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刘黑胖》 第一章 朝廷栋梁不好做 按照惯例,重申一下鞅对于霸王的政策: 关于霸王这件事—— 霸王是可以理解滴 霸王头几章是可以容忍滴 从头霸王到尾,是找pia滴~ 于是,希望大家喜欢小黑胖~~ 这年头,朝廷栋梁不好做。 皇帝年幼,太后荏弱,宗室寥落,威国公刘歇把持朝政,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先帝爷的旧臣,如今在朝堂上议事的只余下四个:符大丞相、凌大将军、吕大尚书和周大才子。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这日下朝后,太后娘娘特地将威国公唤到御书房去,说些私密的话。 瞄着太后娘娘窈窕的背影和威国公英挺的背影,朝堂上最大的四根栋梁照例又聚在了一块儿。 符大丞相摸着保养良好的花白胡子,煞有介事地眯着眼,就是不说话。 凌大将军等的发急,跺跺脚说:“你再不说老子拔了你的胡子!” 符大丞相摸胡子的手颤抖了一下,终于清清嗓子道:“此事,十分地玄妙呀。” 凌大将军冲动地想冲过去动他。 周大才子慌忙拦住凌大将军,道:“丞相,您再隐而不言,将军大人可就要拔刀了!” 符大丞相将小眼睛瞄了瞄凌大将军腰间的大砍刀,叹了口气:“唉,依本相估计,无非……不过……” 凌大将军额上的青筋又爆了一条,他腰间的大刀噌地出鞘了几分。 “……其实就是皇上到了成亲的年龄了。” “……” 凌大将军、吕大尚书、周大才子等三人都喘了口气。 吕大尚书说:“皇上也不过才一十二岁,谈什么婚事?况且皇上的婚事,和威国公有什么干系?” 符大丞相又眯起小眼睛:“此事,说起来就更为玄妙了……” 下一刻,身材娇小的符大丞相就发现自己背抵着冰冷的小墙角,整个人被笼罩在凌大将军强大的气场之中。 “他奶奶的……” 符大丞相连忙安抚凌大将军贲起的胸肌:“莫冲动,莫冲动,冲动是魔障……” 周大才子皱眉:“太后莫不是想同威国公结个儿女亲家么?” 符大丞相点头:“周大才子精辟。” “可是威国公并没有女儿呀。”凌大将军驱走体内的魔障,开始思索现实问题。 “没有女儿,可是他有个远房侄女儿啊。听说他那侄女儿在京里是出了名的色艺双绝呢。” “就是那才气纵横的刘家白玉小姑娘么。可是她的出身……” “她虽然父母双亡,可是叔父是首辅大臣威国公,这身份就足够了。” “唉,威国公这下成了皇上的半个岳丈,岂不是更加跋扈了么?” 这三人互拉着衣角,小声交换着小道消息,浑然未觉一旁的吕大尚书已经习惯性地挺起了大义凛然的胸膛。 “太后娘娘怎可屈服于威国公的淫威之下,用皇上的终身大事来讨好他?不行,此事断断不可,我这就去当面禀告太后!” 周大才子慌忙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不行,你不能去!” 吕大尚书翻着白眼:“为何不行?” 周大才子闭着眼睛:“你若是去了,必定要惹怒威国公,太后娘娘也必定不会理会你,你必定又要去撞墙。到时没人拦你,你岂不是要芳消玉殒了么?” 吕大尚书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头上的确还包着纱布。上个月为了修河堤的事,在朝堂上撞墙留下的旧伤,还没有好透。 太后和威国公都是没有良心的人,对于他吕大尚书撞墙这件事情,一向是乐见其成。 而撞墙的事情,没有人拦着,的确也是不像话的。 吕大尚书又想了想,这才发觉周大才子的用语不当:“你说谁芳消玉殒?” 周大才子面上红了一红,将抱住吕大尚书的手臂缓缓松开。 符大丞相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拈着胡须继续道:“此事,的确是十分地玄妙呀。” 御书房中。 太后娘娘从珠帘里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外头那个修长冷硬的身影。 所有人都对威国公刘歇恨之入骨,甚至都在背地里称他作刘蝎子。可是不得不承认,刘蝎子长得实在是十分俊朗。尤其到了中年,刘歇更是散发出一股冷漠孤傲的霸气,以及男人味…… 那个谁说的,男人的气势都是由他的事业和权力支撑起来的。 呃……太后娘娘咳了一声:“威国公。” 威国公微微颔首:“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实不相瞒,哀家今日是想同威国公探讨一下皇帝的婚事。” 刘歇挑眉:“皇上的婚事?” 太后娘娘咽了咽口水:“皇帝都十二了,虽然还没到能亲政的年龄,可是也该成个亲了。” 刘歇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小皇帝要成亲,不过是亲政之路上的第一步罢了。 太后娘娘心下惴惴,暗骂了一声提起这主意的徐太妃,又强笑道:“刘爱卿,哀家听说你家中侄女儿年方十一,正是花朵儿一样的人品。不知刘爱卿可愿与哀家结个儿女亲家?” 刘歇一怔,他倒是没想过这一层。 他想起那个性子冷僻的侄女儿,不禁皱了皱眉。那个丫头是个不容人摆布的性子,只怕当了皇后,也不会对自己有利。 过了很久,刘歇慢悠悠地道:“太后说的是我家的女儿吧?” 太后呆了一呆,心想这刘歇明明就只有三个儿子,哪里来的女儿?然后她反应过来,刘歇大概是打算认侄女儿刘白玉当女儿,好亲上加亲吧。 觉得自己猜到了这腹黑刘歇的心思,太后娘娘十分骄傲,于是挺直了脊梁说:“女儿也罢,侄女儿也罢,刘家的女孩儿,想必都是内外兼修的大家闺秀。刘爱卿若是愿意,明儿个我就颁旨赐婚。” 刘歇大大方方地敛裾跪下:“多谢太后娘娘圣恩。” 太后娘娘心里一毛。 刘歇跪着,她坐着,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比刘歇矮了一头? 她在心里叹气:皇儿呀皇儿,母后这也是不得已。所幸的是,刘家的女孩儿才貌十分出众,并不至于委屈了你。唉,只是希望,今后你的岳父大人能对你手下留情。 轩罗殿前头,小皇帝段云嶂正同皇弟段云重一人折了一根桂树枝,哼哼哈哈地比比划划。 段云重胸口猛遭一击,立刻捂胸大呼,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转起圈来。段云嶂见他就是不肯倒下,便狠狠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段云重悲愤地看他一眼,砰然倒地,口吐唾沫而死。 段云嶂于是拄了桂枝,玉树临风,睥睨天下。 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自己已经被亲娘出卖得彻彻底底;更不知道,自己快意恩仇的童年,在他的新皇后到来之后,会像一只美丽轻巧的纸鸢,飘出宫墙,消失不见。 经过大殿,刘歇看到那几根栋梁又像往常一样蹲了个小角落唧唧歪歪,于是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径直离去。 这一瞥,凝结了刘歇多年政治生涯和眼力的精髓,瞥得十分艺术。这一瞥,就像一盆凉水,把兴奋八卦中的凌、吕、周三人浇了个透心凉,连淡定的符大丞相都忍不住摸了摸胸口。 刘歇在心里冷笑。这朝廷栋梁四人组一直在琢磨着对付他,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放在眼里罢了。 一个故弄玄虚的老头,一个横冲直撞的莽夫,一个要死要活的腐儒,一个吟风弄月的浪子,四个人凑在一块儿,能成什么大事? 其实他刘歇的女儿能不能当皇后,他还真是不太在意。以他的地位,并不需要再多一个国丈的名号了。可是既然太后都提出来了,他也不好拂了太后的意。 刘歇唇角浮现一抹邪佞的残笑。(作者鞅:请注意此处精到的用词~) 想起他的女儿,他收回了邪佞的残笑,嘴角抽起筋来。 只因刘歇想起,他确凿是有个女儿的。 当今的朝廷,以威国公刘歇领首辅大臣之职。威国公和先帝段秉日,皇叔段拢月三人是至交好友,情谊非比寻常。先帝乃是庶子,当日多亏了刘歇和段拢月鼎力相助,才能顺利继位。 先帝薨的时候,小皇帝段云嶂只有七岁,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刘歇便当仁不让地接管了朝政,自此之后,权倾天下。至于皇叔段拢月,每日里拿把扇子在皇宫里晃来晃去,跟太后捣点小乱,跟太傅下几盘棋,又或是调戏几个宫娥,总之是不理朝政的。 太后垂帘听政,刘歇首辅领政,栋梁四人组参政议政,当中放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外头游离着一个闲散的皇叔和若干更闲散的皇亲,这就是当今朝堂上的平衡。这平衡中的每一方,都在试图打破这个平衡,也都不敢随便打破这个平衡。 小皇帝立后之事,或者是一个契机。 第二章 威国公家的破事 刘歇家里,有七个老婆,三个儿子,一个远房侄女儿刘白玉,唯独没有女儿。 只因为刘歇在很多年里头,一直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女儿。而其他各房,自然也顺着刘歇的意思,选择性地忽略这个女儿的存在。 这事,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话说十二年前的某日,刘歇下朝回家,路遇大雨。轿子都淋透了,轿里的刘歇身上也湿了大半。刘歇一进门,一边抖着袍子,一边看见府里新请的一个绣娘正在屋檐子地下绣花。那绣娘低头弄绣线的样子不知触动了刘歇哪根筋,刘歇忽然就萌动悸动冲动了。 于是就把人家给动了。 动了整整一夜,刘歇意犹未尽。 然而第二天早晨,刘歇险些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 原来那绣娘长的一张黑黝黝的脸,身材也是丰腴得很,再加上细细的眯缝眼,傻笑起来,真个叫刘歇痛不欲生。刘歇反复回忆,自己昨个是如何被这么个东西触动了心思,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 大概是雨天天暗,错把母猴看成了婵娟。 于是刘歇自认倒霉,并将此事尘封在他的记忆里,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名列他奇耻大辱事件第二位,仅次于少年时偷邻居家新媳妇的花内裤被抓一事。 事后,那黑胖绣娘倒也十分有自知之明,既没要名分,也没要财产。她只揣了刘大夫人给的五十两银子,便从府里离开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在刘歇的生活里出现过。 这事儿,发生在刘府四夫人入府之前,后头的五六七夫人,都没听说过这事儿。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刘歇在正房刘大夫人房里过夜时,大夫人淡淡地提了一下,说那绣娘生了个女儿。刘歇也就“哦”了一声,没有多管。 想不到如今这女儿却要派上大用场了。 刘歇思量,这个女儿毕竟是亲生的,可靠许多。 况且那个娘是个没有心机的下等人,女儿只怕也一样。就算当上了皇后,今后要搓圆捏扁,自然也随他的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做皇后,比十万八千里外的侄女儿刘白玉合适一百倍。 越是思量,刘歇越觉得此事甚妥,于是回府,将事情与大夫人详细说了。 大夫人正在挑过冬裁衣的料子,听了这事,转脸淡然一笑:“那母女二人,就住在城西的黄家巷子尾,公爷若是愿意,明天便可以去见上一面。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妾身来办吧。” 刘歇赞许地点点头。这位大夫人,一向十分地让他省心。 找女儿这件事,刘歇不欲声张。于是第二天,他穿了件灰色布袍,带了个贴身随从张千,便往城西去了。 到了黄家巷子,敲开了好几家的门,方才找到绣娘母女居住的所在。这些人家的女人们听说他们要找这对母女,都用帕子捂了嘴,咯咯地笑。 站在一扇长着青苔木门前,刘歇深吸口气,便示意张千敲门。对一个刘歇这样的男人来说,要直面自己过去做过的荒唐事,是需要很多勇气的。 门里传来清亮的声音:“门没拴,进来吧。” 刘歇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去。 进门是个小院,头顶上搭了一方葱葱茏茏的葡萄架,绿得俏生生的,墙边摆了些盆花,都开得十分好看。地上平整地铺出一条青石小径,青石的那头,有一个女人穿着小花袄,在晒衣裳。 刘歇一时有些迷乱,仿佛他少年读书时做过的那个归隐田园的梦,成真了。 女人将袖子卷到肘边,耳边的头发有些散乱地堕下几绺。她转过身来,用手腕擦了擦额上的汗,咧开嘴笑:“这位客人,您要找谁?” 女人黑黑的,胖胖的,可是整个人透着股爽快劲儿。 刘歇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些冲动了。 他咳了一声:“你认识我是谁么?” 女人走过来,从上到下打量他一遍:“不认得。” 刘歇有些狼狈。 张千道:“这是当朝威国公,刘大人!” 女人愣住了,手腕停在额头上,手指滴下水来。 “你……” “永福,我叫永福。”女人垂下眸子,声音却很有力。 “永福。”刘歇清了清嗓子,“我要见女儿。” 永福露出一口白牙:“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黑胖上学去了,很快就回来了。要不您二位先坐坐,我去泡茶。”她转身回屋,咣当一下关门,将两人扔在院中,面面相觑。 刘歇几乎要以为那女人一个人躲进屋哭去了,可是眨眼的功夫,那女人便又笑呵呵地出来了,一手抱了壶茶,捏两个杯子,一手还在肩上扛了两条小板凳,玩杂耍一样。 “来,坐。”她把那小板凳端正地放在葡萄架下,招呼着两个男人。 刘歇一生,从没坐过小板凳。他于是转身来到墙边,作端详花盆状。 永福也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她甩甩手,转身又自去晾她的衣服,权当这两个人不存在。 等了大概一刻钟,刘黑胖回来了。 黑胖一进门,便听到她娘兴高采烈地招呼她:“黑胖,来,这是你爹。”那语气仿佛在说,黑胖,我今天多赚了一钱银子。 黑胖一愣,她看见院子当中坐着一个带刀的男子,面白无须,神情冷冽。 这爹,会不会太年轻了些? 黑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默默地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接过永福递过来的一口茶喝了,又默默地走到那男子面前,叫了一声:“爹。” “爹”的神情瞬间变得十分古怪。 刘歇靠墙站着,忽然觉得来这一趟,十分后悔。他实在不想走到那小黑胖面前告诉她,我才是你爹。 终于,张千站了起来,冲黑胖行了个礼:“小姐,在下张千,是威国公府的一等护卫。站在那边的是威国公大人,也是您的亲生父亲。” 黑胖挑眉看永福:“娘,这男人说的是真的?” 永福点头。 黑胖于是转身走到刘歇身边。 “爹。” 这回的叫声里添了一丝不确定。 刘歇细细打量了女儿一番。这女儿,比他娘长得略微清秀些,却仍然是个黑胖。 “你去上学堂,都读些什么书?” “刚读了半部《论语》。” “很好,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了。”刘歇轻抚自己那几根美髯。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你问吧。” “你说说,女子,是什么?” 黑胖没有立刻回答。她也在端详着这个新认识的父亲。他长得很是俊美,而且身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度和自信。她的父亲,是沉声说一句话,便能让千万个人腿肚发颤的人。 她想起在先生书房里看过的汉高祖刘邦的绘像,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班昭《女诫》中说,女子,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 “班昭说是班昭说,你呢,你怎么看?” “要我说,女子就是一个‘从’字,再加一个‘慎’字。从该从之人,行慎行之事。” 刘歇眼睛一亮,觉得已从黑胖沉静的眼眸中,看出了几分自己当年的风采。 “那你觉得,皇后,又是什么?” 黑胖略一思索:“皇后,与普通女子无异,只是从该从之人,应誓死遵从,行慎行之事,当慎之又慎。” 刘歇抚髯大笑:“好,好,不愧是我刘歇的女儿!” 永福见刘歇笑,便又跟着呵呵笑起来。 “黑胖……你没有名字么?”刘歇问。 黑胖点点头:“我娘就叫我黑胖。” “……好,黑胖,从今天起,你有名字了,你叫刘金凤。” “……”黑胖鄙夷地看他一眼,“爹,这名字还不如黑胖呢。” 刘歇咬牙:“我是你爹。” 黑胖偷眼看她娘,她娘仍然一脸傻笑。 于是黑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金凤知道了,爹。” “金凤,你知道爹为什么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么?” “爹您不喜欢我。” “……” 刘歇咳了一声:“金凤,我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你即将成为我刘家的金凤凰,飞入万重宫阙,成为后宫之首,一国之母。” 刘歇说完这话,便静等着这母女俩发出惊恐的叫声,却一直没有等到。 半晌,黑胖,不,金凤小声说:“娘,天好像要下雨了,还是把衣服收进屋去吧。” 永福附和道:“我也觉得天色不大好。赶紧的,黑胖你也来搭把手。” 母女二人于是一边说话一边在屋门和晾衣架之间奔跑起来。 刘歇目瞪口呆。 过了许久,他对张千道:“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张千恭敬道:“公爷的决定,永远是正确的。” 夜里,金凤和永福躺在同一张床上。永福有些不舍地摸着金凤的脸: “黑胖,你明天就要走了。” “娘,我还会回来的。” “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你一面。” “娘,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对门的蔡诸葛是个好人,趁着能嫁的时候嫁了吧。” “我想嫁,可是他好像不太想娶。” “那等我当了皇后,派兵来押着他跟你拜堂。” “好,乖女儿。” “对了,黑胖,我问你,你今天跟你爹说的什么‘从’啊‘慎’啊的,是什么意思啊?” “娘,那都是学究们杜撰出来欺负女人的混话,你不用管它。” 3、黑胖初入威国府 第二日,金凤便收拾了小包裹,搬进威国公府。 为了掩人耳目,刘歇依然派了张千来接她。进了威国公府门,门口却有一顶小轿停在那儿。 “小姐请上轿。” “不是已经到了么?”金凤莫名。 “府里园子大,怕累着小姐。” 金凤吞了口口水。 威国公府里的景致,正是碧槛红栏屈曲成,更兼了古杉风细似泉时。正庭的华美气派,不妨碍各个小院里头自有一番别样的风情。金凤在卧梅院歇了半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被领着去见留鹤院的刘大夫人。 大夫人正带着二三四几个夫人归置金凤的嫁妆,听说金凤到了,便命人直接领进屋来。 金凤一进屋,扫视了一圈,便见上头坐着四个装扮得极为考究的贵妇人,有曲眉丰颊的,也有眼深颧高的,不过正中间那个倒是慈眉善目,沉静得很。金凤于是定了定心,在堂中跪下来。 “母亲大人安好。” 右首第一个扑哧一声笑起来:“大姐,这孩子倒自来熟,自己先认起娘了。” “二姐,人家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你想给人家做娘,人家也未必答应。” “三姐,您这话里酸气好重呢。” 二三四夫人于是纷纷用帕子捂了唇笑成一团。 金凤跪在地上没有动,终于等到大夫人悠悠发话: “她唤我一声母亲,再合适不过。” 话音虽轻,可是方才还笑得花枝乱颤的二三四,听到这话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金凤对这位大夫人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站起来一一见过二三四夫人,又规矩地回到原位跪好。 大夫人见她这样拘谨,微笑问道:“看你的举止,像是读过几年书的。” “我娘送我去私塾念书,有四五年了。” “想不到,你娘还有这般见识。” 三夫人又咯咯笑起来:“再读也不过是个土包子罢了,怎比得咱们的小才女白玉姑娘?” “才女又如何,可惜没有这么好的命。唉,可恨三姐你当年没生个女儿……” “四妹妹这话说的,我没有女儿,难道你就有女儿?我们都是福薄的人。还是二姐姐命好,膝下有子,比什么不强?” “三妹四妹,你们说你们的,攀扯上我,又算是怎么回事?” “哎……” 金凤这才恍然明白,这三位夫人并不是在针对她。她们根本就是习惯了互相挑刺,见不得另两个有片刻的安生。 眼看三人又要唇枪舌战起来,大夫人一声清音再落:“金凤。” 堂中顿时又一片静寂,管用得很。 金凤几乎要对大夫人顶礼膜拜了。 大夫人闲闲地托着一盅茶,道: “金凤,你嫁进宫去,这里便是你的娘家,无须太过拘谨。” “是,母亲大人。” “既然知道,怎么进来以后头也不抬?” 女人总是比男人要难应付得多。金凤开始思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爹来,他虽然有些阴沉,却还不至于斤斤计较。 “……”金凤咬咬唇,抬起头。 屋里顿时响起几声清晰的抽气声。能言善辩的二三四夫人都沉默下来,就连不动如山的大夫人,手里的茶盅都倾了一倾,溅出两滴茶水。 半晌,大夫人轻轻说:“这屋里太暗了些,湘翠,点几支烛火。” 屋中于是亮堂起来,然而未来的小皇后平静无波的脸上,依然黑得喜人。 见几位夫人的神情十分怪异,黑胖觉得有义务缓和一下气氛,便尝试着咧开一个友好的笑容。 于是,花容失色的四夫人手中的粉帕,便在这笑容里飘然坠地。 多么憨态可掬的……小黑胖。 这日威国公与军机处几位大臣议事,直到深夜才起轿回府。这个时候,其他各院都已经歇下了,于是刘歇照例又往大夫人房中去。 大夫人像往常一样服侍刘歇沐浴歇息,过程中眉宇间却始终带着一抹愁绪。 到就寝的时候,刘歇终于发现大夫人的古怪之处。 “今日一切都还顺利?”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大夫人“嗯”了一声,却又垂下头去,似有难言之隐。 刘歇于是道:“夫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他虽然风流,对这位发妻却一向十分敬重。 大夫人细细打量他一番,终究忍不住问:“公爷真的要让金凤做皇后么?” 刘歇讶然,大夫人从来不曾质疑过他的决定,今天这还是第一遭。 “夫人觉得不妥?” 大夫人委婉地低下头:“并不是不妥,只是金凤的相貌……” “夫人不是早就知道金凤长相欠佳么?” 大夫人欲言又止。 金凤的长相倒不算是丑陋,可是只黑胖这两条,便足以让她被排挤在清秀、标致甚至端正这些字眼之外。她原先已有个心理准备,知道金凤不是什么绝色佳人,可是亲眼见了,那感受还是十分震撼。 “夫君是男子,更应该清楚容貌对女子的意义有多么重大。皇宫这样的地方,绝色佳丽尚且不容易生存下去,何况金凤……” 刘歇更加讶异了,大夫人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将此事提出来已属十分难得,居然还说了这样一段话来说服他。 不过,他毕竟是一个十分有主意的人,于是摆摆手道:“我只是让金凤去占着那个后位,这对我们刘家,有好处。至于她能否在后宫生存,你大可不必担心。只要我刘歇一日没有倒台,我的女儿就是无人能取代的皇后。” 大夫人静静着自己的夫君,她知道,刘歇并没有真的把金凤当做女儿看待。 “那么太后那边若是有什么异议……” “这个再简单不过,我只需如此如此……” 与此同时,金凤躺在卧梅院一张被衾舒适的小床上,睡得风雷变色。 卧梅院,名字取自一首《好事近》:醉卧梅花影里,有何人相识。 金凤在梦里,梦到一个梅花影里恣意欢笑的女子,不需别人来相识,就已经快乐得好似一片春风。 4、白玉雕的小美人 第二日早起,金凤给大夫人请了安,便挨个去拜见后头排着的六个姨娘。二三四是昨天见过的,自是不表。而五六七夫人,却着实让金凤大开了一回眼界。 二三四夫人的衣着已经是极为考究的了,可是和五夫人相比简直可以称为朴素。五夫人生得极美,因此在穿衣打扮方面也格外注重,搭配的首饰发型都十分艳丽,整个人譬如一枝镶满了宝石的玉如意,瑞气千条。 五夫人虽然貌美,脾气却极好。她清楚自己没有多少见识,所以待人十分亲切,养了一个儿子也是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六夫人则是一个柳生莲养的脱俗人物,身子弱,性子也好愁,是以不爱见人。金凤前去拜见,六夫人看了她一眼,忽然幽幽叹了一声:“红颜薄命。”金凤全然摸不着头脑,可是六夫人已经将柔弱的身子靠在贵妃靠上,轻抚着胸口,不说话了。 七夫人才十九岁,入门不过两年,有一个儿子刚满一岁。七夫人的相貌比不得五夫人,才情比不得六夫人,聪慧比不得四夫人,刚强比不得三夫人,俏皮比不得二夫人。可是七夫人胜在青春年少,说话虽然没心没肺,却句句都透着股热情劲儿,如今当宠的,正是她。 很多年以后,金凤才领悟到,这七位夫人,囊括了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类型,更是代表着一个男人一生审美情趣的发展轨迹。 而刘白玉,则是刘府里的一个异数。 入府之前,护卫张千就曾经给金凤细细讲过刘白玉的来历。 刘白玉是刘歇的远房侄女儿。有多远,却不好说了。 据说刘歇十六岁时家乡遇上瘟疫,父母双亡,家中那点家产被刘氏族中的叔伯们分得半点不剩。刘歇想进京赶考,族中却没有一个人肯出盘缠供他进京。后来,终于有一个族叔起了一丝同情之心,同情中却带了些戏弄。这位族叔扬言,刘歇若是能在一夜之间把他家新收下的麦子全磨成面粉,他就资助刘歇上京。 刘歇于是以一介书生之身套上骡子身上的套,磨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族叔前来检查,十分满意,于是随手将十两银子扔在刘歇面前的尘土中。 十两银子,对于寻常人而言只够走到河北道,连京城的边儿都沾不着。 可是刘歇不是寻常人,他用这十两银子来到京城赴考,还高中了状元。从此,刘歇平步青云,鸡犬升天。 刘白玉,就是那资助刘歇的族叔的孙女。 刘歇飞黄腾达以后,家乡的刘氏家族反而衰落起来。刘歇和其余刘氏族人都断了干系,唯独收养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刘白玉,直至今日。 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辛酸往事,金凤谨记在心。 是以她去见刘白玉之前,心中十分忐忑。 然而当她见到刘白玉的那一刻,她恍惚得完全忘记了自己心中的忐忑。 刘白玉住在窥竹院,正是取自“竹中窥落日”,大气中还带着些小心肠。 金凤踏进门的时候,便看见刘白玉剪了一支月桂,正往一个玉净瓶里插。纸窗上映着浅淡的桂枝影子,这情形好看的不像话。 刘白玉插好月桂,回头看住金凤盈盈一笑,便似满山的桃花都开了一回,又落了一回。 金凤在霎那间明白了六夫人那句“红颜薄命”是什么意思。 “红颜薄命”,说的正是刘白玉。这样白玉雕成的小美人,却生生地教一个小黑胖挤下了皇后宝座。 薄命啊薄命…… “妹妹来了。”刘白玉上来拉住金凤的手,声音软软的煞是好听。 “妹妹?” “可不是。我是壬辰年腊月初七生的,妹妹是腊月初九生的,刚巧差了这么两天。” “难为姐姐记得这样清楚。”金凤讷讷地道。 只差两天啊,怎么生下来竟是这样天差地别的两样人?金凤心里在淌血。 若是在往常,金凤看到什么风流出挑的人物,也会想显示一两点自己的长处,好跟对方比上一比。可是遇上刘白玉,金凤只消一眼,就心灰意冷。 “妹妹在卧梅院里可还住得习惯?卧梅院什么都好,就是过了晌午夕晒得难受。今后一过午,妹妹便可以到我这里来,下下棋什么的。” 刘白玉说到这里,轻轻用素白的帕子沾了唇,笑道:“看我,都忘了。妹妹在卧梅院里,也住不了多久的。” 金凤见刘白玉秀丽的眸子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回了卧梅院,金凤还有点晕晕乎乎的。一个小丫头绞了帕子上来给金凤净脸,金凤也木头人一样任她擦拭。 擦到一半,金凤忽然道:“你说,我能不能不当这个皇后?” 小丫头的动作停下来,室内瞬间寂静无声。 然后小丫头尖叫一声扔了帕子,扑通跪倒在地,一室的丫头婆子也都跟着支楞楞跪了一地。 金凤被这阵势惊住了,她觉得有乌鸦这些跪着的人头上飞来……飞去……飞来……飞去…… “我……我不过随便说说……”她舔舔嘴唇。 “随便说说”事件过后不过一刻钟,刘大夫人便沉着脸赶到卧梅院来了。 丫头婆子于是又跪了一屋子。 “这样的话,随便说说也是不可以的。”大夫人的话语轻飘飘从口里出来,到了金凤面前却掷地有声。 金凤唯唯诺诺地点头。 大夫人看着金凤的黑胖脸蛋,忽然叹了口气,柔声道:“金凤,后宫之中,比咱们威国公府更需要谨言慎行。你要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你自己的身份,懂吗?” 这教导对金凤来说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根浮木。她连忙抱住,十分诚心地回视大夫人的双眼: “女儿明白。” 大夫人再叹气。 所幸的是,小黑胖练就了一身八风吹不动的功夫。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脸上都意态安详,连带的让大夫人多了几丝心安。 “明日会有教习嬷嬷来教导你宫里的各项规矩,你要认真学,不可马虎,知道么?”大夫人嘱咐。 “知道。女儿一定会用心。” 金凤心想:她虽然是个黑胖,可是她的命,似乎不比红颜厚多少…… 关于“明日会有教习嬷嬷来教导你宫里的各项规矩”这句话,金凤充满了怨气。 实在因为这句话的表达有着严重的问题,不是“教习嬷嬷”,而是“教习嬷嬷们”。 一十二名资深教习嬷嬷由头至脚将可怜的小黑胖敲打了月余,小黑胖敢怒而不敢言。 还有三日便要入宫,金凤比刚到威国公府时瘦了一圈。 薄薄的一圈。 大夫人带了裁缝娘子来给金凤重新量身,怕原先裁制的皇后礼服因这薄薄的一圈变得不合身起来。 裁缝娘子量了一遍又一遍,金凤终于忍不住问:“我腰围少了多少?” 裁缝娘子面有难色。 “一寸?”金凤大胆猜测。 裁缝娘子摇头。 “半寸?” 裁缝娘子低头。 “可有一分?” 裁缝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奴婢觉得,这礼服还是不改为好……” 金凤木然。 “另外,余下三日娘娘最好在饮食上注意些,以免……” 金凤又悲又愤。 5、一个皇后站起来 由威国公府到皇宫正门,鲜花铺地,红缎围路,十里红妆,遍洒铜钱。据说太后娘娘亲颁了懿旨大赦天下,而百官为了迎接新皇后的到来,在朝阳门外跪拜整整三个时辰。皇家对威国公刘歇的恩宠,不可谓不厚。 皇家对威国公刘歇的讨好,不可谓不无奈。 总归一句话,册封皇后,排场很大,很大。 刘歇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君,我就是臣了。” 金凤望着他言不由衷的眼睛,讪笑一声。 刘大夫人说:“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你娘。” 金凤却没放在心上。她想,她娘没人照顾也一直活得很好。 二三四五夫人说:“多亏了你,我们又多了许多首饰。” 果然赐了那么多金银珠宝,都是进了这几位的腰包。 据二三四夫人说,入宫以后,小皇帝还会赐其他的宝贝给她。她们的神情充满了艳羡。金凤却搞不懂,等她入了宫,就算赐再多金银珠宝,她还能亲手花得着么? 可是如果她有出宫的一天呢? 想一想,金凤又高兴起来。如此看来,这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礼服穿戴得还是很值得的。 上凤辇之前,刘白玉走到金凤身边。 “妹妹,今日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呃?” “这是他人给你安排的命运。可是,这是不是你想要的?” 金凤茫然望进刘白玉的眸子里,只觉得她眸中一片澄澈,还透着淡淡的悲哀。她知道,这一刻刘白玉的人虽然屈膝在她面前,却已经在精神上将她踩在脚下。 “妹妹,你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么?”刘白玉的眼神带着怜悯。 金凤沉思一会儿:“我……要当个好皇后。” 刘白玉的神情怪怪的,仿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于是金凤踏上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凤辇,在山呼万岁的人群中,缓缓驶向两眼一抹黑的未来。 乾罗殿中的欢庆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直至跳舞的美人腰软,乐师的箜篌漏气。太后娘娘仍然年轻的容颜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欢喜,更多的却是放松。可是,这样的示弱,是否能让刘歇对他们这一对孤儿寡妇减轻一些敌意呢?她并没有把握。 不过无论如何,小皇帝段云嶂已经成了刘歇的女婿。刘歇就算有什么不轨之心,看在自己女儿份上,也会手软三分吧。 太后娘娘在娘家就是一个娇弱的少女,大婚以后成为娇弱的皇后,如今虽然成长为娇弱的太后,却依然觉得,在宫闱和朝廷的夹缝里求生存,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所幸有徐太妃在。太后娘娘往徐太妃的凤座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年过四十的徐太妃正拎了个酒壶,笑嘻嘻地往自己嘴里倒酒。几个宫女围在她身边,勉强才能把徐太妃按在座位上,不让百官察觉她的异状。 太后娘娘眼皮一颤,低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她挥了挥衣袖:“时候不早了,送皇帝去香罗殿吧。” 一旁女官上来,面色为难地道:“娘娘,皇上他……喝醉了。” “什么?”太后娘娘一惊,险些拍翻案上的檀香扇。“谁让皇帝喝酒的?”她气得浑身颤抖。 “是……是拢月王爷……”女官小声道,“拢月王爷说皇上如今立了后,就算成人了,怎么连酒也没有喝过,不像个男人……皇上一激动就……” “啪”的一声,太后娘娘手里握的檀香扇被掰掉了一根扇骨。 “段、拢、月!”太后娘娘咬牙切齿。 皇帝才十二岁!这个段拢月,未免太心狠手辣了! 说曹操曹操到,立刻便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回应: “啊哟哟,太后娘娘可是在唤臣弟?” 太后娘娘一个白眼刷地横过去,段拢月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一缩。 “皇……皇嫂……” “你让皇帝喝酒了?” 段拢月笑嘻嘻的:“是皇帝经不住玩笑。臣弟不过随便说了两句,他就抱起那杏林春的小酒壶打死不撒手,还没等臣弟反应过来,居然就都灌下去了。唉,臣弟这个忧心啊……于是连忙来请示太后娘娘该如何处理。” “你忧心?哀家看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太后娘娘声音都变调了。 “啊哟哟,太后娘娘真是误解了臣弟一番好意了,臣弟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故意灌醉皇帝呀……”段拢月睁大眼睛,将小生怕怕的神情做了个十足十。 “段拢月!今天可是皇帝的洞房花烛夜!你把皇帝弄成这样,你让哀家……怎么向威国公交待!” “啊哟哟,太后娘娘这话可有些过了。皇帝才十二岁呀,哪里知道什么洞房花烛夜?您就算不为皇帝想,也该为咱们皇室后祚的福祉想一想啊!” “段拢月!”太后娘娘又急又怒,几乎要哭出来了。 “啊哟哟……”这回没等段拢月把后头的话说出来,太后娘娘已经一把将檀香扇扔了过去,正砸在拢月王爷的脑门上。 “素方,去找几个小太监。今天晚上,就算抬也要把皇帝抬到香罗殿去!”太后娘娘厉声吩咐。 “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第一女官素方苦着脸,退下去了。 段拢月把掉落地上的残破檀香扇捡起来,揣进怀里,摸着脑门晃晃荡荡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还这样滔滔不绝地念叨。 “啊哟哟,啊哟哟,可怜了皇帝的洞房花烛夜哟。” 太后娘娘额角青筋暴露,脸上血色尽失。 这些年来,温婉贤淑的太后娘娘心里一直藏着个嗜血的泼妇,这泼妇每晚都在她的梦里把拢月王爷段拢月大卸八块,抽筋扒皮。 小皇帝段云嶂的确醉得很严重。 太后娘娘虽然对小皇帝万般娇纵,在饮酒这方面却管制的极严。皇叔段拢月偶尔会偷渡一个小酒坛进宫,皇帝便拉着他在御花园里寻一个僻静的树丛,顶风作案。不过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喝不了多少酒,自然也就到不了喝醉的程度。 可是今日不同往日。今日是皇帝娶妻立后的大喜日子,而且娶的还是当朝威国公的千金。用皇叔段拢月的话来说,从今日起,他就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这样的大喜之日,喝点小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只是皇帝没有把握好自己的酒量,一个不小心,便醉了。 这是皇帝人生中第一次醉酒,自然要处理得慎重再慎重。 女官素方带着一群小太监,将皇帝抬到香罗殿的时候,香罗殿里头已经人仰马翻。 太医已经在香罗殿等候,为皇帝诊治过后,开了一帖醒酒药,喂了下去。宫女太监们又张罗着给皇帝沐浴更衣,间中皇帝昏昏沉沉地吐了两回,众人只好又从头来过。 皇帝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小孙子战战兢兢地跪在床边,屁也不敢放一个。只见素方冲小孙子露出森森的白牙:“再有下回,看太后娘娘不削了你的脑袋!” 小孙子咚的一声,又把脑袋磕在地上。 一切收拾停当,太医也以项上人头担保皇帝明日会活蹦乱跳地醒过来,素方的心头大石这才算落了地。她一边接过浸湿的帕子,搭在皇帝的额头上,一边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素方才想起一件被她忽略了很久的大事。 “皇后娘娘呢?”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人回答。 忽然,方才给素方递湿帕子的手举了起来。 “我在这。” 众人怔怔地望着那一身大红衣裳里黑得发亮的圆脸。 小孙子又咚的一声,倒地晕倒了,口吐白沫。 6、一个太后倒下去 皇后是个黑胖这件事情,在一夜之间,就像长了脚一样传遍了整个后宫。而第二天晌午,连宫外头的的符大丞相夫人,凌大将军夫人都收到了消息。 整个京城为之震动。 而命途多舛的小皇帝,此刻仍在香甜的睡梦中。 皇帝在梦里,看到一个美美的少女,手捧着一丛雪白的茉莉,冲着他绽开山花一样烂漫的笑容。 “皇帝哥哥。”美少女甜甜地叫。 皇帝在梦里笑起来,笑着笑着,就笑醒了。 他觉得喉咙干涩得难受,于是眼皮也不掀地嘟囔了一声: “水……” 哼哼唧唧地半坐起来,眼前果然出现一个青瓷杯子,皇帝一把抓过来,灌进嘴里,这才觉得身子通透了许多。 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手里的杯子取走。 皇帝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盯着那黑黑胖胖的手,再往上,再往上,一张黑黑圆圆的脸映入他的眼帘。那脸上一双亮盈盈的眼,像他在猎场里猎到的幼鹿。 皇帝被水呛了一下。 “你是谁?”宫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又黑又胖的宫女?看她穿的这是什么衣服呀,红得像是用辣椒油炸过一圈似的。 “我是你的皇后呀。”金凤笑眯眯的,十分友善。 “什么?”皇帝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我的皇后是威国公的女儿……”他颤声说,帝王的威严忘得一干二净。 金凤不以为忤:“我就是威国公的女儿。” 皇帝静默了片刻:“你是刘白玉?” 虽然传言不可信,但是……这差别也未免太悬殊了吧? 金凤摇头:“我不是。”她眼神笃定地望着皇帝,“不过我是你的皇后,这应该没有错。” “……” 香罗殿里,随后响起了一声野兽受伤一样的咆哮。 在向众宫女太监求证过一轮之后,皇帝终于接受了这个生命中无法承受的事实。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气若游丝地问。 “你可以叫我黑胖。” “……”皇帝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你没有别的名字吗?” “有,刘金凤。” 皇帝气滞:“朕还是叫你黑胖好了。” 金凤在皇帝的逻辑里是一只十分奇怪的生物。他活了一十二年,所见到的女人都是十分美丽的女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女人可以不是白嫩香软腰肢窈窕的,女人也可以是心宽体胖脸黑腰粗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黑,这么胖?”他终于忍不住问。 金凤认真地想了一想,说:“在我娘家那儿,我就是村里第一美人。” 皇帝不信:“你娘家在哪?” 金凤很淡定地说:“我娘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叫永福村。那里的山上长的都是蜜桃,河里流着葡萄美酒。那里又瘦又白的女人是没人要的。村长家的女儿其实比我更黑更胖更美,可是她只是长得美,脑子却傻得很,别人说什么都信,所以也就没有男人喜欢她。” 皇帝心里觉得她在扯淡,可是她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又不能确定她真的是在扯淡。 “太后驾到!”门外的小孙子扯着嗓子喊,于是太后娘娘便领着徐太妃和素方等一众女官气势汹汹地杀进来了。 金凤盈盈行礼:“臣妾给母后娘娘,徐太妃娘娘请安。” 太后娘娘已经管不了这么多礼数了,大声呼道:“你给我抬起头来!” 金凤乖顺地抬头。 太后娘娘和徐太妃顿时瞠目结舌,连郁结好的怒气都忽然无影无踪了。 半晌,太后娘娘手指颤抖地指向金凤:“你……你究竟是谁?”刘歇就算要掉包,也不该挑中这么个女娃娃。 一个多月的皇室礼节不是白学的,金凤于是恭谨答道:“臣妾威国公之女刘金凤,亦是皇上昨日刚刚册封的皇后。” “不可能……刘歇明明没有女儿……”太后娘娘喃喃道。 “臣妾自幼身体多病,被养在府外,所以外人不识。”金凤对答如流,这是刘大夫人和她套好的词。 “那……那皇后金册呢?我颁下的懿旨呢?上面明明写着刘白玉的名字啊!”太后娘娘仍然无法置信事态会发展到这种程度。 金凤于是命人取来皇后金册,恭恭敬敬地呈上。 太后娘娘心惊胆战地展开金册,上头端正地写着:刘氏金凤。 她忽然遍体生寒。刘歇在朝中只手遮天,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万万想不到,刘歇居然在后宫也能将太后懿旨玩弄于股掌之中。 在刘歇面前,皇室何尝还有半点留存的威严! 她合上金册,整个人平静下来,幽幽地叹了口气。 “威国公啊威国公,你真是好给我皇家面子啊!”太后娘娘的眼中滴下一滴泪来。 她只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美丽而柔弱。先帝在时,曾说她“有一颗天底下最温柔美好的内心”。像她这样的女人,期盼的是一个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强悍的夫婿,一个有着坚强背脊的强悍的儿子,可是丈夫早逝,儿子幼小,这偌大的一个王朝,竟落到了她这样的一个弱女子肩上。 一颗温柔而美好的心,真的能支撑她度过今后的岁月么? 左右连忙上前扶住太后娘娘摇晃的身躯,徐太妃叫了起来:“威国公眼里,还有王法么?还有先帝爷的存在么?太后,您断不能再纵容他下去了,应当立刻下旨……” “徐太妃!”太后娘娘蓦地出声截断她的话,“威国公将亲生女儿嫁入宫中,正显示了威国公对皇家的一片赤诚之心!来人,赐威国公黄金白两,玉璧十面,以彰其心!” 众人皆动容。 太后的神情高贵而隐忍。 “太后!”徐太妃潸然泪下。 皇帝默默地在太后娘娘面前跪下: “母后,一切都是皇儿不争气,才致使母后你受此奇耻大辱。”他只有十二岁,却已经能够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太后娘娘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忍泪道:“皇儿,哀家只盼你,快些长大。” 金凤跪在侧旁,眼睛发直地看着这苦情的一幕。她知道,自己就是他们口中那个奇耻大辱。 她有点想出言去安慰他们,可是她知道,这一刻她没有任何说话的余地。 这时殿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啊哟哟,这都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怎么都哭成个泪人儿似的?我的小黑胖侄媳在哪儿呢?” 段拢月摇着把扇子晃进来,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和殿内的气氛十分不匹配。 太后娘娘带泪的花容刷地一下就白了。 拢月王爷段拢月最擅长的事情,莫过于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偏段拢月是个十分有闲的人,又偏偏,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那不开的壶。 段拢月“啊哟哟”地颠过来,把拼命往后缩的小黑胖刘金凤提溜到众人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可真是不简单啊。皇嫂,我看她比你当年有分量的多。” 太后娘娘强压着一口恶气,向金凤道:“见过你皇叔,拢月王爷。” 没等金凤拜下去,段拢月就一把把她搀起来:“啊哟哟,这是怎么话说的,堂堂一国之母,怎么能对我这个闲人屈膝呢?还是我给皇后娘娘请安才是。”他一揖到地,金凤反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由他去!”太后娘娘哼了一声。 皇帝从地上站起来,神情有些尴尬地唤:“皇叔……” 段拢月全当没听到,把皇帝拽到一边,揽着肩膀,窃窃私语起来。 说是窃窃私语,声音却能叫在场的女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说皇帝呀,你不要看你这媳妇脸黑了些身宽了些就不待见她。你还年轻,不晓得女人的妙处。须知女人的好,全都包在衣裳底下,平时是看不见的,只有等一个夜晚把线绳解了,封皮拆了,细细地验过,才知道里头顺手不顺手,合意不合意……” 太后娘娘和徐太妃的脸腾地通红。 “段拢月!你……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啊哟哟,我这皇侄平日里所见的不是女人就是太监,我这皇叔若再不传他些男人的常识,怎么对得住我死去的皇兄哟……” 太后娘娘胸口剧烈地起伏,脸色已经从雪白变成了葱白,最后变成了一朵葱青。“你……你……你……”她又痛心又气愤,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了。 宫女太监们瞬间又乱作一团,徐太妃哭天抢地地跪倒在地:“先帝爷阿,您怎么就去得那么早啊!您让我们这些孤儿寡妇的,怎么活啊……” 在这一片乱景里段拢月摇开扇子,凉凉地看风景,忽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金凤的眼神十分不能苟同。 段拢月挑眉:“皇后娘娘,有何赐教?” 金凤看了他半晌,说:“皇叔,您还没娶妻吧?” 段拢月一愣,宫里头很多年没有人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了。“是又怎么样?” “我娘说,芳心寂寞的男人都是狂躁的狼。” “……” 段拢月拊掌大笑,刘歇的女儿果然是不一般啊。 可是当他接触到小小的黑胖少女认真的眼神时,他笑不出来了。 黑胖少女的脸上居然带着些睿智的光芒。 莫非……莫非他这么空虚,真的是因为没有娶妻的原因?拢月王爷摸着下巴,有些黯然神伤。 这一日,就是黑胖皇后正式进驻皇后寝宫香罗殿的第一日。金凤在这香罗殿里,无声无息地,一住就是两年。 7、皇后生涯原是梦 皇宫里所有的人,都自动忽略小皇后的存在。 除了太后娘娘。 金凤就像太后娘娘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得又碰不得,却又硬生生立在那里,涨的发疼。于是太后娘娘派了贴身心腹女官素方到皇后宫里做总管,无时无刻地监视着金凤的一举一动。 监视了大半年,并没有发现金凤有什么异动。 这位皇后每日早上卯时起身,晚上亥时就寝,早膳必定要吃满满一碗大米饭配上腊肉干和青椒丝,雷打不动。用过早膳,小皇后要挨个去给太后娘娘和徐太妃请安,当然这两位都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偶尔在徐太妃那遇见皇弟段云重,倒是会多说一两句废话,但也都停留不久。 过了午,皇后娘娘便会在宫里头沿着宫墙散步,走着走着走不动了,便叫素方抬轿来把她接回去,晚上看一会儿文宣阁里头弄来的书,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一两个月的,威国公夫人会进宫来探望皇后娘娘,聊上一个时辰,所说的也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像威国公的小公子又长胖了几斤,刘家白玉小才女又做了些什么新诗。 总体来说,皇后娘娘的生活过得尚算惬意,不知不觉的,竟把整个皇宫都走了一遭,文宣阁里头皇后读过的书也摆了整整两柜子。 当然,看的都是些无用之书,走的也不过是无用之路。 因为新婚之夜以后,皇帝再也没有踏进过香罗殿一步。 素方有时候瞧着皇后娘娘用膳时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觉得她有些可怜。这么与世无争的孩子,怎么就落到一个无人管无人问的地步了呢?将来一辈子,只怕都只有失宠的份了。 谁教她是刘歇的女儿呢? 谁教她不仅是刘歇的女儿,胃口还这么好呢? 终于有一天,素方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住皇后娘娘往嘴里扒饭的筷子。 “娘娘,您今天就少吃些吧。” 金凤皱眉:“为什么?” “您再这么下吃去,皇上一辈子都不会来咱们香罗殿的。” 金凤摸了摸凸出的腹部。 “我不吃,他就会来了么?” “……”素方不知该怎么回答。“娘娘,您还记得皇上长什么样子么?” 金凤认真想了想:“大婚那天晚上看了一夜,长得是不错的,不过……现在想起来,是有些模糊了。” 她见素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转了转眼珠,咧嘴笑:“素方,你说皇上每天都做些什么事情?” 素方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是很忙的。” 金凤哂笑:“日理万机的是我爹。皇上除了上朝露了个脸,还做些什么?” 素方吓了一跳:“皇后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皇上每日除了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还要去上书房和皇弟皇妹们一块儿上课,晚上还有作业要做的。前儿个皇上少了魏师傅一篇作业,被魏师傅把手心都打红了,太后娘娘为这还流了不少眼泪。” “哪个魏师傅?”金凤好奇起来。 “就是魏乡洲魏老太傅,先帝爷少年的时候,这位大人就是太傅了,还打过先帝爷的手心呢。” “怪不得连当今圣上也敢打了。”金凤喃喃地说,半晌对素方道:“素方,你莫急。本宫不记得皇上的长相没什么,只要教皇上记得本宫的长相就行了。” “……”素方腹诽着,您那长相,皇上想忘记也不容易吧。 素方只当金凤随口说说,却不料金凤真留心把这事给办了下来。 过了几日,又是刘大夫人进宫的日子,金凤便对刘大夫人说了一番话: “母亲,我进宫之前就曾在书塾里跟着先生读书,只觉得终身受用。进了宫以后年纪小,管不了什么事,可是这么不学无术下去,也是不行的。我想和众位皇子公主一起去跟魏师傅学些道理,只是怕太后娘娘那边不同意。” 刘大夫人细细地打量了金凤的眉眼一番,欣喜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心思,我回去便跟你父亲说一说,太后娘娘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晚上回府,刘大夫人将这一番话只字未改地在枕头边儿对刘歇说了,刘歇一听,也大为欣慰,觉得这个女儿除了能当物件占个位子之外,还有别的可期待之处。于是第二天,刘歇便在朝堂上将这事提了出来,太后娘娘和皇帝的脸立刻就青了,可是实在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隔了两天,尚书房里便添了一张小书桌,当然,是摆在离皇帝最远的一个角落。 魏太傅是一位威严的老人,雪白的长髯带着弧线流泻到襟口,汇成一个整齐的尖尖,无限风流。 魏太傅的戒尺也是与别不同。戒尺是用金糅合了铁打造的,边缘特别锋利,所以打起人来也特别疼。据说这把戒尺是先帝爷御赐的,可以上打昏君,下打谗臣,中间打苍蝇云云。 皇帝段云嶂约摸不算昏君,可是一天之内,依然被魏太傅打了六七戒尺。谁让段云嶂恰好坐在最前排最中央的位子。按说论性情,皇弟段云重是比段云嶂更淘气一些的,可是一则他脾性软,打了几尺便规规矩矩,而段云嶂却是个倔强脾气,越打越硬气;二则魏太傅对当朝天子寄予了更多的期待,难免爱之深,责之切。 当皇帝,可怜。 金凤第一日上堂,就像看景一样,只觉得一切都十分新鲜有趣。皇家这些少男少女,在宫里头压抑得久了,比宫外的野孩子更泼上几分,魏太傅气得手扶着脖子,半天才喘过一口气。 金凤在角落里拿出本《尚书》细细地看着,一边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抵都是在椅子上坐不住的,椅子对他们来说就像布满了苍耳。 想着想着,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群贵人们大概不晓得苍耳是什么东西,改天该弄一颗进宫,在香罗殿前种一种。 偏偏这时候堂上刚好经历了段云重的一声惨叫,正安静下来,那一声“扑哧”于是听起来格外响亮。 魏太傅满脸阴霾地飘了过来,身后袍子泛起一股白浪。 “皇后娘娘有见解?” 金凤傻眼。 “不是,实在刚才听到老师讲到妙处,太过兴奋了,忍不住欢呼了一声。”她垂首。 魏太傅冷笑:“皇后娘娘听到哪一句妙处呢?” 众皇子皇女皇帝纷纷转过头来,幸灾乐祸地望着缩在墙角的小黑胖。 “老师,您所讲的句句精妙,具体到哪一句,本宫倒不好说了。” “噗”,有人笑喷。 魏太傅再逼近:“那皇后娘娘觉得妙在何处?” 金凤叹气:“老师,既是妙处,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怕本宫一说出来,那妙处便如浮云一般烟消云散了,这可怎好?” 魏太傅眼角的菊花纹都抽搐成螺旋纹了。 眼见着魏太傅拿御戒尺的手再度握紧,坐前排的段云嶂突然腾地站了起来:“老师!” 魏太傅和金凤都讶然回首。 “老师,朕觉得您刚才讲的‘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实在算不上什么妙处。历朝历代的皇室子弟,有哪一个不是‘生则逸’,难道没有种过庄稼就不知道如何治理国家了么?朕倒觉得这是周公对成王的威吓,是企图让成王远离权柄的手段罢了。” 十四岁的段云嶂,容颜比两年前更有棱角,嬉闹的神情也再难从他脸上看到。他站得笔直,无所畏惧地直视魏太傅。 金凤收到提示,立刻低头挠土一样翻书本。 魏太傅这一回气得非同小可,拎着戒尺就冲过去了: “周公先圣也是能随便非议的?皇上你年纪尚幼,怎知先圣的一片良苦用心?”魏太傅庄重地一敛裾:“妄议先贤,当罚!请皇上伸手。” 段云嶂很有骨气地伸出手来。 金凤忽然叫了一声:“慢着!” “又怎么了?”魏太傅怒瞪她。 金凤讪笑:“本宫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老师。” “皇后娘娘请说!” “那个……本宫听说,周公名旦,乃是姬姓,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 “那么周公的本名,原是叫鸡蛋?” 满座静了一刻,尔后哄堂大笑。 魏太傅的脸上黄绿青蓝紫交织在一块儿,十分精彩。 金凤旁若无人地徐徐道来:“本宫觉得,周公先圣这种舍身成仁的精神十分伟大。” 魏太傅唇上的胡须颤动了一下,半晌才冒出一句:“怎么讲?” “先圣说,‘生则逸,不知稼穑之难’,这句话,依本宫看倒不是教我们全去学种庄稼,而是要令在位者铭记在心,皇室的安逸是建筑在百姓的辛劳之上的,如果不能够将心比心,以百姓之福为天下之福,就无从治理好天下。” 魏太傅面色稍霁,脸上浮现了一丝兴味:“那依皇后娘娘看,如何才能够‘知稼穑之难’呢?” 金凤默然沉吟了片刻:“皇宫之内虽然没有耕地,但栽种些花果,了解些水土还是可以的。而为君者更重要的是善察善体,多听多看,方能知道百姓的喜乐。” 魏太傅脸上渐渐露出愉色:“皇后娘娘说的极是。” 金凤再道:“譬如周公先圣,在这一点上就做得极好,足以为万世之表。” “哦?如何极好?”魏太傅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儿。 “老师您想,鸡蛋乃是普通百姓家最常见的养生之物,周公先圣人生几十年都活在‘鸡蛋’这样一个名字下面,可见其体察民意的良苦用心啊!” 据段云重事后回忆,他从来没有见过德高望重的魏太傅露出过那样的神情,想笑又不能笑,想怒又不能怒,十分纠结,纠结十分。 下堂的时候,段云重低声对段云嶂道:“你这么反感周公,怎么对周公的女儿格外照顾?” 段云嶂顿了一顿:“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被打了手心,不好看。” 金凤离他们不远,这两句话,自然一字不漏地收进耳里。 两年来,金凤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穿着龙袍的少年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GET /u/154/154437/56842989.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10 X-Real-IP: 66.249.89.210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8、人生苦难识字始 皇后宫里的素方女官发觉皇后娘娘最近忙碌了许多,早膳扒得少了,下午也不在皇城里遛弯儿了,倒是一趟又一趟地跑文宣阁,晚上就寝也越发地晚了。 烛影摇摇,素方有些担忧地递上杯茶:“娘娘,这么晚了还不歇下?” “过半个时辰再歇。” “娘娘您这是要考状元?”素方不解。 金凤叼着毛笔抬起头来:“老师说下个月小考。” 素方用帕子揩着她脸上的墨迹:“小考又如何,皇后娘娘随便考考不就是了?” “你不知道,皇上上和老师赌气,发了宏愿,这次小考要取头名呢。如果取不到,皇上就要在朝阳门和永徽门之间来回跑三趟。” “那和皇后娘娘这般用功又有什么关系?” 金凤咧开笑脸:“我想看看他来回跑三趟是什么样。” 素方一头的汗。 自打进了尚书房上课,皇后娘娘和宫里的公主们来往得就密切起来了,就连皇上和二皇弟也偶尔会跑来香罗殿,跟皇后娘娘探讨些学问上的道理,都说皇后娘娘对凡事都有些“独到的见解”。可是素方却从没听到什么独到的见解,只是常看见一群人围着皇后娘娘笑成一团,皇后娘娘却悠然自得地端起茶盅来饮茶。 这些改变,素方都一一向太后娘娘报备了,太后娘娘听了,却沉吟不语,半晌才道:“随他们去吧。” 到了小考那日,人人都摩拳擦掌,却不是为了取第一名,而是自家母妃都私下交待过了,一定要助皇帝取得这第一名。若是真让皇帝在皇城里南北东西地跑上三趟,岂不是贻笑大方么? 段云重使了点小心眼,把金凤的位子挪到了段云嶂的身后,然后冲着段云嶂拍着胸脯道:“皇兄放心,一切有我。” 段云嶂甚是不屑:“就你?” 段云重道:“就算我不行,还有小皇嫂不是。” 