了阿欢,我们感激不尽。”她看了看依旧止不住眼泪的对方,问道,“大夫怎么说?” “说是无事。”顾夫人又擦了擦眼泪,“只是这毒中的蹊跷,人又一直醒不过来,我这心里揪得很啊。” “可曾请了太医?” “就是请的太医。”顾夫人拿出卫国公府的玉牌,递给广陵郡主,“多亏了昨晚陆姑娘的玉牌,我家老爷也不在京中,若没有陆姑娘,定是请不来太医院的院判……”她起身,竟然朝广陵郡主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 广陵郡主赶忙去扶,亦是回了一礼:“顾夫人这都不妨事的,顾公子与我家阿欢乃是救命大恩,广陵定当涌泉相报。”她使了个眼色,琉璃就上前一步,将手中捧着的一个大盒子递给顾夫人身边的丫鬟。 “这是御赐的一株百年老参,让太医看看怎么用给顾公子,但愿能略尽薄力吧。” · 顾清远一直不醒,阿欢一直留在顾府也不是事儿,广陵郡主就将她带走了,只说如果顾清远醒了,就派人去卫国公府报个信。 回到国公府之后,阿欢照例先去了明心堂。广陵郡主仍没有将昨天一事告诉陆老夫人,只说阿欢同那顾家姑娘一见如故,所以留在顾府过夜。 这么做虽然不是很合规矩,可是在当日那样的情况下,也没有更好的说辞了。不过陆老夫人出身不高,自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听说阿欢有了交好的朋友,反倒更开心了,搂住阿欢就是一通揉:“要我说,你要多交几个朋友才好。从小到大,相熟的也唯有公主和权家姑娘。这个顾小姐怎么样?什么时候邀请她来咱们府中做客?” 阿欢心中沉重,可是不好表现在脸上,便敷衍着笑了笑:“一切全凭祖母安排。” 陆老夫人笑道:“你一晚上不回来,你三婶可急了呢,好几次派人去漱玉洲,我饭后散步正好看到。”然后嘱咐阿欢,“你既然回来了,也去各处说一下,免得大家担心。” 三婶周氏?她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自己了?上一次她同广陵郡主发生口角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如今怎么又开始对自己的事情这么上心了? 事物反常即为妖,阿欢暗暗地留了意,准备待会去寻广陵郡主的时候,提上一句。 没多久她就去了点苍斋,可是一进点苍斋她就后悔了,因为广陵郡主的训斥劈头盖脸而来: “阿欢,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这么久?!既然发现桂香有异常,就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拖到现在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这次若不是顾清远,受伤的就是你,她的计策不就得逞了么?!” 阿欢没想到广陵郡主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辩解也不是好办法,只得细声道:“……娘您小心身子。” 广陵郡主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着阿欢的脑门儿:“桂香在你那儿侍候也有些时日了,怎得原先没有发现她的猫腻?” “这些事情我原先并不是很上心……”阿欢有些底气不足,“也没怎么管过这种事。” “你呀。”广陵郡主端起官窑芙蓉玉瓷杯,喝口茶平了平火气,“既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此事你便不用再管。”她冷哼一声,目光十分凌厉,明显是动了怒,“无论桂香还有杏儿身后之人是谁,我都要让她付出代价!” 她意识到女儿还在身边,便又和缓了语气,嘱咐道:“阿欢那人手段狠辣,你不要再插手这事。一个小姑娘家,免得脏了手。”接着又没好气地轻斥,“你也不小了,马上就十二了,以后自己院子里的事情,要学着管管。我回头让琉璃去教教你那几个丫鬟,免得一个个的都没什么心眼,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对于这样的安排,阿欢自然不会拒绝一个得力助手的到来。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心,广陵郡主又拎出另一件事来询问阿欢:“阿欢,你来瞧瞧这是何物?” 一枚莹润如酥的玉牌在她手中静静躺着,上刻几个大字“敕造卫国公府”,正是用来彰显卫国公府主子身份的玉牌。 阿欢一看,就明白广陵郡主要说什么:“娘,这个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广陵郡主决定今天好好给女儿讲一讲其中的关节,“你让顾府的人拿着你的牌子去请太医,太医还以为咱们府有人病了呢才连夜赶来,结果最后却发现自己来了顾府治病,这算什么事?岂不是有扯着虎皮做大旗之嫌?知情的说你知恩图报,不知情的还说顾府攀附咱们家呢!” 阿欢反驳道:“那我任由普通大夫耽误病情,也不成啊。” 广陵郡主叹气:“就知道你会这么问。顾清远救了你,这种做法本来无可厚非。可是你错就错在不该让顾府的人拿咱们府的牌子!你大可以让人送信回来,我难道还有不应之理?然后让咱们府的人去请太医到顾府诊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阿欢当时关心则乱,哪能想到这么多?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受教。 广陵郡主看她低头不语,知道她是听到耳朵里,接着说道:“其中还有更深一层,有关权贵和清流之间的关系,我并未告诉你。当今圣上偏爱清流,郑皇后也是清流世家出身,所以咱们身为勋贵之家,位置就难免有些尴尬。封官拜爵皆是沐浴圣恩,整个陆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只等着抓住我们的错处。所以日后行事要更为谨慎。这样的事情,虽然不致引来祸水,可是如果一旦传了出去,耐不住有心之人乱嚼舌根,于声誉上有所污点,以万万要三思而后行。” 这样的道理,都是前一世关系平平的母亲未曾告诉自己的。阿欢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示意记住了。 广陵郡主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找了别的话去说。母女二人正在闲话,忽然琉璃敲了敲门,在进来后道:“回禀郡主,顾府派人来传话,说是顾家大爷醒了。” 广陵郡主摆了摆手:“醒了就好,改日我再去谢过他们。” 可是琉璃面色有些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广陵郡主见此,知道她还有事,就问:“怎么,还有什么事?” “那人还说,顾家大爷好像……变傻了。” 第23章 一波又起 阿欢惊得瞪圆了眼睛:“变傻了?这是什么意思?!” 琉璃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那人还等在外面,要不把他喊进来问一问?” “不用了。”阿欢豁然起身,对广陵郡主道,“娘,我想去一趟顾府。” 广陵郡主看女儿坚持的神色,知道此事重大,便点头同意了:“我随你同去。” 广陵郡主还怀着孕,阿欢其实并不想让她走这一趟,可是想到自己经过昨天之事,广陵郡主近期内应该是不会放她单独出行,才同广陵郡主匆匆往顾府赶。 · 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投射在雕龙绘凤的楠木漆金拔步床上。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梳着高高的瑶台望仙髻,发上的饰物像是都被摘去了,只余一朵大红的西府海棠簪在耳畔,衬得一张宛若莲瓣的莹玉小脸上眉目如画、云鬓若裁,绝美无匹、殊色无双。 可是她却紧闭双目,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连一丝呼吸的起伏也无,整个人像是画中人一样静谧。 顾清远看到这个女子,立刻蹙眉: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她看起来要比自己今天见到她时年纪大一些?还有——为什么她的身上竟然是一身喜服? 顾清远环视四周,临窗边的长榻是自己素日习惯看书的地方,旁边放着一尊雕绘繁复的洞鼎石盘龙熏炉,却没有同往常那般云云绕绕地吐着青烟。房间另一侧放着黄花梨木的短脚矮榻,上面散着几张澄心堂纸和一干笔格、笔洗、镇纸等物。旁边是一个攒心梅花纹的大书架,上面放满了书籍;还有熟悉的紫檀木玻璃彩绘傲霜松竹的大屏风……这是自己的房间! 那为何,陆欢歌竟然身着喜服躺在自己的房间内?! 顾清远看着已经如意纹高脚木架上,已经燃到尽头的儿臂粗的三枝四头大烛台上的红烛,又看了看床上铺的整整齐齐的大红撒花金丝锦被,还有散落在床榻四周的莲子、红枣、花生……他越看越心惊,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有人在自己房间内成亲,自己却不知晓? 他正在疑惑,忽然看到房间的门被人豁然推开,他看到来人,更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看到了也是一身喜服的自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除了那人看起来年纪比自己现在大一些,但是他完全可以确认那就是他本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清远素来注意仪容,看到面前此人皱皱巴巴的喜服,还有憔悴万分的脸色,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人推开门后,目光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陆欢歌,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登时呆在了原处。 就在顾清远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站下去的似乎,他全身都开始颤抖,他哆嗦着扑在陆欢歌的身旁,用了很轻却很抖的声音唤她:“阿欢,阿欢……” 可是陆欢歌却一动不动。 那个顾清远像是全身失了力气一样,委顿在地,他一张憔悴的脸上写满了观之可感的心痛,顾清远心下奇怪,陆欢歌怎么了,“自己”能伤心成这样? 可是他和他却像又心灵感应一般,自己的心霎时间也疼的无以复加。 接着,那个顾清远居然伸手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个酒杯,又从酒壶中倒出一杯酒,仰脖一口饮下。 他这是做什么?可是还没等顾清远反应过来,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居然是顾夫人。她看到坐在地上的顾清远,劈手就是一巴掌! 那人的脸上立刻浮起了红印,顾清远的脸似乎也跟着疼了起来。 顾夫人怒目圆睁:“清远,你这是做什么?!” 那个顾清远笑得很开心,甚至都笑出了眼泪:“阿欢走了,我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随她……”他的话尚未说完,顾夫人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下打的顾清远极重,他的唇角甚至都隐隐有了血迹。顾夫人打了这一巴掌之后又有些心疼,上前一步想去摸他的脸:“清远,娘也是心疼你啊。” 坐在地上的顾清远躲开顾夫人的手,擦了擦唇角,苦笑一声:“娘,晚了,我已经喝下去了。” 顾夫人看到他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脸色猛地一变! 顾清远不明白,为何两人是这个反应? 房中一时沉默无言。 过了一阵,坐在地上的顾清远缓缓起身,目光灼灼,直视着顾夫人:“娘,方才我也喝了壶中酒,为何阿欢出事了,我却没事?” 顾夫人四周看了看,将他一把扯了出去:“别在这屋提她的名字!” 顾清远随他们走了出去。顾夫人拖着那个顾清远走到了园中的云横桥上,她声音沉痛:“清远,发生这种事情,任谁都是不愿意的……” 顾清远双眼发红,声音嘶哑:“既然如此,为何你们要拦着我,甚至不惜下药把我迷昏?!”他声音越来越大,“娘,你告诉我,究竟是谁下的手?!” 顾夫人没有直视儿子的眼睛,她低下头去:“我不能告诉你。” 顾清远似乎不相信这句话是从自己母亲的嘴中说出来的,他不可置信地反问:“娘,阿欢死在我的房间、死于我给她倒的合卺酒,死在我的面前!她死在顾家,可是顾家的知情之人却没有一个告诉我凶手是谁的。这究竟是为何?!” 顾夫人避开顾清远的目光,她声音有些颤抖:“顾家的百年清名……不能毁在你的手里。” “顾家清名?我的新婚妻子死在大婚当晚,父母居然帮着凶手遮掩罪行!这清名要来何用?你们承受着这样的清名,不觉得心中有愧吗?!”顾清远怒极反笑,“娘,我想知道,幕后之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才能让你不顾阿欢的生死!” 他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可是顾夫人却丝毫不以为忤,她轻声道:“清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尽最大的努力把对顾家的危害缩减至最低……” 顾清远又惊又怒:“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考虑地只是自己、只是顾家吗?!” 顾夫人别开头:“今日,你就远远地走吧,爹娘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反正错不在你,待此事风头一过,你还是那个惊艳天下的探花郎……” 顾清远震惊地望着面前的顾夫人,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会这么说。他连连退后几步,直视着顾夫人,忽然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不会走的。” 顾夫人抬起头看着他。 “我要去陆家请罪。” …… 顾清远从梦中惊醒,只觉得汗浸透了被子,让他浑身发冷。 这个梦做得无比真实,真实到让他似乎认为,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一般。 他扭头看了看身侧的床柱,发现正是同梦中一般无二的楠木漆金拔步床,大惊之下猛地起身! 守在屋内的顾夫人听到动静,赶忙来瞧,却发现自己儿子呆呆地坐在床中,见到自己第一句话就是:“娘,陆欢歌是不是死在我们府里?!” · 阿欢从顾汶迪那里听说,顾清远醒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句,简直震惊的无以复加! 顾清远怎会有这样的一问?莫非他也重生了么?! 不过现在她并不方便进去,于是只能从顾汶迪那里旁敲侧击些什么:“这话从何说起?” 顾汶迪摇了摇头:“不知道,或许大哥昏迷中也在担心你出事吧。”她语声担忧,“看哥哥的样子,似乎是魔怔了。娘已经让人去请白云观最好的道长来了,希望能帮哥哥渡过此劫吧。” 阿欢不甘心,接着追问:“那我怎么听说,顾公子是……变傻了呢?” “都怪这个家伙!”顾汶迪一瞪不远处的顾迟,“我哥哥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在发呆,他就喊了这么一嗓子!我娘守在哥哥身边不知道,谁知道一转脸都传到你家了!” 顾迟似乎意识到这边的目光,有些胆怯地往树后藏了藏。 阿欢暗暗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她一转脸看到顾汶迪探究的目光,赶忙遮掩着笑道:“没事就好,如果顾公子因为救我而有个三长两短,那我真是难辞其咎。” “没事没事,你不用自责。”顾汶迪性格大大咧咧,听了阿欢的解释也没有多想,又开始操心别人家的事情,“你那个坏心的丫鬟呢?找到了没?” 阿欢苦笑着摇了摇头:“已经派人去找了,还没找到呢。” 顾汶迪略带同情地看着阿欢,叹气道:“最近真是多事之秋。阿欢你这又是落水又是惊马的,别是犯着小人了,要不然去道观啊寺庙啊什么的,求个平安符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其实不过是随口一说,阿欢便暗暗记下了:找时间去求一个平安符,能保平安最好,不能的话……至少心安一些。 顺便也给顾清远求一个吧。 第24章 山高水远 虽然已经知道顾清远醒了过来,变傻也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可是阿欢还是很想见他一面。 她想亲口问问他,那一句“陆欢歌是不是死在我们府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坐在顾府的沧澜亭内,看着附近湖底的游鱼,细细思索:顾清远之所以会问出这样的一句话,应该有两种情况:一,他也重生了;二,他或许是梦到了些什么。这两种情况,无论哪种对于她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毕竟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远离他了。 她望着清可见底的湖水,望着水中的游鱼细石,周围空气中有暗香流动,那样的景色十分静谧,让她整个人情不自禁地就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眼前闪过一幕幕都是他的音容笑貌。 蹙眉的、轻笑的、眼波温柔的…… 曾经相伴相护,说着初心不负。可是现实何其残酷,让她不得不感叹人心的可怕。 她想到这里,忽然心中猛地一惊:既然已经决定要远离顾清远,那现在自己就不应该去想他!她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记忆尽数抛去。 无论他是不是真的记起来了过往的事情,她都不会再去爱、也不会再同他有任何联系了。今后自己还是那个身份尊贵、气质清傲的卫国公府大小姐,同顾府毫无瓜葛。 她下定了决心,起身待走,却冷不丁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 她猛地一愣。 顾清远应该是刚从房内出来,身着一身简单的玉色素面丝光直裰,乌发松松地束在脑后,看起来格外憔悴。顾迟在身边扶着他,他静静地看着阿欢,眸若点漆、深不见底。 阿欢心中一慌,瞬间产生了逃开这里的想法,可是还没等她动作,顾迟就搀着顾清远走进了亭子。 阿欢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心中大呼着“快点离开”,可是脚下却好像生根发芽了一般,动弹不得。 她看着顾清远慢慢地走到自己的面前,深深地望进了她的眼睛。他示意顾迟退下后,然后望着阿欢,一字一句地问:“我们……是不是曾经成过亲?” “没有!”阿欢下意识地否认了。顾清远看着她微微躲闪的目光,心中了然,也不戳破她,只是自顾自道:“你第一次见我,是在赏花宴上,你一看到我就跑开了;第二次见我,是在卫国公府的湖边,也是一看到我,就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迅速离开。你我之前未曾相识,却为何有这样的反应?我左思右想,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顾清远素来心思缜密,阿欢心中砰砰直跳:莫非他真的猜出了什么? “——就是你也做过有关我的梦。梦中我们之间或许有些争执,总归是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所以你见到我才这个反应。” 原来是这样!阿欢松了一口气,对顾清远道:“确实如此。我之前的确不够稳重,把子虚乌有的事情当真,给顾公子带来了困扰,很是抱歉。”她朝顾清远敛衽万福,“阿欢在这里向顾公子道歉,再谢过顾公子救命之恩。我同母亲在顾府叨扰许久,是时候离开了。” 说罢转身离开。 顾清远看着她的背景渐渐远去,心中不停思忖:她方才明显放松下来的模样是怎么回事?想来自己所猜有误,此事肯定另有隐情!他心思细腻,看破了也不说破,只是目光沉沉,吩咐凑过来的顾迟:“去查一查,陆欢歌在前一阵子都发生了什么事。” · 金秋时节,丹桂飘香。三年一度的秋闱举行在即。顾清远这一阵子因为各种事情耽误了不少,于是最近愈发刻苦,日日悬梁刺股、废寝忘食。 这一点让经常来寻他玩耍的宋衍很是不满,他某日又来朗月居,看到顾清远仍在捧书苦读,不由得大为无奈:“何苦这么拼?你现在年纪尚轻便有如此积淀,还有家学渊源,桂榜定当榜上有名。” 顾清远神色淡淡,头也不抬:“你说得倒轻松。我祖父当年三元及第,我爹也曾高中状元,顾家的百年盛名,如果败在我的手里,我如何有颜面去见祖宗?更何况我这个年纪参加秋闱的秀才,也大有人在,如何能掉以轻心?” 他说到“百年盛名”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前不久做过的哪一个离奇的梦。梦中母亲反复提到顾家百年清名,可是自己确是一脸厌恶的模样,这是为何?难不成也是同陆欢歌有关系么? 他是一个谨慎克制之人,不过刚刚想到陆欢歌,就立刻自我反省:不日便要下场乡试,这种关头居然还在都想西想,真是不该。可是正当他准备静心凝神继续读书的时候,却发现宋衍还是赖着不走。 顾清远知道自己如果不把他打发走,今日就别想看书了,于是不得不放下书卷,好整以暇地望着宋衍。 宋衍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大红丝绣香囊,递给顾清远:“给。” 顾清远好奇地接过来:“这是……荷包?” “不是。”宋衍按照吩咐,一字不落地复述出那段话,“这是个从大佛寺求来的香囊,里面装着开过光的平安符。我之前不是赖了你一副白玉棋么,这个就当赔礼了罢。” “不用,你既然赢了,那么我便愿赌服输,有什么赔礼不赔礼的?” 见他不接那个香囊,宋衍急了:“给你你接着就是!” 顾清远轻笑一声:“我接它作甚?不都说了那副白玉棋是你赢走的么,做什么还有赔礼?” “哎呀!”宋衍愈发着急,挠头道,“那天不是有人动了我的棋子我才赢的么,我知道那人是谁了,就是我表妹。那一场我本就胜之不武,你不收我的赔礼,难不成是对我心存抱怨了么?” 顾清远不言不语,宋衍干脆把那个香囊直接塞到他的手里:“接着罢!世子爷我难得送人东西!” “你什么时候这般婆妈了?”顾清远看了几眼宋衍,摇头只觉得好笑,“往常的宋大世子可不是这样的。”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察觉到宋衍脸上的表情有些微的不自然,心中一动:往常的宋衍,性格豪爽大大咧咧,何曾有这样黏糊的时候?思及他方才提到的表妹…… 他顺藤摸瓜,竟然就凭宋衍捎带着提了一句,就猜到了陆欢歌身上。在不动声色地送走了宋衍之后,顾清远拿起那个香囊,放在掌中细细端详,鲜艳的大红色在阳光下极为耀眼,让他微微走神。 · 宁远侯府中,本以为圆满完成任务的宋衍正在被阿欢揪着耳朵训:“表哥,之前我是怎么给你说的?一句也不许提到我!” 宋衍大呼冤枉:“我真的没有提到你啊!我只是顺带着说了一句‘表妹’而已!” “你说表妹难道不是提到我了么?!”阿欢简直被他气得肝疼,“你难道不知道顾清远的心思有多缜密细腻吗?!” “不知道啊。”宋衍有些茫然,“难道你知道?” “……”对于这样的问题,阿欢简直无言以对,可是她正在气头上,于是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冲着宋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还好意思问我?长这么大我难得求你办一次事情,你居然就这样办砸了!” 宋衍只觉得真是六月飘雪,自己冤得很啊。他小声辩解:“这事你本来就办的不对……这样岂不是有私相授受之嫌么?若是被祖母和你娘知道……” “那就不让她们知道呀!”阿欢也知晓自己此事办的不妥当,可自己的确是怕顾清远如果真的有事……自己就连寻仇的人都没有了。对,就是这样。她先说服了自己,然后开始对宋衍循循善诱,“顾清远连着救我两次,表哥你说,我应不应该报答他?” 宋衍点点头:“应该。” 阿欢乘胜追击:“你方才也说了,如果平安符是以我的名义送出去的,那么的确于我的名声有损,对么?” “很对。” “你同我就不要说了,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你与顾清远又是知交好友,那么你为了不让我的名声受损,帮我给他递点东西,是不是应该的?”阿欢声音清甜,语速又极快,宋衍有些晕:“听起来是这样没错……” “那你还在纠结什么?”阿欢哼了一声,“表哥你在顾清远面前提到我,本就把事情办砸了,还好意思对我说教、还好意思拿长辈威胁我么?” 宋衍皱着眉摇了摇头。 阿欢打了一棒,又接着给了个甜枣:“表哥,我前儿新得了一个汉白玉的笔格,回头给你送过来呀。时候不早,我先走啦!” 宋衍将阿欢送出门去,心中奇怪:表妹原来不是很清高冷傲的么,还是最重仪容礼数的,怎得最近性子也变了,还做出了私相授受之事? 可是对方是清远,送的东西也不是送的闺阁儿女的针线或者字画……应该没事吧? 万一浔阳大长公主同广陵郡主回头知晓此事了呢?祖母素来疼爱表妹,说不定表妹没事,最后吃挂落的反而是自己! 宋衍琢磨着方才阿欢的那一串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坑了一把。 第25章 云夕出丑 京中最有名的桂花要数齐国公府的桂苑,几十株桂树挤挤挨挨在一起,颜色灿然犹如天边的明艳彤云,再加上香飘数里,甚至在府外都能闻到浓郁的香气、都能看到那一片金色的云霞。 是以在秋闱过后,齐国公夫人同齐世子夫人便协同办了一个桂花宴。这个时节,又肥又大的螃蟹正值味美多汁的时候,宫中还赏下了十几篓肥美的鲜蟹,也是助兴之意。 卫国公曾与齐国公在沙场上并肩作战,同袍之义自然非同一般,于是卫国公府全府都在受邀之列。不过陆老夫人一入秋就寒气入肺,犯了咳嗽之症,身体抱恙自然无法前往;广陵郡主因着有孕婉拒了邀请,郑氏由于要掌管府中大小事宜也脱不开身,于是最后去的女眷只有阿欢同周氏还有陆咏歌。 阿欢虽然不是很喜欢周氏,但是陆咏歌性子天真,为人娇憨,阿欢对于这个妹妹也是乐意亲近的。再加上自己如果不去的话,女眷便只有卫国公府三房去了,总是失礼的。于是当日前往赴宴的时候,周氏一辆马车,阿欢同陆咏歌一辆马车,再加上丫鬟们的车子三辆,还有侍卫若干,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齐国公府而去。 今日阿欢为了应景,并未穿得太艳,而是沿袭了她一惯清新的打扮。她穿了一件藕荷色云纹束腰绫缎绉裙,外罩一件秋香绿绣长枝花卉的薄锻纱衫,头发挽随常云髻,只簪了一根浑圆莹白的南珠长簪,再点缀几朵小珠花,一张薄施淡妆的莲瓣小脸,精致地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整个人恍若一把娇嫩的水葱,明丽又不失大方。 陆咏歌钻进马车,一看到她眼睛就亮了:“大姐,你穿着一身真好看,颜色搭配的新巧呢。” “你也不差呀。”阿欢笑着扶了她一把,陆咏歌素来打扮得娇妍,今日一身桃红色的襦裙,裙摆上还缀了两朵栩栩如生的桃花,再加上一张总是笑盈盈的小脸,整个人如一枝盛放的桃花一般。“咱们家的女孩子,又有哪个是不好看的?” 陆咏歌拿手去戳阿欢的脸:“大姐是夸我还是夸自己呢,咱家这一辈不就咱俩这两个女孩子么!” 一番笑闹,没多时就到了齐国公府。进入齐国公府的后园,阿欢和陆咏歌就自动分开了,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两人自然有不同的交际圈,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阿欢自然去寻了永嘉公主,她们这一群十几岁的姑娘,正聚在在齐国公长房嫡女王娴之身边说笑。今日众人齐聚齐国公府,王娴之作为小主人,自然要将来的这些姑娘们照顾得面面俱到。不过好在王娴之是一个长袖善舞之人,本在忙着向大家介绍一个刚刚随家中上京的女孩子,看到阿欢,还抽空招呼了一声:“阿欢妹妹,前儿女学中夫人教了一个句子,我不是很明白,回头请妹妹帮我解惑呀。” 永嘉公主佯装不满,将阿欢一把拉了过来,嘟着嘴道:“娴之不厚道,本来阿欢就是个有些呆劲儿,好不容易来你家做客一会,还要去招她,回头她真的成了一个书呆子,你赔么?” “赔呀!”王娴之自然知道永嘉公主这是在同她说笑,一把将方才介绍的那个小姑娘拉了过来,“我把云夕妹妹赔给你可好?”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就是□□岁的年纪,或许是因着刚刚上京,王娴之要带着她各处介绍的原因才来了她们这里。阿欢打量着她,一身丁香色窄绣如意纹裙,发上簪着一根金灿灿的长簪,簪头还簪着一枚红宝石,衣裳看起来应该是江南那边的样子,看那个簪子……府上应该过得不错,就是不知道有哪个江南的官员最近被调回了京内? 阿欢回过神来,正好见到王娴之指着永嘉公主对那个小姑娘道:“云夕,去找那个姐姐好不好呀。” 永嘉公主尚未回话,那个名为云夕的小姑娘却直往王娴之身后缩,一双眼睛躲躲闪闪的,满脸的抗拒:“我不要!这个姐姐穿的好邋遢的!” 在场的姑娘们,哪个不是人精子?听到云夕这么说,登时大气都不敢出了。 阿欢看了一眼永嘉,她的脸已经明显地阴沉了下来。这个姑娘居然说一国公主穿的邋遢?不知道她是眼睛坏了还是脑子坏了! 这姑娘或许是并不知道永嘉的身份,可是她也不想想,能有资格受邀来到齐国公府的,哪个不是达官贵族?她能在这样的场合,这么明显地表现出对一个人的厌恶和嫌弃,要么就是她没有眼力见儿,要么就是她没有家教! 阿欢心知这样的时候自然是说的越少越好,可是她看王娴之一脸尴尬,永嘉又是满脸不虞,于是出言缓和道:“那个……娴之,你们府上不是桂花最有名么,我和可萱去看看,你找个人带我们去吧。” 王娴之当然没想到云夕居然这样口出狂言,场面已经冷得不行了,见阿欢要拉走永嘉公主,简直就如蒙大赦:“在东边呢,我亲自带你们去罢。” 阿欢啼笑皆非:王娴之真会打蛇随棍上,抓住了一个能脱身的机会,这么个冷场子干脆也不管了,估计是想着到了一旁,先把永嘉哄好再说。 可是还没等她笑出声来,那个叫云夕的姑娘又冲着她翻了个白眼,明明白白的一脸嫌弃:“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破落户就配和破落户玩。”说罢还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欢,撇了撇嘴。 这下子,其他的姑娘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阿欢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反倒被一个比她小的女孩儿骂了。纵使她再好的修养,这个时候也笑不出来了。这姑娘也不知是家中惯坏了,还是天生就这么张狂,见自己同永嘉没有穿金戴银就是破落户了?真真气人! 王娴之见云夕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连着得罪了两个在场身份最尊贵的姑娘,心中不由得埋怨母亲:怎得给自己招了这么个灾星来!她是不知道自己讽刺的究竟是何人,那两个人自己平时都不敢得罪,她一个外放官员的女儿也配?! 云夕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招祸了,在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衣着鲜妍的姑娘,头上带着一副红宝石赤金头面,打扮得贵气逼人,立时夸赞道:“这个姐姐我就很是喜欢嘛。” ……王娴之只希望她别说话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权玉珑。她是骠骑将军的小女儿,素来喜欢打扮得耀眼夺目,在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小姑娘说喜欢自己时,还笑着接了一句话:“这是谁家的玉人儿呀。” 这个姐姐果然好眼光!云夕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家父原是浙江左布政使,现在户部入职侍郎。” 户部侍郎?一个三品的官员在地方上可能是人人吹捧的大官,可是在京城能算得了什么?旁边宁远侯之女苏徽已经明显地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权玉珑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旁边阿欢轻笑出声:“哦,原来是廖侍郎家的小女儿呀。”她来得晚,并未听到王娴之介绍云夕时的话。她知道她姓廖还是由于前世,户部廖侍郎亏空国库一事知晓的。 廖云夕还以为她是怕了,愈发张狂:“怎么,你俩长见识了吧?” 阿欢听到这里,明白这姑娘着实是蠢到家了。在场那么多姑娘见证了她的一言一行,这个姑娘在京城名声彻彻底底被她自己糟蹋了,想来日后应该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她叹息着摇了摇头,也不打算说什么,正举步待走,却不妨被权玉珑一把拉住。 权玉珑听到这儿已经大差不差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她知道永嘉因着经常外出,为保安全,是以在打扮一事上尽力低调;阿欢就更不用说了,一向是以简约清新为准的,没想到被这么没眼力见儿的姑娘给嘲笑了!永嘉在人前素来端庄可亲,并不以权势压人;阿欢就更不用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除了春日宴上那一次,还真没见到她同谁发生过口角。 她眼珠一转,一拍巴掌,咯咯笑了起来:“真真是长见识了呢!”她碰了碰脸色阴得能滴水的永嘉公主,“公主,这姑娘家中显赫的很呢,您要怎么赏她?” 永嘉淡淡道:“廖姑娘家中富贵,本宫这样的破落户要是赏她东西,岂不是瞧不起人么?” 她俩一唱一和下来,廖云夕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果说在权玉珑说话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公主是谁,可是在听到永嘉接话的那一刹那,她已经彻底吓住了! “阿欢,大长公主近日可好?国公爷近日可好?郡主近日可好?” 阿欢看了一眼权玉珑,知道她有心为自己出头,无奈地笑了笑:“长辈们一切都好。” ——廖云夕如果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那真的笨到家了!不过即便知道也晚了。永嘉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轻蔑:“廖侍郎近日如京,想来尚无建树,本宫改日在父皇面前夸上几句,想来定能助廖侍郎一臂之力。” 夸上几句?廖云夕年纪再小,也知道这些定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她方才话已经说出口了,一时间又羞又恼,一跺脚,居然放声大哭起来! 第26章 蛛丝马迹 永嘉公主看到廖云夕哭得毫无形象,神色愈发轻蔑。不过她修养好,倒也没说更多落井下石的话,只是拉着阿欢和权玉珑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阿欢临走时回头看了廖云夕一眼,她还是站在原地可怜巴巴地哭着,周围的人都渐渐远离了她,连身为小主人的王娴之也是。看起来我见犹怜。 可是这能怪得了谁?她口出狂言在先,不知悔改在后,如此下场,的确是她咎由自取。阿欢知道今日之后,这个姑娘的名声就完了。 权玉珑拽了阿欢一把:“还看什么看?你方才哑巴了么?连句反驳的话都不会说,让一个小丫头片子欺负成那样。” “这哪能怪得了阿欢?”永嘉公主冷哼一声,“廖云夕之父不知道在任上如何作威作福,才养成了她这样张牙舞爪的性格。” “你真的要告诉陛下么?” “当然不啊。”永嘉公主道,“后宫不得干政,父皇宠爱我,可我不能恃宠而骄呀。不过……”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会告诉皇兄的。” 权玉珑和阿欢都笑了起来:“你也真是促狭,告诉太子不就等于告诉了陛下么?” “哎。”永嘉感叹,“最近我母后盯皇兄盯的愈发紧了,今日这样的场合也不容许皇兄出宫。现在皇兄每天就是上书房、国子监、东宫寝殿三处打转转,日子可苦了。” 阿欢心中一动:“可是因为我?” 永嘉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罢,母后话里话外到没提过你。”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哥的确想你想的紧。” 阿欢心中叹气,太子一心放在自己身上,可是却不曾为自己的处境着想。皇后出身清流,素日往来的人家也都是书香世家的女眷,对于自己这个实打实的勋贵之女,虽然谈不上讨厌,可是的确称不上喜欢。 太子现在羽翼未丰,郑皇后应该只希望他现在将精力放在朝政之上,而不是同自己谈情说爱。如果因此引起了皇后对自己的厌恶,那么太子对自己喜欢,于自己就是祸非福啊。 永嘉公主仔细研究阿欢的表情:“阿欢,你……真的没有一丁点儿想我皇兄么?” 阿欢苦笑一声:“可萱,我真的只把太子当哥哥的。” 永嘉公主的脸上明显地露出失望的神情。 可是阿欢已经打定主意绝对不会入宫,自然说不出永嘉希望的话来让她开心。三人之间一时间有些尴尬。 见此情景,权玉珑倒是插了一句:“阿欢满打满算不过十二呢,懂什么思念懂什么喜欢啊,可萱你太心急啦。” 听到这句话,永嘉公主倒是缓和了脸色。她像对小妹妹一样拍了拍阿欢的头,语重心长道:“唉,是我的不是,阿欢,等你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就会明白我皇兄心思了。” 阿欢唯有尴尬地笑。 · 时辰差不多了,便有齐国公府的丫鬟领着三人到用膳的地方去。桂花树下放置了一条紫檀木长桌,桌上还未上螃蟹,只摆放了几碟白瓷盘并小巧玲珑的锤、钳、匙、针等工具。 不过……阿欢看到坐在桌边的周荷,低声道:“我不过去了。” 权玉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刻不满了:“你凭什么不过去?她姐姐有错在先,要避让的话也是她避!” 阿欢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她把周荷怎么栽赃周莲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永嘉公主同权玉珑。二人听完她的讲述,都变了脸色。永嘉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怎会这般阴险毒辣?那可是她亲姐姐啊。” “要我说,这姐妹俩都不是好货色。”权玉珑撇了撇嘴,“这可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这样的人,还是要尽快远远地打发了为好!”她看向阿欢,“这么多天过去了,郡主和大长公主就没有一个整治她的对策?” 阿欢唯有苦笑了:“她姐姐已经替她顶了缸,更何况,单凭我一人之言想将此事翻盘的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再想处置她啊……难。” “那你就任她跟个没事人儿样,泰然自若地在京城待着么?”权玉珑嫌恶地看了一眼周荷,“可萱,我们想个办法把她弄出京去罢?这么个丫头待在咱们附近,迟早招祸啊!” 永嘉公主也难得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么小的年纪,心肠就这般毒辣,阿欢你同她还是表姐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她哪天再狠下心来害你,那你要如何躲得过?” 阿欢心道,桂香的事情还未解决呢,我哪有心思去处理周荷?她虽然这么想,可是却只字不提桂香:“我娘现在同我姨母已经几乎不怎么来往了,她能见到我的时间也有限,如果要害我的话……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还‘见招拆招’呢!”权玉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欢,我现在算看透你了,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软柿子!” 阿欢知道她是说笑,自己佯装生气把头别了过去:“这个软柿子现在要去亭子中吃螃蟹,你们要不要来?” “罢了罢了。”永嘉公主点了点阿欢的脑门,笑道,“你除了会对我们俩横,还会做什么?”她正准备随阿欢她们往亭子中走,冷不防从不远处快步走来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看到永嘉就行了一礼:“公主。” 阿欢看到是宫女来寻永嘉,还以为宫里有什么事情,便对权玉珑道:“玉珑姐,我们先过去罢。” 谁知她刚刚转身,便听到身后永嘉问道:“桃儿姐姐,你来何事?” 桃儿?阿欢震惊转身,立刻想到了另一个与她名字相仿的丫鬟! 就是与桂香那日在耳房便碰头的杏儿! 桃儿和杏儿,这两人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 第27章 怅然若失 如果说桃儿和杏儿之间有关系的话,是不是就能确定之前葵心查出来的结果——杏儿的二婶郑氏的人? 可是……郑氏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 阿欢只觉得脑中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交叉在一起,搅得她的思绪一片混沌。她左思右想还是不明白,于是干脆放弃了,快步赶上了前面的永嘉公主和权玉珑。 她们二人正在聊今年的秋闱:“我听皇兄说,秋闱的桂榜马上就要张榜了呢。” “对啊,秋闱之后还有春闱,然后是殿试,能走到殿试的,想必会出人头吧。”权玉珑叹了口气,“我家满门武将,我上头有三个哥哥,最喜欢带着我玩闹。而我娘偏偏爱好什么‘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之类的,为此没少训我,让我斯文一点。我的婚事迟迟不定,想来是她打着榜下捉婿的念头呢。” 这时候她们已经进了亭,丫鬟们正忙着将绣墩放在亭中石桌边。阿欢一进入亭子,刚好听到这一句,闻言吃了一惊:“榜下捉婿?这岂不是连对方什么性格都打听不清楚,就盲目嫁了出去么?” “哪有你说的这么吓人。”权玉珑嗔怪地看了一眼阿欢,“至少性格人品什么的,还是要了解的。再说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一个知根知底、两情相悦的顾清远么?” 阿欢一怔,还没来得及反驳,永嘉公主就笑眯眯道:“玉珑,你明年就及笄了,正值豆蔻年华,就没有什么意中人么?”她意有所指,“要我说,按照之前的几次科举来看,这一次的殿试前三甲,应该基本都是出自国子监。你人在京中,国子监的学生认识的也不少,就没有看中的么?” 权玉珑羞红了脸,打了永嘉公主一记:“你当挑什么呢?还我看中的!这是一个公主该说的话么?!”她一眼看到刚刚入亭的王娴之,“娴之,你瞧瞧,别看可萱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高贵模样,实际上促狭着呢!” “公主哪有高高在上啦?公主最是平易近人不过了。”王娴之夸了一句永嘉,然后好奇道,“你们怎么来这儿了,为何不去那边的桌子?” 权玉珑撇了撇嘴:“不去啦,那儿有不待见的人,碍眼。” 王娴之一脸的了然之色:“是因为廖云夕么?”她很是惆怅,“虽然她方才对公主和陆姑娘出言不逊,可是……如果她不主动请辞离开的话,我还是不好赶走她。” 其实根本不是因为廖云夕,不过王娴之和自己并不是很熟,将错就错也好。于是阿欢点点头道:“我们懂你的为难,无妨,在这儿食蟹倒别有一番野趣呢。” 王娴之一脸感激,唱了个花腔:“多谢姐姐们体谅娴之!”然后在几人的笑声中吩咐丫鬟,“待会儿拿最大的螃蟹给几位姑娘,都好好伺候着。”然后向她们三人笑着告辞,“如果丫鬟们伺候不周,姐姐们尽管来寻我!” 说罢就笑着款款离开。她走到桂花树下的长桌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身边是苏徽同顾汶迪,都是同她相熟的好姐们,王娴之便情不自禁道:“我原与陆姑娘不熟,在顾府的时候也未曾多加交流,原以为是个清高冷傲的才女,没想到今日聊了几句,发现她为人温柔可亲又落落大方,相处起来如沐春风,很是舒服呢。”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廖云夕那般说她,都没见陆姑娘恼,可见是个修养好的。” 苏徽笑道:“阿欢原先的确是你之前以为的那个样子,许是长大了,愈发会做人了,我哥哥前儿还夸过她呢。” 她们三人相熟,自然知道苏徽的哥哥正是宁远侯世子苏衍,王娴之不由得大为惊奇:“阿徽,我这么说你可别恼——世子的顽劣不驯满京城都是出了名儿的,陆姑娘能得他的夸奖,想来定是个极好的人物了。” 她暗暗琢磨:自己哥哥现在也年近十五,陆欢歌虽然年纪小,可是小小年纪就这般妥帖,长大后想来错不了。再加上二人家世相仿,又都是龙章凤姿的样貌人品,想必成亲后定会和和美美……更不用说自己会有一个相处和睦的嫂子了!王娴之越想越觉得靠谱,不由自主地就念叨了出来:“……嗯,这样定是极好的。” 顾汶迪看她也不吃蟹,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好笑地掰了一个满黄的螃蟹递给她:“琢磨什么呢?” 王娴之神神秘秘地招手让两人凑过来:“你们说,让我哥哥同陆姑娘成亲,如何?” “什么?”二人都是一脸诧异。顾汶迪看了一眼苏徽,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苏徽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的陆姑娘……是阿欢,我表妹么?” “是啊。”王娴之奇怪道,“陆家三房的姑娘与我又不熟。” “你和阿欢也没熟到哪儿去啊!”顾汶迪急了,“要你大哥娶阿欢,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们顾家的儿媳妇想抢就抢啊?!” 她本就性格直爽,噼里啪啦一番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苏徽急的扯了一把顾汶迪:“你说什么呢你!” 王娴之也急了:“你说这话何意?” 顾汶迪自知失言,无论王娴之怎么问,都一言不发。 可是谁料顾汶迪没开口,另一个人倒发话了。 “还能何意?”周荷慢悠悠地开口,“就是说顾家大公子同陆欢歌不清不楚呗。” “你别血口喷人!”顾汶迪凤目圆睁,“我大哥同阿欢清清白白的,你别污蔑他们!” 周荷嗤笑一声:“还是你别自欺欺人了罢。今日在场的姑娘们,当日在权家别院的也不少,顾公子将我表姐从湖中救出来,二人都是浑身*的……哎呀,知情者可不止我一人呐。” “那、那、那是事急从权!”顾汶迪磕巴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反驳的话,就没了下文。就在在场的姑娘们议论声愈来愈大的时候,阿欢她们三人也发现了这边不寻常的动静,朝这边走了过来。 尚未走到桂花树下,阿欢就听到了嗡嗡的讨论声:“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是真的,我那天看到了,二人衣服都紧贴在身上了呢……” “那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听说啊?” “嗐,太子殿下下令封口。今日要不是顾汶迪说出来了,大家肯定还憋着呢。” …… 听闻此言,阿欢的脑袋像是“轰”地一声炸开了一般!她头痛欲裂,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伸手抓住旁边的权玉珑,方才稳住了身形。 永嘉公主和权玉珑一左一右地扶住她,担忧地问道:“阿欢,你……” 阿欢闭目垂头,轻声道:“……我没事。”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向前走了几步,声音有些沙哑地响起在一片嗡嗡的议论中:“对,那天顾公子的确救了我。” 姑娘们见到她来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顾汶迪看到阿欢,简直快哭出来了,走到她身边,带着哭腔道:“阿欢,我不是故意的……” 阿欢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声音还是很轻:“没关系。” “对,顾公子是救了我又怎样?”她略略提高了声音,“嫂溺叔援,权也。一切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顾公子的救命之恩,阿欢没齿难忘。” 周围的姑娘都没有人说话,可是偏偏周荷开了腔。她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说得好。既然顾公子同表姐都有这般情谊了,那为何表姐还要同太子殿下纠缠不清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清脆地响起,周荷的脸上瞬间浮起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指着阿欢:“你、你……你居然打我!” “打的就是你!”阿欢双目直视周荷,毫不退让,“你口出狂言、搬弄是非,我打你,是为了好好教导你!” 周荷脸上不见了惯常的笑容:“陆欢歌,你欺人太甚!” “是谁欺人太甚!”阿欢厉声喝道,“你出口伤人却不知羞耻,心狠手辣又不知悔改,我早该教训你!” 周荷正待说什么,可是阿欢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连珠炮似的反问:“我当日为何落水?周莲为何去了沧州?我娘同姨母为何不曾往来?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为你仗着一点小聪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你当我不知你究竟为何三番五次地针对我?不过是你为了一己私欲而已!周荷,人在做天在看,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就不信你能一辈子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阿欢厉声说完这些话后,胸口因为气愤而不停起伏。周围一片静默,她却并没有去看周围人的神色,只是转身对王娴之道:“娴之姐姐,麻烦你帮我联系国公府派来的马车,我要回府。” 权玉珑同永嘉对视一眼,纷纷上前拉住阿欢。可是还没等她们开口说话,阿欢就回过头来,神色是出奇的平静:“我没事,只是累了。” 二人无法,只得和其他人一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阿欢的平静只撑到了她进入马车。当她踏入马车的时候,眼泪立刻汹涌而下。她的脑海中在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一个声音:“你要嫁给他了你要嫁给他了你要嫁给他了……” 她将脸埋在手掌里,努力让自己哭得无声。眼泪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她心中是大片大片的无望:今日在场那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自己如果不嫁给顾清远,还能嫁给谁?!难道无论我怎么躲、都躲不过宿命么?老天爷,你安排我重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她也是知道的,坠湖当日的事情,虽有太子严词下令不许外传,可是知晓的人也不少。自己不过是想着现在尚未到议亲的年纪,或许在事情天下皆知后,世人都不会往男女大防上联系,这样的话,自己即使不嫁顾清远,也是无妨。 自己的这些想法,虽然一直不愿承认,可是心中清楚的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而现在,不过是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也要被碾压么?!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感觉到马车停住了,一个人掀开帘子看她:“阿欢?” 阿欢一怔,却发现是箫景元。她顿时哭得更凶了:“你走开!因为你我添了多少麻烦?我自己的亲表妹都去害我、皇后娘娘也防备我!我告诉你箫景元,我谁也不会嫁!无论是你、还是顾清远,我都不会嫁!” 箫景元从未见过她这么伤心欲绝的样子,也从未见过她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就那么呆呆地掀着帘子怔在了原地。 阿欢看他居然还没走,只觉得心中堵着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可是不好再冲他发脾气,只得训斥车夫:“还不快走!等着看我的笑话么?!” · 箫景元看着那辆马车渐渐远去,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整个心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摘去了一般,很空、很空。 他自出生之时就被册封为太子,自小尊贵无匹,宫中除了父皇母后,对他无不千依百顺、极尽恭敬。他自小聪*黠,文才武略无一不精,无论父皇考校自己多么晦涩的古句、多么艰辛的箭术,都是手到擒来。 他记得父皇的教导,为君者最忌优柔寡断,须得当断则断,绝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他听进去了,于是这么多年,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他曾领兵征战沙场,杀伐决断从不犹豫。可是如今,他却因为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而难过地想要流泪。 他看着那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哭着渐渐远去,忽然想起了自己和她在宫中初见时的情形。 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梳了一个小巧的飞天髻,上面簪着点翠白玉响铃簪,随着她头部的轻微动作而发出轻轻的响声,一身双面绣荷花锦缎外裳,衬得一张素白小脸更加玉雪可爱。 她的声音清澈,如山间清可见底的溪流:“太子哥哥,你见到可萱了么?我新的了一句诗,你要不要听听呀?” …… 旁的姑娘或许在意的是首饰钗环,可是她却在乎的是笔墨书香。她从来都是自己心中最独特的阿欢。 可是…… 他想到了母后严厉的目光:“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母族势力强大的皇后,现在不是刚刚开国之时,既然无须皇后的势力巩固皇权,那么如果皇后势力过大,那么你的皇位难免岌岌可危!一个勋贵家的女子于你继位皇帝,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现在不过才年方十六,可是却已经失去了同龄少年的活力和犯错的机会。 他是太子,在他登上那个至尊皇位之前,他不容许有自己的感情。 箫景元看着马车在自己的视线中渐渐模糊、然后慢慢地不见了,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去。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第28章 疑窦丛生 宽阔疏朗的点苍斋正房内,偏厅摆放着一张雕花梨木的圆桌,周边围着一圈垫了松松的金丝缎垫的扶手靠椅。桌上摆了清香扑鼻的鸡丝荷叶米饭卷、酥炸甜糯软糕,正中两个并排的莲花瓣粉彩折边水瓷大碗中,分别盛着紫米粥和香菇肉糜粥。 广陵郡主正坐在靠椅上大快朵颐,她虽然吃得快,可是仪态依旧端庄,只是不似正餐时的严肃,甚至在同岫玉说笑:“这次怀孕,好像我的胃口尤为好呢。” 岫玉正为她端上一盏茶,闻言笑道:“这是好事情呀,说明郡主怀的是个小公子呢。” “公子?”广陵郡主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道,“若是生男的话,千万不要像阿笙一样无法无天就好了。”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可是广陵郡主最疼爱的也是陆笙歌。于是岫玉微微笑了笑,并没有顺着她说:“三少爷机敏慧黠,只是贪玩了些,不过根底好,日后定成大器。” “我也不奢求他成为什么举世英豪。”广陵郡主拿起一个精致的方形软糕,“我只希望他承爵后,足以撑得起国公府就好了。” “那是自然的。” 主仆二人本在闲谈,忽然琉璃神色匆匆进来了,广陵郡主随口问道:“琉璃?不是让你去小厨房那边吩咐晚膳了么?” 琉璃没有说话,一闪身,露出了身后眼眶通红的阿欢。 见到阿欢这个模样,广陵郡主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抱住阿欢:“怎么了这是?”见阿欢只是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却不说话,广陵郡主抬头看向琉璃,“姑娘这是怎么了?” 琉璃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广陵郡主复又看向阿欢,声音温柔:“阿欢,告诉娘你到底怎么了?” 阿欢的声音闷闷的:“娘,我……桂香的事情您查的怎么样了?” 她本来想说的是:娘,我不想嫁给顾清远。可是话到口边却又变了。因为她并不是真正的十二岁的小姑娘,她曾经嫁为人/妻,也曾受到心爱之人的背叛,也曾目睹本来欢声笑语的卫国公府因为她而不复从前。 她再也不是那个单纯的同一张白纸一般的陆欢歌了,这一路她已经想的很明白。 或许她并不擅长、也不忍心寻仇和报复,可是这一次,她不会让自己再平白无故的死去。 阿欢抬起头来,看向广陵郡主,甚至带了微微的笑意:“娘,关于桂香口中的‘杏儿’,我有一些想法,请娘随我去二婶的住处。” 说罢转身离开了偏厅。 广陵郡主看着阿欢的背影,低声对岫玉道:“找人去查一查,阿欢在齐国公府都发生了些什么!” · 其实要去找郑氏,并不是阿欢一时起意。当初葵心查出杏儿是郑氏的人之后,虽然阿欢不敢相信,可是在此之后葵心并没有查出其他的嫌疑之人,况且杏儿是郑氏陪嫁来卫国公府的,想来除了郑氏,并不会效力于他人。 在得知郑皇后的贴身宫女名为桃儿之后,阿欢更加确定了杏儿应该是郑氏的人。可是按照她前世对于郑氏的了解,她的的确确没有监视自己的动机。再加上凭着她前世对于郑氏的了解,她决定解决杏儿到底有什么阴谋的问题,最直接了当又迅速的办法,是应该直接去问郑氏。 虽然这一世比之前世有了不少变故,可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郑氏的为人。 郑氏虽然已为人母,可是出身书香世家,虽然暂时掌管着国公府的一应事务,可是还是有闲情逸致在书房练字。 阿欢熟门熟路地寻到了二房的书房——前世她们经常同处一室共同习字,习字能静心涤尘,那是阿欢最喜欢做的事。广陵郡主看到阿欢居然对二房的院落这么熟悉,心中微疑,可是并没有说什么。 雕花窗棂中,郑氏安静执笔的身影,因为阿欢同广陵郡主的到来而一动。她看到二人,放下笔迎出来,笑道:“大嫂和阿欢来了,真是稀客。” 坐在二房的正厅内,阿欢并没有直奔主题。她虽然前世同郑氏相交莫逆,可是那是建立在二人相处了三四年的份上。如今的她同郑氏并没有什么交情,如果贸然发问的话,难免过于突兀。 既然如此,那么……就尽力博得她的好感吧。 郑氏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的小茶盘,里面放着两只成窑五彩小盖盅,言笑晏晏:“大嫂同阿欢请喝茶。” 阿欢并没有去接茶,而是轻轻闻了闻空气中的茶香,笑着看向郑氏:“二婶,这可是雾山银针?” 郑氏为广陵郡主递茶的手微微一动,笑着看向阿欢:“想不到阿欢于茶道上也颇有研究呢。” 阿欢垂头微微一笑:“不过是略有涉猎而已。”接着品了一口茶,道,“二婶用的是去年梅花上的雪化成水,添了一些京郊的山泉,不知可是如此?” 这下,郑氏眸中的惊讶怎么也掩饰不住了。她赞叹地看着阿欢:“阿欢年纪亲亲,就这般好学多才,涉猎广博,真真难得。”她接着转向广陵郡主,笑道,“大嫂好福气,儿女双全不说,女儿还如此出挑,当得起‘陆咏絮’的才名。” 广陵郡主当然要客气客气:“哪有,都是世人给国公府面子罢了。” “并非如此。”郑氏神色很是认真,“其实我在进府之前,已听过了阿欢的才名。我观阿欢在府内之时,闺房内最多的便是书籍卷轴,甚至连书案就放置在床榻旁边,想来就知道并不是徒有虚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她亲昵地拉住阿欢的手:“你我之间虽然差了一辈,可是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我今日引你为我的钟子期,你认是不认?” 阿欢反握住她的手,笑道:“能得二婶青眼,阿欢自然欢喜。” 阿欢在郑氏房间里逗留了不短的时间,二人引经论典,赏析诗词,广陵郡主反倒成了陪客。说到高兴处,郑氏还换来了她的丫鬟:“采苓,去寻我前儿写的那一幅字来。” 阿欢看到采苓,自然很是欣喜。她曾多次出入郑氏的书房,当然认识在书房内侍候的采苓。她状似无意道:“采苓是个好名字呢,可是源于《唐风》?” 郑氏笑道:“我说什么来着?阿欢果真博闻强识。” 阿欢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啦,只是对于诗经印象比较深刻。” “我的丫鬟,名字倒都是来源于诗经呢。” 阿欢心中一动:“咦,二婶不是有个叫杏儿的丫鬟么?那她的名字……” 郑氏正从采苓手中拿过那一叠宣纸,随口道:“杏儿?她是我堂姐送我的陪嫁丫鬟,那是堂姐起的名字。” 堂姐?那岂不就是郑皇后? 郑皇后找人暗中监视她?! 既然自己能想到的事情,母亲想必也能想到。阿欢看了一眼广陵郡主,却发现她神色居然很是平静,她心中不由得疑窦丛生:为何母亲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此事了?! · 卫国公府虽然人口不多,可是素来各房在各房用膳。到了晚膳的时间,阿欢同广陵郡主便回去了。一踏入点苍斋,阿欢就问道:“娘,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了?” 广陵郡主看了看阿欢,叹气一声,缓缓坐下,招了招手:“阿欢,来。” 阿欢在她身边坐了,广陵郡主垂头看着她:“其实,我对皇后娘娘的目的,早就有所察觉。” “什么?” “当日你在权家别院落水之后,郑皇后曾派她宫内的大太监毕公公来传话,说……” 阿欢紧张地盯着广陵郡主:“说什么?” “……他说,待你大婚当日,皇后娘娘必当为你添妆。还有一句——郑皇后说,太子妃的母族不需要异常显赫。”广陵郡主看着阿欢,声音微沉,“接着毕太监就把被太子带走的周莲交到了我的手上。阿欢,想来在春日宴上,皇后除了对周氏姐妹产生了戒心,对你也是有所怀疑。而……之后你落水后太子的表现,更让皇后娘娘对你愈发警惕。” 阿欢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娘,那桂香使计让我马车出事一事,您可曾查出什么来了么?” 广陵郡主微微一愣。 阿欢看她的模样,心下明白她或许并未查出来,所以才愣住。可是她仔细一想,忽然觉得不对:如果广陵郡主开始查了的话,即使是未查到,最多是遗憾,也不至于愣神。她的反应…… 阿欢目光直视广陵郡主的眼睛,声音有些抖:“娘,您是不是并没有查桂香的事情?” 广陵郡主张口结舌:“我……” 阿欢心中涌出巨大的失望,她努力做到平静:“娘,您为何没有查呢?” “因为……”广陵郡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毕竟、毕竟在此之前,娘有孕了……” “对。”阿欢点点头,“娘身体重要,忘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有的。”她起身,低头看着广陵郡主,“虽然我的生命垂危,可是我毕竟没有死掉。娘一时间忘了也是有的。”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出了房间。 广陵郡主在她身后轻声唤道:“阿欢……” 她没有回头。 · 天色渐晚,阿欢坐在在漱玉洲旁的湖心亭内,望着幽深的湖水,和水中倒映着的一轮莹白的明月,忽然很想哭。 她知道之前自己同广陵郡主之前情谊不深,可是她以为自己这么多天努力修补二人的关系,或许会有些成效,可是广陵郡主还是…… 她呆呆地坐在亭中,夜晚的凉风贴着湖面吹来,茫茫黑夜无边无际,她忽的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无助。 她在湖心亭内坐了许久,想了许多过往的事情。她本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直到一支熟悉的笛声穿林度水,悠扬地响在她的耳畔。 是顾清远的笛声! 不对,这个时候,顾清远怎么会出现在卫国公府? 阿欢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人影。她试探着换了一声:“顾……清远?” “姐姐成天只想着顾大哥!”阿欢循着声音望去,自廊桥上走来一个身着湖蓝色掐丝直裰的小少年,明眸皓齿,笑得一脸揶揄,“姐,这是顾大哥教给我的,好不好听?” 阿欢被摆了一道,自然不开心。加上她本就心情不好,于是说出的话就没什么好气:“不好好念书,成天学一些左道旁门做什么?” “这怎么能叫左道旁门呢?”陆笙歌反驳道,“礼、乐、射、御、书、数,乐还排在名列前茅呢。再说了,顾大哥不就是六艺精修吗?” “凡事总有轻重缓急!”阿欢越来越烦,“你给我说说,现在四书读完了么?最基本的都没有学好,就不要本末倒置!” 陆笙歌很少见到姐姐发脾气,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一张小脸上呆呆的。 阿欢看到他这幅模样,不由得心软,又过去哄他:“姐姐也是为你好。阿笙,你也不小了,你将来是要继承国公府的。如果你立不起来,咱们整个陆氏都会抬不起头。因为咱们荣辱与共,你是父亲的长子,是长房长孙,你的责任……非同一般。” 她看陆笙歌不说话,还以为他还在生闷气,不由得叹息一声:“阿笙,你不要怨姐姐……你是府中最受宠的少爷,但是你不能恃宠而骄,身为长子,就要有长子的担当和责任。你现在如果将少年岁月都荒唐虚度而过,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陆笙歌微微点了点头,阿欢见有了成效,于是乘胜追击:“那个顾清远,为人深不可测,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罢。”免得……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谁知道,说到顾清远,一直垂头丧气的陆笙歌反而来了劲头:“姐姐,其实我接近顾大哥是为了你。” 阿欢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为了我?” “对呀。”陆笙歌有些雀跃,“你不是要嫁给他了么?我去探探他的虚实,看看他是不是够格做我们国公府的女婿。” 阿欢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闷气,让她如鲠在喉:“阿笙!你怎么这么做呢?!你害怕京中的流言蜚语还不够更多吗?!” 陆笙歌见姐姐又生气了,有些委屈:“顾大哥真的很不错啊……”他想到了一件事,如同邀功一般对阿欢道,“姐,顾大哥邀你明日巳时,在顾府的沧澜亭一见。” “什么?!”阿欢不曾想陆笙歌居然还带了话给自己,愈发上火,指着陆笙歌就骂道,“阿笙,你愈发胡作非为了!你再这样,我铁定告诉爹你的所作所为!” 提起陆绍明,陆笙歌吓了一跳:“别别别!姐我错了!姐你别生气!”跑出几步远,他又对阿欢高声道,“姐,今日你火气太大了!记得吩咐厨房炖点银耳桂圆粥去去火气!”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阿欢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阿笙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她气得在湖心亭又待了一会儿。 夜愈发深了,深秋的凉风徐徐袭来,已经有了微微刺骨的感觉。阿欢被凉风一吹,只觉得心头火渐渐消散。她想起方才陆笙歌,忽然心中一惊: 正如陆笙歌所说,自己今日的火气……的确大了点。 这是为什么? 第29章 人生长短 陆笙歌垂头丧气地回到点苍斋,广陵郡主紧紧地盯着他:“怎么,你姐姐怎么说?” “姐姐臭骂我一通。”陆笙歌哭丧着脸,“还威胁我要告诉爹。” 他话音未落,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响起在门外:“告诉我什么?”随后一位身着墨色蟒袍的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而来。 陆笙歌一看到这个男子,脸就垮下来了,甚至准备往广陵郡主身后藏,不过在看到来人踏入房间内的时候,瞬间老实下来,规规矩矩地袖手立在厅堂正中。 来人正是陆绍明,他看到儿子从来都没有好脸色,板着脸沉声问他:“你方才说,你姐姐为何骂你?又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没有没有。”陆笙歌连连摇头,向广陵郡主投以求助的目光。 “好啦,别一回来就训儿子。”广陵郡主笑着起身,为陆绍明换上中衣,一边朝陆笙歌使眼色让他快点出去,一边转移话题道,“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军中有什么事情?” 陆绍明冲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来就好:“近日运往营中的器械大多以次充好,在演练的时候出了问题,我今日便去了一趟兵部。” “兵部?”广陵郡主缓缓坐下,蹙眉道,“兵部侍郎不是周峥嵘么?” “是啊,我今日就是去找他询问此事。” “他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推卸责任呗。”陆绍明叹了口气,“他承诺将重新打造一批兵器,我也就没再追究。” 广陵郡主嗤笑一声:“兵部王尚书现下不在京中,周峥嵘一人独大,他推卸责任还能推卸给谁?明摆着这是把你当傻子耍呢。” “这点小事无妨。”陆绍明一撩衣摆在广陵郡主身边坐下,“我心中自是有数的,你虽然同洛陵闹翻了,可是毕竟周峥嵘是个聪明人,于公事上绝对不会动太大的手脚,顶多让我多跑几趟罢了。” “你呀!这个息事宁人的性子可不像国公爷!”广陵郡主抬头瞪了一眼陆绍明,“阿欢就是随了你,才会……”她自知失言,正准备岔开话题,却被陆绍明敏锐地抓住了:“阿欢怎么了?” 