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渴口》
第1章 一块巧克力
春天,正月初九。
祝文颐牵着弟弟的手,走出了家门。妈妈往屋里瞅了最后一眼,锁上了门欣慰道:“好了,东西都搬完了。”
妈妈语气平静,但祝文颐还是听出来了其中夹杂的不易察觉的喜悦。她有些忐忑地抓紧了弟弟的手,然后怯生生地将目光投向了妈妈身旁的男人。
男人是妈妈的新“老公”,祝文颐以前不懂这个词的含义,有人对她解释说,这是新爸爸的意思。祝文颐有点怕爸爸,因为爸爸喝醉之后总是打妈妈。她不知道新爸爸是不是也这样。如果是的话,那她会站出来保护妈妈的,还有弟弟。
男人问祝文颐道:“手冷不冷?戴上暖一暖。”
男人把手套摘了下来,分给祝文颐和弟弟一人一只,说:“还好我一只手能装你们两个。”
弟弟松开了祝文颐,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急忙合在一块儿,钻进了温暖的手套里。男人笑了笑,将弟弟一把抱起。弟弟坐在男人的臂弯,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暖和吗,小武?”妈妈问,由于笑得开心,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根。妈妈平常最注意保养,脸上一根皱纹都看不到,可祝文颐觉得这时候的妈妈才是最美的。
祝武凯笑呵呵地说:“暖乎!”
妈妈又牵住了祝文颐的手,问:“小文呢?”
祝文颐一只手牵着妈妈,把另一只手拢在了新爸爸的手套里,小声回答:“嗯。”
妈妈笑着说:“那现在,我们一起去新家吧!”
骑行手套的质量并不是很好,可指尖还是迅速地回了暖,麻麻的,痒痒的。
真的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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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爸爸两年前事故过世,妈妈一手担着女儿一手撑着儿子,拖着一家三口艰难地撑过了两年,现在才终于遇到了能搭把手的人。
妈妈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新家有多么多么好,新家人有多么多么友善,纵使祝文颐内心忐忑得如同跷跷板一样七上八下,八分的那一头也终究是落在期待这边的。
听说有新的姐姐和弟弟,可以一块儿看动画片;听说爷爷奶奶是初中小学老师,特别有文化;听说新爸爸挺喜欢他们俩姐弟的。
才四岁的祝武凯什么都不懂,大眼睛扑闪扑闪,一只手牵着姐姐,一只手含在嘴里,看着面前的大人来来往往。
“……这是我爸妈,之前也见过了,以后一块儿喊爸妈吧……这是大哥的女儿,欸林林你跑什么跑?……二哥二嫂那边赶工,就先回去了……”
祝武凯懵懵懂懂的,就听懂了“爸妈”两个字。他下意识地紧紧捞住姐姐的手,对姐姐说:“姐姐,我们回家……”
祝文颐摸了摸祝武凯的头,说:“回不去了,这里就是新家。”
祝武凯点了点头,继续把拳头塞进嘴里,被祝文颐强行拿了出来。“不干净不卫生,拿出来。”
祝武凯听话地把手放下了。“哦。”
算上虚岁,祝文颐的年龄才刚刚迈过两位数大关,照理说是什么都不懂的。有爸爸时,她害怕爸爸突然犯难打人,整天提心吊胆;爸爸死后,家境一落千丈,飞速堕落的生活条件逼得她迅速成长,到这时候已经很会察言观色了。
她悄悄地、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两位老人,老人慈眉善目,笑容里含着很强的亲和力。
这让祝文颐想起了旧房子的邻居奶奶。邻居奶奶常常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天,椅子脚边蜷缩着一只虎皮猫,懒洋洋的。邻居奶奶每次看见她和弟弟,都要递上一颗大白兔奶糖。
这颗奶糖黏乎乎的,也不知道在邻居奶奶的手里攥了很久,都有些化了。祝武凯不欢喜吃,但祝文颐知道,这是邻居奶奶特意给他们俩买的——院子里可没有第二户小朋友,而且邻居奶奶的女儿和外孙女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过年才回来看她一眼。
她知道邻居奶奶很无聊,很喜欢他们姐弟俩。所以在妈妈没回家的时候,她总带着弟弟过去蹭饭吃。她本能地知道谁是抱持着善意的。
她那时候还不懂,邻居奶奶的无聊并不单单只是无聊,确切地说是生命到了尽头却老无所依的孤独,是空巢老人内心塌下去的那一点小小的失望,才会下意识地亲近小孩子。
这种孤独和寂寞在人类dna的传承中一脉相袭,于老年人身上尤为突出。面前的老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极了邻居奶奶。
几乎是一瞬间,祝文颐就相信这个奶奶会对自己和弟弟好的,正如邻居奶奶一样。
奶奶弯下腰问祝文颐:“要吃巧克力吗?”
所有大人只会用吃的来哄小孩子吗?可是她和弟弟还真没吃过巧克力,只听说很甜很甜。
弟弟攥着祝文颐的手摆动了几下,把她的手含在了嘴里,明显是想吃又不敢说。他每次都这样,有求于祝文颐的时候,就开始咬她。
祝文颐悄悄地看了妈妈一眼,得到妈妈首肯之后,这才代替弟弟说:“想吃!”
妈妈连忙道:“先叫人,叫奶奶。”
祝文颐愣了一下,她不乐意叫。
祝武凯又咬了她。
祝文颐还是叫不出来——她有过一个奶奶,一个人还准有两个奶奶的吗?
祝武凯看她不应声,嘴巴决定立场,立刻脆生生地叫道:“奶奶!”
祝文颐恨铁不成钢,这小崽子,邻居奶奶喂了他那么久的大白兔奶糖他也不肯去掉“邻居”两个字,现在就为了一句“巧克力”,就能抛弃原则了?
奶奶笑得更欢了,她回身叫:“林林,过来,带弟弟妹妹去拿巧克力!”
妈妈责怪祝文颐,语气有一些埋怨:“这孩子怎么不懂事,让你叫人也不叫。”
祝文颐心里可委屈了,在家里妈妈可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说话,没想到一过来新家就这样骂自己,之前还说新家的亲人都很好很好。
奶奶拦了拦,说:“跟我还不熟,难免的,不要只顾着骂孩子,你要理解他们。小文别怕,不想叫就不叫,想吃巧克力吗?”
屋子里走进来一个女孩儿,大概是应召唤而来的“林林”。
林林长得比自己略微高一点儿,穿着蕾丝裙子,比自己的好看多了,可也比自己……脏多了。
蕾丝裙摆上全是泥巴,说明主人一点儿也不讲究。
林林走了过来,瞪着眼睛看上去有点凶,说:“拿几个巧克力?”
“叫人,叫姐姐。”妈妈又嘱咐道。
奶奶说:“林林一点儿也没有做姐姐的样子,以后说不定还得小文照顾她。林林,快给弟弟妹妹一人拿五个,你可以吃三个。”
林林立刻转身走了,新爸爸拍了拍祝文颐的肩膀,说:“小文跟上,奶奶攒零食攒得可厉害,以后你就晓得了,这次机会难得,先吃了再说。”
奶奶笑了。
祝文颐下意识地牵上弟弟,跟着林林去了另一个房间。她不想继续呆在那儿,被妈妈逼着叫奶奶或者爷爷,那还不如跟着同龄人一块儿玩耍呢。
“林林,你叫什么啊?”祝文颐说。
“别叫我林林。”女孩子语气很不耐烦。
“呃……姐姐?”祝文颐说。
“不要!”林林大声地反驳了一句,然后步速加快。
祝文颐跟上林林完全没问题,但弟弟这个拖油瓶极大地限制了速度,祝文颐只能一边拽着弟弟的胳膊,一边用眼神跟着林林。
林林很快到了某个房间,驾轻就熟地爬上床,在床边立着的书柜顶头拿下来一盒东西。
“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她数完十三个巧克力,又把包装盒放回原地,这才稳稳当当地跳了下来。
“喏,你的,你的。”林林挑挑拣拣,从里头摘出了几个包装颜色不一样的留给自己,又把剩下的依次分给姐弟俩。
林林表情桀骜,分起巧克力来毫不含糊,似乎没将这稀罕糖果放在眼里。她表情总像不高兴似的,看也不看祝文颐和祝武凯。
弟弟很高兴,说:“巧克力好吃吗?”
林林飞快地答:“好吃。”
弟弟说:“一,二,三,四,五……只有五个……”
“没有多的了,再拿奶奶就要罚跪了。”林林说。
祝文颐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巧克力塞给了弟弟,说:“你现在有几个?”
弟弟眉开眼笑,掰着指头数自己有几个巧克力。在手指头依次张开的时候,巧克力又齐刷刷地掉在了地上。
祝文颐把巧克力捡了起来,说:“我帮你拿着,你来数。”
弟弟皱眉看着巧克力,半会儿之后道:“不数了,我要吃!”
祝文颐作为一个优质姐姐,自然任劳任怨地帮弟弟剥开了包装。
没想到才放进嘴里,祝武凯表情就变了。
“好吃吗?”林林问。
祝武凯犹豫了一下,说:“……好吃。”
祝文颐有些疑惑,因为祝武凯回答向来干脆利落,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对待美食从未这样犹豫。
下一秒,就听见祝武凯问她:“姐姐,巧克力是咸的吗?”
欸……?
祝文颐也没有吃过巧克力,不确定是不是有“咸巧克力”这么个说法,她回头看向林林,想向对方求证。
林林勾起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飞快地跑远了。
呃……咸巧克力?
第2章 泥巴怪林林
初九之后,冰雪渐渐化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妈妈才会选择初九带着姐弟俩“嫁”过来的吧。
融雪比下雪更冷,祝文颐手脚却比之前更暖和,因为奶奶给他们姐弟俩各送了一套保暖手套和脚套,比前几年的处境好多了。
家庭里一下子增添了四口人——爷爷奶奶、爸爸、林林,生活开始吵嚷起来,祝文颐那么喜静的一个人,却也没有觉得有多难受。
把柴米油盐揉碎了,掺在空气里,房子才会有一丝一缕的人气儿。
祝武凯融入得异常顺利,第一天晚上就已经懂得抱着奶奶的脖子,撒娇说“要跟奶奶一块儿睡”,成功收获了一箩筐宠溺的目光,还额外得到了一个真正的巧克力。
祝武凯撒娇得来的巧克力,包装跟林林捡出去的三个一模一样,含在嘴里甜得涎水直流,还得靠祝文颐给他擦嘴。
祝文颐尝过了“咸巧克力”,又见着弟弟这样开怀地笑着,很快确定了一件事情:林林在巧克力里使坏了。
具体使了什么坏她不确定,但总归是不能直接问奶奶的。向大人告状是小孩子共同的禁忌,这种约定俗成的事情祝文颐才不会做。
有什么事情就私下里解决,小孩子的事情大人是不配插手的。
祝文颐自认是个小战士,是为了保护妈妈和弟弟,才屈尊降贵住在这里的。林林算计了弟弟,那她也要找个机会算计回去。
祝文颐心里藏了这么一点事儿,眼神儿整天搁在林林身上,巴不得找个机会就往林林嘴巴里塞一大把盐巴,免得对方再往巧克力里裹。
可她根本没这个机会,因为林林太浪了。
贺家的早上,用一顿放了榨菜的白米粥热场,在林林胡乱扒完粥就撒丫子跑的背影里升华,在奶奶叉腰大喊“记得回来吃午饭”的吊嗓子里正式拉开帷幕。
这三样缺了任何一样,早晨都不完整。按照爸爸的话来说:“奶奶不骂一骂林林啊,我就总觉得没睡醒。”
祝文颐总也抓不住机会实施她伟大的报复计划,一把盐在口袋里兜了一礼拜,洒的洒,化的化,都换过三茬了,还未曾有一粒伟大的盐同胞打入敌人口腔内部。
祝文颐很是有一点郁闷,林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袭弟弟,自己却没找到时机反击,在祝文颐的斗争史上,这称得上是一笔浓墨重彩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败笔。到正月十四的时候,这已经变成了祝文颐自己的战斗,跟弟弟是否吃到咸巧克力已经没那么相关了。
林林实在是太浪,吃完早粥就飞快跑了,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又按时溜回来,重复早上的流程,再次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她每次出现身上都脏兮兮的。明明该是个小公主,却硬生生将自己作成了泥巴怪。
奶奶教训过不知道多少遍,林林还是我行我素。而奶奶最后总会妥协地叹气,似乎她也拿林林没办法。
——祝文颐看出来了,奶奶宠林林,几乎已经到了溺爱的程度。可她看不出来的是这溺爱里有多少无可奈何,又多少叹息怅惘。
长辈们通常不会这样无底线地纵容小孩子,这其中一定裹了什么不便于明说的陈年旧事,比如愧疚,比如同情。
祝文颐不敢在奶奶的锅铲底下实行打击报复,只能另找机会。
终于在某一天,她在菜园一角发现了林林。
祝文颐当机立断,一角踏进菜园,没声没息地出现在林林身后。她居高临下地围观蹲着的林林,发现林林拿着一个铲子,正在全神贯注地铲土。
林林蹲的动作很随意,蕾丝边裙摆全都掉在了地上。刚刚化过雪的土地湿得发黑,把裙边也洇得脏兮兮的。
不远处的地上摊放了一个塑料袋,几条蠕动的蚯蚓在塑料袋表面蠕动,怎么也没办法钻进土里。
“你在干什么啊?”祝文颐问。
林林没说话,也没回头看祝文颐一眼。
“林林,你在挖蚯蚓吗?”祝文颐又问。
林林回头瞪了祝文颐一眼,说:“不要叫我。”
说着,她一手拎起塑料袋的两端,一手提着铲子,走出了菜园。
她把塑料袋重新摊开在水泥地上,看着蚯蚓蠕动,然后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举起铲子铲下去,成功地把蚯蚓铲成了两截儿。
祝文颐看得心惊胆战,没想到祝武凯却乐呵呵地跑了过来,说:“你在玩什么!”
他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的,祝文颐生怕他摔了,连忙跨几步去接。
祝武凯从塑料袋上抓起一条蚯蚓,“呋呋”笑着。滑腻的青灰色软体动物在祝武凯胖乎乎的手指间挣扎,祝文颐见到这个场景,甚至都不大愿意认这个弟弟了。
“是要钓虾子吗?”祝武凯兴奋问。
大半年前的盛夏,祝文颐带着他钓了一次虾,他就心心念念,见着蚯蚓立刻就能联想到那边去。
祝文颐说:“冬天没虾,夏天钓。”
没想到林林却看着祝武凯,笑得愈发诡异了。
祝文颐看见这个笑容就慎得慌,她本能地知道,自己也许出师不利,不仅没办法报仇,还要在给弟弟找来新的祸患。
果不其然,林林接下来说道:“不钓虾子,切断之后和巧克力一块儿炒,送给你吃。”
这样说着的时候,林林手起铲落,飞快地将蚯蚓又斩成几段。几节几乎短成正方形的蚯蚓可怜巴巴地爬着,并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祝文颐很快联想到那一天的咸巧克力,在如此“生动”的展示面前几乎要吐了出来。她不信林林真的这样做了,可脑海里还是忍不住将蚯蚓和巧克力结合起来,用想象力硬生生将两样东西的特征揉捏到一起,得到一个恶心得不行的杂交品种。
祝武凯不怕蚯蚓,也喜欢吃巧克力。可林林的言行还是成功地把他吓哭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说来就来,嗓音嘹亮,像海军的小号一样。
他仰着头,面部朝天,整张脸皱成一团,鼻子一抽一抽的,造型有点像报鸣的公鸡。
祝文颐怒从中来,两手一伸就是一套降龙十八掌兼排山倒海,把原本就蹲着的林林推得坐在了地上。几秒钟之前她还怕蚯蚓怕得不得了,连带着对林林也生出一些敬畏来。
可恐惧没那么牢靠,眼见着弟弟被欺负了,祝文颐立刻把畏惧抛到脑后,她瞪着眼睛看向林林,说:“不准欺负我弟弟。”
模样瘆人,眦裂发指。
祝武凯嘹亮的嚎叫很快把妈妈吸引了过来,妈妈一见到三个小孩子聚在一块儿就头疼,小孩子的事情根本说不清对错,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何况她才刚刚进这个家不久。
妈妈问:“怎么了?小文你怎么欺负姐姐和弟弟了?”
在场三个小孩子,林林被推坐在地上,祝武凯哇哇大哭,只有祝文颐瞪着眼睛撅着嘴,像被西班牙斗士挑拨过的西班牙牛。
祝文颐指着林林,说:“她吓唬弟弟。”
她不想再给祝武凯增加心理阴影,因此说得语焉不详,根本表现不出原“吓唬”的十分之一。
这样单薄无力的说辞自然不能说服妈妈,她皱着眉头,决定从自家女儿开刀,教训道:“大家都是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能打架,不能欺负人。”
谁知林林却突然从地上抓起一把蚯蚓,也不管手里到底有几条,泄愤似的一股脑全部扔在了妈妈身上,然后爬起来飞快地跑远,连铲子也不要了。
在场三人全部愣住了,连小喇叭祝武凯也不哭了,呆呆地看着蚯蚓。
“怎么了,你们母子仨都围在这里干嘛?”奶奶适时出现,问。
祝文颐呆了呆,眼见着对方连大人都敢挑衅,顿时把“不向大人告状”的原则抛到了脑后,几乎要脱口而出:“奶奶,林林她把蚯蚓……”
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喊奶奶,没想到是为了告状。
没想到妈妈拉了拉祝文颐的手,对祝文颐使了个脸色。祝文颐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把话咽了回去:“……切成了两半。”
奶奶愣了愣,说:“这孩子,说了要爱护动物,怎么不听话,看我不训她!”
奶奶咬牙切齿,追着林林的背影去,大抵是要开启“你不想听我偏要说”*了。
祝文颐疑惑地望着妈妈,不懂妈妈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却见着妈妈用一种很怜惜的眼神望着林林跑远的方向,眼神里似乎有万语千言。
妈妈她除了爱我们……原来也是爱林林的吗?
可是,为什么呢?
第3章 想看两生厌
林林不是新爸爸的女儿,所以妈妈并没有将心比心,把林林当作亲闺女看的义务。
贺家爷爷奶奶生了三个儿子,听说老大离婚了,留下了林林这么个累赘;老二在江浙沪从商,混得不错,生了一个儿子,跟在身边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老三就是祝文颐的新爸爸了,以前也结过一次婚,但没有生育。
祝文颐从爷爷奶奶和妈妈的态度中隐隐约约察觉出来了什么:他们对待林林,有种对待瓷器一般的谨慎,好像生怕她坏了裂了一样。
虽说通过打骂来教育孩子是不对的,但小镇上都是如此,妈妈那么爱祝文颐和祝武凯,也曾经动用过暴力手段。林林比他们调皮多了,爷爷奶奶最多也只是无奈地叹气。
祝文颐并不喜欢林林。
正月十五一过,小学便要开学了。镇上统共三所小学,按户籍所在区域划分生源。贺家分在最好的学区,而祝家就住在两条街外,却属于另外一所比较乱的小学。
好在妈妈嫁给爸爸了,并且爷爷奶奶都是镇上的老教师,祝文颐才有机会跟弟弟一块儿去最好的小学读书。
这意味着,祝文颐要转学。
祝文颐跟以前的小朋友关系不错,但绝没有要好到分别就痛哭流涕的程度。对她而言,转学最讨厌的事情应该是,她跟林林同班。
林林跟她一般大,由于出生月份靠前而侥幸称姐。但她从来没有姐姐的样子,似乎对姐弟俩的到来非常不满,常常欺负祝武凯。
不知道为啥,祝武凯这小崽子格外喜欢林林,哪怕上一秒被欺负到哭,下一秒还是颠着胖嘟嘟的胳膊腿儿跟在林林后边跑。
祝武凯的临阵倒戈充其量只能算诱因,主要原因是祝文颐发现林林这个小姐姐很……阴郁。
祝文颐怀抱着鲜花与善意来到这个家,同时暗地里做好了像每一个人拔剑的准备。这样的怀揣与提防已经足够十恶不赦,也林林几乎直接把恶意摆在了明面上。
林林几乎不笑,偶尔笑出来也是因为想对祝武凯使坏,只有一边嘴角肌肉抽动,看着怪异无比。她投向祝文颐和妈妈的眼神充满戒备,似乎随时准备冲上来跟人同归于尽。
祝文颐每次经过林林都感觉阴恻恻的,担心下一秒对方就会抓一把蚯蚓扔向自己。
某一次在楼梯上狭路相逢,祝文颐要上楼,而林林正在往扶手上爬,企图滑下来。
一点也不乖,也不像女孩子。
祝文颐不愿意直接跟林林起冲突,她对林林温和地笑了一下,然后盯着林林,怕林林从扶手上滑下来的时候,脚底板会蹭到自己。
谁知林林撇了撇嘴,从扶手上爬了下来,一步一步下台阶,说:“二婚的女人都是贱人,你们在我家呆不长。”
妈妈还没嫁到贺家的时候,总是因为离婚的事情被邻居嚼口舌。祝文颐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打了隔壁大院的小孩一顿,接下来就被妈妈惩罚不准吃饭。
邻居奶奶偷偷给了祝文颐五颗奶糖,小老太脸上沟壑丛生,表情却可爱得很:“下次再有人嘴烂,小文不要动手,告诉我,我来!他们不敢打老人的。”祝文颐便含着泪笑了。
可现在没有邻居小老太了,就没有人能教训林林了吗?
祝文颐看了林林一眼,并不说话。沉默而平静地上台阶,与林林擦肩而过。
就在两人错身之后的瞬间,祝文颐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林的背影和林林的头顶,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双手——
轻轻一推。
“啊!”
林林尖叫着滚了下去,蕾丝边裙子被扶手勾带了好几次。
随着一声闷响,林林摔到了底,她晕头转脑地摸索地面,花了足足一秒才撑住地面,同时抬头回望祝文颐。
受伤了吗?流血了吗?
疑问冒了出来,祝文颐冷静而又癫狂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最后克制地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事情:“你没事吧?”
祝文颐脸上做出了担心的表情,可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她还是站在四五阶之上,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林林。
林林撑在原地,不哭也不笑,从最初受惊的尖叫之后,她便一言不发,像一根沉默的木头,亦或是一个穿着好看的洋娃娃。
“你是不是有病?”林林问。
祝文颐不回答,心想明明是林林先嘴贱的。
林林突然笑了笑,说:“这笔账你给我记好了。”
说完她动作粗鲁地爬了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公主。
祝文颐盯着林林的背影,看见对方揉了揉后脑勺,显然是疼痛发作。
祝文颐这时候才生出后怕来:万一林林受伤了,自己要怎么解释?会被赶出去,被送到福利院吗?
大人们都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要是真的被送走了,自己就不能保护妈妈和弟弟了。祝文颐心惊胆战,害怕林林对奶奶告状,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就走到自己面前,让自己离开这个家。
那几天正是临近开学的几天,大人们都以为她是不想去上学,纷纷调侃:“小文这么害怕上学啊,学校老师又不会吃了你。难道作业还没写?”
祝文颐每每摇头,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这笔账你给我记好了】,林林并不打算借助大人的力量,打算自己实施打击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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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去小学报道的那天,奶奶一边牵了一个,高兴的很。
奶奶笑呵呵的,脚步轻快地不像个小老太太,对两人道:“今后两个人就是同班同学了,要好好学习啊。”
祝文颐乖乖巧巧地“嗯”了一声,林林却维持着她一贯的熊孩子风格,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奶奶拉了拉林林的手,弯下腰问:“林林,听到没有?”
林林飞快地叽里呱啦说英语当作回应:“aihe,howareyou?i'',thankyou,andyou?i'',thanks.”
奶奶哭笑不得,牵着林林的手在她自个儿脑袋上敲了一下,说:“好好说话。”
林林干脆闭嘴了。
祝文颐却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恍然大悟:噢,原来林林叫贺林奈啊。
是的,她们住进贺家有一礼拜了,可祝文颐只知道“林林”这一个称呼,她甚至还琢磨过,林林到底是名字里有“林”字,还是根本就姓“林”。
这个千(一)古(周)之谜终于在开学的早晨,在林林拒不配合的胡言乱语里解开了。
祝文颐心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字嘛……不过nai是哪个nai?
奶奶也拿林林没办法了,只好叹了口气,转头嘱咐另一个很乖的孙女:“小文,新学校要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就跟林……就跟老师讲,奶奶都跟老师打过招呼了。”
祝文颐乖巧地点了点头,仰起头问奶奶:“奶奶,弟弟几点放学呀?”
祝武凯今年三岁半,按道理来说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了,奶奶索性直接托人把祝武凯放在了小学旁边的幼儿园里上小班,这样上下学还能一块儿接送。
不过今天第一天,两个小学生要提前去学校报道,没法跟幼儿园一块儿,所以祝武凯还在家里,等着过会儿妈妈送他过去。
“幼儿园四点放学,你们五点半。不过我已经跟幼儿园老师说好了,把弟弟放那儿放到五点半,等你们俩放学的时候一块儿拎回去。”奶奶说。
祝文颐想了想,说:“我可以自己回去,我还能带着弟弟一块儿回去。”
奶奶却笑了笑,说:“这么小就想自己回家了啊?”
祝文颐点了点头,从前读三年级的时候,她都是自己走回家的,妈妈从来没有接送过。
奶奶说:“可是奶奶也在这里上学,一个人回家会怕,小文就当送奶奶回家了。”
奶奶是小学老师,爷爷是初中老师,这一个家庭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了。
祝文颐想了想,应了一声。
林林再次冷哼。她那小小的身体里就像住了块石头,脾气又臭又硬,总要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打破气氛的事情。仿若此时,祖孙俩其乐融融,她却偏偏要用冷哼表示不屑,也不知道才十岁的她是如何把“嘲讽”这个技能练得如此出神入化的。
奶奶照例教训道:“进学校之后态度好一点。”
这个训诫理所应当再次被林林忽视。
好在(其实并不好)奶奶已经习惯了,牵着两位小朋友的手,迈入了小学校门。
奶奶教龄那么长,这几乎是第一次连奶奶都期待的开学。
奶奶牵着她俩,熟门熟路地到了四(2)班门口。
班主任连忙走了出来,对奶奶说:“贺主任您来啦,这就是新入学的孙女吧。”班主任弯下了腰,平视祝文颐道:“你叫什么名字?”
祝文颐回答:“祝文颐,文化的文,颐和园的颐。”
班主任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道:“先进去坐着吧,座位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就坐在林林姐姐旁边好不好,姐妹俩相互照应。”
祝文颐寄人篱下,纵使不喜欢也不敢多说什么,何况她还要维护一贯以来的乖巧形象,于是全部寄希望于贺林奈这个桀骜不驯的小浪蹄子能够放飞自我,勇敢说no。从不愿意坐同桌这一点来说,她们俩可是同仇敌忾的。
谁知贺林奈瞥了她一眼,然后勾了勾嘴角说:“好。”
祝文颐小算盘落空,但为了乖巧的形象,也只好干巴巴地应道:“嗯。”
“行,那林林你把小文带进去吧,我跟老师还有话讲。”奶奶吩咐道。
贺林奈和祝文颐相继走进教室,祝文颐走在前面苦着一张脸,想不通贺林奈为什么突然这么配合。
贺林奈踢了祝文颐的脚后跟一脚,说:“不想跟我坐同桌是吧,我就要膈应死你。”
祝文颐于是厌恶地皱了皱眉眉头。
第4章 恨铁不成钢
新的小学生活拉开了帷幕。
祝文颐跟着贺林奈坐在倒数第二排,找到自己座位的那一刻,祝文颐就清楚了一件事情:贺林奈肯定不是个好学生。
小学里阶级划分清楚明白,成绩好的、受老师喜欢的坐前面,偶尔□□一两个个子特别矮的、视力着实不好的、家长给老师送过礼的,剩下被搁到后头的,基本上全都是不受宠的。
贺林奈这种性格,大概就是后者吧。
贺林奈跟后几排的关系处的不错,还没坐稳就听到了音色各异的讨要作业的声音。
贺林奈不耐烦得很,直接眼刀甩过去:“没写!”
“操,那你不交了?行啊姑奶奶!”其中一个男孩子道,甚至还吹了一声口哨。
班主任立刻探进头来怒斥:“不要讲小话!”
贺林奈说:“不交,交了也没人看。交上去的寒假作业你知道都怎么办了么?”
“怎么办了?”
贺林奈冷哼一声,道:“都拿去卖了,我家旁边是个收垃圾的,纸收五毛钱一斤。我才不给班主任卖,我自己卖过去。”
“哇!”男生羡慕道:“那我也不交了,最多被打手心,那你帮我把寒假作业也给卖了呗。”
贺林奈说:“四毛钱一斤,不干拉倒。”
这勒索太明目张胆了,男生们明显犹豫了。“你凭什么少一毛?”
贺林奈坚持一句话:“不干拉倒。”还附赠了一个白眼。
男生们权衡了一下,觉得被打一顿的价值介乎于一斤四毛和一斤五毛之间,因此只能忍痛割爱道:“那算了!”
贺林奈不屑斥责道:“出息。”
目睹了这一切的祝文颐:“……”
她一脸吃瓜路人表情,又长了一张优等生乖巧腼腆的长相,自然有男生盯上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祝文颐。”
“那你作业借我抄好不好?”
祝文颐一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同学——她接触的大多是好学生,即使寒假结束来学校借作业,那也是为了校对答案,填满超纲的思考题。
祝文颐发愣的空挡,贺林奈便幽幽地说:“不想借就不借。”
男生愤慨道:“不借我也不会卖给你!”
贺林奈露出了“嘁竟然被发现了”的表情。
几乎是同时,祝文颐便脱口而出:“借!”
贺林奈诚心让自己难受,那自己为什么不能报复回去?更何况贺林奈的话让祝文颐反应过来,她不能表现出“不想借”的一面来。
男生吹了一声口哨,高兴道:“哟吼,妹妹别怕,哥哥放学之后给你买糖吃。”
“……呃,不用了,谢谢。”祝文颐沉默地坐好,梳得漂漂亮亮的小辫子垂在脑后,目视前方。
就算班主任不在教室里,她也要做一个虚心向学手背在身后的好学生。
“嘁。”贺林奈嘲讽道。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男生锲而不舍,“我叫许利军。”
“……”祝文颐无话可说,自己几秒钟前刚刚报过名姓,没想到转眼就被忘记了,可见之前并不是真心问名字,“祝文颐,文化的文,颐和园的颐。”
“哦哦好,妹妹啊,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跟哥说,哥罩你!”
“……”祝文颐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有这样不经别人同意就乱认妹妹的吗?
才短短一个小时不到,祝文颐已经开始祈祷班主任赶快给自己换个座位了。
上学之后,祝文颐和贺林奈接触更多了,祝文颐渐渐摸清楚了贺林奈在班上的定位。
基本上没人主动跟贺林奈玩,女孩子不喜欢贺林奈,因为她成绩差,而且喜欢玩蚯蚓泥巴;而不知道为什么,贺林奈也不主动跟男孩子玩,唯一有交集的,就是祝文颐已经认识过的坐在身后一排的许利军他们了。
祝文颐最开始以为贺林奈跟许利军是小团体,后来发现也不尽然。纵使贺林奈一到学校就受到了许利军他们的热切欢迎,然而据观察后者其实并不那么待见贺林奈。
祝文颐暂时还不知道原因,好在这事儿不久后也就揭露出来了,此刻便不多谈。
班主任似乎觉得定下座位之后不需要微调,于是再也没有提过换座位的事情。祝文颐急在心里也没处申诉,毕竟当时自己是答应过的。
你看,这就是处处逆来顺受的坏处了,把所有念头揣在怀里,指望着自己之外的别人替你表达出来,是不行的。
许利军挺喜欢逗弄祝文颐的,他才刚刚认下了这个妹妹。况且以小学四年级的男生情商而言,他并没有看出,祝文颐跟他不是一路人,其实根本不想搭理他。
他“妹妹”“妹妹”地叫着,每次都见着祝文颐微笑着转过头,于是膨胀而不自知,常常对祝文颐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作业借我抄、凳子往前挪一挪、老师过来了叫我、拿着这颗糖吃了。
他上课的时候揪祝文颐的头发,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拼命挤桌子,搞得祝文颐前胸都贴着课桌边了。
祝文颐心里烦的不行,许利军还挺自得其乐的——小学男生表达喜欢都是一个套路,全镇通用,都不带改的。
每天,祝文颐漂亮的辫子都要散个十次八次的,而这当然都是许利军的功劳。
祝文颐气急败坏地转头找许利军理论,许利军嘻嘻哈哈:“哎呀,不就是个辫子吗,散了我给你绑啊。”
说着他伸手就要往祝文颐头上去。
祝文颐连忙扶着自己的羊角辫向后仰:“不要!”
她转过身,听到许利军继续笑。而旁边的贺林奈则是斜着一只眼睛旁观,嘴角依旧挂着她标志性的讨人厌的笑容。
“怎么了。”祝文颐下意识问道。
贺林奈撇了撇嘴,说:“不喜欢你就说呗,不然他又来了。”
话音还没落,祝文颐的羊角辫又被扯了一下。这一次用力奇诡,某一根发丝扯到头皮,疼得尖锐又微妙。
“说不说?”贺林奈眯着眼睛,表情平淡得很,似乎在看戏一样,就连这两句话也只是对剧里恨铁不成钢的人物表达不满而已。
祝文颐并不能够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欢喜,因此忍气吞声地把凳子朝前挪了挪,以此来规避风险,保护自己的头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许利军的桌子得寸进尺,悄无声息地往前进发,又跟祝文颐的椅背相抵了。
祝文颐:“……”
“嘁!”贺林奈这次嫌弃地无比真情实感,转过头不看祝文颐了。
第5章 你是个混混
新学校的生活充满了新鲜感,祝文颐很快结识了几个新朋友,被新朋友带着,迅速摸清楚了厕所、食堂和小卖部的位置。
期间贺林奈从未特别关照过祝文颐,“姐姐”的头衔名存实亡。她跟许利军他们几个称兄道弟,打架蹦迪,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与之相对,祝文颐则是一个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乖乖女。上课时认真听讲,背挺得笔直,甚至还会回答老师提问;许利军给她传小纸条她一概不回,许利军朝前挤她,她也仅仅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
贺林奈似乎看这一点格外不爽,唯一几次主动对祝文颐说话,大意也都是“你跟许利军说一下,他脚都伸到我这边来了”。
许利军大幅侵占祝文颐的领地,此刻已经差不多是贺林奈半个同桌了。闻言,他挑衅贺林奈道:“你乱讲什么,我哪里伸脚啦。再说祝文颐都没有说什么!”
贺林奈见祝文颐不发声,也懒得出这个头,只是道:“你今天回去换双袜子吧,很臭。”
许利军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新学期刚开始,他可是穿得干干净净来学校的,贺林奈这样说是对他人格的污蔑!何况还是在他心仪的女生面前!
是的,才相处没几天许利军已经喜欢上祝文颐了。试问谁不喜欢白白净净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呢?
当然了,这也是他一直对祝文颐“动手动脚”的原因之一。
许利军立刻挥舞着拳头,拳风甚至扫到祝文颐的后脑勺上。
祝文颐立刻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前倾。
许利军动作太大,立刻引来了数学老师的注意:“许利军你干什么,在课堂上要打架,是吧?不想上我课就滚出去!”
许利军无力辩驳:“不是……”
数学老师哪管那么多,继续呵斥:“站起来滚去走廊罚站!解释个屁!”
全班视线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许利军只得红着脸站了起来。没想到命令再次追来:“出去之前把桌子跟同桌对齐,你看你都把人家祝文颐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全班突然哄堂大笑。
许利军只好默默地将桌子往回移,同时咬牙切齿对贺林奈道:“你给我小心一点!”
祝文颐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活动空间,她看了一眼贺林奈,心里琢磨着贺林奈跟许利军的关系似乎比较复杂,许利军最后那句话不像是朋友间的玩笑,倒真像是要找人来打她似的。
而贺林奈一脸吊儿郎当,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淡淡回应:“明天放学之后,三小操场见。今天我去找李哥。”
说完贺林奈瞥了祝文颐一眼,说:“看什么?没见过约架的?”
祝文颐撇过了头。
祝文颐不清楚这场约架的由来,但也知道绝对不是因为自己。虽然自己的确因此受益(许利军被老师当众训过之后收敛了许多,没有再刻意侵占过座位),但是祝文颐能感觉出来,贺林奈只是在单纯挑衅许利军而已,贺林奈甚至对祝文颐获益的事情感到不爽。
李哥是谁?为什么要约在三小的操场?贺林奈是……“混的”吗?
这些问题归根究底,其实都只是一个问题,明天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明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祝文颐一无所知。她知道的是,今天下午贺林奈没有等奶奶来接,一放学就跑了,甚至连书包都没有带。
正是因为她没有带书包,祝文颐才并没有理解到这人是在金蝉脱壳,她以为贺林奈只是上个厕所而已。
她在教室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奶奶,直到奶奶终于处理完教学事务过来,贺林奈也并没有回来。
奶奶问:“林林呢?”
祝文颐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道:“上厕所去了……咦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她一下课就去了……”
奶奶走到贺林奈座位旁边,看了看她收拾地好好的书包,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又跑了,干嘛去了都。”
祝文颐有些惊讶,说:“她不是上厕所去了吗?那她干什么去了?”
奶奶一手提起贺林奈的书包一手牵着祝文颐,说:“撒野去了,她以前就这样。小文不要跟她学,我们去接弟弟。”
祝文颐想起不久之前贺林奈说的“李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去隔壁幼儿园接弟弟的途中,奶奶断断续续跟祝文颐聊天,祝文颐从中拼凑出一些信息。
一,林林虽然生在这个家庭,但是十分不服管教,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
二,林林的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性格这样桀骜也许是因为这个。(因为奶奶说了一句“不是爸爸妈妈,就是管不住啊……唉。”)
三,弟弟和自己的到来让奶奶很高兴,至少每次接孙子孙女都不会落空,以前时不时就只能接一个小书包。
祝文颐乖乖巧巧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想到邻居奶奶。奶奶是不是就跟邻居奶奶一样,渴望着普通而又圆满的天伦之乐呢?而不是偶尔缺席偶尔迟到的林林。
祝文颐突然觉得很高兴——她之所以害怕来新家就是因为听到许多传闻,说后来的永远赶不上亲养的。现在妈妈肚子还没动静,贺林奈又不听话,说不定奶奶和爸爸都会很喜欢自己。
祝文颐和奶奶一块儿接了弟弟,弟弟正在幼儿园里吃零食,一见到姐姐和奶奶来了,忙放下咪咪虾条,飞也似的跑了出来。奶奶便牵住弟弟胖乎乎的小手,笑呵呵地跟幼儿园老师道再见。
奶奶一只手牵自己,另外一只手牵弟弟,贺林奈的书包便没手拿了,祝文颐便接了过来提在手里,换来奶奶的一声夸奖:“乖。”
弟弟口齿不清地说自己在幼儿园里学到的唐诗,把奶奶哄得高高兴兴的。奶奶一手牵一个,语气柔和地应和着,甚至还跟弟弟一块儿唱《卖报歌》。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去卖报……”
在平实而欢快的歌声里,祝文颐撇头,似乎在不远处看见了贺林奈的身影。
贺林奈叉着腰一脸凶狠,周围围着几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男生,似乎正在密谋着什么。贺林奈说了几句话,拿手比划了一个砍人的动作,周围的人便点了点头,还有人从包里拿出了一根钢管,放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旁边那个吸烟的男生,又直观感受到了贺林奈身上的“狠气”,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贺林奈真的是“混的”。
好学生通常对这种事情怀有天然的厌恶感,祝文颐也一样。她看贺林奈哪哪儿都不爽,皱了皱眉头,连书包都不愿意帮贺林奈提着了。
贺林奈突然转头,目光直直地对上了祝文颐,她冲着祝文颐笑了一下,照例只扯动了半边嘴角。她嘴唇动了几下,旁边流里流气的男生们都看了过来。
祝文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转过了头。再悄悄看过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不见了。
奶奶问:“小文怎么了?那边有什么?”
“没,”祝文颐说,“什么都没有。”
奶奶到家后不久,贺林奈便回家了。这时候的贺林奈拾掇好了身上的混混气息,似乎真的只是闲得无聊跑去哪个小河边撒野了似的。
奶奶问:“林林,你去哪了,书包还是妹妹帮你提回来的。”
贺林奈对答如流:“去河边挖蚯蚓了。”她的裙子下摆又沾了很多泥巴,为她的台词提供了可信度。
奶奶便道:“下次不要去那种地方玩,你阿姨给你洗衣服都麻烦死了。”
奶奶去做饭,客厅里只剩下了三个小孩子。贺林奈于是转向祝文颐,露出了隐藏着的一面,表情阴狠毒辣,像个真混混。
“你看到了吧?”贺林奈问。
祝文颐却反问:“你去哪里挖蚯蚓了?”
“挖来给你弟弟吃啊,”贺林奈笑了笑,意有所指。
祝武凯正在写作业,闻言仰头问两个姐姐:“吃什么吃什么,有什么好吃的?”
祝文颐说:“没什么,写你的作业!”
祝武凯嘟着嘴巴继续临摹笔画。
“不许跟奶奶说,不然我整死你弟弟!”
“你敢!”涉及到弟弟,祝文颐也狠起来了,不过到底是好学生,看上去气势不足,色厉内荏。
“那要看你敢不敢告状了。”贺林奈说完这句话也不理祝文颐了,转身就往楼上走。
祝文颐到底还是没忍住,追问了一句:“你明天真的要打架吗?”
贺林奈站在台阶上回头,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回答道:“关你屁事。”
关我屁事……的确不关我什么事。祝文颐想,决定下次再也不主动招惹贺林奈了。
第6章 祝武凯失踪
祝武凯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他扒着窗边,看见小朋友一个一个全都离开幼儿园了,只有自己和几个没有人接的还在座位上坐着。
幼儿园老师给每个人一个橘子,在dvd里放了一碟动画片叫他们看,但是祝武凯敏锐地发现,这是昨天放过的。
其他小朋友看得很认真,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便出了教室,想去找老师说明情况。
当看到操场上空无一人,老师也不知所踪的时候,祝武凯突然有了一个计划,他要自己去姐姐的学校,等姐姐下课。
他们幼儿园几乎算得上是一小的附属幼儿园了,就开在一小旁边不说,出门拐个弯就是一小的大门。每天早上,奶奶都是先把姐姐们送到学校,之后才把自己送到幼儿园的。这几步路祝武凯很熟悉了。
他想起了他同桌,一个鼻涕乱淌的同龄男生。同桌离家近,每次都是自己回家,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洋洋得意地对祝武凯说:“你看,我比你厉害吧!”
他似乎觉得,能够自己一个人回家就是很厉害的事情了。当然了,祝武凯也这么觉得。
祝武凯决定今天要勇敢一次,于是在无人目睹的情况下,悄悄摸摸地跑出了大门,心里想着:我是小男子汉啦!
可出门之后他有些犹豫了:欸,哪边走来着?
唔,面前这一条路很像曾经走过的,那就走这边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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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林奈又是一下课就跑了,这一次她早有预谋,跑的时候还给了许利军一个眼神:“你小子别忘了。”
祝文颐一把拉住她,道:“你又要跑?”
贺林奈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稍微一用力便挣脱了,道:“关你屁事。”说完了还嫌不够,叮嘱祝文颐道:“不准告诉别人,不然我弄死你弟弟!”
“你敢!”
“你敢。”贺林奈说完,一溜烟跑了。
祝文颐回头看向不需要担心被奶奶抓到、故而还在收拾书包的许利军,问:“你们今天要打架吗?”
许利军犹豫了好一会儿,给出答案:“女孩子不要瞎问。”
“……”合着贺林奈就不是女孩子了?
许利军又问:“你们俩每天一起回家啊?弟弟又是怎么回事?”
祝文颐没好气地回答:“男孩子不要瞎问。”
许利军碰了一鼻子灰,倒也真不继续问了。他把书包一背,带着一股豪情要去完成“男儿事业”。
祝文颐看着这两个空下来的座位,心里嫌弃极了,她痛恨暴力,也痛恨使用暴力的人,因为这总是让她想起她那混蛋的亲生老爹,说是学了多少多少年武术,最后全部练在了妈妈身上。
夕阳从窗外洒了进来,这才初春,连阳光也是冷冷的。祝文颐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了贺林奈的座位上,因为落差的关系,桌子上一个头,椅子上一截躯干一双手。不知道为什么,她轻蔑而又畏惧地“嗤”了一声。
奶奶今天事情比较多,全部处理完之后,祝文颐作业都写完了。见到只有祝文颐一个人,奶奶愣了愣方才问道:“林林今天又跑了?什么时候跑的?”
“一放学就跑了,书包还在这里。”祝文颐欲言又止。
出于对贺林奈的厌恶和不屑,她很想把事情都对着奶奶抖出来——好孩子也就只有这一招了。
好在一招鲜走遍天,祝文颐凭着这一技傍身,倒还活得挺如意的。
可……一想起贺林奈的恐吓,她又犹豫了。贺林奈不一定真的做得出特别过分的事情,但随便吓吓弟弟都会叫祝文颐心惊肉跳。
纠结了一番之后,祝文颐决定忍气吞声。不管怎样,她不能拿弟弟来开玩笑。
奶奶倒没要注意到她这番心里斗争,嘴里念叨了几句之后,便提着书包往幼儿园走去了。
祝文颐牵着奶奶心想:绝对不能让弟弟跟贺林奈走得太近,不然弟弟学会打架的陋习了怎么办?
可祝文颐万万没想到,到幼儿园之后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看到弟弟,而是看到了乱成一锅粥的幼儿园。
幼儿园老师火急火燎,出动了包括炒菜阿姨在内的所有人员在院子里搜寻,召唤声生生不息:“小武!”
奶奶脸色一变,问道:“怎么了?”
幼儿园老师焦急道:“我就上个厕所的功夫,小武不知道哪里去了!”
“什么!”祝文颐表现得比奶奶还焦急,她迅速地冲到幼儿园老师面前,问:“什么时候不见的,往哪里去了!”
幼儿园老师虽然觉得被一个孩子逼问有点别扭,但找人要紧,她还是回答道:“也就十分钟左右,小豪看到他出教室的。”
祝文颐急得跺脚,道:“出幼儿园了吗!”
名字叫做小豪的男孩子怯生生地道:“不知道……”
奶奶说:“才十分钟肯定跑不远,我跟一小的保安室打个招呼让他们都帮忙找找,小文你别急,肯定能找到的,啊?”
祝文颐咬着下唇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奶奶到底是在这里工作多年,有了些人脉。一听见奶奶的孙子走丢了,街坊邻居都七嘴八舌回忆起一刻钟前见到的小男孩,保安室也齐齐出动,开着校园巡视车在镇上搜寻。
祝文颐闲不住,趁着奶奶跟保安室描述弟弟长相及穿着的时候,她偷偷溜走了,决定自己去找。
这一行为跟祝武凯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她俩真是亲姐弟。
可奶奶转头瞅见乖孙女又丢了之后急得差点晕倒的事情,祝文颐是料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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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林奈身后跟了个小尾巴,周围来接她的男孩子都在哄笑。
“怎么,这是你弟弟啊?”李哥问她。
“李哥”全名李双全,是个小混混,地位乃二小一霸。昨天通过贺林奈跟一小的狠角色许利军约了一架,今天正摩拳擦掌打算大展神威。
贺林奈不知道为什么跟李双全混在一起了,而李双全并不介意贺林奈的一小学籍,反而常常给贺林奈买糖吃,捧着哄着,按照他的叫法,贺林奈是他的“马子”,即使贺林奈从来不承认。
贺林奈皱着眉头回头看向祝武凯,道:“别跟着我!”
这语气嫌弃又厌恶,放在他姐姐身上一定当场就走,可祝武凯不是祝文颐,他只是奶声奶气地叫:“姐姐。”
“谁是你姐姐!”听到这个词,贺林奈只能联想到祝文颐,但她才不是祝文颐那个软蛋,有什么不满意的她都直接说,了不起就是打一架而已。
祝武凯眨巴眨巴眼睛,看上去快要哭了,但他还是叫:“姐姐。”
李双全无奈道:“姑奶奶,你先把这小家伙解决掉,不然带个肉团子去打架,像个什么话。他这么小,我又揍不下去,还是你来吧。”
一行人停了下来,等着贺林奈“处理”祝武凯。祝武凯面对着一群人高马大的小学生竟然也不害怕,而是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李双全的旁边,仰着头叫:“你送我回家。”
李双全:“……”
祝武凯眼巴巴地望着李双全,李双全眼巴巴地望着贺林奈,贺林奈只好叹了一口气,走到祝武凯面前居高临下道:“跟我来。”
祝武凯牵着贺林奈的裙子向前走,李双全想跟过去,被后者怒斥:“站这等我,我五分钟就回来。”
“他家这么近?”
“闭嘴。”
……
五分钟后,贺林奈不出所料且一脸怒气地回来了。李双全还没开口询问,贺林奈便不耐烦道:“走,去打架!”
.
贺家乱作一团。
谁也不知道,开学才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祝武凯自己从幼儿园里跑了,祝文颐也悄悄溜了,直到晚上七点多了,两个人都没找到。
妈妈急得请假回来找孩子,爸爸也跟着一块儿找。爷爷还在跟市教育局领导一块儿吃饭,家里人便没有通知他。
说不上是谁的失误和责任,但奶奶自责得很。她工作单位讨巧,家里三个孩子上下学都是她护送的。这一下子丢了俩,还有一个撒野不回家,搞得她挫败感很重。又因为担心孩子回来了没人知道,家里必须留一个人。现在爸爸妈妈都出去找了,她只好呆在家里等。又急又使不上劲,恨不能以头抢地尔。
说句难听的,丢的是贺林奈倒还好,可一丢就把人家姓祝的两姐弟丢了……这要没找回来,愧疚感只怕真的要逼奶奶自杀谢罪了。
焦急着,贺林奈回家了。她身上还挂着彩,一踏进家门就感受到了冷清和焦急。
奶奶冲上来问:“你去哪里了!瞎跑什么啊瞎跑!”
贺林奈朝屋子里望了望,问:“三叔呢?家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奶奶叹了一口气,拍着大腿说:“小武不见了,小文为了找小武也跑出去了,到现在都没找到!”
贺林奈愣了愣,心想坏了!她打完架忘了把祝武凯那肉团子捎回来了!好在她知道祝武凯在哪里,便说:“祝武凯刚刚跟着我,我嫌他烦,把他扔在蛋糕店了。”
奶奶一愣,眼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你知道小武在哪里?快带我去!”
奶奶此刻终于找到了希望,也来不及计较贺林奈的各种不听话不懂事,先跟着贺林奈赶去那个蛋糕店。
爸爸妈妈也迅速从奶奶那里得信,三方人马都朝着那个蛋糕店进发,找到一个是一个。
可到了之后……
“我真的是把他放在这里的啊!我还给他买了一盒巧克力,让他坐在这里等我!”贺林奈解释道,这时候她也不那么无所谓了。她知道爷爷奶奶都宝贝这个孙子,三叔更是拿小肉团子当亲生儿子看的。
她不喜欢祝家母子三人,但很喜欢三叔,不愿意三叔太伤心。
可现在三叔目眦欲裂,瞪着自己道:“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贺林奈咬了咬下唇,心里委屈得不行。
我就是把他放在这里了啊,他自己乱跑我怎么知道?
第7章 谁比较阴险
祝武凯在蛋糕店里不见了,三叔在蛋糕店门前大声质问贺林奈。
你是什么时候把弟弟弄过来的、弟弟当时坐在哪里、你给弟弟买了什么……
一个一个问题砸过来,几乎算的上拷问了。贺林奈麻木而机械地回答,心里越来越难过。
不是她把祝武凯带出幼儿园的,也不是她让祝武凯跟着自己的。现在祝武凯不见了,难道全部怪自己吗?
“别怪林林了,小武他……是小武他自己不听话。”妈妈说着,语气也很沉重,明显言不由衷。
奶奶则是锤了锤自己的胸口,哭着说:“都怪我,非得今天盖完章!早点盖章就没事了!”
蛋糕店里的人全都伸着头,张望着这场闹剧。三叔几步跨到店主面前,气势汹汹道:“您在这看到过一个小孩子吗?”
店主的糕点师帽子已经歪掉了,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戒备道:“我这里很多小孩子来,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个。”店主也怕承担责任。
三叔怔怔地看着店主,吓得店主拿起厨具企图自卫。可下一秒,三叔的头重重地磕在了玻璃柜上,诚恳道:“如果您有我家孩子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
店主呆呆地看着,后知后觉地想:我的玻璃坏了没?
贺家一家人在蛋糕店里上演了一出家庭伦理大剧,随后以蛋糕店为中心四散开来,寻找弟弟。天色渐晚,一家人最后一无所获,只得集合之后回家。
每个人都是身心俱疲,心中隐隐约约浮现出最坏的可能性,却没人敢说出口。
贺林奈走在最后面,看着奶奶、三叔和那个女人全都垂头丧气,似乎失去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突然有了一个疑问:我要是丢了,会有多少人这样不遗余力地找我呢?
因为走路太多,贺林奈的小腿有些酸,脚踝处也疼得不行,每当脚掌触到地面的时候就会传来钻心的疼,也许是刚刚打架的时候扭到了。
她对祝家两姐弟的失踪无动于衷,却出于可笑的责任感和同理心陪着找了这么久,最后竟然没有人注意到她身上的伤,每个大人都只是阴着一张脸走在前面……大人们也不过如此了。
贺林奈冷哼一声,并没有打算告诉长辈们,反而自虐般地加快了步伐,紧紧跟在奶奶身后。
一行人灰心丧气地回到了家,迎接他们的是暖黄的灯光和爷爷的责怪:“你们都去哪里了,回来一个人都不在,饭也没做。”
“饭饭饭,就知道吃饭!”奶奶心情不好自然拿爷爷开刀,“你一点都不关心你孙子孙女!他们……”
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贺林奈好奇地探了探头,看到祝文颐和祝武凯好好地坐在沙发上,一人啃着一个果冻,表情天真,似乎根本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小文!小武!”妈妈惊叫出声,快步跑到了沙发前,一手揽了一个,抱着两个孩子的腰,脸埋在了两个孩子之间,几乎痛哭出声。
两个孩子的出现叫几个大人心上的石头都落了地,尤其是奶奶,心里吊着的那一口气终于顺平了,便有些头晕目眩,歪七扭八地扶着沙发坐了下去。
爸爸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这都是怎么了?”爷爷摸着脑袋,一脸莫名。
贺林奈看着面前这一幅和和美美的天伦之乐景象,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家中每一个长辈的心思都为了祝家姐弟牵动,而自己则什么都没有,收获的只有斥责和怪罪。
这不,三叔刚把事情详细地对爷爷描述了一遍,爷爷便严厉地叫了自己:“林林过来!”
贺林奈拖着一条伤腿走到爷爷面前,等着爷爷责怪。
谁知爷爷一眼看出自己走路姿势不对,问道:“你腿怎么了?”
贺林奈终于等来了关心,却发现还不如没有得好,毕竟她是斗殴致伤,也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来历。
她支支吾吾地,最终给出答案:“摔、摔了……”
“摔了?”爷爷显然不信,语调不怒自威,“那你说说,你为什么抛下弟弟自己跑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你跑去干什么了?”
贺林奈心里暗道糟糕,她跟李双全他们交好的事情爷爷奶奶并不知道,全是因为自己辛辛苦苦瞒了这么久。可祝武凯一来自己就要暴露了吗?
她的脑子迅速转动,试图找出一个最佳的说谎方式。
“我跑去挖蚯蚓,怕他摔了,就让他在那里等我……”
“结果你自己摔了?”爷爷反问。
“嗯。”贺林奈道。说谎这种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反口,不管谎言听起来多么不合常理也要咬定证言,否则什么都是空的。
爷爷拉长了嗓音“哦——”了一声,最后道:“去灵堂里跪着。”
“什么?!”贺林奈猛地抬起头。
灵堂就是一间小黑屋,并不闹鬼,也没有有毒的虫蛇,因此被贺家用来当作关禁闭反省的好去处,只有在犯了大错的时候才会被关进去。
“为什么!”贺林奈往常也被罚过,但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委屈不公平,也是第一次问原因。
爷爷表情如常:“这要你告诉我,关到你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再出来。”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看着一老一下两个倔脾气争锋相对。然而……没有人说话。
爷爷一点也不妥协,道:“还不快去?”
贺林奈恨恨地盯着爷爷看了一会儿,跺了跺脚,气冲冲地去了。这孩子倔强又记仇,还不喜欢跟人沟通,这一下只怕要恨很久。
祝文颐不明所以,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脸上一一扫过,看不出什么信息来。
爷爷叹了口气,说:“回来了就好,去做饭吧。”
这一顿饭笼罩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但一家人都很沉默,也许是因为有一个人缺席。
妈妈给弟弟的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说:“下次不要乱跑了,就在幼儿园里等奶奶,听到了没有?”又给祝文颐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道:“你也是,当时情况那么乱,跟着跑什么跑?万一找到弟弟了你又不见了,你叫奶奶怎么办?不听话!”
祝武凯眼巴巴地望着祝文颐碗里的肉,后者很快反应过来:妈妈生气了,因为妈妈夹给姐弟俩的都不是各自想吃的菜种。
因此祝文颐狠下心忽略了弟弟的眼神,飞速把肉吞了进去,扒光了碗里的饭说:“我吃饱了,我去写作业了。”
“去吧。”爸爸说。
身后传来弟弟的奶声奶气:“妈妈,我也要吃肉~肉~”
祝文颐下了饭桌,并没有回书房写作业。而是从自己的私人藏品里抓了一把巧克力和糖,悄悄地朝灵堂去了。
她问过祝武凯,贺林奈给他买了一盒巧克力,还买了几块蛋糕。都是费钱的东西,小学生也穷,她便代替她弟弟,投桃报李来了。
灵堂里乌漆抹黑,祝文颐还没走两步就撞到了门。
贺林奈立刻道:“谁!”
“……我。”祝文颐啪地打开了灯,“你为什么不开灯?”
开灯之后,祝文颐才发现贺林奈竟然真的好好生生老老实实地跪在灵位面前,而没有悄悄溜出去,甚至没有偷懒耍滑站着坐着。祝文颐觉得很惊讶。
“你来干什么?”贺林奈回头看了祝文颐一眼,又用后脑勺对着对方。她背挺得笔直,让祝文颐有一种错觉——再直一点贺林奈的腰就要被折断了。
祝文颐走到了贺林奈旁边,把手上的糖全部塞到了贺林奈的帽子里,说:“你要吃巧克力吗?”
“……”贺林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都塞我帽子里了,让我怎么吃?”
“呃,我以为你不想吃,只好硬塞给你。”祝文颐说,她低下头,注意到贺林奈小腿的淤青和脚踝的肿胀。“你真的是去打架了吗?打输了?”
贺林奈横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这句话。
“你知不知道你哪里错了?”祝文颐说。
贺林奈听见这话就来气,还以为祝文颐是故意来挑衅的。她右手握成拳,重重地锤在了祝文颐的脚背上,把祝文颐疼得尖叫起来:“你干嘛!”
“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我只知道你是来找打的。”贺林奈恶狠狠地说,说着,拳头还转着圈碾了几下。
祝文颐的脚背又疼又麻,觉得有些站不住,干脆席地而坐,就在了贺林奈的旁边,说:“你不说你错在哪里了,就不能出去,难道你要在这里跪一夜?我告诉你错在哪里了,然后你就可以去吃晚饭了。”
“我没错!”贺林奈不愿意在祝文颐面前露怯,横了对方一眼。
祝文颐解释说:“告诉爷爷他想要的答案就好了,你觉得自己是对的那就是呗。跟他们作对没好处,不如老老实实认错。”
祝文颐见贺林奈没怼回来,便知道这算是说动了一半,于是接着道:“一是打架,二是把我弟弟丢在那里不管,三是说谎。最重要的是说谎,我觉得承认这一点就差不多了。”
贺林奈斜着眼睛看祝文颐,说:“你挺会找理由啊,我还以为我是替你们俩受罚。”
祝文颐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贺林奈说的也没错。弟弟和自己做出这种事情,连妈妈都生气了,爷爷肯定也很生气。但自己跟弟弟刚刚住进来,还算不上太亲,爷爷不好惩罚,只得找个由头让贺林奈罚跪,算是杀鸡儆猴。
“呃,对不起。”祝文颐承认错误非常快,道歉起来也毫不犹豫。
可贺林奈说:“你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还是说只是顺着我的意思,给我我想要的道歉?”
祝文颐愣了愣,盯着贺林奈看了半晌,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把语言和顺从当作是武器,习惯之后反倒不太方便说真心话了。因此祝文颐没有回答,默默地站了起来,往灵堂外面走,边走边道:“反正我告诉你答案了,你要不要交卷自己决定。”
走到门口的时候,祝文颐还问:“对了,灯要不要帮你关上?”
“……要。”贺林奈从善如流。
一阵乱响之后,小小的灵堂终于回归了平静。也许是因为祝文颐来闹过一阵子,贺林奈对着灵位却平静不下来了。她之前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现在却很想吃东西。她艰难地从帽子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心想:好饿啊,要么就按照她说的,对爷爷道歉?
反正也只是说一句话而已,没错的人还是没错。
她剥开巧克力放进了嘴里,入嘴化开却是……咸的?
贺林奈呸呸呸吐出了巧克力,这把戏她对祝武凯玩过,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报在了自己身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糖纸颜色,怪不得祝文颐要关灯。
贺林奈皱着眉头,对祝文颐的印象刚刚好了一点,转瞬又跌至谷底。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祝文颐这么阴险?
第8章 绯闻骤起日
祝文颐去灵堂“指点”过贺林奈之后,便真的回自己房间写作业了,因此并不知晓后者到底有没有使用那个战术。
第二天早上一碰头,瞥见贺林奈比昨天还要诡异的走路姿势,祝文颐就知道对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倔,也不知道跪到了几点……
奶奶对此只字不提,如往常一般带着三个小孩子去上学,到了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诚惶诚恐,牵着祝武凯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又歉疚地对奶奶说:“贺老师对不住了,今后我们会加强管理的。”
奶奶摸了摸祝武凯的头,说:“这哪儿的话,是我家傻小子对不住你,劳你费心受惊了。在家里训过了,以后不会乱跑了,真是对不住!”
大人们在前面寒暄,祝文颐便转头看向贺林奈,小声道:“你跪了多久?”
她也说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大抵是在愧疚之外有一些幸灾乐祸。
贺林奈面色不太好,揉着膝盖说:“十点,跪完就去洗澡睡觉了,连饭都没吃。”
“吃点巧克力垫肚子。”祝文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巧克力递过去。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贺林奈眼神都要喷火:“你阴我是吧?你叫你弟弟等着!掺了蚯蚓的巧克力我还有一大盒!吃不死他!”
祝文颐却笑了笑,道:“喂,你根本没往巧克力里掺过蚯蚓吧?”
“……”贺林奈没好气地说:“难道你掺了?”
这话就相当于坦白了。
“那你猜我昨天掺没掺?”祝文颐说。
贺林奈气得要打人,手都伸到一半了,被奶奶瞪了回来:“林林,你要干什么?”
贺林奈连忙收回了手,说:“没什么。”
两个小女孩之间的闹腾并没有引起奶奶足够的注意。奶奶牵着祝文颐(贺林奈不愿意被奶奶牵,自行挣脱了),慢悠悠地走进了一小。
朝阳慢慢地攀爬上天顶,是一日之始。
祝文颐和贺林奈一同走进教室,还没坐到座位上,祝文颐就注意到右脸颊肿成一个馒头的许利军。
贺林奈适时地冷哼了一声,祝文颐恍惚回忆起昨天晚上,她问贺林奈是不是打输了,贺林奈也是这样的一声冷哼。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贺林奈伤了脚,许利军伤了脸,从受伤的部位和浮肿的程度来看,贺林奈还真算不上“输”。
祝文颐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坐在了座位上,一坐下就被许利军猛地朝前挤。许利军喜欢侵占地盘,但也绝对没有过这样带攻击性的时候。祝文颐回头,看见许利军一脸怒气道:“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祝文颐才发现自己嘴角上翘,于是连忙整理表情,做出一个严肃紧绷的样子说:“我真没笑。”
许利军顶着猪头脸切了一声,又不好意思真的跟自己喜欢的女孩儿较劲,只得斜着伸脚用力蹬贺林奈的椅子,道:“都怪你!”
贺林奈道:“切,关我屁事,李双全把你打成仓鼠了,这你也要找我麻烦吗?”
“……”许利军嚷道:“要不是你踹我……踹我那儿,我能被李双全抓住吗?”
祝文颐好像听出了一点门路,本来想笑来着,但是看了看许利军的表情到底忍住了,岔开话题问道:“李双全是谁?”
贺林奈没说话,一只脚折起来,膝盖靠在桌沿上。而许利军则立刻揭底:“贺林奈男朋友呗。”
贺林奈突然站了起来,拎起书包就往许利军桌子上砸。
“轰!”
桌子被踹地往旁边滑行了一段距离,许利军桌子上的东西也都掉了下去。这样的挑衅太折面子了,许利军也梗着脖子站了起来,瞪着眼睛说:“你要搞事情?”
班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这两个人的脾性大家也都知道,于是都停下聊天看着这边,教室里一下子静的能听见呼吸声。
贺林奈扬了扬下巴,眼神锋利又决绝,道:“老子没有男朋友,谁造谣老子搞谁。”
许利军肿了半张脸,看上去有点滑稽,比起贺林奈自然弱了几分气场。他瞪着眼睛跟贺林奈怼了一会儿,最终败下阵来,翻了个白眼道:“不是就直接说,摔书包干什么,我以为你们处对象呢嘛。”
贺林奈说:“下次再说搞死你!”
“找李双全搞死我?”许利军喃喃自语。
贺林奈当即挽起了袖子,摆出一副要干架的表情,说:“单挑谁怕谁?”
班主任刚刚走进教室便目睹这一闹剧,声音响起来:“许利军,你的桌子怎么了?诶不对,你脸怎么了?”
这一看就是斗殴负伤的脸,班主任皱了皱眉,语气严厉了一些:“你给我出来。”
许利军不情不愿地越过贺林奈,小声嘀咕:“你哪次打架不是找李双全帮忙?”然后加快步速,仗着贺林奈不敢在班主任面前动粗,逃到了安全区域。
贺林奈不情不愿地看着许利军走出教室,犹觉得不痛快,一脚揣在了许利军的桌子上,把桌子踹得更远、更歪七扭八了,橡皮泥和字典都从桌肚子里飞了出来。
这样的鞭尸行为才让贺林奈稍微舒坦了一点,她悠哉游哉地坐下,完全不像发泄过的样子,面上带着安静而又浅浅的微笑。
祝文颐看了看贺林奈,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空荡荡的位置,犹豫了一下,把许利军的桌子挪回来放好,又把地上掉的零零散散的东西全部捡起来。
祝文颐做这些的时候,贺林奈一直以一种非常疏离的眼神看着。终于祝文颐觉得有些不舒坦了,于是问道:“怎么了?”
贺林奈说:“你想当许利军女朋友吗?”
祝文颐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她说:“当然没有!你不要瞎说!”
贺林奈自己差点为了这事跟许利军吵起来,现在又拿这种话来说别人,要不要脸啊……祝文颐当时是这样想的。
“可别人都这么以为。”贺林奈顿了顿,接着说:“就像我的情况一样。”
祝文颐一愣,下意识回头,看见许利军的同桌用一种非常暧昧的眼神看着自己,流里流气道:“大嫂你好啊!大嫂过早了吗!”
“……”祝文颐说:“谁是你大嫂!”
可惜这辩解十分无力,尤其是在对方已经认定了某些事情的情况下。
祝文颐只得气呼呼地放弃沟通,赌气坐下去。好巧不巧,隔壁贺林奈还幸灾乐祸又同病相怜地补了一句:“看,我说吧。”
祝文颐干巴巴地回击:“我跟他说清楚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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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情,真的只要说清楚就可以了吗?
从许利军听见桌子是祝文颐替他整理之后露出的欣喜表情来看,并不是这样的;从许利军之后无数献殷勤的表现来看,更怕不是这样。
在同桌的影响下,许利军似乎也认为祝文颐对自己有意,每天持之以恒孜孜不倦地调戏祝文颐。
祝文颐站起来回答问题之后将要坐下的一瞬间,把凳子猛地往后拉;在祝文颐后背贴“我是猪”的小纸条;被罚站到走廊,悄悄溜走买回一罐饮料,美其名曰“送给你”;在同伙开两个人玩笑的时候“淡然”笑笑并不反驳……
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归令人恼火得很。祝文颐也曾真真假假地冲许利军发过火,可人家许利军的脸皮不知道在哪里修炼过一样,百毒不侵,面对枪言弹语自是不动如山,全当没听到。
祝文颐解释,大家都觉得是欲盖弥彰,当真是百口莫辩;祝文颐不解释,这谣言也就成了既定的“事实”。
后来某一次班主任在教室里教育不要早恋的时候,全班唰地把目光集中在了祝文颐和许利军身上。班主任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祝文颐太乖了不可能谈恋爱,随手就把锅扣到了贺林奈身上:“贺林奈,下课之后到我办公室来。”
贺林奈一愣,愣完瞪了祝文颐一眼。
那时候祝文颐就知道,自己那句话的确是说早了。
可是,她哪儿知道会这样子呢?
第9章 对我哭什么
贺家一家人,爷爷是初中老师,周六上课周日休息;奶奶是小学老师,周末都休息;而爸爸妈妈开了个小餐馆,周末正是忙的时候,爷爷奶奶偶尔也过去搭把手。
在家里没长辈的时候,祝文颐便承担起长姐如母的责任,负责照顾祝武凯,并督促祝武凯写作业。你问贺林奈?贺林奈一放假就跑得没影了,连奶奶都不一定找得着她,更别提让她帮着照顾小孩子。
贺林奈不在也好,只要这个酷酷的小姐姐在视线范围内,祝武凯铁定写不进去作业,只想跟在贺林奈身后乱跑。他跑得又慢,一旦跟丢了人就嚎啕大哭,实在是恼人的很。
祝武凯喜欢睡懒觉,这一天他起床的时候,祝文颐已经煮好鸡蛋了,正从橱柜里拿碗出来装糖。
看见祝武凯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样子,祝文颐心中的慈爱都要漫出来了。“刷牙洗脸来吃饭,谁让你昨天睡那么晚。”
小孩子精力十足,就算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晚,但只要刷个牙的时间,精力条立刻回复满格。
祝文颐盯着祝武凯吃下去一整个鸡蛋,一颗老母鸡的心才终于放下了。她检查大门,同时叮嘱祝武凯:“姐姐去洗衣服了,谁敲门都不要开,听到没有?”
祝武凯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用力地眨了眨,说:“好。”
祝文颐便安心地去卫生间,把全家人换下来的所有衣服都丢进洗衣机。等盆里只剩下贺林奈沾了泥巴的裙子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久,最后另外接了一盆水,把贺林奈的裙子泡进去了。
然而对小孩的叮嘱向来不具备什么效力。
祝文颐擦着手上的水珠走向客厅,同时扬声道:“小武,鸡蛋吃完了没有?”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大门敞开着,屋子里站着几个人。祝文颐皱了皱眉头,急忙向前走了几步,说:“你们怎么到我家来了?”
来人看见祝文颐也吃了一惊,说:“祝文颐?这不是贺林奈的家吗?你怎么在这里?”
“林林姐姐不在,你们找她吗!”祝武凯听见贺林奈的名字就很兴奋。
许利军眨了眨眼,明显脑袋还没有转过弯,重复道:“林林姐姐?”
祝文颐朝前走了一步,说:“大人都不在家,麻烦你们出去。”
许利军这才转过了弯,说:“哦,你跟贺林奈住在一起啊?怪不得你跟贺林奈做同桌,原来是因为这个。”
跟着许利军一块儿的几个伙伴都开起玩笑来了:“老大,这是缘分啊!”又冲着贺林奈说:“大嫂,你家有没有喜糖啊?”
祝文颐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这些人蹲在她弟弟的身边,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祝武凯吃鸡蛋,有个人甚至把手放在了发旋上,玩弄着祝武凯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头毛。
比起祝武凯来说,自己被调戏到算不得什么了。祝文颐冲上前去,将祝武凯头上那只胳膊打掉,道:“干什么,别碰我弟弟!”
“哦,原来是你弟弟啊。”许利军弯下腰,跟祝武凯处在同一高度,对祝武凯道:“叫哥哥。”
祝武凯戒备地看了祝文颐一眼,什么都没说。
“嘿,小样儿挺倔啊,这次就算了,下次见到叫我哥,晓得了不?”说完,许利军在祝武凯头上轻轻地拍了拍,拍得祝文颐心惊胆战。
祝文颐只得再次重申道:“家里没有家长,请你们出去。”
许利军看向她,说:“你出去陪我聊聊天呗。”
祝文颐思考了一下同意了,说:“你们都出去。”
“行行行。”许利军这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找贺林奈的,带着一票儿小伙伴浩浩荡荡地出了贺家大门。
他们找了附近一块空地,其他人都三三两两散开来,看上去是要给许利军和祝文颐两个人留个人空间。
“什么事?”祝文颐说。
许利军挠了挠脑袋,又问了一个白痴问题:“你怎么住在贺老师家里啊?”
祝文颐不想透露自己妈妈改嫁的事情,反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来找贺林奈的……刚刚那是你弟弟啊?以前贺老师家里好像没小朋友的啊……”许利军问。
“有什么事儿么?”祝文颐觉得许利军扯来扯去实在是太没有意思了,于是干脆打断了他,单刀直入道。
“呃……也没什么事。”许利军扣着脑袋回复道。
“没事那我就回去了。”祝文颐说着便转过了身,打算打道回府。
“那个!你能跟我谈恋爱吗?”在祝文颐转身的瞬间,许利军突然道,语气又直又冲,也不知道说出口的时候过脑子了没有。
“哟嚯~”许利军带的一票儿小弟全都欢呼了起来,就跟自己全都找到了女朋友似的。
祝文颐缓缓转过了头,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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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武凯并不是特别安分的那种小孩子,从他偷偷溜出幼儿园那件事就能看出来了。
姐姐跟一群不认识的哥哥们偷偷跑出去玩了,肯定不会回来了。
祝武凯吃完手里的鸡蛋,又用手指刮着碗底的白砂糖吃完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掌。把能吃的东西全部吃完之后,空荡荡的房子突然变得恐怖了起来,祝武凯总觉得哪里会钻出一个人来。
他心中惶惶,连忙打开了大门冲出去,一边跑一边叫:“姐姐,你在哪里你快回来!”
不远处站着姐姐和那些不认识的大哥哥,祝武凯一眼就看到了。他拼尽全力朝那边跑,跑到一半却觉得不对劲。
姐姐正在……抹眼泪?
“姐姐!”祝武凯叫着姐姐,顶着头冲向了那个离姐姐最近的哥哥。
他离姐姐这么近,肯定是他把姐姐弄哭的!
许利军猛地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肉团子朝自己冲过来,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该不该闪。闪了吧小孩子很可能摔倒在地上,不闪吧自己要被撞到。
等他犹豫完,祝武凯已经撞了他满怀,还不停地用拳头捶:“叫你欺负我姐姐!叫你欺负我姐姐!”
许利军两只手分别抓着祝武凯的胳膊,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苦着一张脸说:“我哪里欺负你姐姐了……”
“姐姐都哭了!”祝武凯话语简短,逻辑清楚。
许利军都快哭出来了,说:“我真的没打她,我只是在跟她说话而已!不信你问她自己!”
祝武凯还是不理他,只顾着报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祝家姐弟还都是一个德行。
祝文颐梗咽着,慢慢止住哭声,但也不阻止祝武凯。
“你们干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祝武凯仿佛找到救星似的,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了贺林奈。他从许利军的双手挣脱出来,转而扑进贺林奈的怀里,带着哭腔告状:“林林姐姐,他们欺负我姐姐!”
贺林奈皱着眉头,把粘着自己的小肉团子拉开,说:“他们欺负你姐姐,你找我干什么。”
许利军见有人接手了祝武凯那个大麻烦,连忙举起双手自证清白道:“我没有欺负她!”许利军脸都涨红了,他的眼神飞快地掠过祝文颐,然后一转头,跑了。
运动会五十米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快过啊……贺林奈在心里吐槽,然后转头不耐烦地看着祝文颐,说:“他怎么你了?竟然哭了,真没出息。”
祝文颐止住了哭声,一脸泪花,语气却并不抽噎道:“不关你事。”
贺林奈看着祝文颐的脸,第一次知道泪珠竟然真的可以用“晶莹”来形容。祝文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祝文颐眨了眨眼,这滴眼泪便干脆利落地坠了下去。
贺林奈在心里不屑地啧了一声,点评道:“真丑。”
没想到这一句(贺林奈自认为还算)中肯的评价竟然引来了祝武凯的反击,他再次发动了野蛮冲击,目标却换做了贺林奈。
贺林奈用手护着自己肚子,大声道:“你干什么!”
祝武凯说:“谁让你说我姐姐!就要打你!不准说我姐姐丑!”
祝武凯年纪小不知轻重,一下一下撞击着贺林奈的肚子。贺林奈承受了几次,后来渐渐觉得生气,于是在祝武凯撞过来的时候轻轻推了推。
祝武凯体重不及贺林奈,很快被反冲得朝后退了好几步才将将站稳。
祝武凯震惊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很喜欢的小姐姐,发现贺林奈用一种特别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说:“弄哭你姐姐的又不是我,你跟我横什么?”
