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踏江山》 第一章 紫衣翩跹女儿娇 “看掌!” 随着一声娇叱,一个紫衣少女左掌虚摆,右掌以“叶底藏花”之势击出,掌未至,掌风已达尺余之外,显示出这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不仅招式精妙,内力修为也已登堂入室。 这少女生得一张瓜子脸,修眉凤目,悬鼻樱唇,虽然肤色微黑,却难掩一派秀丽风姿。只是此刻她双目圆睁,樱唇轻咬,似是薄怒微嗔。但既是美人,这一番怒容同样别具风韵。 少女掌击的对象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他穿一身颇为土气的灰色半长布袍,生得手脚粗大,脸圆肚凸,一双含笑的小眼睛眯成一线,显得甚有喜感。 看到少女一掌击来,这胖青年用个“倒踩七星”的架势向后闪避,胖胖的身躯竟是比狸猫还要轻捷灵动。 胖青年闪身的同时,嘴里也没闲着,呵呵轻笑道:“黑妞呵,你掌法虽妙,却胜不得哥哥我,还是用兵器罢!” 少女冷笑道:“臭三哥休要只顾卖嘴,等你接下我这路‘截手九式’再说!” 说话间她双掌招式愈奇、出掌愈快、掌上劲力愈大,俨然已经用了全力。 那胖青年也不再一味躲闪,双掌交错以掌对掌与少女交手。 但他的招式与少女相比便显得太过朴拙粗陋,大多是随便一个跑江湖卖艺的也会耍几下的什么“天王托塔”“夜叉探海”之类的庄稼把式。 而他的掌法又不依套路,往往是东拿一招,西凑一招,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粗浅招式连缀在一起,竟化腐朽为神奇地生出无穷妙用,一招一式隐隐然恰好克制少女使出的那路峨眉正宗绝学“截手九式”。 此处是天山中的一座人迹罕至的隐秘山谷,因为四面环山隔绝寒意,因此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在谷中的一块平地上建有几间石屋,屋前几块巨石略做雕琢做成的颇具天然质朴之美的石墩上,分别做了一个形如农夫的枯瘦老者、一个双眉下垂面色冷峻的老尼和一个生着一部花白大胡子的回族老者。 “袁老哥,今天我阿凡提算是服了你啦!” 那回族老者向场中交手的一男一女看了一阵,捻着胡子向枯瘦老者笑道。 “要说武功,虽然人人都称你‘天池怪侠’袁士霄为天下第一,但在咱们老哥俩真正打上一场之前,我可是从来都不认帐的。唯有这教徒弟的功夫,我才是真真地要说一声佩服。 “你那位总舵主大弟子如今的修为怕是已堪与你我比肩,自是不必再提。而苏小子年岁尚未满二十,隐隐然竟也有了一丝大家风范。看样子要不了十年,咱们这些老家伙便要甘拜下风了。” 袁士霄素知这老友外和而内傲,虽是游戏风尘,诙谐不羁,却从未对人道过一个“服”字。今日听他向自己称服,心下也是颇为自得。 那胖青年名唤“苏三醒”,本是江南“醉八仙”掌门“醉弥陀”苏长笑的独子。十年前,苏长笑与妻子俱被恶徒所害,年仅十岁的苏三醒亦受重伤而奄奄一息。 幸而红花会两位当家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撞上此事,惊走恶徒救下苏三醒。 但苏三醒所受的是沉重内伤,常氏兄弟的“黑沙掌”从来都只善杀人而不善救人。于是他们将苏三醒送到天山请袁士霄相救。 袁士霄大耗心力救回苏三醒之后,因怜其身世,便破格收为关门弟子。 此后这十年,苏三醒展现出令袁士霄为之咋舌的武学天资与悟性,不仅将他的一身所学掏个干干净净,又依照先父所遗一部拳谱将家传武学练得出神入化,甚至已经在尝试着将二者融会贯通,隐隐然触摸到了比技击之术更上一层的“武道”。 袁士霄终是一代宗师的身份,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时哈哈一笑,摆手道:“老兄你高抬兄弟了。