广陵郡主没好气道:“今日阿欢去齐国公府,同周荷之间有了龃龉。”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同我吵了一架。” “同你吵架?”陆绍明居然很是惊奇,“你也说了,阿欢那种脾气,怎么会和你吵架?”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广陵郡主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绍明,陆绍明越听脸色越阴沉,听到最后,甚至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桂香真是胆大包天!” “桂香一个小丫鬟,她能有多大的胆子去在马车上动手脚?”广陵郡主细细分析,“更何况,当日马车里面并没有涂毒药,反倒在马车外壁涂抹了一些迷药,就是算着如果在马车内投毒的话,痕迹太过明显;在马车外壁就不一样了,能有多少人注意到外面?如果不是顾清远有了事,我们也不会知道马车外面还有迷药。设计之人必定是打着极好的算盘,阿欢如果在马车内失事最好,如果侥幸逃了出去,再蹭上些许麻药,就此昏迷,然后那些人的后招就等在那里。阿欢在顾府的当日,令葵心来报信,让我查一查此事,我……” 她欲言又止,陆绍明难免追问:“怎么了?” 广陵郡主叹息一声:“我查出是周氏所为。”看到陆绍明骤然大变的脸色,她赶忙补充道,“只是证据不足,我便没有告诉阿欢,可是让她误会了……现在甚至连见都不愿见我了。我刚刚让阿笙去寻她,说是在湖心亭一个人呆着,唉。” 陆绍明一怔:“可是为何不告诉阿欢呢?她也快十二了,我看她最近越来越懂事,话也多了起来,应该能体会你的苦心。” 广陵郡主摇了摇头,语声惆怅:“虽然她这些日子与我愈发亲近,可是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啊。她本来就是一个什么事都往心里藏的人,桂香此事,其实她一开始并未告诉我。直到马车出事后,着实走投无路,才将真相告诉于我……”她越想越伤感,“这孩子怎么就是这个性子呢?同我亲近的时候尚是如此,那前几年她小小年纪,不爱说话性子又冷,那又默默咽下了多少事情?我虽隐约觉得是周氏,可是并无准确证据,如果贸然告诉阿欢,岂不是又让她再添烦恼么?” 看到广陵郡主有些哽咽,陆绍明赶忙上前搂住她,轻声安慰道:“你的苦心,阿欢会明白的。”他看广陵郡主还是一脸的伤心,于是寻了别的事来说:“你方才说,如果不是顾清远有了事,马车外的隐秘还不会被发现。那月皓你有没有想过,顾清远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广陵郡主一怔:“对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陆绍明见有了成效,继续提起另一个疑问:“还有阿欢今日在齐国公府,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提起此事,广陵郡主明显不再伤感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咬牙切齿的愤怒:“今日在齐国公府,有两个人给了阿欢气受,一个是刚刚上京就职的户部侍郎之女,另一个就是周荷。”她将刚刚打听回来的事情告诉了陆绍明,陆绍明却并没有广陵郡主那样的愤怒,而是沉吟道:“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为何胆敢先挑衅了公主又寻阿欢的麻烦?其中必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广陵郡主冷哼一声,“你呀,想问题不要太复杂了,必然是廖侍郎在任上的时候将此女宠得太过无法无天。”语风一转,“还有那周荷,先前做的孽还没找她清算,现如今竟然敢胡乱散播阿欢同太子的谣言,这不是找死么!” 陆绍明蹙眉道:“为何周荷要说这些话?这是她一个闺阁女儿能说的么?” “所以说她是找死么,自己想死还非要拉上阿欢!” 陆绍明并没有被广陵郡主的思绪所引导,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慢慢说下去:“周荷之所以处心积虑要败坏阿欢的名声,其用意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她心仪太子——或者这么说,周家企图出一个太子妃。这样一来,按照这个思路,顾清远的事情也很好解释了,如果按你说的是周氏所为,定是周氏想出的一石二鸟之计,如果能除掉阿欢最好,那么咏姐儿便是国公府的大小姐,什么都独一份儿;如果除不掉的话,顾清远也被她派人告知,因着事发突然,定会亲自去救人。想来这也是周氏的另一个谋划,就是要在阿欢坠湖那一次之后,坐实顾家同咱们家的婚事。” 他语声平缓,思路清晰,广陵郡主顺着他的话往下想,越来越心惊:“想来当日在春日宴上,在周莲看到阿欢同太子之时,这个隐患就已经埋下。周氏姐妹一心向往太子妃之位,那么……咏姐儿又何尝不是?或者说——周氏又何尝不是冲着太子去的?” “对,更何况周峥嵘本就是周氏的嫡亲兄长,她们二人若想联手对付咱们,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广陵郡主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她嚯的一声起身,恨恨道:“周氏蛇蝎心肠也就罢了,洛陵为何也这般对我!这般毒辣的计谋,她也敢对阿欢用!” “你现在有孕,不要太过动气。”陆绍明安抚她道,“现在我们已经猜出了她们二人的阴谋,可是正如你所说,并无确切的证据,当下要紧的事情,还是要让阿欢同你母女一心啊。” 广陵郡主很快被夫君劝了下来,继而又满是惆怅:“我今日情绪尤为容易激动呢。唉,你说的对,要先让阿欢同我之间没有隔阂啊。” · 次日阿欢并没有去点苍斋请安,而是直接去了明心堂。她起的早,直接进了内堂的时候,陆老夫人尚在梳洗。 听到阿欢来了,陆老夫人便连声让人“速速请大小姐进来,别在外面冻着了”。然后在阿欢撩开卧房的帘子进去的时候,看到陆老夫人一如既往的温暖笑容,忽然泪水决堤般涌出。 陆老夫人不顾丫鬟还在为她通头发,赶忙将阿欢搂在怀里,柔声哄到:“哎呀哎呀,祖母的小阿欢,这是怎么了?” 阿欢将头埋在陆老夫人怀中,她声音闷闷:“祖母,你曾说会哭是因为在乎,为什么人要这么在乎他人呢?” 陆老夫人语声轻柔,一如阿欢小时候睡在她身边,给她讲故事那般:“因为你长大了呀。” 阿欢的眼泪一直在流,可是心中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想说我走了很远的路,却忘记了为什么出发。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为什么我却这么疲惫了呢? 陆老夫人的手轻轻抚着阿欢的头发:“祖母没有你读过的书多,可是祖母却知道人活于世,并不能将所有的压力都加诸于自己身上。阿欢,人的一生很长,不能活得太累啊。” 阿欢没有说话。 她要怎么说,自己的人生其实很短,如果这一世,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很可能就止步在十五岁的那一年? 第30章 似梦非梦 京城的春末夏初,天朗气清,莺声燕语,绿树青葱,湖泊翁润。 今日正是四月二十四日,昨日殿试钦定成绩,今日皇帝赏宴,一甲前三名要骑御赐的高头大马游览京城,向世人彰显大晋的英才,绕城一圈最后入皇宫赴宴。 这一次的三鼎甲尤为引人注意,尤其是探花顾清远,是此次殿试年纪最小的一位,以十五岁的稚龄蟾宫折桂,更因其惊才绝艳、丰神俊朗,被誉为“玉面顾郎”,风头甚至盖过了状元和榜眼,在场的女子几乎都是冲着他来的。 当日,顺天府派出了众多侍卫维持秩序,侍卫们甚至拿了长枪挡住街道两旁挤满的围观人群,可是仍然挡不住群众们膨胀的好奇心。无论男女老少,都蜂拥而出,准备好好瞻仰殿试前三甲的仪容。 没过多时,就有一队人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高举大晋旗帜开道,随后当先打马而来的,是一位年约而立的男子,眉目深邃,神态从容不迫;在他身后的是稍稍年轻一些的男子,相貌平常,可是面带和煦的笑容,令人观之可亲。 正是本次殿试的状元同榜眼。 而策马紧跟在二人后面的,正是探花顾清远。 他身着一身竹青色的素纹锦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在灿烂的日光中,愈发显得一张脸庞丰神如玉、光华熠熠,虽然年纪尚轻,可是气势却已然英气逼人。骑在高大骏马之上,说不尽的长身玉立、风华朗朗。 在场的女子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轻呼。渐渐地,不知道是谁起得头,姑娘们顾不得矜持,纷纷把身上的荷包、绣帕等物朝顾清远扔过去,一时间漫天飞帕,香气弥漫。 顾清远目不斜视,不疾不徐地跟在前面二人的身后。可是走到一处小楼边,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顾清远抬起头看向小楼上的那个带着帷帽的女子,仿佛二人是有心灵感应一般,那个女子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对,顾清远忽地展颜一笑。 这一笑端得是容姿端朗,似乎春光都因他这一笑而变得明媚。在场的人自然注意到了,便顺着顾清远的目光看过去,恰好看到那个女子将手中的绣帕抛给了顾清远。 一张翠色的绣帕极轻,在空中飘飘荡荡,顾清远伸手去抓,却不料在帕子抓入手中之后,身子却越探越偏,猝不及防地就栽下了马去! …… 顾清远忽的一下翻身坐起,喘着粗气,胸口不停起伏。他一拭额头,拭了满手的冷汗。 他怔了片刻方才松了口气,复又躺回床上。想起方才那个梦,他再难入睡,于是便睁着眼睛想事情。 刚刚的梦,真切的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一般。虽然小楼之上的那个女子并没有摘下帷帽,可是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就是陆欢歌。 ……可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笃定,那人就是陆欢歌。 自己又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想了半天也未果,顾清远索性起身了。顾家崇尚寒窗苦读,是以他的朗月居内一个侍候的丫鬟也没有,唯一的小厮顾迟也只是在他外出之时跟随,平日一应事务,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顾清远收拾妥当之后,便在院中练剑。国子监要求文武双修,他自然也不例外。谁知他不过刚刚练了一招半式,就见院落门前探出一个脑袋:“大哥?” 是顾汶迪。 顾清远收了剑,对着顾汶迪微微笑了笑:“你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顾汶迪不接话,反倒碎步蹭到他身边,神色有些忸怩,嗫嚅道:“那个……大哥,我有事要告诉你。” 看顾汶迪这幅模样,顾清远就知道她要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顾汶迪将昨日在齐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顾清远,不过就是隐去了自己说的那句“顾家儿媳妇”。 顾清远越听脸色越沉,顾汶迪偷偷觑着大哥的脸色,心中正在庆幸,好在自己方才并没有全部招了,就听耳畔响起顾清远微微带了怒意的声音:“汶儿,你给我说,是谁把顾陆两家有议亲的打算说出去的?” 顾汶迪脸色一僵。 根本不用她说一个字,单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这是她说的!顾清远强压住心头的怒气,努力做到平静地对顾汶迪道:“你为何要将此事说出去?” “大哥你不知道!”顾汶迪看顾清远虽然极力克制,可是依旧掩不住生气的神色,赶忙分辨道,“王家姐姐也看上了阿欢,想说给她哥哥呢!” “你还狡辩!”顾清远沉声呵斥,“那话是你一个闺阁女子能说的么?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名誉,你也替陆欢歌想想好么?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张扬了出去,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的声誉,岂不是就被你祸害了?” “可是……”顾汶迪有些委屈地撇嘴,“大哥你三番两次的救了她,那日还是在湖里,衣裳都湿成那样了……她还能嫁给谁啊?再说了,当日在场的人也不少,就算封嘴,又能封多久呢?” “你闭嘴!”顾清远上前一步,低头紧盯顾汶迪的眼睛,语声严厉,“别说陆欢歌年纪还小,就说顾陆两家都没有决定下来的事情,就被你这样宣扬出去了,做事莽撞不思后果,你置顾家的清名与何处?” 他说到这儿,忽然一阵恍惚,似乎耳畔响起了一句熟悉的话:“……顾家清名?我的新婚妻子死在大婚当晚,父母居然帮着凶手遮掩罪行!这清名要来何用?你们承受着这样的清名,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他正待蹙眉思索,便听顾汶迪在旁边小声咕哝了一句:“能有什么后果啊……” “你还说?!”顾清远登时就生气了,“陆欢歌她虽年纪小,可是懂得事一点儿都不少!如果她一旦想不开,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该如何?” 顾汶迪被这个想法吓到了:“……哥,不会吧?!” 顾清远冷哼一声:“你虽然比陆欢歌年纪大,可是行事不仅没有人家有章法,还不学无术!我听母亲说,宋滦夫人那里,你的课业是最差的?” 顾汶迪没敢做声。 顾清远急着要去顾夫人那里将此事告知于她,便也没多训斥顾汶迪,只说了一句“你好好反省!”便离开。 可是,谁知他刚刚踏入顾夫人的房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陆欢歌,她身着一袭江水白的云纹长裙,莹玉一般的小脸上尤为憔悴,顾清远就怔了怔。 反倒是陆欢歌看到他先打了个招呼:“见过顾公子。”然后转身对顾夫人道,“多谢夫人招待,宋夫人应该到了,阿欢先去学塾。” 顾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她便低头缓缓走了出去。 顾清远直到看不到她的人影,才转过头来,谁知一转过头,就撞进了顾夫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中。 “怎么,心仪人家了?” 顾清远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顾夫人端起白瓷浮纹茶盏,一边轻轻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一边问道:“你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早?” “清远有一事相求。”顾清远肃容道,“请母亲对汶迪严加管教!” “汶儿?”顾夫人诧异道,“她怎么了?” 顾清远将昨日在齐国公府的事情,从头至尾告诉了顾夫人。 顾夫人越听越严肃,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顾清远说完之后,还补充了一句:“汶迪都快十三了,她的婚事马上就要相看起来了,哪能成天这样口无遮拦、孩子心性?该管教就管教,母亲也不能太惯着她了!” 顾夫人叹气:“我知道,可是汶儿自小身子弱,我和你爹难免就偏疼些,现在的这个性子……唉,真是愁死人了。”她想了想,“昨日那事,汶儿也太离谱了些!这些话哪是能随随便便往外说的?不过现在你爹在外,要不等你爹回京之后,我们再好好商议一番?” 顾清远点了点头,正准备请辞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娘,方才陆姑娘来找您做什么?” “是我听门房来报说她早早就来了,就唤她来说说话。”顾夫人感叹道,“陆家虽然根底浅,可是为人行事却是不差。我同她聊了好几句,她只字不提昨日的事情,可见是个心胸宽大、修养极佳的。”忽而想到了什么,看着顾清远只是笑,“怎么,人还没进门呢,就关心上了?” 顾清远叹了口气,摇头道:“娘您还是把心思放在妹妹上吧,儿子去国子监了。”说罢行了一礼之后离开。 顾夫人看着顾清远的背影,撇了撇嘴:“儿子老成持重,女儿天真无邪,唉,怎么反倒是两个极端呢?” 第31章 世事难料 顾清远走出顾夫人的房间,正准备喊人备马,却看到不远处云横桥上,一个素白的身影倚桥扶栏,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阿欢看着那个顾清远缓步而来,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方才鼓起勇气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顾清远低下头去,凝视着阿欢,声音很轻:“你还好么?” 阿欢忽地就湿了眼眶。 她很想告诉他自己并不好,她想将自己这么多天的感受一吐为快,她想亲口问他,他为何要给自己下毒……很多的话想说,可是理智告诉她,自己并不能。 这是自己需要承担的事情,此人早已非昔人,所以她要做的,唯有闭口不言,将所有的话的都埋在自己心里。 阿欢摇了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顾清远的声音:“陆姑娘请留步。” 阿欢回过头去看他,顾清远上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些:“清远有些疑惑,请陆姑娘解惑。” “请讲。” “我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顾清远看着她,“和你有关。” 他那次昏迷,阿欢当然记得,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那又怎样?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不是。”顾清远立刻否认,“那个梦很真实……真实得像是真的发生过一般。”他又上前一步,二人之间距离极近,阿欢几乎能听到他呼吸的轻微声音,“你在那个梦里,也很真实。” 阿欢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唐突,请陆姑娘恕清远无礼。”顾清远接着道,面色有些疑惑,“你我在梦中……似乎成亲了,可是你却是在大婚之夜,因我倒给你的一杯合卺酒而身亡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他竟然就这么直白的问了出来?!如果不是他在酒中下毒,自己怎么会毒发过世?! 可是……如果是他下毒,他为何要来问自己这件事? 而万一这只是他的计谋,为的就是扰乱自己的思绪呢? 阿欢心乱如麻,看到顾清远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只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道:“我不知道。” 顾清远静静地立在阿欢对面,他的唇角稍稍上扬,一双凤目微微眯起——阿欢心中一跳,她对顾清远何其熟悉,自然明白这是他心中存疑的表现。顾清远当然是不好糊弄的,阿欢也没有那个把握让他完全相信自己的话,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说话。 顾清远看到垂目不语的阿欢,轻轻笑了一声。阿欢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几乎没有温度:“陆姑娘,你春日宴上第一次见我,目光惊惧;在卫国公府第二次见我,神色厌恶;第三次。你是名满京城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可是为何屡次在我的面前失仪?” 阿欢微微一怔。 顾清远含笑道:“如果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会相信的。我虽不知你为何要隐瞒,可是我知道的是,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自己查出来的。” 阿欢反问:“你自己查?怎么查?” 顾清远笑容依旧不变:“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也有庄周梦蝶之事。我若能自己梦到事情的真相,陆姑娘不就白费心思了么?” 阿欢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面前的这个人虽然是笑着的,可是目光冰冷,语声毫无波澜……他不是顾清远。 不,他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顾清远。 原来的顾清远,从来不会用这样近似威胁的话语逼迫她,也不会让她有一种无所适从的压迫感。阿欢脸色惨白,连连后退:“顾公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陆姑娘。”顾清远从袖中缓缓拿出一个荷包,递到她的面前,“陆姑娘可否解释这是何物?” 阿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顾清远轻轻叹气,神色中居然充满了同情:“陆姑娘,你真的很不会说谎。” 阿欢看着自己熟悉的眉眼,忽然想到曾经的一天,顾清远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她去他们必经的街道上看他,街上的女子不顾仪态,纷纷将自己的手帕香囊抛给他,于是自己也丢出去了一方绣花帕子。 为防有人发现自己居然做这样的事,她甚至不知道他接到了没有,拿出就匆匆回了府。 后来他来找她,眉目似乎都蕴了笑意:“前儿我们经天水街去皇宫,你去了么?” 她摇了摇头:“我怎么会做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 他从怀中拿出一方翠色绣帕,语声带笑:“那你说,这个帕子是谁的?” 她故作镇定:“我怎么知道?” 顾清远就那样看着她笑,一身玉色的绸面丝光直裰衬得他愈发俊逸,英挺的眼角眉梢都挂着笑,他语声温柔:“阿欢,你真的很不会说谎。” …… 回忆似是被碾过一般的伤痛,阿欢极力克制欲落的眼泪,声音都有了微微的哽咽:“我不知道……不要逼我。” 顾清远看着她泪盈于睫的模样,终于退了一步,叹气道:“我也是无法,请陆姑娘原谅。” 阿欢看了顾清远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心中是近乎绝望的,她重生这一世,本是想着修复母女关系、然后让顾清远自食恶果。可是现在,广陵郡主同她之间的一点点进展也消弭无形,甚至连自己前世原本确定的凶手顾清远,都有了洗脱嫌疑的迹象…… 更不用说,种种与前世不同的变数了。 她一直做一个循规蹈矩的贵女,一直都是端庄冷静的。她是那么努力,努力让整个京城都因自己无与伦比的才气、完美无缺的仪态而折腰。 可是她收获了什么?是清高自傲的名声,是为数不多的朋友,还是一份无疾而终的感情? 阿欢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有了想放下一切,痛痛快快挥霍人生的感觉。 这一世的顾清远,同上一世的顾清远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前世的顾清远不会习武,身上没有这一世的顾清远的那种隐隐散发的凌厉之气;而这一世的顾清远,也没有前世的他的温柔如水……阿欢摇了摇头,不管是哪一种,和自己都没有关系了。 从今以后,她不会再追究过往的事情了。 人生苦短,这一世的爱恨情仇都已经数不过来,她如果再因上一世的事情而耿耿于怀,还有什么意思? 这重活的一世,就像是平白无故获得的时光,如果她还是因为那些过往的伤痛而令自己终日郁郁寡欢,那么这一世不就白活了么? 那个曾经死去的陆欢歌,就让她过去吧。 · 整个卫国公府都知道,大小姐变了。 其实一开始说她变了的人,也不过是一些亲近的丫鬟们。可是一传十、十传百,例如“大姑娘今日竟然没去点苍斋请安”这句话,传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大姑娘决心再不踏入点苍斋院门”。 而这样的流言蜚语,上位者往往都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于是当广陵郡主听到这些的时候,简直勃然大怒,立时要拔了那些人的舌头。 然后就是怒声让人喊大小姐来点苍斋。 琉璃战战兢兢地回来,回报给广陵郡主:“姑娘不在府里。” 广陵郡主一怔:阿欢居然不在府里?可是她素日除了又些非去不可的聚会之外,一般都是待在房中读书习字,就算要去哪里也都会先行告知于自己,何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终是担忧女儿的安危,广陵郡主扬声吩咐立刻去寻大小姐的下落。 阿欢其实是去了骠骑将军府。 说来也奇怪,在她决心要随心所欲地过完这一生后,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游览天下美景。 可是这个想法说说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且不说一个女子独身上路有多么危险,就说没有通关文书,她甚至连京城都出不去。 可是她现在根本不想待在卫国公府,索性便收拾了些衣裳,寻了个借口去了骠骑将军府。不得不说权玉珑还是很了解她的,看她近乎灰头土脸地上门,什么都没问,反倒在她收拾妥当之后,带她去西山看枫叶。 同去的自然少不了永嘉公主。她生于皇宫,看惯了规规矩矩的妃嫔,对阿欢这样离经叛道之事就很难理解:“你说走就走,难道就没想过后果么?” 阿欢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用手去接从空中飘下的红枫叶:“能有什么后果?” 永嘉同权玉珑对视了一眼,对方以目光安抚她:没事,她也就是出来散散心。 永嘉不相信:散心能卷着衣裳跑么?别说你不知道国公府找她都找疯了! 权玉珑摊了摊手,示意她也无法,一转眼却看到阿欢已经走上了上山的青石小径,赶忙快步跟上。 西山之所以远看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是因为种了满山的枫树。秋意正浓,恰是西山红枫最好看的时节,入目皆是火红一片,如同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晚霞,华美绚烂到了极致。 西山红枫颇负盛名,来往的游客自然不少。可是同往常一样,因着永嘉公主,皇家侍卫早早地就清场,是以三人都没有带帷帽,优哉游哉地往山上走。 西山除了红枫有名,另一个名胜就是建在半山腰的出云亭。阿欢拾阶而上,看到一个掩映在红色枫叶中的的一座四石柱攒尖顶方亭,笑着回头:“这就是出云亭罢?” 权玉珑抿唇一笑:“正是呢,你上去看看么?” 阿欢提着裙子:“自然是要去的。” 永嘉公主喊了一声:“我也去!”可是还没等她动作,却被权玉珑拦下了:“你去做什么?” 永嘉很奇怪:“我怎么不能去了?” “顾清远在亭子里呢!你去碍眼么?” “顾清……” “你小点声!”权玉珑狠狠地拉了一把永嘉的袖子,“你也觉得阿欢反常吧?你还记得她前几天在顾府宋夫人那里请假了么?我问过葵心了,其实她那天早早地去了顾府,然后竟然没见我们,连书也不读就回府了!之后就一直是现在这样有些拖沓的样子了!你不觉得这可疑么?” “可疑是可疑,可是和顾清远……”永嘉眼前一亮,“你是说,她在顾府因为同顾清远之间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最近一直郁郁寡欢成这样?” “对!”权玉珑得意洋洋,“我厉害吧?” “可是阿欢现在见顾清远,不就是私见外男么?”永嘉忧心忡忡,“这样不太好吧?” “除了你我,谁能知道?”权玉珑翻了个白眼,“再说了,顾汶迪不是说了么,他们两家早有议亲打算了,可能觉得阿欢还小,就没有声张罢。”她拖着永嘉公主离开了那里,“走啦走啦,让他们自己聊去把,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 西山山峰耸秀,路边怪石玲珑,棱壁横坡,红枫耀眼,很有移步换景之感。阿欢看着渐渐显露出来的出云亭,笑着转过身:“你们看这亭……” 身后空无一人。 她不知道权玉珑并永嘉公主二人去了哪里,只得往上走,可是她没走几步,就明白过来了。 顾清远立在亭子里,身着一袭玉牙白绣澜边的月白长袍,腰束白玉带,立在一片红艳艳的彤云之中,愈发显得整个人清雅脱俗,气质非凡。 阿欢转身就走。 顾清远赶忙上前几步,声音微沉:“陆姑娘,请留步!” 可是阿欢愈发加快了步伐。 顾清远自然也大步流星地追了过来。 阿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心中着急,正准备再次加快步伐,可是脚下一滑,竟然一脚踩空,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倒在地,骨碌碌地顺着石径滚了下去! 顾清远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飞扑过去,在阿欢的头即将撞在小径边石头的尖锐上的时候,一手揽住了她,一手挡在了她和石尖处! 电光火石之间,阿欢的头重重地磕在顾清远的手上,与此同时,顾清远“嘶”的一声痛呼,令阿欢原本有些迷茫的意识瞬间清醒! 她不顾身上的疼痛,侧身看到身后顾清远一双鲜血淋漓的手,瞪大了眼睛,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你……” 顾清远咬牙皱眉,可是在看到阿欢潸然而下的眼泪的时候,却努力地挤出一抹笑:“你没事吧?” 阿欢眼泪一直在掉:“你有事没有?” 顾清远倒吸着凉气:“应该没事……” 阿欢看他的模样,知道他应该是痛到了极点,况且方才他从高处扑过来那一下,必然磕的不轻,于是她强撑着起身:“我扶你……” 可是尚未大动,身上就传来一股剧痛,阿欢咬着牙,正准备再试,却被顾清远拦下了:“你别动,你的丫鬟侍卫呢?” 阿欢想起前世自己大婚前的这么一次,永嘉同权玉珑也是将所有人都支开了,便试了试泪道:“让她俩带走了,没事,我扶你起来。” “不用。”顾清远推开了阿欢的手,拿那只完好的左手撑在地上坐起来,腿正准备用力,可是谁料已经起身一半,却在膝盖处传来一阵锥心的痛。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阿欢瞪大了眼睛,顾清远又试了一次,这次却连站都没站起来! 阿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顾清远微微苦笑:“恐怕,你要去找她们来了。” 第32章 双双出事 永嘉公主和权玉珑看到双目含泪、衣衫凌乱的阿欢的时候,还以为她遭到了不测。 权玉珑想当然地认为阿欢收到了某人的非礼,登时大怒:“是不是顾清远对……” 阿欢脸色煞白地摇头:“不是!你们快跟我去救他!” “救他?”权玉珑同永嘉对视一眼,带上随身的侍卫跟随阿欢快步而去。 在场的侍卫们都是皇家和将军府派来保卫自家姑娘们的精兵,行动自然很是迅速,很快就把顾清远带走了。阿欢松了一口气,这才察觉出身上的疼痛。 她一皱眉,永嘉公主就看出来她的不适,关切地问:“阿欢,你是不是也受伤了?” 阿欢看了一眼她,心中微涩:如果一旦说出自己受伤了,她俩难免会把自己送回卫国公府去。可是,就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关心自己,那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她摇了摇头。 权玉珑看她面色不妥,还以为她是担心顾清远,于是挽起阿欢的手安慰道:“别苦着一张脸了,人家顾清远为了救你伤成那样,方才不也笑着的么,应该是没事的。” 阿欢咬住下唇:“可是……他、他伤的是右手啊。” 永嘉也安慰她道:“没事,我已经派人去宫中宣太医入顾府,他定会没事的。” 三人再也没有了游山玩水的兴致,共同商定一同去顾府,以拜访顾汶迪的名义去看一看顾清远。她们都坐上了永嘉公主的金缨车舆,一同前往顾府。 权玉珑坐在阿欢旁边,揽住她轻轻道:“阿欢,顾清远三番五次的救你……你恐怕真的要嫁给他了。” 真的要嫁给他了么……阿欢不由得怔松起来,永嘉见她这幅模样,瞪了一眼权玉珑,又寻了别的话来闲聊:“明日秋闱要张榜了呢。秋闱之后就是春闱,春闱之后便是殿试……想来我同玉珑的婚事也近了。” 权玉珑叹气道:“阿欢,你知足吧,顾清远好歹是一心一意的对你。而皇后娘娘同我娘都是想着榜下捉婿,我和可萱……其实是最应该担心的。” 一心一意?阿欢不知道顾清远的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她知道,可是如果今日出事的人,换成了任何一个女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救。 他本性一直如此,胸怀宽阔、为人大气,所以才会在同自己素不相识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了自己。 第一次是情急之下的义举;第二次,自己虽言语中伤与他,可是他在收到消息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救自己了。 而这一次,虽然在之前他们闹得很不愉快,可是他伸出手来为自己挡住石头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那是他的右手啊。 引弓弄弦、挥毫泼墨的手,如果真的落下了病根……她不敢去想。 阿欢轻轻闭上了眼睛,这样的一个人,对一个与自己基本毫无瓜葛的人都会如此奋不顾身,那么在他同她心心相印的前一世,为什么他要对她下毒呢? 这么多天,阿欢第一次想到,或许,当初害自己身亡的人,其实并不是顾清远。 …… 她们到达顾府的时候,毫无意外地看到顾府乱成了一团。这样的情况同顾清远中毒那晚很像,她甚至很想直接冲入朗月居内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是正当阿欢还没动作的时候,一辆熟悉的宝蓝色圆顶垂珠马车停在了顾府的大门前,从车内下来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广陵郡主! 她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顾府门前的阿欢! 她声音微颤:“阿欢!” 阿欢回过头去,看到是广陵郡主,条件反射地扭头便走,可是不知为何,身体却不受控制似的,力气像是被完全掏空一般,她脚下一软,竟然缓缓晕倒! 权玉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广陵郡主第一次不顾仪态,提裙快步走上台阶,一把将阿欢抱在怀里,眼泪欲落:“阿欢,娘带你回家!” ·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鎏金博山炉悄无声息地燃着若有似无的香气,一圈一圈萦绕在偌大的殿内,熏得人昏昏欲睡。 郑皇后坐在高高的凤座上,手中端着一盏青瓷缠枝花纹茶杯,目光微垂,不辨喜怒地看着刚刚入殿的太子。 箫景元跪在地上,垂头一言不发。 郑皇后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整杯茶,将茶杯不轻不重地磕在身侧宫女的茶盘上,起身缓缓走到箫景元身边,沉声问道:“方才你去了哪里?” “回母后,我……去了国子监。” “啪”得一声,郑皇后居然一巴掌扇了过去! 箫景元的头被打得微微一偏,脸上也浮起了淡红的五指印。郑皇后神色淡淡:“你方才去了哪里?” “回母后,儿臣去了国子监。” 郑皇后毫不犹豫的又是一巴掌! 这一次明显比刚才那一巴掌要狠得多,箫景元的唇边都被打出了血。郑皇后的镂空玳瑁錾金护甲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条淡淡的血痕,可是他依然坚持:“儿臣去了国子监。” 郑皇后将手拢在袖中,微微嗤笑:“你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她缓缓附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箫景元问道:“你是不是去了卫国公府?” 箫景元沉默。 郑皇后自顾自道:“你听说陆欢歌晕倒,所以去看她了,对不对?” 箫景元继续一言不发。 “你这个混账!”郑皇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声音变得冷硬,“你难道不知道顾清远也出了事么?人家郎情妾意,你在这儿单相思有什么用?” “不是的!”箫景元的双眼微微发红,声音嘶哑,“她说过……她不会选择我,也不会选择顾清远!” “景元,她是不会选择你。”郑皇后怜悯地望着他,“可是,由不得她不选顾清远。” 第33章 秋闱解元 箫景元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郑皇后:“母后,您……” “话都说到了这里,我也不怕你知道。”郑皇后不紧不慢道:“本宫已请了圣旨,在陆欢歌年纪稍大之时,就会赐婚顾清远。”她看着箫景元骤然煞白的脸色,“到那时……岂是她说不嫁就能不嫁的?” 郑皇后扶住身边的宫女,款款走过箫景元。箫景元回过头去看自己的母亲,看到金凤翱翔的宽大裙摆逶迤在她的身后,凤冠之上珠翠缭绕,九只赤金打造的凤凰,口衔珠滴,光华流转,彰显着一个王朝皇后的尊贵。 箫景元低下头去,眼眸中明明灭灭,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候在他身侧的贴身太监走过来,附身扶起了他:“殿下,您吩咐的东西奴才已经送去了。” 箫景元顺势起身,掸了掸衣摆,先是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沉声道:“好,将同样的东西送一份去顾府,并……带个话给顾清远。” “殿下要奴才捎什么话?” “就说……”箫景元咬了咬牙,“我最心爱的宝贝给了他,请他务必珍惜。” · 顾府朗月居内,当顾清远听到这句话后,随即就怔住了。等他送走了东宫的掌事太监之后,顾迟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太子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给你什么宝贝了?” 顾清远低头沉吟片刻,然后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太子应该是放弃陆姑娘了。” 顾迟很奇怪:太子把心爱的宝贝给了公子,怎么就是放弃陆姑娘了呢? 看他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顾清远拿完好的左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唉,笨成这样,我当初怎么就挑中了你?” 说罢施施然出门去了,留下一个捂着脑袋的顾迟在后面喊:“公子,公子您的腿没事吧?!” 顾清远并未远离,而是去了房间旁边的书房。他铺开一张宣纸,狼毫蘸饱了墨,提笔准备写信。因着右手尚有伤,他这封信便是左手执笔,于是写得极慢,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写完并封好。 他将信递给顾迟:“喏,把这个派人去送给我爹。”顾迟应声而出,谁料门还未关上,顾清远就听到门外有人来报:“公子,有客来访。” 顾清远一点儿也不奇怪,他最近因着频频出事,京中同顾府交好的一些人家都没少来看他。他本以为是与自己素日交好的一干公子们,可是当此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是真真正正的震惊到了。 来者一袭云水纹绣滚边的月白袍子,乌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更显得眉眼深邃,举手投足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居然是彰桓帝! 还没等顾清远反应过来,从彰桓帝身后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正是苏衍。他笑眯眯地冲顾清远打招呼:“清远,好久不见呀。” 顾清远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就立刻跪下行礼:“草民顾清远见过……” “免了免了。”彰桓帝摆了摆手,“什么草民不草民的,你爹同我私交甚好,我微服在外,你称我一声世叔也可。” 要说彰桓帝同顾瑀私交甚好,顾清远也是知晓的,因为他之前见过一次彰桓帝,就是在他爹的棋桌之上。二人你来我往、杀伐鞭挞毫不客气,彰桓帝还给了顾清远一块上好的徽墨。 多亏他从小就极佳的记忆力,才能让他一眼认出彰桓帝。 苏衍笑嘻嘻地冲二人眨眼:“把大伯带进来,我也算功成身退啦,你俩慢慢聊,我去门口守着。”说罢一闪身就出去了。 顾清远请彰桓帝坐在了他平日常坐的榻上,又斟了一杯茶给他。彰桓帝接过茶,随意地翻了翻面前书案上略显凌乱的一沓宣纸:“这是你写得么?” 顾清远袖手立在彰桓帝一旁,恭敬道:“回陛下的话,是。” 彰桓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你坐吧,不要拘束。” 顾清远四周看了看,选择了一个比较稳妥的位置,在彰桓帝对面坐了下来。彰桓帝抬眼瞟一记他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状似无意地问道:“手是怎么伤的?” 顾清远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彰桓帝——他正在翻看自己曾经写过的一些东西,看似十分随意的模样。 顾清远心道:这您还能不知道么?就算你说你不知道,难道我信么? 可是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了,于是他组织了一番语言:“此番是事出有因,情急所致而伤。” 听他这么回答,彰桓帝居然明显地勾了勾唇角:“朕看你还没多大,怎么比你爹还要老成呢。” 他这话听不出是褒还是贬,顾清远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没说话。彰桓帝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顾清远,又笑了:“你和朕的太子很像,都是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的。”他甚至皱了皱鼻子,“还没有衍儿调皮有趣。” 皇帝如此随和,顾清远的防备也卸了一半,他微微笑道:“太子殿下英武不凡,苏世子聪*黠,都不是清远比得上的。” “顾家的家教究竟是怎么教的,居然能把你教成这样?”彰桓帝上下打量着顾清远,道,“小小年纪,为人做事就如此滴水不漏,看来堪当国之栋梁啊。” 顾清远尚未明白为何皇帝迅速将话题转到了国事之上,然后就听到彰桓帝接着问道:“朕听说,你同陆家大小姐有过不少交集?” 皇帝这话题的转换速度……顾清远愈发警惕,堂堂一国皇帝,为何偏偏来关心大臣之子呢?他犹犹豫豫道:“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彰桓帝还是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据我所知,可不止一面呐。”他见顾清远神色有些紧张,心下微哂:再怎么老成稳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他也不再逗他,而是起身离开,在出门之前还笑着告别。 苏衍冲顾清远眨了眨眼,然后随着彰桓帝离开了。 顾清远送走了彰桓帝之后,坐在书桌后许久,还是心中起伏不定:怪不得皇帝来时要带着苏衍,因为府中仆人知道苏衍同自己交好,会直接领到自己的院子里,彰桓帝跟在苏衍身后,根本不会被察觉。 而彰桓帝对自己说的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他提起陆欢歌又有什么独特的含义么?肯定不会是闲的无聊来找自己闲话吧…… 顾清远思来想去,还是猜不透皇帝的用意,见天色不早,手和腿都隐隐作痛,索性喝了药直接躺下入睡了。 · 次日一早,顾清远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他不知发生了何事,推开房间门正准备唤人来问,便见顾迟一脸兴奋地奔了过来:“公子!公子!” 顾清远蹙眉:“什么事乐成这样?” 顾迟身后跟着笑容满面的顾夫人和顾汶迪,还有一干喜气洋洋的家丁,顾清远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了这是?” 顾迟展开手中的一张大红的纸,喜上眉梢道:“公子,恭喜您,秋闱张榜了,您是解元!” 第34章 故人已远 顾清远对这个结果并未有太多的意外——他自己的能力,他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了。不过眼下,顾府发生的事情太多,京城中不知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外露。他便遣散了众位家仆,同顾夫人一同坐下来,细细叮嘱道:“娘,眼下是多事之秋,父亲被陛下安排去京外办事,我们一定要愈加低调才是。更何况……” 他将昨日彰桓帝到访一事,告知了顾夫人。顾夫人乍听此事,心中大惊。顾府她是当家主母,当今天子莅临,她居然丝毫不知!她皱眉问道:“陛下来有何事?又是怎么进来的?” 想起这件事,顾清远就唯有叹气了:“陛下跟着苏衍混进来的。您也知道那小子的,出入咱们府如无人之境……”他看到顾夫人脸色不是很好看,便补充了一句,“倒是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同我闲聊了几句家常话。” 顾夫人神色狐疑地盯着顾清远,含义很明确:皇帝来府里,只为找你闲话家常?不过她知道这儿子素来是个主意大的,不过好在做事稳妥,也就没继续追问下去,只说了一句:“我去吩咐一下,让府中近期更加低调一些。” 顾清远点了点头,送走了顾夫人之后,他微微眯起眼睛,暗自盘算着:看来今后,府中要加强戒备啊。 · 顾瑀是彰桓帝亲信,时常替皇帝去各处办些事情,顾氏本家也不在京城,于是京中顾府便只有顾瑀这一房。顾清远年纪轻轻,便经常协理府中的大小适宜。 不过好在顾府人口简单,主母是顾夫人,此外还有一个侍妾;小一辈的便是顾清远、顾汶迪还有一个庶出的顾汶迎。 再加上顾夫人对顾清远并不是很严格,于是他的来去基本是没有人管的。 虽然秋闱刚过,可是春闱也就在明年春天。与顾清远同年的举人眼下都是挑灯夜战,也就是顾清远会抽空出去办点别的事情。 他去了卫国公府。 他这次去倒不是去找陆欢歌的,毕竟男未婚女未嫁,虽然二人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是这种落人口实的事情,顾清远自然不会傻到去做。 是陆笙歌请他去教授自己读书的技巧。他也知道陆笙歌从小被家中惯得娇气,在国子监的时候虽然称不上是不学无术,可是成绩也是很烂,再加上也想出去透透气,便一口应允。 因为他是陆笙歌的同窗,再加上刚中了解元,是以广陵郡主倒是及其热情地招待了他。广陵郡主因着阿欢之事,还想多同他聊几句,可是却早早地就被陆笙歌拉走了。 卫国公府极大,陆笙歌引着他一边走一边道:“清远兄,手上的伤休养的怎么样了?” 顾清远看了看右手,虽然当时看起来鲜血淋漓的十分吓人,可是这十几天养过来,倒也没什么大碍。于是他便道:“无妨,过一会儿便好了。” 陆笙歌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顾清远看他神色微妙,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事没事。”陆笙歌笑着掩饰了过去,继续引他向前走,“这边来。” 卫国公府占地广阔,其中长桥卧波、亭台楼阁,给人移步换景之感。可是顾清远顾不得欣赏美景,倒是心中渐渐升起疑惑:陆笙歌的住处,按理说应该在前院,怎得走了这么久,还是……?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 穿过一个半月门,又走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顾清远居然敏锐地听到不远处有女子低低的说话声!他一把抓住陆笙歌,目光微冷:“陆小公子这是何意?” 陆笙歌不妨他发现的这么早,讪笑道:“顾大哥,您就先等一下哈!”他反手抓住顾清远,然后冲跟在二人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对方就一溜烟地跑了,明显是去办什么事情。 顾清远怒道:“陆公子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陆笙歌年纪小,他稍稍一挣就挣开了,转身就走。 陆笙歌赶紧上前拦住他,顾清远目光凌厉,他不得不败下阵来:“顾大哥,我不是想害你,只是想着……”他听到那边脚步声渐渐接近,于是加快了语速,“让我姐和你把事情说开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游廊尽头转出一个姑娘,边走边道:“阿笙在哪儿呢?” 来的正是阿欢。 她在看到顾清远的一瞬间,眼神就变了,不过看到自家弟弟和顾清远的状态,便明白了什么。她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顾公子。”然后去拉陆笙歌,训斥道,“你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我这次定要告诉爹!” 陆笙歌极为灵活地一转,逃开了阿欢的手,然后把顾清远向前一推:“你俩好好聊,我去那边守着!”说罢就逃开了。 留下阿欢同顾清远面面相觑。 阿欢看着远远离开的弟弟,只有叹气。她知道他是看她最近精神萎靡,才想到了这一招。虽然着实莽撞,可是也的确说明了什么。包括上一次自己同广陵郡主生了罅隙,陆笙歌也是扯谎说顾清远邀自己在顾府相见,才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开…… 难道说,在别人眼中,自己每次状态不佳,居然都是和顾清远有关系么?! 阿欢看了一眼顾清远,天气渐冷,他穿了一身墨绿色修竹团纹的直裰,有些厚重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还是显得他长身玉立,英挺不凡。 阿欢忽然有些颓丧。 自己极力避开和他的关系,可是冥冥中,却似乎总有一只手在推着二人向前走,推着二人走在一起。她本是认为自己重生一世,应该是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这半年的时光,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她不明白。 阿欢在那边沉思,顾清远反倒在观察她。他那日逼问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多的谜团纠缠在他的脑中,而所有的事情又与陆欢歌有关,或许唯有她才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她现在蹙着细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看起来我见犹怜,顾清远不由得心软:自己那日虽然事出有因,可是也的确不对,毕竟…… 毕竟……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啊。 她如果不说,想来也是有她自己的缘由。 而那样离奇的梦,就让它过去吧。 顾清远下定了决心,正准备请辞离开,可是却忽然听到阿欢轻轻的声音:“你……手好点了么?” 顾清远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见他没有回答,阿欢反倒低下了头,声音细细:“今日阿笙莽撞了,我替他道歉。” 顾清远摇了摇头:“不用怪小公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手也没事。” 阿欢“噢”了一声,不再说话。顾清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秋日天高云淡,风轻日朗,抄手游廊旁是一丛翠竹,风过竹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不时有竹叶随风旋转,飘到二人的脚边,便停住了,没多时便聚成小小的一丛。 此情此景,静谧安逸,顾清远看着面前的人,一种属于女子的微微香气弥漫在四周,若有若无,于是他一句一直很想问的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就那么讨厌我么?” 他话一出口,自己先吃了一惊。不过他素来光风霁月,既然问出来了,也不再忸怩,反倒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阿欢,等着她的回答。 阿欢不妨他突然问出这句话,惊讶之下抬起头来,便撞见了他的眸子里。 他的眼瞳极黑,线条流畅的凤眼微微上挑,平时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势。可是面对自己的时候,却一直都是微微蕴着笑意,眸中光华流转的模样…… 阿欢别开目光,不自然道:“我没有讨厌你。” “那你为何总是对我……”顾清远欲言又止,因为他看到对面女子的脸上,忽然浮现一种近似于伤感的神情。顾清远顿了顿,声音微沉:“抱歉,我不该问这么多。” 他转身准备离开:“今日之事,已算得上是僭越。以后不……”可是他话未说完,却被阿欢打断了:“其实……我不是针对你。” 顾清远疑惑地转过身:“不是针对我?” “对,不是针对你。”阿欢摇了摇头,心下酸涩。之前她以为这个顾清远同之前的他会没有差别,可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已经知道,之前的顾清远……再也不会存在了。 这一世的轨迹同上一世相比,有太多改变的地方,而最大的不同,应该就是面前的这个人了吧。性情爱好、为人处世都不相同的他,如果无辜背负了自己对之前顾清远的仇恨,对他难免太不公平。 即使是相貌一样,可也不是那个人了。 阿欢心中忽然涌起巨大的孤单。她之前虽然一直对顾清远能躲就躲,可是……心中还是把他当做了那个相识了三年、同自己成亲的男子的。 虽然恨,可是毕竟也爱过。 而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几次三番救了自己,可是他大多时候对自己都是疏离又有礼的,相同的眼眸中却没有熟悉的温度,或许自己早该放开。 阿欢忽然很感谢陆笙歌,如果不是他,自己或许这几天还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对顾清远担忧,和不知该不该继续恨他的纠结中。 她转过身去,裙摆微扬,声音飘在空气里:“之前没有针对你……以后也不会针对你。” 第35章 桂香落 顾清远看着那个远远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春日宴上见到她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不过看了自己一眼就逃开了,神色惊惶,像是受惊的小鹿。顾清远当日还以为她见到外男,可是在愈发清晰的梦境之中,他也愈发确定自己同陆欢歌之前是相识的。 自己和她没有什么交集,也不可能做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事。那么自己梦境的来源,就尤为值得推敲。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和她,真的成亲了呢? 可是他们是在什么时候成亲的呢? 顾清远现在一想起来这个问题,就一个头两大。在看到重新出现的陆笙歌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好气儿了:“哼,你还敢出来?!” 陆笙歌笑得一脸讨好:“玉珑姐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请顾大哥原谅阿笙罢!”他最后还唱了歌花腔,声音拖得极长。 顾清远本就没有真正生气,见他耍宝,也就顺势笑了出来,一面笑一面想:认识的人都爱宠着陆笙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陆笙歌见顾清远笑了,便腆着脸凑到他身边:“顾大哥,我姐怎么样了?心情好点了么?” 其实方才他们并没有说上几句话,陆欢歌就走了,顾清远便如实说了出来,还补充道:“其实,你和权姑娘都说陆姑娘近日是因我才心情不好,可是我看未必,因为我们本就不熟,我所能做的也有限。” 陆笙歌看着顾清远不说话,顾清远被他看的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陆笙歌反问:“顾大哥,你是真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知道你们会定亲的消息啊。” 顾清远简直大吃一惊!他愣了半天,才道:“你听谁说的?” 陆笙歌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娘同我爹说话的时候,我偷听来着。” 顾清远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过他思维敏捷,一转眼就想到了原因所在:“是因为你姐姐落水,而我救了她么?” “应该是吧。” 顾清远半天没有说话。他救人的时候并未想太多,可是之后才觉察出事情的不妥。只是他只是单纯的救人,也不想被对方来个“以身相许”什么的。再加上陆欢歌年纪小,况且之后陆家也没有什么动作,他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而之后在顾府,陆欢歌的丫鬟桂香急急忙忙地要拉他去救人,因着事发突然,他也毫不犹豫地去了。此事并未未张扬出去。可是在西山之上,二人双双出事,或许就是在此之后,京中开始真正有风言风语传出。 他忽然心中一动:彰桓帝来顾府寻他说话,也提到了陆欢歌!会不会是圣上得知了什么消息,才来探探他的口风? 陆笙歌见他这幅模样,心中升起些许的担忧,吞吞吐吐道:“顾大哥,我对你说的话……你不会往外说吧?” 顾清远尚未从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闻言下意识道:“不会的,你放心便是。” 他离开卫国公府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许的不可置信的。他从未想到偶然的一次遇见,居然带来了这样的结果。短短的几个月内,他们似乎经历了许许多多,这么特殊的一次次经历,也让顾清远第一次认真考虑,自己未来的婚事。 如果陆笙歌所言为真,那么他同陆欢歌,也许会真的成为夫妻。 可是二人真的会生活得很幸福么? 就这些日子看来,横亘在他们之中的最大问题,就是关于他的梦。顾清远现在已经几乎确定,陆欢歌一定知晓其中的内情,可是对方咬紧牙关不告诉自己,他也只能束手无策。 如果二人要成亲的话,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心中藏着一个秘密却始终不告诉自己……顾清远觉得这样的生活,一定不会幸福。 他想起陆欢歌,面前立刻浮现一张宜娇宜嗔的莲瓣小脸,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 · 傍晚时分,阿欢踏入点苍斋的门,本想去寻陆绍明说一下陆笙歌的事情,却不防一进院门就撞见到了广陵郡主。 这几日,她同广陵郡主的关系真的是降到了冰点。阿欢虽然一直很想修复母女关系,可是上一次真的是令她伤透了心。 于是她一看见广陵郡主,就愣了一愣,下意识就想躲开。 可是还没等她离开,广陵郡主就遥遥唤她:“阿欢,过来。” 阿欢无法,只得走了过去,僵硬地福身:“给母亲请安。” 广陵郡主看她这幅模样,知道阿欢尚未释怀,便让阿欢随她进屋。二人落座之后,广陵郡主对阿欢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让人去寻你。”接着扬声道,“把人带过来。” 阿欢不知道广陵郡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默不作声地看着。 没过多时,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被两个粗壮的仆妇推搡着带了过来。待那女子到了面前,阿欢定睛一看,立刻震惊了! 此人不是别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桂香! 桂香衣服尚整齐,只是原本相貌姣好的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蓬乱、嘴唇干裂,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全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情不自禁地问道:“她这是……” 广陵郡主端着一盏茶,轻抿了一口,目光冷冷地看着瘫软在地上的桂香:“被我派的人找到了。阿欢,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罢。” 阿欢压抑住心中的震惊,缓缓起身,走到桂香面前,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你还认识我是谁么?” 桂香双目无神,慢慢地抬眼看了一眼阿欢,居然无力地笑了一下:“你是陆欢歌。” 毕竟是服侍了自己许多年的人,虽然不知她为何会背叛自己,可是看到这样的桂香,阿欢还是心中不忍:“你当初……为何会同一个叫杏儿的人私下联络?” 桂香似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方开口道:“杏儿……啊,对,是她、她让我在马车上动手脚啊。” 虽然阿欢心中早已确定了答案,可是在听到桂香这么说之后,还是不由得勃然大怒:“桂香,我自认对你不薄,你为何要害我?” 桂香神情恍惚,居然又笑了一下:“我的姑娘……你说为什么呢?” 阿欢一怔。 第36章 桂香之死 阿欢一怔:她这话什么意思?她知道些什么? 随即问道:“你把话说清楚!” 桂香收了笑容,微微抬起眼睛,紧紧盯住阿欢。 那目光充满了仇恨、愤怒、冰冷……阿欢接触到那种目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桂香用那样的目光盯着阿欢,声音很轻:“你能知道什么呢?你只不过是万事无忧的大小姐罢了。” 她的语气也满是忿恨,阿欢简直一头雾水,她压根儿就不知道桂香说的是什么。一种本能的反应,让她求助似的看向广陵郡主。 而与她不同的是,广陵郡主并未一脸茫然,反倒是蹙眉思索的样子。 阿欢对广陵郡主何其熟悉,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突:娘这个模样,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过她同广陵郡主冷战了一段时日,不好开口直接问,唯有去问桂香:“我不知道什么?你说清楚啊!” 桂香一字一句道:“我原名合欢,姑娘你还记得吗?” “合欢?!”像是一道光划过脑海,广陵郡主脑中的那条线被连了起来,她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合香?” 桂香像是吃了一惊:“难得郡主还记得奴婢的姐姐啊。” “服侍过我的人,我都记得。”声音中的颤抖不过一瞬,广陵郡主不过片刻就镇定了下来,“你姐姐当初之事,实是咎由自取,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桂香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她死在你的面前,你怎能说是问心无愧?!” “放肆!”广陵郡主勃然大怒,喝道,“你不要胡乱攀诬,血口喷人!” 见她动气,旁边的琉璃赶忙上前安抚她道:“郡主不要动了真气,要小心腹中胎儿。” 广陵郡主喝了一口安神茶,略略缓了缓,然后对桂香道:“桂香,事已至此,与其让你恨我,不如将当初的事情告诉你。” 桂香不做声,广陵郡主接着道:“你姐姐当初钟情卢襄,这个你知道罢?” 桂香默然,明显是默认了。广陵郡主继续冷冷道:“那她多次同卢襄暗通款曲,此事你可曾知晓?” 桂香一愣,然后愤怒道:“你莫要毁我姐姐清誉!” “你姐姐是畏罪自杀!”广陵郡主喝道,“合香当初在我成亲之前,多次偷了我的贴身之物送给卢襄,后来被我发现。虽说我已说了既往不咎,可是后来卢襄自尽,她既没了牵挂,又心中有愧,才自尽的!” 她看着桂香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沉声道:“你当初年纪小,并不知道当初的这一桩公案……不过后来你爹和娘送你入国公府,我看在你家已经揭不开锅的份上才留了你!因着你年龄与阿欢相仿,拨你去漱玉洲侍候。后来我看你的确比你姐姐安分,也容着你做到了一等丫鬟的位置……” 她看着桂香,满脸讥诮:“想来在最初的时候,你说你因着名字重了姑娘的,要改为桂香,就有了为你姐姐讨公道的想法罢?” 桂香还是不说话。 广陵郡主已经打算收场了,对桂香冷冷道:“我把事情的本末都告诉了你,话已至此,你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情。”她看了一眼阿欢,补充道,“不过阿欢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怨怼,都冲我来。” 阿欢此刻是真的震惊了。 她随即想到之前让葵心去查桂香,查出她曾有一个姐姐在府中做事……听广陵郡主话里话外,之前桂香的姐姐合香是服侍过她的。难道是合香同广陵郡主之前有过过节?那为何点苍斋现在根本没有合香这个人了呢? 可是眼下的气氛根本不适合解惑,阿欢只有暗暗希望二人的对话中能多提供给自己一些讯息。 听到广陵郡主的话,桂香“咯咯”笑了起来。她满脸污垢,笑容十分可怖:“郡主不必担心,我本来也没想让姑娘怎么样。”她转向阿欢,“姑娘,你对我的确不错,所以我也没下狠手啊,我不过是在车壁上涂了点药而已。” 阿欢一愣:只涂了点药?那马车失事是谁做的? 她正待问出口,却冷不防见到桂香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阿欢不知她要做什么,便见桂香朝向了广陵郡主,声音有些飘渺:“郡主,即使你所言为真,可是我姐姐也的确是死了的……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我也算等到了一个答案。”然后她又看向阿欢,“姑娘虽然平时冷冷清清的,可是对我真的挺好。” 她说完这句话,居然微微笑了笑,然后朝门口的大理石屏风上撞去! 阿欢看她神色有了一丝释然,心道一声不好,上前一大步,想伸手抓住她。 可是二人之间本就有着不短的距离,桂香又存了必死之心,去势又凶又猛。阿欢的手只抓住了她的一个裙角,不仅没阻住她的势头,反倒被带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 电光火石之间,她脚下不稳,又被带了一下,眼看就要随着惯性摔在地上! 广陵郡主震惊起身:“阿欢!” 可是为时已晚,随着接连两声“咚”的响起,桂香和阿欢的头,一个狠狠地撞在屏风之上,一个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 广陵郡主不顾身体,扑在阿欢身边,声音颤抖:“阿欢……”可是阿欢却毫无反应。琉璃也到桂香身边查看她的伤势,不幸的是,桂香因为抱了必死之心,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撞向屏风,立刻就头破血流,一命呜呼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琉璃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手足无措地立在那边,求助地看向广陵郡主。 而伏在阿欢身边的广陵郡主,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她连声呼唤阿欢的名字,对方却毫无反应。她把手指放在阿欢的鼻翼处,摸着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才稍稍安心,擦了擦泪,对琉璃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第37章 谁堪一梦 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春光正好,阿欢受邀来到宫中举行的春日宴。她素来喜静,宴会之后并没有同永嘉她们去摘花染蔻丹,而是使宫女拿了一个绣墩,独自一人在亭中倚栏杆坐着,看着清可见底的水中游鱼。 她枯坐无聊,便随手摘了栏杆边的花,掐了花瓣掷向水面,引得游鱼纷纷上浮。她看着游鱼出了一会儿神,便沉沉叹气。 谁知她刚刚出声,就看到湖边有个不明物体微微一动。阿欢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一块玉白色的石头,直到看到那个不明物体站了起来,才发觉那是一个人。 那人一袭玉牙白绣澜边的月白长袍,腰束白玉带,足蹬朝云靴,长身玉立、气度清华,虽然年纪尚轻,可是却有一种与他年纪不相符的从容不迫。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来,发现她在看他,倒也不躲不避,反倒施施然地走入了亭中,朝她作了一揖:“见过姑娘。” 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阿欢也没必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只是道:“打扰了公子赏鱼的雅兴,是我的不是。”说罢敛衽微福,就待离开。 可是堪堪转身,便听到这个少年的声音,在身后清亮的响起:“姑娘可是陆欢歌陆姑娘?” 阿欢诧异地转身:“你怎么知道?” 对方不疾不徐道:“我看姑娘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可是眉宇间气质沉静,举手投足十分合乎礼仪,再加上姑娘容色过人,这样的女子,在京中寥寥无几。而最有可能出现在春日宴上的,只有卫国公府大小姐了。” 阿欢正准备赞他一声“眼力过人”,却见面前的这个少年的脸上,线条流畅优美的凤眼微微弯起,像是蕴了极深的笑意:“不过最重要的是,方才姑娘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姑娘身侧的玉牌。” 