段云嶂瞥了金凤一眼:“朕才不和你们同流合污。朕要取头名,自然要凭自己的实力的。” 段云重叹气:“皇兄,不是我说你,你和魏老师的脑筋根本就不在一根弦上,想让他给你高分,难。” 段云嶂正要再说什么,魏太傅已经抱着一叠卷子进来了。 于是金凤默默地在段云嶂身后坐下,心想有这么多人帮衬,段云嶂想不拿头名都难。她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答卷也有气无力。 魏太傅兜了一圈,来到金凤桌前,瞧了眼金凤的卷子,露出浅浅的笑意,又往前一步去看段云嶂的,眉头又慢慢锁起来。 众人都屏声静气盯着魏太傅的神情变动,心道,皇帝陛下这回又该糟糕了。 段云重见势不好,便趁着魏太傅转身的功夫,往金凤桌上丢了个纸团。 金凤一愣,拆开纸团,便见段云重冲他拼命使眼色,分明是教她把答案写在纸团上。 金凤思虑再三,又看着前头段云嶂抓耳挠腮的样子,终于狠下心,把自己的答案写在了纸团上头。她想着既然作弊,总不能痕迹太过明显,于是就索性写错了几个答案,又将自己的卷子涂改得更多。 就让皇帝陛下得个第一名好了,谁让他是皇帝陛下呢? 她兜手把纸团扔回给段云重,段云重瞧了一眼,脸上露出微笑,复又传递给段云嶂。可怜魏太傅老眼昏花,况且双眼难敌众人,这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后头的半个时辰,金凤捱得极为难受,几乎要睡着。 到了时间,魏太傅咳了一声,众人便纷纷交卷。金凤交了卷子,眼风里瞧见皇帝还在奋笔疾书,心里一面觉得好笑,不免又觉得惋惜。这回怕是见不着尊贵的皇帝陛下跑城门的景致了。 魏太傅敲了敲桌子,段云嶂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笔,将卷子吹干一遍,站起来交卷。岂料他刚一站起来,袍子里便骨碌碌滚下来一个纸团,一直滚到前头魏太傅脚底下。 魏太傅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段云重抢过来,一脚把纸团踢到一边:“老师,您看今日窗外的飞鸟叫的怎么特别殷勤呢?” 魏太傅哼了一声:“二殿下今日堂上考试也考得特别辛苦吧?”老人家眼神时好时坏,偏偏最要命的当口眼尖得吓人,当下走过去,把那纸团拆开来看,立时气得浑身颤抖。 “谁!谁干的?”魏太傅像受欺负的孩童一般叫起来,“你们谁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木然。 还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皇帝偷着烧火,众人暗中添柴那点破事儿么? 魏太傅只消一眼,就知道不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暗度陈仓的,这里头每个人都有份。老太傅眯着眼睛靠近段云重:“二殿下,不用说,这是您的手笔了?” 段云重嘿嘿干笑两声,心想他的屁股回去又不知道要被母妃徐太妃翻来覆去问候多少次。 魏太傅将纸团握在手中,仰天长叹了一声,蓦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涟涟:“先帝爷啊!老臣有负您的重托,老臣管教不严,当先自罚戒尺。”老人家急怒攻心,居然拎起戒尺在自己手心上连打了三下,只打得手心红肿。 金凤慌了,连忙扑过去劈手把戒尺夺过来。 这一下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傻住了。自从先帝御赐了这金戒尺,还从来没有人敢从魏太傅手里把它夺下来过。 “你……你……”魏太傅手指颤抖地指着金凤,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个……”金凤嗫嚅半晌,终于把心一横,把袖子一捋,将黑胖圆润的手往老太傅面前一伸。 “老师要打,就打我吧,那纸团,是我写的。” “什么?”魏太傅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老师,请责罚我吧,我……本宫要是叫一个疼,就不是好汉!”金凤咽了咽口水,情急之下,连“本宫”这俩字都吞成“我”了。 魏太傅跪在那儿,半晌无语。过了很久,老太傅终于站了起来,默默叹了口气。 “该怎么罚,想必皇上皇后心里都有数,老臣也就不僭越了。”他觑了眼金凤手里的金戒尺,居然也不伸手去接,就这么颤颤巍巍地走出门去。 金凤瞧着老太傅的背影,只觉得分外沧桑。 众人都静静地看着金凤,觉得皇后娘娘今儿这事儿办的实在有些离谱。 皇帝却仍静静地站在桌前,始终没有为自己争辩一句。 早有宫人去禀报了太后娘娘和徐太妃,两人说话间便赶到尚书房。一见这情形,太后娘娘立时就怒气难遏。 “皇儿,你怎么也学起这样弄虚作假的事情来了?” 段云嶂有些发怔地跪下,却不说话。 “莫不是……莫不是受了什么人撺掇……”太后娘娘森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徐太妃,一把便把自家的倒霉孩子段云重揪过来。 “姐姐,都是这小畜生带坏了皇帝,您放心,看我回去好好收拾他!” 太后娘娘微掀眼皮:“妹妹别说笑了,二殿下比皇帝还要年幼,怎么能撺掇得了他?” 徐太妃只得陪笑:“实在是这小畜生不学好……姐姐,您不要对皇帝太严苛了,要罚,就罚这小畜生吧!” 段云重听她母妃越说越离谱,搞不好最后连儿子的小命儿都要卖出去,终于忍不住叫唤了一声:“母妃,这回真的不是我!” 太后娘娘和徐太妃都一愣。 “是她!”段云重端端正正地将手指向呆立一旁的皇后娘娘。 两宫娘娘这才留意到金凤手里还拎着从魏太傅手里抢过来的金戒尺。 铁证如山。 金凤觉得那戒尺几乎要把她手心的皮给烫熟了。 正在金凤以为自己要被两宫娘娘的眼神给凌迟至死的时候,伟大的皇帝陛下又适时出声了。 “他们不过是为了帮朕。” 太后娘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还替他们说话?” 段云嶂点点头,开始脱衣服。 太后娘娘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都变调了:“皇、皇儿,你这是要干什么?”这孩子,莫不是每日被魏太傅责罚,罚傻了吧? 段云嶂将外头的黄袍除下,只剩里头的单衣,道:“朕曾经答应过魏老师,倘若此次小考不能取得头名,就要在朝阳门和永徽门之间来回跑三趟。所谓君无戏言,朕这就去跑。” GET /u/154/154437/56842993.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6 X-Real-IP: 66.249.89.20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9、夫妻本是同林鸟 皇宫里上到两宫的太后太妃娘娘,下到洒扫的宫女太监,都在皇城楼上揪心挠肺。因为尊贵的皇帝陛下,正穿了件单衣,站在朝阳门根儿上,扬言要跑到永徽门,再跑回来,连续跑三趟。 两门之间,足有三四里路,来回跑上三趟,这不是要了小皇帝的金命么? 可是皇帝这回是铁了心要跑,就连太后娘娘的劝说,他也完全听不进去。于是太后娘娘只得命宫人们沿途清理道路,随时递个茶擦个汗什么的。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太后娘娘抚着心口悲呼。 段云嶂站在朝阳门边,心里知道,这回事彻底把事情闹大了。他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来,觉得整个皇宫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其实照他的性格,是很想把堂上所有皇弟皇妹,包括魏太傅在内的所有人统统杀了灭口的。可是他又不能。而要他厚着脸皮,当做跑城门这档事他从来没说过,他同样也做不到。 段云嶂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回娘。他觉得,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那倒霉的皇后,那个该死的黑胖。 段云嶂现在弯腰抬腿地伸展着身子,衷心地乞求待会儿不会跑得口吐白沫。 他将脖子往后努力地拧,拧着拧着,忽然就拧不回来了。 他看见身后,黑胖小皇后穿着粉红色的短打衫,像一颗圆圆的小炮仗一样奔腾过来。 “你来干什么?”段云嶂的脸黑了半边。 金凤笑嘻嘻地说:“我来陪你一起跑。” 段云嶂听到城楼上沸腾起来。他于是皱眉扯了扯皇后娘娘身上的衣裳:“你不觉得穿成这样很可笑么?” 金凤继续笑:“夫妻本是同林鸟……” 段云嶂白她一眼:“谁跟你是夫妻?” 金凤低头,再抬头:“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多少是因为我的缘故……” 段云嶂哼一声:“你还知道?” 金凤点点头:“所以,别磨蹭了,再不跑,天就黑了。”话一落音,她像一颗炸开的粉红小炮仗一样飞奔了出去。 “哎……”段云嶂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抬脚跟上。 什么准备运动,不管了,总不能输在这小黑胖手里。 盯着前头的粉红色小黑胖,段云嶂下觉得自己就像是寓言里推磨的驴,前头栓了了根萝卜。 金凤以为,自己已经这么胖了,那么打肿脸充胖子对她而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她错了。 两趟过后,萝卜已经远远地被扔在了驴子后面,驴子似乎越跑越得意,连前头萝卜没了都没有发觉。 金凤终于像一块破布一样瘫倒在朝阳门口,她放弃了。平白无故拿跑城门来当赌注,小皇帝根本就是个脑筋秀逗的。 瘫了一刻钟,金凤还没能囫囵说出一句话来,素方拿着块帕子心惊肉跳地擦着她脑门上源源不断的汗,口里忍不住念念叨叨:“这都是折腾哪门子的神仙哟?” 金凤这边快要断气了,城楼上却响起一片欢呼声,原来皇帝又跑到永徽门去兜了一圈,此刻已经远远地奔回来了。 金凤嘴唇颤抖:“男人……都是钢筋铁骨的混蛋。” 素方一惊:“娘娘您说什么?” 金凤摆摆手,阖上眼睛。皇帝跑完城门,她也算功成身退了。 不料段云嶂来到朝阳门前,非但没有停下,反而绕过了迎上来的一大群宫女太监,从人堆里精准地攫住了金凤的手腕。 “你还没跑完呢!” 金凤傻住,脚下已经被他拖行了十几步:“我我我我又没说要跑完三趟……” “你要成为言而无信的人么?你说了要陪朕跑完这三趟的。” “陛……下,我就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大胆!你身为当朝皇后,怎么能言而无信?跑!” 金凤于是快哭了。 皇帝果然是记恨她吧,记恨她吧? “我不跑……”金凤决定赖皮到底,一屁股蹲在地上不起来。 段云嶂拎着后领一把把她拎起来:“你就是爬,也得给朕爬到永徽门再爬回来。” 段云嶂的神情无比坚毅,无比决绝,无比的男子气概,无比的君临天下。 金凤哭了。 她开始踹他,咬他,掐他。 这愁人的小皇帝,居然打死都不放手。 金凤觉得自己屁股上的布料快要被地面磨破了。 “我……我跑……”她泪如泉涌。 城楼上以及城楼下所有的人,都化作了泥塑,怔怔地看着一代帝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交锋。 城楼上的太后娘娘默默地反省了许久,终于对身旁的徐太妃道:“是哀家太粗心了么?皇帝是不是……精力有些太旺盛了?” 徐太妃笑得很是暧昧:“我看皇帝和皇后的感情么,还是不错的。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不定皇帝就爱皇后这个味儿。前儿个我那个小畜生还说了,皇帝在尚书房公然维护过皇后呢。” 太后有些惆怅地叹气:“皇帝也十四岁了啊。是该让他们圆房了。” 城楼下的金凤,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当她手脚并用地爬回朝阳门的时候,段云嶂在她心里留存的那一点还算不错的印象已经轰然倒塌。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这是哪个混蛋说过的话?怎么如今他就不记得她是个女孩子了? 此仇不报,她就不是黑胖。 皇后娘娘和皇帝陛下同时瘫倒在地,背靠着背喘息起来。 “你……你……会有报应的……”皇后娘娘充满恶意地诅咒。 “你……你……现在这样就是报应……”皇帝陛下得意地边喘边笑。 “你……你自己作弊……关……关我什么事……”皇后娘娘不死心地挣扎。 “朕……朕根本就没看过你的答案……一直藏在怀里!” “啊?”皇后娘娘甚是惊奇。 “所以……都……都是你害的。”皇帝陛下不由分说,一爪子将皇后娘娘又拍翻在地。 谁让他是皇帝呢?皇后娘娘无限凄怆。 太后娘娘注视着这一幕,一面欣慰于儿子终于长大了,一面又隐隐地担忧起来。 只对着黑胖一个能碰的女人,儿子今后的审美功能会不会有什么障碍呢? 二十年以后,八岁的小太子偷翻史官的书柜,翻到这样一段话: 帝年十四,已有高祖之风,言必信,行必果。帝尝语太傅曰:“不中魁首,则朕自三绕皇城南北以自罚之。”后闾王设计陷之,帝愿未偿。近侍劝之曰:“胡为戏言伤身?”帝否之,乃亲绕皇城,未有懈怠。时后虽年幼,尤有见识,愿与帝共行,夫妇同法。帝后偕行,乃立信于天下,遂成佳话。 小太子于是回宫将这一段话详细和母后说了,他黑脸的母后凝神沉思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史官这个行当,果然就是不靠谱啊。” GET /u/154/154437/56842995.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6 X-Real-IP: 66.249.89.206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10、良辰侍寝奈何天 金凤近来,一个月里头总有那么几天,睡得不好。这缘故,并不是因为每个月必来到访的那位尊贵的红娘娘。 金凤睡得不好,是因为皇帝陛下段云嶂。 上回她和段云嶂同甘共苦地跑完三圈皇城之后,太后娘娘就不知道那根神经错了位,居然命女史每月排了两天让她侍寝。 于是她就侍寝了。 金凤和段云嶂对于侍寝这件事情,其实都十分懵懂。 段云嶂每个月有两天被宫人抬到香罗殿,然后当着她的面被扒得只剩内衫,又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往她的凤床上一躺,衾被一裹,便和周公下棋去了。金凤只得战战兢兢地等他老人家就寝了之后,小心地掀起被角,将自己圆润的身躯尽可能缩在床角。 这原本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皇后的凤床,大得足够五六个人围在床上打麻将。 可恨的是这死小子睡品忒差!金凤在被踹下床七次以后,终于认命地放弃了爬上床的想法。 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两天,皇后娘娘甚烦忧。 “皇上,您要不,回您自个儿的轩罗殿睡去?”金凤这日终于鼓起勇气,向段云嶂提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恳求。 段云嶂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以为朕乐意么?若不是母后下了懿旨,朕才不愿意和你睡一张床。”他挑了挑眉,“不过说起来,两个人睡,似乎和一个人睡并没有什么差别。” 金凤又悲又愤地想,当然没有差别,您始终还是一个人睡一张床不是? “不过,”段云嶂道,“你若是能让母后改主意,我就把床还给你。” “臣妾……如何能改了太后娘娘的主意?” “这朕就不管了。皇后,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皇帝陛下甚欣慰。 金凤恍然明白了。夜里把自己踢下床的那只脚,绝对是故意的。 这死小子,年纪轻轻心机就这么重。 “皇上,您这么晚了过来,就是为了把臣妾宫里的瓜子儿全嗑完?”金凤嘴唇颤抖。她费了心思叫御膳房用桂花八角茴香炒的瓜子,被皇帝陛下一时半会儿嗑了个干净。 段云嶂咂砸嘴:“不知为何,朕觉得皇后宫里的瓜子儿特别香,皇后宫里的床睡得也特别舒服。要不……朕今天还是寝在皇后这儿?” 金凤的脸立刻就青了。 段云嶂笑眯眯道:“皇后还是早些歇息吧。”掸了掸龙袍,回宫。 金凤抑郁地坐在凤床的边缘,问素方: “你说,皇帝和本宫,为什么一定要同床呢?” 素方的脸刷地红了:“这……这里头是有学问的……奴婢也不好说。” 金凤双眼一亮:“学问?魏太傅最有学问了,明日上堂,我去问他。” 素方的脸更红了。 可怜的魏太傅。 不过,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解惑,不正是魏太傅的责任所在么。想到这里,素方略宽了宽心。 且说魏太傅那日本来已经心灰意冷,连御赐的戒尺都不要了,打算告老还乡。可是刚回到家,宫里头便传出消息来说皇帝亲自跑了城门。魏太傅先是大惊,后是大喜。据说魏太傅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喝起了小酒,隔着纸窗就发起了酒疯,口中还大喊:“此乃我朝之福,社稷之福!” 后来是太傅夫人亲自踹门,把老头子拎出来的。 魏太傅醒了酒,第二天依然精神高昂地去上堂,见了皇帝皇后,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惊恐了几天,方才安定下心来。 魏太傅心里却在想:这帝后二人,都不是普通的人物啊。当然,金凤被拖行的始末,他自然是半分也不晓得的。 这日魏太傅又欢欣地来上堂,讲了一堂周礼,又在“礼不可废”这四个字上引经据典了一番,终于肯放一班学生下堂。魏太傅正要收拾书本出宫,却见皇后娘娘站在自己案前,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仿佛有什么极为难的事情。 “娘娘有事垂询?” 金凤踌躇了一番:“老师,本宫有个问题,正是有关‘礼不可废’的。” 魏太傅来了精神:“娘娘请说。” “‘礼不可废’这四字,是不是全无通融之处?” 魏太傅正色道:“礼者君之大柄也,既为礼,自然就是行事之章法,怎可轻废?” 金凤面现苦涩:“所有的‘礼’,都没有废的可能么?” 魏太傅想了想:“也并非如此,端要看制礼者的态度了。《礼记》有云,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若是不能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不如废之。” 金凤低头,锁眉许久:“老师,那为什么本宫和皇上非要同床不可呢?难道我们同床了,就能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么?” 魏太傅心爱的一方荷花端砚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师,老师?” 魏太傅终于回神,来不及心疼他的端砚,口中艰难地答道:“此乃……人伦……” “为何同床便是人伦?” “皇后娘娘……这里面的学问……” “本宫知道这里面有学问。老师是当朝最有学问的人,必定知道答案。” 魏太傅开始撕扯自己的美髯。 “娘娘……术业有专攻,此事,您不妨去问华太医。” 魏太傅抱起书本,落荒而逃,背影像一只被狼追的老兔子。 皇后娘娘思虑再三,决定回宫的时候兜个圈,去趟太医院。 华太医乃是太医院里头首席的老太医,一把花白的胡子即使和魏太傅相比也不遑多让。华太医总共给金凤看过两回病,一回是吃回疆进贡的羊肉一不小心吃撑了,一回,就是被无德皇帝拉着跑城门那回。 听说皇后娘娘亲自驾到,华太医连忙扔下手边正检视的药材,赶来迎接。 进了医书房,便见皇后娘娘拎着一本针灸图谱在翻看里头的小人。华太医扑通一声跪倒: “娘娘,此书看不得!” 金凤讶然:“为何?” “此书不雅!” 金凤有些恋恋不舍地瞧了眼里头全身是点的小人,终于把书阖上。 华太医擦了擦汗:“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有何垂询?” 金凤热络地把华太医搀起来:“实不相瞒,正是有一事请教太医。本宫今日问了魏太傅,魏太傅却说这事要问您才行。” 华太医微笑:“想必是养生方面的事情了。娘娘请问。” 金凤咧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就是想知道,问什么本宫一定要和皇上同床呢?” “哈?” 华太医以为自己听错了。 “本宫是问,为什么本宫一定要和皇上同……” “娘娘!”华太医不知从哪里来的虎胆,往地上一跪,硬生生打断了皇后娘娘的垂询。 “此事……此事……实非臣所能答……” 金凤脾气虽然好,此刻也按捺不住了。一个芝麻大点的问题,她问了一圈,却个个都是这副德性。 “华太医,您今儿非得把这事给本宫说清楚了不可!您要是再敢再让本宫去问旁的什么人……”金凤阴森森地哼了一声,黑胖也是有脾气的! 华太医瞬间仿佛老了好几岁:“臣……臣怎敢让皇后娘娘去问别的人……” “那您就自个儿答了吧。” 华太医攥着衣角,长跪不起:“娘娘……” “您心里头还知道本宫这个娘娘?”金凤摆起了谱。 华太医老泪纵横。半晌,他从地上站起来,在一旁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呈到皇后娘娘面前。 “答案,全在此书中了。” 金凤拿眼一扫,正是一本《三元延寿参赞书》。 “娘娘请看……请看书中用朱砂笔钩过的那一卷。”华太医老脸微红。过了五十以后,华太医在华夫人的勒令下,不得不将那一卷又详细研究了一番。 岁月不饶人啊。 11、欲不可绝不可早 金凤花了三日,终于将华太医钩出来的部分研读了一番,只觉惊心动魄。 忽然发觉自己这十三年来似乎都生活在欺骗之中。小时候问娘,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娘嗫嚅了半天,说是从皇宫的太液池漂到珙溪,再从珙溪漂到东凉河,这般漂出来的。 言犹在耳,金凤七窍生烟。 亏得她进宫的时候如彼淡定,心想着这皇宫,我婴儿的时候就来过一回的。 如今读了这一卷书,大为受益,倒也明白了素方、魏太傅和华太医为什么那样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一时觉得他们很可怜。 金凤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总归让她想到了一条把皇帝段云嶂赶下她凤床的妙计。 于是金凤这日破天荒地主动来到段云嶂的寝殿。 “皇后有事?”段云嶂刚刚下朝,正在更衣。 金凤见一边七八个近侍杵着,冲段云嶂勾了勾手指。段云嶂见她神情古怪,便同她躲在一根朱红柱子后头窃窃私语。 “我有办法了。” “真的?”段云嶂大喜。 “只是你须得做些牺牲。” 段云嶂蹙眉。 “放心,不过是小牺牲。只是要你扑了粉去太后宫里走一遭。” 段云嶂怀疑地盯着她:“当真?” 金凤赌咒发誓:“骗你是小狗。” “……”看在毒誓的份上,段云嶂勉为其难地相信了她。 于是金凤便领着段云嶂回自己宫里扑粉。 段云嶂本身生得并不算白皙,所以金凤没费多大力,便把他满脸涂上□□,只留眼下两道暗淡的痕迹,活像个瘦弱的小病秧子。看着镜中的段云嶂,金凤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想着段云嶂平时总该充大,如今扑了□□,真像一个娇柔的小白脸。 段云嶂蓦地睁大眼,盯着金凤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又在计划什么?” 金凤无辜的很:“没有,完全没有。” 段云嶂心里往下坠了几分。她说没有,他却越发确信是有了。 这黑胖丫头,平日里拿腔捏调,正视绳行,私底下却常常冒出些令人咋舌的念头。而当你被她的猥琐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她又迅速地回到了正派的样子,还教你觉得,你把她想得这样猥琐,其实是你太下作的缘故。 真是个危险的女人。 金凤完全不知道段云嶂的腹诽。她取来准备好的一本《三元延寿参赞书》,塞进段云嶂的袖子里。 “皇上,你得装作不经心地把这本书拉在太后宫里。” “为何?” 金凤笑得意味深长:“不可说,不可说,山人自有妙计。” 段云嶂背脊上浮起一层凉意。 段云嶂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一见他,两管泪就下来了。 “皇儿,几日不见你怎么……怎么成了这副样子……”面色雪白,眼睑黯淡,这分明是病入骨髓之兆啊。 “来人,快传太医!” 段云嶂连忙拦住太后:“母后不必了,这都是那黑胖玩的把戏,不必理会。” 太后娘娘惊魂未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段云嶂向太后汇报了这几日课业的进展,见太后一直盯着他看,不由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捏捏袖里那本书,咬了咬牙,就信那小黑胖一回吧! 于是将书悄悄放在背后,便向太后告辞了。 太后想着他说的把戏,越想越糊涂。这时内侍在一旁说:“皇上拉下什么东西了?” 太后心中一动,便看到段云嶂刚才坐着的椅子上果然放着一本书。 “拿来我看看。”太后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那书平平整整,中间却有一片书页被折起来了。太后展开一看,便看到那书页上用朱砂笔圈出来的一段话。 太后瞬间面如土色。 半晌,太后像失了幼兽的母兽一样尖叫起来: “传女史,传女史!” 第二日,金凤便收到风。即日起,她不必再侍寝了。 谁都不许再侍寝了。 段云嶂希奇地一下朝就飞奔过来问她,究竟使了什么法子。 金凤但笑不语。她知道,段云嶂要是发现了真相,估计会一巴掌拍死她。 而太后娘娘,终于体认到了揠苗助长的道理。 那用朱砂圈起来的一段话是: “男破阳太早,则伤其精气;女破阴太早,则伤其血脉。书云:精未通而御女,以通其精,则五体有不满之处,异日有难状之疾。” 金凤默默地想:知识,就是力量。 经了这一场事情,太后娘娘对金凤的态度改变了许多。 太后娘娘眼里心里,都留意下了金凤这个人。从前金凤对太后娘娘而言,是个符号,是个木偶,贴着张黄符上写着“威国公之女”五个大字,可如今,金凤成了她心头的一锅热油。 除了抢魏太傅戒尺那一回,金凤从来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可是金凤却在日积月累之中,一点一滴地渗透到皇帝的生活里,渐渐拥有了存在感。这让她惊心。 这并不仅仅因为金凤是刘歇的女儿,还因为,金凤是一个行事让她完全拿捏不住的人。她总是在你快要遗忘她的时候,惊觉她其实一直都在。 “听说最近皇帝常去你宫里?甚至比到哀家这儿请安来得还要勤?”太后娘娘终于按捺不住,当着金凤的面撂下话来。 金凤怔然,觉察出太后这口吻里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并没有。皇上不过是喜欢上臣妾宫里炒制的葵瓜子,偶尔来讨一些罢了。” 太后半阖着眼皮:“这样啊。皇帝既然喜欢你那儿的瓜子,你就常常做一些送到他宫里,也就是了。让堂堂天子亲自到你宫里去讨要,成何体统?” 金凤明白了,这是叫她离皇帝远一点。 大概上回的《三元延寿参赞书》把太后吓着了。 金凤想了想,也只能答一句:“是。” “皇后,你有十三了?” “快十四了。” “是啊,皇帝也都已经十五岁了。”太后娘娘感叹了一下。 “皇后,这后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务繁杂得很,哀家一个人,有时真觉着有些吃力啊。” “太后,不是还有徐太妃么。” “徐太妃,要管教她那个儿子已经够她操心的了,如何还能帮得了哀家?” 金凤蹙眉,太后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要这样话里有话呢,她才十四岁,又不是四十四岁,总教她猜心,她会老得很快的。 金凤想了半天,依然不懂,只好试探性地问道:“太后您要不要找华太医多看看,他对养生那方面,懂得似乎特别多。” 太后轻咳了一声:“皇后啊,你怎么就是不懂我哀家心思呢?” 我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 “臣妾愚笨……” “哀家也觉得你实在愚笨了些。唉,叫哀家如何放心把皇帝交给你?” “……”金凤垂首。 “这样吧,明日起,你便过来跟着哀家,学些后宫里头管事的手段。皇帝那里,叫他也不必去香罗殿寻你了,直接到这儿来。至于魏太傅那里,你也不用去了,身为皇后,多学学为后之道才是最重要的。” “太后……” 太后抚着胸口,神色疲倦地咳了两声:“怎么,你不愿意?” 金凤看出来了,不愿意,就是不孝。 “臣妾愿意。” 金凤不愿意。 然而金凤不敢违逆太后的意思,只得作别了老可爱魏老师,转投太后老师的门下。 金凤原以为,就算不跟着段云嶂和段云重他们上堂,偶尔也能在宫里见到魏太傅,有什么问题也是可以问的。 可是金凤没有想到,不过一个月,魏太傅便被褫夺太傅之职,驱逐出了宫廷。 12、一日为师终生父 事情的原由,在于魏太傅得罪了威国公、国丈大人刘歇。 威国公几日前在朝上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洋洋洒洒近千字,总体的意思就是:国家现在有钱了,人民现在富足了,要增税一成,尤其是江南一代富庶地方,每户年入过十两者,还要再增税一成。 增税,用来干什么?用来扩充军备。 增税这件事情,历代以来都是史家深恶痛绝,百姓骂声一片的。而作为臣子,敢于上言请求增税的,本朝从未有过。 老百姓生活艰难,好不容易这些年过得好一些了,又要增税,还是为了打仗而征税,此事从理由到目的都难以服众。 然而赋税增收的政策,却是迅速地由中央到地方推行了下去。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政策是威国公亲自拟定的。 太后娘娘和皇帝虽然都不赞同此刻增收赋税,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几日后,魏太傅在尚书房刚好讲到赋税的问题,忍不住便针砭了一番时政,言辞激动的时候,连斯文都不顾了,直接问候了一下威国公的令堂。 这样一番话,又一个字不漏地传进了威国公的耳里。 于是第二日,威国公便请皇帝下旨,免去魏乡洲太傅之职,并命其永不可再入宫廷。 段云嶂将那烫手的折子压在最底下,最终却仍需做个定夺。太后娘娘虽然垂帘听政,可是朝政上的事,她也很难拿主意。 段云嶂左思右想,只得向贴身内侍小孙子道: “宣拢月王爷入宫!” 拢月王爷段拢月其实是有封号的,封号]王。可是那个“]”字大家不爱念也不爱写,]王便被叫成了拢月王爷。段拢月这个闲散王爷当得是名副其实,他在江南一住就是半年,三天前才回到京城。回京之后,也并不进宫给太后和皇帝请安,而是蒙头大睡,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小孙子公公冒着生命危险硬是把段拢月从床上挖起来,趁着迷迷糊糊的时候喂了几口饭,便塞在轿子里抬进宫了。 轿子抬到轩罗殿门口,段拢月这才有了几分清醒,拎着扇子挑开轿帘,便见自家皇侄躁动地在大殿里头走来走去,不胜烦扰。 段拢月瞪大眼睛,从轿子里蹦出来,一路冲着皇帝就扑了过去,抱个满怀。 “啊哟哟,我的皇侄,怎么半年不见,你就长得这样生猛了哟!”段拢月感动地留下一滴热泪。 段云嶂不堪其扰地将段拢月的老脸推到一边:“皇叔,朕宣你来是有正经事要同你商量的!” “正经事?”段拢月一讶,“莫不是你要纳妃?这可是不行的,你才多大年纪,须知细水方能长流……” “皇叔!”段云嶂拍案。 段拢月噤声了。 “啊哟哟,皇侄长大了。你说,你说。” 段云嶂叹气。段拢月于他,亦父亦友。不过父,也是个不负责任的父,友,也是个狐朋狗友。可是遇到大事,他是真不知道,除了段拢月,还能找谁商量。 众人说,当年他父皇在众皇子中能够脱颖而出荣登大宝,段拢月出力不少。他委实看不出,这传言的可靠之处。 段云嶂于是,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皇叔,你可知道威国公请旨罢免魏太傅的事么?” “这个事情啊,臣刚回到京城的时候,略有耳闻。”段拢月挠头。 “皇叔以为如何?” 段拢月十分愕然地回视他:“臣以为如何,不重要,就连皇上您以为如何……说句大不敬的话,也不太重要。既然是威国公请旨,那自然就得办下来,增税的事,不也这么办下来了么。” 段云嶂急道:“皇叔,朕当然知道此事势在必行,朕是问你,可有转圜的余地?” 段拢月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深深地看了段云嶂一眼,才道:“皇上,魏太傅年纪也不轻了。况且,他那一把戒尺,一口唠叨,我小的时候就没少吃亏,现在戒尺换成金的,估计更难应付。皇上,就这么让魏太傅退了吧,多赏些钱银,也就是了。” “那如果,朕不想让魏太傅退呢?” 段拢月拿眼皮一翻:“皇上,您是皇上,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段云嶂龙颜大怒:“皇叔!朕不过要你说句实在话,有这么难么?” “……”段拢月沉吟不语。 “皇叔!” “皇上,臣以为,你一直对魏太傅都没什么好感。” 段云嶂一愣,后道:“朕对魏太傅的许多见解并不认同,可朕还是觉得,魏太傅是一个好老师,不应该遭此对待。可是满朝文武,居然没有一个能站出来为魏太傅说句话的!” “皇上,您不是也没站出来么?”段拢月提醒他。 “朕……” “皇上,您真想让魏太傅留下?” “那是自然!” “皇上,您忘了一件事。” “何事?” “您的后宫里,香罗殿那位小娘娘,正是威国公的亲生女儿。由她去开这个口,岂不是更好么?” 段云嶂一凛,复而大喜。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皇叔,不愧是皇叔啊!”段云嶂激动地抬脚就往香罗殿去。 “啊哟哟,皇侄,臣始终觉得,此时和威国公做对,实为不智啊……”段拢月话还没说完,段云嶂的身影已经从轩罗殿里头消失了。 段拢月独个儿叹了口气。果然是初生牛犊子不怕虎啊。 年轻真好。 说起来,他拢月王爷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上个月就开始长鱼尾纹了,这可怎么好。 拢月王爷捏着扇子,跨进来时的轿子,对轿夫吩咐: “把本王爷原封不动地抬回王府的床上去。” 回去补个觉先。 段云嶂一路风风火火地来到香罗殿,感觉金凤就是他黑夜之中看到的一线光明。 殿门口的内侍拿着腔调报了一声:“皇上驾到!” 便听见香罗殿里头扑扑腾腾一阵折腾,间中还混杂着皇后娘娘的惊呼:“把瓜子收起来!啊,那个核桃,核桃!” 段云嶂忍着笑跨进来。 “皇后最近过得甚是惬意啊。” 金凤唇上沾着半片瓜子壳,笑吟吟地走过来:“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后,朕觉得你今日,格外的风情万种。”居然连瓜子壳都动人起来。 金凤闻言收起笑容,倒退两步。 “皇上,臣妾宫里的瓜子坚果什么的,昨个刚送了一包到轩罗殿,剩下的也已经全都吃完了。” 段云嶂笑:“皇后,朕是来看看你,不是来讨东西吃的。” 金凤冷眼瞅他:“皇上是有什么要事?” 看看她?段云嶂上回还说,我来香罗殿当然是为了来吃瓜子的,难道是为了看你这黑胖? 男人都是善变的…… 段云嶂指了指唇边:“皇后,瓜子壳粘在嘴上了。” “……”一旁的素方连忙上来把刚才来不及清理的罪证清理掉。皇后娘娘狼狈得很。 “皇后,朕今日来是有事跟你商量。” “皇上请说。”金凤谄媚地笑。 “威国公请旨罢免魏太傅一事,你可知道?” 金凤脸色一黯。 她当然知道。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 “皇后一向是魏太傅的得意门生。既然威国公是皇后的父亲,皇后正应当去劝解威国公打消这念头才是。” 金凤看段云嶂的神情,仿佛窗外一只麻雀蓦地脱胎成了凤凰。 “皇上,您打算让臣妾去劝威国公,打消罢免魏太傅的念头?”金凤小心地重复。 段云嶂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金凤牙根都痒了。 上回让她去改太后的主意,这回居然让她去改她老爹的主意。他以为她是谁啊?是杨玉环还是赵飞燕? “您觉得,臣妾去劝了,威国公就会听么?” 段云嶂恳切地握住金凤的双手:“朕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 金凤想拿瓜子砸死这个人。 可是金凤的神情一向是冷静从容的。 于是她此时便也冷静从容地深吸了一口气,道: “皇上,臣妾不愿意。” 13、初生虎崽被牛欺 段云嶂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像他不相信满朝文武有谁能勇敢站出来反抗威国公一样,他也不相信,皇后小黑胖居然有一日胆敢当着他的面反抗他。 当然,跑城门那一回是不算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皇帝陛下震惊得很。 “你再说一遍?” “臣妾说,臣妾不愿意。”金凤吐字清晰,抑扬顿挫都把握得十分到位。 “是不愿意,还是不敢?”段云嶂冷笑。 “因为不敢,所以不愿意。皇上,那是刀口,您要臣妾蒙着眼睛往上撞?” “他是你亲爹。” “臣妾这辈子只见过他一面。”金凤叹气,“其实让魏太傅告老还乡,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段云嶂沉痛地看她:“连你也这么说。” “皇后,朕知道威国公未必会听你的。可是,你起码应当去尝试一下。” “明知不会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要去尝试?”皇后刘黑胖在亲爹威国公的眼里,也不过是一颗沙砾。 “你当真不去?”段云嶂咬牙。 “不去。”金凤恭顺地低头,口中却是大逆不道的抗旨。 “皇上,除非你以皇上的身份,命令臣妾去。” 段云嶂默不作声了。他并不想以皇上的身份,命令金凤去做这件事。 何况这样,也就没有意义了。 “原来这天下当真已经不是我段家的天下,而是你刘家的天下。”段云嶂冷冷地盯着金凤。 “好,你不去,朕亲自去。” “皇上……”金凤颤抖了一下。 段云嶂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出了香罗殿的大门。 金凤在那一瞬间有一种感觉,似乎他出了这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段云嶂说得没有错,为了魏太傅,起码应该去试一下的,只是她不敢。她在刘歇面前多么人微言轻,提一提这话,刘歇都会笑的。 她这个皇后,无论在刘歇眼里,还是在太后眼里,都不是个东西。也只有段云嶂,偶尔会把她当个东西。 金凤在正殿中站了许久。 “娘娘?”素方担忧地唤她。 金凤转脸,笑:“可以把瓜子拿出来了。” 皇帝陛下亲临威国府,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这要换了别个臣子家,必定是全家出迎,蓬荜生辉。可是威国公却不然。段云嶂领着小孙子到了威国府,竟无人出来相迎。 一路由仆人引路到正厅中坐下,奉了茶。过了一会儿,管家前来禀道:“皇上,我家公爷正在风蝉院和六夫人下棋。皇上请随我来。” 小孙子当场就要翻脸。从来只有臣子觐见皇帝,哪有皇帝去见臣子的道理? 段云嶂强忍着怒气,拦住了小孙子。 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无趣。 他十二岁立后,新娘从白玉美人变成了黑胖金凤,他从此便明白了,他这个皇帝,是要仰仗威国公才能健康成长的。 母后和皇叔都教导他要忍。可是如果这一忍就是一辈子,又该怎么办? 一进院门,便见威国公刘歇正坐在一丛竹影下,和清灵的六夫人品着茗,下着棋。棋盘刻在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上,填金线,风雅得很,又阔气得很。 六夫人由侍女扶起来,缓缓地向段云嶂行了个礼。刘歇便摆摆手:“你身子不好,不必拘礼了。皇上自然亲自来了,就不会讲究这些规矩。” 刘歇自己,连眼皮都不曾动一动。 六夫人默默退下去,刘歇将棋盘一清,冲段云嶂笑道:“皇上,可有兴趣与臣对弈一局?” 段云嶂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威国公这院子修得真是雅致。好,朕就与威国公对上一局!”他一抖袍子,在刘歇对面坐下。 刘歇微微一笑,这小皇帝,被自己如此压制,不仅能平静以对,居然还端出了一分皇帝的架子。 不容易。 “威国公,朕执黑子,你执白子,如何?”段云嶂抓了一把黑棋子,也不等刘歇回答,便要落子。 刷地一声,刘歇手中纸扇打开,垫在了段云嶂欲要落子的手下。 “皇上,为何您执黑子,臣执白子呢?” “朕乃天子,自然是要行先的。”段云嶂回他一笑。 刘歇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沉静地打量了段云嶂许久。 段云嶂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半晌,刘歇哈哈大笑,收回了纸扇:“皇上,臣知道,您今日来访,是有事相商。” “威国公料事如神。”段云嶂垂眸。 “皇上,如果这一局棋你能赢了臣,臣就答应皇上心中所想之事,如何?” 段云嶂心中大喜,可是表面上还要强抑着喜色,内心反复了一阵,终究忍不住问:“当真?” 刘歇一折一折地将扇子收起来:“当真。”他淡然抬眼,“请皇上先落子吧。” 段云嶂神情微变,过了许久,才缓缓在右下角落下第一子。 这个先,不是他以天子身份压过刘歇而得到的,这个先,是刘歇让给他的。 刘歇轻眯着眼睛,一面留意着棋局,更多的却是在观察眼前的少年天子。 小皇帝谈吐举止之间,自有一股沉稳之风,以他的年纪而言,已经是十分难得,然而若说是王者风范,他还不够。 段云嶂,毕竟还是太嫩了。 刘歇的唇角扯出一丝笑意。 猛虎太张狂,幼猫太孱弱,初生的虎崽,把玩起来比这两者都要有趣的多。威国公动了心思,想和小皇帝好好玩上一局。 棋局过半,六夫人也来换了几次茶。段云嶂慢慢对弈得有些兴起了。在宫里,太后娘娘和徐太妃不会和他下棋,段拢月没时间和他下棋,段云重是个没耐性的,坐不住,至于金凤,根本就是个棋盲。他整日里手痒,也只得和小太监们玩玩,可惜小太监们棋力差,下得也没意思。 和刘歇对弈,总觉得对方的心思深浅难测,可是落到一招一式上,又觉得似乎和自己差不太多,段云嶂被撩拨得越发兴奋,双眼都放出光来。他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居然已经逐渐占优了,而刘歇,虽暂落下风,却依然不疾不徐。 “威国公,又失三子。”段云嶂微笑,觉得这一回将魏太傅保下来,是十拿九稳了。 刘歇眼皮一撩:“皇上,棋风甚健啊!只是还差了些后着。” 段云嶂道:“威国公,棋盘上还是要稳扎稳打才是真功夫。” 刘歇挑眉。 “威国公,你既然料事如神,也该猜得到朕今日来,所为的是何事。” “皇上,这个,不妨等棋局终了再谈不迟。” “威国公,朕知道,你心里早就有数。” 刘歇静看他一阵,叹了一口气,将手中即将落下的子收回:“皇上可知,今日魏乡洲大人上了折子,要求告老还乡?” “什么?”段云嶂一惊,手中黑子坠地。 “魏大人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年老体弱,强求他继续为国献身,未免对他不公。臣已经擅作主张,准了魏大人的折子。如今,魏大人全家应该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了。” “你……你说什么?”段云嶂颤然瞪着他。 这……就是后着? “威国公,你方才答应朕,赢了此局就从朕心中所想,难道你要出尔反尔吗?” 刘歇悠悠道:“臣是答应过。可是魏乡洲大人乃是自请辞官,臣也无法阻拦啊。” 段云嶂怔然,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至于这棋局么……”刘歇用眼睛在段云嶂脸上兜了一兜,便低首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 “棋还未下完,谁胜谁负,尚难定论。” 段云嶂顺着他的手势看向棋盘,蓦地发觉自己后方明明稳守稳攻的布局,被他一颗白子彻底扰乱,后方的十几颗黑子,全部被堵死。 大局已定。 这,也是后着。 段云嶂木然盯着那棋局,企图从中挖出刘歇作弊的蛛丝马迹来。刘歇朗笑出声,将棋盘轻轻一敲。 “皇上,这局,已经终了。” 不畏虎的初生牛犊有什么好玩的,这自以为聪明的初生虎崽,才是真有趣。 唉呀呀,一败涂地,再涂地。 14、帝王恩情旦夕改 魏太傅走了。 魏太傅留给皇帝一封信,皇帝看也没看,就扔掉了。 金凤听说了,便曲折地透过素方找到皇帝的贴身内侍小孙子,从轩罗殿的旮旯角落里把那封信找了出来。金凤也没有看,可是她想留着。 皇帝在寝殿里关了三天三夜,不上朝,也不看折子,甚至也不去向太后请安。据小孙子说,皇帝这三天三夜都对着一方棋盘苦思冥想,不吃也不喝。 到了第四天,太后娘娘把宫里所有的娘娘公主王爷皇子都召来,在轩罗殿门口跪下。 “皇帝,你要做什么,哀家都随你,可是你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你……你这是存心让母后不得安生呀!”太后娘娘泪湿前襟。 “我说皇侄啊,人生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拢月王爷苦口婆心。 “皇上,就连我这不是亲娘的都看不过眼了,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黎民百姓,为你母后想想啊!”徐太妃捶胸顿足。 “皇上……那个,刚出炉的五香瓜子,要不要尝尝?”皇后娘娘也勉为其难地出面说了句话。 众人都看二百五一样看着她。 然而轩罗殿的门却呼啦一声开了。 段云嶂神情阴森地站在门口。 “母后,皇儿让你操心了,皇儿有错。”他在太后面前跪下。 “皇叔,您教导得有理。”他对段拢月拜了一拜。 “徐太妃,多谢惦念。”他向徐太妃点了点头。 然后,他站到金凤面前:“滚。” 因着这一声“滚”,皇宫里所有的人都对她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金凤抱着包瓜子,落荒而逃。 段拢月手托着腮,道:“皇上,那盘棋,悟出来了?” “还没。” 段拢月笑笑:“慢慢悟吧,等你悟出来了,你就算成人了。” 从这日起,原本就少年老成的皇帝,更加沉静了。皇帝的笑容少了,然而读书论道,弓马骑射,却更加上心了。 十五岁的少年,心中已经能够容纳一座泰山。 金凤躲在香罗殿里,一边嗑瓜子一边悲愤地想,果然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一朝情断如春梦,帝王恩情旦夕改,这小子不是好东西。 皇帝和皇后之间,就这么冷下来了。皇帝原先总爱寻个机会来香罗殿磕点瓜子敲颗核桃,顺便和皇后娘娘磨磨牙,而如今,就是在太液池边走了个对面,也是只言片语都无。 过了年,开了春,杨枝待晓,柳叶含露,一切都静悄悄地变了。 头一件大事,就是二殿下段云重满了十五岁,该封王了。而封王,就意味着要搬出后宫。 惊蛰之后,便是清明。拜祭过先皇,皇帝便下旨,敕封二殿下段云重为闾王,赐闾王府,内侍十人,宫女十人,即日起迁出宫外。而皇叔段拢月,又包袱款款,奔蜀地去了。 十年前入宫的一批宫女,恰好都到了遣送出宫的时候,内廷于是又开选宫女,太后娘娘领着徐太妃和金凤,忙得是不可开交。 至此,皇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有时候,金凤远远地路过轩罗殿,看到大殿一角金色飞檐上蹲着的嘲风兽,会觉得,皇帝就像那高踞一角的嘲风一样可怜。 是否每一个少年都要经历这样一段孤独的岁月呢? 金凤无暇细想这些,太后娘娘已经开始把她当半个女官来使唤。 “皇后,这个月内廷宫人的俸银怎么迟了两天发放?” “皇后,徐太妃那新拨的两个宫女为什么还没到?” “皇后,皇帝昨天啃骨头硌了牙,你可知道?” “皇后,闾王进宫的时候把贴身玉佩落在宫里了,尽快找回来。” “皇后,哀家昨天戴的那根金簪你记得放哪儿了么?” 金凤欲哭无泪。她觉得自己近来清减了许多,毕竟每日跟在太后屁股后头转,连嗑瓜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当宫人回报,说威国公夫人觐见的时候,金凤正撅着屁股在太后宫里满殿找金簪。 金凤这才想起,刘大夫人已经近两个月没有入宫了,算算日子,这几天也该进来露露脸了。都是她这段时间太忙,居然给忘了。 她思索了一下,觉得太后虽然比刘大夫人大,但太后的金簪事小,刘大夫人的尊驾事大。于是她命宫女们留在太后宫里继续找,她带着素方先回香罗殿去了。 一见到面,刘大夫人一把抓住金凤的手,热泪盈眶: “娘娘,两月不见,您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金凤摸摸自己的脸,居然触手能感觉到骨头了。 她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 刘大夫人待她一向亲切,更是她的心目中的女性楷模。 刘大夫人有些忧心地道:“这些日子以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这些宫外的人,也都有所耳闻,我知道,你不容易。” 金凤道:“比起母亲你,本宫已经轻松得多了。” 刘大夫人笑道:“这不是说混话么,你掌管一个后宫,我不过掌管一个家,怎么会我更轻松?” 金凤心中默默道,我哪里是掌管一个后宫,我明明是被后宫掌管…… “姐姐的辛苦,是有目共睹的,姐姐的福气,我们却是羡慕都来不及呢。”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却煞是好听。 金凤一呆,念叨:“莫不是素方又寻了只会说人话的鸟放在殿里头?” 刘大夫人捂唇:“什么鸟,是白玉跟着我进宫来瞧你。” 说话间,便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刘大夫人身后绕出来,向着金凤款款地行了个礼,眼光流盼处,如涓流宛转。 这就是刘白玉? 果然,女大十八变这种话,是只能印证在刘白玉这样的美人身上的。从小美女变成大美人,这叫女大十八变,从小黑胖变成大黑胖,大家只会嘿嘿一笑,道,没怎么变嘛。 第一次见刘白玉的时候,觉得似乎她一笑,满山的桃花都开了,如今再看她,觉得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朵桃花,乐陶陶的,找不着北了。 “白玉姐姐怎么来了?怎么还管本宫叫起姐姐来了?这可不敢当呢。” 刘白玉上来拉了金凤的手,清丽的小脸一皱:“姐姐做了贵人,便多忘事了。我是壬辰年腊月十一生的,姐姐是腊月初九生的,刚巧差了这么两天。” “……”金凤对于刘白玉睁眼说瞎话的水准,一瞬间有些无语,不过看到美人略带嗔怪的玉容,她也不忍心纠正了。 美色误国,果然是有根据的。 “姐姐也好,妹妹也好,白玉真是出落得越发美丽了。本宫方才见了,还以为是天仙下凡来了呢。”金凤迅速组合出恰当的溢美之词。 “不如姐姐,多年不见,俨然是一代贤后的气度了。” 刘大夫人在一旁道:“我倒不知道你们姐妹感情这样好。白玉这几个月来一直求我一起进宫来见你,我拗不过她,这才把她带进宫来的。” 金凤于是姐妹情深地望进刘白玉的眼睛里,刘白玉也姐妹情深地回望她。 双方的眼神都真挚得很,无懈可击。 金凤于是拉二人坐下,又上了些茶点瓜子,闲话了些家常。 “姐姐,你每日里都作何消遣?”刘白玉问。 “呃……”金凤想,她只有被太后和徐太妃消遣,自己还有什么消遣?“嗑嗑瓜子,种种花草,算不算?” 刘白玉脸上现出异色:“那……姐姐平日都看什么书,弹什么琴?” “……文宣阁里摸到哪本就看哪本,也没个记性。弹琴么……年前皇上命人搬过一张古琴过来,不过都是皇上过来的时候弹一弹,本宫自己是不弹的。” 刘白玉咳了一声:“说起来,听说皇上是常到姐姐这里来的,怎么今日不见呢?” 15、哪个少女不怀春 “……”金凤在心里长长地哦了一声。总算明白了白玉小才女想打听的是什么。唉,就算是打段云嶂的主意,也不必硬生生把个妹妹掰成姐姐吧? 难道刘白玉觉得,唤她一声姐姐,就能来宫里做个品阶低些的妹妹了? 白玉小才女在精神上应该是比她刘黑胖高一层的,所以白玉小才女的心思,她猜不透,猜不透。 “皇上么,如今是很少来香罗殿的,所以白玉妹妹想见到皇上,不容易。”金凤抿了口茶,道。 “哦。”刘白玉低头,眉宇间乍喜又乍愁的,好不精彩。金凤觑着她,觉得她这样小女儿娇态挺好看,可是看着看着又生出几分别扭来。 “白玉妹妹见过皇上?” 刘白玉轻轻弯下颈子:“上次在威国府,远远的见过一回。” 白玉小才女的神情,带着些朦胧。 金凤忽然就悟了。原来如彼啊,原来如彼。 段云嶂这小子何德何能,能让白玉小才女一见钟情?真是糟蹋了,唉。 金凤难得好心地劝慰了一句:“皇上这个人,其实有些喜怒无常,而且心里总揣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刘白玉脸色顿时一变:“姐姐,你身为皇后,怎么能擅自议论皇上?” “……” 金凤噤声了,在心里默默忏悔。她这就叫没事找抽。 看这情形,刘大夫人也悟了,开始有些后悔带刘白玉进宫。 “娘娘,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刘大夫人果断地站起来。 刘白玉咬了咬唇,有些不情愿地起身,看了一眼金凤,道:“姐姐,那我下次再来看你。” 金凤见刘大夫人的神情已经有些不悦了,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 她进宫前,觉得刘白玉无论是从智慧上,从美貌上,从精神境界上,都是比她高出许多的,可是如今,美貌突飞猛进,智慧和精神境界却停滞不前了。 她还记得那个在她登上凤辇前对她说“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的那个女孩儿。那时的刘白玉头顶光环,令人不敢直视。 刘白玉在刘家一直不受待见,大约也就是因为,刘白玉是个不容人掌握的人,她只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金凤站起身来,欲送刘家两位娇客出宫,忽闻一道声音砸进来:“皇后,哀家的金簪呢?” 太后娘娘威风凛凛地出现在香罗殿。 金凤愕然,刘大夫人和刘白玉也都吓了一跳。 太后娘娘是听说金凤扔下寻找金簪的活,擅自回宫了,于是气恼得直接往香罗殿来,进殿来第一句话,用的正是平时对金凤说话的口气。见了刘大夫人和刘白玉,太后娘娘的老脸觉得有些挂不住。 金凤请了个安:“太后,臣妾娘家的母亲和妹妹入宫相见,这才怠慢了太后交待的事情,请太后责罚。” 刘大夫人和刘白玉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行礼。太后轻咳一声,回复了优雅闲适的皇族风度:“皇后,既是威国公夫人到访,自然应该好生接待的。” 四个女人,一壶茶,两碟点心,于是坐下来继续闲话。刘大夫人见太后亲自来了,自然不好再提出要走。 金凤摸了块圆糕,低头送进嘴里,偷眼一看刘白玉,便看见她脸上越发的光彩照人。 “这就是你们刘家的白玉才女啊?久闻大名,一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今天可算见着了。”太后娘娘有些感慨,这样出挑的女孩儿,差一点就是她的媳妇了。 再看看一旁啃着圆糕的小黑胖,太后娘娘叹了口气。 可惜,可惜。 “太后娘娘过誉了,白玉愧不敢当。”刘白玉羞涩地低头。 “白玉啊,今日良辰美景,哀家又久慕你的才华,不如就在这儿为哀家弹琴一首,如何?”太后娘娘兴致盎然。 “白玉岂敢在太后面前献丑?”刘白玉谦逊得很。 “白玉,太后让弹你就弹吧。弹得不好,太后也不会怪你的。”金凤很善良地安慰。 太后挑眉:“皇后这话里,带着点酸味啊。白玉,没关系,哀家对你有信心。” “既然如此,白玉就僭越了。” 刘白玉于是站起身来,往屏风后的琴座走去。 刘白玉的手,像两朵白芙蓉浮在流水一般的琴弦上,忽而跳脱灵动,忽而顺流宛转,而一首飞扬清越的琴歌便从她指尖奔放地流泻出来。初时高傲激昂,中段平和沉静,到了结尾,竟尾指一飘,以一种从未见过的指法转到了一个极为缱绻的曲意中。这时,刘白玉的神情渐浓,红唇轻启,唱道: “昨日初染桂花羞,来年素手宛妆酬。藕丝红缕三尺盼,待君扶取凤钗头。” “叮……”尾音峥嵘出头,琴弦尤颤,宛如女子心中那不可断绝的思量。 太后娘娘、刘大夫人和金凤,都听得失了神。 金凤一边感叹一边想:少女怀春,大抵就是这样了。 太后娘娘激动地握着双手:“好,好才华!刘夫人,你这侄女儿,真不是凡人啊!” 刘大夫人和金凤对视一眼,齐齐低头:“谢太后夸赞。” 刘白玉起身,来到太后娘娘面前,深深福了下去,那裙角的白梅在脚边浮动,仿佛暗香也随之轻拢而来。 太后娘娘瞧着这小模样,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便拉了刘白玉的手,道:“好姑娘,就冲你这才华品性,哀家赏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同哀家说。” “太后……”刘白玉楚楚可怜地看了太后一眼,又将秀致的下巴略微一低。 太后的心都要融化了:“哎,丫头,别怕,想要什么,就说出来。” 金凤忽然好奇起来,白玉小才女会向太后讨什么赏呢? “白玉……白玉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就放心大胆的说!”太后娘娘散发出金凤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母性光辉。 “太后……”刘白玉充满感激地看了一眼太后,忽然退后两步,跪倒在地。 “太后,白玉原本不该要求太后的什么赏赐。只是……只是白玉和皇后娘娘姐妹情深,却难见娘娘一面,平时极为思念。白玉恳请太后,允许白玉长居宫中,陪伴皇后娘娘!” 太后的母性光辉僵在脸上,刘大夫人和金凤也都傻了眼。谁也没有想到刘白玉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后妃姊妹入宫伴驾,这也是常有的事,原本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可是这样的要求按理该由后妃本人提出,从没有听说娘家人主动要求入宫伴驾的。 更何况,入宫陪伴皇后,根本就是一个拙劣的借口,刘白玉的用意,昭然若揭。 刘大夫人连忙跪下:“太后恕罪,白玉不知轻重,竟敢提出这样僭越的请求,妾身回去定当狠狠责罚她!” 太后脸上的神情慢慢和缓,眸子里多了些异样的神情,她重新打量了刘白玉一番,发觉这少女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 半晌,太后沉着嗓子道:“皇后,你以为呢?” 金凤默然。 她这时才恍然明白,才女毕竟是才女,刘白玉在精神境界上仍然是比她刘黑胖要高出一个层次的。 因为刘白玉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不仅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还能适时适当适地、不惜一切手段、抓住一切时机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实在是聪慧过人啊,金凤自叹弗如。 只是刘白玉用她来作幌子,她心里难免不悦。 “一切,自然全凭太后做主。”金凤恭顺地回答。 太后沉吟不语。 她是柔弱,不是傻。这小丫头刘白玉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不是看不出来。太后娘娘对这样的手段,其实是有些反感的,可是太后娘娘对刘白玉的才华和气度,又实在是爱不释手。更重要的是,刘白玉是她原本心中属意的媳妇,被换成了黑胖,她心中那股不甘一直都没有平复。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太后娘娘受不了心里的诱惑。 她早就弄清楚了,刘白玉和刘家人的关系并不算融洽,所以当年刘歇不肯让刘白玉做皇后。今日让刘白玉进宫,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段云嶂的助力。 太后娘娘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要不,就先接进宫来吧,反正又不是纳妃。至于最终怎么安排,由段云嶂来决定。唉,就当是她欠儿子的吧。她欠儿子一个才貌双全的妻子。 “难为你了。”太后娘娘终于出声,“难为你这样重情重义。皇后啊,即然这样,就安排她住在亭罗殿吧。” “是,母后。”金凤应下,神色未变。刘大夫人的面色却已雪白。 带刘白玉进宫,实在是一个错误。 很久很久以后,刘大夫人才知道,这个错误,比她这时候所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16、据说这是场宫斗 宫中传闻,都说黑胖皇后终于萧瑟地失宠了。 