若说我这两个徒弟的各自的武功成就,在家洛身上我大约还有七成的功劳,另外三成是他自己的机缘;而在三醒这小子身上则恰恰相反,兄弟只敢认下三成的功劳,另外的七成则来自他家传的功夫与他本人妖孽般的天资悟性。” 一旁那老尼在听到阿凡提的话时,一张本就冷峻的脸上似又笼了一层严霜。等袁士霄这番话说完,才颜色稍霁,点头道:“三醒这孩子确是罕见的武学奇材。贫尼在徒儿身上下了十数年苦功,平日里两位施主乃至红花会的诸位当家也对她多有指点,但在三醒面前却成了常败将军,委实令人无奈。” 阿凡提这才醒悟自己方才只顾盛赞苏三醒,无形中已是得罪了这老而弥辣、心眼儿不大的老尼姑,忙赔笑道:“明因师太倒也不可代令徒妄自菲薄。若论武功,紫衣这丫头已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在年轻一代中更是出类拔萃。只是遇上苏小子这个妖孽,这才束手束脚罢了。” 此刻场中的形势已经再起变化,紫衣女郎见自己新近苦练成的这路“截手九式”仍如往日一般被对面这可恶的胖子轻描淡写地破解,终于恼羞成怒地动了兵器。她右手从腰间解下一条丈余长的银丝软鞭,左手却反握了一柄从袖中滑出的七寸犀角匕首。 苏三醒见状笑问:“黑妞,终于肯听哥哥的话,练了一件短兵器来弥补你长鞭难以自救的不足吗?” 紫衣少女顿足嗔道:“臭三哥,我已经有了名字叫做袁紫衣,不许再叫我那个。” 苏三醒哈哈大笑:“黑妞这个名字还是十年前我们相识的第一天哥哥给你取得,哪能说不要便不要?你尽可称你的袁紫衣,哥哥我却只唤你作黑妞!” 袁紫衣一张微黑的俏脸涨得通红,右手长鞭抖出十多个圈子,鞭梢缀着的一个核桃大小金色圆球绕过苏三醒的正面击打他后背的“大椎穴”。 等对方当真动了兵器,苏三醒也不敢大意,终于将压箱底的功夫拿了出来。他肥硕的身体如同醉酒般一个踉跄仆跌,却恰好避开袁紫衣鞭梢的金球,而且一闪便是丈许距离抢到袁紫衣的身前,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如剑刺向袁紫衣的眉心。 袁紫衣左手短匕上挑抹向苏三醒的手腕,右手一抖使长鞭倒卷缠向苏三醒的双腿。 苏三醒仍是醉步踉跄,身体摇摇摆摆东倒西歪。先向东一倒避开袁紫衣的鞭刀夹击;而后向西一歪,小山般的身躯向袁紫衣横撞了过去。 袁紫衣鞭刀再生变化,远近皆宜,攻守兼备。 苏三醒身躯摇摆,拳脚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每一式隐含醉态的身法招式中都妙至毫巅。 两人这一场激斗,那袁紫衣如一只翩跹紫燕纵横旋舞,轻灵曼妙;苏三醒却如一头醉熊,踉跄仆跌,憨态可掬。 斗到百余招上,苏三醒忽地喝一声:“黑妞,小心了!” 肥硕的身形一摇一晃,竟如一只没有实体的影子般从袁紫衣重重鞭影的缝隙间穿了进去,双手的十根小萝卜般白白嫩嫩的手指捏成颇为“娘气”的兰花手,分向左右轻轻拂出,指尖若有力若无力的扫过袁紫衣双腕关节的“太渊穴”。 袁紫衣只觉双腕一麻,手指不由自主地放松,两件兵器登时叮当两声落在地上。 苏三醒后退几步,得意洋洋地笑道:“黑妞,承让了。” 袁紫衣用力抖了抖酸麻的双手,见这可恶的胖子还在自己面前卖乖,当即将修眉竖起,凤目瞪圆,口中发出一声尖叫,合身扑上轮拳便打。这一次出手却是全无章法,只是将两只粉拳密如雨点般没头没脑地乱打过去。 苏三醒却被这一顿乱拳打得阵脚大乱,只能双手抱头狼狈逃窜,但速度总比袁紫衣慢了一丝,被她将两只拳头在自己又宽又厚的背上擂鼓般打得“蓬蓬”直响。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三老都不禁莞尔。阿凡提捧腹道:“苏小子在武学上悟性超绝,却怎地如此不解风情,与人家小姑娘交手,竟连放水都不懂得!” 