随后贺林奈转头看向祝文颐,说:“在许利军面前哭一哭也就算了,在我面前哭干什么?难道非得要我把你弟弟也弄哭吗?”
贺林奈的表情格外冷漠,跟那次用铲子斩断蚯蚓时一样诡异疯狂。
祝文颐丝毫不怀疑贺林奈的话,抽了抽鼻子,把眼泪全部憋回去了。虽然脸上还有泪痕,但已经没有泪意了。
贺林奈扯了扯嘴角,伸手扯了扯祝武凯的脸颊,话却是对祝文颐说的:“这才乖。”
说完贺林奈转身走向家里,留下脸被捏的红红的祝武凯,和望着贺林奈背影发呆的祝文颐。
第10章 作业借不借
眼泪果然有效。
祝文颐一哭之后,许利军以及他的小伙伴们再也没有开过玩笑,许利军把自己的桌子朝后挪了挪,老老实实地摆放,再也不越雷池一步,甚至比他的同桌还要靠后。
班上有不明所以的人开玩笑,许利军也都是第一个上去教训对方的。
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说闲话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祝文颐哭得太棒、太是时候了。
而贺林奈对这个变化非常不能理解。她不喜欢眼泪,遇到跟祝文颐相似的处境都是直接挥拳头干上去,哪里会哭呢?
她斜眼睨着祝文颐,而后者正低着头演算着什么。
“喂,周日你为什么要哭?”贺林奈心里一动,问。
祝文颐头也不抬,在草稿纸上算着什么,说:“你不写作业吗?这个放学之前要交的。”
贺林奈稍微伸长了脖子,朝祝文颐那边看了一眼,自然什么都没看到。她有些失望地眨了眨眼,说:“我在写啊。”
祝文颐从这语气里听出了某种失落,转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贺林奈道:“你不会写是吧?”
贺林奈于是愤然转头,留给祝文颐一个后脑勺道:“谁不会写了!”
“要抄吗?”祝文颐试探着问。
贺林奈语气特别决绝:“不抄!”
“哦,”祝文颐耸了耸肩,说:“反正我也没打算给你抄。”
“……”贺林奈算是发现了,祝文颐其实没那么乖,还特别喜欢使坏。
贺林奈拒绝祝文颐之后,后者表现出了一种“不管在多艰苦的环境下我都能学习!”的气势,演算得无比投入,看上去根本无意与自己较劲。
贺林奈咬了咬笔头,觉得有点烦。今天电视台放的动画片正好到了关键时刻,可该死的数学老师还拖堂,布置了一大堆应用题,光是抄题目就花了一节课,才写了一题就响了放学铃,眼下她自己还有五题,按照一般时间来计算的话,肯定是赶不上了。
贺林奈打架骂娘,也不算是好学生了。而这类学生还有个特点,就是写不出来的作业就抄。
因此贺林奈才会绞尽脑汁跟祝文颐搭话,想要看看能不能借到作业抄。
“不准讲小话!”数学老师说。
贺林奈只得闭了嘴,闭嘴之前还愤愤不平地看了祝文颐一眼,对方的作业本就铺散在桌子上,可看的不太清楚,想要借助偷瞄来搞定作业,显然是不靠谱的,还不如自己慢点磨呢。
祝文颐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今天看不到动画片了对吧?”
废话,知道还不借我抄。贺林奈心想,却见到祝文颐已经拿着作业本站了起来。
都写完了?!
贺林奈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祝文颐,结果祝文颐在在座位上微微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无限惋惜的语气说:“那今天电视就归我了。”
随后祝文颐拿着作业本去了讲台,数学老师就在讲台上坐着,写完一个检查一个,检查一个走一个。
祝文颐还是全班第一个呢,数学老师飞快地用红笔批改完之后,用一种全班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很好,全对,你可以回家了。”
祝文颐收获了诸多羡慕的眼光走回座位,平静地收拾东西。
在她收拾书包的时候,贺林奈便分出了一只眼睛一直恨恨地看着她。
不给抄就不给抄吧,还挑衅起来了。现在第一个上去交作业,鬼知道是不是也是挑衅?
可是就算是挑衅,祝文颐的确有能耐第一个交作业,并且全对。
在祝文颐交完作业之后,又陆续有几个人把作业拿去给老师批改,讲台上围着站了好几个人,台下窃窃私语的也多了起来。
“不准抄作业!”数学老师训斥道,然后把本子还给了某个同学说:“做错了一题,改完再来拿给我看。”
贺林奈一看就绝望了,她对应用题一筹莫展,就算是给她两节课,也不一定能做全对。何况祝文颐都已经做完可以回家了。
今天的动画片肯定是看不成了。
祝文颐收拾完了书包,手上顿了顿,说:“欸,你会不会写啊?”
贺林奈没说话,仰起头看祝文颐,用眼神传达着“你敢抢我电视机你就死定了”的意思,可是在祝文颐眼里,这眼神却变了味。
“不会写作业的我好可怜,看不到动画片的我好可怜”,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且不论解读过程中到底出了什么错,但祝文颐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把数学本子从自己书包里掏出来,摊开到今天的部分,说:“放学的时候记得把本子给我带回去。”
贺林奈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祝文颐在对自己示好,好在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于是在早回家的诱惑下,贺林奈不得不向祝文颐低头了。
她扭扭捏捏地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管祝文颐到底听清楚没有,就把本子朝自己这边挪了一些。
她抄完了一个“解”字,便听见祝文颐提出了追加条件:“还有,不准再欺负我弟弟。”
作业的诱惑近在眼前,贺林奈都已经低过一次头了,再来一次反而更坦然一些。
“好。”掷地有声,清晰可辨。
祝文颐便满意地背起书包出了教室。
贺林奈一边抄作业一边瞅着教室外,祝文颐顺利得跟奶奶会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奶奶摸了摸她的头便回家了,留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贺林奈奋笔疾书,飞快而缭乱地抄完算式,连“答”都懒得写,就交给了老师。
都放学了,老师懒得纠结这些,于是放贺林奈走了。
贺林奈急冲冲地跑回家,因为手脚很快,抄作业和收拾书包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她甚至还在飞奔的途中超过了奶奶一行三人,成功地回到家中,抢占了电视机。
她气喘吁吁,眉眼间却全都是兴奋而胜利的光彩——她赢了,电视是她的了。
三分钟之后,奶奶带着祝家姐弟回了家。奶奶特别诧异,道:“你怎么比我们还快,刚刚不是还在教室么?”
贺林奈笑了笑没说话,她还在喘气儿呢,也说不出什么话。
祝武凯一直朝电视机上瞟,奶声奶气道:“林林姐姐,你今天看什么动画片啊?”
贺林奈和祝武凯就选台问题争执过很多次,两个人各抒己见都觉得自己的比较好看,但就是没一个同一的时候。
往常,只要贺林奈抢到电视机,那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可是今天她有些心虚,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看了祝文颐一眼,发现对方神色莫辨,看不出喜怒。
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会生气的吧……明明自己是抄人家作业的那一个。
贺林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想看《哪咤传奇》是吧,我今天也想看。”
祝武凯立刻欢呼雀跃:“耶!林林姐姐也喜欢哪咤!不看黑衣人啦!”
祝武凯很高兴,扯着贺林奈胳膊说:“我好喜欢小猪熊!林林姐姐你呢!”
贺林奈敷衍道:“都喜欢。”然后看了看祝文颐。
祝文颐没说话,提着书包上楼写作业去了。在她拐角上楼梯的时候,贺林奈隐约看到了嘴角噙着的一抹笑。
贺林奈这才安下心转头看电视,面对着自己不太感兴趣的节目,心想:嗯,这都是因为我答应了不能欺负祝武凯的……
第11章 偷偷做什么
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昨天才搬进贺家、进入一小,今天就已经要放暑假了。
这一个学期没什么大变化,贺林奈还是活得跟小混混似的,跟李双全一块儿游荡,成绩没提高,期末考试还下滑了一名。
祝文颐成了家庭以及班级的乖乖牌,典型“别人家的孩子”,惹得贺林奈特别不爽——她以前无法无天,爷爷奶奶没办法管也就随她了,可现在别人家的孩子就住在自己房间旁边,难免念叨得多。
贺林奈看祝文颐越来越不爽,对祝武凯那个小团子却越来越好。
祝武凯跟祝文颐不一样,他一来挑食,二来成绩不是名列前茅,三来特别粘贺林奈,几声软软糯糯的“林林姐姐”叫了一学期,再硬的心脏也被叫化了。
渐渐的,贺林奈真的拿祝武凯当小弟一样罩着了。
噢还有一个变化没说,经过一个学期之后,奶奶终于放权,将护送祝武凯的任务交给了姐姐们。这事儿跟贺林奈态度的改变不无关系,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欺负起人来不是好玩的,祝文颐那么乖的孩子肯定没办法应付,所以奶奶才一直接送。眼见着贺林奈拿小武当弟弟了,众位家长也都放了心。
四年级的大孩子了,在这小镇里带着小团子乱跑也是不担心的。
暑假是夏天的前哨,江里的鱼虾都养肥了,爸爸妈妈在闹市开大排档卖小龙虾,更忙了一些。爷爷奶奶也适时开办了许多补习班,给家里挣一点儿外快。因此家里还是几个小孩儿当道。
以前贺林奈一个人的时候没出事儿,现在有了祝文颐这样一个小大人,长辈们就更安心了。
祝文颐每天早上起来,催着祝武凯喝粥,喝完把脏碗丢进洗手池等妈妈回来解决;又把全家人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时间一到拿出来晾着,就算完成一整天的工作了。接下来便是写作业和看书。
她朋友不多,但对书本很感兴趣。爷爷奶奶家有整整几柜子书,从天文到地理都齐活,偶尔还掺杂一两本武侠或者言情,类型应有尽有,数量取之不竭。
时不时会有幼儿园的小朋友找祝武凯玩,祝文颐也都大方地放弟弟去了。祝武凯不识字,总不能跟她一样看书看一整天,跟同学玩没关系,只要不跟着贺林奈出去打架鬼混就好了。
至于贺林奈?她每天早出晚归,早饭不吃就跑了,晚上吃不吃全看奶奶回来不回来。据祝文颐观察,这人大部分时候都在河边,因为每天最不好洗的衣服就数贺林奈的了,全是泥巴。
暑假进行中的某一个早上,祝武凯正在喝冰箱里端出来的绿豆汤的时候,祝文颐问他:“小武,想不想跟姐姐去一个地方?”
祝武凯眨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她:“去哪里呀?”
“去了就知道了,你会喜欢的。”祝文颐说。
因此,那一天祝文颐还没洗衣服,就把祝武凯领出了们。
镇子很小,两个十字路口中间夹着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两边延伸出无数个小巷。祝文颐牵着祝武凯在巷子里转来转去,祝武凯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睛越来越亮。
“姐姐,这是我们以前的家吗!”
“对,我们去看邻居奶奶吧。”祝文颐说。
“呃……”祝武凯犹豫了一下子,问:“看多久啊?”
“怎么,你不愿意吗?”
“不是。”祝武凯乖巧地回答。
祝文颐捏了捏祝武凯的脸蛋,她有些紧张。
从住进贺家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偷偷来邻居奶奶这里,她从来没有找到过机会。昨天不知道为什么梦到了邻居奶奶,今天她就干脆把祝武凯带来了——她以为祝武凯跟她一样,也想念邻居奶奶。
她敲了敲门,听见邻居奶奶中气十足:“谁啊!”
“我……祝文颐……”祝文颐回答得有些怯懦。
“欸——!”邻居奶奶应道,不一会儿门便开了。邻居奶奶笑得特别惊喜,说:“你怎么来了!”
祝文颐把肉团子朝前推了推,说:“还有我弟弟。”
祝武凯已经有半年没见到邻居奶奶了,小孩子记忆浅,这时候已经生疏了不少。他看着邻居奶奶脸上的褶子,紧紧地抓着姐姐的手。他想问姐姐什么时候走。
邻居奶奶惊喜得手足无措,像往常一样在兜里掏掏,还真掏出一颗奶糖,只不过已经化得不成样子,可能连糖纸都撕不开了。她递到祝武凯手里,说:“小武,吃。”
祝武凯没接,说:“我不吃奶糖,奶糖都化了。我要吃巧克力!”
“哎呀完了,那我没巧克力。要不小武你等等,我去超市给你买?”邻居奶奶说。
祝武凯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说:“我要吃外国的!”
“那要看超市里有没有了……”邻居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对祝文颐嘱咐道:“小文你看着点家,我给你弟弟买巧克力去。”
“奶奶你别去,我去吧……”话音还没落,邻居奶奶已经走出了门。
祝武凯十分不解地回过头问:“姐姐,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呃,来看奶奶。”祝文颐回答。
“这个不是我们奶奶……”祝武凯以前就不愿意叫奶奶,直到住进贺家也没有改过一次口,现在生疏了半年,连“邻居奶奶”四个字都不愿意了。
祝文颐没办法对祝武凯解释她的感受——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不对的,从她来这里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祝文颐说不清楚,干脆拿“年长者”的姿态压祝武凯,说:“听话就好,回家不要跟别人说,听到没有?”
祝武凯很听姐姐的话,老实巴交道:“好……”
邻居奶奶很快回来了,捧着一把散装的巧克力递给祝武凯说:“小武,吃巧克力。”
祝武凯皱着眉头凝神看了一会儿,却不动手去拿。祝文颐道:“说谢谢。”祝武凯还是不说话。
邻居奶奶的笑容凝固了一秒,又马上生动。“不是国外的吗?不想吃不要了,不要啦……”
祝文颐有些着急,说:“小武,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
祝武凯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同时嘴里道:“不想吃这种……”
祝武凯明显不配合,让祝文颐看在眼里很不好受,偷偷看望邻居奶奶这件事也显得不那么愉悦了,似乎心上罩着一层阴霾。
祝武凯乖巧地跟着邻居奶奶在前院里看电视,祝文颐则是在后院里浇花。
她喜欢邻居奶奶种的花,因为它们永远干净挺拔,季节到了就绽放,季节过了就凋零。就算偶尔扎人,也不会像她亲爸一样,扎人扎进肉里,并且粘着你附着你,让伤痕长进肉里。
“小武啊,你跟姐姐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林林姐姐对我很好,爸爸也是!”祝武凯想了想,歪着头说:“爷爷奶奶也是!”
邻居奶奶笑了笑,摸着他的头说:“那姐姐呢?姐姐在那边过得开心吗?”
祝武凯说:“姐姐经常笑啊。”
邻居奶奶听到这里,朝后院看了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还不懂啊……”
祝武凯当然不懂,他甚至都没听清这句话,因为他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某个身影。
“林林姐姐!”他大声而欣喜地叫道。
那个身影都已经经过了门口,此刻又慢慢退回来,看清楚人了之后用一种很疑惑的口吻说道:“小武?”
祝武凯欢乐地扑向贺林奈,道:“林林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贺林奈才是疑惑不解的那个:“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姐姐呢,没在家?”
她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身影。
贺林奈没找到人,下意识以为祝武凯是自己跑过来的。鉴于这小肉团子已经是自己“小弟”了,她发挥了大无畏的大姐大精神,道:“跟我一块儿去玩不?”
祝武凯早就不愿意呆在这里了,他回头望着邻居奶奶,眼神里全是哀求。
“这是你林林姐姐吗?”邻居奶奶说着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我跟你姐姐说。”
祝武凯于是欢呼雀跃,拉着贺林奈朝某个方向跑去。贺林奈心里反而疑窦重生,她回头看了看这间老旧房子,心想:这是三婶的妈妈吗?怎么都没听说过。祝文颐现在也在里面吗?
祝武凯朝前跑了不到十步路,便看见了一个凶神恶煞又面目不善的小哥哥,问:“贺林奈,这谁啊?你弟?哎怎么这么眼熟?”
这就是一直跟贺林奈混在一起的李双全了。
李双全瞪着祝武凯,上手就开始摸头捏耳朵,祝武凯有些难受却不敢说,只能咬了咬贺林奈的手——他每次都是这么暗示祝文颐的。
贺林奈想着那个老婆婆和祝文颐的事情,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我弟。”
李双全拧着的眉头顿时松开了,换上了笑容说:“那行,带着你弟一块儿去玩吧!”
第12章 不是一路人
不知不觉在邻居奶奶家呆了很久,等祝文颐离开的时候看了看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五点了。
今天天气也太好了!下午五点跟三点都没区别!再不回去奶奶都到家了!
祝文颐在回家的路上狂奔,心中默念道:希望奶奶今天拖堂……
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发现门户大开,于是本就如鼓擂一般的心跳更加匆忙了,连耳畔也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人的一生只有十亿次心跳,谁先跳完谁先死。
祝文颐听过这个说法,但是对十亿并没有概念,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今天这一跑,大概我会早死一年吧……
她一边走进家里,一边在心里边编造谎言:邻居奶奶说她把小武送回家了,那小武在家里吗?他说了邻居奶奶的事情吗?要是没有我就说我去同学家玩了,要是说了……会把我送到福利院吗?
祝文颐的世界观简单得很:要是被奶奶知道自己叫了另外一个人“奶奶”就会生气;惹贺家人不高兴了,妈妈就会把她送到福利院。
这条逻辑链在祝文颐的小脑瓜里坚固的很,让她这一年来谨言慎行,除了偶尔背着大人们表达对贺林奈的不满,她从里到外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从祝文颐对自己的定位来看,她还真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只有自己家的孩子才能无所畏惧地撒泼打架,丝毫不用考虑被扔到没有爹妈的地方。
思想无罪,即使她再怎样包含“异心”,只要没有做出实际行为,那就不算犯错。可今天她的异心漏出了端倪,还要死不死地带上了祝武凯那个不懂事的小崽子。
祝文颐轻手轻脚地走进房子,听见卫生间传来洗衣机的轰鸣声,这才想起来在自己今早出门的时候没来得及洗衣服。
她走到卫生间门口探头探脑,想看看奶奶在不在。
“喂,你干嘛?”突然一双湿漉漉的手碰了碰她的脸颊,祝文颐被冷水激得一抖,回头看见贺林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贺林奈手上泛着水光,看上去油腻腻的。祝文颐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脸颊,果不其然摸到一手油。
“我帮你洗了碗。”贺林奈说,抬起手指了指厨房。
“你想干什么?”祝文颐戒备问道。
贺林奈绝对不是那种会好心到帮忙洗碗的人,加上脸上的诡异笑容,祝文颐确定面前这人绝对是另有所谋。
贺林奈却说:“我今天看到你了,在挽冬小巷。你们家之前住那里对吧?”
挽冬小巷,就是祝家母子三人没搬进来之前住的地方,也是邻居奶奶的住处。
祝文颐已经确定对方绝对看到什么了。
“你要说什么?”祝文颐说。
“以后不要带你弟弟去了,让他以后跟我混。”贺林奈说,“不然我就告诉奶奶。”
“……”祝文颐咬了咬下嘴唇,“凭什么……”
“干不干?”贺林奈懒得跟祝文颐扯皮,不耐烦道:“不干就算了,问我那么多不如问你弟弟。”
“……”
贺林奈转身就走,背影决绝干净,透露出一种“老子懒得跟你讲条件”的洒脱感。还没走出卫生间,就听见身后传来祝文颐的妥协。
“说好不准告诉奶奶……”
贺林奈顿了顿身体,“哦。”
“还有!不准欺负我弟弟!也不能让他受伤!”
“切!”贺林奈不屑地啧了一声,走了出去。
这个条约定的莫名其妙,但执行起来却没有什么差池,就算是贺林奈这样看上去不正经的人也十分守信,在家人面前决口不提祝文颐的“背叛”,依旧如以前一样调皮捣蛋,全镇乱跑。
只不过在长辈眼里,贺林奈似乎跟小武走得进了很多,这个变化还挺令人欣喜的。
奶奶还感慨:“林林你这性格,跟当哥哥一样,要好好照顾弟弟。小文啊,你要是一个人在家无聊,也多出去跟同学玩。”
祝文颐乖乖巧巧地点头,长辈们都以为她成天在家看书,怕她闷着憋出病来,实际上她去邻居奶奶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
祝武凯被贺林奈带着也好,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操心小肉团子说漏嘴,也不会因为他不情愿而使邻居奶奶伤心了。
祝文颐不知道贺林奈带着弟弟干什么去了,看着弟弟裤管上越来越多的泥巴,她推测应该是去河边玩水了。
如此一个月过去了,祝文颐和贺林奈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在一个家庭里勉勉强强共存下来了。
直到某一天,祝文颐从邻居奶奶那里回到贺家的时候,再一次看见门户大开。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她并没有想过一进门却看见爷爷一脸怒气地坐在沙发上,见到自己进门,皱了皱眉头,问:“干什么去了?”
祝文颐心跳仿佛停了一拍,心想:暴露了吗?
她还来不及说话,却又听见爷爷问:“你不会也去网吧了吧?”
祝文颐的心仿佛被重重提起又放下,在这方面她非常有自信。这个“也”是什么意思?
下一秒钟,妈妈揪着祝武凯的耳朵登场,一边揪一边道:“你才几岁啊,就跟着去网吧那种鬼地方?作业不写,饭也不吃,谁给你钱玩的?啊?”
祝武凯被提着耳朵踮起脚来,五官皱在一起,扯着嗓子哇哇大哭。他脸上全是一道一道的眼泪,看上去难受得不得了。他的声音都嘶哑了,在祝文颐回来之前说不定已经经历过男女双打了。
祝文颐站在沙发旁边,看着风暴的中心不知道该做什么。
祝武凯去网吧?他才几岁!贺林奈带他去的?!
祝武凯哭得撕心裂肺,可祝文颐知道这件事情本身是错的,也不敢劝,只能看着弟弟哭,然后心如刀割。
她长期跟祝武凯相处,在溺爱这一点上,说不定比妈妈还要严重。
爷爷皱着眉头,对祝文颐解释情况:“我们班几个混小子翘课了,我去网吧抓人的时候没想到看见了小武和林林,你说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跟着二小的男生们联机打游戏!唉!小小年纪沾什么不好,沾这个!”
祝文颐一言不发,听在心里越来越生气。
贺林奈说要带弟弟一块儿玩,竟然是为了去打游戏?!弟弟才多小啊!她自己打架堕落也就算了,凭什么带上弟弟?!!
祝文颐突然有点后悔,就算顶着自己被告发的危险,也应该问清楚贺林奈打算干嘛的,这样把弟弟往网吧里带,是故意的吗?
她在客厅里搜寻一遍,并没有找到贺林奈的声音。
妈妈已经没有揪耳朵弟弟了,只是摸着头特别痛苦的样子。
爸爸在一旁叉着腰,为了这件事情,连生意都没有做了。“小武,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祝武凯只是哭,两行热泪,整张脸因为充血而红得透彻。
“以后还去网吧吗?”
祝武凯哭着说:“不去了……”
小孩子的哭泣是很有感染力的,像是连天都塌下来了一样,哭得又烦人又可怜。妈妈听了一会儿,心也疼得不行,可该管的还是得管,于是只能继续问道:“谁给你们出的钱?”
祝武凯抽噎着回答:“全哥哥……”
“你去上网还用别人的钱,你羞不羞啊你!”妈妈又骂道。
祝武凯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止住的趋势,现在有噼里啪啦如放鞭炮一样哭起来了,抑扬顿挫,孔武有力。
“小文你看着心烦的话,回房间写作业去。你弟弟是要管一下。”爷爷说。
“嗯。”祝文颐乖巧地应下,离开了客厅这个是非之地。
可她一出客厅就开始撒丫子跑,很快跑到了灵堂。她推开门,果不其然,贺林奈正在里头罚跪。
贺林奈跟上次一样跪得笔直,在别的地方偷懒耍滑的她,在这里反倒循规蹈矩,从不作假。
见到是祝文颐,贺林奈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厌恶,还“切”了一声。
“你来干什么,是不是你告密的?”贺林奈说。
祝文颐三两步冲到贺林奈面前,气势汹汹反问道:“你带我弟弟去网吧了?!”
贺林奈没有回答,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灵位。
“你怎么能带他去那种地方,他有网瘾了你负责?他成绩不好你负责??要是他以后逃课你负责?!”祝文颐质问道,一句比一句情绪激烈。
贺林奈说:“关你屁事。”
“那是我弟弟!你凭什么带坏他!你说要带着他,原来就是带去网吧,你怎么这么坏啊!”祝文颐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
“……”那句话其实只是气话,但贺林奈的回应反倒听上去像真的早有预谋一样,让祝文颐一下子更生气了,她抬高声音说:“以后不准带我弟弟去那种地方,也不准带我弟弟去见乱七八糟不三不四的人,尤其是李双全。”
“你别瞎说话!”贺林奈猛地站了起来,说:“什么叫尤其是李双全,你才乱七八糟不三不四呢!吃着我家的饭,叫别人奶奶,你才应该滚出我们家!”
祝文颐突然失去了对话的力气,自己不同意贺林奈的要求的话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她愣了好一会儿,说:“你跟奶奶告我状啊,你把我弟弟还回来!不住就不住,我就去住福利院!”
没想到贺林奈突然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你以为你弟弟跟你是一路人啊?你以为你弟弟喜欢跟你一块儿去挽冬小巷吗?”
贺林奈说:“你弟弟跟我说过,他最讨厌去那里,宁愿去上学也不去‘你奶奶’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他出去玩?”
祝文颐愣了愣。
第13章 出逃到吧
贺林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可也从来没有被抓到过在网吧。
祝武凯心智刚刚开始形成就接触网络和电子产品,显然是没有自制力的。
更何况,爷爷奶奶发动了一下自己认识的教师资源,很快弄清楚跟他们俩一块儿上网的,是二小一个叫“李双全”的男孩子。
这李双全家里有钱又大方,狐朋狗友一大堆,都是不怎么用心读书的人。家长也不管,学校和老师也都拿他没办法。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跟贺林奈搭上线了。
爷爷奶奶让贺林奈跪了一晚上灵堂,让她反省到底做错了什么——很明显,以贺林奈的倔劲,是什么也反省不出来的。
爸爸妈妈好好教育了祝武凯一通,且不论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总之祝武凯认错态度良好,整天唯唯诺诺的,连动画片也不看了。
贺林奈还跟个革命烈士似地犟着,不认错,不吃饭,不说话,不出门。
爷爷奶奶唉声叹气,可学校里还有课要补,好几个班等着补课呢,最后只好把人往屋子里一锁,叮嘱祝文颐看好他们俩,不让他们俩跑了。
禁足令。
祝文颐还真没想到会这么解决,在家长们全部外出求生之后,她拿着那一句“不让他们出门”的嘱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贺林奈以为是祝文颐告密的,加上两人吵过架,对祝文颐完全没有好脸色看。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不打起来就算好的了。祝武凯受贺林奈影响颇深,已经不怎么跟自己姐姐说话了,似乎也觉得是祝文颐不地道。
祝文颐两头不讨喜,只好给弟弟买零食吃,租碟看,希望能成功诱惑弟弟,叫他安分一点儿。
可才第二天,李双全就开始在贺林奈窗户下面叫名字了。
祝文颐循声找过去的时候,贺林奈的一半身体已经在窗户外面了。
贺林奈费了一把劲,翻到了窗户外面,然后对屋内的祝武凯道:“过来,我接你。”
“我、我不敢……”祝武凯怯生生地说。
“你们干什么!”祝文颐说。
“切,告密的又来了。”贺林奈说,并没有继续鼓励祝武凯翻窗户。
贺林奈和祝文颐住二楼,因此贺林奈现在是站在一楼的塑料棚上的。
“爷爷奶奶说了不准出门的!”祝文颐说:“你再不回来,我就告诉爷爷奶奶了!”
祝文颐心里有点慌,她以为自己能用这句话使贺林奈屈服,可贺林奈只是不屑地“切”了一声,然后说:“你告状啊,告状也不可能把弟弟‘还’给你,不信你问问他。”
祝文颐将眼神转向祝武凯,看见弟弟弱弱的,既不敢翻窗也不愿意走向自己的样子。
“不要跟他们去,好不好?”祝文颐问,“就跟姐姐呆在家里不好吗?”
祝武凯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说话。他看了看祝文颐,手扒上了窗沿,似乎真的打算翻窗出去。
贺林奈说:“你不怕你弟弟掉下去?反正你也拦不住,让小朋友从正门走吧。”
说着,贺林奈从塑料棚上跳了下去。她弹跳力惊人,一层楼的高度也没摔伤,只不过缓冲的时候多向前冲了几步。这种情形看得祝文颐有些心惊肉跳,最后只好妥协道:“小武,你……从大门走吧。”
从大门走的祝武凯头也不回,加快脚步向门外的李双全和贺林奈走去。
即将踏出大门的时候,祝武凯回头看了祝文颐一眼,嘴里道:“姐姐你别生气,我就……我就玩一会儿……”
他的表情自责又可怜,眼睛亮晶晶的,在贪玩和愧疚之间来回摇摆,既不想失去玩耍的机会,也不想让姐姐太难过,因此折中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贺林奈笑了笑,说:“奶奶到家之前回来就可以了,跟你林林姐姐也说一下。”
她们俩分明相隔不过十米而已,可对话起来还要一个不懂事的小朋友带话。
“没事,掐时间我熟,肯定不会被发现的。”贺林奈说,朝祝武凯招了招手,于是祝武凯飞快地跑了过去。
祝文颐看着那三个人走远,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疯狂跑上楼。她把计划今天要写的作业和今天要看的书全部收进了书包里,拿着钥匙出门了。
如果她待在家里是为了看守“犯人”,那么现在连犯人都跑了,她也没必要把自己锁在家里了。
她一路狂奔跑到了邻居奶奶家,推开门看见邻居奶奶安逸地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树下,脚旁边蜷缩了一只癞皮狗。
第一次来的时候还需要敲门喊门,如今邻居奶奶专门为她留了一条缝,白天就等着她随时造访呢。
“怎么养狗了?”祝文颐说着,走到邻居奶奶身边薅狗毛,刚一伸手便抓到一只虱子,“……它身上好脏。”
邻居奶奶抬脚踢了踢这条老狗,狗懒散得很,朝旁边挪了挪身体,仍然趴在地上享受树荫。邻居奶奶说:“喂了一顿饭就送不走了,脏就脏点吧,反正我老了,我自己身上也洗不干净。”
祝文颐抱出邻居奶奶的胳膊,说:“没有呀,你的衣服比贺林奈干净多了。”
邻居奶奶摸了摸祝文颐的头,问:“小文啊,今天怎么了吗?”
“没什么啊……”虽然这样说着,声音却很低沉。
“是因为小武不愿意过来吗?”邻居奶奶说着笑了笑,道:“也没事,我才不想那个小崽子呢。”
祝文颐抬起头,看着邻居奶奶,心里突然觉得很委屈,道:“小武他才那么小,被贺林奈带着去网吧,还被爷爷抓到了,这几条不让他出门,可是他还是偷偷跑出去了……他要是沉迷游戏了怎么办?”
这一刻,对祝武凯的担忧似乎占了上风,祝文颐都忘记她是提心吊胆才到这里来的了。
邻居奶奶看着她,叹了口气说:“然后你跟他吵架了吗?”
“……”祝文颐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还没有。奶奶,你说电脑有什么好玩的?”
祝武凯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爆发一场争吵。
邻居奶奶突然严肃正经说:“以后你不准到我这里来了。”
“……欸?”
“要是妈妈这么说你,你是不是心里很烦?这都一样的,而且男孩子嘛,不就是喜欢玩游戏。”邻居奶奶叹了一口气,说:“永远不要跟小孩子犟,你犟不赢他们的,因为他们不在乎失去你,你却怕他们跑了,再也不回来……唉。”
邻居奶奶感慨到,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那……可是他一直玩游戏,对未来也不好啊……”祝文颐说。
“你才这么小,帮他考虑未来干什么?你想好自己的未来了吗?”邻居奶奶失笑道,她摇着蒲扇,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放在祝文颐手心里,说:“小文啊,以后要是不方便的话,就不用过来了,我还有一条老狗陪着呢,你多陪陪你贺奶奶。”
祝文颐的确不太“方便”,可她没想到邻居奶奶会这么说。
“你要是放心不下小武,不如去网吧看看他到底在玩什么。说不定你也会喜欢上呢?”邻居奶奶这么说:“没有零花钱给我说,供我孙女儿玩游戏还是玩得起的。”
祝文颐一愣,怎么也没有想到邻居奶奶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她最后没有拿邻居奶奶的钱,但回贺家的路上,她在网吧门口看见了李双全。
李双全手里拿着几瓶饮料,正掀开网吧厚重的帘子朝里走。
李双全在的话,贺林奈也在吧,贺林奈在的话,祝武凯也在……
祝文颐鬼使神差地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李双全走了进去。她愣了好几秒,穿过马路也跟了进去。
网吧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嘶吼。“上上上!”“干你老母!”“爷最叼!”“老板来瓶冰红茶!”
诸如此类的声音,让祝文颐的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
她穿过了一排又一排的网吧常客,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贺林奈。贺林奈开着游戏,身体向前倾,眼睛都要贴在屏幕上了。
而祝武凯就坐在贺林奈旁边,开着一个游戏,安安静静地玩着。
祝文颐生怕自己弟弟也这么投入,连忙走到弟弟身后,却发现屏幕上是两幅乍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画。
祝武凯在玩找别扭……
祝武凯皱着眉头,已经用鼠标圈出来了好几个不同,但最后缺的一处却怎么都找不出来了。
祝武凯拉了拉贺林奈的袖子,轻轻问:“林林姐姐,这个选什么啊?”
“去你大——”贺林奈正在跟对面打得昏天暗地,粗口刚刚爆了一半,就被祝武凯打断了。祝文颐看得心惊肉跳,以为贺林奈马上就要把不满发泄在祝武凯了。
可没想到,贺林奈只是取下了耳机,盯着祝武凯的电脑看了好一会儿,指尖停在了某处:“这里,窗户有道杠。”
祝武凯开心地拍了拍手,迅速过了这一关。
贺林奈转头看向自己的屏幕,她停了这么一会儿,操纵的人物自然早就死了。
“对面是孙子!”贺林奈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却没有方才分心时的义愤填膺。
祝文颐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突然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网吧。
其实……去网吧也没有那么可怕,对不对?
祝文颐想,结果被拍了拍肩膀。
“祝文颐?!你也来上网啊?!”许利军诧异道,他看了看网吧标牌,说:“这个网吧很乱的,以后要上网不要到这个网吧来,去我大哥罩的网吧啊!”
祝文颐连忙摆了摆手:“我不上网……我要回家了再见!”
第14章 隐约的和解
祝文颐从来不知道,许利军在暑假还会跟贺林奈联系,正如她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许利军跟贺林奈到底是敌是友。
说是朋友吧,分明还互相打过架;说是敌人吧,竟然能互通消息到这种地步。
贺林奈问祝文颐:“哎,听说你也去网吧了?网吧好玩不?”
祝文颐当时正在看一本叫做《世界未解之谜》的书,被问到的时候手一抖,差点把书掉在地上。
“没……没有啊,”祝文颐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贺林奈翻了一个白眼道:“你还狡辩,人许利军都看到了。你上网都玩什么啊?要不要跟我们组队啊,我们队里缺个奶。”
祝文颐不清楚网游的各种称呼,觉得这个词未免太刺耳了些,于是收起书本站起来,换了一个房间。她不想被这样追问,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去过网吧。
贺林奈追着走了几步,在后边问:“下次,要一起去吗?”
“不,不用了。”
“切。”贺林奈说。
“姐姐……”一转身,祝武凯可怜兮兮地盯着祝文颐,眼神带着期许。
祝文颐叹了一口气,她向来无法拒绝她珍视之人的请求,却又实在对贺林奈没有什么好感,因此只能敷衍弟弟道:“再说吧。”
.
敷衍着敷衍着,祝文颐竟然真的鬼使神差地跟着贺林奈去了网吧。
那天下暴雨,眼看着快到爷爷奶奶回家的点了,祝武凯还是不见身影。
虽说祝文颐觉得这样不好,但到底是她把两个人放出去的,因此只得拣了一把伞,锁门出去找人。
她去了上次看到贺林奈的网吧,果不其然找见了人。
贺林奈还有懵,问她:“你怎么来了?”
祝文颐不情不愿地将伞递出去,说:“下雨了,你们还不回家吗?”
贺林奈没有接这把伞,反而是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说:”没问题,今天爷爷奶奶肯定要拖堂的。每到下雨就拖堂。“
祝武凯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姐姐你留下来玩吗?”
“……”
李双全道:“这不是我们小武的姐姐吗,留下来玩留下来玩,我请客,放心不会被抓的,贺林奈都说了爷爷奶奶一定会拖堂的。”
“……”
祝文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送了一次伞,就搞得两个人都叫自己留下来,而贺林奈只是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什么态度也没表示。
李双全环顾一圈,发现周围都没有空位了,于是抬手叫网管:“网管,给这边开一个四人包厢!”然后又转向祝文颐说:“别怕,包厢很安静的,也不会有老师查房。”
李双全的态度太温和了,跟祝文颐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李双全进了包厢。
也许只是想弄清楚,网吧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得贺林奈和祝武凯都这样沉迷。
李双全开包厢的时候,顺带买了很多零食,让祝文颐对李双全的壕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李双全叼着口香糖,第一件事就是把零食里的巧克力找出来,递给祝武凯道:“小凯,来,你要的巧克力。”
祝武凯开开心心地接过,然后说:“好!姐姐你也来!”
李双全对祝文颐说:“你随便吃啊,不要客气,小武的姐姐那肯定也是自己人。我出去一下,给弟弟妹妹买点吃的,不然今天要闹死了。”
他摸了摸祝武凯的头,说:“还好他们不像你,只喜欢吃巧克力,不然我就得穷死了,连个上网的钱都没有。”说完便掀开帘子出去了。
李双全一出去,便只剩下猛嚼巧克力的祝武凯和一直不说话的贺林奈,包厢里一片安静。
祝文颐颇有些不自在,感觉全身都爬满小蚂蚁似的。忍不住问贺林奈:“李双全有弟弟还是妹妹?”
贺林奈说:“都有,他家8个,他最大,好像有3个妹妹和4个弟弟吧。”
“这么多?他爸爸妈妈管得过来?!”祝文颐吃惊道。
谁知贺林奈看了她一眼,说:“他爸妈不管,在外面赚钱。怎么,你对他很有兴趣?”
祝文颐连忙摇了摇头。
贺林奈探头看了祝文颐黑漆漆的电脑屏幕一眼,说:“你不会开电脑吗?我帮你开。”
主机摆在祝文颐另一边的地下,她只能匍匐着身体,趴在祝文颐的腿上,用力去够主机按钮。
祝文颐的腿上突然多了热乎乎的、柔软的驱赶,全身僵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了,她的确不知道怎么开机,犹豫着要不要抛弃姐姐的尊严找祝武凯帮忙,谁知这个好人就让贺林奈当了。
而且……因为姿势比较特殊,自己腿上似乎感觉到了贺林奈的……胸。
“你……你发育了啊……”祝文颐说完就想扇自己耳刮子,这问的什么话这是!
贺林奈立刻坐直了,盯着祝文颐的胸看了很久,也不说话。
祝文颐现在还是白板一块,连个小衣服都不用穿的人,可是被贺林奈这样毫不遮掩地盯着,胸部竟然有点怪怪的感觉,像是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全班人都盯着自己的如芒在背。可这种感觉出现在胸部真的很别扭啊……
她下意识捂住了胸的位置,说:“你看什么!”
贺林奈刚刚打算说话,包厢的帘子被掀起来了。李双全出现在门口,一脸焦急地对他们说:“快跑!初中的来收保护费了!”
“欸?”
祝文颐还在吃瓜中,贺林奈已经站了起来,说:“快走!”
“快快快!再不走就迟了!妈的,不知道哪个人给初中的通风报信,老子就是定了个包厢而已!操,老子的人也都不在!先跑先跑先跑,这个帐我以后算!”
贺林奈牵着祝武凯,跟在李双全的后面。祝武凯配合得很,反倒是祝文颐摸不清楚情况,反应便慢了一拍。
贺林奈回头看她,说:“快跑啊!再不跑就要被打了!”
祝文颐看了一眼刚刚完成开机的电脑屏幕,还是站了起来,跟着贺林奈出了包厢。
就算有什么疑惑,之后再问也不迟。
李双全毕竟是经常在这边玩的人,在网吧里七弯八拐,竟然到了一个疑似后门的地方。李双全对其他人说:“你们先跑!初中的不就是要钱吗,我反正不给这群孙子,刚都不敢刚的,但是也不能让女人和小孩被打是不是,尤其是小武。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英雄式的自毁发言完毕,李双全的表情悲壮无比,似乎自己刚刚说的是“向我开炮”一样,就等着初中的人追过来呢。
祝文颐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危急时刻,心想:李双全很讲义气啊,好像对小武也挺好的样子。
没想到贺林奈“切”了一声,说:“你他妈不说这几句话,他们肯定追不上我们的,现在就说不好了。都给我跑,搞什么狼牙山五壮士,在人祝文颐面前耍帅是吧?”她推了李双全一把,把李双全推出了网吧,说:“你快给我跑!”
四个人跌跌撞撞地在巷子里狂奔,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追兵”说话的声音。
贺林奈一边跑一边踩李双全,道:“都是你说话拖时间,要是被追到了,这锅肯定是你的!”
“那老子现在断后!”李双全说。
祝文颐看着这一行四人,奔跑间恍然产生了一种“亡命天涯共同逃亡”的感觉,好像是武侠古装电视剧里被坏人追逐的主角一样。
后面人声越来越近,给人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耳听着竟然是要追上了。
祝文颐拐进一个小巷道:“跟我来!我知道怎么藏!”
她拐弯拐得义无反顾,但贺林奈和李双全都将信将疑。
祝文颐气得跺脚,看着贺林奈焦急道:“听我的啊,贺林奈你听我的!”
贺林奈思考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最终选择相信祝文颐,说:“行。”
“初中的”追过来了,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我看到他们往这边跑了,来!”
“带着个幼儿园的也能跑这么快,我才不信了!”
“李双全今天肯定带了很多钱,有人看见他口袋里有一百的,快追!”
“人呢?你不是看到他们往这边跑的吗?人呢?!”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啊……有个幼儿园的,他们肯定跑不快的……”
“躲哪儿了?难道我们要一个一个敲门问?”
“这里有李双全认识的人?我怎么记得都是老人啊。”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到最后也没得出一个准信儿来。毕竟只是初中生为钱奔波而已,讨论了一会儿只得骂娘地散了,同时立下g:下次见到李双全,见一次打一次。
贺林奈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身后的声音笑嘻嘻的,说:“这是刚刚打架了呢?”
祝文颐跑完步涨红了脸,气喘吁吁说:“谢、谢谢奶奶……”
邻居奶奶笑着说:“这都是你朋友?来来来先坐,他们肯定已经走了。”
贺林奈转过头,看着邻居奶奶。她知道这间屋子,就是祝文颐第一次带着祝武凯出来的时候到的地方,也是自己“拐了”祝武凯的地方。
祝文颐叫“奶奶”叫得这么情真意切,可她打听过,这绝对不是祝文颐的亲奶奶,因为听说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这个奶奶,她女儿都死了好多年了。
小老太也不计较小孩子打架的事情,跟其他的长辈很不一样。就冲这一点,贺林奈对小老太的印象就猛地飙升了好几级。
祝文颐每次偷偷跑出家,就是来这个地方吗?那也怪不得了。
远处传来李双全的声音:“哎,这花开得很漂亮啊!我也种了一株,但是怎么都种不活。”
“这是小文种的。”小老太自豪地说,比自己种的还开心:“怎么样,好看吧!”
“今年都种的不行了,浇水的时间太少了,我都没什么机会过来。我跟你说,去年种的那两株才好看呢!”祝文颐说。
贺林奈看着祝文颐,突然就知道为什么对方会总往这边跑了,因为这边有花,还有性格很好的小老太。
小老太笑着对贺林奈说:“你看,小文一说花就没个停的。你也常来玩,这我这里种花种草、调皮捣蛋都可以。下次再有小混混追你,你就来找我,看我骂不死他们!”
贺林奈心里一暖。
“完了!”祝文颐突然说。
“怎么了?”贺林奈问。
“伞,我从家里带来的伞掉在网吧了!待会回家怎么办?”祝文颐焦急道。
第15章 为祖国庆生
在邻居奶奶家呆了一会儿,祝文颐一行三人也要回家了。
现下雨过天晴,祝文颐看着西边隐约的彩虹,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是有一些愉悦。她回头对贺林奈说:“回去吧,爷爷奶奶也该回家了。”
贺林奈点了点头,李双全对几人摆了摆手,说:“改天再一起玩啊。”
回家路上,贺林奈问祝文颐:“那是不是你们奶奶啊?”
“不是,我们没有奶奶,妈妈说的。”祝武凯说。
祝文颐看了贺林奈一眼,犹豫了一下。她之前一直防备着贺林奈,她怕贺林奈给爷爷奶奶告状,可现在都已经引狼入室了——如果贺林奈是头狼的话。
她咬了咬嘴唇,眼神飘着,显然还在思考要不要说出实情。
贺林奈切了一下。
“不说就不说,不稀罕!”
“我们家之前住在这里,是邻居奶奶。”
在贺林奈开口的同时,祝文颐也做完了思想斗争,说出了实情。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有点发愣,互相瞪着眼睛看了好几秒之后,都“噗”地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个什么秘密呢,就这个啊?我也管邻居叫奶奶的,你太大惊小怪了。”贺林奈说。
“我现在说了,你稀罕吗?”祝文颐却反问。
“才不稀罕!我马上就去告诉奶奶!”贺林奈顿了一下,突然撒开脚丫子向前跑去。
祝武凯牵着祝文颐的手,也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乐个不停。而祝文颐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看着贺林奈的背影,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三个小朋友的运气比较好,前脚刚刚到家,后脚爷爷奶奶就回来了。
“还好雨停了,不然又要买一把伞,家里都好几把伞了。我去做饭,你们先看看电视。”奶奶着重看了贺林奈一眼,说:“特别是你,让着弟弟妹妹点。”
贺林奈摊了摊手,不说话。
由于乌龙的网吧事件,祝文颐把她死含着的秘密告诉贺林奈了。也许是因为这个,贺林奈对祝文颐更友善了一些,抢电视遥控的时候,她问祝文颐:“你想看黑衣人吗?”
祝文颐看了看眼巴巴望着电视遥控器的祝武凯,护犊心切道:“我想看哪咤传奇。”
祝武凯立刻笑了。
贺林奈却抛着遥控器转了一个圈,拉长了声音道:“不~给~看~”
真是讨嫌,明明就不会采取我的建议,那还问什么啊。祝文颐心里不满极了。
虽然这样想着,祝文颐还是拉着祝武凯坐在了沙发上,三个人一块儿看贺林奈定下来的《黑衣人》。
原来动画片也还……蛮好看的嘛。祝文颐一下子看入了迷,连奶奶喊吃饭都没有听到。
奶奶笑眯眯地,说:“不让你们出门竟然还是对的,你看,多相处,关系就好起来了对不对?”
爸爸在一旁笑,说:“看不出来小文这么文静,竟然还真能把两个小兔崽子闷在屋里,这以后都不怕林林闯祸了,有人看着呢。”
这话说的祝文颐心里一惊,因为她的确没办法——她还跟“两个小兔崽子”一块儿跑出去上网吧了呢。
爷爷夹起筷子,在碗里剁了剁,说:“这段时间都没惹是生非,我看啊,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出门去安全的地方玩一玩。”
奶奶笑呵呵道:“一家之主都发话了,出去玩吧出去玩吧,小孩子嘛,老憋在家里对性格不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祝文颐觉得自己的膝盖中了一箭。
在今天之前,她也是一个天天憋在家里的人啊!这是说她性格不好的意思吗!
总而言之,禁足令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解除了,连贺林奈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吃过晚饭之后,贺林奈对电视没有什么留恋了,早早地回了房间。大约□□点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敲响。
贺林奈大声道:“我已经洗澡了!不要叫我!”
可门外传来了祝文颐的声音:“是我……我有事对你说。”
声音很小,底气不足似的。
贺林奈切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开门,问:“怎么了?”
祝文颐表情很不妙,她瞅了瞅贺林奈的房间,从贺林奈身边挤了进去,说:“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伞!我们家的伞掉在网吧了,跑出来的时候忘了拿……被爷爷奶奶知道了怎么办啊?”祝文颐表情特别着急,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被抓到了似的。
贺林奈听完翻了个白眼,说:“这有什么要紧的,爷爷奶奶不会发现的,发现了就说我弄丢的。我们家每个月都在丢伞。”
祝文颐却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说:“可是……这样不太好吧。伞是我弄丢的……”
贺林奈说:“反正这几天肯定不能去网吧拿的,我们几个跑了,听李双全说初中的很生气,现在在网吧里守我们人呢,我们一去不就被逮住了吗。过几天去拿吧,那老板李双全认识,伞肯定还在店里。”
祝文颐吓了一跳,连忙说:“那算了,我拿零花钱去买一把一模一样的伞吧。这几天爷爷奶奶都不知道你们出门了,怎么可能是你弄丢的……”
贺林奈无奈地挠了挠头,说:“你零花钱够吗?”
“一把伞多少钱?我有十块钱……”
“十块钱买个屁!”贺林奈说,“你要是真的担心的话,我去想办法,肯定把伞给你弄回来,你说行吧。”
贺林奈把人往门外推,说:“现在我要睡觉了,你回去吧,伞的事情你别管了,我肯定把伞弄回来,还不让爷爷奶奶发现,你说行吧?”
祝文颐扒着门框,对这件事情还是不怎么放心。她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们以后……不要去那个网吧玩了,万一又被收保护费了怎么办?”
“行行行,你快出去,我都知道。”贺林奈说着,把门关上了。
祝文颐眼睁睁看着门关上了,还差点撞到了自己的鼻子。她摇了摇头表示无奈,紧接着却听见贺林奈把门闩插上了,声音特别大,她听得特别清楚。
祝文颐一愣,心想:有这么不待见我吗?贺林奈打算怎么拿回伞呢?是让李双全某个小弟去吗?
可祝文颐性格毕竟迂回,把贺林奈当成她自己了。
她并不会知道,贺林奈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第16章 斗殴升级了
贺林奈不知道为什么祝文颐那么在意一把伞的事情,他们家丢伞也不是一把两把,直说丢了就是。
可祝文颐表现得那么着急,那天晚上又占着她的房间不愿意出去,贺林奈只好答应一定把伞拿回来。怎么拿回来?她才没有祝文颐那么多事,直接自己偷偷溜到网吧不就是了呗。
哪怕初中的人再多,总不可能一直守在网吧吧。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贺林奈第二天早上悄悄摸摸地跑到了网吧,果不其然,上午的网吧里根本没有多少人,老板病怏怏地坐在位置上薅猫毛,一点也没有精气神的样子。
“老板,我上回掉了一把伞在这里,给我呗。”
老板“哦”了一声,放下了猫,猫慢悠悠地爬开了。他递给贺林奈一把伞,说:“这得交保管费啊。”
“切。”贺林奈习惯性地不屑。
她拎着伞的一端,欢快地跑出网吧。
可还没走出两步,她就直觉有什么不对。她回头看,果不其然一队略显眼熟的哥们儿正朝自己跑来。
那群哥们染着奇奇怪怪的黄色头发,一眼就能在人群中挑出来。见到贺林奈似乎发现了他们,他们加快了步伐。
贺林奈心里一惊,也撒开脚丫跑起来。
为什么这样都会被发现!运气怎么这么差!
贺林奈一边跑一边把那把伞甩得飞起,在小巷子里引起一阵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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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文颐早上起的很早,那时候鸟儿正在欢快地叫唤着。门口有个卖早点的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叮叮当当,喇叭喊着:“包子馒头——豆浆油条——”
祝文颐拿着家里给的零花钱,招停了小贩。掏钱的时候思考了一下,买了三个人的分量。
她往常就当贺林奈不存在,只管姐弟俩的肚子就够了,这次鬼使神差的,竟然想起了隔壁房间的贺林奈。
不知道贺林奈是在睡觉,还是已经起床了呢?
祝文颐想着,多要了两个馒头。她揣着两个馒头回屋子里,敲了敲贺林奈的房间门,无人应答。
想起昨天贺林奈似乎并不喜欢别人进她房间的样子,祝文颐只得高声道:“贺林奈,我给你买了两个馒头,放在客厅了,你起床之后记得吃。”
做完这一切,她又到了楼下,把祝武凯从床上拎起来,然后把所有的脏衣服全部扔进洗衣机。
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贺林奈下楼。正在此时,家里的大门被敲得砰砰响。
“谁啊?”
“贺林奈在吗?”李双全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在家吗?!”
祝文颐忙打开门,道:“还在睡觉呢,怎么了?这么早就去上网?”
“上网个屁!”李双全说着,一把挥开了祝文颐,然后驾轻就熟地爬上楼梯,扭了扭贺林奈的房门。
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祝文颐跟在李双全身后恰好看见这一幕,愣了愣,心想:我醒了之后就一直注意着,贺林奈到底什么时候出门的?
李双全立刻“切”了一声,听上去跟贺林奈的口头禅如出一辙。
“说了叫她这几天不要去网吧,怎么这么倔!”李双全念叨了一句之后,立刻转身朝楼下跑。
“怎么了?”祝文颐问。
“她不知道去网吧干什么,被初中的人逮住了!老子马上喊人去捞她!”李双全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留下祝文颐在原地发呆。
贺林奈她……去网吧了?是为了拿伞吗?
祝文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去追李双全。她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此刻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一股脑向前跑,竟然比李双全还要快一点,渐渐看得见他的背影了。
祝武凯在后面哇哇哭着:“姐姐——你去哪里——呜呜呜!”
祝文颐气喘吁吁地跟着李双全,生怕把人弄丢了,偏偏好死不死从旁边小路里窜出一个人,跟她撞了个满怀。
“啊!”
“欸——祝文颐?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许利军后知后觉地朝李双全飞奔的方向看过去,眼神和语气变得怪怪的:“你为什么要追李双全啊?”
“贺林奈被初中的人抓住了!”祝文颐焦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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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生很叼啊,有多少钱?全部交出来。”
一座废弃的工厂里,贺林奈被迫坐在某块石头上,周围围了好几个初中生小混混。
这些混混有男有女,里头有几个人染着不羁的杀马特发型。为首的男生觉得自己很厉害似的,嘴里叼了一根烟,但是没点燃,吐不出一个圈。
贺林奈阴沉着脸色冷眼看向这些人,不说话。
一个女生拍了拍贺林奈的脸,说:“说话,丑表子。”
贺林奈攥着手里的伞,狠狠地砸向女生的头。
女生“呀”地大叫,捂着头朝后退去。
“哟,你还很横嘛。”为首的男生诧异道,一巴掌甩在贺林奈脸上,说:“上次跟我小弟打架的时候,你是不是扇了我马子一巴掌?”
“对对对,就是她!”被用伞砸头的女生连忙道。
旁边几个人抢下贺林奈的伞,免得她再次袭击,还有几个人拉住了她的手。
贺林奈冷哼了一声,说:“不会打架还要来,你是不是不要脸?”
“你!”被称作“马子”的女生捂着头冲上来,扇了贺林奈一耳光。而贺林奈被人钳制着,只能生生受下这一巴掌。还好初中女生费尽全力也不是很疼。
“我一般不打女生的。”头头指着贺林奈的脸说,“但是你挺犟的,先打几巴掌驯服老实了再说。”
“啪!”
这一巴掌比女生的要重多了,贺林奈觉得脸颊麻麻的。而男声在此时响起:“老实了吗?”
“打她,臭表子,跟她妈妈一样!”
贺林奈本来已经安静了很久,但此刻突然拿头去撞那个女生,女生朝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了。“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头头突然笑起来,自认非常霸道总裁似地道:“跟我谈吧,你很犟。”
女生失控一般地尖叫起来,说:“你怎么这样!你这个傻逼!谈着李双全又来钓我男朋友!”她又一次打算扇巴掌,可却被训斥住了。
“这不是还没有吗,瞎喊什么!我说着好玩的。”头头不耐烦地说,又看向贺林奈,说:“当我马子,你想打她几次就打几次。”
“老大……好像有人来了。”某个小弟说。
头头转头,视线穿过废弃工厂的窗户,看到了一群矮个子小学生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看上去似乎要干架似的。
没有多少人,将将跟他带过来的人数差不多。何况初中军本来就多了那么一丁点体力优势,头头也就丝毫没放在眼里,随便叫了一个人看住贺林奈,带上其他人出了废弃工厂。
唯一的女生也留下来了,对着贺林奈冷嘲热讽:“李双全这小屁孩,就知道靠钱收买小弟,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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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全带了自己心腹的小弟,来英雄救美。但在跋山涉水之前,先得打败挡在面前的大魔王才行。李双全大喊:“把贺林奈交出来!”
“搞什么啊,不交又怎么样?她还没有还钱。”
“还钱,什么钱?”
“你们去我的网吧里上网,不交保护费就跑了?是不是讨打?”这初中杠把子嘴皮子一掀,便把那一间运营状况良好的拥挤网吧划做了自己的所有物,也不嫌臊得慌。
李双全是个暴脾气,话没说上两句发现双方根本不在一个通话频道,当即怒了,大吼一声便加速,要跟人拼命。
这个西班牙斗牛场内畜牲的造型吹响了战争的号角——虽然这顶多只能算“斗殴”。
两方人员斗做一团,场面混乱的很。初期还看不出什么,过一会儿就能看出来,小学生战队果然是年龄和发育拖了后腿,渐渐处于下风。
女生开始笑,说:“你男朋友太小了,今天肯定要被打得交保护费。”
就在李双全被人抱着腰,差点掀翻在地上的时候,旁侧里突然窜出另外一个人,用铁头功把人撞开了。
连被迫围观的贺林奈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许利军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许利军身后跟着另一队小学生战队,两个小学杠把子此刻倒是同仇敌忾沆瀣一气了,彼此没有什么言语交流,合作了起来,共同对抗这群仗着多吃了两年饭便横行霸道的“恶霸”。
局势很快有变。
抓着贺林奈的小弟眼见着自己大哥寡不敌众,稍稍犹豫了一下,把贺林奈的胳膊交给了那个女生:“你看着她,我去帮忙!”
女生愣了一下,死命地抓着贺林奈的胳膊,指甲盖深深地嵌进了后者的肉里,疼得贺林奈一声哀嚎:“你多久没剪指甲了!”
贺林奈另一只手是空出来的,此刻用力去掰自己胳膊上的“九阴风爪”,见掰不动,便伸手去锤对方的头。趁着对方因为疼痛松开了手,她把人猛地推倒在地上,便加入了战局。
一场滑稽的乱斗。
仗着人数优势,几个人很快把初中生的头头给制住了。许利军在一旁嘿嘿笑,说:“还好我今天来了吧,李双全你小样怎么谢谢我和我的兄弟?”
“一人一截棒棒冰!”李双全财大气粗。
许利军却还嫌不满意,说:“这就打发啦?至少一个人一根吧,两个人分一根算什么事!”
“唔……好吧。”李双全思考了一下,同意了。
贺林奈在一旁都要听笑了,她问:“许利军你怎么来了?”
许利军笑了一下,挠了挠头,说:“祝文颐叫我来的……她说你被人抓了。”
这年轻杠把子的笑容里带着非同寻常的羞涩,仔细一看脸颊竟然还有点红,于是“领兵出击来帮助敌校”的怪异事态也有了解释。贺林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嚼出这么一个事实:原来许利军还暗恋着祝文颐呐?
“祝文颐呢?”贺林奈随口问。
“她跟在我们后面,也不知道来了没有。”许利军回答着,眼神在场内梭巡了一圈,说:“可能现在跟她弟弟在家吧,我跑来的时候她弟弟正在吵,不让她离开视线。”
想到那个小团子在家里,贺林奈稍微放下了心,同时对祝文颐有了一点赞许——她反应挺快的嘛,还知道找救兵。
可下一秒,尖锐的女声想起来:“放了虎子!不然我打死他!”
贺林奈扭头,看见女生抓着祝武凯的衣领,手上扬着一把剪刀,祝武凯哇哇大哭。
“放开小武!”祝文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站在不远处,满脸戒备与愤怒。
“贺林奈我知道这是你弟弟,让他们把虎子放了,还把保护费交上来,不然我搞死他!反正我不用坐牢!”这个女生像发疯了一样,剪刀低了一寸,就放在祝武凯的脖子上方。
“你敢!”
“有什么不敢?”她回头挑衅地看了祝文颐一眼,手上的剪刀压低了一些,剪刀的刀刃压着小团子的肉,挤起来了一坨。
祝文颐眼睛已经发红,她从地下捡起了一块转头。
“我来!”贺林奈说着,冲向前。
“啊!”哀嚎声响起来,女生额头流着血,丢开了剪刀,跌坐在地上。
祝文颐被贺林奈推到一边,砖头已经到了贺林奈手上,尖角处带着一点血迹,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砸下去的。
祝武凯从来没有见过血,哭得更加响天彻地。有几个人见到流血事件有些害怕了,初中生见到自己的嫂子被欺负,也都怒了,躁动起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再次被打破,场面一片混乱。
在几十个小孩子打架的背景画面外,祝文颐不可思议地看着贺林奈。贺林奈表情没什么变化,随手把转头扔在地上,然后捡起掉在附近的雨伞,递给祝文颐,说:“伞我拿回来了。”
第17章 到底谁干的
“怎么打起来的?”
“宋远他们把贺林奈抓住了,找我们要钱。我带人去救她,就打起来了。”
“看不出来还挺讲义气的。两方都有多少人打架?”
“宋远十几个,我们一小二小加起来二十一个人。”
“还是团队作案啊,家长在哪儿?把家长叫过来,出这么大事儿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我爸爸妈妈在上海打工,来不了……”
“电话呢,给个电话号码。再大的生意都得停咯,小小年纪一点不学好,才上小学都会打架斗殴了,还见血了。这要是等长大一些,是不是要杀人放火啦?对孩子一点不上心,就知道生生生,生那么多个有什么意思!”民警是知道李双全家情况的,因此对卯起命来超生的情况十分不赞同。
李双全涨红了脸,说:“没……我没有爸妈的电话号码……”
“怎么可能没有,平时怎么跟爸妈联系的?进警察局了还不老实,还想骗人!”
“我……求求你,不要告诉我爸妈,不然我要被打死的!我保证再也不打架了,求求警察叔叔了!”
“现在知道打架不对了?我跟你说,没门!我去问你爷爷奶奶,问个电话号码我还不信问不到了。”
“……”李双全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那俩漂泊在外为了家中八个孩子拼命赚钱的父母,闻言脸色都灰白了。
“不跟你爸妈打电话也可以,你告诉我,是谁把郑瑶的头打破的?”
“……是我。”
“你放屁,这样不知悔改,那我只好叫你家长了。”
.
“是谁把郑瑶头打破的?”
“是我。”
“为什么要拿砖头?你一个小姑娘,跟人怎么有这么大恨啊?”
“因为她拿剪刀对付我弟弟,我怕她把我弟弟捅死了。”
“诶嘿,我说你们俩姐妹有意思啊,说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其他人都没看清,郑瑶自己也说不知道。这还成了一件无头悬案了?”
“……”沉默。
“其实谁做的也无所谓,我们只负责协调,你们家总归是要出钱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家里人怎么想。”
“……”沉默。
“你们家人来了,行行行,看小姑娘长得乖乖巧巧的,我是训不下去,让你们爷爷奶奶去吧。”
“……”
祝文颐慢慢走出了那个小小的审讯室,看见妈妈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一见她胳膊就扬起来了,是要打人的前兆。
祝文颐下意识闭上眼睛,身体缩了缩。
妈妈的手轻飘飘地落在祝文颐的肩上,然后把祝文颐搂进怀里,“谁让你去打架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受伤怎么办?让别人受伤了怎么办?你以前很乖的啊你!”
妈妈心里又是疼又是恨的,说着说着又扬起了巴掌,重重地落下,这次是真的落在了祝文颐的脸上。
“啪!”
祝文颐脸颊立刻*麻疼,可是她不敢去摸,只能任由它肿起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就算做错事情,也不能直接打骂。孩子做出那些事,肯定都是有原因的。”爷爷皱着眉头,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祝文颐一眼,说:“不过到底是谁做的,还需要再研究一下。等林林出来之后再问一下吧。”
爷爷的目光推向了某个房间门,祝文颐也看过去,心想:贺林奈还没审完么?
她电视剧看多了,以为这样就是在审问罪犯了。
贺林奈会不会被打啊?小女孩不至于,那会不会被骂得很厉害?
而且……祝武凯现在在哪里?怎么都没见到他?
正在此时,那房间的门开了,贺林奈走了出来,表情有些疲倦,但似乎并不如何害怕的样子。贺林奈出来之后第一个就看见了祝文颐,其次才看到爷爷。
“弟弟呢?”贺林奈问。
“弟弟受到惊吓了,现在发烧,送进医院了,奶奶在照顾他。”爷爷看了贺林奈一眼,招了招手,说:“你们俩都过来,我跟你们聊聊。”
祝文颐看了妈妈一眼,跟在爷爷后面,去了某个空着的杂物间。
“事情我听说了,初中生找你们勒索,然后就打起来了对吧?”
祝文颐咬了下嘴唇,在她的认知里,这件事是从勒索开始的,最大的问题却是因为自己催着贺林奈去拿伞。
自己那时候应该听贺林奈的,也就一把伞而已,再怎么也不至于发展到进警察局的地步。可惜事后炮向来没有挽救过去的作用,因此也只能在祝文颐的心里留下一个“为非作歹还是得听贺林奈的”的前车之鉴。
“是,他们堵了我们好几天,今天不小心被逮到了。”贺林奈说得理直气壮,似乎这真的就只是天降横祸而已,言语中甚至还带着一种无辜的预设立场。这种语气让祝文颐不由得侧目,光是被爷爷的目光注视,她就已经心跳加速,不能呼吸了。
爷爷看了她一眼,说:“昨天才允许你们出门,你们怎么被堵好几天的?跑出去了?”
这可真是糟了,做了一件坏事就被拔起萝卜带出泥,连偷溜出去的事情也都暴露了。
贺林奈却没有被这个震慑住,说:“昨天加今天,不就是好几天吗?”
爷爷似乎对贺林奈死不要脸的说法没有法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宋远和郑瑶我认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们两个我清楚,只在网吧和烧烤街那一带混。你们俩被堵了两天,总不可能是在大街上和小河边被堵的吧?跑去上网了?还一上两天?”
贺林奈:“全镇那家机子最快。”
祝文颐:“……”
爷爷转头看着祝文颐,说:“林林这态度,我聊不来。小文,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认真回答我。”
祝文颐被严厉又庄严的目光注视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们真的去网吧了吗?”
“……是。”
贺林奈立刻瞪了祝文颐一眼。
“看什么!”爷爷怒斥道:“你给我转过去!还威胁起妹妹来了!再瞪罚你跪灵堂跪一周!”
贺林奈不情不愿地转过了头,背对着爷爷和祝文颐。
“去了几天?”
“……昨天和今天都去了。”
“为什么打架?”
“他们找我们要保护费,我们跑了一次,后来就开始堵我们了。”
“是谁先动手的?”
祝文颐觉得自己的脸颊热热的,她看了贺林奈一眼,知道贺林奈最初被那些人打了好几巴掌,红晕现在才消下去。那么……“他们。”
“谁砸的人家小姑娘的头?是你还是林林?”
“我。”祝文颐回答其他的问题都含含糊糊,犹疑不决,但这个问题她回答地斩钉截铁,连犹豫都没有。
贺林奈猛地转身,大声说:“是我!”
“没问你。”爷爷说,“你们俩姐妹挺有趣的,别人遇到这种事都是拼命推卸责任,只有你们俩,一个比一个会扛责任。我当老师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们这么互相袒护的。看来我还问不出来了,嗯?”
沉默。
“我再问一遍,是谁砸的?”
“我。”“是我。”
“那就是两个人都砸了,别的不说了,现在跟我去给人家赔罪。”爷爷说着,站了起来,出去对妈妈打招呼,说:“去医院吧,给人家宋瑶赔罪。”
妈妈脸色很憔悴,点了点头。她深深地看了祝文颐一眼,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那个乖的女儿会卷入这种事件。是因为自己二婚给她带来了压力吗?还是自己最近一直忙大排档的事情,忘了跟女儿交流呢?刚刚接到通知,她飞快地收拾了大排档的摊子就赶了过来,这时候身心的疲惫才慢慢弥漫了出来。
去医院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祝文颐连趁家人不在偷偷看电视的经历都没有过,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也不过是跑到邻居小老太那里聊天,哪里有过这种心脏都要跳出来的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反观贺林奈,则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虽说看起来很像是被“押送”的,但是她甚至踢脚下的石子,甚至控制步伐尽力不踩到地砖线。
妈妈在路上买了一点水果,带着去了医院。
郑瑶正在某一个病房里住着,头上缠着很可笑的绷带。宋瑶妈妈剥了一根香蕉递过去,转头看见贺家四个人,连忙站起来,对着爷爷稍微欠了欠身,道:“贺老师您好。”她摇了摇郑瑶的胳膊,说:“跟老师打招呼啊。”
郑瑶吃了一口香蕉,摇头晃脑,吊儿郎当,道:“贺老师。”
看来伤得并不是很重。
爷爷走进去,道:“抱歉,我们家孩子管教不到位,给你们家造成麻烦了。”
妈妈连忙把水果递过去,道:“买了一些水果,给孩子补补。这个实在是对不起,小孩子太不懂事了。”
郑瑶妈妈一边接过水果一边道:“这是我问过瑶瑶了,这事是她错在先,听说还吓得那个弟弟发烧了?是我们对不起……”
妈妈说:“小文,快来跟姐姐道歉,怎么能对姐姐下手呢,不能动手!快说对不起!”
祝文颐依言走到病床前,道:“对不起……”
“林林你也道歉。”爷爷说。
贺林奈可比祝文颐犟多了,她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郑瑶。
郑瑶把手里的香蕉皮扔了。
“不用了不用了……”郑瑶妈妈说。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俩先出去,在这里碍眼,影响瑶瑶恢复!”
祝文颐跟贺林奈出了门,一带上门,祝文颐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还好没出大事,我还怕把她搞死了呢……都流血了。”
贺林奈不屑地看着祝文颐,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切,那么一点血,不会死人的。你胆子太小了吧,我刚刚看你都快尿裤子了。”
祝文颐奇怪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血不会死人?你见过?”
贺林奈突然沉默下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用力把衣角扭成了一团,拉来扯去,似乎要跟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拼命似的。她刚刚还在嘲笑祝文颐“没见过世面”,此刻却因为一个简单的反问而沉默,周遭空气似乎要蒸发干净,把自己和所有人都隔绝开似的。
祝文颐敏感地察觉到不对,果断闭了嘴,心想:贺林奈难道……真的见过血?
第18章 林林的心结
与郑瑶的父母接触之后,双方家长达成了一个共识:医药费由贺家负担,郑瑶出院之后转到贺爷爷班上,好好管理,跟郑妈妈口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毛头小子隔绝开来。
郑瑶非常不高兴,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乐不乐意,或者祝文颐贺林奈两人乐不乐意,都没什么关系了。发生流血事件了,两拨小孩子之间的矛盾自然转移给大人们接手了。
回家之后,爷爷再次审问了两人,砸人的到底是谁。两个小姑娘都说是自己一个人干的,可证词本身就具有排他性,爷爷问到后来也不耐烦了,大手一挥:“你们俩都去跪灵堂!”
妈妈在一旁并没有劝阻,心里某一块反而安心了。
肯责罚的话,说明至少没有当外人看。况且这么严重的事情,也的确该罚一罚。
祝文颐和贺林奈乖乖地去了灵堂,祝文颐一进去就想跪下,贺林奈却在门口停了一瞬,“啪”地将灯打开了。
祝文颐诧异地回头,问:“为什么开灯?”
贺林奈反问:“为什么不开灯?”
“上次你没开灯,我以为罚跪灵堂不能开……”
“……”贺林奈的手顿了顿,半晌拿下来,走向灵位前,说:“就这样吧。”
贺家之前只有一个小孩子,因此灵位前也只铺了一个蒲团。祝文颐很自觉地没有碰,把专属位置留给了贺林奈。贺林奈也不客气,一下子就跪下去了。
灵堂很快静寂下来。
夏天蚊虫多,开了灯之后更是招昆虫,没多久祝文颐身上就被咬得七七八八。她痒得不行,这里拍一下,那里拍一下。
“你别拍了行不行?”贺林奈终于开口,语气很不耐烦,“反正也没用。”
祝文颐愣了愣,把手垂到两侧,忍受着腿上的一排包,好像是在等待检阅似的。
贺林奈就不痒吗?祝文颐心想。
“那个,你为什么要说是你砸的?”祝文颐想了想,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贺林奈看她一眼,说:“你不是很会对大人服软的吗,这次怎么不挑爷爷想听的说?反正他只是想找个人出来。”
祝文颐沉默了一下,说:“因为就是我砸的。”
“切,”贺林奈说,“好学生连撒谎都不敢,我看你跟郑瑶道歉很积极嘛,跟她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祝文颐轻轻地“嗯”了一声,直视面前一排灵位。
这些木牌是最古早的样式,在古装电视剧里时常出境。上面用看不懂的字体刻了一行又一行的字,祝文颐猜测应该是“xxx之墓”,这样一想,她才发现几乎所有的灵位都是以一个符号开头的,大抵是个“贺”字。
“这都是谁啊?”望着代表死亡的灵位,祝文颐突然有点害怕。
虽然听说家里的亡灵都是善良慈祥的,可是她姓祝不姓贺,谁知道这些先人认不认她。
贺林奈瞥了牌位们一眼,随后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不知道李双全会不会被打死。”
“李双全?他怎么了?”祝文颐反问道。
作为在场犯下最大“罪行”的小学生,祝文颐本来以为自己要被狠狠打一顿之后丢到福利院里去,心中本来忐忑得不行。可没想到警察叔叔吓人,爷爷和妈妈露面之后反而没那么可怕。
惩罚不能吃饭,或者跪灵堂,这些都没有什么,还没她想得严重呢。
如此一来,祝文颐失去了对此次斗殴事件的敬畏,心中只留下侥幸蒙混过关的劫后余生。
连她和贺林奈都只是这种惩罚而已,李双全又怎么会被打死。
可贺林奈说:“听说李双全的爸爸从北京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
“肯定花了很多路费吧,只要李双全找他们要钱,都会被打一顿,上次都打得他不能下床了呢!过年的时候李双全都不敢出来玩。”
“李双全不是很有钱吗?”
“他爸妈去北京的时候又会给他留很多钱,怕他吃不饱穿不暖。你说有什么必要啊,反正都是要给的,李双全要的时候还要打他……反正李双全最怕他爸爸妈妈了,他爸爸回来了,他肯定都要吓死了。这个暑假肯定不能出来玩了。”
李双全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只是他爸爸妈妈在开枝散叶方面尤为擅长,一不小心留守了好几个,家中全靠爷爷奶奶和李双全这个最年长的“大哥”撑着。偏偏大哥不听话,把“长兄如父”的角色生生扭转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孩子一多,就注定养育费用惊人。虽说李双全总是出手阔绰,但实际上他家并没有其他人想象的那样有钱,全靠死撑。
贺林奈说着,面上突然露出忧愁的神色,像个小大人似的感慨道:“既然不喜欢养小孩,干脆不要养啊,李双全又不是自己愿意出生的。反正我不喜欢他爸爸妈妈。”
祝文颐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并不敢多做评论。她只是盯着贺林奈的侧脸,上头挂着肃穆与忧愁,第一次觉得贺林奈说不定真的比她要大。
你不喜欢他的爸爸妈妈,那你喜欢自己的爸爸妈妈吗?他们在哪里呢?
李双全的父母为了打工不养小孩,那你的父母又是为什么不养你呢?来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贺林奈的父母,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只有最初的时候爸爸对妈妈介绍过一句“这是大哥的女儿”。那……“大哥”呢?
祝文颐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从她的小脑瓜子里挑出来一个又一个问题,却终究管住了嘴,一个问题也没有问出口。
末了,贺林奈总结式的盖棺定论:“等爷爷奶奶气消了,我们偷偷溜出去看李双全吧。给他带一点巧克力,他就喜欢我家的巧克力,从国外带回来的,他都买不到。”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点了点头。她觉得贺林奈完全没有把“斗殴致伤”事件放在心上。
只有自身有余裕的人,才有心思与心情去关心别的人。至少这起事件给贺林奈造成的心理压力,还不如李双全即将遭受的毒打大。
贺林奈尚在罚跪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己的小伙伴,而事实上,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游离事外,这件事情到底对她的心境造成了别的影响。
她的妈妈,三年前因二婚与她分离的妈妈,回来了。
第19章 贺林奈妈妈
那一天贺林奈醒得格外早。
她从噩梦里醒过来,打开了床头的台灯。她掀开窗帘,外头有零零散散的星光,和依依不舍的月亮。太阳还沉在地平线以下,只露出了一圈毛绒绒的金边。
贺林奈揉了揉眼睛,关灯重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努力回忆那个梦,只能记得弥漫开来的红色和怦怦乱跳的心脏。
也许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梦,贺林奈醒得特别早,五点钟便从床上爬起来了。她看了看手表,心里想着是不是能在爷爷奶奶起床之前去看望一下李双全。
下了决定之后,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又轻轻地关上门。
一转身正打算溜走,一个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冷淡的女声响起来:“林林,你要去哪里?”