阿欢垂头一看,见自己的裙摆腰处坠着一枚莹润如酥的玉牌,上面卫国公府的纹样清晰可见。她按捺不住噗嗤笑出声:“公子果然好眼力。” 对方朝自己行了一礼,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十分赏心悦目:“在下顾清远。” …… 西林皇家猎场以景色宽阔疏朗闻名,布置精致的看台上,坐满了后妃和世家女眷们,一片珠玉琳琅。 永嘉公主同权玉珑正牵着自己的爱马等在草场边,二人都穿着方便打猎的胡服。她们看到偌大的草场上一人也无,知道都是去林子中打猎去了,于是权玉珑便有些不耐烦:“阿欢怎么这般墨迹?挑个马要这么久!” 永嘉安抚她道:“别急别急。”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亮,“玉珑你看!” 草场边缘,一个身着箭袖窄腰的胡服的年轻姑娘,足蹬一双鹿皮小靴子,牵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疾步而来。她眉目如画、云鬓若裁,手持一根马鞭,身侧跟着一匹高头大马,行止带风,看起来分外英姿飒爽。 待阿欢到了跟前,永嘉公主忍不住夸赞道:“阿欢,你这身打扮真好看。” 权玉珑也夸道:“就是,刚刚我都看愣了呢。” “你们就知道哄我。”阿欢抿唇一笑,“我们走罢?” 永嘉同权玉珑点点头,然后三人翻身上马,抓住缰绳的同时一甩马鞭,马儿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奔驰而去。 身后的侍卫们忙不迭地跟上。 一望无垠的空旷草原上,清澈的风似会吟唱,穿云过野徐徐而来。阿欢心情舒畅,便加快了速度,没过多时,马儿就到了草场的另一边,也是打猎的林子的入口。 阿欢冲身后不远处的永嘉和权玉珑一扬眉:“两位姐姐,我们一个时辰后在此集合,看谁打到的东西多,怎么样?” 另外两人的性子比阿欢只急不慢,果不其然,权玉珑一看阿欢下了战术,双腿一夹马腹就驱马进了林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飘来:“阿欢,你的箭术还是我教的,真是不自量力!” 永嘉公主不甘示弱,也紧跟在权玉珑身后进了林子。 阿欢傻眼了,她没想到话音刚落,这两人就风风火火的进去了。她叹息着策马进了林子。 西林猎场极大,其中有专门为皇家狩猎准备的动物。阿欢求胜心切,再加上林中地势复杂,她没过多久就同身后的侍卫们走散了。 走散就走散了罢,阿欢也没怎么在意。她虽是初学箭术,可是准头极好,不一会儿就打中了一只小兔子。 姑娘们箭袋中的箭都是钝头的,小兔子不过被砸晕了而已,并没有见血。因着周围没有侍卫,阿欢不得不自己下马去捡兔子。 这只雪白的兔子极为可爱,她抱在怀中,难免就爱不释手地摸了几把。就当她准备把兔子放入马臀后的袋子中时,身侧的骏马忽然喷了几个响鼻,在原地不停走来走去,极为焦灼的模样。 阿欢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准备上马查看,却见自身前的一处石头后,慢慢地溜达出来一只毛绒绒的小狗。 这只小狗看起来刚会走路,还是跌跌撞撞的走不稳当,圆溜溜的眼睛水水润润的,浑身的毛软软的,看起来十分圆润可爱。阿欢心下欢喜,把兔子装进袋子里后,上前一把抱起那只小狗,还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头。 可是不知为何,骏马却显得更焦灼了,喷着粗气在原地又踱了几步之后,居然扬蹄长嘶! 阿欢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可是下一瞬她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一头灰色的狼,自方才的大石后缓缓地踱了出来,目光凶狠,张开的口中牙齿锋利! 阿欢手脚冰冷地立在原地,自己原来抱的不是一条小狗,而是一条小狼! 她居然抱着一条狼! 她僵硬地立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母狼一步一步逼近,心咚咚直跳,一种绝望又恐怖的情绪渐渐袭上心头! 那条狼离她越来越近,她甚至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腥臭。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毙命于此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嗖”的一声破空之音,然后自己面前的狼,居然直挺挺地倒下了! 阿欢吓得动都不能动,直到射箭的那人走了过来:“陆姑娘?” 居然是顾清远。 阿欢声音都颤抖了:“顾……顾公子……” 顾清远走到她身边,同他身后的随从将那匹狼从阿欢面前移开,顾清远看着吓得不行的阿欢,声音温柔地安抚道:“已经没事了,不要害怕。” …… 阿欢的意识渐渐被拉回来,她脑中一片迷蒙,眼前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是蒙着大雾一般。想起来的唯有一件事,就是在自己大婚之前,永嘉公主和权玉珑使计,令她和顾清远在湖心亭见了一面。 她想起那日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可是这一笑不知扯到了哪里,令她四肢百骸都觉得疼痛万分。那样的疼,令她简直不堪忍受,终是忍不住,她猛地起身,像是溺水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守在她身边的葵心,看到这么多日都昏迷不醒的姑娘居然猛地坐了起来,先是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喊人:“姑娘醒了!” 阿欢喘了几口气,看到呼呼啦啦一下子涌入房内的众人,反倒一脸奇怪:“祖母,娘,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陆老夫人同广陵郡主分坐在阿欢的床榻边,闻言面面相觑,陆老夫人犹犹豫豫道:“阿欢,你……知道你昏迷几天了么?” 阿欢眯起眼睛笑,声音清甜:“祖母说什么呢,我不过睡了一觉而已嘛。” 广陵郡主的秀眉渐渐蹙起,她仔细观察着阿欢的表情,又问了一句:“阿欢,你说……你睡了一觉?” “对啊。”阿欢翻身准备下床,可是身上的疼痛令她感觉十分奇怪,“咦,我不过昨日同可萱她们去了一趟紫金山,怎得浑身这么疼呢。” 广陵郡主的眼睛越睁越大,她顺着之前太医的诊断去联想,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她悚然起身,正准备说什么,却见阿欢一脸奇怪地摸了摸她微微显怀的肚子:“咦,娘,您什么时候怀孕的?怎么不告诉我?” 她似是瞬间想到了什么,立刻一脸委屈,瞬间就泪盈于睫了:“我都要出嫁了,娘还是同我生分……” 屋内的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都是满脸惊惧!陆老夫人素来疼她,见她流泪,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上前一把抱住阿欢,老泪纵横:“我的阿欢……” 广陵郡主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死死地攥住了手,指甲狠狠地扎入她的肉里,提醒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 她忽然觉得头痛欲裂,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垂头扶住了旁边的花梨木八仙桌。琉璃见她状态不好,赶忙上来扶她:“郡主……”可是还没等她来得及碰到人,广陵郡主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第38章 是非无常 顾迟能在人才辈出的顾府脱颖而出,从小就被选为顾清远的亲随,是有他独特的技巧的。比如,他能及时汇报自家少爷最想知道的消息。 “少爷!少爷!” 顾清远一身家常的墨色暗纹长衫,正坐在书房内翻阅古籍。听到顾迟的声音自远而近,他皱眉轻叱道:“咋呼什么?” 顾迟顿了顿,然后伏在顾清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顾清远猛地一愣。 陆欢歌失忆了?! 他豁然起身,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出了门。他步履匆匆,直奔顾汶迪的住处。顾汶迪正在练刺绣,看到哥哥到来,开心地招呼他:“微香,去给少爷倒杯茶来。” “不用了。”顾清远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语速极快,“我今天来,是想让你替我去一趟顾府。” 顾汶迪先是一怔,随即就暧昧地笑了起来:“哎呀,难得哥哥你也有……” “不是。”顾清远打断她,“陆欢歌失忆了。” “什么?!”顾汶迪简直大吃一惊,“你从哪儿知道的?” 顾清远摆了摆手:“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他肃容道,“汶迪,你若无事,就启程去顾府罢。” 顾汶迪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倒也没有推诿:“我马上就去。” 顾清远走出房间,外面寒风萧瑟,枯黄的树叶在枝头摇摇欲坠,周遭一片苍凉沉静,寒鸦在枝头绕树三匝,却无枝可依,最终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天地之间,似乎转眼就变了脸色,好像严冬裹挟着肃杀即刻而至。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大红绣金线游鱼戏水的香囊,垂眸注视片刻,慢慢地攥进了手里。 陆欢歌……你真的不要有事。 · 顾府中因阿欢之事气氛紧张,而卫国公府的漱玉洲里,也是如此。 阿欢坐在绣墩前,面前放着一面四角雕纹的光滑铜镜,她的身后,芷心在为她拿着牛角梳子梳头发,她的长发乌黑如墨,带着隐隐的光泽,阿欢本在翻找自己的首饰,翻着翻着,就有些疑惑,抬头问芷心:“这一只白玉镶银丝发钗……嘶!” 芷心在她身后为她梳头,她猝不及防地一动,难免就拽疼了她,芷心面带惶恐地跪下:“姑娘息怒!” 阿欢摆了摆手,笑嘻嘻道:“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她端详着面前的这根做工精致的发钗,疑惑道:“这根钗子是我什么时候得的?我怎么没有印象了呢。” 葵心同芷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面面相觑,葵心斟酌了一下,正准备回答,却听到有一个声音自她们身后响起:“什么没印象?” 来的是广陵郡主,她现在已经显怀,身着大红撒金粉百褶裙,一左一右各有一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款款走进来。 阿欢见是她,十分开心:“娘,您怎么来了?” 广陵郡主坐在阿欢身边,摸了摸她的小脸,笑道:“娘来看看你。”说罢看向芷心,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怎么样?” 芷心摇了摇头,广陵郡主于是暗暗叹息。 这是宫中太医院得来的方子,对于头部出现的一些无法医治的损伤,除了喝草药用以调理外,还要用牛角梳经常通头皮,以求用外力刺激来唤醒她的记忆。 对于阿欢失仪一事,广陵郡主本不想将此事声张出去,可是无奈宫中已然派了太医过来,此事便再也瞒不住了。虽然也尽力遮掩了下来,可是对于有些人来说,消息是肯定藏不住的。 阿欢自醒来之后,性格一反往常,居然是一派天真烂漫。并且,近日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不记得了,还经常说一些不知所云胡话。 对于她这样的状况,卫国公府阖府忧愁不已,浔阳大长公主甚至派人四处走访,想寻得一些江湖方子,看看能否治疗阿欢的这种怪病。可是这样的事情,人们大多闻所未闻,寻访数日,仍旧未果,一时间众人都束手无策。 而这么多几乎为自己愁白了头的人,阿欢是不知道的。她现在的生活十分安逸快乐,所愁之事……大概只有同顾清远的婚事了。 她现在的记忆完全停留在前世自己同顾清远成亲之前,已然完全忘记了后来毒发身亡并重生之事。而这些事情原本就她一个人心里清楚,现在连她都忘记了,别人又怎么会知晓?于是都当她是失忆了。 说难听点,就是……傻了。 不过这些话,没有人会傻到在阿欢面前提起,于是她除了觉得自己性格似乎更开朗了,倒认为一切同往常无异。 丫鬟告诉她顾汶迪来的时候,她思索了半晌,本想回一句不认识,却意识到她姓顾,于是便让人请她进来。顾汶迪等在漱玉洲正厅里,没过多时就看到了阿欢。 她眉如远山、眸似点漆,一张宛若莹玉的小脸白皙细腻,一身淡紫色的宫纱百褶裙,外面罩了一个月白色的广袖流云纹外衫,简简单单的搭配,却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殊色照人,笑着走过来的时候,眼波流转,似是一汪盈盈春水。 顾汶迪不由得在心中叹气:怪不得哥哥惦记人家呢。不过她素来心性开朗,这样的念头不过转瞬而过,就被她抛在脑后了。她笑着起身,唤道:“阿欢。” 阿欢本是笑意盈盈的脸上微微一怔,随即又展颜:“顾家姐姐。” 这下子,轮到顾汶迪怔住了。 其实也怪不得阿欢,她前世在成亲之前见顾汶迪不过一两面,现在也大多不记得了,称呼上自然也就生疏许多。而在顾汶迪看来,阿欢这样的表现,的确坐实了她失忆的传闻。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另一个人:“你这几天不出门,我大哥很是想你呢。” 她提起顾清远,阿欢的脸颊瞬间染上红霞,她微微有些羞赧地笑了:“没事的,还有十几天我们就能见到了。” 顾汶迪简直一头雾水:“见到什么?” “咦,你居然不不知道?”阿欢看了她一眼,也是一头雾水,“你怎会不知道呢?” 顾汶迪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要和你哥哥成亲之事啊。” 顾汶迪大惊失色!她一惊之下正待说什么,却见阿欢背后侍立的葵心,拼命地再给她打眼色。 她就默默地吞下了之后要说的话,而是强颜欢笑道:“对对对,我是知道的。不过这几天府中事多,我……把你们的婚期记混了。” 阿欢了然地点点头,还冲她宽慰地笑了笑:“不妨事,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啦。” · 从卫国公府出来的顾汶迪,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虽然之前十分笃定阿欢就是顾家未过门的媳妇了,可是当时在齐国公府因为她一时嘴快说了出来,还惹了不小的麻烦。可是现在当她亲耳听到这话从阿欢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立刻就风中凌乱了。 再加上阿欢性情大变,虽然比之前更好相处,可是这也让顾汶迪更加提心吊胆:别真的是……傻了吧?!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顾府,本想找顾清远把自己心中的想法一吐为快,可是没想到,她找遍了全府却没有找到顾清远的影子。 倒是遇见了顾夫人。 顾汶迪急需找一个人倾诉,看到顾夫人,如蒙大赦,像倒竹筒似的,噼里啪啦地就将在顾府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地告诉了顾夫人。 对于阿欢的事情,顾夫人也有所耳闻,可是没料到病的这般严重。她越听到后面,越瞠目结舌。在听到阿欢亲口说出“同顾清远的婚期将近”之时,她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她同顾汶迪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阿欢她……应该是真的傻了。 顾夫人心中思忖:虽说原来两家都心照不宣,可是陆姑娘这样的情况,想来也不会再要求嫁到顾家来了。既然如此,清远的婚事还是要尽早相看起来啊。 · 顾清远本是在府中等着顾汶迪的,可是等了一会儿他就坐不住了。他心中极乱,便骑马出了府。他骑在马上的时候还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失忆就失忆了?他下一瞬就想到:如果她失忆了,那么关于自己离奇的梦境,是否就没有答案了? 他思及此处,忽地调转马头去了宁远侯府。 他一路长驱直入到了苏衍的房间,对方正在庭院中练箭,见到顾清远,苏衍向他招招手:“来得正好,你我比试一番!” 顾清远推开了苏衍递来的弓箭,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陆欢歌失忆之事么?” 苏衍没料到他是来问这个的,也没了练箭的心思,唯有叹气了:“知道。”他看顾清远张口欲问,便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只比你早知道一天而已。” 顾清远沉默片刻,继续问道:“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不是。”苏衍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这话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四处去说。” 顾清远点点头。 “我表妹她……还是记得一些事的。” 这句话对于顾清远来说无异于佛语纶音,他的心刚觉得敞亮了一点,苏衍下一句话就把他打入漆黑:“可是,这些事情……都从未发生过。” 顾清远怔在远处。 苏衍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反应。” 顾清远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失忆已经算极差的境况,可是没想到实际情况比他想到的,要糟糕一百倍。 他无心在宁远侯府再待下去,便告辞出了门。他也不知道去往何处,就策马奔去了西山。 在别处的树叶都枯黄坠落的时候,西山的红枫灿烂依旧,一簇一簇如明艳的云霞。他沿着山间小路拾级而上,就到了他们之前见过的那一个亭子。 他想起之前二人在顾府云横桥上,她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泪水盈盈欲落,声音都有了微微的哽咽:“我不知道……不要逼我。” 她哭着离开时的身影,如同前几次一样,纤细娇小的令人心疼。 顾清远的心便忽然一痛。 他抚着胸口,有些怔松: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关心她的事情? 陆欢歌之于他,其实之间的联系只有自己奇怪的梦境而已。她应该是极不喜欢他的,而他也只是想从她那儿得到有关自己的一个答案。 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心悸? 顾清远不明白。 他独自一人立在亭子中,看了许久的红得耀眼的枫叶,看得眼睛都有些酸涩了。 她如果真的将之前的事情都忘记的话……那么,就让她忘记吧。 不过是梦而已,何须如此认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自己也……将那些事情都忘记罢。 顾清远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眼中多了一丝笃定。他抬脚走出亭子,策马回府。 他一回府就遇到了四处找他的顾汶迪。 顾汶迪看到他,激动万分地跑过来:“哥!哥!” 顾清远神色淡淡:“如果你是要告诉我陆欢歌的事情,那么你可以不用说了。” 顾汶迪一怔:“什么?” 顾清远抬脚就走。 顾汶迪赶紧拖住他:“哥,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难得见顾汶迪这么坚持一件事情,顾清远便妥协了,无奈道:“其实你要说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不可能!”顾汶迪不信,“这话是阿欢亲口对我说的,别人怎会知道?” “好,那你说罢。” 顾汶迪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哥,陆欢歌她似乎觉得,很快就能嫁来咱们家了。” 顾清远一愣,他想到了之前陆笙歌对他说的赐婚之事,心中忽然微微一喜:陆欢歌不会是又记起来之前的事情了吧? 可是顾汶迪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她还说,你们婚期已定,就在三月初六。” 还没等顾清远反应过来,顾汶迪又苦笑着补充了一句:“她最后说,十几天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顾清远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他看着顾汶迪,千言万语堵在心中,却最终冒出来一句:“她是不是……” “傻了。”顾汶迪点点头,语声惆怅,“我去的时候还看到了离开的广陵郡主,她看起来比之前憔悴了不少。不过也是,女儿连日子都记不清楚了……她自然好受不到哪儿去。” 而令顾清远震惊的不是这个事情,而是三月初六这个日子! 这个日期似乎在他脑中生根发芽了一般,猝不及防地,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片段。 ……傍晚时分的阳光温柔而和缓,湖泊碧波粼粼,自己和一个女子一同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他声音微微喑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阿欢,我们的婚期定了。你知道了么?” 身旁的女子声音飘渺,像是从极远的天际飘摇而来;“知道了,三月初六,还有一个多月呢。” 他下意识地就道:“还有一个多月啊……” 他极力想看清身旁女子的脸,可是二人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蒙蒙的雾,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楚对方。他虽然明白那就是陆欢歌,可是却看不清她的样貌,只能听见她的笑声,还是似乎从虚空之境传来的一般,不甚清晰:“怎么,嫌早了?” “哪有!”他没好气地反驳道,“我是嫌这个日子定晚了!”他小心翼翼地向阿欢的方向挪了挪,又叹了一口气,“既然婚期已定,那么……明天就不能再来见你了。” 然后又传来阿欢朦朦胧胧的笑声,她语声清甜:“这不是好事么,我正好和可萱玉珑她们聚一聚,那俩丫头,好几天不见,想必想我想的紧。” “我呢?你就不想想,我想你想得紧不紧?”他等答案等了半天,对方却只是笑着不说话。于是顾清远猝不及防地展臂揽住了她。 她似乎怔了一怔:“你……放开我。” “不放。” 她似乎有些羞恼了:“放开我!” “唤我一声好清远,我就放开你。” “我才不!” 他听到自己笑着叹气:“唉,那好吧,我只好永远不放开你了。” …… 这个片段在这儿就断开了,顾清远简直头痛欲裂!他死死抵住额头,冷汗一滴一滴滴下来,他心中一片茫然。 顾汶迪看到哥哥这幅模样,担忧地问道:“哥,你这是……” 片刻的静默之后,顾清远摇了摇头,他抬起头来,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我无事,汶迪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把陆欢歌约出来见面,好么?” 第39章 我喜欢她 顾汶迪瞪大了眼睛:“哥,你这是……” “妹妹,我有很重要的话要问她。”顾清远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即使是这样,可是你也不能直接让我去把人家喊出来,和你这个外男见面啊!”顾汶迪急了,“别说她现在失忆了,就算她没有失忆,我也不能做这种事啊。” 顾清远沉默片刻,垂下头去,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声音很轻:“你说的对。” 顾汶迪看着他双眼微红的模样,有些心疼:“哥……你就这么喜欢陆欢歌么?” 自己要怎么同妹妹讲述自己的梦境?如果自己讲了,难道妹妹就一定会接受么?顾清远摇了摇头,转身离开:“汶迪,你不懂。” 顾汶迪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微微叹气,这样的顾清远让她尤为担心,她去了上房,却发现顾夫人正在翻看一张张画像。 她凑过去:“娘,这是什么?” 顾夫人头也不抬,看得专注:“这是我给你哥挑的适龄女子。” 顾汶迪大吃一惊!她拉住顾夫人:“娘,我哥不是和陆家妹妹有婚约么?!” “连庚帖都没换,怎能算定亲?”顾夫人随意道,“你过来帮我看看,哪个是你认识的?” “娘。”顾汶迪按住了顾夫人翻看画像的手,“娘,咱们这么做……不会不遭人诟病啊?毕竟是我将我哥哥救过陆欢歌的事情宣扬出去的。” 顾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挥手让屋内的丫鬟们出去。她待屋内只剩她和顾汶迪了,才开口反问道:“那你让我怎么办?你也给我说了陆姑娘的状况,难道你让我真的去陆家提亲,然后给你哥娶进来一个半疯半傻的姑娘么?” 顾汶迪张口结舌。许久之后,她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那、那也不能陆姑娘刚出事,咱家就给哥哥定亲吧?这样如果传出去了,咱们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些话,她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才脱口而出的,没想到在看顾夫人因为她的话沉思之后,她心中微微一喜,乘胜追击道:“虽然咱们顾家是百年世家,可是哥哥现在不过是一个解元,待明年殿试过后,如果哥哥高中,那么到时候他的婚事,岂不是比现在更胜一筹?”她微微压低了声音,“毕竟……我明里暗里听着,皇后娘娘和骠骑将军夫人,还有其他公卿权贵人家的夫人,都打着‘榜下捉婿’的念头呢。” 顾夫人思索片刻,终于收起画卷,看着顾汶迪的目光也带了一丝赞赏:“我女儿孺子可教也,能把你原来那么个愣头青教成现在这样,看来宋滦夫人的确名不虚传。” 顾汶迪打了个哈哈:“的确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 秋闱虽然已过,可是春闱不过就在明年春天而已,时间倏忽即逝,顾清远本想全心投入在书中,可是无奈被阿欢的事占据了太多心绪,导致他许久不能看进心里去。 他反复努力了几次,终于放弃了。顾迟来报有人来访的时候,他正颓丧地坐在书桌后面,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镇纸。 他问是谁,顾迟挠了挠头:“是卫国公府的广陵郡主。” 顾清远就愣了一下:广陵郡主来做什么?莫不是来找母亲的? 他让把人请进来,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裳,等在门外。没过多时就看到顾夫人同广陵郡主相携而来。广陵郡主的肚子已经明显成半球状挺了起来,顾夫人一边亲自扶着她,一边数落:“有什么事,你派个丫鬟来不就行了么?自己跑过来做什么?” 正如顾汶迪所说,广陵郡主比自己之前见到她的模样憔悴了不少,闻言只是浅浅笑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务必亲自来一趟。” 顾清远眼神锐利,明显地看到顾夫人在听到“非同小可”这个词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僵。顾清远叹了口气,快走几步上前,朝广陵郡主行礼:“清远见过郡主。” 广陵郡主对顾夫人笑道:“玉娘,让我和清远单独聊几句,可以么?”顾夫人是老平邑侯之女,闺名为钟瑶玉,做女儿时虽然同广陵郡主并不熟悉,可是都是京城公侯家的贵女,哪里不知道彼此的昵称?在听广陵郡主软声唤了一声自己的小名后,顾夫人神色一松,缓缓松开广陵郡主,她身边的丫鬟立刻上前扶住。 顾夫人看了顾清远一眼后,对广陵郡主笑道:“那你们好好聊,我就不打扰了。” 目送顾夫人离开后,顾清远将广陵郡主请进了自己的正厅。广陵郡主环视四周,见布置简约大气,并且一应侍女也无,露出赞赏的神色:“顾家家风果然严正。” 顾清远亲自奉上一杯茶,闻言微微一笑:“郡主过奖。” 广陵郡主接过青莲游鱼的白瓷茶杯,并不急着直奔主题,而是先寒暄了几句:“顾大人尚未回京么?” 顾清远在广陵郡主对面坐下,摇摇头:“并未回京。” “顾氏一族只有你们一房在京城么?” “对,族人大多在故居永安。” ……接下来又扯了些闲篇,广陵郡主终于不再绕弯子了:“我听说……你们家正在相看你的亲事?” 顾清远一怔:“没有此事啊。” 广陵郡主盯了他一眼,然后摇头笑叹:“没事,你不用遮掩,我都知道了。” 她说的如此笃定,顾清远不好反驳,唯有静默不言。 广陵郡主见他不说话,以为被戳中了心事,心中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她本以为顾家家风严谨,顾清远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配,可是哪知道顾夫人……可是身在别人府中,她唯有深吸一口气,将胸口的那团怒火压下:“我今日之所以非得亲自前来,就是想亲口告诉你一声:咱们两家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就是。这些话让谁来说都不妥当,唯有我亲自前来,方能表达我的意思。你也不用担心如果你同别的姑娘成亲,卫国公府会打压你的前程……你放心就好了。” 顾清远简直不明白这一番话从何而来,他将这几天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将目光定在自己之前去找苏衍之事。想来是苏衍将自己去找他的事情告诉了卫国公府,广陵郡主稍加猜测,便以为自己要…… 广陵郡主见顾清远还是不说话,一字一句道:“其实我们从未想将阿欢的事情瞒下来,当初在阿欢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就让顾姑娘进府去看她了,也是没想瞒着你们。想来顾姑娘也将阿欢的状况告诉了你,所以,之前你三番五次救过阿欢,算我们陆家欠你的,如果日后有机会偿还,定会不遗余力。”她自有她的骄傲,话已经说清楚了,便欲离开。 可是顾清远拦住了她:“郡主,清远有一事不明。” “什么?” “我听汶迪说……为何陆姑娘会性情大变?” 广陵郡主微微皱眉,顾清远解释道:“陆姑娘之前十分端庄有礼,温柔恭谨;可是我听汶迪的描述,陆姑娘现在性格居然像是小孩子一样了?因为此事,我也查找了一些古籍,找到了古往今来同样失忆的例子,可是……从未有人同陆姑娘一样,性格大变过。” 广陵郡主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此事与你无关,还是不知道为好。” “郡主。”顾清远深吸一口气,“郡主,我会娶陆姑娘。” 广陵郡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娘做了什么,可是……”顾清远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会迎娶陆姑娘。” 广陵郡主定定地看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其实,阿欢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儿时生得冰雪可爱,宫中大长公主、陛下、娘娘都十分喜欢她。只是……后来阿笙出生了。”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的不是,阿笙调皮捣蛋,我就难免更关注一些,于是就忽视了阿欢;再加上她是府中嫡长孙女,老妇人难免偏疼些,这一来二去的……” 顾清远静静地听着。 “再后来,阿欢就渐渐和我生分了。近几个月来,我们的关系本有缓和的迹象,可是又发生了一件互相误会的事情……”广陵郡主缓缓道来,声音带着无法言说的伤感,“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些……可是你说你会娶阿欢。” 顾清远点了点头。 广陵郡主制住他道:“你心意是好的,可是……阿欢不能嫁给你。” 顾清远一怔:“为何?” “因为她不需要你的施舍。”广陵郡主目光软下来,看着顾清远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要辜负了你的大好前程。”她示意身后的琉璃扶她起身,可是又被顾清远制止住了。 顾清远立在她的身前,目光灼灼,神色是出奇的郑重:“关乎感情,与施舍无关。”他对广陵郡主笃定道,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郡主,我真心喜欢阿欢。” 第40章 陛下有旨 京城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没多久基本上所有的公侯权贵家中,都知道了卫国公府大小姐的事情。 之前那个享誉京城的姑娘就这么生生的毁了,众人无不唏嘘。 有人唏嘘,自然有人暗自叫好。 周荷知道此事,自然是无比高兴。她知道自己能知道的事情,太子一定也知道了;太子既然知道,郑皇后也肯定早就听说了。 陆欢歌现在……应该是彻底断了嫁入皇家的心思了。 女儿的小心思,洛陵郡主怎能不知道?她本来还带了些微的惆怅,可是想起周氏说过的那些话,瞬间又发起狠来:这些都是她们该得的!哼,让姐姐再成天耀武扬威!听说母亲还亲自差人四处去寻药方,要她说呀,就该让她们自生自灭。 她的想法并不能代表其他夫人,一直与广陵郡主关系不错的平邑侯钟夫人知晓此事后,和大丫鬟叹息道:“广陵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丫鬟小心翼翼地问:“不是听闻……郡主同陆大小姐并不是很亲近么?” “再怎么不亲近,也毕竟血浓于水、母女连心。”钟夫人吩咐道,“开了我的小库房,把上好的灵芝、老参拿锦盒装了,送去卫国公府罢。” 平邑侯正巧掀帘进来,听到此语抬了一下手,止住了正准备出门的丫鬟:“不必开夫人的,走总库房罢,毕竟府中这么多年同为卫国公府交好,不拘些什么,总归是个心意。”他的两个嫡亲妹妹,分别嫁给了顾瑀和骠骑将军,而这两家都和卫国公府来往甚密,之前更是又传闻说顾府要同卫国公府结亲的传闻…… 平邑侯在钟夫人对面坐下,问道:“玉娘最近有没有回来?可曾说过什么有关清远婚事的话?” 其实顾夫人有意为顾清远选媳妇之事,在一些相熟夫人的圈子里并不是秘闻。钟夫人也曾有过耳闻,平邑侯之所以这么问,想来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因为这事顾夫人的确做得不太厚道。 不过平邑侯想管教妹妹是天经地义的,可是这话如果从她嘴中说出来,难免就有了为小姑子上眼药之嫌,于是只做不清楚:“玉娘许久没有来了。” 果不其然,平邑侯哼了一声:“想来她也知道回来了我会唠叨她!夫人明天去一遭顾府罢,长嫂如母,你的话玉娘不会不听。” “说什么?” “就说——让她做事收敛着点,别让风言风语传成卸磨杀驴那么难听!” 钟夫人在心中叫苦不迭。虽然这不是个好差事,可是钟夫人责无旁贷,倒是次日一早就去了顾府。 顾府的女学倒还是照常授课,丫鬟在女学书堂外找到顾夫人的时候,禀报道:“夫人,钟夫人来了。” 顾夫人正准备找宋滦夫人询问一些事情,听闻大嫂来了,踌躇片刻,还是先行离开了,临行前倒是吩咐了一句丫鬟“守在这里,宋夫人出来了就告诉我”。 在正厅看到钟夫人,顾夫人倒是亲昵地笑着让人奉茶:“大嫂怎么想起来到寒舍一坐了?” 钟夫人是个爽利的性子,连茶也不喝就直奔主题——“我和侯爷听说,你最近火急火燎地在给清远寻媳妇?” 顾夫人脸色一僵:“大嫂……” 把手中的茶杯墩在旁边的桌子上,钟夫人目光严厉:“虽说你们两家并没有正式的婚约,可是清远从水中把人家姑娘*地捞起来,现在可是人尽皆知的!陆姑娘一出事,你就急急忙忙地动作,不怕别人说闲话么?” “我现在不是放下这事了么……”顾夫人嘀咕了一句,反驳道,“大嫂,清远救她的时候,陆姑娘年纪尚小,当时两家也没把此事放在台面上讲,怎么就是我的错了?清远年纪也不小了,我提前为他相看起来,能有什么闲话?” 钟夫人见她还是冥顽不化,不由得冷声呵斥道:“但是你动作未免太大了罢?听说所有京中适龄的姑娘,你都让人寻了画像过来?你这么做,卫国公府会怎么想?你就在陆姑娘出事后紧跟着开始相看媳妇,别人又该怎么看你们顾府?”她顿了顿,又质问道,“这样的名声如果一旦落实,你还让汶迪和汶迎嫁不嫁人了?” 大嫂从未对自己冷声冷气过,这样的态度令顾夫人愈发羞恼:“大嫂说清楚,能落下什么样的名声?清远几次三番救人,难道落下的不是好名声么?!” 她这般强词夺理,钟夫人不由得叹气。 玉娘是钟家最小的姑娘,难免娇惯了一些,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当时议亲的时候,家中正是看中顾府门风清正,人口简单,再加上顾瑀是一路科举考上来的,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便将女儿嫁了进来。哪曾想嫁人十几年,小姑子还是同出嫁时那般,无甚长进。 难怪她听说,顾瑀离京这近一年的时间,府中基本大事都是大少爷顾清远定夺。也难为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要读书,还要操心庶务。 钟夫人今日本就是来传话的,虽然平邑侯的原话绝对不能原样说出来,可是意思到了之后,她就打算功成身退了。话我已经带到了,能不能听进去,就不是我能管的事情了。 她正准备请辞离开,却忽然看到自己的一个丫鬟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夫人!夫人!” 顾夫人正在气头上,看丫鬟在自己待客的时候,就没规没矩地就闯了进来,愈发上火,一个茶盖就砸了过去:“进来居然不通报,看把你张狂的!急什么?是有人在后头撵你么?!” 那个丫鬟没敢躲,被茶盖硬生生地砸了一下,不顾额头上的红印,匆匆回到:“夫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了?! 顾夫人与钟夫人对视一眼,钟夫人明显看出来顾夫人的慌乱。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对顾夫人道:“玉娘,快吩咐人洒扫庭院,然后设香案,你去换身衣服,准备迎圣使!” 第41章 赐婚清远 说是让顾夫人去换衣服,其实不过是让她整理一下仪容,毕竟不可能让宫中的公公在一边等着她换好衣服吧……不过好在顾夫人大事还是十分靠谱的,迅速地整理了一番,就迎了出来。 来的公公是个熟面孔,钟夫人居然也认识,对方看见钟夫人,还打了声招呼:“钟夫人也在这儿呢?” 钟夫人笑着:“能在顾府看见常公公,真是福气。”她知道这是皇帝身边的近侍,自然不会小瞧了去。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宰相家看门的人都是如此,更何况天子? 常公公寒暄完毕,拿出一方金黄色的卷轴,徐徐展开:“钟氏接旨!”院中的人呼啦啦尽数跪下,顾夫人跪下的时候,虽然神态很是恭敬,可是心中却不住地嘀咕:到底是什么事?莫非自己夫君…… 她的心猛地一紧。 常公公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卫公陆庭渊,门著勋庸,地华缨黻。陆氏有女,年方十三,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顾氏有子清远,有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特旨赐婚二人,以全成人之美,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顾夫人跪在地上,越听下去,越面无血色!直到常公公读完了圣旨,她还是愣愣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常公公双目微垂,不辨喜怒地淡淡道:“顾夫人这是怎么了?” 钟夫人在她身旁推了她一把,几乎是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尴尬地笑笑:“她、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常公公微微一笑,也不戳破,将圣旨递给顾夫人:“夫人可要收好了,这可是皇上的意思。” 这时顾夫人已经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地将圣旨接过,强颜欢笑着就准备将常公公送出去。钟夫人见她已经慌乱成这样了,便对她身边的大丫鬟小雀使了个眼色,好在小雀是个拎得清的,掏出一个大荷包塞给了常公公,笑道:“麻烦公公走一趟了。” 这些赏赐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常公公倒是大大方方地收了,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夫人:“夫人是个有福气的,这个是咱家见到的第一份陛下和皇后娘娘共同赐婚的圣旨呢,这样的喜事在咱大晋可是独一份儿!” 顾夫人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多谢公公提点。”看向小雀,“公公辛苦了。” 小雀会意,又递上一份大大的荷包。 常公公前脚踏出了门,顾夫人后脚就狠狠地砸了一个茶盅:“真是乱点鸳鸯谱!” 钟夫人赶紧去捂她的嘴:“哎哟,我的姑奶奶,圣旨都下来了,还要怎么办?这话还是憋在肚子里好,别传出去了,又惹上祸事。” 把房间里的丫鬟都赶出去后,顾夫人终于没忍住,伏在钟夫人怀中哭道:“嫂子……怎么会这样?那陆欢歌,可、可真的是傻了啊!” 钟夫人一下一下拍着她,只是安抚,却不说话。 要她怎么劝?圣旨以下,这么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已成定局。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怎么会突然就颁了一份这样的圣旨……?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不止是顾夫人,她也心乱如麻。本来毫无头绪,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来常公公临走前的那句话。 帝后二人共同的旨意什么意思?莫非此事…… 她心下一动,把住顾夫人的肩膀把她扶起来:“玉娘,你想想,是不是皇后娘娘想让清远娶陆姑娘啊?” 顾夫人愣了愣。她也是政治素养不错的女子,一经顾夫人提点,就顺藤摸瓜地想了下去:皇后之所以想让自己儿子娶陆欢歌,想来不过有两点原因,一是借此打压顾府;二是让陆欢歌从此与太子妃之位彻底无缘。 看来赐婚的缘由,没有意外就是第二个原因了。为了不让陆欢歌成为太子妃,就把她赐给自己的儿子,这算什么?!她越想越怒,恨恨道:“郑皇后欺人太甚!居然毁我儿的——” 不料她话音未落,房间门却被人推开了,来人逆光而里,面容看不真切,可是他声音沉静:“娘,是儿子自己去求的圣旨。” 居然是顾清远! 顾夫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顾清远踏了进来,袖手立在房间正中,目光坚定,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娘,是儿子自己求的圣旨。” 这下顾夫人听清楚了。 她豁地一声起身,勃然大怒道:“逆子!你居然敢这么做!” 顾清远寸步不让:“娘最近忙些什么,儿子也知道。只是娘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同儿子商量,有没有问过儿子的意见?” “问你的意见?”顾夫人声色俱厉,“问你意见有用吗?你现在主意大了,都能自己去请圣旨了!” 母亲明显是气狠了,顾清远顿了顿,声音放缓道:“娘……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能有什么理由?不外乎就是你和她是真心相爱?”顾夫人冷笑一声,“陆欢歌那个狐媚子,不知道给你喂了什么*药,居然忤逆你自己的母亲!” 她这话说的可谓是极其难听了,顾清远双眉微蹙,明显也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场下的气氛十分剑拔弩张,钟夫人看了一眼顾夫人,又看了一眼顾清远,无奈地出来当和事老:“玉娘,清远,你们有话好好说。” 顾夫人头一扭,缓了片刻忿忿然道:“能有什么好好说的?再好好说,我还能把这圣旨退回去不成?” 这时顾清远的早已过了气头,走到顾夫人身边坐下,侧首看着她:“娘,儿子这么做,真的是有原因的。” 哪曾想他过了气头,顾夫人却没过去,看到儿子不仅不反省,还试图说服自己,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怒之下,看着身侧如青松翠竹般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不由分说地喝道:“你给我跪下!” 顾清远知道母亲气狠了,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顾夫人看着一动不动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儿子,高声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跪下?” 顾清远虽然跪在那里,可是脊梁挺得很直,声音也很沉稳:“儿子知道。” “那你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娘是不想让我娶陆大小姐。” “你可知我为何不让你娶陆小姐?” “儿子不知。” 这个“儿子不知”,终于成功点燃了顾夫人的怒火,她豁然起身,指着顾清远怒道:“逆子!你难道不知道陆欢歌有什么问题么?!” 顾清远依旧是直挺挺地跪着的,头也不抬,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丝少年在这个年龄独有的喑哑:“儿子擅自决定,还望母亲海涵。”他顿了顿,补充道,“可是……儿子是真的喜欢陆欢歌。” “真的喜欢?”顾夫人嗤笑一声,“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喜欢,能够维持多久!来人,请家法!” 钟夫人吓了一跳:“玉娘,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顾夫人目光凌厉,“儿子大了,都敢忤逆长辈了,我要好好地教育教育他!” 本来小雀还不敢动弹,以为她不过是说说气话,不料顾夫人一个眼风飞了过来:“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吓得她赶忙去拿。 顾清远本以为顾夫人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可是在看到家法和长凳都被请过来之后,顾夫人杀气腾腾地起身,这才心道不好——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母亲真的会惩罚自己! 看来顾夫人的气狠了。 长凳被摆在房间正中,顾夫人喝道:“自己趴上来!” 顾清远一边趴了上去,一边飞快地动脑子,他瞟到一旁呆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的顾迟,冲他使了个眼色。顾迟心领神会,赶忙跑出门去。 父亲不在京中,希望顾迟能找来妹妹,能拦下母亲的话,最好;如果真的拦不下来的话……如果能娶到她,这点代价,自己还是能受得住的! 钟夫人没料到事情在自己眼前居然演变成了这样,她还是试图劝下顾夫人:“玉娘……” 哪知顾夫人根本听不进去:“嫂子,这是我顾家的家事,请嫂子不要多费口舌了。”说罢看着已经候在长凳旁,手执家法的嬷嬷,冷声吩咐道:“妈妈,给我狠狠地打!” 这个嬷嬷是顾清远的奶娘,哪能真的狠狠的打?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罢了。不过即便如此,十几下之后,顾清远就有些受不住。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嘴唇泛白,咬牙强忍着不痛呼出声。 见此情景,顾夫人有些不忍心,可是想到此事再无转圜的可能,硬起心肠道:“继续给我打!” 嬷嬷看着顾清远这幅模样都心疼了,可是主母吩咐,她焉敢不听,正准备继续再打的时候,忽然听远远的一个声音传来:“老爷回府了!” 第42章 顾瑀回京 老爷回来了?! 钟夫人心中一喜,赶忙上前对顾夫人道:“玉娘,顾瑀回来了,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 顾夫人被她点醒,抬脚就准备去迎接顾瑀。在走到门口处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长凳上的顾清远,对一旁手执家法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跟在顾夫人身边数十年,怎不理解她的意思,赶忙让人传府中的大夫来。 顾清远被人抬到了自己的床上,只觉得身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正待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却听门被人推开了,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男子,外出的一身墨绿色直裰尚未换下,就风尘仆仆而来。 顾清远挣扎着准备起身行礼:“儿子给爹请……” “你别动弹!”顾瑀瞪了一眼顾清远,立在他的床边,面色不虞地盯着他,“行啊你,听说你能耐了?” 顾清远干笑两声:“呵呵,儿子不敢。” “你不敢?”顾瑀喝道,“你都敢自己进宫求圣旨了,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顾清远大呼冤枉:“要不是爹您英明神武,儿子怎能这么顺利地就见到圣上呢?” 都说知子莫若父,顾清远在这儿同顾瑀插科打诨,做老子的怎会不知道?于是没好气道:“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顾瑀冷冷睨他一眼,“说罢,找谁帮的忙?” 顾清远在顾夫人面前是一个大人,可是在常年混迹官场的顾瑀面前,他依旧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顾清远心中清楚父亲和母亲的不同,也很善于在父亲面前装可怜:“父亲不在京中,儿子无人可求,最终实在无法,只得去找了苏衍。” 顾瑀冷哼一声:“我一猜你就是去找的他。” 顾清远紧跟了一句:“父亲英明。” 苏衍是宁远侯世子,要唤皇帝一声皇伯父的,想见皇帝自然极为容易,再加上陆笙歌给自己通了气,知道皇帝早有赐婚的打算,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不好好利用一把? 母亲不过是相看起了适龄的姑娘,京中就开始流言匪起。虽然广陵郡主一再表示顾家和陆家毫无关系,可是如果一旦自己娶了别的女子,难保有什么更难听的话传出来。卫国公府在京中势力极大,虽然对方表示两家毫无关系,可是顾迟打探回来的消息,却是没有一家敢把女儿嫁来顾府,更有甚者,连听都听不得了…… 另一方面,自己救过陆欢歌那么多次,如果陆欢歌日后恢复了记忆,然后嫁给了别人,难保她未来的夫君不在心里记恨自己。再加上自己如果真的没有同陆欢歌成亲的话,难保自己的声名会有什么样的损害…… 在这个年代,科举出身的士子,有哪个是不注重名气声誉的?如果一个人再有才,可是名声坏了,那么他的仕途想来不会走得很远。 他虽然心中并不在乎这些事情,可是他出生在百年世家顾氏,既然享受着顾氏的清名,又怎能不被名声所累? 如果他所娶之人不是陆欢歌的话,会有那么多未知的隐患存在,那么他何不顺势娶了她呢? 只是这样的话,他并不能告诉自己的母亲。顾夫人的心态他也是了解的,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罢了,担心自己娶了一个“半疯半傻”的姑娘、担心自己生活得不幸福、担心顾家后继无人…… 可是,两权相较取其轻,母亲一时没想通透,钻了牛角尖,自己却不能一味任性下去。 他将这么多天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还将自己的想法讲给了顾瑀。其实他能想到的,顾瑀怎会想不到,他只是没有想到,儿子真的有这个勇气去求圣旨赐婚,居然还成功了! 提起此事,顾清远唯有苦笑了:“儿子哪里有这样的能耐,我这么做,不过是顺了陛下的心罢了。” “陛下?”顾瑀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摇头否决道,“陛下日理万机,绝对不会有这份闲心。”他同顾清远对视一眼,皆想到了另一个人。 片刻的沉默过后,顾清远有些忿忿:“那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顾瑀一巴掌拍在他身上:“祸从口出不知道么!” 顾清远的伤处被他拍个正着,一声痛呼之后,他“咝咝”地倒抽着凉气:“爹,儿子把来龙去脉都给您讲清楚了,娘那里还需您去劝一劝啊。” 顾瑀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需要你吩咐我做什么了?好好养着罢!”给了这么多棍子,临走时终于给了儿子一颗甜枣,“你小小年纪能夺冠解元,的确不易。” 顾清远正准备自谦几句,谁料顾瑀话锋一转,又是一棍子打来:“不过来年开春就是春闱,你如果在春闱中落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儿子遵命!”顾清远笑嘻嘻地送顾瑀出去了。 顾瑀前脚出去,他后脚就立刻收了笑,趴在床上沉沉叹气。 其实他方才对顾瑀说的话……是隐瞒了一部分的。 他没有对父亲提起自己离奇的梦境,也没有讲述自己后来几次三番同陆欢歌的接触。顾瑀是标准的清流,翰林院出身,难免在男女大防等问题上就有些迂腐。 这样的迂腐是好处也是坏处,好处在于他会一力支持已经有过“肌肤之亲”的自己和陆欢歌成亲;而坏处就是如果让他发现自己后来和陆欢歌的来往,难免会让陆欢歌给父亲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母亲已然不喜欢她了,何苦再给她添一个对头?听汶迪说,她现在性格像小孩子一样娇憨,如果加入顾家之后,公婆都明里暗里地数落她,想来会受不住吧。 更何况……一想到陆欢歌如果有嫁给别人的可能,他甚至隐隐有了一丝莫名的难受。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难受从何而来。 不过他并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转念一想就开心了:反正圣旨已经宣读了,她嫁给自己已成定局,下面要做的……应该就很是顺理成章了。 第43章 无缘奈何 顾家既然收到了圣旨,那么卫国公府也毫无例外地收到了。 待前来宣旨的公公离开之后,阿欢看着金灿灿的圣旨很不理解:“娘,我同清远明明已经定亲了,为何陛下还要赐婚呢?” 广陵郡主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估计陛下是想锦上添花罢。” 阿欢一想:“也是。”然后笑眯眯地对广陵郡主道,“娘,我先回去绣嫁妆啦!” 广陵郡主暗暗叹气:“去罢。” 阿欢这个样子,即使是连陆笙歌都受到了强烈警告,警告他不要在姐姐面前提起之前的事情。于是阿欢这几天依旧过得十分舒心。 永嘉公主来卫国公府寻她的时候,她正在和葵心研究绣帕上花边的颜色:“你觉得藕荷色怎么样?” 葵心犹犹豫豫道:“太素了点吧……我觉得用金色比较好。” 阿欢不满意了:“金色又太俗了吧……?”她本在纠结,看到永嘉踏了进来,立刻眼前一亮:“可萱,来帮我看看选什么颜色好看?” 永嘉看了一眼葵心,对方回她一个苦笑,她就心中了然了:“金色吧,古往今来不都是用金色么。” “可萱也说金色?”阿欢小声嘟囔,“唉,可是真的有点扎眼……”她把手中的帕子一甩,抱怨道,“成亲真是烦死了,礼服是红色的也就罢了,我昨天看了娘给我备的喜被等物,都是红彤彤的,可艳了。” 阿欢一直喜欢素雅的颜色永嘉是知道的,可是大婚不用喜庆的红色怎么可以?再加上她也知道现在的阿欢完完全全就是孩子心性,倒也耐着性子开导她:“红色多好看啊,衬的你人比花娇,多好!”又问了一句,“你们的婚期定下来了么?” “定下来了,在三月……”阿欢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她笑眯眯地看向葵心,葵心先是一怔,接着就识趣地退下了。 永嘉公主一阵发笑:“不就是说个婚期么,怎么连葵心都赶出去了。” “不是的。”阿欢拉着永嘉公主坐在自己身边,凑近她的耳朵,“我记得我们的婚期是定在三月初六。” 永嘉道:“很好啊。” “可是……”阿欢缓缓道,“在我印象中,这个日子,应该是在一个月之后。” 永嘉公主听她这么说,登时就怔住了,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努力笑了笑:“可是……现在还没有入冬啊。” 阿欢点点头:“对啊!”她忧心忡忡道,“可萱,你说我不会是脑子里……” “胡说什么呢!”永嘉公主板起了脸,轻声呵斥她,“别瞎想。” 永嘉比她年纪大,一直是一个姐姐一样的存在,看到永嘉公主这个反应,阿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怎么这么凶……” “阿欢。”永嘉叹了口气,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合适的说辞,“婚期这个事情,或许是你记错了也未可知?毕竟……”她挤出一抹笑,“毕竟,你一时欢喜,忘记了也是有的。” 她话音刚落,阿欢就神神秘秘地对她道:“真的!我也觉得我最近忘记了许多事……”她又思索了半晌,有些头痛,“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永嘉公主看她这个模样,心下酸涩:阿欢……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记起来原来的事情了。 皇兄他如果知道阿欢不仅仅是失忆,而是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定会很难过吧。 · 箫景元一身天水青的四爪团龙袍,气势汹汹地直闯进坤宁宫,对挡在宫殿门前的太监宫女们怒目而视:“我要见母后,还不赶紧滚开!” 他双眼因发怒而通红,太监和宫女都不敢真的拦他:“太子殿下,娘娘尚在休息……” 箫景元刷得一声拔出身侧的佩剑,怒目喝道:“还不滚?是找死么?!” 太监宫女们皆战战兢兢地排成一排,连话都不敢说了,只是试图挡住这尊大佛。 箫景元的耐心有限,正准备硬闯之时,忽见内殿之中走出来坤宁宫的掌事宫女,对太子恭敬万福:“太子殿下,娘娘请您进去。”说罢遣散众人,领着箫景元进殿。 见大宫女把东宫领走了,胆战心惊的太监宫女们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是在闹矛盾,可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受罪的其实都是他们这些人啊! 箫景元直奔坤宁宫内殿,却发现郑皇后身着一袭海棠色的流云纹宫装,乌发并未装饰,只是松松地散在身后,斜倚美人榻上,正在浏览面前的一个卷轴。 箫景元深吸一口气,缓缓下跪:“儿臣见过母后。” “起身吧。”郑皇后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听说你方才都拔剑相向了?” 宫中母后的眼线果然无数……箫景元握了握拳头,点点头:“孩儿一时冲动,请母亲责罚。” “的确应该责罚。”郑皇后从美人榻上坐起来,动作流畅地亲手将那只卷轴卷了起来,看也不看箫景元,“你匆匆前来,到底何事?” 箫景元看到母后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终于没忍住:“母后!” “嗯?”郑皇后终于看向他,却是隐带嘲讽,“怎么,这就耐不住了?” 箫景元掐紧了手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母后,您曾答应过儿臣,只要儿臣专心政务,您就不会再刁难阿欢。” 郑皇后冷笑一声:“这是你身为一国太子应该有的作为么!大儒们教你的治世之论,都喂到狗肚子里了!” “治世之论并不是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箫景元还是爆发了,“您说您已请了圣旨,会在阿欢年纪稍大之时,才会赐婚顾清远!可是现在呢?她刚刚出了事,您就迫不及待地求父皇下旨赐婚了?!她现在不到十三岁,成亲未免也太早了些!您说过的话,也可以言而无信吗?!” “逆子!”郑皇后嚯地起身,手指直指箫景元,“逆子!陆欢歌有什么好?半疯半傻还不记事,如果我再不赐婚的话,怕是连顾家都不会要她了!” 箫景元上前一步,毫不退让:“顾家不要我要!” 郑皇后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毫不犹豫地扇了过去! 箫景元头被狠狠地打偏在一旁,郑皇后声音颤抖:“我生你养你,教你育你,是为了让你来伤我心的么?!” “儿臣伤了您的心?”箫景元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本来我都打算放下了,可是母后来了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 郑皇后不语。 箫景元的目光锐利如冰:“母后如果执意要让儿子心痛的话,那么我也无话可说。”他转身离开,留给郑皇后一句话,“可是母后再一意孤行针对阿欢的话,儿臣绝对会奉陪到底。” 箫景元拂袖而去,郑皇后垂头立在原处,披散的头发令她看起来分外憔悴。 掌事宫女走到她身边,有些担心:“娘娘……” 郑皇后抬起头来,目光镇定:“本宫没事。”她徐徐转身,“来人更衣,本宫要去拜见皇上。” · 箫景元目光森森地回了东宫,一回来就把书榻上的东西全部扫在地上,还觉得不解气,然后又恨恨地摔了一只汝窑美人觚。 他的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气息,连他的大宫女都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 倒是箫景元在国子监的伴读的到来,拯救了东宫的一干太监宫女。 来人是平邑侯的二儿子钟晚,他身着一袭湖蓝色江水纹直裰,衬得整个人清俊潇洒,谁料一踏进来,他就皱了皱眉,看着一地的凌乱,满脸嫌弃道:“景元,你这儿是被谁扫荡了么?” 箫景元面色阴沉,不搭理他。 钟晚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面对箫景元这么执着的人,他唯有叹气了:“陆姑娘已经明显表示了人家不喜欢你,不想嫁给你。你怎么还是成天犯倔啊?” 箫景元阴沉的都快滴出水来了,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钟晚瞪眼:“你别不识好人心啊!”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来给你传信儿了!” 箫景元压根儿不想搭理钟晚,于是别过了头去。 他一侧头,钟晚就看到了他红肿未消的侧脸,钟晚愣了愣:“这是谁打的?” 这句话说完,他就想抽自己了:箫景元堂堂东宫太子,除了帝后二人,普天之下谁敢打他?可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会是……顾清远打的吧?” “滚犊子!”箫景元抓起面前的一个五彩成窑小盖钟丢过去,被钟晚敏捷地侧身躲过了。 被他这么一闹腾,箫景元的坏心情倒是散了七七八八,可是脸色仍旧不好:“你刚才说,来给我传信儿?传什么信儿?” 钟晚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事前来了:“噢,就是我听我娘说,我表弟和陆姑娘的婚期定下来了。” 箫景元微微一怔,然后抿唇垂眸,没有说话。 钟晚看他这幅模样,也是不忍:“哎,不是我说你,你喜欢人家也喜欢了个五六年了吧,怎么会被我表弟捷足先登了呢?” 箫景元回过神来,不答反问:“他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来年开春吧,总得让顾清远春闱殿试都考完啊。”钟晚说完之后觉得不对,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那个……你不会在殿试中给我表弟增加点什么麻烦吧?” “不会。”箫景元不知为何声音有些喑哑,“是我先放弃她的,与顾清远无关。” 第44章 时喜时悲 钟晚一愣,继而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 箫景元垂头不语。 他不想说话,钟晚也不能拖着他去风月之地不醉不归……不知道怎么劝是好,于是钟晚亦是不语。 殿内出现了异常的沉默,许久之后,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静谧。 来人一袭明黄色龙袍,上面的九龙腾云图案昭示着来人身份的尊贵。 彰桓帝轻咳一声。 箫景元和钟晚齐齐抬头,看到是他,立刻下拜:“儿臣\钟晚见过父皇\陛下!” 彰桓帝摆了摆手:“都起身吧。” 钟晚看彰桓帝的脸色,就知道他是为何而来,识趣地退下了。 钟晚离开后,彰桓帝走到箫景元身边,看了一眼他身边一地的狼藉,亦是叹气:“你母后方才来找过我了。” 箫景元并不抬头,声音淡淡:“是么。” 彰桓帝一甩袍子,在殿内的白玉台阶上坐下,拍拍身侧的地方:“来。” 箫景元抬头看了一眼,走到彰桓帝身边,缓缓坐了下来:“父皇,我……” 彰桓帝却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徐徐开口,似乎还带了点笑意:“你小的时候,就很喜欢陆家的那个小姑娘。我还记得在阿欢性子还很跳脱的时候,她有一次爬上御花园中的一株无花果树,可把你吓坏了。” 箫景元也微微笑了:“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活泼的样子,可是她越长大越孤傲了。” 东宫殿内的双龙吐珠四脚香炉,冉冉地吐着缭绕的香气,笼在二人的周围。彰桓帝声音清晰:“你母后为人严谨,平素对你要求甚高,父皇就不想把你拘的太狠。可是元儿,为君者,将良将,友苍黎,任忠贤,归兴国……一旦登上那个位置,会有许多繁文缛节束缚你,举国上下的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你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做一个人人敬仰的君主。你母后现在做的,就是让你知道,一旦为君,便再也不能随意所欲。” 箫景元低下头去,额前白玉冠未束的碎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微微发红的双眼:“可是……我真的不甘心。” 彰桓帝反问道:“你是在国子监读过书的,算得上是顾清远的同窗,你觉得此人如何?” 箫景元深吸一口气,道:“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常有大度,书通二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虽系出名门,却没有骄娇二气,的确是可塑之才。” 彰桓帝听他说出这一番话,目光中露出为不可查的赞赏,可还是试探了一句:“吾儿竟然对他心无芥蒂么?” 箫景元摇了摇头,苦笑道:“心存芥蒂又有何用?”他抬起头看着彰桓帝,“父皇,儿臣已经力求做到最好,可是为何母后还是一直逼我?” “那你就做得更好。”彰桓帝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一国储君,能在未及弱冠的年纪,就做到不被私心所扰已然难得。可是你要登上的位置,是天下人都望尘莫及的,那么你要做的事情,也是与普通人不尽相同的。你可以迷茫、可以不知所措,可是你不能沉沦、不能停滞不前。”他起身立于箫景元身前,像他小时候那样,冲着他遥遥伸出手,“因为你是朕的儿子。” 箫景元抬起头,彰桓帝高大的身形逆着光,他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在自己面前的那只大手十分有力,他拉住那只手,就像小时候一样,借力起身,立在彰桓帝身前,眼睛直视着他:“好。” · 顾瑀的回京,无疑令顾清远身上担子一轻。再加上同陆欢歌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他现在也不去国子监了,全身心都在为来年的春闱准备。 顾家在永安的本家,近日也有两位过了秋闱的学子上京备考春闱。并不是旁系的人,是顾瑀的嫡亲侄子。于是这两个名为顾清迟和顾清逸的学子,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顾府。 顾清迟的年纪比顾清远大上些许,而顾清逸比二人都小,三人以兄弟相称,一同读书谈论,生活得倒也很是充实。 二人生活在顾家本家,所读之书自然与接受国子监正统教育的顾清远不尽相同。可是偶然得知顾清远不日就将成亲,这个亲事还是他自己求圣旨赐婚得来的这件事后,二人纷纷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顾清迟:“清远此事太过草率。” 顾清逸:“二哥太棒了!” 顾清逸虽然聪*黠,可是他现在不过堪堪十三岁,还是家中幼子,还是满脸孩子气。于是顾清远果断无视了顾清逸:“大哥此话怎么说?” 顾清迟是那种书香世家出来的标准公子,为人谨慎自持,如果不是与顾清远同室读书了数天,再加上本就是一家人,是绝对不会随意说出这样的话的。 可是即便如此,他在开口之前还是犹豫了片刻,然后道:“此事你不对之处有三。” “哪三点?” “一则,‘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你因陆家姑娘之时忤逆堂婶,是为不孝。 “二则,‘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你拿圣旨逼迫堂婶低头,但是并不能让她做到心服口服,日后即使陆姑娘进门,那样也是家宅不宁的大患。 “三则,‘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纵然堂婶有过,你也不能采取过激的行为,而是要耐心劝说,心无怨怼才是。” 