老尼明因却冷笑道:“施主你聪明一世,却被这狡猾的小贼骗了。我那徒儿心高气傲,如果主动放水反会令她不满。而苏三醒却是先凭实力取胜,再老实挨揍以为赔罪。他若不是有这般心思手段,又如何将贫尼的徒弟骗得对他死心塌地,不惜以死相拒也不肯剃度出家受我衣钵?” 第二章 醉卧天山一梦遥 苏三醒和袁紫衣打闹得够了,遂一起来和三老见礼。 三老也便就两人方才交手所用的招式变化做了一番点评指导,其中当然以对袁紫衣的点拨为多。 三老二少正在说话之时,从山谷外走进来两男两女。 前面的一对男女都是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年纪。男子做书生装扮,相貌俊秀,眉宇间透着一股郁郁寡欢的神韵,举手投足又带着一些发号施令的威严气象;女子却做回人装扮,秀美中透出一股飒爽英气,身着黄衫,头戴一顶绣金线的小帽,帽上插一支翠色羽毛。 后面的一对男女则要年长几岁。男子着一身半旧布衫,面容方正刚毅,肩宽腿长,双手尤为粗大;女子衣饰华美,娇容秀丽,虽是眼角微生鱼纹,嘴角却总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调皮微笑。 两对男女来到三老面前,当先的一对男女先向袁士霄见礼:“弟子陈家洛(霍青桐)见过师父。” 袁士霄摆手,两人又分别向阿凡提和明因施礼,口称“师伯”。 等他们闪开后,随后的一对男女也上前来施礼道:“文泰来(骆冰)见过三位前辈。” 等来的四人施过礼后,苏三醒和袁紫衣也来与他们相见,两人一样称呼四人都叫“师哥”“师嫂”“四哥”“四嫂”。 两个女子上前一左一右拉住袁紫衣,笑着向她问了一些衣食住行的生活琐事,言语之中满是浓浓的关切之意。 另一边的袁士霄已经问起陈家洛一行的来意。 陈家洛禀道:“好教师父得知,我红花会伏在中原的探子进来传回消息,说那福康安向乾隆请了旨意,要在京师举行一次天下掌门人大会,时间便定在中秋。” 袁士霄阅尽世间沧桑,转念之间便将朝廷此举的用意猜个六七分,哂道:“那乾隆和福康安好大的胃口,竟欲借此机会网罗天下武林豪杰为己用,借他们的力量来和你们红花会为敌!” 陈家洛道:“弟子与青桐及七弟徐天宏商议之后,也觉得朝廷当是如此打算。普天下武林中人,虽多的是重义轻利的好汉,却也不乏利欲熏心之徒,若真被朝廷网罗了去,对我红花会实是一大威胁。因此弟子与会中众兄弟已经决意往中原一行,再次将京师搅他个天翻地覆,教那天下掌门人大会烟消云散。” 袁士霄鼓掌笑道:“如此最好,红花会沉寂多年,也早该有些动作,令鞑子知道虽是豹隐回疆但爪牙犹利。你这次来见为师说明此事,莫不是要请为师出山?说起来为师这把老骨头闲得太久,原也该活动活动了!” 陈家洛慌忙道:“不过是对付一个福康安,哪里用得着师父你亲自出马?弟子此次前来,只想向师父借苏师弟一用。” 袁士霄微微皱眉道:“放着你红花会这许多好汉不用,你师弟年纪轻轻,又能做些什么?” 这时骆冰凑过来笑道:“老爷子却不可太过偏心小徒弟。三醒兄弟虽是未出茅庐,但他的武功机智,我们红花会的兄弟那个不知?这一次总舵主要率领我们兄弟大举入京,需要派一员大将去做个先锋。我们这些人都是在清廷挂了号的熟面孔,行事多有不便。想来想去,也只有三醒兄弟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一旁的阿凡提也笑道:“老朋友,我知道你钟爱这个关门弟子。但小鹰已经长大,总要放出去经历风雨才能搏击长空。苏小子眼看便要满二十岁,确实应该放他出山,到江湖上历练一番了。” 袁士霄半晌无言,最后转头问苏三醒:“三儿,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苏三醒带着一脸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道:“师父,弟子近来也正要上禀,打算着去将父母之仇了结了已尽人子之责。