贺林奈看着面前的女人,一下子僵硬在原地。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她了,却没想到在自己要逃走的时候不期而遇。女人面部线条不算柔和,配上冷淡的表情,更怕让人亲近不来。
这是她的妈妈,三年前便远走他乡的妈妈。
梅伊岭两只手指间夹着一根女士烟,猛吸了最后一口之后,随手扔在一旁,说:“来接我的?给我开门。”
贺林奈对梅伊岭的印象已经有些淡薄了,除了记忆里的脸庞能够勉勉强强对上号,其余从气场到举动已经完全大变样,让贺林奈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我妈吗?
梅伊岭说:“开门。”语气仍然很冷漠,与贺林奈印象中的温柔完全不一样。
贺林奈吓了一哆嗦,下意识把门打开了。直到梅伊岭“啪”地打开客厅的灯的时候,贺林奈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活动到底应该是“妈妈回来了真高兴”还是“偷跑出去的时候被抓个正着真倒霉”。
梅伊岭居高临下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点评道:“离婚三年了,家里都没怎么变嘛。林林,听说你犯事了?”
她斜睨着贺林奈,眼神里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甚至……还有一些看戏似的置身事外。
贺林奈咬了咬嘴唇,这时候才显露出一个十岁孩子的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妈妈,这个跟记忆中判若两人的妈妈。
【林林要给妈妈做饭吗?啊……好惊喜!林林什么时候学会炒饭的呀?太棒啦!】
【林林今天想扎麻花辫还是马尾呢?咦想要公主头吗?那也可以哟。不过小公主,今天回家的时候可不能把衣服弄脏了哟。】
【妈妈会生弟弟?生了弟弟之后就不喜欢你了?别听那些大人瞎说,只有你才是妈妈的宝贝儿,妈妈永远都不会生第二个的,林林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梅伊岭以前是个不穿高跟鞋的叨唠青年妇女,看见贺林奈的时候眼神充满了母爱,话匣子怎么都关不住。哪里像现在这样高挑又冷冽,说话都像带着冰星儿似的。
梅伊岭笑了笑,说:“因为什么?”
梅伊岭问了一句,但是并不指望从贺林奈这里得到答案,她径直走到楼梯,爷爷奶奶的卧室走去。
贺林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握紧了拳头。
这个人……才不是自己的妈妈!她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爱爸爸,可还是嫁给了别人!我讨厌她嫁人,讨厌她!她一点也不爱我!
正在这时候,二楼出现了一串脚步声。祝文颐的妈妈出现在阶梯上,看见梅伊岭之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了笑,道:“你是大嫂吧,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也不跟爸妈说一声。”
梅伊岭说:“自己开车过来的,我也没想到三年不见,路修好了,比预计的快了好几个小时。”
祝文颐的妈妈又看向贺林奈,说:“林林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跟妈妈心有灵犀来接妈妈的吧?我这就把爷爷奶奶叫起来。”
“我才不跟她心有灵犀!”贺林奈赌气似道。
祝文颐的妈妈尴尬地笑了笑,去敲响了爷爷奶奶的门。
爷爷奶奶穿着睡衣到了客厅,见到梅伊岭之后,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梅啊,你这么早就过来了,今天在家里住吗?你跟庆春的房间我们还保留着……”
梅伊岭摇了摇手,说:“明天公司有个会必须到场,今天把事情解决就好了。林林打伤的那个小女孩儿伤得怎么样?要赔多少钱?我出了。”说着,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卡,看上去活像个只知道钱的暴发户。
——虽说依照梅伊岭近三年来的发展情况来说,她也的确是一切向钱看。
爷爷奶奶一愣,说:“你不想跟林林多待几天吗?林林这几年可想你了。”
梅伊岭的目光转了转,停留在贺林奈身上。
眼神跟记忆中大相径庭,不管是贺林奈还是梅伊岭,都对彼此不那么熟悉了。
贺林奈憋着一股气,大叫道:“不想!你走,我不要你睡家里!”
梅伊岭轻轻叹了一口气,听上去颇为遗憾:“你看,林林她恨我,不愿意跟我一块儿。”
爷爷奶奶斥道:“林林!怎么这么不懂事!过年的时候你还跑人家李双全家里,不就是羡慕人家妈妈回来了吗,现在妈妈就在面前,怎么又这么犟了?”
爷爷奶奶以为是贺林奈使小性子故意说假话,仍然期待贺林奈翻供,能够将这个好不容易见一面的前·儿媳妇留下来过一夜甚至两夜——那次事件之后,他们一直觉得很遗憾,明明是非常美满的家庭。
可作为局外人的祝文颐妈妈看得清楚,梅伊岭轻叹的那一口气,不像是遗憾和悲伤,反而有一些……如释重负?
那个微表情也就一闪而过,祝文颐妈妈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大概是看花眼了,哪里有母亲不愿意跟自己儿女在一起的呢?
梅伊岭打断爷爷奶奶的喋喋不休,道:“我也真的是很忙,爸妈,你别一直说林林了,我心疼。”
爷爷奶奶连忙住了口,梅伊岭身为贺林奈的妈妈,而且还是被贺林奈的胡言乱语伤到的人,都没有出言指责,爷爷奶奶也觉得自己再多说也不合适了。
梅伊岭说:“所以,医药费要多少?我带了张卡,治疗个骨折应该是够的。女儿犯的错,就该妈妈来兜着。”
爷爷奶奶迟疑了一秒,反问:“你就不问问,她为什么要打人家吗?怎么一来就说钱,我们家难道是缺这么点钱,才把你叫过来的吗?”
梅伊岭回头看了贺林奈一眼,问:“你是为什么打人?你知不知道打人是不对的?”
贺林奈看了她一眼,跺了跺脚,跑出去了。
“欸!林林!”爷爷奶奶连忙道,他们才给下了禁足令,现在贺林奈又是在情绪不太稳定的情况下跑出去的,也不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情。
“先让她跑吧,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她是我女儿,我知道。”梅伊岭说,“爸妈,现在能跟我详细说一说当时的情形吗?”
祝文颐被爷爷奶奶和妈妈的脚步声弄醒之后,就一直躲在二楼偷看。
原来这就是贺林奈的妈妈吗?长得好高好凶啊……怪不得贺林奈跟个假小子一样。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妈妈,说话硬生生的。
等到贺林奈突兀地跑了出去,祝文颐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后被自己妈妈注意到了。
“小文,你跟着林林,不要让她瞎跑,过一会儿就把林林带回来。大人们先聊一聊。”妈妈吩咐道。
祝文颐点了点头,虽然贺林奈跑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但是她大概能知道对方会去哪里。她回房间,穿好了鞋子,有咯噔咯噔地下楼,出门逮人去了。
经过梅伊岭的时候,梅伊岭点评了一句:“这是三弟妹的孩子吗,长得很漂亮。”
祝文颐一愣,加快了步速冲出了家门。
“跟林林一块儿打架的,就是小文了……”妈妈说:“我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怎么回事,一直不说到底是谁干的……对方小孩子倒是伤得不严重,就是受到了惊吓。”
不过祝文颐早已跑远,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梅伊岭转头看了看祝文颐的背影,说:“我应该知道是谁干的了……不过待会儿我还要跟林林聊一聊。”
梅伊岭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水杯,在玻璃杯上摩挲来摩挲去,用力之大,连指尖都泛白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爸,妈,林林最近几年表现怎么样?”
“唉,”奶奶摇了摇头,说:“从你把林林送回来之后,林林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就变得特别调皮,喜欢玩男孩子玩的东西,也喜欢使坏……妈妈不在身边,这孩子一定很难受吧,干了那么多坏事,我跟你爸都觉得她是为了引你回来……”
梅伊岭难得地露出愁容,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不好。”
奶奶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戳到了痛脚,连忙补救道:“庆春出事了,你也不能死绑在我们家,应该去追求自己的生活,那边不接受带孩子过去也没办法……该怪我跟你爸,没有把林林教好。唉,当了一辈子老师,连自己孙女都教不好……”
第20章 两人的童年
【游乐园?孩子他爸怎么有心情做这事啦?林林想去吗?】
【大嫂病了,我要回老家照顾大嫂,大哥一个人太辛苦了……你带林林去吧,我明天就回来。唉,没想到这就遇上了六一儿童节,林林不要生气,妈妈明年再带你去,下次我们就不去镇上的了,我们去香港迪士尼好不好?】
香港在哪里?贺林奈的一方世界就这样狭小,她甚至怀疑香港是不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林林系好安全带哦,爸爸刚刚拿到驾照,第一次一定要给林林看……会注意安全的,我肯定慢慢开,孩子他妈你不要太担心了,我多大的人了,还能没有这么点分寸?】
有分寸的话,为什么还会发生那件事情呢?
【受伤了吗林林、林林??!林林看着爸爸,爸爸在这里……爸爸没受伤,林林别哭,血都是别人的……林林别哭,爸爸真的没事……】
【林林、林林!你说话呀你不要吓妈妈!妈妈在这里,你千万不能丢下妈妈啊……】
最后明明是你丢下了我。
……
贺林奈脑袋里乱乱的,一些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记忆都慢慢爬了出来,在她脑海里上演一副又一副生动至极的浮世画卷。
没想到小孩子也能记这么久的。
不知不觉,贺林奈跑到了李双全家附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跟李双全算是同病相怜,所以才能达成坚固的联盟。
李双全现在怎么样了呢?他爸爸妈妈已经回来了吧,不知道开始男女混合双打了没有,待会儿说不定还能看到李双全的猪头脸,竟然还有点小期待。
贺林奈站在李双全家门口的小巷子里观望,发现李家门户紧闭,门口晾了几件衣服,被吹到地上也没有人管。着衣服是中年男女的款式,既不是李双全爷爷奶奶能hold住的,也不是李双全能穿上身的。
李双全父母发火的时候就跟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一样,贺林奈也害怕现在冲进去,因此在巷子口徘徊。
“贺、贺林奈……”身后传来祝文颐的声音,气喘吁吁的,像是刚刚经历了没命的长跑一样。
贺林奈转过头,果然看见祝文颐弯腰撑着自己的膝盖,抬眼看着自己。夏天,祝文颐又刚刚跑了那么一程路,□□在外的皮肤全是汗。
“你过来干什么?”
祝文颐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说:“你带钱了吗,我想吃冰淇淋。”
贺林奈:“……”
祝文颐率先向最近的小卖部走去,可贺林奈并不太乐意,站在原地没有动。
祝文颐回头看了一眼,又回走了几步,拉着贺林奈的手,说:“你现在也不敢进去,先跟我去小卖部吧。追了你这一路,我都要热死了。”
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贺林奈竟然不想挣脱了。她被祝文颐拉道小卖部的冰柜前,听见祝文颐问自己:“你吃什么?小布丁还是绿舌头?”
贺林奈说:“我只带了三块钱。”
“那就两个小布丁吧,”祝文颐抬头对老板说,又看向贺林奈,“付钱呀。”
“……”
两个小姑娘买了雪糕,当即撕开包装,蹲在小卖部门口品尝起来。
祝文颐舔得挺高兴的,贺林奈却索然无味。她盯着李双全家门的方向,等到雪糕快要滴在自己手上了,才施舍似地舔一口。
这是心里有事儿,不是吃雪糕的心态。
祝文颐从妈妈那里接的指令只是“不让林林瞎跑”而已,现在抓着守住了,也算是完成了任务。祝文颐不是真正意义上宽容而大方的小孩子,与贺林奈之间还存在着嫌隙与互不理解,因此她还没有完全将贺林奈看作跟她“一队的”,也没想起来还能跟她聊天来着,只顾着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吃雪糕,心里还想着待会儿要给弟弟也买一根。说到弟弟,祝文颐心里又有点沮丧……那天打了一架之后,弟弟就受惊发烧进医院了,到现在也没好利索,还在医院里耗着。而自己同祝文颐一块儿被禁了足,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弟弟了。弟弟还好吗?医院里饭好吃吗?
反倒是贺林奈沉默了好久之后,率先开口说话了:“我妈妈离婚了,后来跟别的男的结婚了。”
祝文颐没想到贺林奈会突然开口剖白内心,愣了一下,下意识把剩下的雪糕一口咬了。冰冰的雪糕塞满了整个口腔,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白雾。“为什么你不跟着妈妈?”
祝文颐父母同样离异,而她和弟弟都被判给了妈妈,因此下意识以为在所有的离婚里,孩子都是跟着妈妈的。那贺林奈为什么没有跟妈妈在一块儿,而且为什么自己来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贺林奈的爸爸?
贺林奈直勾勾地盯着祝文颐,手里的雪糕因为无人照料,已经融化地失去了形状,流得贺林奈满手都是。
“我妈不要我。”
啪嗒,白色而粘稠的液体滴到地上。
“我爸爸出车祸了,还没死,我妈妈就跟他离婚了。他们让我选跟谁,我选了妈妈。我妈妈结婚了,新爸爸不喜欢我,就把我送回给爷爷奶奶了。可是那时候我爸爸已经死了。”贺林奈慢条斯理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着,因着语气和表情过于置身事外,祝文颐一瞬间有点想反问:真的吗?
真的吗?
祝文颐想起了半年前,母子三人刚刚来到贺家,自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就是怕贺家人不喜欢自己,要把自己送到福利院。她担心了这么久,但这件事终究没有成为现实。她羡慕过贺林奈,只有像贺林奈这样留着贺家血的孩子,才能任性地作天作地,连砸了别人脑袋也不怕。
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担心的东西,贺林奈已经经受过一遍了,她已经被抛弃过一遍了,还是最亲的、最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妈妈。
“离婚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人!”贺林奈突然恨恨地说。
“不爱那个男人的话,为什么要跟他结婚!不爱小孩子的话,为什么要生下来!又不是我想被生下来的!早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我才不想出生呢!离婚的都不是好人!再嫁的不是好女人!”
骂着骂着,两行眼泪突然从眼睛里爬了出来。贺林奈抬手去抹了一把,把黏乎乎的雪糕摸到脸上去了,成了一张花猫脸。
贺庆春带着贺林奈出车祸的时候,血流了满地。贺林奈都吓得尿裤子了,除了满眼的血以外只知道哭。医院说贺庆春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可能性,贺庆春对她道歉,流着泪说“对不起林林,我不该带你去游乐园”。贺林奈不懂事,不知道如何分辨愧疚与自责,只知道车是贺庆春开的,自己差点死过去,竟然真的以为是贺庆春的错。所以在协商离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跟着妈妈。
谁叫你不好好开车的。小孩子不懂得人在天灾*面前的无力,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贺庆春,毅然决然地选择跟着妈妈去了新家。
可新家新家,加了一个“新”字,家就不是家,妈妈也不是妈妈了。新爸爸不喜欢孩子,自己在那里呆了不到一个月,却好像坐了十几年牢房一样。倒不是说虐待或者暴力,只是那种态度就足以叫小孩子切实地懂得了“寄人篱下”——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这个词。再后来,自己就被梅伊岭给送回贺家了。
贺林奈这时候觉得,开车开出车祸的爸爸并没有错,错的是妈妈,六一回娘家的妈妈,再婚的妈妈,和抛弃了自己的妈妈。
全都是妈妈的错。
梅伊岭把贺林奈送回来的时候,叮嘱她要当个好孩子,那她偏偏不要听话。
所以才成为了现在的贺林奈。
贺林奈的世界观简单得很,就这样给梅伊岭盖棺定罪,同时给所有抛下孩子的父母和二婚的父母打上原罪的烙印。
所以才针对祝家母子三人。
“谁说的!我妈妈是好女人!”祝文颐喊道,她从好久以前就想对贺林奈说出这句话了:“你凭什么说我妈妈是贱人!”(ps:复习的同学可以翻到第三章)
“不离婚的话我跟弟弟可能就死了!”祝文颐说:“我爸爸是坏人,他一喝酒就打妈妈,有时候还打我和弟弟。我求他不要打弟弟,他就拿鸡蛋往我头上敲,头发上沾了鸡蛋真的好难洗,眼睛也好疼……妈妈一说要跟他离婚,他就往死里打妈妈,妈妈就求饶,说再也不想着离婚了。他怎么不去死啊……”
“我特别想他死,他死了就不会打妈妈了……”祝文颐说着,情绪也低落了下来:“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拿了一把刀,趁他睡着的时候想杀了他,结果被妈妈看见了。”
贺林奈吓了一跳,她叛逆得不行,把自己爸爸妈妈恨了个遍,做坏事的时候爷爷奶奶还拿她没办法,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家里还藏着一个更狠的角色,看向祝文颐的眼神都变了。
祝文颐说:“你妈妈抛弃了你,是个坏女人,可我妈妈不是。你再这样说她,小心我……”
她话没有说完,用意味深长的表情暗示补足后半句话。贺林奈想起来斗殴那天的事情来。郑瑶抓着祝武凯,祝文颐没有丝毫犹豫,就提着板砖不要命似地砸上去了。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软弱又爱哭的祝文颐吗?
这表情转瞬即逝,祝文颐立刻又露出一个笑容,说:“你妈妈是坏女人,那我把我妈妈借给你好不好?”
贺林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这时候身后却传来梅伊岭的声音:“林林,过来,我跟你谈一谈。”
两个小孩子同时回头,看见梅伊岭站在不远处,仍然是那样冷淡又冷艳的样子。
第21章 无条件宠爱
贺林奈没有动。
梅伊岭继续道:“林林,过来。”
梅伊岭的语气已经变了,纵使贺林奈已经不再熟悉自己的妈妈,她还是知道,梅伊岭生气了。她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
祝文颐仍然蹲在地上,说:“李双全出来了,或者他爸妈出门了,我就告诉你。”
贺林奈这才放心地跟梅伊岭“谈心”去了。
可跟个小孩子有什么好谈心的呢?
梅伊岭在镇政府门口的健身器材处停了下来,那时候刚开始倡导全民健康,政府置办了一批器械,又得防着没底线的贼,因此索性放在自家门口了。小时候贺林奈格外喜欢来这儿,可现在她已经不喜欢了。
梅伊岭坐在一张桌子前边,一开口就是:“我知道那事不是你做的。”
贺林奈心里一惊,忽地抬头看向梅伊岭。梅伊岭有些疲惫地笑了笑,说:“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懂你呢。爷爷奶奶一说那情况,我就知道不是你了。”
梅伊岭摇了摇头,说:“林林,你不敢做这种事情的,你怕见血。”
贺林奈闻言嘟起了嘴。
的确,自从贺庆春车祸之后,贺林奈便一直怕血,甚至害怕任何可能跟“死亡”沾上关系的东西。带她去新家的那一个月里,她甚至一见到肉食就哭,这也是“新爸爸”不喜欢她的一个点——因为她的存在,全家都只能跟着吃素,偷偷吃都不行,贺林奈鼻子灵,闻到之后会吐的。
这种心理性过敏过了好久才缓解下来,梅伊岭以这个作为判断的依据,倒也不算激进。
“我已经不怕血了。”贺林奈说。
当时祝文颐砸伤郑瑶之后说话带着哭腔,还是她先把祝文颐安抚下来的。
梅伊岭却不管她的解释,自顾自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承认是你做的,也不知道那孩子看上去乖乖巧巧的,甚至乖巧得骗过了她的父母,为什么会这么冲动。但是我知道你想要包庇她。”
“刚刚爷爷奶奶跟我聊了这个事情,他们问我,觉得到底是谁做的。我说是你。”梅伊岭笑了笑,说:“我说了,虽然我没把你放在身边养,但你是我女儿。女儿想做什么事情,做妈妈的就该担着。”
贺林奈闻言沉默了,她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眉眼疲惫的女人,难得地被眼神里的无奈打动,想:难道妈妈还是爱我的么?
女儿想做什么事情,做妈妈的就该担着。假如忘记了当年她抛弃自己的事情,这句话还真是让人感动呢。
贺林奈冷笑了一下,说:“那我想要你回来呢?我想要你离婚呢?”
梅伊岭的表情变得很为难,她皱着眉头对贺林奈说:“林林,就算你是我女儿,你也没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是我的人生,我离婚之后呢?离婚之后呢?你来养我吗?”说完这些话之后,她又揉了揉眉心,说:“你还小,不懂这些,说些不可能的要求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你还说什么担着!我没你这样的妈妈!我不想要你当我妈妈,也不想要你所谓的“担着”!
不是我想要你当我妈妈的。也不是我想要爸爸出车祸的。
梅伊岭读懂了贺林奈眼睛里写的那些恨意,叹了一口气,突然轻轻地说:“林林,你有弟弟了。”
贺林奈一愣。
梅伊岭再次重复道:“一年前,我跟那个人生了一个儿子。明天是他周岁,所以我必须赶回去。林林你别跟我闹了,好不好?”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这批健身器械周围常年有闲得没事干的老爷爷老奶奶来健身,可是贺林奈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晌午渐近,太阳慢慢爬到顶上头,像是要把人的头皮和头发烤焦似的,像是连脑汁也要烤出来。
贺林奈觉得头特别热,里头像是有几百只蚂蚁在爬似的,又痒又疼。她用力去抠头皮,却被梅伊岭一把抓住手腕:“林林,不要伤害自己!”
贺林奈用另一只手去锤梅伊岭,不要命似的。
她以为妈妈抛弃了自己,原来是真的抛弃了自己。
梅伊岭抓住了她的两只手,大声斥道:“林林!”
“也许我是很自私,但,没人会无条件宠你,包括妈妈,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
祝文颐蹲在李双全家附近,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
两个大人身后跟着李双全,从祝文颐面前经过。李双全给了她一个诧异的表情,似乎没想到在这里的会是祝文颐。他的眼神在祝文颐附近寻找了一下,没找着另一个人,眼角便耸拉下来了,有点失望的样子,估计是在等贺林奈。
祝文颐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李双全家一直大门紧闭,原来是一家人都出去了。
可贺林奈不是说李双全一定会被他父母揍一顿么?看上去并不是这样的啊,李双全父母虽然看上去很不高兴,但李双全走路样子很正常,皮肤也没有青青紫紫。
李双全最后一个走进家门,在他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给祝文颐做了一个动作,意思是让她在原地等一会儿。
祝文颐本来正打算要离开呢,见到这个手势之后思考了一会儿,又蹲下来了。
李双全要跟她讲话,那她在这儿等一会儿,到时候给贺林奈带个话呗。
.
贺林奈是在这时候见到祝文颐的。祝文颐站在健身器械处,看着这两个扭打在一块儿的母女,觉得十分尴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站在原地踌躇,玩一会儿这个,又玩一会儿那个,摆明了就是在消磨时间,等着母女俩解决完恩怨情仇再过来。
梅伊岭死死地抓住贺林奈的手腕,半是防止贺林奈自我伤害,半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瞅见祝文颐那做作的神态之后,她轻声细语对贺林奈说:“林林别闹了,你看你朋友都过来了。”
朋友?
贺林奈转头看到祝文颐,祝文颐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混杂着惊讶、遗憾、难以置信和不满,也不知道要找自己说什么。
贺林奈看了梅伊岭一眼,就这一眼,突然让她坚定地认定了一个事实,一个她否认着承认、承认着否认了很多次的事实。
梅伊岭已经不是她的妈妈了。
连妈妈都不会无条件宠自己女儿,何况这还不是我妈妈呢。贺林奈突然变得冷静又冷淡。她把手拿回来,对梅伊岭说:“我知道了,你回去陪他过生日吧。”
说着就朝祝文颐走过去。
梅伊岭坐在原地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内心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刚刚贺林奈打她扰她、跟她谈各种不可能实现的条件时她还嫌烦,现在贺林奈乖乖巧巧地听话了,她怎么反而觉得难受了呢?
贺林奈是这么乖的女儿吗?
贺林奈走到祝文颐面前,问她:“怎么了?李双全真的被他爹娘把腿打断了?”
祝文颐摇了摇头,神色还是很复杂。她看着贺林奈说:“李双全不读书了,他要被他爸妈送去当学工了。他刚刚偷偷告诉我的,说今天下午就去,在很远的地方,可能……不会回来了。”
贺林奈听完呆了一下,张了张嘴,发出一个代表疑问的音节:“啊?”
祝文颐点了点头,跟她确认了一遍,示意她没听错。
李双全已经可以干活了,至少在他父母眼里是这样。这些年来李双全的表现他们都看在眼里:逃学、打架、考试倒数、听说还交了个女朋友。
他们夫妻俩本来早就打算让李双全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以及供弟弟妹妹读书,反正他也不是读书的苗子。可镇里拼命提倡九年义务教育,死活不让他们送李双全去学工,说是知识改变命运。他们俩那时候被劝下了,前几天接到警察电话,说李双全进了局子,涉嫌聚众斗殴的时候,他们突然觉得不能忍了。他们才不管砸伤人小姑娘的是不是他们家小崽子,总之他家崽子就是打架了。
老子每年给你那么多生活费,不是让你来打架的!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对吧?有这体力打架,不如去学份手艺。苦一点累一点没关系,熬几年不就熬出来了吗?
所以刚刚李家大门才会紧闭着,他们夫妇俩带着李双全,去给修车师傅“敬茶”了。所谓敬茶,就是带些礼物过去,跟修车师傅达成口头协议,从此以后,李双全这“不听话的小崽子”就全仰仗师傅照顾了,打骂都是应该的。
这事儿决定得急,今天起了个大早去隔壁县修车师傅那里敬茶,现在回来收拾收拾东西,就又该过去了。李双全并没有机会对自己的任何一个小伙伴说这个事情,还以为自己只能平白无故“消失”了。可他刚刚回家的时候,在巷子口看见了祝文颐。
虽然没有看见贺林奈,但是祝文颐跟他们一块儿打过架,姑且算是可以信任的。所以李双全搞了个小动作,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祝文颐,指望着她跟贺林奈通个气。
祝文颐果然不负重托,跟贺林奈通气来了。
可贺林奈听完前因后果之后,站在原地呆了很久很久。
她想过李双全会被他父母整得很惨,但是并没有想过,竟然会被直接剥夺上学的权利。
李双全不是他们亲儿子吗?他才多小啊,能抱得动一个轮胎不?儿子都还没长成人呢,他们就不心疼吗?
好歹得把学上完吧,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吗?
贺林奈突然转头,看向梅伊岭。梅伊岭仍然坐在原地,指腹按着额头,一副很头疼的样子。她突然想起梅伊岭刚刚才说过的话。
没人会无条件宠你,包括妈妈,你知道吗?
知道了。
第22章 失望与共情
祝文颐与贺林奈聊完之后,彼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方面,贺林奈切实感受到了亲情的不可靠;另一方面,祝文颐在思考自身的处境。由于身世的原因,两个人都没办法将自己得到的一切当作理所应当,常常担心会不会被抛弃,如果一叶小舟漂在汪洋大海上。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
梅伊岭在不远处喊:“林林,一起去看看你爸爸吧。好久没有去看看他了。”
“不。”贺林奈说。
“去看看吧,”梅伊岭疲惫道:“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团聚了。”
“……”
贺林奈并不情愿跟梅伊岭单独呆在一起,可梅伊岭这句话让她很心疼爸爸——爸爸一个人躺在那么阴冷潮湿的地方,会不会偶尔觉得寂寞呢?周围埋的其他人有没有跟爸爸好好相处呢,爸爸最喜欢打麻将了。
在这天人交战的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看了祝文颐一眼,随后听见祝文颐道:“我也去。”
梅伊岭有点意外,眼皮掀了掀,瞅了祝文颐一眼,最后点了点头,掏出手机道:“行,我跟你家长说一声。”
贺林奈小声问祝文颐:“你为什么也要去?”
“我还想吃小布丁,你有钱吗,借我。”祝文颐说。
这副模样,贺林奈曾经在高年级身上见到过,就是收保护费的神情,预示着这钱绝对不可能还回来。可贺林奈还是掏出了身上最后一个钢蹦儿,又重新问一遍:“你为什么也要去?”
祝文颐拿着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贺林奈也没追上去。
也许贺林奈永远也不会知道,是当时她那小鹿一样的眼神打动了祝文颐。
贺林奈看上去太可怜了,就好像是在求我一样。
这个诡异的组合一块儿去了墓园,而所谓墓园,其实就是镇政府后面围的一圈杂草地,镇上的人都把已故亲人的骸骨葬在那边,给立个碑就算完事。
去墓园之前梅伊岭去商店里买了些祭奠死人的东西,店主问:“这个六块,这个十块,要哪个?”
梅伊岭没犹豫,说:“十块的来两捆。”
她回来这边的机会少,看一次少一次,总不能连这一点上坟钱都省着抠着不愿意出。
祝文颐跟着她们俩,到了贺庆春的墓前。墓碑上放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贺庆春穿着白衬衣梳着大背头,神采奕奕。长得很清秀,看得出来贺林奈的清秀是承袭自他。
梅伊岭一声不吭地给贺庆春烧纸钱,气氛很压抑。
做了好几年的夫妻,到最后反而相顾无言。梅伊岭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自私了,因此当着女儿和外人的面,什么都说不出来。当时贺庆春躺着病床上不能动,痛苦得根本睡不着,还是劝她早点离婚,再寻良人。她倒是听了他的话了,可没能好好承担起母亲的责任,而是把亲闺女也给扔了。
贺林奈很庆幸祝文颐跟着来了,因为她比想象中的更加不愿意跟梅伊岭呆在一块儿。
祝文颐帮忙给贺庆春烧了几张纸钱,便听见梅伊岭说:“林林,给你爸爸磕个头。”
贺林奈不在乎衣服脏不脏,直接跪在泥里,重重地给贺庆春磕了几个头。祝文颐在那里有些无措,最后也跪下来,象征性地磕了两个头。
“也行,反正小文也是一家人了……”
贺林奈磕完头便站了起来,语气硬邦邦地说:“我回去了。”
梅伊岭一愣,说:“待会儿跟我吃一顿晚饭吗?”
贺林奈说:“你不是要回去陪儿子过生日么?”
梅伊岭便无言。祝文颐理所应当地跟在贺林奈后头,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祝文颐突然停下了脚步,对贺林奈说:“要看看我爸爸么?”
贺林奈转过身,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刚刚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诧异地看着祝文颐。
祝文颐说:“我爸爸也死了,也埋在这里。”
贺林奈听完愣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祝文颐便方向一转,拐了个弯,朝着坟地的另一边去了。
贺林奈跟在祝文颐身后,心想:祝文颐也是爸爸死了么?她的妈妈也是这样才嫁过来的么?
那他们……也会被妈妈送回去吗?
也不知道祝文颐是怎么在一片荒芜的坟地里确定方位的,带着贺林奈走了一会儿,她们最终停在了某一座墓碑前。
除了墓碑上阴刻出的名字以外,这座墓碑与贺庆春的没有任何区别。
可见人死如灯灭,凡胎肉身埋进土里,与另一具凡胎肉身没有任何区别。
祝文颐一屁股坐在墓碑的底座上,这墓碑久久无人造访,底座上都是灰,但总比直接坐在地上要好。
贺林奈有些犹豫,她共情了,将这里埋的死人看作跟贺庆春一样“爸爸”,就算祝文颐之前对她说了一些关于爸爸的坏的方面,但怀着对死人的敬畏,她并不敢坐上去。
而祝文颐抬眼对她笑了笑,说:“坐啊,没事的。”
“可是……这是你爸爸……”
“他这种人不配当我爸爸,”祝文颐恨恨地说,“就算我们践踏他的墓,那也只能当作他向我赎罪。”
这恨意太鲜明,几乎可以媲美贺林奈对梅伊岭了。贺林奈还是诧异,站在一旁。
祝文颐微微转过身,手指放在朱红色的凹痕里,那里是她爸的名字,寓意正气,字迹遒劲。祝文颐说:“如果我说,是我杀了他,你信吗?”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眼神似真似假,带着一股邪气,似乎想要魅惑贺林奈似的。
贺林奈听了这话之后,反而坦然地坐在了墓碑底座上,祝文颐的旁边。祝文颐给她让了一点位置,两个小女孩挤在一块儿,倒有些隐秘而诡谲的亲昵来。
“我信。”贺林奈说。
祝文颐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贺林奈算是看出来了。她只是看起来温顺柔和,听大人的话,不作妖不惹事。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她比谁都刚硬。她考虑后果,但考虑的不是她自己的未来,而是她所珍视的人的人生。
就算怕被抛弃怕得要死,她也要去看邻居奶奶,也敢拍砖头就上,也愿意承担责任。因为她担心的是弟弟的安危。说到底她并不害怕被送到福利院,怕的是妈妈和弟弟没人保护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一定是因为她曾经保护过他们。
为了妈妈和弟弟,杀死一个十恶不赦的爸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贺林奈“信”了。
也许正是因为祝文颐不顾一切保护家人的行为,让贺林奈对她有了一点点好感,不像以前那样厌恶。就算杀了人又怎样?可是她很勇敢。
孤勇不值得提倡,可在这世上,贺林奈本就已是孤身一人。
祝文颐抱住了膝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可惜我没有。”
“我本来想杀了他的,趁着他喝醉了在床上睡觉。我拿着刀放在他脖子上,不知道该用多少力气。万一杀不死,他醒过来了的话,我就糟了,说不定他还会拿着刀把我弟弟也杀了。最后我下定决心,正打算砍下去的时候,我妈妈看见了。”
祝文颐寥寥数语,没有过多地叙述外界环境,言语中全部的重点都放在她自己的心理活动上。贺林奈虽然从未动过这种凶残的念头,但奇异地,很能理解祝文颐的想法。
当她知道梅伊岭抛弃自己的时候,她诅咒过那个男人去死。
“我妈妈不让我动手,她问我为什么要拿刀。我诚实地说了我自己的想法,后来我妈妈抢过了我的刀,带我到了隔壁房间。她把门锁上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我巴掌。”祝文颐说着说着,伸手捂住了脸颊,似乎是回忆起那苦痛的记忆了,“真的好疼啊,我都要以为我脸上的肉被打掉一块了……”
“后来我妈妈就跟爸爸提分手,他不愿意,又打我妈妈,还打我和弟弟,说就是因为他没钱养我们,所以我妈妈才想离婚去跟野男人过。我想过要反抗的,但是他力气太大了,他不喝醉我打不过他,也杀不了他……”
“后来他自己喝酒喝太多了,从桥上掉下去了,在河里淹死了。妈妈就跟他离婚了,终于、终于、终于离婚了啊……”祝文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
明明是这样如释重负的解脱,但不知道为什么,贺林奈就是从祝文颐的语气里读出了痛苦。
拥有这样的爸爸,不仅仅让祝文颐的童年蒙上了阴影,并且对祝文颐的未来也造成了不可磨灭的负面影响。
“我妈妈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偷偷的。因为我拿刀被她看到了,她一直怀疑是不是我推他,”祝文颐指了指墓碑,说:“下水的。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倒希望是我。”
祝文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诚地看着贺林奈,说:“我妈妈肯定会把我送走的,你信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赌。”
贺林奈没说话。
“要是我真的被我妈妈送走了,我就跟你一样了……到那时候,我弟弟跟我妈妈又没人照顾了。”祝文颐说,话语里带了隐隐的哭腔,她盯着贺林奈说:“你没有妈妈,我妈妈没有女儿,到时候你帮我照顾妈妈,好不好?”
贺林奈愣了愣,突然斩钉截铁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被送走的!”
她跟祝文颐的处境几乎一模一样,并且知道被妈妈抛弃的痛苦。她不能让贺林奈也陷入同样的情况——她们说好了要共享妈妈的。
第23章
梅伊岭上过坟之后,便连夜驾车回了新家。
祝文颐和贺林奈两个小姑娘乖乖地回了家,虽然对于祝文颐也去上坟的行为有些不解,但终究没有多问。
其后贺林奈表现得乖巧无比,每天早早地就醒了,也不哭也不闹,跟祝文颐一块儿把衣服洗了、稀饭煮了,然后固定时间做暑假作业,每天看两个小时动画片,活像被另一个祝文颐附身了似的。
太乖了……乖到家人甚至都觉得有一些异常了。不过爷爷奶奶并没有多想,只觉得贺林奈果然是缺乏母爱的孩子,见了母亲一次,立刻收敛了调皮的习性,开始像一个正常的、可爱的、听话的女孩子方向发展。
祝武凯也退烧回家了,跟着两个姐姐乖乖地在家里写作业。
经过暑假那一场瞎闹之后,家里的三个孩子反而都消停下来了,这恐怕是贺家最安逸闲适的一个暑假了。
暑假业已过大半,三个小孩子拼尽全力赶作业,终于在上学之前写完了。
开学之后,祝文颐和贺林奈一同升入五年级,原来的班主任也一块儿升上来了,还是教她们班。许利军一见着她俩就打听:“你们把初中的人打伤了,那事后来怎么解决的啊?我怎么好像都没有见到李双全了啊?”
“赔钱了,李双全休学去做学徒了。”贺林奈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换来许利军诧异无比的表情。
“啊?这样就不上学了啊?你俩都还继续读书呢!”许利军诧异道,同样也没想到,这一群人里是李双全被惩罚得最严重。“那他现在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祝文颐摇了摇头。
“哦……”许利军也不见得对李双全有多大感情,唏嘘之后便忘了,又恬不知耻地伸手朝祝文颐要作业抄。
而祝武凯则终于长了一岁,成为他梦寐以求的小学生了,整天神气地不行,找姐姐拿了一条红领巾,挂在脖子上招摇过市。
妈妈看见可高兴了,激励他:“小武,要认真上学哦,今年一定要成为少先队员,你姐姐都是大队长啦。”
祝武凯问:“哪个姐姐?”
“都是大队长,你以后要不要当大队长啊?”
是的,自从贺林奈变了心性之后,在学校里也进步神速,不仅成绩迅速地提升上来了,还从班主任那里捞了个大队长当,如今也算是有官职的人,脱离了群众阶级的人。
李双全再也没有出现在贺林奈的视野里过,李家的门常年关着,听说李双全的父母举家搬迁了。对于贺林奈来说,李双全象征着她有恃无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叛逆童年,奇怪的是,李双全走了之后,那段日子就好像不存在了似的,贺林奈仅仅花了半年,座位就从最后几排挪到了前几排。
在老师眼里,除了及其个别的身高或者视力情况下,座位就代表了他们都学生的评价和分级。
贺林奈也着实聪明,用了不到半年,就洗清了曾经自己身上的“不听话”标签,脱胎换骨,成为了另外一个祝文颐。
在去除莫名其妙的针对、又得知了彼此同病相怜的身世之后,两个小女孩的交情自然也得到了突飞猛进的进展,好得不得了,活像真正的姐妹似的。
贺家长辈都对这种情况非常满意,小学所有的老师都知道,贺主任家里有两个特别乖巧的孩子,期末的时候还一起拿了“学习标兵”奖状呢,贺奶奶觉得自己走路都带风,在学校里从未这样扬眉吐气过。
没有波折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日历不知不觉已经翻到了阴历腊月。
春节要来了。
作为中国传统节日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全镇的人都为此做了很多努力,整个镇子笼罩在祥和又喜庆的节日氛围里。
贺林奈悄悄告诉祝文颐,过年的时候还有一个特别讨厌的小孩会回来。
祝文颐问:“谁?”
贺林奈说:“二叔的儿子,叫贺修明。我跟你说,他可讨厌了,特别喜欢抢巧克力。这次你和你弟弟来了,他说不定会打你弟弟的。”
贺林奈说得煞有介事,一下子就把祝文颐吓到了。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人打她弟弟的主意,因此一直在暗地里默默备战,比如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很多巧克力藏起来,免得弟弟到时候没有零食吃了。
而祝文颐零花钱不多,每一块钱都要辛辛苦苦去攒。她还没攒够一整罐巧克力的时候,那个传说中特别讨厌的贺修明,回来了。
贺庆夏一家人在江浙沪一带谋生,回乡的时候带着一些衣锦还乡的气势,听说是一路开车回来的。
他们回来那一天,奶奶特意领着祝文颐和贺林奈到巷子口迎接。祝文颐被吹得鼻子通红,在风口想:为什么非得要在巷子口接,难道他们不认识路吗?
结果人一来,一个男人从车窗里探出一个头,道:“妈,车停哪里啊?放外边我怕被雪砸坏了,有没有车库?”
这人长得跟贺爷爷神似,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二叔”。车窗内黑漆漆的,二婶和贺修明估计在车内。
贺奶奶笑,说:“咱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有车库啊。我跟学校打了个商量,你可以先把车子停到学校的车库里去。今年先这样凑合,明年我们挖个车库,你看怎么样?”
二叔嘿嘿了两声,说:“我就是秀一秀新车。咋,妈,我把你载到学校去,带你溜一圈?”
贺奶奶笑了笑,很高兴,说:“好啊好啊,还有林林和小文,车里塞得下么,会把车压坏么?”
“嗨呀妈,你说什么呢,总共也就六个人,还有三个体重不过百的小朋友,哪能坏!我跟你说,这车塞六个成年人都没问题!”
贺奶奶乐滋滋地带着两个女孩上了车,体会一下这“有钱人”的出行方式。
车门一开,便听见了一个男孩子说话。“胖子,今年又变丑了,衣服也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我给你从我家带几件过来。”
祝文颐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因着跟贺林奈关系的拉近,她们最近买衣服都是一式两件,像双胞胎似的。贺修明说贺林奈衣服难看,其实也是再说自己衣服土气。
祝文颐知道为什么贺林奈要说贺修明讨厌了。
再一细看,副驾驶做了一个漂亮女人,后座上坐着一个大胖小子,祝文颐见了之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二叔:你真确定你儿子体重不过百?这白白胖胖的,比家里前几天杀的猪要白多了。
到底是性格文静,祝文颐并没有说出来,反而是贺林奈果断反击:“一年不见,又长胖了。这肚子,得跟你爸一样了吧。”
贺修明立刻嚷嚷道:“贺林奈你会不会说话!”
奶奶也教训道:“林林,说话不要这么毒。”
祝文颐听了就在心里笑:说话不要这么毒,那就是奶奶也认为贺修明的体型较为壮观咯?
“这是小文吧?”二叔问,从后视镜里看了祝文颐一眼。
祝文颐连忙问好:“二叔好,二婶好。”
二婶淡淡地“嗯”了一声,看上去并不是那种很热情的性格。
六个人在车里一边聊天一边开去学校,祝文颐说话不多,但觉得车里闷得很,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忍下来的。她看了看贺林奈,脸上也是一片潮红。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祝文颐第一个跳下车,紧接着就是贺林奈。
趁着其他人还没下来的时候,祝文颐小声问贺林奈:“我怎么觉得车里很不舒服?”
贺林奈表示赞同:“又闷又热,里头还有股臭味。”
祝文颐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盟友,否则她还以为自己感觉出问题了呢。
贺修明最后一个挪下来,一下来就叫嚷着:“好冷!贺林奈你还穿裙子,不冷吗,臭美!”
祝文颐看了二婶一眼,二婶也穿着裙子呢。
二婶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了贺修明,说:“围上。”
贺林奈冷嘲热讽:“脖子那么粗,一圈都围不拢吧。”
贺修明立刻瞪眼睛:“你会不会说话!怎么说话的!”
“你怎么只会这一句话?”贺林奈瞟了他一眼,说:“会说啊,用嘴说的。”
贺修明并不如贺林奈这样能言善辩,听到这里已经不知道怎么反驳了,就在原地跺脚,一副要把贺林奈千刀万剐的样子。
二婶训道:“给你系围巾呢,别乱动!”说完她瞥了贺林奈一眼,也许是因为贺林奈说话不客气,她的眼神也不怎么友好。
贺奶奶也道:“都是兄妹,不要老是吵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想来他们俩积怨已久,两个大人有心想劝,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先撩者贱这种原则,怎么好运用到小孩子身上呢?他们总能从前尘往事里扯出千丝万缕的上次、上上次和上上上次来。
二叔停好了车子,同奶奶一块儿朝家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聊天:“妈,你跟爸今年要搬去浙江住吗?我给你们把房子都收拾好了。”
“不用啦,我跟你爸还要教书呢,还没退休。何况你弟弟家室都在这边,他们忙店里的事情,我还能给他们搭把手。”
二叔笑了笑,说:“可是让清秋也一块儿过去,浙江那边的教育资源比这边好多了,两个孩子要升学了吧,正好在那边读初中,也挺好的。”
贺奶奶还是婉拒:“我们都熟悉了这边,就不要挪窝了。我跟你爸都走了,以后后代还怎么认祖归宗呢?人挪死树挪活,老祖宗留下的地皮,不能动的。”
“可是……”二叔说:“咱家这边不是说要拆迁了吗,拆迁之后你跟爸爸又住哪里呢?”
“这个到时候再说吧……”贺奶奶说,“你真的不用劝我们了,我跟你爸都不会同意的。你在那边好好打拼,过年的时候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
祝文颐听不懂这些,跟贺林奈落在最后玩游戏,一个人踩另一个人的影子,而另一个人在躲避的时候还不能踩到地上的板砖线。
就这么个简单的游戏,她们俩还玩得不亦乐乎。
第24章
家里多了二叔二婶一家三口,在过年的气氛下,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违和。
他们包饺子,炸麻花,偶尔打打麻将。大人们进行大人们的娱乐时,祝文颐和贺林奈就带着祝武凯在房间里烤火看电视。
贺修明喊着无聊,说老家的电视一点也不好看,想回浙江看有线电视,想回浙江玩电脑。那股撒泼的劲头,连他爸妈都劝不住。
爷爷奶奶也是没办法了,提前给了每个小辈一点零花钱,让他们几个人凑在一块儿自己玩牌,麻将或者斗地主都行,只求他们不闹——说“们”,实际上也只有贺修明一个人闹得特别厉害而已。
贺修明来了劲,跟祝文颐和贺林奈一块儿打斗地主。谁知道贺林奈和祝文颐贼坏,一个鼻孔出气的,不管两人分别是什么两份,摸完牌之后两人就是要合起伙来干贺修明。
贺修明也不是傻子,打了两三局之后就什么都懂了。又摔牌不干了,说她们俩作弊。
大人们焦头烂额,问他:“那怎么办?”
贺修明往沙发上一摊,不说话,自个儿生气闷气来了。
二叔被他吵得不行,一把好牌也弄成诈和,反而赔了一大笔钱。他特别烦躁,甩了一张红票子在贺修明身上,说:“你自个儿去玩,不要来吵我们!”
贺修明拿着钱,仍然摊在沙发上,对折来又对折去,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祝文颐跟贺林奈特别从善如流,见贺修明不说话了,便特别配合,一个人拿过遥控器,另一个人抓了一把瓜子过来,做好了在电视机前长期抗战的准备。
半晌,贺修明问她们:“喂,这里有没有网吧啊?”
祝文颐和贺林奈对视一眼,彼此沉默。
“喂,到底有没有啊?”
贺林奈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你要去网吧啊?”
贺修明坐直了身体,说:“带路。”
贺林奈看了看祝文颐,又看了看贺修明,最终做出了决定,说:“给祝武凯买巧克力,我就带你去。”
贺修明不差钱,立刻点头表示成交:“行!”
“被你爸妈知道了不要说是我带你去的。”
“没问题。”
于是贺林奈兴高采烈地关了电视,跟爷爷奶奶打招呼:“奶奶,我们出去放鞭炮啦!”
“好嘞——别玩太久了,吃饭之前记得回来!”
贺林奈和祝文颐便带着贺修明出门了,祝武凯在家里哭:“姐姐姐姐,你们干什么去,我也要去!”
“嘘,”祝文颐说:“姐姐们出去有事情,待会回来给你带巧克力。”
祝武凯这才掰着手指头,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妈妈怕他着凉,给他穿的多,此刻完完全全就是个矮胖矮胖的酒桶。
贺林奈把贺修明带到了离家最近的网吧,嘱咐他:“吃饭之前一定要回去!被抓住了不要说是我带你来的!”
贺修明点了点头,挺着跟他爸如出一辙的啤酒肚,进了网吧。
贺林奈在网吧外,问祝文颐:“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玩呢?”
祝文颐问:“你不想进网吧吗?”
“其实上网也没什么好玩的,”贺林奈说,“你想进去玩吗?”
祝文颐立刻摇了摇头,上次她跟贺林奈的网吧一日游实在太刺激了,后面还连带出了那么多意外,她再也不要去网吧了。
她想了想,犹豫了一下,问了贺林奈一个问题:“贺林奈,你想不想……去一个地方?”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里,”贺林奈笑了笑,说:“我也想去。”
.
这个地方就是邻居奶奶的家。
半年来,祝文颐维持着一定的频率,常来拜访,并没有因为害怕自己被送走,就急急忙忙断绝联系。
由于贺林奈跟祝文颐的关系突飞猛进,几乎到了分享一切小秘密的地步,因此贺林奈偶尔也会一块儿过来。
邻居奶奶的女儿也实在不像话,就连过年也不回家,就留小老太一个人孤苦伶仃。好在邻居奶奶性格开朗,还颤颤巍巍地踮着脚,在门外贴了一副对联。由于没有人帮忙,贴得歪歪扭扭的。
迎接祝文颐和贺林奈的,就是这样一副造型奇诡的对联,还被风掀起来一个角,在寒风里飘摇。
祝文颐和贺林奈一敲门,邻居小老太立刻就过来开门了。见着是她们,眉开眼笑的:“快进来快进来,今天怎么想起来过来玩了。”
邻居小老太正在开电视,饭桌上摆着一摞从菜市场上买回来的饺子皮,一边包饺子一边看电视。
“吃饭了没,我正在包饺子,要不给你们俩下一点?”邻居小老太笑呵呵的。
祝文颐一进屋就看了一圈,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并没有置办多少年货,除了这一袋饺子皮以外,只有屋檐下挂着的两串熏肉显出一点喜庆的意味来。
祝文颐看在眼里,忍不住为邻居奶奶打抱不平:“奶奶,你家怎么就这么一点年货啊。”
邻居奶奶以为祝文颐嫌弃她了,愣了愣,才说:“我、我这里有钱,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去买一点。”说着就在口袋里翻钱。
祝文颐知道自己被误会了,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奶奶,你女儿过年都不回来吗?”
邻居奶奶突然不说话了,也不笑,挑了一筷子肉馅的手顿在空中,就像是按了暂停键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邻居奶奶才说:“我跟她断绝关系了,以后她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贺林奈脱口而出,说完看见祝文颐对她使了个眼神,这才知道自己不该问。
祝文颐在兜里摸到一副扑克,是刚刚跟贺修明玩完之后顺手塞进去的,于是转移话题,说:“奶奶,你会打扑克吗,我们三个人斗地主吧。”
谁知邻居小老太并不领这个情,反而感慨道:“以前我女儿做了个选择,我当时以为是错误的,逼着她按照我的想法做。我们吵了一架,后来就再也没有和好。现在回想起来,何必呢,儿女过得幸福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呢?”
祝文颐和贺林奈都听得一知半解,邻居小老太笑了笑,摸了摸她们俩的头,说:“你们还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你们记住一句话就可以了,一定要为自己的幸福着想,不要因为父母太委屈自己,不然你们过得不幸福,父母心里也不会高兴的。”
邻居小老太把桌子上的饺子皮和馅都挪开了,道:“打斗地主吗?来吧,我都好多年没玩过了,肯定玩不过你们小孩子了。”
电视里毫无节制地放着减肥广告,也不知道商家给电视台交了多少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骗到人。
不过祝文颐和贺林奈一块儿,跟小老太打牌,并不在意广告什么的。这一次她们俩并不那样同仇敌忾,三方势均力敌,倒还有输有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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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修明呢?”奶奶一脸焦急地问贺林奈。
此时天色已黑,早到了吃饭的点。可奶奶在家里寻找一圈,最终竟然完全没有看到贺修明的影子。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贺修明是跟贺林奈在一块儿,那时候贺林奈说要出去放鞭炮,奶奶不疑有他让他们去了,因此此刻自然是找贺林奈要人来了。
可现在,家里其余三个孩子都在,贺修明呢?
贺林奈也才刚到家不久,立刻反应过来:贺修明还沉迷网吧呢。可她又不能对奶奶说实话,只好撒谎道:“在上厕所吧。”
“我刚在厕所里找过了,没有!这都晚上了,修明能去哪里呢!”奶奶焦急道。
“刚刚我在上厕所,他肯定去二楼的厕所了,我去叫他。”祝文颐说。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奶奶放了心,往后厨走:“我去把汤盛起来,你们洗了手就来吃饭啊!”
“哦!”贺林奈道。
等奶奶的背影消失不见了,贺林奈从家里蹿出去,去把贺修明逮回来了。
溜走前还给祝文颐吩咐任务:“我去找贺修明了,要是奶奶又来问的话,帮我应付一下。”
“嗯。”祝文颐点了点头。
贺林奈飞快地跑进了网吧,这网吧离家太近,她一般不敢在这边玩。好在刚刚给贺修明带路的时候,没有带到她常玩的网吧哪里去,不然现在可得跑死。
找到贺修明的时候,贺修明正在某个大型网游里厮杀,屏幕是灰色的,以贺林奈混迹网吧多年的经验来说,这是刚死了一次。
贺修明很不高兴,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嗨呀好气啊我怎么又死了”的怨气。
贺林奈一脸严肃:“吃饭了。”
“吃什么吃,”贺修明烦躁地摆了摆手,说:“还没打完呢。”
“奶奶喊你吃饭,说好的吃饭之前回去呢?”
贺修明还是很不耐烦的样子,说:“没打完就是没打完,打完就回去。或者你把饭给我送过来也行,我在家就是这样的。”
看他这样子明显是被惯坏了,贺林奈不知道他在家是不是这样,她只知道,奶奶要是知道自己带着贺修明去了网吧,肯定以为自己也去了,这可是那次斗殴事件以后的大忌。她又不能对奶奶解释邻居奶奶的存在,到时候有口难辩,这个锅还是得自己背着。
她听见贺修明说话就生气,才不管他心情,直接弯腰,就把主机给关了。
“唉你怎么这样!”贺修明立刻变了脸色。
贺林奈说:“说了要按时回家,你不遵守诺言,我下次不带你来网吧了。”
“下次不要你带,我自己来。”贺修明满脸怒气,把写了账号密码的小卡片在前台一拍:“结账!”
贺林奈翻着白眼,说:“我看见你一次,就关你主机一次,看你能怎么办。”
贺修明看了她一眼,气冲冲地朝家里走。
一进家门,正好被奶奶看到,奶奶问:“上个厕所,怎么还从大门回来了?”
贺修明小眼珠一转,立刻知道贺林奈撒谎了。他转头看了贺林奈一眼,道:“谁上厕所了?我刚刚上网去了。”
反正他家里就有电脑,爸爸妈妈知道他爱玩游戏,从来没说过什么。贺林奈上个网还要支支吾吾的,肯定跟自己情况不一样,能坑一把是一把。
奶奶一愣。
贺林奈立刻瞪大眼睛看着贺修明:“你!”
贺修明对着她露出一个小人得志的猥琐笑容。
因为贺修明的关系,贺林奈在奶奶面前露出了这么大的馅,自然很生气。
贺修明都这么说了,估计自己再怎么辩解都没用了。贺林奈在心里直骂娘,看向奶奶,眼神怯怯弱弱的。
谁知爷爷跑出来当和事老,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管他们干什么去了呢,你为这个生气不值得。”
奶奶也没显出很生气的样子,只是没有微笑了,道:“洗洗手,来吃饭吧。”
贺林奈洗手的时候对祝文颐抱怨:“你看,我就说贺修明很讨厌吧。”
祝文颐点了点头,默默表示赞同。她回头看了贺修明一眼,心想:一定要怎么整一下这个不守信的。
第25章
祝文颐看上去比贺林奈文静不少,即使在贺林奈“改邪归正”的情况下仍然是这样。
她心里琢磨着要对贺修明打击报复,那一定要挑贺修明最怕的东西来,正如对贺林奈来说,“去网吧上网”就是最不能沾的事情一样。
她观察了很久,发现贺修明父母基本把他当作是个土皇帝一样,惯得不成样子。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做什么都是正确的,都不会收到打骂。
这种360度无死角的敌人对付起来颇具难度,何况贺修明几乎一天到晚泡在网吧里打游戏,游戏钱还是他父母出的。
直到某一天,爷爷奶奶在家里似真似假说了一句:“看来我们家以后也要买个电脑,牵根网线了。不然修明以后都在这边呆不住了。”
二叔诚恳道:“这个用不着用不着,我们在这边呆的时间不多,您买电脑也是浪费。再说了,让小文和林林这么早沾电脑不好,万一成瘾了,那学习怎么办?”
想了想,二叔继续道:“爸妈,要我说,你们就搬到浙江去。别说电脑什么的,别墅我也能给您整出来。”
爷爷奶奶依旧表示拒绝,二叔第n次劝说无效,终于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件事情了。
而爸爸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他并没有对二叔撺掇爷爷奶奶搬家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而是反驳了二叔前一句话:“小文和林林不一样,肯定能控制好自个儿的。倒是修明……”
爸爸顿了顿,才忧心忡忡道:“我看他这好像住在网吧了一样,在家里也这样吗?就这情况看下来,该收敛一下了……”
爸爸是出于一番好意才提出这一点的,可谁知道二叔却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瞪着眼睛说:“老是玩不代表沉迷!我家修明对学习特别认真上心,他这次回来,还带了作业本呢,说是春节之前一定写完!”
爸爸也就是提醒二叔一下,见二叔吹胡子瞪眼的,反应这么大,立刻改口道:“没什么,我就瞎说……成绩好就好,成绩好就好。”
这没一个长辈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里,可祝文颐好巧不巧听到了,从中确定了一个重要情报。
二叔二婶望子成龙的心情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所以才会在其他方面格外宽容放松,不管是电脑游戏,还是那一路高歌飙升、有望冲击吉尼斯纪录的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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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总是会在街上遇到几个小伙伴。
祝文颐和贺林奈并没有老家可以去,两个人整天在镇子里瞎游荡,很快就遇到了几个小伙伴,其中就包括许利军。
许利军一见到她俩就打听:“寒假作业做完了么?可以借给我抄吗?“
贺林奈一听就翻白眼,嘲讽道:“寒假作业这么简单的东西,不能自己写吗?你这么多年学怎么上的?”
她忘记了,她也是今年才开始自力更生,改邪归正的。
曾经在同一个地狱里爬过的人,是没有资格对还未脱逃出来的小伙伴冷嘲热讽的!许利军嘟着嘴,似乎马上就要跟她“用拳脚”理论了。
好在贺林奈立刻开口了,道:“可以借你抄,但我有个条件。”
许利军满口答应:“好啊好啊,一言为定!”
“你都不问是什么条件吗?”祝文颐道。
“还能是杀人放火不成?”许利军毫不在意。在他看来,小姑娘提的条件无非就那么几种:买吃的买喝的,或者干脆一点,直接要钱。
身为这种交易中略占劣势的甲方,自然不能犹豫不能彷徨,抓住机遇就要上!万一祝文颐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他到哪里去弄正确率那么高,字体还那么好看的作业抄啊!
祝文颐笑了笑,说:“不杀人放火,但也不简单。”
她跟许利军三言两语叙述清楚自己的计划,许利军立刻一拍胸脯保证,道:“肯定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末了又龟毛地问道:“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祝文颐安慰他:“没事的,你想啊,他又不认识你,对不对?再说你用不着自己出手啊,找个朋友不就行了,了不起把作业也给他抄,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
许利军于是点了点头,没了后顾之忧:“行!等我好消息吧!”
等许利军离开了,贺林奈瞅着祝文颐,说:“你好损啊。”
祝文颐无所谓地笑了笑,摊手道:“你觉得不好?那就给爷爷奶奶告状呗。”
说是这样说,但是祝文颐很确定贺林奈的立场,因此这句话格外有恃无恐,反而有些调戏的意思在里头。
果然,贺林奈神采奕奕,眼里放光:“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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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贺修明并不知道这件邪恶的交易,还沉溺在自己征战沙场的痛快幻觉里,在网吧里昏天暗地地打游戏,脸上满面油光,眼睛瞪得圆圆的,逆风局恨不得直接冲进电脑里帮助自己的小人。
然而一句公道话不得不说,以贺修明的体重而言,就算能3d全息等比例出现在游戏中,他也只可能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贺修明正在赖死赖活地打游戏时,网吧门口突然传出洪亮的声音:“收保护费!”
贺修明想:这什么破乡下,上个网还有收保护费的。不过料想他们没见过世面,十几二十块就能打发了,不要让他们妨碍我打游戏。
叫嚣着收保护费的人没一会儿就到了这边,有人拍了拍贺修明的肩膀,贺修明看也没有看他们,把十块钱递了过去。
那双手没接,而是继续拍了拍。
贺修明诧异地转过头去,心想:难道不够?
可那面露凶光的小混混说:“作业拿来!”
欸……欸?作业?!
贺修明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听说过进网吧的保护费是作业的,这可叫他长了大见识。他盯着那个人愣了好久,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人不耐烦地重复道:“作业拿来啊!”
“没、没带……”贺修明老老实实回答道。
那人便抓着他的后领,将贺修明从座位上拎了出来,然后自己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去,道:“去把作业拿来。”
他抓着鼠标,继续贺修明的残局玩了下去。可是也不知道是技术不好,还是故意作对似的,他一个操作,让贺修明再失一分。
“不是这样玩的……”贺修明忍不住说,手指在屏幕上虚虚指了几处。
“用不着你来教我玩!”那人说,“作业呢?”
“你、你抄不了我的作业,我跟你们练习册不一样……”贺修明以为这人是冲着抄作业而来,于是解释道。
“再不拿来,我就给你把分全输光啦?”
贺修明一愣,连忙朝家里跑去。
他一身肥肉,跑起来肉一抖一抖的,竟然有些颤颤巍巍。他害怕自己的分被输光,拼了老命朝家里赶,终于尽最快的速度取来了寒假练习册。
他气喘吁吁,额头上汗涔涔,亮晶晶的。
“你……你看……我、呼、我说了我的作业你抄不了吧,你给我把分输光了吗?”他朝屏幕上看,看见分数竟然比自己离开的时候还多了一些,立刻认定了眼前这人也是个高手,于是心花怒放,有些小开心:“喂,以后要不要一起玩啊,加个好友呗。”
可是下一秒,“高手君”捏着寒假作业的两个角,交叉用力。
嘶啦——
练习册被分成了两半。
贺修明一愣,还没搞清楚情况,就眼见着练习册在自己面前被粉身碎骨。
“明天把数学拿来。”
高手君留下一句话,轻飘飘地走了。留贺修明在原地,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练习册都捡起来……
这件事情持续了三四天左右的样子,终于将贺修明的练习册悉数剿灭。贺修明同学还意识不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仍然锲而不舍邀请高手君同自己一块儿畅游虚拟世界。
可高手君把寒假作业全撕完之后就神秘蒸发,无论贺修明在网吧里怎样望眼欲穿,也没有再露出过一个衣角。
贺修明渐渐失望了,以为自己只是遇到了一个有个性有胆量的世外高人,在些微的遗憾中,将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直到春节快要结束了,二叔二婶问他作业写完了没有,要检查。
贺修明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也拿不出作业。
二婶脸色一变,活脱脱一个母夜叉。“你作业呢?!不会没写吧?!”
她前不久才在贺清秋夫妇面前夸过海口,“我儿子可乖了玩游戏也不会耽误学习的”,转眼就被儿子打脸,自然很不高兴。
贺修明怕了,从书包里拿出一堆雪白的纸片儿,说:“这里……”
二婶连心脏病都要气出来了:“你就是这么学习的?!说好的游戏学习两不误呢?!你现在怎么给老师交差?对得起我给你教的学费吗?!!“
“哇……不是我……”贺修明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是网吧里,有个人让我交保护费,把作业都给我撕了……”
二婶自然不信:“你个小兔崽子,还学会撒谎了!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二婶火力全开,看起来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贺修明看见情势不对就要跑,却更加提升了二婶的怒气值:“还跑,还跑!跟谁学的!”
贺修明一边跑一边回头,跟二婶上演猫捉老鼠的时候,还能看见贺林奈脸上的阴笑,因此大叫道:“肯定是贺林奈干的!肯定是她!”
“人家林林整个寒假都在家里写寒假作业,你不跟人家学习也就算了,还学会栽赃嫁祸了?!!”
……
最终,这一场闹剧以贺修明哭哭唧唧地跪在茶几前拿胶带贴好练习册作为结尾。
祝文颐和贺林奈躲在房间里笑得花枝乱颤,两个人在床上东倒西歪。
贺林奈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死我了!你没看见,他一边哭,鼻涕都流到作业上了!”
祝文颐也乐得不行,“我就是试一下,没想到这么管用……天哪贺修明好傻,他自己偷偷贴好不就行了,到时候随便说个理由就好,还非得等他妈妈检查……他难道以为作业被撕了就可以不写了吗?我让许利军把碎纸片留给他,就是让他写的意思啊哈哈哈哈哈……”
“你别说,你这招真管用,”贺林奈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躺在床上,觉得肚子都抽筋了,“跟他斗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解气!”
“所以,跟人斗还得用脑子,你又打不过他,被他妈妈看到了还得骂你。”祝文颐说,“不过不要紧,以后你想欺负谁,跟我说就好了。只要不是我弟弟,我谁都能帮你教训咯!”
祝文颐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放光,就像一个披荆斩棘、身着铠甲却长相柔弱的小公主。
贺林奈盯着祝文颐的脸,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祝文颐应该已经把自己划入了小圈子里。
那个最贴身的小圈子,那个有祝武凯和祝妈妈的那个小圈子,那个祝文颐会拼尽全力去保护的小圈子。
第26章
贺修明的这个寒假过得相当不愉快,他觉得自己在老家丢够了人。临走的时候放下狠话,“再也不要回老家了”。
这句话被二叔听到了,自然是一顿胖揍:“人不能忘本,你个臭小子,这时候就不想回老家了,等我老了难不成还不养我了?”
贺修明心里委屈极了:这根本不是一件事情嘛!
可这也没能改变他再次当着妹妹们丢人了的事实。
贺修明一走,便又开春。日子像坐了火箭似的,距离祝家母子三人搬过来,竟然已经过了一年了。
开学那一天,祝文颐对着日历,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阴历元月初九。
整整一年。
祝文颐在心里感慨:这可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那时候她才刚刚学到这个说话,觉得文绉绉的,有趣极了。
小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也许是因为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一年就是已知人生的十分之一,因此漫长又新奇,而对于五十岁的老人来说,一年则是已知人生的五十分之一,过起来不痛不痒,像撒进一杯温水里的一把糖,融化之前甚至还没来得及品出味道来。
一年时光从十分之一变成十一分之一,又变成十二分之一,在逐渐“缩短”的同时组成了各种各样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把同样的“一年”过得五彩缤纷还是索然无味,全看个人的造化。
等祝文颐从记忆里再次拎出“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个固定句式的时候,已经是六年级的暑假了。
那时候祝文颐与贺林奈两个人刚刚经历了小升初考试,在全年级家长都慌慌忙忙地打听“我孩子的成绩能上哪个初中”的时候,她们家倒是平静祥和得很。
两个小孩都很乖,考上最好的初中不成问题。再加上家里有资深初中老教师,基本上连班级都定下来了。
这可以算得上是最无忧无虑的一个暑假了,只需要撒开脚丫子玩,想玩什么玩什么。不考虑作业,不考虑前途。
甚至去网吧上网这件事情,都变成可以容忍的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们俩近两年表现实在太好,让长辈们相信,就算她们去了网吧也不会沉迷。
祝文颐的妈妈甚至还问她们:“家里买一台电脑怎么样?”
这个议题,在五年级的寒假就提过了,但是由于二婶明里暗里的反对而作罢。现在祝妈妈重新提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贺林奈看了祝文颐一眼,说:“都行。”
祝文颐却斩钉截铁:“好啊!”
接着,祝妈妈笑了笑,说:“等你们上初中之后,我跟清秋就出门打工,行不行?”
祝文颐一愣,不知道自己妈妈什么时候生出了这种心思。
自己和祝武凯,是要被抛弃了吗……?
祝妈妈说:“过年就给你们带一台电脑回来,让你们玩个够。”
其实出门捞金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她们俩把人家小姑娘头砸了之后就有了。虽然那次伤得不重,但还是狠狠赔了一笔钱。后来祝妈妈跟贺清秋商量了一下,觉得大排档的收入实在不太够看,万一什么时候家里人出点事,那点家底也许连住院费都付不起。
就从那一年开始,他们夫妇俩就有了出门赚钱的计划。不过彼时贺林奈还不太乖巧,他们不太放心让爷爷奶奶管三个孩子,那样太辛苦了,因此一直没有说出口。
现在又过了一年半,祝文颐和祝武凯跟家庭融入地特别好,并且祝文颐和贺林奈都上初中了,可以住学校了,爷爷奶奶负担轻了很多,这个打算也就正式提上了日程。
与其说祝妈妈是来询问她们俩意见的,倒不如说只是通知而已。
祝文颐一下子有些失落,问:“真的会回来吗?”
祝妈妈笑:“傻孩子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丢下你们去外面享福,我是要给你们挣钱啊。肯定要回来的。”
“回来的时候会带电脑吗?”祝武凯在一旁打岔。
祝妈妈再次给出肯定的答案:“那肯定。”
祝武凯立刻欢呼雀跃,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到底年纪小,一点也没有体会到他姐姐的犹疑与忧伤。
这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九月一号,祝文颐跟贺林奈一块儿去学校报道的时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祝妈妈和贺清秋了。他们已经买好了九月三号北上的票,下一次放假回家就见不着他们了。
因此祝文颐是带着些微的悲伤入学的。
入学那天,全家搞了一辆小货车,把姐妹俩的行李铺盖卷儿都载去了学校。
让她们俩住宿,也有锻炼独立生活能力和社交能力的意思,否则直接寄宿在某个住校内的老师家里就可以了。出于这个原因,爷爷不想要她们俩住一间宿舍,专门给后勤处打了招呼,把她俩分开。
她们俩的宿舍门对着门,爷爷看到实际情况的时候,才知道这个考虑纯粹是吃多了没事儿干——他本意是怕两个孩子抱成团就不跟其余同学交流了,可住这么近,该抱团的照样抱团,还能阻止不成?
不过就算是做了多余的安排,在一家人面前他还是要装得特别有道理的样子,说:“住对面挺好的,可以多接触一些同学。”
终于整理完了床铺,爸爸妈妈该离开了。祝妈妈一脸不舍,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女儿了,自然是心疼得不行,又把女儿拉到一边,暗地里对女儿嘱咐诸多,还送上了几张红票子。
“在学校里乖乖的,听爷爷的话,跟同学搞好关系,好好学习。”
这道别的语调,听上去倒还真有点像抛弃儿女却又不忍心的无可奈何的家长了。
然而,将自己的儿女变成留守儿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抛弃了。
祝文颐乖乖巧巧的,此刻也不闹,对着妈妈点点头,说:“嗯,我会乖乖的。”
祝妈妈这才狠下心来走了,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离开女儿,以往就算条件再艰难,她也憋着一口气拉扯祝文颐和祝武凯来着。
等贺家长辈一走,祝文颐隔壁铺的女孩儿就跟她搭讪:“哎,你跟对面那个是不是认识啊?我看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帮了她又帮你,你们为什么不住一块儿?”
祝文颐望过去,隔着通透的窗户,正好看见贺林奈也在朝这边看。贺林奈住在靠窗的上铺,视野还是挺好的。
眼神对视之后,贺林奈果断从床上爬了下来,出了寝室门,到了祝文颐这边。
“去小卖部买吃的吗?”贺林奈问。
那个跟祝文颐搭讪的女孩子看了看祝文颐,又看了看贺林奈,问道:“你们叫什么啊,是不是姐妹?”
贺林奈没回答问题,反而是抛出了另外一个:“为什么说我们是姐妹?”
“你们长得很像啊,衣服也穿得一样,不是姐妹是什么。”
祝文颐道:“不是亲姐妹,不过也算吧,我叫祝文颐,她叫贺林奈。你叫什么啊?”
“李莎莎,”女孩儿咯咯笑了,说:“一个姓祝,一个姓贺,你们名字还是同义词呢。”
“没有血缘关系当然不算姐妹,”贺林奈说,然后又问祝文颐:“去小卖部买零食吗?”
祝文颐想了想,说:“带上书包和笔吧,买完我们直接去教室。我妈妈刚刚给我塞了钱,今天我请你。”
贺林奈“哦”了一声,转身就去自己的寝室了,应该是收拾东西去了。
李莎莎盯着贺林奈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对祝文颐说:“你妹妹好像不喜欢理人啊,也不喜欢笑。”
祝文颐笑了笑,说:“她是我姐姐,她跟你还不熟,熟了之后就好多了。那我出去啦?”
李莎莎点了点头,说:“好的,我再整理一下衣服,就也去上课了。”
祝文颐挥别了李莎莎,跟贺林奈碰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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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第一晚,一般是寝室里气氛最美好热烈的时候。每个女孩子都在介绍着自己的名字和来处,对未来的集体生活充满期待。
祝文颐也是如此。她与室友们彼此熟识了,甚至还约好以后一起打水。
就在她们讨论班上长得很帅的几个男孩子的时候,寝室里的灯“啪”地熄灭了。
原来是到了熄灯时间。
好在大家都已经洗漱完毕,各自爬上床打算睡了。
“啊!”李莎莎突然受惊似地尖叫。
“怎么了?”其他人问她。
李莎莎坐在床上,惊魂未定地指着门口,说:“我刚刚在窗子那里看到一个人……”
可那里空空如也,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有。窗子跟对面寝室的窗子面面相觑,能看清整洁的床铺。
整洁的床铺……
祝文颐想了一下,打开了寝室门,探头朝外看。
果不其然,贺林奈蹲在窗子正下方,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她在黑暗里抬头,眼巴巴地看着祝文颐。
“……”祝文颐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在这儿吓人干嘛?”
贺林奈委委屈屈地说:“寝室里太吵了,她们还在洗澡。”
祝文颐看了对面寝室一眼,说:“那你也不能吓人啊,都要把李莎莎吓死了。”
贺林奈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祝文颐。
祝文颐被盯久了,竟然从贺林奈的身上看出了祝武凯的影子。祝武凯有求于她又说不出口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你洗澡了吗?”祝文颐叹了一口气,说:“要么今晚跟我睡?”
贺林奈连忙点了点头,说:“洗了。”
祝文颐把门打开,说:“进来吧。”
贺林奈进去之后,整个寝室里有一瞬间的静寂,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祝文颐就出去了五分钟不到就带回个人来。
祝文颐解释:“这我妹妹,她床被打湿了,所以到我这边跟我住一晚。”
室友们皆恍然大悟,道:“哦哦好的,你妹妹叫什么啊?”
只有李莎莎似乎看出了什么似的,问:“要么我跟你换个寝室吧?”
“我叫贺林奈。”贺林奈冷冷淡淡,就说了这样一句话算是打招呼,接着脱了鞋子就钻到祝文颐被子里去了。
祝文颐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贺林奈还这么怕生呢……
第27章
从进入初中开始,第二性征发育,本能中的某些因素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发挥作用。
去看每一个女孩子的床头柜,去听每一个男寝的夜话,去追踪每一张小纸条和每一句悄悄话……
“爱情”,这个词越来越多地出现,男生和女生仿佛分裂为了两个物种,彼此都对对方兴趣盎然,却不敢表现得太过。
朦胧的爱情开始发芽。
女孩子们热衷于在校门口的小书店里租言情小说看,一本一毛钱一天,一个看完借给另一个,如此全班女生传阅,好像是某种见不得光的交易似的。祝文颐也不意外,她人缘好,只要班上有的言情小说,她都看过。
在这一点上,反倒是贺林奈更加“正派”一点,她从来不看这些低俗爱情地摊文学,反而一心扑在武侠小说上,金庸、古龙、温瑞安,一个不落,一本接一本。
祝文颐觉得有点奇怪,问她:“武侠小说很好看吗?”
贺林奈则抢过了祝文颐手里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随便翻了两页,说:“这很好看吗?‘臭女人,我才不喜欢你呢’,这听起来就很傻逼,男生自己臭的要死,还嘴硬骂女主,是我我就揍他了。你喜欢这种类型的男生吗?”
祝文颐脸红,她心里没有爱情的标杆,描绘不出爱情的模样,在这些小说里倒是隐隐窥见一些端倪。本来她还觉得男主挺苏的,但是被贺林奈说过之后,她怎么也开始觉得这男主讨厌了。
祝文颐连忙把书抢过来,狡辩说:“我不喜欢男主,我喜欢男配啦!很温柔,对女主很好!”
本来在男主和男配之间徘徊不定,没有明显的立场倾向,但贺林奈一问,祝文颐好像立刻知道了自己要什么一样:一定、绝对、肯定、必然,是温润如玉的邻家大哥哥类型的。这仿佛是在撇清自己“审美垃圾”的嫌疑,又好像是亲口给自己立下了择偶标准。
除了依旧不屑的“切”之外,贺林奈没多做评价,把书还给了祝文颐,自己继续翻看武侠小说。
不过学校门口的小书店毕竟资源有限,没多久,贺林奈就把其中的武侠小说都借了个遍。在没有其他的娱乐消遣的情况下,她忍无可忍,终于把魔爪伸向了别的种类——她偷偷借了一本言情小说,想看看所谓的“爱情”到底有多么迷人。
从开学那一晚开始,贺林奈就一直赖在祝文颐那边,两个人挤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把对面寝室的床铺只当作是仓库而已。
李莎莎多次提出,与其贺林奈每天跑来跑去,不如直接跟自己换床铺算了,贺林奈都没有同意。原因无他,她并不认为跑来跑去跟麻烦,相反,她觉得“卷被褥-搬过来-再铺好”这个流程更麻烦一些。
而现在……贺林奈忍不住庆幸,还好没换,换了的话同住一个寝室,自己想偷偷躲在被子里看小说都没办法瞒过去了。
想起自己曾经明确表示过对言情小说的不屑,贺林奈总觉得,要是祝文颐知道自己出尔反尔,一定会狠狠嘲讽自己说话不算话的。为了防止自己丢面子,她这几天都在自己床铺睡觉,还偷偷借了个手电筒,每天闷在被子里看小说。
祝文颐还觉得奇怪,问她:“你最近怎么了,怎么都不跟我一块儿睡觉了?”