失宠这个东西,是要有比较的,没有得宠的人,怎显得出失宠的人来?黑胖皇后的失宠,正是由堂妹刘白玉的得宠映衬出来的。 不过是半年前,皇帝还在皇后的香罗殿常来常往的,如今,却再也不在香罗殿出现了。而刘白玉居住的亭罗殿,却时常可以听到皇帝的朗朗笑声传出来。 美人与丑人的区别,就此显现出来。宫里头的宫人们,心里都有了数。 金凤每日里奔波在太后宫和各宫各院之间,并没有什么机会去看刘白玉,而刘白玉也并不怎么到香罗殿来。初时,金凤还想着刘白玉会不会太过寂寞,有一日便专程带了新进的一批水果到亭罗殿去探望这据说是入宫来陪伴她的妹妹,不料宫人递出话来,说白玉姑娘和皇帝一起到太液池边赏鱼去了。 金凤不泄气地又用热脸贴了几回冷屁股,终于发觉她这个妹妹根本就没有心思陪她做这些表面工夫。思虑再三,她也乐得清闲,放弃了和刘白玉互相“陪伴”的意图。 素方有时会来报告,说是皇帝今日又在亭罗殿和白玉姑娘弹琴了,明日又在亭罗殿和白玉姑娘研究花鸟画了。金凤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是一皱眉,道:“素方,你口气这样酸,莫非是对皇上存了什么心思?要不要本宫去同太后说一声?” 素方瞟一眼主子的脸色,只得噤声。 亭罗殿的宫人一天比一天趾高气扬,香罗殿的宫人一天比一天低声下气,终于有一日,金凤发觉,别人骑到她头上来了。 此刻,金凤手里握着本《列国志》,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垂首的宫人。 “你再说一遍。” “皇后娘娘,亭罗殿的雨前龙井喝完了,白玉姑娘打发我们来要一些。” 素方喝斥:“今年江南茶园欠收,新茶都是按量分配到各殿的,哪有喝完了又来要的道理?” 那宫人十分恭敬地再福了福身:“禀娘娘,皇上此刻正在亭罗殿,要喝今年的新茶,奴婢们自然不敢大意。奴婢想,皇后娘娘这里平时来往的人少,喝茶的人也少,想必还剩下一些,这才斗胆来要的的。” 说着,她微微抬起眼皮,快速地瞟了金凤一眼。 金凤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你说,皇上要喝今年的新茶?” “是。” “非喝不可?” “娘娘,皇上要的东西……” “好,那本宫就亲自给他送去。”金凤敛了敛衣裾,站起身来。 素方在她身后露出欣慰的笑意,只道是皇后娘娘终于决定不再忍气吞声了。 金凤原本预计亭罗殿中此刻应该是酒池肉林,骄奢淫佚的景象,哪想到眼前的情形却和她想象的相去甚远。 亭罗殿后的院子里栽着两丛玉兰,是整个皇宫里长得最好的。玉兰边摆了个小案,笔墨纸砚都伺候得极周到,皇帝段云嶂正挽了袖子,拿着一枝小孩手臂一样粗的狼毫对着兰草画图。 有宫人端着杯茶水站在一旁,刘白玉则拿着帕子,含笑盯着段云嶂运笔所及之处,时不时凑上去,为段云嶂擦一擦额上沁出的细汗。 金凤从正殿走入小院,伸手制止了小孙子的通报。小孙子有些胆怯地瞧瞧皇后娘娘的黑脸,垂首闭嘴。 金凤来到段云嶂身后,刚好看到段云嶂直起身来,朗笑道:“白玉,你且评评看我这兰草图如何?” 刘白玉眉眼如水一般款款地凝着段云嶂的脸,道:“皇上,您这兰草图,花瓣糯厚柔软,草叶弯而带劲,王气与君子之气蕴于墨中,自然不是凡品。只是……” “只是什么?”段云嶂被她这一番话说得舒服无比,连忙抓住她的话尾。 “只是……”刘白玉扶着袖缘,将嫩葱一样的指尖在图上轻轻点了几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未免失之杂乱。兰草乃是君子,不是君王,皇上的兰草带了君王之气,却少了一份悠然端庄。白玉想,皇上心中,定是藏了许多心事吧?” 段云嶂愣了一愣,而后大笑:“白玉,这宫中也就只有你敢这样直言不讳地指出朕的不足。好极,好极!” 金凤暗暗叹气,于是又在心里体味了一番她和刘白玉之间境界的天壤之别。人长得好看也就罢了,踩人踩得都比夸人还好听。这样的女子,段云嶂不爱也难。 “臣妾叩见皇上。”段云嶂回过身来,见金凤跪在地上,一惊:“皇后什么时候来的?” 金凤径自站起身来:“臣妾见皇上正在作画,不敢打扰。” 段云嶂脸上有些窘迫,便让开两步,道:“皇后也过来鉴赏鉴赏?” “皇上的画作,臣妾不敢妄加品评。”金凤恭敬地低头。 “这有什么不敢的?”段云嶂皱眉,“白玉的话你也听到了,有任何感想,不妨直言,朕绝不会怪罪于你。” “……臣妾遵命。”金凤于是走上前去。 “皇后以为如何?”段云嶂一双黑眸罩定了她,却并不以为她能够说出什么过人的见解来。 金凤细细瞄了两眼那兰草图,又抬头看开在前方的那丛兰花,半晌才道:“臣妾想……兰花该浇水了。” 段云嶂和刘白玉对看一眼,莫名其妙。 “亭罗殿专责侍弄花草的是哪一个?”金凤又冒出一句。 左右忙乱一阵,推出一个宫人,却正是刚才到香罗殿去要雨前龙井的那一个。 “你可知罪?” “啊?”那宫人茫然。 “跪下!”金凤声音转沉。 “亭罗殿的兰花是宫里最好的品种,怎么今日却这样垂头丧气的?本宫问你,你有几日没给兰花浇水了?” “娘娘……”那宫人颤抖着跪下,“娘娘,亭罗殿里最近事情太多,故而怠慢了兰花……” “因为别的事情,疏忽了自己的本职,这难道是值得称赞的事情么?”金凤看也不看她一眼,偏头对素方吩咐道,“按照规矩,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吧。” 素方强忍着得意,低首道:“是。” 金凤再向段云嶂道:“皇上,兰草紊乱,是兰草的问题,不是皇上的问题。下回皇上找一丛好看些的兰花照着画,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她眸中带着笑意,段云嶂却觉得那目光像一条小蛇在他身上蹿来蹿去。 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 “那个……皇后……” “啊!”金凤忽然叫了一声,恍然惊醒似地道:“臣妾险些忘了,臣妾是来给皇上送茶来的。” 刘白玉在一旁拧着帕子,低头道:“白玉不知道雨前龙井的珍贵,每次皇上来都泡上一些,没多久就喝完了。白玉怕皇上喝不惯别的茶,这才大着胆子去向娘娘讨要。没想到还劳烦皇后娘娘亲自来送,这真是白玉的罪过。” 段云嶂见她楚楚可怜,不免生出几分怜惜之情,道:“这哪里是你的过错,是朕的过错才是。皇后,可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责怪白玉。” 金凤瞧着段云嶂那张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心里浮起一丝烦躁。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他从前说过的那句:“她毕竟是个女孩子。” 段云嶂今后会是个好男人吧,这么懂得怜香惜玉。 唉,如果当初她没有横插一脚,而是让刘白玉顺利登上后位的话,段云嶂大概会过得十分圆满。金凤这样想着,不由得满怀同情地看了段云嶂一眼。 段云嶂接触到她幽怨的眼神,胸口一闷。 “茶已送到,臣妾告退了。”金凤又屈身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 段云嶂抚着胸口,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始终都没有想明白,那一瞬间的闷意从何而来。 刘白玉见他发呆,轻唤两声:“皇上?皇上?” 段云嶂没有反应。 刘白玉咬了咬唇,扑通一声跪下:“皇上,白玉向您请罪。” 神智回笼,段云嶂连忙扶起刘白玉:“你这是做什么?” “白玉有罪。皇上常来亭罗殿,皇后娘娘一定是不高兴了。” “不高兴?她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皇上,”刘白玉抬头,一双秋瞳里含着浅浅的水雾,“皇后娘娘就算再宽宏大度,也不过是个女子,自己的夫君垂怜别的女子,她怎么会不吃醋呢?” 段云嶂张大了嘴:“你说……黑胖……呃,皇后她……吃醋了?” 刘白玉点点头。 段云嶂默然。 因为魏太傅那件事,他心中的芥蒂一直难消。他的确是很久没有去香罗殿了,也很久没有见到小黑胖了。偶尔会听闾王段云重说,小黑胖被太后拖去管理后宫事务,每日被压榨得十分凄惨。 想想不到两年前,小黑胖被他拖着跑城门的样子,他唇角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看她刚才的气势,果然有了几分皇后的架势。 一时间,竟有一种家有黑胖初长成的感觉。 小黑胖会吃醋? 一旁那遭了责罚的宫人哀哀地膝行过来,在段云嶂脚边叩着脑袋:“皇上,都是奴婢开罪了皇后娘娘,不关白玉姑娘的事啊!奴婢……奴婢今日不过是去讨了些茶叶,皇后娘娘的脸色就变了,奴婢……奴婢……” 刘白玉也轻轻跪下:“皇上,要责罚就责罚白玉,请饶了这些宫人吧!” 周围的宫人都哀哀戚戚地抽噎起来。 “都别哭了!”段云嶂被强行从回忆里拉出来,烦不胜烦。 宫人们对视一眼,连忙噤声。 皇帝生气了,从此以后,皇帝心里就会留下皇后善妒的印象吧? 段云嶂再扫了一眼跪了满地的宫人,皱着眉,拂袖而去。 “小孙子,摆驾回轩罗殿。” 小黑胖不过扣了一个宫人的几钱月俸,他们至于这样哭哭啼啼的么? 这些宫人都当他这个皇帝是白痴是吧? 兰草图上墨犹未干,刘白玉站起来,凝视着那兰草图,形状姣好的朱唇扯出一个优美的笑容,半晌,却又收起笑意,幽幽地叹了口气。 17、黑胖心思你别猜 金凤没有回香罗殿,而是直接去了太后宫里,问安了一番,又被奴役了一番,这才转回香罗殿。屁股一粘椅子,金凤便不肯动了。 “素方,替我把那本《列国志》拿来,看了一半的,还没看完呢。” “素方,昨天刚运到的蜜饯拿一罐来吧。” 素方看着在椅子上堆了一小堆的自家主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娘娘,您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怎么不行?” “看今天的架势,皇上对白玉姑娘那是喜欢得紧啊。” 金凤极为赞同地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娘娘,您就没有一点危机感?” 金凤低头想了想,笑道:“你放心,他不敢废后的。” “……”素方瞪着眼睛叫了起来,“娘娘!这不是废后不废后的问题,这关系到您在后宫的地位,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您……您的追求就这么一点点么?” “那我还能怎么办?”金凤苦哈哈地道,“你要我去跟皇上说,啊哟哟,皇上,您这兰草图画得真是相当……特别……非常……总之……” 素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跺脚:“娘娘!” 唉,自家娘娘的好处,外人是体会不到的。 可是自家娘娘究竟好在哪里,素方还真说不出来。 金凤抱着《列国志》,嚼着蜜饯,甜甜美美地又看了几页,外头忽然进来一个宫人,手中呈了一封信,说是给皇后娘娘亲启的。 金凤愕然:“谁送来的?” “是威国公夫人命人送进宫来的。” 金凤更加愕然了。 若是有什么要事,刘大夫人必定会亲自进宫来。 若是无关紧要的事,又何必在这个时候送信呢? 想不透。她握着信,掂了掂,薄薄的一张纸。 金凤索性拆开,只见信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爱女黑胖。 金凤脑中豁然开朗,这是她娘永福托隔壁的赵屠夫给她写的信吧。 永福的消息,一向都是刘大夫人入宫的时候带进来的,金凤还从来没有直接收到过永福的信。据刘大夫人说,永福始终不愿意离开原先住的小院,刘大夫人也不好强迫她。不过,生活上刘大夫人还是帮衬了不少的,所以永福过得还算称心如意。 只是……唉,赵屠夫这字,真是惨不忍睹。金凤瞅着信,只觉得一笔一画都有猪血飞溅的感觉。 继续往下看,金凤却笑不出来了。 她的神情逐渐黯淡了下去。 轩罗殿中,段云嶂将看了一半的奏折缓缓合上。 奏折里是一件人命官司,说的是一富户家中有正室一位,姬妾数名,富户还不满足,有一日竟勾搭上了正室待字闺中的亲妹,要收为妾室。正室久遭冷落,妒恨交加,终于在一个夜晚将花心的丈夫缢死在床上。刑部上奏,要判那正室秋后处斩,请圣上朱批。 看到这里,段云嶂莫名地自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今日在亭罗殿中,小黑胖幽怨的眼神像钢针一样刺在他心上。 小黑胖的手臂浑圆,要缢死一个人……应该是不成问题。 段云嶂咳了一声,唤过小孙子:“你说,皇后是不是真的吃醋了?” “小的……不知……” “朕问的是你的看法,你大胆说!” 小孙子心有余悸地抬头瞅了段云嶂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小的……只知道这些天宫中确有传言……” “什么传言?”段云嶂挑眉。 “传言……皇后娘娘失宠,总有一日会被……会被……” “快说!” 小孙子应声趴在地上:“说是皇后娘娘总有一日会被废黜,打入冷宫。” “这是谁放的谣言?”段云嶂大怒,一把将奏折摔在案上。 小孙子动也不敢动:“小的……不知……” 段云嶂的怒意在心中兜了好几圈,这才勉强平复下来。 小黑胖不愿意替魏太傅向威国公求情,段云嶂其实是能够理解的。只是心中那一点不平,总是难以消除,于是便迁怒到了小黑胖身上。 谁让她是威国公的女儿呢? 可是刘白玉也是威国公的侄女啊,为什么他能够容忍刘白玉,却无法容忍小黑胖呢? 左思右想,小黑胖那双眼睛又在他脑中浮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孙子,摆驾香罗殿。” 小孙子愕然。皇帝已经快半年没有去过香罗殿了呀。 香罗殿里,大大小小的宫人都愁眉苦脸,连总管素方脸上也是一篇凄云惨雾。 段云嶂负着手踱进香罗殿,满以为小黑胖会立刻出来迎接,却不料只有素方怯怯地跪在面前。 “皇后呢?”段云嶂神情阴暗了几分。 素方低着头:“娘娘今日……似乎有些不适。” “什么不适?可有叫太医来看过?” “不是身体上的不适……”素方嗫嚅着,抬头看了段云嶂一眼,又慌忙一叩到底:“奴婢斗胆,求皇上您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段云嶂心中一跳:“她怎么了?” “娘娘从午后就一直坐在殿后的石阶上发呆,什么话也不说。奴婢们都担心得紧呢。”素方快哭出来了,“娘娘一向爱笑,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娘娘这个样子啊。” 段云嶂的两道浓眉深锁起来,难道,她真的伤心了? 上回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叫她滚,她都没怎么难过,听说当天还磕了半斤瓜子。怎么这一回,就伤心起来了? “朕去看看。” 段云嶂一敛袍子,便往殿后去了。 远远的,便看到石阶的最下面一层坐着一个胖胖小小的背影,虽然满身绫罗,满头珠翠,却在这远近的青天白云和红墙金瓦中,显得孤单无比。 潜藏在段云嶂心中的那股闷意,又加深了几分。 他沿着石阶下去,在金凤身后的一层坐下来,伸手敲了敲金凤的肩膀。 “朕来了,皇后还不请安?” 金凤的脊背直了一下,然后又像遇水的棉花慢慢垮了下去。 “皇上安好。”闷闷地丢过来一句,连头也不回。 段云嶂气闷。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小黑胖的知书达礼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她不想做的事情,谁也莫可奈何。 没有同她计较,他小心地探问:“皇后,为何如此惆怅啊?” 依旧是闷闷的一句话:“没有惆怅。” 看不出小黑胖还挺别扭。 “没有惆怅,皇后难道是在这里看日落么?”段云嶂瞟一眼天空,天上白云飘得正惬意,离日落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 “……”金凤干脆以沉默来应对。 段云嶂等了很久等不到她的回答,终于忍不住了,绕到她的正面,伸手把她的脸抬起来。 这一看,段云嶂却呆住了。 金凤在哭。 黑黑圆圆的脸蛋上,挂着两滴泪珠,一双明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受伤的小熊。 段云嶂心里狠狠地紧了一紧,他从来没有见过金凤哭。小黑胖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淡淡地笑着,谄媚地笑着,或者狡黠地笑着。总之,小黑胖是笑着的。 他静了半晌,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珠:“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做主!” 金凤终于看了他一眼。这个皇帝,一激动就会把“朕”给遗忘掉。 她霍地站起来:“皇上,没有人欺负臣妾。”说完,她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段云嶂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又抢上两步:“可是因为我这半年没有来香罗殿的缘故?我知道宫里有些长舌的爱传些闲话,你不要理会。” “闲话?”金凤茫然。 段云嶂低头:“黑胖,其实……其实我并不是恼你……只是你父亲……” “皇上,”金凤叹气,有些哭笑不得,“您就这么清闲么?” “嗳?”段云嶂一愣,便瞧着皇后小黑胖背对着他拾阶而上,虽然头饰繁复,却仍挺直了脖子离去。尊贵的皇帝陛下被她孤单地抛在身后。 皇帝脸上那一双好看的浓眉再度紧紧地拧了起来。 18、兄弟之间的交流 闾王段云重自从封了王,迁出宫外居住,便生活得快乐无比。 宫外自然比宫里好玩多了,可以逛大街,混茶馆,吃小吃,听说书,还可以在勾栏楚馆里沾一沾各色胭脂粉气。更令人兴奋之处在于,做这些事的同时,宫里头的长辈们鞭长莫及,管也管不到。 不到一年,段云重便成为京城里又一位小有名气的风流浪子。他重在宫外玩得乐不思蜀,入宫的次数渐渐就少了,若不是太后和徐太妃传召,他是不会主动入宫的。 这日奉诏进宫,见过了太后和徐太妃,又来到轩罗殿向皇帝段云嶂请安。段云重发觉,这位皇兄相当不妥。 “皇上有心事?” 段云嶂手捧一碗茶汤,用碗盖一下一下地掠着茶汤的表面,神思却飞到了九天之外。 段云重转了转眼珠,道:“听说白玉小才女进宫陪伴皇后,皇上您对她甚是关怀……现在看来,传言不虚呀。” 他语带调侃,段云嶂却并未顺着他话锋反驳,反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懂。” 段云重立马对他的皇兄多了一份崇敬之情。有女人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有两个女人的男人,更是不一样了。看看他的皇兄,多么深沉,多么富有思想。 想想他在宜春院新交的红颜知己,唉,毕竟是野花啊。 “皇兄,有什么心事,不妨和臣弟说一说,臣弟可以为你解忧啊。”段云重煞有介事地靠近。 段云嶂皱眉,想想皇叔段拢月此刻不在京中,况且和长辈讨论这等事情也实在说不出口,想来想去,也只有和段云重才能说上一说了。 “云重啊……”段云嶂欲言又止。 段云重心尖似乎被跟鹅毛狠狠挠了一下:“皇兄,你有话就快说啊。” 段云嶂又叹了口气:“你觉得,朕对皇后,是不是不太好?” 段云重一愣:“皇兄,你确定你说的是皇后,不是刘白玉?” “朕确定!” 段云重认真思考了一番:“皇兄,臣弟觉得,你对那小黑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她长成那样,还能期待你跟她夜夜春宵?” “云重!”段云嶂咳了一声。这个弟弟,说话越来越没遮拦了。 “不过么……”段云重摸摸下巴,又道,“其实说起来,小黑胖还真是满可怜的。” “怎么讲?” “小黑胖入了宫,太后娘娘不待见她,大家暗地里也都是冷嘲热讽的,没有人真的把她当皇后看。如今,你又有了新宠,说不定她这皇后的位子那天就不保了。唉,小黑胖何辜?其实闲时和她聊聊天,嗑嗑瓜子,还是很有意思的。” “……”段云嶂不语了。 “啊,我在宫外还听到传闻,说小黑胖并不是威国公大夫人的亲生女儿。” “哦?” “小黑胖的亲生母亲,据说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下人,所以小黑胖在威国公府上,也没什么地位。” “是这样……”段云嶂想起他是如何逼迫金凤去恳求刘歇,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皇兄,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小黑胖来了?”段云重研究着皇帝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 段云嶂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呃……皇后这几天,心里似乎有些伤感,朕又无从开解。” 段云重了然了。 不就是闺怨么。 闺怨,唱得好听了,就是长门赋,说得不好听了,就是吃醋。 “皇兄,要不要臣弟去替你开解开解那小黑胖?” “你?”段云嶂不以为然地斜睨他。他知道段云重在宫外没少沾花惹草,可是要哄女人…… 段云重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胸口:“包在臣弟身上。” 段云重来到香罗殿,素方告诉他,金凤依旧蹲在殿后忧郁地仰望天空。 段云重将口中的茶水喷出三尺远。 小黑胖,仰望天空?还忧郁地? 闺怨果然能够彻底的改变一个女人啊,连小黑胖都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 他叹了口气,决定亲自去瞧一瞧这难得一见的风景。 悄悄地从金凤背后接近她,原本是想吓她一吓的,却被她手中的纸张吸引了注意力。 金凤手中那张纸已经被她揉得发皱了,纸上用泼墨的笔触和狂草的精神书写着这样一段话: “爱女黑胖,娘这段时间过得很好,赵屠夫家杀了猪,总会把最新鲜的肉送一些过来给娘尝鲜。所以,娘又长胖了一些。大夫人送了很多金银财宝,娘现在不用绣花卖钱也可以买得起缎面的被褥了。前街的张小瘦娶了一个胖丫头,不过很白净。还有从前和你一起读书的小鱼,听说考上举人了,明年还要考进士,出息得很。 娘不会写字,所以一直没有给你写信,这封信是赵屠夫代写的,你应该看得出来。之所以写这封信,主要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对门的蔡诸葛,娶人了,新娘子不是我,是个山西来的寡妇,又瘦又白,像根细葱一样。 婚期就定在三天后,蔡诸葛请娘去喝喜酒,娘不知道该不该去。黑胖,你说娘去不去呢?” 金凤瞅着那信纸,又静静地抹了一把眼泪。 段云重认真地将那信的内容读了两遍,终于忍不住问:“蔡诸葛是谁?” 金凤蓦地回头,一根金钗啪地撞在段云重的鼻子上。段云重立时捂着鼻子倒地不起。 金凤冷冷地挑起眉梢:“你在偷看?” 段云重险些飙出泪来。看看,他的皇嫂心情不好的时候对待别人是多么残忍。 “皇嫂……”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你的烦恼我大概明白了几分。那蔡诸葛……” “那蔡诸葛,是不是皇嫂你亲娘的相好?”段云重尽量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猜测。 金凤不语。 段云重想了想,道:“皇嫂,要不我叫京兆尹派几个人去搞砸那婚礼,让他结不了婚?” 金凤用看白痴的眼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段云重没辙了。 “那皇嫂你说怎么办吧?” 金凤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 段云重被她叹得抓耳挠腮,几乎要撕扯起自己的头发来。他似乎能明白段云嶂的心情了,看小黑胖玩忧郁,简直是人生最大的折磨。 “皇嫂,臣弟是奉了皇兄的命令,特地来开解你的。有需要臣弟处理的地方,只要臣弟力所能及,必当效犬马之劳。” 金凤瞟他一眼,半晌道:“真的?” 段云重竖起三根手指头赌咒发誓:“真的!” 金凤又静了一会儿。 “云重,你带我出宫吧。” 段云重张大了嘴巴,只觉得头上瞬间多了一块乌云缭绕。 “皇嫂……这个这个……恐怕……” “云重,上个月,皇上扮成小太监和你出宫去,都去了哪些地方?本宫想,太后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咳咳……皇嫂……您真是爱说笑啊。” 黄昏时分,闾王段云重领着贴身的两个小太监,火烧屁股一样出宫了。 把守朝阳门的侍卫们,每一个都见证了闾王通红的脸,和闾王贴身小太监那浑圆的腰身。 19、从来只见新人笑 仲夏的莲好,木槿也好。轩罗殿里的木槿,却似乎在这一天里开了三次,又谢了三次。 段云嶂在轩罗殿里等了许久,终于等不下去了。 段云重这小子,办事从来就没让人放心过,段云嶂决定,还是亲自去香罗殿看看为好。正要摆驾去香罗殿看看情况,情况却找上门来了。 素方跪在大殿中央,汗洽股栗。 因为皇后娘娘自午后见过了闾王,就从香罗殿里消失不见了。香罗殿的茅房里锁了一个被打扮成女人的小太监,而朝阳门的侍卫们则证实了闾王有个胖胖的随侍。 此刻,段云嶂的脸比金凤的脸还要黑上几分。 过了很久,段云嶂才道:“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素方连忙叩首:“香罗殿的宫人口风都很严,除了奴婢和几个宫人,就没有人知道了。” 段云嶂点头:“守口如瓶,尤其不要传到太后那里去。” “是。” 素方犹豫了一阵,又问:“那皇后娘娘……” 段云嶂深吸了一口气:“朕亲自,去把她找回来。” 段云重,你小子死定了。 黄家巷子的蔡诸葛家里别的没有,有两样东西是最多的,一样是卜卦的签筒,一样是绣鸳鸯的帕子。签筒是蔡诸葛吃饭的家伙,帕子上一对对的肥鸳鸯,则是出自黑胖绣娘永福的手。 蔡诸葛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在街上摆摊算卦,也从来不说不吉利的话。街坊邻居都知道,蔡诸葛的卦,就像礼部的诰文,户部的年报,报喜不报忧。绣娘永福家的小黑胖,小的时候也让蔡诸葛算过一卦,蔡诸葛推算良久,断言小黑胖是个至贵至福的皇后命。 这事成了邻近四条街茶余饭后的笑谈,而蔡诸葛的卦,大家从此也便当做吉祥话来听了。 直到有一天,黄家巷子的针线铺子被盘给了一个山西来的寡妇,寡妇改了针线铺子的门户,自己做起了豆腐西施。从那以后,蔡诸葛家的肥鸳鸯手帕便慢慢转移到了豆腐西施的家里,而豆腐西施做的嫩豆腐,许多则进了蔡诸葛的肚子里。 肥鸳鸯手帕从此便被豆腐西施压在了箱底。又过了半年,蔡诸葛终于下了决心,将卜卦的签筒和磨豆腐的石磨并在了一堆。而肥鸳鸯手帕,则彻底地被遗忘了。 蔡诸葛的吉祥话说得好,这些年下来攒了不少钱,喜宴办的也颇大,整条街的邻居都被请去喝喜酒。 那据说有个皇后命女儿的绣娘永福,却很不识相地跑到喜宴上来凑热闹。 “永福,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毕竟要成亲了。你这样跑到我的婚宴上来砸东西,算是怎么回事呢?”蔡诸葛胸前绑着朵脸盆大小的红绸花,苦口婆心地劝着永福。 婚宴的宾客们围将上来,看到婚宴有了这样活色生香的变数,个个兴奋无比。 “这个,就是蔡诸葛原来不要的那一个?” “难怪呢,换了我,也要豆腐西施啊。” “啊呀呀,这女人好泼辣,被男人甩了,居然还跑到婚宴上来砸东西!” 永福怔然看着地上的茶壶碎片,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永福,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看不开呢?” 永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不是你请我来的么?” 蔡诸葛惊愕地睁大眼睛:“我请你来,是看在我们街坊一场的份上,请你喝一杯水酒,并没有请你来砸东西啊!” “我……我只是不小心碰倒了……” 蔡诸葛对永福的解释恍若未闻:“唉,其实我送你张请柬只是一片好意,你就算是不来,我也是可以谅解的。可是你现在搞成这样,岂不是让我脸上无光?唉,永福,若是换了旁人,只怕现在已经将你打出门去了。看在你也有可怜之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还是走吧。” 众人点了点头,互相道:“是啊,也只有蔡诸葛这样的好人,现在还能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话。” 永福扁了扁嘴:“我不就是打了一个茶壶么?” 蔡诸葛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还要说什么,他身旁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却一把将盖头掀了起来:“一个茶壶?这可不是普通的茶壶!你要走,先赔了我这茶壶钱!” 众人哗然:你这茶壶能值几个钱? 豆腐西施拧着小腰,翘着尾指,从地上拈起一块碎片:“大家瞧一瞧,这是我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茶壶,哥窑出来的的,一个要二两银子呢!” 那水汪汪的桃花眼往永福身上一绕:“打断婚宴的事,我和我家相公就不追究你了。快赔银子来吧。” 永福瞪着那碎片看了很久,并没有看出它究竟是哥咬出来的还是弟咬出来的。可是豆腐西施言之凿凿,永福也只有认命地往袖中摸去。 摸了许久,只摸出一钱银子。 “老蔡啊,我今天是来喝喜酒的,身上怎么会带钱呢?”永福可怜兮兮地望着蔡诸葛。 蔡诸葛有些心软,将那一钱银子收在手里,道:“娘子,一钱银子就一钱银子吧,剩下了,让她改天再补。” “不行!”豆腐西施柳眉倒竖,“谁知道她改天还认不认账?除非,让她当场立据画押!” “对,立个字据!” “写个借条!” 人群里同一条街上的小年轻门们嘻笑着起哄起来。 永福就像一只衰老的猫,被逼到了角落里。 “我……” “那个……各位百姓……”一个锦衣玉服的少年公子吭哧吭哧地从人群外头挤进来,手中握着扇子作了个揖,正待说什么,一声惊雷并地而起。 “写你奶奶个嘴儿!” 少年公子的脸立刻像被霜打的茄子,白里透紫。他转身,望着那声音的出处,目光中透出不可思议的光芒:“皇嫂……” 那一声皇嫂淹没在众人的惊呼中。一个精神抖擞的小黑胖拨开人群,来到了绣娘永福的面前。 “娘!” 永福怔怔地望着眼前无论是轮廓还是细节都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小黑胖,良久,眼中淌下泪来。 “黑胖……” “娘!”金凤眼睛里也湿润了,她伸手抱住自己家黑黑胖胖的娘,过了许久才缓缓松开。 “我的乖女儿,你总算回来了!”永福破涕而笑。 “娘啊……”金凤恳切地望着永福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耗子拜堂有什么好看的?干嘛跑到这里来惹一身骚?” 豆腐西施的桃花眼立刻变成了三角眼:“你骂谁?” 金凤的眼睛在豆腐西施身上上下一绕,半晌,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你说我骂谁?” 豆腐西施的脸青了:“你们娘儿俩今天是来砸场子的?” “当然不是。”金凤摇头。 豆腐西施脸色稍平,以为金凤会说些服软的话。 然而金凤却施施然道:“我娘是来喝喜酒的,我才是来砸场子的。” 她捏起刚才豆腐西施拿着的茶壶碎片,看了两眼:“二两银子一个?” “云重,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段云重苦着脸,捧出自己的腰包, 金凤也不客气,从里面摸出两锭金元宝,往桌上一扔:“这里所有的茶壶,我包了。” “云重,砸。”淡淡的吩咐声送进段云重耳朵里,段云重还未反应过来,一个茶壶碎在他脚边。 “皇……”段云重被吓住了。他见过风情万种的女人,没有见过疯起来这么有种的女人。 “你不砸,是要我一个人把它们砸光么?”金凤揉了揉手腕,而后抓起邻桌上的两个茶壶,啪地摔在地上。 “……”众人呆若木鸡。 豆腐西施和蔡诸葛都张大了嘴巴,不知道是被金凤的架势镇住了,还是被那两锭金元宝镇住了。 段云重盯着他家势如破竹的黑胖皇嫂,蓦地胸臆中升起豪情无限。 “好,我们一起砸!” 众人继续呆若木鸡。 婚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两个穿着讲究的少男少女,怎么是两个疯子呢? 当段云嶂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找到这个名叫黄家巷子的神奇所在时,局面已经超出了每一个人的控制。 他看到他随和可爱的弟弟满场乱窜,抓到瓷器就往地上扔,口中还大叫着: “二两银子一个!” 20、太液池水透心凉 皇帝陛下很生气。 赔了钱,收拾了犯罪现场,另外将岳母大人平安送回小院,皇帝陛下将犯妇――老婆一名,犯人――小弟一名拎回大内皇宫。 这才是真正的叔可忍,嫂不可忍。 反了天了。 皇帝陛下在轩罗殿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而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最大的的心得之一就是:找不到话说的时候,最好是保持沉默。 于是皇帝陛下继续踱步。 段云重在底下跪得久了,终于忍不住抬头小声道:“皇兄,臣弟可以回去了么?” 段云嶂一个利眼扫过去,段云重立刻乖顺地低头。 倒是跪在他身边的金凤轻轻说了一句:“云重,你就先回去吧。” 皇帝陛下勃然大怒:“朕什么时候允许他回去了?” 金凤无畏地仰头看他:“皇上,闾王若是留宿宫里,您就不怕太后问起原因?” “你……”段云嶂恨得牙根直痒,他怕太后问起原因?要不是这小黑胖拐了段云重擅自出宫,他怎么会怕太后问起原因? 为什么这死黑胖还像没事人一样? 段云嶂握紧拳头往案上捶了又捶,终于道:“你,先回去!” 段云重如蒙大赦地告退,一路狂奔出宫,估计三个月内是不会在宫里出现了。 段云嶂又在殿中踱了几圈,而金凤却好好地跪在下面,没有再出声了。 终于,段云嶂停了下来。他看向下方跪着的小黑胖,觉得自己心中勉强恢复了祥和。 “皇后,随朕到太液池边走走吧。” 金凤恭敬垂首:“是,皇上。” 这一夜,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太液池边,促膝谈心。 至于他们究竟谈了什么…… 啊,我们不妨先说说,太液池这个东西,是个什么东西。 太液池是段云嶂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深宫里挖的一个大池子,池子里漂了三个小岛,一个叫蓬莱,一个叫方丈,一个叫瀛洲。池子里的水引自渭水,不错,就是姜子牙钓周公姬旦他爹的那个水。 总而言之,太液池是一个仙气杳杳的地方,起码,段云嶂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希望它是个仙气杳杳的地方。 于是,池子里必然要种上莲花,池底必然要有许多的淤泥。 太液池,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池上虽然未必仙气杳杳,却也的确是水气鳎实郾菹潞突屎竽锬锞驮阱扌〉荷希魉校娑悦娑紫吕础 “皇后,你是否对朕有什么不满?” “臣妾不敢。” “那么私自出宫,破坏婚宴,还教唆闾王同犯,这些都是怎么回事?”段云嶂望定了金凤,“皇后,你要给朕一个解释。” “臣妾没有解释,单凭皇上责罚。” “……”段云嶂满腔的怒气都化作了颓然,他忽然觉得,他这个皇帝,在小黑胖眼里兴许连个屁都不是。 她就这么自然地恢复了温良恭俭让的姿态,仿佛之前那个在无辜百姓家中打砸抢,还骂粗话的小黑胖不是她。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死黑胖的顺从都是假象,可是明明被看出来是假象,还维持得这么自然,这女人真是魔鬼。 “朕知道,朕喜欢白玉,你是不开心的。”一个不留神,真心话便直直地从段云嶂口中溜了出来。 然而也只有真话,能够敲中这黑胖的软肋。 果然,金凤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段云嶂顿了一顿:“皇后,其实你心里的苦朕都明白。” “皇上,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段云嶂深情款款地握住了她的肩膀:“皇后,朕想清楚了,你毕竟是朕的结发妻子,就算你又黑,又胖,又阴险,又胆小,朕也不应该嫌弃你。” 阴霾,终于在金凤的双眼里汇聚起来。 “皇上,您是想激怒臣妾么?” 段云嶂义正辞严地摇头:“皇后,朕只是要你看清你的处境。无论是从才情来看,还是从容貌来看,你和白玉,那都是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啊……”他一时兴起,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只觉得她下巴上圆圆的一坨肉,触感十分光滑,于是,又忍不住捏了一下。 金凤浑身一僵,身体已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双手狠狠往前一推。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皇帝陛下就这样一跤栽进了太液池里。 啊,您已经知道了太液池是个什么东西,那么您想必也猜得到,皇帝陛下栽下去以后,会变成个什么东西了。 阿弥陀佛。 太液池水透心凉,段云嶂在池水里翻了几个筋斗,终于把脑袋露出了水面。他吐了一口泥水: “刘、黑、胖!” 刘黑胖已经芳踪杳然。 金凤做下了这天理不容的事情之后,立即鼠窜回了香罗殿。 逃离现场之前,她没有忘记回头确认,皇帝陛下的确是一瘸一拐地踩着污泥,裹着污泥,上岸了。 这是一双多么伟大的手啊,居然活活地将皇帝陛下推下了太液池。金凤十分崇敬地欣赏着自己十根小棒槌一样的手指。 她想,最迟明天一早,或者就是今晚,太后娘娘就会左手白骨爪,右手执金钗,飘进香罗殿,捅进她的心脏。届时,她的脑袋也好,手指也要,都要和她永别了。 敢把皇帝推下水,的确是玩命啊。 啊,这样说来,太后娘娘的金钗至今没有寻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金凤坐在香罗殿里,头一回彻底没了主意。她想,皇后是做不下去了,亲爹估计也不会为她求情,或者命好一点,会被关进冷宫吧?反正在世人眼里,她迟早也是要被关进冷宫的。 关进冷宫,或者就能够逃脱太后娘娘的剥削与压迫,也不是没有好处。 可是万一一个不好,太后娘娘决定将她推出午门斩首…… 她可怜的娘啊,要怎么活下去? 难道真的是红颜薄命么?不,黑胖不相信眼泪。 金凤喘了几口气,终于发现面前跪着一个人。 “素方?” 素方垂首跪着:“娘娘,奴婢有罪。” 金凤扶额:“是本宫有罪。” 素方抬头:“娘娘的罪,就是奴婢的罪。奴婢照顾不周,甘愿受罚,依律当杖责二十,请娘娘示下。” 金凤傻眼了,连忙去扶素方:“杖责二十,你非去了半条命不可。主子闯出来的祸,不一定要奴婢来承担的,你不要怕。” 素方却不肯起来:“太后娘娘知道了此事,必定要罚素方的。与其等太后娘娘责罚,不如娘娘您现在就动手吧。” 金凤从来没有见过素方这样固执。她收回双手,思忖了一阵。 “素方,你可是有什么心里话要说?” 素方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金凤于是苦笑:“素方,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派来监视我的,可是你从来没有在太后娘娘面前说过我半句坏话。如今,我这个皇后当不当的下去,已经很难说了,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素方低着头。 “素方,”金凤叹息,“你是生我的气么?气我擅自出宫,连累了你?” 过了许久,素方终于缓缓抬头,将一双亮如星辰一样的眸子看定了金凤。 “娘娘,再过两个月,素方就要出宫了。” 金凤一愣。 是啊,素方的确到了出宫的年纪了。她忙着招募新宫人的事情,却忘了身边的这个旧宫人,马上就要离开了。 金凤心里有些难过,又有些苦涩。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出宫,是件好事。” 素方却深深地向金凤磕了一个头:“娘娘是个好心的人,明知素方是太后的人,却既没有拉拢也没有逼迫,没有让素方难做。” 金风擦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拉拢和逼迫,这两样我都玩不起。” 素方笑笑:“素方不能长伴在娘娘左右了,可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你说。” “素方侍候娘娘已经四年了。看得出来,娘娘聪慧又识大体,是这后宫里难得的明白人。可是只有一样,娘娘还不清楚。” “哪一样?” 素方的脸庞上透出庄重的光芒:“娘娘,四年前您踏上凤辇的那一刻起,您就没有回头路了。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将别人踩在脚下,和被别人踩在脚下。想要置身事外,那是不可能的。” 金凤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娘娘,聪明如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至于您心里那些侥幸的,异想天开的想法,还是忘了吧。像今日擅自出宫之事,今后再不可有。”素方郑重其事地道。 金凤沉默了。 全天下的人都不把她当做皇后看,可是素方却告诉她,无论如何,她自己必须要当好这个皇后,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或者,素方是对的。 半晌,她幽幽地冒出一句: “素方,你知道怎么熬人参鸡汤么?” “呃?” “皇上受了寒,作为模范妻子,应该要亲手做碗鸡汤送过去吧?” 素方怔住:“皇上怎么会受了寒?” 金凤嘿嘿干笑了两声。 21、春去春来春又归 段云嶂清醒过来,已是清晨。 太医们在龙床前跪了一地,领头的正是手指打颤的华太医,一旁跪着的还有轩罗殿的全体宫女内侍,甚至亭罗殿的刘白玉也来凑了热闹,带着宫人跪了一堆。 段云嶂再往上看,对上了太后忧心的眸子。 “皇儿,可觉得好些了么?”太后娘娘抚摸着他的脸颊,觉得手心仍有阵阵微热。 “母后,这是……” “皇儿,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瞒着母后不成?告诉母后,是谁把你推下太液池的?”太后难掩愤怒之情,眼圈发红。 段云嶂一怔,第一反应是去看一旁的小孙子,却找不到他的身影。他眸光往龙床前一扫,只见金凤端了一个龙泉瓷碗,脸色发青地站在床前。 太后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你病成这样,连皇后都不忍心了,还特地亲自熬了鸡汤来为你补身。”说到这里,太后赞许地看了金凤一眼。 段云嶂的利眼像羽箭一样射向金凤,金凤缩了缩头。 段云嶂眼光不移,慢悠悠地道:“小孙子呢?” “不必找他了。小孙子伺候不周,哀家已经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板子了。” 段云嶂一愣:“母后!” “皇儿,你告诉母后,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暗害皇上?”太后的神情再严肃不过。 金凤的脑袋缩得更厉害了。 段云嶂冷哼了一声,扫视一遍下面跪着的人们,眼光在金凤身上停留得最久。 半晌,他道: “母后,是皇儿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金凤讶然,险些打翻手上熬了一夜的鸡汤。 “皇儿!” “如果是有人恶意将皇儿推下去,那人会任由皇儿自己爬上来么?” 太后不说话了。 “母后,为何要因为皇儿的过错,迁怒其他人呢?” 整夜的高热过后,段云嶂的神色略有些疲惫。 “母后,孩儿并无大碍。您不必担心,保重凤体要紧。来人,把小孙子带回来,好好治伤吧。” 太后细细地看着儿子。儿子的从容让她心中的焦躁逐渐平复了。 金凤连忙推波助澜:“太后,您辛苦了一个早晨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臣妾在此伺候皇上即可。” 太后有些不太信任地扫了金凤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送走了太后,段云嶂和金凤同时松了一口气。这时跪在床前的刘白玉楚楚可怜地抬起头来,欲说什么,段云嶂却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朕清静清静。” 众人只得退下。 然而段云嶂又加了一句:“皇后留下。” 金凤脸色一变,只得认命地又端起瓷碗。 没有人发现,刘白玉的脸色变得比金凤更加难看。 清理了闲杂人等,段云嶂开始用视线凌迟金凤。 金凤讪笑着举起汤匙:“皇上,喝汤。” 段云嶂怎肯轻易放过她。 “皇后你说,这件事情要如何善后?” 金凤垂着头:“皇上,臣妾认为,皇上方才的善后方式,十分圣明。” 段云嶂咬牙:“刘黑胖,给朕跪下!” 金凤应声跪下。 “刘黑胖,你推朕落水,罪至欺君,还意图谋害朕,你可知罪?” “……” “你为何不说话?” “皇上,您刚才不是说了,您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君无戏言。”金凤诚心诚意地说。 段云嶂词穷,一肚子窝囊气发不出来。 “刘黑胖,你难道就不怕朕?” 金凤抬头,十分崇敬地道:“皇上,臣妾不怕您,臣妾尊敬您。在臣妾心中,您就像天神,像佛祖,像远古来的英俊圣贤,臣妾对您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 “你给朕住嘴!”段云嶂扶额。 “朕不过要你说个谢字,有这么难么?” “臣妾对皇上的谢意,也如滔滔江水……” “够了……”段云嶂□□。 “起来,朕要喝鸡汤。” 金凤于是依言站起来,将汤匙移向段云嶂唇边。 “慢……”段云嶂迟疑了一下,“你刚才说,这鸡汤是你亲手做的?” “其实……是素方做的……”金凤面现愧色,难得说了句实诚话。 段云嶂这才放心地吞下那一匙鸡汤,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五颜六色,十分诡异。 金凤微笑着说完未说完的话:“是素方做的,臣妾只负责放盐。” 段云嶂觉得,刘黑胖实在是他命里的克星。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金凤知道,她该感激段云嶂的。就像当年魏太傅的课堂上一样,段云嶂义无反顾地为她担下了责任。可是她却梳理不清自己对他的心情,她不惧怕他,不讨厌他,但也很难真心实意去感激他。 段云嶂是个好人么?不是。他只有在有所图或者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对她好,她很清楚。 转眼入秋,旧宫人出宫的时候到了,即将离开的,除了素方,还有金凤十五岁的青涩年华。 不过一年,段云嶂的个子便蹿出了了两个头,原本金凤的头顶和段云嶂的鼻子一般高,如今,却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下巴了。 成长对于段云嶂来说,不仅仅是身高的增长。当金凤终于闲下来一些的时候,段云嶂则忙碌了起来,因为三年一度的秋闱大考,开始了。 作为翰林院大学士,周大才子当仁不让地任本届秋闱主考。 段云嶂对着三份卷子,皱起了眉头。 这三份卷子的作者分别是:柴铁舟,鱼长崖,肃敬唐。这就是周大才子报上来的一甲名册。然而具体排名还上有争议,所以周大才子奏请皇帝圣裁。 段云嶂是比较欣赏鱼长崖的,这个人字迹稳重,策论工整,思虑周详。周大才子则较为欣赏肃敬唐,因为这人的文辞优美,符合周大才子的审美趣味。 然而段云嶂看到,柴铁舟的名字旁边,批了一行小小的红字:可为榜首。那是内阁首辅威国公刘歇大人的批注。 柴铁舟的父亲,现任礼部侍郎的柴安之,十年前是刘歇的门生。 段云嶂十分头痛。他并不想违逆刘歇的意思,而鱼长崖这个人才,他也并不想放弃。 深夜,皇后娘娘端了一盅鸡汤,来到轩罗殿。 自打上回鸡汤放盐事件以后,段云嶂强令金凤学习熬鸡汤,熬到今日,金凤相信自己不需要加水也能熬出咸淡适中的鸡汤来。 “皇上,喝汤。”金凤亲手递上汤盅,一边伸脑袋去看段云嶂手中的奏折。 段云嶂眼光未离奏折,接过汤盅囫囵喝了一口。 金凤皱眉:“汤匙在这儿。” 段云嶂也不理她,将汤盅随意地放在案上。 金凤只得叹息,整理起案上杂乱的奏折和纸张,口中碎碎念叨:“明明不爱喝鸡汤么,专为了折腾人……” 段云嶂从奏折后头露出一只眼睛:“皇后,朕以为你是诚心诚意为朕洗手做羹汤的。” 金凤沉默一阵,终于不甘不愿地道:“臣妾自然是诚心诚意。” 段云嶂满意地回去看他的奏折。 金凤也伸头去多扫了几眼,扫到一个名字,不由得一愣。 “鱼长崖?” 段云嶂点点头,叹气:“朕本想点他为今科头名,可惜……” “鱼长崖,是哪里人氏?” “似乎是京城人氏。”段云嶂留心地看了她一眼,“怎么?” “没有。”金凤笑笑,“只是觉得这名字可爱得紧,一不留神就会念成‘鱼长牙’。” 她依稀记得从前读私塾的时候,曾经追着前头摇头晃脑的小书呆叫过很多次:鱼长牙,鱼长牙! 宛如昨日啊宛如昨日,小书呆也要当状元郎了。 段云嶂瞪着她,难得地神情有些呆滞。 “皇后,皇后,叫朕说你什么好?”他叹气,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他看看手中令人头痛的奏折,再看看金凤,忽然福至心灵:“皇后,你看鱼长崖和柴铁舟这两个人,从名字上看,哪个更堪状元之名?” 金凤想了想,道:“其实……臣妾觉得,状元和榜眼,并没有多大区别……不过那个柴铁舟,既然叫铁舟,后台总比长牙的鱼要硬些吧?” 段云嶂一愣。 “皇上,这年头,很多事情都要看后台的。”金凤一本正经。 段云嶂大笑。 金凤也微笑着行了一个端正的宫礼:“皇上,臣妾先告退了。” 第二日朝会上,皇帝陛下钦点礼部侍郎柴安之之子,柴铁舟为今科头名状元,鱼长崖为榜眼,肃敬唐为探花,三甲已定,即刻擢为翰林院修撰。 内阁首辅,威国公刘歇大人抚髯,微笑。 “皇上识人用人,此乃国家之福,社稷之福!”刘歇这样说。 翰林院大学士,今科主考周大才子扼腕,叹息。 凌大将军握刀咬牙,双目通红。 吕大尚书又撞了一回龙柱,不过皇帝陛下早有准备,小孙子公公眼明手快地将他拦住了。 而符大丞相,依旧是眯着小眼睛,沉吟不语。 皇帝陛下神情淡然地扫视着群臣,头一次觉得这朝堂上的惊涛骇浪和暗潮汹涌,都在他一手掌握中。 状元还是榜眼,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柴铁舟的后台硬,没关系。关键在于,皇帝陛下懂得了,什么叫做以退为进。 这天晚上,段云嶂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他舞着两把紫金锤,当胸一锤,将刘歇打翻在地,踩在脚下,满朝文武兴高采烈地鼓掌,山呼万岁。 他看到朝堂上大殿的尽头,一个纤细的倩影亭亭玉立,依稀正是刘白玉的模样。那倩影穿过大臣们,穿过内侍们,慢慢向他走来,娥眉朱唇,浅笑如画中仙子。他便拉着那少女的凝脂一样的玉手,穿过珠帘,来到殿后,他的龙榻之前。 刘白玉在他的龙榻上坐下,颊若桃花。他伸出颤抖的手,褪下了她外衣,露出滑腻的香肩。 “白玉。”他听到自己这样叫,鼻间有热流涌过。 刘白玉羞涩地低下头。段云嶂于是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就要吻上她松软的唇。 刘白玉终于将小脸对正了段云嶂,段云嶂却愣住了。 正对着他的,赫然变成了刘黑胖又黑又圆的大饼脸。 刘黑胖冲他娇媚一笑,捶了他一下:“皇上……” 段云嶂大叫一声,吓醒了,发觉自己扑通一声掉下了龙床,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大殿里阵阵冷风吹过。 他吞吞口水,伸手往龙床上一摸,床上湿了一大片。 皇帝陛下冒了一头的冷汗。 22、此间风月最是浓 仲秋之际,恩科取士,擢拔人才无数。殿试之后,天子隆恩赐恩荣宴于御花园,榜上有名的学子,悉数到场。 恩荣宴祖制早有,乃是天子体察学子寒窗苦读,勉励嘉奖之举。对于许多中榜的进士而言,这是个一生只有一次的进入皇宫大内的机会,他们将有幸一睹皇帝的真容,还能够远远地瞻仰后宫妃嫔的丽色。恩荣宴后,进士们便要到吏部领职,有些能够留在京城各部司从小官做起,有些则被外放到全国各地,可能终生都无缘由地方升迁回中央。 只是这普天同庆的恩荣宴,却害苦了一个人。 金凤时常觉得,皇后命和婢女命其实是没什么区别的,此刻这种感触尤为强烈。难怪历史上那么多端庄敏仪的贤后要么过劳死,要么被皇帝当做冷菩萨敬而远之。□□了一天,晚上回去还要在龙床上承欢邀宠,怎么可能…… “恩荣宴上以月桂在左,乃是祖制,怎么今年换成了木芙蓉?” “太后,今年月桂开得不好,木芙蓉……” “俗,俗不可耐!” 太后娘娘上下打量了金凤一番,皱眉道:“皇后,紫红色并不衬你的肤色,显得你的脸很脏。” “……” “还有这个发型,难道你香罗殿里没有头油了么!” “那么臣妾回去换过……” “不必了,”太后娘娘不耐烦地一摆手,“人长成这样,换也无益。” “……” 金凤瞧着太后忿忿离去的背影,偏头向身后的宫女风月说:“本宫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本宫还能长成这样心地善良的人,实在是不容易的。” 风月没有接话。 “风月?” 风月“啊”地叫了一声,袖子里叮叮当当掉下来一堆物事,有毛笔,卷起来的纸张,居然还有一个小墨盒。 金凤讶异地瞅着风月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那一堆东西变戏法一样塞回袖中,她的袖子却还是轻飘飘的,仿佛里头什么也没有。 她沉寂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做到的?” 风月回她一个镇静的笑容。 “娘娘不知道么,今天来赴宴的有一甲的三位进士,柴状元,鱼榜眼和肃探花呢!” 废话,没有他们,这还叫恩荣宴么。 “娘娘,你不知道,宫里头有一半的宫女听到这事都发疯了。这三位公子,尤其是柴状元和鱼榜眼可是有名的美男子呢!” 呃……这她倒是没听说过。 “风月有幸随皇后娘娘出席恩荣宴,早向众家姐妹拍胸脯保证了,一定要拿到那三位公子的题字!” 金凤怜悯地看她一眼,实在不忍告诉她,自己的坐席和那三位美男子的坐席隔了有十万八千里远,更别提中间还挡着一层珠帘。而随侍在她身边的风月,连美男子的衣袖都沾不着。 “不过说起来,主考官周大才子的美名还在这三位公子之上呢。人家都说周大才子的风姿是‘吹箫横过青峰,翩然飞度瑶池’呢。” 金凤忍俊不禁:“飞度瑶池?只怕飞到半路掉下来,扑通一声变作水鸭。” 风月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她一眼。 “风月,你知道今日出席恩荣宴的,除了这些进士,还有谁么?” “谁?” “闾王爷。” “……” 金凤只觉得面前刮起了一道旋风,眨眨眼睛,风月已经不见了。 风月是今年初进宫的宫女,原本在徐太妃宫里当差,十四岁,长着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十分可爱。某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闾王段云重进宫给徐太妃请安,遇到了风月,一眼就看上了,当场拿出花花公子的派头,拉着风月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废话,还把腰带上的黄龙玉佩抠下来塞到风月手里。 诉完衷情,段云重拍拍屁股走人了,徐太妃却勃然大怒,判了风月一个以美色迷惑闾王爷的罪名,拉去浣衣局杖毙。 其时,金凤正从太后日操夜操的严密监视下溜出来,躲在浣衣局后的草丛里打盹。一声声的惨叫吓得她噩梦连连,终于被吓醒。清梦被扰,又无论如何睡不着了,金凤无奈,只好去管一管这闲事。 一时手痒管了闲事的后果是,从那以后徐太妃看到她眼睛里就猛放毒箭,以致她偶尔夜深梦回之时还会觉得背后微微痛楚。 而风月从此也落下了后遗症,无论何时何地何处,只要听到闾王、段云重、二殿下之类的字眼,她必然抱头鼠窜,然后大侠一样消失。 不过风月的命,也算是保下来了。处了一段时间,金凤渐渐发觉,风月触着徐太妃的逆鳞,也实在是活该,这丫头正值青春萌动冲动悸动,就算不撞在徐太妃枪尖上,总有一天也会别的哪个娘娘主子拉出去杖毙。 但是金凤觉得,风月是个十分有性格的少女,她喜欢。 于是她把风月留在身边,顶了素方的位子。一方面有个人说说话,另一方面,她暗暗地想,有风月这么有性格的人在身边作对比,自己会显得比较正常。 吓跑了小风月,金凤得意地从袖口摸出一袋剥好的糖炒栗子。小丫头就是好骗…… 瞄一瞄四下无人,她索性在御花园亭子后面盘腿坐下,就着清风明月啃起栗子,觉得自己实在是风雅无限。 忙里偷闲,是一门学问。 “老去日添腰脚病,山翁服栗旧传方。客来为说晨光晚,三咽徐收白玉浆。”她摇头晃脑。 “黑……黑胖?”一个惊疑未定的声音从她身后的亭子里传出。 咬碎的栗子果肉顿时从喉咙里倒窜上去,历经千难万险,又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金凤捂着鼻子从地上蹦起来,膝盖上装满栗子的小锦袋被打翻,金黄的栗子肉稀稀拉拉滚了一地。 尴尬,尴尬。 金凤抬起眼睛,只见亭子里飘然出尘地站着两人。一人穿着帛黑的箭袖常服,束黑丝冠,眉眼如刀刻斧凿,唇薄且冷,昂藏凛然,另一人则一身石青的儒衫,袖缘一圈墨色的竹叶,眉宇宽和,年纪较轻,一把素白的扇子抵在下巴上,张大着嘴。 “黑胖?”那石青衫子的人再度叫了一声。 金凤整个人凝固在草绿花红的御花园里。 当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什么也别说。这是某一日段云嶂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介绍的经验之谈。 可是段云嶂没有说过,什么也别说,然后呢? 她脑子飞速地旋转。 摆在她面前的,有几条路。第一,惊喜地扑上去:小鱼,怎么是你,好巧! 第二,凤颜大怒,把这两个人拖出去。 第三,装傻。 第一种,未免太不要脸。 第二种么……如果被段云嶂知道她把他心仪的鱼小榜眼轰出宫去,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权衡良久,金凤淡定地拍掉身上糖炒栗子的残渣。 “恩荣宴尚未开始,两位应当先去乾罗殿等候。” 趁着这两人还未反应过来,金凤上前两步:“宫中道路复杂,殿阁交错,走错了路,也是常有的。” 这两人面上都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红。 只是石青衫子的鱼小榜眼仍不死心: “黑胖,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小鱼啊!” 帛黑袍子的那人将薄薄的唇一掀:“德勉,怎么,连一个小宫女也是你的旧识?” 宫女?金凤迟疑地打量自己一番,明明身上挂了很多金贵的东西么,哪里像个宫女了? 鱼长崖现出十分凄恻的神色:“黑胖,你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么?” 帛黑袍子皱眉道:“我看这小宫女有点呆,是不是脑子不太清楚?” 鱼长崖不甘心地再唤了一声:“黑胖!” 帛黑袍子踏前两步:“你,是哪个宫里的?” “……” “两位……”金凤忍耐地深吸了一口气,“请出门,转左,不送。” 两人愕然。 半晌,鱼长崖还要说什么,却被帛黑袍子扯了一下。 “这位宫人,你可曾见到一个穿朝服的人从这里经过?” “穿朝服的人多了,不知官人说的是哪一个?” 帛黑袍子待详细解释,鱼长崖却拉住了他的袖子,抓着扇子往太液池上一指:“则玉,你看,周老师在那里。” 周老师,自然就是本届恩科的主考官,周大才子。 金凤顺着鱼长崖的扇子往太液池上一看,顿时呆住了,只觉得一弹指化作了一须臾,一须臾化作了一瞬间,那一望之下,多少岁月就这样荏苒而过了。 太液波光中,一袭白衫静立于连接小岛和岸边的回廊之上。只见金雕红梁下,清风拂动那人鬓边的散发,而那人眸中意态静远,却似含着满目的山河。 鱼长崖唤了一声:“周老师!” 这世上有一种人,纯粹,执著,热烈。他活得就像一匹上好的白绢,当你看向他的眼睛,你可以感觉得到他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美的向往,以及发自内心的善良。 如果这个人拥有一张上好的皮相,以上三点将会更加显著。 周大才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金凤在看到周大才子的那一霎那,便觉得自己近十年来在书中读到的名士才子,君子达人,全是废柴。 周大才子看到鱼长崖两人,便在那朦胧静远中绽放出一抹微笑,道:“则玉,德勉,你们来看,所谓‘太液芙蓉未央柳’,不正是此刻的景致么?”