师兄有所差遣弟子去京师,弟子料想那姓文的也该与参加那劳什子的掌门大会,恰好可以将两件事情一起办了。” 既然苏三醒提到人子之责,袁士霄自然不便再阻拦,只好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今天收拾一下应用之物,明天便随你师兄下山便了。” 苏三醒躬身领命,陈家洛四人则一起称谢。 袁紫衣听说苏三醒要出山行走江湖,而且是到京师去做如此大事,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灵动地转了几转,凑到自己师父身边赔笑道:“师父,弟子也想到江湖上闯荡一番,不知……” “不可,”明因却毫不犹豫地一口否决,“你如今武艺未成,还不到行走江湖的时候,此事休要再提!” 袁紫衣大为委屈和沮丧,但她素来敬畏师父,也不敢再求,只得瘪着嘴回到霍青桐和骆冰身边。 霍青桐见状,在她耳边低声劝慰:“好了,明因师太也是关心你才不肯轻易放你出山。再说咱们江湖儿女虽然不拘小节,但你和苏师弟一对年轻男女一起行走江湖也多有不便。等这次的事情过后,我和家洛便代你们禀明了师父和明因师太,给你们定下终身大事。有了夫妻名分之后,你们便可以大大方方地一起闯荡江湖了。” 袁紫衣面红过耳,偷偷瞥了一眼正和陈家洛、文泰来商议入京细节的苏三醒,顿足道:“谁要和他一起闯荡江湖,我自己没手没脚麽?”说罢一溜烟地跑远了。 在场众人都是武功精湛的高手,方才霍青桐话音虽低,大家却都听得清清楚楚,看着素来豪气大方不让须眉的袁紫衣罕有的露出小女儿之态,尽都莞尔。 苏三醒遥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窈窕身影,脸上笑容未变,心中却喟叹道:“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总要尽一尽心力改变一些人和事,希望这丫头会是一个好的开端罢!” 没有人知道,其实十年前那个身受重伤的孩子苏三醒早已死去。当他在袁士霄的苦心救治下醒来时,体内寄居的是一个来自异世同样唤作苏三醒的四十岁成年男子的灵魂。 这个苏三醒本是芸芸众生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出身于一个平凡县城的平凡家庭,在几所平凡的学校以平凡成绩毕业,顺理成章地得到一份平凡工作,娶了一个同样出自平凡人家的平凡妻子,生了一个在自家夫妻眼中聪明漂亮、在旁人眼中仍是平平凡凡的女儿。 若说其中唯一的不平凡之处,便是他自幼便一直在坚持修习一门据说是祖上传下却已经有几代人没有碰过的练气导引术“醉梦心经”。 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修炼,却没有使他摆脱平凡的命运变成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唯一的好处便是让他几十年身强体健百病不生,特别是在床上时威风八面,每每都能令妻子纳首称服。 只是这心法也有一个副作用,便是使他爱上杯中之物,虽然极少狂饮烂醉,却基本是每日无酒不欢。 在四十岁生日那一天,苏三醒稍稍放开酒量多喝了几杯后一觉睡去。等醒来时已经变成刚刚被袁士霄从阎王爷手中拉回来的十岁少年。 第三章 恩怨情仇一肩挑 莫名重生之后,苏三醒本以为自己是穿越时空回到了古代。 直到得知了救了自己性命的老人名唤“袁士霄”,人称“天池怪侠”,又陆续见到了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翠羽黄衫”霍青桐、“追魂夺命剑”无尘道长、“千臂如来”赵半山、“奔雷手”文泰来等对于每一个曾怀有武侠梦的人来说都耳熟能详的“名人”,他终于确定自己所在的世界应该是由历史长河分离出来的一脉支流。 