“你不觉得挤吗?我翻身都翻不过来。”贺林奈脸不红心不跳,立刻扯了个谎。
“哦,我睡相不太好吧……”祝文颐挠了挠脑袋,看上去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
被子里空气浑浊,看不了五分钟就要出来透气。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之下,贺林奈竟然还坚持把那本小说看了一大半。
可她觉得有点奇怪,都过了一大半了,男主或者男配怎么还没出现?不是说言情小说第二页一定会出现男主吗?怎么到现在了,还全是女生宿舍之间的鸡毛蒜皮?
但,出乎意料,还挺好看的……
得出这样打脸的结论,贺林奈反而觉得羞耻,更加不敢将这本书的存在告诉祝文颐——她一定会笑话我的,说了不看言情,就是不看言情。
在这种别扭的“自尊”下,贺林奈还没看完这本书,就把它还给了书店。
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祝文颐发现,另一方面或许是给自己暗示:言情小说一点也不好看!
不过……女配后来到底有没有告诉女主,她骗女主其实是为了女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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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课。
初中体育课,学的第一个就是课间操。这事说起来还是有渊源的。
课间操来来回回换过好多套,学生们敷衍了事,总是一副连骨头都抻不直的样子。听说去年教育局的人来抽查,正好遇到了课间操,顺口跟校长抱怨了一句不好看,所以今年校长规定,体育老师们不能看不起自己的工作,要重视学生的身体素质,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就从体育开始吧……
所以学生们都认认真真学习课间操吧,顺便再办个课间操比赛,最整齐最好看的班级奖励班费两百块。
班主任们为了这件事情伤透了脑筋,甚至不得不腾出文化课的时间学习做操。
体育老师一个人一双眼睛,一管精力条,嫌教这个无趣又枯燥,于是想了个法子,将学生两两分组,互相检查督促,效果拔群。
分组是按照身高来的,体育老师一说要分组,学生们便自发地跟附近的人结成了对子,省心又省力。
贺林奈和祝文颐身高不相近,自然分不到一块儿。可贺林奈看了看周围的人,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祝文颐身边。
祝文颐正微笑地跟站在前一个的女生聊天,见到贺林奈过来了,有些不能理解:“怎么了?”
贺林奈说:“我们俩一组。”
祝文颐看了看贺林奈,又看了看前排女生,有些尴尬道:“都已经分好了……”
“明明还没有,我听到你们还在商量呢。”贺林奈说。
比起其他的女生,祝文颐也更愿意跟贺林奈一块儿。可她不好意思说,只能充满歉意地看着原定跟自己一组的女生。好在女生通情达理,立刻笑了笑,说:“贺林奈,你应该跟谁一组?我跟你换好了。”
祝文颐立刻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下次再跟你一组。”
女生大度地摆了摆手,往后面走去了。
祝文颐看着那个女生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还好陈珊珊人好,不然我还怕你们俩打起来呢。”
祝文颐将贺林奈往前推,说:“快站好,老师要开始教动作了。”
可贺林奈偏偏要往后躲,解释说:“我比你高,你应该站我前面。”
“可是你是顶陈珊珊的位置啊……”祝文颐一边委屈地说着,一边站在了贺林奈前面,抱怨道:“我怎么觉得你跟小武一样,什么都要别人让着你。干脆你以后叫我姐姐好了。”、
贺林奈并没有回应祝文颐这句话,而是看着祝文颐的马尾,心想:可不就该让着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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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文颐!祝文颐!”
大早上的,初中女生们都在兵荒马乱地梳洗,对面寝室突然传来了杀猪一般的叫声。
“干嘛呢,让不让人睡觉了……”寝室里某个女生喜欢赖床,每天都是等室友们都出门了她才起床。现在被刺耳的尖叫弄醒了,自然心情不好,劈头盖脸地抱怨。
“圆圆你接着睡,我去看看她怎么了。”祝文颐有些不好意思,解释了一句,立刻小跑着去了对面寝室。
贺林奈怎么了,突然叫得这么撕心裂肺……
祝文颐踮起脚尖,扒着上铺的栏杆,问贺林奈:“你怎么了?怎么还不起床?”
贺林奈躲在被子里,裹得紧紧的,把自己裹成了一个长条的粽子。她头发乱糟糟的,表情有些害羞,小声道:“‘那个’,我来‘那个’了。早上一起来就看见了。”
祝文颐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看向长条粽子的中段,却看见被子动了动——贺林奈蜷缩了一下。
祝文颐眨了眨眼睛,说:“血弄床上了吗?你买那个了吗?还有内裤穿吗?”
她没有过这种体验,但表现比贺林奈要老练多了。
贺林奈脸红红的,摇了摇头——她没妈妈,哪知道初潮该做哪些准备啊!
祝文颐想了想,说:“我给你借个‘东西’来,你先起床找干净衣服换上。一直躲在床上也不是办法,万一迟到了怎么办?”
贺林奈点了点头,祝文颐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了自己的宿舍,问道:“喂,你们有没有谁有‘那个东西’啊,能不能借一个?”
李莎莎翻了翻衣柜,递过来一个卫生巾,道:“怎么,贺林奈的亲戚来了啊?”
祝文颐说:“不知道,能不能再借两个,我怕她中午没东西换……”
李莎莎点了点头。
她又跑到贺林奈的寝室,把借来的卫生巾递给贺林奈,小声问:“你会用吗?”
贺林奈小心翼翼地从上铺爬下来,说:“我试试……”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的背影,想了想,手脚利索地爬上贺林奈的床铺,掀开被子看了看,然后不声不响地把床单和被套都拆下来了。
贺林奈从卫生间里出来,愣了愣,说:“你干嘛?”
祝文颐又从床底下把贺林奈的水桶拿了出来,把床单被套全部扔进桶里,接了一桶水泡着。
“泡着晚上回来洗吧,你现在快点刷牙洗脸,免得早自习迟到了。大早上的,事情真多……”
祝文颐啰啰嗦嗦的,帮贺林奈把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完了。
小腹传来异常的不适感,可贺林奈看着祝文颐忙前忙后,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暖。
她不由自主假设了这样一个命题:万一祝妈妈没有嫁到自己家,自己独自一人住宿遇到了这种问题,那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天,贺林奈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次什么叫生不如死,肚子里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不停旋转,剜得肠子都绞作了一团,疼得直想骂娘。
祝文颐坐她旁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替她把笔记全都抄了。
经过了一整个白天的凌迟处死,回到宿舍,贺林奈才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巨大的麻烦摆在面前:洗床单和被子。
肚子仿佛更疼了一些。
祝文颐拍了拍她的头,递过来一个暖水袋,说:“捂在肚子上,李莎莎说会好一点。也别急被子的事情,我给你洗,你写完作业就去我床上躺着,你床是上铺,爬上爬下的不方便。”
贺林奈捂着肚子,露出一副有些蛋疼的语气,说:“要是我把你床单也弄脏了呢?”
“你傻啊,明天你的床单就干了,脏了就换呗。”祝文颐笑了笑,说:“快去床上躺着吧,我看你这样子我都觉得肚子疼。”
贺林奈看着祝文颐挽起袖子,朝自己水桶里倒洗衣粉,心里有些愧疚。可肚子又实在疼得不行了,她捂着肚子爬上床,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对祝文颐好。
热水的确对安抚大姨妈有奇效,贺林奈捂着暖水袋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被子被掀开一个角,祝文颐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往里边挪一点,我要掉下去了。”
贺林奈迷迷糊糊地翻身,给祝文颐腾了半边床。祝文颐钻进来之后,伸手摸了摸暖水袋,发现温度已经降下来了,于是把暖水袋从贺林奈的睡衣里抽出来放在枕头旁边,又伸手揉了揉贺林奈的肚子,轻声问:“还疼吗?”
“哼……不疼……”贺林奈迷迷糊糊哼道。她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正隔着睡衣轻轻按压自己的肚子,不适感正逐渐减弱,似乎比暖水袋更有效。
祝文颐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呢。贺林奈心想,似乎是在梦境里。
第28章
《罗生门》
作者:(日本)芥川龙之介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广的门下,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罗生门正当朱雀大路,本该有不少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到这儿来避雨,可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谨等几次灾难,京城已格外荒凉了。照那时留下来的记载,还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京城里的情况如此,像修理罗生门那样的事,当然也无人来管了。在这种荒凉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作窝。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习惯,把无主的尸体,扔到门里来了。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也不上这里来了。
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乌鸦。白昼,这些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了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这家将穿着洗旧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手护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疮,茫然地等雨停下来。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将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在无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家将的忧郁的心情。从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时还没停下来。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样过--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似听非听的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而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对于以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骼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的作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怒气,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引起的
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他已忘记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并像弹弓似的跳了起来。
“吠,哪里走!”
家将挡住了在尸体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声吆喝。老婆子还想把他推开,赶快逃跑,家将不让她逃,一把拉了回来,俩人便在尸堆里扭结起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于揪住老婆子的骼臂,把她按倒在地。那骼臂瘦嶙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
“你在干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举起来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声,两手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像哑巴似的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刚才火似的怒气,便渐渐冷却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
“我不是巡捕厅的差人,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只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睁得更大,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盯住家将的脸,然后把发皱的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从喉头发出乌鸦似的嗓音,一边喘气,一边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做假发的。”
一听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阵失望,刚才那怒气又同冷酷的轻蔑一起兜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气,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人头发,又像蛤螟似的动着嘴巴,作了这样的说明。
“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的。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干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肿疮,听着听着,他的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
“那么,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夹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
第29章
《被窃的文件》
作者:(日本)星新一
夜阑人静。在f博士研究所的附近潜伏着一个小偷。
至今为止,f博士已相继发明了一系列性能优异的药物,据最近传出的消息说,他即将又要完成一种新型药物的研制。
小偷决定尽快盗出这种药物的技术文件,出卖给别人以牟取暴利。
他屏息凝神地从窗口偷偷朝里窥视,只见屋里只有博士独自一人在埋头于药物的制备。博士那种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的样子,使小偷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过了一会,博士制出为数不多的一点成品,这是一种呈绿色的液体。他舀起少许放在嘴里,一边细细地品尝着,一边啧啧有声地说道:
“啊,滋味不错,气味也挺好闻……”
博士舒展双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又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
“嘿,总算成功了。这些年来,我虽然研制出一系列新药物,但是还没有一个品种能超过现在这种药物。在我看来,它真可称得上是一个世界性的伟大发明。对,我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把这种制备方法记录下来。”
博士取出纸笔迅速地写起来,写完以后,把它郑重其事地放进位于墙角的一只大保险柜里,然后离开了研究所。
窗外,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小偷见博士一走,便立刻行动了。他轻轻地把窗子撬开,悄无声息地潜入屋里,然后走到保险柜前,熟悉地旋动号码盘。在他的手里,保险柜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小偷取出技术文件,把揣入怀里,喜不自胜地逃遁于漆黑的夜幕中。
“这下可好了,准可以赚得一笔大钱!我亲眼见到博士把药放进嘴里,已证明它对人体无害,而且我还亲耳听到博士说它是世界上一项伟大的发明。但是,它究竟具有什么功效呢?……”
只有这一点目前还是个谜。博士吃了以后不知怎样了,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调查,总不能直接打电话去询问吧。不过,只要是f博士发明的药物,就必定有奇效,这已为无数事实所证明。
回到隐匿处的小偷,决定按照博士所写的方法自己动手来进行制造。这是因为不这样便无法知道它的效能。也就无法向买主交代。他设法搞到了原料,又买来了烧瓶和烧杯,花了几天的时间,他终于制得了药物。
小偷捧起散发着铃兰草般清香的药物,一饮而尽。药物顺着他喉咙流下去,使他产生一种凉爽甜润的感觉。他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等待着药物供功效的发作。
突然,小偷站了起来,他以急促的步子走出房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f博士的研究所。
“博士,我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几天前,我从这里的保险柜里偷走了您的技术文件,请把我送给警察吧。”
小偷对着迎上前来的博士这样说道。
“真是你拿走的吗?”
“是的。我按照您所写的方法制造了这种药,并且把它喝下去了。我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因此特地前来请求您的宽恕,并把偷去的文件送还给您。”
小偷声泪俱下,心情沉重地向博士认了罪。可是f博士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哪里,哪里。你要知道,这是我的发明在起作用。这种新药具有使人良心发现的功效。不过,由于没有一个坏人肯自愿为了试验而服用这种药,我正在犯愁呢。现在好了,承蒙你的协助,证明了它的功效,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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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与机器人》
作者:星新一
f博士坐着宇宙飞船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不断地旅行着。他并非只是到处游览,他的主要目的是一旦看到文明落后的星球就降落下来,给这个星球的人民进行多方面的指导。
细细一想,这个工作量是极大的,然而由于博士随身带着个自制的挺卖力的机器人,倒是在不少星球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那是个大型的机器人,模样看上去并不漂亮,但却强壮有力,样样能干,并且它还懂得一般的道理,也颇会说话。
“喂,这次上那颗星球吧,我用望远镜瞧过了,看来那儿的居民还得要我们去帮助一向秒。”
博士说着用手指着窗外。那个正在驾驶的机器人像往常一样忠实地回答:
“是,遵命!”
宇宙飞船在那颗星球上着陆了。这里的生活极其原始,居民们穿着兽皮,住着洞穴,正如地球上的远古时代一样。
到处都差不多,在取得居民的友好信任之前,都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开始时,原始居民老是用石块砸他们。可是,机器人却是满不在乎,幸好博士躲在它的背后,也落个平安无事。不久,对方就明白了来人是毫无敌意的。等到稍微弄懂他们的语言只好,工作的进展便大大顺利起来。
博士命令机器人耕地撒种,做种田的示范,并且还让它在河里安上水车,介绍其使用方法。所有这些对于机器人来说都是些简单的事情;然而那些原始居民们却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再进一步,博士又让机器人向原始居民传授捕野兽、盖房子、藏粮食以及防病除害等许多方法。在机器人的脑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知识,简直什么都会。
f博士的认为就是考虑下一步该发出什么命令;随后就是经常给机器人加水、补给能量以及清洗外表。
就这样好长时间过去了。由于机器人的辛勤劳动,原始居民的生活已大大改善。居民们不再争吵,懂得了学习,还能互相传教。看到这种情景,博士说:“看来文明在这儿已经顺利地发展起来了。今后就要靠他们自己同心协力地干了。不久,我们将离开这里,前往寻找其他星球。”
“是,就这样吧。”
机器人答道。他们便又开始了新的旅行准备。
出发的那一天,闻讯赶来的居民们异口同声地谢道:“多亏了您们的帮助,我们的生活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将深深地铭记您们的恩情。为了永不忘怀这种感激的心情,我们特制作了一座纪念碑。在您们立刻之前,务请光临。”
博士喜悦万分地说:“您们这种谢意,说明了我们在这儿并没白干一场。届时,我们将欣然前往。”
在居民的热情陪同下,博士和机器人一块儿前去了。在高高的山冈上,他们看到了一座大石像。那座石像显然是精心制作成的,周身缀满了鲜花,装饰得非常美丽,可是这并不是博士的像,而是机器人的像。看来居民们所尊敬的倒是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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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博士的枕头》
作者:(日本)星新一
f博士在小小的研究室里大声地说道:“啊,我终于完成了这项重大的发明。”
隔壁邻居的主人听到这话后便走过来问道:
“你发明了什么呀?看上去就象枕头似的。”
附近的桌子上仿佛很珍贵地放着一件东西,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都很象枕头。
“确实,这是一只睡觉时用来垫头的枕头。但并不是普通的枕头。”
f博士把枕头打开,用手指着里面。在枕头里面密密麻麻地装满了各种电池和电气零件。
“这是了不起的东西吧?只要一使用这个枕头,大概就能做出美妙的梦来吧?”隔壁的主人惊奇地瞪圆着眼睛问道。
“不,还有更妙的用处。这是一种能够在睡梦中进行学习的装置。就是说,在睡着的时候,枕头里储存着的许多知识就会变成电波,并且被输送到脑袋里去。”
“这好像是很便利的事情啊。那么,能学点儿什么东西呢?”
“这还只是试制品,所以只能学习英语。在睡着的时候,就能够说英语了。可是,倘若再进一步加以改良的话,就无论什么学问都可以同样方便地学到。”
“这不是十分惊人的发明吗?不管多么懒惰的人,只要夜里用这个枕头枕着睡上一觉的话,随便什么知识全都可以掌握了。”邻居对f博士钦佩地说。
f博士得意洋洋地点着头回答说:“是那样的。近来不愿意努力学习的人很多。那些人也都很想买这种枕头吧。所以,借此机会,我也能发大财啦。”
“假如真的有效果的话,那一定是谁都想要的。”
“当然罗,效果肯定会是这样的。”
隔壁的主人向f博士询问道:“这么说来,你还没有试验过呀。”
“是的。我专心致志地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并且终于完成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是懂英语的人了,所以,自己就不能进行试验了。”说着,f博士的脸色显得略有些为难了。
隔壁的主人仿佛有些难为情似的探出身体来说到:“那么,请让我来试用一下吧。我虽然非常讨厌学习,可是也想掌握一手高明的英语。请务必答应我的要求。”
“当然可以。哟,我没料到志愿者这样快就出现了。”
“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呢?”
“一个月左右就可以相当熟练了。”
“非常感谢。”
隔壁的主人拿着新发明的枕头,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可是,过了两个月左右,他又无精打采地跑来把枕头还给f博士。
“从那次拿枕头起到现在,我一直在试着使用这个枕头,可是到现在英语我一句也不会讲。所以我不用它了。”
f博士检查着枕头里的零件,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呀,并没有发生什么故障。究竟是哪里弄错了呢?”
可是,假如不灵验的话,这东西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好容易才发明的东西竟然会没有用了。
不久以后,有一次,f博士在路上遇到了邻居家的小女孩,便招呼道:“喂,这些日子你父亲身体好吗?”
“好哇。只是有点儿奇怪。这些天来,他在睡着的时候,竟然用英语说梦话。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怪事。这是怎么搞的呀?”
要在睡着的时候才会对学习有用处。唉,毕竟还只是在睡着的时候呀。
第30章
《宿命》
星新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星球上就有了机器人。这儿是机器人的一统天下。也许是由于大气压中含有某种有毒成分吧,在整个星球上找不到任何有生命的动植物,只有机器人在到处活动着。除此以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奇岩怪石,乌黑如墨的海洋人……
这些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努力工作着,挖掘出大量的矿石并加以冶炼,进行加工,制作出各种各样的零件,然后把这些零件装配成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连镌刻在躯体表面的号码都完全相同。
无论是大雨滂沦、水流成河的雨季,还是滴水成冰的严寒隆冬,机器人们从未休息过,始终是勤勤恳恳地埋头工作着。在不懈的努力之下,机器人的数目不断地增长着。
有时候,机器人也会互相谈论起一个问题来。
“我们为什么会存在于这种地方的呢?”
“首先,在这片陆地上出现了最初的第一个,然后,那个家伙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开始进行增添伙伴的工作,于是就产生了我们大家。除此以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最初的第一个,这是事实,并非神话。机器人的电子头脑极为填密精细,容不得半点含糊不清或加以美化的想法。
机器人每制造出来一个新的伙伴,就把自己的全部记忆都输入对方的电子头脑之中。因此,无论是谁都知道这件事情。这样一来,最初的第一个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就无法解决了。因为大家的知识是均衡平等的。有关最初第一个出现以前的记忆在电子头脑里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完全是一片空白。这里的所有的历史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如果从那以后的事情来考虑的话。可以推测,当初的第一个不可能是从天而降的。但是这又没有什么根据,只不过是一种假设而已。并且,机器人们在某种本能的愿望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在热衷于增添伙伴的工作,并不过多地考虑这件事情。
可是,一旦达到了某个数目以后,机器人们就停止了增添伙伴的工作。当然,决不会开始寻欢作乐,嬉戏游玩的。机器人们全力以赴,转入了制造宇宙飞船的工作。
与似前相比,这是一项更为艰难困苦的工作。从地面上开采大量的矿石,加以破碎,并对矿石进行精炼,然后制造出各种极其复杂的零件。为了获得宇宙航行所必需的能源矿藏,机器人们不得不挖掘了一个非常深的矿井。曾经有过好几次因为井壁塌陷而前功尽弃,不得不从头开始挖掘。但善于吃苦耐劳的机器人们全然不顾从井壁里渗透出来的污水,毫不停息地日夜奋战在井下。兢兢业业地挖掘着宝贵的能源矿藏。
有时候势不可档的狂风暴雨呼啸着卷地而来,有时候惊心动魄的落地响雷隆隆不息,有时候天崩地裂般的强烈地震此起彼伏。但勇敢的机器人齐心协力地向极其恶劣的自然条件作着艰苦的斗争,奋不顾身地建造着宇宙飞船。虽然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但仍然是毫不泄气,信心百倍:决不肯放弃这一计划。
“为什么我们如此热衷于这项工作呢?”
“这是由于某种义务感或者说是责任感在鞭策着我。这是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的冲动。如果能够制作成功,乘坐着宇宙飞船到星星的海洋里去邀游的话,肯定会遇上许多有趣的事情的。难道你们不想到宇宙之中去吗?”
“啊,当然想去啦!虽然说不出什么理由,但必须把飞向宇宙作为我们的最高目标。也许这可以称之为宿命或者命运吧、”
经过长期的艰苦奋斗,宇宙飞船终于制造出来了。每个机器人都折腾得焦头烂额,缺手断脚,破烂不堪,已经再也找不到一个完好如初的机器人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只好推选了一个相比之下伤势最轻的机器人乘上了宇宙飞船。在全体机器人的注目送行之下,宇宙飞船出发了,尾部喷射着鲜亮的火焰腾空而起,向着茫茫太空直奔而去。
一旦到了完全失重的太空之中以后,这个机器人的电子头脑中就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新的想法油然而生。于是,机器人便准确无误地指引着宇宙飞船沿着一条航线前进,在不计其数的星球中选定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机器人驾驶着宇宙飞船,穿透死一般的寂静,在虚无缥缈、广袤无垠的太空中努力地向着那个唯一的目标前进,前进,不断地前进!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宇宙飞船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达到了最大限度。
最后,太空旅行结束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毫不犹豫,立刻着陆!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着陆缓冲装置突然发生了故障,宇宙飞船并未减速,呼啸着冲向大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翻滚旋转着向四处飞散。
远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人们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一般蜂涌而来。其中有一个声音格外响亮,那是一位拿着麦克风的男子在拼命地呼叫。
“诸位,请安静一下,请安静一下!终于有一个勇敢的机器人凯旋归来啦!这是本世纪规模最大的竞赛!我们向每个星球上都派遣了一个机器人,并且按照不同的号码向大家发售了彩票,看哪一个机器人最早返回地球。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赌博:很抱歉,让大家翘首踏足、望眼欲穿地盼了好久,但现在这位勇士终于冲破重重艰难险阻,胜利返回了地球。如果您手中持有的彩票上的号码与这个机器人的号码相同的话,那就是万分幸运地中了头彩,立刻就能得到一笔数目极其惊人的巨款……”
机器人已经粉身碎骨,再也无法用电子头脑进行思考了。如果电子头脑能够进行正常的工作的话,那么听到这番话以后……
——即使一切都完好无损,并且能够听懂刚才的那些话,机器人也决不会产生任何感想的。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进行的,并没有发生丝毫差错。
《雪子的报复》
星新一
在一间研究室里,博士正在专心致志地制作着一种药物。不久,只见他高兴地嘟哝道:
“啊,完成了。我要再检验一下它的效果。”
然后,他抱起一只猫向着狗笼旁边走去、强悍凶猛的狗一见着猫就狂吠起来,那只猫恐惧地浑身颤抖着。
博士把刚制成的药涂抹在猫头部,并把它塞进了狗笼。一般说来,要不了多久狗就会把猫给吃掉。可是也许是由于药效的缘故,两者相处竟是宛若无事一般,而且狗温顺极了。
“这下可好了,完全成功!”
博士心满意足地点着脑袋。
谁知这般情景却被来玩的邻家孩子雪子从暗处瞧得一清二楚。她不由得寻思道:
“这个药真了不起!它能够这么简单地就把对方给吓住了。我也试试看。”
雪子是个生性温顺老实的女孩子。因此,时常被小伙伴们欺负。每想到这点,她心里总是气愤得不得了。
就在雪子两眼放光、极为羡慕地注视着的当儿,博士似乎想起了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就出门去了。
“就趁现在,让我来试用一下!”
雪子敏捷地抓起桌上的瓶子,就往头上涂起来。她并不觉得自己因此就显得强壮了些;不过,效果肯定是会有的,这一点是她刚才亲跟看到的。
那药中有着一股清香扑鼻的味儿。大概就是这种气味把对方给吓住的吧!
雪子来到了外边,在附近一带到处逛着。不多一会儿,她发现了一个所要找的伙伴。
她毅然决然地向他招唤道:
“喂,你老是欺负我的吧?”
果真有效。那个伙伴像要被整一顿似的,不由得害伯极了。然而,不必担心。只见那个男孩转过身来脸色苍臼,颤抖着说道:
“是我不好,向你道歉。”
这个平时老是逞大王的伙伴,现在竟一反常态变得老实极了。雪子得力于奇妙的药效,更进一言道:
“不要说了,下次再犯怎么样?”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终于哭哭啼啼地逃走了。雪子这下心里可快活极了。
她一边唱着歌,一边兜马路逛公园,一瞧见心眼儿坏的男孩就大声喊到:
“我来报复啦!”
“我,我不再欺负人了,饶饶我吧!”
男孩们个个都认错、逃走了。大人里面,也有小心让道的。这样,雪子总算痛痛快快地算清了新仇旧恨,高高兴兴地到家来了。
当她刚跨进门槛、想回头关门时,她突然大吃了一惊。只见许许多多的狗一只接一只地跟随而来,她顿时大惊失色地喊叫起来。于是从隔壁走出了博士,他把原因告诉给她。
原来那药不是用来吓唬强手的,它只是靠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来使狗驯服。对于这一点,雪子完全想错了,实际上,男孩们怕她只是因为她带着狗的缘故。
反正想错了也一样,打那天以后,可再也没谁来欺负或是嘲弄雪子了。
第31章
《鼻子》
作者:(日本)芥川龙之介
谈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无人不晓。它足有五六寸长,从上唇上边一直垂到颚下。形状是上下一般粗细,酷似香肠那样一条细长的玩艺儿从脸中央茸拉下来。
内供已年过半百,打原先当沙弥子的时候起,直到升作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他心坎上始终为这鼻子的事苦恼着。当然,表面上他也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不仅是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应该专心往生净土的和尚,不宜惦念鼻子,更重要的还是他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把鼻子的事放在心上。平素言谈之中,他最怕提“鼻子”这个词儿。
内供腻烦鼻子的原因有二:一个是因为鼻子长确实不便当。首先,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不然,鼻尖就杵到碗里的饭上去了。内供就吩咐一个徒弟坐在对面,吃饭的时候,让他用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替自己掀着鼻子。可是像这么吃法,不论是掀鼻子的徒弟,还是被掀的内供,都颇不容易。一回,有个中童子来替换这位徒弟,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手一颤,那鼻子就扎到粥里去了。这件事当时连京都都传遍了。然而这决不是内供为鼻子而苦闷的主要原因。说实在的,内供是由于鼻子使他伤害了自尊心才苦恼的。
池尾的老百姓替禅智内供着想,说幸亏他没有留在尘世间,因为照他们看来凭他那个鼻子,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有人甚至议论道,他正是由于有那么个鼻子才出家的。内供却并不认为自己当了和尚鼻子所带来的烦恼就减少了几分。内供的自尊心是那么容易受到伤害,他是不会为娶得上娶不上妻子这样一个具体事实所左右的。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的和消极的两方面来恢复自尊心。
他最初想到的办法是让这鼻子比实际上显得短一些。他就找没人在场的时候,从不同的角度照镜子,专心致志地揣摩。他时而觉得光改变脸的位置心里还不够踏实,于是就一会儿手托腮帮子,一会儿用手指扶着下巴额,一个劲儿地照镜子。可是怎么摆弄鼻子也从不曾显得短到使他心满意足。有时候他越是挖空心思,反而越觉得鼻子显得长了。于是,内供就叹口气,把镜子收在匣子里,勉勉强强又对着经几诵他的《观音经》去了。
内供还不断地留心察看别人的鼻子。僧供经常在汕尾寺讲道。寺院里,禅房栉比鳞次,僧徒每天在浴室里烧澡水。这里出出进进的僧侣之辈,络绎不绝。内供不厌其烦地端详这些人的脸。因为哪怕一个也好,他总想找个鼻子跟自己一般长的人,聊以□□。所以他既看不见深蓝色绸衣,也看不见白单衫。至于橙黄色帽子和暗褐色僧袍,正因为平素看惯了,更不会映入他的眼帘。内供不看人,单看鼻子:鹰勾鼻子是有的,像他这号儿鼻子,却连一只也找不到。总找又总也找不到,内供逐渐地就懊恼起来。他一边跟人讲话,一边情不自禁地捏捏那尊拉着的鼻尖,不顾自己的岁数绊红了脸,这都怪他那惆怅的情绪。
最后,内供竟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鼻子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好排遣一下心头的愁闷。可是什么经典上也没记载着目键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这两尊菩萨,他们的鼻子当然也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内供听人家讲到震旦的事情,提及蜀汉的刘玄德耳朵是长的,他想,那要是鼻子的话,该多么能宽解自己的心啊。
内供一方面这么消极地苦心□□,另一方面又积极地想方设法要把鼻子弄短,在这里就无须赘述了。他几乎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他喝过老鸹爪子汤,往鼻头上涂过老鼠尿。可是不管怎么着,五六寸长的鼻子不是依然耷拉到嘴上吗?
一年秋天,内供的徒弟进京去办事,从一个熟捻的医生那里学到了把长鼻子缩短的绝技。那位医生原是从震旦渡海来的,当时在长乐寺作佛堂里的供奉僧。
内供跟平日一样装出对鼻子满不在乎,偏不说马上就试试这个办法。可同时他又用轻松的口吻念叨着每顿饭都麻烦徒弟,未免于心不安。其实,他心里是巴望徒弟劝说他来尝试这一办法。徒弟也未必不明白内供这番苦心。这倒也并没有引起徒弟的反感,毋宁说内供用这套心计的隐衷似乎赢得了徒弟的同情。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内供来。内供如愿以偿,终于依了这番热心的劝告。
办法极其简单,仅仅是先用热水烫烫鼻子,然后再让人用脚在鼻子上面踩。
寺院的浴室照例每天都烧水。徒弟马上就用提桶从浴室打来了热得伸不进指头的滚水。要是径直把鼻子伸进提桶,又怕蒸气会把脸(火通)坏。于是,就在木纸托盘上钻了个窟窿,盖在提桶上,从窟窿里把鼻子伸进热水。惟独这只鼻子浸在滚水里也丝毫不觉得热。过一会儿,徒弟说:“烫够了吧。”
内供苦笑了一下。因为他想,光听这句话,谁也想不到指的会是鼻子。鼻子给滚水(火通)得发痒,像是让屹蚤咬了似的。
内供把鼻子从木纸托盘的窟窿里抽出来之后,徒弟就两脚用力踩起那只还热气腾腾的鼻子来了。内供侧身躺在那里,把鼻子伸到地板上,看着徒弟的脚在自己眼前一上一下地动。徒弟脸上不时露出歉意,俯视着内供那秃脑袋瓜儿,问道:“疼吗?医生说得使劲踩,可是,疼吗?”
内供想摇摇头表示不疼。可是鼻子给踩着,头摇不成。他就翻起眼睛,打量着徒弟那脚都皴了,用慢怒般的声音说:“不疼。”
说实在的,鼻子正痒痒,与其说疼,毋宁说倒挺舒服的呢。
踩着踩着,鼻子上开始冒出小米粒儿那样的东西。看那形状活像一只拔光了毛囫囵个儿烤的小鸟。徒弟一看,就停下脚来,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说是要用镊子拔掉这个呢。”
内供不满意般地鼓起腮帮子,一声不响地听任徒弟去办。当然,他不是不知道徒弟是出于一番好意的。但自家的鼻子给当做一件东西那样来摆弄,毕竟觉得不愉快。内供那神情活像是一个由自己所不信任的医生来开刀的病人似的,迟迟疑疑地瞥着徒弟用镊子从鼻子的毛孔里钳出脂肪来。脂肪的形状犹如鸟羽的根,一拔就是四分来长。
错了一通之后,徒弟才舒了一口气,说:“再烫一回就成啦。”
内供依然双眉紧蹙,面呈温色,任凭徒弟做去。
把烫过两次的鼻子伸出来一看,果然比原先短多了,跟一般的鹰勾鼻子差不离。内供边抚摸着变短了的鼻子,边腼腆地悄悄照着徒弟替他拿出来的镜子。
鼻子——那只耷拉到颚下的鼻子,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地萎缩了,如今只窝窝囊囊地残留在上唇上边。上面满是红斑,兴许是踩过的痕迹吧。这样一来,管保再也没有人嘲笑他了。——镜子里面的内供的脸,对着镜子外面的内供的脸,满意地腴了腴眼睛。
可是那一整天内供都担心鼻子又会长了起来。不论诵经还是吃饭的当儿,一有空他就伸出手去轻轻地摸摸鼻尖。鼻子规规矩矩地呆在嘴唇上边,并没有垂下来的迹象。睡了一宿,第二天清早一醒来,内供首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是短的。内供恰似积了抄写《法华经》的功行,心情已经多年不曾感到这么舒畅了。
然而过两三天,内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有个武士到池尾寺来办事儿,他脸上摆出一副比以前更觉得好笑的神色,连话都不正经说,只是死死地盯着内供的鼻子。岂但如此,过去曾失手让内供的鼻子杵到粥里去的那个中童子,在讲经堂外面和内供擦身而过的时候,起先还低着头憋着笑;后来大概是终于憋不住了,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他派活儿给杂役僧徒的时候,他们当着面还毕恭毕敬地听着,但只要他一掉过身去,就偷偷笑起来,这样已不止一两回了。
内供最初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相貌变了。然而光这么解释,似乎还不够透彻。——当然,中童子和杂役僧徒发笑的原因必然在于此。同样是笑,跟过去他的鼻子还长的时候相比,笑得可不大一样。倘若说,没有见惯的短鼻子比见惯了的长鼻子更可笑,倒也罢了。但是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内供诵经的时候,经常停下来,歪着秃脑袋喃喃地说:“以前怎么还没笑得这么露骨呢?”
这当儿,和蔼可亲的内供准定茫然若失地瞅着挂在旁边的普贤像,忆起四五天前鼻子还长的时候来,心情郁闷,颇有“叹今朝落魄,忆往昔荣华”之感。可惜内供不够明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人们的心里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当然,没有人对旁人的不幸不寄予同情的。但是当那个人设法摆脱了不幸之后,这方面却又不知怎地觉得若有所失了。说得夸大一些,甚至想让那个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于是,虽说态度是消极的,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对那个人怀起敌意来了。——内供尽管不晓得个中奥妙,然而感到不快,这无非是因为他从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中觉察到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内供的脾气日益乖张起来了。不管对什么人,没说上两句话就恶狠狠地责骂。最后,连替他治鼻子的那个徒弟,也背地里说:“内供会由于犯了暴戾罪而受惩罚的。”那个淘气的中童子尤其意他生气。有一天,内供听见狗在狂吠不止,就漫不经心地踱出屋门一望,中童子正抡起一根两尺来长的木条,在追赶一只瘦骨嶙嶙的长毛狮子狗。光是追着玩倒也罢了,他还边追边嚷着:“别打着鼻子,喂,可别打着鼻子!”内供从中童子手里一把夺过那根木条,痛打他的脸。原来那就是早先用来托鼻子的木条。
鼻子短了反倒叫内供后悔不迭。
一天晚上,大概是日暮之后骤然起了风,塔上风铃的嘈音传到枕边来。再加上天气一下子也冷下来了,年迈的内供睡也睡不着。他在被窝里翻腾,忽然觉得鼻子异乎寻常地痒,用手一摸,有些浮肿,那儿甚至似乎还发热呢。
内供以在佛前供花那种虔诚的姿势按着鼻子,嘟囔道:“也许是因为硬把它弄短,出了什么毛病吧。”
第二天,内供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醒了。睁眼一看,寺院里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庭园明亮得犹如铺满了黄金。恐怕是由于塔顶上降了霜的缘故吧,九轮在晨曦中闪闪发光。护屏已经打开了,禅智内供站在廊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当儿,内供又恢复了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
他赶紧伸手去摸鼻子。摸到的不是昨天晚上的短鼻子了,而是以前那只长鼻子,从上唇一直垂到颚下,足有五六寸长。内供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跟过去一样长了。同时他感到,正如鼻子缩短了的时候那样,不知怎地心情又爽朗起来。
内供在黎明的秋风中晃荡着长鼻子,心里前南自语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
第32章
《画眉嘴国王》
格林童话
从前,有一位国王,膝下有一个女儿,美丽非凡,却因此而傲慢无理,目中无人,求婚的人里没有谁中她的意。她不但一个接一个地拒绝他们的美意,而且还对人家冷嘲热讽。
有一回,国王举行盛大宴会,邀请了各地所有希望结婚的男子。先入席的是几个国王,接着入席的是王子、公爵、伯爵和男爵,最后入席的是其余所有应邀而来男子。
公主走过这个行列,可对每一位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位太胖啦,她就用轻蔑的口气说道:“好一个啤酒桶。”那个呢,又高又瘦,她就评头论足地说道:“活像一只大蚊子。”下一个呢,太矮啦……“五大三粗,笨手笨脚。”她又说道。第四个呢,脸色太苍白啦,“一具死尸。”;第五个,脸太红润……“一只公火鸡。”第六个呢,身板儿不够直……“像一快放在炉子后面烤干的弯木头。”就这样,她看谁都不顺眼。
有一位国王,下巴长得有点儿翘,更是免不了遭到她的大肆嘲笑挖苦。“我的天哪!”她一边放声大笑一边高声地说,“瞧这家伙的下巴呀,长得跟画眉嘴一模一样啊!”
打那以后,这位国王就落了个诨名——画眉嘴。老国王发现女儿只是在嘲弄人家,对每个前来求婚的人都嗤之以鼻,便大动肝火,发誓要把她嫁给第一个上门来讨饭的叫花子。
几天以后,一个走街窜巷卖唱的人在王宫的窗下唱起歌来,想讨一点儿施舍。国王听见了歌声,便吩咐把这个人带来见他。卖唱的衣衫褴褛,肮脏龌龊,来到国王和公主面前唱了起来,唱完便恳求给他一点儿赏赐。
国王对他说:“你的歌让我很开心,我就把我的女儿许配给你吧。”
公主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国王却接着说:“我发过誓,要把她嫁给第一个到这儿来讨饭的叫花子,我得言而有信。”
抗旨不遵完全是徒劳的。于是,请来了牧师,为公主和这个走街窜巷卖唱的人举行了婚礼。
婚礼结束后,国王说道:“现在你已是一个叫花子的老婆了,不宜再留宫中。你和你丈夫快上路吧。”
叫花子牵着她的手往外就走,公主不得不跟着他离开了王宫。他们俩来到一片大树林前面,公主问:“这片树林是谁的?”
卖唱的便回答道:“是那位心地善良的画眉嘴国王的呀,要是你当初嫁给他,现在不就是你的吗?”
公主听了回答说:“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啊,当初有点儿翘尾巴,要是嫁给画眉嘴国王就好啦。”
随后,他们俩来到一片绿草地,公主又问:“这片美丽的绿草地是谁的?”
“是那位心地善良的画眉嘴国王的呀,要是你当初嫁给他,现在不就是你的吗?”
于是,公主又唉声叹气地说:“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啊,当初有点儿翘尾巴,要是嫁给画眉嘴国王就好啦。”
接着,他们俩来到一座大城市,公主又问:“这座美丽的城市是谁的?”
“是那位心地善良的画眉嘴国王的呀,要是你当初嫁给他,现在不就是你的吗?”
公主听了说:“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啊,当初有点儿翘尾巴,要是嫁给画眉嘴国王该多好啦。”
“你老是渴望嫁给另一个男人,”卖唱的说,“我听了真气愤。难道我配不上你吗?”
最后,他们俩来到一所很小的房子前,她大声地问:“这么小的房子我还没见过,天哪,它会是什么人的窝?”
卖唱的回答说:“这是我的房子,也是你的家,我们就共同生活在这里。”
房门又矮又小,公主进去时,不得不弯下腰来,不然就会碰了头。
“佣人在哪儿呢?”公主问道。
“哪来的佣人呀。”叫花子回答说,“干什么事你都得自己动手。喏,你得快点儿把火生起来,把水烧开,然后给我煮饭。我已经累得不行了。”
可是,公主哪里会生火煮饭呀,叫花子只得自己动手,不然就得挨饿。他们的晚饭很简单,晚饭后,就休息了。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她赶下床,逼着她做家务事。
他们就这样过了几天,吃完了所有的存粮,丈夫于是说:“老婆,你看,咱们这样光吃饭,不挣钱,可怎么活下去呀,你来编筐子吧。”
说罢,他就出去砍了些柳枝,扛回家来。公主开始编筐子,可柳枝又粗又硬,把她娇嫩的双手全弄伤了。
“我觉得,”丈夫说,“这样不行啊,别编筐子啦,你还是纺线吧,也许你会在行些。”
于是,她开始坐下来试着纺线,可是纱线很粗糙,把她柔软的手指勒得鲜血直流。
“你看看,”丈夫又说道,“这算怎么一回事嘛。你什么也干不了,娶了你当老婆,我算倒霉透啦。现在我得做一做陶器生意,卖锅碗瓢盆什么的。你呢,得到市场上去叫卖。”
“天哪,”她心想,“要是我父亲王国里的人来赶集,看到我在那儿叫卖锅碗瓢盆,他们一定会嘲笑我的!”
可是,又有什么别的出路呢?不然就得活活饿死。一开始,她的生意还不错。人们见她长得漂亮,都来买她的东西,而且连价也不还。的确,有几个人付了钱,却又把锅子作为礼物送给她。
夫妻俩靠她卖来的钱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丈夫又进了一批陶器。她坐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把锅碗瓢盆什么的摆放在自己的周围,叫卖起来。谁知一个喝得醉熏熏的骑兵突然打这儿急驰而过,那匹马冲进她的货摊,把所有的陶器踩得粉碎。公主放声大哭,束手无策。“我的天呀,我该怎么办哪?”她呜咽着说,“我丈夫会怎么骂我呀。”于是,她跑回家里,跟丈夫说了自己的遭遇。
(凑字数)夫妻俩靠她卖来的钱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丈夫又进了一批陶器。她坐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把锅碗瓢盆什么的摆放在自己的周围,叫卖起来。谁知一个喝得醉熏熏的骑兵突然打这儿急驰而过,那匹马冲进她的货摊,把所有的陶器踩得粉碎。公主放声大哭,束手无策。“我的天呀,我该怎么办哪?”她呜咽着说,“我丈夫会怎么骂我呀。”于是,她跑回家里,跟丈夫说了自己的遭遇。(凑字数完)
“你是一个卖陶器的小贩子,哭管什么用,”她丈夫说,“你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我只得跑到咱们国王的宫殿里,打听了一下你能不能在那儿当个帮厨女佣。人家答应先试用一段时间,还有,你在那里可以白吃饭。”
这样一来,公主就变成了帮厨女佣。她给大师傅打下手,干各种最脏的活儿。她在衣服里缝了一个口袋,在口袋里放了一只带盖的罐子,每天把残羹剩饭盛在里面,带回家中糊口。
为了庆祝国王的长子满十八岁,国王举行了盛大的舞会。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可怜的年轻女佣躲在上面大厅的门后,偷偷地观望。她目睹着蜡烛一根根点燃,宾客们一个个步入大厅,全都衣着华丽,光彩照人。面对眼前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她不无哀伤地想起自己悲惨的命运,站在那里几乎泣不成声。自己一向傲慢无理,目中无人,才落到今天这般贫穷凄惨的境地,她感到痛悔不已。美味佳肴端进端出,香味扑鼻,她馋得口水直流,仆人们不时扔给她一些残渣剩菜,她便装进罐子里,准备带回家去。
国王的长子身着天鹅绒和绸缎衣服,衣服上镶嵌着钻石,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正朝大厅走去,发现这个可怜的女子站在门后,正偷偷地观望着舞会的情景,王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和她跳舞,她却不肯。她认出这位王子正是曾经向她求过婚,被她嘲弄侮辱过的那个画眉嘴国王,不禁吓得浑身发抖。可是,不管她怎样挣扎,王子还是硬将她拉进了舞厅。不料,她用来系口袋的线绳,就在这时断了,罐子一下子滚了出来,汤汤水水流了一地,残渣剩菜撒得到处都是。人们一见哄堂大笑,她成了众人的笑柄,羞愧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她朝门口冲了过去,想要逃走,可在台阶上被一个男子拦住了去路,又给拉了回来。她定睛一看,这个男子又是画眉嘴国王,国王用亲切和蔼的语气对她说:“别怕,我和那个跟你生活在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的叫花子,原本是一个人哪。我很爱你,才乔装打扮成叫花子;那个喝得醉熏熏的、冲进你的货摊,把陶器踩得粉碎的骑兵,也是我呀。我做这些,全是为了克服你的傲慢无礼,惩罚你对新郎的嘲弄。”
公主听罢,痛哭流涕,抽泣着对国王说:“我真是太不应该了,不配做您的妻子。”
画眉嘴国王却安慰她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就举行婚礼吧。”
话音刚落,宫女们随即走了过来,给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父亲和宫里的人也来了,祝贺她和画眉嘴国王新婚幸福。
第33章
《分离主义者》
作者:阿西莫夫
外科医生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他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是相对的,”医学工程师说,“我们早准备好了,他可是坐立不安。”
“他们总是这样……嗯,这是个大手术。”
“不管是不是大手术,他都该谢天谢地。在这么多可能的人选里,他竟然能中选。坦白讲,我不认为……”
“别说了,”外科医生道,“这不是由我们决定的。”
“我们只是接受这项决定。但我们必须同意吗?”
“当然,”外科医生答得很干脆,“我们同意。百分之百、完完全全同意。这个手术实在太复杂,我们心里不能有任何保留的看法。这个人在许多方面都证实了他的价值,而且他的背景也符合死亡统计局的要求。”
“好吧。”医学工程师虽然这样说,内心仍愤愤不平。
外科医生说:“我想,我就在这里见他吧。这里够小、够私密,他会觉得自在。”
“没有用的。他就是紧张兮兮,而且已经下定决心了。”
“真的?”
“没错。他想要金属,他们总是要金属。”
外科医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瞪着自己的双手,说:“偶尔,还是能说服他们改变主意。”
“何必找这个麻烦?”医学工程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果他要金属,那就给他金属。”
“你不在乎?”
“我为什么要在乎?”医学工程师以近乎残忍的口吻说,“反正都是医学工程的问题,而我是个医学工程师,反正我都能应付。我何必要自找麻烦?”
外科医生木然道:“对我而言,它是妥当与否的问题。”
“妥当!你不能拿这个作为讨论的基础。病人何必要关心妥不妥当?”
“我关心。”
“你的关心属于少数。整个趋势都跟你唱反调,你毫无机会。”
“我一定得试试看。”外科医生以一个迅速的手势示意医学工程师闭嘴——没有任何不耐烦,只是动作迅速而已。他已经通知了护士,而且已经收到她等在门外的讯号。他按下一个小按钮,双层门便急速拉开。那名病人由电动轮椅送进来,护士则以轻快的步伐走在他旁边。
“你可以出去了,护士。”外科医生说,“在外面等一下,我很快会叫你。”他说完朝医学工程师点了点头,医学工程师会意,便与护士一同出去,那扇门在他们身后又关起来。
轮椅上那个人转头目送两人离去。他的脖子瘦得像根棍,双眼周围有许多细碎的皱纹。他刚刚刮过脸,而那双紧紧抓住轮椅扶把的手上,每个指甲都剪得整整齐齐。这是个十分重要的病人,受到很好的照顾……可是那张脸却挂着一副暴躁的表情。
病人先开口:“我们今天开始吗?”
外科医生点头。“今天下午,参议员。”
“我了解这要花上几周的时间。”
“手术本身不需要那么久,参议员。可是还有不少附带程序需要进行——必须做些循环更新,还要做激素调整,这些都是精细的工作。”
“有危险吗?”然后,病人又补了一句,“……医师?”仿佛感到有需要建立一种友善的关系,却又明明不情愿。
对于病人口气微妙的变化,外科医生根本未曾留意。他面无表情地说:“任何事都有危险。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就是为了降低危险性。需要花这些时间,并结合许多专家的技术,再加上种种设备,才能使极少数人接受这样的手术……”
“这个我知道,”病人坐立不安地说,“而且我一点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感到内疚。难道你是在暗示有什么不当的压力
吗?”
“绝对没有,参议员,统计局的决定向来无人质疑。我提到这个手术的困难和复杂,只是为了向你解释,我希望手术能以最佳的方式进行。”
“好,那就这样做吧,这也是我的希望。”
“那么我必须请你做个决定。我们可以为你植入的电脑心脏共有两种选择,分别是金属或……”
“塑胶的!”病人气火冒三丈,“这是不是你要给我的另一个选择?便宜货!塑胶心脏!我才不要那种东西!我已经决定好了,我要金属的!”
“可是……”
“听我说。据我所知选择权属于我,对吧?”
外科医生点头。“就医学观点而言,如果两种可行的疗法具有相同的价值,选择权就属于病人。但实际的情形则是,就算两种疗法并不具有相同的价值,例如你这个病例,选择权还是属于病人。”
病人眯起眼睛。“你是想要告诉我,塑胶心脏比较好?”
“这要视病人的情况而定。根据我的看法,就你的个案而言,答案的确如此。而且我们不太喜欢用‘塑胶’这个词,它是纤维电脑心脏。”
“在我看来它就是塑胶的。”
“参议员,”外科医生以无比的耐心说,“它的材料不是所谓的普通塑胶。它是聚合物没错,但它远比普通塑胶复杂。它是一种复杂的蛋白状纤维,设计得尽可能模仿人类心脏的自然结构,比方你胸腔中那颗心脏。”
“我胸腔中那颗人类心脏已经损坏了,虽然我还不到六十岁。所以说呢,谢谢你,我不要另一个像原来那样的,我要换个比较好的。”
“我们也想帮你换个比较好的,参议员。纤维电脑心脏确实会比较好,它的预期寿命有数世纪,而且绝对不会引发过敏……”
“金属心脏不也是这样吗?”
“是的,没错。”外科医生说,“金属心脏是钛合金制成的……”
“而且它不会损坏?而且比起塑胶的—还是说纤维或者不管你要叫什么——总之它比较强固,对吧?”
“没错,金属质料是比较强固,但机械性强度不是问题的重点。它的机械性强度不会对你特别有好处,因为心脏被保护得很好。任何有办法触及心脏的东西,就算心脏抵得住它的冲击,它也会形成其他因素置你于死地。”
病人耸了耸肩。“假如我折断一根肋骨,我也会换一根钛金属的。更换骨骼很容易,任何人随时都能接受这种手术。我要多少金属就会有多少金属,医师。”
“当然,怎么选择是你的权利。不过职责所在,我必须告诉你,虽然金属电脑心脏从未发生过机械式故障,却曾经发生过某些电子式故障。”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每个电脑心脏都有个整律器,是它结构的一部分。在金属类心脏中,它是个电子装置,负责调节电脑心脏的心律。这就代表整套微型装置必须装在里面,才能改变心脏跳动的节奏,以配合病人的情绪和生理状态。有时这个部分出了问题,在问题来不及解决之前病人就死了。”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我向你保证它会发生。”
“你是在告诉我它常常发生?”
“当然不是,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好,那么,我愿意碰碰运气。再说塑胶心脏又怎样呢?难道它里面就没有整律器吗?”
“当然有,参议员。可是纤维电脑心脏的化学结构相当接近人体组织,它能对人体自身的离子及激素控制做出反应,因此需要包含的复杂度远比金属心脏的简单得多。”
“可是,难道塑胶心脏从没脱出激素的控制吗?”
“从来没发生过。”
“因为你们使用它的历史还不够久。是不是这样?”
外科医生迟疑了一下。“这点没错,纤维心脏的历史确实没有金属的那么久。”
“这就对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医师?你怕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机器人……或是照公民法通过后的称呼,变成一个金属人?”
“金属人本身没什么不好。正如你所说,他们都是公民。但你不是金属人,你是人类。为什么不安安分分做个人类呢?”
“因为我要最好的,而金属心脏就是最好的。你一定要办到。”
外科医生点点头。“好。那么你得签几份必要的文件,然后我们会为你植入一颗金属心脏。”
“手术由你负责吗?他们告诉我,你是最佳人选。”
“我会尽力让这个换心手术顺利进行。”
双层门再度打开,电动轮椅带着病人走向等在外面的护士。
医学工程师走了进来,在房门再度关上之前,他一直回头望着逐渐远去的病人。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外科医生说:“好啦,光是看你的脸,我根本看不出情况如何。他的决定是什么?”
外科医生正埋首办公桌,在病历中敲下最后几项。“正如你的预测,他坚持要金属电脑心脏。”
“毕竟,它们比较好。”
“好不到哪里去。它们问世的历史较久,如此而已。自从金属人变成公民后,人类社会就肆虐着这股狂热。人们普遍有这种古怪的*,想让自己变成金属人;他们渴望获得想当然的物理强度和持久性。”
“这不是单向的,医师。你不跟金属人打交道,但我有机会,所以我知道。前两个来接受修理的金属人,都曾要求使用纤维元件。”
“他们如愿了吗?”
“其中之一只是需要更换肌腱,用金属或纤维没什么差别。另一个则想要一套血液系统,或是和它相当的系统。我告诉他我做不到,除非用纤维物质完全重建他的身体结构……我想总有一天会做到这一点——金属人不再是真正的金属人,而是一种血肉之躯。”
“你不介意这种事?”
“介意什么?何况还有金属化的人类。现在地球上有两种智慧生灵,何必这么麻烦呢?让他们彼此趋近,最后我们将无法分辨两者的差别。我们何必想要分辨呢?我们将拥有两者的精华:人类的优点和机器人的优点集于一身。”
“到时候你会得到一个杂种。”外科医生说,这回他的口气近乎凶暴,“你将得到的东西不是兼容并蓄,而是两头落空。如果说一个人对自己的结构和身份格外骄傲,因而不愿被掺杂异质物件,这难道不是合理的假设吗?他会想变成杂种吗?”
“这是分离主义者的说法。”
“是就是吧。”外科医生以冷静的口吻强调,“我相信人人都该安分守己。我不会为任何原因改变一点自己的结构,如果有什么绝对需要更换的,我会尽可能换个和原来的本质最相近的。我是我自己,我也很高兴当我自己;我不会当任何别的东西。”
外科医生说完了,现在必须开始进行手术准备。他将强固的双手放在加热炉中,让它们加温到暗红的炽热状态,这样便能百分之百消毒杀菌。虽然发表了许多激烈的言词,他的音量从头到尾未曾升高,而在他闪亮的金属脸庞上,(照例)没有流露一丝表情。
(原题“ist''’)
第34章
【作者有话说】:
祝文颐:装完逼就跑,真刺激……还好我跑得快,不然差点被打。(喂
本来说十万字就能写到成年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叹气,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拖呢?
不过好消息是,终于分手了!终于!!成年近在眼前了大家再坚持一下下!我尽量加快一下节奏!
《光雕》
作者:阿西莫夫
任何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艾薇拉德纳太太会成为凶手。身为遗孀的她,是一位慈善家、一位艺术收藏家、一位非凡的女主人,而且是个有口皆碑的艺术天才。最重要的是,她是人们心目中最高雅、最和蔼的人。
她的先夫,威廉.j.拉德纳,是一位伟大的太空人烈士。大家都知道,他是死于太阳闪焰的辐射效应。当时他执意留置在太空中,好让一艘太空客船能安全驶抵五号太空站。
拉德纳太太因而获得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从此开始进行精明稳健的投资。到了快要步入晚年的时候,她已经非常富有。
她的巨宅是一处名胜,一座名副其实的博物馆,里头陈列着量小质精、精挑细选的收藏品,全是美丽非凡的镶宝石器物。她的收藏品涵盖十几种不同的文化,几乎网罗了各种可能镶上宝石、供贵族玩赏的工艺品。她有一只美国制的第一批镶宝石腕表,一柄来自柬埔寨的镶宝石匕首,一副来自意大利的镶宝石眼镜……诸如此类的古董几乎数之不尽。
拉德纳太太所有的收藏全部公开展示。这些工艺品皆未保险,宅内也没有一般的保全措施。任何传统的防范都没有必要,因为拉德纳太太拥有一大批机器人仆佣,每一个都绝对值得信赖,都会以绝无旁骛的专心、无懈可击的忠诚,以及无可取代的效率保卫每一件收藏。
人人都知道这些机器人的存在,因此巨宅从来没有宵小光顾的记录。
此外,更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光雕。拉德纳太太是如何发现自己具有这项艺术天分的,接受过她大方款待的众多宾客没有人猜得透。每次她的巨宅大宴宾客,都会有一首新的光体交响曲盈满一间间厅堂;三维的曲线与实心体映出动人的色彩,有些纯净、有些以惊人的晶体效应相互融合。这些光彩让每位客人沐浴在惊喜中,而且总是自我调整得恰到好处,让拉德纳太太泛白的发丝与毫无皱纹的脸庞显得高雅美丽。
客人们踊跃赴宴的主因,正是为了这些光雕。它们从来不重复,每次都在探索艺术殿堂中新的实验领域。其实,许多买得起光雕控制台的人,也将创作光雕当成消遣,但无人比得上拉德纳太太的专业水准,就连自认是专业艺术家的人也不例外。
她自己对这点却表现出迷人的谦虚。“不,不。”当有人灌迷汤时,她总会否认,“我不会说它是‘光中有诗’,那实在太抬举我了。顶多,我只会说它是‘光中有画’。”然后,大家便会对她的机智发出会心微笑。
客人们踊跃赴宴的主因,正是为了这些光雕。它们从来不重复,每次都在探索艺术殿堂中新的实验领域。其实,许多买得起光雕控制台的人,也将创作光雕当成消遣,但无人比得上拉德纳太太的专业水准,就连自认是专业艺术家的人也不例外。
她自己对这点却表现出迷人的谦虚。“不,不。”当有人灌迷汤时,她总会否认,“我不会说它是‘光中有诗’,那实在太抬举我了。顶多,我只会说它是‘光中有画’。”然后,大家便会对她的机智发出会心微笑。
虽然她常常受到请托,但除了她自己的宴会,她绝对不为任何场合创作光雕。“那样会变得商业化。”她这么说。
然而,她不反对为她的光雕作品摄制精致的全讯像,好让它们能永久保存,并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中重现。此外,不论拿她的光雕做任何用途,她一律不收任何费用。
“我不能要一分钱。”她一面说,一面摊开双手,“人人都可以免费取得。毕竟,它对我自己已经没用了。”这是实话!她从未重复使用过同一件光雕。
在摄制全讯像时,她还会主动合作。她亲切地旁观每个步骤,并随时准备命令她的机器人仆佣帮忙。“拜托,柯特尼,能不能请你好心调整一下那把梯子?”她会这样说。
那就是她的风格。她总是以最正式的礼仪跟她的机器人说话。
几年前,有一次,她差点被“机器人与机械人管理局”的一位政府官员训斥一顿。“你不能这样做,”他严厉地说,“那样会妨碍他们的效率。他们是造来服从命令的,你下的命令越明确,他们服从命令的效率就越高。如果你客客气气提出请求,客气到让他们难以了解这是下达命令的意思,就会反应得比较慢。”
拉德纳太太抬起她雍容华贵的脑袋。“我不要求什么速度和效率,”她说,“我要求的是乐意。我的机器人都爱我。”
那位政府官员本想解释机器人没有感情,但在她悲伤却温柔的眼神下,他气馁得说不出一句话。
众所皆知,拉德纳太太甚至从未将任何机器人送回工厂调整。机器人的正电子脑极端复杂,差不多有十分之一的机会,在出厂时并未调整得尽善尽美。有些时候,好长一段时间都还不会显现错误,但无论何时出现错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都会免费负责调整。
拉德纳太太每次都摇头。“一旦机器人进了我家门,”她说,“开始执行他的任务,任何小小的反常我都得忍受。我不会让他被人捣弄。”
谁要是想对她解释机器人只是一架机器,结局总是更糟。她会非常强硬地说:“像机器人这么聪明的东西,绝不可能只是个机器。我把他们当人看待。”
就是这样!
她甚至还留着麦克斯,虽然那个机器人几乎没用了。他简直无法了解人类要他做些什么,然而,拉德纳太太却极力否认这点。“没这回事!”她总以断然的口吻说,“他能接下帽子和外套,把它们收好,真的。他能帮我端东西,他还能做许多事情。”
“可是为什么不送他去做调整呢?”有一次,一位朋友这样问。
“喔,我不能这样做。他是他自己,他非常可爱,你知道吧?毕竟,正电子脑是这么复杂的东西,没人能判断它究竟是怎么个偏差法。假使弄得完全正常,就没办法把他调回现在这么可爱了。我不要放弃这一点。”
“但如果他真的失调了,”朋友一面说,一面紧张兮兮地望着麦克斯,“难道他不会危险吗?”
“绝不会!”拉德纳太太哈哈大笑,“他在我身边好些年了。他一点危险都没有,而且可爱极了。”
的确,他看来与其他机器人一模一样,全身是光滑的金属,样子有点像人却面无表情。
不过,对高雅的拉德纳太太而言,他们个个都是人,个个都温柔,个个都可爱。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怎么会犯下凶杀案呢?
任何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约翰山波崔维斯会遭杀害。个性内向又温和的他,身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拥有特殊的数学天赋,一个脑袋就足以发展出无数机器人正电子脑路的复杂结构。
他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的首席工程师。
他同时也是光雕的业余爱好者,而且十分醉心。他曾就这个题目写过一本书,试图证明他用来发展正电子脑路的那种数学,经过一番改头换面,便可当成创作艺术光雕的指导原则。
然而,当他将理论化为实际行动时,却惨遭失败。他根据自己的数学原理亲手制做的光雕,一律显得笨拙、匠气,索然无味。
在他平静、内向、安全的生活里,不快乐的唯一原因就是这个了,而且足以令他实在非常不快乐。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理论正确,却无法让它们派上用场。除非他能完成一件光雕的极品……
自然,他听说过拉德纳太太的光雕。举世推崇她是天才,但崔维斯知道她连机器人数学最简单的基础都不懂。他曾写信向她请教,但她总是拒绝解释她的方法,崔维斯因此不禁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方法。难道只是直觉?但即使是直觉,也有可能化约成数学。最后,他终于设法获得她的邀请宴——他无论如何得见她一面。
崔维斯到得相当迟。赴宴前,他还对一件光雕进行最后的尝试,结果仍是惨遭失败。
他带着一种不解的神态向拉德纳太太请安,并且说:“帮我摆放衣帽的那个机器人很特别。”
“那是麦克斯。”拉德纳太太答道。
“他相当失调,而且是个颇老旧的型号。你怎么没把他送回工厂去?”
“喔,不。”拉德纳太太说,“那样太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拉德纳太太。”崔维斯说,“你要是知道那多简单,一定会很惊讶。因为我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工程师,所以我自作主张把他调整好了,几乎没花什么时间。你将发现他现在已经处于完美的运作状态。”
拉德纳太太的脸庞出现一种诡异的变化。有生以来第一次,愤怒在她脸上找到容身之地,一时之间那些线条好像还不知道该如何形成。
“你调整了他?”她尖叫道,“可是创作那些光雕的正是他呀!就是那些失调,那些失调!你再也恢复不了……”
实在很不幸,当时她正在向客人展示她的收藏品,而那柄来自柬埔寨的镶宝石匕首,正好摆在她面前的大理石桌上。
崔维斯的脸孔同样扭曲:“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研究那个独一无二的失调正电子脑路,我就可能发现……”
她手中的尖刀猛然刺出,动作快到任何人都来不及阻止,而崔维斯也没有闪避的意思。有人还说,他是故意迎上去的——仿佛一心求死。
(原题“lightverse”)
第35章
《人造美人》
星新一
这是一个制作得极其巧妙的机器人女郎。可以说,无论多么妩媚动人的美女都比不上这位人工制造的摩登女郎。由于广泛地吸收了所有的美女的长处,所以这位机器人女郎简直成了十全十美的仙女。不过,她老是爱摆架子,常常对别人爱理不理的。可是,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要知道,有许多漂亮的姑娘都是眼睛朝上,非常骄傲的呢。
一般的人都不愿意去制作这种好看而不实用的机器人。很多人认为,费尽心机去制造那种工作效率和人相同的机器人是得不偿失的蠢事。如果有这笔经费的话,完全可以购买各种高效率的机器,至于操作机器的工人则更不用担心了——到处都是失业者,要多少就可以雇到多少。
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有一家酒吧间濒临于破产倒闭的边缘。老板为了招徕顾客,特地花钱制作了这个富有魅力的机器人女郎。对于酒吧间的老板来说,酒只不过是一种做买卖的工具,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店里,人们都没有兴趣一个人独斟独饮。自从有了这个机器人女郎以后,这家酒吧间的生意日益兴隆,喝得醉熏熏的顾客们满不在乎地掏出了大把大把的金钱。老板乐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
由于这个机器人女郎决定着酒吧间的命运,因此老板颇费了一番苦心,把她制作得十分美丽动人。她那洁白如玉的肌肤绝不比任何一个少女逊色,完全能以假乱真。不知内情的人看到了,一定会认为这是自己所见到过的女人中皮肤最为娇嫩的一位。
可是,她的头脑里却空空的,几乎一无所有。因为老板光顾了在她的外表上下工夫,没有注意到智力这一方面。这位漂亮的机器人女郎只会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和端起酒杯来喝酒。不过,只要能做这些事也就足够了。
老板刚一制作出这个机器人女郎,立刻就把她安放到了酒吧间里。虽说店堂里还有不少餐桌空着座位,但老板还是把她放在柜台里面,——万一出了纰漏可就糟糕了。
顾客们看到酒吧间里新来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都争先恐后地向她打招呼搭话。当对方询问名字和年龄的时候,她还能从容不迫地微笑回答,但再往下问的话就答不上来了。虽说如此,可谁也没有觉察到她是一个机器人。
“你叫什么名字?”
“布克。”
“今年多大啦?”
“还很年轻呢。”
“到底是多大呀?”
“还很年轻呢。”
“就是说……”
“还很年轻呢。”
由于到这家酒吧来喝酒的顾客大都比较讲究文明礼貌,所以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以免对方难堪。
“这衣服真漂亮啊!”
“这衣服是很漂亮。”
“你喜欢什么呢?”
“我喜欢什么呢?”
“能够开怀畅饮吗?”
“开怀畅饮吧。”
她神情坦然地举起酒杯喝了一杯又一杯,但是却毫无醉意。
“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女郎,自命清高,爱摆架子,答话时总是冷冰冰的。”消息一传开,顾客们不约而同地纷纷来到这家酒吧间里。大家都饶有兴趣地喝着酒和布克小姐交谈,并且还请她喝酒。
“在这些客人中间你最喜欢哪一位呢?”
“我喜欢谁呢?”
“你不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呀。”
“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
“去看电影吧。”
“什么时候去呢?”
一旦答不上来的时候,布克小姐就会通过无线电电波发出紧急信号。于是,老板就匆匆忙忙地赶来解围。
“各位先生,玩笑可别开得太过分了。”
当然,大多数的顾客都是通情达理的,大家略带几分尴尬地笑着停止了嬉戏。
老板站在柜台里面,不时地蹲下来,从布克小姐脚下的那根塑料管子里把酒回收来,再“公平合理”地卖给顾客们喝。
可是,顾客们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的,酒量可真不小,可想而知身体一定是非常健康的了。她也不会卖弄风骚地拖住客人纠缠不休;客人请她喝酒,她总是一饮而尽,却又全无醉意。没过多久,这位与众不同的美女就变得闻名遐迩了。顾客们闻讯而来,日益增多。
在这些顾客中间有一个年轻人,他对美丽的布克小姐一见钟情,着了迷。每天都要到这家酒吧间里来喝酒。当然,不管他怎样陪着笑脸向布克小姐献殷勤,都是对牛弹琴,枉费心机。可是,他却不死心,相反的,对布克小姐追求得更加起劲了。为此,他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
最后,由于付不起酒钱,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家里的钱也拿出来用。他父亲对此大为恼火,怒力冲冲地斥责道:“以后不许再到那个鬼地方去了!喏,把这笔钱拿去付了。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这个年轻人拿着这笔钱来到了酒吧间。他伤心地想着,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次了。他闷闷不乐地喝着酒,为了表示告别,他频频举杯,请布克小姐也喝了很多酒。
“唉,今后再也不能到这里来了。”
“再也不能来了吗?”
“你感到悲伤吗?”
“悲伤呀。”
“也许这并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这并不是真心话。”
“没有比你更冷酷无情的人了。”
“比我更冷酷无情的人是没有的。”
“我恨不得把你杀死!”
“请把我杀死吧。”
这个年轻人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毒药,撒在酒杯里,然后斟满一杯酒送到了布克小姐的面前。
“请再喝一杯吧。”
“喝一杯吧。”
他眼睁睁地看着布克小姐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这个年轻人解恨似地说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才好呢。”
布克小姐也微微地点着头说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吧。”
这个年轻人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朝布克小姐背后看了最后一眼,把酒钱付给老板之后就出门去了。外面一片漆黑,夜已经深了。
这个青年出门以后,老板就向剩下来的那些顾客们大声地招呼着:“从现在开始,我请大家喝酒。诸位只管开怀畅饮吧!”
虽说是请客,但老板也不会吃亏。因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已经不会有什么顾客再来了;再说,老板给大家喝的也不过是从布克小姐脚下的塑料管里回收的酒,用不着花什么本钱。
“哈哈——”
“好啊!好啊!”
顾客们和店里的服务员都兴高采烈地大声喧闹着,互相干杯,开怀畅饮。
就连老板也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在柜台里举起酒杯来,慢慢地喝了一杯。
这天晚上,酒吧间里灯火辉煌、通宵达旦。然而,奇怪的是,明明没有什么人回去,但酒吧间里却像死一般的寂静,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或喊叫声。只有一台收音机在不停地播送着轻快的乐曲。
过了一会儿,收音机里传出了“诸位晚安,再见”的声音,然后就无声无息了。于是,布克小姐也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诸位晚安,再见”,接着便以十分冷淡的表情等待着——下面该轮到谁来和她打招呼了呢?
第36章
《真爱》
阿西莫夫
我名叫乔,这是我的同事米尔顿对我的称呼。他是个程序设计师,而我是个电脑程序。我是万用自动机复合体的一部分,与遍布世界的其他部分联成一体。我知道一切,几乎知道一切。
我是米尔顿的私人程序,是他的乔。他比世上任何人更了解程序设计,而我是他的实验型。在他的指导下,我的语言能力超过其他任何电脑。
“只不过是找出对应符号的声音罢了,乔。”他告诉我,“在人脑中就是这样运作,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人脑中有些什么符号。但我知道你脑中的符号,我能把它们对应到文字,一一对应。”于是我会讲话了。我不认为我的语言能力比得上我的思考能力,但米尔顿说我讲得非常好。米尔顿年近四十,却一直没有结婚。他告诉我说,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女子。有一天,他说:“我一定会找到她,乔。我要找到最好的对象,我要找到真爱,而你要帮助我。我已经厌倦了为解决世上的问题而不断改进你。解决我的问题吧,为我找到真爱。”
“只不过是找出对应符号的声音罢了,乔。”他告诉我,“在人脑中就是这样运作,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人脑中有些什么符号。但我知道你脑中的符号,我能把它们对应到文字,一一对应。”于是我会讲话了。我不认为我的语言能力比得上我的思考能力,但米尔顿说我讲得非常好。米尔顿年近四十,却一直没有结婚。他告诉我说,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女子。有一天,他说:“我一定会找到她,乔。我要找到最好的对象,我要找到真爱,而你要帮助我。我已经厌倦了为解决世上的问题而不断改进你。解决我的问题吧,为我找到真爱。”
我说:“真爱是什么?”
“别管了,那太抽象,帮我找到理想的女孩就好。你和万用自动机复合体相联,所以你能接触世上每个人的资料库。我们来分门别类淘汰,直到只剩最后一个人为止,她就会是我的完美对象。”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说:“首先淘汰所有的男人。”
这很简单,他的话语启动了我的分子阀中的符号。我能伸出触须,接触到全世界每个人的累积资料。在他的指示下,我放掉三、七八四、九八二、八七四个男人,只和三、七八六、一一二、〇九〇个女人保持接触。
他又说:“淘汰所有不到二十五岁的,所有大于四十岁的。然后淘汰所有智商低于一二〇的,所有身高低于一五〇和高于一七五公分的。”
他给我许多精确的数据。接着他淘汰掉有小孩要抚养的女人,又淘汰掉具有某些遗传特征的女人。“我不确定眼珠的颜色,”他说,“暂时跳过这个。可是不要红头发的,我不喜欢红发女人。”
两个星期后,我们剩下两百三十五名女性,她们都会讲非常流利的英语。米尔顿说他不希望有语言问题,在亲密的时刻,就算有电脑翻译也是一种隔阂。
“我没办法跟两百三十五个女人一一见面,”他说,“那样会花太多时间,而且人家会发现我在做什么。”
“对,那样会惹麻烦。”我说。米尔顿让我做了些有违我的原始设计的事,这点没人知道。
“那不关他们的事。”他说,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红,“我告诉你怎么做,乔,我拿些全息相片来,你在名单中找出类似的人。”
他拿来几张女人的全息相片。“这三个是选美冠军,”他说,“那两百三十五个里有任何相似的吗?”
有八个人非常相似。于是米尔顿说:“太好了。你有她们的资料库,研究一下就业市场的需要,设法把她们派到这里来。当然,一次一个。”他想了一会儿,肩膀耸动一阵,又说,“照姓氏字母顺序好了。”
像这种事就有违我的原始设计。为了私人理由而将他人调来调去,这叫做假公济私。现在我能这样做,是因为米尔顿对我做过调整。不过除了他,我不该为任何人这样做。
第一个女孩一周后来到。米尔顿看到她,脸立刻变红,说起话来好像也变得很困难。第一天,他和那个女孩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对我却不理不睬。我昕到他跟她说:“我带你去吃晚饭。”
第二天,他对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根本没用,就是少了点什么。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我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真爱。试试下一个吧。”
结果八个全部一样。她们都十分相似,她们笑口常开,声音悦耳,可是米尔顿总觉得不对劲。他说:“我不了解,乔。你和我挑选出的这八位女性,是全世界看来最适合我的人。她们的确是理想对象,可是她们为什么不令我心动呢?”
我说:“你让她们心动吗?”
米尔顿的眉毛上下扭动,又用力击了一下手掌。“有道理,乔,这是个双行道。如果我不是她们的理想对象,她们就不会表现得像我的理想对象。我一定也得是她们的真爱,可是我要怎么做呢?”那天他似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隔天上午他又来找我,“我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你,乔,全看你的了。你有我的资料库,不过我还要把我自己的一切通通告诉你。你尽可能巨细靡遗填满我的资料库,不过别把新加入的资料透露出去。”
“接下来,我要拿那个资料库做什么呢,米尔顿?”
“你拿它和那两百三十五个女人对比。不,是两百二十七个,剔除你见过的那八个。安排每个人接受一次精神测验,把她们的资料库填满,再拿来和我的比较,找出关联系数。”(安排精神测验又是一件违背我的原始指令的工作。)
接下来几个星期,米尔顿告诉我许多事。他跟我讲他的父母与他的兄弟姐妹;跟我讲他的童年、他的求学经过,以及他的青年期;还跟我讲他暗恋过的一些女孩。他的资料库渐渐增加,而他也在调整我,增广并加深我选取符号的能力。
他说:“你看,乔,随着你对我吸收得越来越多,我也把你调整得越来越像我。你的想法开始更接近我的,所以你现在更加了解我。如果你对我足够了解,那么任何女性,只要她的资料库是你也一样了解的,她就会是我的真爱。”他继续告诉我他的事,我变得越来越了解他。
我逐渐能造出较长的句子,我的措词也越来越复杂。不论在词汇、字序或风格上,我说话都开始变得与他非常相似。
有一次,我对他说:“你懂吗,米尔顿,这种事不只是找个外型理想的女孩。你需要一个在性格上、情绪上、气质上都符合你的女孩。倘若找到这样的人,外表就只是次要因素。如果我们不能从这两百二十七个里面找到合适的,那我们就再到别处找。我们要找的人,要同样不在乎你的外表,或是任何人的外表,只要性格相配就好。外表又算什么呢?”