说着,他缓缓从回廊中向三人走过来。 23、黑胖那点小情窦 那字则玉的帛黑袍子微一颔首:“老师好有情致。” 然而金凤看到他眼里分明藏了一丝不屑,金凤对此人的印象大打折扣。 鱼长崖则敦厚多了,道:“老师,是时候去乾罗殿见驾了,众位年兄都在等您。” 周大才子恍若未闻地拢着手心的纸扇,道:“却不知,这池边的木芙蓉是何人所栽,好一番秀丽景致!” 金凤的黑脸皮底下微微泛红。 周大才子的目光落在金凤身上,闪了一闪:“这是何人?” 鱼长崖道:“学生等出来寻找老师,却误入了御花园,多亏这位小宫人指路。”他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金凤一眼,像是在说:“我知道你是黑胖,放心,我不会拆穿你的。” 金凤一头的汗。 周大才子向金凤拱拱手:“多谢这位小宫人了。” 则玉唇角带着一丝嘲讽,道:“老师,这个小黑胖根本没有帮上什么忙,找到你的是德勉。” 周大才子不赞同地看了则玉一眼,然后冲金凤和蔼一笑:“小宫人不要见怪,则玉就是这个脾气。”他举目四望,转身在廊边折下一枝木芙蓉。 “小宫人,‘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人活在这世上,就应当像这木芙蓉一样。莫管别人如何看你,关键在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他郑重其事地将那芙蓉递到金凤眼前。 金凤的心轻飘飘的,在太液池上荡了好几个圈,也没有找到着陆的地方。 她其实想说,这话放在菊花,桂花,梅花头上,也都是同样贴切的。可是这一回,她闭嘴了,出奇地没有发挥她焚琴煮鹤的强项。 她只是伸手,接过了木芙蓉。 周大才子颇具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两个学生瞥了瞥她手里的木芙蓉,也跟着离去了。 金凤一个人,攥着那枝木芙蓉,在太液池边站了许久。 稍后的恩荣宴上,段云嶂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天子所能给予的最大恩荣。不得不说,在做了近十年皇帝以后,十七岁的段云嶂对于帝王的行止已经拿捏得十分到位了。 然而珠帘之后,段云嶂身侧的金凤,神思却早已飞到了九天之外。 席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酒酣耳热之际,甚至还行起了酒令。在座的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虽然科考名次有高低,却也都想在天子面前显一显自己诗文上的造诣,于是哥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行到中段,一个年轻的小进士大概是喝多了,竟然站起身来道:“久闻皇姨白玉小姐乃是京城第一奇才女,何不也行一令,让我等见识见识?” 此话一出,席中骤静。 然而喝多了的人实在不止那小进士一个,于是稀稀落落地又有几个人响应,众人便哗笑起来。 段云嶂蹙了蹙眉,却也没有生气,他转向右首珠帘后的刘白玉道:“白玉,你可愿行一令助兴?” 珠帘后莺喉低啭:“既如此,白玉就献丑了。” 酒令行至刘白玉,恰好是一支芙蓉签。 刘白玉款款一笑:“今日太液池上的木芙蓉开得好生娇美,白玉就作一首咏芙蓉吧。” 于是执了一根象牙筷,在杯上轻击,一边徐徐念道:“太液水沉烟波晚,翠华梢头玉嶙峋。未若池上梧桐惨,敢笑人间少丽人。” 席间掌声雷动,就连段云嶂也动容道:“不愧才女之名也!” 众人连声称赞了一番,有赞人的,有赞诗的,赞来赞去,最终却都能赞到皇帝和威国公头上。所以说人喝醉了,也是有底线的。 在这一片赞声中,异声响起。 “臣倒觉得,此诗不怎么样。” 众人纷纷愣住,一看,正是那张狂的状元郎柴铁舟,字则玉。 柴铁舟出身官宦,又才高八斗,自然眼睛长在头顶上,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可笑的是威国公刘歇却正看中了他这个性子,欣赏得很,百官也都无可奈何。 柴铁舟继续道:“皇姨这诗,文辞华丽自不待言。然而及目于方寸之地,纠缠于个人荣辱,来去不过‘姿色’两字,未免肤浅。” 众人变色,却见那愁人的柴铁舟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闺阁之中能做出这样的诗文,也算难得了。” “……”众人久久无语。 半晌,刘白玉惨白着脸道:“既如此,白玉自罚一杯。” 这一个酒令行得动静太大,金凤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眼见这情形,心里也觉得好笑。她眸子一转,招手叫来近侍,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柴铁舟站起身来,擎着酒杯,道:“既如此,臣就先干为敬了。”他一介文人,行事却颇有豪气,仰首灌下烈酒,神色未变。 众人心里都暗暗叹息,想: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啊。 柴铁舟豪气干云地放下杯子,敛裾,弯腰―― 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席间一片静谧。 俄顷,哄然大笑爆发出来,就连一旁厚道的鱼长崖也拍着柴铁舟的肩膀笑道:“则玉,你喝多了。” 柴铁舟脸上青白交错。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喝多了,可是身后的椅子怎么会自己后退了一尺呢? 一种奇特的直觉让他抬眼去看最上首的珠帘。 那眸光穿过珠帘,小小地灼烧了一下金凤的神经。金凤的手抖了一下。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株鲜嫩欲滴的木芙蓉从珠帘后骨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在这一场恩荣宴上,柴铁舟、鱼长崖、周大才子、刘黑胖,乃至皇帝段云嶂都不知道,命运的小木轮子吱呀一声开始转动了,而他们各自都被推向了未知的洪流中。 据说柴大状元回家以后,调动了一切可能调动的人脉,包括他奶娘的表舅的侄子的连襟的姨表妹在宫里的干女儿,终于调查清楚了一件事: 宫里头从来没有收过黑胖的宫女。 然而当今的皇后娘娘,威国公之女,确凿是一位黑胖。 柴大状元乃是一代儒林狂人,铁打的男儿汉,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汗湿重衣。 当然,这是后话了。 恩荣宴后,段云嶂问金凤: “你今天似乎心事重重的,在想什么?” 金凤睁眼说瞎话:“没有啊。” “那枝木芙蓉又是怎么回事?” 金凤腮上染上几许玫瑰色,羞涩一笑:“别人送的。” 段云嶂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 24、小婢聊发粉丝狂 风月揣着她的万年装备:一支笔,一卷纸,和一个墨盒,来到了轩罗殿。因为皇帝陛下传下话来,要召见她。 她内心充满了粉红色的小气泡,英俊潇洒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要召见她呢,而且是单独召见她。天啊,她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请皇帝陛下也给她题几个字呢? 段云嶂从奏折后面露出半张脸,漫不经心道:“你就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 风月战战兢兢地跪下:“回皇上,奴婢正是。” 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啊,连半张脸都那么诱人。虽然他没有传说中的一甲三进士那么美名远播,然而作为一个少年皇帝,他拥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气度和丰姿。风月如痴如醉地想。 段云嶂浑然不知这小宫女对他的遐想,合上奏折道:“你走近些,朕有话问你。” 风月格外乖巧地膝行一段,在段云嶂面前跪好。 段云嶂斟酌了一下用词:“朕问你,恩荣宴那天,皇后娘娘都做了什么?” 风月想了想:“娘娘早晨起来,胃口格外好,配着白饭吃了两碟青椒炒腊肉。用过早膳后去太后宫中问安,然后在太后宫中聆听垂训两个时辰,午后便去御花园中布置宴会,一直到傍晚开宴,恩荣宴后回宫,娘娘觉得肚饿,就又叫了一碟青椒炒腊肉……” “行了行了行了……”段云嶂听到青椒炒腊肉就头痛。“朕只问你开宴前,皇后都做了什么。” “开宴前,娘娘一直都在御花园啊。” “可曾见过什么人?” “呃……见过太后娘娘……奴婢……和下面的宫人……没有了。” 段云嶂蹙眉:“你一直都跟在皇后身边?” “不是。奴婢中途离开过一阵。”皇后娘娘坏心眼,用闾王爷吓她,她只好抱头鼠窜。 “这期间,皇后一直都在御花园么?” “是。” 段云嶂默然了。 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期间,黑胖见了什么人,那人还送了她一枝木芙蓉。 一想到那天提起木芙蓉,黑胖脸上的神情,段云嶂就觉得胃疼。 “朕再问你,这期间,皇后都是一个人在御花园么?” “应该是……” “这期间可有别的什么人去过御花园?” 风月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皇上难道没有发现,他一直在重复地问同一个问题么? 段云嶂瞧着风月颤抖的背脊,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最终,风月也没有鼓起勇气问皇帝陛下:“可以给奴婢题个字么?” 最终,皇帝陛下也没有鼓起勇气问风月:“你知不知道皇后那枝木芙蓉是谁送的?” 风月从轩罗殿回来,正看见她家娘娘和一个男子面对面坐在大殿里边说笑边敲核桃。那男子听到门口的响动,转过头来,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眸正对上风月的视线。 风月袖子里的老三样又哗啦啦地掉了一地。不过这一回,她没有去捡,而是张大了嘴,凄厉地惨叫了一声,然后拎起裙摆掉头就跑。 大殿内,段云重久久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他摸了摸鼻子:“皇嫂,我长得很吓人么?” 金凤一锤子敲爆一个核桃,悠悠冷笑:“你长得不吓人,你只是造孽而已。” 闾王爷段云重每个月进宫的流程大致是这样的。先去太后处请安,再去徐太妃处撒娇,路上再鉴赏和调戏几个小宫女,然后径直到皇后宫里敲敲核桃,嗑嗑瓜子,说说废话,直到晚膳前再到轩罗殿埋头于奏折中的段云嶂那里露个脸,这形式就算走完了。 初时,段云重还会去亭罗殿刘白玉那里走走。然而去了几次,他就再也不肯去了。金凤问他为什么,他神色伤感地道:“在她心目中,我大概只是个纨绔子弟吧。” 金凤心说,你本来就是个纨绔子弟。不过她善良地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段云重的哲学很简单,却十分实在。他对刘白玉有好感,可是刘白玉让他清晰认识到了,他们俩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于是段云重便避而远之,以免伤怀。 而显然在段云重的观念里,金凤和他是同一层次的人。纨绔,对于和自己同样乐于享受的人也是相当有好感的,更不用提,段云重和金凤一样,都是热爱坚果的动物。 这日段云重结束了在香罗殿的闲磕牙,来到轩罗殿露脸的时候,却被段云嶂唤住了。 “朕听说你每次进宫,都在皇后宫里待上一两个时辰?” 一个霹雳咣地打在段云重脑袋上,他瞬间就懵了。 他怎么忘了,虽然黑胖皇后不受待见,可她毕竟名义上是皇帝的女人啊。 “皇兄……臣弟对皇嫂,那可是一片纯孝之心,绝无它意……”他打着哆嗦。 段云嶂笑了:“朕明白。” 段云重偷觑一眼皇帝的脸色,很想冲上去抓住皇帝大叫:你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明白么? 段云嶂是明白的。他相信段云重不敢也不可能对金凤藏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是他不确定的是,金凤心里是不是也全无邪念。 一想到他们二人曾经瞒着他一起出宫,他就又胃痛起来。 “云重啊,你最近可曾送过皇后什么东西?” “东西……上回和一个西域商人买了一对儿圆圆的小老鼠,觉得十分可爱,便送进宫来给皇嫂把玩。”他没敢说,是因为那小老鼠乌黑水滑,黑米团子一样,让他想起了皇后娘娘,他更没敢说,那对儿小老鼠,皇后娘娘养了不到十天,就养死了…… 段云嶂略宽了宽心,故作无意地道:“那么那枝木芙蓉,自然不是你送的了。” “……”段云重终于勉强摸到了圣意的边。 “皇兄,莫非是有人送了皇嫂一枝木芙蓉,你心里不痛快?” 段云嶂咳了一声:“胡说什么?” 那边厢段云重已经抱着肚子大笑起来:“皇兄你真是……纯情……哈哈……”他接触到段云嶂冰冷的目光,立刻合上大嘴巴,噤声。 “那个……皇兄,大概是哪个太监或宫女送她的,你何必多做猜测?要不,干脆直接去问皇嫂?” 段云嶂哼了一声,要能问得出口,他早就问了。 “此等私相授受之事……朕如何能问得出口?” 段云重笑嘻嘻道:“皇兄,看来你对女人的了解还十分浅薄啊。” 段云嶂面皮一热,拂袖道:“你当朕像你一样耽于女色不务正业么?” 段云重极不赞同地竖起手指:“皇兄,你错了,女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什么宏图大业,都是通往女色道路上的手段而已。” “……”段云嶂一时被自家弟弟彪悍的逻辑给震撼住了。 “不过皇兄,看你过得也不容易,身边根本没有可以让你耽于女色的客观条件啊。”段云重叹息,而后半带调侃地道:“搞不好,皇兄你现在还是个……” 段云嶂蓦地满面涨红,底气很虚地一拍桌子,大吼:“胡说八道!” 这一吼,没有吓住段云重,反而让他怔住了。 “皇……兄,你真的还是个……”乖乖……天啊……富有四海的皇帝陛下居然到了十七岁还是个……太后啊,先帝啊,列祖列宗啊,你们情何以堪…… 他的黑胖皇嫂……真是造孽。段云重深刻地发掘到了问题的根源。 他换上从未有过的严正神色:“皇兄,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 “就由臣弟带你出去,开开眼界吧。” 金粉街,是京城白日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因为这条街上的商户,都是做女人生意的。所谓女人生意,无非是脂粉、首饰,女人的生意最好做,商户们心中有数。 与金粉街相邻的银粉街,是京城夜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因为这条街上的商户,都是做男人生意的。一般而言,男人生意虽然没有女人的生意好做,可是女人来做男人的生意,却是大大的好做。银粉街,就是做皮肉生意的。 金粉街的生意,因为有了银粉街的俏姐儿们,格外兴隆。而银粉街的生意,也因为有了金粉街的脂粉首饰,而越发欣欣向荣。 本朝的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曾经说过,盛世往往是以妓院的崛起和兴盛为标志的。此言么……咳咳,有待商榷,因为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本身就从妓院里娶了六房小妾。 金粉街和银粉街的交界处,两个华衣美服,丰神俊秀的少年公子拉拉扯扯地说着什么,而后其中稍高一些的那个,一甩袖子,进了旁边的首饰店。另一个在店门口转了一圈,也跟着进去了。 段云重跟在段云嶂屁股后面进了铺子,嘿嘿笑着从后面捅了段云嶂一下。 “皇兄,”他凑到段云嶂耳边,“你要是还没准备好,就在这首饰铺里先逛逛,买几样首饰给白玉姑娘?” 段云嶂横了他一眼,他便哼哼着转过头,拿起一旁摆着的一个玉镯子。 “这个镯子好,适合白玉姑娘。” 玉质清润,色泽莹白,的确是好。 “你要是喜欢,何不自己送给她。” 段云重缩头:“我送给她,她是断不肯要的。皇兄送的,她才肯收呀。” 段云嶂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吧,那就买下来吧。” 他的目光越过玉镯子,落在了柜上的一只黑色的涂着奇特油彩的木镯上,。 “云重,你看这一个如何?” 段云重一呆:“这一个?这一个不值钱的。而且你看,镯口太粗,哪个姑娘家能戴?” 段云嶂笑道:“你看这镯子,难道不会让你想起一个人么?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应该会很喜欢的。” “谁?” 段云嶂但笑不语,拿了那镯子:“付账。” 段云重琢磨了许久,终于一拍大腿:“啊,是皇嫂呀。” 皇嫂也戴镯子么? 他思索了一阵,跟上去:“皇兄,这两个镯子,你究竟喜欢哪一个?” “都不错,一起买了。” “要是……只能买一个呢?” 段云嶂皱眉:“你没带银两?” “……”段云重一时无语。他瞧着段云嶂,只见他一手玉镯,一手木镯,眼睛却在木镯上打着转儿,唇角揶揄地翘起。 段云重在心里叹息:皇兄啊皇兄,你的情路,搞不好会十分坎坷。 25、皇帝的初次体验 天将明时,皇帝陛下带着一身的秦淮香艳,打道回宫。 刚进永徽门,便被一个小内侍给拦住了。小内侍一见皇帝,涕泗横流,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远远地膝行过来,抓住皇帝的袍摆就不撒手。 “万……万岁爷爷,您可不能回去啊!” 段云嶂懵了。 小内侍抹了一把泪:“万岁爷,昨晚太后娘娘一时兴起来看您,结果扑了个空,娘娘凤颜震怒,孙公公的屁股已经被打成八瓣儿啦!” 段云嶂的脸白了:“那现在呢?” “现在?太后娘娘正在轩罗殿里等着您呢!”小内侍直起身子来,“咦,万岁爷,您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 段云嶂举起袖子深吸了一口气。 没救了。 逛妓院逛了一身脂粉味儿,还被亲娘逮个正着的皇帝,他大概是第一个。 在那一瞬间,段云嶂产生了一股近乎绝望的感觉。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有悖常理的想法。而段云嶂摸着袖筒里沉甸甸的镯子,想起了一个人。 小黑胖,这回只能靠你了。 绝望的阴霾中,露出了一丝曙光。 太后娘娘端坐在轩罗殿的正殿中,面色正如黑云压城城欲摧。 “等不到皇上,哀家今天绝不离开轩罗殿!”她咬牙切齿地挥着帕子。纵然皇室风雨飘摇,纵然外头猛兽肆虐,可是她心中始终有一片晴空,那是因为她坚信她的儿子总有一天会长成一个优秀的男子汉,一个明君圣君。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儿子会和徐妃生下来的那个小混球一样耽于游娱,甚至夜不归宿。 看着满案待批的奏折,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如履薄冰的境况,太后娘娘的愤怒几乎要转化成泪水冲眶而出。 宫檐下的更漏声声,每一滴都滴在她的心上。 恍惚中太后娘娘似乎又变回了了多年以前,在宫墙的桎梏中苦苦期盼夫君临幸的那个少女。 近身内侍上前轻轻报道:“娘娘,寅时了。” 太后的脸庞,苍白而凝重。 “皇上……难道连朝会也要迟到么?” 她的儿子向来让她十分放心,虽然年幼登基,却少年老成,对于政事和学业,也从来没有轻慢过。 太后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在殿口探头探脑地,犹豫着是否要进来。 太后娘娘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立刻吩咐内侍把她带进来。 “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太后娘娘,奴婢是香罗殿里的,名唤风月。” “何事在殿门口张望?” “回娘娘,皇后娘娘命奴婢来取皇上的朝服。奴婢原想找到小孙子公公就好,没想到……” “你说什么?”太后娘娘大惊。 “奴婢是说……” “你不用说了!” “……”风月委屈地闭嘴。太后娘娘的脾气好奇怪,还是她家娘娘好。 太后娘娘眉心拢起了几层褶子。昨夜发觉皇帝不在,她虽然不敢声张,却几乎翻遍了整个后宫,惟独没有想到要派人去皇后宫里看一看。 难道昨天晚上,皇帝竟是在皇后宫里过夜么? 太后娘娘神情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越发凝重起来。她握紧帕子,道:“带上朝服,随哀家去香罗殿。” 来到香罗殿,太后娘娘一眼便看到皇后娘娘穿着寝衣,乌发散乱,抱着个枕头窝在一张小榻上,睡得正香,连内侍的通报声也没能吵醒她。 太后娘娘站在小榻旁,咳了一声。 皇后娘娘没有动。 太后娘娘碍着身份,只好再重重地咳了一声。 皇后娘娘在睡梦中蹙了眉,浑圆□□的脚丫子在小腿上蹭了蹭,又不动了。 太后娘娘的脸色极为难看。 风月连忙上前,动作爽快利落地抽走金凤怀里的枕头。 金凤哗地坐起来,怒瞪着风月。 风月连忙托着金凤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太后。 “娘娘,您看,是太后娘娘来了。” 皇后娘娘就算有天大的起床气,也不敢朝太后娘娘发。风月把金凤从小榻上捞起来,摆木偶一样摆了个姿势,算是行礼了。 太后娘娘倒也懒得跟她计较,单刀直入道:“皇上呢?” 金凤的神智清醒了许多,低头道:“皇上正在沐浴。” “沐浴?”太后狐疑地瞧她一眼,“哀家去看看他。” “太后……”金凤连忙跟上去,“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哀家亲生的儿子,难道还瞧不得?”太后不管不顾地往后殿走去。 金凤见拦不住,只好作势大声叫道:“太后,太后,皇上正在沐浴!” 太后瞪她,这死黑胖,人长得胖,嗓门也大,这样叫法,是要让她颜面无存么? 她偏不信这个邪。 太后一路畅通地来到后殿,只见一群内侍宫女围着个木桶,木桶里,□□着上身的少年皇帝缓缓转过身来。 “母后!”段云嶂惊叫,内侍们手忙脚乱地把屏风支了起来。 亲眼见着了皇帝,太后娘娘心中安定了许多。 “皇儿,你昨夜是在香罗殿就寝的么?”太后娘娘盯着金凤,金凤则像小老头一样垂头丧气。 “可不是么。唉,臣妾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累了,都是因为皇上。”金凤打着呵欠。 饶是镇静自若如太后娘娘,也不由得被小黑胖的惊人之语给镇住了。 屏风那一边哗啦一阵水声,似乎皇帝陛下在木桶里脚底打滑了一下。 “咳咳,皇儿,你宠爱皇后,本也无可厚非,可是朝廷大事重于儿女私情,案上那么多的奏折还未批完,要尽快处置才是。”太后娘娘抚着胸口,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红。 宫里,很多年没有这么刺激的景象了。 “母后教训的是,儿皇谨遵教诲。”段云嶂在屏风那边答道。 太后叹了口气:“皇儿,你大了,有许多事情母后也管不了了。”她轻移莲步,离开了香罗殿,只是转身的时候,目光在金凤身上似乎要灼烧出一个洞来。 目送着尊贵的太后娘娘离去,香罗殿里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太后走了?”隔着屏风,段云嶂惊魂未定地问。 “走了。”屏风这边,金凤冷静地回答。 段云嶂一颗心从喉咙口掉了回去,想到还要上早朝,便从木桶中起身。 而此刻内侍们恰好走过来,撤掉了挡在中间的屏风。 段云嶂起身起到一半,身形定住,而后啪地坐回水中,面目狰狞。 “小黑胖,你你你看什么看?” 金凤怔怔地盯着段云嶂通红的脸,脑海里还是刚才那一闪而过的不算太白皙的的胸膛,和胸膛上那两点红色的…… 咳咳…… “小黑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段云嶂怒斥。 金凤手里的帕子在双手间团了两团,半晌才轻轻地道:“皇上,臣妾在想,您太瘦了。” “……” 段云嶂急怒攻心,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金凤笑吟吟地转身,一边提醒:“皇上,还是快更衣吧,别耽误了早朝。” 身后,果然如预期一般响起一阵巨吼:“刘、黑、胖!” 段云嶂带着野狼一般想要咬人的眼神,穿戴整齐,走出大殿,金凤立在门口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恭送皇上。” 他强压着怒气,走近金凤,在她耳边冷笑道:“皇后,老实说,你刚才真的一点邪念都没有?” 果然,小黑胖的脸上浮起淡淡的潮红。 验证了心中所想,段云嶂得意地笑了。 笑到一半,金凤冷冷出声打断:“皇上。” “呃?皇后……呃,不,爱后,何事?”段云嶂玩性大起地换了个称呼。 金凤从一旁风月手里接过一个香囊,端端正正地别在段云嶂腰间。 “怎么,皇后还准备了定情之物?”段云嶂嘴角勾起。 金凤瞥他一眼:“皇上,您身上的味儿太冲了,要是不用别种香气遮掩,今天早朝上所有大臣想必都能用鼻子猜出来,您昨晚上去了什么地方。” “……”段云嶂的额角有青筋暴跳。 “皇上慢走。” 三日以后,三件宫闱秘事悄悄地传遍了朝野。 第一,黑胖皇后在萧瑟瑟地失宠了几年以后,再度华丽丽地得宠了,皇帝陛下还亲切地称皇后为――爱后。 第二,皇帝陛下每次临幸过皇后娘娘,都会洗一个花瓣澡。 第三,皇帝陛下和从前相比,更加勤于练习骑射了。据说皇帝陛下还特地向皇宫禁军统领咨询了一下,如何能使胸前呈现出大漠雄浑之感。 26、芙蓉如面柳如眉 皇帝陛下这几天的心情都如六月的天气一般阴晴不定。据杖伤初愈的小孙子公公透露,这其中的原因,似乎和镯子有关。 是的,镯子。 皇帝陛下这几日来,时常捧着两个镯子叹气,一个白,一个黑,一个玉的,一个木的。 这日,在亭罗殿中,有美人刘白玉亲自抚琴助兴,又有刘白玉悉心编排的歌舞增色,皇帝陛下却又悠悠地失了神。 一曲罢了,皇帝陛下仿佛从梦中惊醒,蓦地起立,拍手道:“好!好!” 刘白玉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她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方才段云嶂的心不在焉。 然而白玉才女毕竟是白玉才女,立刻绽出一抹秋水一般的笑,从琴座后飘过来,撒娇地扯着段云嶂的袖子:“皇上既然说好,那就要打赏了?” “好,白玉想要什么?”段云嶂对于刚才的走神,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刘白玉道:“白玉并不想要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想要一件包含着皇上的心意的东西。” “朕的心意?”段云嶂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好,朕手上恰巧有这么一样东西。”于是招手命小孙子回轩罗殿去取一个镶金的沉香木匣子。 小孙子心里打了个疙瘩。那沉香木匣子,不就是装那两个镯子的地方么?感情皇帝陛下这几天神思荡漾,为的是刘白玉啊。 匣子呈上来,打开盖子,刘白玉的神情又惊又喜。她握着那一玉一木两个镯子,欣喜道:“皇上,这一对镯子,都是送给白玉的么?” “呵呵,自然。”段云嶂敷衍地笑笑,却在心里狠狠把自己骂了一顿。 怎么能把送给两个人的东西放在一个匣子里呢?失策啊失策。 此刻他总不能说,只有一个是给你的,另一个,麻烦你还给我…… 刘白玉放下那木镯子,兴高采烈地把玉镯套在手上,在段云嶂眼前晃了一晃:“皇上,好看么?” 段云嶂还是呵呵笑:“好看,好看。”他的目光停留在被刘白玉弃在桌上的木镯,心里有隐隐的不舒服。 “白玉啊,”段云嶂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还是开口道,“朕觉得,这玉镯极衬你的肤色。可是这木镯么……” 刘白玉柳眉飞扬:“只要是皇上送的,白玉就喜欢。” “……”段云嶂再次在心里咒骂了一回。 “白玉啊,你看,这木镯,做工太差,花纹也不够雅致,何况……啊呀呀,你看这镯口,开得太大了。”他偷看一眼刘白玉的神色,“唉,是朕不会挑,竟然挑了这么一个次等的东西。”伸手抢先把木镯握在手里,然后又道,“白玉,这木镯实在配不上你,朕还是收回来吧。” 刘白玉头回收到由段云嶂亲自挑选的礼物,只顾欢喜,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劈手就抢过来,娇怯却坚定地道:“不,皇上送的东西,白玉是一定喜欢的。” “……”段云嶂实实在在地犯了难。 算了,不管了…… 段云嶂恳切地握住刘白玉的手,趁她一个不留神,又把木镯从她手中拿回来,自己立刻握着镯子后退了两步。 “白玉,朕下次再送你一个更好的镯子,和这个玉的配成一对。” 未等刘白玉再开口,他就招呼小孙子:“来呀,回轩罗殿。” 刘白玉狐疑地瞧着皇帝陛下的背影,总觉得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从亭罗殿出来,段云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方才那情形比马上比武还要紧张数倍。 小孙子见自家万岁爷这般,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皇上,既然是要送给白玉姑娘的,就算她不戴,留着也是个念想啊。” 段云嶂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小孙子万分委屈地低头。 段云嶂此刻仍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这镯子放在自己这里,说不定哪天又叫刘白玉,甚至太后或徐太妃盯上了,终究是不稳妥的。还是要把它送到该送的人手上,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想到这里,他道:“小孙子,摆驾香罗殿。” 从亭罗殿到香罗殿,要走过太液池,穿过御花园。在满园的芙蓉清香中,段云嶂想到待会儿小黑胖看到这木镯会露出的表情,不由得唇边现出一丝笑意。 他自然不敢期待小黑胖会像刘白玉那样欣喜若狂。不过……不过小黑胖的反应,一定会极有意思。 正乐陶陶地魂飞天外,冷不防一根枝条扫过来,擦着了皇帝陛下的龙额。 小孙子吓了一跳,连忙扑上来:“皇上,您伤着了没?” 挪开段云嶂捂着额头的手,只见额上微微地发红。 还好,并没有出血。 段云嶂心情正好,所以也不以为意,小孙子却心有余悸地发起牢骚来。 “这御花园的管事就该问罪!枝条不好好修剪,都伸到路上来了。” “哎,花园么,就是要有些野趣,剪得太平直了,未免呆板。” 小孙子嘟着嘴:“皇上,您不知道,御花园何止是有些野趣,分明已经像个野树林了。恩荣宴的时候,柴、鱼两位进士还在御花园里迷了路呢。” 段云嶂继续笑:“那两个么,读书读傻了,不认得路,也不稀奇。” 小孙子见皇帝陛下这样说,也不好再多发牢骚,只好噤声。 又行前两步,段云嶂蓦地站住了。 “皇上?”小孙子以为段云嶂又叫什么枝条扫了还是虫儿叮了,吓了一跳。 段云嶂却慢慢地转过身来,严肃地盯住了小孙子: “你刚才说,柴、鱼两位进士还在御花园里迷了路?” “是啊。” “什么时候?” “就是恩荣宴那日,时间好像是午后,诸位进士都在乾罗殿等候,柴、鱼两位进士却迟迟才到呢。” 小孙子又惊又疑,只觉得自己这话一出,仿佛有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皇帝陛下方才还阳光灿烂的俊容,此刻已如阴霾漫天。 “小孙子,回轩罗殿。” “是。呃,皇上,您不去香罗殿了?” 段云嶂咬着牙:“不去了。” 携带着一颗饱受摧残的小心肝,和一个刚刚饱受摧残的屁股,小孙子苦着脸想,好不容易镯子少了一个,为何皇帝陛下阴晴不定的状况反而加剧了呢? 自从满了十五岁,几乎每个晚上,皇帝陛下都要批阅奏折,直至深夜。虽说这些奏折早就经由内阁批阅过一道,甚至下了决定,皇帝陛下却坚持每一份都由自己细细阅过。 眼角的余光瞟到金凤端着盅鸡汤踱进御书房,段云嶂啪地一声把一本奏折摔在案上。 “这个柴铁舟,未免太过狂妄了!” 金凤把汤盅放下,打算静悄悄地离去,却听到段云嶂唤她:“皇后,你认为呢?” “呃?什么?”金凤茫然。 “你对柴铁舟这个人怎么看?”段云嶂注意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臣妾又不认识他。” “你不是在恩荣宴上见过他么?他的椅子被人抽走,好像也是皇后命人做的吧?” “臣妾完全不知情。”金凤一脸正气地说。 段云嶂几乎要相信她了。他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踱到案前,思索了一阵才侧过身来道:“皇后,柴铁舟和鱼长崖这两个人一个张狂一个木讷,实在是太不象话了,朕打算对他们略施薄惩,你看如何?” 金凤没有立刻答话,蹙眉盯着段云嶂看了许久,伸手拿起刚才被段云嶂摔在案上的折子。 “皇上,这折子上明明说的是黄河上游发现一只玄武灵龟的事,关柴铁舟和鱼长崖什么事?” 段云嶂脸上现出狼狈之色:“……正是这件事!柴、鱼二人对此事的态度,让朕十分不悦!” “皇上为了一只乌龟,要惩罚一甲进士?” “你说谁是乌龟!”段云嶂怒吼。 “……”金凤觉得,段云嶂今天很不对劲。“皇上,您怎么了?” 段云嶂面红耳赤。不就是一枝木芙蓉么?管他是谁送的呢! “皇后,你可以下去了。”他道。 瞧着金凤的背影,他按按眉心,心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他堂堂天子,被一枝木芙蓉搞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段云嶂回到案后,拿起下一本奏折。 西粤女国使团来朝,贡品包括牦牛十头、金环十对、虎皮十张…… 妈的,究竟是柴铁舟还是鱼长崖呢? 皇帝陛下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抱着谜面却猜不到谜底。 27、人间自是有情痴 第二日,朝堂上每一个人都看到,皇帝陛下眼睛下头多了两圈淡淡的阴影。 下了朝,翰林院的两位修撰――柴铁舟和鱼长崖被小孙子公公拦住,请到了御书房。进了书房,两人跪在地上,皇帝陛下却坐在上头,一句话也不说,悠然自得地读起了《资治通鉴》。 柴铁舟和鱼长崖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少年皇帝心里转着什么样的心思。 约摸过了一刻钟,段云嶂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本,懒洋洋道:“两位爱卿,跪得辛苦了吧。来呀,快给两位看座。” 两人心里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犯怵了。 然而段云嶂只是笑嘻嘻地拉着他们说了些琐事,譬如在翰林院任职是否习惯,工作上生活上有没有亟需皇帝陛下关心的地方云云。稀稀拉拉地扯了一会儿,段云嶂道: “两位爱卿每日上朝,对宫中的路径已经比较熟悉了吧?朕记得,恩荣宴那日,两位爱卿就在御花园里迷了路呢。” 鱼长崖不明就里,垂首说是,柴铁舟却心里咯噔一下。 他事后打探得十分清楚,那日在御花园里见到的小黑胖,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看皇上这样子,似乎是要兴师问罪? 却又不像。 斟酌了一下用词,柴铁舟道:“皇上说的是,臣等那日在御花园迷路,多亏一位小宫人指路,才顺利赶到乾罗殿面见皇上。” “哦?”段云嶂做出感兴趣的样子,身子前倾几寸,“是哪位宫人?” 鱼长崖脸上现出喜色,似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皇上,实不相瞒,那个小宫人正是臣……” 柴铁舟眼明手快地一把把他扯下来跪着,道:“臣等只顾寻找周老师,并没有留意到那宫人的模样……” 鱼长崖一愣:“则玉,她明明是……” “周大学士也在?”段云嶂倒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正是……”柴铁舟冒着汗,“周老师为了感谢那位小宫人,还赠了她一枝木芙蓉呢!”他为了阻止鱼长崖说出和金凤旧时相识的事情,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周大才子。 果然,皇帝陛下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变。 鱼长崖还要说什么,门口却传来通报:“皇后娘娘到。” 段云嶂注视着金凤迈进门来,笑道:“皇后怎么来了?莫不是知道两位翰林在此才特意赶来的?” 金凤见柴、鱼两人跪在下面,也是一愣。不过事已至此,她索性也就不顾忌了,道:“皇上说哪里话,若是知道皇上在和两位大人议事,臣妾就不来了。” 鱼长崖看到金凤,整个人宛如木雕一般呆住不动了。柴铁舟拉了他几回,他都没有反应。柴铁舟只得在心里暗暗叹气。 上首的段云嶂微笑着向金凤伸出一只手:“皇后,到朕身边来。” 金凤一愣。 “皇后,到朕身边来。”段云嶂微笑不变,却多了些威胁的意思在里头。 金凤瞄了眼他的神色,默默地走了过去。 段云嶂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身边坐下。 “皇后,怎么想到来御书房看朕?”他还顺手帮她理了理鬓发。 殿内的其余人都感受到了一阵寒风吹过。 金凤抖了一下,道:“臣妾觉得皇上昨天的表现实在有些是不正常。于是臣妾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对皇上的关心不够,这才打算来探望一下皇上。另外昨天皇上说的那只乌龟和两位大人的事……” 段云嶂咳了一声,坚定地打断她的话:“那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皇后休要再提。” 柴铁舟瞧着上头相敬如宾,缱绻情深的一对帝后,怎么看都有点别扭。他扯了鱼长崖一把,俯首道:“皇上,臣等先告退了。” 鱼长崖还在发呆,柴铁舟只得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拉出殿门。 快到朝阳门的时候,鱼长崖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道:“她……居然是皇后?” 柴铁舟叹气:“德勉,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女人。” 鱼长崖道:“你不明白的。” “我有什么不明白?你不就是小时候和她一起读过书么?” 鱼长崖幽幽地看了一眼那苍茫的天,似乎随时都要下起一场大雨来。 “黑胖她,和别的女孩子是不同的。” “何止是不同,简直是两种动物!”柴铁舟没好气地说。 鱼长崖不理他。他只记得幼年时候,那个黑胖的少女追在他后面戏谑地唤他:鱼长牙!鱼长牙! 他是老师赞赏的好学生,而她是没爹也没钱的小破孩。一场大雨把两个从来没有过交集的孩子困在私塾里,当他抱着书本盯着门外的雨帘时,小黑胖从旁边蹭过来,自怀里摸出一个毽子,他蓦然抬头,便看见那双慧眸,盈盈若黑夜的星河。 那日家中没有派人来接他,黑胖便拉着他冒雨跑了出去。握着黑胖的手,似乎到哪里去,已经并不重要。在茫茫雨幕中,他感受到一种从书里无法得到的快意。 一晃就到了他家门口。屋檐下,黑胖从层层衣衫里掏出他心爱的书本,只有封皮微微沾湿。他忽然有些感动。这个女孩子似乎天生就知道别人心里最重视的是什么,天生就懂得,替别人照顾重视的东西。 鱼长崖将这些话说给后来的好友柴铁舟听,只换来柴铁舟的一场大笑。 可是这一次,柴铁舟没有笑,柴铁舟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她是皇后。” 就算只是一个所有人都不以为然的皇后,她也是皇后。 鱼长崖清俊的面容上浮现一丝伤痛,那伤痛转瞬便淡了,化了,深深散入了他的肌肤。 轩罗殿里,金凤皱着眉头将手心覆在段云嶂额上。 “皇上,您确定您真的没有发烧么?”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皇帝今天在发疯,居然对她做出这样深情款款的样子来。 段云嶂依然紧紧盯着她,冷不防问了一句:“皇后,你可喜欢过什么人么?” 金凤讶然回视他,半晌笑答:“皇上是不是在白玉那里碰了什么钉子?说出来,臣妾可以为你排忧解难。” 然而这一次,段云嶂却没有被她糊弄过去,他用手轻轻抚了一下金凤的头发,道:“你不能总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地糊弄人,有的时候,也得说一些真心话,否则,岂不是很累么?” 金凤呆住了。 段云嶂看着她平时顽固地沉寂着的表情难得地浮上错愕,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满朝文武都晓得,周大才子,实实在在地是个断袖。尤其他断的对象还是同朝为官的耿直不阿的吕大尚书,断得是义无反顾、至死不渝。 这在本朝的朝廷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朝廷里只有吕大尚书本人,而朝廷外么,似乎就只有小黑胖了。 段云嶂思及那日,小黑胖手执一枝木芙蓉,眼角带俏地垂首一笑的样子,心中不禁涌上一股同情。 这件事情,还是瞒着她的好。 至于乌龟和两位翰林的事情,早已被皇帝陛下抛在脑后。 28、只有情字参不透 自恩科张榜之后不久,威国公刘歇便不再上朝了,时至今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倒不是刘歇摆谱示威,这一回,他是真的生病了。据进宫的刘大夫人说,是偶感风寒。 只是这风寒也未免太久了些。时间一长,段云嶂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他心里明白,这时候的朝廷,没有刘歇是不行的。 于是段云嶂放下皇帝的架子,亲至威国公府慰问关怀。当然,主要也是为了探探威国公的口风,看看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心灵和肉体双重舒畅了,能再回去上朝。 想起上一次在威国公府所遭受的耻辱,段云嶂心中浮上一丝自嘲。 这一次,威国公府的下人倒是礼敬得多,一路客气地将段云嶂和小孙子引至刘歇的卧房。 刘歇头上顶着一块帕子,颤颤巍巍地就要起来行礼,段云嶂连忙抢前几步搀住他,扶回床上,又说了几句暖得人心里发烫的话。而刘歇躺下之后,不免也是一番感激涕零。 段云嶂见刘歇的面色还算红润,寒暄了一阵,便开门见山:“不知国丈何日方能还朝?” 刘歇掩着口,剧烈地咳了一阵,才道:“臣有愧圣恩!唉,都说病去如抽丝……”他半垂着眼皮,扫了一眼段云嶂,便将下半句恰到好处地收了回去。 段云嶂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然而表面上还是微笑道:“国丈的身子要紧,朝堂上的事情,就不要太过操心了。”他寻摸着,刘歇不肯上朝,必是有所图谋。可恨这老狐狸一味地装病,却不明说要如何才肯回去上工。而段云嶂这边,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他。 思索了片刻,段云嶂缓缓道:“国丈,朝中之事,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尽管对朕直说,朕着人去办。国丈也好安心养病。” 听到此话,刘歇面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笑容:“多谢皇上惦念。臣心中倒还真有一事,放心不下。” 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段云嶂眯着眼:“国丈请直说。” “皇上,臣一直在想,帝师一职,空悬已久,实在不妥。” 段云嶂错愕。帝师即是太傅,当年赶走魏太傅的,不正是刘歇本人么? “国丈说的极是。不知国丈心中可有恰当的人选?” 刘歇又咳了一咳,才道:“臣认为,翰林院大学士周文迁,可担此大任。” “周大学士?” “正是。周大学士的才华有目共睹,皇上拜他为师,学问必可一日千里。” 段云嶂忽然就悟了。 科考之后,身为主考的周大才子可谓是春风得意,只因本场恩科的所有进士,都算是他的门生。朝中倒刘派的势力,无疑增长了不少。而将周大才子赶到内廷去做帝师,相当于将他逐出了朝中议事的行列,没有了周大才子,这些门生故旧们便树倒猢狲散,任人驱使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明眼人都能看出刘歇的心怀叵测,难怪刘歇要借着病势来这么一手了。 说刘歇是以病相挟,丝毫不为过。 段云嶂冷冷地打量着刘歇,半晌叹道:“国丈真是思虑长远啊。朕这就回去拟旨,迁周大学士为太傅,国丈以为如何?” “皇上尊师重道,不耻下学,此乃社稷之福也!臣替天下百姓谢过皇上!”刘歇又假惺惺地从床上起来,跪拜了一回,段云嶂也假惺惺地又搀扶了一回,彼此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是放心诡计终于得逞,一个是庆幸孙子终于装完。 送走了段云嶂,刘歇的脸上却并无喜色。 他看得出,段云嶂并非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他只是懂得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当幼虎开始收敛利爪,放轻脚步,就意味着它已经在学习捕食了。 然而威国公刘蝎子,并不是吃素的。周大才子的调职,不过是个开始。 次日宣旨之际,满朝沸腾。吕大尚书学聪明了,不撞柱子,跑去撞殿门,不料大殿的金红大门年久掉色,撞了他一头的金粉沫子。而凌大将军和符大丞相脑子清醒一些的,虽然都出言力谏,心里却都明白,皇帝已经选择站在了刘歇这一边,此事已无可回旋。 反倒是周大才子本人,十分泰然地接了旨,脸上笑容不减反增,仿佛就任帝师对他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下了朝,栋梁四人组小例会的时候,周大才子才坦白说出心中所想。 “你我所顾忌的,皇上心中也明了。” “那皇上为什么还……”吕大尚书愤怒了。 周大才子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可是我们都忘了,能扳倒威国公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在这种时刻,有一个人守在皇上身边,帮助他一步一步地成为一代明君,这比什么都重要。” 符大丞相拈着他花白胡子的末端,又露出了他惯常的那种意义不明的笑容。 “刘歇有他的张良计,我们也有过墙梯。” “丞相的意思是?” “刘歇想把你挤到后宫去,我们就把火引到后宫去。” “这是什么意思?”凌大将军低咆一声,这死老头,就不能一次把话说明白么? 符大丞相高深莫测地一笑:“我们要联合礼部、御史台,向皇上进言,请皇上纳妃。” “纳妃?”周大才子不明白,“皇上若要纳妃,自然是纳刘白玉,这岂不是更壮大了刘家的实力么?” 符大丞相摆手:“你放心,刘歇绝不会让皇上纳刘白玉为妃,而皇后娘娘,也不会容许此事发生。” 众人默然,刘白玉实在是一个太过耀眼的存在,是个女人都不会把她往自己家里引。 此刻,正在太后宫里帮忙打苍蝇的金凤完全没有想到,从她爹手上燃起的这一把火,居然会曲曲折折地烧到她的头上。 朝廷栋梁四人组的纳妃大计还未开始实施,冬日的第一场雪便先到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入了腊月,宫里又热闹起来。快过年了,宫人们盼着赏头,主子们却盼着春天。 亭罗殿里的白玉美人用羊脂一样的玉手煮着酒,笑语盈盈: “皇上,三日后便是白玉十七岁的生辰呢。” 段云嶂摩挲着温热的杯缘,笑道:“白玉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刘白玉将那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灵动地忽闪几下:“白玉没有别的要求,只求皇上在白玉生辰那天到亭罗殿来,和白玉一同用晚膳。” “这有何难。”段云嶂慨然答允。 刘白玉垂首,冲自己笑了一下。 “只有朕与你两人,未免太过冷清,不如再叫上皇后和云重,你看如何?” 刘白玉的笑容凝固了。良久,她十分勉强地冲段云嶂点点头。 段云嶂的眼光落在刘白玉手腕上,那明晃晃的白玉镯子正是上回他送给她的。只是同时买下的木镯,此刻却还放在轩罗殿的匣子里。 他自软椅上站起,踱到窗前,思绪随着窗外飞扬的雪花飘飘荡荡。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雪花好像带着生命自天而降,又仿佛提醒着什么事情。 段云嶂蓦地回过头来。 “白玉,朕记得,你的生辰和皇后的只差两天?” 刘白玉眸中闪过一抹失望:“是。” “是早两日还是晚两日?” “皇后姐姐比白玉早两日出世。” “那么皇后的生辰就在明天了?”段云嶂讶然。 “是。” 段云嶂脸上现出喜色,心道那木镯子留在手上像个烫手山芋,如今终于能送出去了。 只是这么些年了,宫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记得皇后娘娘的生日,更别提办什么寿宴了。想到这里,段云嶂又有些愧疚。 “白玉,你看,明天是不是也给皇后办一场寿宴?” 刘白玉轻咬下唇:“只怕来不及准备。” 段云嶂思索了一阵:“也是。况且皇后也未必喜欢寿宴。也罢,朕明日直接去问她。”他将杯中酒一股脑儿灌下去,兴冲冲地想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亭罗殿。 酒已热好,人却离去。刘白玉端着暖热的酒壶,却觉得门外的风雪直吹到了她心里。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上喜欢刘白玉。 白玉姑娘美丽端庄,知书达礼,才华横溢,谁不喜欢?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上不喜欢刘黑胖。 皇后娘娘其貌不扬,性格懒散,为人低调,难教倾心。 皇上在亭罗殿停留得多,在香罗殿停留得少。 可是刘白玉却渐渐明了,一个帝王的心,是不太可能在一个女子身上停驻的。 因为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这些,是十五岁的刘白玉不明白的。如今她十七岁了,终于能够明白。 一个女子,可以用美丽来圈住一个男人,可以用才华来征服一个男人,可是她心里清楚,他喜爱的不过是她的美丽,她的才华。 对于寻常女子而言,这样的喜爱就已经足够了。可是对刘白玉而言,这还远远不够。因为她还不是无可取代的,她在他心中是一章华美的诗,是一曲多情的歌,却不是一个饱满而深刻的人。 这些,也是曾经十五岁的刘白玉不明白的。如今她十七岁了,却仍然不明白:如果连美丽和才华都无法征服他,那什么才可以? 29、恭祝福寿与天齐 这一场雪,下了两天两夜,仍未有停止的意思。 段云嶂大步跨进香罗殿来,在火盆前抖了抖身上的雪花,风月连忙上来为他脱掉孔雀毛边的大氅。 金凤裹着棉被,蜷在软榻上,火盆里的火光映得她的脸像熟苹果一样。 “皇上安好。”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象征性地蠕动了一下。 段云嶂坐在她身边搓着手,不以为意地道:“天冷,不必起身了。” “谢皇上。”金凤将刚刚抬起一点的手臂缩回棉被里,继续看她的《囚心孽缘》。 这下段云嶂倒有些郁闷了。他说不必起身,固然是出自一番好意,可是这小黑胖居然就真的一动也不动,果然没把他这皇帝看在眼里。 “皇后,这书讲什么的?” “故事。”金凤敷衍。 “什么故事?” 金凤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道:“讲的是一个小姐恋慕一个才华出众的书生的故事。” “哦?那想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不,小姐相思成疾,死了。” “啊?” “死了以后变成鬼了。” “那鬼魂必是又和书生相会了?” “不,鬼魂守在一所荒宅里,遇到青年男子就诱他进宅,抠心挖肺,生吞活剥。吃了七七四十九个男子的心肝以后,女鬼终于练成了一门极阴森的武功,从此横行人鬼魔三界,所向披靡。” “……”段云嶂手中的茶盅在桌上一磕。“这样的书,哪里来的?”他坚信文宣阁里不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书。 “皇上你不知道么?”金凤惊讶地回望他,“风月说,这是今年坊间最热的书了,她不知多辛苦才托人从宫外弄了一本呢。” 段云嶂的利眼刷地扫向风月,风月迅速缩头,鼠窜。 段云嶂长叹一声:“你整天窝在宫里,就是看这些杂书?难怪一天一天心宽体胖。” “皇上,”金凤严肃地更正他,“臣妾每日为皇上在太后面前尽孝,打理后宫上下的事务,很是辛苦,皇上怎知臣妾的艰辛?” 段云嶂继续叹气。金凤如今掌管着大半个后宫的事务,他也是知道的。大到年末的祭典,小到打苍蝇抓老鼠,太后娘娘通通扔给金凤。因为金凤的劳顿,原本就不到四十岁的太后娘娘越来越神采焕发了,简直绽放出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 这样看来,金凤这个皇后当得倒是比他这个皇帝要实在。他每日勤勤恳恳地上朝下朝,批阅奏章,真正有权力拿主意的事情却没有几件。 “皇后,今日难得清闲,想不想去骑马?”他引诱她。 “不去。”金凤翻了个身。 “去太液池上凿冰?” “不去。” “要不,去御花园里烤栗子?” “御膳房有刚烤好的,风月,去拿来给皇上品尝。” 段云嶂忍无可忍了,刷地抽走金凤手里的书。 “皇上!”金凤惊讶地看他。 段云嶂咬牙,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笑容:“皇后,想不想出宫回家看看?” 棉被从金凤身上滑下来。金凤张大了嘴巴:“皇上,你……你……你是认真的么?” “是,朕是认真的。” “皇上!”金凤大叫了一声,猛地握住段云嶂的手,“皇上,你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皇上啊!臣妾对您的景仰和崇拜真是无以复加……皇上!一代圣君啊一代圣君!千古一帝啊千古一帝!” 她的眼睛明亮无比,整个人散发出不寻常的光辉,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啃他一口。 段云嶂哭笑不得。明知道她说的都是废话屁话,心里却偏偏十分受用。 他咳了一声:“皇后,你就这么想家么?” 金凤拼命点头。 段云嶂叹气:“那么以后有时间,朕经常带你出宫吧。” “皇上!”金凤冲动了,她扑了过去,狠狠地抱了段云嶂一下。收回双臂,她快速地跳下软榻,穿鞋,更衣。 段云嶂僵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 他默默地想,香罗殿里的火盆未免也燃得太过旺盛了。 尽管是冒雪出游,金凤的心境却依然像三月里的艳阳天。 段云嶂的爱马是一匹高大雄壮,筋骨强健的黑马,名叫“踏雪无痕”,是去年鞑靼进献的名马。段云嶂爱若珍宝,就连段云重想骑,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段云嶂抚摸着马脖子,不厌其烦地给“踏雪无痕”和金凤作了一番介绍。金凤绕着“踏雪无痕”转了几圈,终于在马头前停下。 “你叫‘踏雪无痕’?”金凤狐疑地看进大黑马的眼睛里,然后伸手去牵马缰,“来来来,踏个雪来给本宫看看……” 段云嶂一把把她推到一边。 “连马你都不放过?”一人一马十分无语地对视,然后一个冷哼,一个喷气,共同表达了对金凤的不屑。 金凤恍若未闻:“皇上,我们要骑马出宫?” 段云嶂点头。 “不会太张扬了么?” “微服即可。” “那永徽门的侍卫不放行怎么办?” 段云嶂哂笑:“你以为还像上回一样,靠云重那小子带你出宫么?有朕在,谁敢拦?” 金凤以崇敬的目光追随着飞身上马的段云嶂,心说,后台硬就是不一样啊。 两人一马,如□□一般出了宫门,直奔城西的黄家巷子。 “踏雪无痕”固然不能真的踏雪无痕,可是它马蹄下丈量的距离,比金凤心中的距离要贴近得多。轻薄的小雪花从天而降,落了两人一身,不及凝结成水滴便化得干干净净。金凤仰头,看见段云嶂年轻而英俊的面孔,他策马的神情那样专注而果决,像一块坚定不移的磐石。偶有雪粒附在他刚毅的下巴上,闪着银光。 十八岁的青年皇帝,下巴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青色的胡渣。 金凤收回视线,静静地品尝心中那一缕别样的情怀。 黄家巷子本就偏僻,下雪的日子,巷口更是半个人也没有。两人在巷口下了马,牵马进巷,彼此居然都没有说话,只觉得有一股陌生的潮水在两人之间涌动。 依旧是那扇带着苔痕的木门,上面还留着她幼年玩耍时刻下的字迹,金凤以指抚过那刻痕,一时感慨万千。 “娘,我回来了。”她敲门,轻唤。 门内咣的一声,仿佛打翻了什么东西。凌乱的脚步声一路从里屋来到门后,却踌躇了一阵,方才开门。 “娘,我回来了。”金凤眼睛湿漉漉的。 “黑胖……”永福怔怔地看着女儿,泪流满面。她披散着长发,小花袄只穿了一条袖子,双脚也没有穿鞋,赤着脚站在雪地里。 “娘……”金凤像走散多年的小兽,偎进母亲怀里,蹭了又蹭。 母女二人自六年前别后,就只有三年前那匆匆一面,如今这才是第二次见面。 永福抹了一把眼泪:“快进屋,外面冷。” 段云嶂抚着马脖子,好说歹说才劝得“踏雪无痕”低头从那小门里钻进去。 永福盯着段云嶂看了许久,道:“这位官爷上回也曾见过的,却没有介绍,请问尊姓大名?” 段云嶂将马拴在葡萄架旁,轻咳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倒是金凤一扯永福,笑道:“娘,这是你女婿。” 段云嶂脸上又开始发烫。 永福呆住了,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民……民妇……” 段云嶂连忙搀住:“既然是女婿,哪有丈母娘向女婿下跪的道理。朕今日和皇后是微服出巡,礼节也就不拘了。”他偷眼一看金凤,心道自己要是真让永福下跪,小黑胖说不定会在鸡汤里下毒给他喝。 金凤又道:“娘,你看,那是‘踏雪无痕’。” 永福看到这高头大马,眼中现出光芒来:“这马长得好生俊俏。” “……娘,马不能叫俊俏,人才叫俊俏。”金凤看一眼段云嶂,果然他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来。 放着好好的人不夸,却夸起马来了。 “黑胖,你说它叫‘踏雪无痕’?”永福兴奋地问。 金凤连忙点头。 段云嶂心中顿时浮上不好的预感。 果然永福大步走到“踏雪无痕”面前,笑眯眯道:“来来来,踏个雪给我看看……” 段云嶂和“踏雪无痕”都颓然地低下了头。 30、两个翰林鸣猪手 在屋里落了座,永福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猪手面来。 “娘,你知道我要来?怎么还做了猪手面?”金凤惊讶道。 永福叹息:“我哪里知道你们要来,只是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做上一碗猪手面,这是你最爱吃的。” “你爱吃猪手面?”段云嶂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她两眼,小声道。 金凤没理他:“娘,为什么要做猪手面?” 永福往她头上一拍:“丫头,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么?” 金凤抱着头,她娘的手劲见长。 “啊,今天的确是腊月初九呢。”这些年来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连自己也快忘了。 “宫里头难道就没人为你庆生么?”永福难以置信。 段云嶂脸上有一丝不自在。 金凤笑着搂住永福:“娘,那你就把这六年来的猪手面都做了,我今天全吃了。” “你吃的完么?”永福和段云嶂一起问。 “吃得完!” “好,那娘就去做!”永福壮志陡起,摩拳擦掌。 段云嶂扶着额:“难怪,难怪。” 金凤回过脸来,脸上笑意仍在:“皇上,你怎么知道今天是臣妾的生辰?” “呃……这个么……” 金凤眨了眨眼睛,并没有等他的答案,径直往厨房去帮忙去了,留下段云嶂挠着桌面,不知如何跟她解释。 吃过了猪手面,天色也暗沉了下来。 段云嶂虽有些不忍心,却也不得不提醒:“该回宫了。” 金凤攥着衣角,神色哀戚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出言反对。 “娘,我回宫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永福点头,又怯怯而坚定地对段云嶂道:“皇上,请好好对黑胖。” 金凤有些意外,正想说些什么,双手已被段云嶂握在手心里。 “娘,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他这样说。 金凤心中微微一动。 