在拜入袁士霄门下后,苏三醒又认识了一位与师父比邻而居的峨嵋派前辈高手明因老尼,以及明因的弟子、一个虽未落发却已取了法号“圆性”的小丫头。 “我说‘姓袁’,一则是我娘的姓,二则便是将‘圆性’两字颠倒过来。‘紫衣’,那便是缁衣芒鞋的‘缁衣’!” 苏三醒不知道日后的她在向所爱之人当面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只是想到一个妙龄少女终生与青灯古佛为伴,这未免太过凄凉。即使明因师太救了她的性命,却也不该越俎代庖替她选择这样的人生。 苏三醒前一世也是有女儿的人,对圆性自是大生怜爱之心。那圆性本也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往日也经常来袁士霄这里求教些武功法门。等这里多了一个年龄与之相若的苏三醒后,跑来的次数便更多了一些,纠缠的对象也从袁士霄换成了苏三醒。 苏三醒拿出前世带女儿的手段,三下两下便将这小丫头哄得变成了自己的小尾巴。 数载的朝夕相处之下,不知不觉间圆性年岁见长情窦初开,一缕少女情丝自然而然地系在了这个虽然其貌不扬却是陪伴自己数年、常逗自己开心的小胖子身上。 初时小丫头固是对自己的情感懵懵懂懂,而苏三醒前世走的是媒人介绍然后娶妻生子的老套路,也从未尝得恋爱滋味,同样丝毫未曾察觉这个被自己当做女儿和妹**爱的小丫头渐对自己暗生情愫。 直到圆性长到十六岁那年,明因师太准备为她正式剃度。在这一刻圆性终于明了自己的心迹,对于剃度自然生出推拒之意。 明因师太初时不明所以,到后来终于从圆性口中问出她的心事,当时勃然大怒地来袁士霄的门上找苏三醒算账。 苏三醒在听说那小丫头喜欢自己并因此而首次反对她师父的安排,不愿意落发出家时,着实惊得目瞪口呆。他自问这些年来从未以禽兽之心对这小丫头生出男女之情,但看到明因师太背后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满面含羞偷望自己的圆性,那一刻他的一颗心忽地跳了一下,旋即感觉自己对小丫头的感情之中,除了怜惜和疼爱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当时正是圆性命运转折的关口,也由不得苏三醒深思自己与这丫头的将来,当时将心一横,向明因师太承认两人已是两情相悦并求她成全。 明因师太自然气得七窍生烟,甚至顾不得袁士霄便在一旁,盛怒之下一掌向苏三醒击来,似是要拍死这个勾引自己徒弟的小子。 苏三醒知道这位老师太是峨嵋派辈分最高的长老,一身修为未见得比自己的师父弱了多少,若是闪避退让那是自己找死,当即掏出真才实学全力接招还击。 袁士霄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拉住了急得落下眼泪的圆性,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戏。 两人这一战直斗到三百招上,苏三醒虽然被逼得汗流浃背,竟是从明因师太层出不穷的峨眉绝学下硬撑了过来。 三百招一满,袁士霄终于出手将两人分开,笑眯眯的要明因师太愿赌服输。原来两位老人家早看出圆性的心事,暗中已经争论过多次。最后袁士霄以激将法逼好胜之心未泯的明因师太打了这个赌,以这三百招为限来赌圆性的未来。 明因师太虽然不满,但恪于前诺也只得接受现实。圆性既然不用出家,这法号自然不能再用,苏三醒多了一句嘴,“袁紫衣”这个在原著中临时取的假名便物归原主。 这天晚上,众人为苏三醒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送行宴。 