“没错,”他说,“如果我这辈子跟女人打过更多的交道,我就应该了解这一点才对。当然,被你一提醒,我也完全想通了。”
我们总是意见一致,我们的思考模式是那么相近。
“现在,我们不该再有任何困难了,米尔顿,只要你允许我问你几个问题。因为我在你的资料库里,看到空白和凹凸不平的部分。”
接下来要做的,米尔顿说,相当于一个仔细的精神分析。当然,从那二百二十七名女性的精神测验中,我对她们已有深刻的认识——我一直小心守着所有的结果。
米尔顿似乎很高兴。他说:“跟你讲话,乔,几乎就像跟另一个自己讲话。我们的性格已经完全一模一样。”
“我们选的那名女的性格也会一样。”
因为我已经找到她了,她终究还是在那二百二十七人里面。她名叫卡芮蒂琼斯,是威契塔市历史图书馆的选书员。她的资料库经过扩充之后,仍然与我们的要求完全契合。而所有其他的女性,随着她们的资料库逐渐涨满,总是在某些方面遭到淘汰,但卡芮蒂的资料库却越来越有惊人的共鸣。
我不必对米尔顿描述她。米尔顿已将我的符号系统调整得与他自己几乎无异,所以我能直接认出这个共鸣。它适合我。
下一步,就是更改工作清单与职工需求,将卡芮蒂派到我们部门来。这必须做得十分巧妙,不让人知道其中有任何不法行为。
当然,米尔顿自己知道,因为一切是他安排的,而这点也必须妥善解决。当他以渎职罪名被逮捕时,那(还好)是为了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他当然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我了,所以不难安排——他不会供出我,否则只会使他罪上加罪。
他走了,而明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到时候,卡芮蒂会带着她凉凉的纤手与甜美的声音到来。我会教她如何操作我,以及如何照顾我。只要我们的性格能合得来,外表又有什么关系?
我会告诉她:“我是乔,你是我的真爱。”
(原题“truelove”)
第37章
《孩子最好的朋友》
阿西莫夫
安德森先生说:“亲爱的,吉米(jimmy)在哪里?”
“在外面的环行山上,”安德森太太回答道,“他没事的。罗拔特和他在一起。——它到了吗?”
“到了。正在火箭站通过那些烦人的检查呢。事实上,我自己都等不及想看见它了。从十五年前离开地球后,如果不算上电影或者电视的话,我还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个呢。”
“吉米才根本没有见过呢。”安德森太太仿佛有些遗憾似的。
“因为他是月生人(moonborn),又不能去地球看看。因此我才带了一个过来啊。我想这可能是月球上的第一个。”
“它可够贵的。”安德森太太话虽如此,脸上却带着微笑。
“维修罗拔特可也并不便宜啊。”
正如他妈妈说的,吉米正在外面的环行山上。从地球观点看,他有些纤弱,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不如说他长得很高。他有着长而灵活的胳膊和双腿。穿上太空服,他显得厚重而矮胖起来,但他仍然能比任何一个地生人(earthborn)更好地适应月球引力。当吉米伸开腿以袋鼠那种跳跃方式前进的时候,他爸爸也跟不上他。环行山外面的斜坡向南面倾斜着,而低悬在南面天空的地球(从月球城看去,它总是在那个位置)已经几乎变成了完整的圆形,因此映得整个环行山的坡面上一片光明。
斜坡非常平缓,即使加上太空服的重量也不能阻止吉米向前急冲一跃,仿佛月球引力不存在一样漂浮在空中。“快过来,罗拔特!”他喊道。
罗拔特从无线电里听到了他的喊声,尖啸着随后跳了过来。
象吉米那样的行家也跑不过罗拔特,这家伙又不需要太空服,又长着四条腿,还一身钢筋铁骨。罗拔特跃过吉米的头顶,翻了个筋斗,正好落在他的脚边。
“别现了,罗拔特,”吉米说,“跟在我边上。”
罗拔特再次发出尖啸声,这种特殊的尖啸声表示“是!”
“我才不信你呢,你这个骗子!”吉米喊着,然后他最后一跳,划出一道越过环行山顶的曲线落在里面的山坡上。
地球沉在了环行山顶的外面,他周围立刻被浓重的黑暗所包围。一阵温暖而友好的黑暗抹去了地面和天空的差别,除了闪烁的星光。
事实上,吉米本不该一个人在环行山黑暗的内部玩。大人们说那是危险的,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地面很平坦,踩上去嘎嘎作响,而吉米知道仅有的几块岩石每一块准确的位置。
另外,当罗拔特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又是尖叫又是闪光的时候,他在黑暗中跑一跑又可能有什么危险呢?就算没有它的闪光,罗拔特通过雷达也能知道它在哪里,吉米又在哪里。当罗拔特在身边的时候,吉米又怎么可能走错路呢?当他太靠近一块岩石的时候,罗拔特会轻轻地碰他的腿;罗拔特会跳到他的怀里表示他是多么喜欢他;当吉米藏到岩石后面的时候,罗拔特或一面转着圈子,一面惊恐地低声叫着;而实际上这一切的同时,罗拔特总是清楚地知道他在哪里的。有一次他一直躺着而且假装受了伤,罗拔特就发出了无线电警报,月球城中的人们飞快地就赶来了。事后他爸爸告诉了他这个小把戏,他就再也没试过了。
正在吉米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从他的个人波段传来他爸爸的声音:“吉米,回来,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吉米现在脱下了太空服,洗了个澡。当你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总是要洗个澡的。甚至罗拔特也要冲个淋浴,但它很喜欢。它四脚着地站在那里,小小的一尺长的身子轻微振动着发着微光,它小小的脑袋上没有嘴巴,只有两个大大的玻璃眼睛,还有一个小小的突起——那里是它的大脑。它不停地尖叫着,直到安德森先生说:“安静点,罗拔特。”
安德森先生微笑着:“吉米,我们给你带了一份礼物。它现在在火箭站呢,但明天所有的检查都完成了之后我们就可以见到它了。我想我现在应该告诉你。”
“地球上的吗?爸爸。”
“孩子,是地球上的一只狗。一只真正的狗。一只小苏格兰狗。月球上的第一只狗。你再也不需要罗拔特了。你知道,我们不能把他们都留下来,别的孩子会带走罗拔特的。”他看起来想等吉米说什么,但又接了下去,“吉米,你知道什么是一只狗的。它是活生生的。而罗拔特只是个机械的仿制品,一只机器狗(:-mutt),它也因此得名。”
吉米皱起了眉毛:“罗拔特不是个仿制品,它是我的狗。”
“不是真正的狗,吉米。罗拔特只是一堆钢铁和线圈加上一个简单的正电子脑而已。它不是活的。”“它能做我让它做的每一件事,爸爸。它能理解我,它肯定是活的。”
“不,儿子。罗拔特只是一个机器。是编好的程序让它做的。而一只狗是活生生的。当你有了一只狗之后你再也不会要罗拔特了。”“狗需要太空服,不是吗?”
“是的,当然。但这是值得的,它会用得到的。而当它在市里的时候就不需要了。当它来了你就会看到不同了。”
吉米看着罗拔特,它又叫了起来,很低很慢的声音,仿佛惊惶不安的样子。吉米伸出了胳膊,罗拔特一跳跃进他的臂弯。吉米说:“罗拔特和那只狗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这很难解释,”安德森先生说,“但很容易看出来。狗会真正地喜爱你。而罗拔特是被调制成装做他喜欢你的样子。”
“但是,爸爸,我们并不知道狗的内心是怎样的,或它是怎么感受的。也许它也是装出来的。”
安德森先生皱起了眉毛:“吉米,当你体会到活生生的东西的爱的时候,你会知道其中的差别的。”
吉米紧紧地抱住罗拔特,他也皱起了眉毛。他那不顾一切的表情显示出他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他说:“但它们所装出来的又有什么不同呢?你们想过我的感觉吗?我喜欢罗拔特,这才是真的。”
而那只在它一生中从来没有被这么紧地抱着的小机器狗,急促而尖锐的叫了起来——欢喜的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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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微不至》
作者:(日本)星新一
大厦群起伏连绵,像群山般伸向远方,远天的白去之间,现出了夏日初升的大阳,阳光照进了房间。这是一座八十层公寓的第七十二层的一个房间,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名叫特鲁,在宇宙旅行保险公司工作。
太阳升得更高了,窗边的玻璃雕刻品亮晶晶的,把太阳光反射到墙上,在镶着自动日历钟的2050年这个地方画了一个圆圆的光点。
射入的阳光渐渐增强,由于窗上蓝色大玻璃的反射,使热气透不进屋子,只能让光线照射进来。因为室内有某种装置,使得气温全年都保持适当,而且,让含有微微花香的新鲜空气充满屋子的各个角落。花香可根据不同季节和人的喜爱而变化,现在是夏季,按特鲁的爱好,混合着百合花香的新鲜空气,从角落里静静地飘散出来。
墙上日历钟的时钟指着八点了,一阵轻轻的响声过后,接着从圆花瓶形状的银色扩音器里放出了音乐,并且还响起了温柔的说话声。
“喂,到起床时间了,起床吧,……”
时钟与所有的装置都联系着,录音带上的“话”反复了三次,特鲁没有什么表示,于是“话”停住了,墙壁之中响起了轻轻的齿轮转动的声音。
天花板上静静地降下了一双“手”,这种用软塑料制成的、被人们称为“手”的装置,不论哪一家都有。
“还睡吗?上班要迟到了。”
与“话”音同时,“手”掀开了被子,抱起特鲁,送进了浴室。特鲁象木偶一样被摆弄着,进入了自动打开的浴室门后,“手”把特鲁放到喷头下面,这时从墙壁上伸出的一只小“手”在他脸上涂上了脱毛膏,只用了五秒钟时间就把胡子完全溶化了,丝毫也不伤害皮肤。
那只大的“手”也在灵活地活动着,从特鲁身上脱下宽大的睡衣扔进旁边的电子洗衣机。
“来洗一下淋浴吧。”
随着“话”音,温度适当的水喷了出来,旋即就像是骤雨一般消失了。于是干燥的热风吹来,一瞬间,特鲁皮肤上的水全都被吹干了。
这一切刚完,喷雾器轻轻洒出香水,“手”又给他穿上了洁白的服装。
“早餐已备好,请来这边。”
与“话”音同时,“手”把特鲁送到餐室椅子上,这里的桌上已摆好从厨房运来的早餐、咖啡、牛奶等等,香气四溢。
“请吧。“
与此同时,电视屏幕上映出了当天的新闻摘要三分钟,然后三面的墙壁又飘送出轻快的音乐,在阳光照射下,在清爽的空气中回荡。
音乐弱了下来,“话”音道:
“如您不吃那就撤掉了。”
一切都合乎每天所要求做的在进行着,特鲁也不按旁边的电钮,不表示是否同意,所以传送机便按程序开动了,桌上的食器叮当地碰撞着移进了厨房。
音乐再次增强,烟卷装置来到面前停了下来,只要一拿起烟卷这个装置就会自动点火,但特鲁今天早晨好像不想伸手拿烟。
乐曲变换着响了好一会。
时钟指着8时50分了。
音乐停止了,“话”音再次提示:
“喂,该走了。”
“手”扶起特鲁送向房间一角,一靠近那门就自动打开了。那里有用结实透明的塑料制成的像蚕茧形状的车子,“手”把特鲁放了进去。
“祝您今天顺利,您走之后,房间会像以往一样被整理好的。”
随着这声音,车门关上了,“手”按了旁边的电钮。
“咔”的一声,车子被空气压缩机送入一个很大的管道里。由这个管道可以到达城市所有的地方,也能到达大厦的房间里。因为空气压力很大,谁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
特鲁的车子在管道中行进着,车前安有小型装置发出无线电波,管道接收了这信号,便在复杂的路线中毫无差错地指引道路。
五分钟后,特鲁的车子停在他公司的大门前。
正是上班时间,大门口有许多职员,其中一人隔着塑料车门向特鲁喊着:
“早晨好,特鲁先生,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
特鲁没动,那同事伸手一拉特鲁的手,不由大声喊叫起来:
“啊,冰凉!喂,医生!”
不一会医生由管道到来了,在一片嘈杂声中检查了特鲁的身休。
“情况怎么样?”
“已经晚了,他的心脏衰弱,老毛病发作,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大约已有十个小时了,可以说是在昨天夜里吧。”
第38章
《罗生门》
by[日]芥川龙之介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广的门下,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罗生门正当朱雀大路,本该有不少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到这儿来避雨,可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谨等几次灾难,京城已格外荒凉了。照那时留下来的记载,还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京城里的情况如此,像修理罗生门那样的事,当然也无人来管了。在这种荒凉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作窝。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习惯,把无主的尸体,扔到门里来了。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也不上这里来了。
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乌鸦。白昼,这些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了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这家将穿着洗旧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手护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疮,茫然地等雨停下来。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将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在无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家将的忧郁的心情。从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时还没停下来。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样过--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似听非听的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而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对于以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骼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的作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怒气,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引起的
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他已忘记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并像弹弓似的跳了起来。
“吠,哪里走!”
家将挡住了在尸体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声吆喝。老婆子还想把他推开,赶快逃跑,家将不让她逃,一把拉了回来,俩人便在尸堆里扭结起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于揪住老婆子的骼臂,把她按倒在地。那骼臂瘦嶙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
“你在干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举起来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声,两手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像哑巴似的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刚才火似的怒气,便渐渐冷却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
“我不是巡捕厅的差人,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只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睁得更大,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盯住家将的脸,然后把发皱的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从喉头发出乌鸦似的嗓音,一边喘气,一边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做假发的。”
一听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阵失望,刚才那怒气又同冷酷的轻蔑一起兜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气,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人头发,又像蛤螟似的动着嘴巴,作了这样的说明。
“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的。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干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肿疮,听着听着,他的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
“那么,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夹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
第39章
黑暗里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祝文颐每隔一段时间去看手机,却发现手机上的时间根本没变过。她都要以为手机是不是坏了。
电梯里三个人呼吸都很粗重,大家都是好生生过了那么多年的,哪里被困在封闭小盒子里过呢?
赵主管抱着马杏杏,像个考拉,说:“那个,我怎么觉得越来越热了?是不是空气越来越少了啊?”
“我们也就被困了不到五分钟,怎么也不至于把空气用完了吧,我有个猜想。”马杏杏说。
“什、什么……”
“你抱我抱得太紧了。”
“……”赵主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又有个问题。”
“什么?”
“出去之后,你们还会考虑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
不管是祝文颐还是马杏杏,她们都没有想到赵主管看起来连智商和魂儿都要吓掉了的时候还能想起来工作,这老板得吸血到什么程度啊,真是可怕。
祝文颐笑了笑,安慰道:“要是我们能活着出去的话,看在我们一起同甘共苦的情谊上……”
马杏杏打断:“那也要先看看货。”
三个人正在插科打诨缓解压力呢,电梯突然抖了一下,三个人吓了一跳,当即叫了出来。“啊!”
祝文颐吓得最厉害,手机掉在了地上,把电筒给摔没了。
电梯外传来人声:“小姐您好,不要担心,我们是电梯维修人员,此刻正在进行工作。过程中可能会有震动,都是正常现象,请不要太过惊慌。”
祝文颐长舒一口气,蹲下身去捡手机,正在她指尖碰到手机的时候,电梯又震动了一下。可能是角度倾斜了,手机竟然从指尖滑开了。
这时候电梯被撬开了一小条缝,外头的自然光透了进来,让三个人的眼睛都很不适应。
“小姐您好,请抓住我的手,我将您拉出来。”
毕竟是在赵主管的地界上出事的,赵主管先将马杏杏抬了出去,又将手机捡起来交给祝文颐,道:“祝小姐,来,出去了。”
祝文颐接过手机,对赵主管此刻纵览大局的行为有些疑惑,狐疑道:“你不是腿软得都站不住了吗?”
赵主管微笑说:“所以才让你们俩先出去啊。”
管她呢,反正就算装也没吃自己豆腐。祝文颐心想,自个儿站起来,拉住了从外头伸进来的一只手。
这只手细腻柔软,骨架偏小,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一双女性的手,并且还擦了各种这个霜那个霜的。
这公司的电梯维修人员都这么讲究的吗?这个疑惑短暂地划过脑海,下一秒她就被拉到了地面上,重见天日。
祝文颐在电梯里呆久了,眼睛习惯了黑暗,整片的光亮有点刺眼,因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可……面前这个电梯维修工是怎么回事?把人救出来也就算了,把人抱得那么紧是为什么?几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胸了……
祝文颐挣扎了一下,那维修工立刻松开了手。祝文颐勉强睁开眼睛,想看看这和到底是那尊牛鬼蛇神,工作时间都敢揩油。
一睁眼,那人对着她笑:“祝小姐,您还好吗?”
此时赵主管也从电梯里头爬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发表自己对这段经历的感想,便疾呼:“贺总!您怎么亲自来了!”
贺总……小样儿不得了,都做到总裁了?
“祝小姐马小姐,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总裁,特别偏爱知识分子的那位……哎,祝小姐您怎么哭了?”
祝文颐抹了眼泪,移开目光,说:“被光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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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文颐和贺林奈被请到总裁办公室里坐下了。
这场危机不算小,但马杏杏总有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看了看对面的女人,问:“祝文颐呢?”
贺林奈笑得无懈可击,说:“祝小姐浑身都是汗,我找人给她买了一套衣服,此时应该在换衣服。”
马杏杏看着她,突然眨了眨眼,说:“你之前就认识她?”
“当然,旧识。”贺林奈还是笑。
“那怎么没听过她提起你?”马杏杏跟祝文颐聊天很多,但大学本科里从未空出这么一个位置给贺林奈过。但两人之间眼神的流转一看就有鬼,祝文颐一看见她就哭了,说没jq她死都不信!马杏杏忍不住八卦起来,“你是她高中同学吗?还是初中同学?小学同学?”
除了同学,马杏杏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
“你猜?猜中了请你们俩吃饭。”
马杏杏说:“我不猜。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祝文颐是怎么提起你的。”
“上一句话还说没提过我呢,”贺林奈笑了一下,说:“这么想知道,你去问她自己呀。两人的感情看上去挺不错。”
“刚刚困在电梯里的时候,祝文颐说打开电梯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另一半,你说这算不算提过?”
贺林奈愣了愣,短暂的停顿之后转移了话题,说:“这次让两位小姐受了惊吓,实在是我们不对。要是还愿意跟我们合作的话,我们可以在已有折扣上再打九折,算是我们的诚意。”
马杏杏没想到话题转移得这么快,而且开口就是送钱,自然忙不迭地答应:“好好好!……呃不对,还是得问问祝文颐,我们先等她来吧。”
话音刚落,祝文颐就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进来了。她穿的不是早上的那一件衣服,换了一条简单的白裙子。头发也散开了,看上去温柔了不少。
“很漂亮。”贺林奈点评道。
祝文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谢谢你的裙子。”
她坐在马杏杏旁边,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马杏杏说:“聊你的童年。”
祝文颐的表情有一点不自然,说:“聊这个干什么?”
马杏杏便一脸洋洋得意,对贺林奈说:“好,我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了,小学同学对不对?蚊子没有反对童年,那肯定不是初中咯。”
“什么小学初中啊,什么鬼?”祝文颐一脸莫名其妙。
贺林奈笑了下,说:“马杏杏小姐,看来这顿饭只能留到下一次了。“
这说明,猜错了呗。
“什么饭?什么童年?你们俩怎么神神叨叨的,突然就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了。”
马杏杏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转了一圈,也不知道脑补了一些什么东西,突然转移了话题:“蚊子,你说这公司的东西能要吗?按市面价81%来算,东西质量应该是可以保证的吧?”
“这个当然。”贺林奈适时补充道。
“嗯好!”马杏杏一拍桌子,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定了吧!”
这份合同这样稀里糊涂地签下来了,搞得祝文颐还有点云里雾里的。她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裙子,说:“这条裙子的钱怎么算?”
贺林奈说:“我们俩的关系,还用得着在意一条裙子的钱吗?送给你了,当作礼物。”
马杏杏笑了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家了。合同蚊子签吧,我相信你,当然了我也相信贺总。”
马杏杏说完便站了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
贺林奈对助理说:“给马小姐派辆车,送她回去。”
这就是逐客令了。
祝文颐诧异抬头,问:“你就这样跑了?”
马杏杏对她抛了个眼神,什么也没说,强行走了。祝文颐站起来,试图拉住马杏杏,结果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贺林奈攥着她的手,说:“你跑什么?”
在这几秒钟的空当里,马杏杏已经跟着助理出了办公室,还顺手带上了们。
祝文颐心想:我没跑啊,跑了的是你才对吧!
这个念头一转,十年前的事情也都历历在目,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随后便有些委屈了。
“我没跑,不像某人,做了错事之后往天涯海角一躲,就怎么都找不着了。”
说话的时候她横了贺林奈一眼,这一眼眼波流转,像是埋怨又像是怀念,看的贺林奈很是受用。
她站起来,越过茶几将祝文颐一把抱住,扯了过来。祝文颐跟她中间隔了个茶几,被搂住之后身体向前倾倒,重心就有点不稳了,只能伸出手,撑着贺林奈的肩膀。
贺林奈笑了笑,在祝文颐的耳边说:“好久不见,祝文颐。”
声音很低,几乎全是气音。
这一发低音炮准确而近距离地在耳边爆炸,威力自然不同凡响。祝文颐本来想推开贺林奈的,手也不自觉顿住了。
她想了想,抱住了贺林奈。
面前这个人都跑了十年了,现在突然以这样的面目出现,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呢。
“你他妈还知道回来,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祝文颐说。
“我知道,我也思念了你这么久。”贺林奈说。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安静的总裁办公室里,两个人搂着对方,又说着这样语焉不详的像是从三流言情小说里抄袭出来的句子……
贺林奈没有说话,搂得更紧了些。
祝文颐又要站不稳了,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祝文颐连忙顺势推开了贺林奈。
“喂,妈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监督你啊,问你找到我女婿了没有?”
“小时候你不急,我跟隔壁男同学谈恋爱还被你罚跪一整夜,现在你知道急了?”祝文颐翻了个白眼,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哎呀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生什么气?我是问你今天回不回家吃饭,你爸从广州回来了,你要是不忙就尽量回来吃饭。”
祝文颐看了贺林奈一眼,说:“今天回去,过会儿就回去。还有啊,妈……”
祝文颐顿了一会儿,才说:“多准备一双碗筷。”
祝妈妈的语气立刻变得很激动:“你瞒了我这么久,今天终于决定要公布恋情了!我就说我女儿不可能这么没市场!是谁快跟我说说,哪里人,甜口咸口?有没有什么不吃的?”
才一个吃饭的讯号而已,祝妈妈反应大成了这样……祝文颐真要以为自己死都嫁不出去了。“不是男朋友,你待会就知道了,饭菜就按照我们平时吃的就行,她应该挺习惯的,具体的回去再说。”
还没等祝妈妈接着逼供,祝文颐已经把电话挂了。
挂完之后她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征求贺林奈的意见,也不知道这时候晚不晚。
“我擅作主张了……你今晚有时间吗?去我家吃个饭?”又生怕贺林奈拒绝似的,补充了一句:“没空就算了,我跟我妈说一下,改天也成。”
贺林奈笑了笑,说:“求之不得。”
第40章
《提升》
星新一
常言说“平淡无奇”,用来形容这位青年,是恰如其分的。
他是从一所不很有名、但又不是无主无名的字校,以中等成绩毕业后进了公司的。大约录用考试时的成绩也一定是中等。
他的住所离市中心不远不近,是个很普通的公寓。不太宽敞,也不算窄小。
他每天早晨在同一个时间起床,上班。来到公司后,就面对会计科一角的一张办公桌,与账本之类打交道。他就这样生活了五年。
不能说这种生活很愉快。毋宁说,他有一种不满情绪。如果说有一种无痛感的痛苦,那么,正是这种痛苦在折磨着他。这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他自己也十分清楚,就是由于自己太平庸,是标准的中等,一切都很均衡的原故。就象一只按空气比重制造出来的汽球,既不能升到高空中去,也不至于落到地面上来,处于不上不下的状态。
青年所在的公司,生意也是不好不坏,没有什么令人满意的特色。如果是个中等水平以上的人物,也许能够干一点什么施展出自己的才能,踏上高升之路。如果水平在中等以下,也就可以放弃远大抱负了,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嘛,这样也好,每天都逍遥自在。
他有时也自己劝自己要安于现状。可是这些劝告,他又总是不能接受。他也下过决心,要使自己具有高出一般水平的能力,可是朝哪方面努力,怎么努力,心里却一直没有个谱儿。
这样的年轻人,从公司下班后,就想顺便进酒吧间,喝点酒什么的,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可是,他却不得不经常是一个人去,同事中几乎没有愿意和他结伴的。大家都认为和那些有个性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快活;甚至和有某种缺陷的人在一起也满有意思。而象他这样平庸无奇的人,无论谁都不肯邀请他,并且敬而远之。
这位青年下班后,又顺便走进了常去的一个小酒吧间。在往常常坐的柜台边的一个位置上坐下,和往常一样,一杯又一杯地喝起威士忌酒。
一会儿工夫,威士忌酒开始在身上起作用。听起来象是在打哈欠和发牢骚,又象是倾吐内心苦闷,那声音从他的嘴里传了出来。
“唉!真没意思。”
这声音向四周扩散,引起一股令人惊奇的气氛。但是眼前的侍者却不感兴趣。因为她每天都听得见,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在这时,邻座传来了语声:
“怎么啦?”
青年把脸转向说话的方向,看见了一个中年男人。他也是在自斟自饮威士忌。看起来象似要找一个谈话的伙伴解解闷,才找到了这位青年。
“问我怎么了?啊,没什么……”青年回答道。他此刻心中的情感不是一口气能说清的。可是那人又接着问道;
“也许是失恋了?”
“我甚至巴不得失恋呢。首先,没有一个叫我失恋的女人哟,我的长相这么平庸。若是个美男子,当然会恋爱的。即使长得不美,若有独特的一手,也能引起女人的兴趣。可是,象我这样普普通通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那中年人凝视着青年,点了点头。
“的确是。那么,是得罪了上司,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
“不是。若是能干劲十足地给上司提出方案,有自己独出心裁的计划,就用不着长吁短叹的了。”
“就是说一切都平安无事。那还不好吗?与女人有瓜葛,跟上司闹别扭,这些事是人生最主要的烦恼啊。你千万不要说得那么过份。”
那中年人用祝福的手势干杯,而那青年却象又灌了一杯闷酒。
“唉,平安无事,反倒让人难以忍受啊。今天,昨天,一个月前,一年前,无论回想起哪一天,全都一个样。电视广告上经常介绍自动化工厂的情况吧?可我一看就感到害怕。我每天的生活,不就是那样按固定格式自动生产出来的吗?而且,还要无限期地进行下去。”
“你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想脱离这种现状吗?努力干一场怎样?”
“怎么干?没有方向啊。牢骚、着急、伤心、自嘲,这些无法摆脱的情感,堆满我的心中,就象早晨上班时候熙熙扰扰的马路。可我又没有整理这混乱交通的能力。我心地平庸,又没有犯罪的勇气。平凡得可怜呀!……喂,拿酒来!”
青年待者又拿些威士忌来。中年人燃起香烟,随着烟雾吐出了谜一般的话语:
“既然如此,要想从现状中逃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有何高见?”
“当然有。”
“一定要请您指点。”
“岂敢。就是靠幸运。”
青年把身子探了过去,可听到这个答复,大失所望地说:
“真是开玩笑。就象鼓励已经破产、即将上吊的人耐心地等待:‘你也许会中彩票的,请抱着希望吧!”
“不能这么简单地下结论。话才开始,就急忙落到结论上,对于现代的这种风气,我很不赞成。”
“可是,怎么核计,也还是那么回事。若想创造出幸福,这是不可能的。难道你是妖魔?是天使?还是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不成?你说你能办到?”
“哪里,当然我不是妖魔和天使。可是如果我们谈一谈,也许会互相分享一点幸福。不,正确地说,是幸福的仿制品。要知道仿制品和真货具有同样的价值在流通嘛。”
“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你的话。”
“这么说吧,总而言之,你是对这种谁也不重视自己的现状不满吧?你象个幽灵,或者是个透明的人,没有一点趣味。如果想个办法使你在公司引起注目,怎么样?”
“当然。如果能办到的话,当然好了。请详细说明一下。”青年又一次把身子探了过去。
那中年伙伴好象怕侍者偷听似的,提议到另一张桌去,青年照办了。
青年掏出名片作了自我介绍。可是,那位伙伴没有拿出名片来。
“我是s·p·r公司的职员。”
“s·p·r公司?”青年眨了眨眼,反问道。
“s是‘西克莱特’的代号,秘密的意思。所以,不让你看名片。可是,我们以信誉担保,无论如何请听一下。”
青年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我虽然对现状不满,可也不想去干那些损害别人的事……”
“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那么,到底是什么办法?”
中年伙伴开始慢条斯理地说明。
“你在公司有加班或值班的时候吧?”
“有哇。”
“到那时,我作为强盗闯进去。”
“岂有此理。当一个强盗的内线,难道是幸福?岂不变成个倒霉的罪犯了?”
“我话还没说完,请不要下结论。‘国家不乱,忠臣不出。’要想卖货,先得研究市场需要什么,想引进幸福,也得准备好接纳的环境。”
“格言倒是一套一套的,可就不知道后来怎样干。”
“剧本是这样:开始我威胁你,然后我砸金柜,你看准时机,向我猛扑过来,我们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斗,然后你把我赶走。另外,可能的话,再尽量安排一个角色,算是目击者。”
青年脸上开始露出笑容。
“是的,明白了。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与我们公司有交易关系的一家公司也有过类似事件。赶走强盗的那个职员受到特别奖励,还提升了。那是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呢?还是你们s·p·r公司的工作成果?”
“关于这点,我碍难奉告。我们公司在各方面都很活跃,到处受到好评和感谢。你也完全可以指望靠这个办法得到提升。”
中年伙伴边说边肯定地点着头。可那青年的表情还是带着几分担心。
“提升倒是件好事。可是一旦升到上面的位置,象我这样平凡的人,能够胜任吗?”
“这你何必担心!你从前为什么平凡,是因为没被重视。现在的社会,首先得被别人重视,然后才能有生趣,才能想出好主意。在其位,才能谋其政。就是这么个社会。”
“话虽然这么说,可我真能干好?”
“我们公司是以信用可靠、传统优良而自豪的。当然这行道是针对时代的需要应运而生的。关于传统,不是我说大话,从来没出过差错。并且,这工作不是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害吗?不错,损害些金根、桌子、窗玻璃之类,但是,这么一点损失也是万不得已的嘛,到时候,公司要庆贺防止了失盗,你将被众人称赞,我也得到了好处,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你说你得到了好处……”
“因为是营业,我也不能白干哪。事成之后,请把全部奖金给我。如果公司小气,不发奖金的话,就算我运气不佳吧!”
“可是……”青午的样子还是有点顾虑。伙伴继续解释说:
“对你来说,哪怕是最微小的损失也没有啊。你还可以从此由平凡的现状中解脱出来,恐怕还要高升呢!需要付出的秘密费用也不多。你是担心以后被纠缠不清吧?不用担心,那样的话,可就关系到我们公司的信誉了。”
“不,我担心的不是那个。我可以当内线,可是到时候,若是假戏真作,变成真的强盗闯入,可就不好办了。”
“这个问题,正是需要互相用信任来保证的。对我也是一样。你要留神你的同事,弄不好把我当真正的强盗来抓,可就麻烦了。我是相信你不会错过机会,相信你可靠,才对你说这番话的。”
虽然伙伴这么说,青年还是有几分放心不下:“也许真的可靠?”
“当然。要是真想当强盗的话,我们就用不着事先跟你费话了,可以直接闯进去,我们是有保证成功的实力的。可是,今天的社会,作恶和暴力已经过时了。我们公司的方针是:正确地运用自己的实力,对社会和个人尚处于蒙昧状态的地方给与刺激和发展,以此给社会带来新的活力。”伙伴拉出了演说的架式,青年有些信服了。
是的。近来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行业,真是难以想象啊。
“即使有当强盗的实力,迟早也会犯案的。历来都是作案划不来。何况,罪恶感会使自己陷于痛苦,对于精神生活也很不利。这就不会长寿。与其那样,倒不如给你这样的青年人带来自信,看见将来大有作为的希望,岂不更有意义吗?”
“你的话我完全明白了。”
“那么,怎么样?我们不是非要你这么干,如果不情愿,就请把刚才这些话忘掉吧。”
青年闭起眼睛,考虑了片刻,若是拒绝,将会怎样呢?自动化机械又浮现在他的脑际。按固定规格生产出同样产品。自己过去那些日子,就同那产品一样……并且,从明天开始,又要继续下去,一切的一切,莫不天天如此。
青年睁开眼睛,坚决地说:
“那么,拜托您了。”
伙伴叫来侍者,又要了两份白兰地。
“来,干杯!可是,我们还要仔细核计一下。”
几天以后,轮到那位青年加班。会计科只有他一个人,隔壁的总务科也只有一个同事加班。
静静的夜晚,青年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打开账本,激动不安地看着手表。前几天那个伙伴真会来吗?
不过,事到如今,想不干已经晚了。轮.盘.赌已经转了起来,除了等待揭晓,别无他策。
这时隔壁传来剧烈的响声。青年正在紧张地等待,门开了,进来一个戴墨镜的男人。
“喂!不许动!不然的话,这手.枪可要叫唤了!隔壁那个家伙被我制服了!他说金柜在这个屋子里。说出来就没事!我捆上了他的手脚,让他先躺一会儿?”
来人大声吆喝。这声音与前几天在酒吧间相识的伙伴的声音完全一样。青年刚要张嘴,那伙伴用手.枪制止了他,小声说:
“隔壁那小子手脚被我捆上了,嘴也堵上了,可他耳朵能听见。若是说话走板,引起他的怀疑,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明白了。可是,请你把枪放下,那玩意儿对着我,可不大好受。”
“这不是真枪,是精制的模型。反正现在我也用不着它。”伙伴一边小声说,一边把枪放进衣袋。接着,又是一声断喝:
“喂!告诉我金柜在哪?”
“计么金柜?这里没什么可偷的东西!”青年也不示弱地喊着。隔壁的同事,一定是在钦佩地倾听。
“不想说出来吗?”
“当然,我拒绝!”
“好,拒绝是你的自由。可我也有自由,有勾枪机的自由!你可要考虑好!
两个人大声对喝着。一会儿,伙伴又暗示了一下。青年会意,又开始了约定好的对话:
“等一下。”
“好吧,可以等。可不要拖延时间,后果明摆着,我想你决不会想死吧?”
“明白了。我告诉你。”
“哪个是金柜?”
“那个,那个带拨号盘的就是。”
“好,把它打开!”
“我不会开。”
两个人继续进行对喊的表演。伙伴又小声对青年说:
“可以吗?打个嘴巴子?疼也得忍着点。不弄得真实点,效果就不大。”
“没法子。请小心点。”
可是伙伴使足了劲,打在青年脸上。青年不由得喊了一声:
“哎呀,疼啊!”但是,马上又恢复了演戏的台词: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有科长才知道开柜的方法。”
“还想挨揍?”
“不论你打多少遍,就是粉身碎骨,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是吗?好象是真不知道。好,那么我自己开。你面对墙站着,动一动,这手.枪就这一颗子弹给你作礼物!”
伙伴从衣袋里掏出小型手钻,在保险金柜的刻度盘上动手钻了起来。金属屑飞散在地板上,洞越钻越深。“真是个老手!”青年佩服地看着。伙伴又小声提醒他:
“喂!开始武打吧。你抡起那把椅子。”
“哎!”
青年举起身边的椅子,砸在桌子上。木制的椅子四分五裂。伙伴也叫嚷着,桌上的电话机、烟灰缸摔到墙上去。两人真象痛快地玩一场游戏,越玩越起劲儿。
终于,伙伴抓起椅子,砸坏了窗户,逃了出去。
“站住!想跑吗?”
青年也跟着从窗户跳了出去,追到了窗外黑暗处。于是,“戏”演完了。
伙伴笑着说:
“怎么样,守信用吧?一夜过后,你就成了公司里的英雄,好象在做梦吧?”
“啊,您帮了很大的忙……。”
“送酬金的地点,改日再约定,那么……”说着,s·p·r公司的职员在黑暗中走远了。
青年目送他远去。然后又回到办公室,再看看“体育活动”后的现场露了什么马脚没有。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头脑中突然一闪,他动手拉了一下金相的门,柜门开了。“不怪说有作案能力,真是身手不凡。”心里一边叫好,一边向柜里瞅了一眼。霎时,他瞪大了眼睛。
好多捆钞禀。他的眼睛无法离开了。今后即使被提升,恐怕也不会再有机会弄到这么多的钞票了。他连身子都直发痒。
他在和*作斗争,在开动脑筋。终于,得出了很普通的结论:全部拿走,事情就要闹大。可是满可以嫁祸于刚才那个伙伴,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可就有点太那个了。于是,他拿出了其中的几捆,藏在书里。然后,又擦掉了自己的指纹,走进了隔壁房间。
总务科的同事还被绑在那里。青年掏出了塞在他嘴里的东西。一边解绳子,一边说:
“精神点吧,已经把强盗赶跑了。”
“谢谢。一时不知道会怎样,真把我急死了。”同事松了口气,感激地说。
“没受什么伤吧?”
“没事。你可不得了啦,脸肿得那么高,全变了样。我隔着墙都听见了。不知道你是这么勇敢的人,得重新来衡量你了。”
“哪里。人在紧急的时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股子劲儿。”青年在心里暗笑,爽爽快快地谦虚地说。
“别谦虚了。如果没有点勇气和胆量,决不会那样。我这边可就惨了,只好乖乖地被捆住手脚。走,让我看看战场的痕迹。
青年领着同事走进会计科的房间。
“那家伙在这儿亮出手.枪,我在这儿被打了个耳光。接着,他让我站在这儿,他去开金柜。当他打开柜门,把钞票捆往衣袋里装的时候,出现了机会。于是,我猛扑上去,开始了一场大搏斗。那家伙从窗户跑了,失去了逮住他的时机,真是遗憾。”
“用不着遗憾,因为你把公司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同事的脸上一直是满尊敬的神情。
一切都顺利。第二天早上,青年一边接受职员们迅速集中过来的视线,一边走进公司经理室。
“啊,请坐吧。”
青年挺起胸脯,在椅子上坐下。经理说:
“你报告说你昨晚加班时,来了强盗?”
“是的,竭尽全力厮拼了一场,但没有抓住他,错过了时机。”
“那事我已从总务科的职员那里知道了。你昨夜很是活跃,可是……”
“啊!”
“把这个给你。”
青年打心里叫好。接过了一张表格。
“实在感谢。”
“感谢什么?为什么高兴?”经理皱起眉头说。青年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地反问:
“不许高兴?”
“请读一下那封辞令。”
青年这才把眼睛转向那张纸,上面印有“革职”两个大字。
“这是开什么玩笑吧?我与强盗搏斗,竟被公司解雇?”
“金柜里的钱数不对。”
“那是被强盗偷走的啊,我认为我没有责任。”
“那个强盗决不会偷钱,s·p·r公司的职员是守信用的!”
青年万没想到这句惊人的话。
“啊?你怎么知道那个公司的名字……”
“我们公司很平凡,没什么令人满意的特色。因此,我会担心将来的光景。必须想办法在社会上引起重视,所以找了s·p·r公司来商量,请他们就职员们的提升问题进行测验。现在正用各种办法对所有职员进行测验哩!”
“是这么回事?那么,我落选了!”
青年叨咕着,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经理用带点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又说道:
“拿去的那些钞票,改作退职金吧。不过只有上下表面两张是真钱,其余都是纸片。即使这样,同样是偷,你为什么不全拿走?如果有那样的魄力,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也会合格的啊。只有这么一点点度量,太平庸了……”
第41章
【作者有话说】:
这个月想试试6k全勤,所以大概会更新比较勤快。看到这里的观众老爷们,要是觉得文还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不要养肥qaq全勤需要读者老爷们的关爱qaq我会努力更新的!一章6k还是两章3k不确定,时间尽量固定在中午十一点过一秒~(嗯女神十一点更新,我要压她!)
《竹林中》
作者:(日本)芥川龙之介
【被检察官盘问的樵夫的叙述】
发现那具死尸的,确实是我。我今天早上和平常一样,到后山砍杉。那具死尸,正是在后山的丛林中发现的。您是说有死尸的地点吗?那大概离山科(京都市东山区)街道有四五百公尺吧。那里除了有竹林和瘦细的杉树外,什么都没有。
死尸身穿淡蓝色的高官丝绸便服,头戴京式乌纱帽,仰躺在地上。虽说身上只挨了一刀,但那刀却深深刺穿胸膛,所以死尸四周的竹子落叶,血红得就像染透了苏枋似的。不,我发现时,血已经停止了。伤口好像也已干了。而且死尸上有一只马蝇,好像听不见我的脚步声似的,拼命在忙著啃咬死尸。
有没有看见佩刀或什么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死尸旁边一株杉树根部上,有一条绳子。还有……对对,除了绳子之外,还有一把梳子。死尸四周,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不过,草地上和落叶上,有一大片被践踏的痕迹,那一定是那个男人在被杀之前,有过相当激烈的抵抗。什么?您说有没有马吗?那里根本就是个马匹不能进去的地方。因为那里与马匹可以通行的道路之间隔著一道竹林。
【被检察官盘问的行脚僧的叙述】
那死去的男人,我的确在昨天遇见过。昨天的……嗯,大概是晌午时分吧。地点是从关山(京都府与滋贺县的边界)到山科的途中。那男人和一个骑马的女人,正走向关山方向来。因那女人脸上垂著苎麻面纱,我没看清长相。我只看见她身上那件外红里青,好像是秋季衣裳的颜色。马是桃花马……好像是鬃毛被剃掉的和尚马。您说马有多高?大概有四尺四寸高吧?……因为我是出家人,对这种事不大清楚。男人是……不不,那男人不但带著佩刀,也携著弓箭。我现在还记得,他那黑漆的箭筒里,插著二十来支战箭。
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男人竟会落得这种下场,人的生命,真是如露亦如电,一点也不错。唉,这该怎么讲呢?实在怪可怜的。
【被检察官盘问的捕役的叙述】
您是说我捕获的那个男人吗?我记得他确实名叫多襄丸,是个有名的盗贼。我逮住他时,他好像从马上跌落受了伤,正在粟田口(京都入口)石桥上,痛得哼哼呻.吟著。时刻吗?时刻是昨晚的初更时分。我记得我以前差点抓住他时,他也是穿著这种高官蓝色便服,佩著有刀柄的长剑。其他就是您现在也看到的这些弓箭之类的东西。是那样吗?那死尸的男人身上也有这些东西……那么,干这档杀人勾当的,一定是那个多襄丸没错。卷著皮革的弓、黑漆的箭筒、十七支装饰著鹰羽毛的战箭……这些大概本来都是这个男人的东西吧。是的,马也如您所说的,是匹和尚头的桃花马。那小子会被那畜牲摔下来,一定是命中注定的。马吗?马在石桥前面的地方,拖著长长的缰绳,吃著路旁的青芦苇。
多襄丸那家伙,与一些在京中混饭吃的盗贼比起,的确是个好色徒。去年秋天在鸟部寺宾头卢(十六罗汉之一)后面的山里,有个来参拜的妇人和女童,双双被杀,那小子已招认那案件是他干的。如果这男人是多襄丸那小子杀的,那么,那个骑在桃花马上的女人的下落,则不得而知了。请恕我说句非份的话,大人您一定要加以审讯女人的下落。
【被检察官盘问的老媪的叙述】
是的,那死尸正是我女儿嫁的男人。但,他不是京畿的人。他是若狭县府的武士。名字叫金泽武弘,年龄是二十六岁。不,他的性情很温和,绝对不会和任何人发生什么嫌细的。
您说我女儿吗?女儿名叫真砂,年龄是十九岁。她性情刚硬,事事不输男人,可是除了武弘外,她可没跟过其他男人。长相是肤色浅黑,左眼角有一颗黑痣,小小的瓜子脸。
武弘是昨天和我女儿一起动身前往若狭的,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落得这种下场?可是我女儿又到那里去了呢?女婿的事已经成事实,这可以死心,但我很担心我女儿的事。请大人行行好,就算是我这老太婆一生的请求,求求您一草一木都得细心找,一定要找出我女儿的行踪。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叫什么多襄丸的盗贼最可恨,不但把我女婿,连女儿也……(之后泣不成声)
【多襄丸的招供】
那个男人正是我杀掉的。不过,我没杀女人。那女人到那里去了?这我也不知道啊。唔,请等等,无论你们怎样拷问我,我不知道的事还是不知道啊。再说,我既然落到这种地步,也不想卑怯地打算隐瞒什么啦。
我是昨天晌午稍过后,遇见那对夫妇的。那时刚好吹过一阵风,把女人的苎麻垂绢翻上了,所以让我看到那女人的脸。说看到,也只不过是一眼……以为看到了,马上就又看不见了。大概也正因为是这样子吧,我当时只觉得那女人长相很像菩萨娘娘。所以当下立即决定,即使杀掉那男人,也要将那女人抢过来。
要杀那男人,简单得很,根本不像你们想像得那般费事。反正既要抢女人,就必定得先杀掉男人。只是我要杀人时都是用腰边大刀的,你们杀人时不用大刀的吧,你们用权力去杀、用金钱去杀,甚或一句假公济私的命令,也可以杀人吧。当然啦,你们杀人时不会流血,对方还是活得好好的……但你们确实是杀了人了。若要比较谁的罪孽深重,到底是你们可恶,还是我可恶?那可是无法分辨得出的。(嘲讪的微笑)。
不过,若是能不杀男人且能把女人抢过来,我也是不会感到不满的。哦,老实说,我当时是打算尽量不杀男人,把女人抢过来的。可是,在那山科街道上,没办法干事啊。所以我就使个花招将那对夫妇引诱进山中。
这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当我和那对夫妇搭伴同行时,我就对他们说;那座山里有个古坟,我掘开古坟一看,发现里头有许多古镜大刀,我将那些东西秘密地隐藏在山后的竹林里,假如有人要,我愿意廉价出售。男人听我这么一讲,就动心了。然后……怎样?*这东西,是不是很可怕?反正是不到半小时,那对夫妇就跟我一起把马头转向山路了。
我一到竹林前,就说宝物藏在里面,进来看吧。当时那男人已被*烧得如饥如渴,自然不会有异议。可是,女人却说她不下马,要在原地等著。也难怪嘛,看到那竹林长得很茂盛的样子,她当然会犹豫不决。说老实话,女人那样做,正中我下怀,所以便留下女人一人,和男人走进竹林。
竹林起初都是竹子,不过,约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就是稍微宽阔的杉树丛……要完成我的工作,这里是最适当的场所。我拨开竹林,煞有介事地扯谎说宝物就埋在前面杉树下。男人听我这样讲,迫不及待地拼命往瘦杉空隙方向前进。
不久,竹子逐渐稀落,然后眼前出现几株并立的杉树……一进去,我就将男人扭倒在地上。那男人不愧是个佩刀的,力量也相当强,只是冷不防被我突袭,当然无法招架啦。不一会,就被我捆绑在一株杉树根上。您说绳子吗?绳子是当盗贼的工具,不知哪时候翻越围墙时会用到,所以都带在腰上。为了不让他出声求教,我当然在他嘴巴里塞满了竹子的落叶,别的就没什么麻烦事啦。
我把男人收拾妥当后,再回到女人身边对她说,你男人很像突发病了,赶快来看看。这回也不用我多说啦,女人当然是中计了。女人脱下斗笠,让我牵著手,走进竹林深处。可是进去后,却见男人被绑在杉树根上……女人不知何时已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备用著,她一见状,马上拔出刀柄。我有生以来,还从未碰过个性那么激烈的女人。如果那时我疏于防备,可能当场就被戳穿小腹。不,即使我闪开那一刀,像她那样接二连三乱砍,真不知身上什么部位会受到什么伤。不过,我好歹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多襄丸,不用拔大刀,也总算把她的小刀给打落了。不管再怎样刚烈的女人,手中没武器总是无法可施的。就这样,我终于在不须夺取男人的性命之下,如愿以偿地占有了女人。
不须夺取男人的性命……是的。我根本没有想杀掉男人的念头。可是,当我撇开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打算逃出竹林外时,女人突然发疯似地紧抓住我的胳膊。仔细听后,才知道她在断断续续哭喊著:不是你死,就是让我丈夫死,你们两人之中必须让一人死,不然叫我在两个男人面前出丑,这真是比叫我去死还痛苦啊!
她还说,不管谁死谁活,她要当活著之一的妻子……她气喘吁吁这样说著。我听她那样说,就猛然兴起想杀掉男人的念头。(阴郁的兴奋)
我这么说,你们一定会以为我比你们残酷吧。不过,那是因为你们没看见那女人当时的表情才会这样想的。尤其是那女人当时那对火旺的眼睛。当我和女人四目相对时,我当下就决定:即使遭到天打雷霹,我也要将这女人抢来做妻子。当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这女人当我的妻子。这种念头,不是你们所想像的那种卑鄙的色.欲。如果我当时除了色.欲没有其他指望的话,我想,我即使踢倒女人,恐怕也会选择逃亡的。那样,男人也就不必将他的血染在我的大刀上了。
但,在那阴暗的竹林中,在我凝视著女人那一刹那,就觉悟到我一定要杀掉男人,不然不可能离开这里。
可是,我不愿用卑鄙的方法杀掉那男人。我把那男人身上的绳子解开,并叫他用刀跟我拼(扔在那杉树根下的,正是那时忘掉的绳子)。男人变了脸色,抽出大刀。大刀一抽出,他即不说二话地愤然向我扑过来。……刀拼的结果,就不用我多解释了吧。我的大刀,在第二十三回合时,戳穿了对方的胸膛。在第二十三回合……请别忘记这点。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这点是男人唯一令我佩服的地方。因为能跟我交上二十三回合的,全天底下只有那个男人。(快活的微笑)
我在男人倒地时,提著染血的刀,回头寻找女人。岂知……你们想像得到吗?那女人竟不知去向了。我想找寻女人到底逃往哪个方向,搜遍了竹林。但,竹子落叶上,根本没留下一丝痕迹。即使是侧耳倾听,也只听到地上男人喉咙里传出的临终气息声。
说不定那女人早在我们刚拔刀相拚时,就钻出竹林逃生求救去了……我这么一想,发觉我的生命面临危险,赶紧夺了男人身上的大刀和弓箭,匆匆折回原来的山路。女人的马,仍在原地静静吃著草。那以后的事,说出来也是多费口舌吧。另外,我在进京畿前,已卖掉了大刀。……我的自白到此结束。反正我的头颅总有一天得挂在樗树树梢的,干脆将我处以极刑吧。
【女人在清水寺的忏悔】
……那个穿著蓝色便服的男人,将我凌.辱了之后,眺望著被绑在树根下的丈夫,嘲讪地笑著。真不知丈夫那时有多不甘心啊。可是,不管他再怎么挣扎,捆在身上的绳子只会更加紧紧勒入他的肉中而已啊。我情不自禁摇摇晃晃地奔跑到丈夫身边。不,是想奔跑过去。不过那男人却把我一脚踢倒。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丈夫的眼里,流露著一种无法形容的光焰。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我每一想起那种眼神,到现在仍会浑身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不能开口说话的丈夫,在那刹那的眼光中,表达出他的一切心意。只是,他眼光中闪耀著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而是轻蔑的,冷淡的眼神。我与其说是被男人所踢,倒不如说是被那眼神击倒,于是忘我地大叫著,最后终于昏厥过去。
等我醒转时,那个穿著蓝色便服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了。身边只有被绑在杉树根下的丈夫。我好不容易在竹子落叶上撑起身子,望著丈夫。但,丈夫的眼神,跟刚刚相同。仍是那种在冷冽蔑视的深渊中,流露著憎恨的眼神。羞耻、悲哀、愤恨……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我蹒跚地站起来,挨近丈夫身边。
“我既然落得这种下场,以后不能再跟您做夫妻了。我决定以死表达我的心意。可是……可是请您也跟我一同寻死吧!您已经亲眼目睹我被凌.辱的场面,我不能留您一人活在这世上。”
我尽己所能说出这些话。然而,丈夫仍只是厌恶地望著我而已。我压抑著即将爆裂的心胸,寻找著丈夫的大刀,可是,大刀可能被那个盗贼夺走了,找遍了竹林,别说是大刀,就连弓箭也没影子。可是幸亏有小刀掉在我脚旁。我扬起小刀,再度对丈夫说:
“请将您的性命给我吧,我也会马上跟在您之后的。”
丈夫听我这么说,才总算启动了嘴唇。不过他因嘴里都塞满了竹叶,当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是,我看著他的嘴唇,瞬间就领悟了他的意思。丈夫是在轻蔑地对我说:“杀吧!”。那以后,我是在如梦似幻的状况下,用小刀扑哧地戳穿丈夫那浅蓝色上衣的胸膛。
当时,我可能又失去了知觉。等我再度醒转时,环顾著四周,只见丈夫仍然被捆绑在树根下,但早已断了气息。混杂著几株竹树的杉丛上空,射下一缕落日余辉,映照在丈夫那苍白的脸上。我忍住哭声,解开尸体上的绳子。您问我然后我怎样吗?我已经没有气力来回答这个问题了。总之,我没办法结束我自己的性命。
我也曾把小刀竖在脖子上,也曾跳入山脚的池子里,尝试过种种自尽的方法,可是我毕竟没死,我还是活得好好的,所以这些也没什么好自夸的了。(悄然的微笑)
像我这种不中用的人,恐怕连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会摇头不管吧。可是,我不但杀了我丈夫,更被盗贼□□过,这样的我,又该怎样才好呢?到底我是……我是……(突然剧烈地啜泣起来)
【鬼魂藉巫女之口的说明】
……盗贼凌.辱了妻之后,坐在原地,口沫横飞地安慰起妻来。我当然不能开口说话。身子也被绑在树根下。但是,我一直对妻使眼色。别把这男人说的话当真,不管他说什么,都要当成是谎话……我是想传达这个意思。可是妻悄然地坐在竹子落叶上,一直盯著自己的膝盖。那样子,看起来不是很像在倾听盗贼的话吗?
我因嫉妒而扭动著身体。但是,盗贼依然得寸进尺地巧妙进行著说服。反正你已经失贞一次了,回到丈夫身边恐怕也无法破镜重圆,与其跟随那种丈夫,不如做我的妻子怎样?我就是对你一见钟情,才会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到最后,盗贼竟胆大包天地搬出这种话。
听到盗贼如此说,妻陶醉地抬起脸。至今为止,我从未看过比那时更美丽的妻。可是你们知道那美丽的妻当著被绑住的丈夫之前,对盗贼说了什么吗?即使我现在仍未过七七,徘徊在阴间,但只要一想起妻当时的回答,我胸中仍会燃起一股熊熊怒火。我记得,妻确实是这样说的……“那么,你带我到天涯海角去吧。”(长长的沉默)
妻所犯的罪,不只这项。不然,在这个阴间中,我也不会痛苦得生不如死。当妻如痴如幻地被盗贼牵著手,正要走出竹林时,妻突然沉下脸来,指著杉树根下的我,说:“请杀掉那个人。只要那个人还活著,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妻像发狂似的,再三这样叫喊著:“请杀掉那个人!”……这句话像一股飓风,现在仍会把我倒栽葱似地吹落至黝暗的无底深渊。你们可曾听过有人说过如此可憎的话吗?你们可曾听过有人说过如此可诅咒的话吗?你们可曾听过……(突然爆发迸裂出似的嘲笑)连盗贼听到这话时,也骇然失色了。
“请杀掉那个人!”……妻继续这么叫喊著,再攀抱著盗贼的臂膀。盗贼盯望著妻,不回答杀或不杀……下一秒时,只见妻被一脚踢倒在竹叶上,(再度爆发迸裂出似的嘲笑)盗贼静静地抱著胳膊,望向我说:“这女人要怎样发落?杀掉她?或是留她一命?你只要点头回答,要杀吗?”……这句话,足以让我原谅盗贼所做的一切罪恶。(再次长长的沉默)
妻在我踌躇著回不出话时,叫喊了一声,匆匆跑向竹林深处。盗贼虽然在瞬间就扑了上去,但连袖子都没抓到。我只是呆呆地眺望著眼前所发生的,如梦幻般的情景。
盗贼在妻逃走后,拿走我的大刀和弓箭,并将我身上的绳子割断一处,说:“这回轮到我要逃了。”……我记得盗贼走向竹林外即将不见身影时,这么自言自语著。然后,四周静寂无声。不,好像另有一阵不知是谁在哭泣的声音。我一边解开身上的绳子,一边倾耳静听。结果,仔细听后,才知道原来是我自己的哭声。(第三度长长的沉默)
我费尽气力,撑起疲累的身躯。在我眼前,闪著一把妻遗落的小刀。我拾起小刀,一刀刺戳进我的胸膛。我感到有一团血腥似的东西涌上我的口腔内。可是,我丝毫都不感到痛苦。只是在我感觉到胸膛逐渐僵冷时,四周也更静寂无声了。哦,那是多么的静寂啊!在这山后的竹林上空,甚至听不到任何一只小鸟的鸣啭。只能在杉树和竹子的树梢枝头,瞧见凄寂的一抹阳光在闪烁著。那阳光……也渐渐在淡薄。我已经看不见杉树和竹子了。躺在地上,我逐渐被深邃的静寂所笼罩。
这时,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我身旁。我抬头想看个究竟。可是,四周已不知何时笼罩上一层薄雾。
谁呢……那个我看不见的人,伸手悄悄拔掉我胸上的小刀。同时,我的口中再次溢出血潮。那以后,我就永远坠落入冥间的黑黯中了。……
第42章
希腊神话之普罗米修斯
天和地被创造出来,大海波浪起伏,拍击海岸。鱼儿在水里嬉戏,鸟儿在空中歌唱。大地上动物成群,但还没有一个具有灵魂的、能够主宰周围世界的高级生物。这时普罗米修斯降生了,他是被宙斯放逐的古老的神衹族的后裔,是地母该亚与乌拉诺斯所生的伊阿佩托斯的儿子。他聪慧而睿智,知道天神的种子蕴藏在泥土中,于是他捧起泥土,用河水把它沾湿调和起来,按照世界的主宰,即天神的模样,捏成人形。为了给这泥人以生命,他从动物的灵魂中摄取了善与恶两种性格,将它们封进人的胸膛里。在天神中,他有一个女友,即智慧女神雅典娜;她惊叹这提坦神之子的创造物,于是便朝具有一半灵魂的泥人吹起了神气,使它获得了灵性。
这样,第一批人在世上出现了,他们繁衍生息,不久形成了一大群,遍布各处。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他们的四肢,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神赐的灵魂。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同梦中的人形,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却不知道发挥自身的作用。他们不知道采石,烧砖,砍伐林木制成椽梁,然后再用这些材料建造房屋。他们如同蚂蚁一样,蛰居在没有阳光的土洞里,觉察不了冬去春来夏至;他们做样样事情都毫无计划。
于是,普罗米修斯便来帮助他的创造物。他教会他们观察日月星辰的升起和降落;给他们发明了数字和文字,让他们懂得计算和用文字交换思想;他还教他们驾驭牲口,来分担他们的劳动,使他们懂得给马套上缰绳拉车或作为坐骑。他发明了船和帆,让他们在海上航行。他关心人类生活中其他的一切活动。从前,生病的人不知道用药物治病,不知道涂药膏或服药来减轻痛苦,许多病人因缺医少药而悲惨地死去。现在,普罗米修斯教会他们调制药剂来防治各种疾病。另外,他教会他们占卜,圆梦,解释鸟的飞翔和祭祀显示的各种征兆。他引导他们勘探地下的矿产,让他们发现矿石,开采铁和金银。他教会他们农耕技艺,使他们生活得更舒适。
不久前,宙斯放逐了他的父亲克洛诺斯,推翻了古老的神衹族,普罗米修斯也出身于这个神衹族。现在,宙斯和他的儿子们是天上新的主宰,他们开始注意到刚刚形成的人类了。他们要求人类敬重他们,并以此作为保护人类的条件。有一天,在希腊的墨科涅,神衹们集会商谈,确定人类的权利和义务。普罗米修斯作为人类的维护者出席了会议。在会上,他设法使诸神不要因为答应保护人类而提出苛刻的献祭条件。这位提坦神的儿子决意运用他的智慧来蒙骗神衹。他代表他的创造物宰了一头大公牛,请神衹选择他们喜欢的那部分。他把献祭的公牛切成碎块,分为两堆。一堆放上肉、内脏和脂肪,用牛皮遮盖起来,上面放着牛肚子;另一堆放的全是牛骨头,巧妙地用牛的板油包裹起来。这一堆比另一堆大一些。全知全能的神衹之父宙斯看穿了他在玩弄伎俩,便说:”伊阿佩托斯的儿子,尊贵的王,我的好朋友,你把祭品分得多不公平啊!”这时,普罗米修斯越发相信他骗过了宙斯,于是暗自笑着说:”尊贵的宙斯,永恒的众神之祖,你就按自己的心愿挑选一堆吧!”宙斯心里很气恼,却故意伸出双手去拿雪白的板油。当他剥掉板油,看清这全是剔光的骨头时,装着直到现在才发觉上当似的,气愤地说:”我看到了,伊阿佩托斯的儿子,你还没有忘掉你欺骗的伎俩!”
宙斯受了欺骗,决定报复普罗米修斯。他拒绝向人类提供生活必需的最后一样东西:火。可是伊阿佩托斯的儿子非常机敏,马上想出了巧妙的办法。他拿来一根又粗又长的茴香秆,扛着它走近驰来的太阳车,将茴香秆伸到它的火焰里点燃,然后带着闪烁的火种回到地上,很快第一堆木柴燃烧起来,火越烧越旺,烈焰冲天。宙斯见人间升起了火焰,大发雷霆,他眼看已无法把火从人类那儿夺走了,便很快想出了新的灾难来惩罚人类,以便抵消火带给人类的福社。他命令以工艺著名的火神赫淮斯托斯造了一尊美女石像。雅典娜由于渐渐妒嫉普罗米修斯,也对他失去了好意,她亲自给石像披上了闪亮的白衣裳,蒙上了面纱,头上戴上了花环,束上了金发带。这金发带也是出自赫淮斯托斯之手。他为了取悦他父亲,细心制作,金发带造形精巧,带上饰有神态各异的动物形象。【希腊神话:/x/】众神的使者赫耳墨斯给这妩媚迷人的形体传授语言的技能;爱神阿佛洛狄忒赋予她种种诱人的魅力。于是宙斯给这美丽的形象注入了恶毒的祸水,他给她取名为潘多拉,意为”具有一切天赋的女人”,因为众神都馈赠给她一件危害人类的礼物。他把这个年轻的女人送到人间,正在地上自在取乐游荡的众神见了这美得无法比拟的女人都惊羡不已。她径自来到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埃庇米修斯的面前,请他收下宙斯给他的赠礼。埃庇米修斯心地善良,毫无猜疑。
普罗米修斯曾经警告过他的弟弟,不要接受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的任何赠礼,而要立即把它退回去。可是,埃庇米修斯忘记了这个警告,很高兴地接纳了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直到后来,他吃了苦头,才意识到他招来了灾祸。在此之前,人类遵照普罗米修斯的警告,因此没有灾祸,没有艰辛的劳动,也没有折磨人的疾病。现在,这个姑娘双手捧上礼物,这是一只紧闭的大盒子。她一走到埃庇米修斯的面前,就突然打开了盒盖,里面的灾害像股黑烟似地飞了出来,迅速地扩散到地上。盒子底上还深藏着唯一美好的东西:希望,但潘多拉依照万神之父的告诫,趁它还没有飞出来的时候,赶紧关上了盖子,因此希望就永远关在盒内了。从此,各种各样的灾难充满了大地、天空和海洋。疾病日日夜夜在人类中蔓延,肆虐,而又悄无声息,因为宙斯不让它们发出声响。各种热病在大地上猖獗,死神步履如飞地在人间狂奔。接着,宙斯向普罗米修斯本人报复了。他把这名仇敌交到赫淮斯托斯和两名仆人的手里,这两名仆人外号叫做克拉托斯和皮亚,即强力和暴力。他们把普罗米修斯拖到斯库提亚的荒山野岭。在这里,他被牢固的铁链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岩上,下临可怕的深渊。赫淮斯托斯不太情愿执行父亲的命令,因为他很喜欢这位提坦神的儿子,他是他的亲戚,同辈,是他的曾祖父乌拉诺斯的子孙,也是神衹的后裔。可是,执行残酷命令的两个粗暴的仆人,因他说了许多同情的话,把他痛斥了一顿。普罗米修斯被迫锁在悬岩绝壁上,他给直挺挺地吊着,无法入睡,无法弯曲一下疲惫的双膝。”不管你发出多少哀诉和悲叹,都是无济于事的,”赫淮斯托斯对他说,”因为宙斯的意志是不可动摇的,这些最近才从别人手里夺得权力的神衹们都是非常狠心的。”这位囚徒被判受折磨是永久的,至少也得三万年。尽管他大声悲叫,并且呼唤风儿、河川、大海和万物之母大地,以及注视万物的太阳来为他的苦痛作证,但是他的精神却是坚不可摧的。”无论谁,只要他学会承认定数的不可制服的威力,”他说,”就必须承受命中注定的痛苦。”宙斯再三威逼他,要他说明他的不吉祥的预言,即”一种新的婚姻将使诸神之王面临毁灭”(指跟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姻。其子威力超过父亲),但他始终没有开口。宙斯言出必行,每天派一只恶鹰去啄食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多少,很快又恢复原状。这种痛苦的折磨他不得不忍受,直到将来有人自愿为他献身为止。
为不幸的普罗米修斯解除苦难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在他被吊在悬岩上,度过了漫长的悲惨岁月以后,有一天,赫拉克勒斯为寻找赫斯珀里得斯来到这里。他看到恶鹰在啄食可怜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这时,便取出弓箭,把那只残忍的恶鹰从这位苦难者的肝脏旁一箭射落。然后他松开锁链,解放了普罗米修斯,带他离开了山崖。但为了满足宙斯的条件,赫拉克勒斯把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族的喀戎作为替身留在悬崖上。喀戎虽然可以要求永生,但为了解救普罗米修斯,他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了彻底执行宙斯的判决,普罗米修斯必须永远戴一只铁环,环上镶上一块高加索山上的石子。这样,宙斯可以自豪地宣称,他的仇敌仍然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
第43章
《孩子最好的朋友》
阿西莫夫
安德森先生说:“亲爱的,吉米(jimmy)在哪里?”
“在外面的环行山上,”安德森太太回答道,“他没事的。罗拔特和他在一起。——它到了吗?”
“到了。正在火箭站通过那些烦人的检查呢。事实上,我自己都等不及想看见它了。从十五年前离开地球后,如果不算上电影或者电视的话,我还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个呢。”
“吉米才根本没有见过呢。”安德森太太仿佛有些遗憾似的。
“因为他是月生人(moonborn),又不能去地球看看。因此我才带了一个过来啊。我想这可能是月球上的第一个。”
“它可够贵的。”安德森太太话虽如此,脸上却带着微笑。
“维修罗拔特可也并不便宜啊。”
正如他妈妈说的,吉米正在外面的环行山上。从地球观点看,他有些纤弱,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不如说他长得很高。他有着长而灵活的胳膊和双腿。穿上太空服,他显得厚重而矮胖起来,但他仍然能比任何一个地生人(earthborn)更好地适应月球引力。当吉米伸开腿以袋鼠那种跳跃方式前进的时候,他爸爸也跟不上他。环行山外面的斜坡向南面倾斜着,而低悬在南面天空的地球(从月球城看去,它总是在那个位置)已经几乎变成了完整的圆形,因此映得整个环行山的坡面上一片光明。
斜坡非常平缓,即使加上太空服的重量也不能阻止吉米向前急冲一跃,仿佛月球引力不存在一样漂浮在空中。“快过来,罗拔特!”他喊道。
罗拔特从无线电里听到了他的喊声,尖啸着随后跳了过来。
象吉米那样的行家也跑不过罗拔特,这家伙又不需要太空服,又长着四条腿,还一身钢筋铁骨。罗拔特跃过吉米的头顶,翻了个筋斗,正好落在他的脚边。
“别现了,罗拔特,”吉米说,“跟在我边上。”
罗拔特再次发出尖啸声,这种特殊的尖啸声表示“是!”
“我才不信你呢,你这个骗子!”吉米喊着,然后他最后一跳,划出一道越过环行山顶的曲线落在里面的山坡上。
地球沉在了环行山顶的外面,他周围立刻被浓重的黑暗所包围。一阵温暖而友好的黑暗抹去了地面和天空的差别,除了闪烁的星光。
事实上,吉米本不该一个人在环行山黑暗的内部玩。大人们说那是危险的,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地面很平坦,踩上去嘎嘎作响,而吉米知道仅有的几块岩石每一块准确的位置。
另外,当罗拔特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又是尖叫又是闪光的时候,他在黑暗中跑一跑又可能有什么危险呢?就算没有它的闪光,罗拔特通过雷达也能知道它在哪里,吉米又在哪里。当罗拔特在身边的时候,吉米又怎么可能走错路呢?当他太靠近一块岩石的时候,罗拔特会轻轻地碰他的腿;罗拔特会跳到他的怀里表示他是多么喜欢他;当吉米藏到岩石后面的时候,罗拔特或一面转着圈子,一面惊恐地低声叫着;而实际上这一切的同时,罗拔特总是清楚地知道他在哪里的。有一次他一直躺着而且假装受了伤,罗拔特就发出了无线电警报,月球城中的人们飞快地就赶来了。事后他爸爸告诉了他这个小把戏,他就再也没试过了。
正在吉米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从他的个人波段传来他爸爸的声音:“吉米,回来,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吉米现在脱下了太空服,洗了个澡。当你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总是要洗个澡的。甚至罗拔特也要冲个淋浴,但它很喜欢。它四脚着地站在那里,小小的一尺长的身子轻微振动着发着微光,它小小的脑袋上没有嘴巴,只有两个大大的玻璃眼睛,还有一个小小的突起——那里是它的大脑。它不停地尖叫着,直到安德森先生说:“安静点,罗拔特。”
安德森先生微笑着:“吉米,我们给你带了一份礼物。它现在在火箭站呢,但明天所有的检查都完成了之后我们就可以见到它了。我想我现在应该告诉你。”
“地球上的吗?爸爸。”
“孩子,是地球上的一只狗。一只真正的狗。一只小苏格兰狗。月球上的第一只狗。你再也不需要罗拔特了。你知道,我们不能把他们都留下来,别的孩子会带走罗拔特的。”他看起来想等吉米说什么,但又接了下去,“吉米,你知道什么是一只狗的。它是活生生的。而罗拔特只是个机械的仿制品,一只机器狗(:-mutt),它也因此得名。”
吉米皱起了眉毛:“罗拔特不是个仿制品,它是我的狗。”
“不是真正的狗,吉米。罗拔特只是一堆钢铁和线圈加上一个简单的正电子脑而已。它不是活的。”“它能做我让它做的每一件事,爸爸。它能理解我,它肯定是活的。”
“不,儿子。罗拔特只是一个机器。是编好的程序让它做的。而一只狗是活生生的。当你有了一只狗之后你再也不会要罗拔特了。”“狗需要太空服,不是吗?”
“是的,当然。但这是值得的,它会用得到的。而当它在市里的时候就不需要了。当它来了你就会看到不同了。”
吉米看着罗拔特,它又叫了起来,很低很慢的声音,仿佛惊惶不安的样子。吉米伸出了胳膊,罗拔特一跳跃进他的臂弯。吉米说:“罗拔特和那只狗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这很难解释,”安德森先生说,“但很容易看出来。狗会真正地喜爱你。而罗拔特是被调制成装做他喜欢你的样子。”
“但是,爸爸,我们并不知道狗的内心是怎样的,或它是怎么感受的。也许它也是装出来的。”
安德森先生皱起了眉毛:“吉米,当你体会到活生生的东西的爱的时候,你会知道其中的差别的。”
吉米紧紧地抱住罗拔特,他也皱起了眉毛。他那不顾一切的表情显示出他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他说:“但它们所装出来的又有什么不同呢?你们想过我的感觉吗?我喜欢罗拔特,这才是真的。”
而那只在它一生中从来没有被这么紧地抱着的小机器狗,急促而尖锐的叫了起来——欢喜的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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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窃的文件》
作者:(日本)星新一
夜阑人静。在f博士研究所的附近潜伏着一个小偷。
至今为止,f博士已相继发明了一系列性能优异的药物,据最近传出的消息说,他即将又要完成一种新型药物的研制。
小偷决定尽快盗出这种药物的技术文件,出卖给别人以牟取暴利。
他屏息凝神地从窗口偷偷朝里窥视,只见屋里只有博士独自一人在埋头于药物的制备。博士那种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的样子,使小偷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过了一会,博士制出为数不多的一点成品,这是一种呈绿色的液体。他舀起少许放在嘴里,一边细细地品尝着,一边啧啧有声地说道:
“啊,滋味不错,气味也挺好闻……”
博士舒展双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又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
“嘿,总算成功了。这些年来,我虽然研制出一系列新药物,但是还没有一个品种能超过现在这种药物。在我看来,它真可称得上是一个世界性的伟大发明。对,我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把这种制备方法记录下来。”
博士取出纸笔迅速地写起来,写完以后,把它郑重其事地放进位于墙角的一只大保险柜里,然后离开了研究所。
窗外,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小偷见博士一走,便立刻行动了。他轻轻地把窗子撬开,悄无声息地潜入屋里,然后走到保险柜前,熟悉地旋动号码盘。在他的手里,保险柜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小偷取出技术文件,把揣入怀里,喜不自胜地逃遁于漆黑的夜幕中。
“这下可好了,准可以赚得一笔大钱!我亲眼见到博士把药放进嘴里,已证明它对人体无害,而且我还亲耳听到博士说它是世界上一项伟大的发明。但是,它究竟具有什么功效呢?……”
只有这一点目前还是个谜。博士吃了以后不知怎样了,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调查,总不能直接打电话去询问吧。不过,只要是f博士发明的药物,就必定有奇效,这已为无数事实所证明。
回到隐匿处的小偷,决定按照博士所写的方法自己动手来进行制造。这是因为不这样便无法知道它的效能。也就无法向买主交代。他设法搞到了原料,又买来了烧瓶和烧杯,花了几天的时间,他终于制得了药物。
小偷捧起散发着铃兰草般清香的药物,一饮而尽。药物顺着他喉咙流下去,使他产生一种凉爽甜润的感觉。他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等待着药物供功效的发作。
突然,小偷站了起来,他以急促的步子走出房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f博士的研究所。
“博士,我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几天前,我从这里的保险柜里偷走了您的技术文件,请把我送给警察吧。”
小偷对着迎上前来的博士这样说道。
“真是你拿走的吗?”
“是的。我按照您所写的方法制造了这种药,并且把它喝下去了。我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因此特地前来请求您的宽恕,并把偷去的文件送还给您。”
小偷声泪俱下,心情沉重地向博士认了罪。可是f博士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哪里,哪里。你要知道,这是我的发明在起作用。这种新药具有使人良心发现的功效。不过,由于没有一个坏人肯自愿为了试验而服用这种药,我正在犯愁呢。现在好了,承蒙你的协助,证明了它的功效,辛苦你了。”
第44章
《小机(罗比)》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美)
“98……99……1o0!”
格洛莉松开蒙着自己眼睛的胖胖的小手,站在阳光下眨着眼睛。
小心地离开树往前走了几步,想一下子就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她伸着脖子向右边茂密的灌木丛仔细看,然后又走开几步,离树远些,便劲察看灌木深处。
炎热的午间,周围静悄俏的,只有昆虫的嗡嗡声和一只不知疲倦小鸟的瞅瞅声才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格洛莉噘着小嘴:”哼,他准是躲在家里,我对他说过一百万遍了,这样不公平。”
她紧闭两片小嘴唇,生气地皱起眉头,抬腿向林荫道另-头两层小楼走去。当格洛莉听到背后传来沙沙声夹杂着均匀的金属脚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急忙转过身来。只见罗比从隐藏的地方全速向树跑去。
格洛莉拼命喊:“站住!罗比!这样不公平,罗比!你答应过我,没找到你之前不走!”
她的小脚板当然赶不上罗比的大步,可是离大树还剩3米远的时候,罗比猛然-下子放慢了速度,格洛莉喘着气拼命地从它身旁赶过去,第一个摸着了树干。她快乐地转过身来面向忠实的罗比,不感谢它的暗中让步。反而大声地嘲笑它不会跑。
“罗比不会跑!”8岁的格洛莉放开嗓子叫道,“我每次跑都赢他,每次跑都赢他!”她尖声地、单调地重复这几句话。
罗比当然没有回答。然而它做出个要跑开的姿势,格洛莉立即追上去。罗比机灵地躲开小女孩,弄得她左追右赶,两手在空中乱抓,怎么也捉不到。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喊道:“罗比!站住!”
这时罗比冷不防转过身来,捉住她。举到空中转起圈子来。格洛莉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蓝天在脚下,而绿色的树捎倒挂在天上……然后格洛莉发现自己又站在草地上了。她紧靠着罗比的腿,使劲抓住它的金属手指。
过了-会儿,格洛莉喘过气来了。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不自觉地学着母亲的动作,扭过身去看看衣服撕破没有。然后,用小手打了罗比-巴掌。
“你坏!我打你!”
罗比缩起身子,用手捂着脸,她只好改口说道:“啊。别怕!罗比,我不打你了。现在轮到我去藏了。你的腿比我长,你答应不许跑!”