顾清迟这三点说下来之后,顾清远沉默片刻,然后点点头道:“大哥才高八斗,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小弟佩服。”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岔开了,转而同对方聊起了不同州府的秋闱试题的差别。 其实顾清迟说的不是不对,只是顾清远并不能完全苟同。他所说的那三则,大抵离不开一个孝字。孝悌忠信,孝道之重是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是一味愚孝,不论长辈所言何事都一力赞成,即便能做到好言好语的相劝,能改变长辈想法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这件事情,顾清远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并未做错。 可是……顾清远心中也是清楚的,顾清迟的想法,一定代表了本家大多数长辈的想法。此举虽然是自己做出的,可是难保他们不迁怒与陆欢歌。 而她同自己成亲之后,一定是要回永安顾氏本家去上族谱的,如果在永安的时候,族中那些耄耋之年的顽固长老刁难她,自己又该站在哪一边? 顾清远长长地叹气,之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而今真的是识尽愁滋味啊! 第45章 郡主临盆 转眼冬天便来了。 这一天,京城上空飘起了白色的晶莹雪花,寒风刺骨,街道上外出的人并不多。 阿欢苦夏又畏寒,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懒得动弹,这样的日子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她正倚在鹅黄色的弹墨线软枕里看书。 葵心拿了装着她绣到一半荷包的绣篓过来,坐在弦丝雕花架子床身边的小杌子上,抬眼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阿欢偷偷摸摸地从书卷上方露出了两只眼睛去瞄葵心,发现对方正好也在看自己时,她有些懊恼地扭了扭身子:“好葵心,别让我绣了。” 伸出一双如水葱般细腻修长的手,嘟着嘴:“你看,我手都扎出好几个洞了!” 葵心不为所动,板着脸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姑娘,旁的事奴婢可以替您做了。可是帕子荷包等物,是您嫁去顾家之后要送出去的东西,是新妇体现自己贤惠之处的时候呢。” 阿欢笑她:“葵心,你不过就比我大了几岁而已,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葵心不理她,从旁边芷心的手中捧过刚刚煎好的药,轻轻地吹了吹,递给阿欢:“姑娘喝药了。” 阿欢探头一瞅,就往床里面缩:“天天喝天天喝,我都成药罐子了!” 葵心正准备继续劝,忽然听到隐隐有丫鬟问好的声音。果不其然,没多久之后,一位披着大氅、身着烟霞色松腰长裙的女子款款而来,声音带笑: “说什么呢?” 阿欢一愣,看到来人之后开心地翻身坐起:“娘!” 广陵郡主冒着风雪、挺着大肚子到漱玉洲来看女儿,就是葵心制不住他。葵心赶忙上前和琉璃一同为广陵郡主脱下身上的银鼠毛大氅。阿欢走到广陵郡主身边,亲自扶住她坐下来,嗔怪道:“娘这个天气怎么又跑过来啦?您这都快临盆了,还不好好休息!” 广陵郡主看了一眼葵心,看到对方无可奈何的表情和手中那一碗汤药,就知道阿欢今天又闹小脾气不喝药了。 她亲手接了过去,无视阿欢瞬间苦了的一张脸,用温柔却带着不容辩驳的语气道:“阿欢,乖快点喝了。” 阿欢能在葵心面前闹脾气,可是在广陵郡主面前还是很老实的,乖乖地接过药喝掉了。她喝完之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娘,我为什么每天都要喝药啊?” 广陵郡主看着垂头丧气的女儿无奈,也不能说出实情,于是唯有安慰她道:“不过是一些安神药罢了,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阿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像接受了这个回答。然后她问:“娘,我房内的桂香去哪儿了?最近许久都见不到她了。” 葵心同芷心面面相觑,空前一致地闭紧了嘴巴。 广陵郡主不妨她冷不丁提起桂香,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桂香啊……她年纪到了,放出去嫁人了。”她看自家女儿现在那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就有些头疼,于是嘱咐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她一番走动导致的,广陵郡主回到点苍斋后,居然就开始阵痛! 她十六岁出嫁,当年生了阿欢,三年后生了陆笙歌,之后便没有消息。其实在她现在这个年纪怀孕,已经有了难产的危险。 不过好在府中早就备好了经验丰富的女大夫和接生婆,一听郡主这边有了消息,就迅速赶至。 陆老夫人听闻此事后,前来坐镇点苍斋。 而阿欢听到母亲在来了自己这儿一趟之后就开始不适,也匆匆换了身衣服就赶去点苍斋正房。她一进正厅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陆老夫人。陆老夫人正在万分担心,看到她单单穿了一身丁香紫绣折枝堆花洋缎窄裉袄就过来了,一张瓷白的小脸冻得有些发红,习惯性地把她喊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心疼道:“再担心你娘也要穿厚实一点啊!”赶忙吩咐人拿来了一个铜胎掐丝珐琅荷塘莲纹海棠式手炉来,然后数落葵心,“也不知道管着你家主子点,还不快倒一杯热热的茶来给她去去寒气。” 周氏领着陆咏歌进门的时候,便正好看到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将手中的手炉递给阿欢。她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然后脸上浮现紧张之色:“大嫂怎么样了?” 阿欢本坐在陆老夫人身边,看到周氏带着陆咏歌来了,身为点苍斋小主人的她立刻迎了上去:“多谢小婶婶和二妹妹来看望母亲。” 周氏的眼中浮起一丝嘲讽之色:之前广陵郡主拦着不让人去看望自己女儿,她还在猜到底是不是真的失忆了。不过如今一看的确坐实了外界的传言。自己和广陵郡主关系几近闹翻,而阿欢尚能对自己表示感谢和欢迎,想来广陵郡主也并没将之前的事情告诉她。 她看着一身丁香紫窄裉袄的阿欢,纵然她厌恶极了长房的人,可是不得不承认,十三岁的她的确出落的清丽不凡。小时候就知道她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她在漱玉洲内足不出门足足一个月,今日一见,已经给了周氏惊艳的感觉。她的杏眼大而亮,其中似乎有光华流转,灵气四溢,更不用说一张宛若莲瓣的小脸了。更何况年纪大些了,她的身量已经开始抽条长高,胸前鼓鼓囊囊的应该也是发育了,看起来身姿袅娜,已经能看出之后的绝佳姿容。 周氏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稚气未脱的女儿,心下庆幸:幸好她已经赐婚顾家了,不然的话,等她再大一些,太子见到她这等容貌,估计更放不下了。到那时候,自己女儿要怎么上位? 她心下转了数个念头,面上只做担忧状:“大嫂怎么样了?” 她提起广陵郡主,阿欢也是着急:“不知道呢。祖母不让我进去。” 陆老夫人看了看周氏,这个小儿媳的一些私心她并不是不知道,她知道周氏一直眼红大房,也埋怨自己偏心阿欢。可是阿欢在弟弟陆笙歌出生后,就一直跟着自己长大,再加上她生性乖巧,又生得粉雕玉琢的,哪能让人不疼? 更何况,周氏此人为人上不得台面,就说陆家的男人虽然没有纳妾的习惯,可是她嫁来陆家十年整,却只生出了咏姐儿一个姑娘,纵然如此,自己不提,周氏就一直装傻不提给小儿子纳妾的事情。因为此事,小儿子还收到过御史的弹劾,真是一个不识大体的妒妇。 她朝阿欢招了招手:“阿欢,到祖母这边来。”揽着阿欢坐下后,又对周氏淡淡道,“这儿有我守着,你没事就回去吧。” 周氏知道婆婆对自己的不满意,再加上广陵郡主这已经是第三胎了,对长房的忌恨又上了一层,她脸上虽然挂着笑,可是早就把对方骂了个透。 她离开点苍斋之后,决定是时候回一趟娘家了。 · 广陵郡主虽然开始阵痛,可是羊水并没有破,阿欢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随陆老夫人进去看望她了。她躺在藕荷色的百蝶穿花锦被上,屋内烧着银丝炭,室内温暖如春,她身上便只松松地搭了一张毯子,一张白净如瓷的脸上有些微微的薄汗,精神倒挺好,看到陆老夫人来了,甚至还想起身:“娘……” 陆老夫人赶紧让她躺好。 阿欢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一只手握住广陵郡主的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高耸的腹部。 陆老夫人被她的模样逗笑了:“阿欢,你摸什么呢?” 阿欢眼睛弯了弯:“我想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那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呀?”一个雄浑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原来是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陆绍明,他正含笑立在屏风旁边,看着面前母亲、妻子、女儿其乐融融的景象。 “我……”阿欢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个妹妹。” “为什么呀?” “因为这样我就有可以谈心的亲姐妹了呀。” 广陵郡主微微一笑:“和阿笙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也想要个妹妹呢。” 陆绍明走过来摸了摸女儿细腻的小脸,笑着逗她:“如果娘生了个弟弟呢?” “生个弟弟啊?”阿欢的小脸微微皱起,居然在思考此事发生的对策,陆绍明憋着笑看她,半晌阿欢蹙着细细的眉小声说,“弟弟也挺好,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别和阿笙一样调皮就好了!” 广陵郡主爱怜地拍了拍阿欢的手,很是欣慰:其实阿欢这样的性格也好,终归是记得事情少了,眉宇间的愁绪也没有了。 她正准备说什么,却忽然眉毛一蹙,握着阿欢的手猛地已经。 阿欢还没来得及说话,经验丰富的陆老夫人敏锐地发现了广陵郡主的不妥。她以目光询问广陵郡主,对方冲她点点头,然后陆老夫人就了然了。 她开始毫不留情地赶人:“绍明,你带着阿欢先出去!琉璃,快把女大夫和接生婆喊进来!” 第46章 清扬婉兮 陆绍明和阿欢被陆老夫人赶出了广陵郡主的卧房。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卧房内却没有丝毫动静,阿欢就有些着急。 她在厅内转来转去:“怎么没有动静呢?” 陆绍明安慰她道:“不要心急。”可是阿欢看他虽然是坐着的,可是也是明显的坐立不安的模样。他刚准备拿起一杯茶压一压心头的焦急,就看到陆笙歌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娘!娘!” 陆笙歌来了,陆绍明总算有了发脾气的对象,瞪他一眼,训斥道:“咋呼什么!” 陆笙歌只是远远看到了姐姐在厅内,却没看到父亲也在一旁坐着,实打实地吓了一跳:“爹?您怎么回来了?!” 陆绍明冷哼一声:“回来教训你!” 看父亲面色不善,陆笙歌乖乖闭了嘴,默默地坐到旁边的宽背椅上不做声了。 其实广陵郡主的这一胎危险极大,她毕竟年近三十,又足足有八年未曾有孕,由不得家人不担心。 可是担心又有何用?只盼着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能够减少她的疼痛。 几个人在外面干坐着,卧室内不知为何没有声音。阿欢忍不住了,正准备掀帘而入的时候,恰好琉璃匆匆从里面出来了,阿欢忙拉住她:“琉璃姐姐,我娘怎么样了?” 琉璃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紧张神色,阿欢看到她依旧从容不迫的姿态之后就略略松了一口气。果不其然,琉璃道:“郡主无事,奴婢只是去拿准备好的参片来,以备不时之需。” 陆绍明点点头,琉璃正准备离开,却被阿欢又拉住了。琉璃低头一看,姑娘的一张小脸上写满了疑惑,说话似乎都有些不利索了:“那……为什么母亲没有出声音呢?” 琉璃安抚地笑了笑:“姑娘放心,郡主这为了接下来存足力气,一切安好。” 阿欢这才真正将胸口的大石放下。 可是在琉璃刚刚把参片拿回去后,卧房内忽然传来了一声高亢的、婴孩的啼哭! 阿欢和陆笙歌面面相觑,难道这就……生了?! 不同于两个孩子的迟疑,陆绍明则是嚯的一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就掀开帘子闯了进去。可是被陆老夫人安排在门口的丫鬟合力拦住了。 不过稍稍收拾了一番,也就让他们进去了。陆绍明立刻大踏步地迈了进去,阿欢和陆笙歌这一对姐弟也跟在陆绍明身后溜了进去。 陆绍明进来的迅速,陆老夫人也没有试图去拦他,她素来知道大儿子和大儿媳感情好,便笑吟吟地抱着一个百婴图大红锦绣襁褓中的孩童出去了,为他们夫妻二人留出空间,顺手还拎走了阿欢和陆笙歌。 陆笙歌屁颠屁颠地跟在陆老夫人身后,眼睛无法从襁褓中那个眼睛睁得圆圆的婴儿身上挪开,阿欢也是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个小婴儿,许久之后才挤出一句话:“……他好小哦。” 陆笙歌扁了扁嘴:“皱巴巴的好丑哎。” “怎么这么说你妹妹!”陆老夫人笑骂了他一句,陆笙歌立刻欣喜起来:“真的是妹妹哎!这我就放心了,我再也不说妹妹丑了!” “……”阿欢和陆老夫人啼笑皆非。陆老夫人低头看看怀中的小婴儿,笑道:“这孩子一出生就笑模笑样的,可见是个有福气又心宽的。” “那当然,咱们家的孩子,自然都是有福气的。”几人应声望去,发现一位精神矍铄、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他面色冷峻,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之势,身着一袭厚重的漆黑盔甲,更衬出常年领兵在外的慑人威势。 阿欢和陆笙歌看到他,神色一肃:“孙女\孙子见过祖父。” 正是卫国公陆庭渊。 他对着两个小辈严肃地点点头,正准备习惯性地数落两句,随即被护孙心切的陆老夫人拦下了:“大喜的时候,你还要训话么?” 陆庭渊的脸上神色一缓,顺从的点点头:“我只是来看小孙女的。”他朝怀中睁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婴儿伸过手去,陆老夫人立刻抱着婴儿转身,嫌弃道:“刚刚从军营回来,一身的杀伐之气,可别吓着小囡囡了!” 陆庭渊失笑:“只是一个奶娃娃,怎么会?” 陆老夫人白他一眼:“你忘了当初你也是穿着盔甲抱阿笙的时候了么?” 祖父也抱过这么小的自己?陆笙歌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陆庭渊,可是却发现对方的脸渐渐黑了。 陆笙歌的直觉告诉自己即将有祸临头,正准备脚底抹油开溜,却听陆庭渊威严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方响起:“自小就皮,长大了果然还是不老实!” 这突如其来的一通训斥,让陆笙歌觉得自己冤枉得不得了。阿欢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见自己弟弟垂头丧气的样子,开口缓和道:“祖母让祖父抱一抱妹妹吧,或许妹妹是个胆子大的呢。” 有了心肝宝贝的这句话,陆老夫人终于松了口:“好吧,你可别吓着小囡囡了。” 陆庭渊自然是满口答应,他从陆老夫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婴儿,陆笙歌满心欢喜地看着小妹妹,希望妹妹也能给祖父一个不好的印象…… 接过小婴儿被陆庭渊抱在怀中,不仅没有哭闹,反而笑得更开心了。虽然一张小脸还是皱巴巴的,可是微微上扬的唇角,仍然能看出来她掩饰不住的笑意。 陆庭渊大喜过望。 陆笙歌垂头丧气。 陆老夫人也极为欣喜:“难得她喜欢你呢。” 恰好此时陆绍明从广陵郡主的卧房里走出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道:“爹这么喜欢她,给她起个名字吧?” “唔……”陆庭渊低头看着小婴儿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眼眸带着初生儿独有的清澈,他心中一动,“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她就叫清歌罢。” 第47章 永嘉生辰 一般人家的妇人生孩子,都是事先准备好产房。可是广陵郡主身份特殊,再加上卫国公府并未那一应的规矩,是以她就是在自己平常的正房内生产的。 再加上此次胎儿较小且生产顺畅,不过收拾了一番之后就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阿欢在陆绍明出来之后就进去了,广陵郡主在床上拢着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坐着,额头上还有几缕头发半湿着贴在脸颊上,不过看起来精神不错,琉璃立在一边和她闲话。 看到阿欢进来,广陵郡主把她唤到自己身边,看着她笑:“阿欢,有了一个妹妹,欢喜不欢喜?” 阿欢眉眼弯弯:“妹妹玉雪可爱,逢人就笑,自然是欢喜的。” 广陵郡主颇有些与有容焉:“那是自然。” 阿欢看到广陵郡主露出难得孩子气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娘,您辛苦了。” “瞧你这话说的。”广陵郡主摆了摆手,又问道,“你祖父给起名字了么?” “起了。祖父说,妹妹的名字叫清歌。” 广陵郡主细细品味了一番这个名字,赞赏道:“人间有味是清欢……真好,你和妹妹的名字都在其中了。” 这句诗阿欢觉得十分熟悉,可是左思右想却始终想不起来。她看向广陵郡主:“娘……这句诗何意?” 广陵郡主心中一紧:阿欢的失忆带来的痛楚,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自己那个曾经才华横溢的女儿,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可是这些她都不能在面上表露,而是露出一抹笑:“这句诗是苏轼苏东坡的,意思是人世匆忙,不能沽名钓誉,凸显了一种隐世避世的心态。” 阿欢恍然大悟,她点点头道:“苏东坡说的对,人生在世,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平平淡淡的幸福才为真。” 广陵郡主看着阿欢,心中欣慰,阿欢虽然只是失忆了,可是好在她的心性未变,假以时日,定能找到恢复她记忆的方法。 阿欢看广陵郡主不说话,忽然想起一事来,笑吟吟道:“娘,祖父说妹妹大名已经起好了,小名就由您来起。” “我起?”广陵郡主有些诧异,随即释然,“爹疼我,那我就给你妹妹起一个小名罢。”她想起方才第一眼见到小女儿的情形,她眼睛又圆又大,脸也是圆圆的,整个人缩在襁褓里也像一个圆圆的球,再加上小名无需那么讲究,她便笑道,“妹妹小名就叫阿圆如何?” 阿欢拍手笑到:“极好极好。”她看到陆绍明掀开帘子进来了,极有眼色地起身道,“娘,我去告诉祖父祖母妹妹的小名儿啦。”走过陆绍明的时候,还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爹!” 陆绍明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个鬼精灵!” 待阿欢出去之后,房间内只剩了夫妻二人。陆绍明看着广陵郡主面带清愁,心下疑惑:“清歌十分健康,还不哭不闹,夫人在为何发愁?” 广陵郡主长长叹气:“我在为阿欢发愁啊。”她深吸一口气,“毕竟她在磕到头之前正在和我冷战,所以每当阿欢笑眯眯地看着我时,我就……” 陆绍明坐到她身边,展臂拦住她轻拍:“此事急不得,派去寻江湖方子的人前儿给我消息了,想来不日就会回京。” “真的啊?”广陵郡主十分惊喜。陆绍明看着她好笑:“所以呢,你现在不用担心阿欢,先养好自己是正事儿。” “好嘞!” · 卫国公府府中难得添了一个新的小生命,许多与卫国公府交好的人家不是当家夫人亲自到访,就是派人送来了重礼。即使是已经与广陵郡主彻底闹翻的洛陵郡主,也以周府的名义送来了一对儿赤金嵌三色宝石镯子和一个足金的项圈并几匹苏州来的布匹。 广陵郡主从琉璃手中拿过周府的礼单,一看那足金项圈儿又大又重,就知道明显不是送给阿圆的,想来只不过是借这个名头,向自己抛出求和的橄榄枝……广陵郡主将那张礼单丢在一旁,冷哼一声心想:无论这是母亲授意的还是洛陵的想法,自己都不会答应的——阿欢现在这幅模样,和洛陵离不开关系! 她这么想着,看到面前的这一堆东西更觉嫌恶,挥挥手吩咐道:“把这一堆东西找个大箱子锁起来,丢在库房,不许拿出来碍眼!” 自有丫鬟去办了,广陵郡主喝了一口茶,抬头问在为自己斟茶的琉璃:“咦,大小姐去哪儿了?” 琉璃道:“永嘉公主方才来了,像是与姑娘同去漱玉洲的小暖阁了。” “噢。”广陵郡主放心了,继续拿起另一家的礼单。 · 小暖阁内一角,铜雕锦地龙纹八宝炉令整个房间温暖如春。永嘉公主身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正闲闲地捧着一杯热茶,和阿欢闲聊:“哎,你妹妹可爱么?” 阿欢上身穿了一件对襟羽纱衣裳,袖口稍稍挽起,露出一段雪白的玉臂,她的头发用一根长簪松松地挽起,整个人看起来闲适而恬然,正在不紧不慢地习字:“自然是可爱的。” 永嘉公主一想到小婴儿,就不免联想到另外一件事:“唉,淑妃的生产也就在这几天了,如果她一举的男怎么办呢?” 阿欢抬头瞟了她一眼,看到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微微有些笑意:“你发什么愁呢,皇后娘娘都没有发愁,你却在这儿杞人忧天。” “你不知道!”永嘉公主将茶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吓了阿欢一跳:“你轻点!” 永嘉公主没关阿欢的嗔怪,蹙着眉毛道:“阿欢你不知道,淑妃平日在宫里可嚣张了。她如果一举的男的话,我皇兄的位置可就有威胁了。”她眼前一亮,“咦不对,你应该是清楚的呀,上一次春日宴上,她不就是专门针对你么!”她看到阿欢停住了笔,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地问:“阿欢……你还记得么?” 阿欢垂眸思索,片刻之后叹气道:“还是想不起来。” 永嘉公主看到她想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也觉得不忍,于是话锋一转换了话题:“哎,不提她啦!对了阿欢,你还记得后日是什么日子么?” 阿欢想了想,然后眼前一亮,这次倒是想起来了:“是你的生辰吧?” 永嘉笑眯眯地点点头:“母后的意思是,这次就不大办了。我在宫中设宴,宴请一些相熟的好友,你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呀。” “这是自然。”阿欢写完了一张字,放下笔,也端起一杯茶来轻抿着,“最近怎么不见玉珑?” “哎,说起玉珑……”永嘉公主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她最近可忙着呢!” 阿欢惊讶道:“她也没有议亲,有什么好忙的?” “不是不是。”永嘉公主摆了摆手,“你知道平邑侯二儿子吧?” 阿欢摇了摇头:“虽然平邑侯夫人和我娘关系不错,可是我还是不知道……毕竟是外男的名字。” “平邑侯二儿子钟晚,最近和玉珑来往甚是亲密呢。” 阿欢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的?” “玉珑的大哥二哥三哥前一阵不是带兵平乱去了么,功成之后凯旋回京,就开了个庆功会,就在权府。” “那和钟晚有什么关系?” “嗐,你听我说呀!”永嘉公主对于被打断十分不满,“以钟晚的身份,自然受邀在列。玉珑女扮男装也溜达到了宴会之上,就遇到了钟晚。二人相谈甚欢,一来一去的……玉珑就喜欢上人家钟晚了!” 阿欢简直目瞪口呆:“玉珑这么做也太……太……”她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永嘉公主好心补充,“离经叛道?胆大包天?” 阿欢点头如捣蒜:“对对,这两个词都非常符合。” 永嘉公主一拍手道:“是呀!我也这么说她来着。可是玉珑给我说,她只是一厢情愿的喜欢人家,那钟晚,根本就把她当个男的!” “……”阿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永嘉公主颇有些幸灾乐祸,“她自己做的孽,自己要想办法收场呗。”她看了看小暖阁外的天色,准备离开,“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宫去了。”她一想起回宫就头疼,“唉,又要碰到淑妃……” 阿欢送永嘉公主出门之时,安慰她道:“你也别太忧心了,太子殿下已经成年,加上陛下有意提供给他监国的机会,想来对于朝中之事的理解、还有在朝中的人脉,也不是一个奶娃娃能比的了的。” 永嘉公主还是发愁:“话是这么说没错……”她本想再倒一些苦水出来,可是一想起阿欢现在的状态,觉得还是别给她增加负担为好,于是默默地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只是嘱咐,“后日一定进宫啊!” 阿欢满口答应。 · 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眼前。阿欢梳了一个精致的飞天髻,髻上簪了一个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簪,上身穿着一身月白色锦缎小袄,配一条鹅黄色的撒花曳地暗花细丝褶缎裙,白皙的手腕上不过套了一对银丝缠翠玉镯子也就罢了。她有意打扮地颜色清雅一些,配饰也戴的少,看起来舒服可人就好,为的是免得待会儿进了宫里喧宾夺主,抢了永嘉公主的风头。 这次是葵心随她进宫,到了宫门外,葵心扶着她从马车上踩着凳子走下来,刚一抬头就看到了旁边马车上下来的一个女子。 阿欢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见过。看到对方也看向自己,阿欢就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廖云夕。她看到曾经得罪过的“卫国公府大小姐”,居然冲她笑着打招呼,心中顿时生疑:自己上一次将她是得罪的透透的,却不知为何再次见面,她居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冲自己打招呼?她有些疑惑,身旁的丫鬟反倒了然,附在廖云夕耳边道:“奴婢听说这陆姑娘前一阵子失忆了呢。” “失忆?”廖云夕有些诧异,“怎会突然失忆?” 丫鬟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只是此事在京中已经人尽皆知了,小姐您不常出门才不清楚。” “不常出门”这句话戳到了廖云夕的痛楚,她瞪了一眼自己的丫鬟,骂道:“就你嘴碎!”她骂完之后觉得心中不解气,恨恨地想:若不是自己上次一气儿得罪了永嘉公主和陆欢歌,又何必终日闭门不出! 不过好在自己父亲得了陛下的青眼,纵然永嘉公主再怎么不喜欢自己也要给自己发请帖,陆欢歌就更不用提了,要她说,失忆还是轻的,让她疯疯傻傻了才好,那样才叫一报还一报呢! 她这么一想,觉得心中舒服不少了,便让丫鬟扶着她款款踏入宫内。 这是她第一次进宫。 廖云夕眼前一亮,只觉得皇宫之中的景色果然非同一般,虽然是冬天,可是水波荡漾的水榭亭台、婉转曲折的连廊、香影翩然的花苑……出出彰显着皇族的尊贵。 永嘉公主的宴会举办在自己的兰芝殿内,廖云夕跟着带路的宫女前行,到了兰芝殿花苑内,恰好看到比自己早到一步的陆欢歌坐在花篱旁的朱漆长椅上,正在抬脸和一旁立着的永嘉公主笑眯眯地说着什么。 廖云夕心中一动,端出一副笑模样,朝二人缓缓走了过去。阿欢是坐在长椅上的,永嘉公主立在她身前,便背对着廖云夕。 自然是阿欢先看到廖云夕。她看方才那个姑娘朝这边走来,还以为是永嘉的朋友,便推了永嘉一把:“喏,找你的。” 永嘉转过头去,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可是这笑容在看到廖云夕的时候立刻无影无踪。 她上前几步拦住廖云夕,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廖云夕被她这个反应弄懵了:“公、公主,不是您邀请……” “本宫邀请你?”永嘉公主满脸讥诮,“本宫都被你骂做‘邋遢的破落户’了,还邀请你作甚?这不是自找打脸么?” 廖云夕没料到永嘉居然是这样的反应。她看永嘉今日一身大红锦绶藕丝缎裙,上身是蜜合色的云纹上裳,外披一顶金线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带着赤金红宝石的一整套头面,皇家尊贵无匹的凌人气度,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 廖云夕本就被永嘉的威势所慑,对方却偏偏又提起自己刚进京时说过的话,廖云夕都快哭了:“公主,我、我当初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永嘉公主的目光愈来愈冷,廖云夕也说不下去了,她眼神一转看到了坐在旁边一脸疑惑、却没有丝毫敌对之色的阿欢,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公主,您看陆姑娘都原谅我了!您也原谅我吧!” 阿欢乍听到自己的名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起身上前几步:“你说什么?” 永嘉公主回头答了阿欢一声:“没什么,你坐你的。”她拉着廖云夕离阿欢远了一点,然后目光冷冷地看着廖云夕道:“阿欢她生病想不起来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可是本宫记得。” 廖云夕脸色有些惨白。 永嘉公主压低了声音,听起来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你既然能进宫,想来是母后以我的名义发了帖子。只是你要记住,少在我面前碍眼,也别去撩拨阿欢。” 她转身离开廖云夕,声音很轻,却足以令她听清:“不然的话……就凭你说过的那些话,本宫要治你的罪,那是轻而易举的!” 第48章 周荷失身 永嘉公主拉着阿欢离开了花篱。阿欢在被她拉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廖云夕,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可萱?” 永嘉公主头也不回地淡淡道:“她爹趋炎附势,苛刻百姓。她也不是什么好人,阿欢你记得离她远一点。” 阿欢似懂非懂,可是凭借对永嘉公主多年的信任,还是让她什么都没问。 其实廖云夕之事不过是一点小插曲,虽然让永嘉公主心中对于郑皇后生出了一丝怨怼,她并不清楚为何母后要这么做,不过想来也是为了皇兄提供助力之类的。 她知道这么多年母后一直很疼她,可是这样的疼爱与母后对皇兄的疼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永嘉有些难受。 可是她素来心性疏朗开阔,并没有过分纠结这些事情,在看到自己的一干好友纷纷来了之后,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因着天气寒冷,宴席安排在兰芝殿的偏殿内。来的人彼此都也熟悉,本来么,京城巴掌大的地方,这十几年来大家各种场合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熟都难。 今天的主角是永嘉公主,她当仁不让地坐了上首。而其他的姑娘则在紫檀镶理石长桌两旁随意而坐。阿欢和权玉珑挨着坐在了里永嘉最近的地方,阿欢许久未见权玉珑,自然有许多话想问。 于是当先一句就是:“听说你……” 她话尚未问完,权玉珑就警惕地打断了她:“等下!容我问问,你想问的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二人对视一眼,这么多年的默契令权玉珑立刻从阿欢带着笑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她瞪了一眼永嘉公主小声嘟囔道:“我就知道她肯定得把这事情告诉你。” 阿欢奇道:“我难道不能知道吗?” “也不是。”权玉珑道,“只是……我知道你肯定会嘲笑我的!” 阿欢笑了,她揶揄地看了看永嘉公主,问权玉珑道:“难道可萱没嘲笑你?” 权玉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唉,也嘲笑了。” 永嘉看她俩头碰头在嘀嘀咕咕,不满意地拍了拍对方:“你俩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阿欢回头冲她神神秘秘一笑:“我打算逼问玉珑呢。” 权玉珑吓了一跳:“你想逼问我什么?!” “也不能叫逼问吧……就是想问问你,你真的觉得钟晚是把你当男子啊?” 一提起这事,权玉珑就有些垂头丧气:“是的呢。”她有些苦恼,“比说钟晚把我当兄弟处着,就说我娘,她现在还打着榜下捉婿的念头呢。” 阿欢有些不理解:“权夫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要找一个天子门生当你的夫婿呢?” 永嘉接口:“就是,也不怕你把人家打残。” 权玉珑冲着永嘉一瞪眼:“胡说什么!”而后叹气,“我爹是武将,我的三个哥哥都是武将。他们常年带兵打仗,极少时候能待在家里。再加上他们在外打仗之时,做女眷的还要在家中担惊受怕……我娘说她嫁给我爹也就罢了,是真的不想让我再和她过一样的生活了。更何况我三个哥哥这次凯旋,大家都知道他们立了军功、得了赏赐,可有谁知道我三哥的手被伤着了?他的手以后能不能拉弓射箭还不知道,要那些虚名又有何用?” 阿欢愣了愣,看权玉珑眼角有一点晶莹,永嘉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有心活跃气氛,就轻快道:“玉珑,照这么说,顾清远倒是挺符合你呢。” 权玉珑一怔,然后笑骂她道:“你就会打趣我!你俩都被赐婚了,还这么口无遮拦!” 阿欢看她不再愁眉苦脸,放下心来,笑道:“其实吧,玉珑,我觉得钟晚可能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永嘉公主并权玉珑都是一愣:“此话怎讲?” “你看呀,你都快及笄了,这些身体特征都已经很明显了……”阿欢眼睛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权玉珑的胸部,权玉珑怔了一下,立刻双手交叉捂在胸前,脸上有些微的羞红:“陆欢歌!” 阿欢和永嘉公主一齐哈哈大笑。 对面正在闲聊的王娴之被笑声引了过来,再加上方才权玉珑那一声声音不小,她好奇地问道:“玉珑,阿欢把你怎么了?” 方才那是她们三个姐妹之间的私密话,权玉珑再怎么羞恼,也是不会吧阿欢的话往外说的。她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岔了过去:“我们聊阿欢的妹妹呢,小丫头长得可漂亮了,性子也好。” 王娴之来了兴趣:“快讲快讲,我记得阿欢妹妹才刚出生没几天吧?怎得就看出来性子好啦?” 阿欢笑吟吟地:“我妹妹除了刚出生时哭了一嗓子,之后从未哭过,你说稀奇不稀奇?” “真的假的?”王娴之一脸狐疑。 宁远侯之女苏徽是阿欢的表姐,素来同王娴之交好,正坐在几人旁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便凑趣道:“真的,我见过阿圆了,真的是见人就笑,从不认生,可讨喜了。” 王娴之眼睛越听越亮,她眼珠一转,对阿欢道:“阿欢,我有个五岁的弟弟王衍之,你见过没有?” 阿欢看她眼睛亮的吓人,下意识地警惕道:“见过,怎么了?” “把你妹妹许给我弟弟呗。” 阿欢:“……” 就坐在附近的顾汶迪不乐意了,她一把扯过王娴之:“娴之你怎么回事儿!之前想抢阿欢做你的嫂子,现在又想抢阿圆做你的弟妹,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你懂什么!”王娴之瞪她一眼,“你有弟弟吗?你都没有弟弟,还和我争抢个什么劲儿!” 顾汶迪一脸鄙视:“我是没有弟弟,可是我表舅家有呀!他家有三个呢!” 顾汶迪的表舅正是平邑侯,阿欢瞄了一眼权玉珑,果然看到她脸色微微有些僵硬。她一面在心中发笑,一面打断了二人的争抢:“怎么回事儿,当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存在是么?我妹妹想嫁谁,还得看她的意思。更别说我妹妹现在才那么点大,你们也太心急了吧!” 王娴之义正言辞:“我这叫先下手为强!” 顾汶迪针锋相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 坐在长桌最后的廖云夕看到前面热火朝天、嘻嘻哈哈的景象,心中有些茫然。她自小一直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平时聚会之时,父亲的那些部下的女儿对自己都是百依百顺的,自己当时过着众星拱月的生活,她甚至以为到了京城,自己纵然无法领那些贵女奉承自己,可是最起码的平起平坐,总要是有的吧。 可现残酷的现实一步一步击垮了她的自信,打压了她的勇气,再加上她之前曾经的罪过永嘉公主和陆欢歌,她甚至不敢想,以后自己在京城的贵女圈中要如何立足。 现在的她,和刚刚进京时候的她已经不同了,她渐渐学会了看人的脸色,也渐渐学会了看碟下菜。 她曾经觉得没有人能让自己“俯首称臣”,可是在京城之内,甚至连她父亲也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官,她原来曾经构筑的一切,都随之分崩离析。 她看着以永嘉公主为首的那一群衣着光鲜、笑容灿烂的贵女,悄悄低下了头。 · 因着永嘉公主决定自己的生辰虽然不大办,可是还是十分引人注意。 引人注意的后果就是,经常来一些不速之客。 比如随洛陵郡主前来的周荷。 洛陵郡主去了郑皇后宫中说话,周荷就缓缓地朝兰芝殿走去。有宫女以为她是受公主邀请前来赴宴的贵女,自然热情洋溢地领着她去了众人所在的偏殿。 当周荷出现在殿门前的时候,原本热热闹闹的宴会霎时间寂静了下来。阿欢看到周荷来了,正准备迎上去,却忽然被身旁的权玉珑不动声色地按住了。 阿欢疑惑地看向权玉珑,却见对方只是微不可察地冲自己摇了摇头,阿欢不理解是何意,便去看永嘉公主,却见永嘉公主居然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阿欢方才察觉出其中的蹊跷。 周荷一步一步朝长桌走来,永嘉公主从上首起身,看着周荷问道:“你来做什么?” 周荷眼睛一弯,笑得很好看:“我来恭祝公主生辰大喜。” “不需要。”她话音刚落,永嘉公主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她这样的态度领阿欢更疑惑了,永嘉公主在众人面前一直是温婉大气、落落大方的,何曾有过这样言辞犀利针对某个人的时候?只是在场的人看起来都是理所应当的模样,令她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记得的事情,其他人可都是记得清清楚楚。永嘉根本不看周荷带来的东西,直接就吩咐宫女“把周姑娘请出去”。 阿欢本想上前拦住,可是她的腿被权玉珑毫不客气地按住,根本动弹不得。她就看着周荷一步一步走出了偏殿。 永嘉公主重新坐下来之后,阿欢终于没忍住问道:“可萱,你怎么那么对荷姐儿啊?” 王娴之等人都知道她失忆之事,所以也识趣的没凑过去添乱。永嘉公主看着阿欢,唯有叹气了:“阿欢,你也知道你自己忘记了许多事情,对么?” 阿欢点点头。 “周荷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没有印象不要紧,可是一定要离她远一点。” “可是……” “没有可是。”永嘉公主打断她的话,“阿欢,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 阿欢和她何其熟悉,一眼就看出来她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只得换了个话题:“好罢。待会儿陛下和娘娘回来么?” 永嘉摇了摇头:“父皇和母后给过我生辰贺礼了,不过我皇兄应该会来。” 阿欢之前的种种都不记得了,于是这时只当箫景元是哥哥一样,听了也很欣喜:“我也有许久未曾见过景元哥哥了呢。” 永嘉公主笑道:“一会儿就能见到啦。” · 宴席过后,宫中有御用的戏班子,在兰芝殿正殿搭了一个精致的小戏台。戏台前分布着宽背椅和高脚小几,几上放着洗好的瓜果、清茶等物。 姑娘们纷纷落座之后,阿欢还惦记着箫景元:“景元哥哥怎得还不来呢?” 永嘉也觉得自家皇兄今日出现的有些晚了,可是她只觉得是有什么正事牵绊住了箫景元,也未曾往别的方向上想,只是让自己的大宫女去东宫看一看。 戏台上的戏子在吱吱呀呀地唱着婉转的调子,她唱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阿欢细细品味着里面的词,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她再一次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何时曾经听过这样的句子。 她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自己“失忆”的事情,可是她丢失了哪些记忆,自己却毫无头绪。 而自己为何会失忆,也没有人告诉自己。 台上的戏子还在唱着长生殿中的悲欢离合,可是又有谁会将这世间的红尘俗事书写成诗?她有些心烦,便想暂时离开殿内去外面透透气,不料刚刚踏出殿外,就被刺骨的寒冷给逼回去了。 她也不想再回正殿听戏,便去了另一个偏殿,那是永嘉素日看书的地方。想来偏殿的宫女都去正殿听戏去了,也无人守门。她熟门熟路地掀开帘子,绕过门前的紫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正准备去成排的书架上寻一本书看,却冷不防听到偏殿里内置的一个房间内似乎有一些奇怪的声音。 那个房间一般是供永嘉在偏殿内看书累了休息所用,除了永嘉一般没人来这里,那里面的人究竟是谁?她循着声音而去,缓缓推开门,忽然就怔在了原处。 房间之内的弦丝雕花美人榻上,周荷那一张清秀的小脸看起来格外娇弱,她的樱桃小口微微喘息着,眼神迷离又湿润;而她的身上,居然又一个正伏在她身上不停动作的男子。 那个男子在听到门开的声音后转过头来,一张充满了情\欲的脸就出现在阿欢面前! 居然是箫景元! 阿欢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 而那个男子看到阿欢也是明显一愣,他的眼神渐渐清明,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快速地抓起榻上的毯子盖在身上,然后从周荷身上翻身坐起,离方才那张美人榻远远的,声音喑哑:“阿欢,我……” 阿欢愣愣地立在原地,还是没有从方才看到的景象中反应过来。 箫景元看了一眼身侧的周荷,似是渐渐明白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指着周荷道:“你、你算计我?!” 周荷不言不语,眼角居然缓缓流下两行清泪,她衣衫不整地躺在美人榻上,抽抽搭搭地哽咽道:“明明是太、太子殿下强、强……” 箫景元并不傻,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带着贺礼来兰芝殿,听一个小宫女说公主在另一个放着书的偏殿,自己就信步走来,却不防着了这个贱人的道! 他越想越怒,上前走到周荷身边,抬起手,喝了一声“贱人”就要打在她的脸上,却被身后的阿欢喝住了。 箫景元看着目光中惊疑不定的阿欢,朝阿欢走了两步:“阿欢,你听我……” “你别过来。”阿欢后退一步,目光中充满了戒备。 箫景元心中一疼。 阿欢看着周荷,想起了永嘉公主的话,又看到了她满脸的泪,心乱如麻,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箫景元匆匆收拾了一番衣服,目光凌厉地看了一眼周荷,也跟着追了出去。 阿欢匆匆奔去了正殿,她现在不知如何是好,那样的画面一直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令她头疼欲裂。她奔到永嘉公主旁边,永嘉看她面色苍白,神情慌乱,连声问她发生了什么,却见箫景元也跟着来了。 在场的贵女见太子来了,都匆匆躲到了屏风的后面。戏台上的戏子见势不好也纷纷退下了,没多时,偌大的殿内只余箫景元、永嘉和阿欢三人。 永嘉看阿欢目光有些迷茫,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就把目光转向箫景元:“皇兄,你们怎么了这是?” 箫景元避开永嘉的目光,嘴唇微启,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我……碰了周荷的身子。” 第49章 皇后手段 这句话无疑犹如一声惊雷,永嘉公主瞪大了双眼:“皇兄,你……”突如其来的这件事令她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是好,片刻之后才挤出几句话:“皇兄,你打算怎么办?” 箫景元盯着阿欢看,他看阿欢只是垂头不语,便揉了揉额角道:“我、我也不知道。” 阿欢声音淡淡:“太子哥哥,都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还是娶了我表妹吧。” “我娶了她?”箫景元不可置信地问,“你竟然让我娶她?!” 阿欢开口刚想说什么,却被永嘉公主拦下来了:“皇兄。”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屏风,示意他这里还有别人。 箫景元还想说什么,可还是闭了嘴,甩袖扭头朝偏殿而去了。 他这种态度激怒了阿欢,她快步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衣袖,终于在他踏入偏殿的时候拦住了她。她抬起头怒视着对方:“箫景元,难道你打算对我表妹始乱终弃吗?我、我可是都看到了的!” “我始乱终弃?!” 永嘉从后面赶上来,扯着箫景元急道:“皇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欢她失忆了!你别和她犟了!” 箫景元不理永嘉,直视阿欢。他气极反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是被她算计的!” “我不信!”阿欢立刻反驳道,“荷姐儿为什么要以自己的清白来算计你?”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这个声音忽然从几人的身后传来,三人都是一愣,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一身大红色通袖十二幅曳地裙的郑皇后! 她举步朝几人走来,面色虽然很是平静,可是周身的气势是前所未有的阴沉,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她现在正处在盛怒之中! 她走到箫景元面前,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箫景元的头被打偏,转过来的时候,脸上有明显的五指印,足以看出郑皇后现在怒极! 永嘉公主上前一步:“母后,殿内还有别人……” 郑皇后目光凉凉地瞟了一眼永嘉,她立刻不说话了。阿欢不知所措地立在她身旁,又看着郑皇后缓缓地走到自己面前。 她气势极盛,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欢,似是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胆怯的威势。 阿欢小声道:“皇后娘娘……” 箫景元上前几步,一把扯开阿欢,挡在郑皇后身前:“母后,此事与阿欢无关,你无须迁怒他人。” 郑皇后看着挡在自己面前、把阿欢护在身后的儿子,微微一笑,笑中充满了讥讽:“本宫什么时候要迁怒她了?”她转向阿欢,“本宫要处理家事,请陆姑娘离开兰芝殿。” 阿欢愣了愣,然后慢慢地走出来。她走过郑皇后身边的时候,忽然听到郑皇后用极小的声音道:“你成不了太子妃,你的堂妹和表妹也想都别想!” 阿欢一愣,却被郑皇后的宫女半拖半拽着带离了兰芝殿。 葵心正等在外面,她看阿欢的脸色不好,上前扶住她,担忧地问:“姑娘,怎么了?” 阿欢摇了摇头:“无事,我们速速回府!” · 兰芝殿内,依旧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永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劝却不知从何说起。 箫景元他沉默许久,才对郑皇后轻声道:“母后……要不然就让周荷嫁进来吧。” 郑皇后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她用了极大的力气,小手指上的护甲在箫景元的脸上划了一道淡淡的血痕,箫景元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受住了。 郑皇后讥诮道:“你以为我方才没听到陆欢歌的话?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对么?她说的话比你母后还有用对么?” “不是!”箫景元猛地抬头,双眼微微发红,“一直是您说什么我听什么!” 郑皇后一怔。 箫景元的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小时候您让我一直努力成为太子,每天把我关在书房中读书;等我被立为太子之后,您依旧让我努力和朝中的大臣多打交道。等我太子之位稳固了,您却不让我娶我最喜欢的姑娘……您说担心我娶了阿欢之后树大招风,担心父皇忌惮我的势力,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我是不是开心、是不是幸福?!” “那我是为了谁?!”郑皇后目光冷冷,反问道,“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不是!”箫景元毫不退让,“您是为保自己的皇后之位、为保郑家的荣华富贵!” 郑皇后被他这句话气得直发抖,她扬手正准备再次给箫景元一巴掌,却不知为何没有打下去。 她缓缓放下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箫景元道:“无论你怎么说我、怎么在心中诋毁我,我都会为你保驾护航。” 她转身离开,慢慢离开的华丽背影似乎有些落寞。 · 郑皇后离开兰芝殿,回到坤宁宫,却发现洛陵郡主还等在宫内。 洛陵郡主跪在地上,眼泪哗哗直掉,她哽咽道:“娘娘、娘娘,求您开恩,让荷姐儿……” 郑皇后立在她身前,又恢复了属于一国之母的从容不迫,她把玩着长长的护甲,语声轻蔑:“你想让本宫开什么恩?” “求娘娘开恩……让荷姐儿嫁、嫁给太子殿下……”洛陵郡主哭得毫无形象,“荷姐儿的身子被太子殿下破了,还、还能嫁给谁呢?” 郑皇后冷笑一声:“你也真敢说!” 洛陵郡主看郑皇后好像并不是很生气的模样,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继续道:“……趁着这事并没有太多人知晓,我们正好可以玉成、玉成一段良缘,不是么?” “良缘?你哪来的勇气让你说出这一番话的?”郑皇后缓缓附身,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洛陵郡主,声音极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个小姑子打的什么主意。周荷和陆咏歌,能嫁进来一个就算你们的胜利,不是么?” 洛陵郡主缓缓瞪大了眼睛。 “还有当初陆欢歌的马车失事,也是你做的,对不对?”郑皇后好像想起来什么一般,补充道,“噢——应该说是别吩咐你做的。” “那个人是淑妃,对吗?” 洛陵郡主的脸色渐渐苍白:“你……你怎么……” “有什么是本宫不知道的?”郑皇后嗤笑一声,“今天把景元带进兰芝殿偏殿的那个小宫女,想来就是淑妃的人吧?周荷想来是知道了你和你小姑的计划,知道除了她还有陆咏歌或许成为太子妃,所以才决定铤而走险。你机关算尽,也没想到自己女儿回来这么一手,对么?” “周荷趁着可萱生辰,让你带她进宫;你在这边和本宫闲聊,她好在兰芝殿偏殿做一番动作……如此看来,周荷应该是真的很爱本宫的景元呢。” 洛陵郡主听到这句话,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抓住郑皇后的裙摆,泣不成声道:“是、是啊!娘娘求您网开一面,让荷姐儿嫁进来吧……侧妃、侧妃也行啊娘娘!” “还敢肖想太子侧妃?”郑皇后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起身,“连陆欢歌本宫都不会让她嫁给景元,周荷又算什么东西?!你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看来该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了!”她微微一抬手,身后有宫女把周荷推搡着带了上来,她轻轻一笑,笑容居然有几分残忍,“别说本宫不给你们母女见面的机会,因为以后,周荷就要被关入慎行司了。” 洛陵郡主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慎行司,那是什么地方?她也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自然知道那是关押有罪宫女的地狱!里面的嬷嬷、宦官可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去的宫女日日干活还会受到虐待,她娇惯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怎么可以送去那个地方! 她朝郑皇后的方向爬了几步,伏在地上痛哭:“娘娘、娘娘求您饶了荷姐儿吧……她、我保证她会好好地待在我们府里,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的!娘娘开恩啊!” 郑皇后却是理也不理,她冷哼一声,面带嘲讽:“当初陆欢歌落水,周荷把周莲推出来当替死鬼之事本宫会不知道?这种敢算计自己亲姐姐的性格,看起来真是和你一脉相承呢。” 洛陵郡主面色如土。 “本宫警告你,如果你回府之后,把今日之事死死地咽在肚子里,本宫会让周荷会在慎行司性命无忧,也会派人把周莲带入京内。”她目光阴沉,冷冷地盯着洛陵郡主,令她感觉如芒在背,“如果你敢在外面多说一个字,如果你敢说出景元和周荷之间有什么,本宫保证,不仅是周荷,就连周莲我都会让她死无全尸!” “还有你,以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周府,如果让本宫知道你再四处蹦跶……”她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十分骇人,“你一定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第50章 顾氏一门 周荷被郑皇后以雷霆手段关了起来。阿欢一开始尚为周荷觉得不值,可是周围人空前一致的态度令她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她知道自己忘记了一些事。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永嘉的十四岁生辰就这么过去了,像是一场闹剧一般。而关于箫景元和周荷一事,无论周荷如何有错,可毕竟是这种事情,所以受人苛责的一般都是男子。 郑皇后本想杖责箫景元,可是彰桓帝大笔一挥,在春节过后就将箫景元送去了陇西,命他带兵平乱,也是有将功折罪的意思在里头。 陆家动用一切资源人脉寻来的江湖方子终于抵京,方子上所需药材自然是非常昂贵稀少,可是卫国公府哪缺这点银子,自然是什么好用什么。 于是阿欢除了每日做做女红、看看书,又多了一个逃不过的差事,就是喝药。 不过好在她并不是爱闹的性子,药虽然苦,每天倒也按时喝了。 虽然起色并不明显,可是这种药喝肚子里去,求的就是一个安心,于是为卫国公府依旧是每天往这上面砸银子。 彰桓十三年的冬季就这么漫漫而过了,阿欢知道自己成亲之日就定在春天,自然乖乖地待在府中,最多也就是邀请相熟的姐妹来家中小聚,并不随便外出。 只是随着成亲之日愈来愈近,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应该这么早嫁给顾清远。 可是自己为何这么想,她也不知道。 今年春天来得尤为迅速,春泉破冰,微风染绿了大江南北。柳枝开始抽条,远远看去一片朦朦胧胧的葱绿,间或有几点鹅黄,也是十分蓬勃的景象。 一到开春,各处上京的举人便齐聚京城。此时距离春闱尚有几天,于是举人们便免不了各处找房子。顾清迟、顾清逸算是来的早的,自然是同顾清远一齐埋头读书。 其中最刻苦的自然是顾清迟。 春闱三年一次,此次若是不过,又要等到三年后再来。清远、清逸年纪尚小,而自己……三年后可就二十多了。虽然二十多的举人也算得上是拔尖,可是在书香大族的顾氏之中,便只有垫底的份儿。 二月初,为时九天的春闱终于开始了。这样的机会对于举人们无异于鲤鱼跳龙门,人人都想抓住一步登天的机会。 而这些事情,阿欢是不在意的。再说春闱和她又没有关系,眼下她正和权玉珑、永嘉公主坐在卫国公府的湖心亭中,一边吃着盛在剔透玻璃彩绘雕花大碗中的水果,一边闲聊。 权玉珑拿起一只剥好的橙子撇了撇嘴:“这个时节,橙子都不好吃了。”她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大碗,称赞道,“不过这个碗真好看,看起来干净澄澈,是洋人的物件吧?” 阿欢点点头:“是呢,外祖母给了娘一整套,大小只的套碗就有十几个,还有大盘小盘各种器具。我娘担心放在点苍斋被阿笙砸了,索性就给我了。”她看权玉珑把那个橙子放下了,止住她道:“这是南方来的血橙,可好吃了,你尝尝。” 权玉珑不信:“名字就那么血腥,我才不吃。” 永嘉公主在旁边帮腔道:“真的挺好吃的,阿欢没骗你。” “真的么?” 永嘉公主点点头。 权玉珑便剥了一瓣,放入口中嚼着,觉得果然好吃,却反而撇了撇嘴:“凭什么好东西都要紧着你们公侯之家啊?” 她这话说得直冒酸气,阿欢知道她最近不顺心,只是笑却不说话。永嘉有心招惹她,于是揶揄道:“权贵?你嫁给钟晚,你不也成公侯亲眷了么?” 永嘉一提起此事,权玉珑反而更愁了,她索性连橙子也不吃了,闷闷道:“我娘说了,不许我同钟晚再来往。” 阿欢闭门不出好久了,信息相对永嘉公主来说要更闭塞一些,她一听权玉珑这么说,来了兴致:“怎么,钟晚知道你是姑娘了?” 一说这事儿,权玉珑更蔫了:“别提了,我居然被他耍了这么久!” 阿欢和永嘉公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钟晚素来以玩世不恭著称,想来遇到家中娇宠、性格泼辣的权玉珑,也算棋逢对手了。只是他们二人身份特殊,想在一起的话,恐怕不简单。 二人有默契地换了话题。 阿欢正在说着“珍宝斋最近来了一批新玉料不错”的时候,却见葵心沿着长长的廊桥匆匆忙忙而来,面带遮也遮不住的喜悦。 永嘉公主奇道:“葵心怎么这么开心?” 权玉珑有些烦闷:“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阿欢直接无视了权玉珑,轻轻晃着手中的茶盏回答永嘉:“我怎么知道,等她来了你问问呗。” 三人说话的空,葵心就来到了亭子里。阿欢知道她素来是个谨慎克制的性子,难得见到今天这般喜上眉梢的模样,自然也是好奇:“葵心,你乐什么呢?” 葵心喜气洋洋地汇报:“姑娘,方才顾府来了消息,顾公子摘得杏榜的桂冠,是第一名会元!” 阿欢一愣,继而也是替顾清远开心。既然得了会元,想来殿试应该能得一个好名次。不过她再开心也是有限,她不知为何隐约觉得似乎顾清远还是一个探花,不过顾家本就名气大,族中状元探花榜样层出不穷,想来记岔了也是有的。 永嘉和权玉珑都在笑她:“看你那副小媳妇儿的样!人还没过去呢心就不知道偏哪儿去了!” 阿欢微微红了脸,红唇微启,齿如瓠犀:“葵心,你……去顾府送些贺礼吧,记得以府上的名义哈。” 权玉珑满脸的揶揄之色:“哟哟,小媳妇害羞了哦!” 阿欢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去去去,你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嘛?” 永嘉看阿欢有炸毛的趋向,并不去撩拨她,起身告辞道:“我要回宫啦,你继续绣你的嫁妆去吧。” 权玉珑也起身道:“我也回去了,我大嫂最近要生了,我也不好总往外跑,让娘再操我的心。” “去吧去吧。”阿欢送走了二人之后,一边和葵心往漱玉洲走,一边问道:“顾家另外两个堂少爷的成绩如何?”了解未来夫君家族中的事情,本就是一个准嫁娘的必修课,阿欢自然要提前打听清楚。 葵心道:“大堂少爷榜上有名,名次好像还不错,不过那个小少爷应该是落第了。” 阿欢点了点头道:“听说那个小少爷年纪比我还小,想来也不着急,这个年纪能考上举人的也是凤毛麟角,顾氏果然名不虚传。”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把送给顾清远的贺礼,再备两份一齐送去吧。” · 这个时候的顾清远,正和顾清迟在一起讨论殿试的事宜。顾清迟此次虽然并没有摘得春闱的桂冠,可是名次名列前茅,想来如果在殿试中好好发挥,得一个前三甲并不是难事。 再加上自古以来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春闱一旦榜上有名,那么殿试十有*都会被留下。有所区别的不过是一甲二甲的排名罢了。 而顾清远继秋闱拔得头筹,此次春闱再次夺得会元,令京城掀起了一种猜测的热潮,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在猜测顾清远究竟会不会以十六岁稚龄连得三元。 不过处在风暴中心的顾清远倒是很坦然自若,他心知顾清迟的学识见解都要远超他自己,而自己此次之所以能夺得会元之位,想来与自小在国子监接受正统的官学教育也有关系。 纵然顾氏是源远流长的书香大族,可是毕竟常偏居永安一隅,对于官学的了解也是有限,于是顾清逸就准备在这几日内给顾清迟恶补一下官学和顾学的区别。 虽然顾清迟之前并未了解官学,可是他聪慧过人,底子又不差,学起来倒也快。再加上顾清远毫不藏私,所以他短短几日进步倒也飞速。 顾清迟本以为顾清远既然得了会元之位,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冲着状元去的,自己虽然此次成绩不如他,可毕竟也算是一个强劲对手。可是哪曾想这几日,顾清远将自己的笔记还有书籍统统借给了顾清迟,还给他详解殿试需要注意的事项,对他依旧是亲如兄弟,令顾清迟由衷佩服他的坦荡。 顾清逸在春闱中落选,相比正在忙碌准备殿试的两个哥哥就要更轻松一些了。再加上他年纪本来就小,还是孩子心性,玩性也大,这几天倒是和春闱考试中认识的一干年纪相仿的小公子一齐出游,倒也玩的不亦乐乎。 殿试在万众瞩目中很快来临,殿试只考策论,考察的是贡士们对于时政的分析和理解。比起面面俱到的秋闱春闱,殿试要更注重学子们的政治素养。 殿试答卷之后,选中的贡士便一跃成为进士。进士称为天子门生,是因为每一个进士都有面圣的机会。 殿试之上的事情一般人无从得知,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要张榜天下的。 金榜一经贴出,全京城哗然。原因无它,就是因为状元之位,竟然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顾清迟得了! 榜眼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也是从外地赶赴京城;而探花之位,是被大家都熟悉的顾氏郎顾清远给摘得。 这一年的科举到此落下帷幕。 顾清远的名次虽然不错,可是却比不上顾清迟给大家带来的震撼大。因为虽然顾清迟的名字虽然和顾清远很像,可是毕竟来京时间短,也没有顾清远那样的名气,再加上他抵京之后一门心思读书极近低调,春闱中的名次也不引人注意,一时间满京城反倒都在讨论他。 虽然顾清迟一鸣惊人摘得状元桂冠,可是顾清远因着“玉面探花”这个美誉的偶然流传,反倒赢得了京城中不少的赞誉 顾氏一门本次科举两进士一举人,两名进士并且都包揽了三鼎甲的两个位置,一时间引起了一个风潮,就是原本在国子监读书的学子们纷纷奔赴永安顾氏求学,以至于到了后来,顾氏一族还在永安成立了一个学塾,由族中有名的大儒亲自授课。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 京城的春末夏初,天朗气清,莺声燕语,绿树青葱,湖泊翁润。 今日正是四月二十四日,昨日殿试钦定成绩,今日皇帝赏宴,一甲前三名要骑御赐的高头大马游览京城,向世人彰显大晋的英才,绕城一圈最后入皇宫赴宴。 这一日,顺天府派出了众多侍卫维持秩序,侍卫们甚至拿了长枪挡住街道两旁挤满的围观人群,可是仍然挡不住群众们膨胀的好奇心。无论男女老少,都蜂拥而出,准备好好瞻仰殿试前三甲的仪容。 没过多时,就有一队人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高举大晋旗帜开道,随后当先打马而来的,是一位年近弱冠的男子,面容冷峻,目光波澜不惊,正是顾清迟;在他身后的是年约而立的榜眼,相貌平常,可是面带和煦的笑容,令人观之可亲。 而策马紧跟在二人后面的,正是探花顾清远。 他身着一身竹青色的素纹锦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在灿烂的日光中,愈发显得一张脸庞丰神如玉、光华熠熠,虽然年纪尚轻,可是气势却已然英气逼人。骑在高大骏马之上,说不尽的长身玉立、风华朗朗。 在场的女子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轻呼。渐渐地,不知道是谁起得头,姑娘们顾不得矜持,纷纷把身上的荷包、绣帕等物朝顾清远扔过去,一时间漫天飞帕,香气弥漫。 顾清远目不斜视,不疾不徐地跟在前面二人的身后。可是走到一处小楼边,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顾清远抬起头看向小楼上的那个带着帷帽的女子,仿佛二人是有心灵感应一般,那个女子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对,顾清远认出来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同自己已经定亲的陆欢歌。 他忽然猛地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他有些怔松:眼前的这一切,似乎都在重复自己梦中的事情。除了状元和榜眼换了人选,可是…… 他看到小楼之上的陆欢歌眉眼弯弯,轻轻一挥,将手中的绣帕抛给了自己,那张翠色的绣帕极轻,在空中飘飘荡荡。顾清远想起梦中,自己伸手去抓那张绣帕,却不防坠下马去。他心中犹疑,手在半空将伸未伸,这么一犹豫,那张帕子就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地上。 那张帕子擦着他的手而过,他抓了个空。身\下的马匹缓缓前行,马蹄踩着那张帕子而过,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一紧。 他回身去看小楼上的那个身影,却发现那个纤细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空空如也。 反正几天之后,她就要同他成亲了,如果有什么要解释的……婚后再说也不迟。 他如此安慰自己。 第51章 十里红妆 天刚蒙蒙亮,阿欢就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头顶的撒花弹墨帐子,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隐约的恐慌。 前几日,自己未来的夫君……并没有接住自己的帕子。 后来葵心安慰自己说,顾公子不过是没有接到罢了。可是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在自己抛下帕子之后,顾清远的确犹豫了一下。 这么一犹豫,那张帕子就擦着他的指尖而过了。 阿欢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感觉,头有些疼,胸口也闷闷的,睡是睡不着了,她便翻身坐起,一抬头就看到了放在房间内的大红色的嫁衣。 火红的颜色像是要灼烧天涯一般,领口、袖口皆绣着金线去,裙摆上用金线勾勒的牡丹花鲜艳欲滴,似是要越过裙子衣服盛放在面前。 阿欢有些怔。 自己之前一直觉得,无论赐婚与否自己都会嫁给顾清远,可是却心中一直发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成亲当日新嫁娘普遍的恐慌,只是觉得,好像总有什么事情藏在自己内心的深处,只等着一个合适的契机破土而出。 她摇了摇头,试图将这样的念头从自己脑海中赶走。 芷心听到屋内有动静便进来了,看到阿欢愣愣地坐在床边,和身后的葵心对视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要起身了么?” 阿欢回过神来,点点头道:“起身吧。” 葵心和芷心服侍着她沐浴之后,广陵郡主那边派来的有经验的妇人已经来了,也不是外人,正是岫玉。 成亲当日的程序十分繁琐,新娘子要在沐浴之后净面开脸,所谓开脸就是用五色丝线绞干净脸上的细绒毛,将额发和鬓角收拾得整整齐齐。 等开完脸之后,就该梳头了。这时候天光已亮,浔阳大长公主、陆老夫人、广陵郡主都早早地来了,郑氏也来了,一行人聚在漱玉洲内,好不热闹。 广陵郡主立在坐在绣墩上的阿欢身后,手执红木梳,一手托起她齐腰的长发,看着铜镜中的女儿,声音很轻:“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她念着念着,眼眶就有些湿润,声音也渐渐哽咽。 阿欢转过头去,看着广陵郡主,软软地唤了一声“娘”。 浔阳大长公主眼见二人有抱头痛哭的趋势,赶忙上前安抚:“哎呀,大喜的日子掉什么眼泪?可别误了吉时呐!” 阿欢擦了擦眼泪,附和道:“外祖母说的有理,再说了娘,顾府和咱们府离得也近,我三不五时回来看看不就成了么!” 广陵郡主破涕为笑,擦着眼泪嗔怪道:“都是要嫁人的人了,还说这些孩子气的话。哪有成亲之后成天往娘家跑的?” 