在酒宴上,骆冰笑嘻嘻地变出一个黑漆漆的大葫芦道:“三醒,嫂子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这个葫芦的外面一层是精炼的镔铁,里面则衬了一层白银。除了用来装酒,也可以作为一件兵器。嫂子知道你这小酒鬼每日无酒不欢,所以请咱们红花会的一位高手匠师精心打造出来送你,让你在行走江湖时也日日有酒喝。” “多谢文四嫂!”苏三醒大喜,起身将那葫芦接过来,便发觉那葫芦里面是满的。既然这葫芦来历不凡,里面装得酒自然也该非同一般,他赶忙拔出葫芦口的塞子,登时便有一股浓烈馥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好酒!” 听得苏三醒这一声赞叹,骆冰喜笑颜开:“这是嫂子专程快马往银川从一个大户家中盗来的三十年陈酿,便和这葫芦一起送给你以壮行色。” 苏三醒喜动颜色,没口子地称谢不已。 骆冰摆手笑道:“先别忙着道谢,嫂子这里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给你。” 苏三醒忙道:“四嫂但请吩咐,小弟自当效劳。” 骆冰道:“你还记得那年赵三哥借了我的白马往中原去处理太极门内的一件事务罢?他回来后说在山东商家堡结识了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 袁紫衣在一旁撇嘴道:“四嫂说的可是那个唤作什么‘胡斐’的小子?这几年见到赵三哥时他没有一次不提到那小子,还说他的武功悟性都足以与我和苏三哥相提并论呢!” 骆冰拍手道:“正是这位胡兄弟了。赵三哥回来后曾说起胡兄弟很喜欢我那匹白马。我当时便埋怨他说既然胡兄弟流露出爱马之意,三哥便该立即将那白马相赠,也见得我文四娘子敬慕爱重英雄。据咱们会中的眼线报回的消息,这几年那位胡兄弟浪荡江湖,明里暗里也做了不少惩恶扬善之事,现在流落到广东一带。三醒你此次便骑了我那白马前去,找到那位胡兄弟后将马儿赠送给他,也算了结嫂子这几年的一件心事。” 苏三醒竖起大指称赞道:“万里之遥,素不相识,四嫂只凭他人片言相许,便将自家万金难求的宝马馈赠于人,如此豪情义气,实令我等须眉男儿愧杀,小弟佩服。” 在座的众人亦纷纷出言称赞骆冰,只有明因在听骆冰提到广东时,脸上神色微微一动。她忽对袁紫衣道:“紫衣,三醒明天便要上路,男儿家粗枝大叶,不要遗漏了什么东西,你去为他收拾一下行李。” 袁紫衣不知师父为何当众吩咐自己去做这件事,虽然心中愿意,脸上却很有些不好意思。 霍青桐和骆冰都是眉眼通透的机灵人,一起含笑起身道:“师太说的极是,我们也一起去帮忙。”然后便拉着袁紫衣一起走了。 等三女出门后,明因师太向苏三醒道:“三醒,你既然要去广东,是否将紫衣的大仇一起报了?” 苏三醒将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淡然道:“不劳师伯叮嘱,小侄也正有此意。紫衣既然倾心于我,她的事情便由我一肩挑了。只是望师伯永远不要对紫衣说起她的身世,就让她像现在一样快快乐乐的活着好了。” 第四章 不解术数个中妙 广东佛山镇,与河南朱仙镇、江西景德镇、湖北汉口镇并称天下四大镇。它地处水路要冲,为整个岭南地区的商品集散地,又盛行冶铸、陶瓷、纺织、药材等行业,端的是物阜民丰、市井繁华,以至又与京城、汉口、苏州合称为“天下四聚”。 在佛山镇东头的路北,有一座颇为破败但占地甚广的古庙,庙门上却高悬着一面簇新的“英雄会馆”金字牌匾,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破庙的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各处均经过改建和重新装修,入目皆是一股子透着庸俗与土豪气息的金碧辉煌。