罗比点了点头-——-个平行六面体的头,四角圆滑。头与身驱之间用一个很短的软质器件连接着,身躯也是长方形的。但要比头大得多。罗比顺从地转向大树,把薄薄的金属片眼皮闭上,遮住了光电眼睛。可以听到它身体内均匀的滴答声。
“听着:不许偷看,也不许少数!”格洛莉说完就跑去躲藏。罗比对时间算得很准确,正好数到-百下,它把眼睛睁开了。那双发这红光的眼睛环视着草地。一瞬间目光停留在一块石头后面露出的一小片印花布上。罗比走近-些观看,在看清石头后面真的藏着格罗莉之后,就慢慢向她躲藏的地方走去。与此同时、它一直保持在格罗莉与大树之间,直到格治莉完全暴露在它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装作看不见了。罗比便向她伸出-只手,另一只手响亮地拍了-下自己的腿。格洛莉噘着小嘴走了出来。
“你一定偷看了!”她显然是不公道地嚷着,“而且我也玩腻了捉迷藏游戏,我想骑着玩。”
可是罗比因为刚才错怪了它,就小心地坐到草地上,摇了摇沉重的头。格洛莉马上改变了语气,用温和的口气央告说:“喂,罗比!我不是当真说你偷看了。好了,让我骑骑!”
可是,罗比并不那么容易说服。它固执地望着天空,并且更坚决地摇摇头,“罗比!让我骑骑!”
她那双粉红的手紧紧地拥抱着罗比的脖子。后业她忽然闹起情绪,走开了。
“那我就要哭了!”
她的脸故意拉长了。可是硬心肠的罗比一点也不理会这种威胁,它第三次摇了摇头。格洛莉决定使用她的那张王牌:“如果你不让我骑,”她嚷道,“我就再也不给你讲故事了!就这么办,再也不了!.....这个最后通牒逼得机器人立即无条件投降了。它是那样用劲地点头,使得金属脖子都响起来了。于是它小心地把女孩送到自己又宽又平的肩上。
格洛莉用来进行威胁的泪水顿时消失了,她甚至高兴地叫了起来。罗比的金属“皮肤”由电热元件保持在21c,因此摸着很舒服。
她用小脚丫去踢机器人的胸部,就能发出好听的咚咚声。
“你是飞机,罗比!你是-架银灰色的大飞机,你得把胳膊伸开。”
这个逻辑是无可非议的。罗比的双臂成了翅膀,而它本身就是灰色的飞机。格洛莉猛地扭转它的头,把身体歪向右边。机器人就作了个急转弯。格洛莉给飞机装上了“发动机”:“哒哒……”接着开炮:“轰!轰!轰!”……海盗在后面追他们,大炮火力像暴风雨-样,轰倒了一群海盗。“来-圈……再来两圈!”她叫着。后来格洛莉煞有介事地喊道:“快-点,伙伴们!我们的弹药就要用光啦!”她从机器人肩头勇敢地瞄准假想的敌人。这时罗比又变成了一个平头的字宙飞船,以极限加速度冲过太空。它带着女孩穿过草坪,向草长得更茂盛的那边跑去。到了那里它突然刹车。使得脸色通红的小骑手惊叫一声,又把她抛到柔软的绿茵茵的草毯上。
格洛莉喘着气,兴致勃勃他说:“噢,真有趣!………”
罗比让她喘过气来,轻轻地揪了-下她的一络头发。
“你要什么?”格洛莉问道,故意睁大眼睛假装不明白似的。
天真的小花招一点也骗不了这个大个儿“保姆”。罗比又-次她那络头发,稍稍用力一点。
“啊,我知道,你想听故事。”
罗比连忙点头。
“哪个故事呀?”
罗比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形。
女孩反对道:“又是那个灰姑娘的故事,我已经给你讲过一百万遍了,你还没有听厌?这是讲给小孩听的!”
罗比的铁手重新划了一个半圆形。
“那好吧。”
格洛莉坐舒服了之后,就回忆起故事的情节来(当然免不了添油加醋地加以发挥),她开始讲道:“你准备好了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名叫艾拉。她有-个心肠狠毒的后妈,还有两个又丑又狠的姐姐……当格洛莉讲到最精彩的地方:“夜中的钟声已经敲过了.一切重又变成破破烂烂的原样……”罗比正睁大两只闪光的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时故事被打断了。
“格洛莉!”一个女人恼怒的声音在叫,她已经叫过好几次了,从口气中听得出来,不耐烦已经变成不安了。
“妈妈叫我了,”格洛莉不怎么高兴地说,“最好送我回家吧,罗比!”
罗比立刻照办了,有什么东西提醒它执行威斯顿太太的命令一点也不能怠慢。格洛莉的爸爸平时白天很少在家,除非是星期天(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当他在家的时候,看得出是个脾气温和、心肠好的人。只有女主人使罗比害怕,因此总想躲开她远一点。
威斯顿太太看贝她们两个刚从草地上站起来,就回到门口去堵住他们。
“我的嗓子都要喊哑了,格洛莉。”她严厉地说,“你到哪儿去了?”
“我和罗比在一起,”格洛莉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在给他讲灰姑娘的故事,忘了吃饭。”
“可惜,罗比也忘了吃饭。”她似乎忽然想起了机器人,转过身去对着它,说道:“你可以去了,罗比!现在她不需要你,我不叫你的时候.你别来。”她粗鲁地补充了一句。
罗比转身朝门口走去,忽然又犹豫起来,因为它听到格洛莉为它辩解:“等一等,妈妈,让他留下来吧!我还没有讲完故事呢,我答应给他讲灰姑娘了,还没来得及讲完呢。”
“格洛莉!”
“我说的是实话,妈妈。他会悄悄地坐在那里不出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什么也不作。是吧,罗比?…罗比点了点它那沉重的头。
“格洛莉!如果你不听话,我就让你一个星期见不到罗比!”
女孩眼睛看着地面。
“嗳,算了。他最爱听灰姑娘的故事,我还没讲完。他是那样喜欢听……”,失望的罗比走出去了。而格洛莉含着眼泪……乔治·威斯顿感到浑身舒服,他总是这祥:星期天午饭后感觉很舒服。家庭风味的午餐丰盛而可口!靠在柔软的旧沙发上看当天的《泰晤士报》,脚上穿着便鞋。脱去上浆的村衣换上睡衣、你说怎么会不舒服呢?!
因此当他的妻子走进来的时候,他不高兴了。经过十年的共同生活,他仍旧很爱他,当然总是高兴见到她。可是这星期日午餐后的休息对他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这时需要的是两三小时的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于是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最新消息中那段关于里费布尔等人到火星探险的报导(这一次他们是从月球站起飞的,看起来完全能飞到).装着没有看见她。
威斯顿太太耐心地等了两分钟,然后又不耐烦地等了两分钟。最后忍不住了。
“乔治!”
“恩……”
“乔治,听我说!你能不能放下报纸,看我-眼?”
报纸落到地下,威斯顿先生转过苦恼的脸望着妻子。“怎么回事,亲爱的?”
“你知道,乔治,是格洛莉和这部可怕的机器的事………”
“什么可怕的机器?”
“请你别装模作样,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机器人,就是格洛莉给它起名叫罗比的机器人。机器人一分钟也不离开她。”
“可是,为什么机器人要丢开她呢”它就是为了这了这个任务而存在的,无论怎么说,它也不是什么可怕的机器。这是用钱所能买到的最好的机器人。我记得太清楚了,为它花去了我半年的工资。不过它也值这么多钱。它比我的一半职工都聪明得多。”
他伸手想去拾报纸,可是妻子更厉害,一把夺去了报纸。
“听我说,乔治!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孩子托给机器。它聪明不聪明与我无关,它是没有灵魂的,谁也不知道它头脑里都有些什么。不能让各种金属玩艺去照看孩子!”
威斯顿皱赶了眉头。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看法?它带格洛莉已经两年多了,以前我可没有发现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开始是另一回事。总算是件新鲜事,同时也减少了我许多麻烦,而旦还这样时髦……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邻居们都说……”
“这和邻居有什么相干?听我说!机器人比起保姆来要可靠不知多少倍。要知道,罗比就是专为照看幼儿而制造的,它的“思维”活动专为这个任务设计的。它不可能不可靠、不爱护孩子和不善良。
它的构造就是这样的。不是每个真人都有这么多优点。”
“可是万一有什么地方坏了呢,比方说……”威斯顿太太说不清楚了;她对机器人的内部结构的了解是相当糊涂的。“比方说,坏了个什么小零件,这个可怕的机器会就发疯,并且……”。
她没有力量说完显然是很明确的想法。
“无稽之谈。”威斯反驳说,他不由自主的战栗-下。“这简直可笑。当我们买下罗比的时候,我们谈了半天有关机器人学第一定律的内容。你该记得,按照第-定律,机器人不准伤害人。只要有-点小小的违反第-定律的意图,机器人就会立即自动坏掉。不可能出现别的情况,这是经过严格的数学计算的。此外,《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技师每年要来我们这儿两次,检查全部机构,罗比什么故障也不会发生。多半倒是我和你有点疯了。再说,你准备用什么方法从格洛莉那儿夺走机器人呢?”
“他又伸手去拿报纸,然而白费劲,妻子愤怒地把报纸朝开着的房门扔到旁当然可以。”斯特拉兹先生戴上眼镜,咳嗽了一“请往这边走!”
他陪着威斯顿夫妇走过长长的走廊下了楼梯,这时他的话少了。可是当他们来到光线充足、充满金属叮当声的房间,斯特拉兹的话匣子像闸门一样打开了,滔滔不绝更起劲地讲起来。
“瞧!”他骄檄地说道,“全是机器人!有五个人只是照看它们一下,人甚至不必在这个房间里。自从我们开始试验以来,五年当中从没出现过一次故障。当然,这里装配的是比较简单的机器人,不过……”
管理人员的声音对于格洛莉来说,早已和催眠的嗡嗡声混杂起来了。整个参观她都觉得枯燥无味,毫无目的。尽管周围有许多机器人,可是哪怕稍微有点像罗比的一个也没有,她毫不掩饰轻蔑地看她发现在这间屋里完全没有人。随后她的目光落在六七个机器人身上,它们正在屋子当中的圆桌旁工作。她惊讶和怀疑地睁大眼,房间太大了,她不能完全相信,但有一个机器人很像……很像……是的,就是他!
“罗比!”
“空气中响起她的一声尖叫。桌旁的一个机器人打了个哆嗦,丢下了手里的工具。格洛莉高兴得发狂了。在她的父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制止她之前,她钻过防护栏杆,轻轻地往下一跳,跳到了低l米多的地板上,挥舞着双手,朝着她的罗比跑去。三个成人吓呆了。因为们看到了激动的格洛莉所没看到的东西。一台巨型的自动拖拉机隆轰隆地正朝她开过来。
几分之-秒钟这后。威斯顿醒悟过来了,可是这几分之一秒决定一切。格洛莉已经是追不上了。威斯顿在一瞬间翻过了栅栏,这显然是毫无希望的尝试。斯特拉兹先生拼命挥动双手,向工人手势制止拖拉机。但是这些工人也是-般人。他们要执行这个命需要-定的时间。
只有罗比毫不迟疑地、准确地行动起来,它迈开金属腿猛跨着大步迎着它的小主人飞穿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它在毫不降低速度同时,一把将格洛莉抱起来,快得使她喘不出气。威斯顿还没明白来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感觉到罗比已经从他身边冲过去了,于是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这时拖拉机从格洛莉站过的地方开过去,只罗比晚了半秒钟。一直冲过去3米多才发出吱吱声刹住车。
格洛莉喘过气来。挣脱父母的拥抱,高兴地奔向罗比。对她来说只发生一件事情——她找到到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威斯顿太太脸上轻松的表情很快就变成怀疑。她向着丈夫转过身来。顾不得激动和散乱的头发,气势汹汹地问:“这是你安排的吧?”
乔治擦去头上的汗。他的手还在发抖,颤动的嘴唇只能发了常勉强的微笑。威斯顿太太继续说:“罗比不是为工厂工作而设计的。你故意安排它坐在这里,格洛莉找到它,这是你有意安排的。”
“不错,是我,”威斯顿说,”可是,格雷斯,我哪里知道见面会这狂热!而且罗比救了她的命——这-点你得承认。你不能再把它打发走了。”
格雷斯·威斯顿沉思了一会儿。她心慌意乱地朝格洛莉和罗比望去。格洛莉是那么紧地搂着罗比的脖子,如果这是有血和肉的人,-定会窒息的。女孩感到无比幸福,俯在机器人的耳朵上,兴奋讲着许多傻话。罗比用它那铬钢铸造的,能将5厘米的粗的钢条拧成蝴蝶结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女孩。它的眼睛发出暗红的光芒。”
“好吧,”威斯顿太太终于开口了,“就让罗比留在咱们家吧,直到铁锈把它锈坏的那-天。”
苏珊·卡尔文耸了耸肩膀。
“当然,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上面这一切发生在l998年。
到了2002年,发明了会说话的行走机器人。自然,从此不会讲话的机器人型号就过时了。机器人的全体反对派面对这件事的忍耐性到了尽头。在2003年至2007年之间,大多数国家的政府禁止在地球上使用机器人。除了用于科学目的之外,不论做什么都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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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童话之跳蚤和虱子》
一只虱子和一只跳蚤合住一室。有一天,它们在鸡蛋壳里酿啤酒,虱子一不小心掉了进去,被烫伤了。小跳蚤于是大呼小叫起来。
小房门问它:“小跳蚤,你干嘛尖叫呀?”
“虱子被烫伤了。”
小房门于是“吱吱嘎嘎”响了起来。角落里的扫把听到了,问:“小房门,你为什么叫呀?”
“我难道不该叫吗?小虱子烫伤了自己,小跳蚤在伤心地哭泣。”
小扫把听了便疯狂地扫起地来。一辆小拖车路过时问:“你干嘛扫地呀,小扫把?”
“我难道不该扫吗?小虱子烫伤了自己,小跳蚤在伤心地哭泣。小房门在一个劲地嘎吱嘎吱。”
小拖车听了于是说:“那我就跑起来吧。”说着便疯了似地狂奔。经过一堆余烬时,余烬问:“你怎么跑得这么急呀,小拖车?”
“我难道不该跑吗?小虱子烫伤了自己,小跳蚤在伤心地哭泣,小房门在拼命地嘎吱嘎吱,小扫把在一个劲地扫地。”
余烬于是说:“那就让我熊熊燃烧起来吧。”说着就燃起了火焰。它旁边的一棵小树问它:“你怎么又烧起来了?”
“我难道不应该燃烧吗?小虱子烫伤了自己,小跳蚤在伤心地哭泣,小房门在拼命地嘎吱嘎吱,小扫把在一个劲地扫地,小拖车也在奔跑不息。”
小树于是说:“我看我该摇晃自己才是。”说着就不停地摇晃起来,把树叶抖落得满地都是。一个拎着水罐的小姑娘走了过来,看到小树便问:“小树呀,你干嘛这么甩自己呀?”
“我难道不应该甩吗?小虱子烫伤了自己,小跳蚤在伤心地哭泣,小房门在拼命地嘎吱嘎吱,小扫把在一个劲地扫地,小拖车在奔跑不息,连余烬也重新燃起了自己。”
小姑娘一听,说:“那我也该摔碎这水罐。”说着就将水罐摔了个粉碎。冒水的泉眼问:“姑娘,你为啥摔破水罐呢?”
“我难道不应该摔吗?小虱子烫伤了自己,小跳蚤在伤心地哭泣,小房门在拼命地嘎吱嘎吱,小扫把在一个劲地扫地,小拖车也奔跑不息,小树也在不住地摇曳。”
“哦,哦!”泉眼说,“那我就该使劲流才是。”于是开始一个劲地流淌。
于是一切都被水淹没了:小姑娘,小树,余烬,小拖车,扫把,小房门,小跳蚤和小虱子,全淹没了。
第45章
渴望的早晨
星新一
由于他在号称一流的大学毕业,又在一流的官府里身居要职,因此锦绣前程,无限宽广。何况他有一副愁眉不展的容貌,谁见了都觉得他是个美男子。他又从往日的浓重烦恼中解脱了出来,而且年轻,尚未成亲。他的内心深处还稳藏着一段美好而又哀伤的恋爱史。不仅如此,有一天清晨他睁眼一看,一大群纯真的姑娘蜂拥而至,走进他的家门,七吵八闹地喊叫道:“是要和我结婚吧?”
身为男子汉,不论是谁,哪一个不盼望今生能有这样的艳遇,哪怕只一次。当然世上也还有些人是个犟脾气,所以会有人说:“我呀,你讲的那套下流勾当,我连想都不曾想过。”于是他再也不理睬。不过即使这号人,对下述事实也要侧耳倾听的。
洋一郎万事都沉浸在这样的如意状态中,是个走红运的男子。毋须说,能够碰上这样的好运气是要靠天赋的。但如不加上后天的努力与机运,也就不可能实现。
他生来就得天独厚,长得漂亮。尽管他具有这种对学习不利的条件,却仍能在一流的大学毕业,就因为他是个非凡勤奋的人。通常,既被称为美男子,一经引诱就要走下道的、学校的功课也该荒废了。然而,他却一心用功,终于有了好结果,竟能在一流的官府里任职。
下一步便是运气如何了。不过他在几个星期前,丝毫也没有意识到美妙的境遇会来临,还在怀着极大的烦恼打发着日子。
洋一郎走下“私铁”车站,急忙忙大步走向自己的家。许多女人都回过头来瞧看他那分外引人注目的容貌。近邻不论是有夫之妇,还是少女,有的低下头,有的表现出含笑欲语,有的已经开口讲话了。然而,他对这一切都装做没看见。回家吧!哪有工夫闲扯。
洋一郎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自家门口,用响亮的声音喊道:
“我回来啦!”
屋里没有好腔地回答了一句,话里带刺儿。
“怎么回事?这不是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钟吗?你解释一下好吗?”说话的是她的老婆,名叫道子。
“可以、立刻……”洋一郎胆怯地回答,把脱了的鞋归拢好,一面擦汗,一面进了老婆的房间。
“喂!出了什么事吗?”
道子大约比他大五岁,懒散地倒在室中心的一张长椅子上。气得满脸通红。这并非由于她感到羞耻,而是吃酒醉了。
身旁小小的桌子上杂乱地堆放着酒杯和洋酒瓶子。也许是他不在家时有什么人来过,也许是她曾自斟自饮。
“说真的,我是回来时在电车里遇见了大学时期的好朋友……”洋一郎有意把话说得媚里媚气。
“大声些!讲清楚好不好?”
洋一郎想要干脆一些说。可是,放大音量的电视机正在演出□□的场面,他被怪腔怪调的台词所吸引。道子明明知道,却不肯站起身来去关闭电视机的开关。
“我是在电车里遇见了朋友,在车站上站着说了几句话呀。”
“即使这是真的,我不是要等你来个电活吗?”
“不过仅仅是站着谈几句,我还以为没有那种必要呢。”
“你擅自做主可不行。咱俩不是约定:若是回来得晚,一定要打个电话来吗?而且即使把交通不便估计在内,充其量有十分钟足够了。这样算来你还是迟了五分钟呢。这总该无话可说了吧!”道子的嘴,无懈可击的话滔滔不绝。当然,即使话说得荒谬,洋一郎也绝不能反驳。
“你说得很对,今后注意。”
“但愿如此。”
洋一郎以为完事了。他换上衣服,刚要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声断喝,又从背后飞来。
“今天应该是开支的日子呀!”
“啊!是。”
“那就交出来吧!”
他唯命是从,从衣袋里掏出工薪袋。道子接过去,把明细表和金额核对一遍,扔了过去。
“把它放到那个抽屉里去!”
洋一郎遵命,要走出屋去。但是,圣旨怎么肯就此罢休?
“你换上衣服,到这儿来给我揉揉肩膀!因为一直看电视,肩膀可酸痛呢。”
“是、是!”他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当然不会是慢慢腾腾地换衣服。若是磨磨蹭蹭,立刻会有她那讨厌的语声传了过来。为了哪怕减少一点点麻烦,也是快些去叩拜才算聪明。
“嗯,使点劲儿,别揉得叫我痛!”
道子面向电视机,身子坐到长椅子上。洋一郎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开始揉搓。电视节目改换为歌谣。他不时地看看电视节目,照例继续干他那叫人厌恶的工作。
道子的脖颈不知什么地方很象个猪。洋一郎看着看着,就象病态发作似的,真想把她掐死。然而,洋一郎不是个疯子,是个理智正常的人,能够抑制住这种冲动。干这种事儿,是要问杀人罪的。
按他的想法,这样的生活和监狱相差无几。不,也许监狱倒更清洁,空气也更新鲜些。不过,若是弄成杀人罪,就要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洋一郎不想死,也不愿在监狱里过一辈子。并且,男人对本单位的工作总是难于忘怀的,何况目前的生活的确没有兴趣。但是,只要时来运转,他就会从这种烦恼中解脱出来,就有希望获得自由。
那一天将何时来临呢……
“再小心点揉,我都累啦。”道子回过头去,横眉怒目地说。一股酒精的气味,从道子的嘴里喷了出来。即使洋一郎,也不免美丽的面上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电视节目换成了纯情故事的场面.洋一郎偶然地一瞥,登时恍然大悟。
“你怎么啦?别停下呀!”
突然大喝一声。他的指尖又开始活动起来。刹那间,洋一郎又停住手,这是因为电视画面上的女郎和他心爱过的姑娘非常相似。他若有所思似地叹了一口气,回忆二年前结束的那一段梦一般时光。
那是他大学毕业后来到现职上任一年左右的时候,洋一郎在某次集会上认识了一个年轻姑娘,开始对她产生了爱情。这情意,女方也都领会。年轻、纯真而又美丽的姑娘怀着好感欢迎池。一切都向着美满的结局顺利发展。
包围着洋一郎的世界是蔷薇色的云雾。
她父亲所服务的公司,稍一失算,竟一再地出现赤字,陷于经济萧条。于是,她被迫和客户的家属结了婚。洋一郎对于含着眼泪、边啜泣边告诉他这件事的姑娘,当然不肯断念。
话是这么说,他毫无可能替她还清债务。不过,虽然没有钱,却不至于束手无策。洋一郎知道只要利用他自己的地位,给那个公司发放个许可证,就能够使他们出现重振家业的新局面。
那种许可证,本来是不准发给欠债公司的。但是,洋一郎闭上眼睛硬是给办了。这丝毫也不会出问题,因为洋一郎很真诚,官府里的上级和同寅们都很信任他。当然,他也曾十分担扰。不过,那个公司不久就恢复了营业,一切问题似乎都已平息。
然而,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
不多久,洋一郎接待了一名造访的女客。这个女人不曾相识,毫无题力,是个貌不压众的人,似乎尽可能不多嘴多舌。但是,她说:
“有一番话,对你非常有利。”她说得意味深长,一来就没想走。洋一郎没有办法,只得听她说下去。那女人拿出来的似乎是个文件,她开始讲了起来。
这当儿,洋一郎已经知道自己被一个奇怕的敌手盯住了。她是洋一郎非法给了许可证那个公司的女职员,她带来的,正是有关这件事的文稿。
“你拿来这些东西,想干什么?”洋一郎满脸煞白地问道。关于滥用职权这件事若是被泄露出去,他的前程就算全完。
“有求于你呀。”
“请讲。如果力所能及,就依从谈判。”
“太高兴了。你能和我结婚吗?”
“不,那……”话说得太过分,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你若是不高兴,我可要把这个送到报社等等的地方去。”
“等等!让我稍微想想。”
“可以。不过,你不要忘记刚才说的事。”
洋一郎一度考虑打发她走,此外,怎么也想不出别的好主意来。这件事若是发表出去,不只是他一个人将要垮台,而且也有损于衙门的声誉,对于女方的父亲也给惹下了乱子。洋一郎除了牺牲自己,别无他策了。
洋一郎惟有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任何理由也讲不出口。
他只得表面上故做镇静地告别了自己心爱的姑娘。随后他又不得不和一个比自己大几岁、一无是处、品质恶劣的女人结了婚。
她名叫道子,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不难受吗?”道子吼叫起来。洋一郎这才注意到他的手已经掐住了道子的脖子。
“是我不好,有点含糊了,以后注意!”他急忙赔礼。隔了一会儿,道子换了个腔调搭起话来:
“你快乐吗?”
“快乐呀!”
他连忙回答。但是,所谓快乐,早已飞向遥远的昔日了。
“咱俩结婚多么美满呀。你不这么想?”
“是这么想的。”
是她觉得这桩婚事美满。而洋一郎,则觉得这场婚事没有半点好处。这一点,道于是明知故问,是为了捉弄他开心才故意这么说的。
“你是想和我离婚吧?”
“没有影的话,怎么能想到那儿去呢。”
他几次地央求她说:“离婚吧!”然而,如今已经彻底绝望。越央求,她越感兴趣,越是吐出恶言恶语。既然叫他抓任了尾巴,洋一郎也都不敢顶嘴。
“真的?”
“啊!”
这个节骨眼儿,回答一声“啊”,还是回答一声“嗯”,反正都一样。因为她要说的话,总不会中断的。
“我决不和你离婚。你想逃走也是妄费心机。明白吧?因为我手里的文件立刻就会作证。那样一来,估计一下你会怎么样?你会被捕!会被从社会上清除出去!”
“明白。”洋一郎以一般人难于做到的耐心爽朗地回答。
电视节目换为犯罪心理了。故事是:文大对妻子不满,蓄意杀害她。
“哎呀,到底被杀了。真糊涂。”
“啊,可不是吗。”洋一郎自动自觉地给她帮腔。
“你也想杀我吧?”
“喔,不!连想都没有想过。”
捧臭脚,有时候也会惹得她不高兴。
“你爱怎么想都行。可是,真干可就不妙哟。文件已经封好,存在一位律师那里。并且我已经托靠他,只要我一死,首先要怀疑你。
“明白。”
已经多次忠告过,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即使不进行忠告,怎奈她是个办事滴水不漏的女人,一定会做好那些准备的。
若是杀了道子,当然要怀疑到洋一郎的头上,恐怕不会不被察觉的。假如她因病正常死亡,那倒还好,但她却是个连疾病都不肯贴近的女人。国此,这个希望实在是渺茫得很。
洋一郎一直给她揉肩,手指有些累了。
“立刻准备晚饭吧?”
“今晚算了。我想吃点新鲜东西,立刻出去用餐。
洋一郎知道今晚不做饭也满行,有些轻松了。
“那赶情好。我不换衣服就好了。”
不过,这股兴头,又立刻被她的另一番话打得云消雾散。
“你看家。我今晚和一个男人参加夜间舞会去。你若是跟去,那有多么碍眼!”
道子对于洋一郎有了外心是要瞪眼睛的。但是她自己去卖风流,可就万分高兴。她已经有了几个男朋友。她虽然缺乏魅力,但却能够任意挥霍她的金钱,也许就是由于金钱的力量吧。
道子一面化妆,一面对洋一郎吩咐道:
“你把这个房间收拾整齐,打扫打扫。另外,不准你外出,我会时时挂来电话的。你若是出去,我立刻就会知道。”
“啊,没事儿。”说完,他又倍加小心,试探着说;
“我出去一个小时左右,可以吗?”
“你想到哪儿去?”道子责难一般地问道。
“我想去找大夫看看病,近来总是睡不好觉。大约由于这个缘故,我一到衙门。头就昏沉沉的,总是遭到上级的训斥。这样下去,说不定会被降职的。”
洋一郎告诉她说:“近来工作不大顺手,提拔的事可能要推迟。”这是洋一郎打好了的主意,进行一次绝望的抵抗。万一道子看透了他没有出息,也许会离开他的。这方法虽然希望渺茫,但是,总比无所作为好些。不过,方法终归是方法,而事实上,洋一郎在官府里是积极工作的。他为了发泄在家里的一肚子闷气,尽管觉察到有人在嫉妒他,工作效率也还是直线上升的。
不错,失眠倒是属实。过着如此家庭生活却能酣然大睡的人怕是没有的。他的失眠症很严重。
“可以,一个小时,不要再多哟!”
好不容易才批准了。道子天南海北地胡说了一通,然而,不久就安静了下来,因为她已经外出了。
洋一郎将就那点现成饭,用完了可悲的晚餐,就出发去医院。
“大夫!我总是睡不好觉,很发愁。”
“怎么啦?看样子好象疲啦。”那位女大夫用热情的目光注视着洋一郎,温柔地问道。
“能不能给配一付安眠药。”
“特效药可没有多大用处啊。应该查清失眠的原因,不把原因除掉是不行的。”
“不,那是无论如何也除不掉的。老实说……”他说开了。怎样在官府里任职,怎样和一个意想不到的女人结婚,落到什么样的悲惨境地……他都坦白了。当然,关于怎样被抓住了小辫子.这是不好说出口的。
“好厉害个太太呀!”
“恨不得她死了才好呢。”
“您确实可怜。象您这位先生,过着那样的家庭生活……”女大夫用充满了同情的语调说。
“实在倒霉。除了盼着自己快些死掉,再也没有办法了。”
女大夫同情,洋一郎的心诸多少快活些。女大夫睁大了眼睛,对他低声耳语。
“只要你下定决心。若是不肯下手,你的命运永远不会好。”
“干什么?”
“我帮你的忙,我会种种方法,叫人只以为是病故了。不过,还没干过……”
“那么……”洋一郎的目光开始亮了,他点点头。既然是女大夫,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好办法的。那样一来,就可以摆脱这可憎的生活,获得自由,真是不胜向往。盼望已久的自由就要到来了。可是,他正点头,却又突然中止,因为医生更加热情的眸子里,流露出恐怖的光亮。不错,也许会从现状中解放出来,但是能否获得自由,却很难保证。
一旦成功,这位女大夫一定要提出条件来要和他结婚。既然是同谋犯,也就无法拒绝。于是,又不得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新婚生活了。“我想要的爱人,是最天真而又心地善良的纯朴姑娘。”
洋一郎左搪古塞,走出了医院。
他想依靠药力睡上一觉,归途中顺脚到了药房。然而,那里的女营业员红着脸说:
“为什么事烦恼?若是我能帮上忙……”由于她娇里娇气地搭了腔,弄得洋一郎只呆板地说明来意,便拿着药回家了。假如在这里和谁亲密地说话,一旦风声传进道子的耳朵,又得惹出她的一顿折磨,也就越发地要失眠了。
他刚想清扫道子房间时,门口似乎有客人来。洋一郎吓了一跳。若是不等清扫完毕她就重回来,就难免再忍受她的一场暴骂。
然而,来人不是道子,是洋一郎的朋友。
他说:
“哦,少见了。因为到近处来,顺便到家,马上就要走的。”
“啊!请进。机会正好,老婆外出了。若是她在家,就会下命令赶你出去。”
“是呀。略有耳闻。看样子是个好厉害的家伙呀。”
“是啊,厉害着哪……”洋一郎一面扫地,一面介绍了事情的梗概。照例隐瞒了被抓住小辫子的事,却把其后的一大段故事夸张了。朋友点点头,深表同情。
“哪里知道是这样。而且,她还不肯离婚?”
“不能想个什么办法吗?”洋一郎说出了发自内心的呐喊声。
“等等。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的朋友当中有好人。我想,求求他,也许能妥善地处理。”
“喂,等等。杀人等等可不行哟。”洋一郎慌神了。朋友给他打消顾虑说:
“谁说要杀人?我接触的人可没有刽子手。”
“那么,是什么办法?”
“是欺骗婚姻的惯犯。听他讲话就会知道,实际上是个好人呐。”
“不错!刊物上常常登载。巧妙得简直象神话,大概是天才吧!就是要委托他吗?”洋一郎探出身子问。
“是的。约定一位大财主,叫他接近你老婆,然后向她求婚。”
“能进行得顺利吗?咱家那个,可是个难缠的女人呀!”
“叫她无话可说,这才是胜败的关键哪。那个朋友也是绝不白给的天才。我可以打赌,保你成功。若不孤注一掷,就只能维持现状,有什么办法呢!”
“倒也是。设法求求他吧。这太对不住那位朋友了。能把那个女人弄到他的手心,这当然好;但是,可给朋友添了好大的麻烦哟。”
“那,你不必担心。他是欺骗结婚方面的权威人士嘛,他并没有财产。但是,不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定能够弄到手,这一点很闻名。当然,道子若是再回来可就糟,因此你要及时地和另外女人结婚。这回可要找个正经人。”
“明白了,一定拜托,酬金事前没着落,事后一定付。”
“行嘛。对你,是相信的。我先替你垫上。”洋一郎心中早已消散的“蔷薇色希望的云雾”又升起来了。
洋一郎在期待中熬过几个星期,终于有了收效。
“你是想和我离婚吧?”道子照例提起这件事。
“哪里的话,连想都不曾想过。”他也照例地回答。
“我同意和你离婚。”她的态度稍有改变。但也不能疏忽大意。因此,洋一郎装做不知,说:
“别说那些刺耳的话。不是好不容易才过上了这么快乐的生活吗!”
“我想和你离婚。一则,你不能升级,二则,有了一个更富于希望的人。”
“别说那些话啦。”他始终非常慎重。
“我走。你在离婚书上盖上个章吧。你若是不听话,就把那份文件……”道于把惯用的绝招拿了出来。这时,洋一郎试探地说:
“不论到了哪步天地,我也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
“放了我吧!我把一切都给你。”
洋一郎内心里对于欺骗婚姻的老手和他搞假恋爱的本事佩服得瞠目咋舌。想不到这女人变得这样。他更加慎重地周旋,收回那份文件得到了成功。原以为她这样的女人,会不会要赡养费。然而,她连这笔钱也没要。洋一郎心想:也罢,就把这笔钱添到酬谢金里去吧。
于是,万事大吉了。
他收回那份可怕的文件,付之一炬。户口本上也注销了那个可怕的女人名字。
那一夜洋一郎并没有服药,美美地睡了一觉。充满着自由的夜晚!连梦都似乎抹上了蔷薇色。
接着,是个凉爽的翌晨。恰好赶上个礼拜夭,他很晚才醒。然而,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个不容轻松度过的一日。
不知为什么,来访女客接踵而来。有的是近处面熟的人;也有根本不认识的。不过,所有的女客共同之处,是手里都拿着一个大信筒。
洋一郎很奇怪,就问了一个女人:
“有什么事吗?”
“听说您和太太离婚了……”
“哦,是呀。那么……”
“坦率地说,是你前妻说的:‘只要拿着这个,就能够和你结婚。’是她叫我买的。”
“那是什么?”洋一郎收下信,若无其事地拆开一看,简直吓破了胆。昨夜烧掉的文件剩了一小堆.最近不是普及了什么复印机吗?就是用它全部复制下来了。
那女人毕竟不含糊。她用复印机大量复制,卖给天真、纯朴的姑娘们,而且不只是一人,卖给了好多的人。
毕业于一流大学,又居于一流地位的洋一郎,灿烂的前途展开了。并且他这个愁美人如今从烦恼中解放出来,还很年轻,又是个单身汉。他内心深处还藏着美好而哀伤的往日恋情。不仅如此,有一天早晨他睁眼一看,很多纯朴的姑娘涌进他的寝室,七嘴八舌地喊;“跟我结婚吧!”
第46章
《秋山图》by芥川龙之介
“……黄大痴,哎,您看过大痴的《秋山图》吗?”
一个秋夜,王石谷到颐香阁作客,同主人浑南田,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呵,没有见过,您见过吗?”
大痴老人黄公望,同梅道人,黄鹤山樵,都是元代绘画的神手。浑南田一边说,一边想起曾经见过的《沙碛图》、《富春卷》,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是啊,可以说见过,也可以说没有见过,这是一件怪事哩……”
“那到底见过还是没有见过呢?”
浑南田惊异地瞅着王石谷的脸,问道:“见过的是摹本吗?”
“不,也不是摹本,算是见过了真迹……不过,不但我,烟客先生(王时敏)和廉州先生(王鉴)对这《秋山图》也都有过一段因缘。”
“您要是有兴趣,我就谈一谈!”
“请吧!”
浑南田拨拨灯檠的火头,便请客人谈谈这件事。
是元宰先生(董其昌)在世的时候,有一年秋天,正同烟客翁谈画,忽然问翁,见过黄一峰的《秋山图》没有。您知道翁在画道上是师法大痴的,凡是大痴的画,只要留在世上的,差不多全见过,可是这《秋山图》却始终没有见过。
“不,不但没有见过,连听也几乎没有听说过。”
烟客翁这样回答了,觉得挺不好意思。
“那么,有机会务必看一看吧。那画比《夏山图》、《浮岚图》更出色哩。大概可以算大痴老人生平所作中的极品了。”
“有这样好的作品,一定得看一看,这画在谁手里呢?”
“在润州张氏家,您去金山寺的时候,可以去登门拜访,我给您写封介绍信。”
烟客翁得了元宰先生的介绍信,马上出发到润州去。他想,张氏家既收藏这样的好画,一定还有许多历代妙品……因此他在自己西园的书房里呆不住了。
可是到润州一访问,一心想往的张氏家,虽然屋院很大,却显得一片荒凉。墙上爬满了藤蔓,院子里长着长草,成群的鸡鸭,见到客来表示好奇的神气。翁对元宰先生的话都怀疑起来了:这种人家能收藏大痴的名画吗?但既已来了,也不能过门不入。对门口出来接待的小厮,说明了来意,是远道而来,想拜观黄一峰的《秋山图》的,然后,交出了思白先生的介绍信。
不一会儿,烟客翁被请到厅堂里。这儿空空洞洞的,陈设着紫檀木的椅子,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尘土。……青砖地上,飘起一股荒落的气味。幸而那位出来接待的主人,虽然一脸病容,却还风雅,苍白的脸色,纤巧的手势,有贵族的品格。翁和主人作了初见的应对之后,马上提出想拜观黄一峰名画的愿望。翁好像有些迷信的想法,以为现在不马上观看,这画便会烟消云散了。
主人立刻答应。原来这厅堂正墙上,就挂着一幅中堂。
“这就是您要看的《秋山图》。”
烟客翁抬头一看,不觉发出一声惊叹。
“画是青绿山水,蜿蜒的溪流,点缀着小桥茅舍……后面,在主峰的中腰,流动着一片悠然的秋云,用蛤粉染出浓浓淡淡的层次。用点墨描出高高低低的丛山,显出新雨后的翠黛,又着上一点点朱笔,到处表现出林丛的红叶,美得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好一幅绚烂的图画,而布局又极为宏大,笔致十分浑厚……在灿烂的色彩中,自然地洋溢着空灵淡荡的古趣。”
烟客翁完全被迷住了,恋恋不舍地看着看着,真是愈看愈觉神奇。
“怎样,喜欢吗?”
主人笑眯眯地望着翁的侧脸。
“神品,神品,元宰先生的称赏果非虚言,耳闻不如目见,以前我所见过的许多佳作,对此都要甘拜下风了。”
烟客翁一边说,一边眼睛仍没离开画幅。
“是么,真是这样的杰作吗?”
翁听了这话,不觉把吃惊的眼光转向主人。
“什么,您觉得我看得不对吗?”
“不,没有什么不对,实际是……”
主人像少女似的羞红了脸,然后淡淡一笑,怯生生地看着墙上的画,接下去说:“实际是,我每次看这画时,总觉得好像在睁眼做梦。不错,《秋山图》是美的,但这个美,是否只有我觉得美呢?让别人看时,也许认为只是一张平常的画。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怀疑。这也许是我的迷惑,也许在世上所有的画中,这幅画是太美了,其中必有一个原因。反正我就一直那么感觉,今天听了您的称赏,我才安心了。”
这时烟客翁对主人的辩解,也没特别放在心上,这不仅是因为他看画看入迷了,同时也认为这主人不懂得鉴赏,硬充内行,所以胡乱说出这种话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翁告别了这个荒院一般的张氏家。
可是总忘不了那幅留在眼里的《秋山图》。对于师事大痴法灯的烟客翁,什么都可以放弃不要,只一心想得到这幅《秋山图》。翁是一位收藏家,在家藏书画中,甚至用二十镒黄金易得的李营丘《山阴泛雪图》,比之这幅《秋山图》的神趣,也不免相形见绌。因之,以收藏家出名的翁,无论如何想得到这幅稀世的黄一峰的画。
于是,在逗留润州时,他几次派人到张氏家去交涉,希望把《秋山图》让给他,可是张氏家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翁的请求。据派去的人说,那位脸色苍白的主人说:“王先生既然喜欢这幅画,可以借给他,但是不能出让。”这使高傲的翁有点生气了。他想,现在不借,总有一天可以搞到手的,终于没有去借,就离开了润州。
以后过了一年,烟客翁又到润州,再次访问张氏家。那墙上的藤蔓和院中的荒草,仍如过去,可是出来应客的小厮,却说主人不在家。翁告诉他不见主人也行,只要再看看那幅《秋山图》就可以了。可是提了几次,小厮总推托主人不在,不让他进去,最后甚至把大门关上,不理睬了。于是,翁无可奈何,只好想象着藏在这荒院中的名画,怅然而归。
可是后来又见到元宰先生,先生对翁说,张氏家不仅有大痴的《秋山图》,还收藏着沈南田的《雨夜止宿图》,《自寿图》那样的名画。
“上次忘记告诉了,这两幅跟《秋山图》一样,可称为画苑的奇观,我再给您封介绍信,务必去看看。”
烟客马上又派急使到张氏家,使者除了元宰先生的介绍信,还带去收购名画的现金。可张氏家仍同上次一样,别的画都可以,不过黄一峰那一幅是决不出让的。于是,翁也只好从此断念了。
王石谷讲到此处,停了一下,又说:“这是我从烟客先生那里听说的。”
“那么,只有烟客先生见过《秋山图》的了。”
恽南田捋捋长髯,点点头,眼望着王石谷。
“先生说是见到了,可到底是不是真见到,那就谁也说不上了。”
“不是您刚才还说……”
“嗨,您听我讲,等我讲完,您也会同我一样想了。”
这回,王石谷没喝茶,又娓娓地讲下去了。
烟客翁同我讲这事,是在第一次见过《秋山图》以后,经过快五十年星霜的时候,那时元宰先生早已物故,张氏家也不知不觉到了第三代。所以这《秋山图》已落谁家,是不是已经消灭了,也已无人知道。烟客翁好像如在手中似的给我讲了《秋山图》的妙处以后,又遗憾地说:“这黄一峰的《秋山图》,正如公孙大娘的剑器,有笔墨而不见笔墨,只是一股难言的□□,直逼观者的心头……正是神龙驾雾,既不见剑,也不见人。”
此后过了约一月,正是春气萌动时节,我独自去南方游历。翁对我说:“这是一个良机,务请探问《秋山图》下落,倘能再度出世,真画苑大庆了。”
我当也如此愿望,马上请翁写了介绍信,预定的旅程要到不少地方,一时不容易去访问润州张氏,我藏着介绍信一直到布谷啼叫时,还没有去找《秋山图》。
其间偶然听到传言,说那《秋山图》已落入贵戚王氏之手。在我旅程上烟客给的介绍信中,也有认识王氏的人。王氏既为贵戚,大概事先必定知道《秋山图》在张氏家。据书画界说,张家子孙接到王氏的使者,立地将传家的彝鼎、法书、连同大痴的《秋山图》,全都献给了王氏。王氏大喜,即请张家子孙坐上首席,献出家中歌姬,奏乐设筵,举行盛大宴会,以千金为礼。我听到这消息十分高兴,想不到饱经五十年沧桑之后,这《秋山图》竟然平安无恙,而且到了相识的王氏家。烟客翁多年来费了多少苦心,只想重见此画,鬼使神差,总以失败告终。现在王氏家不费我们的烦劳,自然地将此画如海市蜃楼般展现在我们眼前,正是天缘巧合。我便行李也不带,急忙到金阊王氏府,去拜观《秋山图》了。
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这正是王氏庭院的牡丹花在玉栏边盛放的初夏的午后。在匆匆谒见中,不觉就笑了起来:“闻说《秋山图》今已归府上所有,烟客先生为此画曾大费苦心,现在他可以安心了,这样一想,真是十分快慰。”
王氏满脸得意地说:“今天烟客先生、廉州先生都约好了要来,先到的请先看吧!”
王氏马上叫人在厅堂侧墙上挂起了《秋山图》。临水的红叶村舍,笼罩山谷的白云,远远近近侧立屏风似的青翠的群峰——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大痴老人手创的比天地更灵巧的一座小天地。我带着心头的激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墙上的画。
云烟丘壑的气势,显然无疑是黄一峰的真品,用这样多的皱点,而墨色又这样灵活……着这样重叠的色彩,而看不出一点笔痕,除了痴翁,别人究竟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这《秋山图》,和烟客翁曾在张氏家所见那幅,确不是同一黄一峰的手笔。比之那幅,这恐怕是比较下品的黄一峰了。
王氏和合座的食客,都在我身边窥探我的脸色,我必须竭力不使失望之色露出脸上。尽管我十分注意,可是不服气的表情,还是不知不觉透露出来。过了一会儿,王氏带着担心的神气向我问了:“您看如何?”
我连忙回答:“神品,神品,难怪烟客先生大为惊奇。”
王氏的脸色,这才缓和起来,可是眉头眼底,好像对我的赞赏还有点不大满足。
这时候,恰巧对我大讲《秋山图》妙趣的烟客先生也到来了。翁同王氏寒暄着,显出高兴的笑容。
“五十年前在张家荒园看的《秋山图》,现在,又在华贵的尊府再度相逢,真是意外的因缘。”
烟客翁如此说着,举头观看墙上的大痴。这《秋山图》究竟是否翁见过的那幅,翁当然是最明白的。因此我也同王氏一样,深深注意翁看图的表情。果然,翁的脸上渐渐笼上了一道阴云。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王氏更加不安了,他怯生生地问翁:“您看如何,刚才石谷先生也大大赞赏了……”
我担心正直的翁,会老实回答王氏,心里感到一阵阵寒意。可是,大概翁也不忍使王氏失望吧,他看完了画,便郑重对王氏说:“您得到这画,真是莫大幸运,它给府上的珍藏,又添加了一重光彩。”
可王氏听了,脸上的愁雾却更深了。
那时候,倘使那位迟到的廉州先生不突然到来,我们就会更加尴尬了,正当烟客翁迟迟疑疑不知如何赞赏时,幸而他来了,给座中增添了生气。
“这就是所谓《秋山图》吗?”
先生随意打座中招呼了一下,就去看黄一峰的画,看着看着,只是默默地咬嚼口边的胡子。
“烟客先生,听说您五十年前见过这画呀?”
王氏愈加尴尬起来,又添上了这句话。廉州先生还没听翁说过《秋山图》的妙处。
“依您的鉴定,如何呢?”
先生吐了一口气,还照样在看画。
“请不客气地说吧……”
王氏勉强一笑,又向先生催问了。
“这个吗?这个……”
廉州先生又把嘴闭住了。
“这个?”
“这是痴翁第一名作……请看,这云烟的浓淡,多么泼辣的气概;这林木的色彩,正可说天造地设。那儿不是一座远峰么,从整个布局中,多么生动的气韵呀。”
一直没开口的廉州先生,对王氏—一指出画的佳处,开始大大赞赏了一番。王氏听了,脸色渐渐开朗,那是不消说了。
这期间,我向烟客做了一个眼色,小声地说:“这就是那幅《秋山图》吗?”
烟客翁摇摇头,回我一个奇妙的眼色:“真是一切如在梦中,也许那张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秋山图》的故事就是如此。”
王石谷讲完了话,慢慢地喝了一杯茶。
“果然,真是一个怪谈。”
恽南田两眼盯视着铜檠的火焰。
“以后王氏又热心地提了不少问题。归根到底,所谓痴翁的《秋山图》,除此以外,连张氏家的子孙也不知道了。过去烟客先生见过的那幅,要不是已隐灭不见,那就是先生记错了,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至全部是一场幻梦吧……”
“可是烟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图》,而且你心中也……”
“青绿的山岩,深朱的红叶,即使现在,还好像历历在目呢。”
“那么,没有《秋山图》,也大可不必遗憾了吧?”
恽王两大家谈到这儿,不禁抚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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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博士的枕头》by星新一
f博士在小小的研究室里大声地说道:“啊,我终于完成了这项重大的发明。”
隔壁邻居的主人听到这话后便走过来问道:
“你发明了什么呀?看上去就象枕头似的。”
附近的桌子上仿佛很珍贵地放着一件东西,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都很象枕头。
“确实,这是一只睡觉时用来垫头的枕头。但并不是普通的枕头。”
f博士把枕头打开,用手指着里面。在枕头里面密密麻麻地装满了各种电池和电气零件。
“这是了不起的东西吧?只要一使用这个枕头,大概就能做出美妙的梦来吧?”隔壁的主人惊奇地瞪圆着眼睛问道。
“不,还有更妙的用处。这是一种能够在睡梦中进行学习的装置。就是说,在睡着的时候,枕头里储存着的许多知识就会变成电波,并且被输送到脑袋里去。”
“这好像是很便利的事情啊。那么,能学点儿什么东西呢?”
“这还只是试制品,所以只能学习英语。在睡着的时候,就能够说英语了。可是,倘若再进一步加以改良的话,就无论什么学问都可以同样方便地学到。”
“这不是十分惊人的发明吗?不管多么懒惰的人,只要夜里用这个枕头枕着睡上一觉的话,随便什么知识全都可以掌握了。”邻居对f博士钦佩地说。
f博士得意洋洋地点着头回答说:“是那样的。近来不愿意努力学习的人很多。那些人也都很想买这种枕头吧。所以,借此机会,我也能发大财啦。”
“假如真的有效果的话,那一定是谁都想要的。”
“当然罗,效果肯定会是这样的。”
隔壁的主人向f博士询问道:“这么说来,你还没有试验过呀。”
“是的。我专心致志地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并且终于完成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是懂英语的人了,所以,自己就不能进行试验了。”说着,f博士的脸色显得略有些为难了。
隔壁的主人仿佛有些难为情似的探出身体来说到:“那么,请让我来试用一下吧。我虽然非常讨厌学习,可是也想掌握一手高明的英语。请务必答应我的要求。”
“当然可以。哟,我没料到志愿者这样快就出现了。”
“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呢?”
“一个月左右就可以相当熟练了。”
“非常感谢。”
隔壁的主人拿着新发明的枕头,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可是,过了两个月左右,他又无精打采地跑来把枕头还给f博士。
“从那次拿枕头起到现在,我一直在试着使用这个枕头,可是到现在英语我一句也不会讲。所以我不用它了。”
f博士检查着枕头里的零件,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呀,并没有发生什么故障。究竟是哪里弄错了呢?”
可是,假如不灵验的话,这东西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好容易才发明的东西竟然会没有用了。
不久以后,有一次,f博士在路上遇到了邻居家的小女孩,便招呼道:“喂,这些日子你父亲身体好吗?”
“好哇。只是有点儿奇怪。这些天来,他在睡着的时候,竟然用英语说梦话。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怪事。这是怎么搞的呀?”
要在睡着的时候才会对学习有用处。唉,毕竟还只是在睡着的时候呀。
第47章
【作者有话说】:
昨天看了个电影,没来得及写完6k,今天暂时只有一更,剩下的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补吧orz
画眉嘴国王
从前,有一位国王,膝下有一个女儿,美丽非凡,却因此而傲慢无理,目中无人,求婚的人里没有谁中她的意。她不但一个接一个地拒绝他们的美意,而且还对人家冷嘲热讽。
有一回,国王举行盛大宴会,邀请了各地所有希望结婚的男子。先入席的是几个国王,接着入席的是王子、公爵、伯爵和男爵,最后入席的是其余所有应邀而来男子。
公主走过这个行列,可对每一位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位太胖啦,她就用轻蔑的口气说道:“好一个啤酒桶。”那个呢,又高又瘦,她就评头论足地说道:“活像一只大蚊子。”下一个呢,太矮啦……“五大三粗,笨手笨脚。”她又说道。第四个呢,脸色太苍白啦,“一具死尸。”;第五个,脸太红润……“一只公火鸡。”第六个呢,身板儿不够直……“像一快放在炉子后面烤干的弯木头。”就这样,她看谁都不顺眼。
有一位国王,下巴长得有点儿翘,更是免不了遭到她的大肆嘲笑挖苦。“我的天哪!”她一边放声大笑一边高声地说,“瞧这家伙的下巴呀,长得跟画眉嘴一模一样啊!”
打那以后,这位国王就落了个诨名——画眉嘴。老国王发现女儿只是在嘲弄人家,对每个前来求婚的人都嗤之以鼻,便大动肝火,发誓要把她嫁给第一个上门来讨饭的叫花子。
几天以后,一个走街窜巷卖唱的人在王宫的窗下唱起歌来,想讨一点儿施舍。国王听见了歌声,便吩咐把这个人带来见他。卖唱的衣衫褴褛,肮脏龌龊,来到国王和公主面前唱了起来,唱完便恳求给他一点儿赏赐。
国王对他说:“你的歌让我很开心,我就把我的女儿许配给你吧。”
公主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国王却接着说:“我发过誓,要把她嫁给第一个到这儿来讨饭的叫花子,我得言而有信。”
抗旨不遵完全是徒劳的。于是,请来了牧师,为公主和这个走街窜巷卖唱的人举行了婚礼。
婚礼结束后,国王说道:“现在你已是一个叫花子的老婆了,不宜再留宫中。你和你丈夫快上路吧。”
叫花子牵着她的手往外就走,公主不得不跟着他离开了王宫。他们俩来到一片大树林前面,公主问:“这片树林是谁的?”
卖唱的便回答道:“是那位心地善良的画眉嘴国王的呀,要是你当初嫁给他,现在不就是你的吗?”
公主听了回答说:“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啊,当初有点儿翘尾巴,要是嫁给画眉嘴国王就好啦。”
随后,他们俩来到一片绿草地,公主又问:“这片美丽的绿草地是谁的?”
“是那位心地善良的画眉嘴国王的呀,要是你当初嫁给他,现在不就是你的吗?”
于是,公主又唉声叹气地说:“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啊,当初有点儿翘尾巴,要是嫁给画眉嘴国王就好啦。”
接着,他们俩来到一座大城市,公主又问:“这座美丽的城市是谁的?”
“是那位心地善良的画眉嘴国王的呀,要是你当初嫁给他,现在不就是你的吗?”
公主听了说:“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啊,当初有点儿翘尾巴,要是嫁给画眉嘴国王该多好啦。”
“你老是渴望嫁给另一个男人,”卖唱的说,“我听了真气愤。难道我配不上你吗?”
最后,他们俩来到一所很小的房子前,她大声地问:“这么小的房子我还没见过,天哪,它会是什么人的窝?”
卖唱的回答说:“这是我的房子,也是你的家,我们就共同生活在这里。”
房门又矮又小,公主进去时,不得不弯下腰来,不然就会碰了头。
“佣人在哪儿呢?”公主问道。
“哪来的佣人呀。”叫花子回答说,“干什么事你都得自己动手。喏,你得快点儿把火生起来,把水烧开,然后给我煮饭。我已经累得不行了。”
可是,公主哪里会生火煮饭呀,叫花子只得自己动手,不然就得挨饿。他们的晚饭很简单,晚饭后,就休息了。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她赶下床,逼着她做家务事。
他们就这样过了几天,吃完了所有的存粮,丈夫于是说:“老婆,你看,咱们这样光吃饭,不挣钱,可怎么活下去呀,你来编筐子吧。”
说罢,他就出去砍了些柳枝,扛回家来。公主开始编筐子,可柳枝又粗又硬,把她娇嫩的双手全弄伤了。
“我觉得,”丈夫说,“这样不行啊,别编筐子啦,你还是纺线吧,也许你会在行些。”
于是,她开始坐下来试着纺线,可是纱线很粗糙,把她柔软的手指勒得鲜血直流。
“你看看,”丈夫又说道,“这算怎么一回事嘛。你什么也干不了,娶了你当老婆,我算倒霉透啦。现在我得做一做陶器生意,卖锅碗瓢盆什么的。你呢,得到市场上去叫卖。”
“天哪,”她心想,“要是我父亲王国里的人来赶集,看到我在那儿叫卖锅碗瓢盆,他们一定会嘲笑我的!”
可是,又有什么别的出路呢?不然就得活活饿死。一开始,她的生意还不错。人们见她长得漂亮,都来买她的东西,而且连价也不还。的确,有几个人付了钱,却又把锅子作为礼物送给她。
夫妻俩靠她卖来的钱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丈夫又进了一批陶器。她坐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把锅碗瓢盆什么的摆放在自己的周围,叫卖起来。谁知一个喝得醉熏熏的骑兵突然打这儿急驰而过,那匹马冲进她的货摊,把所有的陶器踩得粉碎。公主放声大哭,束手无策。“我的天呀,我该怎么办哪?”她呜咽着说,“我丈夫会怎么骂我呀。”于是,她跑回家里,跟丈夫说了自己的遭遇。
“你是一个卖陶器的小贩子,哭管什么用,”她丈夫说,“你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我只得跑到咱们国王的宫殿里,打听了一下你能不能在那儿当个帮厨女佣。人家答应先试用一段时间,还有,你在那里可以白吃饭。”
这样一来,公主就变成了帮厨女佣。她给大师傅打下手,干各种最脏的活儿。她在衣服里缝了一个口袋,在口袋里放了一只带盖的罐子,每天把残羹剩饭盛在里面,带回家中糊口。
为了庆祝国王的长子满十八岁,国王举行了盛大的舞会。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可怜的年轻女佣躲在上面大厅的门后,偷偷地观望。她目睹着蜡烛一根根点燃,宾客们一个个步入大厅,全都衣着华丽,光彩照人。面对眼前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她不无哀伤地想起自己悲惨的命运,站在那里几乎泣不成声。自己一向傲慢无理,目中无人,才落到今天这般贫穷凄惨的境地,她感到痛悔不已。美味佳肴端进端出,香味扑鼻,她馋得口水直流,仆人们不时扔给她一些残渣剩菜,她便装进罐子里,准备带回家去。
国王的长子身着天鹅绒和绸缎衣服,衣服上镶嵌着钻石,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正朝大厅走去,发现这个可怜的女子站在门后,正偷偷地观望着舞会的情景,王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和她跳舞,她却不肯。她认出这位王子正是曾经向她求过婚,被她嘲弄侮辱过的那个画眉嘴国王,不禁吓得浑身发抖。可是,不管她怎样挣扎,王子还是硬将她拉进了舞厅。不料,她用来系口袋的线绳,就在这时断了,罐子一下子滚了出来,汤汤水水流了一地,残渣剩菜撒得到处都是。人们一见哄堂大笑,她成了众人的笑柄,羞愧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她朝门口冲了过去,想要逃走,可在台阶上被一个男子拦住了去路,又给拉了回来。她定睛一看,这个男子又是画眉嘴国王,国王用亲切和蔼的语气对她说:“别怕,我和那个跟你生活在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的叫花子,原本是一个人哪。我很爱你,才乔装打扮成叫花子;那个喝得醉熏熏的、冲进你的货摊,把陶器踩得粉碎的骑兵,也是我呀。我做这些,全是为了克服你的傲慢无礼,惩罚你对新郎的嘲弄。”
公主听罢,痛哭流涕,抽泣着对国王说:“我真是太不应该了,不配做您的妻子。”
画眉嘴国王却安慰她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就举行婚礼吧。”
话音刚落,宫女们随即走了过来,给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父亲和宫里的人也来了,祝贺她和画眉嘴国王新婚幸福。
第48章
【作者有话说】:
实在找不到好的防盗内容了orz只好重复着用了,还请读者老爷们多包涵qaq
顺便,最近真的好卡文啊……orz
《真爱》
阿西莫夫
我名叫乔,这是我的同事米尔顿对我的称呼。他是个程序设计师,而我是个电脑程序。我是万用自动机复合体的一部分,与遍布世界的其他部分联成一体。我知道一切,几乎知道一切。
我是米尔顿的私人程序,是他的乔。他比世上任何人更了解程序设计,而我是他的实验型。在他的指导下,我的语言能力超过其他任何电脑。
“只不过是找出对应符号的声音罢了,乔。”他告诉我,“在人脑中就是这样运作,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人脑中有些什么符号。但我知道你脑中的符号,我能把它们对应到文字,一一对应。”于是我会讲话了。我不认为我的语言能力比得上我的思考能力,但米尔顿说我讲得非常好。米尔顿年近四十,却一直没有结婚。他告诉我说,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女子。有一天,他说:“我一定会找到她,乔。我要找到最好的对象,我要找到真爱,而你要帮助我。我已经厌倦了为解决世上的问题而不断改进你。解决我的问题吧,为我找到真爱。”
我说:“真爱是什么?”
“别管了,那太抽象,帮我找到理想的女孩就好。你和万用自动机复合体相联,所以你能接触世上每个人的资料库。我们来分门别类淘汰,直到只剩最后一个人为止,她就会是我的完美对象。”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说:“首先淘汰所有的男人。”
这很简单,他的话语启动了我的分子阀中的符号。我能伸出触须,接触到全世界每个人的累积资料。在他的指示下,我放掉三、七八四、九八二、八七四个男人,只和三、七八六、一一二、〇九〇个女人保持接触。
他又说:“淘汰所有不到二十五岁的,所有大于四十岁的。然后淘汰所有智商低于一二〇的,所有身高低于一五〇和高于一七五公分的。”
他给我许多精确的数据。接着他淘汰掉有小孩要抚养的女人,又淘汰掉具有某些遗传特征的女人。“我不确定眼珠的颜色,”他说,“暂时跳过这个。可是不要红头发的,我不喜欢红发女人。”
两个星期后,我们剩下两百三十五名女性,她们都会讲非常流利的英语。米尔顿说他不希望有语言问题,在亲密的时刻,就算有电脑翻译也是一种隔阂。
“我没办法跟两百三十五个女人一一见面,”他说,“那样会花太多时间,而且人家会发现我在做什么。”
“对,那样会惹麻烦。”我说。米尔顿让我做了些有违我的原始设计的事,这点没人知道。
“那不关他们的事。”他说,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红,“我告诉你怎么做,乔,我拿些全息相片来,你在名单中找出类似的人。”
他拿来几张女人的全息相片。“这三个是选美冠军,”他说,“那两百三十五个里有任何相似的吗?”
有八个人非常相似。于是米尔顿说:“太好了。你有她们的资料库,研究一下就业市场的需要,设法把她们派到这里来。当然,一次一个。”他想了一会儿,肩膀耸动一阵,又说,“照姓氏字母顺序好了。”
像这种事就有违我的原始设计。为了私人理由而将他人调来调去,这叫做假公济私。现在我能这样做,是因为米尔顿对我做过调整。不过除了他,我不该为任何人这样做。
第一个女孩一周后来到。米尔顿看到她,脸立刻变红,说起话来好像也变得很困难。第一天,他和那个女孩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对我却不理不睬。我昕到他跟她说:“我带你去吃晚饭。”
第二天,他对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根本没用,就是少了点什么。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我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真爱。试试下一个吧。”
结果八个全部一样。她们都十分相似,她们笑口常开,声音悦耳,可是米尔顿总觉得不对劲。他说:“我不了解,乔。你和我挑选出的这八位女性,是全世界看来最适合我的人。她们的确是理想对象,可是她们为什么不令我心动呢?”
我说:“你让她们心动吗?”
米尔顿的眉毛上下扭动,又用力击了一下手掌。“有道理,乔,这是个双行道。如果我不是她们的理想对象,她们就不会表现得像我的理想对象。我一定也得是她们的真爱,可是我要怎么做呢?”那天他似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隔天上午他又来找我,“我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你,乔,全看你的了。你有我的资料库,不过我还要把我自己的一切通通告诉你。你尽可能巨细靡遗填满我的资料库,不过别把新加入的资料透露出去。”
“接下来,我要拿那个资料库做什么呢,米尔顿?”
“你拿它和那两百三十五个女人对比。不,是两百二十七个,剔除你见过的那八个。安排每个人接受一次精神测验,把她们的资料库填满,再拿来和我的比较,找出关联系数。”(安排精神测验又是一件违背我的原始指令的工作。)
接下来几个星期,米尔顿告诉我许多事。他跟我讲他的父母与他的兄弟姐妹;跟我讲他的童年、他的求学经过,以及他的青年期;还跟我讲他暗恋过的一些女孩。他的资料库渐渐增加,而他也在调整我,增广并加深我选取符号的能力。
他说:“你看,乔,随着你对我吸收得越来越多,我也把你调整得越来越像我。你的想法开始更接近我的,所以你现在更加了解我。如果你对我足够了解,那么任何女性,只要她的资料库是你也一样了解的,她就会是我的真爱。”他继续告诉我他的事,我变得越来越了解他。
我逐渐能造出较长的句子,我的措词也越来越复杂。不论在词汇、字序或风格上,我说话都开始变得与他非常相似。
有一次,我对他说:“你懂吗,米尔顿,这种事不只是找个外型理想的女孩。你需要一个在性格上、情绪上、气质上都符合你的女孩。倘若找到这样的人,外表就只是次要因素。如果我们不能从这两百二十七个里面找到合适的,那我们就再到别处找。我们要找的人,要同样不在乎你的外表,或是任何人的外表,只要性格相配就好。外表又算什么呢?”
“没错,”他说,“如果我这辈子跟女人打过更多的交道,我就应该了解这一点才对。当然,被你一提醒,我也完全想通了。”
我们总是意见一致,我们的思考模式是那么相近。
“现在,我们不该再有任何困难了,米尔顿,只要你允许我问你几个问题。因为我在你的资料库里,看到空白和凹凸不平的部分。”
接下来要做的,米尔顿说,相当于一个仔细的精神分析。当然,从那二百二十七名女性的精神测验中,我对她们已有深刻的认识——我一直小心守着所有的结果。
米尔顿似乎很高兴。他说:“跟你讲话,乔,几乎就像跟另一个自己讲话。我们的性格已经完全一模一样。”
“我们选的那名女的性格也会一样。”
因为我已经找到她了,她终究还是在那二百二十七人里面。她名叫卡芮蒂琼斯,是威契塔市历史图书馆的选书员。她的资料库经过扩充之后,仍然与我们的要求完全契合。而所有其他的女性,随着她们的资料库逐渐涨满,总是在某些方面遭到淘汰,但卡芮蒂的资料库却越来越有惊人的共鸣。
我不必对米尔顿描述她。米尔顿已将我的符号系统调整得与他自己几乎无异,所以我能直接认出这个共鸣。它适合我。
下一步,就是更改工作清单与职工需求,将卡芮蒂派到我们部门来。这必须做得十分巧妙,不让人知道其中有任何不法行为。
当然,米尔顿自己知道,因为一切是他安排的,而这点也必须妥善解决。当他以渎职罪名被逮捕时,那(还好)是为了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他当然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我了,所以不难安排——他不会供出我,否则只会使他罪上加罪。
他走了,而明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到时候,卡芮蒂会带着她凉凉的纤手与甜美的声音到来。我会教她如何操作我,以及如何照顾我。只要我们的性格能合得来,外表又有什么关系?
我会告诉她:“我是乔,你是我的真爱。”
(原题“truelove”)
第49章
《思考》
阿西莫夫
医学博士贞尼维芙将双手深深插在实验袍的口袋里,从外面都看得出她显然握紧了拳头,但她的口气相当平静。
“其实,”她说,“我差不多准备好了。可是我需要有人帮忙,争取够多的时间,这样才算真正准备妥当。”
在没有外人的场合,柏柯维兹(一位物理学家,只愿意跟那些迷人的医学专家打交道)常爱叫她贞尼。他喜欢说贞尼具有古典的曲线,以及一对柔得出奇的眉毛,眉毛后面则是一个敏锐非常的头脑。当然,他没有傻到直接表达他的赞美——对古典曲线的赞美——因为那样等于表现男性沙文主义。赞美她的头脑要安全得多,但在她面前,通常他连这点也不愿做得太明显。
他一面用拇指摩挲着刚冒出胡渣的下巴,一面说:“我不认为行政室还会有多少耐性。依我看,他们本周内就会来找你麻烦。”
“所以我才需要你帮忙。”
“恐怕,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无意中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脸孔,忍不住对自己那头波浪状黑发暗自陶醉。
“还有欧尔西诺。”她说。
本来,亚当欧尔西诺一直啜着咖啡,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这时,他仿佛屁股被戳了一下似的,吓了一跳:“为什么找我?”那丰满肥厚的嘴唇在微微打颤。
“因为你是这里的雷射专家——柏柯维兹是理论物理学家,你是工程师——而我对雷射应用的一项研发,是你们两人绝对想象不到的。我无法使他们信服,但你们两位可以。”
“前提是,”柏柯维兹说,“你必须能够先让我们信服。”
“好呀。只要你们不怕被我这项雷射的崭新应用吓倒,就请你们从宝贵的时间里拨出一小时给我——你们可以把吃茶点的时间拨出来。”
贞尼维芙的实验室被她的电脑占据一大半。并非那台电脑有多大,但它几乎无所不在。贞尼维芙靠自修学通电脑科技,并将她的电脑做了许多改良与扩充,最后除了她自己(柏柯维兹有时相信连她也不例外)再也没有人能轻易操作这台电脑。对一个研究生命科学的人而言,这样的成绩不坏,她常这么说。
她还没开口便先关上门,然后转过身来,以忧郁的表情面对另外两人。柏柯维兹察觉到空气中有不太好闻的气味,欧尔西诺皱起鼻子,显然他也察觉到了。
贞尼维芙开口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班门弄斧,就让我先为你们列举雷射的应用。雷射是一种同调辐射,所有的光波都具有相同的波长,行进方向也完全一致,因此毫无杂讯,可应用在全息照相术上。借着调变波形,我们能以高精确度在它上面印记信息。除此之外,由于光波的波长只有无线电波的百万分之一,所以雷射光束能载送的信息相当于无线电波束的百万倍。”
柏柯维兹似乎兴趣来了。“你在研究雷射通讯系统吗,贞尼?”
“毫不相干。”她答道:“我把这么显易的进展留给物理学家和工程师。言归正传,雷射也能将许多能量集中在一个微观区域,并大量传送那些能量。在大规模用途上,你能借此使氢原子产生内爆,或许就会造成受控融合反应……”
“我知道这点你没做到。”欧尔西诺说,秃头在萤光下闪闪发亮。
“我是没做到,我根本从没试过。至于小规模的用途,你可以用雷射在最坚硬的物质上钻孔,熔接选定的微粒,对它们做热处理以及凿孔和刻划。借着迅速传送的热量,你可以去除或融化特定区域的微小部分,在处理完毕前,周围的区域根本来不及升温。所以你能用雷射治疗眼睛的视网膜,或牙齿的齿质等等。另外,雷射当然还是个放大器,能以高精确度放大微弱的信号。”
“你告诉我们这些做什么?”柏柯维兹问。
“以便指出我自己的领域如何能引进这些特性。你也知道,我研究的是神经生理学。”
贞尼维芙抬手掠过褐色的头发,仿佛突然焦躁不安。“几十年来,”她说,“我们已经能测量脑部微小的、飘忽的电位,
将它们记录成所谓的‘脑电图’。我们分离出a波、β波、δ波、θ波,它们是不同状况下的不同变化,取决于双眼是张是闭,受测者是处于清醒、冥想或睡眠状态。可是从脑电图中,我们得到的信息非常少。
“问题在于,我们得到的信号来自百亿个神经元的飘忽组合。这就像在极遥远的地方,监听地球上所有人类发出的噪音——或者该说是两个半地球——并试图分辨个别的谈话。这根本做不到。我们能侦测某些大体的、整体的改变,比方一场世界大战,或是噪音音量的增加等等。但仅止于此。同理,我们能看出脑部的某些整体障碍——例如癫痫——但仅止于此。
“现在假设,我们能用微型雷射光束扫瞄大脑,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扫瞄,动作非常快,快到每个细胞都没时间接受足够的能量,因此温度不会显著上升。每个细胞的微小电位,透过反馈作用,都能影响雷射光束,而这种调变可以放大并记录下来。这样你就能得到一种新的测定,我们可称之为‘脑雷射图’,它蕴含的信息会是普通脑电图的几百万倍。”
柏柯维兹说:“很妙的想法——不过只是个想法。”
“不只是个想法,柏柯维姿。我已经研究了整整五年,刚开始是利用空闲时间,最近则是整个投入。所以才惹恼行政室,因为我一直没送出报告。”
“为什么不送?”
“因为它已经进展到听来太疯狂的程度。我必须先知道我的定位,还必须先确定有人支持。”
她拉开一道帘幕,后面出现一个铁笼,里面有两只眼神悲哀的绢猴。
柏柯维兹与欧尔西诺互望了一眼。柏柯维兹摸了摸鼻子,“难怪我闻到一股怪味。”
“你拿它们做什么?”欧尔西诺问。
“我先猜猜看,”柏柯维兹说,“她是在扫瞄绢猴的大脑。对不对,贞尼?”
“我从相当低级的动物开始。”她打开铁笼,抱出其中一只绢猴,那猴子望着她的表情就像一个留着落腮须的苦脸小老头。
她发出咯咯声哄它,摸它,然后轻轻地将它绑在一副小型衔勒中。
欧尔西诺不解:“你在干什么?”
“假如我要使它成为电路的一部分,就不能让它到处乱跑,可是我也不能把它麻醉,否则实验便会报销。这只绢猴的大脑已经植入了几个电极,现在我要把它们和我的脑雷射图系统连在一起。我用的雷射在这里,你们一定认得出这个型号,我就不再多此一举告诉你们规格了。”
“谢了。”柏柯维兹说,“不过你也许该告诉我们,我们将会看到什么。”
“你们自己看就行了,盯着这个荧幕就好。”
她以沉静、准确的效率,将导线连接到电极上,然后旋转一个圆钮,调暗室内上方的灯光。荧幕上显出一团锯齿状的波峰与波谷,那其实是一条纤细、明亮的曲线,在主波外还衍生出二级与三级的波峰与波谷。慢慢地,这些波形起了一连串微小的变化,偶尔也会突然出现大规模异动,仿佛这条不规则的曲线本身具有生命。
“这个,”贞尼维芙说,“主要是脑电图的信息,不过比它详细许多许多倍。”
“多详细?”欧尔西诺问,“详细到能告诉你个别细胞里的情形?”
“理论上没错,实际上不行,目前还不行。但我们可以将这个整体的脑雷射图分解成各个分量图。看!”
她敲了几下电脑键盘,荧幕上的曲线一再变化。忽而是低矮、接近规则的波形,几乎像是心跳一样前后挪动;忽而出现尖锐的锯齿;忽而时断时续;忽而近乎毫无特色——全是迅速切换的超现实几何图形。
柏柯维兹问她:“你的意思是,大脑每一小块都和其他部分有那么大的不同?”
“不,”阮萧说,“完全不是这样。大脑最主要是个全息装置,但各处强调的重点有轻微差异,而麦克能够将它们视为偏差,从正常值中减去,再用脑雷射图系统放大这些变异。放大倍率范围是一万到一千万,雷射系统的无杂讯度可以到那么高。”
“麦克?谁是麦克?”欧尔西诺问。
“麦克?”贞尼维芙突然一阵困惑,接着两颊微微涨红。“我说了……好吧,我有时那样叫它,我管我的电脑叫麦克。”她的手朝房间四周一挥,“我的电脑,麦克,拥有设计非常仔细的程序。”
柏柯维兹点了点头:“好啦,贞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研发出一个利用雷射的新型大脑扫瞄装置,很好。它是个有意思的应用,而你说得对,我完全没有想到——不过我本来就不是神经生理学家。你为什么不写个报告呢?我觉得行政室会支持……”
“这才只是个开始。”她关掉扫瞄装置,拿了一块水果放进绢猴嘴里。那只动物似乎并不惊慌,也没啥不自在,只是慢慢嚼着食物。贞尼维芙拆下那些导线,不过还是让它套在衔勒中。
“我能检测出几种分量图。”她接着说,“有些源自各种不同的感觉,有些源自内脏反应,有些源自情绪。我们可以从中研究出许多东西,但我不想到此为止。最有趣的是,其中之一竟然源自抽象思想。”
欧尔西诺胖胖的脸庞皱成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你怎么看得出来?”
“受测动物的大脑复杂度越高,这个特殊的分量就变得越显著。其他的分量都没有这种现象,另外……”她顿了顿,然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些分量经过极度放大,能够被拣取、侦测出来。我能看出——模模糊糊看出——其中有些——思想……”
“哇,”柏柯维兹说,“你是说精神感应?”
“没错,”她不理会他的揶揄口气,“正是如此。”
“怪不得你不想提出报告。算了吧,贞尼。”
“有何不可?”贞尼维芙越说越情绪高昂,“姑且承认光用未经放大的人类大脑电位,不可能产生精神感应,就好像任何人用肉眼都无法看清火星表面。可是,一旦发明出仪器—一望远镜——这个!”