阿欢看她情绪已经平复了,正好头发也梳得差不多了,岫玉便上前来为她挽成妇人团髻。待团髻挽好之后,接着是上妆。有手巧的喜婆细致地为她上了一个精致的妆容。阿欢看到铜镜中的自己,柳叶眉弯弯,脸白如瓷,红唇如丹,看起来尤为陌生。 陆老夫人看着这样的阿欢,不舍之意溢于言表:“本想留阿欢到及笄之后的……一直觉得她还是个小囡囡,可是这么一大半,倒真有大姑娘的样儿了。” 浔阳大长公主也是惆怅:“虽然十四出嫁也不算过早,可是做女儿和做媳妇哪能一样呢?” 郑氏在一旁看着,心知这样难舍的情感是必不可少的,是以也没试图去劝,而是上前帮忙把凤冠戴在阿欢的头上。 赤金打造的凤冠一戴在头上,阿欢立刻觉得头顶一重,整个人都似乎矮了几分。她顶着这样好几斤重的脑袋被丫鬟们服侍着穿上了厚重的喜服,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绣墩上,等着吉时的到来。 众人看一切都收拾妥当,便纷纷离开漱玉洲,给广陵郡主和阿欢母女交谈的机会。 广陵郡主握住阿欢的手,坐在她的旁边:“……一转眼,你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了。” 阿欢回答道:“是呢。” 广陵郡主抬起手,为阿欢整了整鬓边的一丝碎发,目光很是复杂:“娘一直觉得自己对不住你……” “娘这是说什么呢。”阿欢打断了广陵郡主的话,“我知道娘心疼我的。” 广陵郡主无言。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广陵郡主终是没有忍住,微微哽咽道:“顾家只有一房在京城,人口简单,你又是陛下赐婚,想来是受不了委屈……” 阿欢也很想哭,可是之前喜娘在上妆之后三番五次的嘱咐她还记得,于是只得强忍泪水道:“娘给我挑的亲事,自然是极好的。” 广陵郡主还想说什么,却听门口琉璃轻轻叩门:“郡主,新姑爷来迎亲了。” 广陵郡主匆匆那帕子拭了拭泪,然后道:“昨晚说的你可都记得了?” 阿欢想起来昨晚广陵郡主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微微红了脸——就是新婚之夜夫妻欢\好之事,她双颊染红,垂眸点头,声音细细:“……都记得了。” 广陵郡主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然后打开门对琉璃道:“唤岫玉过来。” 此次阿欢成亲,大丫鬟带去了三个,分别是葵心、芷心和海棠,陪嫁嬷嬷带去的就是岫玉。岫玉本就候在门外,一经传唤倒也来的迅速。她走到阿欢身边,为她盖上盖头,然后嘱咐道:“姑娘,待会儿无论如何也别掀了盖头。” 阿欢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眼前便是一片红色。她被人一左一右扶了起来,缓缓前行。 越往前走,鞭炮声越响,除此之外还有喜气洋洋的唢呐,鼎沸的人声渐渐传来,她能听到有人在议论:“国公爷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咯!你瞧那满满当当的一百二十八台嫁妆,前三台是宫中的贵人赐下的呢!” 宫中的贵人?阿欢嗤笑,除了外祖母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添妆,彰桓帝和郑皇后的嫁妆……想来是让自己安生一些罢了。 走了好一会儿,阿欢听到左边葵心低低的声音:“姑娘,要上轿子了。” 阿欢低头看着脚下,却冷不防看到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一双白净却骨节分明的手,十指修长,看起来尤为赏心悦目。 她知道这应该是顾清远来扶自己上轿子了,便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上面。他的手微凉却有力,一触到自己的手就牢牢地握住了,一步一步扶着她进了轿子。 轿子被缓缓抬起,阿欢只觉得晃地头晕。她眼前一片大红,也不知道轿子走到了哪里。只觉得过了好久,才听到“落轿”的声音。 阿欢知道轿帘被人掀开,一个晴朗的声音轻轻道:“跟我来。”接着就是方才的那只手。 阿欢被顾清远搀扶着下了轿,伴着沸反盈天的锣鼓鞭炮声,阿欢小心翼翼地跨过了火盆,然后被那只手稳稳地带到了正厅内。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畅了,拜天地、拜高堂、二人对拜,一整套动作走下来,再加上阿欢从晨起就滴水未进,在夫妻对拜的时候几乎都要晕过去了。 可是顾清远好像知道她是什么状况一般,在她身体微微一晃的时候,就立刻扶住了她。 身旁不知有谁在笑道:“咱们的新郎官是个体恤人的呢。” 阿欢不知道要作何回应,便没有说话,任由一群人簇拥着自己进了新房。 新房内要比在外面的时候清净许多。阿欢听到顾汶迪按捺不住兴奋的声音:“哥,快掀盖头呀!” 接着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嗯”了一声,然后阿欢便听到有人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她的心跳的越来越快,扑通扑通,几乎都要跃出来了。她看到一个人影停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后来人缓缓伸手掀开了自己面前的盖头。 阿欢只觉得眼前一亮,听到了有人抽气的声音。她的眼睛因为光亮的刺激微微有些不适,过了片刻,才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男子。 这一望就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的一双眼睛如同又深又黑的潭渊,将她深深地吸入。里面似乎蕴藏着澎湃的情感,似是要将她溺死在其中。 顾清远一袭大红喜袍,面如冠玉的脸上带着说不尽的喜悦,此刻立在阿欢面前,说不尽的气度照人,风华朗朗。 顾汶迪看到阿欢掀开了盖头,忍了半天没忍住,还是小声说了一句:“阿欢这样真好看啊。” 顾清远微微一笑,回头道:“还叫阿欢?该改口了!” 顾汶迪很上道,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嫂子!” 阿欢红了脸不说话。 顾夫人静静地站在一边,看时候差不多了,便淡淡道:“清远,该出去敬酒了。”她说完之看也不看阿欢,就推门出去了。 阿欢看着她出去,有些发愣。 顾汶迪看到气氛瞬间冷下来的新房,尴尬地笑了笑:“我……我也先出去了。”还有顾清远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庶妹顾汶迎,在离开前还冲阿欢笑了一笑,才跟着出去了。 本来顾家人口就少,在三人鱼贯出去之后,新房内就有些冷清了。阿欢不知顾夫人的态度为何这般奇怪,便抬脸询问地看了看顾清远,却在对方冲自己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之后,又瞬间平静下来了。 顾清远立在她身前,附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阿欢头上还带着凤冠,一直仰着头看他脖子早就酸了,于是便低了头。 一低头,却冷不防顾清远在自己的脸颊边,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阿欢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她抬头有些嗔怪地看他,却发现他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盛满了愉悦,晴朗如泉水的男声响起:“我先出去招待一下宾客,你饿了就先吃点东西,垫一垫肚子。” 阿欢点点头,顾清远便轻笑着出去了。 房间内除了自己,就没有人了。 阿欢想了想,扬声唤道:“葵心!” 葵心、芷心、海棠应声而入,为她把凤冠摘下来、喜服褪下来,海棠为她打水净了面。一切收拾妥当之后,阿欢奇怪道:“怎么就你们三个?” 葵心一怔:“还会有谁?” “顾清远的丫鬟呢?” 三个丫鬟都明白了,芷心笑道:“姑娘好福气,姑爷没有丫鬟。” 阿欢吃了一惊:“没有丫鬟?” 葵心也点头应和:“是呢,方才我们在外面遇到顾迟了,他说,姑爷这朗月居呀,只有他一个小厮,根本就没有丫鬟!” 知道这个消息,阿欢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可是眼下她来不及高兴,而是填饱自己的肚子。 葵心把一些饭菜端上来之后,阿欢就让她们几个也下去吃饭了。自己饿了一天,她们想来也是。 不知是不是自己饿了,一些家常的小菜并一碗皮蛋瘦肉粥就让她大快朵颐了一番。可是她正吃着呢,却见门被一个人推开了。 居然是箫景元! 第52章 洞房花烛 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阿欢大惊失色—— 箫景元来这里做什么?! 她起身直往后退,可是箫景元只是定定地立在门口处,却没有丝毫动作。 阿欢声音有些发颤:“太……太子哥哥。” 箫景元双眼微红,头发有些凌乱,他看起来像是喝多了的模样,晃晃悠悠着向前踏了一步。 阿欢尖叫起来:“你别过来!”左右看了看,然后拿起桌上果盘中的一把银质小刀,直指箫景元。 看到阿欢一脸戒备的模样,箫景元愣了一下,并没有向前走,扶住门框站定。 阿欢不知道自己的丫鬟都去哪儿了,不过想来他能从前院来到这里,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那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阿欢不敢想下去。 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只要箫景元敢乱来,她就拼死抵抗。可谁知下一秒,箫景元的身边居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顾清远! 顾清远一身大红色喜服,立在箫景元身侧,目光冰凉如水,周身的气质冷峻似霜。 看到他,阿欢绷着的劲儿忽然就卸了,她手一松,刀子就掉在了地上,砸在百蝶穿花的蜀锦地毯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咚”。 听到这一声响,箫景元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他抬眼看着阿欢,目光中有水波荡漾。他双唇微微翕动,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转身离开。 那是他喜欢了十多年的女孩,今天要嫁为人妇了。他想做的,不过是同她喝一杯酒,亲口说一声恭喜。 可是……是他先放弃的她;是他不够执着,是他有太多的顾虑,放弃了她。 箫景元从顾清远身边擦肩而过,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发红的眼睛。顾清远听到一句极轻的声音:“……要对她好。” 顾清远什么都没说,只是目送着箫景元离开。 他走进房间内,将身体瘫软的阿欢一个打横就抱了起来。阿欢还处在惊吓之中,声音都还是颤抖:“他、他是怎么进来的!” 顾清远抱着她坐在金丝楠木拔步床边,一只手轻抚她的背部以示安抚,一边解释道:“他本在前院喝酒,一个小丫鬟倒茶的时候弄湿了他的衣服,父亲就命丫鬟带他下去换一身,我觉得事有蹊跷,就跟过来了。” 虽然他已经尽可能快地赶来了,可是阿欢还是埋怨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顾清远知道她受到了惊吓,好脾气道:“我的错我的错。” “你们府上的守卫也太差了点……” 顾清远挑眉:“我们府?现在已经是咱们府啦。”他心中清楚,太子之所以能长驱直入进新房并且不被发现,府中十有八\九出了内鬼,而这个内鬼也很容易猜出究竟是谁……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母亲吧。 除了这个母亲有意授意,谁敢把太子放进来?谁又有那么大的权利把内院的下人都支走? 可是,这话却是不能告诉阿欢的……自己被点为探花,在大婚之后就要去翰林院赴任,母亲已然对她印象不好,如果她再同母亲之间生了龃龉,日后在顾家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 他本在出神,忽然听到阿欢小声问道:“既然你是中途离席,那、那你还回去么?”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人,她的手紧紧地拽着他胸前的袍子,白皙的水葱一般的手衬着大红的喜袍,分外好看。她的脸色因为惊吓而变得酡红,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微微轻启的红唇在屋内跳跃的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尤为娇艳欲滴,像是轻轻一碰就能溢出水来。 顾清远知道阿欢一直都是好看的,可是她之前所见的她,对于自己都是能避则避,而在失忆之后情况虽然有所好转,可是毕竟二人已经定亲,自己也在备考,并不能常常见面。 那时候的她是清冷的。 而现在……顾清远只觉得口干舌燥,这样紧紧依偎着自己的阿欢,眸子轻掩,贝齿轻咬着鲜艳的红唇,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妩媚。他轻笑出声:“不回去了。” 阿欢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个“嗯?”的声音,就被他紧紧搂住,然后俯身吻住了。 阿欢触到一个软软的嘴唇,登时就瞪大了眼睛,可是顾清远却不给她分神的机会,含住她的嘴唇,舌尖轻轻探进阿欢的口中,极近缠绵地舔舐、吮吸……属于男子独特的清朗气息将她包围,阿欢只觉得浑身像是渐渐燃烧起来一样,燥热又难受。 而那边顾清远将她平放在大红锦被上,伏身上去,滚烫的唇不停地在她的耳后、颈边摩挲,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阿欢像是陷入一种奇怪的感觉中,有些难受、有些意乱情迷,她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不由得微微仰起头,嘟起唇抱怨道:“……好热。” 顾清远被她逗的又是一笑,此时他正伏在她的颈边,这一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精致的锁骨上,阿欢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的声音响在她的面前,不复往日的清朗,低沉、喑哑又诱惑:“觉得热?要脱了吗?” 他虽然是问句,可是还没等阿欢回答,他就略略抬起身子,手已经开始动作。阿欢只穿了一件烟霞色的外衫,下面衬一条玉色的百褶裙,顾清远轻轻把外衫的盘扣解开,里面的大好春光就显露出来。 阿欢在外衫里面只穿了一件葱绿绣红色游鱼的肚兜,白皙如雪的肌肤露出来,她现在已经十四岁了,那两处隆起的玉峰线条优美。这一幅极美的春光图,看得顾清远眸色渐渐变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来不及多想,就伸手从后面扯开了肚兜的带子。 三下五除二,阿欢的上身就赤\裸了,她感觉到了一丝清凉,神智也恢复了些许,可是顾清远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一只手抵在阿欢枕着的绣枕旁边,一只手覆在她隆起的柔软细腻上不停揉搓,逗弄她渐渐挺立的峰顶,在掌心的爱不释手的细腻令他犹自觉得不够,最后甚至一低头亲了上去。 阿欢只觉得脑海中像是翻江倒海,那不由自主的颤栗令她如白瓷一般的脸上不停滚落汗珠。她嘤咛一声:“嗯……”她这本是拒绝的意思,可是声音又媚又柔,听在顾清远中无异于春\药一般,他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在燃烧,下身那一处已经坚硬挺起,叫嚣着要挣脱出来。 顾清远从她的柔软亲到她平坦的小腹,最后轻轻一扯,就将她的裙子并里面的衬裤一块儿扯了下来。 两条又白又细的腿露出来,阿欢浑身一\丝不\挂、娇弱无力地瘫在锦缎被子上,此情此景令顾清远眼眸染上了情\欲之色,极快地褪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就欺身压了上去。 他虽然出身书香世家,可是素日习武锻炼令他的腰线修长优美。阿欢被压得有些难受,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精壮的身躯。 其实他这是第一次接触女子的身体,可是对于这种事情,男人一向都是无师自通的。他一边轻吻着阿欢的红唇,一边用手去探那处神秘之地。 顾清远幽深的双眸紧紧地盯住她,手指动作不停。他的指尖进去的时候,阿欢正被他吻得意乱情迷,汗珠因情动滚滚而落,杏眼迷迷蒙蒙像是有一层水光,曲线优美的身躯在自己的身下不停扭动,顾清远就有些受不住。 他用手轻柔地分开阿欢的腿,然后抬腿挤了进去。 …… 阿欢一开始还不能适应,可是到了后来,令人愉悦的快感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袭来,阿欢只觉得被他一下一下撞得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处在难以言说的欢愉之中。 她的乌发铺散开来,不停滚落的汗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长发黏在她细腻的莲瓣小脸上,甚至有几缕黏到了她胸前白皙浑圆的玉峰上,一下一下随着顾清远的撞击而颤抖。 她情不自禁地就抱住了身上的男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妩媚呻\吟:“太、太快了……” 这样的声音响在这时无异于催情的媚药一般,顾清远听得血脉贲张,愈发又快又急地抽\送起来。到了后来,顾清远甚至扶着阿欢的腿,撑着胳膊伏在她的身上,反复不停地撞击。 阿欢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他撞散了一般,晃来晃去像是颠簸在大海中的小舟,声音呜呜咽咽不成句:“别、别那么……”她说的是什么顾清远并没有听到,他只是一边喘息着不停抽动,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整个人像是在攻城略地一般不肯投降。 在极致的快感袭来的那一瞬,通体而过的电流令阿欢猛地颤栗起来。她那处狠狠一收缩,原本就在强弩之末的顾清远也受不住了,*喷薄而出,二人一同坠入一浪接着一浪袭来的快感之中…… 顾清远紧紧地抱住怀中这个累得不行的娇小女子,她双眸紧闭犹自喘息着,可是没多久就因为疲累而坠入梦乡了。 他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自己亲自打了水为她擦拭干净,然后将她揽入怀中,沉沉入睡。 次日一早醒过来的时候,阿欢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线条流畅的胸膛,有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头顶,一个带笑的声音低低响起,还带着慵懒的喑哑:“醒了?” 阿欢没敢抬头,像一只鸵鸟似的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顾清远看她把自己埋了起来,被逗笑了,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起来吧,葵心她们都来敲好久门了。” “嗯?”阿欢把头从被子里抬起来,杏眼圆睁,嘟着唇埋怨他,“你怎么不早点喊我?今日要早起见公婆呢!” 见她毫不犹豫地倒打一耙,顾清远不由得失笑。不过他知道阿欢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与她争辩,反而连声附和道:“很对很对,我的错我的错。那现在喊人侍候起身?” “好。”阿欢答应了一声,顾清远就扬声唤了一句“来人”。阿欢准备翻身坐起,刚起到一半却冷不防腰间一酸,她整个人体力不支,猝不及防地又倒了回去! 顾清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在了怀里。而推门而入的葵心恰好看到这一幕,脸腾的一下红了,立刻退了出去。 ……阿欢觉得自己丢人简直丢到家了。 她故技重施,把头埋在顾清远的怀里不肯出来:“啊好丢人,啊腰好酸……” 她湿热的气息喷在顾清远裸\露的小腹上,像是一根羽毛在他的皮肤上轻柔地拂来拂去,顾清远就有些受不住,于是某处不可避免地缓缓挺立起来了。 阿欢虽然有些羞赧,可是眼神不差,一眼看到凸起的那处,立刻炸毛了:“顾清远你!” 这一点顾清远倒是无所谓,毕竟男人么。不过毛还是要顺的:“阿欢乖哦,要喊我夫君哦。” 阿欢把头一别,丢了个侧脸给他:“哼。” 顾清远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本来就是好看的,宜喜宜嗔的脸微微发怒的时候也别有意趣。更何况他昨晚也是第一次,自然有些食髓知味,搂着阿欢就开始上下其手。 虽然他不规矩,可是阿欢在出嫁前,广陵郡主对她嘱咐过的事情她还记得,于是一把拍开了顾清远不老实的手,瞪了他一眼:“该起来了!” 为防此人继续动作,阿欢高声喊了丫鬟们进来。在葵心芷心和海棠低着头进来时,顾清远笑着放开了她,披上中衣自行洗漱去了。 第53章 婚后入宫 阿欢收拾妥当了之后,便同顾清远一同去上房向顾瑀和顾夫人请安。 她接过葵心茶托上的茶,当先奉给了顾瑀:“爹,请用茶。” 顾瑀“嗯”了一声接过去,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然后道:“虽说是陛下赐婚,可是能看你们夫妻和睦,是再好不过了。” 阿欢恭恭敬敬地垂头应了,然后从葵心手中接过了另一盏茶,奉给顾夫人:“娘,请用茶。” 却半晌没有动静。 阿欢垂着头看不到顾夫人的表情,可是顾清远却把母亲的脸色看的是一清二楚。顾瑀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了一眼夫人,并不言语,只是喝茶。顾清远自己不好说话,又看到父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只得给顾汶迪使眼色。 好在顾汶迪在府中一向肆意惯了,看到哥哥的眼神,心领神会,立刻出言帮阿欢解围:“娘你发什么呆呢?看嫂子看得入迷啦?” 阿欢不知所以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顾夫人瞪了顾汶迪一眼。事已至此,顾夫人也不再拿乔了,接过阿欢手中捧着的茶抿一口,开始打量阿欢。 阿欢本来人小脸嫩,可是不知是不是初为人妇的缘故,经过洞房花烛夜,再加上今日的一袭大红色遍地撒花百褶裙,一个斜斜的堕马髻上只简单地簪了一只东珠金簪,小巧的耳垂上也坠了两只浑圆的珍珠,微微晃动就显得十分灵动,显得整个人异常明艳娇俏,居然隐约有了成熟的味道。 发现顾夫人在打量她,阿欢微微歪了歪头,冲她展颜一笑。 那笑容太过明丽,顾夫人忽然就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索然无味。她微一抬手,身后的丫鬟就上前捧给她一只雕纹精致的楠木盒子,顾夫人打开盒子,只见铺在里面的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那镯子玉色纯净通透,隐隐有光华流动,一看就是价值非凡的上品。 顾汶迪佯装吃醋道:“我说我要了这么久娘为什么不给我,原来是要留给嫂子呀。”她上前拉住阿欢道,“阿欢,你终于成为我嫂子啦,这下我哥可是心想事成了。” 顾清远轻咳一声,顾汶迪笑了起来:“哟,还不让说了呢。” 一双儿女在说笑,顾瑀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对顾夫人道:“时辰到了,我该去官署了。”正待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顾清远道,“因着你新婚,陛下给了你三日偷闲的时光,可是你万万不能忘了正事。你刚刚考中探花,又大婚一场,京中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只等着你犯错。你可不能恃此生娇,定要小心谨慎才是。” 顾清远恭敬起身,束手应了,顾瑀这才匆匆离去。 顾夫人看上房只剩顾清远、阿欢、顾汶迪,以及顾瑀的一个妾室还有庶女顾汶迎,愈发觉得心烦,便摆了摆手让各人回各屋用早饭。 顾清远和阿欢自然回了朗月居。顾府人口较少,侍候的人也不多,清晨的顾府有一种独特的静谧,春光正好,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花香和草香,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顾清远拉着阿欢的手缓步前行,葵心、芷心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顾清远只觉得握在自己掌心的手似乎柔弱无骨一般,他低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刚刚成为自己妻子的阿欢,她正低着头数脚下的鹅卵石,蹦蹦跳跳的,珍珠耳坠在她的鬓边微微晃动,神态依旧十分娇憨,像是偶然落入凡尘的仙子一般。 顾清远忽然觉得有些惶然。 他并不敢想,如果阿欢将来某一天想起了之前的事情,他该怎么办。虽然他当初娶阿欢,的确是考虑了许多于他有利的事情。可是阿欢本就很难让人讨厌起来,本来就有的好感,在二人真的成亲了,还有了夫妻之实之后,他居然难得的生出了患得患失的心思。 顾清远摇了摇头,讲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尽数抛去,拉着阿欢回了房间。 用罢早饭,因着二人是宣御帝赐婚,于是需要入宫谢恩。因着顾清远还没有正式任职,阿欢也算不上命妇,二人只是打扮得比方才隆重了一些,然后匆匆乘马车启程了。 因着马车行驶较快,阿欢头上又带了沉甸甸的首饰,昨晚又经过了好一番活动,细白的脖子不免有些酸痛。不过她没多久就想出了办法,时不时地用手托着下巴,也算为脖子减轻点负担。 顾清远看着坐在身边一只手一直托着自个儿脖子的小妻子,不由得失笑。他伸手过去帮阿欢扶着,打趣道:“今儿的重还是昨日的重?” 阿欢杏眼圆睁:“当然是昨日的重!”她不由自主地就开始抱怨的娇嗔,“娘也太疼我了,赤金的一整套头面,昨儿脖子都酸死了。” 她红唇微嘟,一副娇娇气气的可人模样,顾清远心中一动,就低头猝不及防地在她唇上亲了一记。 阿欢现在仍不习惯顾清远时不时的偷袭,不过好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在被他得手之后,她不过是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接着说:“你说进宫的话,陛下和皇后娘娘会说什么啊?” 顾清远摇了摇头:“不知道,想来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吧。”他展臂环住阿欢,把她往自己身边搂了搂,低头问她,“怎么了?” “唉……也没什么。”阿欢顺势倚在了顾清远的身上,有些忧心忡忡,“其实我觉得,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不是很和善。” 顾清远不置可否:“毕竟久居上位么。” 阿欢点了点头:“也是。”她稍稍抬脸看了一眼顾清远,“那个……娘好像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哎。” “嗯?”顾清远诧异地看了看阿欢,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何出此言?” 阿欢沉吟:“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总是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事情像是梦境又像是真事一样。还有就是,比之以前,我好像更能注意到周围人情感的变化了,娘今天有些不开心,我能感觉到。” 顾清远有些心惊:“这样的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欢摇了摇头:“不知道啊。我也不太清楚,最近记忆混乱的很,不过之前娘说我可能记岔了也是有的。” 顾清远压住心中些微的恐慌,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肩:“或许就是如此呢。” 马车到了皇宫门前就停住了。顾清远扶着阿欢走下马车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带着一队侍卫自朱漆大门中奔驰而出。 阿欢看到那人,下意识地往顾清远身后藏了藏。 来人正是箫景元。 他扬鞭策马的身影,因为阿欢的这个动作微微一顿,然后双腿一夹马腹,从阿欢和顾清远面前极快地离开了。 顾清远一直盯着直到箫景元的身影看不见了,才回身揽住阿欢,低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因着发生在皇宫门前的这个小插曲,阿欢在面圣的时候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好在宣御帝一直在和顾清远商议事情,皇后娘娘又不是太想和阿欢聊天,于是二人在宫内待了没多久就离开了。 阿欢在坐上回府的马车之后,沉默了许久,忽然嘲讽地笑了笑:“何必如此做戏呢。” 顾清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搂住了她。 正如自己所想,即便阿欢失忆了,她原本的性子也并没有变。而看她目前的这个状况,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把往事全部记起吧? 如果真到那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嫁给了曾经讨厌的自己,又会做出什么举动呢? · 回府之后,顾清远看着有些百无聊赖的小妻子,提议道:“要不要出去逛逛?” 阿欢本正无聊着呢,听到顾清远的提议,自然是双手赞成:“好啊好啊!”她刚刚开心完,就看到了正在一旁收拾阿欢箱笼的葵心,投来的目光隐隐有些指责。 阿欢一想也是,新婚第一日就跑出去的话……好像并不是太妥当。于是整个人蔫了下来:“算了算了,还是别去了。” 难得见她失忆之后会思虑的这么周详,顾清远倒是暗暗责怪了一下自己,只觉得她应该想出去逛逛,反倒忘了这一茬。要是阿欢真的跟自己出门了,指不定母亲怎么想呢,今天敬茶时已然是这个态度了。不过看样阿欢的这个大丫鬟倒是个稳重的……他正琢磨着事情呢,忽然听到房间外海棠敲了敲门:“少爷,少奶奶。” 阿欢应了一声:“进来,怎么了?” 海棠道:“回少奶奶,永嘉公主和权姑娘来了。” 这个消息让阿欢简直大喜啊:“快快请进来!”她话音刚落,忽然想起房内还站着另一个大活人呢,就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 顾清远啼笑皆非:“行啦行啦,我去书房,你好好招待她们吧。” 阿欢就等着这句话呢,听闻此话开心地蹦了起来,凑近顾清远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声音清脆:“谢谢夫君!” 顾清远看她雀跃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第54章 姐妹闲话 在顾清远离开后,永嘉公主和权玉珑就进来了。她们二人虽然是相携而来,可是两人的表情却不尽相同。 权玉珑是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可是永嘉公主虽然也是笑着的,可是神态之中却隐隐有些违和之处。阿欢抬眼看了一眼永嘉,倒也没当先戳破,先给她们二人一人斟了一杯花露:“就知道你们真心挂念我呢。” 权玉珑拉住她打趣:“果真成了小媳妇就贤惠许多么!” 阿欢瞪了她一眼:“花露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权玉珑知道她脸皮薄,举手投降道:“能堵住能堵住。”她笑眯眯地凑近了阿欢,“怎么,咱们顾探花对你怎么样?” 阿欢一把推开她,斜睨她一眼:“比不上钟晚和你吧?” 一提此事不要紧,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永嘉公主笑了起来:“别提了,阿欢你这次可是戳着玉珑的伤疤了。” 阿欢看权玉珑瞬间耷拉下来的小脸,好奇道:“他俩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家里都不同意呗。”永嘉补充道,“别说是权钟两家了,就连我父皇都不可能同意。” 阿欢一想也是,平邑侯本身就是武将出身,权家又满门将领,如果这两家结为亲家,皇帝指不定怎么想呢。她有意转移话题,就摸了一下永嘉今日这身裙子的袖口:“果然是宫制的,这绣工好看的紧。” 永嘉有些漫不经心的:“是呢。” 阿欢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又换了个话题。 · 二人并没有待很久。在送走了权玉珑之后,永嘉正准备也告辞离开,阿欢却把她拉住了:“可萱。” 永嘉公主“嗯?”了一声。 阿欢斟酌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永嘉抬手揉了揉脸:“没怎么呀。” 阿欢撇了撇嘴:“你还瞒我呢。” “真没事。”永嘉笑了笑,“没什么事我先走啦,我俩也就是来看看你,看顾清远对你挺好,我们就放心啦。”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却见阿欢脸似乎僵了一下。永嘉何其敏锐的心思,立刻问道:“怎么了?” 阿欢不说话,永嘉追问道:“你不说的话,我就直接去问顾清远了啊!” 她作势要走,阿欢赶紧拉住她:“别去。” 见永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阿欢举手投降了:“也不是……是在成亲之前的事情了。可萱,你还记得殿试三元游京的那天么?” 永嘉点点头。 “那天在街上,我扔给顾清远的手帕……他没有接。” 永嘉扑哧一声笑出来:“就这事儿啊?”她看阿欢脸色有些难看,“哎呀,这不就是没接住么!” “不是的。”阿欢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他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我最近按照我爹寻来的方子喝药,总是觉得有些恍惚,似乎……总与之前的记忆有出入。” 永嘉安慰她道:“没关系,这说明你快要想起之前的事情啦。”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阿欢道,“你这脸色难看的可以,别再给我说没事了。” 看了一眼认真的阿欢,永嘉反问:“你真的想听啊?” 阿欢点头。 永嘉道:“我皇兄带兵出去打仗了。” 阿欢一愣:“打仗?” “对。陇西有匪寇犯乱,我听母后说,那儿本是玉珑她家驻兵之地,理应派权家人,可是我皇兄在朝堂之上请命,我父皇居然还同意了,今天下了早朝就走了。” 阿欢想起来不久前在皇宫门前看到的箫景元,怪不得他一身盔甲神色匆匆。阿欢回忆起自己刚刚看到他时下意识的反应,想起箫景元策马离去时的忽然一冷的眼神和无限孤寂的背影,忽然觉得胸中发闷。 无论箫景元曾经做过什么,他都是那个在她四五岁时帮她摘无花果吃的大哥哥。阿欢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他真的对她很好,甚至比对可萱还要好。 自己没有哥哥,他就是一个兄长一样的存在。 她正想得出神,又听到永嘉道:“我也知道皇兄在你大婚之夜做了什么,阿欢,你都不要怪他。因为,他……也要成亲了。” 阿欢吃了一惊:“和谁?” “这个人你也认识,是郑蔚然。” 郑蔚然?! 帝师郑国瑞孙女,郑皇后的嫡亲侄女。 阿欢心下了然,难怪当日在兰芝殿,郑皇后会在自己耳边说出那样的一句话。原来她一早的打算就是让郑蔚然嫁给箫景元,好保住郑家的荣华富贵。 只是这话……确是不能当着永嘉公主的面说的。 阿欢怔了半晌,最终憋出一句话:“……那我先恭喜景元哥哥了。” “恭喜?”永嘉公主有些恨铁不成钢,“要你的恭喜做什么?阿欢你别装傻,你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阿欢垂眸不语。 明白又如何?别说她对箫景元根本就没有男女之情,就算她对箫景元情根深种,那么现在男定亲女已嫁,说什么都晚了。 其实永嘉一直说箫景元是如何如何喜欢自己,自己也能感受到箫景元的心意,可是他认识自己十四年,自始至终并没有开口说出来。包括就在自己被赐婚之前,他也没有反应。 他所做的努力,难道就是在自己大婚的当晚闯进来么?难道就是凭着永嘉一句一句的话么? 自己从同顾清远议亲到成婚,大半年的时间,箫景元却没有丝毫反应。 或许他也曾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努力过,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放弃了。 如果真到是爱到了骨子里,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这么轻这么少的喜欢,又怎么能比得上未来的那个至尊宝座的重量呢? 阿欢并没有接永嘉公主的话,她虽然记不大清楚原来的事情,可是有一件事她却是知道的,就是她一直都爱顾清远。 即使她隐隐感觉顾清远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可是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 既然如此,永嘉公主说的这些,无非是让双方都徒增忧愁罢了。 看到永嘉公主还在等自己的回答,阿欢轻声道:“可萱,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永远不可能嫁给景元哥哥,就算他未娶我未嫁,也是不可能的。” 永嘉公主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我爱的人是顾清远。” · 阿欢把永嘉公主送出顾府之后,回到朗月居之后,看书房内并没有顾清远人影,顿时觉得有些无聊,就去寻顾汶迪说话。 正巧顾汶迪也有客来访,来的人还是个熟人,是王娴之。她们二人正在屋内说话,听丫鬟说阿欢来了,二人都十分开心。 其中以王娴之尤甚。 她看到阿欢进来了,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阿欢!来来来坐!” 顾汶迪不满:“已经是我嫂子了,你还想怎么地?” 王娴之笑眯眯地拉着阿欢的手:“阿欢阿欢,上次我提议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啦?” 阿欢一怔:“什么事啊?” “这丫头还能有什么事啊?”顾汶迪一脸鄙视,“自己的亲事刚定下来,就开始当自家弟弟的月老了!” 又一个定亲的?王娴之这才不到十三吧?阿欢好奇道:“许给谁家了啊?娴之在咱们几个人中年级最小吧,怎么定亲这么早。” 王娴之虽然年级小,家中又宠的紧,可是性子爽朗,大大咧咧的:“也不是别人,是我家世交之子,并不是京城中人,我们俩是娃娃亲,正巧他家之前有人上京,也见过我了,后来两家一合计,就索性把亲事定了下来。”她看了看阿欢,语带羡慕,“不过他这次并没有考中举人,所以也没上京。是比不得顾公子啦。” 她目光澄澈,语气除了羡慕并没有其他的意思,阿欢也笑着道:“毕竟你年级小么,对方想来年纪也不大。” “嫂子嫂子。”顾汶迪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你知道娴之未来夫君之前上京的亲戚是谁么?” 阿欢摇了摇头。 “是廖云夕。” 阿欢一脸疑惑:“廖云夕是谁?” 顾汶迪看她茫然的模样,这才想起来她失忆之事。于是只得打了个哈哈:“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和咱们见过的一个姑娘而已。哎哎哎娴之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王娴之眼睛一转就明白了。她张口就把话题扯开了:“哎呀阿欢呐,你觉得我弟弟怎么样呀。” 她这么一说,阿欢也想起来了。上次永嘉生辰,正好自己妹妹陆清歌刚刚出生,王娴之就瞄上了自己的妹妹。 阿欢无奈:“阿圆还小呢。” “就是就是。”顾汶迪附和道,“再说了,她弟弟都五岁了,比阿圆大太多了好吗!” 王娴之反驳:“虚岁五岁!实际上还不到四岁呢!”她凑近阿欢,杏眼弯弯,“阿欢阿欢,你回来常在阿圆身边提起我弟弟哈,也算有个印象,回来他们一起玩时,也不至于生疏了。” 看王娴之这架势,估计阿欢不答应她下次还会提,于是阿欢只得无奈答应了:“好好好,不过什么都得看阿圆的意思啊!” 王娴之自动无视了最后那句话,笑的眉眼弯弯:“衍之将来肯定要好好谢谢我的!” 第55章 顾大忽悠 到了正午时分,顾汶迪邀请王娴之留在府中用饭。因着都是彼此相熟的人家,王娴之倒也从善如流地留了下来。于是王娴之便随顾汶迪在顾夫人那里用膳。 阿欢正准备回朗月居内换身衣服,却在刚刚踏进房间内的时候,被屏风后的一个人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顾清远带着一脸等着论功行赏的表情凑了过来:“阿欢,你看!” 阿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小精精致的竹编笼子放在拔步床的脚踏旁边,里面居然窝着一只浑身雪白、毛毛绒绒的小狗! 阿欢惊喜地快步走了过去,蹲在地上,把小狗从笼子里一把抱了出来,用脸蹭了蹭:“好可爱!这是你从哪儿弄的?” 平素顾清远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难得如今日这般显而易见的开心。他走到阿欢身边,含笑附身看她:“前几日托朋友弄来的,怎么样,喜欢么?” “喜欢。”阿欢点点头,用手一下一下梳着小狗的毛,她笑着抬脸,“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好啊。”顾清远索性蹲在她身旁,凑近了伸手去逗弄小狗,“你想起什么名字?” “唔……”她正在犹豫,葵心已经端着一碗药进来了,阿欢便道:“此事回头商议也不迟。我先把药喝了,再去娘那边侍候娘用饭。对了,王家妹妹来了,你去的时候先让人通报一下,也好放个屏风什么的。” 顾清远看她一张嫩生生的小脸上煞有介事的模样,噗嗤笑了出声。阿欢见他笑了,也不恼,放下小狗就起身去喝药。 喝完药之后,她含着一块蜜饯又换了外衫,正准备走的时候,却被顾清远一把拉住了:“哎阿欢,喝这个药有用么?现在能记起来之前的事情了么?” 阿欢刚刚张口准备说“倒是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被她硬生生地压了下来,话锋一转道:“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什么进展,不过这样的江湖方子么,大抵就是为了求个心安呗。”说完还冲顾清远笑了笑。 顾清远看她那副娇俏可爱的样子,稍稍松了一口气,松开拉住阿欢的手,眼睛微微弯起来道:“我就不去娘那边啦,等晚些时候在去,你也别累着了,毕竟都是自家人么。” “知道啦。” · 出了朗月居,阿欢慢慢收了笑,对葵心道:“咱们慢慢走着,不用急着去上房那边了。” 葵心有些怔:“姑……少奶奶这是为何?” “我婆婆指不定怎么讨厌我呢。”阿欢撇了撇嘴,“我何必上赶着讨人嫌?” 听了这句孩子气十足的话,葵心啼笑皆非。原本以为自家姑娘的病已经有了点起色,看她现在这样,看起来与之前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正准备说些劝说的话,忽然看到岫玉从外院回来了,赶忙唤道:“岫玉姑姑!” 阿欢闻声望去,看到岫玉也是开心:“岫玉姑姑,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啦?” 岫玉一看阿欢那不紧不慢的架势,就知道她小性子又犯了。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心中庆幸好在自己觉得不放心过来看看。她走过去,先瞪了一眼葵心:“姑娘有脾气,你也不劝着点。” 阿欢替葵心辩解:“姑姑别说葵心,是我自己不想去的。”她低下头去嘟囔道,“我今儿上午就看出来了,只不过碍着大家都在,没有说出来罢了。” 听到这话,岫玉就知道自家姑娘又犯了倔劲儿了。她挥手让葵心退下之后,正准备耐心对阿欢说什么,忽然在看到不远处来的一个丫鬟的时候止了话。 来人是顾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看到阿欢和岫玉正在边走边行,上来行了一礼道:“少奶奶,夫人让奴婢传话来说,今日不用过去侍候了。” 岫玉笑着塞了一个荷包给这个丫鬟:“多谢姑娘费心。” 那丫鬟道谢说不敢,然后收了荷包离开了。 阿欢微微一扯唇角,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懒洋洋道:“姑姑你看,我是不是好福气,落得清闲呢。” 岫玉看着阿欢离开的身影,心中狐疑:姑娘这反应……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 顾清远换上了一身家常的衣裳,正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夹菜。 他想起来今日看到权玉珑离开,自己就去房内寻找阿欢,可是却冷不防听到她和永嘉公主的对话。 他明知这非君子所为,可是在听到永嘉公主提到“我皇兄”的时候,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他记起阿欢失忆之前,对自己不理不睬,可是对箫景元可是非常和颜悦色的。 他不清楚自己心中对阿欢是什么感情。虽然人人都觉得他是出于无奈才娶了她,可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当初到底为何托苏衍去见陛下、请圣旨。唯一他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他是不是爱阿欢,他都希望和她一直走下去。 而真正的震撼,是在听到阿欢说“我爱的人是顾清远”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听到这句话,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再三确认不是幻听之后,他心中无数感情汹涌翻滚着一起袭来,让他难得的有了一种名为惶恐的感觉。 他不明白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他只是忽然很想做些什么,能让她开心一些,能让她即便是在将来恢复记忆之后,也会感觉到开心的事情。 · 阿欢慢慢走回朗月居,心里有些郁闷。 她也说不清楚最近自己心中莫名的烦躁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站在原处琢磨了一会儿,无甚进展,于是只能把这样的异常情况推定为最近睡得不好。 顾清远听到院中有动静,起身掀开珠帘,倚门而立,看到自家小妻子蹙眉立在院中,不知在想什么,小模样看起来难得的纠结有趣,于是他不由得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阿欢听到有人在笑,恰好看到顾清远含笑斜倚门口,荼白衣裳随风微动,阳光打在他十七岁年轻的面庞上,看起来尤为身长玉立,即便只是一身家常的衣衫也透着的俊朗矜贵。 阿欢忽然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的熟悉。 不过还没等她想起来,顾清远就快步走来,拉住了她的手,附身轻声问道:“怎么回来了?” 阿欢回答道:“娘让人告诉我说不用过去了。” 顾清远笑道:“娘心疼你呢。” 阿欢抬眼看了一眼顾清远,慢慢道,“是呢。” · 次日一早,阿欢在上房向顾瑀和顾夫人请安完毕,刚刚落座,就见顾瑀一边夹了一块红豆糯米滋,一边对顾夫人低声道:“淑妃昨儿生了,是个小皇子。” 淑妃?阿欢转了转念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隐约有一种奇特的想法,就像淑妃并不应该生子一样。 她有些疑惑。 不过除了她,在座的每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顾汶迪看了看父母,犹犹豫豫道:“小皇子有封号么?” 顾夫人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阿欢,然后摇头:“有郑皇后压着,怎么可能给一个刚刚出生的小皇子封号?” 顾瑀不语。 顾清远搁了筷子,沉吟:“看起来淑妃这一胎对于太子的压力很大,不然他不会风风火火的领兵前去陇西。” 陇西?他是怎么知道箫景元去了陇西之事?阿欢暗暗心道,看来自己这个年轻的夫君,虽然年轻,可是消息来源着实厉害。 顾瑀点头道:“虽然小皇子刚刚出生,东宫也已然在朝堂之上立足多年,可是比起郑皇后,淑妃的手段要凌厉许多……” “老爷说的很是。”顾夫人蹙眉思索,“单看前几日清远大婚之时,淑妃即将临盆却不忘派贴身宫女来咱们府上,就足以见她心思细腻。” 阿欢立在顾夫人和顾瑀身边,拿着盛碧粳粥的勺子出神:淑妃同郑家几乎成水火之势,与陆家更是有着丧弟之仇,素日和顾家也无往来,为何偏偏要在自己的婚礼之上派人前来呢?她隐约觉得此事甚有蹊跷,可是脑海中却好像有一根线断了一般,始终想不起来了。 顾夫人看阿欢愣愣的模样,没好气地把筷子重重一放,本意是想让阿欢看到她的脸色,不料却无甚效果,于是脸色更难看了。 顾汶迪看了看顾夫人,又看了看顾清远,眼珠一转脆生生道:“爹,娘,让大嫂坐下吃饭罢。这么多丫鬟呢,何苦让大嫂累着。” 顾瑀点点头,然后对阿欢道:“你也坐下吃吧。” 阿欢回过神来,朝顾瑀微微一礼:“谢谢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谢谢娘。” · 早膳之后顾瑀照例去官署,顾汶迪则去了宋滦夫人那里。现在所谓的顾府女学那儿,只有她和尚未定亲的权玉珑尚在坚持。顾清远原想同阿欢一起出门逛逛,可阿欢前脚出门,顾清远正准备跟上,顾夫人把他唤住了:“清远,你来。” 顾清远闻声过去,坐在顾夫人身边:“怎么了娘?” 顾夫人声音很沉:“你是新科探花郎,御笔钦点入翰林,将来可是要入阁的,你看看今日\你爹提到淑妃的事情,你媳妇那是什么反应?” 顾清远不说话。 “听不懂也就算了,还不认真听我们说。你爹让她坐下,她居然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坐下来了,一点儿规矩也不懂。”顾夫人越说越上火,“谁家儿媳妇不要伺候公公婆婆啊?难道自古的规矩也是我在为难她么?” 顾清远看了看周围的丫鬟,用眼神示意她们退下去了。 “暂且放下这些事情罢,要说之前的她,虽然性子冷了点,可是毕竟是大长公主和郡主一手带起来的姑娘,最起码基本的素养还是有的。可是现在呢?娘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她这个半疯半傻的模样,能为你的仕途添什么助力?就别提她会帮你出主意了!万一将来你们出去立府单过,她又如何能管得好府中事务?家宅不宁,对你的前程可是毫无帮助的!” 她越说越气,赶紧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块压压火气。她看顾清远一直坐在旁边抿唇不语,眼睛低垂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得放缓了声音道:“不是娘说你,你当初明明与她毫无瓜葛的,为何偏偏……” 为何偏偏是她呢?顾清远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二人是不是命中注定,几乎阿欢每一次出事都与自己有关。 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罢? 阿欢现在这个样子,她自己想来也是不好受的。虽说新嫁娘都要经受婆婆的一番敲打,可是卫国公府如珠如玉宠大的嫡出大小姐,又哪里有伺候人的经验?娘 可是娘明摆着不待见阿欢…… 顾清远深吸一口气道:“娘,我知您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堂堂七尺男儿,不需要依靠妻子来为自己推波助澜。您或许觉得我清高也好,不谙世事也罢,顾家的傲骨,总归是有的。您常说顾家百年清名不容玷污,那么您何曾想到如果我一旦依靠陆家,即便是将来位高权重了,也难免被人说是吃软饭的。这样一来,我将如何抬得起头,如何在朝堂之上立足,顾家的清名又何在?” 他看顾夫人张口结舌的模样,心中暗暗发笑,然而面上故作严肃:“娘您好好想一想,您自从同父亲成亲以来,便随父亲进京上任,再加上外祖家也位于京城,您想想祖母可曾让您立过规矩?还有阿欢失忆之事,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汶迪遇到了和阿欢相似的事情,您会怎么做?” 顾清远缓缓起身,声音低沉:“娘,明日就是回门之日了,儿子还有一应事务都要去处理,就不陪着您了。阿欢年纪还小,有什么事您耐着性子教一教就是了。”他说罢之后,快步离开了上房。 顾夫人独自一人在屋内琢磨顾清远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想通:“咦,我不过是想让他劝劝他媳妇,让她对政事上点心,怎么就变成我让他吃软饭了呢?” 第56章 似梦非梦 三月初九,春光正好,天空蔚蓝如碧。 天刚蒙蒙亮,卫国公府的诸多下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因着今日是刚出嫁的大姑娘三日回门的日子,是以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府中的管事娘子,亲自去每个忙碌的地方传达了郡主的意思:“这是近日府内最大的一桩喜事,各处都仔细着点,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让姑爷瞧不上咱们!” 有那嘴甜的丫鬟就奉承道:“哪能呢,老夫人和郡主为大姑娘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无论怎么样,姑爷对大姑娘都会是千好万好的!” 广陵郡主的大丫鬟琉璃,素来是冷静的性子,闻言脸上并没有染上太多的高兴之色,只是微微一笑道:“旁的话都不要多说,只要今日把大姑娘回门的一应事宜打点好,郡主必定重重有赏!” 众人自然高声答应。 打点好了各处之后,琉璃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来到了点苍斋。她撩开门口的珠帘,便看到广陵郡主已经起身了,穿了一袭荔枝红的烟云逶迤长裙,坐在花梨木的妆台前,面前放着两个敞开的檀木小箱,正在挑挑拣拣着什么。 琉璃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到了广陵郡主身边,恭敬地敛衽道:“郡主,一切都吩咐好了。” 广陵郡主点了点头:“走,我们去明心堂。” …… 阿欢下了马车,便直接去了去了陆老夫人的明心堂。 两个守在门口的丫鬟为阿欢打起水晶珠帘,其中一个笑道:“老夫人方才还问呢,姑娘怎么还不来。正说着呢,人就来了!” 姑娘?阿欢皱了皱眉,府中的丫鬟怎会如此不知规矩,自己出嫁之后怎么还是原来的称呼?不过回门之日原该高兴,她也没多计较,而是笑着踏入房间。 她绕过门口处的山水图嵌八宝琉璃的屏风,正准备笑着迎上去,就被面前的景象怔住了。明心堂的上首,卫国公的对面、陆老夫人身边,赫然坐着顾清远! 顾清远难道不是应该在自己身边,陪自己一同进来的么? 陆老夫人正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不知道在说什么。而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卫国公,竟然看着顾清远笑得一脸赞许。 阿欢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敛衽万福:“阿欢给祖父祖母请安。” 两位长辈都笑着应了。 阿欢是孙子辈最大的,而卫国公因为子女并不多,小一辈的无论男女,都走了大排行。于是便有了以下的声音:“笙歌/凯歌/咏歌给大姐请安。” 竟然还有苏衍和苏徽:“见过表妹\表姐。” 屋中除了这些亲戚之外也就罢了,可是,在场的居然还有周莲和周荷!阿欢有些摸不着头脑,周莲不是尚在周家老家,周荷就更不用说了,直接被郑皇后送去了慎行司。那等严苛的地方,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出来的?! 可是……她们个个都笑的十分欢喜,像是真心为自己开心一般,也像是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如果忽略自家孙女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这个场面还是很和谐的,陆老夫人笑着招了招手:“阿欢,来见过清远。” 见过清远?自己不是已经和他成亲了么?! 阿欢心中一突,觉得场面十分诡异。 顾清远见这个名为阿欢的姑娘微微皱着小脸立在厅内,樱唇微张,却一言不发。他便上前一步,作了一揖:“在下顾清远,见过陆姑娘。” 纵然阿欢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可是在等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看似礼貌却实则陌生的话语时,却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 这究竟是怎么了? 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阿欢不得不强忍住自己的疑虑,含含糊糊地道了一声:“见过顾公子。” “阿欢。”卫国公见阿欢这样,沉下脸来,“怎得这般无理。” 阿欢无法,只得朝顾清远认认真真的福了福,“见过顾公子。” 行罢礼之后,阿欢左右看了看,发现除了自己,周围无论祖父祖母还是父亲母亲,都是一脸理应如此的模样。再加上顾清远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坐在陆老夫人身边,几个小辈之间相谈甚欢,整个场面要多和谐有多和谐,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阿欢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准备找个地方坐下,却发现上首坐着卫国公和陆老夫人,顾清远像是理所应当般坐在陆老夫人身旁。长桌左侧坐着广陵郡主和陆绍明,右侧坐着陆绍昕、郑氏还有陆绍、周氏,几个小辈依照年纪依次而坐,一切都很和谐,唯独……没有自己的位置。 阿欢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在最末尾的陆咏歌身边落座。她坐下来后,一抬眼发现对面正好是苏衍和苏徽两兄妹。苏衍恰巧也在看她,二人目光相撞,苏衍看着阿欢笑得很是谄媚:“哈哈哈,表妹,方才对不起啊。” 阿欢哪里知道是什么事,于是敷衍地笑了笑:“没事。” 苏衍见她这幅模样,惊得瞪大了眼睛,诶?自己这个表妹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可是当他看到坐在陆老夫人身边的顾清远时,就很快醒悟过来。 他神秘兮兮地对阿欢道:“莫非表妹你是看到年轻俊朗的顾清远害羞了,才有意做出一番娴雅的样子想吸引他的注意?” 阿欢瞪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表哥你说什么?!” 苏衍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觉得自己似乎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十分兴奋。陆笙歌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笑眯眯的模样,就知道他不知又在冒什么坏水。于是拍了拍他:“喂!” 苏衍从白日梦中惊醒,十分不满,皱着眉问:“怎么了?” “你笑什么呢?” 苏衍自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在想什么,于是掩饰地摆了摆手:“咳,没什么。” 苏衍虽比陆笙歌年纪大,可是因为素来不着调,陆笙歌也从未真正把他当成哥哥。他狐疑地盯着苏衍,本想继续逼问些什么,可是听见祖父正在唤他,于是不得不作罢:“祖父有何吩咐?” 卫国公是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对于儿子、孙子一向是不苟言笑、十分严肃的。这时他看着陆笙歌,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久经沙场的威严:“阿笙,你也年纪不小了,顾公子今年就要参加秋闱了。你且告诉我,你四书读完了么?你到人家这个年纪,敢去秋闱一试么?” 秋闱?顾清远不是已经成为新科探花了么?!如果说顾清远尚未参加秋闱,那么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是一个外男,那么府中为何会令那么多尚未出嫁的姑娘,同一个外男同席呢?! 此情此景,令阿欢愈发觉得内心惶恐,可是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于是她只得默不作声的继续看下去。 陆笙歌能同苏衍玩得好,自然是因为两人性格及其相似,都喜好舞刀弄枪、厌烦读书。更何况卫国公与宁远侯皆为武将出身,是以陆、苏两家的男丁们都普遍崇尚武艺。 可是卫国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是十分推崇文人学士,这一点从他孙子辈中最喜欢阿欢就可以看出来,他不止一次对陆老夫人说过,阿欢这丫头生得好看又纤弱,自小就爱看书,并且小小年纪就有了才名,哪里能看出来是武将家的闺女! 而陆笙歌、陆凯歌这两个孙子就让他头痛多了。 果不其然,陆笙歌听到卫国公这么问,嗫嚅道:“唔……尚无……” 卫国公立时横眉怒目:“你说什么?!” 他声如洪钟,眉染怒色,竟然吓得一向胆大的陆笙歌张口结舌。 阿欢看弟弟着实吓得不轻,正准备开口求情,却听见一个如春泉破冰般清澈的声音带着笑道:“国公爷息怒,陆少爷龙章凤姿,小小年起就气宇轩昂,将来必是不世之材。” 阿欢斜睨一眼顾清远,在心中冷哼一声。 似乎感应到阿欢的心思,顾清远眸光微微流转,朝她这儿看了一眼,然后接着说道:“江淹六岁能诗,只可惜才不长久,所以可见,学问一事心急不得,还是像循序渐进为好。” 阿欢嘀咕:“甘罗十二拜相你怎么不说?尽举反例!” 顾清远这话其实说进了卫国公心坎里,他性子直率,素来护短,虽然总是嫌弃陆笙歌不成器,却容不得外人说他不好。听了顾清远的话之后,他朗声大笑道:“清远的性格,老夫很是喜欢!”说罢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顾清远,“清远,你初次来我们府里,老夫身无长物,就赠给你一块玉佩做见面礼罢。” 阿欢大吃一惊,那个玉佩不是旁物,正是陆家有从龙之功的第一任卫国公留下来的传家宝,是先帝御赐,祖父素日宝贝的很,怎会随随便便就把玉佩赐给一个刚见面的外男?! 而顾清远见那块玉佩莹润如酥,上面隐隐有光华流动,自知此非凡品,躬身谢过卫国公之后,竟然婉言谢绝了。 陆老夫人含笑看着他,劝道:“清远,长者赐不可辞,老头他平时抠的很,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是绝对没有了!” 顾清远仍然坚决不接,他目光坚定,声音清朗:“多谢国公爷和老妇人对清远青眼有加。只是清远年纪尚轻,尚未做出什么建树,无功不受禄,这玉佩清远是绝对不会接的。” 卫国公和老妇人再三要求,而顾清远坚决推辞。几次三番之后,就连陆笙歌都忍不住了,他跳起来道:“祖父!顾家哥哥不要,你不如给我罢!” 卫国公一瞪眼:“一边凉快去!”他看顾清远态度坚决,只得又将玉佩挂了回去,口中不停赞叹,“清远年少有为,心性坚定,日后必成大器。” 必成大器……大器……他是御笔钦点的玉面探花,又怎会不成大器?可是自己呢?全府都是言笑晏晏,有谁注意过自己惶恐的情绪? 耳边不知是哪里来的戏子在吱吱呀呀地唱着婉转的调子,她唱:“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恩与爱,总成空……总成空。 第57章 三日回门 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阿欢想循着声音的来源而去,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在场的人个个笑靥如花,可是这样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整个明心堂像是漩涡般的泥沼,令她越陷越深、动弹不得…… “阿欢,阿欢!” 谁在喊我?面前的这群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那又是谁在喊我? “阿欢!” 阿欢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幽亮的烛光中,顾清远的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头发散了一身,额角微微有细汗。看到阿欢睁开眼睛,他松了一口气,附身把她扶坐起来,转身递上一杯水:“好点了么?” 阿欢怔怔地接过水,也没有喝,而是捧在手中,目光空空落落的看着顾清远。顾清远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心揪,坐在床边揽住她,一边轻轻拍她,一边低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只是一个梦而已。” 阿欢呆坐了半晌,终于有一点回魂了。她慢慢地把水喝完,然后把头埋在了顾清远的怀里,心中犹带惶恐:自己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梦呢? 有顾清远的安慰,之后倒是安安稳稳地睡过了下半夜。不过在晨起之后,顾清远看阿欢的心情并不太好,有意逗她笑:“夫人,你这莫非就是近乡情更怯么?” 阿欢现在一脑门官司,全是在琢磨自己的那个梦,哪有闲心和他调笑,于是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别吵别吵,我在想事情呢。” 顾清远听到阿欢颇为不耐烦的声音,也没恼,笑眯眯地揉了揉她刚刚梳好的发髻,然后甩了甩袖子离开了。 留下阿欢扶着软塌塌的发髻对着他背影嘟囔:“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芷心,你再来给我梳一遍。” 一旁正在收拾箱笼的岫玉看到自家姑娘对姑爷居然是这个态度,急的不行,可是看顾清远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倒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只得做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岫玉是姑娘的陪嫁嬷嬷,她都没有说话,葵心芷心那些丫鬟就更不会没颜色地多嘴了。于是一时间房间内只剩簌簌的收拾东西和梳头时的钗环碰撞声。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顾清远已经在马车边等候多时了。他看到款款而出的阿欢就眼前一亮。他知道自家小媳妇素来好看,可是原来是少女的清新之美,现在她年近及笄,又经了人事,渐渐长开了,一袭茜色的织金线百蝶对襟大袖衫,头上不过以简单的玉簪珠花点缀,就显得整个人明丽大方,有一种姿容照人的美丽。 顾迟在顾清远身边喃喃道:“少奶奶可真好看啊。” 顾清远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么!” 他们在打量阿欢的时候,阿欢一路过来,也一直在看着那个立在马车边,身姿朗朗的男子。他身量挺拔,逆光而立,清晨的日光为他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轮廓,脸庞是自己熟悉的俊美无俦,微抿的薄唇、斜长的凤目都像是蕴了笑。 可是他是将来要混迹于朝堂的人物,逢人便笑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招牌。而整个大晋惊才绝艳的“玉面探花”,更是难得的出挑。 这才过了几天啊,自己现在看见他,为什么没有当初成亲时的欣喜了呢? 他不是一直都是自己心心念念要嫁的人吗? 阿欢走到顾清远身边,他一把揽住她,笑着低下头来在她脸上亲了一记:“走吗?” 阿欢没有躲,任他亲了,微微一笑道:“走吧。” · 卫国公府位于天水街,寸土寸金的京城,卫国公府却占地极广,御赐的府邸几乎绵延了整条街。 一辆金八宝顶珠的璎珞华盖马车缓缓驶来,马车的帘子撩开,浔阳大长公主,身着一袭大红绣金线海棠花的凤尾裙,姿态款款地走了出来。她年纪不过五十出头,因保养得益,看起来如同三十几岁的妇人一般,眼角眉梢都带着尊贵无匹的皇家气派。 身侧有丫鬟扶着她慢慢地走入了陆府,陆绍明和广陵郡主早就等候在那里,见她来了赶忙迎上前。和陆绍明一起拜见过浔阳大长公主之后,广陵郡主上前挽住大长公主,娇声埋怨:“母亲果然是最疼阿欢了,要不然今日怎会来的这么早!” 浔阳大长公主拍了拍女儿的手,笑着嗔怪道:“和自己女儿争宠,你羞不羞?三十好几的人了,孩子都有三个了,怎么还和小丫头一样的性子!”她虽然是责怪的语气,可是神态欣慰:女子出嫁后能和做姑娘时一样的性子是好事,非夫君疼宠不至于此。 因着浔阳大长公主身份尊贵,陆庭渊和陆夫人也是早早就迎了出来,还有陆绍明的两个弟弟也都携妻儿等候多时了。两方互相见过之后,就一同去了点苍斋的正厅落座。 没过多久,就听得前院丫鬟来报:“大姑爷、大姑奶奶回来了!” 除了几个长辈,小辈们都起身迎接刚刚出嫁的大姐姐。伴随着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阿欢和顾清远相携而来,走到点苍斋正厅,先给浔阳大长公主和卫国公夫妇磕头,又为陆绍明和广陵郡主磕了头,寒暄了一阵之后,卫国公就领着顾清远等男人出去了,把空间留给女眷们。 浔阳大长公主激动地拉着阿欢的手左看右看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般:“果然嫁了人就是不一样,我的小囡囡看起来真是有大人的模样了!” 