在原来的大雄宝殿内,终日昼夜不息地爆出阵阵吆五喝六之声——感情这佛门庄严圣地,已经被人改造成一间赌场。 这一天,沿着佛山镇东边的官道上慢悠悠驰来一匹白马。此马却是好生的神骏,通体洁白如雪并不见一丝杂色,头至尾长有一丈,蹄至背高约八尺,头短如兔,目圆如鸟,耳尖如狐,颈长如螳。 在宽阔的马背上,一名骑者竟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手中高举一只黑漆漆的大葫芦,时不时地将葫芦倾倒,从葫芦口中泻出一道晶亮的酒瀑,注入张开的嘴巴里,居然不会有一滴半点洒落旁处。 那白马也不用主人驾驭驱赶,径直来到英雄会馆的大门前。马上骑者似乎也知道到了地头,将葫芦口盖好后,缓缓地直起身子。 若有会家子看到这一幕,必然要立时鼓掌喝一声彩。要知那骑者先前在马背上隐约是个“铁板桥”的架势。若是借着一股猛劲儿倏地起身,那是没有半点出奇之处。但他却是慢悠悠一寸一寸地直起了身形,这份功夫便全在腰上,江湖上实在罕见。 这骑者二十岁上下年纪,身材倒也魁梧,只是肚大腰粗,面如满月,一双眼睛不大又总是眯成一线,唇边带笑,显得颇有喜感。此人非别,正是从天山而来的苏三醒。 他将骆冰送的镔铁葫芦挂在腰间,不紧不慢地从马背上溜下来,牵着缰绳走到破庙的大门前,抬头看看上面那“英雄会馆”的牌匾,口中发出“呵呵”两声不明含义的轻笑。 将白马在门侧的木桩上拴好后,苏三醒拾级而上,大门左右各立着一名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他们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眼力自是不差,看到苏三醒骑的那匹白马时,双眼都是一亮。虽然苏三醒衣着朴素,但两人仍是竭力收敛了脸上的凶相,殷勤地迎上前来抱拳道:“这位爷可是要来咱们会馆玩上几把?” 苏三醒点了点头,嘴里却是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看看再说。”然后便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摆摆地从两人之间穿过走进门去。 那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没头没脑地道:“听口音这醉鬼似是从北方来的。” 另一人则意味深长地赞叹道:“那可真是一匹好马啊……” 这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他们彼此已是心知肚明。当时一人仍留下来守门,另一人却撒开双腿向着镇中飞奔而去。 苏三醒入门后径直来到大雄宝殿,刚到大殿门口,便有一片喧嚣扑面而来。他信步入内,见偌大的殿堂内摆开十多张摆着各种赌具的大桌子,每张赌桌旁都围着一大圈人,吆喝者有之,怒骂者有之,大笑者有之,痛哭者有之,分明便是一幅众生相。 他在人群中穿行了几遭,最后停在一张赌骰子押大小的桌子前。 赌场那开宝的宝官正将骰盅摇得震天价,连声吆喝:“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喽!” 桌边的赌客纷纷下注,只有苏三醒笑嘻嘻地作壁上观。 银钱落桌之后,那宝官当即将骰盅向上一掀,大叫道:“二二三七点小!” 结果揭晓,立时便有押中的兴高采烈,押错的失落沮丧。 宝官用一个小木耙,十分干脆利落地收钱赔钱,并不见丝毫谬误。 第二局开始,苏三醒仍只站在一旁看热闹,并不跟着大家下注。但没有人发现他的双耳正微微抖动,正全力施展武学中的“听风辨位”之术,凭敏锐之极的听力捕捉骰盅内三颗骰子翻滚碰撞时发出的每一丝细微声响。 如此一连七八局过后,那宝官似有些不满地向苏三醒喝道:“这位朋友若是不玩,便请向旁边闪开一些,以免挡着其他朋友下注。” 