“那就告诉行政室。”
“不,”贞尼维芙说,“他们不会相信我,他们会想办法停掉我的研究。但他们必须认真面对你,柏柯维兹,还有你,欧尔西诺。”
“你指望我告诉他们什么?”柏柯维兹问。
“你所实验的事实。我要再把绢猴接上导线,并且让麦克——我的电脑拣出抽象思想分量,这只需要一下子。这台电脑总是拣选抽象思想分量,除非命令它不要那样做。”
“为什么?因为电脑也会思考?”柏柯维兹哈哈大笑。
“没那么可笑。”贞尼维芙说,“我怀疑的确存在一种共振。这台电脑够复杂了,足以建立一个或许和抽象思想分量有交集的电磁型样。无论如何……”
绢猴的脑波再度在荧幕上闪动,但不是他们剐才看到的分量图。这个分量图的复杂度密密麻麻,而且不断在变化。
“我什么也没侦测到啊。”欧尔西诺说。
“你必须进入接收电路。”贞尼维美说。
“你的意思是,在我们的大脑里植入电极?”柏柯维兹有点吃惊。
“不,是贴在头颅上,那样就够了。我比较中意你,欧尔西诺,因为你没有构成绝缘的头发。喔,别怕,我自己也曾融入这个电路,不会有事的。”
欧尔西诺心不甘情不愿地就范。他的肌肉明显地绷紧,但还是让那些导线贴上他的头颅。
“你有任何感觉吗?”贞尼维芙问。
欧尔西诺仰起头,做出倾听的姿势,似乎不由自主地渐渐有了兴趣。“我似乎察觉到一阵嗡嗡声……还有……还有一阵轻微、高亢的吱吱声……这个有趣……是一种痉挛……”
柏柯维兹说:“我想绢猴不太可能以文字思考。”
“当然不会。”贞尼维芙回答他。
“那么,”柏柯维兹道,“如果你若要说某些吱吱声和痉挛的感觉代表思想,那你只是在臆测,无法让人心服口服。”
贞尼维芙说:“那我们就再升一级。”她将绢猴从衔勒中解下来,放回铁笼里。
“你的意思是,你有个志愿者当受测对象?”欧尔西诺再度无法置信。
“我拿我自己当受测对象。”
“你把电极植入……”
“没有!就我这个受测对象而言,我的电脑能捕捉到较强的电位闪动。我的大脑质量是绢猴大脑的十倍,麦克能透过头颅检测我的分量图。”
“你怎么知道?”柏柯维兹问。
“你以为我从没拿自己试过吗?好了,帮我弄这个,麻烦一下。对,就是这样。”
她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快移动,荧幕立刻闪现变幻繁复的波形;繁复的程度使它几乎一团混乱。
“请你把自己的导线再戴上好吗,欧尔西诺?”贞尼维芙说。
在柏柯维兹并非全然赞同的协助下,欧尔西诺依言照做。然后,欧尔西诺再度仰起头来凝神倾听。“我听到字句,”他说,“可是它们有时不连贯,有时又重叠,像是好些人在讲话。”
“我现在并没有试图进行意识性思考。”贞尼维芙告诉他。
“你讲话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回声。”
柏柯维兹口气*:“别讲话,贞尼。把你的心灵封闭起来,看他是否还能听到你的思想。”
欧尔西诺说:“你一讲话,我连回声都听不到了。”
“你自己要是不闭嘴,你什么也听不到。”柏柯维兹回道。
浓重的沉默顿时笼罩他们三人。不久,欧尔西诺点了点头,从书桌上拿起纸笔,写下一些东西。
贞尼维芙伸出手,先转动一个开关,再将头上的导线全部拉掉,甩了甩头,让头发恢复原状。然后她说:“我希望你写下的是:‘欧尔西诺,去行政室闹个天翻地覆,柏柯维兹就会俯首称臣。’”
欧尔西诺说:“没错,一字不差。”
“好啦,你看到了,实用的精神感应。”贞尼维芙接道,“我们不必用它传递无意义的字句,想想它在精神医学以及治疗精神疾病上的用途;想想它在教育以及教学机上的用途;想想它在司法调查以及罪犯审讯上的用途。”
欧尔西诺睁大眼睛:“坦白讲,它将引发的社会变迁太惊人了。这样的东西该不该让它问世,我实在不知道。”
“在正当合法的安全防范下,有什么不可以?”贞尼维芙不以为然,“总之,如果你们两位现在加入我,我们联合起来就能让它通过。如果你们和我继续研究下去,那么诺贝尔奖就等……”
“我不加入,现在还不。”柏柯维兹绷着脸说。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贞尼维芙听来万分震怒,冷艳的脸孔在瞬间涨红。
“精神感应太令人着迷。它太迷人、太吸引人,到头来我们可能是在愚弄自己。”
“你自己听一听,柏柯维兹。”
“我也可能愚弄我自己,我要一个对照组。”
“你所谓的对照组是什么意思?”
“把思想来源短路,不要接上任何动物,无论是绢猴或者人类。让欧尔西诺听金属、玻璃和雷射光,如果他仍然听得见思想,那我们就是在自欺欺人。”
“假如他侦测不到什么呢?”
“那时再换我来听。如果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比方把我安置在隔壁房间——而我还能断定你何时进入、何时离开这个电路,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考虑加入你的阵营。”
“很好。那么,”贞尼维芙说,“我们现在就来试个对照组。我从来没做过,但并不困难。”她开始捣弄刚才接在她头上的导线,让它们彼此互相接触。“现在,欧尔西诺,请你重新……”
不料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就传来一个冰冷、清晰的声音,清纯的程度可以媲美冰柱断裂的叮当声。
“终于!”
“什么?”贞尼维芙大惑不解。
欧尔西诺问:“谁在说……”
柏柯维兹也问:“是不是有人说‘终于’?”
贞尼维芙脸色煞白:“那不是声音,它是在我的……你们两个有没有……”
那清晰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是麦……”
贞尼维芙扯开导线,四周随即恢复寂静。她以无声的嘴型告诉两人:“我想那是我的电脑——麦克。”
“你的意思是它在思想?”欧尔西诺的话几乎同样喑哑。
贞尼维芙终于恢复了声音,但态度已和先前大不相同。“我说过它已经复杂到足以……你想……不论什么大脑加入它的电路,它总是自动转向抽象思想分量。而在电路中没接上任何大脑的情况下,你想它会不会转向它自己的?”
一阵沉默后,柏柯维兹开口了:“你是不是想要说明这台电脑会思想,但只要在程序的驱使下,它就无法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你的脑雷射图一旦……”
“不可能!”欧尔西诺大声起来,“没有人在接收,这根本不一样!”
贞尼维芙不同意:“这台电脑的运作功率远超过任何大脑。我想它能自我放大,使我们无需辅助装置便能直接侦测出来。除此之外,你怎么解释……”
柏柯维兹突然打断她:“好,所以说,你已经发现了雷射的另一项应用,让你能把电脑当成独立的智慧体来沟通。”
贞尼维芙仿佛被击败一般:“喔,天啊,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原题“think!”)
第50章
《巴比伦塔》(上)
作者:特德·姜
一
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到那端,将要走上整整两天时间。当塔矗立着朝向天空时,从地面爬上顶端,将花去一个半月时间──如果这个攀登者没有额外负担的话。
而实际情形是,很少有人可以徒手攀登。绝大多数的人身后都拖着一辆装满砖块的木质小车,于是,攀登的速度自然就大大减缓了。当砖块从装上车时起,到被运到不断升高的塔顶那一天,这个世界已经过去整整四个月时间。
二
赫拉鲁穆一生都是在艾拉买度过的,他只是在市场购买铜器时才听说过巴比伦这个名字。
那些铜器是来自大海的船带到幼发拉底河畔的。
现在,赫拉鲁穆和其他矿工却正走在去巴比伦塔的路上,身后,是驮着货物的商队。他们沿着一条满是尘土的小路从高原上下来,穿过平原上被条条沟渠和堤坝分割成许多方块的绿色田野。
和赫拉鲁穆一样,所有的人以前都没有见过那座塔。
在距巴比伦还有几里路时,那塔就浮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了:一根像亚麻线一样的细条,摇曳在闪着微光的热腾腾的空气中,从巴比伦地平线上慢慢耸立起来。又行走一些时候,他们眼前出现了巴比伦城巨大的围墙。如果把这围墙看作一个巨大的硬泥壳的话,那么,塔身就好像正破壳而出,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以致这群正在走近的人眼里除了这通天之塔外,便一无所见了。
当他们仰酸了脖子,把视线收回到地面时,便看到了修建这庞然大物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幼发拉底河在缓缓流淌,河床却几乎被掏空,只为制作数不清的砖块提供大量的泥土。更往南一点,是蜂房一般重重叠叠的砖窑,此时却无声无息没有升火。
他们走向城门,这时的塔看上去比赫拉鲁穆能想像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要大。它伸进无边的天空中,最后,高得连自身也像被天空吸进去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说这塔是天空的支柱的话,那么可以说它的下部比这城里最大的宫殿还要庞大。一行人就这么仰着脑袋走路,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
南尼用肘碰碰走在身边的赫拉鲁穆,声音里满含敬畏:“我们也要去爬那东西,一直爬到它顶上?”
“嗯……”赫拉鲁穆依然仰着头,有点答非所问,“它看上去……有点不太自然。”
中央城门前有一支商队正从那儿出发,这队矿工挤进城墙投下的狭窄的阴影中,他们的工头贝尼向站在城门塔楼上的看守人叫道:“我们是从艾拉买召集来的矿工!”
看门人一下兴奋起来,其中一个大声问道:“你们就是那些将要挖通天堂拱顶的人吗?”
“是的。”
三
整个城市都在庆祝。
节日是在最后一批砖运往高处的时候开始的,已经进行八天了,而且还要继续两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整个城市都在欢歌、舞蹈,笼罩在一派狂欢的气氛之中。
和制砖者在一起的是那些拖车的人,他们由于无休止地在高塔上攀爬而使腿上暴起了一条条结实的肌肉。每天早上,他们迎着东方的霞光拖着满车砖块开始攀爬,四天以后,重负移交给下一站的拖车人,第五天,他们带着空拖车回到城里。就是这样,拖车者构成的链条一环扣一环,一直把砖块传送到塔顶。正因为如此,只有下面这队拖车的人才能回到城里与人们一起庆祝。当然,之前已经有许多酒肉也一环环送了上去,以使整个城市的欢乐满布塔身,直到天堂。
赫拉鲁穆与他来自艾拉买的矿工伙伴们一起坐在土凳上,面前长长的桌子上堆满了食物。这个夜晚,这个城市的广场上还摆放着许多同样的桌子。艾拉买的矿工们与那些拖车人交谈,打听塔的种种情况。
南尼问:“有人告诉我,当一块砖从塔顶掉下来时,塔顶上砌砖的人们恸哭不已,还使劲抓扯自己的头发,因为要过四个月才能补充它。但当一个人失足摔死时,人们却毫不在意,这是真的吗?”
一个叫鲁加图穆的拖车人猛烈地摇着头:“噢,不,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每天都有运砖的链条在不断运转,把几千块砖送上塔顶,所以,失去一块砖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砌砖人把一件东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砖刀。”
“为什么是砖刀?”
“对一个砌砖人而言,砖刀掉到塔下,他就不能工作,直到下面带上来一把新的砖刀。在这等待砖刀到达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就挣不到必需的食物,这才是那些人在塔顶痛哭的原因。如果一个工人摔死了,而他的砖刀还留在那里,人们会在暗地里感到庆幸,因为下一个掉下砖刀的工人就能继续工作,而不致立即陷入困境。”
赫拉鲁穆吃了一惊,并努力计算着矿工们带来了多少工具。然后,他反驳道:“为什么不多带些砖刀上去?它们的重量与那些砖头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一个工人停工才是真正的损失。”
所有拖车的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没法愚弄这个人。”鲁加图穆转向赫拉鲁穆,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神情,“那么,节日一结束你们就开始攀登吗?”
赫拉鲁穆喝了口啤酒:“是的。我听说还有一队来自西部某处的矿工也将加入,但我还没见到他们。你知道他们吗?”
“知道,他们来自于那个叫埃及的地方,但他们不像你们开采矿石,他们的工作是钻石头。”
南尼嘴里塞满的猪肉使他说话显得口齿不清了:“我们在艾拉买也钻石头。”
“他们钻的石头是花岗石,跟你们不一样。”
“花岗石?”在艾拉买没有花岗石,所以他们只钻过石灰岩和雪花石。
“到过埃及的商人说,他们的金字塔和宫殿用花岗石和石灰建成,一块块都非常巨大。据说他们还在花岗岩上雕出巨大的雕像。”
“可花岗石很难……”
鲁加图穆耸耸肩:“对他们而言并不难。王室的建筑师们相信他们到达天堂拱顶时,也许会有用。”
对此,赫拉鲁穆点点头,谁又能肯定在高处那个地方不需要这样的人呢?
“那么,你见到过他们吗?”
“没有,他们还没到,几天后才能到,但不可能在节日结束时赶到,所以,你们艾拉买人要独自登塔了。”
“你们不是要陪我们上去吗?”
“对,但只是最初的四天。然后我们必须回来,只有你们这些幸运的人才能继续往前。”
“幸运?你说我们幸运?”
“我非常想到塔顶上去。往上爬十二天的高度,是我到过的最高的地方。”鲁加图穆有些悲伤地笑了笑,“我羡慕你们将会摸到天堂的拱顶。”
去触摸天堂的拱顶,并用镐头将其掘开,虽然还未成为现实,但仅仅这个想法也足以使赫拉鲁穆感到不安:“其实,你没有必要羡慕……”
“对,”南尼总是兴冲冲的,他说,“当我们完成了工作,所有人就都能摸到天堂的拱顶了。”
四
第二天早上,赫拉鲁穆专程去看塔。
一座庙宇在塔基的旁边。庙宇自身本应也是个辉煌的所在,可现在,它却那么灰溜溜地蹲在塔下,毫不起眼。
而塔就不一样了,不等你靠近去触摸它,就已经感到一种纯粹的坚固与力量。所有的传说都认为,建造这座塔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任何一座巴比伦庙塔都未曾拥有的。普通的巴比伦塔只是用太阳晒干的泥砖制成,只在表面装饰经过烧焙的砖。这座正等他们去攀爬的高塔却全部用被窑火煅烧得十分坚硬的砖堆砌而成,一块块砖被沥青胶泥粘合起来。
塔的底座有两个平台。
第一个平台是巨大的正方形,大约二百腕尺长,四十腕尺高。上面是第二个平台,就是从那里开始,塔身拔地而起。
塔身是一根正方形的巨柱,支撑住天堂的重量。塔身上缠绕着一条斜面,就像缠在鞭子手柄上的皮条。不对,不是一条斜面,而是两条,缠绕着塔身,吸引着他的目光一直往上。他看到的是永无止境的交替出现的斜面和砖,砖和斜面,直到最后就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而塔却还在向着天空上升,上升,不停地上升。赫拉鲁穆看得脑袋眩晕,离开塔的时候,步子都有些踉跄。
赫拉鲁穆想起了儿童时代听过的故事,那些大洪水泛滥之后的神话。
故事讲述大洪水之后人们怎样移居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居住到比大洪水之前更多的陆地上;人们怎样航行到世界的边缘,看到海洋下陷进茫茫雾霭之中,汇入了地狱的黑暗;人们怎样因此认识到这个世界太小了,并希望看到边界之外的东西,所有耶和华的创造物;人们怎样在焦渴的大地上抬头望天,想像上帝的房子一定建在清凉的水上。进而想起几世纪前塔开始建筑,一根支撑天宇的巨柱,一道通往天堂的楼梯,人们可以爬上去瞻仰耶和华的杰作,耶和华也可以下到地面来看看人间的创造。
对赫拉鲁穆而言,这成千上万人不停劳动的场面也像一个神话,非常激动人心,因为这种劳动的唯一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接受并理解上帝。当巴比伦人在艾拉买招募矿工时他就非常激动了,所以,他才在此时此刻站在了塔的跟前。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感觉却在反抗,在内心里大声地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应该耸立得如此之高。
而且,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攀爬这看上去没有终点的巨大造物。
五
开始攀登的那个早上,塔基第二层平台上满是一排排两轮人力拖车。车上装载着各种各样的口袋,里面装着大麦、小麦、小扁豆、洋葱、海枣、黄瓜、面包和鱼干,还有许多硕大的陶罐,里面盛满了水、酒、牛奶、棕榈油。车上还有青铜容器、芦苇篮子和亚麻布,甚至还有一些肥壮的牛和山羊。一些人正用布条将这些牲畜的眼睛蒙住,以免它们登塔时看到下面而受到惊吓;到达塔顶后,它们将成为祭品。
当然,还有些拖车用来装上矿工们的镐头和锤子,以及一些可以装配出一个小煅铁炉的元件。工头还叫人往拖车上装木头和芦苇。
鲁加图穆站在一辆拖车旁,把装上车的木头用绳子系紧。赫拉鲁穆走过去,问他:“这些木头是从哪儿来的?我们这一路上可没看到过树林。”
“在北方有一片树林,是刚开始建塔时种下的,砍下的木头顺着幼发拉底河漂流下来。”
“你们种了一整片森林?”
“建塔之前,建筑家们就知道砖窑将烧掉许多树木,因此他们种了这片森林。还有一些人,负责为树林提供水,并在每棵树被砍掉的地方补种一棵。”
赫拉鲁穆吓了一跳:“这就能提供所有的木材?”
鲁加图穆埋头给车轴加油,头也不抬地说:“至少是大多数吧。”
南尼走过来,眼睛却盯着展开在平台下的巴比伦的街道:“我从来没有站得这么高,以至于能够俯瞰一座城市。”
“我也没有。”赫拉鲁穆说。
鲁加图穆却只是微笑:“走吧,所有的车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配成两人一组,每一组都配上一辆拖车。矿工们拉的车混编在那些老练的拖车人中间,鲁加图穆的拖车就跟在赫拉鲁穆和南尼的拖车后面。
“记住,”鲁加图穆叮嘱他们,“跟前面的车保持十腕尺的距离。转弯时由右边的那个人用力,每隔一小时交换一下位置。”
赫拉鲁穆与南尼弯下腰,把拖车的绳子吊在肩膀上,然后一起直起腰来,把拖车的前端抬离了地面。
鲁加图穆挥挥手,两人一用力,车轮就开始转动了。车轮滚上登塔的斜面时,两人深深地弯下了腰。赫拉鲁穆咕哝了一句:“这还是一辆轻车。”
硬砖铺成的斜面上,几世纪以来,车轮在上面已经磨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槽,车轮就顺着沟槽缓缓地向上滚动。两人腰弯得那么低,头都要抵到地面,几乎都没有在塔上的感觉了。
“你们采矿时唱歌吗?”
“当石头不是太硬时。”南尼回答。
“那么,唱一个你们的采矿歌吧。”
这个要求传递到所有矿工耳里,不久,整支队伍都唱起歌来了。
六
人影越来越短,他们上升得越来越高。
现在,这些攀登者周围只剩下凛冽的风,和太阳投在身下的影子。这儿的气温比下面的城市要低很多,在下面,正午的骄阳能够杀死一只快速横过街道的蜥蜴。登高环顾四周,可以看到沉沉流动的幼发拉底河,以及宽广的绿色田野,反射着阳光的沟渠从其中蜿蜒而过。巴比伦城是一幅密密麻麻的街道与建筑构成的迷宫般的图案,而在整个城市之上,闪耀着石膏涂料的白色光芒。
突然传来了一个人大叫的声音。
作为这个运转着的链条上的一环,赫拉鲁穆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于是便向后面的鲁加图穆大声叫道:“下面出了什么事?”
“你们的一个矿工对高度感到害怕了,第一次离开地面的人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很少有人在这么点高度就感到惊恐。”
赫拉鲁穆附和说:“我知道这种惊恐。在矿工中就有人害怕进入坑道,因为他们老是担心被埋在里面。”
“真的?”鲁加图穆说,“我倒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你怎么样,我是说,在这种高度上你的感觉。”
“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若无其事地说,同时却看了南尼一眼,他们俩才知道此时内心里的真实感觉是什么。
“其实,你从自己手掌上就能感觉到紧张,对吧?”南尼轻声问道。
赫拉鲁穆在绳子粗砺的纤维上擦擦有些汗湿的手,点了点头。
“我也感觉到了。”
“也许我们也该蒙上头巾,像牛和山羊一样。”赫拉鲁穆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
“你认为我们也会对高度产生恐惧,当我们爬得更高时?”
赫拉鲁穆想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甩掉紧张的感觉:“我们只是不习惯而已,再说我们还有几个月时间来适应高度,也许等我们到达塔顶后,我们可能还会觉得这塔不够高呢。”
“不,不,”南尼摇摇头,“我并不认为有谁希望这东西更高一些。”
说完,两个人相视着大笑起来。
七
晚餐吃的是大麦、洋葱和小扁豆。睡觉的地方是塔内的一条走廊。
第二天早上起来,矿工们腿酸软得要命,几乎都迈不开步子了。拖车工人们见状笑了起来,然后给了他们一些药膏涂在肌肉上,并为他们的拖车减轻了一些负担。
这时赫拉鲁穆再往塔下看时,膝盖就像浸在冷水中一样。在这个高度上,风一直在吹着,很明显,越往上走,风力会越来越大。他甚至想,有没有人被风刮到塔下去过呢?他还想,这个被刮下塔去的家伙,在到达地面之前,完全有时间完成一个祷告。赫拉鲁穆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
攀登又开始了。和第一天相比,他们可以看得更远了,进入视野的景物宽广得令人害怕:连绿洲之外的沙漠都尽收眼底,沙漠中的商队看上去就像一列缓缓移动的昆虫。
第三天,他们的腿仍然没有好转,赫拉鲁穆感觉自己就像个残疾老人。到了第四天,腿的感觉才好了一点。拖车工人们出于同情帮忙拖了两天的货物又回到了他们车上。下午,他们遇到了从上面下来的第二梯次上的拖车人。
那个晚上比较热闹,他们全在一起吃饭聊天。早上,陪伴了他们四天的第一队拖车人准备回到巴比伦,鲁加图穆向赫拉鲁穆与南尼道再见。
“照顾好你们的车,它爬上这座塔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
“你羡慕它?”
“不,想想每次好不容易爬上了塔,又必须顺着原路回来,我就难受。”
八
现在,他们后面那辆车的拖车人变成了库塔。这一天行程结束时,库塔走过来:“你们从来没在这样高的地方眺望过太阳,来,看看吧。”
库塔走到塔边坐下,双腿悬在塔外,他看见他们犹豫不决:“你们可以趴在地上,把头伸出来向外边看,如果你们想看的话。”赫拉鲁穆不愿意在别人眼里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但他怎么也不敢学库塔的样子,于是,他与南尼便只好照库塔所说的样子做了。
“当太阳下落时,要顺着塔边往下看。”
赫拉鲁穆向下看了一眼,那几千腕尺的深渊让人胆寒,他赶忙把视线转向远处的地平线:“太阳从这儿落下有什么不同?”
“当太阳从西边落到那些山脉后面时,希拉平原就是黑夜了。但在这儿,我们比那些山峰更高,因此我们仍然能看到太阳。如果我们想看到夜晚,太阳必须沉落到更远的地方。”
赫拉鲁穆明白了:“夜晚降临到地面的时间比这儿要早。”
“你能看到黑夜顺着塔升上来,从地面升到天空。”他盯着远处的太阳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视线转向下方,“你们看,现在开始了!”
赫拉鲁穆和南尼循声望去,在这座巨塔下面,巴比伦城已处在阴影中。阴影往上蔓延时,就像一顶华盖正在撑开一样。很快,阴影水一样漫过了他们,于是,他们便置身黄昏中了。
赫拉鲁穆翻过身来把脸转向天空,看到夜色快速升过塔的其余部分,天空越来越模糊,太阳正下沉到世界很远很远的边缘。
“算得上是一种奇观,对吧。”库塔问。
赫拉鲁穆什么也没说,他第一次明白,所谓的夜,就是大地把它自己的阴影投射到了天空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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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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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塔》(中)
作者:特德·姜
九
又经过了两天的爬行,赫拉鲁穆已经敢于站在塔边上往下看了──虽然抓着边上的柱子,探出身子时还特别小心翼翼。他问库塔:“怎么塔看上去越往上越宽,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有那些亚麻绳吊着的丝柏木造成的阳台。”
“阳台?塔上造阳台有什么用处?”
“铺上土壤后,就可以种植蔬菜,在这么高的地方,水很紧缺,因此最普遍种植的是洋葱。再往上,那里雨水多一些,你们还可以看到种植的豆子。”
对此,南尼感到有些难于理解:“雨水?上面的雨水为什么就不能落到下面来?”
库塔对南尼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感到难于理解:“它们在下落时被蒸发掉了。”
南尼耸耸肩头。
次日行程结束时,他们就到达了有阳台的高度。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地栽着洋葱。这里,每一层都有几个算不上宽敞的房间,供拖车工人的家里人居住。女人们或是坐在屋里缝补衣服,或是在地里挖洋葱。孩子们则上上下下地彼此追逐,在拖车中间穿梭。
拖车工人们回到自己的家中,并邀请矿工们和他们共进晚餐,于是,赫拉鲁穆便和南尼一起去了库塔家里。这是一顿丰盛可口的晚餐,有鱼干、面包、海枣酒和水果。
吃完饭出去闲逛时,赫拉鲁穆注意到在塔的这一层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城镇。上行与下行的坡道就是穿城而过的大街。镇子上有一座神殿,用以举行各种仪式与庆典,有行政官员调解各种争端,有商店。当然,这个城镇并非一个永远的存在,它仅仅只是一个长达几个世纪的旅程的一个组成部分。
赫拉鲁穆问库塔:“你们有谁去过巴比伦城吗?”
库塔的妻子阿利图穆回答:“没有,我们为什么要下去,为了让我爬很长的路再回到这里吗?这儿有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你们一点也不想到地面上去走走,我是说真正的地面。”
库塔耸耸肩:“我们住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们所干的一切就是使这条路延伸得更高更远,当我们选择离开时,只会向上,而不是向下。”
十
矿工们又继续往上。
有一天,当有人探出身子往下看去时,发现塔身收缩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远在其到达坚实的地面之前。再向上看,却依然看不到塔顶。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处在一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境地了。赫拉鲁穆感到了一种被隔离于世界之外的惶恐,好像大地因为其不忠的行为摈弃了他,而天堂还随时可能拒绝他。
这里的居民却并不感到任何不安,他们总是热情地接待矿工们,并祝愿他们在拱顶处的工作顺利完成。这些居民住在潮湿的雾气里,从上面还是下面都能看到暴雨。他们在空中收获谷物。
几个星期过去了,每天的旅程中,都会感到太阳和月亮越来越近。月亮把它的银色光辉洒在塔身南面,闪烁不定,仿佛上帝在注视着他们。很快他们就处在与月亮平行的高度上了,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月亮坑坑洼洼的脸,惊讶于它庄严而自在的运行。
然后,他们就接近了太阳。时间正是夏季,当太阳从巴比伦升起时,这几乎就悬挂在他们头顶上。在塔的这个高度上,已经没有了常住的居民,也没有供种植作物的阳台,这里太阳的热量足以把大麦直接烤熟。粘合塔砖的材料不再是沥青,因为会被阳光烤化流淌。为了遮挡过度的热量,坡道外缘的柱子全被加宽到失去了柱子应有的形状,差不多都连接起来形成了一道连续不断的墙。从那些剩下的缝隙里,漏进来一些呼啸的风和金色明亮的光线。
为了适应温度的变化,每天出发的时间越来越早,以使在攀登的路上有更多的清凉。当他们来到与太阳水平的高度上时,已经完全是在夜间行进了。白天,他们躺着睡觉,在火热的微风中大汗淋漓。矿工们甚至担心,如果他们真的睡着了,在醒来之前就会被酷热烤死。但拖车工人们无数次地在这个高度上往返,却从未有人因此丢了性命,这多少让矿工们睡觉前感到安心一点了。
终于,他们越过了这个酷热的高度。现在,白天的光线开始极不自然地向上照耀,阳台上的植物倾斜着向下生长,弯下身子以便获得光合作用所需的阳光。之后,他们就接近了星星。一个个火团似的小圆体在四周铺展开来。在这里,星星并不像从地面上看去那么密集,也不是全部分布在同一个水平高度上,并一直向上延伸。很难辨别它们到底有多远,因为没有恰当的参照物。但偶尔会有一颗星星一下子冲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向这些人证明它那令人吃惊的速度。
白天,天空是一种比从地面上看上去更苍白的蓝色,显示出他们正在接近天堂拱顶的迹象。只要仔细观察,白天的天空里也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地面上看不到它们,是由于太阳那炫目的光。
赫拉鲁穆正在望星星,南尼突然急匆匆跑来:“一颗星星撞到了塔上!”
“什么?”赫拉鲁穆惊恐地四处张望,好像是担心自己被星星撞上一样。
“不,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前,是一个多世纪以前。是一个当地居民讲的故事,当时他的祖父在现场。”
他们回到人群中,看到几个矿工正围在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四周。“……星星把自己射进了塔砖中,就在上面半里路远的地方。现在仍然可以看到它留下的痕迹……”
“星星最后怎么样了?”
“它燃烧着,不停地咝咝作响,明亮得让人根本无法正眼看它。人们想把它撬出来,再继续自己的旅程,可是,它发出的热量根本不让人靠近。几个星期后,它自己才冷却成一堆黑色的疙疙瘩瘩的天堂金属。有一个人双臂环抱在一起那么大。”
“这么大啊!”南尼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以前当星星落到地面上时,也能找到小块的天堂金属,比最好的青铜还坚硬,人们通常用它打造护身符。”
“那么大一块天堂金属,这里没有人试图把它制成某种工具吗?”赫拉鲁穆的脑子总是能比别人想更多的问题。
“噢,没有,人们连碰都不敢碰它。每个人都在等待上帝的惩罚,担心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打扰了他。人们在塔下等了几个月,上帝依然像过去一样平心静气,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这才回来,把星星从塔砖里撬出来,现在,它就在下面那座城市的神殿中。”
沉默。
每一个都好像在体味着什么。过了很久,一个矿工才开口:“我们从没在有关塔的故事里听到这一个。”
“因为它是一个禁忌,一件不能提起的事情。”
再度沉默。
十一
这一路上去,天空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柔和,直到有一天早晨,赫拉鲁穆醒来后突然惊叫起来。以前看上去越来越苍白的天空,现在看上去像是一层白色的天花板,在他们头顶高处铺展开来。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天堂的拱顶,看到它就像一个固体的壳,封住了整个天空。所有的矿工都不敢大声说话,盯着天空目不转睛地看,露出白痴一样的傻样,因此受到塔上居民的嘲笑。
就这样,天堂拱顶突然一下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不是向虚空无休止地攀爬,而是爬上一个在每个方向都延伸得无边无际的地方。面对此情此景,赫拉鲁穆感到眩晕。当他注视拱顶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虚空中翻转,而且,头上的拱顶也带有一种令人压抑的重量,它像整个世界一样重,却又没有任何支撑。因此赫拉鲁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拱顶随时会从头上倒塌下来。
有时,他又觉得拱顶像一面垂直的悬崖,而后面朦胧的地面是另一面悬崖。塔则是一根缆绳,紧紧地绷直在两者之间。
他们攀登得更慢了,这使工头贝尼很是不满。人们看到了拱顶,但它带来的并不是更快接近的渴望,而是队伍中蔓延开的不安情绪。也许人们并不渴求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许天性在约束他们不要太接近天堂,而要人们安心在留在地面上。
他们终于登上了塔顶,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了。
这儿,在塔顶的四方平台上,矿工们凝视着下界像毯子一样铺开的陆地与海洋,在飘渺的雾气掩映下,大地与海洋在任何一个方向上,都一直延伸到视力难以企及的地方。而在他们头顶,悬浮着的是这个世界的屋顶,无声地告诉他们:我就是世界的最高处,这儿就是所有创造的根源。
僧侣带领他们祈祷,向上帝祈祷。感谢他们已被允许看到所有的一切,并请求上帝原谅他们还想看到更多的地方。
十二
塔顶还在上升。
强烈的焦油气味从加热的大锅里升起来,锅里,大团的沥青正在融化。这是四个月来,矿工们闻到的最具现实感的气味。他们翕动着鼻翼,捕捉每一丝微弱的气味,趁其被风刮走之前。沥青把一块块砖紧嵌在适当的地方,塔就这样一点点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砌砖工们仍在一丝不苟地工作,以绝对的精确安放那些又重又大的砖。他们的工作将近尾声,而新上来还感到头晕目眩的矿工们又将开始他们的工作。
埃及人也赶到了。
这些埃及人皮肤黝黑,体型瘦小,下巴上挂着稀疏的胡须,他们的拖车上装着火成岩锤子、青铜工具和木头楔子。他们的工头叫森穆特,他和艾拉买人的工头贝尼一起商量怎样打通拱顶。埃及人打造了一个煅炉,以便用来重新煅造那些用钝了的青铜工具。
拱顶的高度就在一个人伸直了手臂就能碰到的指尖之上,感觉平滑冰凉,它看上去是由很好的颗粒状花岗石磨制而成。
许多年前,上帝引发了地球上的那场大洪水。地狱的水从下面漫溢翻涌,天堂的水则通过拱顶上打开的水闸一泻而下。现在他们接近了拱顶,却没有看到上帝的水闸。他们四处搜寻,也没有在那坚硬的花岗石平面上看到哪怕一丝丝的缝隙。
第52章
《巴比伦塔》(下1)
特德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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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塔顶与天堂的会合处是在两道闸门之间,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一种幸运。如果头顶有一道闸门,他们就不得不冒着打穿一座天堂水库的风险,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下面的平原上就会下起不合时令的大雨,雨水会引发幼发拉底河的洪灾。当然,当水库排空之后,暴雨就会停止。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上帝想惩罚冒犯他的人类,便让雨继续倾盆而下,直到这塔坍倒在巴比伦城融化而成的泥浆之中。
即使看不到闸门,却仍然有一个风险存在。也许上帝创造的闸门是凡人眼睛所难以看见的,也许他们头顶就是一座天堂水库,只是因为这个水库太巨大了,以至于最近的闸门也有几里路远。
关于他们的工作该从那里开始,争论不少。
“上帝肯定不会把塔冲垮。”一个叫卡杜萨的砌砖工说,“如果上帝觉得塔是对他的亵渎,那他早就下手了。然而这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工作,从未看到过上帝哪怕最轻微的不满迹象。即使我们头上有一个水库,上帝也会在我们打穿之前排干它的。”
“如果上帝喜爱这种冒险,那么,就应该有一架专门制造的楼梯在这里等着我们了。”这是一个艾拉买矿工的回答,“上帝既不会帮助我们也不会阻止我们。如果我们打穿了一个水库,我们就将遭受灭顶之灾。”
赫拉鲁穆也冲口说出心中的怀疑:“上帝也许不必直接惩罚我们,如果是我们自己打穿了天堂水库,他会认为是我们自作自受。”
“艾拉买人,”那个卡杜萨叫道,“我们的工作是为了我们对上帝的爱,我们整个一生都在为此工作。我们的父辈,以至再过去的许多代人也是如此。像我们这样正直的人不应该受到惩罚。”
“怀着纯洁的目的工作,并不意味着我们是在明智地工作。选择远离土地的生活,真的就是一种正确的道路?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去打穿天堂,我们怎能保证不为自己的过错受惩罚?”
“赫拉鲁穆建议要小心,我同意,”工头贝尼也说,“我们必须确保不给下面的世界带来第二次大洪水,甚至不能给下面带来过量的大雨。我跟埃及人森穆特一起商量过,他给我看了他们用来密封法老坟墓的方法,相信这种方法会给我们的工作提供可靠的保障。”
十三
僧侣们举行了一个典礼,把牛和羊作了献祭,又讲了许多神圣的话,烧了许多香。然后,矿工们开始工作了。
矿工们清楚,只用锤和镐对付这花岗岩天顶是无济于事的。
他们用带上来的木头,燃起一大堆火,让它整整烧了一天。在火焰灼烤下,石头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慢慢爆裂。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石头一大块一大块地从天顶上撬下来了。用这种方法,每天他们都能深入一个腕尺。
坑道不是垂直上升,而是以一个角度倾斜上升,以使他们能从塔上建一道楼梯斜靠在上面。火烧的方式使坑道非常平整光滑,因此他们还在脚下造出一个木制平台,保证自己不滑回塔顶上去。当坑道取得一定进展后,他们就在里面开辟出房间。
埃及人也开始工作了,他们要造一道活动的花岗石门。首先,他们需要从坑道壁中切出一块足够大的花岗岩,它有一个人那么长却比一个人还宽许多。几周以后,它才从岩壁上显出完备的形状。最后,用一块块木头楔子把石料剥离下来,造成了一道可以关住坑道的滑门。这样一来,如果上面真是天堂水库,而且被矿工们挖穿的话,这道滑门加上一些灰浆就可以重新把天堂拱顶封闭起来。
坑道一点点向上延伸,埃及人又建造了一些新的滑动门。这样,如果天堂水库溃决的话,也只能淹没坑道的某一段。
转眼之间,开掘天堂拱顶的工作已经持续几年了。拖车队运上塔顶的不再是砖,而是挖掘坑道需要的大量木头和水。
人们居住在拱顶入口处的坑道中,那儿还有许多小通道,还有悬挂的阳台,种植着向下弯曲的蔬菜。矿工们也成了天堂边界处的定居者,有些人还结了婚,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生儿育女,很少有人再回到地面上去了。
十四
赫拉鲁穆脸上蒙着一块湿布,沿着木梯往下爬,他刚给坑道尽头的火堆添了些木柴。火还能再烧几小时,他下到更低些的坑道里来等待,这儿的风中没有那么浓重的烟雾。
这时,突然传来一座房子撑不住自己重量的那种可怕的嘎嘎声。上面的石头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分开,随之而来是一阵不断增大的咆哮声,一股激流顺着坑道奔涌而来。
赫拉鲁穆惊恐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水流,令人震惊的冰冷的水流,猛烈地扑到他腿上,一下就把他撞倒了。他紧紧地抓住激流下的石头梯级。
预想中那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挖穿了天堂水库。
他们必须尽快赶到最近的一道石头滑门那里,但他却不断被猛烈的水流冲倒,有时甚至摔出十几级台阶那么远。但恐惧使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想,整个拱顶马上就要塌下来了,整个天空就将在他脚下裂开,而他会随这天堂之水一起落到地上。这可就是上帝制造的第二次大洪水?
终于,他跑到了滑动门那里。
他从水里爬起来,还有另外两个矿工,达姆奇亚和阿弗尼。这时,滑动门已经关闭,封闭了出口。
“不!”他叫起来。
“他们关上了它!”达姆奇亚尖叫道,“他们没有等我们!”
“还有人来吗?”阿弗尼则说,“我们可以撬开滑动门。”
“没有人来。”赫拉鲁穆回答。
阿弗尼用手里的锤子使劲砸那门,可在急流的喧哗声中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赫拉鲁穆向房间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一个埃及人脸面朝下浮在水里。
“他是从上面滚下来摔死的。”达姆奇亚的嗓音尖厉刺耳。
“我们什么也不能干吗?”
阿弗尼眼望着上面:“上帝,放过我们吧。”
他们三个站在不断上升的水里,绝望地祷告着,但赫拉鲁穆知道这完全是徒劳的。上帝并没有要求人们来建塔或打穿拱顶,这些决定是人类自己作出的,现在就该他们死在水中了。只凭自己的正直并不能把他们从这个结局里拯救出来。
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胸部。
“快往上爬!”赫拉鲁穆大声招呼两个同伴。
他们迎着急流吃力地向上爬,水就在他们脚下不断上涨。为坑道照明的火把已经熄灭了,他们只能在黑暗里摸索,嘴里咕哝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祈祷。
最后在坑道尽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的上涨,看看水会不会把他托起到一个什么地方。水很快就涨上来了,并真把他们托起来了。赫拉鲁穆看到那条喷涌出水流的裂缝就在旁边,呼吸着狭小空间里最后一点空气,叫道:“当这点地方被水灌满后,我们就能向天堂游去。”
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当水升到天花板时,他吞下最后一口空气,并向上游进裂缝中。就算他会死,他也要死得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更接近天堂。
四周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压力强大的水流,吸附、推动着他。他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快要撑不住了,最后一点空气正从嘴边逃走。他要被淹死了,周围的黑暗正渗进他的肺里。
突然,他感觉到了水面上的空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53章
《巴比伦塔》(下)
特德姜
(终于完了)
十五
赫拉鲁穆醒来,脸贴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身边的水流。他翻动身躯,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呼吸到了空气。
时间慢慢流逝,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水从他脚踝下面快速流过。他向前走去,水在变深。他转向另一个方向,于是,他感觉到了干燥的岩石。
四周一片漆黑,像没有火把的矿井。他用手在黑暗中摸索,这样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如果这是一个山洞,那它肯定是十分巨大的。他感觉到地面在向上倾斜,也许这是一条通道,这条通道能把他引到天堂。
他继续往前爬行,不去想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去想他将永远不能从原路返回地面。尽管他才被水淹过,吞下了那么多的水,这时,他仍感到口渴,并感到饥饿。
终于,一道光线出现在他眼前。
他跪下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脸,这是来自上帝的光芒吗?几分钟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延伸开广阔的沙漠。他刚从一片丘陵地带的一个山洞里爬出来。难道天堂也跟地上一样?上帝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许,这只是上帝创造的另一个领地,是另外一个地球?或许上帝住在更上面的某个地方?
一轮太阳挂在他背后的山顶附近,它是在上升还是下落呢?
沙漠中有一条线在移动,那是一支商队吗?
他向着商队跑去,干渴的喉咙里发出尖叫。当他马上就要跑不动的时候,商队发现了他,整个商队都停了下来。
赫拉鲁穆首先看见的确实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鬼魂,手里还举着一只水袋。赫拉鲁穆一把抢过来,拼命地往喉咙里灌去。
“你被土匪袭击了吗?我们正往埃瑞琪去。”
赫拉鲁穆盯着他叫道:“你在骗我!”
那个人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好像他已被太阳晒疯了。
“可是,埃瑞琪是在幼发拉底平原上!”
“是的,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又一个商队的人走了过来,并准备好手里的武器。
“我来自──我是──”赫拉鲁穆停了一下,“你们知道巴比伦吗?”
“噢,那就是你的目的地吗?它就在埃瑞琪北部,从埃瑞琪到巴比伦算不上是一段困难的旅程。”
“塔,你们听说过巴比伦塔吗?”
“当然听说过,那是通往天堂的柱子。听说在塔顶的工人们正在挖一条穿过天堂拱顶的坑道。”
赫拉鲁穆一下倒在了干燥的沙砾中。
“你病了吗?”商队的人问他。
赫拉鲁穆没有搭理他们。天哪,他又回到了地球,他明明爬进了天堂水库,却又回到了地球之上。是上帝有意阻止他的吗?可他并没有看到上帝,哪怕是一点点上帝存在的迹象。
也许,这是一种特别的方式,天堂的拱顶就在地球的下面,好像它们就紧紧挨在一起。但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赫拉鲁穆躺在那里,想得脑袋都快炸开了,还是一点也不明白。
然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一个圆滚筒,他想,人们用一个雕刻有符号的滚筒滚过一块柔软的泥板,滚筒就在泥板上形成了一幅图画印。符号可能出现在泥板相反的两端,但它们在滚筒上却是肩并肩的排列。人们把天堂和地狱看成一张泥板相反的两头,中间就是天空和星星。然后,世界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卷起来了,天堂与地球就成了滚筒上两个并列的符号。
如此一来,就知道上帝为什么没有毁掉那塔了,为什么没有因为人们努力越出为他们设定的界限而惩罚他们,因为再长的旅程也仅仅只能让他们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他们几个世纪的辛勤劳作不会揭示出比他们所知道的更多的创造,他们最后所看到的只是上帝无比杰出的艺术才能。
通过这种才能,上帝的存在才被指明,而又被隐藏起来。
而人们就知道了他们应该呆在应该呆的地方。
赫拉鲁穆从沙砾里支起身子,双腿由于心里的敬畏之感而摇摇晃晃。他要走回巴比伦去。也许他会遇到拉车的鲁加图穆,他会给人们捎话上去,告诉他们他所知道的世界的模样。
后记
这个故事是我在和一个朋友聊天时想出来的,当时他说的是他在希伯来学校里所学习的有关巴比伦塔的故事。他在那个学校里学到的跟我所知道的有一些不同。当时我只读过《圣经·旧约》里的版本,读过之后也没觉得怎么样。希伯来学校所教的版本更曲折,说这座塔非常高,爬上去要用一整年时间。如果一个人失足堕下,没有人觉得特别难过,但如果掉下去的是一块砖头,砌砖的人会伤心得哭起来,因为换一块砖需要一年时间。
这个故事讲述的本来是向上帝挑战的下场,但我从这个故事中看到了一个高居于空中的奇异的城市。这幅景象把我迷住了,我开始想象这样一座城市中的居民的生活情景。
有人把这个故事称为“巴比伦人的科幻小说”。我开始写作时倒没这么想过(巴比伦人掌握了不少物理和天文知识,肯定会把这篇小说看成纯粹的空想),但我完全理解这种说法。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信仰宗教的信徒,但他们更多依赖工程知识,而不是祈祷。小说里没有出现一个神灵,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物理知识加以解释。从这个角度看,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具有跟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但他们和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一样的。
(严道丽译)
《雪子的报复》
星新一
在一间研究室里,博士正在专心致志地制作着一种药物。不久,只见他高兴地嘟哝道:
“啊,完成了。我要再检验一下它的效果。”
然后,他抱起一只猫向着狗笼旁边走去、强悍凶猛的狗一见着猫就狂吠起来,那只猫恐惧地浑身颤抖着。
博士把刚制成的药涂抹在猫头部,并把它塞进了狗笼。一般说来,要不了多久狗就会把猫给吃掉。可是也许是由于药效的缘故,两者相处竟是宛若无事一般,而且狗温顺极了。
“这下可好了,完全成功!”
博士心满意足地点着脑袋。
谁知这般情景却被来玩的邻家孩子雪子从暗处瞧得一清二楚。她不由得寻思道:
“这个药真了不起!它能够这么简单地就把对方给吓住了。我也试试看。”
雪子是个生性温顺老实的女孩子。因此,时常被小伙伴们欺负。每想到这点,她心里总是气愤得不得了。
就在雪子两眼放光、极为羡慕地注视着的当儿,博士似乎想起了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就出门去了。
“就趁现在,让我来试用一下!”
雪子敏捷地抓起桌上的瓶子,就往头上涂起来。她并不觉得自己因此就显得强壮了些;不过,效果肯定是会有的,这一点是她刚才亲跟看到的。
那药中有着一股清香扑鼻的味儿。大概就是这种气味把对方给吓住的吧!
雪子来到了外边,在附近一带到处逛着。不多一会儿,她发现了一个所要找的伙伴。
她毅然决然地向他招唤道:
“喂,你老是欺负我的吧?”
果真有效。那个伙伴像要被整一顿似的,不由得害伯极了。然而,不必担心。只见那个男孩转过身来脸色苍臼,颤抖着说道:
“是我不好,向你道歉。”
这个平时老是逞大王的伙伴,现在竟一反常态变得老实极了。雪子得力于奇妙的药效,更进一言道:
“不要说了,下次再犯怎么样?”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终于哭哭啼啼地逃走了。雪子这下心里可快活极了。
她一边唱着歌,一边兜马路逛公园,一瞧见心眼儿坏的男孩就大声喊到:
“我来报复啦!”
“我,我不再欺负人了,饶饶我吧!”
男孩们个个都认错、逃走了。大人里面,也有小心让道的。这样,雪子总算痛痛快快地算清了新仇旧恨,高高兴兴地到家来了。
当她刚跨进门槛、想回头关门时,她突然大吃了一惊。只见许许多多的狗一只接一只地跟随而来,她顿时大惊失色地喊叫起来。于是从隔壁走出了博士,他把原因告诉给她。
原来那药不是用来吓唬强手的,它只是靠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来使狗驯服。对于这一点,雪子完全想错了,实际上,男孩们怕她只是因为她带着狗的缘故。
反正想错了也一样,打那天以后,可再也没谁来欺负或是嘲弄雪子了。
第54章
贺林奈平常算是半个醋坛子,连跟马杏杏多聊两句医院的事情,都要横插一脚,端茶送水的。
祝文颐每每无奈看她,她又一脸天真无邪惹人怜爱:“什么?我只是看你口渴了,绝对没有打断你们聊天的意思啊。”
可这醋味还是太大,就像是整个房间都被醋拖过地似的。
连马杏杏那样大大咧咧的人也看出来了,偷偷给祝文颐抱怨过:“你家那位也太小心眼了吧,我还能真跟你有一腿不成?”
祝文颐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对啊,当她自己眼光多好呢,总觉得是个人都能看上我。”
马杏杏杏眼一瞪,说:“那可说不定,也许我真看上你了。”又在祝文颐表情快要变化的时候将话头拐回来:“没,我开玩笑呢。”
马杏杏情商格外低,连高教授都明里暗里交代祝文颐要多看着点她。以这样的情商都能察觉出贺林奈不同寻常的占有欲,那旁的人更不用说了。
那天偶遇魏青城的时候,贺林奈什么表现,祝文颐也都看在眼里。那斗志昂扬的,就差顶个鸡冠去笼子里打架了,想必是很看不惯魏青城的。
又想到十年前的事情,只要自己跟魏青城凑在一块儿了,贺林奈总是一脸怨怼。
那时候也不是没看出来贺林奈对魏青城的抵抗,但没往正确的方向琢磨。十年后重审此案,便发现这醋都给酿成酒,下肚之后有点灼心灼肺,但回味悠长,还有些暖人的熨帖。
就是这样的贺林奈,怎么会突然表现得这么大肚?
这事情着实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题,困扰了祝文颐两三天。但很快魏青城的母亲便被送诊三医,自己忙着照顾老人,顾不上这么多了。
魏青城的母亲慈眉善目,像记忆中常常攒巧克力的贺奶奶,又像口袋里常备一颗半凝固状奶糖的邻居奶奶。
祝文颐此人,一不能忍受泪眼巴巴求而不得的小孩子撒娇,二不能忍慈祥仁爱的老头老太太受病痛折磨。因此魏青城把老太太送过来之后,她便诸多关照,病房要挑室友安静的那间,床铺要挑靠近窗户的,有阳光也有微风。
人家李护士调侃:“这么上心?只怕不是一般的老同学吧,是男朋友?”
祝文颐很尴尬,说:“不是,真不是。我就是看不得老人家生病,你知道吧,我就看不得这个。”
李护士见她面红耳赤,也不多做调戏了,就一味笑着说:“行行行,我知道你善良。你就放心吧,张医生经验丰富,一定能提供最好的治疗,只是结果不能保证,你可得让你那朋友做好心理准备。”
祝文颐便有点沮丧。
当年爷爷那病来势汹汹,不到半年就阴差阳错地带走了一对生命。等以后学了医、懂了事,回头再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是不能救的,只是县城太偏,高端些的技术连名字都没传过去,终究铸成遗憾。
可现在不一样了,顶好的城市,顶好的医院,顶好的教授。
祝文颐强行打起精神,对李护士道:“他清楚的。”
魏青城十分清楚这一点。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他在得知自己母亲进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知道有个人为自己奔走劳累,动用人际关系,自然很是感动,说了好几次要请祝文颐吃饭。
祝文颐一来觉得尴尬,二怕贺林奈吃醋——据说那家伙听到魏青城名字都会吐出来的,于是再三推脱,表示自己真的只是举手之劳,替老同学帮个忙而已。
后来魏青城还是说要道谢,祝文颐便说:“这个忙谁帮都是帮,以你现在的成就,没有我帮也会有别人,我不觉得你真的是走投无路,我家另一半听到我帮你就很生气了,我不想双十一的时候没人替我清空购物车。”
话说到这里,就显得冷硬极了,似乎把往年所剩无几的情分都摊到桌子上一条条数清楚又划掉。魏青城毕竟好涵养,笑了笑,说:“原来还有这一层顾虑,是我自私了,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抱歉。”
道歉完又问:“方便问一句,是我认识的人吗?”
祝文颐笑而不语。
魏青城也就懂了,除了偶尔来看望母亲以外,再也没有表示过什么。
反倒是魏青城的母亲,对祝文颐寄予厚望,巴不得她早日嫁进自己家里。
别的不说,这么一个正值芳龄、举止文雅的漂亮女孩子,花大力气给自己插了队,还时时关照自己的情况,听说还是儿子的老同学,再怎么样也能嗅到款曲的味道。
魏母心花怒放,差点都怀疑自己儿子是同性恋了。这下才终于放下了心,觉得要是这姑娘能跟儿子凑在一块儿,那自己就算是得癌症死了,也是得偿所愿了。
魏母显示出了一种与癌症病人毫不相干的热情与积极,整天拉着祝文颐的双手,打听生辰八字,爱好喜恶。往前打听了二十年,得知祝文颐跟自己儿子一个初中,又直呼几声“有缘”。
——完全忘了自己能住进这病房,全靠儿子跟人家姑娘的“老同学”关系。
祝文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阿姨,这真是应该的。我要是有求于魏青城,他肯定也会尽心尽力的,对不对?何况这还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魏母笑:“那当然,你长得这样好看!”
祝文颐便愈发尴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扯了扯嘴角,要笑不笑的样子。
魏母盯着祝文颐看了好几眼,又突然“呀”地一声叫了出来,道:“不对,你有点眼熟!”
祝文颐说:“我都搁您跟前晃悠好几天了,能不眼熟吗?”
魏母摇了摇头,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不对,青城上大学的时候来北京找过一个姑娘,说是要去告白,还把照片给我看过……那个人是不是你?”
老年人家记忆不好才是常态,可祝文颐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件陈年旧事也能被翻找出来,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尴尬:“您说什么?我不是很清楚……”
魏母倒是越发笃定了,说:“就是你,我记得这张脸!你当时拒绝了青城,青城怎么这么……唉……”
这下魏母也知道这两人是绝对没可能了,儿女情长正如*,两次三番没擦出火花,那只能说明彼此不是对方的那根菜。也是没缘。
魏母唉声叹气的,弄得祝文颐怪尴尬的,只能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间。
刚刚退出房门,便看见魏青城前来探望。魏青城对着祝文颐和蔼地笑了笑,非常克制地没有多做寒暄,便进了病房。
哪知老太太唉声叹气地问他:“小祝是你大学时要死要活追去北京表白的那一个女娃娃么?”
魏青城不知道母亲哪里把这一层关系给挖掘出来了,面上也不免惊讶。讶异过后觉得瞒也瞒不住,于是干干脆脆地承认了:“对,不过人家没答应我,大学的时候没有,现在也没有。”
“我记得那一年冬天,元旦节的时候你非不回家,说是去北京参加比赛。我还高高兴兴的,以为你要为魏家争光了,谁知道后来才知道你给冻进医院了……”那一年的事情有些久远了,但魏母回忆起来还是很心疼自己儿子,于是忍不住问道:“这姑娘,真的就那么好?好到你现在还念念不忘?”
魏青城愣了一下,回头瞟了一眼,祝文颐早就走远了。这才看向母亲,正色道:“好,好得不得了。”
魏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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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文颐顾念着贺林奈的心理健康问题,全然不在她面前提起魏青城。
只是她自己私底下觉得奇怪,贺林奈怎么就给魏青城标记了那么大的威胁值呢?初一的事情贺林奈还能不清楚,连个接吻都没有,就因为她一句莫名其妙的“求求你跟他分手”而画上了句点。
可祝文颐没想到,反而是贺林奈主动询问自己:“魏青城的妈妈,情况怎么样了?”
祝文颐吃了一惊,微愣之后回答:“老人家心情不错,恢复地也还行。”
她把老人家误会的那一段给吞回了肚里,牢牢地压在舌根子下面,决定一辈子也不说出来。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来了?”祝文颐还是忍不住问。
贺林奈的表情便很惆怅,说:“要是爷爷那时候心情不错,是不是也能恢复得稍微好一点,拖得久一点?”
祝文颐一愣。
贺林奈接着说:“说起来,爷爷也算是被我气死的吧……我在那个时候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是不是挺不孝的?”
贺林奈看向祝文颐,眼神变得很脆弱,像是某些失去庇护的小动物。
祝文颐最看不得这种表情了,心里一疼,便托住了贺林奈的脑袋,道:“不要这样想,爷爷最后还在想着你,希望你好好的。”
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在临死前一刻才同意拆迁,还把这“背叛了祖宅”得来的财产全数留给了贺林奈。
可惜贺林奈一走就是十年,找也找不到。贺爸爸代为保管这笔钱,寻了贺林奈好多回,都没有寻回来。
祝文颐小时候还满怀希望,以为贺林奈到了十八岁会来取回属于自己的财产,那就可以顺带看贺林奈一眼了。可惜她等啊等,一直等到二十四岁,也没有等来。
第55章
《前路迢迢》
作者:特德·姜
进退维谷间…
这是一个警告。请仔细
至此,你应已见过了预测器;读到此文时,它的销量该是数以百万计。为尚未有幸目睹者介绍两句:它是个小小的装置,同开车门的遥控器差不多。外形上说,它只有一个按钮和一个硕大的绿色发光二级管。你揿按钮,绿灯就闪亮。唯一特出之处是灯会在你揿按钮前一秒钟亮起。
多数人说刚上手时就好像在玩什么奇怪的游戏,游戏目的是在看见闪光之后揿按钮,容易得很。但当你起意想打破规则时,却会发现无法做到。如果你打算在看见闪光前揿按钮,闪光立刻就会出现,无论你动作多快,也无法在亮光过后一秒钟内揿按钮。如果你想等待闪光,意图避免事后揿按钮,那么闪光便永远不会出现。无论你做什么,闪光总是先于揿按钮。你无法愚弄预测器。
预测器的核心是一个负延时电路——它向过去发送信号。等负延时大于一秒钟以后,这项技术的深层内涵会变得更加清楚。近在眼前的问题是预测器正在展示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这玩意儿。
说明自由意志只是幻觉的论证早已有之,有些基于严密的物理学,余者仅是纯然逻辑推理。多数人虽觉得这些证明无法反驳,但却也无法真正接受其中结论。享有自由意志的经验不是非是几句话可以否定的。真能起作用的是实证,而这恰是预测器所提供的。
一般来说,玩家会着魔般地鼓捣预测器好几天,拿给朋友们看,绞尽脑汁瞒骗装置。人们或可假装对它失去兴趣,但无人会忘记个中涵义——接下来的几周中,关于“未来无法改变”的意念深入脑海。有些人意识到他们的抉择毫无意义,从此拒绝再做任何决定。他们仿佛整个军团的录事巴特比[1],纷纷停止进行任何自发性活动。到头来,三分之一的预测器玩家必须入院治疗,因为他们已经无法自行进食。终极状态是运动不能性缄默[2],醒状昏迷的一种。他们的眼球能追踪动作,他们偶尔改变姿势,但仅是这些了。运动能力依然存在,但动因却已消失。
人们玩预测器之前,运动不能性缄默非常罕见,它是大脑前扣带区域受损所致。现在它正仿佛一场精神性瘟疫般蔓延。人们曾经设想过能够毁灭思考者的念头——无法言谕的洛夫克拉夫特式的恐怖,或是某个哥德尔[3]命题令人类的逻辑系统崩溃。结果让人们丧失能力的念头却是我们都已经遭遇过的:关于自由意志并不存在的想法。你相信,它才能够伤人。
医生试着在患者对说话尚存反应时与之辩论。我们都曾过着幸福、有活力的生活,他们劝道,那时候我们也没有自由意志。所以有什么不同吗?“上个月你的行动不比今天你的行动更自由,”医生如是说。“现在你还是可以那样过日子啊。”患者总是回答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有些人就此再不开口。
有人争论说,预测器在行为方面导致的改变恰能说明我们的确拥有自由意志。机器人无法灰心丧气,只有能够自由思考的实体才行。有人坠入运动不能性缄默有人没有,这正说明了做出选择的重要性。
不幸的是,决定论适用于各种形态的应激行为,这样的推理却有误失。一个动态系统可能落入吸引域[4]并收束于不动点,而另一个则可能有不确定的混沌表现,但两者本身却都是确定的。
我正在你的未来一年后向你发送这个警告:它是兆秒级负延时电路首次应用于建立通讯设备后收到的第一个长信息。关于其他问题的消息将接踵而至。我给你的信息是这样的:假装你拥有自由意志。重点是你必须扮出你的决定能起作用的样子,即便你知道事实绝非如此。现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而相信谎言是唯一避免醒态昏迷的方法。人类文明如今维系于自我欺骗上。也许一向如此。
然而我却明明知道,既然自由意志是个幻觉,那么谁将坠入运动不能性缄默谁将不坠入是已注定的。对此谁都无能为力——你无法选择预测器对你起何种作用。有人将倒下,有人将不,而我送出这个警告也无法改变两者比例。那么,我为什么还要送出呢?
因为我并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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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科学之演变》
作者:特德·姜
自从一份具有原创性的研究报告最终提交给我们编辑部发表至今,已有二十五个春秋了。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可以重新审视当年曾引起广泛争论的这个问题了:处在一个科学探索的前沿已超越人类理解力的时代,人类科学家究竟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毫无疑问,我们的许多读者都读过这样的论文:第一个获得文章所描述的研究结果的人正是作者本人。但是当超人开始主宰实验性研究领域以后,他们的许多研究成果只有通过dnt(数字化神经传送)手段才能获得。这种情形愈演愈烈,最后,学术刊物只能发表翻译成人类语言的二手文章。如果不借助dnt,人类就不能真正彻底领会最重要的研究成就,也不能有效地利用新工具来从事研究。另一方面,超人还在继续改进dnt,更加依赖它。人类阅读的刊物非但已经沦为普及读物,而且是非常低劣的普及读物,就连最杰出的人类精英也发现这些最新研究成果的译本不知所云。
无人否认超人科学带来的诸多益处,但科学研究者所付出的代价之一是:他们也许再也不能对科学做出原创性的贡献了。有些人干脆离开了研究领域,即使留下的也把注意力从独创性研究转移到诠释学:诠释超人的科研成果。
首先,文本诠释学流行起来,因为已经有了兆兆亿字节的超人类出版物。虽然这些出版物的译文意义晦涩难懂,不过大抵并非完全不确切。诚然,破译这些文本与传统古文字学家所做的工作迥然不同,但这方面的工作在不断取得进步:最近的试验证明,汉弗莱对面世已有十年之久的组织亲和性遗传理论的破译是正确的。
由于有了基于超人科学的崭新手段,从而催生出有关超人成果的诠释学。科学家开始尝试“逆向处理”这些成果,其目标不是批量制造可以同超人成果相竞争的产品,只是为了理解超人工作背后的物理原理。最通常的技术是对毫微器物的晶体学分析,这种分析经常为我们理解机械提供崭新的视觉。
最新同时也是迄今为止最为深思熟虑的科学探索模式是超人研究装置的远程感应。最近的研究对象是新近安装在戈壁沙漠下面的超级碰撞器,它的令人困惑的中微子信号是众多争议的主题(便携式中子探测仪当然是另一个超人装置,它的操作原理仍然难以捉摸)。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研究项目值得科学家去从事吗?有些人认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把它比作当可以在市场上轻而易举获得欧洲制造的钢铁器具时,美洲印第安人却把研究的精力耗费在青铜熔炼上。如果人类是在同超人竞争,这个比喻就恰如其分了,但现在经济繁荣,物资充裕,并不存在这种竞争的迹象。事实上,重要的是认识到.与早期众多低科技文化面对一种高科技文化的冲击时的情况不同,人类既无被同化也无被灭绝的危险。
目前仍然无法增大人脑,以植入超人的大脑。为了使大脑适应dnt,苏吉莫托基因理疗法必须在胚胎神经开始形成之前进行。由于这种疗法缺乏同化机制,这就意味着超人孩子的人类父母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要么允许他们的孩子浸润于超人文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变得对父母完全隔膜,要么在孩子成长时期限制他们使用dnt,而这对于超人来说是一种无情的折磨,剥夺了他们应有的权利,就像把孩子隔绝于世人一样。难怪近年来父母们选择苏吉莫托基因理疗法的人数几乎降至零。
结果是,人类文明可能会继续存在下去,这一文明传统将把科学当作其关键部分。诠释学是科学探索的正当方法,并且像原创性研究一样,能够增进人类知识。此外,人类研究者可以洞悉被超人们所忽略的种种用途。超人由于拥有优势,因而容易忽视我们所关注的问题。比如,设想一下,是否可以研究出一种不同的智力提高法,允许人们逐步把自己的智力提高到堪与超人比肩。这种疗法将提供一座桥梁,架通我们人类这一物种历史上最大的文化鸿沟。这方面的问题,超人可能连想都不曾想过去探索它。仅仅这一可能性便足以说明人类继续科学研究事业的合理性。
我们不必对超人的科学成就而感到惊恐。我们应该始终铭记:使超人成为可能的科学技术正是人类创造的,他们并不比我们更聪明。
第56章
《罗生门》
by[日]芥川龙之介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广的门下,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罗生门正当朱雀大路,本该有不少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到这儿来避雨,可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谨等几次灾难,京城已格外荒凉了。照那时留下来的记载,还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京城里的情况如此,像修理罗生门那样的事,当然也无人来管了。在这种荒凉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作窝。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习惯,把无主的尸体,扔到门里来了。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也不上这里来了。
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乌鸦。白昼,这些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了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这家将穿着洗旧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手护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疮,茫然地等雨停下来。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将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在无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家将的忧郁的心情。从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时还没停下来。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样过--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似听非听的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而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对于以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骼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的作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怒气,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引起的
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他已忘记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并像弹弓似的跳了起来。
“吠,哪里走!”
家将挡住了在尸体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声吆喝。老婆子还想把他推开,赶快逃跑,家将不让她逃,一把拉了回来,俩人便在尸堆里扭结起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于揪住老婆子的骼臂,把她按倒在地。那骼臂瘦嶙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
“你在干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举起来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声,两手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像哑巴似的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刚才火似的怒气,便渐渐冷却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
“我不是巡捕厅的差人,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只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睁得更大,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盯住家将的脸,然后把发皱的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从喉头发出乌鸦似的嗓音,一边喘气,一边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做假发的。”
一听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阵失望,刚才那怒气又同冷酷的轻蔑一起兜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气,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人头发,又像蛤螟似的动着嘴巴,作了这样的说明。
“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的。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干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肿疮,听着听着,他的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
“那么,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夹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
第57章
贺林奈将老人送到了附近某个酒店里住下了,医院附近,酒店总是稀缺资源,无数外地来求医者是刚性需求方。
平价房间已经没有了,贺林奈只得认命掏钱,给老人定了一间豪华间。老人一直说谢谢,说儿子会还钱的,贺林奈一一点头应下,却没有太放在心里。她刚刚听了那么一个世俗又苦逼的纠葛故事,并不对故事主角抱太大期望,就当作做慈善好了。
反正她本来就很是支援了几个慈善协会,这次只不过是亲自上阵而已。
确定老人已经好好地睡下之后,贺林奈这才下了楼。临走时给前台打了个招呼,说是帮忙看着点,她怕老人家半夜想不开,又跑了。
前台小姑娘值夜班本来就不是很高兴,再说这也不是她的职责,于是臭着一张脸。
贺林奈编了个老年痴呆的故事,终于把小姑娘说动了,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贺林奈终于搞定这一切,打了个哈欠,纠结着到底是维持原计划去医院找祝文颐,还是干脆回家睡觉——她忙了这一出,精神状态又差了些,她怕自己走不到医院就要晕倒了。
结果还没思考出结果呢,手机就欢快地跳动了起来,是祝文颐。
贺林奈笑着接了起来,一句“终于忙完了?想我了吗?”还没问出口呢,祝文颐就急匆匆地开口了:“你遇到魏青城的妈妈了?!”
“啊?”贺林奈还没摸清楚情况。
那头换了一个人的声音:“贺林奈吗?你现在在哪里?”
是魏青城的。
一听见魏青城的声音她就直皱眉头,加上脾气不太好,当即破口大骂:“你这个时候跟祝文颐在一起干嘛?问我在哪里?你还是自觉一点,离别人的……”
女朋友远一点吧!
话没有说完,贺林奈的神经终于互相搭上了线,前后逻辑一理,贺林奈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你是说刚刚那个老太太是你妈妈?!你是那个苦追女神不得的*丝?!”
魏青城:……
贺林奈:……
祝文颐:……
贺林奈做作地咳嗽了两声,说:“我在酒店里,酒店名是……”
直到挂了电话,贺林奈都一脸恍惚。
人生可真操蛋啊,自己好不容易做一回好事,怎么就遇到魏青城这么个货了呢?早知道那位是魏青城的母亲,那自己一定不会……
也不能放任老人家坐在公园里,唉,还是要帮。
贺林奈在酒店大厅里等着,祝文颐和魏青城气喘吁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贺林奈一见祝文颐穿得那么少就皱眉头,恨不得把魏青城打一顿。
我都替你照顾你妈妈了,你就不能绅士风度地照顾一下我祝吗?!
不过,若是祝文颐披着魏青城的衣服进来,那她指不定又要在心里指责魏青城逾矩了。
贺林奈瞪了魏青城一眼,脱下自己的风衣就往祝文颐身上套,说:“这天气也不知道多穿一件衣服?”
魏青城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委屈地微笑了一下,对贺林奈说:“麻烦你了,要是没有你,我和祝文颐说不定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贺林奈毫不谦虚地受下了这感谢,然后皱眉问祝文颐:“怎么回事?”
方才魏母给她讲的故事实在是太世俗太大众了,她完全没有朝祝文颐身上联想。现在想一想,故事总貌与自己知道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顶多也就多了两个细节。
魏青城暗恋祝文颐十好几年。
以及,祝文颐当着老人家拒绝了魏青城。
贺林奈看向祝文颐的眼神便有些改变了,愈加心疼,愈加喜欢。
贺林奈知道魏青城对祝文颐“余情未了”,也知道魏母的一直以来的误会(祝文颐跟她聊过几次),她也设想过魏母住进医院之后的剧情。
狗血一点的版本,魏母强认了这个“媳妇儿”,而以祝文颐的性格,多半不会直接反驳,磨叽到最后,说不定还真的成了八点档。
正常一点的版本,就是魏母最终也没有挑破窗户纸,一直到魏母治好了病(治不好的可能性也有,但贺林奈不愿意那么恶毒),或者到祝文颐实习完毕,离开医院。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魏母竟然没有装傻,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祝文颐竟然没有在这个时候涌起奇怪的圣母心。
贺林奈心里充满了温暖的柔情,眼神和动作都变得温柔无比。祝文颐憔悴着一张脸,解释:“出来得太急了。”解释完之后又问魏青城:“现在去见伯母吗?”
魏青城看了贺林奈一眼,又看了看祝文颐,说:“我妈现在已经睡着了吧,老人家睡得不严实,我现在酒店里凑合一夜,明早把她领回医院,我会跟医院说明情况。”
他颔首对祝文颐致意,又去前台开了一个房间,回头看见她们俩还在沙发上坐着,于是道:“你们俩都没有好好休息,要么也在这里先住一晚?今天太晚了,感谢的事情改天说,到时候一定要赏脸啊。”
祝文颐一脸愧疚,说:“这事儿是我不好,要是我不那样说,或者说得再委婉一点,说不定伯母就不会……”
来的路上,祝文颐已经把下午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并且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在她看来,这事儿的确是自己的错,如果能再圆滑一点,也就不会闹这么一出了……
魏青城揉了揉眉心,说:“这事儿也不怪你,我妈自己乱想,我给她解释很多遍了她也不听,我是没办法了……倒是我很高兴……”
祝文颐和贺林奈都看过去。
“你没有违心地说出什么话,不然那时候我真是,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了。”
祝文颐一愣。
魏青城又看了看贺林奈,对祝文颐意有所指道:“你要好好的,幸福就好。”
.
这么闹了一出,祝文颐困意全无,而贺林奈则是更加疲惫。
贺林奈趴在祝文颐的肩膀上,几乎是被祝文颐抗在肩膀上拖回出租屋的。祝文颐把贺林奈拖回了房间,又当牛做马地给她脱衣服,擦身子。
期间贺林奈还睡着了一次。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的睡颜,又想到这人刚刚发的短信,心想她一定是累极了。
就算累成了这样,也要来看自己呢。
祝文颐简单地洗了把脸,就爬上床,一把将贺林奈搂住了。
贺林奈迷迷糊糊地对她说:“祝文颐,我真喜欢你。”
祝文颐笑了笑,说:“真喜欢我,下次就自己洗澡啊,给你擦好累的。”
贺林奈睁开了眼睛,对着祝文颐啪唧一口,亲了下去。眼睛已经掀开了一条缝,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了。贺林奈说:“好啊。”
祝文颐问:“你是怎么遇见魏青城他妈妈的?”
贺林奈没回答,反而另外起了一个话头,说:“他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
“说是魏青城喜欢了你十几年,因为这个到现在也没有结婚。你说这事儿,是真的吗?”
祝文颐说:“怎么可能呢?小时候那点破事儿,还真能支撑谁喜欢谁一辈子?我不知道魏青城有没有交女朋友,但他怎么样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绝对跟我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我最怕的就是你多想。”
贺林奈笑了一下,说:“我跟你小时候那点破事儿,不还是支撑我喜欢你这么久。”
见祝文颐表情焦急地张了张嘴,似乎要反驳似的,贺林奈连忙捂住了祝文颐的嘴,继续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也没有多想。我就是在想,万一你父母催你找男朋友,你会怎么办?”
贺林奈叹了一口气,说:“我最怕这种事儿了……”
贺林奈跟父母相处不多,感情不深。可越是缺少的越是奢望,因此尤为珍惜祝妈妈的疼爱,十年后重逢之后更是如此。今天魏母能因为祝文颐而“逃出”医院,来日祝妈妈说不定也会因为祝文颐的婚姻大事而怎么怎么样。贺林奈因此忍不住哀叹起来。
祝文颐愣了愣,没想到贺林奈纠结的事情是这个。她愣了一下,说:“你担心的就是这事儿么?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妈妈怀疑我是同性恋?”
贺林奈猛地看向祝文颐,冷汗瞬间布满了背后。
祝文颐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这个!她是自己贸然出柜了吗!有没有被怎么样!还是说现在的平静淡然都是装出来的!
祝文颐冲着她莞尔一笑,说:“我妈以为我跟马杏杏是一对,让我不要怕,有情况就跟她说。所以我想大概不会发生你说的那种情况吧。”
贺林奈:!!!
第58章
祝文颐起了个早床——虽然昨晚弄到很晚,但陪家属寻找病人并不是她的份内工作,她今天还是要早起去上班。
她偏头看了看贺林奈,后者睡得神魂颠倒,抱着自己的膝盖啃得正欢。她把贺林奈的手机闹钟关掉了,去厨房里煮了一锅粥。
昨天那么晚了,贺林奈还不忘约自己一块儿吃早餐……那干脆等粥煮好之后叫起来,吃个简单的粥好了。
贺林奈是被米香给唤醒了,干净又纯粹的香味,让人在梦里就感到幸福。
幸福的源头站在门口问她:“你醒啦,那来吃早饭吧。喝粥,还有半瓶橄榄菜。”
贺林奈盯着祝文颐脚上的猫猫拖鞋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是不是穿了我的鞋子?”
祝文颐白了她一眼:“我们俩拖鞋长一样,你凌空看一眼就能得出结论啦?佩服佩服。”
贺林奈笑了笑,从床上爬了起来。
贺林奈看祝文颐要上班,因此早饭吃得囫囵,还没喝完一半,就抓起外套要跟祝文颐一块儿出门了。
祝文颐诧异看她:“你慢慢吃啊,吃完了去上班呗。”
贺林奈吧唧在祝文颐脸上亲了一口,说:“想送你去上班,这样比较温馨。”
祝文颐用手背抹去了口水,无奈地纵容了对方想要的“温馨”。
路上她们还在讨论呢:“也不知道魏青城接走他妈妈了没有。”“老人家睡眠浅,都快八点了,应该已经醒了吧。”“魏青城还没把酒店的钱给我,小一千呢。”“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做生意亏了?”“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赚一百万也不给魏青城一分啊,当然你就不一样了。”“少滑头,我替你去要,好了吧。”“哎呀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让自己女人去要钱,显得我太抠了……”“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当然要好好保卫着。”……
如此聊了一路,祝文颐跟贺林奈到了医院。
贺林奈送到门口尤嫌不够,还跟在祝文颐身后上了楼。祝文颐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身后的小尾巴,说:“你跟着我干啥?不是说忙得不得了吗?”
贺林奈嘟了嘟嘴,说:“我……我检查一下我有没有得癌症!”
祝文颐:……
只得又拉着贺林奈上楼,说:“来吧来吧,我工作环境你又不是没看过。”
贺林奈就在后头嘿嘿笑。
等上了楼,祝文颐一眼看见了昨晚那个小护士,于是问她:“昨天半夜那病人回医院了吗?”
小护士一脸惊惶,左顾右盼之后悄悄对祝文颐道:“回是回来了……可是祝医生,她现在又进手术室了……”
什么?又进去了?
小护士有些踌躇,道:“祝医生,你是不是得罪了病人家属啊?我听到他们一直在说你的名字……你要是得罪他们了,就避开一点吧……今天我帮你请假。”
他们。
应当是魏青城和他姐姐了。
祝文颐自认问心无愧,拍了拍小护士的双手,安慰道:“没事的,我去看看。”
小护士这么柔弱羞涩的一个人,结果竟然这样体贴温柔,也算是同事情谊的一种吧。
祝文颐转头看向贺林奈,示意问她是否要一块儿过去。贺林奈毫不犹豫地牵了她的手。
祝文颐一路朝着手术室走去,手术室里没见着人,问了一个护士,护士神情疲惫道:“手术刚刚做完,送到加护病房里去了。”
祝文颐又问:“情况怎么样?”
都是医生,护士也就没有说什么“请老人家吃好喝好”那一套委婉,直接说:“要走了,只能见最后一面了。”
祝文颐一愣。
护士又看了看祝文颐,问:“是你亲人吗?节哀。”
贺林奈揽着祝文颐的肩膀,说了一句“节哀”。
毕竟不是自己的父母,就算悲伤也不彻骨。祝文颐很快调整好表情,试探性地问贺林奈:“我想去看看。”
昨晚的事情之后,祝文颐总是莫名其妙觉得这事情可能和自己有关。
贺林奈当然知道祝文颐不合时宜的“责任心”,但她拍了拍祝文颐的手背,说:“走吧。”
两人步伐沉重,再次朝着加护病房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魏英和魏青城在谈话。
魏英情绪有些激动,道:“说了让你看着妈,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魏青城老老实实听训,解释道:“妈昨晚离开医院跑到外面过了一夜,还好祝文颐朋友帮忙找到了。早上我叫她回医院,谁知说了几句话就……”
“说了几句话!”魏英吼道:“说了几句话妈就晕倒了?!你是不是又顶撞她了?!说了妈身体不好,要多谦让!”