院子里的大黑马忽然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不知是雀跃还是不耐烦。 段云嶂解了马缰,正要牵马出门,门口传来敲门声。 这个时侯还会有谁来?三人面面相觑。永福忙去开门,金凤与段云嶂便避进屋里。 隔着一道房门,两人听到院中年轻而热络的男子声音:“福姨,最近可好?天寒了,要格外注意身体。” 金凤一愣,抬头便对上段云嶂讶异的目光。两人都觉得那声音分外熟悉。 外面那人再道:“福姨,今天是黑胖的生日呢。” 永福道:“是啊。” “福姨一定又在给黑胖做猪手面吧?” “小鱼啊,真是难为你了,一直惦记着福姨。你身边这位是?” “这是我同窗的好友,名叫柴铁舟,是今科状元郎呢!” 金凤心中狂跳,不敢触及段云嶂惊疑的打量。 许久,她听到耳边沉沉的问讯:“你认识他?” “是……”金凤怯怯道。 “怎么认识的?” “我……臣妾……幼时和他一起读过书。” “难怪你对他格外留意。”段云嶂冷笑,“他也认出你了?” “是……” 段云嶂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告诉朕?” “臣妾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灼热的目光刺得她头顶发烫。 段云嶂没有再开口。满室寂寂。 柴铁舟站在小院中,对着和黑胖皇后长相极为相似的永福,心中涌上一股怪异之感。他觉得这小院里有诡异的气流四处流窜。 他疑虑的眸光停在院中拴着的大黑马上,看了一阵,蓦地心中一动。 “福姨,这马,可是叫做‘踏雪无痕’?” 永福心无城府地笑答:“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柴铁舟的脸色立刻大变,抓着鱼长崖手臂的手猛地紧了几分。 “则玉?”鱼长崖皱眉看他。 柴铁舟神色凝重:“德勉,皇上在屋里。” “什么?”鱼长崖没听清楚。 柴铁舟压低声音:“皇上……应该还有皇后,就在这屋里。” 鱼长崖消化了他的话,心中也是猛地一惊。顷刻之间,他便意识到了此刻的情形有多么紧急。 “则玉,我们走吧。”鱼长崖脸色发白。 “不!”柴铁舟低吼,“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在皇上心里,就会留下一个结,永远也打不开。” “那我们该怎么办?” 柴铁舟叹气:“德勉,枉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脑子还是一样古板。”他拉着鱼长崖来到屋门口,双双跪在雪地里,朗声道:“臣柴铁舟、鱼长崖,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金凤茫然望向段云嶂,段云嶂却似乎早有所料一样,掸了掸衣袍,推门而出。 见到真人,柴、鱼二人心中更沉了几分,于是又齐齐拜下。 段云嶂静默了片刻,伸手搀起两人:“这是在宫外,两位爱卿不必拘礼。” 柴、鱼二人偷眼看了段云嶂的脸色,只觉得皇帝陛下神情中似有笑意,却又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冷意。 鱼长崖惴惴道:“臣等不知圣驾在此,怠慢了皇上,特来请罪。” 段云嶂双目微眯:“两位爱卿要请罪的,就只有这一件么?” 两人吓得再度跪下:“皇上,臣等知罪!” “臣……臣幼时与皇后娘娘同窗读书,此事欺瞒了圣上,臣该死!可是此事与则玉无关,请皇上明鉴!”鱼长崖以头触地。 金凤张了张嘴,欲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哦?那么依两位爱卿看,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柴铁舟额上滴下汗来,将膝下的白雪都融出了孔洞。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未及时禀报,往大了说,那就是欺君之罪,说不定还要再加上一项对皇后心怀不轨…… “臣……臣等任凭皇上处置。” 段云嶂却闭口不语了。讥诮的唇角微微上扬,眸光移向金凤。 金凤原本怔怔地盯着门框上沾着的雪花,感觉到段云嶂的注视,颤了一下,便回首,静静看他。 两人似乎都从对方眸子里,读出了些什么。 柴、鱼二人屏息,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半晌,段云嶂朗笑出声,再度将二人扶起来。 “两位爱卿,言重了。鱼爱卿与皇后相识之事,皇后早已和朕说过,不过是小事一桩。倒是鱼爱卿对朕的岳母大人如此照顾,朕十分感激。” 柴铁舟和鱼长崖对望一眼,心里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谢皇上不责之恩。” 段云嶂仿若无事地大步走到“踏雪无痕”身前:“皇后,回宫。” “是。”金凤恭顺地上前,将自己的手交在他手里。他的手立刻握紧,指节坚定而有力。 两人出门,上马。段云嶂马鞭一振,“踏雪无痕”便四蹄生风,绝尘而去。 跪在门口的柴铁舟和鱼长崖互看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德勉,咱们这位皇上,实在不是凡人。”柴铁舟掸着袍子上的雪,喃喃道。 “是啊,皇上真乃仁君,宽宏大量。”鱼长崖真心实意地道。 柴铁舟咳了两声:“德勉,你这书呆,叫我说你什么好?” “呃?”鱼长崖不明就里。 “你以为皇上心里真的不介意?他要是真的不介意,把我们晾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恩威并用啊。”柴铁舟意味深长地拍他一下,“咱们的皇上,这么年轻就如此精通帝王之道,我看威国公飞扬跋扈的日子不长了。” 鱼长崖仔细地咀嚼了一番他话中的意思,心悦诚服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道:“皇上对我们恩威并用,那岂不是说明,我们在皇上心中,是可用之才?” 柴铁舟笑出声来:“你平时犯呆,聪明的时候倒也犀利得很嘛。” 鱼长崖挠头,憨笑了一阵。 柴铁舟又叹气:“皇上是不会追究我们。不过那位皇后娘娘……只怕要惨了。” 31、谁醉卧梅花影里 在一片苍茫的雪色中,远近的民宅稀稀拉拉地亮起了几窗灯火,而远处的金檐红墙,便随着大黑马的蹄声而鲜亮起来。 “皇上,你真的不生气么?”金凤在马上小声问。 身后的段云嶂狠狠地给了大黑马一鞭子,没有说话。 金凤叹息:“果然是生气了吧。唉,其实又有什么好气的呢?男人,就是这么小气。” 段云嶂握马缰的手紧了一紧。仿佛感应到主人的郁愤,大黑马长嘶了一声。 “唉,人和马,都这么小气,不过是让你踏个雪来看看么。既然不愿意,为什么又起个名字叫‘踏雪无痕’……”金凤絮絮叨叨地冲着大黑马数落起来,颠簸中声音有些变调。 “黑胖。”段云嶂忽然在她耳边轻声说。 “呃?”金凤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选择,你还会进宫来做这个皇后么?”段云嶂的声音带着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沧桑。 金凤一怔,而后心中渐渐柔软下来。 “你不也是一样么?难道你是一开始就想做皇帝的?”身后的热度让她轻轻眯长了眼。“人生能有多少事是能让自己选择的呢?我只知道我打从进宫起,就只想做个好皇后。” 身后的段云嶂静默了,金凤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起伏不定。 蓦地,一只冰冷的手将她的手从温暖的袖筒里拉出来,握住。她一惊,正待说什么,手腕上却被人套了个什么东西。 金凤将手腕慢慢抬到眼前,便看到一个藏黑的镯子悬在自己腕上,雪水凝在镯子上,油彩涂染的古怪文字便格外明亮起来。她讶异地瞪着那镯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段云嶂已经长叱了一声,加快了马速。 青年高亢的声音回荡在雪地里,别有一种潇洒快意的味道。 赶在封印年假前,礼部尚书洪霆率三位侍郎,联合四位御史,上书太后,请求为皇帝纳妃,理由是,皇帝年满十八,却仍无子嗣。 这上书为皇帝担忧,直呈太后,矛头却指向皇后。 皇帝无子,责任自然是在皇后了。 皇帝无子,则国家无储君;无储君则皇室不定,皇室不定则社稷不宁。大臣们觉得,实在不能指望皇后娘娘生儿子了,必须要引入会生儿子的生力军。 礼部尚书洪霆是十年前的状元,文采极好,写下来的上书也是事理分明,脉络清晰,雄辩而实际,广列条陈而一针见血。 太后娘娘深深地被这一份上书打动了。她发觉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这么些年来,尽管她对金凤全无好感,尽管她还大胆地在段云嶂身边安插了一个备选的女子刘白玉,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要为段云嶂纳妃。因为金凤的父亲是威国公。威国公从不允许别人危及到他的地位,也不允许别人危及到他女儿的地位。 可是,皇帝毕竟已经十八岁了。先帝这么大的时候只是亲王,原配的王妃还在世,侧妃也已有三名。 那么,纳妃还是不纳妃,这是一个问题。 其实照金凤看,纳不纳妃,根本称不上是一个问题。毕竟段云嶂现在不纳妃,总有一天也会纳妃。可是太后娘娘却不这么看,太后娘娘看她的眼光,就像看一块绊脚石。 刘大夫人专程进宫,和金凤深谈了一次。对于夫婿纳妾的事情,刘大夫人是最有经验的了。 “金凤,皇上纳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心中千万不要有什么疙瘩,教满朝文武看了我们刘家的笑话。至于刘白玉,你放心,国公爷绝不会让皇上立她为妃的。” “为什么不能立白玉为妃?”金凤不解。 刘大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白玉虽然名为我们刘家人,却对刘家恨之入骨。” 金凤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按理说,刘家供她吃穿,还为她请夫子,教她琴棋书画,她感恩还来不及。可是这丫头偏偏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她一直以为,是国公爷害死了她全家。” “那么她家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刘大夫人谨慎地看她一眼:“此事说来就话长了。当年先帝争储之时,前□□中有人状告刘白玉的祖父与当地官府勾结操纵粮市,意在打压国公爷。而国公爷那时是先帝的股肱,一旦国公爷牵连进去,势必会影响到先帝,于是国公爷便没有插手此事。后来刘白玉的祖父和父亲双双被斩首,母亲病死,家破人亡,国公爷才收留了刘白玉。” “那么,白玉是怨恨父亲没有施以援手么?” “不。”刘大夫人神色悲哀,“她认为,国公爷是故意将祸事引到她祖父身上的。国公爷年轻时受过她祖父的侮辱,想必你也听说过。她认为国公爷怨恨她祖父,这才施以报复。” 金凤一时无语。 刘歇受过刘白玉祖父的侮辱,却也同时得到了恩惠,尽管那恩惠还不足以让他平步青云。 刘白玉受了刘歇养育之恩,却仍放不下对刘歇的嫉恨,尽管那嫉恨的源头犹待考证。 然而她并不能说刘白玉错了。 刘歇当年究竟是无力回天还是蓄意陷害,只有天知道。 “母亲,父亲对纳妃这件事,究竟如何看?” 刘大夫人抿唇淡淡一笑:“朝堂上的事情,你父亲尚且忙不过来,后宫这点琐事他就更不放在心上了。想靠纳妃来打击你父亲,这些朝臣未免天真。只要皇上不纳刘白玉,你父亲是不会插手的。”她在金凤手上按了一按,“你在宫里,留意一下太后和皇上的口风,暗示一下我们刘家的态度,也就是了。” 金凤敛眸,片刻又道: “那母亲你呢?你对父亲纳妾的事如何看?” 刘大夫人的笑容失了几分,神色微收:“金凤,为妻之道,你或者还不够明白。丈夫的需要,就是你的需要。阻止他纳妃,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这些心计又有何用?一切随他去就是了。” 刘大夫人再宁静一笑:“你若不用心计,纳妃就不止是纳妃了。对方会将你蚕食鲸吞,然后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在你丈夫心里,什么都不是。” 金凤看到刘大夫人的脸上逐渐染上一层悲哀。 她微微颔首:“金凤知道了。” 她知道刘大夫人是智慧的。可是她并不想对段云嶂用心计,因为,她只是想在她做皇后的时候做好这个皇后,仅此而已。 她从来不想做段云嶂的妻子。 那个她梦到过的,醉卧梅花影里,不须他人相识的女子,和那个雪地里为她套上一个木镯的青年,在她心中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来回。 终究是前者最重。 隔日,太后娘娘便召金凤到自己的寝宫熙罗殿。 太后挽着她的手,揩了两下干爽的眼眶:“皇后啊,哀家也是女人,知道此事的苦处。可是寻常人家尚且有三妻四妾,何况皇家?为我朝千秋万世计,也只有委屈你了。” “太后说哪里话。未能提早为皇上纳妃,是臣妾的过失,臣妾该向太后请罪的。”金凤垂首。 太后闻言大喜:“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 金凤笑笑:“这是臣妾的本分。” 太后叹了一声:“只是哀家同皇上提了纳妃的事,不知为何,皇上却显得不太热络呢。”她别有深意地向金凤看去。 金凤扬眉:“皇上一定是害羞。” “……”太后表情怪异地瞪着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就由皇后你去劝说皇上,如何?” 金凤脸上终于掠过一丝不自然:“这……合适么?” 太后一挥手:“你是他的正妻,此事再合适不过。” “那么臣妾的条件,自然也可以向皇上提了。” “当然……呃?”太后一愣,“皇后有什么条件?” 金凤偏头笑道:“太后,臣妾的条件,件件都是为了皇上。” 太后的神情渐渐凝重下来,她终于察觉到威国公的威势再度介入了。这并不令她意外,让她意外的是,这个逆来顺受的小皇后,居然敢如此大胆,如此不卑不亢地和她谈条件。 太后在玉座上坐正,背部轻轻靠上锦缎铺就的椅背,心中稍定:“你说说看,都有什么条件。” 此时,无论是太后,还是金凤,都没有料到威国公真正的意图,更没有料到威国公其后的计划。 第三十二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 腊月二十一,除夕的前九天,吏部侍郎隋勇于朝堂上当众上本参奏吏部尚书吕同良在吏部年考时大肆收受贿赂,乃至卖官鬻狱。吕同良,正是朝廷栋梁四人组的组员之一,周大才子的心上人吕大尚书的本名。 吕大尚书为官十余载,两袖清风,本是清官的典范。吕大尚书家中只有一件小院,一张破床,两张小凳,连桌子都没有。当年先帝亲至吕大尚书府上探问,也不免感慨万千,吕大尚书“穷尚书”之名,一时间不胫而走。告吕大尚书贪污受贿,简直像是告绵羊偷吃猪肉。然而吏部年考非同小可,上告者又是吕大尚书极为倚重的下属隋勇,段云嶂无法偏私,只得命刑部和都察院彻查此事。原以为是隋勇脑子不清楚胡攀乱告,不料第二日官兵便在吕大尚书家的地下挖出了黄金五箱,古玩三箱,皆是价值连城。黄金古玩中还附有账本,账本上的人名,一项一项在吏部的年考档案中都有迹可查,都是历年来吕大尚书连年给予全优的官吏。一时朝野沸腾。没有人能想到看似清廉的吕大尚书竟会是狮子大开口的巨贪。当日,吕大尚书被下狱,家财全部抄没充公。先帝爷当年视为左右手的四位朝廷栋梁,一位被架空,一位被下狱,如今只余下年迈的符大丞相和直肠子的武夫凌大将军。至此,威国公才是真的权倾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段云嶂心力交瘁地下朝回来,金凤正在轩罗殿里等着他。这让他很是意外,金凤很少主动来找他。“皇后有事?”他觑着金凤的双手,那双手乖乖地拢在袖里,既没有捧着鸡汤或点心,也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手势。金凤笑盈盈地将手抽出袖筒,背在身后:“皇上,臣妾有事和皇上商量。” 见她笑得开心,段云嶂连日来的疲倦也有所缓解,微笑问道:“何事?” “是关于皇上纳妃的事。”段云嶂脸色微变。“是不是母后和你说了什么?母后对你,或许是苛刻了一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金凤没有回答。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皇上不想纳妃?”“也不是全然不想……只是这个时候纳妃,总觉得……”段云嶂皱着眉,一本正经的样子,“朝臣们反反复复地在纳妃上做文章,朕实在是有些厌烦了。朕自己的事情,怎么轮到他们说三道四?” 金凤笑:“皇上不是喜欢白玉么?”段云嶂脸上微微一红:“朕的确是喜欢她,可是……”“历代先皇,哪一位不是三宫六院,妃嫔媵嫱。皇上一个人,岂不是很孤单?” 段云嶂打量着金凤,心下渐渐明了:“母后命你来劝我纳妃?”“是。”“那你呢?你怎么说?”段云嶂打趣地看她。金凤板起严肃的面孔:“臣妾的看法是,皇上应该早日纳妃,早生贵子,早立储君,那么天下就早点太平了。”段云嶂觉得有些好笑:“朕是问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当真不介意朕纳妃?” 金凤点头:“只要皇上答应臣妾两个条件,臣妾自然不会介意。”“什么条件?”金凤抿了抿唇:“第一,永不可废后。第二,永不可纳刘白玉为妃。”段云嶂脸上的笑意凝结,随后慢慢消失。“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威国公的想法?”他握紧了拳,按在案上,似乎压抑着什么。 “皇上觉得,这是谁的想法?”金凤唇边浮上一抹讥诮。段云嶂的拳头终于抬起,狠狠砸在案上:“朕喜欢谁,朕要娶谁,哪里轮到别人来插嘴!” 金凤模式化地启唇:“皇上,刘白玉性情乖僻,恃才傲物,不适合侍奉皇上……” “把你那一套废话收起来!”段云嶂猛地将案上笔洗掷在地上,碎了一地的青花。“你不过是你父亲的一只人偶!”金凤拧着衣角:“皇上难道今天才知道……”“还是只做工粗糙奇丑无比的人偶!”金凤的嘴张了张,终究没有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半晌,她才道:“皇上,这两个条件,你可答应?”“看你的样子,太后已经答应了?”段云嶂冷笑。金凤点头。“朕如果不答应呢?”金凤凝视着段云嶂,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皇上,真的想看到吕大尚书被推到菜市口处斩么?”段云嶂倏地呆住了。他面上显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朕……”他猛然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片刻,又抬头惊诧地瞪着金凤。 金凤不忍地撇开脸。“是他……是威国公干的,是不是?”段云嶂嘶吼起来,“朕早该知道,吕同良是冤枉的!”他待要大吼出来,却又奇怪地定住了。他看过整份案卷,没有丝毫的纰漏。吕同良罪犯贪渎,已经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而他,没有任何能力为吕大尚书平反。他周身泛起寒意。刘歇已经剪除了他独揽大权道路上最后的绊脚石,也许下一个,就是他。而他,没有丝毫的办法,起码目前没有。他阴冷的目光直直投向沉静的金凤。“你的父亲,派你来威胁朕?就因为他们要朕纳妃,威胁到你的地位,你们就要把他们赶尽杀绝?”金凤瑟缩了一下。吕大尚书等人煽动朝臣上奏段云嶂纳妃,并不能真正威胁到刘歇或她的地位,但是刘歇却无法忍受有这样的一群人时刻在背后搞小动作。刘蝎子从不轻易动手,一旦动手,对方便是必死。段云嶂悲哀地看着金凤,也审视着自己。金凤轻轻道:“皇上,留吕大尚书一条命吧,活罪虽不可免,死罪还是可逃的。”她不敢面对段云嶂。她带着和段云嶂同样悲哀的心情想,自己这样,算不算是为虎作伥呢?过了许久,段云嶂终于紧咬钢牙道:“朕答应你们。”吕同良案轰动了朝野,刑部与都察院的几位大人接连十日审案,不眠不休,连除夕都不曾回家休息。正月初三,吕同良案审决。罪臣吕同良,收受贿赂,玩弄职权,其罪当诛。然其乃先帝旧臣,又有功在前,故免其死罪,囚禁于天牢之中,永生不得见天日……正月初四,皇帝下旨,命皇后及太傅周文迁代朕入天牢斥责吕犯,以彰天威。 “皇上,你要臣妾去代你斥责吕大尚书?”接了圣旨,金凤直奔轩罗殿而来。 “怎么,皇后不愿意?”段云嶂淡淡地道。“臣妾……”金凤犹豫了一下。她想像从前那样,脆生生地说一句,我不愿意,可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皇后,朕是在以天子的身份命令你,除非……你要抗旨?”段云嶂合上手中奏折,眼眉间带了一丝冷嘲。金凤的心中冷了几分。“臣妾遵旨。”段云嶂微微笑了一下。“皇后可知道,朕为何命周太傅与你同行?”“周太傅曾与吕大尚书交好……”“哼,看来皇后是真的不知他二人的关系。”段云嶂负着手,慢慢踱到金凤面前,低头问,“皇后可知,这世上有‘断袖分桃’之说?”金凤震惊地倒退了两步。“周大才子……和吕大尚书?”段云嶂挥挥手:“不要再叫他吕大尚书,他如今已是戴罪之身。”金凤静了半晌,终于道:“皇上,您说的是。”“皇后,”段云嶂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情,倏地露出一抹冷厉的神情,“朕知道周文迁曾经送过你一枝木芙蓉。”金凤蓦然抬头。“你身为皇后,须得时时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金纱大袖下,金凤的手握了一握,又握了一握。“臣妾谨记。” 第三十三章 天牢深深深几许 第三十三章天牢深深深几许 金凤在宫中遇到已就任太傅的周大才子,只见他满眼疲惫,月华一般的容颜已凋零如一口枯井。 周大才子一眼便认出,皇后娘娘就是当日御花园中的小宫人。他似有所悟,却又颓然垂下眼帘。“周老师,最近身子有恙么?” 周大才子低首行礼:“皇后娘娘,臣下命贱,不值得皇后娘娘探问。”金凤的关切遇到一堵冰墙,被当头撞破。 金凤默然片刻:“周老师,可曾记得你赠与本宫的那枝木芙蓉?你说过,莫管别人如何看你,关键在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 “那么皇后娘娘,如今你可看得清自己么?”周大才子淡淡地问。金凤怔住了。半晌,她道:“周老师这是在怪我?” 她没有用“本宫”,而是用“我”,周大才子留意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苦笑:“罢了罢了,你不过是一个孩子。”金凤嗫嚅了半晌,终于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因为你是威国公的女儿?”周大才子眸中一片清澈,“这世上许多事情,我们无法选择。”“可是老师你却能始终保留一颗本心。” 周大才子在手心摸索着一块玉佩,缓缓道:“皇后娘娘也有一颗本心,只是你自己还看不到罢了。”。天牢深深深几许,满腹血泪,欲死无觅处。 金凤从前以为天牢是关人的地方,如今才知道,她错了。 初时,天牢或者是关人的地方,时间一长,便成了关野兽的地方。前面引路的掌狱使盯着皇后娘娘渐渐发白的脸庞,汗流涔涔,终于弯身跪倒。 “娘娘,臣有罪。”他恳切地将鼻尖对准皇后娘娘的鞋尖,肥硕的身子堪堪堵住了狭窄的狱道,一行人停在道中,两边栅栏里野兽般的呼叫声越发响亮起来。 金凤虽然很想将他一脚踹开,却还是勉强忍住了。“卿有何罪?” 身后的周大才子淡淡道:“皇上旨意仓促,掌狱大人还来不及将狱道两边的犯人清理干净,这才让皇后娘娘受惊了。” 金凤恍然。她转过身去,只见周大才子鬓边微乱,容颜憔悴,身处这大狱之中却仍和她初见时一样,如一幅白绢。她深吸了一口气:“关押吕犯的牢房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掌狱使几乎整个人趴在地上。金凤跺脚:“那你还不快站起来!”掌狱使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爬起来,摸出钥匙,挪动着沉重的身躯往前跑去。 金凤有些不忍看地收回眼光,转脸对周大才子道:“周老师,在旁人看来,本宫是不是也是这样笨重?”周大才子死水一般的面容上终于兴起一丝波澜。“娘娘……” 金凤嘿嘿笑了一下,挪步向前。掌狱使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锁,牢内穿着赭红囚衣的吕大尚书因门锁的咣当声睁了睁眼,又缓缓闭上了。 “吕……吕大人,皇后娘娘驾到,还不速速下跪迎驾?”掌狱使呵斥。吕大尚书披头散地盘膝坐在土床上,一字一顿地道:“吕同良只知有皇上,不知有皇后。” “大胆!”掌狱使又惊又怒,捋了袖子便要亲自去将吕同良揪下来。 金凤皱眉,正要阻止掌狱使,却见周大才子如一块上好的玉雕一般,呆立在牢门口,一双眼痴痴地凝在吕大尚书身上,摆出一副要撑上千年万年的架势。 金凤回过头来,掌狱使大人仍在捋他的袖子,似乎并没有真的打算把吕大尚书拎下来。金凤道:“掌狱大人,你可以下去了。” “呃?”掌狱使的袖子卡在松弛的上臂上,无论如何扒不下来,“那个……娘娘,万一犯人……”“不会的。”金凤向他笑了一笑。 掌狱使似乎心安了一些,便又担忧地看了吕大尚书一眼,转身离去。小人物对于有傲骨的人,总是尊敬的。金凤不是傻子,掌狱使对吕大尚书的敬意,她看得出。 就因为她是刘歇的女儿,掌狱使生怕她对吕大尚书再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她象征性地掸了掸一旁石凳上的灰尘,坐下,决定多给那两人一点两两相望的时间。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周大才子终于喃喃地吐出一句:“从瑞……”吕大尚书的神情微动,然后道:“你来做什么?” “从瑞……”周大才子紧走两步来到他身边,“他们……可曾对你用刑?”吕大尚书静了片刻,冷笑:“我吕氏一门,三代忠良,别的没有,这一身傲骨还是有的。” 周大才子怔楞地望着他,终于淌下几滴泪来:“你……这又何苦?你明明知道,即使你不招,刘歇也有办法坐实你的罪名,你又何苦硬撑?” 吕大尚书颤抖了一下,蓬蓬乱发中一双利眼如炬射出。“你当我吕同良是什么人?吕氏三代清名,怎可毁在我一人手上?我吕同良宁死,也不会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周大才子身形震了一震,神情中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悲苦。他长叹一声,执起眼前那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好,从瑞,你死,我为你收殓。”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吕大尚书倏地反握住周大才子的手:“宁远,我这个人,比不得符老睿智,比不得你才华横溢,更比不得凌大将军上阵杀敌,不过在朝堂上撞一撞柱子,表一表决心,也算为国尽一份忠心。我原想,有一日能在朝堂上死谏,也算是死得其所。谁料如今,竟命丧奸人之手,我死不瞑目。宁远,有你这样的好友为我收殓,不至于到了泉下变作孤魂野鬼,死还有何惧?” 周大才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那“好友”两字上反复纠结了一阵,终于将所有无奈苦楚化作了一缕叹息。他撩起衣摆,解下随身的一块莲花玉佩,捧在手里: “从瑞,这是我家传的玉佩,我只愿你收着它,平日看到它,也能想起我一二分。这是我娘去世前交给我,要我传给媳妇的,如今……唉……” 吕大尚书原本伸手去接那玉佩,听到“媳妇”二字,下意识地缩手,玉佩便跌落在地上,沾染上了牢中尘土。两人皆猝不及防,只怔怔地看着地上玉佩,无人动作。 只听旁边长长的一声叹息,黑胖皇后从石凳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慢悠悠地踱过来。 她慢悠悠地弯身,又慢悠悠地将玉佩捡起来,再慢悠悠地用自己的袖子把玉佩表面的尘土拭去,然后稳妥地塞进吕大尚书手里。原本旁若无人的两人都惊恐地看着她。 她分别看了看两人,咧开嘴一笑:“皇上并未下旨处斩吕大人吧?”吕大尚书冷哼一声:“妇人之见!终身监禁,与死何异!” 金凤脾气虽好,惟一听不得的就是这“妇人之见”几个字,忍不住也动了几分怒气:“吕大人,终身监禁,还是可以吃喝玩乐,可以上蹿下跳,要是死了……哼哼,你倒是从棺材里蹦出来给本宫砸个核桃看看!” “你……”吕大尚书从未遇到过如此蛮不讲理的人物,当下脸上青白交错,一口气憋在胸口,无论如何下不去。“你你你你什么你?”金凤翻着白眼。 “你……”吕大尚书也不管那仙风道骨的坐姿了,蹭地从土床上蹦起来,“好,不愧是刘蝎子的女儿!你……真是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是哪个理?你倒是把理说一说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娘娘……”周大才子目瞪口呆。 吕大尚书的怒火更是拦截不住,周大才子连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腰:“这是犯上……犯上!”周大才子的高叫让吕大尚书勉强找回几分理智,他哼了一声,坐回原位。皇后娘娘比着吕大尚书的样子哼了一声,板着脸,拂袖而出。。 GET /u/154/154437/56843088.shtm HTTP/1.0 Host: www.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74.125.151.127 X-Real-IP: 74.125.151.127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三十四章 借酒浇愁愁更愁 夜深,金凤身着寝衣,坐在菱花镜前。“娘娘,不是奴婢说,您这一头秀发真是太美了。”风月以手捧着金凤散下来的长发,真心实意地称赞。金凤淡淡地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也就是这一点长处了。”风月见她怏怏不乐,忍不住道:“娘娘,不过是嘛。就算《囚心孽缘》里的女角儿最后死在神仙手上,您也不用难过成这样啊。”金凤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不明白的。”风月撇了撇嘴:“奴婢有什么不明白的?您呀,是因为皇上要纳妃的事而难过吧?” 金凤看她一眼,原本想再回她一句“你不明白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叹息。 “父亲,皇上,太后,周老师,吕大尚书,刘白玉,还有素方,甚至是你,都有自己的一颗本心。你们好像永远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为什么我,却找不到自己的那一颗本心在哪里。” “娘娘,您平日里一直挂在嘴边儿的,您说,您要做一个好皇后。”“好皇后?”“是啊。如今这宫里头上上下下哪件事不需要您操心?当初风月这条命,也是您救下来的。您功德无量呢。”“这么说,我还有点用处?”“那是自然!”风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娘娘,本心有个屁用,吃饱喝好才最重要。” 金凤嘿嘿笑起来:“可不是,本心有个屁用。”她捧起一碗莲子羹,瞄着那煨软了的半边莲子在浓稠的银耳羹汤里兜兜转转,一不小心便沉下去不见了。一口莲子羹下肚,有宫女来报,说轩罗殿里的小孙子公公遣人求见。金凤怔了半晌,这才唤那人进来。那人也是段云嶂身边的,看上去眼熟得很。“小的小潘子,叩见皇后娘娘。”小潘子在金凤的打量下紧张地咽着口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小潘子偷觑了一眼皇后娘娘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下大哭起来:“娘娘啊,小孙子公公和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既不敢去上报太后,也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只能来找皇后娘娘您了……” 金凤吓了一跳:“你慢慢说,究竟是什么事?总不至于皇上病重了吧?” 小潘子的哭声戛然而止:“那倒不至于。”金凤喘了一口气。“娘娘,皇上在太液池的亭子里喝醉了,现下正……正撒酒疯呢!”“……你说什么?”“撒……酒疯。”“不可能啊,皇上自从大婚之后就再也没喝醉过了。况且皇上喝醉了分明是倒头就睡的……” “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皇上抱着亭柱,说要往下跳呢!”手腕一个不稳,盛莲子羹的瓷碗被她啪地反扣在桌面上。金凤认命地叹气:“本宫知道了。” 金凤原本还奇怪,小潘子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说皇帝在撒酒疯。可是当她到了太液池才发现,说段云嶂撒酒疯,实在是很照顾他的面子了。皇帝陛下此刻正抱着一根柱子,一脚悬空,拎着酒壶绕着柱子转圈,口中念念有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两个黄鹂鸣翠柳……小怜玉体横陈夜……香蕊暗陈花绽,翠腰羞对幽灯……”金凤深吸了一口气:“皇上这样多久了?”守在亭子口的小孙子泪水涟涟:“快一个时辰了。不肯回宫,只是要酒喝,再就是不停地念诗……娘娘,皇上念的都是什么诗啊,什么吮花蕊,什么牙床,什么玉壶……”“行了!”金凤咳了几声,狠狠地剜了段云嶂一眼。“小孙子,你带着内侍们暂且避一避。” “娘娘……万一出个什么事……”金凤冷笑:“咱们家皇上不知多么恋栈红尘呢,怎么会出事?”小孙子还待说什么,却被皇后娘娘刀锋一样的眼神扎了一下。他打了个哆嗦,喏喏退下了。 从前没看出来,随和的皇后娘娘发起火来这么可怕……闲人散尽,金凤踱进亭内,一把把段云嶂手里的酒壶夺下来。段云嶂正摇头晃脑转圈得兴起,猛然被人夺了酒壶,正待出声谩骂,却看到他的小皇后气势汹汹地一手叉腰,站在他面前。段云嶂静了半晌,嘿嘿地笑了,伸出双手去捏金凤的脸:“小、黑胖……嘿嘿,小黑胖……” 金凤躲闪不及,一张饱满的脸蛋已经陷落在狼爪中,被毫不温柔地捏来捏去,顿时两腮上浮起浓重的红晕。“皇上……你住手……”金凤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却在段云嶂大手的蹂躏下支离破碎。 皇帝陛下作为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少年天子,可谓是完美无缺,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酒量不好。据皇叔拢月王爷总结,皇帝陛下之所以酒量不好,是因为第一次醉酒之后受了惊吓所引发的后遗症。至于是受了谁的惊吓,如何受的惊吓,拢月王爷没有细说,众人却也都心知肚明。 这些年来皇帝陛下一直谨慎地避免醉酒的情况发生,即使是在不得不饮酒的情况下,皇帝陛下也只是小酌一两杯,从不过量。却原来,堂堂天子酒醉之后是这么没有酒品的人。金凤好不容易从段云嶂魔掌下挣脱,抚着被捏肿的脸,愤怒地想。段云嶂的醉眼瞅了她一阵,僵硬地撇开脸。他一挥袖子站上石桌,任夜风将他发丝吹得恣意飞扬。“大江东去浪淘尽!”皇帝陛下吟道。“洞口阳春浅复深!”皇帝陛下再吟。金凤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把他从石桌上拉下来。身为人君,喝醉了酒就大念淫诗,还搭配着念,简直是……岂有此理!“段云嶂,你给我滚下来!”皇后娘娘怒咆。段云嶂瞅着她,哈哈一笑:“哟,这不是桃花嬷嬷么?”“……”皇后娘娘的脸青了。“桃花嬷嬷,有上好女儿红,来一壶。”“嬷嬷,你又胖了。”“……”“嬷嬷,你可知这万里江山,也不如苔影秋月,百般荣华,也不及一人知心?” 金凤一愣。段云嶂脸上十分苦恼的样子,慢慢从石桌上爬下来,在亭子一角坐好:“嬷嬷,我有时候真想寻一荒山隐居,吟诗作画,务农读书,了此残生。正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 “嬷,嬷,摸你个头!”“啪”的一声,清脆地在亭中回响了许久。皇后娘娘给了皇帝陛下一耳光。段云嶂偏着脸,呆若木鸡。“你……你敢打朕?”醉意氤氲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那一巴掌把他的理智直接从宜春院扇回了这池上亭。金凤也呆住了。她怔怔瞧着自己的手。瞧了一会儿,仰脸面无表情地道: “皇上,你不觉得可耻么?”“你去采菊东篱下了,谁来为你受该受的苦,解该解的难?”段云嶂先是一怔,而后漠然:“你不必激我,江山离了我,依然是江山。” 金凤静静地看他。“你说得对。”她吐字清晰,嗓音中却有什么难以自抑的东西要汹涌出来。这江山,就是段云嶂的本心。他并非心甘情愿,可那皇家的烙印早已深深刻入他骨髓里。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如一头骄傲的嘲风一样孤独而坚定地守在段家王朝的王座上,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为了吕大尚书而放弃自己纳妃的自由,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痛苦。“可是你离了江山,就不再是你了。”段云嶂沉默了。这一生平和的小黑胖,如何能明白他的心情?她那么逆来顺受,从来不需要面临像他这样的抉择。冰冷的夜风吹来,他清醒了大半。“你懂什么?别人加诸你身上的不公,你可曾抗争过?你可曾为了什么人而努力过?你没有。你如何明白我的心情?”金凤被他问住。是啊,她不懂段云嶂。一直以来都是段云嶂在照顾她,她何尝为他做过什么。她是风浪中一叶浮萍,勉强靠岸已是不易,偶尔调戏一下浪中鱼虾便觉十分惬意。而他生来就要是海中瑞兽,要力挽狂澜,要让那迷雾散去,要将那浪尖铲平。刘大夫人说,每个男人在一生中,都会有极其潦倒和自我厌弃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个坎儿…… 只要过了这个坎儿。那么她也不介意作为浮萍,为瑞兽梳理一下毛皮。她拉起段云嶂的手:“我信你。我信你无论想做什么,都一定做得成。江山也好,佳人也好,慢慢来,终究有一天是你的。”她恳切得几乎以为自己要哭出来。“你信我?刘黑胖,你的相信,值几个钱?”段云嶂却不买账,只鄙夷地冷笑。 金凤没有被他的冷笑吓倒,在这样的情境下她莫名地燃起了些斗志,越挫越勇。她默默撩起狐皮的大氅,一脚踩上亭子的边缘。段云嶂愣住:“你要做什么?”金凤恍若未闻,扶着亭柱将另一只脚也踏了上来。只消向前一挪,她便会跌入结着薄冰的太液池中。她对段云嶂一直存着一份亏欠感,是因为他百般的袒护么?或者是因为那雪地里马背上套在她手腕上的木镯?又或者,是因为多年前在魏太傅堂上掩护她的那一句话。她想她是敬重这个少年的,他正直而磊落,却不迂腐。他比她勇敢,比她强大。“段云嶂,你被迫娶我,又被迫舍弃你的心上人。这些不是我的罪过,可是你要恨我,却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知道,此刻我若是跳下太液池,你依然会救我。这就是我对你的信任。”她瞄了瞄还漂着些浮冰的水面,心中有些发怵,脑子却开始发热。段云嶂的脸白了几分:“刘黑胖,你疯了么?”金凤强撑一股气势站在高处,脸上的神情凛然不可侵犯。“我让你看看,我的相信,值几个钱。”他不是说她不晓得努力也不晓得抗争么,她就抗争一回给他看看。咚的一声,太液池上的薄冰碎了,水花四溅,而亭中,只剩下段云嶂一人。 皇帝陛下因醉酒而略有些昏沉的脑子,足足反应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池上的夜风再度给他的神智增添了一丝清明。段云嶂慌了,连忙冲到亭边:“黑胖?” 池中并没有人头浮上来。段云嶂当机立断,脱下外袍便跳进池中。寒冬腊月,池水冰寒刺骨,他入水的那一霎那,险些窒息。然而他无暇顾及许多。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慌占据。如果小黑胖死了,该怎么办? 如果小黑胖不在了,怎么办?这世上有不计其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刘黑胖,只有一个。 GET /u/154/154437/56843091.shtm HTTP/1.0 Host: www.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74.125.151.127 X-Real-IP: 74.125.151.127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三十五章 无辜黑胖遭水浸 第三十五章无辜黑胖遭水浸 段云嶂想,他或者是疯了。深夜,他抱着湿漉漉冷冰冰的小黑胖的身体,冲进香罗殿。而他的心,似乎在他跳进太液池的那一霎那就沉入了水底,再也没有浮上来。 金凤说,她相信他。他知道她从来不会蠢到用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她说相信他,就是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他。多么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无法这样地相信自己。 这个夜晚,香罗殿内人仰马翻,灯火通明。风月领着人拥上来,要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换上干暖的衣服,却只能见到皇帝陛下木然坐着,一手紧抓着皇后娘娘的手,死也不放开。 华太医从被窝里被挖出来,连夜入宫,见到这样的情景,一时也犯了难。明明昏迷不醒的是皇后娘娘,为何皇帝陛下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华太医分别为二人诊了脉,这才稍稍定下心来。“皇上,娘娘受了风寒,需要调养数月方可痊愈。”“那皇上呢?皇上身子如何?”风月在一边担心地问。 “皇上身子强健,虽然落水,却并无大碍。微臣开上一副驱寒的药,皇上服下便可。”听了这话,皇帝陛下却久久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才干涩地启唇:“她会死么?” 华太医一愣,以为皇帝陛下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娘娘受了风寒,只是需要调养。”“朕问你,她会死么!”皇帝陛下倏地转头,一双眼睛如刀刃一般。 华太医吓出了一身冷汗:“皇上!娘娘只是受了风寒,一般……不会危及生命。”“一般?那就是说,依然有生命危险了?” “……”华太医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这个时候和皇帝陛下讲道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要按照微臣所开的方子细心调养,娘娘定会无碍。” 一旁早有人送上姜汤来,段云嶂眼睁睁地看着风月给金凤喂下去,这才接过来自己那一份,一口灌下。风月望着这帝后两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夜香罗殿中无人入眠,而皇帝陛下执着皇后娘娘的手,直至天明。昏迷了不知多久,金凤噌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我要吃青椒炒腊肉。” 耳边有人咒骂了一句什么,而后她被扶起来,唇边送上了一杯水。那人极粗鲁地把水灌进她的嘴里,又把她扔回床上。 所幸金凤很皮实,在柔软的褥子上蹭了几下,又香甜地睡去了。待她再次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烫的难受,而帐顶的金色凤凰则耀眼得让她无法直视。 她眨了好几回眼睛,终于勉强适应了明亮的光线。“黑胖?”耳边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轻轻唤。金凤眯了眯眼睛,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那是皇帝陛下疲倦而忧心的脸。 她的目光顺着皇帝陛下的脸往下,来到他的手上。他的手紧紧握着另外一只手,圆润短小,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的手。 段云嶂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蓦地惊醒,立刻将手抽回。金凤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你……”段云嶂犹豫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口。 金凤盯着他,蓦地笑了:“嘿嘿,我说了不是……你肯定会救我的。”段云嶂气滞,原本准备好的软语安抚全数被咽回肚子里。“刘黑胖,你是脑子有毛病么?” “昨天喝醉的人又不是我……”金凤嘟嘟囔囔道,“皇上你还吟诗来着……什么洞口阳春浅啊深啊……”“刘黑胖!”段云嶂连忙喝止她,脸上已经如煮熟的螃蟹。 “说起来……咳咳……”金凤剧咳几声,勉强把话说完,“皇上和桃花嬷嬷,很是相熟?”“你就见不得朕有半分的安生么……”段云嶂心中无尽的颓然。 “想必和桃花嬷嬷手底下的姑娘们更熟?”“……”“你好好休息……朕去上朝了。”见她清醒过来,胡说八道的能力不减反增,他心中也安定不少。 金凤在身后叫住他:“皇上,太后娘娘那边……该怎么处理?” 跳下太液池的那一霎那她就后悔了,事情闹得这么大,第一个要找她算账的必然是太后娘娘。只可惜她肋下没有长着雷震子的翅膀,否则跳到半路就飞回来了。 现下,只觉得浑身疼痛。可怜她一向身体不错,从未生过如此大病。真是自讨苦吃。段云嶂看了她一眼,叹气:“你放心,太后那边,朕来处理。” 金凤笑了,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道:“皇上,那你还会借酒浇愁么?”“不会了。”段云嶂面红耳赤。“还会背艳诗么?”“……不会了。” “……还会把臣妾叫做桃花嬷嬷么?”“皇后,你该不会是为了报复朕才跳下太液池,故意给朕难堪的吧?”金凤虚弱地咳起来:“皇上,臣妾还是再休息一下的好……” 段云嶂笑了。段云嶂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金凤裹紧了被子,只觉得这殿内的暖意顿时少了几分。她唇上的笑意慢慢地褪去。 段云嶂或者以为她没有听到,可是她却听到了。昏昏沉沉中,她听到一个声音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刘歇的女儿。为什么她是刘歇的女儿呢?她也不懂。 风月咋咋呼呼地冲过来,打断了她的若有所思。“娘娘,昨天真是太悬了!若不是皇上把您从池里捞起来,您岂不是……唉呀呀,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风月……”金凤扶额,“我需要休息。” 风月依旧不肯放过她:“您不小心掉进池里也就算了,还连累皇上大冬天的跳水救您。不仅这样,皇上昨夜把您送回来,还在您床前守了您一夜呢!就连华太医跪着求他去休息,他都不肯呢。” “他……守了我一夜?”金凤喃喃道。“是!”“中间连出恭都不曾?”“娘娘!”金凤唇角弯弯,闭上眼睛。为什么她是刘歇的女儿呢? 如果我不是刘歇的女儿,我根本不可能入宫,不可能遇到你。 皇后娘娘失足落水的事震惊了整个后宫。皇帝陛下下朝后,亲自去了趟熙罗殿向太后娘娘解释前因后果。随后,皇帝陛下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到香罗殿打扰皇后娘娘养病。 徐太妃过年时少分了两匹蜀绣,一路来到香罗殿找皇后娘娘说理,不料在殿外被皇帝陛下派遣的侍卫给拦住了。徐太妃气得直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原路返回。 不过侍卫们挡得住找碴的,却挡不住来探病的。皇姨刘白玉带了亲手煮的羹汤来探望皇后娘娘的病情,侍卫们也不好阻拦。 金凤正在凤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却被风月强行拉起来接客。“你难道就不知道本宫是个病人么?”金凤欲哭无泪,刘白玉来探病,又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风月双手叉腰:“娘娘,白玉姑娘一番心意多么难得,您怎么能随意辜负呢?”金凤愤怒了:“你对白玉姑娘这么痴心,改天本宫把你调到亭罗殿去好了。” 风月极有气势地哼了一声:“娘娘,您把风月赶走了,去哪再找这么贴心的宫女?”金凤气滞:“你哪一点贴心了?分明对皇上、对白玉都比对本宫要好得多!” “娘娘!”风月极为伤心的样子。“你还不许本宫吃青椒腊肉!”金凤控诉。“华太医说了,您不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风月竖起一根指头,森严地道。 “本宫当初就不该救你……造孽啊造孽……”金凤伏在被子上痛哭流涕。风月嘿嘿地笑:“这就是缘分啊娘娘。”金凤捶床:“来人,召闾王爷入宫探病!” 风月脸上立刻风云变色。她转身,习惯性地鼠窜。金凤阴险地笑了。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刘白玉袅袅婷婷地走进香罗殿,便看到病容憔悴的黑胖皇后脸上阴险的笑容。刘白玉打了个寒噤。 第三十六章 木玉如何成佳偶 第三十六章木玉如何成佳偶 “姐姐,”刘白玉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姐姐身体可好些了么?妹妹特地煮了八宝桂圆粥来为姐姐补身。”手帕一挥,身后的宫人端上来一碗据说是刘白玉亲手烹制的八宝桂圆粥。 金凤的眼睛在粥和刘白玉之间来回扫了两下,还是道:“放下吧,本宫迟些再吃。”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刘白玉现下正恨她入骨。万一刘白玉一时冲动扔了几包砒霜什么的进去,那她在青史上留下名字的就不只是个黑胖皇后了,而是“七窍流血而死的黑胖皇后”。 果然,放下了粥,刘白玉便敛去脸上的笑意,道:“姐姐,妹妹有话要同姐姐说,可否摒退左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金凤在心里默默叹息,遣退了身边的宫人。 刘白玉也不着急,施施然在金凤床前坐了,这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姐姐,你就这么恨我么?” 金凤原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刘白玉来了这么一句,实在让她有些发怔。半晌,她讪讪笑道:“妹妹,何出此言?” “那么姐姐为何处心积虑要赶我出宫?为何宁死也不肯让皇上纳我为妃?”刘白玉染着清愁的眸子直射过来。 金凤更加吃惊了。不让段云嶂纳刘白玉为妃,明明是老爹刘歇的主意。可是这话说给刘白玉听,也无益于此刻的情境。她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本宫若要赶你出宫,你此刻还会在这里么?” 刘白玉的眼底浮上一丝轻蔑:“姐姐不要用言语搪塞了。如今整个后宫里都知道,姐姐为了不让皇上纳我为妃,以死相逼,还跳了太液池。皇上无奈,这才答应了姐姐。” 金凤圆瞠了大眼,目瞪口呆,良久才嘴唇颤抖着吐出一句话:“这……这都是谁说的?”“是谁说的,重要么?”刘白玉沉静地睨着她,“姐姐,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金凤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咳出一片肺叶来。 刘白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不忍心,于是过来为她抚了抚背脊,轻声道:“姐姐,为了一个男人如此苦心孤诣,害得自己染上重病,值得么?” 金凤咳出眼泪来。她揩着眼角,觉得此刻的情形实在是纠结十分,无法解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金凤十分诚恳地道:“妹妹,说实话,不让皇上立你为妃,是父亲的意思。” 刘白玉看了她一眼,继续抚着她的背:“我知道。”“你知道?”“你们刘家恨我,我知道。”“……” 刘白玉叹气:“姐姐,倘若你是为了争宠而陷害我,我无话可说。可是你为了威国公弄权的便利,在外陷吕大尚书于不义,在内威胁太后和皇上,未免太过跋扈。” “……妹妹,我并没有陷害你。” “姐姐,功过是非,百年之后自有公论。你与威国公,做下这许多不义之事,难道就不怕后世人的口水么?”刘白玉虽然字字紧逼,话里却也似乎极为金凤着想。 “何况,皇上根本就无意于姐姐,姐姐心里也是清楚的。姐姐又何必费尽心机去强求一份本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不如早早抽身,还可为自己留一片清平之地。”“我……” “姐姐,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刘白玉恳切地握住金凤的手。金凤好不容易等到她说完,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白玉,当初没有让你当皇后,真是可惜了。” 她瞅着刘白玉脸上微微变色,又笑道:“可惜,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此话怎讲?” “你究竟是腊月初七生的还是腊月十一生的,我不在乎。可是你敢说,你的所作所为丝毫无愧于心么?我虽然不如你漂亮、有才情,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不以为我能成为父亲的助力或是绊脚石,我也不认为我必须牺牲自己来成全什么大义。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我的本心。”金凤宁静地看向刘白玉,“现在,轮到我问你了,白玉妹妹。你知道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你真的能确定那就是对的么?” “我能确定。”刘白玉挺了挺胸口。 “你能确定,为了莫须有的仇恨背弃养育了你十年的刘家,是对的么?你能确定,你煞费苦心地当上了深宫里一个永远无法再见天日的妃子,这就是对的么?” 刘白玉不语了。她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犀利的光芒。“姐姐,你真是病入膏肓了。”她收回了为金凤舒缓呼吸的手。 “我原本还有些同情你的,现在不了。姐姐,你和你的父亲,和你全家人,会得到报应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走着瞧。” 她的眼神在金凤手腕上飘了一下,扯出一个并不太友善的笑:“姐姐,上回皇上拿了两个镯子送给我,我留了一个玉镯。另一个木镯,皇上见我不喜欢,便拿回去了。我原以为皇上赏给了哪个宫人,却不料,到了你的手里。”她深深地睇了金凤一眼,“好好戴着吧。” 金凤的呼吸又沉重起来。刘白玉站起身来,优雅地抚了抚鬓发,翩然出了房间。皇后娘娘的寝室里再度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的剧咳。 风月见刘白玉离开,慌忙冲了进来,一边为金凤抚着胸口一边送了一碗茶水到她嘴边:“娘娘,这又是怎么了?自家妹妹来探视,怎么反而咳得更厉害了?” 金凤虚弱地喘息着,眼神却落在刘白玉送来的八宝桂圆粥上。“娘娘,要喝么?”风月询问。金凤摇摇头。“不,倒掉。” 她知道自今日起,刘白玉已经彻彻底底地将她当做敌人。养了几日病,宫外传来消息,拢月王爷回来了。 金凤捧着脑袋思索了很久,拢月王爷什么时候走的?印象中这位皇叔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 段拢月云游了一圈回京城后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回王府睡上三天。可是这一回,听说金凤病了,段拢月当下急赶进宫来探视金凤。 金凤身子略好了一些,于是穿戴妥当在大殿中迎接段拢月。 未几,段拢月摇着扇子笑眯眯地走进来:“啊哟哟,侄媳妇,好久不见。”他走近一些,将扇子刷地合上,朗月春风一样行了个优雅的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叔免礼。”金凤微笑着将他搀起来。段拢月将一把扇子也扇得虎虎生风:“多谢侄媳妇!” 金凤在段拢月的扇底风中脸色发青,她瞄了一眼殿中旺盛燃烧的火盆:“皇叔,这隆冬腊月……”段拢月笑道:“不碍的,微臣身体极好。”金凤默然了。 “皇叔,您不是来探病的么?” 段拢月瞧了瞧手中的扇子,猛然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啊哟哟,是微臣失礼了。娘娘还在病中呢!该打,该打。”他忙将扇子合起来,“娘娘请恕罪。”金凤笑道:“不碍的。” 段拢月再看看自己的扇子,索性把扇子递到金凤面前:“微臣就将这扇子送给皇后娘娘作为赔礼,如何?”“这扇子……” “这扇子是微臣在蜀中结识的一位书画大家所画,画的是千里昆仑。送给娘娘赏玩。”说起自己的扇子,段拢月就滔滔不绝起来。“说起那位书画大家啊,他乃是吴道子的第十代传人,传说他出世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支画笔……” 见段拢月说得神乎其神,金凤便展开那扇子,不过展开了一半,那巍峨山脉,苍凉雪峰就这样汹涌地灌进她的眼帘。“皇叔,您去过昆仑么?” “自然去过!说起昆仑啊,我一年前去的时候正值大雪封山,被困在其中一座山上……”“昆仑离京城有多远?”“这要看怎么去了,走路的话,至少也要走上一年。” “这么远。皇叔真的去过?”段拢月仿佛受了极大的伤害一样:“怎么,难道微臣还会骗你不成?” 他瞅着金凤脸上如痴如醉的神情,笑了:“走遍名山大川,是微臣平生第一大夙愿。男儿志在四方,女儿其实也是一样。娘娘可曾想过要去昆仑?”“太远了……” “远怕什么?”段拢月激昂起来,“路远方可显一片赤诚之心。”金凤面有难色,道:“本宫……还是从京郊的终南山开始好了。” “……”段拢月脸色发黑,“娘娘,您的志向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么?”金凤闻言,沉默了一阵,道:“皇叔该知道,像本宫这样的人,一生能够去一次终南山,已经很不容易了。” 段拢月愕然,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他尝试说些什么来补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嘿嘿笑道:“侄媳妇,终南山也算是名山哪,呵呵,呵呵……”见金凤脸上多出一丝笑意,他又道:“说起来,皇帝上元节要微服出宫去逛灯市,侄媳妇不妨一起去?” “逛灯市?”金凤讶异,“皇上一个人?”“自然不是,还有云重和你家的白玉小才女。皇帝近来心情烦闷,云重便力邀他去散散心,恰好白玉小才女也在,便约了一起去了。” “怎么,你不知道?”段拢月挑眉,他原以为是金凤身子不适,这才不愿出去的。金凤脸上有少许的黯然。 段拢月有些尴尬:“阿哟哟,微臣真是老了。你看看,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出来……”他凑近金凤:“侄媳妇,一块儿去吧,不瞒你说,我老人家就是为了这个赶回来的。三年没有在京城过上元节了,我老人家对京城的灯市真是十分想念呢。” 金凤咧嘴:“好,本宫也有许多年没去过灯市了。” 第三十七章 去年今日此市中 第三十七章去年今日此市中 金凤小的时候,年年都要随永福去逛上元灯市。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一到逢年过节就格外爱闹腾,年年都会引进些个偏僻的玩意儿,这年扎草人拜紫姑,那年又搭天桥走百病。有一年金凤拜紫姑,靠在紫姑脚下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她娘如何如何不给她买糖吃,一不小心把旁边烤红薯的炉子给踢翻了,紫姑烧成了黑姑。 不过,不论主打什么新鲜玩意儿,花灯始终是不变的。