陆老夫人激动地热泪盈眶:“小阿欢真是不容易,经过了这么多的波折,总算能好好享福了。” 不同于两位老人的激动,广陵郡主则是细细拉着阿欢的手,问她婆婆如何如何、府中的丫鬟如何如何。阿欢心知自己如果瞒着娘的话,岫玉是绝对不会瞒着她的,本想倒一倒苦水,可是看到祖母和外祖母两人,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寻了别的话头来说。郑氏也极力凑趣,唯有周氏坐在一边不言不语。 · 浔阳大长公主没坐多久就走了,今日宫中有事请她过去说话,她惦记外孙女,就先来了卫国公府。阿欢等人把她送出门后,陆老夫人也找了个托词,带着郑氏和周氏离开了,有意给这母女俩创造一个私人空间。 看到老人们都离开了,阿欢看岫玉也进来了,还没等自己开口说什么,广陵郡主就道:“说吧,你婆婆怎么啦?” 阿欢有些诧异。广陵郡主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捏了她的脸颊一记:“你这丫头,还想瞒住我?你方才提起你婆婆时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明眼人都能看出了你们之间不对付!” 阿欢叹气:“姜还是老的辣啊。” 她在一边叹气,殊不知广陵郡主也在心中暗暗惆怅。若说之前的阿欢,虽然性子冷了点,可是做事那是滴水不漏,自己虽然没怎么管过,可是也知道女儿的能力。可是现在的阿欢呢,喜怒皆形于色,虽然比之前活的简单快乐了一些,可是…… 终归是遗憾的。 即使女儿恢复记忆之后会恨自己,她也不希望阿欢一直活在混混沌沌之中。她的女儿,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欢结结实实地把苦水倒了个干净。 广陵郡主原以为是什么事,她还在疑惑难道顾家的风气都是唬人用的,顾夫人那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没想到听了阿欢的抱怨之后,才明白无非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我觉得我婆婆不喜欢我”“婆婆看我没有一个好脸色”之类。 要是按照广陵郡主原来的脾气,她一听这话肯定直奔顾府找顾夫人算账。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阿欢已然嫁做顾家妇,如果自己去寻顾夫人的晦气,将来受苦的还是自己女儿。 广陵郡主和顾夫人也算一同在京中长大的贵女,虽说之前来往不多,可是并不影响她从各个方面了解她的性格。顾夫人因为是家中独女,上头又有一个大她不少的哥哥,难免性子养的娇一些。再加上出嫁之后顾瑀是京官,小夫妻也就没有回到永安老家,京城顾府可谓是她一人独大。 如果说之前的阿欢她可能是极为满意的,可是失忆之后的阿欢,性格和思维同之前的截然不同,顾夫人难免就有些别的心思……可是自己失忆之后的女儿居然能感觉到对方的不善,也算是一大进步。难不成是那个江湖方子起了作用?可是不管怎么说,那顾夫人也不该如此对自己女儿。她没有经受过婆婆的搓弄,却来揉搓自己的女儿,这叫什么事儿! 广陵郡主转了几个念头,心中不免有些愤愤:我女儿失忆本就是天降灾祸,这不懂事的婆婆还挑三拣四、明里暗里冷嘲热讽,是看我陆家无人了么?真是拎不清!可是要怎么好好地给她一个教训,还需要从长计议。 广陵郡主想了想,安抚地拍了拍阿欢的手背,招了招手唤来葵心:“好丫头,听说你主子素日喝的药都是你亲自熬的?真是个细心的丫头……” 第58章 广陵往事 广陵郡主细细询问了葵心一番关于阿欢用药的事情,又请来府中的大夫把原来的药方稍作了些变动,然后嘱咐阿欢道:“阿欢,今后你回到顾府,就别再说你喝的是治疗失忆的药了。” 阿欢一脸疑惑:“那我要怎么说?” “你就说你差不多好了,这个方子不过是一平安方,调理气血用的。”广陵郡主又嘱咐葵心,“不过呢,药还是按照原来的吃,改动过的方子只是为了防备有心人来查看的。葵心是个稳重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想来定能不负此重任。” 葵心点了点头:“郡主放心,姑娘之前喝的药我都记在脑子里了,忘也忘不掉。” 广陵郡主很是欣慰:“好丫头,等你主子大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然后叮嘱阿欢,“你自己也要上点心,别露出马脚来。” 阿欢点了点头,可是还是有些担心:“但是娘,我之前的事情……还是想不起来。” “无妨。”广陵郡主挥手令太医和丫鬟们都离开,对阿欢道,“娘现在就把之前的事情,都讲给你听。” …… 广陵郡主捡要紧的事情说了,特意说明了一件事:“阿欢,你原来性子冷,即便是对顾清远也是不假辞色的,所以你千万要记住,虽然不至于像以前那样爱答不理,也要比现在淡一些。” 阿欢低下头去:“娘,不用假装,我觉得已经比之前淡了一些了。不知为何,我……好想没有前几天喜欢他了。”她抬起脸来,满脸疑惑,“可是娘,成亲之后他对我明明更好了,可是为何……” 广陵郡主蹙眉道:“难道是药真的起作用了?”她思及此处愈发坚定了那个药必须得继续喝下去。 阿欢想了想,又问道:“娘,您能不能讲一件,您和小姨还有三婶……都是一家人,你们之间为何会如此剑拔弩张呢?” 广陵郡主叹了口气:“其实都是陈年旧怨……” 洛陵郡主是为何同广陵郡主生分的。原因无他,起因是阿欢的三婶周氏。 卫国公所出三子,皆已经成家立业。长子便是身为卫国公世子的陆绍明,迎娶广陵郡主;二子陆绍昕所娶的是当今皇后亲妹郑氏;三子陆绍昀则娶了兵部侍郎之妹周氏。 而洛陵郡主的夫君,便是兵部侍郎周峥嵘。洛陵郡主嫁入周府十多年,除了生了一对女儿之后,再也没有怀孕的迹象。而洛陵郡主是浔阳大长公主的小女儿,素来霸道,自己生不出来,也不容许周峥嵘纳妾。七出她占了“无子”“善妒”,再加上周峥嵘还是周家唯一的男丁,十多年一直无后也不是个办法。只是洛陵郡主一直死咬着不同意妾侍进门。 周家老太太因为此事,同洛陵郡主发生过不少口角。老太太无法,只得找到自己的女儿周锦绣商议,可是周老太太说明了来意之后,周氏就不乐意了。 原因为何?因为她嫁入卫国公府也将近十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只是她是小儿媳妇,压力虽然没有洛陵郡主那么大,可是仍不乐意听到这话。周老太太抱孙心切,倒是忽略了女儿的感受。周锦绣在娘家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出了老太太的屋子却没回府,直接进了周峥嵘的屋子里找到洛陵郡主。二人本来交情不深,却因着此事彼此惺惺相惜,倒是成了知交好友。 而原本周氏同广陵郡主也没有什么过节,只是有一次陆老夫人早上媳妇们请安之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周氏。周氏当时没有接话,郑氏又是个惯常明哲保身的,广陵郡主见场面有些尴尬,为了避免陆老夫人难堪,就附和着说了一句。 哪曾想,这一句之失,就让周氏记恨上了。 周氏回了娘家,直奔洛陵郡主房内,将方才之事学了一遍。她为了让洛陵郡主与自己同仇敌忾,甚至添油加醋地将洛陵郡主也扯了进来。 儿子一事一直是洛陵郡主心上的一根刺,她听到周氏这般说之后,也顾不得想想姐姐会不会这么说,就暗暗地记了仇。而她之所以会如此武断地认定广陵郡主会说自己的风凉话,还是因为她当初成亲时,就有同广陵郡主之间的隐患发生。 · 浔阳大长公主的夫君是宁远侯苏寓。早在先帝打天下的时候,苏寓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猛将。浔阳大长公主同苏寓相识已久,嫁给苏寓的时候,先帝——也就是浔阳的哥哥,仍旧在领兵作战。苏寓自然义不容辞、身先士卒。刚刚新婚的苏寓也同浔阳大长公主过上了聚少离多的日子。 可是战场刀剑无眼,就在浔阳刚刚生下第二个女儿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苏寓战死沙场。 浔阳大长公主伤心非常,恨不得随夫君而去。可是两个女儿又由谁来照顾?于是不得不强撑着活了下来。但是为了苏寓,她始终不曾另嫁。 因此事,先帝一直对这个妹妹抱歉又怜惜,尽自己所能给了她最大的尊荣。苏寓无子,那么苏寓的爵位便由苏寓的侄子苏朗行袭了。包括后来彰桓帝登基,浔阳大长公主仍旧是京城内说一不二的皇族顶尖人物。 广陵郡主是在建立新朝后才有封号,她被封为郡主,妹妹便低了一级封为县主。二人的关系原本是极好的,在洛陵大婚之前,广陵为了让妹妹风光出嫁,还特意求了彰桓帝一个恩典,就是进封洛陵为郡主。 广陵郡主本是好意,可是京城的人哪个不喜欢说长道短,浔阳大长公主的两个女儿皆是有封地的郡主,自然有许多人眼红妒忌。有人便说什么“广陵郡主怕自己树大招风,于是便拉上了自己妹妹为自己当挡箭牌”云云。 这些流言蜚语传着传着就没了谱,等到传到洛陵郡主耳中的时候,就更难听了。 洛陵一听自己的封号似乎是姐姐施舍给自己的一般,自然心里不舒服,就此埋下了隐患。 · 阿欢听到这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好半天才说出一句:“……真是人心难测。” 广陵点了点头:“是啊。”她补充道,“你是陛下赐婚,日后逢年过节少不了要去宫中,如果娘和祖母外祖母陪着你还好,如果没有陪着你的话,你一定要记得躲开两个人。” 阿欢想了想:“一个皇后,一个淑妃?” 广陵郡主点点头:“皇后不是个好相与的,淑妃就更不用说了,她一心认定她亲弟弟因我而死,如果有机会找你的麻烦,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阿欢略微吃惊了一记:“我只是知晓您同淑妃之间有不小的瓜葛,也隐约记得与淑妃的亲弟有关,可是其中……” “也罢,今日就全部把这些陈年往事,细细讲给你听。” …… 淑妃出身范阳卢氏,也是本朝有名的世家大族。淑妃和广陵郡主年纪相仿,在云英未嫁之时,原本都属于晋朝顶级贵女,可是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人,却因为淑妃的弟弟而结下了梁子。 淑妃的弟弟卢襄在多年前的宫中赏花会上对广陵郡主一见倾心,可是卢襄虽出身世家,可是却是卢氏一族最不成器的一个子弟。广陵郡主自小受浔阳大长公主亲力亲为的教育,自然眼光高,再加上自己的表兄堂弟等人皆是少年英豪,又哪里会看得上他。 倒是卫国公世子陆绍明,年纪轻轻就已经领兵在外作战。陆氏虽然不如卢氏历史远久,可是陆庭渊为人正直,府中风气也正,浔阳大长公主再三思量,还是将广陵郡主嫁给了陆绍明。 可谁知道,那卢襄竟是个痴情儿,见不得心心念念的姑娘嫁给别人,竟然在广陵郡主大婚当日吞金而亡了! 卢襄虽然不成器,可是却是淑妃最疼爱的弟弟。在卢襄去世后,淑妃就将罪过归结在了广陵郡主的身上。 而广陵郡主哪里是个怕事的,她的身份比之淑妃只好不差。母亲是先帝嫡出的长公主,父亲老宁远侯已经过世,可是积威犹在。虽然父亲的爵位因为自己没有亲兄弟,让堂弟苏朗行袭了,可是原本两家就是本家,虽然没有并府而居,可是血浓于水,如今依旧亲如一家。 这样的身份,让广陵郡主从来都不怕找上门来的麻烦,是以倒也在公开场合同淑妃针尖对麦芒地斗过几次,于是梁子是越结越大。 …… 阿欢越听越心惊,对广陵郡主道:“娘,淑妃在我大婚时,曾经派人来过顾府。” 广陵郡主瞪大了眼睛:“她和咱们家势如水火,和顾家并无干系,去顾府做什么?” “我不知道。”阿欢摇了摇头,“我前几日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为何在临盆之际,也要派人来呢……” 广陵郡主摸了摸她的脸,斩钉截铁道:“好孩子,你就别想了,一切有娘,娘会查出来她究竟有什么阴谋!” 第59章 伪装恢复 自卫国公府出来后,阿欢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表现出自己“已经恢复了记忆”,就听顾清远吩咐车夫道:“去东大街。” 阿欢抬眸:“嗯?” 顾清远似是喝了点酒,不过目光倒尚是清明,笑着揽了阿欢:“带你去逛逛。” 阿欢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过于繁琐的装束,又想了想广陵郡主说的话,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声音微凉:“夫君,这般于理不合,还是回府罢。” 顾清远有些诧异,他明明看到阿欢出来之前还是喜笑颜开的模样,怎得……他忽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看着阿欢试探着问道:“阿欢,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阿欢目光沉静,看着顾清远不说话。 顾清远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下来。 阿欢缓缓道:“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可是也*不离十了。”她看顾清远一脸紧张,反而微微一笑,安抚他道:“我不再失忆,不是好事情么?怎得你如此紧张?” 顾清远看她一笑,反倒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迭声回答:“自然是好事!”转而吩咐车夫,“回府,我们要告诉爹娘这个好消息。” 阿欢几位配合地一笑。顾清远有些反常的局促令她心生疑惑,不过她此刻并没有想这么多,而是正在绞尽脑汁地琢磨,待会儿怎么应付顾夫人。 · “你说……阿欢恢复记忆了?” 在一家人用完晚膳之后,顾夫人听到顾清远说的话后,紧紧盯着阿欢。看到她缓缓点了点头后,忽然疑窦丛生:怎得回了一趟娘家,说恢复就恢复了?她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吩咐到:“请府中的大夫来。” 果真被娘猜着了!阿欢心中一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娘,你这是何意?” 顾夫人摆了摆手道:“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阿欢回忆起广陵郡主的叮嘱,脸上的神色缓缓变冷:“娘,你莫不是不信我?” 顾夫人有些不耐烦了:“并不是不信你,你这孩子,瞎想什么!” “娘!没事你请大夫做什么呢!”顾清远看二人之间有些剑拔弩张,出言阻止顾夫人,却被她喝止:“你给我坐下!” 顾汶迪看顾清远都碰了一鼻子灰,更是不敢吱声,只是心中有些恐慌:如果嫂子真的恢复记忆了……照她以前那个性子,岂不是要经常和娘起冲突? 阿欢朝葵心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然后不疾不徐道:“娘未免也太信得过府中的大夫了罢。当初夫君中毒之时,府中大夫束手无策,难道不是我拿出卫国公府的令牌,才得以请来的太医么?” 她忽然提起此事,令顾夫人正在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这件事……的确是发生在阿欢失忆之前。 阿欢看她神色已经变了,心中更加笃定她不敢做什么,徐徐起身,优雅地福了福道:“若娘没有其他的事,恕儿媳告退。” 葵心只等着她这一句话,在朝顾夫人行过礼后,跟在阿欢身后离开了。 顾夫人眼睁睁地看着阿欢就这么走了,一腔怒火憋着无处发泄,只得对顾清远恨恨道:“看你娶来的好媳妇!这哪是娶了个媳妇?这是娶了个娘娘!” 顾清远在一旁坐着不说话。他等顾夫人过了气头,才道:“娘,我们本是想着快点回来告诉您这一个好消息,怎得你非得请大夫来做什么?是不相信阿欢,还是不相信儿子?您之前说阿欢因失忆对政事不敏感,现如今问题不是迎刃而解了么?怎得您非要把好端端的一件喜事搞成这个样子呢?!” 顾夫人张口正准备说什么,顾清远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起身行了一礼:“娘若执意生事,那儿子也无话可说。”说罢转身离开了。 之前阿欢二话不说就走了,已经让顾夫人气得不轻。眼下顾清远也来了这么一出,更让顾夫人觉得火冒三丈。她气得发抖,指着顾清远的背影怒骂:“逆子!这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逆子!” · 朗月居内,阿欢换上中衣,刚刚在妆台前坐下,就看到芷心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掀帘而入:“奶奶。” 阿欢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刚刚我遇见二小姐身边的灵泉了,她说……”芷心把方才顾清远顶撞顾夫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葵心当时跟着阿欢离开了,海棠在屋内收拾东西并没有出去,乍听此事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其实不光她们,就连阿欢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居然心中生出了一丝又甜蜜又愧疚的感觉。 甜蜜是因为顾清远护着自己,愧疚就是因为不管怎样,自己毕竟骗了他…… 旁边的海棠颇为欣喜道:“少爷这么疼姑娘,居然为了姑娘……” “还姑娘呢。”芷心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赶快改口吧,不然又是生事的由头!” 屋内充满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而三个丫鬟之中,只有葵心是知道阿欢真正的情况的。她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向阿欢,开口道:“少奶奶,您……”未说完的话却在看到刚刚进来的那人的时候,立刻戛然而止,“见过少爷。” “起吧。”顾清远随意地摆了摆手,笑问,“这是在说什么呢?一个个的都那么开心。” 芷心性子活泼,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们在说奶奶有福气呢!” 阿欢微微红了脸,叱道:“你别胡说。” 顾清远走到阿欢身边,看着铜镜中的她笑:“这明明是大实话,怎么是胡说呢?” 芷心和海棠嘻嘻哈哈地退下了,还顺便拉走了葵心。 阿欢见屋内的人都走干净了,没好气地白了顾清远一眼:“丫鬟面前也没个正形儿!” 顾清远的心思何其敏锐,立刻发现了阿欢神色之中的不妥。他随手扯过一个四角红木圆凳坐在阿欢身边,伸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问道:“怎么了?” 阿欢摇了摇头:“没事。只是觉得……” 她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可是顾清远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般,唇角微勾:“你知道刚刚的事情了?” 阿欢点点头。 “你不必放在心上,夫妻本是一体,况且娘因着之前你的事,对你多有偏见,事事针对你。”他坐的凳子要稍稍低一些,他身量也高,恰好能和阿欢平视。他目光认真,“如果我知道了,能拦的肯定得拦下来。如果我不在府中,你也没必要忍耐。” 之前的那句话阿欢不过认为他是在铺垫,必定还有什么“不过你身为儿媳一定要如何如何”的话,可是最后一句真正让阿欢吃了一惊。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没必要忍耐?” “对。”顾清远缓缓道,“我虽读圣贤书,可决不会愚孝。爹之前不在府中,一应大小事务都由我决断,你要相信,你夫君并不是偏听偏信的那种人。”他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有什么委屈,你都要告诉我。” 阿欢忽然眼眶有些湿。 她其实自从成亲以来,都生活在一种莫名的惶恐之中。顾夫人毫无缘由的敌意,顾瑀的漠然,包括有时顾清远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都会令她觉得身心疲惫。 她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些在别人看起来有些荒谬的混乱记忆,其实现实的一切对于她都是未知的,她要推翻自己原本的记忆,重新接受现有一切,怎会容易? 时至今日,顾清远一句“有什么委屈,你都要告诉我”却莫名地戳中了她的心。阿欢低下头去,看到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他掌心温热,赶走了她的凉意。 而阿欢看不到的地方,顾清远眸色深深,像是想清楚什么了一般,目光专注而坚定。 ·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了许久。 顾清远以探花之身列位翰林,虽然职位尚低,可是自然少不了许多双眼睛盯着。再加上顾清逸也在,于是更加引人注目。 不过顾清远素来拎得清,接连好几日都是兢兢业业地早出晚归。甚至带了公文在书房中忙碌,夜半才会入睡。阿欢有时半夜被他的动作惊醒,他就轻轻拍着她,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次日阿欢尚未醒来的时候,他又不见了。 顾清远忙碌,可是阿欢却很闲。顾夫人应该是受了顾瑀和顾清远的双重叮嘱,再加上她已经“恢复记忆”,并没有来找茬。如此这般相安无事了许久,阿欢有时闲了,便继续跟着宋滦夫人去读书,顾汶迪对她一向不错,再加上权玉珑也在那里,三人一同学习,累了就一起聊聊天,倒是过了一段安逸的日子。 如此这般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某日顾清远休沐,便想着和小妻子好好相处相处。再加上阿欢也快及笄了,他便琢磨着什么时候带她出去踏青。 第60章 好事多磨 听到顾清远如此说,阿欢自然很高兴。这一阵子她每天伪装过去的自己,除了在几个相熟的好姐妹面前能够松懈一会儿,其他时候都得端着那副“知书识礼、温文尔雅”的架子,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简直寂寞的都要长毛了。 不过渐渐体现出来的好处,就是顾夫人对她脸色实在是好了许多,居然也能笑脸相迎了。她现在也慢慢学会了拿针拿线,会用一些布匹做简单的荷包香囊等物,送给顾夫人,虽然样式有些普通,不过针脚还算整齐,顾夫人虽然当面表现平平,可是背后没少向同自己相熟的夫人们炫耀:“看见没,我们家那个性子冷的儿媳妇,现在都会给我做荷包了呢!看来还是失忆之前懂事……” 此事传到阿欢耳中,芷心性子直,一听就生气了,而她只是付之一笑。 看碟下菜的人多了,顾夫人又何尝不是其中一个?虽说嫁人是嫁给了对方的全家,可是顾清远家中情况特殊,人口简单,顾清远并不是一个耳根子软的人,是非曲直分的很清楚;顾汶迪性格爽朗大气也不会同她为难;而公公顾瑀自己一般见不着,而顾瑀的侍妾和庶女就更不用提了,压根不会在她面前出现。 这样一来,她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就是同顾夫人和睦相处。说白了,她不过是为了顾清远努力融入,其他的并不是很在乎。 广陵郡主说她之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是现在她一翻书就犯困,一提笔就忘字,一拨弦就胡弹一气,久而久之,她也放弃了。幸好画画这项与她而言尚不是很生疏,于是闲来无事她倒也经常勾勾画画些花草、亭桥,坐在桌边绘画的娴雅模样,甚至令葵心都信以为真她是真的恢复了。 这天顾清远从翰林院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阿欢在屋内用屏风隔出的一个小室内绘画。她看到顾清远回来了,就随手把方才画过的纸拿起来团了团,丢进一旁的纸篓中,绕过屏风,迎上前道:“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几个侍墨的丫鬟极有眼力见的都退下了。顾清远见丫鬟们都离开了,才开始换家常的衣裳。他并没有让人侍候的习惯,于是阿欢也只是在旁边站着和他闲话。 “这一阵算是忙过了,明日休沐,之前说好的,我带你出去逛逛?” 阿欢要很努力才做到不欢呼雀跃。她克制了一下,然后浅笑道:“好啊。”就要出门,“我去看看晚膳好了没有。” 顾清远看着阿欢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叹了口气,整理了一番衣襟,正准备掀帘出门,却冷不丁看到旁边的四扇屏风。 鬼使神差地,他抬脚走了过去,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捡起了方才阿欢丢掉的那一团纸。 纸被她揉的有些皱了,顾清远缓缓展开,发现只是一些单调的线条。线条虽然流畅,可是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他摇头笑了笑,正准备把画揉一揉再丢回纸篓里,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又拿了起来。 他把宣纸翻了过来,才渐渐看出画的是什么。画很简单,九天之上,云雾翻卷,云雾之上,她只勾勒了一个男子的轮廓。男子身长玉立,衣袂飘扬,没有眉眼,但是顾清远知道那是他。 因为他的旁边,飘着一块手帕。帕子将落未落,却正好避开他的手。 顾清远忽的有些难受。 原以为她恢复记忆之后,会把之前那些不愉快,都忘记了的。毕竟无论之前怎样,他都在努力地做好一个夫君应做的事情,也在竭尽全力地给予她最大的支持。 更别提自己已经渐渐喜欢上她了。 她失忆之前虽同自己之间有些纠葛,可是毕竟算是同患难过。失忆之后她对自己的依赖,令他很是惊讶、也很是欣喜。而她在恢复记忆之后,并没有提起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他以为他们会心照不宣地把那些事情藏在心底,再不提起,只是好好地做彼此的自己。 可是,他到现在才明白,即便他们不再提起,也并不会忘记。 ……也是,那样的事情,她一时半会儿,也应该是难以释怀的吧。 他垂着头立在原处好一会儿,才缓缓把画叠了起来,放进自己怀中。 · 朗月居内除了葵心、芷心、海棠三个大丫鬟,还有岫玉一个陪嫁嬷嬷外,另外还有四个二等丫鬟、还有八个专管洒扫的三等丫鬟。这些都是阿欢自卫国公府带过来的,都知道少爷单独在房内的时候,是不容许丫鬟进去打扰这个规矩。 素日也就三个大丫鬟,能在阿欢和顾清远同时在的时候,进去侍候一会儿。于是顾清远掀开珠帘一出来,就看到一个丫鬟在房间门前转来转去。 “你在这儿转悠什么?” 二等丫鬟金坠儿看到顾清远,如蒙大赦:“少爷!请问您看到少奶奶了么?” “许是在正房那边呢。”顾清远道。他本来对丫鬟之事并不上心,可是冷不丁看到这个丫鬟居然蓄了满眼的泪,皱眉道,“我不是回答你了么?你哭什么?” 金坠儿抽抽搭搭的:“并、并不是因为您……” 顾清远心中揣着事儿呢,本来就有些烦躁,看见这个丫鬟居然哭得更凶了,蹙眉喝到:“哭哭啼啼的,丧气不丧气!” 他平日里难得发火,毕竟已经是朝堂之上的人物,最重要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于是丫鬟们也早就习惯了少爷的冰块脸。今日他毫无预兆地突然震怒,把院中的三四个丫鬟都吓了一跳。更不用提离他更近、直面怒气的金坠儿了。 顾清远闭了闭眼,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甩袖离开了。 金坠儿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当晚就病倒了。 · 阿欢同顾清远在顾夫人处用罢晚膳,二人一同回朗月居去。顾清远心情已经平复地差不多了,甚至有心情同阿欢讨论明日去哪儿玩。 “我在玉带河上包了一只画舫,明日我们去游湖,之后去醉仙楼吃十八宴,如何?” 阿欢心中十分雀跃,想大呼好啊好啊!面上只做端庄:“如此甚好。” 顾清远瞄了一眼阿欢,觉得她的表情怪怪的,但是并未细想。他也知道阿欢失忆之前的性子,虽然总体来说是得体的,可是却也是嬉笑怒骂的一个鲜活的姑娘。 而现在的阿欢,虽然比失忆时要端庄娴雅许多,可是顾清远却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而哪里不对劲,他也不知道。 于是他只当是阿欢恢复记忆之后发现自己已然成亲,然后日渐沉稳。 便也没有多想。 阿欢自然能感觉到顾清远瞄她的。她心中小鼓直打,还以为哪儿漏了馅儿。她自己也并不太记得之前的性格如何,只是按照广陵郡主的嘱咐,对丫鬟是冷淡再冷淡,对夫家人就是端庄再端庄。 而广陵郡主之前和阿欢虽然关系一直在修复,可毕竟二人疏远了那么多年,广陵郡主对她的了解也是有限,于是阿欢虽然按照广陵郡主的叮嘱在做,也难免有些矫枉过正。 第61章 玉带河边 次日休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顾汶迪知道阿欢同顾清远要出行,说什么也要跟着去。阿欢倒是无所谓,而顾清远都快用目光把妹妹射成个筛子了,顾汶迪也浑然不觉。 她毫无眼力见儿,不过幸好同行的苏徽颇有眼色,马车刚刚停在玉带河边,她就在顾清远炸毛前把顾汶迪拉走了。 顾清远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长长地舒了口气。 阿欢透过马车的帘子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扑哧一笑。这几日见他都是一身官服,难得见他这么孩子气。笑完之后她又觉得不妥,赶紧收了笑。 顾清远把阿欢扶下马车,阿欢左右一看,这么好的天气,周围除了几个皇家侍卫之外,几乎无人,不由得心生疑惑:“怎么……” 她目光疑惑,顾清远却明显没有解释的意思,笑眯眯地揽了她:“走吧。” 春光正好,满目山岚翠,山中空气清新,一路上微风轻拂,花草的清香仿佛围绕身边,令阿欢心旷神怡。玉带河很长,两旁堤岸傍水而建,水汽蓊郁,令堤岸之上的杨柳更显青葱。 顾清远揽了阿欢,沿着堤岸慢慢地走。现在已经过了柳絮纷飞的时节,可是春光依然正好,柳色柔软。顾清远穿了一袭玉牙白绣澜边的月白长袍,整个人透着说不尽的清雅和俊朗。阿欢也穿了一身应景的衣裳,藕荷色轻柳软纹束腰长裙,二人走在一起,又如画中人一样。 顾清远一路上一直在笑,很开心的样子。阿欢斜睨了他:“你乐什么呢?” 顾清远抿唇一笑,像是春光都变得更加明媚了一般:“就不告诉你。” 阿欢对此嗤之以鼻。 · 阿欢好不容易出来透气,自然也是欢喜的。二人一路虽然无话,可是脉脉温情油然而生,顾清远垂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妻子,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冲她笑道:“阿欢,你在这儿等我。” 阿欢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倒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顾清远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伸手去掐柳梢头最嫩的枝芽,嫩嫩绿绿的几片叶子,小小的一簇,他掐了三四簇就收手,朝阿欢走过来,伸手把那些小芽错落地点缀在阿欢的发鬓之间,嫩绿的小芽,配上她藕荷色的长裙,整个人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眼波流转,说不尽的清丽。 顾清远忽地生出满心的喜欢。他凤目微垂,目光落在那双如水秋瞳中,眼角眉梢都不由自主地蕴了笑。他声音低沉而悦耳:“夫人,今后可愿随我柳下走?与你满头杨花共白首。” 阿欢蓦地湿了眼眶。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感动过;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中又潮湿又温暖,脑海中反反复复、挤挤挨挨的全是和他相处的画面;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想扑进他的怀里,只愿告诉他“我愿意”。 她忽然觉得什么失忆、伪装、仪态,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告诉他,“我愿意”。 ——她也这么做了。 顾清远笑着揽住她,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声音喑哑而温柔:“我也愿意。” 二人本在你侬我侬,却忽然听到一个略带调笑的声音戏谑道:“做了别人家的媳妇,果真不矜持了!” 阿欢拿帕子擦了擦眼睛,看到是许久不见的永嘉公主,更是喜出望外:“可萱!你怎么来了。” 永嘉快步上前一把把阿欢从顾清远身边拉过来,佯装怒道:“果真女生向外,你们才成亲多久,你就把我忘了!” 阿欢这才想起了方才看到的皇家侍卫,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玉带河周围全被封住了,原来是因为公主出行。这时候顾清远已经向后退了几步,看阿欢望过来,他笑着指了指河边的画舫,意思是在那里等她。 阿欢点了点头,冲他嫣然一笑,身边的永嘉就有些吃味:“啧啧啧,看你这一副小媳妇儿的模样。” 阿欢横了她一眼:“还说呢,我成亲了不能经常出府,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永嘉反驳道:“难道玉珑有去经常看你吗?” “有啊!”阿欢理直气壮,“玉珑现在和汶迪在宋滦夫人那里进学,我也会时不时去听一耳朵。” 永嘉像是蔫了一样:“小女儿就是好,你看玉珑,比你我都大,可是却还是自由自在。” 阿欢听出她话中有话,询问道:“怎么了?” “别提了,自从我皇兄离开之后,母后天天念叨我,嫌我不关心自己的亲事。”永嘉看了看阿欢,又道,“你再看看你,你是家中老大,居然还没及笄呢就成亲了!还是我父皇赐的婚!” 她语气不好,阿欢也没同她硬着来,待她稍稍缓了缓,才叹气道:“并不是如此。我当时为什么急匆匆地成亲,你也是知道的。” 她那种怅然若失的语气令永嘉一愣。她好半晌才问道:“阿欢,他……对你好吗?” 阿欢想起方才的事情,抿唇一笑:“你也看见了,自然是好的。” 永嘉点点头:“这话我信。因为今日就是顾清远托人把我拉出来见你的。也就是你了,不然的话,母后根本不会放行。” 阿欢有些惊讶:“顾清远拉你出来的?” 永嘉点点头:“对啊。想来是想着你我多日未见罢。”她挽住阿欢的手臂,望着碧波粼粼的河水感叹,“你俩当初像是乌眼鸡一样地斗,你同他相遇之后更是没发生一件好事,不是落湖就是坠马的,我还以为你俩八字不合呢。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同他成亲之后,不光性子软和了,记忆也回来了,看样真的是天作之合。” 阿欢笑着捅捅她:“怎么,你也动心了,也找一个天作之合?” 永嘉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的展颜一笑,声音清亮:“我才不要,古往今来的公主什么时候愁嫁过,我要抵抗住母后的压力!” 阿欢大笑:“得了吧你,我看你也就是嘴硬!” · 顾夫人坐在正房上首,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底下的婆子汇报府中的事宜。正听的不耐烦,忽然听到前院隐隐有喧哗声,她皱眉挥了挥手道:“去看看什么事。” 没多久丫鬟来报:“夫人,是一个老头和老妇在咱们府前痛哭流涕,说是咱们少爷害死了她的两个女儿。” 顾夫人吓了一跳:“什么?!” 她匆匆忙忙地对身边的丫鬟道:“快把人带进来回话,别让他们在大门前嚷嚷!” 人很快被带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位,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已经哭得声音嘶哑、双眼通红。 看到坐在上首的顾夫人,老妇猛地扑了过去:“就是你的儿子!害死了……唔唔唔!” 她来势汹汹,顾夫人被吓了一大跳。可是屋内这么多丫鬟婆子,哪能让她真的碰到顾夫人,很快她就被两个力大的婆子制住,紧紧地捂住了嘴。 老头看到老妻被如此对待,更是怒火中烧,想上前同顾夫人理论,没想到还没挪动脚步,就也被人制住了。 顾夫人见人都被牢牢地按住了,心稍稍安定一些,喝道:“哪里来的刁民,在我们府上闹什么?” 老头的嘴没有被捂住,听顾夫人这么说,他的眼泪滚滚而下,声音沙哑:“你儿子害死了我的两个女儿!你得给我个说法!” 顾夫人嗤笑一声:“你说我儿害死了你女儿,你倒是拿出来证据啊!” 老头“吭哧吭哧”了半天,却只说出了一句话:“我大女儿金坠儿,在你们府上病死了……” 顾夫人冷哼一声:“病死了就说是我儿的过错,讹人也不看地方,刁民真是胆大包天!”她嫌恶地摆了摆手,“来人,把他们给我赶出府去!” 下人们应声拖着老头和老妇出去了。可是没多久,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声音中带着哭腔:“夫、夫人,那两个人……在、在咱们府门前撞死了!” 顾夫人瞪大双眼,豁然起身:“你说什么?!” · 阿欢同顾清远有说有笑地回到府中,刚刚从马车内出来,顾迟就迎了上来,附在顾清远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顾清远脸上的笑登时就没有了。 阿欢看他神色渐渐凝重,问道:“怎么了?” 顾清远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笑了笑:“没事,你先回房。”然后匆匆离开了。 阿欢有些疑惑。她看着顾清远的背影,决定还是听他的先回房。她带着芷心和海棠朝朗月居走,可是还没等她们走到,就被两个丫鬟拦住了去路。 芷心认出那是顾夫人的丫鬟,上前问道:“两位姐姐,有什么事情么?” 两个丫鬟先朝阿欢行了一礼:“少奶奶,对不住了。”然后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阿欢就走! 芷心和海棠赶忙上前来拦:“干什么呢你们!有点规矩没有!”她们二人反应很快,拉扯着两个丫鬟,不让她们碰到阿欢。 那两个丫鬟受命而来,自然不能由着芷心和海棠来,自然要反抗,一时间四人拉拉扯扯,颇为混乱。 阿欢等了半晌,还不见四人分开,声音淡淡地呵斥道:“都住手。” 芷心和海棠听她发话了,于是先松开了手,那两个丫鬟紧接着也放手了。阿欢走到那两个丫鬟面前问:“是夫人让你们来的么?” 丫鬟们点点头。 阿欢抬脚就走:“那就走吧。”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之后赶紧跟上。 第62章 再次昏迷 阿欢踏进正房的时候,恰好听到顾夫人拔高的声音:“不怨她怨谁?!” 顾夫人站在房间正中,顾清远立在她的对面,声音淡淡:“娘,此事错在我,你埋怨阿欢做什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扭头,“阿欢你怎么来了?这儿没你的事,快点回房去。” 顾夫人见儿子这时候还护着儿媳妇,简直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把推开他:“你走开!” 顾清远头还没转过来,就被猝不及防地推了个趔趄,身体不由自主倒向侧后方,不可避免地撞上了阿欢。阿欢本就一头雾水,一时间没站稳,身体被顾清远这么一撞,直接倒向旁边的紫檀靠背椅,头居然重重地磕在椅子的尖角处! 顾清远站稳后一回头,就看到阿欢软软地委顿于地,额头上一缕红色缓缓而下,登时就惊住了。 周围的人全都惊呆了。 顾清远愣了片刻,然后附身抱起阿欢,怒喝道:“还不快请大夫!” · 阿欢昏迷不醒的消息递到卫国公府的时候,阖府震惊。广陵郡主登时拍案而起,怒斥来报信的那个家丁:“是不是钟氏又欺负她了!备车,我要去顾府!” 马车很快备好,陆老夫人一听阿欢磕到了头,也火急火燎地要去顾府。广陵郡主登上马车之前,还排了另一辆马车,载着琉璃,命她速速前去公主府去请浔阳大长公主。 这时顾府早就忙得团团转了。 因着是女眷,顾府的大夫并不方便入房内检查。可是这样的外伤,把脉并不能完全探查。最终只能斟酌着开了一个祛痛安神的方子,让药童先去煎药。 顾清远简直焦头烂额。他一面埋怨自己母亲,一面心疼阿欢。阿欢这时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毫无一丝生气,额头肿起好大一块,他又是自责、又是心疼,不免又发了脾气。 “病也不能治,人歪倒了也不知道扶,府中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的么!一个个的平日看少奶奶脾气好,就蹬鼻子上脸。今日少奶奶若出一丝差错,我拿你们是问!” 顾夫人这时候敏感得很,总觉得顾清远字字都像是在针对她一样,气得浑身发抖:“逆子!你这个不孝子!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来忤逆你的母亲?!” “顾夫人好大的派头!”从门口处传来一声威严的怒喝,浔阳大长公主一身泥金色的刻丝如意云纹缎裳,头发挽做高高的凌云髻,并未带太多的配饰,明显是听到消息,从府中匆忙赶来。 她的身后周围以皇家军队开路,顾府的人哪里敢阻拦,就让她直接闯进了这里。 顾夫人看到浔阳大长公主来了,第一反应居然是去瞪顾清远。这一幕被浔阳大长公主看个正着,大长公主怒斥道:“你瞪你儿子做什么?埋怨他给陆家送信了?” 浔阳大长公主浸淫宫闱数十年,皇家浑然天成的尊贵威仪哪里是顾夫人能冒犯的。见她不敢吭声了,浔阳大长公主也不同她多啰嗦,带着身边的一个提着药箱的女子,进了内室。 看到浔阳大长公主离开正厅,顾夫人刚刚松了口气,却见院落门前又是一阵喧哗,广陵郡主扶着陆老夫人一身怒气快步而来,看到顾夫人就是一声冷笑:“顾夫人真是好样的,我女儿今日若在你顾府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陪葬!”说罢也进了内室。 顾清远看了看顾夫人,叹了口气,跟在广陵郡主身后也进了去。 顾夫人看着几人鱼贯而入,简直肺都快气炸了。她看到顾汶迪立在一旁,拉住她诉苦道:“女儿!你看看……” “娘。”顾汶迪轻轻挣开了顾夫人的手,神色认真,“娘,您这次做得的确不对。” 像是没料到顾汶迪也会这么说一般,顾夫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汶迪,你……”她话未说完,一阵怒急攻心,瘫软在座椅上,居然晕过去了。 · 浔阳大长公主带来的女医师是太医院院判之女,学医有成之后一直留在公主府。她先搭腕试了一下阿欢的脉,然后又轻轻翻开眼皮看了看,最后在头上的几个穴位缓缓扎了几针,一番动作之后,起身道:“大长公主、郡主,少夫人无事。额上伤只是看着凶险,其实并无大碍。只是,臣女观少夫人眸色正常,脉搏微弱却有序,虽然尚在昏迷之中,可是脉搏比失忆之时要清明许多,想来恢复记忆,也就是这么几天的事情。臣女可以先治疗外伤,开一剂养神方,待少夫人苏醒之后,再做计较。” 广陵郡主喜道:“你是说,阿欢她的失忆之症,能彻底根除?” 女医师不卑不亢道:“臣女在少夫人失忆之时也曾来把脉,记得少夫人当时的脉象,虽然现在同当日不过只是细微的变化,可是联系少夫人是因为重击头部而导致的失忆,再加上近两个月医方的治理,臣女可以大胆推测,少夫人的恢复,不过是时间问题。” 陆老夫人也很欣喜,连连念佛道:“阿弥陀佛,保佑小阿欢因祸得福。” 广陵郡主见陆老夫人当着女医师的面念佛,不好意思地冲女医师笑了笑,女医师知道这是老人喜极,并不以为意,报以宽慰的一笑。 只是…… 顾清远立在内室的屏风外,久久不能回神。 他刚刚因内室有一屋的女眷就未曾入内,只是立在屏风,不希望错过阿欢醒来的时候。没想到,方才那个女医师的话,居然一字不落地都听到了耳朵里。 包括广陵郡主欣喜的反问:“你是说,阿欢她的失忆之症,能彻底根除?” 可是,阿欢她早在回门当日,不就说是自己恢复记忆了么?! 如果她恢复了记忆,广陵郡主身为她的母亲,难道会不知道? 这其中必有蹊跷! 顾清远一时间心乱如麻,脑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来搅去,令他心神混乱。只是现下三位长辈在这里,他并不能直接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他想了想,去了一趟朗月居,葵心守在阿欢身边,朗月居正房内只有芷心和海棠。 见他回来,二人立刻就要出去,顾清远止住了她们的动作,吩咐道:“我来拿一下少奶奶这几日都在喝的平安方子。” 两位丫鬟都以为是治疗要用,不疑有他,很快取来递给顾清远。 顾清远揣着那个方子回到正房的时候,恰好看到女医师从内室出来,像是要亲自去为阿欢煎药,他上前跟了两步,出言道:“太医请您留步。” 女医师回过头来,神色淡淡:“我并不是太医。” 顾清远无意同她纠缠称呼问题,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姑娘,清远有一事相问。” 女医师只当他是放心不下妻子,脸色倒是和缓了许多:“顾公子但说无妨。” “姑娘,我夫人的失忆之症,一直是您治理的么?” 女医师摇了摇头:“并不是。之前整个太医院都对少夫人的病束手无策,我自然也无能为力。” “但是,我夫人这几个月来,都在按照一个江湖方子喝药。” “对。”女医师点点头,“我倒是见过那个方子,还因少夫人身体的状况稍稍改了两味药。如此看来,那个方子的确有效,只是或许是需要头部撞击这个契机。” “那姑娘能否帮我看看这个方子?”顾清远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张药方,递给女医师。 女医师接了过去,不过略略一扫,就断言道:“这就是当时我改过的那个药方。” 顾清远刚想问什么,却见女医师忽然沉吟:“不对……”她细细辨认,再次确定,“虽然有了两三处改动,可是我确定是原来的药方无疑。” 顾清远的一颗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他收回方子,对女医师行了一礼:“多谢姑娘。” “无妨。” 阿欢在骗自己!她说,这么几天喝的都是调理气血的平安方,实际上还是在喝治疗失忆的药! 像是有一双手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顾清远简直喘不过气来。不过他素来制止力强,再难以接受的事情,也极快地整理好的思绪。 他手执一杯茶出神:阿欢回门当日,一定是同广陵郡主说了什么。不过依着此前阿欢的性格,除了对顾夫人的抱怨,不做其他猜想。 那就是说,这样的一个方子,其实只是为了防住顾夫人? 不,不是的。看方才两个丫鬟的模样,应该也不知情,不然不会这么顺利又坦荡地就将药方拿了出来。 原来,阿欢居然防住了身在顾家的所有人! 或许葵心也是知情的,可是这样一来,不就是说明,她这么多天,统统都是在伪装? 伪装自己已经恢复记忆了,伪装自己已经想起来之前的事情,然后看着自己拼命地、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对她好?! 原来本以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再加上她失忆之前落难时自己的拼死相救,二人已然互通心意。没想到,这一切,原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她还是不信自己! 顾清远越想越觉得胸口发闷,手中一用力,居然生生地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自己的妻子,居然不相信自己! 第63章 一别两散 送走了浔阳大长公主、陆老夫人和广陵郡主之后,天色已晚。夜幕缓缓降落,顾清远整理好纷繁的思绪,准备去正房内室守着阿欢。 等他到了正房,才知道阿欢已经被送回了朗月居,那个女医师也随之入住朗月居了,方便就近照顾。 他重新返回朗月居,看到守在阿欢身旁的人是葵心,他摆手让葵心下去休息,示意此处有他就好。葵心犹豫了一下就依言离开,临走时的目光令顾清远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葵心应该是知道阿欢只是在伪装恢复的。她每日跟在阿欢身边同进同出,应该没有什么能瞒过她。不然目光不会如此戒备。 只是不知,她的戒备,是出于对主子的保护,还是阿欢的授意? 顾清远并不担心女医师会将自己询问一事告知浔阳大长公主。一是他看出那位女医师眉宇之中的冷傲,明白她并不是搬弄是非之人。二是反正阿欢一醒,再怎么掩饰总归会有破绽,所以即便自己知道了,也不担心浔阳大长公主会秋后算账。 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他不由得惆怅。他现在虽然知道阿欢骗了自己,可是却还是不希望她有事。他所难过的,不过是阿欢的态度。阿欢如此作为,说到底,还是对他不够信任。 思及此处,顾清远有些失落。由于两人的亲事中间经历不少波折,先是他无意攀附,后来是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再到后来她对自己莫名的依赖,以致如今他的喜欢……他素来都是一个清冷克制的人,对待感情尤甚,一旦确定就不想更改。再加上虽然阿欢失忆,可是两人婚后的确称得上是鸾凤和鸣,阿欢性子也讨喜,他也就渐渐地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可是……如果这一次他的判断是错误的呢? 不知为何,顾清远看着阿欢的睡颜,忽地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 接连过了三日,阿欢才缓缓醒来。 她醒来的时候,屋内只燃着一盏烛台。昏暗的烛光微微跳跃,令她不知今夕何夕。一开始有些迷茫,环视四周之后,看到身旁伏案沉睡的顾清远,她的目光陡然一缩。 这么多天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疯狂涌来,阿欢闭了闭眼,眼前飞快地闪过这么多天的事情,心中一片不可置信——就这么不到一年的时间,自己怎么就嫁给顾清远了呢? 她眨了眨眼睛,努力适应了一下眼睛的酸涩,然后又把目光投向顾清远。 他看起来比自己之前记得的模样要成熟了不少。可是……他脸色有些不好,眼眶微微发青,嘴唇泛白,应该是这几日的劳累所致。 阿欢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看到他,居然没有当初那种恨之入骨的感觉了。 她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荒诞的念头抛出脑海。谁料她刚刚动作,顾清远就醒了。 顾清远一抬脸,就看到了阿欢的目光。他十分欣喜地靠近阿欢,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在接触到阿欢带着防备的目光时,嘴唇一抖,顿时浑身发冷。 那目光带着戒备、厌弃、嫌恶,甚至还有仇恨…… 那样的目光顾清远何其熟悉,他自从第一眼看到陆欢歌时,她就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她除去她失忆那一段时间…… 而这样的目光,在阿欢“恢复记忆”之后并没有出现,他还以为是因为二人成了亲,也有了夫妻之实,再加上夫妻二人相敬如宾,阿欢的情绪上会慢慢的有所改变。 可是……这样的目光,在今天又一次出现了。 顾清远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那个女医师真的是名不虚传,她果然恢复了记忆。 她也果然骗了自己。 顾清远声音低沉,目光冰凉:“这么说,自回门那日至今,你都一直是在骗我?” 这样的眼神令阿欢心里微微发疼,纵然他们之间已经暗生情愫又有何妨?可是她一想起前世的事情,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她唇角微勾,笑得一脸嘲讽:“是,我都是在骗你。” 之前看到阿欢笑的时候,甚至不用她说话,顾清远就全部明了。他其实在心中早已确定了问题的答案,可是当真相来临的时候,却还是有猝不及防、如雷轰顶的感觉。 他声音微颤:“我知道你之前的性子,所以这么多天,我在爹娘面前维护你,叮嘱妹妹让她护着你,生怕你受一点儿委屈……你不会不知道!” 阿欢别开他的目光,双唇紧抿着不说话。 他本以为二人之前也算相识,后来几次生死之交直至相熟,最后二人成亲的相知……他以为虽然之前二人并没有倾心,可是既然已经成亲,他们都会努力地维护着二人的关系,都会一起为共同的未来而努力。 谁料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子虚乌有的幻境。 幻境里幻境外,唯有他一个人,被残酷的现实撞的头破血流。 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房间内一时静谧无话。 有鸡鸣声远远传来,天色渐渐亮起,星月之辉慢慢黯淡直至退去,顾清远立在窗边,看着朦朦胧胧的薄雾在空气中散开,慢慢地做了一个决定。 他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欢,声音透着彻骨的寒冷:“我顾清远从不做你不情我不愿之事,既然你已经醒了,想来我们的婚事,照你之前的意思应该是不同意的。不过事已至此,你是要继续过着这种貌合神离的日子,还是一了百了和离,我都由你。” 他说罢这句话,然后转身离开。 阿欢看着他迎光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脑海中忽地浮现那样的一幕。 那应该是前几天的休沐之日,他带她去玉带桥边游玩,玉带河边有成排的低垂的杨柳,春光正好,柳色柔软。他那日穿的也同今天一样的素雅,就像这一世,他们二人在梨树下初见的模样。玉带河畔,他凤目微垂,目光落在自己的眼睛里,眼角眉梢都带了笑。他说阿欢,今后可愿随我柳下走?与你满头杨花共白首。 可惜的是,杨花落满头,怎算是白首? 最终还是人心不复。 阿欢忽然觉得脸上湿湿的,怔怔地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第64章 疑点重重 女医师刘昭今日照例来为阿欢把脉施针,广陵郡主坐在一旁陪着她。 阿欢沉默地躺在床上,一直在想这么些天的事情。 她有些惊恐的发现,原来一直支撑她走下去的仇恨、对顾清远的仇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几乎完全消散了。 是因为渐渐熟悉他之后,阿欢才发现,自己当初陡然死亡,事发太过突然,她被滔天的愤怒蒙蔽了眼睛,像是进了一个死胡同一般,满心都是要报仇的念头。 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自己认识的顾清远,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直深藏不露的玉面探花,惊才绝艳、年少扬名;有人落水就会毫不犹豫救人,心无旁骛、不为名利;他同自己虽然有过节,却在发现马车有异的同时立刻飞奔来救;即便是在二人大吵一架后,他也会带着伤安排好一应事宜,妥妥帖帖,从无差错。 婚前自己因为失忆,多少人对卫国公府指指点点,可是他在最艰难的时候迎难而上,无论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都以他最大的能力,给予了自己最强的支持。 自己一直觉得,这一世的他性子比之前冷得多,可是成亲之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他是外人面前的伪装。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变过,还是上一世那个令自己倾心的顾清远。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怎么就忘了呢? 之前自己一心想着逃离,却忘记了自己当时死亡之后做的那个梦。 在梦里,外祖母浔阳大长公主亲自穿上厚重的朝服,入宫觐见皇帝,状告顾清远。祖父卫国公也在朝堂之上,揭露顾清远之父顾瑀的种种罪行;父亲陆绍明也毫不留情,于文武百官前痛斥顾清远的所作所为简直罄竹难书。 顾家自然不甘束手就擒,虽奋力挣扎,可是权势、人脉又怎能与陆家相比。陆家是开国元勋,又是皇亲国戚。皇帝虽然惋惜惊才绝艳的顾清远,而陆欢歌毕竟死在了顾家…… 梦的最后,是顾清远被斩首,顾瑀被夺职流放。 世态炎凉,顾瑀被定罪后,无论是整个朝堂还是京城百姓,都空前一致地不为顾家说情。而顾瑀在流放途中,身染时疫,救治无效,最终一命呜呼。 树倒猢狲散,原本也算京中豪门的顾家,就这么散了。 当日全家因为自己的身亡,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空前一致地认为顾清远就是毒死自己的凶手。自己当初当局者迷,也是一门心思地觉得顾清远罪不可恕。 可是……现在掉过头去仔细想想,当时的顾家,与卫国公府从议亲到成亲,之间经过了两三年之久,却为何要在自己成亲当日下毒? 人死在他们家,对顾家又有什么好处?自己死后,京城顾家还不是满门皆输! 但是如果不是顾家下的手,那又是谁?还有,她的魂魄在新房内飘了整整两天三夜,却一直没有看到丝毫人影。新嫁娘成亲之后居然从未出现,顾家难道不会觉得蹊跷? 整整三日,偌大的顾家,又为何无一人发现? 阿欢只觉得满脑门的官司,再加上前几日顾清远目光冰冷的样子,更令她感觉心乱如麻。她斟酌半晌,忽的想起来之前芷心曾对自己说,“姑娘,撑不住就回家吧。” 阿欢下定决心,对一旁守着的广陵郡主道:“娘,我……想回府住几日。” 广陵郡主愣了愣,然后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好孩子,你想住多久都行。” 经过这么多事,原本同自己疏远的母亲也渐渐拉进了彼此的距离,阿欢忽然觉得,这一世虽然多灾多难了点,毕竟还是有收获的。 虽然同顾清远的关系分崩离析,可是……感情一事,并不能强求。 成亲以来,他对自己的好有目共睹。他也的确以他最大的努力,令自己有一个依靠。 在他们彼此暗生情愫的时候自己恢复记忆,未尝不是老天的安排。或许让他们两个暂时分开,梳理一下彼此的感情,也是好事。 · 春去夏至,从一开始京城众人对阿欢重返卫国公府指指点点,到她渐渐淡出大家的视线,也过了大半个月有余。 顾汶迪曾来过府中看她,试探着问:“嫂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可是总觉得现在不是时候。自己的感情还有对过去的记忆都没有梳理好,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面对顾清远。 只是顾汶迪心思单纯,性格也大气爽朗,自己嫁到顾家,除了顾清远,就属她对自己最好,阿欢也没有骗她,就直说了自己的想法。 顾汶迪她年纪小,家中又保护得好,并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她看着阿欢就慢慢地红了眼眶:“嫂子,你说,你和我哥……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这个问题,阿欢也想过。只能说二人未在正确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所以感情路上,就难免要经历多于常人磕磕碰碰吧。 只是这样的话,她并不能对顾汶迪说。 顾汶迪临走时,眼圈还是红的,她看着阿欢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她好好将养身体。 在卫国公府的生活很是自由快乐。连之前经常不阴不阳说几句风凉话的周氏,似乎也老实了许多,并没有出来碍眼。她像是回到了尚未出阁的时候,每天去明心堂请安,然后去点苍斋和广陵郡主说说话,间或去二房同郑氏下下棋,再或者就是逗弄一下小妹妹阿圆。 阿圆现在已经快一岁,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自己爬起来了。她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再加上性子好,逢人就笑,几乎不曾哭闹,阿欢想事情的时候,也喜欢守着阿圆想。 又过了几天,就到了阿欢的及笄之日了。 要说在京城的贵女中,在及笄之前出嫁,又能在出嫁之后回娘家举办及笄之礼的,阿欢称得上是第一人。不过她有意没有大肆操办,只请了亲戚们和相熟的几个好友,浔阳大长公主身份最高,为自己冠了礼,也就算过去了。 许多多日未见的好友,这次倒是聚齐了。 几位京中的贵女齐聚阿欢出嫁前的住处漱玉洲,王娴之自从进了府,抱着阿圆就不撒手,连同阿欢说话,都是看着阿圆的:“阿欢,你真的不打算回顾家啦?” 阿欢不置可否:“还没想好呢。” 永嘉公主和权玉珑要更明白她的心思一些,倒是空前一致地避开了顾清远的话题,只是寻了旁的话来聊:“听母后说,皇兄前几日打了胜仗呢。” 阿欢奇道:“这不是好事么,你怎的还拧着眉头呢?” “这几日你闭门不出不知道。”权玉珑神神秘秘地凑近,“淑妃生的那个小皇子,被皇帝赐姓‘辰’了。” 辰?阿欢一愣,这可是个好字,辰,十二地支的第五位,对应的刚好是“龙”。皇帝把这样的一个名字赐给了淑妃之子,难怪郑皇后和永嘉要愁眉苦脸的了。 只是……在前世,淑妃明明是流产了的。所以自己之前才那么笃定地安慰永嘉公主,淑妃绝对不会有子。 难道说,在这一世,又发生了什么,才能令事情完全脱离前世的轨迹? “对了。”苏徽道,“前几日我还看到周莲了。” 在场的姑娘们都去看阿欢,自从知道周莲只是被周荷当枪使之后,阿欢倒是对周莲也不恨了。她问:“她怎么样了?” “比之前瘦了好多。”苏徽叹气,“反正看起来挺不好的。” 权玉珑道:“我还听说,洛陵郡主扛不住压力,还是给周侍郎纳了一个妾。” 她此言一出,在场的姑娘们都沉默了。有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只是现实太过残酷,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大梦一场,说过梦过,也就算了。 看时间差不多了,阿欢送几位姐妹出去。她临走时还问了一句:“汶迪今日怎么没来?”自己的及笄礼,就算顾夫人深恨自己,汶迪也不会不来。 几人对视一眼,都抿唇不说,只有王娴之快人快语:“阿欢,你是真不知道顾家发生的事情么?” 顾家发生了什么事? 看阿欢一脸茫然,王娴之索性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顾家出人命了,被人弹劾,顾瑀顾清远被降职,前几天发配到永安,已经全家离京了。” 什么?! 阿欢下意识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前几天吧。” 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阿欢一时间难以接受,扯着王娴之就连珠炮似的问:“不对啊,前几天汶迪还……”她的声音渐渐降了下去,因为她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顾汶迪来的时候,眼圈红红地对自己说:“嫂子,你说,你和我哥……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想来那一天,应该就是顾家离京的日子。 阿欢送走了姐妹们,怔怔地坐在漱玉洲的湖心亭中,任初秋的凉风波动一池湖水,想了许久,派人喊来了海棠。 海棠是自己三个大丫鬟中最老实的一个,平日里虽然不怎么说话,可是心里门儿清。再加上自己平日出行基本都带着葵心或芷心,海棠一般就留在府中,能知道的消息也更多一些。所以这样的事情,无论是问葵心还是芷心,都有可能得不到最准确的答案。 海棠是最佳人选。 果不其然,阿欢把来意一说,她就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 从金坠儿突然死亡开始,再到后来金家两位老人来府中闹事,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门口……顾家门前接连撞死两人,据说还有另外两条人命因顾清远而死,素日里与顾家不合的政敌,纷纷跳出来开始肆意打压。 而因着阿欢的事情,卫国公和陆绍明在这件事上并未帮顾家说一句话。虽说是百年书香世家,可是顾家全族不过之后顾瑀这一房在京中而已,顾清远刚刚入朝没有什么根基,顾瑀虽然深得帝心,可是耐不住政敌齐心协力的排挤,最终陛下将顾家全府发配永安,虽说永安本就是顾家本族之地,可是以这种方式回到老家,并不怎么光彩。 阿欢摆摆手让海棠退下,怔怔地在亭中又坐了半晌。直到暮色将近,一阵冷风袭来,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才忽然觉得,这件事情,一环扣一环,之间的完美衔接令人觉得可怕。 金坠儿为何早不哭晚不哭,偏偏在顾清远单独在房内的时候哭?而顾清远那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为何偏偏去训斥一个哭着的丫鬟?他也并没有说太重的话,为何金坠儿会吓得一病不起?而朗月居的丫鬟死了,为何无人上报给自己? 再加上金家另外一条莫名其妙的人命,还有金父金母二话不说大闹顾府,最终引得顾夫人对二人厌恶,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金坠儿是死在顾府不错,可是除了金父金母,另外的一条人命,究竟为何而亡? 而金坠儿当时在朗月居门前哭,究竟因为何事? 她正准备再次把海棠喊过来再问几句,却忽然想到,自己当日随顾清远外出去玉带河边玩,居然破天荒地带上了海棠。 也就是说,海棠在金父金母来府中闹事的时候,并未在府中。 这也难怪她其他的事情讲得这么详细,这儿却有些含糊,许是之后听人所说,以至于没有这么详细。 而当日自己究竟为何,没带一直跟着自己的葵心呢? 第65章 刘昭之语 重重迷雾一直萦绕在阿欢的心头,除此之外,还有她对于顾清远一家境况的担忧。京城顾家背负着四条人命被贬谪至永安,本不是荣归故里,又令本族抹黑,处境的确堪忧。世人习惯看人下菜碟,看似平和、实则气傲的顾清远,也不知怎么样了…… 如此种种一直纠结在她的心中,于是过几日刘昭提着药箱来请平安脉的时候,一踏进门看到她的脸色,就了皱了皱眉头。 阿欢把手腕搁在桌子的小软垫上,刘昭一边把脉,一边数落她:“少夫人也算大病初愈,你及笄之前脉象已近平稳,为何今日如此紊乱?”她把完脉后细细观察阿欢的面色,“舌苔白腻,眼眶发青,嘴唇泛白,近日又思虑过甚了?” 虽是问句,可是刘昭目光无比笃定,阿欢也没多做掩饰:“最近有些事情琢磨不透。” 正准备写方子的刘昭瞥了她一眼:“忧思乃大患,你年纪轻轻的,别有事没事就钻牛角尖。,把自己折腾成个病秧子,到头来受罪的还不是自己?真是想不开。” “我像你这个年纪时,并没有你经历的多。你这丫头也算多灾多难了,可是这么多事情走过来,为何还是看不明白?为何偏偏要去琢磨一些明知劳心劳力、最后却得不到好结果的事情?以你的身份,要想安安稳稳、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要做的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何苦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刘昭此人,阿欢前世就听说过她。传言中,她桀骜不驯,及笄而不嫁,拥有一身绝佳医术却坚决不入太医院。不过这一世因为自己失忆之事,倒是同她有了不少交集。不过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浔阳大长公主曾有恩于刘昭,自己的病当时又无人能治,想来这一世,也并不会同刘昭有来往。 她直言不讳,阿欢也索性摊开了说:“刘姑娘所谓的难得糊涂,本就是一种中庸之法。身处红尘俗世,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如此?你若想在这个世上立足,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避世之道,何尝不是一种消极的逃避?圣人云‘格物致知’,观察一种事物还要琢磨透它想要表达的理念,那么我们对世间发生的事情,又如何能避而不谈呢?” 刘昭听阿欢这么说,微微一笑道:“儒家入世,道家出世,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少奶奶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性子直,说话素来如此,阿欢也不以为意,只是叹口气道:“刘姑娘的超脱,我是学不来了。” “你不是学不来。”刘昭下笔如飞,“你只是放不下。” 阿欢怔了怔。 刘昭把写好的药方放在一边晾着,“你之所以思虑过甚,不过是因为牵挂太多罢了。放下这些牵挂,岂不就是一身轻松么?”她不疾不徐地收拾着药箱,“要我说,少夫人还是见一见顾公子的好。” 阿欢又是一怔:“这是为何?” “你在顾家撞到了头部之时,顾公子曾拿着一个药方来让我辨认。其中虽有几味安神药,可是大体的方子仍是治疗失忆之症。我便如实告知于他了。不过他之后看起来脸色很不好,道谢之后拿着方子就走了。” 阿欢默默地算了一下时间,她并不知道此间还有这件事情。她虽然记得自己伪装恢复一事,可是当日不过是为了令顾夫人不那么刻薄。为保安全,除了自己和葵心,其他在顾家的人,都不知晓。 照刘昭这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许是在自己昏迷过程中,顾清远就已经知道自己在骗他了。他乍知此事,应该很是失望,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在自己昏迷的过程中守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他这样的人,不是动了真情,怎会做到如此地步?即便二人相处时间并不够长,可是毕竟也曾同榻而眠,也曾相视灵犀。这也难怪他当日会说出那么决绝的话:“……事已至此,你是要继续过着这种貌合神离的日子,还是一了百了和离,我都由你。” 他必是觉得真心错付,才如此难过吧…… 阿欢扪心自问,假如自己易地而处,想来……也会同顾清远一样的生气。 “你的病差不多已经好了,今后我都不会再来了。”阿欢蓦地抬头看她,却发现刘昭门处逆光而立,一身白衣飘飘,居然真的有些仙子的风姿,“京城繁芜,待的时间久了,难免要沾染尘俗之气。我还是当我的云游大夫去罢。” 阿欢虽无法苟同她的理念,可是着实敬佩她。一位女子,身份地位无一不缺,她却可以做到如此,非心灵澄澈之人不能做到。 于是阿欢倒是也诚心诚意地祝福于她:“刘姑娘,愿你可以永远无惧人间是非。” 刘昭难得地冲她嫣然一笑:“这句话与君共勉。” · 刘昭离开后,芷心来拿刚刚写好的方子。原来煎药等事一直都是葵心在做,阿欢看到是她,就随口问了一句:“葵心呢?” 芷心道:“葵心姐出去了,并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欢点了点头,并不继续追究。芷心就拿着方子煎药去了。阿欢一人坐在檀木八仙桌边沉思:葵心这几日吗,倒是神出鬼没地很呐……上一次自己去玉带河游玩,为何偏偏没带葵心?金坠儿在朗月居门前痛哭,为何葵心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往日刘昭来问诊,她都会在门边守着,今日为何没有出现? 她越想越觉得葵心最近的行动十分可疑,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渐渐学会了将某一件事按下不提,在葵心回来之后,仍旧照常带着葵心去明心堂、点苍斋等处请安。 