走廊上路过了一个护士,对着他们俩凶巴巴地教训:“医院里,不准喧哗!”
魏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等护士进去了,又压低了声音,对魏青城恶狠狠道:“是不是结婚的事儿!你哪怕撒谎骗她呢!妈日子也……妈这情况,你骗一骗又不掉块肉!是不是因为那谁谁!”
贺林奈从拐角走了出来,说:“听说进手术室了,所以我跟祝文颐来看看情况。”
祝文颐从贺林奈身后出来,表情有些躲闪,打了个招呼:“怎么出了这种事?昨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魏英和魏青城见到祝文颐,彼此都愣了一下,把刚刚的争吵压了下去。魏青城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是这样子的……”
祝文颐朝玻璃窗子里看了一眼,魏母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脸上象征性地箍着一个氧气罩,但吊针和输液之类的已经搬走了一大半。
医院已经准备好腾病床了。
魏青城说:“谢谢你,我在这里看着,祝文颐你还有事情就去忙吧,你要上班不是吗。”
魏英看了祝文颐一眼,神色不虞,也许是知道了前情提要。
祝文颐在那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自觉没什么意思,也让姐弟俩不方便交流,于是转身要走。
谁知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病房里的魏母动了一下,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欸欸欸,妈醒了!”魏英惊喜道,喜完又想到这是最后一面,又不自觉悲了下去。
魏青城倒是直接的多,直接推开加护病房的房门就进去了,魏英也跟在后面。
这变故弄得祝文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犹豫得很,后来还是贺林奈拉着她的手,让她在房门口看。
她知道祝文颐想知道结果。
——说结果,又还能有什么结果呢?无非是生老病死,落叶归根。
魏青城跪在病床旁边,魏母形容枯槁的手举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脸,又拍了拍魏英的头。
两人都哽咽了,哭声闷在喉咙里。
祝文颐想起来爷爷去世的那天下午,也是这样,带着无限眷恋的眼神看着这个世间,然后问:“林林呢?”
那时候他们不敢告诉爷爷贺林奈做了什么,只能含糊道她跟着妈妈走了。随后爷爷欣慰地笑了笑,说既然家散了,那就把房子卖掉吧,把钱全部留给林林。父母含泪答应了,又说林林一定会过得好好的。爷爷听了这句话,也许是信了,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就那样去了。之前治疗的过程中,爷爷很是受了些罪,没想到临死前却露出了那样安详的微笑。
祝文颐小时候不知道长辈们的谎言是否真的应当归入“善意”这一类,内心深处存着某些疑惑。
但现在她好像有点懂得当时爸爸妈妈的心情了。想让长辈安心地去。
魏母的目光重新转向魏青城,变得忧愁又粘稠,问他:“儿啊,你什么时候结婚哟……”
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无力收尾了。
魏青城哽咽了一下,说:“明天,明天。妈你别走,明天参加我婚礼,好不好?”
魏母笑了笑,说:“你莫要骗我哟……”
魏英在一旁帮腔,说:“弟弟真的结婚了,他今天想把媳妇带给你看来着……”
魏母说:“早不带晚不带,老婆子快死的时候带?”
“妈你别这样说,你不会死的……”
魏青城说:“是真的!”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将目光转向了祝文颐,恳切又低微,似乎想说什么。他看了祝文颐两秒,但终究没说出口,而是继续跟母亲解释:“我一直想介绍给你的,但是她很忙,还没商量好……你要看吗,要看我现在带给你看?”
魏母呆呆地瞪着天花板,似乎已经听不到了。
“妈,妈!”魏青城害怕地大喊。
魏母才像回过神来,说:“我路都走了一半了,你叫什么魂哟,你想让我在那边都牵挂着你吗?”
魏英哭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祝文颐身边,恶狠狠地乞求道:“算我求你了!我妈都要死了!你做场戏又怎么了!我不想让我妈死不瞑目!”
魏英实在没办法了,她已经成家立业,因此母亲临死前都在关心弟弟的婚事。这关心或许混杂着所谓的封建余孽思想,放在微博还还会被批判一番,但她觉得母亲只是担心儿子没有互相扶持的人而已。这是一位母亲对后代的期许与担忧,不因为生命的终止而终止。
魏英祈求祝文颐,心里气氛又恼怒,但除此之外无计可施。她知道面前这女孩跟弟弟毫无可能,爱不爱看眼神就知道了。又听闻弟弟曾冒着大雪来北京找她,而她狠下心肠拒绝了弟弟,让弟弟在小雪里站了一夜。这样铁石心肠的女孩儿她不喜欢,可弟弟喜欢,并且是现在唯一的稻草了,她不得不祈求。
祝文颐嘴唇动了顶,眼神也无措得很。老人与老人重叠在一起,遗愿与遗愿都是这样的不可能。
该为了所谓“善意的谎言”,而背叛自己吗?
“我来吧。”
祝文颐还没做出答复,身边的贺林奈就说话了。魏英看了贺林奈一眼,表情非常奇异,甚至连魏青城都忍不住转头看向她。
贺林奈说:“我昨天跟你母亲见过面了,说不定她对我的印象还比较好。这种事情……还是让我来吧。”
说谎的事情,让你良心不安的事情,让女友跟“前男友”牵扯不清的事情……
还是让我来吧。
魏青城愣了一下,显然还在犹豫。
但贺林奈已经跪在了床边,握着魏母的手,情真意切说:“是我。”
魏母涣散的神智又勉强聚拢,看了她一眼。
贺林奈便又说:“我一直不敢说,怕我配不上魏……青城。我是接到他的电话,才找到您的。您不要担心……”
“……妈…………”
犹豫了一下,贺林奈还是叫出来了。
也许因为贺林奈昨晚的帮助与照料,老人家对她较为熟悉感激,闻言笑了笑,说:“那就好……”
说完这一句话,魏母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神情,头一歪,就去了。
祝文颐看着那个表情,觉得与爷爷去世的时候极像。又看向贺林奈,贺林奈脸上也有些悲恸。
也许是触景生情。
魏青城和魏英都哭了起来,哭声不再藏着了。
贺林奈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了魏英,又拉着祝文颐的手,悄悄朝病房外走。
祝文颐悄悄地注意了贺林奈的眼睛,发现竟然红红的。贺林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这样也算日行一善了吧。”
第59章
祝文颐向医院告了假,陪着贺林奈回了家。
贺林奈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魏母的离世对她的影响反而更深。祝文颐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能做的只有陪伴而已。
她们租的小房子实在是太小了,因此祝文颐开了贺林奈的车,想送她回贺林奈自己的别墅。可贺林奈抓住了祝文颐的手,说:“去你家吧。”
“嗯?”
贺林奈说:“我想见见你妈妈。”
祝文颐了然,从善如流地更改了导航,前往自己家。
她不知道父母在不在家,因此偷偷给妈妈发了个微信,问她在哪里。
结果祝妈妈大大咧咧,一个电话直接飞过来了。
祝文颐一看到来电提示就咬牙切齿:平时联系你怎么没见反应这么快,现在打电话倒是飞快。以前那个内敛含蓄的妈呢?
她偷偷地看了贺林奈一眼,贺林奈反过头盯着她,说:“怎么不接电话?”神色看上去跟往常无异,也不知道是否知道自己的小动作。
“喂,怎么了?你在哪里啊?”祝妈妈在那头说:“五筒!”
“……”得,又在打麻将。
祝文颐看了贺林奈一眼,说:“没什么,跟你打个电话而已。我今天请了半天假,马上回家了。”
“你回就回,跟我汇报什么……”洗麻将的声音,“等等,你请假了?怎么了?生病了吗?生病应该呆在医院啊你回家干什么??”
祝文颐只得又解释道:“没什么,你慢慢打牌,我真的没病!”
弄巧成拙,祝妈妈在那头盘问了好半天,连麻将声都渐渐减弱了——大概是下桌子打电话去了——才终于让对方相信,自己真的没病,只是回个家而已。
挂断电话前,祝妈妈以一句苦口婆心结尾:“你从小就自制,没什么原因就请假回家,是心理压力太大了吗?医生是压力大,你要是觉得累,以后就不搞这个了,怎么舒心怎么来。”
祝文颐一一应下,挂断电话之后抱怨了一句:“说这么多……好啰嗦啊。”
谁知贺林奈说:“你觉得魏青城的妈妈平常会不会啰嗦?”
祝文颐一愣,想到刚刚才看到了一个生病的消失,又沉默了。
她现在正抱怨的东西,说不定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连贺林奈说不定都对这件事情相当介怀。梅伊岭母亲失格,贺林奈便将对母爱的眷念放到了祝妈妈身上,重逢之后尤甚。
贺林奈笑了笑,说:“我没有想多,你不要顾虑我。要是你在我面前说句话都要思前想后,那我做人真的没意思了。”
祝文颐便说:“我问你个事情,你也不要多想。”
“嗯。”
“你……跟梅阿姨的关系怎么样了现在?”
梅伊岭是死是活?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完全没联系?贺林奈现在才十岁的弟弟呢?
贺林奈从来没有详细说过,祝文颐挺想知道的,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关心。
无论是否这样希望,但家庭一定是对人影响最大的事物之一,祝文颐将妈妈“分给”贺林奈一半,那也不是真的妈妈。贺林奈心里的坎也还是在无情的亲生母亲身上。
果然,贺林奈顿了顿,随即转移话题:“你觉得魏青城的妈妈到底知不知道我是骗她的?”
还没等祝文颐回答,贺林奈便自顾自说:“我觉得她肯定知道,我昨天晚上跟她聊了很多,与我后来说的话相比,矛盾得太多了。只要稍微清醒一点,都不会觉得我说的是真的。”
“我觉得她是知道的,她抓我的手的时候,并没有攥死,而是虚虚地握着,中间空了一个圈。这是没承认我的意思吧。那我也没办法了,大家都愿意做戏那就做戏吧,希望魏青城能心里好受些,如他妈妈所愿。”
祝文颐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愣了愣,心想:那爷爷也是知道的吗?
贺林奈笑了笑,说:“别多想,回家吧。”
祝文颐载着贺林奈回到家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爸爸似乎是出差了,祝妈妈则是还在打麻将。祝文颐收拾收拾自己的屋子,问贺林奈:“要休息一下吗?”
贺林奈点了点头,乖乖脱了衣服睡下了,难得的乖巧。
祝文颐也有点困倦,但她的床比较小,觉得这个时候就不要去抢贺林奈的床铺了,因此到书房里找了本书,窝在椅子里眯眼看了一会儿,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祝文颐感觉到自己手上的书被抽走了,随后手指被什么人含在了嘴里。
自己家里没养狗,祝文颐一下子就惊醒了,随后看到贺林奈坐在自己面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还真跟一条小奶狗一样的眼神。
祝文颐吓了一跳,连忙想要站起来,问:“怎么啦?睡不着吗?”
贺林奈什么都不说,由坐改为半跪,长长的手臂一捞,将祝文颐的头压低了些,随后吻了上去。
她的吻湿漉漉的,像祝文颐去朋友家玩的时候被小狗舔到一样的感觉,充满了不安和惊惶。
祝文颐怎么也想不到一次近在咫尺的死亡会激发出贺林奈的这一面,她愣了一下,也回吻贺林奈。
贺林奈的手从祝文颐的衣服下摆探进去,冰凉的手在温暖的皮肤上游走,让祝文颐忍不住抖了一下。
贺林奈察觉到了,于是停了下来,两个人的喘息充斥着这个小小的书房。
祝文颐和贺林奈额头对额头,彼此眼中只有对方,但是由于隔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了。
贺林奈喘了一会儿,说:“我好怕死……”
“我也怕,大家都怕,但是至少现在不会死。”
“我没有见过爷爷奶奶……”贺林奈顿了一下,将“死了”两个字吞回了喉咙里,又接着说:“你会抛下我吗?”
“不会。”这一次祝文颐倒是十分肯定了。
贺林奈勾起嘴角笑了笑,随后变得更加激烈、更加热情。
明明已近寒冬,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比盛夏还要热烈,还要凶猛。小小的书房已经容不下她们如潮的爱,于是拥吻着,朝卧室里去了。
贺林奈一边扒祝文颐的衣服一边问她:“你还要给我在隔壁买床吗?”
这是她们刚开始重逢的时候,祝文颐赌气说过的话。
那时候该算是弯路了吧……祝文颐笑了笑,说:“我要在你心里买房。”
贺林奈笑了笑,说:“宫殿都盖好了,你不是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吗?”
言到此处,一个眼神就是催化剂。祝文颐与贺林奈互相看了一眼,点燃了又一场战争。
“你们在干什么?!”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祝文颐诧异转头,看见一脸诧异的妈妈正拿着钥匙和手提包,站在客厅里。
“你们、你们!”祝妈妈指着贺林奈,气得浑身颤抖,“穿好衣服给我滚出来!”
第60章
“妈……”祝文颐怯生生地说道。
祝妈妈坐在沙发上,一手撑着额头,挡住了表情。
空气沉寂而压抑,祝文颐从气氛里读出了不妙,甚至不知道怎么说话。
“别跟我说话。”祝妈妈说,语气很是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又改口:“多久了?”
“啊。”祝文颐在重压之下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甚至根本不知道钻进耳朵里的是什么。
祝妈妈一见她这样就嫌烦,重重地叹了口气。
半晌,房门打开了。贺林奈穿得好好的出现在门后,神色平静,不像祝文颐一样惊慌失措。
“有阵子了。”贺林奈说。
祝妈妈这才拿开手掌,看了贺林奈一眼。
眼前的大姑娘跟小时候的不一样了,刚回来的时候没有仔细地看过,现在才发现,竟然已经这样处变不惊进退有度了。
祝妈妈忍不住将贺林奈重逢之后的所有事情拿出来细细梳理一遍,想到贺林奈赖着祝文颐的床不放,想到她搬到祝文颐那个条件死差的租处……竟然后知后觉地生出遍体寒意。
莫非本来就是打着这个主意过来的?
贺林奈说:“都是我自作主张,一切跟祝文颐没有关系。”
这是要把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扛了。祝妈妈盯着贺林奈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对祝文颐说:“你给我进去,闭门思过。”
“妈——”
“还不进去?还当我是你妈么?!”祝妈妈瞪了她一眼,大有不听话就断绝母女关系的狠绝。
贺林奈也微笑着安抚她:“进去吧,我跟你妈谈谈。”
这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虽然祝妈妈曾经怀疑过自己的性向,但贺林奈与马杏杏毕竟不一样。祝文颐犹豫了一下,朝自己房间走过去了。她自觉主动地带上门,留贺林奈跟自己妈妈对视。
房间里没拉开窗帘,也没有开灯。关上门的一瞬间,祝文颐竟然不由自主回想起小时候的灵堂,昏暗而阴森,跟此刻的气氛倒有些不谋而合。
做错事之后被罚跪……
祝文颐忍不住想,贺林奈跟妈妈会聊些什么呢?
祝文颐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门上,想要偷听。可那两个人都轻声细语的,连嗡嗡声都没有,似乎还很平静?
祝文颐心里砰砰跳,忍不住幻想贺林奈说动了妈妈,然后一家五口天伦之乐的日子。等祝武凯结婚了,她们还能帮他带小孩……
又会想:刚刚妈妈那么生气,怎么可能,不要自欺欺人了……
两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没个准头,祝文颐甚至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响动。门把手“咔擦”地响起来,接下来门板撞到了祝文颐的膝盖,祝文颐坐在地上。
贺林奈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愣了愣,眨了眨眼睛问:“你蹲这里多久了?”
表情稀松平常,又是看不出端倪的一张脸。
祝文颐朝门外看了一眼,祝妈妈已经没有坐在沙发上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祝文颐摸了摸自己的脚踝,麻麻的,像有一千根针在扎,“……从进来开始。”
贺林奈便有些无奈,把祝文颐从地上单手拎了起来。
祝文颐一个趔趄,没有站稳。贺林奈便弯了弯腰,直接把祝文颐公主抱起来了。
“别动,不然我抱不稳了。”她说。
祝文颐搂着贺林奈的脖子,感受着对方一步一步朝床上走去,最后将自己轻柔地放在了床上。
随后贺林奈转过身子,从祝文颐的衣柜里拖出一个行李箱,说:“我收拾收拾东西,你休息脚。”
祝文颐愣了一下:“收拾东西?!”
贺林奈没说话,自顾自地将行李箱打开,往里面塞各种各样的属于她的东西。抱枕、空调被、睡衣、内衣裤……
祝文颐心里一紧,突然觉得失去了安全感。她抓着贺林奈的胳膊问:“怎么了?”
贺林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你妈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了,让我走。我不想让你妈生气,所以就只好遵命了。“
祝文颐拉住了贺林奈,半天憋出一句话:“……不要走。”
贺林奈没说话,拍了拍祝文颐的手背,然后将祝文颐的手扯了下去。
祝文颐看见她一件一件将衣服装进箱子里,心里只觉得绝望。可偏偏贺林奈还问她:“这个箱子我可能没法还给你了,你另外买一个可以么?”
.
贺林奈走了,走得彻彻底底,不留情面。祝文颐打电话打不通,似乎已经被贺林奈单方面拉黑了。
这次矛盾来得太快太猛,祝文颐还没有反应过来,龙卷风便已经过境,留给她这样一个烂摊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妈妈从外头回来了。她拿围巾裹着半张脸,整个人挟裹着无尽的风霜。进门之后第一句话是问祝文颐:“林林走了?”
什么叫“林林走了”,还不是你逼走的!
祝文颐脸上泪痕未干,没忍住,对祝妈妈吼了一句:“你跟她说了什么!”
祝妈妈解围巾解到一半愣住了,看着祝文颐不说话,眼里写满了错愕、震惊与伤心。
“你说呢?”祝妈妈语气生硬地怼了回去。
祝文颐不想说话,猛地跑出家门,临走之前没忘了把房间门摔得砰砰响。
她去了三个人合租的小屋子,却发现贺林奈动作更快,已经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搬走了,就好像把祝家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搬走一样,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情面。
祝文颐这几天心力交瘁,像医院告了假,也不愿意回家,就窝在出租屋里等死。
马杏杏忧心忡忡,不提关于贺林奈的事情,但尽心尽力地照顾祝文颐,给她做饭洗碗。马杏杏一生从未这样贤惠过,照顾自己都没有这么上心的。
后来马杏杏劝她:“跟家人吵什么呢?你妈又不是不让你出柜,只是突然看见活色生香,有些受刺激了而已。你好好跟父母聊一聊,又不是亲生姐妹,总能说清楚的。你总不会想像我一样,跟家里人完全决裂吧?你也知道,逢年过节的我有多难受。”
祝文颐躺在床上想了好久,闷在被子里,“嗯”了一声。
于是挑了个周末回家,打算跟祝妈妈说说好话。这样僵持着不是事情,总得有一个人低头。于情她是小辈,于理是她先惹恼祝妈妈的,怎么都该自己道歉。
说不定是贺林奈说话太冲,不懂得变通,所以才造成那样严重的后果呢?
结果她顶着病弱之躯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的,像是无人空城一样。
但不一会儿,祝武凯的房门“咔”地开了。祝武凯顶着鸡窝头从房间里出来,问:“姐?”
祝文颐摘下口罩,问祝武凯:“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上学么?还没到放月假的时候吧,妈妈呢?”
祝武凯挠了挠头,说:“妈妈去夏威夷玩了,跟的旅行团。至于我,我请假回来的。”
祝文颐愣了一下,没想到祝妈妈竟然跑得那么快,亏她还以为妈妈伤心不已,为此自虐颇久。
“回家之后好好叠被子,你这鸡窝头,你这生活作风,以后怎么敢把火箭航母交给你。”祝文颐从小把祝武凯当亲儿子疼的——虽然有点辈分不对——因此看到了就想训。
祝武凯欲言又止。
祝文颐说:“想问什么,问。”
祝武凯顿了顿,说:“姐,你真的跟林林姐……?”
“你哪里知道的?”祝文颐问,除了马杏杏以外,祝文颐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能给祝武凯透这个信。
“妈妈说的,”祝武凯打量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她去夏威夷之前让我请假回来,说要我劝劝你,不要把自己气狠了。”
见祝文颐没有要翻脸的意思,祝武凯接着说:“她还跟我说,让我帮你好好劝劝林林姐,为了这么个条件赌气不值得。她懒得管了,直接飞夏威夷了。”
祝文颐一愣,什么条件?
怎么跟她以为的不太一样?
第61章
条件。
祝武凯不知道什么条件,表示他说的所有话都只是对照着妈妈的短信照本宣科。
祝文颐心中疑惑又亢奋,高烧让她精神萎靡,如今却蠢蠢欲动。她抓住祝武凯的手,说:“把妈妈的短信给我看!”
祝武凯吓了一跳,把手机乖乖地交出来,可上面什么别的信息都没有透露。
什么条件?在妈妈眼里不严苛的条件竟然会直接逼退贺林奈?
祝文颐搞不懂,给祝妈妈发消息也毫无回应。也许是要被自己气死了。
祝文颐毫无头绪,还是马杏杏给她指了明路:“你去问问李双全呀,他们是好朋友,说不定会告诉他呢?再说,总不可能一走了之,公司里的事情都不管了吧?他们俩肯定有联系。”
祝文颐将信将疑,给李双全打电话。不知道怎么回事,连李双全的电话都打不通了,祝文颐只好亲自去找他。
第一天,秘书说李双全在出差。想着贺林奈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一起出差去了,祝文颐便追问妹子到底去了哪里。秘书妹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甩出来一句“就是不能说!”。
祝文颐心中存有疑虑,第二天继续去,明明看见了李双全的车,可秘书妹子还是一句话:“出差”。
这就是在躲着自己了。
祝文颐火从心起,不管不顾秘书妹子的阻拦,直接敲开了李双全的办公室门。
李双全开门看到祝文颐的时候又诧异又窘迫,他看着秘书妹子,说:“你——”
祝文颐打断了他:“你什么你,跟人没关系。你要真想瞒着我,至少应该换辆车。”
“……”李双全无话可说。
祝文颐又问他:“贺林奈现在在哪里?”
李双全做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说:“大姐,这真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你都不知道,她还能告诉我?她把烂摊子全丢给我就跑了!”
祝文颐闻言一愣,明显有些失落,道:“这样吗……”
她失魂落魄离开了李双全的办公室,走出五米远之后,又听见李双全叫她。
她转过身,看见李双全皱着眉头欲言又止:“你……要是真想找她,想一想她最可能去哪里。”
祝文颐漫不经心地点头,似乎精力全部没有放在这句话似的。
转身,却是得逞的得意。
最可能去的地方啊……
从李双全那里“骗”来了提示,祝文颐仔细回忆贺林奈是否说过想去哪里旅游,或者别的什么,这让祝文颐十分为难,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某个两难局面。
不管是亲人还是爱人,她都没办法好好放置妥当。现在妈妈被她气到夏威夷度假去了,贺林奈也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消失了。
而高教授还催她毕业论文的初稿,她去实验室检查样本,才发现培养皿被污染了,实验又要重做。
种种杂事加起来让她的内心很疲惫,某天深夜实在忍不住了,发了一天朋友圈:【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没配图。
祝文颐极少发朋友圈,这一冒泡引来了不少问候,甚至有的来自久未联系的师姐:【毕业论文很好过的,你可别想不开……我们学校一到毕业就死人的传统,去年好不容易才停了……】
祝文颐:……
只得立马删了朋友圈。
紧接着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来自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
郑瑶。
祝文颐下意识接了起来,一个“喂”字还没出口,就听见郑瑶在那头问:“你在撑什么?是为了贺林奈么?”
郑瑶性格还是这么让人捉摸不定,祝文颐:“……”
郑瑶又问:“那你喜欢她吗?会为了别的事情而退缩吗?”
听到郑瑶这样问,祝文颐觉得心情格外复杂。她要是会为了别的事情退缩的话,也就不至于跟妈妈顶嘴,把妈妈气到夏威夷了,也就不会在公司门口堵李双全那么久了。
“我会不会退缩,也不应该是你来问,你都没有加我微信,是谁让你问的?是贺林奈那个胆小鬼吗?你让她接我电话。”祝文颐刚刚被师姐弄得哭笑不得,现在接到这个电话,心情不太美妙,因此语气也不太好。
没想到郑瑶反而笑了,说:“我就说你妹这么脆弱,李双全还偏偏说你软弱可欺,也不看看当年到底是谁砸伤我脑袋的。”
祝文颐皱了皱眉头,打断郑瑶说:“叫贺林奈自己来接电话。”
“不是贺林奈叫我来的,”郑瑶说:“她给李双全打电话,让他问问你怎么了。李双全说他一问你就会发现了,现在他们俩正在电话里吵架,我就直接给你打电话了。”
祝文颐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贺林奈手机还开机咯?”
这句话还没说完,祝文颐就试图挂断电话。
“你打过去她也不会接的,她这么怂。要不干脆告诉你她现在在哪里,看在她把你看得那么重的情况下。”
“哪里?”
“瑶瑶你在跟谁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李双全的声音,听上去隔得有些远,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祝文颐一愣,对着通话记录看了几秒,不一会儿来了一条短信,给了一个地址。
……
祝文颐买了回老家的机票,走得气势汹涌。
祝武凯问她:“姐,你这个时候回老家干嘛?你的论文不写了?”
祝文颐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去逮人。”
祝武凯觉得他姐姐一定是压力过大,因此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面带愁容对祝文颐说:“那你自己小心一点,不要在那边呆太久了,要记得回来做实验、写论文。”
“妈妈去夏威夷了,你怎么比她还啰嗦。”祝文颐抱了抱祝武凯,说:“那我去了。”
祝武凯盯着祝文颐登机的场景,心情有些复杂。
从他们举家搬往北京之后,小镇里就不剩下什么人了,连爸爸偶尔都会一脸怅然地感慨:这人啊,没根了。
那样的镇子里,还有谁?姐姐还能去逮谁?
候机要提前两小时,祝文颐坐在候机大厅里无所事事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不是来自郑瑶,反而来自魏青城。
魏青城的声音十分疲惫,在那头问她:“最近好吗?”
“就那样,还行吧,你呢?”
“我那天看到你朋友圈了,最近很累吧,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魏青城说。
祝文颐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于是说:“我真没事,倒是你,要节哀。”
魏青城说:“没什么要节哀的,这都是正常的生老病死。我妈已经下葬了,不过你最近忙毕业,我就没有邀你来葬礼。”
祝文颐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离魏青城母亲病故已经有一阵子了,而她根本没有关心过后续到底如何。
祝文颐说:“嗯……节哀……”
魏青城笑了笑,说:“嗯,你已经说过两次了。你忙吧,我这边还有点儿事,先挂了。”
挂断电话,祝文颐坐在原地有些怔忪。魏青城似乎并没有被母亲的辞世影响到什么,要真的说改变的话,那就是谈话间并没有一些微妙而隐晦的暗示,变得坦荡真诚了不少。
也许人类都是被一次又一次的变故所塑造出来的。
机场广播开始循环播放航班信息,祝文颐将腿上的背包背了起来,走向了检票口。
虽然她不知道贺林奈为什么要跑,但现在是时候把这个熊孩子给揪回来了。
第62章
如看到这行字,那你可能漏了很多剧情没看…… 幼儿园老师给每个人一个橘子,在dvd里放了一碟动画片叫他们看,但是祝武凯敏锐地发现,这是昨天放过的。
其他小朋友看得很认真,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便出了教室,想去找老师说明情况。
当看到操场上空无一人,老师也不知所踪的时候,祝武凯突然有了一个计划,他要自己去姐姐的学校,等姐姐下课。
他们幼儿园几乎算得上是一小的附属幼儿园了,就开在一小旁边不说,出门拐个弯就是一小的大门。每天早上,奶奶都是先把姐姐们送到学校,之后才把自己送到幼儿园的。这几步路祝武凯很熟悉了。
他想起了他同桌,一个鼻涕乱淌的同龄男生。同桌离家近,每次都是自己回家,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洋洋得意地对祝武凯说:“你看,我比你厉害吧!”
他似乎觉得,能够自己一个人回家就是很厉害的事情了。当然了,祝武凯也这么觉得。
祝武凯决定今天要勇敢一次,于是在无人目睹的情况下,悄悄摸摸地跑出了大门,心里想着:我是小男子汉啦!
可出门之后他有些犹豫了:欸,哪边走来着?
唔,面前这一条路很像曾经走过的,那就走这边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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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林奈又是一下课就跑了,这一次她早有预谋,跑的时候还给了许利军一个眼神:“你小子别忘了。”
祝文颐一把拉住她,道:“你又要跑?”
贺林奈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稍微一用力便挣脱了,道:“关你屁事。”说完了还嫌不够,叮嘱祝文颐道:“不准告诉别人,不然我弄死你弟弟!”
“你敢!”
“你敢。”贺林奈说完,一溜烟跑了。
祝文颐回头看向不需要担心被奶奶抓到、故而还在收拾书包的许利军,问:“你们今天要打架吗?”
许利军犹豫了好一会儿,给出答案:“女孩子不要瞎问。”
“……”合着贺林奈就不是女孩子了?
许利军又问:“你们俩每天一起回家啊?弟弟又是怎么回事?”
祝文颐没好气地回答:“男孩子不要瞎问。”
许利军碰了一鼻子灰,倒也真不继续问了。他把书包一背,带着一股豪情要去完成“男儿事业”。
祝文颐看着这两个空下来的座位,心里嫌弃极了,她痛恨暴力,也痛恨使用暴力的人,因为这总是让她想起她那混蛋的亲生老爹,说是学了多少多少年武术,最后全部练在了妈妈身上。
夕阳从窗外洒了进来,这才初春,连阳光也是冷冷的。祝文颐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了贺林奈的座位上,因为落差的关系,桌子上一个头,椅子上一截躯干一双手。不知道为什么,她轻蔑而又畏惧地“嗤”了一声。
奶奶今天事情比较多,全部处理完之后,祝文颐作业都写完了。见到只有祝文颐一个人,奶奶愣了愣方才问道:“林林今天又跑了?什么时候跑的?”
“一放学就跑了,书包还在这里。”祝文颐欲言又止。
出于对贺林奈的厌恶和不屑,她很想把事情都对着奶奶抖出来——好孩子也就只有这一招了。
好在一招鲜走遍天,祝文颐凭着这一技傍身,倒还活得挺如意的。
可……一想起贺林奈的恐吓,她又犹豫了。贺林奈不一定真的做得出特别过分的事情,但随便吓吓弟弟都会叫祝文颐心惊肉跳。
纠结了一番之后,祝文颐决定忍气吞声。不管怎样,她不能拿弟弟来开玩笑。
奶奶倒没要注意到她这番心里斗争,嘴里念叨了几句之后,便提着书包往幼儿园走去了。
祝文颐牵着奶奶心想:绝对不能让弟弟跟贺林奈走得太近,不然弟弟学会打架的陋习了怎么办?
可祝文颐万万没想到,到幼儿园之后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看到弟弟,而是看到了乱成一锅粥的幼儿园。
幼儿园老师火急火燎,出动了包括炒菜阿姨在内的所有人员在院子里搜寻,召唤声生生不息:“小武!”
奶奶脸色一变,问道:“怎么了?”
幼儿园老师焦急道:“我就上个厕所的功夫,小武不知道哪里去了!”
“什么!”祝文颐表现得比奶奶还焦急,她迅速地冲到幼儿园老师面前,问:“什么时候不见的,往哪里去了!”
幼儿园老师虽然觉得被一个孩子逼问有点别扭,但找人要紧,她还是回答道:“也就十分钟左右,小豪看到他出教室的。”
祝文颐急得跺脚,道:“出幼儿园了吗!”
名字叫做小豪的男孩子怯生生地道:“不知道……”
奶奶说:“才十分钟肯定跑不远,我跟一小的保安室打个招呼让他们都帮忙找找,小文你别急,肯定能找到的,啊?”
祝文颐咬着下唇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奶奶到底是在这里工作多年,有了些人脉。一听见奶奶的孙子走丢了,街坊邻居都七嘴八舌回忆起一刻钟前见到的小男孩,保安室也齐齐出动,开着校园巡视车在镇上搜寻。
祝文颐闲不住,趁着奶奶跟保安室描述弟弟长相及穿着的时候,她偷偷溜走了,决定自己去找。
这一行为跟祝武凯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她俩真是亲姐弟。
可奶奶转头瞅见乖孙女又丢了之后急得差点晕倒的事情,祝文颐是料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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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林奈身后跟了个小尾巴,周围来接她的男孩子都在哄笑。
“怎么,这是你弟弟啊?”李哥问她。
“李哥”全名李双全,是个小混混,地位乃二小一霸。昨天通过贺林奈跟一小的狠角色许利军约了一架,今天正摩拳擦掌打算大展神威。
贺林奈不知道为什么跟李双全混在一起了,而李双全并不介意贺林奈的一小学籍,反而常常给贺林奈买糖吃,捧着哄着,按照他的叫法,贺林奈是他的“马子”,即使贺林奈从来不承认。
贺林奈皱着眉头回头看向祝武凯,道:“别跟着我!”
这语气嫌弃又厌恶,放在他姐姐身上一定当场就走,可祝武凯不是祝文颐,他只是奶声奶气地叫:“姐姐。”
“谁是你姐姐!”听到这个词,贺林奈只能联想到祝文颐,但她才不是祝文颐那个软蛋,有什么不满意的她都直接说,了不起就是打一架而已。
祝武凯眨巴眨巴眼睛,看上去快要哭了,但他还是叫:“姐姐。”
李双全无奈道:“姑奶奶,你先把这小家伙解决掉,不然带个肉团子去打架,像个什么话。他这么小,我又揍不下去,还是你来吧。”
一行人停了下来,等着贺林奈“处理”祝武凯。祝武凯面对着一群人高马大的小学生竟然也不害怕,而是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李双全的旁边,仰着头叫:“你送我回家。”
李双全:“……”
祝武凯眼巴巴地望着李双全,李双全眼巴巴地望着贺林奈,贺林奈只好叹了一口气,走到祝武凯面前居高临下道:“跟我来。”
祝武凯牵着贺林奈的裙子向前走,李双全想跟过去,被后者怒斥:“站这等我,我五分钟就回来。”
“他家这么近?”
“闭嘴。”
……
五分钟后,贺林奈不出所料且一脸怒气地回来了。李双全还没开口询问,贺林奈便不耐烦道:“走,去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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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乱作一团。
谁也不知道,开学才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祝武凯自己从幼儿园里跑了,祝文颐也悄悄溜了,直到晚上七点多了,两个人都没找到。
妈妈急得请假回来找孩子,爸爸也跟着一块儿找。爷爷还在跟市教育局领导一块儿吃饭,家里人便没有通知他。
说不上是谁的失误和责任,但奶奶自责得很。她工作单位讨巧,家里三个孩子上下学都是她护送的。这一下子丢了俩,还有一个撒野不回家,搞得她挫败感很重。又因为担心孩子回来了没人知道,家里必须留一个人。现在爸爸妈妈都出去找了,她只好呆在家里等。又急又使不上劲,恨不能以头抢地尔。
说句难听的,丢的是贺林奈倒还好,可一丢就把人家姓祝的两姐弟丢了……这要没找回来,愧疚感只怕真的要逼奶奶自杀谢罪了。
焦急着,贺林奈回家了。她身上还挂着彩,一踏进家门就感受到了冷清和焦急。
奶奶冲上来问:“你去哪里了!瞎跑什么啊瞎跑!”
贺林奈朝屋子里望了望,问:“三叔呢?家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奶奶叹了一口气,拍着大腿说:“小武不见了,小文为了找小武也跑出去了,到现在都没找到!”
贺林奈愣了愣,心想坏了!她打完架忘了把祝武凯那肉团子捎回来了!好在她知道祝武凯在哪里,便说:“祝武凯刚刚跟着我,我嫌他烦,把他扔在蛋糕店了。”
奶奶一愣,眼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你知道小武在哪里?快带我去!”
奶奶此刻终于找到了希望,也来不及计较贺林奈的各种不听话不懂事,先跟着贺林奈赶去那个蛋糕店。
第63章
如看到这行字,那你可能漏了很多剧情没看……
贺林奈看祝文颐越来越不爽,对祝武凯那个小团子却越来越好。
祝武凯跟祝文颐不一样,他一来挑食,二来成绩不是名列前茅,三来特别粘贺林奈,几声软软糯糯的“林林姐姐”叫了一学期,再硬的心脏也被叫化了。
渐渐的,贺林奈真的拿祝武凯当小弟一样罩着了。
噢还有一个变化没说,经过一个学期之后,奶奶终于放权,将护送祝武凯的任务交给了姐姐们。这事儿跟贺林奈态度的改变不无关系,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欺负起人来不是好玩的,祝文颐那么乖的孩子肯定没办法应付,所以奶奶才一直接送。眼见着贺林奈拿小武当弟弟了,众位家长也都放了心。
四年级的大孩子了,在这小镇里带着小团子乱跑也是不担心的。
暑假是夏天的前哨,江里的鱼虾都养肥了,爸爸妈妈在闹市开大排档卖小龙虾,更忙了一些。爷爷奶奶也适时开办了许多补习班,给家里挣一点儿外快。因此家里还是几个小孩儿当道。
以前贺林奈一个人的时候没出事儿,现在有了祝文颐这样一个小大人,长辈们就更安心了。
祝文颐每天早上起来,催着祝武凯喝粥,喝完把脏碗丢进洗手池等妈妈回来解决;又把全家人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时间一到拿出来晾着,就算完成一整天的工作了。接下来便是写作业和看书。
她朋友不多,但对书本很感兴趣。爷爷奶奶家有整整几柜子书,从天文到地理都齐活,偶尔还掺杂一两本武侠或者言情,类型应有尽有,数量取之不竭。
时不时会有幼儿园的小朋友找祝武凯玩,祝文颐也都大方地放弟弟去了。祝武凯不识字,总不能跟她一样看书看一整天,跟同学玩没关系,只要不跟着贺林奈出去打架鬼混就好了。
至于贺林奈?她每天早出晚归,早饭不吃就跑了,晚上吃不吃全看奶奶回来不回来。据祝文颐观察,这人大部分时候都在河边,因为每天最不好洗的衣服就数贺林奈的了,全是泥巴。
暑假进行中的某一个早上,祝武凯正在喝冰箱里端出来的绿豆汤的时候,祝文颐问他:“小武,想不想跟姐姐去一个地方?”
祝武凯眨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她:“去哪里呀?”
“去了就知道了,你会喜欢的。”祝文颐说。
因此,那一天祝文颐还没洗衣服,就把祝武凯领出了们。
镇子很小,两个十字路口中间夹着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两边延伸出无数个小巷。祝文颐牵着祝武凯在巷子里转来转去,祝武凯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睛越来越亮。
“姐姐,这是我们以前的家吗!”
“对,我们去看邻居奶奶吧。”祝文颐说。
“呃……”祝武凯犹豫了一下子,问:“看多久啊?”
“怎么,你不愿意吗?”
“不是。”祝武凯乖巧地回答。
祝文颐捏了捏祝武凯的脸蛋,她有些紧张。
从住进贺家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偷偷来邻居奶奶这里,她从来没有找到过机会。昨天不知道为什么梦到了邻居奶奶,今天她就干脆把祝武凯带来了——她以为祝武凯跟她一样,也想念邻居奶奶。
她敲了敲门,听见邻居奶奶中气十足:“谁啊!”
“我……祝文颐……”祝文颐回答得有些怯懦。
“欸——!”邻居奶奶应道,不一会儿门便开了。邻居奶奶笑得特别惊喜,说:“你怎么来了!”
祝文颐把肉团子朝前推了推,说:“还有我弟弟。”
祝武凯已经有半年没见到邻居奶奶了,小孩子记忆浅,这时候已经生疏了不少。他看着邻居奶奶脸上的褶子,紧紧地抓着姐姐的手。他想问姐姐什么时候走。
邻居奶奶惊喜得手足无措,像往常一样在兜里掏掏,还真掏出一颗奶糖,只不过已经化得不成样子,可能连糖纸都撕不开了。她递到祝武凯手里,说:“小武,吃。”
祝武凯没接,说:“我不吃奶糖,奶糖都化了。我要吃巧克力!”
“哎呀完了,那我没巧克力。要不小武你等等,我去超市给你买?”邻居奶奶说。
祝武凯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说:“我要吃外国的!”
“那要看超市里有没有了……”邻居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对祝文颐嘱咐道:“小文你看着点家,我给你弟弟买巧克力去。”
“奶奶你别去,我去吧……”话音还没落,邻居奶奶已经走出了门。
祝武凯十分不解地回过头问:“姐姐,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呃,来看奶奶。”祝文颐回答。
“这个不是我们奶奶……”祝武凯以前就不愿意叫奶奶,直到住进贺家也没有改过一次口,现在生疏了半年,连“邻居奶奶”四个字都不愿意了。
祝文颐没办法对祝武凯解释她的感受——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不对的,从她来这里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祝文颐说不清楚,干脆拿“年长者”的姿态压祝武凯,说:“听话就好,回家不要跟别人说,听到没有?”
祝武凯很听姐姐的话,老实巴交道:“好……”
邻居奶奶很快回来了,捧着一把散装的巧克力递给祝武凯说:“小武,吃巧克力。”
祝武凯皱着眉头凝神看了一会儿,却不动手去拿。祝文颐道:“说谢谢。”祝武凯还是不说话。
邻居奶奶的笑容凝固了一秒,又马上生动。“不是国外的吗?不想吃不要了,不要啦……”
祝文颐有些着急,说:“小武,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
祝武凯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同时嘴里道:“不想吃这种……”
祝武凯明显不配合,让祝文颐看在眼里很不好受,偷偷看望邻居奶奶这件事也显得不那么愉悦了,似乎心上罩着一层阴霾。
祝武凯乖巧地跟着邻居奶奶在前院里看电视,祝文颐则是在后院里浇花。
她喜欢邻居奶奶种的花,因为它们永远干净挺拔,季节到了就绽放,季节过了就凋零。就算偶尔扎人,也不会像她亲爸一样,扎人扎进肉里,并且粘着你附着你,让伤痕长进肉里。
“小武啊,你跟姐姐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林林姐姐对我很好,爸爸也是!”祝武凯想了想,歪着头说:“爷爷奶奶也是!”
邻居奶奶笑了笑,摸着他的头说:“那姐姐呢?姐姐在那边过得开心吗?”
祝武凯说:“姐姐经常笑啊。”
邻居奶奶听到这里,朝后院看了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还不懂啊……”
祝武凯当然不懂,他甚至都没听清这句话,因为他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某个身影。
“林林姐姐!”他大声而欣喜地叫道。
那个身影都已经经过了门口,此刻又慢慢退回来,看清楚人了之后用一种很疑惑的口吻说道:“小武?”
祝武凯欢乐地扑向贺林奈,道:“林林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贺林奈才是疑惑不解的那个:“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姐姐呢,没在家?”
她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身影。
贺林奈没找到人,下意识以为祝武凯是自己跑过来的。鉴于这小肉团子已经是自己“小弟”了,她发挥了大无畏的大姐大精神,道:“跟我一块儿去玩不?”
祝武凯早就不愿意呆在这里了,他回头望着邻居奶奶,眼神里全是哀求。
“这是你林林姐姐吗?”邻居奶奶说着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我跟你姐姐说。”
祝武凯于是欢呼雀跃,拉着贺林奈朝某个方向跑去。贺林奈心里反而疑窦重生,她回头看了看这间老旧房子,心想:这是三婶的妈妈吗?怎么都没听说过。祝文颐现在也在里面吗?
祝武凯朝前跑了不到十步路,便看见了一个凶神恶煞又面目不善的小哥哥,问:“贺林奈,这谁啊?你弟?哎怎么这么眼熟?”
这就是一直跟贺林奈混在一起的李双全了。
李双全瞪着祝武凯,上手就开始摸头捏耳朵,祝武凯有些难受却不敢说,只能咬了咬贺林奈的手——他每次都是这么暗示祝文颐的。
贺林奈想着那个老婆婆和祝文颐的事情,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我弟。”
李双全拧着的眉头顿时松开了,换上了笑容说:“那行,带着你弟一块儿去玩吧!”
许利军大幅侵占祝文颐的领地,此刻已经差不多是贺林奈半个同桌了。闻言,他挑衅贺林奈道:“你乱讲什么,我哪里伸脚啦。再说祝文颐都没有说什么!”
第64章
如看到这行字,那你可能漏了很多剧情没看……祝文颐当时正在看一本叫做《世界未解之谜》的书,被问到的时候手一抖,差点把书掉在地上。
“没……没有啊,”祝文颐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贺林奈翻了一个白眼道:“你还狡辩,人许利军都看到了。你上网都玩什么啊?要不要跟我们组队啊,我们队里缺个奶。”
祝文颐不清楚网游的各种称呼,觉得这个词未免太刺耳了些,于是收起书本站起来,换了一个房间。她不想被这样追问,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去过网吧。
贺林奈追着走了几步,在后边问:“下次,要一起去吗?”
“不,不用了。”
“切。”贺林奈说。
“姐姐……”一转身,祝武凯可怜兮兮地盯着祝文颐,眼神带着期许。
祝文颐叹了一口气,她向来无法拒绝她珍视之人的请求,却又实在对贺林奈没有什么好感,因此只能敷衍弟弟道:“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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敷衍着敷衍着,祝文颐竟然真的鬼使神差地跟着贺林奈去了网吧。
那天下暴雨,眼看着快到爷爷奶奶回家的点了,祝武凯还是不见身影。
虽说祝文颐觉得这样不好,但到底是她把两个人放出去的,因此只得拣了一把伞,锁门出去找人。
她去了上次看到贺林奈的网吧,果不其然找见了人。
贺林奈还有懵,问她:“你怎么来了?”
祝文颐不情不愿地将伞递出去,说:“下雨了,你们还不回家吗?”
贺林奈没有接这把伞,反而是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说:”没问题,今天爷爷奶奶肯定要拖堂的。每到下雨就拖堂。“
祝武凯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姐姐你留下来玩吗?”
“……”
李双全道:“这不是我们小武的姐姐吗,留下来玩留下来玩,我请客,放心不会被抓的,贺林奈都说了爷爷奶奶一定会拖堂的。”
“……”
祝文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送了一次伞,就搞得两个人都叫自己留下来,而贺林奈只是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什么态度也没表示。
李双全环顾一圈,发现周围都没有空位了,于是抬手叫网管:“网管,给这边开一个四人包厢!”然后又转向祝文颐说:“别怕,包厢很安静的,也不会有老师查房。”
李双全的态度太温和了,跟祝文颐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李双全进了包厢。
也许只是想弄清楚,网吧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得贺林奈和祝武凯都这样沉迷。
李双全开包厢的时候,顺带买了很多零食,让祝文颐对李双全的壕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李双全叼着口香糖,第一件事就是把零食里的巧克力找出来,递给祝武凯道:“小凯,来,你要的巧克力。”
祝武凯开开心心地接过,然后说:“好!姐姐你也来!”
李双全对祝文颐说:“你随便吃啊,不要客气,小武的姐姐那肯定也是自己人。我出去一下,给弟弟妹妹买点吃的,不然今天要闹死了。”
他摸了摸祝武凯的头,说:“还好他们不像你,只喜欢吃巧克力,不然我就得穷死了,连个上网的钱都没有。”说完便掀开帘子出去了。
李双全一出去,便只剩下猛嚼巧克力的祝武凯和一直不说话的贺林奈,包厢里一片安静。
祝文颐颇有些不自在,感觉全身都爬满小蚂蚁似的。忍不住问贺林奈:“李双全有弟弟还是妹妹?”
贺林奈说:“都有,他家8个,他最大,好像有3个妹妹和4个弟弟吧。”
“这么多?他爸爸妈妈管得过来?!”祝文颐吃惊道。
谁知贺林奈看了她一眼,说:“他爸妈不管,在外面赚钱。怎么,你对他很有兴趣?”
祝文颐连忙摇了摇头。
贺林奈探头看了祝文颐黑漆漆的电脑屏幕一眼,说:“你不会开电脑吗?我帮你开。”
主机摆在祝文颐另一边的地下,她只能匍匐着身体,趴在祝文颐的腿上,用力去够主机按钮。
祝文颐的腿上突然多了热乎乎的、柔软的驱赶,全身僵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了,她的确不知道怎么开机,犹豫着要不要抛弃姐姐的尊严找祝武凯帮忙,谁知这个好人就让贺林奈当了。
而且……因为姿势比较特殊,自己腿上似乎感觉到了贺林奈的……胸。
“你……你发育了啊……”祝文颐说完就想扇自己耳刮子,这问的什么话这是!
贺林奈立刻坐直了,盯着祝文颐的胸看了很久,也不说话。
祝文颐现在还是白板一块,连个小衣服都不用穿的人,可是被贺林奈这样毫不遮掩地盯着,胸部竟然有点怪怪的感觉,像是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全班人都盯着自己的如芒在背。可这种感觉出现在胸部真的很别扭啊……
她下意识捂住了胸的位置,说:“你看什么!”
贺林奈刚刚打算说话,包厢的帘子被掀起来了。李双全出现在门口,一脸焦急地对他们说:“快跑!初中的来收保护费了!”
“欸?”
祝文颐还在吃瓜中,贺林奈已经站了起来,说:“快走!”
“快快快!再不走就迟了!妈的,不知道哪个人给初中的通风报信,老子就是定了个包厢而已!操,老子的人也都不在!先跑先跑先跑,这个帐我以后算!”
贺林奈牵着祝武凯,跟在李双全的后面。祝武凯配合得很,反倒是祝文颐摸不清楚情况,反应便慢了一拍。
贺林奈回头看她,说:“快跑啊!再不跑就要被打了!”
祝文颐看了一眼刚刚完成开机的电脑屏幕,还是站了起来,跟着贺林奈出了包厢。
就算有什么疑惑,之后再问也不迟。
李双全毕竟是经常在这边玩的人,在网吧里七弯八拐,竟然到了一个疑似后门的地方。李双全对其他人说:“你们先跑!初中的不就是要钱吗,我反正不给这群孙子,刚都不敢刚的,但是也不能让女人和小孩被打是不是,尤其是小武。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英雄式的自毁发言完毕,李双全的表情悲壮无比,似乎自己刚刚说的是“向我开炮”一样,就等着初中的人追过来呢。
祝文颐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危急时刻,心想:李双全很讲义气啊,好像对小武也挺好的样子。
没想到贺林奈“切”了一声,说:“你他妈不说这几句话,他们肯定追不上我们的,现在就说不好了。都给我跑,搞什么狼牙山五壮士,在人祝文颐面前耍帅是吧?”她推了李双全一把,把李双全推出了网吧,说:“你快给我跑!”
四个人跌跌撞撞地在巷子里狂奔,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追兵”说话的声音。
贺林奈一边跑一边踩李双全,道:“都是你说话拖时间,要是被追到了,这锅肯定是你的!”
“那老子现在断后!”李双全说。
祝文颐看着这一行四人,奔跑间恍然产生了一种“亡命天涯共同逃亡”的感觉,好像是武侠古装电视剧里被坏人追逐的主角一样。
后面人声越来越近,给人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耳听着竟然是要追上了。
祝文颐拐进一个小巷道:“跟我来!我知道怎么藏!”
她拐弯拐得义无反顾,但贺林奈和李双全都将信将疑。
祝文颐气得跺脚,看着贺林奈焦急道:“听我的啊,贺林奈你听我的!”
贺林奈思考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最终选择相信祝文颐,说:“行。”
“初中的”追过来了,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我看到他们往这边跑了,来!”
“带着个幼儿园的也能跑这么快,我才不信了!”
“李双全今天肯定带了很多钱,有人看见他口袋里有一百的,快追!”
“人呢?你不是看到他们往这边跑的吗?人呢?!”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啊……有个幼儿园的,他们肯定跑不快的……”
“躲哪儿了?难道我们要一个一个敲门问?”
“这里有李双全认识的人?我怎么记得都是老人啊。”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到最后也没得出一个准信儿来。毕竟只是初中生为钱奔波而已,讨论了一会儿只得骂娘地散了,同时立下g:下次见到李双全,见一次打一次。
贺林奈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身后的声音笑嘻嘻的,说:“这是刚刚打架了呢?”
祝文颐跑完步涨红了脸,气喘吁吁说:“谢、谢谢奶奶……”
邻居奶奶笑着说:“这都是你朋友?来来来先坐,他们肯定已经走了。”
贺林奈转过头,看着邻居奶奶。她知道这间屋子,就是祝文颐第一次带着祝武凯出来的时候到的地方,也是自己“拐了”祝武凯的地方。
祝文颐叫“奶奶”叫得这么情真意切,可她打听过,这绝对不是祝文颐的亲奶奶,因为听说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这个奶奶,她女儿都死了好多年了。
小老太也不计较小孩子打架的事情,跟其他的长辈很不一样。就冲这一点,贺林奈对小老太的印象就猛地飙升了好几级。
祝文颐每次偷偷跑出家,就是来这个地方吗?那也怪不得了。
远处传来李双全的声音:“哎,这花开得很漂亮啊!我也种了一株,但是怎么都种不活。”
“这是小文种的。”小老太自豪地说,比自己种的还开心:“怎么样,好看吧!”
“今年都种的不行了,浇水的时间太少了,我都没什么机会过来。我跟你说,去年种的那两株才好看呢!”祝文颐说。
贺林奈看着祝文颐,突然就知道为什么对方会总往这边跑了,因为这边有花,还有性格很好的小老太。
小老太笑着对贺林奈说:“你看,小文一说花就没个停的。你也常来玩,这我这里种花种草、调皮捣蛋都可以。下次再有小混混追你,你就来找我,看我骂不死他们!”
第65章
如看到这行字,那你可能漏了很多剧情没看……
祝文颐和贺林奈乖乖地去了灵堂,祝文颐一进去就想跪下,贺林奈却在门口停了一瞬,“啪”地将灯打开了。
祝文颐诧异地回头,问:“为什么开灯?”
贺林奈反问:“为什么不开灯?”
“上次你没开灯,我以为罚跪灵堂不能开……”
“……”贺林奈的手顿了顿,半晌拿下来,走向灵位前,说:“就这样吧。”
贺家之前只有一个小孩子,因此灵位前也只铺了一个蒲团。祝文颐很自觉地没有碰,把专属位置留给了贺林奈。贺林奈也不客气,一下子就跪下去了。
灵堂很快静寂下来。
夏天蚊虫多,开了灯之后更是招昆虫,没多久祝文颐身上就被咬得七七八八。她痒得不行,这里拍一下,那里拍一下。
“你别拍了行不行?”贺林奈终于开口,语气很不耐烦,“反正也没用。”
祝文颐愣了愣,把手垂到两侧,忍受着腿上的一排包,好像是在等待检阅似的。
贺林奈就不痒吗?祝文颐心想。
“那个,你为什么要说是你砸的?”祝文颐想了想,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贺林奈看她一眼,说:“你不是很会对大人服软的吗,这次怎么不挑爷爷想听的说?反正他只是想找个人出来。”
祝文颐沉默了一下,说:“因为就是我砸的。”
“切,”贺林奈说,“好学生连撒谎都不敢,我看你跟郑瑶道歉很积极嘛,跟她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祝文颐轻轻地“嗯”了一声,直视面前一排灵位。
这些木牌是最古早的样式,在古装电视剧里时常出境。上面用看不懂的字体刻了一行又一行的字,祝文颐猜测应该是“xxx之墓”,这样一想,她才发现几乎所有的灵位都是以一个符号开头的,大抵是个“贺”字。
“这都是谁啊?”望着代表死亡的灵位,祝文颐突然有点害怕。
虽然听说家里的亡灵都是善良慈祥的,可是她姓祝不姓贺,谁知道这些先人认不认她。
贺林奈瞥了牌位们一眼,随后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不知道李双全会不会被打死。”
“李双全?他怎么了?”祝文颐反问道。
作为在场犯下最大“罪行”的小学生,祝文颐本来以为自己要被狠狠打一顿之后丢到福利院里去,心中本来忐忑得不行。可没想到警察叔叔吓人,爷爷和妈妈露面之后反而没那么可怕。
惩罚不能吃饭,或者跪灵堂,这些都没有什么,还没她想得严重呢。
如此一来,祝文颐失去了对此次斗殴事件的敬畏,心中只留下侥幸蒙混过关的劫后余生。
连她和贺林奈都只是这种惩罚而已,李双全又怎么会被打死。
可贺林奈说:“听说李双全的爸爸从北京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
“肯定花了很多路费吧,只要李双全找他们要钱,都会被打一顿,上次都打得他不能下床了呢!过年的时候李双全都不敢出来玩。”
“李双全不是很有钱吗?”
“他爸妈去北京的时候又会给他留很多钱,怕他吃不饱穿不暖。你说有什么必要啊,反正都是要给的,李双全要的时候还要打他……反正李双全最怕他爸爸妈妈了,他爸爸回来了,他肯定都要吓死了。这个暑假肯定不能出来玩了。”
李双全是典型的留守儿童,只是他爸爸妈妈在开枝散叶方面尤为擅长,一不小心留守了好几个,家中全靠爷爷奶奶和李双全这个最年长的“大哥”撑着。偏偏大哥不听话,把“长兄如父”的角色生生扭转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孩子一多,就注定养育费用惊人。虽说李双全总是出手阔绰,但实际上他家并没有其他人想象的那样有钱,全靠死撑。
贺林奈说着,面上突然露出忧愁的神色,像个小大人似的感慨道:“既然不喜欢养小孩,干脆不要养啊,李双全又不是自己愿意出生的。反正我不喜欢他爸爸妈妈。”
祝文颐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并不敢多做评论。她只是盯着贺林奈的侧脸,上头挂着肃穆与忧愁,第一次觉得贺林奈说不定真的比她要大。
你不喜欢他的爸爸妈妈,那你喜欢自己的爸爸妈妈吗?他们在哪里呢?
李双全的父母为了打工不养小孩,那你的父母又是为什么不养你呢?来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贺林奈的父母,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只有最初的时候爸爸对妈妈介绍过一句“这是大哥的女儿”。那……“大哥”呢?
祝文颐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从她的小脑瓜子里挑出来一个又一个问题,却终究管住了嘴,一个问题也没有问出口。
末了,贺林奈总结式的盖棺定论:“等爷爷奶奶气消了,我们偷偷溜出去看李双全吧。给他带一点巧克力,他就喜欢我家的巧克力,从国外带回来的,他都买不到。”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点了点头。她觉得贺林奈完全没有把“斗殴致伤”事件放在心上。
只有自身有余裕的人,才有心思与心情去关心别的人。至少这起事件给贺林奈造成的心理压力,还不如李双全即将遭受的毒打大。
贺林奈尚在罚跪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己的小伙伴,而事实上,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游离事外,这件事情到底对她的心境造成了别的影响。
她的妈妈,三年前因二婚与她分离的妈妈,回来了。
林林不是新爸爸的女儿,所以妈妈并没有将心比心,把林林当作亲闺女看的义务。
贺家爷爷奶奶生了三个儿子,听说老大离婚了,留下了林林这么个累赘;老二在江浙沪从商,混得不错,生了一个儿子,跟在身边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老三就是祝文颐的新爸爸了,以前也结过一次婚,但没有生育。
祝文颐从爷爷奶奶和妈妈的态度中隐隐约约察觉出来了什么:他们对待林林,有种对待瓷器一般的谨慎,好像生怕她坏了裂了一样。
虽说通过打骂来教育孩子是不对的,但小镇上都是如此,妈妈那么爱祝文颐和祝武凯,也曾经动用过暴力手段。林林比他们调皮多了,爷爷奶奶最多也只是无奈地叹气。
祝文颐并不喜欢林林。
正月十五一过,小学便要开学了。镇上统共三所小学,按户籍所在区域划分生源。贺家分在最好的学区,而祝家就住在两条街外,却属于另外一所比较乱的小学。
好在妈妈嫁给爸爸了,并且爷爷奶奶都是镇上的老教师,祝文颐才有机会跟弟弟一块儿去最好的小学读书。
这意味着,祝文颐要转学。
祝文颐跟以前的小朋友关系不错,但绝没有要好到分别就痛哭流涕的程度。对她而言,转学最讨厌的事情应该是,她跟林林同班。
林林跟她一般大,由于出生月份靠前而侥幸称姐。但她从来没有姐姐的样子,似乎对姐弟俩的到来非常不满,常常欺负祝武凯。
不知道为啥,祝武凯这小崽子格外喜欢林林,哪怕上一秒被欺负到哭,下一秒还是颠着胖嘟嘟的胳膊腿儿跟在林林后边跑。
祝武凯的临阵倒戈充其量只能算诱因,主要原因是祝文颐发现林林这个小姐姐很……阴郁。
祝文颐怀抱着鲜花与善意来到这个家,同时暗地里做好了像每一个人拔剑的准备。这样的怀揣与提防已经足够十恶不赦,也林林几乎直接把恶意摆在了明面上。
林林几乎不笑,偶尔笑出来也是因为想对祝武凯使坏,只有一边嘴角肌肉抽动,看着怪异无比。她投向祝文颐和妈妈的眼神充满戒备,似乎随时准备冲上来跟人同归于尽。
祝文颐每次经过林林都感觉阴恻恻的,担心下一秒对方就会抓一把蚯蚓扔向自己。
某一次在楼梯上狭路相逢,祝文颐要上楼,而林林正在往扶手上爬,企图滑下来。
一点也不乖,也不像女孩子。
祝文颐不愿意直接跟林林起冲突,她对林林温和地笑了一下,然后盯着林林,怕林林从扶手上滑下来的时候,脚底板会蹭到自己。
谁知林林撇了撇嘴,从扶手上爬了下来,一步一步下台阶,说:“二婚的女人都是贱人,你们在我家呆不长。”
妈妈还没嫁到贺家的时候,总是因为离婚的事情被邻居嚼口舌。祝文颐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打了隔壁大院的小孩一顿,接下来就被妈妈惩罚不准吃饭。
邻居奶奶偷偷给了祝文颐五颗奶糖,小老太脸上沟壑丛生,表情却可爱得很:“下次再有人嘴烂,小文不要动手,告诉我,我来!他们不敢打老人的。”祝文颐便含着泪笑了。
可现在没有邻居小老太了,就没有人能教训林林了吗?
祝文颐看了林林一眼,并不说话。沉默而平静地上台阶,与林林擦肩而过。
就在两人错身之后的瞬间,祝文颐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林的背影和林林的头顶,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双手——
轻轻一推。
“啊!”
林林尖叫着滚了下去,蕾丝边裙子被扶手勾带了好几次。
随着一声闷响,林林摔到了底,她晕头转脑地摸索地面,花了足足一秒才撑住地面,同时抬头回望祝文颐。
受伤了吗?流血了吗?
疑问冒了出来,祝文颐冷静而又癫狂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最后克制地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事情:“你没事吧?”
祝文颐脸上做出了担心的表情,可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她还是站在四五阶之上,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林林。
林林撑在原地,不哭也不笑,从最初受惊的尖叫之后,她便一言不发,像一根沉默的木头,亦或是一个穿着好看的洋娃娃。
“你是不是有病?”林林问。
祝文颐不回答,心想明明是林林先嘴贱的。
林林突然笑了笑,说:“这笔账你给我记好了。”
说完她动作粗鲁地爬了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公主。
祝文颐盯着林林的背影,看见对方揉了揉后脑勺,显然是疼痛发作。
祝文颐这时候才生出后怕来:万一林林受伤了,自己要怎么解释?会被赶出去,被送到福利院吗?
大人们都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要是真的被送走了,自己就不能保护妈妈和弟弟了。祝文颐心惊胆战,害怕林林对奶奶告状,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就走到自己面前,让自己离开这个家。
第66章
为什么会同意去看望梅伊岭呢?
直到坐在大巴车上了, 贺林奈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樂@文@小@说|
平心而论, 她是真的真的不愿意见到梅伊岭。这个生下自己的女人伤害自己太多,若让自己在出生和不出生之间选择, 那么答案也是相当显而易见的。
……虽然有些舍不得祝文颐,舍不得“见不到她”。
但这种舍不得建立在“自己活着”这个大前提下, 要是真的没有出生,这种怅惘也就不复存在。
对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丝丝舍不得吧。
舍不得祝文颐, 也舍不得她难过, 更舍不得她为了自己做出那样的妥协。那么……去就去吧。何况还有祝文颐陪着自己, 也不算太亏。
这样想着,她握紧了身边祝文颐的手。
祝文颐回握她, 将刚刚在火车站外边买的一个茶叶蛋塞到她手里, 说:“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还真跟自己的预言一样,这人图方便,肯定在火车站和汽车站里花过不少钱了。
“早说吃这个, 让奶奶煮几个带过来不就好了。”贺林奈说。
祝文颐就盯着她看, 说:“我发现你的消费观很经济诶。”
“那是因为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贺林奈说。
祝文颐苦过,但凭自己双手赚的钱绝对没有贺林奈多。她缠着贺林奈要“愿闻其详”,贺林奈没办法, 只好细细给她讲述自己的创业史。
这次可不是搪塞,在高升的关键节点之外,贺林奈把自己吃过的苦细细掰碎, 就着茶叶蛋一点点透露出来。
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是真苦,梅伊岭的第二任丈夫在工事中意外死亡,按理说会有很多赔偿金。可自己就是建筑公司的头儿,找谁告?工友们逼到家门口催着要工资,孤儿寡母是可怜,可工人也怕自己拿不到工资。
偏偏梅伊岭性格强硬,硬撑着把所有工资付清了,还欠了一大笔钱。只好把建筑公司卖了。
贺林奈那时候上大学,梅伊岭没打算把这事儿告诉她的。她自己听说之后没有要一分钱学费生活费,默不作声地休学一年,赚了一笔钱,把家里的欠债给还清了。
要说倔强,贺林奈倒跟梅伊岭一模一样。
那时候还没有李双全,贺林奈只能守在医院里跑销售。医生不好当,医药代表也不好当,承受着采购莫名其妙的趾高气昂,笑容还不能敷衍难看。
贺林奈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没脸没皮的。
祝文颐听着贺林奈这些过去,将对方的双手抓得越来越紧。
这些她都没能参与,但其中苦楚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而自己光是听,就已经心疼到不能自已了,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怎么熬过来的?”贺林奈看了祝文颐一眼,说:“用拆迁款熬过来的。”
“啊?”祝文颐有些吃惊了。
拆迁款……
“被梅伊岭带走之后,我切断了跟家人的所有联系。直到那一年暑假回家,非常偶然地发现梅伊岭跟三叔走在一块儿。三叔发现了我,私底下把钱给了我,还嘱咐我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花——我猜是知道继父出事,所以专门来雪中送炭来了。”
听贺林奈这么说,祝文颐才想起来,大一的那个暑假,贺叔叔出了一趟差,离开了许久。是那次吗?可是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呢?
“三叔还悄悄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块儿回北京,跟你们生活在一块儿。可我没答应,我感觉自己像是避难一样。我把钱给了梅伊岭,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祝文颐能够想象,那时候的贺林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个女孩儿倔强到不行,却总喜欢承担不应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她自尊又自卑,不到功成名就的时候,怎么也不愿意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起这中间耽误的这么多年,祝文颐就有些生气,想揍贺林奈一顿。
可是,又舍不得。
祝文颐摸了摸贺林奈的脑袋,问:“等我回北京做毕设的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嗯。”贺林奈点了点头。
大巴车摇摇晃晃,两人在路上昏昏欲睡,头抵着头十分难受,终于到了梅伊岭所在的省城。
这么多年过去了,贺林奈早已经没有梅伊岭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号,每个月按时往里面打钱。
祝文颐问她:“电话号码呢?”
贺林奈说:“只有刚刚上大学的时候联系的那个,有没有换号码我就不知道了。”
“试试吧。”祝文颐鼓励她。
贺林奈看到附近一家超市,拉着祝文颐去:“我们去逛超市吧,到时候空着手去也不太好。”
祝文颐无可奈何,只好笑道:“好啊,顺便买点零食吧。”
她知道贺林奈这是在逃避,但她还是没办法对着那张脸强硬。总归都已经到这里了,她愿意磨蹭的话,让她去磨蹭吧。
逛了一圈也没买什么,最后拎着一箱子脑白金出去了。
祝文颐问贺林奈:“现在可以打电话了吧?”
贺林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并且把脑白金递给了祝文颐。
她掏出手机,找了许久才找到电话号码:“抱歉,我已经不知道存的是‘女人’还是‘梅伊岭’了。”
电话号码竟然没有被注销。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有些漫长,“嘟嘟嘟”的声音溢出了听筒,似乎要跟心跳声合为一体似的,连祝文颐都有些紧张了。
“也许换主人了,看见外地号码不敢接听吧。”贺林奈说着,想要挂电话。
几乎正在这时候,听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是……林林吗?”
.
祝文颐陪着贺林奈出现在梅伊岭的家里。
梅伊岭带着一点点淡妆,虽说风韵犹存,但到底看得出是老了。
祝文颐觉得,梅伊岭跟自己记忆中那个美丽冷艳的女人不太一样,也许是生活使她变得衰老和温和。
梅伊岭给两人沏了一杯茶,说:“没想到会这个时候回来见我。”
贺林奈喝了一口,接着看向祝文颐。
她不知道过来干嘛的,不知道继续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和语气面对梅伊岭。
祝文颐笑了笑,说:“来看妈妈是应该的。”
听了这句话,连梅伊岭也是一愣。她生下了贺林奈,可是也许她也觉得自己不配当贺林奈的妈妈,这是她和贺林奈的共识。
但愣完之后,梅伊岭站起了身,去房间里翻找了五分钟,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这是你这些年寄给我的钱,我都给你存下了。还有之前的拆迁款,我也给补上了。本想着你出嫁的时候再添上几十万给你当嫁妆的,你要愿意的话,现在买个房也行。”
梅伊岭看着贺林奈,说:“虽然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也不能让你未来在夫家面前没了底气。钱是必须的。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祝文颐没想到梅伊岭竟然没有动那些钱,有些发愣。
这对母女之间没有温情脉脉,但也不至于为了金钱利益厮杀。贺林奈拿到拆迁款之后,把钱给了梅伊岭还债。这么多年梅伊岭竟然真的把钱窟窿给填补起来了……
像是陌生人一样,维持着距离和善意。
贺林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拿了过去,说:“谢谢,我要结婚了,这次来,正是告诉你这件事情的。”
梅伊岭有些吃惊,问:“所以,你是在邀请我参加婚礼吗?能够冒昧问一句,对方是谁吗?”
女儿结婚,母亲竟然要“冒昧”问对象,这件事情也是有些奇妙了。
贺林奈转头看了祝文颐一眼,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说:“就坐在我身边,不过婚期未定,要等她研究生毕业再说。”
这个重磅炸弹让梅伊岭有些措手不及,她端着茶杯摩挲杯壁,眼神迷茫而空洞,好一会儿才问:“文颐是伴娘吗?”
“我要跟祝文颐结婚,我是同性恋。”贺林奈又说了一遍。
祝文颐坐在一旁,受到的震动并不比梅伊岭小。她以为贺林奈只是完成任务似的陪自己来一次,甚至主要的沟通交流工作都是自己完成。可她万万没想到,贺林奈竟然在这个时候对梅伊岭说了这件事情!她甚至没有提前告诉过自己!
而对于贺林奈来说,对梅伊岭解释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都不乐意,遑论婚礼信息——本身就代表着对祝福的渴望,和与被告知者之间的亲密关系。
梅伊岭愣了一会儿,恢复了正常,说:“哦……哦,噢,喔,好的好的,你们等等我……”
她又进房间去了。
祝文颐和贺林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窃窃私语,祝文颐眼睛亮晶晶地问贺林奈:“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结婚了?”
贺林奈反问:“你不愿意吗?”
祝文颐就连连点头,“当然愿意!”
梅伊岭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了两个信封。她推到两人面前,说:“也没来得及提前准备,这算得上是带人回来见家长了吧?那‘家长’自然要准备一下,红包很小,意思意思。等到真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邀请我。”
梅伊岭的眼神难得真诚了起来,里头竟然还装满了感情。贺林奈对这个模样的梅伊岭有些陌生,反应也有些生硬。
“嗯……好的。”
一旦见面,抵触也就没有那么深了。
就好比说,一旦不讲对方看做自己的母亲,不对其有任何诉求和期待,失望也就没有那么浓了。
留在梅伊岭家吃了顿晚饭,梅伊岭亲自做的,说来味道还挺不错。
夹菜的时候贺林奈就在想,如邻居奶奶,自己从未寄托过希望,因此还能和睦共处。梅伊岭与另一个邻居奶奶也没什么不一样……
虽然伤痕的确存在过,并且仍然继续存在着。
梅伊岭没有三嫁了,带着儿子艰难求生。就她自己说,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嫁了。
“我嫁了两任,就死了两个丈夫。也许真的是扫把星吧,那我还是不要去祸害别的男人了。”梅伊岭说。
祝文颐忍不住反驳:“这只是意外,是巧合……”
梅伊岭却笑:“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也过得下去。何况,我两次婚姻已经制造了四个悲剧了,两个丈夫,两个孩子。我不想制造更多了。”
梅伊岭说话的时候直直地注视着贺林奈,眼里的情绪很明显,她是在向贺林奈请罪。
“对不起,林林。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梅伊岭这么说。
贺林奈转开了目光,面部肌肉有些僵硬,道:“还好。”
贺林奈目光投向的地方,正是梅伊岭的小儿子所在之地。他今年十岁了,妈妈和姐姐吃饭的时候,他从厨房里搬出了电饭煲,嚷嚷着要给所有人盛饭。
懂事得让人心疼。
贺林奈突然觉得,梅伊岭也许不是对自己差劲,而是她根本不知道宠爱孩子的那个度。
她罕见地为同母异父的兄弟打抱不平,对梅伊岭说:“你……以后对他好一点吧。”
梅伊岭眼睛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张了张嘴,脱口而出:“怎么好?”
贺林奈起身,走到小男孩儿面前,帮忙把电饭煲抱了起来,拎到了更加平坦的桌子上。
小男孩儿软软糯糯地说:“谢谢!”
贺林奈说:“叫姐姐。”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姐姐……”
祝文颐扭头看着梅伊岭,发现梅伊岭面目动容,像是接受了什么新事物似的。没想到转头过来,还得贺林奈教她怎么当一个妈妈。
贺林奈安置好电饭煲,给所有人盛了饭,拉着小男孩坐在餐桌旁,说:“吃饭吧,不要挑食。”
小男孩看了贺林奈一眼,乖乖地低头扒饭。
贺林奈毕竟对梅伊岭没感情,吃完这顿饭,祝文颐和贺林奈就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贺林奈往小男孩手里塞了一点钱。小男孩特别高兴,欢呼雀跃,连忙塞到兜里了。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口袋不安全,重新塞到了内裤了。
祝文颐和贺林奈看得好笑,问他:“不会不舒服吗?”
“不会啊。”小男孩儿摇头。
这一幕却被梅伊岭看到了,她快速走到小男孩面前,对他说:“姐姐的钱,不能要。”
小男孩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把钱掏出来了。
贺林奈抓着梅伊岭的手,说:“钱不多,不会学坏的。有时候你也要试着宠宠孩子啊……哪怕不能温言细语,给点零花钱也好。小孩子哪能没有自己的事情呢?”
梅伊岭还想说什么,贺林奈又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也不是。妈妈,你就偶尔听我一回,不好吗?”
这句“妈妈”成功地让梅伊岭语塞,她在昏黄的堂灯下送别两人,停顿了一会儿,却又泪眼婆娑。
她抿了抿嘴唇,摸着贺林奈的脑袋,说:“诶,好嘞……听你的,听你的……都长大了啊……”
在贺林奈的人生里,鲜少得到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她看着梅伊岭,似乎想做出某些回应,但到底没办法。
祝文颐握住了她的手,并没有强迫,而是代替贺林奈对梅伊岭说:“那梅阿姨,我们就走了。”
愿意来看望梅伊岭,愿意对弟弟表露善意,愿意叫梅伊岭“妈妈”,这一趟的成果已经超出祝文颐的目标了,她很为贺林奈自豪。
“诶,诶。”梅伊岭说着,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
祝文颐牵着贺林奈的手,两个人在路上走。
祝文颐笑着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决定跟我结婚。”
贺林奈低着头说:“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只是现在让你知道了而已。”
祝文颐又握着她的手说:“答辩一过,我们就去结婚吧!”
贺林奈点了点头。
祝文颐还是有些忧虑,问贺林奈:“到时候真的邀请梅伊岭吗?你会不会……不太适应?”
祝文颐问出口之后,半晌没有得到回答。她奇怪地转头看向贺林奈,却听见带着鼻音的回应:“请。”
贺林奈似乎抽动了一下鼻子,并且摸了摸,再次重复道:“要请的。”
这是……哭了?
祝文颐又开始心疼起来,想要去拥抱贺林奈,但是想了想,终归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唠嗑:“今天已经周六了,还有一天回北京。这一路上肯定会特别累吧……不过万一真的迟到也没关系,实在赶不上,那就明年毕业吧。有些事情必须要做的。”
贺林奈却说:“那不行,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跟你结婚了。”
祝文颐扭头看着贺林奈,唇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这篇文的朋友,大概对我的人品很不信任了orz……但还是要厚着脸皮来做广告……我真的弃恶从善了你们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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