从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连开五日灯市,体面人家的女儿,往常是不能出来见人的,只有在这五天才可出门观灯。少女们换上整齐的窄袖小襦,留仙裙从腰上流下脚腕,遮住脚尖。寻一把松丝的团扇遮了半张脸,在灯市的辉煌灯火下隐隐可见里面殷红的一张小口弯弯如月牙儿。 猜灯谜一向是金凤的强项,因为猜对了灯谜,守摊的大姑会从盒子里抠一块硕大的龙须糖,塞在金凤手里,足够她舔上一个时辰。 想到那些牵着母亲的手逛灯市的孩提岁月,金凤心里似乎有浓稠的蜜汁缓缓流动。 回顾入宫这些年,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开心的事情,她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必就是少了像这样过节一般的心情吧?过去六年,一眼望过去,都是自己一个人,陀螺一样,有人抽便转两转,没人理便躲在角落里发霉。 也忒没意思。金凤决定好好过这个上元节。正月十五,月上柳梢头,人约在朝阳门后。 刘白玉穿着翠袖白裙,外头套了件浅黛色的毛边斗篷,脸上两片晶莹的胭脂,煞是好看,段云嶂和段云重两兄弟盯了她一会儿,都有些发怔。 段云重挠着头笑:“皇叔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远远地便传来个声音:“这不是来了么段拢月一袭儒衫,玉冠束发,朗朗中年,无限风流地飘过来了。只是旁边跟了个小黑胖,多少有些煞风景。 “皇嫂?”段云重愣了。余下两人也都脸上变色。段云嶂看了她一会儿,轻轻道:“你怎么来了?病不是还没好么?” 金凤好整以暇地弯下膝盖行了个礼,唇边的笑容春风一般天然:“谢皇上惦念。臣妾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想去凑一凑热闹段云嶂有片刻的沉默。 “怎么,皇上不愿臣妾同行么?”金凤斜着眼睛。 段云嶂道:“皇后身子方便,就一起去游玩一番吧,权当散心言罢,他也不理旁人,转身便朝城门外走去。刘白玉和段云重看了金凤一眼,也都快步跟上,后头两个小便服的太监并排走着,小短腿跑得飞快。 金凤瞅着自己的裙角,似乎有些失落。“呃,侄媳妇……”“皇叔,我今天好看么?”金凤突然问。 段拢月愣了一下,而后细细打量了金凤一番,笑道:“好看,好看得很看来即便是黑胖,也是有爱美之心的。金凤今日明显是用心打扮过,她一身的粉蓝色小碎花,白色的裙裾上绣了蓝边,简单地梳了两把小辫儿,中间以蓝色丝线搭配。她虽然腰身圆润,线条却很凸出,加上这身打扮,正宗一个民间少女。可是眉宇间透着一股爽朗和通达的气息,却又不是民间女子能赶得上的了。 段拢月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虽然黑了些胖了些,金凤的样貌还算是齐整的。倘若她只是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不会有人对她的相貌如此挑剔。只是此刻他无法想象一个不是皇后的金凤,她已经和这后宫融为一体了,就像天生就是皇后一样。 前儿个,太后娘娘还在段拢月面前感慨了一番岁月流逝容颜易老,大概是指望他说些好听话来安慰一下她。只可惜太后娘娘忘了拢月王爷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爱好,硬生生被气了个脸红脖子粗。不过气则气矣,她倒也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拍桌子撕扇子拿物件撒气。这些年来,太后娘娘忧心的事情少了,性子也轻快了许多,这给拢月王爷习惯性地惹恼她增加了不小的挑战。 黑胖皇后带给这皇宫的改变,似乎并不比皇宫带给黑胖皇后的改变要少。 “我也觉得挺好看的金凤略有些羞涩地一笑。风月花了一个时辰,勉强把她凸出的小腹束起来了,对镜一照,发觉自己褪下了那些锦衣玉服,打扮得素朴一点居然还是可以看的。 段拢月叹息,这小黑胖,明明不得不处理二十七岁的妇人才需要处理的境况,却又很努力地照着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方式让自己快活。 全京城的人仿佛都在这个晚上涌到大街上来了,街道两侧齐整地挂着各式各样的的花灯,灯中的烛火温柔地炙烤着人流中每个行人的脸颊。金凤等一群人就在这人流中慢吞吞地行进着,横竖是为了凑热闹,倒也并不着急。 段云嶂一径地往前走,也不看别人,刘白玉也是纤纤徐行,偶尔含情脉脉瞟一眼段云嶂,并不做声。金凤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只顾东张西望,而段拢月则握着把扇子笑呵呵地关注着众人脸上的表情,只有段云重,瞧瞧这个,瞧瞧那个,闷得发慌。 走至街中,段云重终于忍不住了,当街大叫一声:“鱼灯!”脚下丝毫不停便冲到西侧一盏鲤鱼灯下。但见那鲤鱼灯红澄澄的一团,身子有两尺长,鱼眼睛就有一尺宽,喜庆得很。灯下坠了一张小小的纸片,段云重伸手拿到面前一看,是一张灯谜。 鲤鱼灯后一个富态的妇人笑道:“这位小公子要猜灯谜么?猜中了可得小妇人自家做的花生糖一块段云重觉得有趣,便回头招手:“大哥,过来猜灯谜!” 段云嶂走过来,瞥了一眼那鲤鱼灯,笑道:“你要吃花生糖,去买就是了金凤不以为然:“买来的怎比得上赢来的好吃?灯谜的趣致就在这里了 段云重连忙点头称是,又道:“我们有白玉小才女在,什么灯谜不都是迎刃而解么?来来来,白玉,看看这一个该如何解 刘白玉被他逗得发笑,便认真凑上去看了一眼,那纸片上写着:幼而无父。打一食物。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刘白玉身上,但见她将细长的眉毛轻轻拧起来,若有所思,却始终不说话。 半晌,段云嶂笑了:“你若给她一个诗谜,很快就解出来了。叫白玉去猜食物,岂不是用篆刀杀猪么?这谜不如交给黑胖,她一定解得快 金凤从鼻子里哼笑两声,腹诽:合着我就是那杀猪刀……段拢月在一旁挑眉道:“白玉解不了的谜,黑胖如何能解?我不信 段云嶂看他一眼:“您别不信,这谜还只有黑胖能解段拢月咳了一声:“皇……侄儿,可敢打赌?”“打赌又何妨“怎么个赌法?”“随您的意 金凤叹气:“不就是一个灯谜么?”她刷地把那纸片从灯笼上薅下来,扫了一眼,凑过去向那富态大婶小声说了句什么,富态大婶哈哈一笑:“小姑娘猜得不错!”便从旁边的篮子里摸了一块纸包的花生糖,放在金凤手里。 金凤将那花生糖好好地收进腰包里,转身十分不屑地看了段云嶂和段拢月各一眼,道:“我去找找看有没有送龙须糖的于是从两人中间大踏步地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段云嶂抹一把脸:“我看出来了,她今天就是来混吃混喝的他就说小黑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兴致,硬要来逛灯市,感情是冲着吃食来的。 段云重哎哎叫着跟上去:“嫂子,你还没说谜底是什么?” 金凤摸了摸腰包,到底忍不住诱惑,于是将那花生糖拿出来掰了小半边,放进嘴里,又将剩下的包好放回去。见段云重如此问,她囫囵着答了一句:“瓜子 “瓜子?”三个姓段的男人都张着嘴:“为什么是瓜子?”身后刘白玉幽幽道:“幼而无父,是为孤。孤字拆开,便是瓜子二字 金凤口里卡着花生糖,便摊了摊手以示赞同,转身去猜别家灯谜去了,不一会儿便斩获了杏仁糕两块,牙糖一块。段拢月和段云重见状,自然都紧跟在她身后。 段云嶂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奈,摇头笑了一下,便要跟上去,却发觉自己的袖缘被轻轻牵住。 GET /u/154/154437/56843104.shtm HTTP/1.0 Host: www.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74.125.151.127 X-Real-IP: 74.125.151.127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三十八章 蓦然处灯火阑珊 第三十八章蓦然处灯火阑珊 段云嶂低头,发觉自己的袖缘被一只白玉柔荑牵住。他怔然抬头,正看见刘白玉楚楚可怜的花容。“皇上……”刘白玉红唇微启,欲说什么。 段云嶂心中一动,连忙道:“在此处不可如此唤我。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云嶂哥哥’。” “是。云嶂哥哥。”刘白玉感激地一笑,“白玉方才见月老庙前有人在卖字画,想去看一看。云嶂哥哥可否陪白玉一道去?” 段云嶂看了看前方,黑胖和他的一叔一弟已经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他略有些怅然,面上依然笑道:“好。” 刘白玉将手缩回毛边斗篷里,低着头转身朝月老庙走去,段云嶂走在她身边,偶尔为她阻挡一下行人的碰撞,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两个小太监跟在身后,自然是默默随行。 周围人生嘈杂,两人却都一声不吭。刘白玉只觉得世上仿佛只剩下自己和段云嶂两个人,心中欣喜不自胜。二人在宫中虽然也常常两两相对,却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的情境,沉默中蕴含着浓情蜜意,仿佛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云嶂哥哥,你……是不是讨厌白玉?”刘白玉蓦然淡淡地说了一句。段云嶂有些吃惊:“何出此言?” “云嶂哥哥走到这一步,已经和威国公势如水火了。白玉是威国公的侄女,云嶂哥哥怎会不讨厌?” “……此言差矣。”段云嶂有些头痛,“你和威国公那一家子是不同的,我看得清楚。何况威国公对你也并不友善。”“那么云嶂哥哥并不讨厌白玉了?”“不讨厌。” “那么云嶂哥哥为何要答应金凤姐姐,永不立白玉为妃?”段云嶂一呆,复而苦笑。刘白玉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是妙极。 “白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他拿出十分经典的男人糊弄女人的一招。 然而刘白玉却不是普通的女人:“不是白玉不懂,是你不肯说。云嶂哥哥,其实你不说白玉也知道,是金凤姐姐以死相逼,你才不得不答应的,是不是?” “……哈?”段云嶂的脚步顿住,神情与金凤初听到此话时如出一辙。“这是谁在胡说八道?”“难道不是?”“此事和黑胖无关。” 刘白玉开始有些激动:“怎么会无关?如果不是她胁迫你,还会有谁如此大胆?白玉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袒护她呢?听说她还曾把你推进太液池,你却丝毫没有怪罪……” “不要再说了。”段云嶂冷静地制止她。“白玉,这里面的事情,你不会明白的。所以,不要再问了。”这一次实在不是敷衍,段云嶂深信,他就算把心挖给刘白玉看,刘白玉也不会明白。 刘白玉有些发怔,她还没见过段云嶂如此严肃的神情。她脸上带着些哀容:“是,白玉不明白。可是白玉觉得,你在金凤姐姐面前实在是太委曲求全了!这样下去,总有一日白玉会被驱逐出宫的!” 段云嶂默然。他在金凤面前委曲求全?他反而觉得小黑胖在他面前比较委曲求全。再说,刘白玉是借着金凤才能够入宫居住,就算金凤改了主意,不愿让刘白玉再住下去,也是金凤的事情,不能算是驱逐刘白玉出宫吧? 他有些痛苦地扶额,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最终,他十分谨慎地对刘白玉道:“白玉,你似乎对黑胖有些成见。这样不好。” 刘白玉倒退了两步:“那么,云嶂哥哥心里也甘愿,永不纳白玉为妃么?” “这……”段云嶂面有难色。他对刘白玉的确是喜欢的,她的美丽和才情都让他颇为欣赏,可是儿女私情毕竟是小事,和家国大事相比,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何况他和刘白玉之间向来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白玉,世间男子千千万,将来你看上哪一个,云嶂哥哥亲自为你赐婚,你看如何?” 刘白玉颤抖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一番情意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原本期待段云嶂能与她互诉衷肠。就算他短期内慑于威国公的势力,无法迎娶她,起码也会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让她等他,终有一日他会以皇后之礼迎她入宫。 她倏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段云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帝王,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江山,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观赏品。她想,段云嶂根本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女子。 她心中美好的憧憬在他表面温情实则冷漠的话语中支离破碎。刘白玉伤痛地看着段云嶂,直到她觉得她无法再看下去。她需要独处,需要一个地方来抚平自己内心的痛楚。 于是她转身,朝人流中跑去,浅黛色的斗篷在她身后飘扬,如一片风中哭泣的叶子。 不消段云嶂下令,随行的内侍之一就跟了上去,保护刘白玉的安全。段云嶂见有人跟随,心中略定。他在心中叹气,莫非自己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也许他应该追上去拦住她,为她擦干颊上泪痕,软语温存,再说几句笑话哄得她露出笑容。可是他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原本就不属于他。 前头便是月老庙。 这里是灯市街的尽头,庙前有一片不小的空地,空地后长着一株古树,并不高,树干却很粗,要三个人合抱才能绕树干一圈。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在树下你侬我侬,有些做着红色的相思坠,写了对方的名字往树上抛,有些则围在月老庙前等着入内烧香还愿。树下围了一圈小摊子,都是些装神弄鬼的老人家为姑娘们算姻缘的。 段云嶂来到树下,往周围徐徐环视了一圈,只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极为陶醉的情意,那样投入,那样真实。他蓦地长叹了一口气,寡人寡人,当真是孤家寡人啊。 这样寻常人家的儿女情长,他从来不敢想,也没有心思想。他每日每夜心中所想的,是如何让灾民吃上救济粮,如何让黄河今年不决堤,还有最重要的——如何才能扳倒威国公刘歇。 如此说来,皇帝这份工作,虽然锦衣玉食,却也当真苦不堪言。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知道如果这样的心思教小黑胖知道了,一定会嘲笑他。小黑胖会说,寻常百姓家有青椒炒腊肉吃就已经很满足了! 正当他魂游天外之时,一旁树下最冷清的小摊后的小老头儿出声唤住了他: “少年人,上元节还孤身一人,好不寂寞呀!”小老头儿须发灰白,带了个一个方方的高帽,仙风道骨。小摊旁边挂了个布幡,上写着:“惩前毖后”。 段云嶂看了一眼那布幡:“老人家,你知道‘惩前毖后’是什么意思么?”小老头儿深思地道:“总是好话。”段云嶂忍俊不禁,倒也不去纠正他了。 小老头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拿眼角的余光高深莫测地瞟着段云嶂:“少年人,可要算上一卦?”段云嶂心知这老头儿生意冷清腆着脸拉客,只道:“不必了。” 小老头儿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段云嶂一只手:“少年人,算一卦吧,我老人家的卦,不准不要钱。” 随行的内侍见状要上来把他扒开,段云嶂举手喝止,想了想,道:“也好。老人家,那你就为我算上一卦吧。你算算,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小老头儿闭上眼睛,拈着胡须沉思了一会儿,口中叽叽咕咕念叨着什么东西,半晌才睁开眼睛,笃定地道:“你在找人。” 段云嶂失笑,他方才东张西望地找寻金凤等人和刘白玉的身影,自然是在找人了。“我在找谁?” 小老头儿又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下,然后言之凿凿地转着食指:“命、定、佳、人。”“哦?那么如何才能找到我的命定佳人呢?” 小老头儿像偷吃鱼的猫儿一样翘着胡须笑了:“来来来,少年人,我来告诉你我祖传的秘方。”“祖传秘方?” 小老头儿神秘兮兮地点头:“我这里有一首口诀,你站在这树下,闭上眼睛将这口诀默念一遍,再转上三圈,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的命定佳人。” “是什么样的口诀?”段云嶂被他勾起了一丝兴趣,干脆地放了一两银子在他面前。 见了银子,小老头儿的动作当下提速,再不多言,拎起毛笔在纸上哗哗地写了几句,恭恭敬敬地交给段云嶂,不忘补上一句:“此口诀有神灵庇佑,拿回家去贴在门上,还可保家宅安康。” 段云嶂险些跌倒。他细细去看那纸上的字句,居然是一首熟知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对着纸张,段云嶂发起呆来,小老头儿戳了他一下:“还不去试试?” 段云嶂无语,于是默默地把纸张揣起来,站在树下闭着眼睛转起了圈儿,口中念念有词。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犯傻。 转了三圈,他忽然心里一跳。万一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这神棍老头儿,这可怎生是好? 心里默默祈祷了一番,心道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这老头儿,不然他只怕是要吐血。正凝神苦思,口中却忽然被塞了个东西,舔了一下,口水直流。 段云嶂一愣,下意识地张开眼睛。 便见着一个穿蓝色碎花衣裙,扎两把辫子的小黑胖口里叼着半颗糖葫芦,邀功一样看着他,眼珠明亮如一双夜明珠,眼角弯弯像翘翘的月牙尖儿。黑红的脸颊圆嘟嘟的,像是诱人去捏一样。 段云嶂莫名地失了神。小黑胖“哈”的一笑,从背后抽出五根糖葫芦,举在他面前。五根糖葫芦握在一只小短手里,蔚为壮观。 段云嶂却没有被那糖葫芦阵给震慑到,他仍旧呆呆地望着金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口中的冰糖溶化,山楂的清香直沁入心肺,或酸,或甜,便似青涩的情思。 良久,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欲说些什么。“黑胖?”“嗯?”金凤满足地捧着糖葫芦,挑眉看他。“黑胖。”他再道。金凤咬下一颗山楂。“什么?”“黑胖……” 他却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胸口涨得发疼。市井中的喧嚣如生命的本源动力在他四周起伏流动,只有眼前的女子在这喧嚣中静静站立,娓娓浅笑,始终如一。 她喜欢吃糖葫芦,那就买给她吃,喜欢话本,那就找给她看。她笑的时候他便愉悦快活,她哭的时候他仿佛心脏被酸橘浸泡。如果时间能这样在注视中流过,该有多好。外头的世界如何,并不重要。 他轻轻地握住她抓着糖葫芦的手,内心里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便要化作语言冲将出来。“黑胖,你……”“公子!公子!” 远处有人奔跑过来,身形十分眼熟,跑进一看,竟是本应留守宫内的小孙子公公。“公子!”小孙子见到他们,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冲到面前,按着膝盖喘得直不起腰来。 “何事?”段云嶂蹙眉。小孙子凑近:“吕大尚书在天牢中自尽了。”“什么?”一众人等都大惊失色。段云嶂呆住了,原本幽暗如潭的眼眸里渐渐呈现出死水一样的颜色。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外头的世界如何,怎么会不重要。 第三十九章 寡人终究是寡人 第三十九章寡人终究是寡人 上元佳节,前吏部尚书、罪臣吕同良于狱中撞墙自尽。 然而铮铮铁骨的吕大尚书终究没有死成。因掌狱使及时发现并延医诊治,吕大尚书性命是保住了,只是撞坏了脑壳,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 周大才子得知消息,当场晕厥。皇帝陛下亲往牢狱中探看,吕大尚书于泥地上盘膝而坐,抱着皇帝陛下的龙足便啃了一口。皇帝陛下当场惊得面无人色。吕大尚书是真疯了。 皇后娘娘随后向皇帝陛下求情,恳请释放吕大尚书出狱,以彰陛下悲天悯人之心。皇帝陛下对吕大尚书所犯重罪仍未释怀,坚持不肯,皇后娘娘再三恳求,皇帝陛下终于松口,下旨将已疯癫的吕犯释放出狱,由太傅周大才子监管看护,不得私纵。 对于此事,威国公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想来一个疯子,对威国公也没有什么威胁。不过狱中被吕大尚书啃了那一口,皇帝陛下心中存了阴影,始终无法释怀。 段云嶂跪在熙罗殿中,脊背却硬直如钢。“母后,皇儿不纳妃。”他说。 “你……你说什么?”太后娘娘无法置信地颤声道,膝上各家王公贵胄家千金的画像掉落下来,骨骨碌碌地滚了一阶。“皇儿说,不纳妃。”段云嶂笃定地道。 “皇儿啊……”太后娘娘有些承受不住地瘫倒在椅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皇儿知道。” “白玉那丫头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人品,可是……天下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子。依母后看,这些画像里许多姑娘都不比白玉差,譬如这个张侍郎的女儿……”太后娘娘有些慌乱,“早知道,母后就不该让白玉那丫头进宫,竟然会害得你如此……” “母后,皇儿并不是为了白玉才作此决定。”段云嶂抬头,笔直的浓眉下一双坚毅的眼睛。 “那你是为了什么?”太后娘娘不解,“纳妃一事是咱们好不容易才从威国公那里争取来的。何况你一日不立储君,难保威国公他不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母后!”段云嶂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皇儿对自己立下了誓言,刘歇一日不倒,皇儿便一日不纳妃!”太后懵了。“可是……” “偌大一个王朝,连一个忠臣的名节都保不住,皇儿这个皇帝还用什么用!”“……” “母后,可愿意相信皇儿?八年之内,皇儿必定将大权从刘歇手中夺回,江山还会是我段家的江山!”太后惊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他了一样。“可是储君……” “母后是觉得皇儿会早死么?”段云嶂脸上现出冰冷的笑容,“母后放心,皇儿一定会比刘歇活得更久。”太后娘娘静默了。“你……真的有这份自信?” “皇儿若没有自信,天下还有谁有自信?”段云嶂站起身来,轮廓分明的脸上是男性特有的高傲和野心。 太后娘娘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双手却握紧了膝上的布料。她仿佛在儿子身上看到了他的父亲,那个豪情万丈的一代英主,那个刀兵戎马和权谋争斗中杀出一条血路的铁血君王。 可是那个铁血君王,在对待她的时候,始终是存着一份柔情的。不知道自己儿子心中,是否也存着同样的一份柔情。他只有十八岁啊。 太后娘娘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还能相信谁呢? “母后信你。”太后娘娘温柔地笑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一切事情都要自己来处理。朝堂上母后不会再垂帘听政,后宫里的事情,母后也能够放心交给皇后打理了。”太后娘娘深深地看进自己儿子的眼睛里。 “儿子,你的父皇在天上看着你。”三月,太后娘娘颁下懿旨,不再垂帘听政。 八月,皇帝陛下圣旨加封威国公为一等公、天下大将军。另封威国公长子刘萼为武威将军,次子刘藤为骠骑车尉。威国公大夫人谢氏为一品诰命夫人,其他六位夫人也分别有封号诰命。 第二年开春,朝中破格提拔了许多两年前恩科中榜的进士,其中鱼长崖任户部郎中,肃敬唐任监察御史,最受荣宠的是威国公一派的柴铁舟,荣升吏部侍郎。 威国公一门荣华,满朝故旧门生,风头甚至盖过了皇室。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刘皇后始终未蒙圣上恩宠生得一儿半女,帝后之间的感情,似乎越发疏淡了。 段云嶂即位的第十二年,威国公的权势达到顶峰。而顶峰,往往意味着衰败的开端。 正是暮春之际,皇后娘娘主事,御花园迎来了一次大的整修。太液池边围了些木栅栏,以免宫人失足跌入,花园里多修了两处亭子,又辟了一个可以给皇室成员务农的菜园。 皇后娘娘特地请太傅周大才子为新修的两座亭子题名,周大才子大笔一挥,题了“椒山”,“黍微”四字。 此刻皇后娘娘与周大才子面对面坐在新建的亭中,一点暑气,两片清风,三杯四盏淡酒,五六盘碟,好不惬意。 “周老师,”皇后娘娘将视线从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上收回,“吕大尚书最近可好?”周大才子垂首:“娘娘又忘了,他已经不是尚书了。” 金凤没有丝毫纠正之意地道:“他还好么?”“还好,如今胃口好多了,也不再动不动就撞墙了。”金凤咧嘴笑:“本宫早说过,撞墙都是撞给别人看的。” 周大才子瞄着周围没有闲人,风月又在皇后娘娘背后靠着柱子打盹,便小声道:“微臣一直想问娘娘,当初是如何说服从瑞的?”让铁骨铮铮的吕大尚书为了一己的安危装疯,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当初他不过是稍稍向吕大尚书提了一下,吕大尚书就三天没跟他说话。 金凤但笑不语。周大才子等得痛苦之极,无奈笑道:“娘娘这吊人胃口的爱好和符大丞相还真有几分类似。”金凤挑眉:“怎么敢跟符大丞相相比。” “娘娘,真的不打算告诉微臣么?” 金凤的视线再度飘到太液池上,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阳光里闪烁:“本宫不过是从抄家所得中弄出了吕氏先祖共一百二十三尊牌位,然后对吕大尚书说,他要是想留着条命,看到本宫倒霉的样子,就乖乖按照本宫说的做,要是不肯,本宫就把这些牌位通通丢到宜春院里去,每个姑娘分一个,夜夜抱着睡。” “……娘娘,圣明。”周大才子真心实意地称赞。金凤静静地望着池上水波,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问:“周老师,你那几位门生,似乎都混得不错啊。” 周大才子叹气:“是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像微臣等,都老了,派不上什么用场。”“周老师不过四十,哪里老了。” “和这些年轻人一比,就比老了。”周大才子笑道,“还是皇上会用人,连柴铁舟那狂妄的后生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停了一停,“至于鱼长崖,今日微臣进宫他原本是想随行的,不过户部临时有要事,所以未能成行。” 见金凤神情未动,他又道:“听说娘娘和德勉是幼年旧识?” 金凤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倒是传得快。什么旧识,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哪里还记得清。周老师,见到鱼侍郎不妨劝他几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别总想着进宫。” 周大才子点头,半晌,慨然道:“娘娘实在是聪慧。若是能把这份聪慧用在皇上身上,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未必是难事。” 金凤闻言大笑:“老师抬举本宫了。皇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哪里是他人能够左右的。”“可是刘家那位白玉小才女,似乎就做得极好。” 金凤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老师可记得你从前说过,人人都有一颗本心?”“微臣记得。” “本宫的本心,就是好好尽自己的职责,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但求无愧于心。皇上喜欢我自然好,若是不喜欢我,我总不能为了去博他的喜欢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看今日阳光和暖,夏花初绽,多么好的日子。”周大才子抚着颌上新蓄的短髯,笑了。黑胖皇后在深宫之中,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好日子,兜兜转转,又是三年。 第四十章 西粤国的审美观 第四十章西粤国的审美观 当今圣上在位的第十六年,西粤女国派使团来朝,进献牦牛二十头,山药十车,美人三名。 西粤女国地处中土之西,地形以山丘为主,交通不便,加之国小势薄,只能仰仗与中土交易纳贡换取些利益。女国顾名思义,乃女尊男卑之国,男子在西粤女国地位与奴仆无异。而周边略大些的邻国名叫犬释的,乃是与中土一样的男尊女卑之国,对女子如对猪狗,自然容忍不了西粤这样倒转阴阳之举,曾多次举兵入侵西粤。西粤的女人们靠着易守难攻的地势、精良的制毒之术以及**的大腿,抗击犬释,屡战屡胜。 中土天朝,向来对化外文明极为宽容,对西粤女国特殊的风俗也十分尊重,多次助西粤击败犬释。而西粤女国对中土风物也极为仰慕,每隔个一两年便要派使团来进贡。西粤进贡之物多数是本地的土特产,换回去的却是极为贵重的茶瓷布匹,天朝宽厚,也从来不与她们一般见识。 这年西粤照例派了一群做官的老女人,带着几头野物和几辆小破车进了天朝京城,进贡的贡品名单上却多了一项从前从未有过的东西:人。女人。 西粤从前不进贡男人,是因为她们觉得男人不值钱,拿不出手。可是女尊的西粤却将女子当做货物进贡到天朝来,实在是十分大胆。 西粤女国使团为首的是一名姓朱的中年女官,身形纤细娇小,自乾罗殿门一直走到御座之前,却气度十足。 皇帝陛下和众大臣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位朱女官,彼此例行公事地表了一番安抚敬畏,便将自家的宝贝单子列出来向对方要价。 “朱大人,听说你们这次来带了三位美人?不知是何用意?”礼部尚书大人找了个空,问出了这个满朝文武皆十分好奇的问题。 朱女官身量小,声音却粗犷得很,呵呵笑道:“这正是本使要禀告皇上的。”她向皇帝陛下恭敬地行了一个天朝的叩拜之礼,“天朝皇上,我西粤女王今年四十,有男妃二十七名,听闻您至今只有一位妻子,震惊之余更深深地为您感到难过。我王认为,这自然是天朝女子相貌不足的原因,便在我国中挑选了三名顶级的美人,以供皇上您挑选。” 满朝文武静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礼部尚书大人再替大家问了一句:“朱大人该知道我天朝男尊女卑乃是常例,你们的女子来到天朝……” “大人大可放心,这几位女子都是心甘情愿放弃我国中贵戚之地位,只为来服侍天朝皇上的。” 朱女官说得诚恳,大殿上的男人们都颇有些心动。从来都是西粤派使团来朝,天朝少有人去过西粤,故而西粤在天朝男人的心目中是一个全是女人的奇异国度,是一个花红柳绿的温柔乡。这些年来常来常往的朱女官,虽然年华日渐老去,却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雪肤红唇,星眸竹腰,想必西粤国中挑选出来的美人更是不同凡响。 礼部尚书大人瞅了瞅百官期盼的眼神,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便命人传诏三位美人上殿。殿门口的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宣西粤女国三位美人觐见!” 众大臣于是拉长了脖子,从御座上看下来,倒是十分整齐。 “美人觐见”的余音尤绕,大殿中的日光便被遮去了半边,众人瞪着殿门口,只见并排站了三位笼着轻纱,梳着云髻的姑娘,个个都是肤黑眉粗,虎背熊腰,殿门瞬间有了些水泄不通的意思。 远处传来仙鹤鸣叫,殿中无人私语,寂如永夜。仿佛过了一个春秋,礼部尚书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颤声问道:“这……就是你们西粤进贡的美人?” 朱女官的樱桃小嘴微妙地挑起来:“皇上,众位大人,看我西粤女子与天朝女子比,如何?”礼部尚书终于忍无可忍:“朱大人,既然是美人,起码也应该是您这个样子的吧?” 众位大臣纷纷点头,脸上都现出愤怒的神色。朱女官受了惊吓一般捂住小嘴:“大人您这是在讽刺本使么?本使虽然相貌丑陋,可也是堂堂国使!”众大臣面面相觑。 “这三位美人都是来自我们西粤最著名的美人村,那里的女子个个肤色如漆,体型圆润,国色天香。她们的胸脯就像山中的蜜桃,她们的眼珠像葡萄美酒的光泽。” 说起自己国家的美人,朱女官侃侃而谈,而殿中众天朝男子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朱女官神情认真,似乎打心眼儿里认为,必须要长得像这三位“美人”一样,才算是美人。 阿弥陀佛,西粤国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大臣们纷纷将同情的眼光投向皇帝陛下:这样的美人,您收是不收? 龙椅上端坐的皇帝陛下一直沉静以对,就连那三位“美人”的入场也没有让他的神情改变几分。他沉思一阵,忽然道:“那个村子,莫非是叫做永福村?”众人讶然。 朱女官也有些意外:“回皇上,那村子叫做靠山村……”皇帝陛下于是吁出一口气,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句什么。只有立在他身边的小孙子公公隐约听到,皇帝陛下说的是: “就知道她是在扯淡……”朱女官听不到皇帝陛下的自言自语,问道:“皇上,这三位美人,皇上打算如何安置?”众大臣伸直了脖子,去瞧皇帝陛下此刻的神情。 只见年轻的皇帝陛下泰然地勾了勾唇角,道:“这几位美人,朱大人还是带回西粤去吧。”朱女官变了颜色。 “告诉你们的女王,你们送来的这些美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朕宫里的那一位。”“谁?”朱女官失声问道。据她所知,天朝皇上只有一个老婆,根本就没有纳妃啊。 皇帝陛下再笑:“正是朕的皇后娘娘。”殿中众人都在心里长长地哦了一声。香罗殿中,正在训示下头女官的皇后娘娘,蓦地打了个喷嚏。 后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便被捅到了后宫皇后娘娘面前。 金凤正在熙罗殿里头陪太后娘娘和徐太妃说话,说到一半,风月急火火地上来,将此等开天辟地难得一见的奇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金凤讶然地捧着一个茶盅,只见到太后娘娘和徐太妃的眼睛里慢慢放出光芒。好不容易等到风月说完,徐太妃便扯着太后娘娘的袖子兴奋地朝金凤看过来:“皇后啊,照这么说,莫非你是西粤国的后人?” 太后娘娘嗔怪地看了徐太妃一眼,脸上却也现出好奇的红晕。金凤愕然,半晌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茶盅放下。“臣妾是在京城出生的。” “这样啊……”太后娘娘和徐太妃互看一眼,有些失望。 “千真万确。”金凤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记下,下回出宫见到亲娘一定要问一问,她是不是从西粤逃出来的落难佳人…… 太后想了一会儿,对风月的话还是存着一丝疑虑:“皇上真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西粤进献的美人都比不上皇后?”风月点头。“那么皇上确凿是把那三个美人给送走了吧?” “是。”太后娘娘心有余悸。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宫不容倆黑胖。倘若真的让西粤来的那三个黑胖美人进了宫,那还得了? “可是西粤的那位使臣似乎十分不满呢,还扬言要带那几位美人进宫亲眼见见皇后娘娘。”“呃?”原本沉静的金凤一惊。“皇上答应了?”她脸色微苦。 “这……就不知道了。乾罗殿那边还未传出消息来。”徐太妃摇着把贵妃团扇笑道:“以皇后的容貌,难道还怕她们不成?别说三个美人,就算是十个也不在话下。” 金凤觑一眼徐太妃幸灾乐祸的神情,慢慢道:“臣妾乃是后宫之首,一国之母,本应以德服人,以端庄治下,和几个普通女子在容貌上争胜负,未免失之轻佻。” 太后娘娘闻言倒并不太惊讶:“皇后说的有理。哀家想,皇上也绝不会答应这等无理请求。”金凤笑着站起身来,分别给太后娘娘和徐太妃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徐太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待金凤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便嗖地站起来:“太后,您看,我才说了几句,她就说了这么多来顶嘴。她何尝把你我放在眼里?” 太后娘娘垂眸看着案上金凤送来的东西,并没有立刻回答她。 太后娘娘喜甜,却怕腻,金凤便让御膳房专学了些岭南的点心,清甜入口。太后娘娘近来读《楞严经》,金凤便命人专程去京郊洪门寺求了住持大师手抄的本子。 太后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十年了,你还当她是初入宫时那个无知的丫头么?她不愿做的事情,总能找出理由来,谁又能勉强得了她?”宫里头各位娘娘公主的衣食喜好,皇后娘娘总能拿捏的十分到位,乾罗殿发生的事,片刻就能传到皇后娘娘面前。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任人嘲讽的小黑胖了。 徐太妃有些惊讶:“那太后就任由她骑在我们头上么?” 太后娘娘怅然:“三年前,哀家就把这些都看淡了。”她拈起一小片云片糕,放在嘴里尝了一下,笑道:“皇后对于吃食的品味,始终是不错的。哀家把这后宫交给她,十分地放心。” 第四十一章 老树风流又逢春 第四十一章老树风流又逢春 御花园中开了一朵花。御花园里花卉众多,排满了各个时令,开花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一朵却不是普通的花,这是一朵绿豆花,并且是云岩公主亲手播种照料的绿豆苗开出来的花。 皇后娘娘三年前在御花园里辟的一个小园子,里头不种花草,只种庄稼。皇宫里头每一位公主娘娘都在这小园子里头圈了一小片地,种的有苞谷、小麦、白菜等等,全凭自选。就连太后娘娘也十分好兴致地在园子里种了一棵红脸高粱。 云岩公主今年芳龄一十六岁,母妃早逝,是太后娘娘抚养长大的,因此也是段云嶂最疼爱的妹妹之一。一个月前,云岩嫁给了凌大将军的长子,在宫外起了一座公主府。如今小两口正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的时候,云岩公主却扔下新婚夫婿,为了一朵绿豆花跑回宫来。 一大早,云岩公主便冲进香罗殿,把金凤从床上挖起来,一路扯到御花园,蹲在泥土上等绿豆开花。金凤又困又饿,心里思念着她的青椒炒腊肉,却又架不住云岩公主的热情。两人在晨光中撅着等了好久,腰酸背疼,只好命人拿了两个小木凳来坐下。 金凤悄悄向风月道:“去叫御膳房弄些早膳送过来,公主也还没用过膳呢风月低头应下,正要离开,却听到云岩公主大叫起来:“皇嫂,开花了!开花了!” 金凤叹气:“你从寅时等到日上三竿,就是个铁树也该开花了云岩全然听不出她话中的牢骚,一个劲地惊喜道:“皇嫂,好漂亮!”“你皇嫂我自然是漂亮的 “皇嫂!”云岩转身猛扯她的袖子,“我是说这花!你看,它的花瓣多嫩呀 金凤默默地扫了一眼那可怜兮兮的绿豆花。标准的四片花瓣,一片比一片大,最大的那一片托在花下,像一片嫩叶,最小的两片则怯生生团在花心,面黄肌瘦。 她终究不忍拂了云岩的兴致,便道:“这只是第一朵,又没有盛开。再过几日,这一棵绿豆能开十几朵花呢。再等到秋天,结出来的豆荚里面就都是绿莹莹的豆子了 “皇嫂,这事别告诉凌霄,等秋天到了,我带他进宫来喝绿豆汤!”金凤笑:“你家凌霄大小是个将军,哪里会关心几颗绿豆?” “这是我亲手种的,当然意义非凡!他要是敢看不起,我……”云岩咬牙切齿地挥了挥粉拳,“我就打得他满地找牙!” “……”金凤在心中沉痛地表示了一下对凌小将军的同情。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感慨,小公主长大了,都学会河东狮吼了。 看云岩眉眼里全是娇嗔喜悦,想必那舞枪弄棒的凌小将军对她极好。唉,这才是夫妻应该有的样子吧。 “云岩,你一直蹲在这里等也没有用,不如等过几天绿豆花全开了,皇嫂再派人通知你进宫?”云岩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绿豆花一眼,道:“好 “你也别在宫里住太久了。总是让凌霄独守空房,万一他舞着大刀打进宫来,还真没有一个侍卫能拦得住他云岩脸上又飘上两片红晕。 眼瞅着风月托着个托盘快步走过来,金凤便无心再去捉弄云岩了。掀开保温的瓷顶,白嫩的腊肉小包子娇俏地出现在眼前。 云岩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又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皇嫂,云岩还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呢金凤讪讪地收回摸向小包子的手:“什么事?” “白玉姐姐新作的《漪澜诗集》在宫外风靡一时,一书难求。我前日硬是让凌霄去给我弄了一本,正想让白玉姐姐给题个字呢云岩大大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忽闪。 “你怎么不自己去香罗殿找她呢?”金凤问道。云岩面现难色:“皇嫂,你不是不知道,白玉姐姐那个人有点……怎么说呢,我怕她见到我又说我不思进取,只想着嫁人 “可是你又喜欢她的诗“是呀是呀。白玉姐姐真的太有才华了!”云岩十分崇拜地感叹,而后又有些失落,“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却觉得我自己太笨 金凤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想写诗和想嫁人,都只是一个人的想法而已。嫁人嫁得好,和写诗写的好,是一样的云岩一愣。“皇嫂,你在开玩笑么?” 金凤挑眉:“皇嫂看起来像在开玩笑么?”“可是……” “好了,快把你的诗集拿出来,皇嫂明日便去找白玉给你题字。现在,皇嫂得用早膳了,你看腊肉小包子都等得不耐烦了金凤指着那快要撑破了皮的腊肉小包子,拍了拍云岩的头。 金凤与云岩在御花园的黍微亭里坐了,一边说笑一边啃着腊肉小包子。云岩说了不少公主府里头的趣事,以及凌小将军的糗事,让金凤心中十分满足,十分愉悦。 两人饿了一上午,便一鼓作气将盘中的食物打扫得干干净净,正在金凤舔着指尖有些意犹未尽的时候,亭子外头冲进来一个人。 “云岩!侄媳妇!你们可得救救老叔叔!”拢月王爷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平日修得油光水滑的鬓角居然漏下了几缕散发,可见他方才奔跑得多么激烈,心中又有多么惶恐。 金凤吓了一跳:“皇叔,这是怎么了?”在她的印象中,段拢月一向淡定得好像轻飘飘的云,能让他惊惶成这样,莫不是猪群闯进了花园? 段拢月来不及多做解释,只道:“任谁问起,只说我不在,说我出宫了!”他目光如炬地瞧见亭后一丛茂盛的万年青,当即疾风一样奔过去,往树丛后一跳,便不见了。他从前领着小段云嶂偷吃酒的时候钻树丛钻惯了的,如今动作依然熟练。 金凤和云岩对视着发怔,心里都十分感慨,拢月皇叔真是老当益壮。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段拢月如此害怕?真是令人好奇得心痒难止。 等了一会儿,远远地从绿树小径上奔过来一个紫裙的女子,身材娇小窈窕,皮肤白晰。走近了看,原来是个中年女子,眼角已有显著的纹理,然而五官仍然十分标致。 紫裙女子走进了,见金凤和云岩端坐亭中,一旁还有宫人服侍,自然清楚她二人身份不低。她款款地行了个礼,举手投足之间十分大方。“西粤特使朱谈,见过两位娘娘 金凤心中一动。这就是那个要带美人入宫来跟她比黑比胖的西粤女官?云岩已经挥起手来:“我不是娘娘,是公主,云岩公主。这位是我皇嫂,当今的皇后娘娘 朱谈女官脸上一变:“这就是皇后娘娘?”她忍不住盯着金凤看了一会儿,而后赞叹道:“皇帝陛下所言不虚,娘娘真乃天姿国色。我国女子实在难及 金凤听着这样溢美之词,心里实在有些别扭,于是咳了一声,道:“朱女官为何在御花园内奔跑呢?”朱谈女官略有些羞涩地一笑:“朱谈在找拢月王爷 金凤和云岩长长地哦了一声。朱谈女官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不出金凤所料,西粤女官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请求,皇帝陛下没有认可。这位朱女官于是退而求其次,希望带着三位西粤美人去参观一下天朝皇宫内苑。皇帝陛下倒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于是便答应下来了。 正值炎夏,河南又起旱灾,朝廷忙着赈灾,哪里还有闲暇管这些满心游玩的西粤女人?皇帝陛下思来想去,满朝文武中最清闲的莫过于一个人,便将接待西粤使团的任务交给了他。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闲散王爷段拢月。听说要陪伴美人,段拢月自然也是心花怒放,满口应承。 驿馆会面之时,朱谈女官一见段拢月,惊为天人,当下便芳心暗许。于是她将那三位黑胖美人支开,独自跟着段拢月入了宫。 段拢月眼见了那三位美人的风姿,自然对朱谈女官的安排没有丝毫意见。两人在皇宫各处走了一阵,相谈甚欢。朱谈女官觉得段拢月性情潇洒,见识广博,段拢月也觉得朱谈女官豪爽洒脱,大方稳重。 坏就坏在朱谈女官定力不够。走到御花园外,一片绿柳殷勤地从墙内伸了出来。绿柳和美人让朱谈女官有些把持不住,当时在那绿柳下面狠狠地亲了段拢月一口,正中美人红唇。 拢月王爷平生阅历再多,也没有见过这等阵仗,当下煞白了脸,不知作何反应。朱谈女官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便抚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会对你负责任的 哪料此话一出,拢月王爷更是面无人色,干脆掉头就跑。朱谈女官担心天朝男子心灵脆弱,万一再寻了短见可就不好,便一路追到了这里。 金凤瞅着亭后那丛万年青的叶子颤了几颤,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第四十二章 婚姻事焉能草率 第四十二章婚姻事焉能草率 朱谈女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一段情事,而后十分忧虑地问了一句:“娘娘,你说他会不会想不开?” 金凤绷着嘴角:“不会,不会,想着想着就想开了她实在不忍心去揣度段拢月此刻的心情。段拢月绝不是在纠结于那一个吻,他纠结的大概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强势地掠夺了一吻之后,娇羞不自胜的心情。 朱谈女官叹气:“其实我心中明白。像我这样貌丑的女人,他是看不上的。唉,他若是不想让我负责任,我也可以理解 金凤忍笑,安慰道:“朱女官,平心而论,你的相貌在我朝已经是上等了朱谈女官义正言辞地摇头:“怎么可能。娘娘是皇后,天朝的美人必然都是像娘娘这样的 金凤无语,倒是云岩出声道:“我皇嫂和那些美人是不一样的!”金凤满头乌云。 思忖良久,金凤折下一片万年青的大叶子,送到朱谈女官手中:“朱女官,从前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人活在这世上,就应当像这万年青一样。莫管别人如何看你,关键在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 一旁的云岩轻轻抽气,金凤依然一脸正派。朱谈女官接过万年青叶子,似有所悟。“朱女官,皇叔已经出宫回府了。你放心,只要他还活着,本宫一定让他给你个解释 “不不不,应当是我给他一个解释朱谈女官坚持。金凤只得笑道:“也好送走了朱女官,金凤和云岩笑眯眯回头,果然段拢月从万年青后青紫着脸走了出来。 金凤斟酌了一下用词:“皇叔,不如本宫上奏皇上,将您和朱女官配成一对,如何?”段拢月咬牙:“不劳侄媳妇操心 云岩困惑:“皇叔,云岩看那朱女官很好呢。皇叔不喜欢?” “是啊,皇叔你也单身了几十年了,再不娶个王妃,太后娘娘会担心的。昨个太后娘娘还召本宫去商讨云重的婚事呢,说是千万不要让云重变成第二个皇叔金凤忧国忧民地道。 “娘娘……”身后的风月大概是受不住自家娘娘的口气,轻轻地叫了一声。段拢月气急,反而冷笑起来:“你们两个小丫头,倒操心起我老人家的婚事了 云岩笑笑:“实在是皇叔你该娶妻了呀。皇叔究竟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呢?” 段拢月神色略平,静了一会儿,轻轻道:“皇叔心里有人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娶妻呢?”说完,段拢月挥了挥袖子,以惯常朗月清风的气度踏步而去。 金凤和云岩被他的话语镇住,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半晌,云岩道:“皇叔心里有人了?骗人的吧?”金凤赞同地点头:“一定是借口 她转向云岩,叹气道:“皇嫂说得没有错吧,嫁人嫁得好也是不容易的。你看看你,幸好是嫁了凌霄,要是嫁了一个像你皇叔,又或是云重这样的,可怎么得了 段云嶂大步走进熙罗殿,殿中几个女人正一人拎着一张画像品头论足。 其中又黑又胖的那一个,第一个瞧见他进来,神色不变地放下画像,起身躬身行礼。段云嶂颔首示意她免礼,两人未曾有半点视线接触。 “皇儿,快来看看,哪一个姑娘更标致些?”太后娘娘喜庆地招手。段云嶂狐疑地眯起眼。 徐太妃在一旁也殷殷笑道:“正该让皇帝来挑。他是男人,眼光和我们女人是不同的 段云嶂手中被塞了一卷画像,徐徐展开,正是一张标致的瓜子脸。他还是没有弄清楚这是什么状况,终于将疑惑的视线投向金凤。 金凤也不看他,淡淡道:“皇上,太后和太妃娘娘正在给云重选妃呢正说着,段云重从殿外兴冲冲地踏了进来。一见这阵势,当下明白了七分,脸色蓦地就变了,竟掉头便走。 座上的徐太妃见状大怒,立刻叱道:“你给我站住!”段云重身形定在殿门口,定了片刻,终于苦着脸,慢慢转过头来。“儿臣给太后、母妃请安 徐太妃额角绷紧:“你还知道给太后母妃请安?”“呃,母妃,儿臣这不是刚刚想起府中有急事么……”段云重嘿笑着踱回来。 “急事?你府中能有什么急事?莫非是宜春院的那位姑娘闹上门去了?”徐太妃冷笑。段云重见自家母妃当着太后皇上皇后的面,这么不给面子,当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太后娘娘的目光在这娘俩之间打了个转,这才不紧不慢道:“云重这些年也长进不少了,他从前的那些糊涂事,就别再提了又见段云重如获大赦地点头哈腰,便笑着招手示意他过来,“云重啊,快来看看,哀家和你母妃正在为你挑媳妇呢。这不,皇帝皇后也在帮忙看着。依哀家说,最应该亲自看看的就是你自个儿了。还不快过来 段云重眉头拧得像十二股绳:“太后,云重这不是还年轻么,娶什么媳妇啊?”“胡说太后嗔笑,“你还年轻么,今年都二十二了,你皇兄十二岁就娶妻了 段云重有些不满地看了段云嶂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么早娶妻做什么。他口中咕咕哝哝道:“反正娶了也跟没娶一样 太后心思正散,没有听清,徐太妃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儿子身上,自然听的是一清二楚,当时气得浑身颤抖:“你这孽障,浑说什么?”气到极点,抓起案上的团扇便劈脸冲段云重砸过去。 太后吓了一跳,连忙拦住:“徐太妃这是做什么?他还年轻,不懂事,说错了话好好教他就是了见徐太妃仍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便又劝道:“你就是脾气太冲了。尤其在教导云重这方面,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徐太妃见太后调停,只得瞪了段云重一眼作罢。这时金凤出声道:“云重,快来看看,这位监察御史的大千金,体丰貌美,一看就是福相呢。你肯定会中意 段云重来到金凤身边坐下,朝她手中画卷上扫了一眼,不由得嗤笑出声:“体丰貌美?这丫头比你还胖……”触到金凤的眼神,他识相地调转风向,“臣弟是说,这位千金虽美,却还不及皇嫂一二……” 金凤讥诮地勾着唇角:“既然云重也觉得她不错,那不如就选她吧?”段云重慌了,胡乱摆手道:“不可!不可!” 一直隔岸观火的段云嶂终于心有不忍,出言拯救了水火煎熬中的亲弟:“母后,这选妃的事让云重来拿主意,未免太难为他了。依朕看,母后和太妃做主便是,选出来的姑娘云重一定满意 金凤听段云嶂这样说,便也附和道:“可不是。太后和太妃娘娘的眼光一定不会有错 徐太妃叹气:“样貌家世都在其次了,关键是要有主见,有品行,好替哀家管一管这个不长进的孽障太后和段云嶂又劝慰了徐太妃一番,段云重却始终低着头。 还是金凤先察觉了他的不妥之处,便收起玩笑的姿势,认真问道:“云重,你可是有什么事情为难?”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静了下来,看着段云重。 段云重被金凤这样一问,脸色更加怪异了。他踟蹰良久,终于断断续续地道:“太后,母妃,儿臣……儿臣不想娶妻“你说什么?”徐太妃又要翻脸。 太后连忙哄住,这边问道:“云重,你说说究竟为什么?”段云重咬着牙,鼓起勇气道: “儿臣……儿臣心里已经有人了!所以……所以你们就算给儿臣找一个天仙,儿臣也不要!”殿中顿时寂寂。太后和徐太妃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金凤心里哭笑不得。前儿个还说不要让段云重便成第二个拢月王爷,今儿个就一语成谶了。却不知道段云重是扯谎呢,还是真的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却又不像。段云重若只是为了逃避娶妻,也不会抬出这么低劣的借口。 正思忖中,微一抬头,便看见段云嶂一双黑眸灼灼地盯着自己。她心房猛的一跳,又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探询之意,便抛了一个眼色给他。段云嶂心下清明,于是起身向太后告辞。 “儿臣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先行告退了转脸又对段云重道:“云重,你也随朕一起,朕还有些公事要问你 段云重心知自己抛下的这句话不吝于晴天霹雳,恐怕太后和徐太妃都得消化一阵才能接受,于是便顺坡下驴,跟着段云嶂逃离现场。 良久,太后轻咳了一声,道:“你看云重这孩子,心里有人了又不是什么坏事,说出来,哀家为他做主娶了那姑娘不就是了 金凤轻轻道:“云重既然不敢请太后和太妃做主,只怕是因为那姑娘的身份不合适吧太后和徐太妃一怔,心中都有些许明了。第一个浮上她们脑海的,便是刘白玉。 能让花花公子段云重倾心,又因身份关系不敢求娶的小姐,还能有谁? 金凤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刘白玉。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太想那么回事。她想着想着便胡思乱想起来,终于跳到一个荒诞的想法上:莫非段云重和周大才子一样,也成了个断袖? 表面上却还得做出安抚的样子,对太后和徐太妃道:“太后,太妃,不必太过担心。云重那边自有皇上开导,他们兄弟感情这么好,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第四十三章 仿佛吹箫月夜闻 第四十三章仿佛吹箫月夜闻 那一丝丝儿的柳枝儿,牵扯着一寸寸儿的夏风,遮了一半半儿的月儿脸,又随着一星星儿蛙鸣,摇曳生姿。夜像晶莹的玉。二更天,段云嶂从宫外回来,想起轩罗殿里满案的奏折和奏折里的攻讦谩骂,心中泛起淡淡的烦躁。瞧着墨蓝墨蓝的天上圆圆的月亮脸,那一丝烦躁便在心头牵扯得更甚。段云嶂觉得,似乎从来没有一日像这一日这般疲惫。可是细细回想,前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其实都是一样的疲惫。 “小孙子,朕去御花园走走,你不必跟来“呃?皇上,天色这么晚了……”“朕只是想去走走,你只管回轩罗殿,不许跟来 眼见皇帝陛下不知又哪根神经错了位,小孙子无法,只得拜首告退。 段云嶂沿着太液池边一路走进御花园去,一眼便看见月影在池上荡漾得很是妩媚。低头看见池边的栅栏,不由得唇边一软,笑了出来。这栅栏是小黑胖落水后的第二年,御花园整修时她特地命人装上的,说是免得宫人们失足落水。可以想象,那次落水的经验对她而言多么难以忘怀。停了一会儿,段云嶂便往园中的黍微亭走过去,那里视野最好。这个时候的御花园其实是最美的,常常能够给他一种幻觉,这一切的外头并没有宫墙环绕,而他也不过是水边居住的普通人。段云嶂负手立在亭边,轻轻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清平心境。再睁开眼睛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亭下有什么光芒闪烁了一下。段云嶂微微吃惊。这个时候,御花园中除了偶尔巡逻经过的侍卫,应该没有什么人的。他走下亭侧的台阶,绕过一丛万年青,穿过两三片黄篱,在小径上走了几步,便看到一盏宫灯挂在对面的篱笆上,宫灯下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两手在泥土里翻找着什么。那丰满圆润的小旁若无人地晃来晃去,熟悉得紧。 “黑胖?”段云嶂下意识地唤。那身影一僵,而后响亮地应了一声。段云嶂默然片刻。“你在这里做什么?”金凤起立转身,搓着手上的泥土,神情自若:“臣妾来找东西 “找东西?”段云嶂挑眉。“可不是。臣妾昨天戴的一个金指环丢了。方才臣妾忽然想起,或许是和云岩来看绿豆花的时候丢在园子里了 “所以你就一个人来找?香罗殿的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声音沉了下来。金凤呵呵笑了两声:“臣妾原想明天再命人来找的,可是躺在床上,脑子里却翻来覆去都是那指环。实在睡不着,索性就出来了。至于风月她们么,是臣妾不许她们跟着的 “为什么?”“整天有人跟着,累段云嶂沉默了。半晌,他把金凤拨到一边,自己蹲下:“朕来看看 金凤有些讶异,倒也没有劝阻,笑盈盈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皇上也一个人?”“嗯“不想回宫?”“嗯 金凤没有再说话。两人一起默默地翻着泥土。上一次,两人这样说话,是多久以前了?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多年前的那个上元灯夜之后,许多事情便不一样了。如今回首,竟若隔世。翻了一会儿,段云嶂有些泄气,便停了动作。这时金凤在一旁道:“不知道皇上和云重谈的怎么样了。他心里那个姑娘,究竟是谁?” 段云嶂转脸来打量着她的神情,道:“朕没有问他那姑娘是谁“嗯?” “他不想娶妻,就先别娶了。