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她的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库房的钥匙,平日喝的药方,已经渐渐地交给了芷心。 她从广陵郡主那儿借了人,暗地里探查那一日在顾府,究竟发生了何事,还有金坠儿究竟为何而哭的原因。第一件事比较难办,因为自己和顾清远当日双双外出,金父金母来府中闹事时,亲眼所见的人都被带回了永安。而第二件事倒是查的很快,广陵郡主派来的人回复说,金坠儿当日要求出府去看望生病的妹妹,未经大丫鬟的批准,便想斗胆来朗月居试一试,没料到正好遇见了心情不好的顾清远。 这倒是说明了规矩极大的朗月居门前,为何会出现一个二等丫鬟一事。 按理说,金坠儿要求出府本是事出有因,可是为何没有经过大丫鬟的批准?又是哪个大丫鬟没有批准?海棠性子软和,平日里有葵心芷心在上头压在,并不是很突出。不过她凡事都会禀告自己,如果金坠儿求到她哪儿,她定然不敢直接做主,肯定是要告诉自己的。 那就是葵心和芷心其中的一人了。 阿欢正待慢慢梳理思绪,却看到广陵郡主派来的那个面目极为普通的丫鬟尚未离开,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这个丫鬟有些犹豫,阿欢安抚她道:“无事,你但说无妨。” 听了这话,她还是有些踌躇,不过没过片刻还是开口了,话语全然没有方才汇报时的井井有条:“奴婢小时候……和金坠儿是同时入府的。” 阿欢点点头,她带去顾家的丫鬟都是查过家底的,身家不清白的不会要。 “奴婢隐约记得,她曾说过有一个弟弟……” 弟弟?不是妹妹么?阿欢蹙了蹙眉,示意那个丫鬟继续说下去。 “不过奴婢询问了咱们府中,之前和金坠儿交好的一些丫鬟,她们却都表示,只知道金坠儿有一个妹妹。不过想来事情太久远,奴婢记错了也是有的。” 阿欢点了点头,摆摆手让她退下了。她并不敢确定金坠儿是否有一个弟弟,可是经历了失忆又恢复这么多次的折腾,令她对人的记忆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有时候你觉得可能记错的一件事情,往往是正确的。 她决定赌一把。 · 那个丫鬟将此事汇报给广陵郡主之后,仍旧继续去做她四等的洒扫丫头。 有时候,下人们之间的私密之话,或许会防备着各院的大丫鬟,可一般不会防着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鬟。最不起眼的位置,也就成了最好的信息收集处。阿欢经过此事之后,愈发觉得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她嫁入顾府之时尚在失忆,性格温和也不爱管事,失去了调\教丫鬟的最好的时机。以至于到了后来,葵心一人独大,自己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广陵郡主虽然不知道阿欢查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可是想来也同顾家脱离不了关系。果不其然,没过几日,阿欢就在请安时向她郑重地提出来,自己要去永安。 第66章 奔赴永安 广陵郡主第一反应,就是“我不同意!”她皱眉摆手道:“阿欢,此事错不在你,你何苦巴巴地跑去永安,让别人看咱们的笑话?” 阿欢笑了笑:“娘,难道我待在京城,就无人看我的笑话了么?” 广陵郡主一时语塞。许久之后才冷哼一声说:“你堂堂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姑娘,为何偏要去那偏远之地?顾家人自作孽,凭什么让我女儿放下身份去求和?” “并不是求和。”阿欢耐着性子解释,“娘,此次去永安,我并不是要低声下气地去赔罪,而是去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什么事情非得你自己亲自前往?”广陵郡主像是动了怒气,“阿欢你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同意的。” 广陵郡主难得地犯了轴劲儿,阿欢有些头疼:“毕竟顾家被贬谪也算因我而起,我不去谁去?” 广陵郡主气哼哼地坐在一边不说话。 阿欢心一横:“再说了娘,出嫁随夫,我夫君在永安,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去这一遭的!” 广陵郡主先是一愣,继而大怒:“你这个……你明不明白,能让你安安稳稳地在府中修养,你祖父你父叔,在外面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她才有了这样的决定。 “娘如果不放心,可以拨一队护卫给我。马车就用我平时出行的那一辆,车夫也换了一个老实可靠的,丫鬟就带芷心和海棠,葵心留在京中看家。永安虽然远点,也并不是穷乡僻壤,我一路走官道,想来不出半个月就能到达……” 听到阿欢居然开始井井有条地部署,广陵郡主有点慌了神。她知道阿欢是被卫国公和陆绍明一手带大的,从小就主意大,之前性子冷清时如此,现在倒是和软些了,可是骨子里的东西可没变。听她那样自顾自地念叨,想来这个念头应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打消的,一时间广陵郡主心中有些恐慌,继而就把埋怨的目光投向了身旁一直沉默的陆绍明。 这一次除了广陵郡主在场,陆绍明也在。不同于广陵郡主的激烈反应,他一直端着茶杯沉吟不语,直到收到了身旁夫人埋怨的目光:“都怪你!” 陆绍明觉得自己好生无辜。 不过他也是知道这个女儿的,能像方才那样有条不紊地说出来自己的安排,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过吧,一个刚刚及笄的娇滴滴的女子千里寻夫,说出去总有些那么不好听……他放下茶杯,手指不轻不重地叩着桌子:“真的决定了?” 阿欢点了点头。 陆绍明沉吟:“唔,那这样吧,近日平邑侯之子要南下,护卫众多,阿欢,我安排你跟着他,安全方面更有些保障。对外就说去探亲,与你名声也更好听一些。你看如何?” 阿欢本来已经做好了同时和爹娘抗争的打算,一听这话,简直喜出望外:“多谢爹爹!” “傻孩子,和自己父亲何必言谢。”陆绍明语重心长道,“不过,你孤身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后日启程,你早早地去准备准备吧。” 阿欢连声答应。 广陵郡主瞠目结舌地看着阿欢离开了。她把屋内的下人们撵了个干干净净,一把揪住陆绍明的耳朵:“我是让你把她劝下来,不是让你安排她离京的!” 她的劲儿并不大,陆绍明也没挣扎,倒是顺势把人拉近了自己的怀里:“自己的女儿,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么?我如果不安排,难道任由她只带几个人就偷偷摸摸地上路?” 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广陵郡主一时沉默。 “放心吧,钟晚那孩子我见过,是个可靠的。我再安排阿笙混在队伍中跟着,有他在,阿欢要更安全一些,对于阿笙也是一种锻炼。” 事已至此,广陵郡主唯有叹气了:“保佑阿欢和阿笙都能平安归来。” · 阿欢离开的时候,刚刚走到漱玉洲院门前,就被人唤住了。陆笙歌一溜小跑而来,素日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这次居然写满了显而易见的认真和担心:“姐,我陪你去。” 阿欢愣了愣,然后下意识道:“不用。” 陆笙歌急了,一把拉住阿欢的衣袖:“姐,且不说永安路途遥远,单说如果顾家人迁怒与你……”他看阿欢抿唇不语,心一横,“……又或者姐夫对你也是心存埋怨,到时你该如何自处?” 阿欢看着他继承了陆家人的精致眉眼,微微一笑,抬起手拍了拍这个已经和他一样高的小少年,像小时候那样为他整了整白玉冠:“我此去并不是单单为了顾清远。你听姐姐的话,安安生生地待在府中,孝敬祖父祖母,为爹娘排忧解难,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她说到这儿,忽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她身为陆家嫡长孙女,按理应该按照她自己说的那样做,可是自重生以来,她几乎一条也未做到。 她眼眶忽的一热,阿欢努力抑制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姐姐此去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一定要好好地守住咱们的家……”困扰了她整整两世的一件事情,终于有了一丝眉目,她怎么可以放过这样的机会?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去这一趟的。 陆笙歌也有些难受,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过来,微微一笑道:“姐,就像你不是去征求爹娘的同意,我这次也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 阿欢一怔。 “爹吹胡子瞪眼地对我说的,‘不照顾好你姐姐,你也别想回来了!’”陆笙歌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记陆绍明的表情,引得阿欢噗嗤一笑。 “姐,我也快十三了,听玉珑姐说,她的三个哥哥在我这个年纪,都进军营好几年了!我还成天待在京中无所事事,像什么样子!在说了,此次对我而言也算一场历练,我正想四处走走,见见世面呢。” 知道陆绍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阿欢也只能作罢:“也罢也罢,那我们就一路同行啦。” · 当知道陆绍明所说“平邑侯的公子”正是钟晚时,阿欢就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 “好阿欢,你就带我去嘛!我保证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马车里,什么都不做!”权玉珑消息倒知道的快,当天下午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漱玉洲,扒住正在绘画的阿欢不撒手。 对于她的保证,阿欢只回复了两个字,“呵呵。” 知道阿欢明显不信她的话,权玉珑又换了另外一副威胁的嘴脸:“你带不带我去?你带不带我去?!你信不信我把你这个汉白玉镇纸给砸了!” 阿欢头都不抬,继续作画:“请便,请便。” 权玉珑眼珠一转,语气变得哀怨起来:“你自己可以去寻找你的心上人,却偏偏做那万恶的东风切断我的鹊桥之路……” 阿欢被她闹得不胜其烦,放下手中的笔,对权玉珑认认真真道:“玉珑,我虽比你年级小,可我毕竟是有夫之妇了。你尚待字闺中,不可能不知道“聘为妻、奔为妾”,你如果一旦这次要跟着我来,万一出点什么事,你一个大姑娘家清清白白的声誉,可就真的毁了。” 权玉珑见阿欢认真了,也神色郑重起来:“我知道的……我不过是想努力一把。”她有些委屈,“你和可萱说羡慕我是家中小女,能够享受更多的闺中时光。可是我家规矩大,再加上钟晚也身份特殊,两方都是武将,我们二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不知道,我娘已经开始为我在这一届的新科翰林之中寻找合适的夫婿了。”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不过……是想努力一把而已。” 阿欢沉默。 她今年已然及笄,又是重生之人,看一些事情的眼光,要比权玉珑更全面一些:“玉珑,你不明白。此事不是你一厢情愿就可以的。钟晚那边……” 剩下的话,她并没有说出来。话都说的这么直白了,聪慧如权玉珑,不会听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感情一事,并不是可以强求的。如果此事只是权玉珑一头热,钟晚却毫不上心的话,那么即便她此行执意跟随,也注定逃不开受伤。 她自己吃过了感情的苦,并不希望姐妹再受其害。能提点的,自然就说出来了。 可是……她看着权玉珑瞬间黯然的小脸,不由得思忖:“是不是我刚刚的话说的太重了?”她有些惴惴不安地开口道:“玉珑,我不是……” “我知道。”权玉珑扬着小脸冲她一笑,眼眸中似乎有莹润的光,“我们自幼相识,这十几年的交情,我会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么?”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只是……我只是不甘心。” 阿欢唯有沉默。 “好啦。”权玉珑揉了揉阿欢的脸,“你也别不开心啦,今晚好好歇息,明天我就不来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罢!” 第67章 玉珑出现 阿欢在队伍中看到乔装打扮的权玉珑时,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她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身随队护卫的衣裳,喜气洋洋地骑在高头大马上,阿欢本还对于这个熟悉的背影报以疑惑,在盯了她好一会儿之后,才愈发怀疑人就是权玉珑。 阿欢唤来马车内的芷心,指给她看:“你瞧瞧,那人是不是玉珑?” 芷心满头雾水地看过去,神情也渐渐凝重:“少奶奶……我看像……” 正当二人还都犹豫不决的时候,恰好权玉珑偷偷摸摸地像马车方向望了一眼,发现阿欢正掀着帘子在看她,赶忙转身,双腿一夹马腹,一溜小跑离开了阿欢的视线。 这下可是欲盖弥彰了。 阿欢感觉自己头都要炸了。明明心中已经揣了不少事情,权玉珑还嫌不够似的为她添了点,自己昨日说的话,感情她都当耳旁风了! 不过……她究竟是求了谁,才混进来的?钟晚此行想必有重任在身,不然不会带那么多人,铁定是不同意的;自己又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还有谁? 阿欢没费太大劲儿就想明白了,是谁在暗中搞鬼。她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陆笙歌!”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陆笙歌哭丧着一张脸,随权玉珑从马车后头转了出来。 阿欢按住额角轻跳的青筋:“你俩都给我进来!” 陆笙歌心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等着他,苦着脸拒绝:“姐,你也知道玉珑姐的性子……” 而权玉珑则直接多了:“阿欢别这样,你贸然停车,会拖沓行车速度的!”说罢双腿一夹马腹,又一溜小跑朝前面奔去了。 阿欢愤愤地摔下帘子,看到马车内正冲她陪着笑的芷心和海棠,没好气道:“她胡闹,阿笙居然也跟着胡闹!” “少奶奶。”芷心为她斟了一杯茶,试图为她降一降火气,“现在虽然不适合贸然停车,不过时至午时,钟公子总归是要安排停下吃饭的。到那时少奶奶再细细询问,不是更恰当么?” 阿欢仔细考虑了一番芷心的话,“唉,真是让人不省心。”她自己本身就一脑门子官司,居然还要操心权玉珑的事情!不行,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钟晚!不然的话,万一真出什么事,权家少不了要迁怒卫国公府和平邑侯府! 她思及此处,却感觉马车慢慢地停了,她掀开帘子,看到马车周围围着自己从府中带出来的护卫,一个个威风凛凛地守护在马车前后左右,看不出一丝异样,愈发心中奇怪。她对芷心道:“你出去问问,为何钟公子下令停车?” 没过多久芷心就去而复返了:“据说捉到一个细作,钟公子正在审问。” 阿欢眼皮一跳:细作……莫非是……她深吸一口气,“芷心海棠,我要下车!” 海棠忙忙地为阿欢戴上帷帽。几人下了马车,直接奔队伍前面而去, 阿欢料到虽然权玉珑胆子大,可是定然不会离自己的马车太远,自己的护卫有陆笙歌压着,定然不会将她暴露,不然的话,都过了这么多天,钟晚不会今日刚刚发作。想来是方才为了赶紧脱离自己的视线,她才朝前面走了点,不料运气太背,这么一走,就被钟晚发现了。 钟晚此人么,阿欢平日对他并没有什么了解。不过这几天跟随钟晚的车队行进,倒是见过他一面,阿欢对他的评价只有四个字:笑里藏刀。能被权玉珑心心念念的人,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可是,权玉珑性子娇,脾气又冲,还没什么心眼……到了钟晚手里,还不是被玩的团团转? 阿欢这么一想,就加快了步伐,果然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目光冷冷的钟晚,和立在地上垂头不语的权玉珑。 阿欢走到几人附近,发现逢人三分笑的钟晚,居然难得的黑了脸。 权玉珑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你说我为什么来?” “我不管你为何而来。”钟晚坐在马上不动,声线冰凉,“我会派我的亲卫,立刻送你回京。” “你说什么?!”权玉珑猛地抬头,杏眼圆睁,脸上带着不可置信,“我不回去!回去我就嫁……”好在她虽然生气,还是有点脑子,在喊出“嫁人”之前看了一下周围,硬生生地把之后的话咽了下去,“钟晚,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阿欢听她的说话时已然带了点哭腔,不由得叹气,走上前揽住她,抬头对钟晚道:“钟公子,我先带她回马车里去,好好劝劝她。” 钟晚握紧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多谢夫人。” 阿欢上前扶住权玉珑,要拉着她走,谁料权玉珑挣开了她的手,“我不走!” 这姑娘的倔脾气又犯了,阿欢无奈又头疼,扭头对钟晚道:“钟公子,你也一并过来吧!” 钟晚阴沉地扫了一眼周围,低声喝道:“今天的事情,谁敢传出去,我就拿谁试问!”在场的都是他的亲卫,一听这话立刻眼观鼻鼻观心,把目光转向另一边了。 进了马车,权玉珑立刻坐到马车最里侧,对阿欢气鼓鼓道:“我就是不回去!” 阿欢瞪她一眼:“就会冲我发脾气!你对着钟晚倒是也这样啊!” 她话音刚落,就见钟晚一掀帘子面色阴沉地进来了。他发束顶髻,逢人便笑的桃花眼中,居然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怒气。他坐在马车最外侧,薄唇紧抿,马车内弥漫起淡淡的尴尬。 最先打破这种异样气氛的是权玉珑,她认真地看着钟晚:“钟晚,今天你就给我一个准信儿,你说行,我就等你回去……” 钟晚打断她,“如果我说不行呢?” 权玉珑愣了一下,眸子中渐渐浮上泪光:“你居然说不行?那我们这大半年都在做什么?” 钟晚把头别过去,不说话。 权玉珑泪都已经掉了下来,可是她还是强撑着让声音中不带哭腔:“我放下一切从京城跟你到这里,就是想等你一个回答!你刚刚那算什么?你还算是一个男人么?!” 钟晚闭了闭眼,然后沉声道:“你尽快收拾一下,我马上派人送你回京。”说罢立刻掀帘而去。 权玉珑愣了半晌,终于没忍住,伏在阿欢腿上开始放声大哭! 阿欢在心中叹气。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钟晚对权玉珑,未必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想来是有什么他无法言说的难处,才令二人走到了现在的局面。 只是不知,他的难处是什么?还有钟晚此行南下,究竟为了何事? 那边权玉珑还在哭:“……我放下尊严追到这里,他的态度却还是如此模棱两可!阿、阿欢,你说我该怎么办……” “玉珑,你还是回去吧。”阿欢为她擦去眼泪,有些心疼,“你待在这儿,于你的名声……” “我才不管什么名声!”权玉珑一把甩开阿欢的手,“你不知道,我如果一旦回京,我娘立刻就会逼我成亲的!” “这个不会。伯母总归是要按你的意愿的,你还是回去吧。” 权玉珑还是泪眼朦胧的模样,可是拒绝起来毫不含糊:“我不要,我就是不想回京!” …… 阿欢劝也劝不动她,索性就任她去了。不过为她换了一身自己的衣裳,陪自己一同坐在马车里,倒是比她之前骑马在外要好很多。 钟晚之后还特意来溜达过一趟,当他透过马车的窗子看到权玉珑示威似的表情时,脸色简直黑如锅底,立刻转身就走了。 权玉珑觉得自己大获全胜。 ·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三日,一队人马终于到了山东地界。钟晚领着一群侍卫浩浩荡荡地入了漳城,先头的探路兵已经找好了晚上的客栈。不过权玉珑下车的时候又被钟晚遇个正着,权玉珑照例一声“哼!”钟晚则照例把头扭向一边不搭理她。 阿欢头疼地对权玉珑道:“你俩成天这样乌眼鸡似的,就算在一起也是一对怨偶吧?” 权玉珑满不在乎一扬头:“怨偶就怨偶了,也比素不相识的强!” ……阿欢继续头疼。 钟晚估计是要在漳城办什么事情,早早地让陆笙歌来告诉阿欢和权玉珑,他们会在漳城待上一天。阿欢自是无所谓,权玉珑近日心情不好,第二日就要拉着阿欢去出游。 大晋民风开放,她们又是在山东这一块著名的豪气之地,自然没有太多的束缚。阿欢带上国公府的护卫,陆笙歌在一旁陪着,几人就出发了。 客栈外就是一条颇为繁华的街道,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路边还有摆摊的小贩,风土人情皆与京城不同。阿欢本是陪权玉珑散心,不料看了几家摊贩,她反倒起了兴致,拉着权玉珑这儿问那儿问:“这是什么?是做什么用的?” 第68章 玉珑离开 阿欢心中记挂着事情,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玩得尽兴。再加上出来游玩的主使人权玉珑一直闷闷地不说话,纵然路边的小物件再新奇,阿欢也觉得渐渐没什么意思了。 陆笙歌本*玩,此番虽然脱离了卫国公和陆绍明的管制,可是他陪着两个心事重重的姐姐,自己也不太好表现得太欢乐。 芷心就更不用说了,本就是陪着主子们出来的,主子们都闷闷不乐,她如果喜笑颜开的话,未免心也太大了…… 于是几人接连走了好几条街,却是越走越沉默。 几人的本意是陪权玉珑出来逛逛,可是谁料权玉珑一直神态恹恹地提不起兴致,纵然陆笙歌使出浑身解数她还是那副模样,戴着帷帽一言不发,久而久之,便出现了诡异的静谧。 阿欢见权玉珑没了逛街的心思,便提出打道回府。不料权玉珑却不依:“我才不在客栈憋着呢。”她四处瞅了瞅,看到不远处有个茶楼,拉着阿欢就走,“我们姐妹俩去说说话。” 入得茶楼,门口的小二见几人的衣着打扮非富即贵,还带着几个腰佩大刀的侍卫,自然颇有眼力见儿地安排了二楼的雅间。这个茶楼颇为静谧,周围装饰典雅,雅间内的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悬挂着一些字画,墙角还放置着修剪精致的盆景,座椅、茶具也皆是用的上好的材料。每个细节都体现出店家的品味。 不过这些东西看在阿欢几人的眼中,便又算不得什么了。阿欢和权玉珑俱带着帷帽,还都没有开口的打算,陆笙歌就自作主张了:“来一壶明前龙井。”然后转头又问,“两位姐姐可还要什么点心之类?” 二人摇头,那小二便领命而去了。 不料过了片刻却是掌柜的亲自来报:“客官,十分抱歉,小店并无明前龙井,只有雨前龙井。” 陆笙歌的眉头微微一蹙。他是卫国公府最小的公子,自幼骄矜,一听没有平日喝惯的茶便想走人。不过碍着两个姐姐在场,还是按下了性子。阿欢素来了解这个弟弟,不用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冲他微一点头,示意他可以先行离开。 陆笙歌本不放心,可是看了看守在雅间门前四个威风凛凛的侍卫,心道有他们守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欺负到姐姐们身上,于是放心离开了。 于是房间内只余阿欢、权玉珑、芷心三人。 芷心正准备再让人上茶,可是权玉珑本意不在此1,便挥挥手示意芷心退下。芷心却是不动作,只看阿欢的意思。阿欢点头之后她才离开。权玉珑看着芷心的背影,有些惆怅:“阿欢,你看你连个丫鬟都调\教得这么趁手。” 阿欢想起之前的桂香、金坠儿,还有被她有意疏远的葵心,苦笑道:“趁手?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 “你的难处?”权玉珑微微一笑,继而轻叹,“你有什么难处?国公府的长辈们对你就不用说了,还有你虽然一直病病殃殃的,可是总能逢凶化吉;太子对你情根深种,你的夫君也更是如此,在你最艰难的时候,顾清远也会挺身而出替你挡风遮雨。当初你虽然失忆许久,可是他待你的情谊,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她看着阿欢,神色认真,“我是真的很羡慕你。” 阿欢听到权玉珑这一番话,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要怎么告诉她,自己前世受到的种种暗算?她要怎么告诉她,自己和广陵郡主之间曾经有过一段难言的尴尬?她要怎么告诉她,自己同顾清远之间的一波三折? 包括她现在隐在暗处的敌人,都在对她虎视眈眈…… 反观权玉珑,权家是手握重兵的重臣,一门四将领,这在当朝绝对是头一份儿的荣耀。权玉珑自幼是府中幼女,上头三个哥哥对她疼宠还来不及;她又娇憨可人,尽得父母的喜爱;再加上她性子爽利,平素自是肆意快活,那曾有自己这般的顾虑…… 那边权玉珑还在说,“咱们三个人吧,可萱是公主,亲事非同小可,想来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我出身将门,喜欢的人大约也是不能在一起的。唯有你,嫁给了心仪之人,还是陛下亲自赐婚……再加上你自小就是我们中间最稳重、最妥当的一个。”她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阿欢,我是真的很羡慕你。” 阿欢简直都要笑出声来。 她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权玉珑,眼眸波澜不惊:“你可知,当初陛下为何要赐婚与我?” 权玉珑摇了摇头。 “是郑皇后,不想让我嫁给太子。纵观京城,有哪个人家的贵女在尚未及笄之前就出嫁的?又有哪个是在出嫁之后回娘家一待就是数月的?”阿欢深吸一口气,“玉珑,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我在失忆之前,对顾清远是避之唯恐不及!” 她端起面前的水一口饮下,“你说你羡慕我的稳重妥当,可我失忆之时的状况你应该明白,我其实并不想稳重妥当,我也是希望能和你、能和可萱一样,可以潇潇洒洒地承欢父母膝下。可是我并不能,你不知道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你也不知道我背负着什么,你只觉得自己求而不得,又何曾想过我为何要千里迢迢地奔赴永安?顾家因我的丫鬟而全府贬谪,你可知我背负着怎样的压力?你又可知顾清远在离开前对我说过什么?” 她一口气问出这么多,权玉珑下意识地摇头。 “他对我说——是要貌合神离地过下去,还是要一了百了地和离,他都会依我!” 权玉珑一愣。 阿欢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中有显而易见的颓废,“你眼中的好姻缘,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你还会羡慕我么?” 室内一时间十分静谧。 许久之后,权玉珑才有些艰涩地开口:“这些……你为何不告诉我和可萱?” 阿欢看着权玉珑,轻轻笑了笑:“这种事情,我有脸告诉你么?再说了,我告诉你们又有何用?”她收起笑容,“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了。玉珑,你虽然比我年纪大,可是……生活的的确要比我快活。” 权玉珑垂眸不语。 “我都不知道,我到了永安之后要怎么办……我要怎么确定心中的所想?我要怎么查出来顾家的那四条人命是何人所为?我要怎么和顾清远重修旧好?前路迷茫,我要靠怎样的力量才能支撑自己走下去?”她闭上眼睛倚在身后的软垫上,似是有些疲累了,声音像是呢喃一样又轻又虚,“很多事,并不是我们能够随心所欲的。玉珑,我不相信你没有听过京中对于我的风言风语。所以,趁着你还没有酿成大错……回京吧。” 权玉珑看着像是沉睡一般的阿欢,蓦地就红了眼眶。 正午时分,二人回到客栈,却发现早有人等在那里。 是权玉珑的三哥权玉琰。他是权家最为年轻的将领,以铁面无私出名。他面对自己的妹妹,却好像没有了传闻中的冰冷,而是走到她身边,微微附身,像对待小孩子那样,轻声劝哄:“跟三哥回去吧?” 权玉珑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个英挺的身影,终于点了点头。 阿欢远远地看着,忽然很羡慕权玉珑。自己自幼恪守的就是发乎情、止于礼,对于权玉珑此番的作为,虽然并不能苟同,可是……真的是敬佩有加。世间的女子,大多和自己一样,又有几人能做到权玉珑这样?其实她说得没错,这么做,无论结果如何,自己总归是不会后悔的。 只希望……自己这一趟永安之行,也不会令自己后悔。 · 送走了权玉珑之后,剩下的路程好似也漫长了许多。不过好在钟晚只在漳城停留了一晚,剩下的日子都在赶路,不过三五日,便过了山东。 过了山东,永安便近在眼前了。 永安是一个县城,隶属于应天府。应天府是多朝古都,其繁华程度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阿欢知道钟晚行程匆忙,只让他把自己送到了应天府便离开了。 临走时,她掀开车帘,询问正在和陆笙歌笑别的钟晚:“如果等不到,你会后悔么?” 钟晚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抿了抿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一拱手,“祝顾夫人一路顺风。”说罢扬鞭离开。 阿欢看着他离开时随风而飘的长袍,和袍子下隐隐露出半截的一把弯刀,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想法。 钟晚对玉珑,应该是很在意的。 因为在意,所以放弃? 她不懂。 阿欢琢磨了片刻,仍然不得其法,自嘲地想:陆欢歌啊陆欢歌,你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呢,还又闲心为别人操心?还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面对顾家人罢! 第69章 到达永安 永安原是应天府东侧的一个小县,因为数百年前,出了当地的第一位状元郎顾臣远而声名鹊起。或许是人家名字起得好,自殿试钦点为状元之后,入翰林院,自此仕途坦荡,一直做到一品丞相之位,后来被当朝皇帝任命为太子太傅,太子即位之后,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师。 后来顾臣远上书乞骸骨,帝不准;再三请求之后,帝终允,亲自题了一幅字,又另写了一副牌匾,上书“国之肱骨”,命人以鎏金打造成牌匾,自京师一直送到顾臣远的永安老家。 顾臣远为官六十多年,因其在位期间两袖清风、学识过人,风评极佳,获誉无数,后来被誉为当世大儒。离京之后,他带着为数不多的家产回到永安老家,为族中弟子讲授课程,渐渐地,顾氏之名开始在世间流传。 后来,在顾家接连斩获数名状元之后,终于一跃成为举世闻名的书香世族。不过即便顾家已然成名,可是门风依旧严禁,族中弟子为人恪守规矩,并不恃此傲物,族中除去在京为官者,无一例外都守在永安本族。 这也就是为何顾家闻名天下,本朝京中却依旧只有顾瑀一房的原因。 比之京城和应天府,刚入永安地界,就能感受到民风的不同。马车辘辘而行,依旧是相同的青石板街道,永安街边林立的基本是茶楼、书铺等风雅之地,几乎看不到酒肆和戏楼的影子。虽然这些地方都有不少人在光顾,可是说话声音都很轻,根本听不到有人在高声喧哗,整条街道有一种别样的安宁静谧。 据说在永安居住的百姓,一半以上都姓顾,另外一半同顾家或多或少都有关系。阿欢的马车以及周围携带的十几个侍卫在街上经过,却基本无人侧目,路边行走的普通百姓虽然步履匆匆,可是无一不是衣冠整洁,举手投足像是自然带了笔墨书香之气,令人感觉如沐春风。时至今日,亲眼目睹了此情此景,阿欢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数百年的“耳濡目染”。 阿欢放下马车的帘子,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句,“真不愧为顾氏。”芷心和海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马车缓缓停住,芷心掀起车窗的帘子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便看到陆笙歌翻身下马,同一个素衣打扮的小书生说话。芷心便笑着回禀阿欢:“想来是小少爷在问路呢。”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马车又缓缓前行了。 再次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处相对方才那条更为寂静的街道。陆笙歌的声音传来,“姐姐,我们到了。” 这就到了?相对于之前几天的紧张,事到临头,阿欢反倒自心底生出了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想是这一路行来,永安县的风土人情给了自己很大的影响。 她被海棠扶着下了车,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简朴的房屋,没想到一抬眼便见两扇极为宽阔厚重的朱漆大门,不光大门是一般人家的两倍宽,黄铜的门环也是大了一号的。门前有白石台阶数十阶,石阶两侧分别立着一对威严的石狮,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来人。大门两侧贴着一副对联,上书“归志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大门上方正中是一方鎏金匾额,匾额之上“国之肱骨”四字苍劲有力,有如铁画银钩,与方才那副对联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整座府邸占据了整条街道,看起来气势非凡,庄严厚重。正是顾氏本家所在。 都改朝换代近百年了,顾家老宅却还是执着地挂着前朝皇帝的赐字,阿欢也说不清楚是顾家人是狂傲还是无谓了……这样的勇气,可不是一般人家具有的,估计普天之下,也就顾家的根基能够做到如此了。不然随便换成别的人家,皇帝看你一个不顺眼,随便给你安个意图“谋朝篡位”的罪名,要如何担得起? 阿欢立在顾府门前感叹了许久,正准备上前叩门,却发现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从里面涌出一大群人,为首者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的年纪像是已知天命,不过精神尚矍铄,看起来依旧神采奕奕的模样。而在老人身边扶着他的一个年轻男子,居然是顾清远。 阿欢没想到他们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她立在台阶下,他立在台阶上,两人不过距离了很短的距离,却像是有一条无形的鸿沟,把二人泾渭分明地划开。也不过只是有几个月未见,却像是已经隔了数年的时光,那么久,久到她都有些不敢认他了。 依旧是熟悉的一席荼白衣衫,还是之前的修眉隽眼,可是他一身的气度,却似是与之前不同了。之前是带着属于京城的清朗贵气,如今却像是山间苍翠的松竹一般,挺拔的身板和窄腰透着出说不出的清雅通透。 这还是……顾清远么? 紧跟在顾清远和老人身后的,还有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都被挡在了大门处。两拨人中间隔着数十台石阶面面相觑,阿欢当然不会脸皮厚到以为他们是来迎接自己的,可是这样的情况…… 她抿了抿唇,松开已经攥的濡湿的手,缓缓走上前去,在老人面前行了个万福:“顾陆氏见过……” 话一出口,她却发现自己的荒唐:你凭什么自称顾陆氏?你以顾陆氏的身份见过对方,对方认么?更别说,她根本不知道这个老者怎么称呼,要如何见礼? 方才马车内的从容,像是在看到顾清远的那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阿欢就那么半蹲在那里,心中一片茫然。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就当阿欢以为自己等不到任何回答的时候,她的头顶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原本清澈悦耳的声线,像是越过极地冰渊而来,带着令人彻骨的寒冷,一寸一寸把阿欢冻在原地。 “陆欢歌,你来做什么?” 第70章 顾老爷子 乍听顾清远那冷若冰霜的声音,阿欢本来又纠结又忐忑的心居然奇迹般地平复了。她心中愤愤:我来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么?!她索性把心一横,抬头看也不看顾清远,上前一步朗声道:“小女子顾陆氏欢歌,见过诸位长辈!” 顾清远一愣。 阿欢声音很大,不过因为被顾清远和那个老者挡住了身体,所以后面的二十几个顾家人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哪儿呢?哪儿呢?” 被顾清远扶住的那个白发苍苍、白胡子也苍苍的老者,饶有兴趣地盯着阿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阵,慢悠悠地问:“你是小远儿的媳妇么?” 小远儿?阿欢看了看顾清远陡然一黑的脸,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白胡子老人点了点头,“那你便跟我们一同前往吧。”说罢将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往阿欢面前一横,意思不言而喻。 阿欢下意识地扶住老人的另一边,心中疑惑:一同前往?去哪里? 同样疑惑的还有陆笙歌,他快步赶上已经迈出去几步的老人,挠了挠头,“老人家,您要带我姐姐去哪里?” 老人脚步不停:“唔,到了不就知道了么。”稍稍回头瞄了陆笙歌一眼,“你是小远儿的小舅子?” 陆笙歌万分真诚地行礼:“笙歌见过老人家。” “年纪小了点,不过聊胜于无,也跟我们一同前往吧!”老人慢悠悠地说罢,也不等陆笙歌回复,又自顾自道,“那边那群黑衣服的人,也让他们跟着来吧!” 阿欢回头看了看“那群黑衣服的人”,发现正是广陵郡主派来保护她安危的侍卫们,无奈地冲他们招了招手,然后那群威风凛凛地护卫们就乖乖地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坠在顾家人身后。 二十几人步行出了顾府大门,除了最开始对于阿欢身份的好奇之外,并没有多余的话了。阿欢和顾清远一左一右地扶着白发老人走在最前面,余下的人跟在后面排成长队,井然有序依次而行,一看就是风气肃穆的人家。 正值夏季,永安又是地处南方,比之北方的夏季要更加湿热。阿欢从小在京城长大,从小到大无论到哪里去都有车轿代步,哪里走过这么多路?她又带着帷帽遮面,更是觉得天气热得如蒸笼,没走几步额上就薄汗微沁,不过一小会儿她就气喘吁吁了。 顾清远同阿欢不过隔了一个人,自然知道她的状况不佳。他心中有点复杂:她千里迢迢地从京城跑到永安来,是为了什么?他以为自己当初离开时,把话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为的就是让她能够远离顾家这一潭浑水。而阿欢也已经恢复了记忆,照她之前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来看,怎会突然来到这里? 莫非她知道了顾家失势一事,觉得心中有愧,才来……? 他摇了摇头,把脑海中的这种荒诞想法尽数抛去。陆欢歌的清高和她骨子里的傲气,没有人比他了解的更清楚了。如果说她是因为心中有愧才不远千里来到永安,顾清远自己是第一个不相信的! “小远儿,你在想什么?” 一个苍老却戏谑的声音传来,顾清远抬起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扶着老人已经偏离了方才的道路,老人的另一边,两道探究的目光令他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掩饰地轻咳一声,“没什么,太爷爷,咱们继续赶路吧。” 阿欢收回目光,太爷爷?她在来到永安之前曾经了解过,顾瑀这一房是顾家族内的嫡系,能够被顾清远称作太爷爷的……莫非是顾家现任族长,顾亭林? 怪不得一听自己的名字,就知道是“小远儿”的媳妇……自己毕竟是已经入了顾家族谱的人么! 阿欢这么一想,莫名地有了底气,同时对于方才纠结自己到底算不算“顾陆氏”的行为十分唾弃:顾清远虽说当初撂了狠话,说什么“事已至此,你是要继续过着这种貌合神离的日子,还是一了百了和离,我都由你”。可是毕竟还是没有和离么! 既然如此,她就是名正言顺的顾陆氏! 阿欢思及此处,觉得神清气爽了些许,可是这样的想法没过多久,就被一重皆一重的热浪赶走了。 真的是……太热了。 她甚至有了想把帷帽掀开的想法。可是顾忌到自己的身份,又是在外面的街上,她仍然忍住了,只是愈发觉得酷热难耐。 正当她觉得实在是忍不了的时候,一阵凉风袭来,吹散了一些暑气。阿欢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立在一片满目碧绿的农田边缘,田中又浅浅的水,风吹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 这是……水稻?阿欢并不是五谷不分之人,她曾在书中见到过这样的图画,大概能够判断这是一片极为广阔的水稻田。不过素来优渥的生活令她从未亲眼所见,于是并不能真正确定这是否如她心中所想。 田中有不少短衫打扮的农夫在忙碌,应该是往水田中插苗,秧苗排列有序,农夫的动作娴熟而优美,像是令人完全忘记了酷热的存在一般。 阿欢正看得出神,忽听身边的顾亭林开口道:“到了,大家开始罢。” 阿欢一愣,开始,开始做什么?正当她愣神的时候,就看到顾清远俯身卷起了裤腿,又褪了鞋子,二话不说就迈进了水田之中。 阿欢简直瞠目结舌!顾亭林带着大家走了那么远,居然是要带人来……插秧?! 正当她还在怀疑的时候,身后跟着的顾家人都纷纷下了田,陆笙歌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倒是兴致勃勃地跟着去了;自己的那一队侍卫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下去了。转眼间,田边地头上就仅剩她、顾亭林、芷心和海棠四个人。 芷心和海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田,都快哭出来了;阿欢也有点欲哭无泪,她们都穿的是裙子,因着夏季炎热里面并没有穿衬裤,更何况下田就要脱鞋,这满田的陌生男子…… 可是如果不下田的话,那、那在顾亭林心中的印象,会不会很差啊?阿欢发誓,她在面对自己婆婆顾夫人的时候,都没有这般患得患失过。她看了看芷心和海棠,又看了看笑眯眯的顾亭林,正在纠结万分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的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你愣着做什么?还不扶太爷爷去树荫下坐着?” 阿欢有些狐疑地盯着那个一直埋头干活的背影,方才那句话……应该不是自己幻听吧?不过就坡下路这一点她还是懂的,立刻扶住顾亭林恭敬道:“太爷爷,我扶您过去歇着。” 顾亭林微微一笑,也不戳破,从善如流地跟着阿欢往树下去了。芷心和海棠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阿欢扶着顾亭林在树下寻了一块石头坐着,她这是第一次见到顾亭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并不是一个善于寻找话题的人,于是几人中间就产生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一沉默下来,阿欢就难免东想西想:顾清远方才那是什么态度?自己长途跋涉至此,歇都没歇一下就跟着来了。他不仅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好感,甚至同自己说的这两句话都是凶巴巴的,好像自己欠了他什么似的……难不成还在为当初自己失忆时骗了他而生气?这未免也太小心眼了罢?自己失忆时迷迷瞪瞪地嫁了人,还是嫁给了自己前世的“伪凶手”,自己满肚子的气找谁去撒?! 她如此这般想着,难免脸上就带了怒气。坐在她身边的顾亭林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蒲扇,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身边这个小姑娘一眼,一边扇着一边慢悠悠道:“小小年纪就思虑过甚,并非祥瑞之兆啊。” 阿欢回过神来,却发现顾亭林的目光正在看着不远处那一群正在热火朝天插秧的顾家人,有些怀疑:方才……太爷爷是在对我说话么……?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不说话又不太好,于是就小声“嗯”了一句。 顾亭林收回目光,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对于周围事物的观察就难免有些疏忽,远儿媳妇,你说对么?” 阿欢不知道自己疏忽了哪些“对周围事物的观察”,左右看了看芷心和海棠,二人都是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于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顾亭林的话:“阿欢愚钝,请太爷爷明示。” 顾亭林呵呵一笑:“你愚钝?能被小远儿看中的人,绝不会是愚钝之人啊。” 他这么一说,阿欢不免有些羞赧。可是不过短短一瞬她就醒悟过来:看中?真的不是她想得太多,顾清远当初在自己失忆之时赢取自己,难保其中没有几分私心……只有一点,“看中”是万万不会的。 阿欢对于之前她同顾清远的相处很是了解,当初二人几乎都要到了互看互厌的地步,顾清远又怎么会“看中”自己?若非之后自己失忆,完全淡忘了前世自己的死因在前,又有皇帝皇后赐婚在后,如此阴差阳错地促成了二人的姻缘,她想必还一门心思地认为顾清远是前世害死自己的凶手,又怎么会同他再次成亲? 不过顾亭林这话也透露出一个好消息,就是顾清远应该并没有将他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告知另外的人。不然顾老爷子不会对自己还是这般笑模笑样吧? 她又是一阵思忖。 不过好在顾亭林像是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的沉思,对于刚刚的问话并没有要让她回答的意思,而是直接了当道:“你一路走来,想来是热的不清,又心思极重,未免忽略了一些事情。你方才在田边可是在纠结要不要下田?” 阿欢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你难道就没发现,方才自己一路行来,队伍中除了你和你的丫鬟,就再无别的女子了么?” 第71章 阿欢又是一怔,继而细细思索,方才的那二十几人之中,其中好像真的……没有女子。 这么说来,自己刚刚方才在田边的一番纠结,完全是没必要的了?包括自己那一番思想活动,应该……也是没有必要的罢? 她多少有些尴尬,在顾亭林笑眯眯的目光中,像是被人看透内心一般,有了一点无处遁形的紧张之感。 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顾老爷子。他的目光锐利,好像真的能够看透人的内心一般;可是他的笑容却十分和蔼,令人不由自主就想亲近。 他冲阿欢微微一笑:“你同小远儿是不是拌嘴了?” 阿欢大吃一惊:“这您又是从何看出?” 顾亭林摇了摇手中的蒲扇,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这个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芷心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欢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垂头丧气道:“太爷爷,您还有什么想问的,索性一次性问完罢。” “你为什么不把帷帽摘了呢?不嫌热吗?” “啊?”这个顾老爷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阿欢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呢,他又迅速地换了另一个话题。不过这个问题比方才的那些都要好回答多了,“自然是热的,但是我已然成亲,女子的仪容并不方便随意示人,是以要带帷帽。” “什么仪容仪表,不过是世人加之于己身的桎梏罢了。”顾亭林看到阿欢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摸了摸胡子,“你这样的小娃娃自然是没办法理解的,等你到了老夫这个岁数,也许就明白了。” “太爷爷请恕阿欢失礼。”阿欢坦然道,“我并不同您一样,我是个女子。您说的桎梏,其实只是世人加之于女子的桎梏。对于男子,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要求。”阿欢还有些话没说出来,她重活一世,许多事情看得多了,便也体会的多了。她觉得顾老爷子有些太过理想化,或许这是读书人的通病?就像顾清远能够对自己说出和离这句话一样,他本是想着一了百了,可是他难道就未曾想过,如果自己同他一旦和离,要如何在世间立足?自己回了一趟娘家就在京中引起非议无数,如果真的和离的话…… 阿欢扪心自问,自己还没有那样的勇气。 再加上当初顾家也算因她而有此一劫,金坠儿毕竟是她的丫鬟,她于情于理都要查清楚究竟幕后黑手是何人……所以她来了永安。 “你看,你这丫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呢。”阿欢抬脸一看,顾老爷子已经缓缓起身,她赶忙上前扶住,“他们都回来了,咱们也走罢。” 阿欢扶着顾亭林,对方还在教育她:“小丫头,你方才说的有道理。不过这样的事情么,向来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也不与你多说,还得你自己想明白才好。还有哇,小小年纪,做什么成天皱个眉头?有什么事是你非要琢磨出来个原原本本的?” 顾清远从田里过来,擦着汗走到二人身边,刚好听到顾亭林对阿欢说的最后一句话,“以你的资质,想必肯定明白‘慧极必伤’究竟何意罢?” 顾清远心中一动,偏头去看她,却见白色的帷帽遮住了她的大半表情,以他的角度,只能隐约看到她的侧脸,像是夏日午后的湖水一样沉静。 · 顾老爷子带着二十几个顾家的男子,又溜溜达达地回了顾府。回去途中,顾老爷子被顾清远和阿欢一左一右地扶着,心情颇好的样子,还有闲心八卦:“来,给我说说,你俩为何拌嘴啊?” 阿欢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顾清远,发现他并没有要开口的迹象,自己如果不回答的话好像不太好,于是含糊其词道:“嗯……因为一些误会。” “误会?”顾老爷子来了兴致,“什么样的误会?” 这个却是阿欢不太好说的了。不过好在顾清远并没有让顾老爷子继续问下去的意思,生硬地换了话题:“太爷爷,怎么样,这一次大家的表现如何?” 阿欢在旁边竖起耳朵听,表现?什么表现?莫非是插秧的表现? “唔……”顾老爷子沉吟半晌,然后咳嗽一声,“和这个小丫头聊了几句,就忘了观察你们了。” “……”顾清远一阵无语。 阿欢啼笑皆非,顾老爷子看起来蛮可爱的嘛。 路上阿欢在顾亭林的劝说下,终于犹犹豫豫地摘了帷帽,果真凉快许多。顾老爷子和她闲聊:“丫头,我看你年纪不大,成亲倒挺早啊。” “嗯……对。”阿欢斟酌了一番应该怎么回答,“因为当时……” 顾清远打断了她的话:“太爷爷,我们是陛下赐婚,才成亲比较早。” 阿欢蓦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顾清远双唇紧抿,英挺的侧脸看不出他的心思。阿欢暗暗思索:顾清远打断自己这么说,想来是为了掩盖自己曾经失忆的真相吧?他是担心顾老爷子知道自己曾经失忆,对自己有偏见,还是单纯的不想让自己面子受损呢?她一阵纠结,忽然听到顾老爷子大声对顾清远道:“小远儿,给你说个悄悄话,你这个媳妇心思太重,你以后要好好开导!” 阿欢和顾清远对视一眼,均觉得对方脸色有些发黑……顾清远无奈道:“太爷爷,既然是悄悄话,你何必要这么大声?” 顾亭林瞅了一眼阿欢,神秘兮兮地附在顾清远耳边,声音洪亮:“我怕你小媳妇听不到!” “……” 阿欢见惯了顾清远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乍见这么小半天他就被顾老爷子气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黑,愈发觉得顾老爷子是个深藏不露的大人物,下定决心日后要牢牢抱紧顾亭林的大腿,看看能不能学到一点老爷子的真传。 没多久就到了顾府门前,顾老爷子登上台阶,停在朱漆大门前,收起来方才嘻嘻哈哈的模样,威严地对排成两队的顾家男子们道:“今日的考核结束了,回到各房之后,每人写一篇不少于千字的策论交给清远,内容要求与之前一样,后日早晨之前交上来,可明白了?” 阿欢在顾老爷子说话的时候,细细打量了一番方才一直跟着的那些男子,发现他们年纪并不大,大多数是十几岁的少年,满脸稚气未脱的模样,在顾老爷子布置完任务之后,几人欢呼一声,立刻做鸟兽散,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阿欢这才明白,这应该是顾家特殊的教育方法罢?让学子们亲身耕耘,再将体会抒发出来,比之京城果然有许多不同。京城中的学子,大多终日捧着书本,何曾有过躬耕于垄亩的经历?那样死读书的学子,即便将来入朝为官,想来也是那种只会纸上谈兵之人,并不会真正做到为民着想…… 她这么一想,又不免走神。直到听到芷心低声的呼唤:“少奶奶?少奶奶?” 阿欢刚回过神来,就撞进了顾清远一双阴晴不定的眸子里,他目光看起来颇为不善,阿欢赶紧把头别开。顾老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对顾清远大声吩咐道:“回房后记得好好开导一下你媳妇!”说罢优哉游哉地摇着蒲扇朝院子深处去了。 转眼间,顾府大门前就仅剩顾清远,阿欢她们了。顾清远脸色恢复如常,转过身去看也不看阿欢,声线一如既往地清冷:“进来吧。” 阿欢犹豫了一下,顾清远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身来,目光波澜不惊地盯住阿欢,眸子里却像是弥漫起了满天的冰雪。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嘲讽:“就算你是来找我和离的,也要先进来吧?跑了一下午了,不累么?” 他这一句话简直把阿欢气个半死: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的顾清远,在自己面前都是翩翩君子的风度,何曾有过这般牙尖嘴利的时候?!不过碍于自己此行主要是来找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最好能够携手找出顾家四条人命背后的真正凶手,还顾家一个清白。 然而……阿欢这么想,不代表其他人都这么想。 至少顾夫人不这么想。 · 顾清远带着阿欢一路绕过前院,穿过一个翠竹掩映的垂花门,又绕过了一座假山,阿欢面前陡然一亮,一个极为广阔的花园便出现眼前。 偌大的花园之中,长桥卧波错落有致,九曲回廊百转千回,绿树成荫、花繁叶茂,掩映着精致的亭台楼阁。 极目远眺,整个园子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举目皆景,无边无际。 顾清远不动声色地看了阿欢一眼,好似无意道:“顾家嫡系全居于此,另外顾家学塾也位于这里,数百年的扩建,便成就了今天的顾宅。” 阿欢默不作声。 顾清远见状也不再多言,带着她七拐八拐,穿过一扇半月门,来到一个两层小楼前。 小楼坐落于一个精致的小院中,阿欢四处一望,和院中的一个人对视个正着。 顾夫人看到阿欢,像是见了鬼一般:“你、你怎么来了?!” 第72章 触及到顾夫人眼中满满的戒备,阿欢反而松了口气。她在来之前就想到了顾夫人可能会是这个反应,所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如此也好,顾夫人再怎么讨厌自己,好歹也是真刀真枪明面上来,侯府的嫡小姐,毕竟是有傲气的,哪像那些人…… 摇了摇头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去,阿欢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娘,您的意思是我不该来?” 顾夫人愣了一下,把脸别开,“我可没这么说!你别想抓我的把柄在手里!” 阿欢简直哭笑不得,怎么自己恢复过来了,却反而觉得顾夫人不太正常了呢。顾清远看了看顾夫人,对阿欢沉声道:“你跟我来。”说罢就径直往小楼内走。 阿欢摆了摆手,示意芷心和海棠不必跟上,随着顾清远走了进去。在她进门之后,顾清远就立刻把门关上了,立在阿欢的面前,附身看着她:“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大可告诉我为何来此了。” 他距离阿欢很近,阿欢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就在自己的头顶。她觉得有些别扭,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抬起头看着顾清远,缓缓道:“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一谈?顾清远修眉微挑,原本清朗俊秀的面容略略带了一丝凌厉。他眸光清亮,却带着些许自嘲:“有什么好谈的?我之前……” “你之前说可以和离。”阿欢打断他的话,盯住他的眼睛,“这个是绝对不行的。”和离一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困难万分的。因着二人当初是皇帝亲自赐婚,这桩婚事又受过许多人的注意,即便二人都同意和离……可是皇家的尊严又岂能容人轻忽?更何况顾陆两家都在朝中为官,都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二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和离。 顾清远被她打断了话,倒也没恼,反而在沉默半晌之后,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那天是我思虑不周。” “既然如此。”阿欢淡淡一笑,出奇平静地注视着顾清远,开口道,“清远,我希望我们合作。” 这大概是她重生以来除了失忆的时候,面对顾清远说过的最为心平气和的一句话了。顾清远听到阿欢这么说,眸光一闪,方才锐利的目光似乎和软了不少,“合作什么?” “合作找出害了顾家的人。” 顾清远目光陡然一沉,眉毛微微蹙起,抿唇不语。阿欢看他这副模样,心里凉了半截:顾清远这个样子,摆明了是不同意的。而如果没有他的支持,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阻力应该会很大。她脑中很快转了几个念头,轻声开口:“其实当初你求陛下赐婚你我,应该不光是为了同情我。” 顾清远微微一动。 “当初的你我,说起来交集虽然不少,可是彼此之间相处的并不和谐。更何况我失忆之后整个人完全改变,于顾家并不是一桩好亲事。而你去找陛下赐婚,想来也是考虑到了郑皇后对于我的偏见。我失忆之时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现在恢复过来,也明白你的苦衷。你当初虽然是为了顾家娶了我,甚至不惜去求陛下赐婚,可是毕竟我也是这场婚事的受益者。那个时候我几乎已成整个京城的笑话,唯有你在那时接纳了我,欢歌虽然不说,可是一直铭记于心。” 阿欢徐徐道来,声音很轻很软,像是烟雾一样飘散在空气里,“我承认,之前对你有些许的偏见,是我的不对。而此次你和顾……你和爹遭贬谪一事,也算因我而起。此事我大概也已经有了头绪,你能不能……”她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我知道这桩婚事不是依你所愿,可是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她认真地望进顾清远的眼睛里,见他不说话,又忙忙的加了一句:“待你和爹官复原职,我们的事就好说了,除了和离,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你。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你……顾清远的心中却升起了一种莫名的烦躁,他看着神色专注的阿欢,忽地笑了,薄唇微微上扬,带着隐约的嘲弄:“我做什么你都不干涉我?那我如果要纳妾呢?” 纳妾?阿欢深吸一口气,不断提醒自己“他不是过去的那个顾清远”,然后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也不干涉你。” “你可真大方!”顾清远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开门扬长而去了。 阿欢看着他气冲冲离开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她说了那么多,也并不是单单为了自己。主要还是想揪出幕后黑手,还顾家一个清白,自己以后也能高枕无忧。这种双利双赢的事儿,他怎么看起来还是颇为别扭,一副不乐意的模样…… 再看看他方才那是什么提议!纳妾?他也真敢提,看起来真的是很不满意这桩婚事了……阿欢有些愤愤,亏得她之前没见到他的时候,还觉得二人彼此之间或许还有那么点情谊,今日一看,倒像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了! “嫂子!” 阿欢本在怨念,忽然看到大开的门口,远远地奔过来一个穿着鹅黄色薄襦裙的身影,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抱了满怀:“嫂子!我好想你!” 这大概是整个顾家唯一一个看见她开心的人吧……阿欢摸着她的头,笑了满眼,“汶迪,我也好想你。” 顾汶迪松开搂着阿欢的手,看着她目光严肃,“嫂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也不枉我每次都和我娘吵架。” 顾夫人正巧一脚踏进门,听闻此话,脸瞬间黑了大半,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阿欢啼笑皆非:“是是是,你居功甚伟。” “好在你来了。”顾汶迪还是及其严肃的模样,“嫂子你不知道,你再不来,都有人快贴我哥身上了!” 第73章 晚上的时候阿欢就在顾宅安顿了下来。晚饭过后,顾汶迪又溜进了她的房间,神色严肃:“嫂子,我下午和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阿欢正在琢磨别的事情,闻言愣了愣:“什么?” 顾汶迪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凑近了阿欢,“嫂子!你要提高警惕啊!东边府里的那个丫头又来找我哥了!” 阿欢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顾家大宅东边隔着一条街有一个魏府,和顾家是拐着弯的亲戚。魏家有一个表小姐名为廖如意,自小在魏家长大,性格颇为泼辣。自从在街上与顾清远惊鸿一瞥之后,就一见倾心,从此有事没事就来顾府,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名头“找顾清远聊聊”。 顾汶迪虽心有不满,却对于执着的廖如意无计可施。直到昨天她得知阿欢来了,才像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般,兴高采烈地来找阿欢,期盼着她能够令廖如意知难而退。 阿欢了然。她漫不经心地掀了掀浮润纹白瓷茶杯的盖子,有点心不在焉,“汶迪,这件事你就别管啦。” “我怎能不管呢!”顾汶迪急了,“嫂子,你是不知道,廖如意那个人脸皮可……”她话还没说完,却被阿欢轻声打断了,“汶迪,你其实找错人了。” 顾汶迪一愣。 “这种事情,你找我是没有用的。”阿欢眉眼低垂,茶杯中的热气似乎模糊了她的眼睛,“如果你哥来者不拒的话,任谁也拦不住。”更何况……他下午刚刚说过还要纳妾。 在从京城到永安这么长的日子里,阿欢曾经细细地想过她同顾清远之间的事情。她和顾清远不能说是没有感情的,可是因为二人之间发生过太多的变故,以至于这份隐约的感情并不那么纯粹。他或许喜欢的是失忆时的她,而她铭记的则是前世的他。这样的感情包含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以至于阿欢今天和顾清远见面,甚至感觉二人之间有了那么些尴尬。 如今她恢复了原本的记忆和性格,他也不再是她印象当中的那个男子,他们的亲事,或许从原本就是一场错误。 再加上她之前对顾清远有过极大的误解,虽然并不能确定这个误会是不是最终得以真相大白,可是毕竟二人曾经存在过隔阂。在没有找到幕后黑手之前,阿欢觉得自己很难真正做到心无旁骛地去喜欢一个同自己死亡有关的人。 她摆了摆手,对顾汶迪道:“你好好操心你的事吧,我今天怎么听了一耳朵,说你正在和谁家的公子议亲?” “没有啦……”毕竟是小姑娘,一句话就让顾汶迪脸红了,“我倒没什么心思,是娘有这个打算。她觉得应天知府的二公子不错,可是现在咱们家……” 她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最终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没说出的话,阿欢自然知道是什么。顾家现在唯二的两个在京为官的男子也被贬谪回乡,顾家虽然声誉仍在,可是已然大不如以往。顾瑀到了永安之后只担任县丞一职,而顾清远则闲赋在家。顾家的旁支虽然也有为官之人,可是毕竟同顾汶迪没有太大联系。以顾家现在的位置,顾汶迪如今要议亲的话,十有*找不到一件上佳的亲事。 如果不是金坠儿……阿欢有些愧疚地握着顾汶迪的手:“好妹妹,嫂子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嫂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顾汶迪反倒来开解阿欢,她声音很低,“嫂子,你现在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当初咱们在京的姐妹们,定亲的成婚的,有哪个是幸福的?你和我哥就不用说了,你们二人之间牵扯了太多,想一帆风顺却是不能;而我听闻郑蔚然和太子虽然有皇后居中调和,却也是相顾无言的生活。太子更是因为躲她都躲到了陇西;还有玉珑姐,她和钟晚的感情事情,当初不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么……” 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神色认真:“我算想明白了,当初在京城的时候,哪个姐妹不是百家求娶的顶尖贵女?定亲成亲之后,却都过得郁郁寡欢。由此可见,情字一事,的确是令人心忧。嫂子我一直在想,日后如果我能遇到一个白首不相离的良人,我们就成亲;如果不能遇到的话……我宁缺毋滥。” 十四岁的小姑娘,目光灼灼,看起来极其坚定的模样。阿欢不能说这样的思想绝对正确,可是也不能说她错误。 她唯有默然。 夜深了,雕花窗外有蝉鸣声声,黑夜中听起来尤为寂静空旷。顾汶迪离开阿欢的房间之后,在窗边外缓缓走出一个人。顾清远也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壁角,整个人都有些僵直。他舒展了一下因为太久站立而有些僵硬的筋骨,想起方才她们聊天时说的话,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 次日阿欢刚刚起身,就见芷心和海棠火急火燎地捧着盥洗用品还有新换的衣物进来:“奶奶,晚了晚了!” 阿欢有点认床,昨晚折腾到很久才睡,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问:“什么晚了?” 芷心说话快,噼里啪啦地开始解释:“顾家老宅的规矩,每日早膳府中的主子们必须在一起用,方才二姑娘的丫鬟派人来刚刚告诉奴婢,我和海棠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阿欢愣愣地坐在绣墩上任海棠拿篦子通她的头发:“啊,顾家还有这规矩?” 芷心正急急忙忙地把绢布沾湿为阿欢擦脸,越着急越出错,洗脸用的香胰子忘在了别的房间,她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归,口中不住地抱怨道:“真是的,昨天都没……” 阿欢本在迷瞪,闻言轻声喝了一句:“芷心慎言!” 芷心看了看阿欢,似乎有点委屈的样子,可是她也明白自己方才僭越了,也不辩解,只是微微嘟着小嘴忙活。 阿欢从铜镜中瞄了她一眼,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换好衣裙准备出门之时,阿欢看到准备跟着自己出门的芷心说了一句:“这次海棠跟我同去。” 芷心愣了愣,眼眸中又波光微微一闪,整张小脸看起来楚楚可怜了。她委委屈屈地福了一福:“是。” 路上,海棠拦了一个丫鬟,问清楚了早膳的位置,就和阿欢一同往位于顾宅正中的院落而去。一路上,阿欢打量着这个因为沉默寡言而被自己一直冷落的大丫鬟,只见她身着一身秋香色的抹胸长裙,面容最多只能称得上是清秀,可是却透着一丝妥当和沉稳,看起来……像极了葵心。 阿欢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海棠,你和葵心什么关系?” 海棠本一直走在前面领路,闻言微带诧异地回头:“回奶奶的话,奴婢和葵心姐是好姐妹。” “那你和芷心呢?”阿欢追问。 “也是好姐妹。”海棠抿了抿唇,“奶奶问这个做什么?” 阿欢盯住她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我想让你帮我办一件事情。” 海棠似乎有些惊讶,可是她看阿欢的神色不似玩笑,便也严肃起来:“奶奶请说。” · 阿欢只身一人去了那个名为“烟堙里”的院落。这是一个种满了翠竹的地方。满院的翠竹亭亭而立,越过院墙看去,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一抹碧绿的云,轻轻落在白墙碧瓦之上。