此言一处,一些输了钱正没好气的人纷纷出言附和,几个输的多或脾气大的人已经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苏三醒却不着恼,一双小眼睛稍稍张大了一些,拱手向四周做了一个罗圈揖,赔笑道:“不好意思,小弟一时失神忘记下注,这便和大家伙儿一起玩几手。”说罢便伸手往怀中取摸索,好半晌后,居然只摸出一文铜钱,然后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呵呵干笑。 那宝官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在赌场混迹多年,见多了这种初时只是抱着玩一玩绝不深入的念头,到最后却是不自觉泥足深陷难以自拔的赌客。随后他再次举起骰盅摇晃,发出一串凌乱的“哗啦啦”声响,口中也吆喝不休,直到那骰盅“啪”的一声落在桌面上。 “我押大!” “我还是押小!” 众赌客纷纷下注,苏三醒也将那一文钱押了小。 宝官开宝,却是个四一一六点小,苏三醒那一文钱登时变成两文。 看到苏三醒摸着那枚赢来的铜钱颇有些兴奋的样子,宝官心中冷笑:“等下便教你识得厉害!” 第二局开始,苏三醒这次将两枚铜钱一起押上,结果又幸运地押中,两文钱变成四文。 第三局他在将四文钱全部押上,居然又一次押中,四文变成八文。 如此一局一局地下来,苏三醒每次都是孤注一掷地将面前越来越多的铜钱全部押上,而且每一局都能押中,那铜钱由八变十六,十六变三十二,三十二变六十四,六十四变一百二十八…… 后来那精于算计的宝官一时也算不清苏三醒那一大堆铜钱的数目,要求苏三醒去兑换了银两再来押注。 苏三醒却说自己运道正旺绝不可离开赌桌,提议说反正自己每一把都是全押,胜了翻倍输了便是一无所有,不如暂且记账到最后再结算。 宝官初时还以为苏三醒是来踢场子找麻烦的,后来见他虽然连场押中,但押来押去也只是那些铜钱,认真算一算也不过几两银子。至于其他的赌客,固然有人看到苏三醒多次押中后跟风,但也有人认为他不可能永远赢下去,故意押相反的结果,倒也没有形成一边倒的局面。如此一来,宝官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赌局继续,苏三醒仍是连押连中,前后一口气押中二十四次。 到这时那休说那宝官,便是一旁的赌客们也看出苗头,眼前这胖青年显然来者不善。 不知不觉间,这张赌桌旁的赌客们纷纷溜走,到最后已经只剩下苏三醒一人与宝官对赌。 第二十五局开始。这回宝官用出自己在赌桌上数十年练成的绝活儿。等苏三醒押了大之后,他在开宝之时以手指轻扣盅身,使盅内骰子轻轻一滚改变了点数。 苏三醒轻轻一拍桌子,一股柔和的劲力借桌子传导至骰盅底部,将那三颗骰子再翻个身,喝一声:“开大!” 骰盅揭开,宝官瞠目结舌,那三颗骰子两个五点一个六点,果然是个十六点大。 他愣了半晌后忽地变脸喝道:“小子,你可知道这是凤天南凤老爷的场子?若想在这里讨野火,却是打错了主意!” 苏三醒神色不变,摇头笑道:“原来赌场是只许人输钱却不许赢钱的。也罢,咱们这些小人物自然不敢惹威震广东的凤老爷。你将我赢的钱结算了,我这便离开可好?” “算你识相!”宝官得意洋洋,他也算不清对方的铜钱已经变成多少,便请来赌场的账房计算。 那账房拿了一张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一阵,一张脸登时变得又青又白。 宝官等了一会儿不见答案,催促道:“张先生,他到底赢了多少钱?” 那张先生弱弱地答道:“总共是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文,折合银两是三万三千五百五十余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