太后和太妃那边,你也去说说吧,别逼他逼得太急。皇家子弟,难得有这一点自由 “皇上不觉得,云重自由得太过了?”金凤歪头。段云嶂莞尔:“他这两年已收敛了许多,也知道操心一些国家大事 金凤也笑。两人间又静默下来。良久,金凤轻轻叹气:“只是徐太妃那里,不好劝啊段云嶂闻言,低头沉思一阵,道:“黑胖,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呃?” 段云嶂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来。当年,徐太妃和太后娘娘分别还是徐妃和路妃的时候,先帝久无子嗣。徐妃和路妃几乎是同时怀孕,先帝大喜,宣旨先生出来的那个,如果是男,就立为太子。两个女人于是每日祈求上苍,希望生个早产儿。上苍很明显是不太待见徐妃的。八个月后,太后娘娘就生下了段云嶂,而又过了两个月,徐太妃的肚子却还没有动静。宫里纷纷传言,说徐妃怀的是个妖怪,更有甚者,还说徐妃原本是假怀孕,如今怀的根本不是皇帝的种。在这种情况下,路妃拖着还在坐月子的身子亲自去求先帝开恩,并信誓旦旦为徐妃担保,她腹中的不仅不是妖怪,而且绝对是先帝的亲生骨肉。在路妃的恳求下,先帝命所有太医为徐妃会诊。终于,在怀胎十二个月后,徐妃生下了一个小皇子。生产那夜,因为婴儿太大,难以生产,险些送掉了徐妃一条命,也是路妃衣不解带地照看了一夜,才得徐妃母子平安。从此以后,徐妃便对路妃感恩戴德,以姐妹相称。而路妃也就母凭子贵,被封为皇后,直至成为今日的太后娘娘。这段故事一直是宫里头众口相传的佳话,其主题无非是太后娘娘多么慈悲为怀,后宫多么相亲相爱。徐妃原本是个十分大而化之的人,在教导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却总是格外苛刻,非打即骂。尤其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常常把段云重骂的狗血淋头,狗屁不是。久而久之,段云重便也破罐破摔,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金凤终于动容:“皇上你的意思是,徐太妃晚产的原因……” “当时朝中利害相关者众多,其中原因,谁能说得清金凤静了一会儿:“那皇上告诉臣妾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段云嶂一怔,复而苦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告诉金凤这些。“总之,许多事情你要多用些心计才好“臣妾明白了“可是……朕又不希望你变成徐太妃那样 金凤蓦然抬头。她唇角一动,欲说什么,却又止住。她想说的是,我知道你很努力,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我爹那样。段云嶂觑着她,似乎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金凤终于鼓起勇气,张口欲言,却听到段云嶂叫了一声,越过她走到她身后,蹲下:“找到了他如获至宝地从一棵油菜花下头的泥土中拈出一只金灿灿的指环来,送到金凤面前。金凤抚了抚心口,平心静气。 “果然在这儿啊 段云嶂用指尖弹去指环上的灰尘,将金凤的手拎起来,将指环套上去。无奈从食指套到无名指,没有一根手指能套的进去,只好套到小指上去。戴小指就松动了些,难怪会弄丢。套上指环,段云嶂忽然皱了眉,又执起金凤的另一只手看了看,然后道:“朕送你的木镯呢?” 金凤一愣:“收起来了“朕记得你落水那一回还戴在手上的“后来就收起来了金凤道,见段云嶂脸色不太好,连忙又补了一句,“怕弄丢 段云嶂深深地看她一眼,叹气:“的确,收起来比较好夏末,夜风微有些凉了。段云嶂解下身上的外袍,往金凤身上胡乱一罩,道:“既然东西找到了,就快回去吧 金凤觉得他话语里带着些安抚小动物的意味,有点想反驳,话还没出口,脑袋上就被轻轻揉了一下。下一刻,人已不见,只有那人外袍披在她身上,散发出浅淡的檀香味。金凤垂下眼帘,眼风里,土上一小簇嫩黄正在悠悠舒展。啊,绿豆花儿全开了。这个夜晚的这些事,这些话,轻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四十四章 流言蜚语害死人 第四十四章流言蜚语害死人 据说凌小将军终于受不了自家老婆动不动跑回宫里看绿豆花,骑着黄骠马入宫把云岩公主抄起来往马背上一扔,便驮回了公主府。原本驸马爷预备着要发飙了,可是在卧室里折腾了一天一夜,驸马爷最终还是俯首称臣。 据说那追求拢月王爷的西粤女官在屡屡拜见均不得其门而入之后,终于死了这条心,带着三个黑胖美人,包袱款款回西粤去了。 据说闾王爷段云重两年前在烟花之地结识了一个奇女子,便为她赎身,从此以后金屋藏娇,用情专一。 据说吏部尚书柴铁舟柴大人与刚调任京兆尹的鱼长崖鱼大人是一对断袖。然而也有传言声称,常常能看见这两人结伴在银粉街花街柳巷里头打转。 据说宫里头亭罗殿那位美才女刘白玉被面恶心狠的皇后娘娘给害死了。现如今市面上的《漪澜诗集》,乃是皇后娘娘为了隐藏真相,找人代写的。 据说新出的《囚心孽缘》续本——《虐心孽缘》是伪本,真正的《囚心孽缘》著者已经封笔不写了。据说张大妈家的鸡是被李大伯家的狗咬死的。据说…… 要是没有这些据说,人生该有多么乏味。金凤这样想。 金凤揣了一本《漪澜诗集》,带着七八个宫人,浩浩荡荡地开往亭罗殿。多带几个人,也好证实白玉美人并没有死在黑胖皇后的手上。万一在亭罗殿的时候刘白玉一个不小心烫了手什么的,也不至于传扬出去说是黑胖皇后拎着热水壶,狞笑着浇了白玉美人一身。 其实刘白玉还是挺可怜的。自从三年前皇帝陛下纳妃不成,满朝文武就再也没敢提纳妃的事,而皇帝陛下本人也极少再去亭罗殿了。后宫众人纷纷讶然,都想不到才貌双全的白玉美人也有失宠的一天。 即使是美人,在流言的面前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慢慢的,谈论刘白玉的人越来越少了。她孤独而神秘地居住在亭罗殿中,不与外界来往,外界也没有多少人去看她。偶尔金凤去送点东西,彼此也没什么话说。 若不是年初刘白玉新写的《漪澜诗集》刊印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也许都会彻底遗忘她。 刘白玉在《漪澜诗集》的扉页上题了字,动作优雅地捧起书,轻轻吹干墨汁。金凤以手撑腮坐在她对面,觉得实在是赏心悦目。随行的宫人上来禀报:“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了。” 金凤点点头,接过《漪澜诗集》,便要离开。刘白玉在她身后叫住她:“等等。”金凤站住。“你真的……不必每次来都带这么些东西。” 金凤闻言,将身子转回来:“我若是不带,难保哪天不会短了你什么东西,你也未必会来跟我要。”“《漪澜诗集》能够刊行,也要多谢你。” “你不喜欢我,我却可以喜欢你的诗啊。”刘白玉无言,片刻又道:“你若是因为愧疚才为我做这些事情,大可不必。”“……”金凤讪笑,“谁说我对你愧疚了。” 刘白玉默然。金凤见她神情中带着一丝怨怜,忍不住劝道:“上回母亲入宫又提起你了。让我劝你出宫,好生找个人嫁了。” 刘白玉垂眸:“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金凤无语。刘白玉看她一眼:“我知道,这都是我自找的。”金凤继续无语。 有时候她真想敲开刘白玉的脑子来看一看,里头究竟是什么。可是,能够这样无怨无悔地喜欢一个人,的确又让人十分羡慕。 “我相信他有一日能够成就他所要的大业。到那时,他会冲破一切羁绊,回来找我。”刘白玉目光灼灼地射在金凤脸上,“姐姐,你并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你得承认,他喜欢的始终是我,不是你。” “你就这么确定他喜欢你?”“除非你能让他亲自来对我说一句,他不喜欢我。”金凤只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半天没缓过来。 “我犯不着去做这种恶人。你乐意等,便等好了。”她实在是没事找抽,才会在这里和刘白玉絮絮叨叨个没完。 是不是在爱恋中的女人眼里,这世界上就只有他和自己两个人,而其他的人和事,都是为了成全自己这一段爱情的配角? 如果有一天,她也会爱上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那真是太可怕了。 从亭罗殿回来,正看见一个熟悉的穿蓝色锦袍的身影从香罗殿里出来,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匆匆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动作僵硬,透露出心底的不悦。 金凤愕然,半晌,问旁边的宫人:“那不是……云重么?”“正是闾王爷。”宫人道。 “咦,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他该知道这时本宫一向不在香罗殿的。”她瞧着段云重的背影,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难道是没找到本宫生了气?又或是咱们殿里谁惹着他了?” 她想了想,吩咐宫人:“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宫人领命,提了裙裾便追过去。 金凤没有想太多,自己先提步进门。刚走进厅堂,便看见风月一个人怔怔地立在厅中,不知道在想什么。“风月?” 风月目光涣散,许久才集中在金凤身上。她茫然地看着金凤看了好久,突然眼眶中掉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来。“娘娘!”她扑到金凤身上,将脸埋在金凤肩膀上,号啕大哭。 “这……这这是怎么了?”风月从来不曾这个样子,金凤被她吓得没了主意。“……娘娘……”风月只顾流泪,却不说是什么原因。 金凤头痛万状,只觉得风月的眼泪浸透了她的纱衣,硬质的纱衣黏在肩头,难受得紧。她轻拍着风月的后背:“莫慌,莫慌。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本宫为你解决。谁敢欺负皇后娘娘面前的第一红人风月姑娘?不要小命儿了?” “娘娘……”风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边哭边蹭了蹭。“那个……风月,你说出来是谁欺负了你,本宫去打他屁屁?” “娘娘!”风月愤怒了,从金凤身上抬起头来,用力擦掉脸上的泪珠。“娘娘又要逗人笑!连哭都不让人好好哭一场!” 金凤无奈,只得伸开双臂:“好好好,你哭,本宫什么也不说了……”做娘娘做成这样,真是命苦。 这时派去追赶段云重的宫人回来禀报:“娘娘,闾王爷说他没什么事情,就不过来了。闾王爷还说……”说到这里,宫人嗫嚅起来。“还说什么?” “闾王爷还让奴婢回来告诉您……他要去宜春院!”“啥?”金凤大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风月听到这里,哭的更厉害了。“宜春院?”皇后娘娘暴跳如雷。 “去他奶奶个嘴儿!”响亮的警钟在风月和另一位宫人脑中敲响。当皇后娘娘开始发出“某某奶奶个嘴儿”的言论是,就意味着事情很严重,皇后娘娘很生气。 “去宜春院难道是多么荣耀的事情?他诳皇上跟他一块儿去,本宫还没跟他算账呢!”金凤气得浑身发抖。“本宫……本宫……本宫这次饶不了他!” 是谁说段云重这两年收敛了?收敛他奶奶个嘴儿!“娘娘……”另一个宫人也快哭出来了,娘娘难道不知道,闾王爷奶奶的嘴儿同时也是皇帝陛下奶奶的嘴儿啊! 正喧闹处,风月的哭声再度异军突起。“娘娘!他……他要去宜春院!”“可不是,他居然……”话说到一半,金凤愣住。 段云重要去宜春院,干嘛还命宫人传话给她?除非,这话根本不是传给她的。既然不是传给她的,那还能是传给谁呢?金凤狐疑的目光终于落到风月身上。 从前风月见到段云重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也正是因为这样,段云重每次来香罗殿都要努力逗弄风月一番,从而让她不那么害怕自己。难道就是因为这样,两人就暗许了情意? 瞧段云重那副气冲冲的样子,风月又哭成个泪人,想必两人是闹了矛盾,段云重故意说混话来气风月呢。金凤忽然有些眩晕起来。此刻明明是夏秋之交,怎么到处都春意盎然? 正伤脑筋的时候,宫人来报说轩罗殿的小孙子求见。“小孙子?不是应当在皇上身边伴驾的么?”小孙子怯怯地上来跪倒,只不说话。 “出事了?”金凤觑着小孙子发抖的背脊,隐约觉得有事要发生。“娘娘!”小孙子的额头在地上扣得响亮,“皇上交代过,他不在宫里时有任何事情只管来找娘娘……” 金凤心中一动,迅速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皇上不在宫中?”此刻已是二更天了,皇上不在宫里,会在哪里? “娘娘……皇上往常这个时候已经回宫了,可是今天却到现在还没回来,小的害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小孙子声音都发颤了,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掉。 金凤默然良久,只觉得心跳得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小孙子,你该知道皇上平日出宫都是去什么地方。”小孙子嗫嚅了半晌,终于吐出三个字:“宜春院。” 又是宜春院。段云嶂去过宜春院,她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第一回去过之后,他又去了几次。如今逛青楼逛出麻烦来了,段云嶂倒真是厉害。她叹了一声气,对风月道:“别哭了。这宜春院难道他们去得,我们就去不得?” 第四十五章 桃花嬷嬷的灾难 第四十五章桃花嬷嬷的灾难 宜春院的桃花嬷嬷今年五十了,体态丰润,肌肤雪白,保养得极好,积了一圈脂肪的腰肢款摆起来,似乎也别有一番风情在。桃花嬷嬷虽然做的是皮肉生意,却极重义气,为人豪爽,颇有见识。来往的客人们除了叫姑娘来喝花酒,也喜欢和桃花嬷嬷说上几句畅快话。 每个月的这一日,桃花嬷嬷都会在西暖阁开出一间僻静些的小间,燃起白檀,备上清茶,等待几位客人的来临。这几位客人的谈吐举止,都是桃花嬷嬷从未见过的尊贵。桃花嬷嬷是老江湖了,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对这几位客人也一向小心伺候,从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那小间。桃花嬷嬷心里清楚,这几位客人来宜春院不是为了姑娘,更不是为了她桃花嬷嬷。 或者是今日桃花嬷嬷时运不济。生意刚刚做开,十几位官爷便配着大刀从门口一拥而入。为首的作捕头打扮,掀着鼻翼露着豁牙道:“衙门临检!” 桃花嬷嬷是见惯了大阵仗的人,扯了小手帕便往那捕头胸口抚过去:“这位官爷啊,您这是要抓什么人么?” 捕头摆着官谱,冷哼道:“威国公府遭窃了,上头命我们四处搜索。本捕头收到线报,那个黑脸的女贼正是往你宜春院来了。桃花嬷嬷,本捕头知道你素有侠名,可是事关威国公大人,你可要分得清轻重。” 桃花嬷嬷一愣,她这宜春院鱼龙混杂不假,可是什么黑脸的女贼,她倒是没见过。想了一想,便妩媚一笑:“官爷啊,我这宜春院里头来来往往的都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您还能不清楚么?我桃花嬷嬷向来奉公守法,这您也是知道的。这样吧,您派两个兄弟随我各个房间看看,剩下几位官爷就在我家侧间里休息休息,可好?” 说到这里,她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姑娘们便一拥而上,各显神通,不由分说把那几位官差推搡进了一间雅间。 官差们作势推让了一下,便各抱了个姑娘,笑嘻嘻进雅间去了。捕头随手指了两个,那两个只好眼含艳羡地看看别人,跟着桃花嬷嬷巡查去了。 巡了一圈,未见有什么异样,两个官差最后便巡到了西暖阁。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剑眉浓重,带着几分英气,又带着几分文人的傲气。年轻人打量了那两位官差一眼,道:“什么事?” 桃花嬷嬷连忙陪笑:“这两位官爷前来临检,还请客官尽力配合,不要教小店难做才是。” 冷峻青年向房中探询地看过去,似乎是在请示。不久,便开门道:“你们进来吧,这里没什么可隐藏的。” 桃花嬷嬷跟着进去,一眼见到座中上首坐着一个紫袍玉冠的年轻人,年纪比方才开门的青年要略轻一些,眉宇间却淡漠沉稳,散发出一股无法忽视的贵气。 下头的几个人年纪也都不大,穿着体面,见官差进来,神色都颇为镇静。只有一个相貌有些轻薄的青年坐在房间一角,神情委顿,自顾自喝着闷酒。 见两位官差盯着他看,轻薄青年将酒壶往桌上一放,怒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连你们也要跟我过不去么?” 见官差脸色不太好,那紫袍的青年站起身来,笑道:“两位官爷,舍弟今日心情不好,喝多了些,如有冒犯,还请两位多多包涵。”他刚刚站起,其他人便跟着站起身来,他向那冷峻青年使了个眼色:“则玉。” 冷峻青年心神领会,便从腰间摸出一个精致的锦囊,塞进两位官差手里。“两位官爷,请给个方便。” 官差掂了掂那锦囊,脸上浮现笑意,见房中并没有什么异样,便打算离去。两双官靴正待踏出门去,却又缩了回来:“你们……来宜春院喝花酒,怎么房中一个姑娘也没有?” 众人一愣,而后桃花嬷嬷快速反应过来:“您这不是说笑么。哪有来我宜春院不叫姑娘的?实在是这位公子眼光高,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叫了几个姑娘,都赶出去了。”桃花嬷嬷灵敏地扭着水桶腰,一把拉开门朝外叫道:“梅雪!梅雪!快叫姐妹们过来呀!” 门外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几位香气袭人,花枝招展的姑娘便踮着小脚飘了进来,挨个依偎在紫袍青年的周围。紫袍青年神情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身子。 两位官差见这房中如此热闹,心中似乎也满意了,提了提腰带,笑道:“还是这位公子有艳福。哪像我哥俩这般命苦,长官在那边喝花酒,我们却在这里巡房。唉,都是那黑脸女贼害的。”他们朝房中拱了拱手:“不打扰公子们逍遥了,我们哥俩也该去向长官报告了。” 说罢,两人便要开门出去,这时门外却突兀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快来快来!楼下的姐姐说他们就在这间房呢。” 角落里喝闷酒的轻薄青年手中的酒壶蓦然磕在桌角。他的脸色顿时青得像秋天的衰草一样,一双眼睛死死瞪住那扇木门。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门外又响起另一个慢吞吞的声音:“风月,你这丫头是要累死我么,跑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来捉奸。” 座中左拥右抱的紫袍青年原本神情淡然,似乎对一切都心中有数的样子,听了这声音却忽然被雷劈了一般,霍地从温柔乡里站起来,瞪着那门扉的神情仿佛门外有一只青面鬼。 先来的声音叫了起来:“娘……姐姐啊,我们不是来捉奸的么?”门外静谧片刻,后来的声音继续慢吞吞道:“我们不是来捉奸的,我们是来找人的。” “有什么区别么?”那一个可怜兮兮地道。“捉奸这样的事情,又要扯着头发哭一哭,又要数一数男人欠下的负心债,实在是太辛苦了。要不,你来哭一哭,我在一边看看就好。” “那我们还是找人好了,哭起来也挺麻烦的。”“风月,你去敲一敲门吧,要懂礼貌,不要吓着里面的姑娘。” 桃花嬷嬷听得希奇,终于忍不住拉开了房门,正对上一张讶然的小黑脸。 “这位……娘子?”桃花嬷嬷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眼前的两个人,都作普通男装打扮,不过一眼便能看出来是女子所扮,只是其中一个圆脸黑肤,身材丰腴,和整个宜春院香艳的装潢和极高的格调有些格格不入。 黑胖的女子唇角翘翘的,眼睛弯弯的:“啊呀,这位就是桃花嬷嬷吧?真是久仰大名呢。” 桃花嬷嬷短暂地失了一会儿神,脸上便恢复了招牌笑意,用硕大的身躯堵在门口:“这位娘子,你大概是找错房间了,你家相公不在这间房中。”看房中诸位公子皆是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哪一个也不像这黑胖女子的相公。 黑胖女子也不生气,再道:“嬷嬷你别担心,我不是来妨碍你生意的。只是我家相公这个时候还没回家,家里人有些担心罢了。您要是看到他替我告诉他一声,下回别这么晚。”她将手中的折扇刷地打开,正是一幅千里昆仑,扇面轻摇,倒摇出了几分风流蕴藉的味道。 桃花嬷嬷讶然:“娘子,不亲自去找你家相公么?”黑胖女子越过桃花嬷嬷肩上往房内看了一眼,紫袍青年怀中倚着两个姑娘,一双黑眸直盯着这边,神色变幻莫测。 房中的其他人,有的脸熟,有的脸生,身份却都不言而喻了。这样的一群人聚在这儿,是为了喝花酒?黑胖女子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扬起扇子往前迈了两步:“不必了。” 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嬷嬷,既然来了,索性就给我也开间房间吧,听说你们这儿的女儿红是京中一绝,会叫人乐不思蜀呢。” 桃花嬷嬷呆住,她做这一行这么多年,来青楼捉奸的妻子也见过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半晌,她走前几步带路,满脸堆笑:“娘子这边来。”宜春院毕竟是有格调的青楼,即使只是要两杯酒水,桃花嬷嬷也会盛情款待的。 身后,那两位官差终于缓缓地醒悟过来。“兄弟,咱们头儿说那女贼长的什么样儿?”“兄弟,好像是个黑脸,别的,据说也没看清。”“兄弟,前头那女人,脸够黑了吧?” “兄弟,再黑不过了。”“别打草惊蛇,听说那女贼身上带着功夫呢。”“兄弟,还是你聪明,咱们先去禀报头儿。”“走走走。” 官差一走,被桃花嬷嬷招来的几个姑娘在几位客人的目光示意下,也都识趣地离开了。厢房的门被轻轻掩上。 屋内一直沉默的四个人,分别是右副都御史肃敬唐、左通政使白静燕、兵部员外郎司马松和京城大都督府都镇抚李季春。剩余的三个中,独自饮酒的轻薄青年是闾王段云重,开门的是新任的年轻吏部尚书柴铁舟,至于紫袍的青年,正是当今天子段云嶂了。 室中静默片刻,待确定门外的姑娘们走了,年纪稍大些的李季春才擦擦汗道:“今日真是好险啊。却不知凌风回到家了没有。万一在路上被官兵抓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肃敬唐叹气:“凌风这丫头在外学艺这么多年,武功是长进了许多,性子却变得和她爹一样莽撞了。竟敢一个人去威国公府盗刘歇的密信。则玉,幸好你来的路上遇到了她,否则可就麻烦了。凌大将军的女儿入威国公府偷盗,这事若是被刘歇查到,免不了又要大做文章。” 白静燕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略一思忖,道:“幸好刚才那黑胖女子引开了官差。皇上,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吧,以免受到牵连。” 柴铁舟的目光移向段云嶂,垂首道:“皇上,请速速回宫,娘娘那边,就让臣等来处理吧。”“娘娘?”没有见过金凤真容的几位大人都讶异地叫出来。 啊,是了,都说当今的皇后是位黑胖,难道说刚才的黑胖女子,就是皇后娘娘?几位大人互看几眼,神色都带着几分诡异。 段云嶂浓眉深锁。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立刻回宫,柴铁舟的能力值得信任,有他在,金凤一定不会有事。可是…… 段云嶂蓦然从桌后站起来:“肃卿,你们四人尽快回府。柴卿,你速去打通关节,做好从牢中救人的准备。” “皇上,您呢?”柴铁舟有些担忧。皇上是知道轻重的吧?何况,不是听说皇上和皇后感情不好么?段云嶂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大步跨出房门。 第四十六章 男人心似海底针 第四十六章男人心似海底针 宜春院的女儿红当真是名不虚传啊。金凤十分感慨地想,难怪那些男人这么乐不思蜀,连密谈也要挑在这种地方。 风月撇着嘴:“娘娘,您还说我胆小,您自己呢,还不是连门都不敢进。”金凤摩挲着酒壶:“怎么叫连门都不敢进呢?娘娘我把该带到的话都带到了呀。” 风月嗤笑:“您就在门外喊了一句,早点回家,就溜了。您就眼睁睁看着皇上怀里搂着两个烟花女子呀?”金凤默然,半晌才道:“你家娘娘就是没种啊。” “娘娘!”风月甚忧虑:“你这样怎么成?下回再见到,起码也要大骂一句:‘奸夫淫妇!’”“这样好么?”金凤挑眉。“就是应该拿出您正宫娘娘的气势来呀!” “那你方才怎么没有对云重吼上一吼?”风月语塞,而后低头,默默垂泪。“太丢脸了。”金凤叹息:“算了算了,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吼了又能如何。” 两杯女儿红下肚,金凤脸上微微泛红。正酒酣耳热之际,房门被撞开,一个修长的身影闪了进来,复又迅速合上门。 金凤捧着酒杯,有些愕然地看着蹑手蹑脚的皇帝陛下。发觉他身后没有其他人,他心中忽然有些发怵,连忙站起身来,一句话不经大脑就冲口而出:“我们真的不是来捉奸的!” 段云嶂正打算不由分说先带她离开这里,却被她这句话狠狠噎住。“你真是来捉奸的?”他眸中开始有风雨凝聚。金凤后退两步:“都说了,我们不是来捉奸的!” 段云嶂咬咬牙,没有时间同她废话了。他将风月拎起来,丢给门外的段云重,道:“你们走前门。”段云重抱着脸色煞白的风月,脑子清醒了几分:“为什么要我们走前门?” “引开官兵。”段云嶂一点也不含蓄地解释。段云重顿时苦了脸。“万一我们被错抓了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出来。” “……”皇兄,你还可以更没人性一点。段云重对着怀里的心上人,默默流泪。风月一脚把他踹开:“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金凤忽然对段云重产生了一丝同情之心。还没等她说点什么,段云嶂已经毫不留情地把那对苦命冤家关在了门外。“你这是……”她疑惑地看他。 段云嶂也不解释,快速地将她拉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金凤吓了一跳,心里渐渐浮上不安:“你要做什么?”“跳下去。”段云嶂简洁地说。 “跳跳跳……跳……下去?”这里是二楼啊!段云嶂懒得跟她废话,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便要踩上桌椅往窗外跳落。 “我不跳!”金凤双手死死扒住窗沿,“死也不跳!”她睁着一双无畏的大眼睛,义无反顾地瞪着段云嶂,似乎在说:你逛青楼我没有意见,想谋杀亲妻,却门都没有! 段云嶂也瞪着她,门外已经有喧闹声了,段云重正在大声打着哈哈:“我们是路过的,路过的!”这黑胖丫头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考验他的耐性么? 有那么一瞬间,段云嶂静默了,而后他凑近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金凤愣住了。趁着她晃神,段云嶂揽住她一跃而出,身后,房门被撞开。 “啊啊啊啊啊啊!”金凤的惨叫声凄厉而悠长。段云嶂在她耳边说的是:“你说过的,夫妻本是同林鸟。”金凤眼含热泪:你难道不知道下一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当段云嶂和金凤两人被一群官兵团团围在核心时,两人不由得对视着叹息了一番。段云嶂心中想的是,早知如此,刚才何必跟这黑胖丫头废这么多话。金凤想的是,还是被抓住了,早知如此,刚才何必跳窗…… “头儿,可算逮到这女贼了!上报给威国公大人,您可就是大功一件啊!”官差之一谄媚地靠近捕头。“女贼?”金凤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女贼?” 官差之一兴奋地道:“头儿,你看这女贼一见您的虎威便俯首帖耳,已经自行招认了!”金凤无语,而后扯了扯段云嶂的袍袖:“他们要抓的是我?”段云嶂点点头。 “为什么要抓我?” “呔!女贼,你竟敢夜入威国公府行窃,真是胆大包天,此刻你若束手就擒,本捕头还能在威国公面前为你说上一两句好话。如若不然,便休怪本捕头刀剑无眼!”捕头叉直了腰,中气十足地吼过来。 “你们凭什么说我是女贼?”金凤冷静地问。 捕头嘿嘿笑了三声:“你还想蒙骗本捕头?刘家大公子亲眼所见,女贼脸黑如墨,本捕头翻遍整个宜春院也没有找到第二个黑脸女子。你不是女贼,还有谁是?” 金凤静默了片刻:“这位大人,我真的不是女贼。”“你还敢狡辩!”“……”金凤放弃了。“大人,你要把我押解往何处?威国公府么?” 捕头冷笑:“你也配?先押去刑部大牢,大刑伺候!”“不如先去威国公府吧。”金凤带着一丝希冀,怯怯地问。 捕头一愣,而后大怒:“岂有此理,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份?带走!”扫了一眼段云嶂,“这女贼还有同伙!一并带走!” 适才在厢房中见过段云嶂的官差此刻叫出声来:“头儿,这个人小的方才在另一间厢房里见过,是普通的客人。他……会是女贼的同伙?” 金凤连忙挥舞着手:“他不是我的同伙,他是……”她脑筋一转,“他是被我劫持的!”她还待说什么,却被段云嶂一把拉到怀里捂住嘴巴。 “我就是她的同伙。”段云嶂笑眯眯道,“我不仅是她的同伙,还是她的男人。所以,你们连我一起抓了吧。”金凤彻底僵硬了。 段云嶂握紧了她的手,放在胸口,似笑非笑地轻轻道:“娘子,看来咱们得去刑部大牢走一遭了。”他的声音透着一丝戏谑,却莫名地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金凤与段云嶂被双双五花大绑,连推带搡地扔进了刑部大牢。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大驾光临并没有让刑部大牢蓬荜生辉,房梁上的老鼠照旧窜来窜去,还落了一小片灰尘在金凤鼻尖上。 抓获他们的官差下巴扬得高高的,十分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咣铛一声关上了铁门,上了两把铁锁。 金凤看了看头顶上的蜘蛛网,又抑郁地看了一会儿大铁锁,终于认命地默默到墙脚蹲了。“果然今日出门前该去看看皇历的。” 段云嶂在她身边坐下,侧着脸,看着她,只是笑,仿佛心情还不错。“真龙天子就在你身边,还看什么皇历?”金凤斜他一眼:“真龙天子,我们该怎么出去?” “会有人来救的。”金凤想想也是,先前厢房里那几个臣子都不是吃素的。“既然这样,皇上您龙体尊贵,为什么还要搅和进来呢?” 段云嶂双手被反剪在身后,靠着墙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只是跑的慢了些。”想了想,他又不满地看她一眼,“你要是干脆些跳下楼去,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金凤嘴角一绷:“臣妾拖累皇上了。臣妾该死。”段云嶂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几圈,忽而咧嘴:“算了。其实到这刑部大牢来见识一番,也十分有价值。” “比宜春院更有价值么?”段云嶂一怔。金凤十分不屑地看他一眼,“哼”的一声撇开脸。段云嶂脸色有些难看,他直起身子:“黑胖,其实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金凤又哼了一声,将脸撇得更开,直接用后脑勺迎接皇帝陛下焦急的眼眸。 “那两个女人是桃花嬷嬷临时搬来救场的,若不是有官差临检,我……”段云嶂见金凤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索性站起来转到金凤对面。 “我绝对没有碰那两个女子一下。”他郑重其事地道。金凤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眼珠亮亮的:“那洞口阳春浅复深,也是你凭空想的?” “……”皇帝陛下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皇上,臣妾这就得说您两句了。”金凤义正词严地挺起胸脯,“您喜欢漂亮的女子,臣妾没有意见,可是烟花之地,毕竟不是一国之君应当出入的地方。更何况,你这么晚了还滞留宫外,可曾想过宫中诸人会有多么担心?皇上可曾为太后娘娘想过?万一此事传到太后娘娘耳中,她又该多么伤心难过?” “黑胖……” “若不是皇上您贪恋美色,留恋烟花之地,臣妾怎么会心急如焚,亲自出宫寻找?又怎么会被误认为女贼,遭此牢狱之灾?万一此事传扬出去,臣妾又当如何自处?皇上又当如何自处?” “……你说的是。”段云嶂黯然低下头。“所以,”金凤高昂着下巴总结,“臣妾以为,今日之事,都是皇上您的过错。” 段云嶂头垂得更低了:“皇后言之有理,一切都是朕的过错。”金凤冷笑一声,一口气稳稳地沉下来。只是段云嶂认错认得这般理所当然,倒教她有点食不甘味。 段云嶂逆来顺受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忽然道:“皇后,宜春院的女儿红好喝么?”“还不错……”金凤蓦然住口。 段云嶂诡笑着凑近她的唇边,吸了吸鼻子,浓眉倏地蹙起:“你还喝了不少。”这女人究竟是来捉他的奸,还是自己来逛青楼的,实在难说。 他呼出的气息极浓极重地扫在她唇上。金凤一愣,下意识地将脑袋往后一缩,后脑勺便亲切而结实地撞在墙上。皇后娘娘龇牙咧嘴,涕泗横流。 段云嶂深深地叹息,这个女人,没了他可怎么办。“疼么?”金凤几乎要拿眼白他了,听听这声,能不疼么?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城门逛青楼,殃及池鱼……他靠这么近做什么?难道以为她也是青楼里那些随便的女子么?方才是为国为民恼他,现在却是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块难消的芥蒂,她难得有些郁愤了。 忽然,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后脑,轻轻抚摸,缓解了不少疼痛。“这样好一些了么?”金凤抿了抿唇,不做声。 段云嶂晓得她的脾气,不以为忤。只是能让平日云淡风轻的她这般生气,他心中倒是愉快得紧。那手继续揉着,力道拿捏得十分到位。 半晌,金凤终于发觉了不妥之处:“你的手……不是被绑起来了么?”“上回凌霄教的解绳的法子,不过是小把戏。”段云嶂漫不经心道。金凤怔住。 一个皇帝,为什么要学解绳的法子?“这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说不好哪一天,朕就会沦落到要逃命的境地。你看,今天不就用上了。” 金凤默然。她细细地打量着段云嶂英挺的剑眉,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段云嶂抬眼,正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他为她揉捏后脑的动作忽然一顿,眼睛里像是被震动了一下。 金凤有些窘迫起来,她想要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像是被他的眼神粘住了一般,无法离开分毫。 她能看进段云嶂的眼睛里,甚至看进他的心里。她似乎能听到两人之间清澈的流水声。 第四十七章 黑豆腐也是豆腐 第四十七章黑豆腐也是豆腐 “黑胖,”段云嶂忽然开口,嗓子略有些沙哑,“如果我说,自从三年前的上元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你信不信?”金凤愕然。“你信不信?”段云嶂逼近几分。 金凤抬眼,端详着他玉雕一般清新俊逸的脸庞,似乎要看得更深,更清楚。良久,她垂下眼眸,教对方看不清自己的心思。“我不信。” 段云嶂失落地看着她的头顶。就算不信,有必要答得这样干脆么? 有时候,他在午夜梦中惊醒,会误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书房中孜孜苦读的稚嫩帝王,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贪吃少女,他强行拖着她的手,奔向未知的目的地。他以为纵然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起码还有一双紧紧相握的手。可是,难道这一路走来,在他不及回眸的时候,那双手早已松脱? 他却怨不得别人,怨不得她。他缓缓跌坐在地上,心中复杂难言。那一端,金凤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他以为她是白痴么?方才还牵着她的手来着…… 只是为什么尊贵的皇帝陛下脸上满是失魂落魄的样子?良久,段云嶂幽幽地叹了口气,在幽暗的牢房中显得空旷而伤感。金凤莫名地打了个哆嗦。段云嶂抬起眼:“过来。” “呃?”“过来。难道你想一直被绑着么?” 金凤无言地站起身来。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怪只怪她这些年被风月养得皮光肉滑,受不得一点粗待,才绑了一会儿手腕上就隐隐作痛了。唉,怎么就娇贵成这样了。 怎么娇贵成这样了,脸上也没白上两分?真是让人煞费思量。金凤侧了侧身,将背后反剪的双手递在段云嶂面前。 段云嶂黢黑的眼眸扫了扫她的脸,又扫了扫她扭曲的身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金凤又在脑海里反复温习了几遍人在矮檐下的道理,而后极其难看地向段云嶂扯出一个谄媚的笑。 段云嶂鼻子里轻轻抽了一声,眸中隐隐含了一丝笑意。“转过身来。”他道。“呃?”“我说转过身来。”段云嶂慢条斯理地重复。 金凤屈服了,顺从地将正面对住了他。这就是所谓的一技之长可以安身了。堂堂一国之君,会解个绳子就拽成这样,这是什么世道。 她愤愤不平道:“凌霄这个法子,改日我也去学一学。”段云嶂双臂环住她,将手伸到她背后解开绳子:“他不会教你的。”“为什么?”“我不许他教你。”“……” “皇上,绳子解开了么?”“解开了。”“那……你为什么还不放手?”“牢里有些冷,正好拿你取暖。”金凤的瞳孔睁大几分,染上薄怒。 “若是我受了风寒,辛苦的还不是你?”见她眸中怒气越积越盛,他含笑指出。 金凤的怒气转为哀怨。这些年来她熬鸡汤实在是熬够了,再熬几次,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不小心扔一包砒霜下去。想到此处,她便放弃了挣扎。 不过,两个人搂搂抱抱的虽然不雅,倒的确是比一个人缩在墙脚要暖和的多。更不要说段云嶂胸口烫得像有一把火在烧。 金凤眯了眼睛,只觉得身后的手臂慢慢收紧。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向那热源靠近,一日来的疲累袭来,终于缓缓坠入了梦乡。 段云嶂低着头,瞧着怀里的小黑胖舒服地蹭了蹭,口里念叨了一句什么,便眼皮一耷拉,不省人事了。他哑然失笑,小黑胖念叨的是:“黑豆腐也是豆腐啊。” 牢房中结满蛛网的小窗,不经意泻入两片清冷的白月光。 段云嶂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只觉得双臂酸痛得紧。他动了动手臂,只觉怀中的人不满地哼哼了两声,伸出小肥手在他胸口捏了两下,又沉沉地压了上来。胸口湿漉漉的,想是某人的口水已经漫出一幅昆仑全景。 头顶上老鼠喘着气奔跑,许是饿急。段云嶂苦笑,将金凤又往怀里揽了揽,给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柴铁舟这厮,平日里雷厉风行,怎么这个当口上却慢如老牛拖车,难道真打算把他们两人扔在牢里过完这一夜么? 觑了一眼怀中的人,他又不由得失笑。她倒真是个有福之人,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能睡得风云变色。段云嶂生而锦衣玉食,何尝受过这种劫难,可是有浅浅鼾声陪伴,倒也不觉得多么为难。 只是这次回去,是该让黑胖少吃些腊肉了。段云嶂暗暗思忖,他的手臂都要被她压断了。他浑身酸痛得睡不着,只好睁着清明的眼眸等着顶上那一方小窗。 又不知过了多久,牢中铺地的稻草忽然窸窣了一声。段云嶂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响,他身子一震,连忙竖起耳朵倾听。牢门上的铁锁轻轻地咯嗒一声,过了一阵,又咯嗒了一声。 段云嶂从腰间摸出随身的匕首,握在手中。黑暗中,他感觉有人朝他慢慢走来。是柴铁舟派来搭救他的人?又或是刘歇派来灭口的人?他没有把握。 那人越走越近,黑暗中依稀可辨庞大的身形。他来到距离段云嶂三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双膝触地,深深跪了下去。“卑职……参见皇后娘娘。”他颤抖着伏地。段云嶂愕然。 若是柴铁舟派来的人,不会张口就是皇后娘娘。若是刘歇派来的人,更不可能现身唤一声皇后娘娘。 金凤这好命的丫头还在沉睡,段云嶂只得问道:“你是谁?为何识得娘娘的身份?” 来人嗫嚅了一番。段云嶂大约能猜中他的心思,便道:“我是皇后娘娘的心腹,有何话尽管对我说。” 来人叩头如捣蒜,终于坦白:“卑职……乃是三年前看守天牢的掌狱使,因吕同良贪渎案中吕犯自尽之事,被贬官三级,如今在刑部大牢做一个小小狱卒。昨夜远远见到皇后娘娘真容,便猜到是误捕。卑职不敢擅自泄露娘娘身份,故而深夜来此静候娘娘差遣。” 段云嶂恍然大悟。吕同良案中确实有这么个掌狱使。若不是他,吕大尚书早已经一命归西了。他救了吕大尚书的性命,威国公一派大概也不待见他,随便寻个理由将他贬官也是正常的。 只是这么一个同情老臣一派的狱卒,会不会对金凤怀有嫉恨?毕竟金凤是威国公的女儿。想到这里,他多了一丝戒备之心。 “你靠近些,娘娘有话交待。”他将金凤轻轻放在地上,护在背后。来人不疑有诈,顺从地靠前。 待他进得前来,段云嶂一跃而起,一手将来人双臂反剪,另一手操着匕首,将闪着寒光的刀刃抵在来人的颈项之上。“说!你此来有何目的?” 来人大恐,又不敢出声惊动牢中的其他人,只得小声告饶:“大人冤枉!小人并无它意,真的只是来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段云嶂冷笑:“你既仇视威国公,又怎会对皇后娘娘好心?” 来人愣了一会儿,倒也停止了挣扎。半晌,迫于颈上匕首威胁,来人终于絮絮道:“皇后娘娘果真对当年的事情守口如瓶,连心腹大人您也瞒了。不瞒您说,小人虽然对威国公有些看法,可是对皇后娘娘确实是十二万分的忠心!” “这是为何?” 来人叹息:“大人不知,当年吕同良自尽,小人搭救,吕同良装疯而后得以出狱,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计划的呀!皇后娘娘为保忠臣性命,不惜与自己父亲对抗,您说,小人不敬仰皇后娘娘,还能敬仰谁?” “……”“大人?大人您别不信啊!要不您把皇后娘娘叫醒,一问便知啊!”段云嶂沉默良久。 当初吕同良疯的的确是有些蹊跷,段云嶂释放他出狱,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却从未想过,此事还和金凤有关。蛛丝马迹串在一起,由不得段云嶂不信。 事情是好事情,可是段云嶂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味道。这些人,瞒得他好苦!“此事,还有谁知道?”“咳咳,”狱卒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还有……周文迁大学士。” 周大才子?周太傅?段云嶂眸子里闪现一丝阴冷的光。好你个断袖!“应该还有鱼长崖鱼大人吧,小人调到刑部之前在京兆尹衙门做过一阵子,鱼大人对小人也十分照看。” 好你个鱼长牙! “周大学士和鱼大人都是好人呐!”狱卒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是他的错觉么,这挟制住他的男人似乎周身的气息更加阴寒了,他似乎能听到他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好你个刘黑胖!段云嶂自家慢慢消化了这一个事实,又将那妒恨交加,喜怒参半的情绪在心里回味了一番,终于缓缓放开可怜的狱卒。 手臂重获自由,狱卒一边抚弄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摸着脖子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你,能放我们出去么?”段云嶂阴恻恻地问。 “当然,当然!小人就是拼着老命也要将皇后娘娘送离这等地方。”狱卒点头如捣蒜。“不必你拼着老命。天明后自会有人来解决此事,不会牵连到你。” 狱卒如蒙大赦,虽则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心理准备,可身毕竟是自家的身,能不舍当然不舍为好。“要不要……唤醒娘娘……” “不必了。”段云嶂冷眼看看地上酣睡的金凤,把她捞起来往肩上胡乱一扛。金凤在梦里哀叫了一声,复又睡去了。“前面带路。” 第四十八章 枭雄儿子是草包 段云嶂曾经立在正阳门楼上俯瞰黑夜中的京城,只觉得众生碌碌,如蝼蚁一般。而在这黑夜的京城里肩上背着一个胖丫头奔跑,偶尔抬头仰望到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城楼,方觉得自己才是那蝼蚁中的一只。 他将背上的金凤放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黑胖,醒来。” 拍了几下,金凤终于不甘不愿地醒转。看到身处漆黑空旷的深巷,金凤一呆。 “我们……不是在牢中么?” 段云嶂心想一时和她也说不清楚,道:“现下是逃出来了。具体的过程回去再和你解释。你跟着我便是。” 金凤揉着眼睛,听他这样说,便轻轻哦了一声。 段云嶂瞅着她:“你倒是容易信人。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万一我把你拐出城去卖了怎么办?” 金凤哼了一声:“你才不会卖我。” 段云嶂深深地看她一眼,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那就好好跟紧我。” 金凤不习惯地挣扎一下,反而被他握得更紧。她轻喘一声,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两人正要走出藏身的巷子,斜里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刃蓦地刺了过来,在黑夜的映衬下平添了几分凛冽。 段云嶂机敏,及时将金凤推开,手中短匕硬生生撑过头顶,架住挥来的宝剑。 来人高踞马上,动作顿了顿,而后笑了:“你们两个小贼果然藏身在此!呔,本将军乃威国公刘歇大人亲子,当朝御封武威将军刘萼,特来捉拿你们两个无法无天的小贼!你们竟敢夜入威国公府偷盗,真是岂有此理,看本将军捉了你们,皮鞭伺候!”他身穿丝质白袍,冠带皆是市面上最好的做工,正是一个十足的富家公子哥。 段云嶂和金凤愣了一愣。 “若不是本将军深夜提审犯人,岂不是让你们两个小贼逃了!”刘萼冷哼一声,“你以为盗走陈大人和父亲的来往书信,就能救得了那个凌老头了么?你未免太天真了!”他收回长剑,再度刺来。身后,士兵们的脚步声越趋越近。 段云嶂眯起眼睛,凌风潜入威国公府,是为了盗取刘歇给湖北道御史冯通的密令,这个陈大人,又是谁?他们之间的书信,和凌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刘萼,既然发现了他们藏身小巷,却又身先士卒地亲自擒拿,其人不是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信,就是性格莽撞,立功心切,如今又口无遮拦地泄露出一个陈大人。 刘歇啊刘歇,要怪就怪你生了一个傻儿子。 他后退两步,闪过刘萼的下一轮攻击,劈手将刘萼手中明晃晃的宝剑震出八尺远。原本志得意满的刘萼蓦地呆住,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仿佛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萼刘萼,果然是个草包,真是枉为刘歇的儿子,黑胖的兄长。段云嶂厌恶地想。他给金凤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你的亲哥哥,你看着办吧。 金凤也十分为难。虽说刘萼是她的亲哥哥,可是两人从未见过。此刻就算她亮出身份,刘萼会相。信么?再说,万一被刘萼发现了段云嶂的真实身份,麻烦岂不更大? 远处士兵的脚步更近了,似乎还可听到士兵们焦急的呼唤:“将军!” 刘萼闻声兴高采烈地振臂大呼:“我在……” 话音未扬,段云嶂一把拖住他的后襟,将他拉下马,掼在地上,用匕首柄在他脑后狠狠一敲。 刘萼悄无声息地晕了。 金凤张口结舌。 段云嶂干净利落地捡了宝剑,将刘萼往马背上一扔,用匕首轻刺了一下马屁股,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两人隐在巷子的阴影中,不久,大队人马呼啸而过,有些士兵跑得连随身佩刀都掉了,口里只急切地呼唤着:“将军!将军你在哪里呀?” 待军队离去,段云嶂看了看手中的长剑,随手一扔。 “那就是你的兄长。” 金凤叹气:“是,那就是我的兄长。” 她的父亲是一位枭雄,她的丈夫是一朝天子,上天很看得起她。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是草包才行。 “娘娘!”自告奋勇前去探路的老狱卒奔回来,“前头吵杂得很,想是有人发现了你们逃狱之事。” 金凤咦了一声:“是你?” 老狱卒哈腰:“正是小人。” 段云嶂皱眉:“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宫中。” 老狱卒面有难色:“只怕不易。越是靠近皇城,巡查越是严密,怕是还未到禁宫便已遭擒。说也奇怪,这些巡捕的士兵似乎极怕我们靠近皇城。” 段云嶂在心中轻轻冷笑,刘歇以为凌风知晓了他的机密,自然怕凌风入宫告密。至于凌风出城远走,原本是刘歇求之不得的。 “这位狱官,可有捷径带我们出城?” 老狱卒一怔:“大人不是要带皇后娘娘赶回宫中么?” 段云嶂道:“情势逼人,由不得我们。先出城,方可保得皇后娘娘免于二次遭擒。” “那……” 段云嶂慎重地看着老狱卒:“狱官,你既肯不顾自身功名富贵,搭救吕大尚书,自然是一位高义之士。皇后娘娘信赖你,我也信赖你。我这里有一件攸关皇后娘娘安危的大事,要交托给你,你可愿意?” 老狱卒神色凝重地挺了挺胸:“但凭大人吩咐。” “京城中在搜捕我二人,想必也在搜捕你。你可愿冒这个风险?” 老狱卒哂笑:“大人,小人若是有半点退却之意,今夜根本就不会入牢相见了。” 段云嶂有一丝动容:“那么,就拜托您了。” 金凤看看段云嶂,又看看老狱卒,喟然叹气。 平静了三年,终于又要再起波澜了么? 老狱卒领着他们,抄小路来到西城门边。 “娘娘,大人,就从这里出城吧。” “守门的士兵不容易通过吧?”段云嶂道。 老狱卒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在城墙根上的草丛里一扒:“娘娘、大人请看。” “……狗洞?”段云嶂和金凤双双叫起来。 良久,金凤徐徐道:“你要让皇……让我钻狗洞?” 老狱卒有些惊慌,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似乎不太适合出入狗洞这种地方。 “娘娘……小人该死……可是除了狗洞,小人实在想不到……”老狱卒快哭出来了。 金凤还欲说什么,段云嶂扯了她一下:“无妨,狗洞就狗洞吧。” 金凤苦着脸,低头不语了。皇帝陛下对钻狗洞都没有异议,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个……狱官大人,我只有一个问题。” “娘娘请说。” “这个狗洞,够大么?” 老狱卒明显呆了一呆。 心情复杂如段云嶂,此刻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放心,就是老鼠洞,我也会把你塞进去。” 金凤默然片刻:“我怕的不是进不去……” “……” “我怕的是出不来。” 第四十九章 与君可结同心乎 第四十九章与君可结同心乎 “我怎么觉得我们像是逃难的灾民?”金凤吐了一口口水,口中混杂着泥土。 段云嶂从她头上拣下一片树叶:“这才是患难夫妻啊。” 金凤也踮起脚尖,用袖缘擦拭着他脸上的汗污,不料自己袖上原本就沾了泥土,只有越擦越脏。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大笑。十余年宫闱生活,从来没见过对方如此狼狈。 段云嶂嘱咐过老狱卒,命他拿了他的随身饰物去吏部尚书府上找柴铁舟,并约了柴铁舟在京城往西三里外翠云亭相见。两人出了城门……不,出了狗洞继续西行,走了约莫二里路,便遇上一户农家。这时金凤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段云嶂也有些饥饿,便进了这户农家讨些饭吃。 农家的主人是一对慈祥的中年夫妇,见两人衣着不俗却如此狼狈,二话没说便送上了煎饼和小米粥,虽然不算十分可口,果腹却足够了。金凤欲将小指上的金指环拿下来送给主人家,被段云嶂狠狠瞪了一眼。 “那天晚上找得这样辛苦,怎么能随便送人?”金凤讪讪地收回手,只见段云嶂将自己腰上的玉佩扯下来。“那是太后娘娘去年特地命人打的……” “你不说便行。咱们回去再打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凤无语,于是埋头专心喝粥。 当家的大婶收了玉佩,喜滋滋地道:“年轻人,一看你们俩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是私奔出来的吧?”金凤一口米粥喷了出来。段云嶂不动声色地替她擦着脸。 中年大叔将大婶的腰肢一搂,笑道:“你们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去报官的,实不相瞒,当年我们俩……嘿嘿,也是私奔出来的。”“咳咳……”这回米粥直接钻到了鼻子里。 “大婶,我们不是……”金凤欲解释。 “哎呀呀,害羞个啥,我看你这姑娘也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呀。小伙子,你眼光不错,找老婆就得找这样的,瞧瞧这身段!”大婶口中啧啧做声,忽地伸手拍了一下金凤的屁股,“啊哟哟,真是好有弹性哟。小伙子,你有福咯!” “我……”金凤捂着屁股,欲哭无泪。段云嶂唇角高高地勾起,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金凤的屁股:“大婶说的真是有道理。”金凤怒瞪他,他一脸无辜地低头喝粥。 大婶笑得更欢了:“看这小两口,还打情骂俏咧。老头子啊,可不就像我们当年么?”大叔摸着下巴:“像,嘿嘿,像。” 大婶瞧着眼前的一对,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道:“我看你们俩啊,索性就在我这把喜事办了吧?大婶我别的爱好没有,最爱给人办喜事。”“办喜事?” “是啊!现成的大红蜡烛,前村儿二妞成亲时用剩下的,还有大婶我当年成亲时用的红盖头,上头还绣着水鸭子咧!”金凤几乎要眼泪汪汪了:“大婶,您的爱好真是特别……” “不客气,不客气。”“大婶……”金凤终于决定不能放任大婶这么自由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了,正要出言打破大婶的美梦,却被段云嶂一把抓住了手。 “大婶,”段云嶂脸上布满恳切,“那就辛苦您了。”“哈?”金凤圆睁了眼睛,“谁说要跟你成亲了!”段云嶂一把握住她两只挥舞的小肥手:“大婶,她就交给您打理了。” “……”金凤气急,偏又睁不开他的桎梏,索性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段云嶂轻轻地“嘶”了一声。“大婶,您看,这丫头就是这么不害臊。” 大婶呵呵地笑:“看着你们小两口,大婶我就想回到了青葱少女的时候啊……”金凤终于无言了,被大婶连推带搡地弄进了里屋。 段云嶂看着她们的背影,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神色在闪烁。金凤坐在里屋一面粗糙的小铜镜前面,任凭大婶摆布。 “姑娘啊,你这头发真是好,真是好。”大婶一边为她梳发,一边赞叹道。金凤安静地垂着眼眸,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什么。过了许久,她终于出声: “大婶。”“哎。”“其实……我和他是娃娃亲,十年前就成亲了。”“啊?”大婶一愣,梳发的动作停顿下来,一缕发丝从指间泻出,落在金凤鬓边。 “他今天想和我再成一回亲,是没有道理的。除非……除非他是为了收卖我的心。” 大婶脸上茫然,而后又笑开了:“这还不够么,一个男人,肯为了得到你的心做这么多的事情……” “不是这样的。”金凤苦笑,“他和我爹……有一些不愉快,碰巧又被我发现他背着我爹做一些对我爹不太好的事情。他……大概是怕我把那些事告诉我爹,便来了这么一出。” 大婶默然了,良久才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事情,还真是麻烦。”“可不是。”金凤叹气。 “可是吧,大婶我还是觉得,你想得太多了。我看那小伙子对你是真心的,在你面前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咧,生怕让你不高兴了似的。”“会么?” “是呀。”大婶口中一边念叨,一边又将金凤的头发都拢起来,“姑娘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金凤胸口微震。“何况,你也喜欢他,是不是?” “我……也喜欢他?”金凤喃喃地重复。“难道不是吗?如果你不喜欢他,怎么会跟着他走这么远?”金凤怔忡了。窗外,天已明亮。 段云嶂胸口扎了朵灰突突的红花,屏息等着里屋的女人们出来。忽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成什么亲呢?不是十年前就成过亲了么? 可是十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孩童,她也不过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娃。他们,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那一场婚礼像是一场闹剧,他酒醉,又醒来,看到一个黑米团子一样的新娘,不得不说,心里是极度不忿的。他从来没有觉得那是一场婚礼,只觉得那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一个笑柄。 如今回忆起来,心中却有隐隐的温暖。那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啊。当大婶提出要为他们办一场婚礼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话扎扎实实地说到了他心里去。 也许他是需要一场婚礼,来确认她刘黑胖是他段云嶂的妻子。所以,他瞅了瞅胸前的红花,可笑就可笑吧。他甘之如饴。 “小子啊,”大叔站在他身旁,哥俩好地拍上他的肩膀,“其实什么婚礼呀,拜堂呀,都是他们女人喜欢的玩意儿,照我看也没什么意思。”大叔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洞房花烛夜才是关键啊关键。” 段云嶂微怔。“小子,”大叔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这个体力,还够用么?”“……”段云嶂面皮下浮现了可疑的红晕。“绝对够用!”他的回答掷地有声。 里屋的帘子一掀,大婶喜气洋洋地搀着新娘子出来了。新娘子的衣衫还是原先的衣衫,不过头上覆了一块耀眼的红盖头,两绺乌发自盖头里露出来,垂在胸前,引人无限遐想。 段云嶂忽然紧张起来。那是黑胖么,会不会他掀开盖头以后,发现是另一个女人?他忍不住唤了一声:“黑胖?”盖头里,金凤轻轻“嗯”了一声。 