微风吹过,枝叶簌簌作响。 阿欢穿过翠竹掩映的半月门,就发现正厅的紫檀木圆桌边已经坐了不少的人。听到门口有动静,皆转过头来看着她。 阿欢穿过院落朝众人走去,顾汶迪在方才看到她的时候已经起身迎了出来,快走几步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歉:“嫂子,真是抱歉。我今早起来之后才想起来这件事情。” 阿欢知道她性格素来大大咧咧,并不放在心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无妨,我还要多谢你的提醒。” 二人相携进了正厅,坐在圆桌最正中的正是昨日刚刚见过的顾老爷子顾亭林。他看到阿欢,笑眯眯地招了招手:“丫头,你坐到小远儿身边去。” 小远儿这个称呼真的是听一次就想笑一次……阿欢极力憋着笑坐在顾清远身边的空位上,果然看到顾清远的脸色又黑了一点。 阿欢落座之后,顾亭林问道:“小远儿媳妇都来了,怎么小幺还没来?” 小幺?那是何人?阿欢规规矩矩地坐在圆凳上沉默不语,听到对面一个同顾夫人年纪差不多的妇人欠了欠身,回答道:“回爷爷的话,小幺昨晚挑灯夜读,或许今早要来迟一些。” 顾亭林“唔”了一声,“因为挑灯夜读误了早起,这不是本末倒置么!”他威严地吩咐下来:“清远,你去寻一寻你堂弟。” 被点名的顾清远立刻起身,对着顾亭林鞠了一躬之后转身出去了。除了顾清远之外,桌边的其余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在那里,并不动弹。 顾老爷子这是在借机教育子弟罢?阿欢在旁默默地看着,对于顾家又有了新的认识。 第74章 等到顾清远找到了“小幺”之后,全家入座,顾亭林才开始宣布用膳。虽然开饭时间较晚,可是顾家早膳用的速度很快,也很有规矩。满桌二十余人,吃饭时几乎寂静无声。 在顾亭林放下筷子之后,大家都纷纷落箸了。顾瑀是第一个离席的,他是永安县丞,每日都要早早地到达府衙,于是告了个罪便起身离开。随他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个中年男子,看起来也像是有官职在身的模样。 在三人离开之后,顾亭林也带着桌边的一干顾家男子离开了。没过多时,圆桌边就只剩清一色的女眷了。阿欢不明白自己要去干吗,但是看到身边的顾汶迪向她安慰地笑了一下,就继续在座位上坐着,默默地承受着面前这些陌生人或掩饰或直接的打量。 不过席中的沉默没过多久,只听方才坐在顾亭林身边的老夫人咳嗽一声,对身侧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素衣妇人道:“书云,礼佛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名为“书云”的妇人转头去看顾夫人身边的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以目光询问,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之后,她对老夫人笑道:“娘,一切都办妥了。” “最早说话的那个是太奶奶,那个是奶奶,奶奶方才问的是三婶子。”一个细细碎碎的声音忽然响在耳畔,阿欢吓了一跳,一扭头就看到顾汶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自己的身边来。顾汶迪紧挨着阿欢坐下,挨个给她介绍在座的诸位,阿欢才慢慢明白了整个顾宅都住了些什么人。 顾宅中辈分最大的就是顾老爷子顾亭林和他的妻子顾老夫人。其次就是大老爷,二老爷,都未致仕,在顾家私塾中教书。大老爷所出二子,长子顾瑀,排行老大,次子顾琏,排行老三;二老爷所出一子一女,长子顾玮,排行老二,次女顾玥,排行最末,已经出嫁,并不住在府中。其中顾瑀所出顾清远、顾汶迪…… 阿欢听到这儿已经很混乱了,她刚想问问顾亭林带着顾清远他们都去做什么,却听到对面传来一个声音:“清远的媳妇这次还跟着去么?” 阿欢下意识地抬起头,注视着对面的那个女子。她身着一袭大红撒金花的百褶裙,头戴金步摇,秀眉微微上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整个人干脆又凌厉。她回忆起来方才“书云”正是回头去看的这个女子,顾汶迪好像喊她……三婶子? 不过,她虽然话中提到了自己,可是并不是看着自己问出来的这句话。阿欢十分明智地保持了沉默。果然,顾老夫人威严地接话了:“清远媳妇,你可想去?” 好么,这是又把球踢回来了!阿欢看了看顾汶迪,发现她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只得稍稍偏头去看旁边的顾夫人。见她虽然脸色仍然不好看,可是依旧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阿欢就心中有数了,起身恭敬地冲着顾老夫人一福:“太奶奶,我很想见识一下。” “也是。”那个三婶子笑着说,“她初来乍到,不知道咱们永安的规矩,让她去学一学,也是好的。” 顾老夫人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那你就派人通知永宁寺,再准备一间禅房。” “三婶子”微微一笑:“老祖宗别操心啦,早就吩咐下去了。” 看着此人的巧笑嫣然,阿欢心中一紧,觉得面前这个三婶真的是笑里藏刀。自己明明说的是见识一下永安的礼佛,结果到了她的嘴里就变成了让自己学规矩。况且就方才“书云”和顾老夫人的态度来看,她应该主持府中的中馈。可是,顾府既然有长孙长媳,也就是顾夫人,为何却让老三媳妇做当家主母?即便是因为顾夫人常年在京,那不是也有老二媳妇么…… 阿欢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面前各式各样的女人们,觉得顾家后院,水真的很深啊。 · 永宁寺是永安县乃至应天府香火最为鼎盛的一个寺庙,每日都有数不尽的善男信女前来朝拜。阿欢曾经跟着陆老夫人和广陵郡主到京郊大佛寺礼佛,是以对佛寺并不陌生。 永宁寺位于永安县郊的凌旭峰的半山腰,依山而建,背靠翠峦,面对碧波,梵宇层叠,宏伟庄严。载着顾家女眷的马车驶到了山脚下便停住,顾老夫人带头下了马车,三婶刘氏在旁边扶着,一行人沿青石板路往寺庙而行。 因着顾氏在本地的声望,寺庙特意安排了僧人为她们领路。在永宁寺的山门外,就有几位身着素衣手持念珠的僧人,微笑着引领一行人前行。 永宁寺中有几重殿堂,金刚殿中龛弥勒佛铜像,后绘书驮像,左右两壁绘“灵山”、“净土”两法会,塑金刚神二尊。过了金刚殿,就是永宁寺的正殿——大雄宝殿了。大雄宝殿中央供奉大如来像三尊,中间为释迦牟尼,为现世佛;左边为释迦牟尼的老师燃灯佛,亦称过去佛;右边为弥勒佛,释迦牟尼弟子,亦是法嗣。 大殿佛前放有一张香案,正中摆着白玉四足双耳貔貅卧鼎,鼎中正缓缓燃着香烟。香案前摆着玄色八团如意蒲团,在顾老夫人等人拜过佛祖、上过香之后,方才的那些僧人便带着几人往旁边院落的禅房而去。 永宁寺占地极广,顾家女眷就占据了一整个院落。院落中两排禅房整洁干净,正中是一小池荷花,整个院子显得非常宁静。身处这样的坏境之中,就连刘氏吩咐丫鬟们收拾东西的声音,都有意地小了许多。 阿欢的禅房安排在第二排的正中,看起来房间的顺序是按照在家中的辈分排的,她左边的禅房是三婶刘氏,右边的禅房则是一个脸生的媳妇,听说是顾玮长子的夫人。阿欢只和她见了一面,在听到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点的姑娘喊自己为“大嫂”时,再加上这个姑娘长得个子高脸还偏老,阿欢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午膳是寺庙安排小和尚挨个送到各个禅房的素斋,阿欢尝了一口,没想到味道居然还不错。因为她安排海棠去办事,此次就是芷心跟着她前来礼佛。芷心捧着一碗素斋赞不绝口:“没想到和尚们也颇有口福呀。” 阿欢瞥了一眼芷心,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这是在佛祖脚下住着,嘴巴还是严一点好。” 芷心愣了愣,然后低头开始默默扒饭。阿欢看了她一眼觉得有点莫名地心烦,丢下一句“我出去逛逛”就出了门。 她出门之后也并没有什么走得太远,而是拐去了顾汶迪的禅房,她的禅房好像有客人来访,听到阿欢的脚步声,里面说话的声音就停了。 阿欢立在门口,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见门开了,顾汶迪一脸诧异地迎了出来:“嫂子?你有事么?” 阿欢摆摆手:“无事,你继续忙吧。”她说罢转身待走,却见顾汶迪一把拉住了她,然后回头对屋内的那个姑娘似笑非笑道,“嫂子留步,我这边也闲着呢,迎姐姐,你说对不对?” 阿欢这才看清楚,原来在顾汶迪房内的是她的庶出姐姐,顾汶迎。 当初在京城顾府的时候,顾夫人一人独大,顾汶迎和她姨娘想必生活并不太舒服,在府中偶然遇见的时候,也觉得她整个人蔫蔫的。而到了永安老宅之后,许是顾夫人无法做主,她看起来比之前气色要好了许多,她生得一张瓜子脸,面如白瓷,杏眼流盼,丰唇水润,身着一条烟霞色的绮罗裙,看起来甜美可人。 她听罢顾汶迪的话,微微一笑,起身道:“妹妹说的是,我叨扰了妹妹许久,也该离开了。”她说着就往门口走,顾汶迪往旁边让了让,给她腾出走出去的空间,阿欢也随着顾汶迪往旁边一让。本来二人已经给顾汶迎留出来足够的空间,可是不知顾汶迎怎么了,在出门的时候,居然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阿欢。 顾汶迎腰上的荷包像是没系好,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阿欢下意识地俯身去捡,和顾汶迎伸过去的手又撞在了一起。 顾汶迎像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般,连声说着“嫂子对不起”。阿欢刚想说“没关系”,却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塞了一个小小的纸条。 阿欢愣了愣,抬起头看着顾汶迎。却见顾汶迎已经捡起了荷包,扶起俯身的阿欢,一脸的歉疚之色:“嫂子真不好意思,是汶迎莽撞了。” 顾汶迪耐着性子看到了这里,然后没好气地把顾汶迎往外面赶:“好了好了,迎姐姐,你不是还有事么?快去忙吧!” 顾汶迎微微一笑,对阿欢道:“那嫂子我就先告辞啦。” “迎姐姐快走吧。” 第75章 阿欢来找顾汶迪,也无非是为了找个人说说话。在手心被顾汶迎塞了一个纸条后,她攥着纸条总感觉心中不安,于是和顾汶迪没说了两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在回到自己的禅房之后,她才把手心攥的濡湿的纸慢慢展开,发现上面并没有字,只有一个坠子的形状,看起来不像是匆忙画成的,应该是早有准备。 坠子……坠儿?金坠儿?! 阿欢悚然一惊,为何顾汶迎会知道自己此次来永安,是来查金坠儿之死的?自己到达永安也不过一两天,中间只和顾清远透露过自己来的目的,而她深知顾清远是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一个和他并不熟悉的庶妹的。 那难道是顾汶迎的自己猜出来的?她思及此处,却见芷心从门外进来了,她下意识地把纸条收进了袖子里。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莫非是因为这几天芷心有点浮躁?她隐约觉得芷心这几天似乎有点膨胀,嘴巴也不严实,这件事如果告诉了她,难保她什么时候就宣扬了出去。 或许是由于当初桂香一事令阿欢心有余悸,她现在感觉越是近在咫尺的人,似乎就越危险。被她留在卫国公府的葵心,被自己安排去做事的海棠,还有这次随她礼佛的芷心……这些人当初能成为她的大丫鬟,无一不是经过府中管事妈妈的悉心挑选。即便是广陵郡主原本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太关心,但是出于对女儿的安全考虑,还是用心地调查过一番。 可就像已经死去的桂香一样,无论再仔细的保护,终会有可能百密一疏。 她现在也不确定葵心、芷心、海棠,到底谁是心存异心的人。阿欢本就不擅长这些事情,少不得要费许多功夫去琢磨透彻。她抚了抚额,感觉头隐隐作痛,还是想着,自己有必要去拜访一下顾汶迎。 · 下午的时候顾老夫人并没有上香的打算。阿欢便去顾汶迎的禅房寻她,却看到大门紧闭,她人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就从院落中走了出来,沿着石板路信步而行。 时值下午时分,天气还是很炎热,她并没有带帷帽,没多久感觉太阳有点灼热,晒得人头昏眼花,阿欢有些受不住,四处一看,见青石板路旁边有一片树林,烈日下洒下绿荫片片,阿欢脚下一拐,就想去那边歇息一番。 哪曾想,她不过只是走到了树林边缘,就听到了隐隐的说话声。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转身待走,却听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这样不……” 阿欢脚下如生了根一般,再也挪不动步伐。 居然是顾清远。 顾清远怎么会来永宁寺? 她此时万分纠结,一方面是想听听顾清远到底再和谁说话,另一方面,自己的自尊并不容许她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再加上她昨天刚刚和顾清远划分好了界限,如果今日自己再主动靠近的话……未免有些尴尬。 于是她就在“偷听”和“不听”之间犹豫不定,一不小心,袖子中放着的那张顾汶迎给她的小纸条骨碌碌地滚落在地。她俯身去捡,不经意就弄出了一点儿声响。 她心道一声不好,果然听到树林里说话的声音停住了,接着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离开,就看到了顾清远挺拔的身姿。 他大踏步地朝自己走来,长发高束,带着几丝洒脱和利落,身着一袭竹青绣银丝长袍,腰间系一条银白色缎带,勾勒出肩宽腰细的完美身形。 阿欢下意识地就想逃,可是还没等她迈开步子,却见顾清远一把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一个用力,把自己扯进了怀里,展臂搂住她,对随后跟来的一个女子淡淡道:“我妻子来寻我了,容清远告辞。” 阿欢偷偷去打量那个女子,她一身鲜艳的大红色百褶裙,明眸皓齿,肤白唇红,身量高挑,看起来十分明艳动人。听到顾清远的话,她面上一急,快走几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清远哥……” 顾清远的修眉陡然一挑,原本平静的目光瞬间凌厉起来,他回头盯住红衣女子抓住他衣袖的手,声音有些低沉:“放手。” 那个女子愣了愣:“清远哥……” “放手!”顾清远低喝一声,他原本清贵俊秀的眉眼像是染了怒气,吓得那个女子一哆嗦,手缓缓松开了。顾清远看了她一眼,对她道:“廖姑娘,过往种种我皆不与你分说,希望日后我们再无瓜葛。”说罢揽着阿欢就走。 阿欢听到“廖姑娘”这个称呼之时,就明白她应该就是顾汶迪给她说的那个廖如意了。她一听这个名字,就想到之前在京城认识的那个廖云夕。她撇了撇嘴,一边走一边想:怎么姓廖的这一两个奇葩,都让她遇上了呢……阿欢抬头去看身侧的顾清远,只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颚绷得很紧,紧抿嘴唇,看起来好像在压抑着怒气一样。 谁料他们还没走远,就听到身后廖如意带着哭腔的声音:“她有什么好?!” 顾清远脚下一顿,把阿欢带的微微趔趄了一下。 “她在清远哥出事后的第两个月才来到永安,之前都去做什么了?名门闺秀,居然连出嫁从夫都不知道吗?!” 顾清远的目光染了微不可察的戾气,他立在原地,搂住阿欢的胳膊愈发收紧。 “清远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女方家中却毫无作为,这难道是亲家应该做的?顾伯父和清远哥之事,难保她家没有从中作梗!这样的妻子,早就犯了七出,清远哥你又何必护着她!” 阿欢咬了咬牙,想辩解什么,却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她虽然不想承认卫国公府在这件事情上的漠视,可是……毕竟是事实。 可是顾清远却冷冷地开口了,那声音像是从极地冰渊而来,卷着漫天的风雪:“廖姑娘,这是我们顾陆两家的事情,你哪里来的资本在这儿指手画脚?” 廖如意微微一怔。 “我胸襟狭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清远自问没有福气享那齐人之福,廖姑娘还是另觅良人吧!”顾清远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果然,廖如意听到这句话之后,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不过她素来要强,硬生生地把眼泪又逼了回去,狠狠地瞪了阿欢一眼之后,快步走掉了。 然后……树林边只剩下阿欢和顾清远了。 感觉气氛有点尴尬,阿欢干笑了一声,然后打破了沉默:“这姑娘挺泼辣,哈?”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这话,顾清远立刻松开揽着她的手,把她身体扳正立在自己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微带怒气道:“你之前和我摊牌时不是挺能说的么?怎么方才哑巴了?!” 阿欢一愣。 “她都说到你脸上了,你也不反击么?你现在又不是原来失忆时反应迟钝的时候,怎么还是不争气!” 看到顾清远一脸“怒其不争”的模样,阿欢有苦难言:如果你不开口,我就说她了……可是顾清远现在一看就在气头上,阿欢自然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于是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做反省状态。 顾清远看到她的模样有些气结,可是他气了一会儿之后,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挫败之意:自己和阿欢的关系已然这样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对她说教呢? 他忽然生出了一丝颓废,垂眸看了一眼阿欢,抿了抿唇扭头走掉了。 阿欢叹了一口气,快走几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清远……” 顾清远身形一顿,立在原处不言不语。 阿欢也不知自己要从何开口,于是就彼此沉默着。一段令人尴尬的静谧之后,顾清远轻声开口:“阿欢,你究竟为何而来?” 这个问题是在来的路上阿欢就想明白了的,她很快地回答:“因为你和父亲被贬是受人陷害,况且我们家……陆家在此中并没有太多的作为,所以……” “所以,你就自以为是地跑来永安,试图插手我家的事情?”顾清远平静地打断了阿欢,“你以为,我当初娶你是为了攀权附贵么?” “自然不是……” “你回去吧。”顾清远掰开阿欢拽住他的手,“你不用觉得我委屈,如果你想和离,随时可以;如果你不想和离,就继续在京城做你的国公府大小姐,我在永安生活地也很自在,如此甚好。” 他眼神明明灭灭,说完话之后,连停都不停就离开了。独留阿欢一个人在林子边的烈日下立着。 阿欢看着离开的顾清远,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未见过这样平静着发怒的他。她有些难受,他们二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第76章 阿欢回到禅房之后,芷心正在屋内绣一方帕子,看到阿欢进来了,她抬起头冲她一笑,面容清雅,“少奶奶,怎么没见海棠?” 阿欢深吸一口气,“我安排她去侍候老夫人了。” 晚膳由各个小和尚送去了顾家女眷的禅房。阿欢没有胃口,也不知顾清远去了哪里,起身准备出门走走。 她本想一个人出去,可下午被她留在房内的芷心,说什么也要跟上她:“少奶奶,夜深人静的还是小心为好,就让奴婢跟着您吧!” 阿欢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芷心,颌首同意。芷心见她同意,颇为欣喜地拿出一展桃红色四季如意纹的披风:“少奶奶,虽然白天热,可是夜晚寒气沁人,还是有备无患为好。” 阿欢依旧不置可否,任由她为自己披上披风之后,就走了出去。 夜色渐沉,她一边走,一边想事情。夜空晴朗,空气中带着山中独有的清新气息,周围风声细细,带起树叶簌簌作响。 或许是夜色太静谧,而自己太寂寥,阿欢居然想起了自己重生时,第一眼看到顾清远的情景。 一袭玉牙白绣澜边的月白长袍,长身玉立,似刀刻的清俊眉眼……他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一直是人中龙凤,金銮殿上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十七岁的探花郎,惊艳了全天下,成为大晋当仁不让的传奇。 她那时一门心思地认为他是杀害自己的凶手,甚至以为自己重生而来,就是为了更改前世的错误,远离顾清远,避免枉死的结局。 可是……如果他是真的对自己好呢? 而同顾清远相处的越来越多,再加上这一世自己并未在洞房花烛夜去世,更是为前世自己的死亡蒙上了一层神秘。 吸取了上一世的教训,她也并不是曾经的那个清高自傲的姑娘了。她已经学会了通过了解各势力的目的,来判断他们的目标。这一世她遭受了那么多无妄之灾,却最终得以化险为夷,想来重生并不是只是为了让她受苦的。顾家遭此横祸,未必没有她的原因。欠债变还,她一定要帮助顾瑀和顾清远恢复清名。而在还了顾家的债之后,今后的生活要怎么过,还是要靠自己…… 一阵凉风袭来,阿欢漫不经心地裹了裹披风,环顾四周,却陡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溜达到了凌旭峰的后山。她看了看天色,转身对芷心道:“咱们回……” 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间,风声啸啸,她的周围,空无一人。 阿欢提高了声音:“芷心!” 无人回应,唯有树叶沙沙作响。 阿欢眸色深沉,她微微抬手,就见两个黑衣男子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姑娘有何吩咐?” 阿欢看着面前的两个男子,“有派人跟着她吗?” 黑衣男子点点头,山间的风刮起了他们的长袍,黑色衣摆上一点朱红光芒一闪而过。 阿欢沉默片刻,又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她既然对芷心有了防备,又怎么可能容她单独守在自己的身边?自然是早就做好了布置。朱羽卫是皇家暗卫,她在来的时候从浔阳大长公主那里借来了四个暗卫,一个跟着海棠,一个跟着芷心,另外两个留在自己身边。 她回过神来,声音中带着无法言说的疲惫:“……把她带到这儿来吧。” 黑衣男子点头,其中一人身形迅速,几个起落就不见了他的身影,另一个却不离开:“姑娘,这一路有人跟着您。” 阿欢一想就知道是谁。她摆了摆手让黑衣人退下,稍稍扬声:“清远?” 不远处的树林窸窸窣窣,一个高挑的身影从中走出,果然是顾清远。他脸色很不好看:“你怎么知道是我?” 阿欢看着他不说话。以顾清远的脑子,方才不过是气着了,眼下一想就明白了。 阿欢也在思索,顾清远和自己仍是夫妻,他既然来了永宁寺,就没有住在别的禅房的道理。可是她却一直没在房内看到他,想来顾清远定是在附近,只是不愿出来相见。而自己夜深人静地时候四处溜达,以顾清远的为人,自然会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势必会一路跟着。 阿欢思及此处,忽然一愣:自己何时居然会考虑这么多了?她心中一片空落落的,说不上是因遗憾还是惆怅,只是觉得,前世那个清高自傲的陆欢歌,终究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顾清远看阿欢只是沉默,娇娇弱弱的身体裹在大大的披风中,只露出一张宛若莹玉的小脸,在夜色中更显光滑细腻。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就和软了:“这是朱羽卫吗?” “对。”阿欢点头,“我从外祖母那儿借来的。以防万一。” 顾清远看着她不说话,阿欢有些忐忑:“怎么了?” “你是怎么怀疑到自己芷心身上去的?” 阿欢苦笑,她岂止是怀疑芷心,甚至葵心、海棠,她都一并防着呢。当日顾家毫无防备着了别人的道,她总归是要负责任的。她声音淡然,“经历了这么多事,哪能不长点记性呢。” 她的声音响在静谧的山中,像是佛堂上玉磬的轻鸣,清脆又悦耳。他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怅然,忽然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为何我和我爹会仅因为府中死了一个丫鬟,就被贬谪了么?” 阿欢愣了愣,忽然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看到她的表情顾清远就明白了,他唇角微勾:“当日你追过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没想清楚?” 他能成为大晋开国最年轻的探花郎,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阿欢也不再隐瞒,点了点头:“当日顾府的人都被带来了永安,我还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可如果想找出问题的答案,我只能来永安。而来了永安之后,我看到了太爷爷对你的态度,忽然就茅塞顿开了。” 顾清远低低地笑了出来,“所以,你是不是不生我气了?” 他低沉的笑声在夜色中像是缠绵的丝绸,可是微微颤抖的语调泄露了他的不安。阿欢又紧了紧披风,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声音很轻很低,就像是在人的耳边呢喃:“我也有错……你也别生气了。” 像是一颗石头投入了心湖,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顾清远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他忍不住逗逗她:“阿欢,你讲讲你是怎么想明白的,我就不生气了。你要是讲不清楚,我还是生你的气。” 阿欢又不傻,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在逗自己,下意识地就瞪了他一眼。 她眼睛又大又亮,瞪人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染了娇嗔,惹得顾清远心中又是一荡。他低低地笑起来:“行了,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阿欢这才满意了,她略微一想就道:“当时我因为你说那样的话快气疯了,再加上咱俩成亲本来就不是两人心甘情愿的……” “你说什么?”顾清远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谁不是心甘情愿的了?” 阿欢又瞪了他一眼:“你别打岔!”待顾清远笑着讨了饶,她才继续说下去“虽然我那时失忆,可是你娘的态度我还是心知肚明的。还有我回到卫国公府的时候,我娘她又说了许多不客气的话,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在气头上。可是我在府中待了许多日子,自然有时间去仔细想明白,为何父亲和你会因为这一件小事就齐齐离京。” 她轻柔和缓地徐徐道来,顾清远听得很认真,“……你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父亲是本朝最年轻的阁臣,母亲的母族是平邑侯,不可能在你们出事的时候,全京没有一人为顾家说话。我本来因为此事埋怨过祖父和父亲,后来才想清楚,他们或许本来就明白,这一切,正是陛下的安排。而陛下早早地把你们送出京城,想必也要留一张王牌在手。再加上我来到了永安之后,看到了族中子弟都以你为首,太爷爷对你和父亲也没有丝毫苛责之意,所以我大胆猜测,太爷爷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情?而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危,陛下又是不是安排了暗卫守在顾家?” 顾清远笑着点头:“对。” “这就说明,当初死在咱们府中的那个丫鬟,必定同陛下想对付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那是我的丫鬟,如果说她有什么异常,我定然是她首当其冲的危害对象,所以,你才在离开京城之前,说了那样的话,目的就是把我逼走,然后你就联系了我爹和我娘,把我送去了卫国公府……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轻,顾清远听在耳中,却被重物狠狠地击中了心,他唯有叹气:“对。” “可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会来永安。我当时已经有了些猜疑,只是在芷心海棠之中不确定。当时我还只是怀疑海棠,所以安排她一直在做事,以让她在各处给我买东西为由,看看她是不是会接触别的人。两个暗卫,分别跟着芷心和海棠,两人在顾宅的时候表现都很好。而或许是因为永宁寺地处偏僻,芷心才决定把这里当成我的埋骨之地。没有算到,那个人会是芷心……”她的语气充满了满满的难过,“怀疑葵心的时候,我已经很心疼了,可是芷心、一直活泼开朗的芷心……” 顾清远看着她不说话。关于她房内的这几个大丫鬟,他也了解过,葵心心思细密,为人稳重,对于阿欢几乎是一个姐姐一样的存在;而芷心于她来说,更像是一个同龄的玩伴,相对于葵心,她们二人的感情要更好。 所以处置起来,她要更痛。 顾清远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而就在这时,方才奉命去捉拿芷心的朱羽卫回来复命:“回姑娘的话,芷心已经捉到了。” 阿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顾清远:“我们走吧。” 第77章 回到禅房之后,被五花大绑的芷心已经跪在地上了。 阿欢看着芷心,心里五味杂陈:“芷心,我自问对你不薄。” 芷心微微闭眼,抿唇不言。 阿欢基本上已经大概知道她背后之人是谁了,之前不是不曾料到,只是不敢相信那人身为宫妃,居然会因为一己私欲,能把手伸得这么长。她想听的,其实只是芷心亲口的解释而已。 阿欢心头有些发酸:“芷心,你是除了葵心之外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人,可是为何……” 芷心稍稍偏头,避开阿欢的目光,她声音微哑:“姑娘一直很宽厚,我都知道。” “那你为何背叛我?” 芷心干脆把头扭到一边了。 阿欢看着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有些烦躁,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你知道金坠儿的事情,你的败笔在哪里吗?” 芷心纹丝不动。 “金坠儿本来有一个弟弟,这是我从卫国公府中一个和她差不多同时进府的丫鬟口中得知的。可是当日她却说的是自己妹妹病重,要回去照顾妹妹。而当初顾府背负的四条人命,其中之一,也应当是金坠儿的妹妹。可是金坠儿又没有妹妹,为何当初会这么说?” 阿欢注视着芷心的表情:“这就说明,淑妃其实很早就在筹划这件事情,甚至可以断定,金坠儿是淑妃安排进府的人。” 芷心终于有了点反应:“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难理解。淑妃对母亲恨入骨髓,在府中安排几个棋子也是意料之中。祖母本就不擅长管家,而母亲执掌府中中馈却难免有疏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就连你这种府中的家生子都会背叛我,那种外面买进来的人,就算察的再清楚,又哪能事无巨细?” 阿欢没有说的是,她那天和顾清远分开之后,去找了顾汶迎。 顾汶迎倒也没拿乔,大大方方地告诉阿欢,她曾见过金坠儿和淑妃的人来往。淑妃估计是为了得到金坠儿的信任,不惜用自己的贴身大宫女来传话,本以为做得足够隐秘,却被顾汶迎无意中看到。 而金坠儿的弟弟,估计在姐姐死之前,就早早地被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顾汶迎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她是个聪明人,这么做,无非是想让阿欢看着这一次她为她提供线索的份上,记她一个人情,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其实事情到了这里,无论芷心招不招,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芷心看着沉默不语的阿欢,终于问出了一个令她十分困惑的问题:“我以为,姑娘把我带在身边,却把葵心留在京城,是因为怀疑了葵心。” 阿欢微微叹气,却什么都没回答。 在桂香的事情之后,她就已经不太信任自己的这几个丫鬟了,记忆恢复之后就一直着力于查清楚她们的背景。当初她的确怀疑过葵心,可是芷心在顾氏贬谪之后,出奇活泛的表现令她心生疑窦。果不其然,自己把她带到永安之后,芷心觉得天高皇帝远,愈发张狂,居然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和淑妃的暗线接头…… 她虽然没有对自己做出实质性的危害,可是心术既坏,已是留不得了。 阿欢看了一眼芷心,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 踏出禅房,阿欢忽然觉得甚至前世,许多说不清楚的事情,到了如今也有了一个答案。 前世在自己成亲当晚,箫景元并未闯进顾家后院,顾清远也并没有那么早就赶过来。自己的四个大丫鬟,前世只有葵心没有陪嫁,所以在酒中下毒的人,桂香、芷心都有可能。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去追究了。 自己这一世虽然依旧磕磕绊绊,可是……毕竟没有丧命。 而她和顾清远之间隔了太多的纷扰纠葛,是否存留感情都是个问题,难道要真的要“相敬如冰”地过一辈子吗? 她本在胡思乱想,忽听顾清远吩咐顾迟:“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一封信。” 顾迟很快来了,把东西放好,然后在禅房内的八仙桌上磨墨。阿欢看了看,然后对顾迟道:“我来吧。” 正在宣纸上搁镇纸的顾清远闻言看了阿欢一眼,然后冲着顾迟点点头,顾迟就退下了。 阿欢之前也经常侍墨与父亲的书房,这些事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顾清远看她磨得差不多了,然后提笔写字。 前世顾清远的字一直是享誉京城的,铁画银钩、笔力劲道。可是这一世她还从未见识过他的字……阿欢侧脸看了一眼。 顾清远稍稍提笔,手腕微顿,然后才将笔尖落在宣纸之上。 她看着顾清远的动作,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那个提笔之后手腕微顿的动作……她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可是是在哪里呢? 像是有什么念头倏的一下从脑海中掠过,可是太快了,她根本抓不住。 顾清远匆匆写了几行字,递给顾迟:“派人快马送往京城,交给榆树胡同的钱掌柜。”他说完之后,一转头就看到阿欢怔忪的神情。 他声音有些喑哑:“在想什么?” “嗯?”阿欢回过神来,看到顾清远目光灼灼,低下头掩饰道,“没什么。” 顾清远眼神微暗,可是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道:“既然已经知道顾家被贬谪的原因了,那么明天你就回京城吧。” 阿欢一愣,下一瞬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我不回去!” 顾清远没有理她:“你记不记得我的堂兄顾清迟?和我一年殿试,他高中状元的那一位。他尚在京城,如果你有什么事不方便告诉家里人,可以托他去办。他就住在榆树胡同。” 阿欢很固执:“我才不回去呢。” 顾清远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倒是也没在和她争辩,而是低声笑了笑,“那我走了,你好好歇着,明日还要早起呢。” 阿欢和顾清远分道扬镳,进了不同的禅房。她关上门,想起方才顾清远的态度,有些狐疑: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夜色已深,她放下疑惑,和衣躺在榻上。 禅房檀香的味道很浓,她闻着闻着,居然慢慢地睡着了。 · 阿欢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她眨了眨眼睛,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的事情。 她想起昨天顾清远出奇地好说话…… 她一个激灵,猛地起身,打量着周围——自己分明是在一辆马车上! 她心中一急,扬声喊道:“顾清远!” 她话音刚落,马车的帘子掀开,陆笙歌走了进来,看着阿欢笑得很不好意思:“姐,你醒啦?” 顾迟也探头进来,谄媚道:“少奶奶好呀。” 阿欢看到陆笙歌,再看看顾迟,又想起昨夜顾清远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定是他们早就合谋,要把自己送回京城! 阿欢看见这两人就心烦,她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抵着额头席地而坐。她本在低着头想事情,下垂的目光却忽然看到袖子中的一个东西。 她在自己的袖子里,发现了一个大红丝绣香囊。 这个香囊有些眼熟,她打开它,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符。 她想起来了,这是当初在顾清远为了救自己而中毒之后,她去求来的平安符。 阿欢把香囊紧紧地攥在手里,心中微微发紧。她没想到他还留着这个…… · 傍晚时分,马车在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 海棠请自己下马车,阿欢看到她胆怯的样子,倒是没说什么。兔死狐悲,海棠不知道芷心犯了什么事情,还以为不明不白地被打发了,自然会害怕。 阿欢下了马车,看到周围比来之前多了一倍的护卫们,明白这估计就是顾清远所说的,皇帝派来保护顾家的朱羽卫乔装而成。她倒也没怎么在意,只是自己琢磨要如何避开陆笙歌和顾迟回永安去。 她们一行人在镇上的客栈中安顿下来,阿欢一个人坐在房间中,把玩着那个大红丝绣香囊。 香囊中除了平安符,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阿欢熟悉的字,“榆树胡同钱掌柜”。想来他是怕阿欢忘了,才写了一张纸条以备提醒。 阿欢展开那张字条。顾清远的字真好看,是自己熟悉的那样,挺拔俊秀、笔力劲道,就像他的人一样…… 她忽然心中一动。 虽然这一世自己同顾清远的交流不多,可是前一世,自己和他可是相处了两年才成亲!他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习惯,自己应该是比他还要清楚! 方才那个那个提笔之后手腕微顿的动作,明明是他前一世才会有的。 而这样的字体,也是与他前世一般无二的。 阿欢忽然在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恐慌。她想到之前顾清远三番五次救自己于危难,她却依旧避之如蛇蝎;他在自己声名狼藉的时候去陛下那儿求来了赐婚;又想到他们二人成亲之夜,如果说他不认识自己,以他的骄傲,又怎会和她…… 更不用说在顾家贬谪之前,他就用计把自己送回了卫国公府了! 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她之前因为对顾清远的仇恨而从未想过,可是如今看来,重生的人除了自己,应该还有顾清远! 所以当初在二人第一次见面的赏花会上,自己虽然有意避开,可是他还是找到了自己;所以当初自己落湖,他才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然后当初自己惊马,他也是二话不说就去救人……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就算他不是前世的那个顾清远,可是还是存留着一部分前世的记忆? 再加上他曾经问过自己一些关于他做的莫名其妙的梦的问题,阿欢愈发确认,顾清远就算没有全部想起来,那也是恢复了大半记忆的! 第78章 当顾清远随顾老夫人礼佛归来,却在自家房间内看到阿欢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是派人把她送走了吗?! 顾迟走到顾清远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对方看着阿欢的表情就变得十分诡异。 阿欢这时已经基本确定他就是那个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人了,自然没有之前的患得患失,吩咐海棠把在井水中湃好的水果拿上来,神态自然地招呼顾清远:“来,吃樱桃。” 顾清远走到阿欢身边,神态复杂地盯着她:“你……”他想对她说一些心里话,却又难以启齿。他想问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他想问她是不是为了他才去而复返,他想问她嫁给他究竟后不后悔。 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嘱咐了一句“别凉着了”之后,就去了顾亭林那里。 阿欢看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在心中暗暗笑了:哼,要不是我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什么,还真的会被他如今的态度蒙骗过去呢。 · 顾清远其实并不同阿欢一样,是重生而来。他只是存留着对阿欢的记忆而已。而这种记忆,是在第一次见到她之后才慢慢恢复的。 那时候他做了许多的梦,梦中无一例外全是她。他们一起游湖、一起赏花、他写字她侍墨,阿欢音容笑貌仿佛近在眼前。 他每次看见阿欢都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她出事他会情不自禁地紧张万分。而他一直以为是无数个梦在作祟,一直强迫自己对她不假颜色。 可是直到他在二人成亲之前,有一晚他做了一个尤为骇人的梦。梦中她身着凤冠霞帔,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害她。 有鲜血从她口中汩汩而下,那鲜红的颜色刺痛了顾清远的眼眸。他惶然惊醒,想起梦中那幕,心像是被人用利刃划了无数道血淋漓的伤疤,疼得无以复加。 他后背的冷汗浸湿了中衣。 他终于什么都想起来了。 当初殿试三鼎甲打马游京的时候,路过之处可谓掷果盈车。而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没有接住陆欢歌的手帕,她会一直耿耿于怀。 想必在当初失忆的她看来,自己就是前世那个顾清远吧。 可是前世的他们和这一世不同,那时候他们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成亲是水到渠成之事,根本没有这一辈子这么多的波折。而这一世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鸿沟,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又哪能保证一直生活得安乐无虞? · 芷心已除,金坠儿之事也已经水落石出。其实放在别处,这种事情本不是大事,可是当初事发突然,有心之人再添油加醋地宣扬一番,导致影响极坏,百年顾家的清名几乎毁于一旦。于是皇帝看风头一过,逮到机会就把顾瑀、顾清远并之前连累的顾清迟给召回京中,一应官职皆未变动。 而顾家能够顺利重返京城,卫国公府自然出了力。在知道自己的儿女不日便随顾家返京,广陵郡主终于放下心来,对陆绍明抹着眼泪道:“阿欢真是遭了大罪了。” 陆绍明知道夫人以高龄生下小女清歌后愈发多愁善感,看她又在拿帕子拭泪,简直啼笑皆非:“阿欢和阿笙回来不是好事么?你仔细哭坏了眼睛。” 他见广陵郡主听不进去劝告,只得给她找点事情做:“你知道吗?我听父亲告知,此事乃淑妃所为。” “什么?”广陵郡主一怔,旋即大怒,“卢怡芳欺人太甚!一介宫妃,竟敢插手臣子家事!” 陆绍明看她精神上来了,立刻点头赞同:“就是嘛!” 广陵郡主急匆匆地喊丫鬟为她更衣:“我要进宫面圣!” 陆绍明没料到她说风就是雨,着实吓了一跳:“你现在去面圣作甚?此事本来是顾家和咱们家吃了亏,陛下再偏向淑妃,也要还咱们两家一个公道。若是你现在进宫去闹,咱们有理也变无理了!” 广陵郡主虽然性格不好,可是陆绍明的话她多少还是能听进去的。等气头过去了细细一琢磨,忽然叹息一声:“顾家吃了这么大的亏,陛下却只说了官复原位,并无补偿之意。再加上淑妃所出的小皇子辰,陛下这心……真是偏得没边儿了。” 陆绍明声音低了下去:“夫人慎言。此事非你我可以置喙,淑妃对你和顾家心存不满,定会找机会再发作,咱们静观其变就是。” 广陵郡主点了点头:“我去看看清歌。” · 走了半个月的路程,阿欢终于回了京城。 城门处有皇帝派来迎接他们的人,阿欢坐在马车内,顾瑀虽然已经被皇帝派人提前接去了宫中,顾清远倒是和另一个副将模样的人寒暄起来。 阿欢本没在意,那声音却越听越熟悉,她撩开帘子一看,居然是个熟人。 宁远侯之子苏衍,一袭玄色长袍骑于高头大马之上,手执红缨□□,长发一丝不苟地束于脑后,往日吊儿郎当的感觉瞬间无影无踪。他本来神色肃穆地在同顾清远交谈,可是看到阿欢从马车中探了个头,他还是冲她眨了眨眼。 阿欢微微一笑,放下帘子。 真好,还是那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 怪不得世人常说否极泰来,她之前所经历的种种灾祸,想必都是为了日后的幸福做铺垫的吧。 陆笙歌护送了姐姐这么一路,总算功德圆满,一进京他又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了。他同顾清远和苏衍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带着自己的随从往卫国公府而去。 他策马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停在阿欢马车外,扣了扣车壁:“姐,你随我回去吗?” 阿欢笑了笑道:“傻弟弟,我早就已经姓顾了,要回也是先回顾府呀。” 陆笙歌微微一怔,然后朗声笑了起来。他放心地调转马头,朝卫国公府而去。 马车内阿欢的笑容还未收,看到海棠对于方才二人的对话有些迷茫的模样,心情颇好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这丫头的性子真是难得……”她想起来自己刚刚重生的第一天,海棠就拿错了一条裙子,自己虽未追究,可是芷心还是按照规矩罚了她的月银。而兜兜转转,如今竟然是她陪自己走了那么远。 人生本就诸多变数,她已经磕磕绊绊地走了那么远,想必日后再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她了罢? 唯一未定之事,便是她同顾清远的关系。不过他既然已经有了全部的记忆,想来二人琴瑟和鸣,应该不是难事。 反正山高水长,她还有那么多时间可以陪他在侧。再不济,就是二人再次相爱一场嘛。 · 知道阿欢回京,次日永嘉公主、权玉珑、王娴之和苏徽便相约顾府来寻她。谁知四人到了顾府却扑了个空,一问门房才知道,顾家阖府都进宫面圣去了。 永嘉觉得有些丢脸:“哼,都是你们瞎着急。我要是在宫中等着,说不定会来个守株待兔呢。” 王娴之倒是无所谓:“这有什么,阿欢已经回京了,相聚之日有的是,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她催促几人,“快点走罢,你们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苏徽拉住她奇道:“你做什么去?” “我接上我弟弟,去看阿欢的妹妹去。” 权玉珑啼笑皆非:“你这么执着要当红娘,把你弟弟和阿圆凑一起啊?”也许是想到了她自己的伤心事,她摇了摇头道,“感情一事,非局中人不能勘破,你还是少操闲心吧。” 王娴之摆了摆手道:“我不就是给我弟弟找个玩伴么,哪里就能扯这么远啦?”权玉珑见她神色匆匆,也不好再拦,只得任她离开了。 王娴之走后,方才一直沉默的永嘉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若我看,娴之若是真的打着把她弟弟和阿圆扯在一起的念头,十有□□必会落空。” 她看了一眼权玉珑,对方也转过头看,二人同时明白了对方所想。可是苏徽年纪最小,看面前两人打哑谜,便央求道:“好姐姐,其中详情烦请细细告诉小妹。” 权玉珑不答反问道:“阿徽,你同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有事基本不瞒你。你知道为何我同钟晚之事么?” 苏徽点了点头。 “你知道为何我们不能在一起么?” 苏徽摇了摇头。 “我爹同我三个兄长,掌西北兵权;平邑侯乃武将,掌奉天以东兵权。若是我们两家联姻,天下兵权一半以上在握,你觉得陛下会放任此事发生?” 苏徽看了看永嘉公主,有些不敢相信方才听到了什么。 可是权玉珑并不管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同理,卫国公陆家和齐国公王家也,二者均是开国勋贵,都是跺一跺脚整个京城都要颤一颤的氏族。他们两家为何不能结亲,你明白了么?” 苏徽有些愣。 永嘉公主看了看她,叹息一声:“娴之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了,得了空就撮合她弟弟和阿圆。你寻个时间,劝劝她罢。” 第79章 阿圆番外 京郊西山有一处活水,名为镜湖。镜湖周围各种萝芷兰蘅异香馥郁,萦青缭白,水纹淡淡,衬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蒸腾多姿的蓊郁水汽弥漫,云缭烟绕,树木苍翠,令人仿佛如临仙境。 卫国公府的别院正是建在镜湖的旁边。整个别院依秀山翠峦而建,临碧波岚烟而矗,大气疏朗,院内的山水更是别具一格,再加上别院西侧的桃花林,春天开花时落英芳菲、灿若烟霞,像是一片彤云远远地飘落在西山的半山腰。如此人间殊色,更让卫国公府的别院景色名列“西山十景”。 卫国公府已经出嫁的大姑奶奶陆欢歌,带着四岁的小儿子芽芽来给外祖母贺寿。她来的不算早,等她到达福寿园正厅的时候,她的祖母陆老夫人和母亲广陵郡主已经和诸多女眷聊开了。 陆老夫人坐在上首,穿了件石青底银色祥云团花的齐膝比甲,戴着镶着鸽子蛋大小的绿□□眼石额帕,正在言笑晏晏地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夫人闲话,看见她带着儿子过来了,立刻笑眯眯地招手:“芽芽来太婆婆这里!” 芽芽看到满屋子的人,倒也没有慌乱,而是恭恭敬敬地跪拜道:“绍辰祝太婆婆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松鹤长青、春秋不老!” 他生得玉雪可爱,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来长大后隽秀英挺的模样,再加上口齿清晰,这么长串祝寿词一气儿说下来,立刻博得周围太太夫人们的赞誉一片: “顾家小公子果然有乃父风范。” “不愧是名门之后。” …… 芽芽——大名顾绍辰,虽然才四岁,可是因为开蒙早,行止礼仪已经几乎挑不出错来了。他挨个朝在座的诸位女眷一一行礼之后,才坐到了陆老夫人身边。 在座的都是京中的贵夫人,自己家中不乏纨绔子弟,对于芽芽就颇为稀罕了,忙不迭地问这问那,更有甚者,还打起了做儿女亲家的念头。 陆老夫人虽然与有荣焉,可是免不了客气谦虚一番:“芽芽还小,哪里就是你们夸的那般好了!要我说,王家的小公子才真真是不得了呢……” 陆欢歌和一干夫人寒暄完毕,在母亲广陵郡主身边落座,左右张望了一番,低声问道:“阿圆去哪儿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小女儿,广陵郡主就是一肚子气:“阿圆的主意也太大了,今天我对她说趁着老夫人做寿,随我去见见外祖母。她倒好,前脚答应的好好的,后脚趁我不注意就跑了!” 广陵郡主口中的“外祖母”是浔阳大长公主,身份尊贵,是如今除了皇上之外的皇族第一人。想起自己古灵精怪的小妹妹,陆欢歌也是啼笑皆非。她安慰母亲道:“阿圆自小聪慧,定然知道您让她见外祖母的目的,是为了让外祖母介绍宫中出来的、比较靠得住的嬷嬷来管教她。不过她既然不愿意,您就别拧着她了呗,反正她年纪还小。回头如果她那倔劲儿真的上来了,阖府都得受罪。” 广陵郡主还是气鼓鼓的:“可是我就任她成天跟着王家那小子在外面疯啊?万一真的……” 陆欢歌不以为意。她比阿圆大了整整十四岁,再加上自己的婚事也有些波折,有些事情反倒不是太担心,“我看衍之那孩子挺好,是个心中有数的,定不会让阿圆吃了亏去。还有他姐姐王娴之,她可是早就跟我定下了阿圆做王家儿媳妇的,以她的性子,不是喜欢的不行,不会这么说的。” 广陵郡主看着大女儿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难道觉得,你娘我是觉得王家会欺负阿圆,才不让阿圆亲近王家小子么?” 陆欢歌端起白瓷浮润纹茶杯,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那是因为什么?” “我看是顾清远把你护得太好了,居然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广陵郡主恨铁不成钢道,“咱们和王家同为国公府,你觉得陛下会放任两个国公府成为亲家么?” 陆欢歌瞥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劝母亲:“阿圆才五岁,还什么都不懂呢……娘您想得也太远了吧!我和娴之关系好,衍之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以阿圆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估计就是觉得脾气相投,才一起玩,哪里想得那么多?” 广陵郡主也知道这里不是说私话的好时机,只是看见大女儿,难免抱怨几句:“阿圆那丫头看着成天乐呵呵的,却什么话都埋在心里,能不让人担心么……” 这时平邑侯夫人带着两个儿媳进来了,广陵郡主及时地收了话头,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 大理寺卿的小女儿沈悦然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她已经十五岁了,因为家教严厉,平时自然从容冷静的,在看到这样的美景却还是忍不住惊叹。 她在福寿园拜过寿之后,陆老夫人就让丫鬟带她出去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和我这老婆子呆一起,别拘着了你!这园子大,你想去哪里,就让丫鬟带你去。” 三月初春,正是桃花盛放之时,她想去闻名遐迩的桃花林看一看,那丫鬟自然满口应允。 她们转过一株湖边的百年老树,桃花林就跃然眼前了。桃花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放眼望去,仿佛一大片烟霞飘落在了院子里。 一直跟在沈悦然身后的沈家丫鬟情不自禁地惊呼。 而吸引沈悦然的,却是另外的景象。 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正在桃花林边的藤架上荡秋千。她穿了件粉色的挑线六幅裙,整个人看起来娇娇柔柔的,双螺髻上簪着两朵娇嫩的桃花,衬的一张莹润如玉的小脸更是肤色胜雪。 这个小姑娘,漂亮的有些过分了…… 身为女子,容貌太过出众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沈悦然这样想着,听到身侧自己的丫鬟小声道:“姑娘,你看,这个小姑娘比刚刚那顾家小公子还好看呢。” 沈悦然看了看旁边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陆家丫鬟,轻斥道:“说什么呢,怎么这么口无遮拦。” · 王衍之熟门熟路地绕到了桃花林附近,避开周围的侍卫,三两下就翻上了墙头。正准备一跃而入的时候,恰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漫天胡说:“……我就是齐国公的小孙女。” 王衍之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陆清歌这丫头,不知道又想使什么坏呢!他躲在桃树茂密的花枝后,也不怕被发现,光明正大地听墙根。 她对面的一个丫鬟不信:“可是奴婢怎么听说,王家之字辈最小的是一个小公子啊?” 清歌面不改色地扯谎:“我从小身体不好,经高人指点,说是假做男孩养便会一生顺遂。因此旁人都以为王家之字辈最小的是个公子。因着今日要来别人府上赴宴,我才恢复了女儿打扮。”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沈姐姐,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哈……对了,我叫王衍之。” 王衍之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清歌声音虽然压低了,可是他还是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啼笑皆非。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他觑着一个空隙,从墙头上一跃而下,“阿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清歌心中咯噔一声,一抬头就看到了王衍之袖手立在不远处,一双桃花眼线条流畅,像是最柔顺的绸缎迤逦到了微微向上倾斜的眼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看他的表情,清歌就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肯定是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被人当场抓包,她有些不好意思,冲着他讨好地笑了笑,娇滴滴地喊了一声:“橙子哥哥!” 王衍之不买她的账:“是子澄哥哥!”走到她身边,却是看也不看旁边站着的人,抬手就去揉她头上的小揪揪,“几天没见你,又皮了哈?” 清歌蹙着细细的眉躲开他的手:“哎,走开,别弄乱了我的发型!” 王衍之顿了顿,虽然没再动手,可还是冷哼一声:“就你这点小伎俩,在我面前还不够看呢!” 清歌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发现两个小揪揪还是完好无缺,放下心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沈悦然对王衍之道:“大橙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刚刚认识的沈姐姐。” 王衍之仿佛刚看见周围的人一般,有些倨傲地慢慢转过身来,清贵精致的脸上写满了疏离:“哦,子澄见过沈姑娘。” 沈悦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他一身素面墨色直裰,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却在领口袖口都装饰着银色的流云纹;腰系玉带,还缀着一枚莹润如酥的玉佩。虽然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可是似雕刻般英挺清俊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还常常用眼角眉梢看人……似乎他只需要神色淡淡地站在那里,都会让你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世家公子的傲慢矜贵,扑面而来。 第80章 [大结局] 所谓面圣不过就是皇帝对顾陆两家表示慰问,赏赐了一些东西之后,彰桓帝就带着陆绍明、顾瑀、顾清远一同去了上书房,留着郑皇后招待顾陆两家的女眷。值得您收藏 对于这个对自己有偏见的皇后,阿欢着实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好在有她在,促成了自己同顾清远的婚事,这一点阿欢还是蛮高兴的。 顾夫人虽不知道郑皇后同陆家之间的龃龉,可是在京城长大的贵女,察言观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早就看出来现场气氛的尴尬。她平素虽然最讨厌虚与委蛇,可是不代表她不会,言笑晏晏地聊了几句后,顾夫人就提出“刚刚回京,府中有许多事情尚未安排,请娘娘恕罪”。 广陵郡主也顺势起身告辞。 郑皇后也早就厌倦了看到阿欢,一看到她那张狐媚脸,就想起来自己长子在她成亲后远赴边疆之事,巴不得他们赶紧走,连面子情都懒得做了:“既然这样,那本宫就不留你们了。来人,送郡主和顾夫人。” · 顾夫人虽然还是对阿欢有些许不满,可阿欢千里迢迢来到永安陪伴顾清远,其中情谊她也是看在眼里。她体谅阿欢同广陵郡主许久未见,便乘马车独自离开,给她们留了独处的时间。 阿欢同广陵郡主一同上了卫国公府的马车。两人相对而坐,却彼此无话。 阿欢心知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说一句忤逆也不为过,看到广陵郡主依旧精致的面庞,满腹的话语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广陵郡主打破了沉默: “在永安怎么样?顾家人口多,你刚去想必是适应不了……”斟酌了一会儿,广陵郡主又道,“你现在刚回京城,身子不知道怎么样,要不要喊个太医来把把脉?” 阿欢哪见到这般语无伦次的广陵郡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广陵郡主有些紧张的情绪被这一笑带走不少,嗔怪地看着阿欢:“你这孩子,笑什么?” 阿欢坐到广陵郡主身边,缓缓伸出手去挽住她的胳膊,温声道:“娘,永安一切都好……” 一路同广陵郡主叙旧,她自然随之回了卫国公府。当卫国公府的丫鬟小厮们看到许久不见的大小姐回来了,都很高兴。而最欢喜的当然要数陆老夫人和浔阳大长公主了。陆老夫人看到阿欢,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总算回来了,好孩子受苦了……” 浔阳大长公主也心疼极了:“我怎么看着阿欢瘦了呢。”阿欢看着两位老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安抚。 广陵郡主抱着已经会牙牙学语的阿圆立在旁边,看着面前这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微微勾起唇角。 真好,大家都回来了。 · 夜色渐晚,阿欢吩咐人准备马车准备回顾府之后,抱着阿圆舍不得撒手:“阿圆真的越来越可爱了,看看这软软的小脸儿!” 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看阿圆可爱,就自己生个呗!”是刚从朝廷回来的陆绍明。阿欢许久没见到陆绍明,正准备亲亲热热地撒撒娇,却见他身后居然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顾清远。 顾清远怎么来了? 阿欢同顾清远面面相觑,还是陆笙歌反应快,拉着顾清远就往里走:“姐夫,你来接我姐吗?” 顾清远朝他笑了一笑,然后就绕过她去拜见诸位长辈。阿欢没想到他会来,有些措手不及,脸上就难免挂了些许的尴尬。可顾清远笑得一派风清月朗,还在同陆老夫人寒暄:“近来有些琐事缠身,许久没有来拜见祖父祖母,是清远的不是……” 阿欢抱着阿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还是陆绍明来打了圆场:“清远和阿欢今日刚刚回京,想必也累着了,还是早点回自己府里歇着吧。” · 二人登上马车的时候天色已晚,阿欢正想吩咐车夫掉头去顾府,谁知道顾清远刚在阿欢对面坐下,突然道:“去玉带河。” 阿欢有些疑惑:“怎么了?去那儿做什么?” 顾清远只是回了她一个笑容,便抿唇不语,倚靠在车壁上合眼小憩。 他好像瘦了一些,眉眼愈发显得清晰。或许正因如此,他整个人更清俊了。阿欢坐在他的对面,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初见时他的样子。 一袭玉牙白绣澜边的月白长袍,腰束白玉带,足蹬朝云靴,面若冠玉、目似点漆,长身玉立,似刀刻的清俊眉眼让他在一片雪色梨花之中,有如神祗一般光华夺目。 …… 阿欢闭上眼睛,这短短几年的事情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闪过,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一起并肩走了这么远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 “想什么呢?”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阿欢睁开眼睛,却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顾清远坐在了自己身边。他目光灼灼,阿欢能看到他清澈明亮的瞳仁中自己的脸庞。 “在想……我们的这几年。”她话音未落,却听到车夫的声音:“少爷、少夫人,我们到了。” 顾清远冲着阿欢展颜一笑,率先跃下马车,握住阿欢的手扶她下车:“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其实马车停在这里,阿欢已经大概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了。 那是当年他们一起来过的地方。 那时候春光正好,满目山岚翠。现在的玉带河,虽然不复当时的青葱,可是河面上飘满了花瓣落叶,河岸两边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看起来别有一番浪漫气息。 阿欢不明白顾清远带自己来这儿做什么,可是她既来之则安之,任顾清远拉着自己,直到走到了玉带桥上。 顾清远松开阿欢的手,立在桥上远眺。夜晚的凉风揉揉地拂过他们的脸颊,顾清远声音沉沉响起:“阿欢,你没来永安的那会儿,我经常想,如果你真的同我和离,我虽难受,可是大抵也会放手的。” 阿欢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及此事,一时间有些错愕。顾清远稍稍偏头,眸中映着阿欢的影子和灯光,显得清辉熠熠。“可是后来你去了……阿欢,我很感动,真的。” 周围夜色静谧,喧嚣的京城似乎也已经离他们远去,唯有玉带桥下汩汩流淌的水,“河流奔涌不息,永不回头,虽然我们不会回到过去,可是我们从现在开始,好不好?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好不好?” 阿欢撞进他的目光中,那里仿佛盛着最深邃最浓郁的情感,仿佛想把她溺毙其中。他凤目微垂,目光温柔缱绻,声音低沉而悦耳:“阿欢,今后可愿随我柳下走?与你满头杨花共白首。” 阿欢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睛,“我愿意。” · 半夜时分,顾府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葵心匆匆忙忙地从朗月居内走出来,问守在门口的小丫鬟:“少爷到了没有?” 小丫鬟正抱着一只狂吠不停的狗,急得快哭了:“前门还没有消息。不过葵心姐,海棠姐去卫国公府之前把毛毛交给了我,可是毛毛不听我的啊。” 葵心叹了口气:“少夫人正值难产之际,毛毛素来通人性,想必也是着急的。不过你千万抱住了,别让它进了屋!” 顾夫人守在朗月居正厅,正焦急地踱来踱去:“折腾了得有两个时辰了罢?阿欢可受罪了……”她正在焦急,却听门外有丫鬟的声音:“少爷回来了!” 丫鬟声音未落,顾夫人就看到自家儿子顾清远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怎么样?阿欢怎么样了?” 顾夫人上前握住他的手,拉他坐下,“清远你先别着急,产婆都是一应俱全早就备好的,只是……阿欢进产房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顾清远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忽听产房内传出阿欢的一声疼痛至极的喊叫,顾清远坐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往产房里冲。 顾夫人一句“这与礼不合”还没出口,顾清远就没影了。夫人都没拦住,门口的丫鬟怎么拦得住,于是就任顾清远冲进了产房。 阿欢正疼得不知人事几何,浑身汗涔涔地,看到顾清远出现在自己眼前,她还以为自己疼出了幻觉。 直到顾清远握住她的手,她才发现这不是幻觉。 顾清远看她已经疼得整个人都微微发抖了,头发被汗打湿粘在额头上,心疼得不得了,抚上她的脸颊:“阿欢,阿欢你看看我……” 阿欢竭力向他笑了一下,紧接着就因为汹涌而来的疼痛而猛地咬住了嘴唇。太疼了,疼得她开始颠三倒四地想起来之前的事情。她想起一年前顾清远带她去了玉带桥,她想起来之前顾清远和她在永安…… 她微微睁眼,看着面前的顾清远,忽地生出一种苦尽甘来的幸福感。 青山在,人未老。 真好。 · 一声婴儿的啼哭嘹亮地响起,等在外面的顾瑀和顾夫人对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地问出来报喜的丫鬟:“大人孩子都还好吗?” 葵心首先出来报喜,满脸的喜气洋洋:“恭喜老爷,恭喜夫人,少夫人安全诞下小少爷!” 顾夫人喜极而泣,连连念了好几句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都平安就好!” 顾清远紧跟其后,抱了一个小襁褓:“爹,娘,这是芽芽。” 顾夫人把那小小的一只抱了过去,轻声劝哄:“小宝宝,我是你的祖母……” 顾清远望着那一个小小的襁褓,忽地生出一种幸福感。 这是芽芽。 是我和阿欢的孩子。 青山在,人未老。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