段云嶂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是她,没错。这腰身,这手指,这声音,除了她还能有谁。大婶横了他一眼:“谁让你跟新娘子说话的?” 两人并排站在门槛里头,面对着朗朗青天。“一拜天地!”大叔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两人款款拜下。“二拜……呃,高堂不在,继续拜天地吧。”大叔憨笑。 段云嶂听到身边盖头里轻微的抽气声。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扯住一方袖子,捏了捏袖中的手。圆润光滑。那手快速地缩回袖子里去了。段云嶂笑了,带着一种莫名的窃喜。 “夫妻交拜!”两人转身面对着面,义无反顾地拜了下去。段云嶂情不自禁地想像她在盖头下的神情,那眉眼,必是如秋水一般明朗。 不等大叔说话,他主动握住金凤的手,不让她有任何挣开的机会。“黑胖,”他隔着盖头靠在她耳边,“咱们洞房吧。”金凤颤抖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第五十章 在天愿做双麻雀 第五十章在天愿做双麻雀 这一对农人夫妇将金凤和段云嶂推进里屋,将门一关,便撒手不管了。金凤坐在土炕的边缘,实在不知道事情如何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她只记得她是出宫来捉奸,啊,不,是来找人的,当然,顺便也去逛逛那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宜春院。岂料逛着逛着逛进了大牢,又逛着逛着逛进了狗洞,现在居然又逛着逛着逛进了洞房。 她悲痛地按住脸,皇帝陛下啊,您如果想体验民间疾苦,大可以自己一个人玩儿去,何必找我一起呢?可是细想想,似乎又是自己拖累了他呢? 不过若是他不逛青楼,自己又怎么会出宫来找他遇到这些事情?所以,一切还是他的错……居然在这个当口起了什么心思要再成一次亲,实在是错上加错,不可原谅。 嗯,绝不能轻易原谅他。金凤打定了主意,板正了脸。 身边的炕沿承重一沉,金凤心里也一沉,知道段云嶂在自己身边坐下了。她很想扯下盖头问问他,好玩么?这样戏弄她,好玩么? 她伸手去抓盖头,被段云嶂按住。他的手滚烫滚烫的,声音也滚烫滚烫的。“黑胖。”他干涩地道,慢慢地抓着她的手,带着那红艳的盖头缓缓滑下。 金凤霎那间有些恍惚,盖头飘下,她的眼眸直直盯上段云嶂略带朦胧的眼眸,而后下移,落在他胸口的大红花上。她绷了绷,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段云嶂皱着眉撕扯了一下胸口的红花:“有这么好笑么?”金凤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浑身颤抖得像抽风一样。 段云嶂把手移到背后,要把红花解下,金凤连忙扯住:“再戴会儿。”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段云嶂看她一眼,将手收回:“罢了罢了,古人有彩衣娱亲,权当我这回彩衣娱妻了。”金凤笑得更欢。 段云嶂见她笑得打跌,唇边也漾起一朵笑花,身子不由得凑得更近:“你说说,你该如何报答我?”“报答?”金凤仰脸看他,眸子里水盈盈的。 段云嶂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背着你从牢里逃出来,给你换煎饼吃,还逗你开心,你难道不该报答我么?” 金凤思忖了一下:“的确,能背着逃命,又能管饱,还能逗人开心,男人有这三样,是值得以身相许了。” 幽深的黑眸闪了一下:“那,你还等什么?”他悄悄揽住她的腰,整个人便要贴上来。 金凤攥着盖头毫不温柔地把他的脸一推好远,自己靠在墙上,大笑起来:“皇上,您还没玩够么?”她眉头微挑,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佯怒。 段云嶂被她推了一个趔趄,一屁股跌下床去。 金凤盘腿坐着,见他跌倒也没有丝毫怜悯,反而笑嘻嘻地前倾了身子:“皇上,别说臣妾没尽到为人妻的本分,玩笑也该有个限度,您从昨个出宫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宫里还不知乱成什么样了呢!何况,柴大人还在等着您呢,您忘了?” 段云嶂坐在地上,一时心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怒。他的脸被推得朝着房门,都忘了收回来。“刘黑胖,你可真会煞风景。”他苦笑。金凤歪头:“皇上过奖了。” 段云嶂无言。他闷闷地低头,原本雀跃的心情荡然无存。“黑胖,你生气或是想逃避的时候,就会叫我皇上。” “有吗?有吗?”金凤哂笑,伸脚下床打算开溜,岂料脚尖还未沾地,脚踝就被握住。 段云嶂抬起头来:“不要叫我皇上,起码现在不要。”他脸上神色不辨喜怒,眉间却似有隐隐风雷酝酿。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么?你以为我胸前挂着这着这可笑的红花,就是为了和你演一场无聊的戏么?刘黑胖,我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你当我是一时冲动,又或是变着法的来骗你对我死心塌地么?刘黑胖,你也不称称你自己有几两重,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你给我记住,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你是刘歇的女儿也好,你背着我和周文迁鱼长崖他们搞了什么小阴谋也好,我都不在乎。可是你想心里没有我,就这么悠哉游哉地活下去,门都没有。我给你三年清静,是因为我还不知道如何去拥有你。可是,刘黑胖,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他用力一扯,直接将金凤扯下炕来,再跨前一步,将她整个人困在自己和床沿之间。 金凤背抵着床沿,小心地缩起自己的手脚,揉着自己被摔疼的屁股。她这辈子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娇小好娇小,而伏在她上方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却强大得仿佛一头翻江倒海的兽。 “皇上……”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叫我云嶂。”段云嶂居高临下地威胁。“……云嶂。 “很好。”他满意地微扬唇角。“刘黑胖,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有本事,你当初就别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往太液池里跳啊。”金凤怔忡。 “你忘了么,你吼着我的名字把我骂醒,还给了我一耳光。”他亲昵而危险地附在她唇边,这样说。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江山,他要,黑胖,他也要。 金凤凝视着他,嬉笑之色再无分毫。她怎么可能忘记?这是怎样的孽债啊。这是怎样一个记仇的男人。她眸中渐渐有些湿润。 段云嶂你这个混账,你难道不知道,许多事情过去了就应该让它过去么?再翻起来,是会痛的。你以为当初的困境,如今就不复存在了么? 皇宫也好,朝廷也好,甚至他们自己的心,都像一张血盆大口,在等着他们回去。这样的千头万绪,如何理清? 她安详地仰脸,任泪水滑下自己圆润的脸庞,眸中,却带着笑意,和隐约的挑衅。“那么,段云嶂,我们私奔吧。”段云嶂身躯一震。“私奔?” “就像大叔和大婶那样,什么也不管。我们私奔吧。”“你……是认真的?”段云嶂干涩地道。 “怎么,你不敢?”她抹了一把泪,扬起下巴,脸上的神情仿佛当年太液池上怒斥他时一样摄人心魄。段云嶂沉默片刻,而后露出和她一模一样的笑容:“好。” 他脚下似乎蕴藉了无穷的力量,霍然站起,再将她一把拉起,两人比肩,两手紧握,便不再松开。“我们去哪儿?”他问。金凤冲农户的木窗努了努嘴。 “那么大叔和大婶……”金凤爽朗大笑:“既是私奔,还需要通报谁不成?”段云嶂会意,便也大笑:“好,我们走!”一门相隔的外屋,大婶握着玉扳指,心满意足地笑。 “老头子呀,又做了件好事。在天愿作比翼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你大小姐拽文儿的习惯?”大叔笑看她。 大婶啐他一口:“你不懂,有些事非得用些花儿草儿鸟儿来衬着,才美才好啊。” 第五十一章 麦田是个好地方 第五十一章麦田是个好地方 私奔,是多么暧昧而富有情致的字眼。段云嶂和金凤,从窗上跳下,一路奔进金灿灿的麦田里。段云嶂死死攥着金凤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田中的小径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处,奔跑中大风鼓舞着麦浪呼啸起来,卷起半人多高的金黄色海浪。麦秸和麦穗在风中摩擦着,发出清脆而妩媚的响声。段云嶂回过头,便看见金凤红彤彤的脸蛋在徐徐挥舞的麦穗中如初升的太阳。 他手腕一收,便将她狠狠揽入怀。这一回,不给她任何说漂亮话的机会,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他狠狠压上她饱满丰润的两片唇。 金凤在他唇间咯咯地笑,似要躲避,又似牵引着他来追赶。她愈笑,他愈怒,一口咬住到嘴的肥肉便不松开。麦子的丝须拂在耳边,奇痒而舒坦。 他终于缓缓放开她的唇,给予她一丝喘息的余地。两人额尖紧贴,呼吸皆是暧昧的气息。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退开两步,冲她笑:“跟我来。” 她迎着他咧开嘴,颊上两片明亮的色泽像天边的云霞,沉默而大胆。“嗯。”他转身,拉着她继续奔向前方。 他和她,都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只知道,身后的一切,越来越远。又不知奔跑了多久,金凤终于拖住他的手。“我……我跑不动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气。 段云嶂剑眉飞扬:“跑不动也要跑!”金凤扶着腰:“真的……真的跑不动了……”段云嶂一把将她扯起来:“你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 金凤怒了,反手抱住他的腰,在腰上狠狠咬了一口:“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跑不动了,你也别想跑!” 一瞬间,只有麦田里的风声在她耳边回响,却听不到段云嶂的回应。金凤疑惑地抬眼,只见他如猛虎一般居高俯视,眼里映着点点麦子的金光,都是男性化的**。 “既然跑不动了,就不要怪我。”他唇边满是掠夺的笑意。下一刻,他俯身将她整个人抱起,再平放在麦秆和麦秆之间,而后自己跪倒在她腿边。“黑胖……”他喃喃地说。 她眼中的世界渐渐涣散,只有麦穗的尖端模糊地在身上男人的头顶招摇,时隐时现。私奔啊,真的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手臂似一床最松软的蚕丝,将她裹得紧紧,越是挣扎,越是纠缠。最后一刻,理智瞬时回笼。金凤蓦地脑中一痛,撑着地面硬生生直起半个身子。“翠云亭……”她嗫嚅一声。 柴铁舟还在翠云亭等着。刘歇的府兵还在城内搜查。段云嶂一怔,蓄势待发的身躯蓦然停住。一种无言的空虚在四肢百骸缓缓弥漫开来。 金凤注视上方的男人良久,伸手捧住他英俊的脸。“我们终究不能……”段云嶂脸上的肌肉有些许的痉挛。他艰难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眸子。“是我们不能,还是你不愿?” “我……”金凤咬了咬唇,“我愿意的。”段云嶂身躯一震。半晌,他从她身上离开,掩上她的衣襟。“好,我们回去。”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在她唇上吻了一吻。 “嗯。”金凤低着头应道。柴铁舟和鱼长崖在翠云亭等了又等,几乎要下决心回城去调派皇宫禁卫出宫搜查了。终于,两个期待已久的身影在黄昏时分并肩而至。 “鱼卿,你也来了?”段云嶂满眼疲惫之色,有意无意地扫了鱼长崖一眼。柴铁舟忙解释一番:“臣不敢声张此事。德勉是京兆尹,出城入城之事有他在,最方便不过。” 段云嶂点了点头,并未多说。“皇上,娘娘,请上车。”柴铁舟准备了一辆轻便舒适的马车,载二人入城。“车内可有食物?”段云嶂问。 “车内备下了庆香斋的小笼包和肉粥,请皇上、娘娘品尝。”鱼长崖低眉回禀。 “你对娘娘的口味倒是清楚。”段云嶂笑笑,转身扶住金凤的腰肢,将她送上马车。金凤瞧了瞧鱼长崖低下的后脑勺,终究没说什么,进马车喝粥去了。 待段云嶂上车,鱼长崖终于抬头,灼灼地盯着柴铁舟:“你说,她亲眼见到他在逛妓院?” 柴铁舟脸上变色,先看了一眼马车,而后瞪着眼睛压低喉咙:“你不想活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鱼长崖眼神清明:“则玉,我觉得你变了。从前的你,多么光明磊落,侠肝义胆,可是如今,这样低劣的事情,你也心甘情愿为他做。” 柴铁舟瞬间无语,而后叹气:“德勉,你这个脑筋实在是让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鱼长崖没有接话,兀自在驾车的位置上坐下,将马鞭重重挥下:“驾!” 这一路,又将驶向那天下的中心:皇城。 GET /u/154/154437/56843163.shtm HTTP/1.0 Host: www.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74.125.151.127 X-Real-IP: 74.125.151.127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五十二章 乱云漫入宫墙柳 第五十二章乱云漫入宫墙柳 刘大夫人已经很久没有入宫觐见皇后娘娘了。过去的这三个月里,威国公府乱成了一锅粥。刘歇毕竟年纪大了,朝廷上的事,多少有一些力不从心,家里的事,更是管不了了,冷落了几位夫人,自是难免。前些日子七夫人幼时的青梅竹马乔装入府当了花匠,将个落桦院打理得活色生香。七夫人好玩,便留意上了这花匠,一来二去,两人便认出了彼此,又过了两个月,竟双双趁夜私奔了。那七夫人也是个狠心的主儿,有了男人,连十岁的儿子也不要,就这么包袱款款地走了,临了,还不忘揣了刘歇送她的八大件,六小件,件件都是价值连城。到了天明,丫环打来洗脸水才发现夫人没了,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言之凿凿地说当初刘歇是如何强抢了她做妾室,如何拆散一对好鸳鸯,话说到尽处,免不了又历数了一番刘歇在民间的恶名,犀利地指出他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必然不得好死的下场。 刘歇一生自负,从来只有他踹别人的份儿,几时轮到别人踹他?此事一出,自然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家里养了足足半个月,方才恢复了少许元气。接闻报案,京兆尹鱼长崖大人命人绘了这一对奸夫淫妇的画像广发天下,发出海捕文书,结果也如石沉大海,全无消息。 好不容易威国公大人将脸皮练得城墙般厚,决定面不改色地去上朝了,又一桩破事在市井中传开。 威国公家的长公子、武威将军刘萼和二公子骠骑车尉刘藤在东市上大打出手,只为了争抢一对犬释出产的上好玉豹。据有心人士现场勘察,刘大公子断了两根手指,刘二公子青了半边眼睛。 惊闻此事,威国公大人捂着胸口,便倒在了乾罗殿外。天子隆恩,特用龙辇将威国公大人送回府邸,又命太医及时诊治,方才有所好转。 连上先前在家休养的时日,威国公大人的病假已经足足请了两个月。 正当人们以为,威国公府的霉运走到了极点的时候,真正的灾厄才刚刚到来。长公子刘萼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亲自骑马上终南山寻找千年灵药雪菩提,不料在上山的时候不慎从马上摔下来,被马蹄踏破了头颅,死了。 噩耗传来,一夜之间,威国公府内内外外尽挂白幡。威国公对于此事的反应,却不像前两件事那么强烈,只冷冷地说了一句:逆子,不要也罢。然而隔日起来,刘大夫人却看到原本英气十足的丈夫鬓染了风霜,恰如阖府的白幡。 坊间有那幸灾乐祸的恶毒者,也有那向来不满刘家跋扈的愤世者,纷纷道:报应。 刘歇没有理会这些言辞,更不会去理会朝臣们一样的眼光。三日后,他恢复早朝,第一件事便是参凌大将军之子凌霄刚愎自用,以天子之兵为家军,有不臣之心。 皇帝陛下叹息,并未直允刘歇之请,却也停了凌霄骁骑营将军之职,命他居家自省。 刘歇似乎是心满意足了,并未多说什么,便下朝回家。众朝臣觑着威国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盛极一时的权臣似乎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他的背影,似乎已经有了些佝偻。 而金殿之上,年轻的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则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京城的冬天,今年格外寒冷。窗外久冻的池水,直到二月末才隐隐有死而复生的迹象。金凤着人用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式做了暖炉,各殿派发,正想着要不要偷运一个出宫给永福,宫外传来消息,刘大夫人病了。 金凤也算是经过了不少波澜的人了,听到这消息,却微微怔住。向来都是刘大夫人操心别人的事情,她几乎都要忘了,刘大夫人也是一个人,也会生病。 于是找来为刘大夫人问诊的太医询问了几句,太医只是低头道:“不好说。”“难道是什么疑难之症?”金凤震惊地起立,一旁小几上的茶水被带翻。 太医连连叩首:“其实就是寻常的妇人病症。轻则好治,重则难医。”“那么大夫人的症状……”“虚劳过度,五脏失养,血虚之征明显。只怕无法根治。” “倘若慢慢调理呢?”“或可延寿十年。”金凤有那么一瞬间的失言。 威国公府上下大事小情全赖刘大夫人做主,要让她静养,谈何容易?便是刘大夫人自己,也是不会答应的。 刘歇对她,是陌生的,可是刘大夫人对她而言,却相当于半个父亲。刘大夫人从不与她亲昵,但始终是作为一个充满善意的榜样,言传身教。她是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温婉大方,不嫉妒,不狭隘。 这些时日以来,威国公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虽说是**,却也有一些宿命的味道。对于对手而言,刘歇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劲敌。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可以算得上是弱点的弱点的话,那就是家人。 倘若天要降厄运在威国公府,金凤没有话说,可是起码,起码不应该对刘大夫人有丝毫的伤害。 这夜金凤辗转无眠,入宫十多年来的浮浮沉沉在她脑中清晰地流过,及至天明,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去找段云嶂。 自从从宫外历劫归来,段云嶂看她的眼神便变了许多。他每日就算再忙,处理完政事以后也会来香罗殿和她一起用晚膳。用罢晚膳,还总是眼神灼灼地看着她,暗示出想要留宿的意愿。金凤推搪了几次,段云嶂似乎也不再强求,只是每晚晚膳过后,便拉着她往御花园那些树丛小径里钻,美其名曰散步消食。散了几次,金凤便晓得这男人贼心不死的劣根性,否则为何散步单捡那黑暗偏僻的地方,为何散着散着便连脸带手散到了她身上。 金凤就算再不明白“碰”的意思,也明白自麦田中那日之后,段云嶂已经将她碰得彻彻底底了。按理说,她都胆大到邀他私奔了,既有名分,又有事实,无论如何是应该由着他为所欲为了。可是金凤心里却堵着一块大石,总觉得这男女亲昵之事是件大事,不该这样轻率。 不过同段云嶂散了几次步,金凤慢慢也咂摸出这散步之中的乐趣,偶尔事务闲隙时,还会将那散步的情形从脑海里拎出来反复回味一番,兀自面红。她这般的情形被风月抓住许多次,风月看她的眼神,便带了不少暧昧。 时间一久,段云嶂打量她的神情越发露骨直白,金凤每每背脊上流着冷汗想,这男人会不会一直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一击致命,茹毛饮血。只是…… 盯着那轩罗殿的宫门,金凤心中有些抑郁。 倘若那日,真的就这么走了,又会怎样?也许她就真的心甘情愿地什么都给了他了。也许两人就此寻了一个隐秘的处所,任外头乱得翻江倒海,我自安静过自己的小日子。 又或者,两个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流浪了几日,只落得个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下场。谁知道呢? 无论如何,走,还是走不得的。私奔,终究不过是私心里的一点念想。既然回到这复杂的处境,就得将日子复杂了过。 站了一会儿,轩罗殿里头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一个人,见到金凤,嘿嘿地行了一个礼:“娘娘,您快别这么站着了,赶紧进去吧。”金凤一愣:“小孙子,这是什么意思?” 小孙子脸上很有些尴尬,索性小声告密道:“娘娘,皇上已经站在窗边看您看了很久了。您站了这么久还不进去,皇上急得直跳脚呢。于是……于是命小的来催您进去。” 皇上啊皇上,您还可以更丢脸一点……金凤两颊上飞上两片红霞:“去告诉皇上,本宫觉得轩罗殿这三个字写得很是不错,想细细品味一下行笔之中的妙处。” 小孙子脸上白了白,低着头阴郁地进去了。金凤眼皮颤了颤,果然负了手,仰了头,欣赏起轩罗殿檐下那金红的牌匾来。 一想到此刻殿中某人青白交错的脸色,她的内心就非常,非常,非常地愉悦。 等了片刻,殿中传来一声清咳。金凤将举得有些酸疼的脖子低了一低,便看到殿门边丰姿绰约地倚着一个金黄色朝服的英俊男子。 “刘黑胖,你给朕过来。”段云嶂抿着唇角,懒懒地唤了一声,眼眸里却带了点危险的味道。 金凤被他鲜亮的服色和养眼的皮相灼烧了一下,反应难免迟钝了一些,下一刻,便听到男人手中微拢的玉扇啪的一声被紧紧合上。 “臣妾这就过去。”金凤自以为十分曲意逢迎地低头,慢吞吞地踱了过去。 段云嶂眯着眼,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便一把攫住她的手腕,毫不温柔地将她拉了进来,又砰的一声将门关上。被赶出门的小孙子和随行的风月互看了一眼,默默地并排在门槛上蹲了。皇上啊,娘娘啊,都老夫老妻了,何必呢? 第五十三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第五十三章别有幽愁暗恨生 金凤被一股蛮力强行拖进殿中,也不知转了几圈,脊背被按在中殿的朱漆大柱上,下一刻,一双滚烫的唇便贴了上来,一根手指在她仰起的颈子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她便觉得整个人化作了一滩泥浆,又像是变作了一张年画,贴在柱子上。 段云嶂用拇指揉着她的肩膀,在她唇上轻轻啮咬了一下,方才将唇离开,不满道:“吊着我的胃口,很有趣么?”金凤勾着他的脖子,笑得狡猾无比。 段云嶂恨恨地看她一眼,又在她颈子上咬了一口。金凤哀叫一声:“疼。”“知道疼便好。”段云嶂瞪她。 金凤可怜兮兮地看他,而后眼睛晶亮地看向别处:“说起来这个轩罗殿的牌匾真的很好看呀,不知道是谁题的呀?”段云嶂磨着牙:“就是我题的。” “哎呀呀,皇上您笔力雄劲,真有王者风范呀……”“刘黑胖!”段云嶂在她腰间狠狠捏了一下。金凤吃吃笑起来。她真是好喜欢她这位皇帝陛下。 静了半晌,金凤贴着段云嶂的额角轻轻喘息。“我……想回一趟家。”“那么,等过些时日我抽出空来,陪你出宫一趟。”段云嶂抚着她的脸颊,道。 金凤叹气:“不是黄家巷子的家。”“嗯?”“是正阳门出去最大的那一栋宅子。” 段云嶂噤声了。莫说正阳门出去最大的宅子,就是整个京城最大的宅子,除了皇宫,也就是威国公府了。“你去威国公府作甚?”他声音里揉了一丝不豫。 金凤想了想,挑拣着言辞:“我看那些话本里头好命的小姐做了贵妃或皇后娘娘,总是要回原本的家里显摆一番的,台面上的词儿叫做‘省亲’。我入宫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省过亲,如今按捺不住了,想回威国公府去显摆显摆。” 段云嶂在她脑袋上狠狠一敲:“说实话。”金凤蔫了蔫:“就是想回去看看么。” “回去看谁?看你那没有良心的爹么?”段云嶂冷哼一声,“你入宫这些年,怎不见他问过你一次?”“那……他也是我爹……”段云嶂不语了。 “你和我爹之间的事情,我不想管。可是血缘关系,不是想断就断的。每个人都有非得去做的事情。”段云嶂看她一眼:“那么明日我命人备了凤辇,送你出宫,当天来回。” “只怕时间不够。”金凤低头,“威国公府里头最近不太安宁,大夫人身子也不好,我回去,一方面也看看能不能帮忙一二。” “……”段云嶂怒极瞪她,这黑胖丫头是真傻还是装傻? 威国公府乱作一团,最得意之人莫过于皇帝陛下了。好你个刘黑胖,居然还想回去“帮忙一二”?你男人在朝堂上和暗地里千般计算,才勉强抢到这么一个好时候,又装傻子又做小人,你却来撬墙角? 段云嶂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不许去。”金凤倒不是很意外,她来之前就猜到,段云嶂多半不会让她去。 “那臣妾明日去求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仁慈,想必会感念臣妾一片孝心,允臣妾出宫的。”“朕去和母后说,不许你去。”金凤笑笑:“皇上打算用什么理由呢?” 段云嶂语塞。 他霍然明白过来,他的皇后娘娘今日上门,是有了万全的准备的。皇后省亲,于公是代他抚慰臣子,于私是对父母尽孝。他禁止皇后回家探亲,实在禁止得名不正言不顺,万一传扬出去,他苦心经营的仁君形象便要毁于一旦。 其实金凤去威国公府,于大事并没有什么损害。不让她去,无非是皇帝陛下自己心里不痛快。“你算计我?”金凤笑兮兮地亲亲段云嶂的嘴角:“臣妾不敢。” 段云嶂充满占有欲地揽了一揽她的腰肢,欲说一点强势的话来填补自己略显不足的底气,想了想,终究只说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金凤一愣,而后微笑,往段云嶂脖颈里又蹭了蹭:“皇上,我会想你的。”段云嶂握着她的手,轻咳了一下,脸上微有些发热:“真的?”“嗯。” “你若是不快些回来,我就……”他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可以用来威胁她的,“我就去找白玉。”怀中圆润的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你去找白玉……做什么?” “咳咳,自然是吟诗作赋,赏花听曲。”“不必去了。”金凤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怎么?”“我带她一块儿回家省亲。”“……” 皇帝陛下苦思半晌,只得道:“总之,你快些回来。”说是为了显摆,其实皇后娘娘回家省亲这一趟,准备得十分简单。 简单到三口大箱子,四个宫女,一辆普通马车,便出宫去也。刘白玉上车的时候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瞧见黑胖皇后黑得出众的一张脸,也只得乖乖上车。 “姐姐要回家,何必硬拉上我?”坐在车厢一侧,刘白玉面朝窗外,轻轻道。金凤将手肘撑在小几上,颇具兴味地打量了刘白玉许久,才道:“白玉,你难道不想家么?” “那里不是我的家。”刘白玉飞快地答。“那你不想念大夫人,不想念我爹么?”刘白玉此时将脸转回来,有些意外地看了金凤一眼,哼了一声。车厢内一时有些冷场。 金凤仍然津津有味地盯着刘白玉看。美人的侧脸,也十分美丽。 这样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子,难道当真要像一朵无人问津的幽兰,老死深宫么?错的究竟是谁?那将她禁锢起来的,究竟是这世间的无情,还是她自己内心的执念? 金凤这些日子以来多了爱情的滋润,心也软了许多,觉得刘白玉这样自己将自己锁在深宫里,缺了男人的滋润,到底少了许多人生的乐趣。 何况,刘白玉缺少人生的乐趣,必然又要来抢她的男人。她以手支颐考虑良久,自以为十分友好地道:“白玉,出来这一趟,你就别回宫了吧?” 刘白玉一怔,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半晌她苦笑:“姐姐,还是容不下我么?” 金凤默默低头,终于对她说了一句发自肺腑得不能再发自肺腑的话:“你自以为苦命,其实说到底,你的命,都是被自己糟践成这样的。” 一个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人,倘若她的人生平顺而普通,她必然会觉得十分乏味。于是她拼了自己的力量,也要将人生弄得凄惨一些,否则她的美丽和才情如何凸显?否则她哪来这么多的牢骚和情思?否则她岂不是会在平顺而普通的人生中变成一个平顺而普通的女人? 说到底,刘白玉并没有害过谁,而正是因此,金凤才尤为惋惜。威国公府的朱漆大门,便如多年以前一样鲜亮。而金凤的心情,却已不同。 虽然一切从简,皇后的礼仪架势仍在,威国公府一干内眷,跪在府门口迎接。金凤扫了一眼,刘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不在的,而威国公站在最前方,腰杆挺得笔直,鬓边却见白色,那许多岁月的纹理,也在他眼角粘连不去。 由宫女搀着下了车,金凤拢了拢金色袍袖,在刘歇面前站定。刘歇负着手,静静看着金凤,眼角微带着些冷意,并没有要下跪行礼的意思。“娘娘,您长高了许多。” 金凤勉强笑笑,唇角有些抽搐。这是她第三次见她的父亲。第一次,是在黄家巷子的小院,那时他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将,随意拨乱她的全部生活。第二次,是在她出嫁的时候,那时他对她没有任何命令或要求,直教她觉得,即使她成了一国之母,也不过是他指下一颗黑白不分的棋子。 如今,这第三次,他依旧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端详着她。他思索的是她此举背后的含义,是她在他一手控制的天下中还有那么一丝重要性的地位,而不是她这个人,这个作为他亲生女儿的人。 “刘黑胖,不许给我丢脸。”出宫之前,段云嶂咬着她的耳垂叮嘱。想到这里,她直了直脊梁。“威国公劳苦功高,本宫免你跪拜之礼。”金凤清晰而矜贵地吐出一句话。 刘歇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不等刘歇说什么,金凤随意挥了挥袖子:“跪着的众位夫人,也都起来吧。”言罢,她迈起她的凤头鞋,踩着红绸,兀自往内走去。 领头跪着的三夫人慢慢直起腰来,脸上有些难看。“这丫头……”十余年不见,当真成了皇后了。刘歇的脸上,浮现一丝含义不明的笑。“果然是我刘歇的女儿。” 公事已了,接下来的,便是私事了。用过了规矩繁复的晚膳,皇后娘娘在书房接见威国公。金凤卸下了朝服,换上便服,在威国公面前规规矩矩地拜了一拜。“父亲。” 书案后,刘歇微扬着唇角,转过身来。“金凤,你这些年来,过得还好?”金凤顿了一顿,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呢?“女儿过得还好。”“段云嶂对你可好?” 金凤听他直呼皇帝名讳,心中突了一突,面上仍不动声色。“皇上他……” 还未回答,刘歇已朗笑着打断:“他怎么可能会对你好?你既不是什么绝色佳丽,又是我刘歇的女儿。他既不敢沾你,也不愿沾你。”金凤嗫嚅了一番,终究没有说什么。 刘歇觑着她低垂的头颅,蓦然叹息了:“血浓于水。你得记住,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刘歇的女儿。就算我有一日倒了,死了,你也是我的女儿。”“女儿明白。” 刘歇怔怔看着她顺从的样子,半晌,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了。 “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在那个小院子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金凤,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相信你是我的女儿。一个身份低贱的绣娘,怎么可能生得出我的女儿?我以为,定是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又妄想栽赃在我身上。” 金凤倏然抬头:“我娘,她不是这样的人。”“如今我自然知道。”刘歇不甚以为意地摆摆手,“就在那个小院里头,不过两三句话,我就确信,你是我的女儿。” “就因为我答出了您的问题么?”金凤眼眸里泄露出一点悲哀。如果当初她并没有故作聪明,那么今日一切,是否会完全不同? “不。”刘歇轻笑,“我当时想,只有我刘歇的女儿,才这么会装傻,这么会骗人。” “如今,这一只小麻雀,也变成真正的凤凰了。”刘歇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很吃惊的样子,“听说如今宫里头人心都向着黑胖皇后,就连太后娘娘的心,也被你收买了。在这种情形下,你就是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金凤的肩膀,终于忍不住颤了一颤。“父亲,要我做什么?”刘歇静静打量着她的面容,良久,慢慢道:“我要你做什么,难道你就会乖乖去做么?”金凤不语。 刘歇笑了:“金凤,慌什么。我毕竟是你爹。”“你也是刘萼的爹。”刘歇漫不经心的神情似乎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你的意思,萼儿的死,是我的错了?” 金凤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或许曾经怯懦,可是这些年来,却教段云嶂养大了胆子。 “你或许没有直接犯错,可是你自私。你只顾自己种种经营,却忘了子女是你的债,你失了教导之责,总有一日是要还债的。”刘歇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说:“金凤,你这次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段云嶂让你回来的?”金凤深吸一口气:“女儿是为了母亲的病况才回来的。” 刘歇垂眸,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你母亲在留鹤院休养,你现在便可以去看她。”金凤点了点头,便起身出门。 “金凤,如果说……你这个皇后做不下去了,你愿不愿做公主?”刘歇冷不丁地抛出这么一句。金凤一惊,胸中的跳动越发剧烈起来。“父亲……是说笑么?” 身后传来朗朗笑声:“自然是说笑。就算全天下都背叛了段家王朝,我刘歇,绝不会背叛。” 第五十四章 却问鹤从何处来 第五十四章却问鹤从何处来 金凤走过曲折的长廊。长廊的尽头,便是刘大夫人所居住的留鹤院。 留鹤留鹤,却不知留的是哪一只鹤,究竟有没有留住。 转过一个廊角,金凤偶然回眸,赫然一朵白裙快速隐入墙脚里去了。金凤敏锐地捕捉到一张沾满泪痕的脸。她愕然了一会儿,上前两步,唤道:“可是二夫人么?” 一朵簪在乌发上的白色菊花怯怯地从墙角后露出来,随后便是二夫人有些惊恐的脸。“二夫人。”金凤颔首示意。 二夫人眼眶红红的,低着头抬眼看了金凤一下,迅速地低眉:“皇后娘娘。”那死了的刘大公子刘萼,正是二夫人的亲子。 “夫人……莫要太过伤心了,节哀顺变。”金凤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夫人点了点头:“谢娘娘安慰。” 金凤有些怅然。犹记得从前,几位夫人里性子最俏皮的就是这位二夫人了,话里总带着几分调侃和讽刺,听多了却也知道,她并没有多大的恶意。“娘娘……是去探望大夫人么?” “是。”“那么妾身不打扰娘娘了。妾身……还要去为萼儿祈福。”“夫人去吧。”二夫人抬眼,眼中似乎有水光闪烁。 “娘娘……”她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欲说,又似乎带着些神经质,然而接触到金凤澄澈的眸子,终究没有说出来。“妾身告退。” 刘大夫人穿着件石青的宽松衫子倚在榻上,神情恹恹。她身上覆着衾被,周围放着些垫枕,将她瓷人儿一样为在中央。 见了金凤,刘大夫人紧锁的眉头缓缓绽开,浅笑着向金凤伸出一只瘦削的手。金凤轻轻偎上去,握住刘大夫人的手:“母亲,女儿来迟了。” 刘大夫人低头望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神情有些恍惚:“如今来这留鹤院的人也没有几个了。反倒是你,还特地出宫来看我。”“父亲……” “你父亲虽然心中担忧我的身体,可是他政务繁忙,并不能时常陪伴。”金凤按按刘大夫人的手背,笑一笑:“那女儿就多住两天,陪伴母亲。” 刘大夫人的心思却似乎转向了别的什么地方,静了一会儿,道:“听说白玉和你一起回来了?”“是。”“对这丫头,你莫要太心慈,快些寻个人把她嫁了吧,免得徒增烦扰。” 金凤将头歪了一歪:“母亲,这些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倒是你,有什么想吃想看的,只管同女儿说。太医说,只要你心情愉悦了,身子很快就能转好。”想了想,又道,“听说天桥底下有一个张大葫芦脖子上长了一个碗大的疮,里面养着一头小牛呢。要不要命人把他找来瞧瞧?” 刘大夫人扑哧一下笑出来:“你这孩子。”金凤在威国公府,一住便住了七日,住得开心无比,乐而忘返。 那天桥底下脖子上的疮能养牛的张大葫芦自然是没有寻到的,不过金凤倒是找了一个锣鼓班子来吹吹打打,唱的都是乡间小调,男女情事,粗鄙中带着一丝野趣,只逗得刘大夫人和众夫人心花怒放,就连丧子的二夫人忍不住跟着去后台瞧了瞧戏子们如何上妆。 刘家的二公子已经成家立业,搬出去多年了,家里只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公子,自从母亲跟着人跑了,便在家里抬不起头来。金凤偶尔陪夫人们玩得累了,便将那小公子叫到面前,讲几句歪理,小公子便鼓着红红的双颊,气呼呼地声讨她,说夫子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常来家里的那位前探花郎鱼大人也不是这样说的。小公子认真的样子可爱之极,众夫人便围上去掐了又掐,只掐得他哀叫连连。 见金凤每日忙着和内眷沟通感情,刘歇便也相信,金凤此次回府真是为了探望刘大夫人,并不是段云嶂派了什么隐秘的任务给她。 至于金凤,自然知道自己这样插科打诨也不是常事。她在威国公府,终究待不了多久,借着省亲之名给威国公府一干内眷带来些欢乐,其实不过是缓解自己心里那一点不安,于夫人们却没有什么长久的助益。她如今只希望刘大夫人的心胸开阔些,于那些繁琐俗事能放手一些,先养好身子要紧。 到了第七日晚上,刘歇下了朝,带回来一个熟人。这熟人正是如今的京兆尹,鱼长崖鱼大人。 说也奇怪,当年的那一场秋闱,刘歇属意之人分明是柴铁舟,而皇帝陛下属意之人是鱼长崖。不料不过两三年之后,这两人却掉了个个。柴铁舟性子狂傲,对刘歇的种种栽培全然不领情,对皇帝陛下倒是忠心一片。不久前,柴铁舟因政见不同和自己的父亲闹翻了,随之也便和刘氏一派决裂。反而鱼长崖,分明是个温吞的性子,却主动归附了行事狠辣的刘歇一派。刘歇对他的笔上功夫还颇为欣赏,却对他的迂性子十分头痛,所以鱼长崖至今,也不过是一个京兆尹。 鱼长崖到府,照例给刘大夫人请了一回安,知道皇后娘娘此时正在威国公府,便也隔着珠帘行了为臣之礼。用过晚膳,刘歇和鱼长崖便关在书房中秉烛夜谈,直至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这一晚起,鱼长崖便干脆宿在了威国公府。 鱼长崖住在外苑,和金凤并没有打照面的机会。金凤知道鱼长崖住在威国公府,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刘大夫人看金凤的眼神,似乎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过了两日,宫里来了人,说是太后娘娘十分想念皇后,劝她尽速回宫。金凤打量着那宫人畏畏葸葸的神情,笑着叮嘱了两句,便让他回去了。 晚上金凤歇息的时候,握着发丝,心中慢慢漾开笑意。她忍不住去揣度,段云嶂知道她和鱼长崖同居一宅的时候,心里是多么恼怒多么酸楚。想了想,又觉得他这样一个勤恳的可怜皇帝,也许正趴在轩罗殿里揉着眉头看他的奏折,根本没有闲暇来醋上一醋。 她知道,段云嶂批阅奏折的时候,总是以一种十分辛苦的姿态正襟危坐着,让别人看得也十分辛苦。他却有他的道理,说是这样坐着便不那么容易睡着。可是这样好面子又讲仪态的人,在看到她走进殿中的时候,会立刻换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靠在龙椅上,作出累得快要断气的样子。口里还哀哀叫着,骗她给他熬鸡汤,给他递茶,给他捏肩捶腿。 金凤笑意更深了。嗯,明日便回去吧。几日不见,怪想他的。 风月为她梳好了发,正要换上寝衣,忽然听到外头闹哄哄起来。两人对看了一眼,风月便出门去询问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风月神色有些惊慌地进来,道:“娘娘,听说威国公府又闹窃贼了!侍卫们正在继续搜查呢!” 金凤愣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谁这样大胆,敢再将皇后娘娘当做窃贼? 风月蹙眉道:“娘娘,威国公府不是半年前就闹过窃贼么,娘娘还被牵连过一次。依奴婢看,这威国公府的守备也太松散了。”金凤点点头,不忘嘱咐她一句:“不要乱说话。” 对于半年前那场从天而降的劫难的内情,金凤并不十分清楚。她所知的,不过是入威国公府偷盗的窃贼是一个黑脸的女贼,偷的东西是一封密信。如今看来,难道今晚的窃贼和那晚的是同一个?那么,她又是来偷什么的呢? 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些江湖事和朝政事实在超出她的理解,便和风月道:“别管他们,我们睡我们的。” 风月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窗外扑通地闷响了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风月一愣,脸色当下就白了:“娘娘,会不会是……” “不会,咱们这处守卫是最森严的,什么人能走到这里来?”“那可不好说,现在侍卫们都去抓那窃贼去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 窗外又闷响了一下,声音听着瘆人。金凤抿了抿唇,从妆奁里摸出一把绣金小剪刀,放在风月手里。“我去开窗,你握着剪刀,万一有危险便一剪刀扎过去。”金凤小声道。 风月何曾做过这种事情,当下泫然欲泣:“娘娘,我不敢啊……” “你想一想,你身负着当今皇后的安危。皇后的安危,就是后宫的安危,就是天下的安危。你这一剪刀刺下去,必然能够名垂青史。”金凤为她打气。 “娘娘……”风月眼中水盈盈的,目光却渐渐勇敢起来。“娘娘,我知道了……”她握紧了剪刀。金凤瞄着那扇窗户,瞄了半晌,也没有动。 “娘娘,”风月颤抖了一下,“你还等什么?”金凤轻咳了一声:“你身负着天下的安危,任重道远,我背着我自己的性命,难免……有些胆小。”风月颤抖得更厉害了。 金凤咬咬牙:“我去开窗。”木窗吱呀一声被推开,金凤站在窗边,低头看着窗外,却不动了。风月紧张地唤了一声:“娘娘!”静了少顷,金凤道:“把剪刀放下吧。” “呃?”“是鱼大人。”窗外,鱼长崖穿着月白的儒衫,气喘吁吁地蹲在墙角,手里紧攥着什么东西,露出黄色的纸张一角。 第五十五章 皇后娘娘的清白 第五十五章皇后娘娘的清白 鱼长崖在风月的搀扶下,慢慢从窗外爬进来,狼狈得紧。金凤瞟了瞟他手里的东西,道:“鱼大人真是奇人,这内院重重护卫,武林高手都进不来,您倒是毫不费力就闯进来了。” 鱼长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缕发丝从他束发的丝带中散落下来,随着呼吸微微拂动,看上去着实可怜。 风月原本就是对鱼长崖有些想法的,此刻心软得比金凤更快,急道:“娘娘,鱼大人绝不是坏人,您要帮他啊。” 金凤叹气,你这个死丫头,胳膊肘永远往外拐。你将你家娘娘的清白置于何地? 看鱼长崖这个情状,估计是落难了,估计那盗了刘歇宝贝东西的贼,正是鱼长崖。金凤盯着他手中的东西看了很久,终于没有戳穿他,而是来到窗前道: “鱼大人,你还是照原样爬出去吧,本宫就当没有见到过你。”鱼长崖脸上的神情越发幽暗了。“娘娘。”他有些哀婉地叫了一句。金凤咳了一声,转过头去。 鱼长崖又叫了一句:“黑胖。”金凤脸上微微红了一红。“你真的要视我为陌路人么?” 金凤又看了看那敞开的窗:“幼时情谊归幼时情谊,君臣之仪归君臣之仪。你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这点分寸难道还把握不住么?” 鱼长崖不语了。他沉静地直了直颈子,蓦然一跪:“娘娘,臣有一事要求娘娘相助。”金凤吓了一跳,纵然她抬出君臣之仪来吓唬鱼长崖,可是鱼长崖翻脸也未免翻得太快了。 “你要本宫……助你逃出威国公府?”她猜测。“不,臣只是恳求娘娘将此信转交吏部尚书柴铁舟。”“此信是……” “此信是威国公与华盖殿大学士、礼部尚书陈允民沆瀣一气,构陷凌大将军谋反的书信。”金凤心中猛跳。 与段云嶂逃出刑部大牢那晚,刘萼曾说到一位陈大人,原来竟是群臣中年纪最长,德望最高的礼部尚书陈允民。 刘歇这些年,虽然权力日益扩张,却始终无法完全掌握兵权。盖因凌家在军中的威望和势力根深蒂固,刘歇无从入手。凌大将军看似鲁莽,却修身治家极严,常人断难抓住他的错处。然而须知拥兵者常心高而不自重,就算身无纰漏,也容易招致疑虑。这次刘歇联合陈允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了。 “你……你为何要把此信交给本宫?你明知本宫是威国公的亲女。”“娘娘深明大义,如果连娘娘都不可相信,这世上就没有可信之人了。”鱼长崖笃定道。金凤吞了吞口水。 “本宫以为,你对威国公是一片忠心。”“娘娘错了。臣忠心国家,忠心社稷,忠心万民,却并不忠心哪一个权臣。”金凤无言。 半晌,她苦笑道:“你这个鱼长牙,你要揭我爹的短,还要假我的手,未免太残忍了。”鱼长崖脊背一凝。金凤往外头瞅了瞅,似乎有喧闹的人声远远地过来了。于是对风月道: “在外面园子里摆一桌点心酒水,本宫要和鱼大人探讨一下佛经。” 威国公府的侍卫们大批涌进卧梅院的时候,皇后娘娘正握着一本,像模像样地倚在石桌后静阅,而鱼长崖鱼大人在石桌另一端正襟危坐,恭谨地低着头,一个小婢神情庄严地立在一边,看见侍卫们便眼神如刃一般瞪过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为首的侍卫不敢妄动,当即命余人留在院外,自己先进去,站在亭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小人张千,叩见皇后娘娘。” 金凤眼手均未动,依然盯着那经书凝神苦思。过了半晌,她似是忽然察觉有旁人在身边,微抬起眸子,看了看张千。“啊,是张大人。有什么事么?” 如果她没有记错,她还叫过这人一声“爹”的。“小人追赶夜盗,一路到此,惊扰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金凤讶然:“威国公府竟然有夜盗?难怪今夜本宫觉得周身都有些不自在。张大人深夜赶来护驾,辛苦了。本宫今夜的安眠,就要有劳张大人了。” 张千原本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鱼长崖,听到金凤这话,脸上现出一丝赧然:“娘娘,小人……是来搜寻盗贼的。”他原以为金凤会禁止他们搜查,却不料金凤张口便要他们驻扎在此保护她的安全。 金凤皱眉:“那盗贼即便现在不在此处,难保过些时候不会逃到此处。你们搜完便走,置本宫的安危于何处?” “这……”张千嗫嚅片刻,只得道,“小人自会留下一些人手,守卫卧梅院的安全。” 金凤点点头:“如此甚好。”想了想,又道:“再留下两位护送鱼大人回去吧,否则回去的路上遇见了盗贼,可就不好了。本宫今日向他请教佛经,为难他这么晚了还要竭费思虑。” 张千又谨慎地看了鱼长崖一眼:“娘娘,鱼大人……自晚膳后一直在卧梅院么?” “本宫用过晚膳便请了鱼大人过来,直到现在。这过程中鱼大人是否一直在此,本宫倒不是很留意,张大人问问我的贴身宫女,或可清楚。”金凤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张大人,本宫请鱼大人来,是为了钻研此卷经书,上为太后添寿,下为百姓祈福,张大人是明白人,不要曲解了本宫的意图。” 张千打了个激灵:“娘娘一片孝心,日月可鉴,小人甚是敬佩。”金凤点点头:“既如此,你便下去吧,不要懈怠了你的职责。夜已深了,本宫也该安歇了。” 张千又看了看鱼长崖,犹豫再三,终于点头:“那么小人告退了。” 鱼长崖此刻起身:“娘娘,之精要,在于修行养心,破魔、破邪、破妄。倘若一味追求外物喜乐,而无法自持本心,则定力不稳,终难免坠入魔道,更莫要说破除一切魔事。” 金凤眉宇间刚刚舒展,听到他这话又轻轻蹙起。良久,她道:“鱼大人不愧是才子,本宫今日受教了。张大人,送鱼大人出去吧。” 张千脸上现出一丝喜色,忙点头称是。鱼长崖也不赘言,行了礼便大步朝外走去。 金凤眼睁睁看着鱼长崖步出卧梅院的背影,转过院门便消失在院墙之外了。又过了片刻,墙外闷响两声,还带出了一声浓重的喘息。“娘娘!”风月有些惊慌。 金凤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手中书卷,似是十分苦恼地静思一阵,咬牙冷笑:“鱼长牙,好一个定力不稳,难免坠入魔道。你这个直性子,真是可以和吕大尚书比上一比了。” 她又朝墙外的天空看了一看,长长地叹息一声:“他们还真是性急,刚出了院门,便按捺不住,直接拿人了。” 的书页被她一张一张翻过来,终于翻到一页,书中平静地躺着一张黄色的信笺。“风月,收拾收拾,这两日,我们便回宫吧。” “那白玉姑娘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呢?”“随她的意吧。” 第五十六章 陌上花开缓缓归 第五十六章陌上花开缓缓归 刘大夫人这几日气色已好了许多,与金凤相处时,话自然也就多起来了。听说前日金凤与鱼长崖研读佛经直至深夜,刘大夫人的脸上多了一抹难解的神色。 “金凤,你在宫中,住得可开心么?”金凤有些意外,回来这些时日,刘大夫人还是第一次关心她在宫中的状况。“女儿在宫中很好。”她垂下眸子。 刘大夫人盯着她的头顶,幽幽叹气:“这都是我做的孽啊。”“母亲何出此言?”金凤震惊道。 “宫中是何等地方,你在哪里,又怎么会开心呢?”刘大夫人内疚道,“当初我如果再多劝国公爷几句,也许就不会把你送进宫去了。你也不至于和你母亲分离,更不至于……” “更不至于?”“更不至于拆散了一对原本上好的姻缘。”金凤不解。刘大夫人抚了抚她的头发,慈爱地道:“那个鱼长崖,和你是青梅竹马?”“……”金凤满头的乌云。 “撇开那些礼教不谈,每一个女孩子心中,都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刘大夫人的目光变得悠长而哀戚,“金凤,母亲对不起你。那个孩子母亲见过,是个厚道持重的好孩子。倘若……咳咳……倘若你当初嫁给了鱼长崖,他一定会待你极好。” “母亲……” “母亲本来是想劝你言行上谨慎一些,别忘了避嫌。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忍。金凤,人生苦短,只要不做那愧对良心的事,其他的事情,还是不要太苛待自己了。” “母亲……”金凤眼睛里潮湿起来。金凤探过身子,像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那样,轻轻抱住刘大夫人:“母亲,在我心目中,您就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最值得敬佩的女人。” 刘大夫人眼神有些微的闪烁:“其实母亲也是一个有私心的人。有时候,也会任性妄为。”“比如呢?”金凤笑问。 刘大夫人微微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比如,母亲一直想给你父亲生个孩子。”金凤愕然。良久,金凤才恍然回过身来,喃喃道:“母亲,您有孕了。” 刘大夫人抿着唇,将食指竖在唇上:“不要告诉别人。”她眉眼间尽是细碎的窃喜,仿佛一夜之间又重新回到了十六岁。 “您……”千头万绪,金凤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说以刘大夫人的身体状况此时绝不适合生产,她想说其他的人绝不会像刘大夫人这般欣喜地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是孩子已经有了,还能怎么办?或者能让大夫想个法子,毕竟刘大夫人的身体更要紧,孩子以后再生也没有关系。 然而刘大夫人已经年逾四十了,过去二十多年没有怀上孩子,一直是刘大夫人心中最大的痛处。如今难得的机会,刘大夫人怎肯放过? 即使大夫能够为刘大夫人引产,刘大夫人又岂能承受得住引产的病痛?金凤思来想去,没了主意。“父亲知道么?” 刘大夫人仿佛对自己的处境全然不知:“他当然不知道,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惊喜?金凤苦笑,惊吓还差不多吧。“……孩子多久了?”“还不到两个月呢。” “大夫知道,又怎么能瞒得住父亲?”“我让他不要告诉你父亲。”“他敢么?”刘大夫人轻轻地笑了:“这威国公府里头,你父亲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金凤默然。 “金凤,你要知道,男人或许强壮,勇敢,可是女人所拥有的力量,是男人永远无法掌控的。”金凤叹息:“您真的很爱父亲。”“是的,我很爱他。” “可是,他娶了那么多侧夫人。”刘大夫人静了一静,沉静的眼眸中透着坚毅:“金凤,我爱你的父亲,我想为他生个孩子。这件事情,就算天要阻拦,我也不答应。” 金凤再想说什么,刘大夫人却似倦了一般,微阖了眼睛,忽又睁眼看了看金凤,道:“你这扇子倒还不错,画的是千里昆仑?”金凤低头瞧了瞧手中扇子,不再说话了。 午后回到卧梅院,宫里有人捎来东西。“皇上殷殷叮嘱,一定要将此物送到娘娘手上。”送东西的宫人跪在地上,怯怯地道,仿佛受了什么惊吓的样子。 金凤手里握着一个锦囊,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先问道:“皇上将这锦囊交给你,是什么时候?”“今日早朝以后。”“当时皇上在做什么?” 宫人有些犹疑,抬头接触到金凤的目光,又快速低下头去:“皇上……正在和吏部尚书柴大人说话。”“都说了什么?”金凤紧追不放。 “奴婢也没有听清……好像提到昨天晚上什么鱼,什么散步,还有佛经什么的……”“……你可以下去了。”金凤沉沉道。 威国公府里果然也有不少柴铁舟的人呀,昨晚的事情,今早柴铁舟便知道了。她打开锦囊,里面露出一撮鲜嫩的绿意,竟是刚从地上拔起的一把春草,零落残破,根部犹带泥土。 风月从一边凑上来,笑道:“娘娘,皇上这是在问您呢,‘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金凤手里握着锦囊,忽然觉得这春天暖得怡人。 什么春草年年绿呀,段云嶂分明是在说:刘黑胖,你再不回来,有如此草! 她想念段云嶂,想念得心里发疼。她想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早晚有没有牵挂过她。她想知道他批阅奏折的时候记不记得在腰后垫上一块靠枕,喝不到雨前龙井的时候有没有发脾气,早膳会不会草草吃上两口,骑马练剑的时候会不会腕上添了伤口,偷偷藏起来不让她知道。 无论是刘歇还是刘大夫人或鱼长崖,无论是对她怀着恶意的人还是怀着善意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段云嶂会爱她。她在后宫的生活,在他们的眼中几乎是一潭死水。 她本以为她过得这样怡然自得,所赖的都是自己。可是回首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了段云嶂,她的生命该是多么荒芜。 她不知道段云嶂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然而自她进宫以后,她没有一日不在接受他温暖的照拂,没有一日少了他为她遮挡风雨。如此,她幸甚。 “风月,东西收拾好了么?我们即刻便回宫。”“呃,娘娘,不等到明日了么?”“不等了,娘娘等不及了。”她好想马上,马上见到她英俊潇洒的皇帝陛下。 本来行从甚简,准备回宫,也是极快的。和威国公及几位夫人打过了招呼,金凤便拖着刘白玉上了马车。 刘白玉在威国公府这几日,除了陪六夫人说说话,极少出她那窥竹院。如今要走了,脸上却难得地现出一丝不情愿。 金凤在马车上坐定了,方才发觉她脸上的神情不对,便道:“你若是不想回宫,现在便可留在威国公府。”刘白玉哼了一声,没有作声。 金凤于是没有多说,马车起行。只是刘白玉凝眸向窗外的神情越发肃穆了,仿佛一只预知了自己囚犯命运的鸟雀。 这日似乎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沿途的百姓熙熙攘攘,比出宫那日热闹许多。随行的侍卫原本不多,挤着挤着,便有几个落到了后面,跟在前头的,大多也忙着分开行人,马车上的动静,并没有十分留意。金凤在车内听着车外的人声,觉得十分有趣,连刘白玉也一扫脸上的阴霾,将窗帘掀开一角,漏进一丝暖阳。 马车行到一个路口,前方的道路终于空旷下来,众侍卫都喘了口气,有几个落在后面的也连忙赶上来。正在这时,平地一声惊雷一般的咆哮响起,一个庞大乌黑的身影从路边一栋酒楼的一角檐下大鹏展翼而下,那人手持一杆明晃晃的长剑,剑尖直指马车。 “刘歇国贼,留下命来!” 整条街的空气顿时张满如紧绷的弓弦,原本随意行走的人们尖叫起来,以京城百姓特有的灵敏快速逃离可能被殃及的范围,而后纷纷寻了个最佳的位置观看事态的发展。 侍卫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把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亮在身前,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来人丝毫不惧,振剑而上,那剑却有如神兵,擦着便伤,铮地一声,刀剑相接,侍卫的官刀便像切面条一样断成两截。 一时间,众侍卫都愣了一愣,看那刺客的神情也多了些畏惧。 刺客身材高大,却十分灵敏,又兼力大无穷,觑了一个空子一掌打在马车一角,竟硬是打出一个大洞。众侍卫惊骇莫名,却无法奈他分毫。看来今日是遇上高人了。 一个侍卫大着胆子吼了一声:“呔,你这贼人好大胆子,竟敢当街行刺!你可知这车里坐的是……”他话未说完,已被一掌拍飞,撞在身后两丈的墙上,不知生死。 众人这才看清,那刺客乃是一名虬须大汉,笑起来声音如高山擂鼓:“哼,老子要杀的就是刘歇这老贼!”言罢,一剑从掌劈的洞口刺入马车。众人惊诧,已见那剑势微收,想是刺到了什么东西。轻轻的,车内发出血肉绽裂的噗声。有那么一瞬间的静谧,皇后娘娘声嘶力竭的叫声便凄厉地响起。 第五十七章 疏梅清唱替哀弦 第五十七章疏梅清唱替哀弦 段云嶂脚步零乱地走在香罗殿的檐廊下,大步振起的明黄色衣袍如秋天战栗而纷飞的黄叶。香罗殿中宫人们进进出出,个个形色匆匆,见到段云嶂,纷纷跪倒。段云嶂来到皇后寝室门前,心中有些忐忑起来。 这时门内现出华太医满是皱纹的脸。华太医跨出房门,在见到段云嶂后忙深深弓下身子,却只是叹了口气,不说话。门内的屏风后,女子的抽泣声轻轻响起。 段云嶂心中更紧张了几分,振袖入门。绕过了屏风,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侧坐在窗边,脸上已是满脸泪痕,见他到来,那人的抽噎微微止住,神情却茫然而呆滞起来。 他的心,在见到这个人之后,方才缓缓落回原本的位置。他伸出一只手,带着疼惜:“还愣着做什么,过来。”那人又呆了一呆,站起身来,迅速走过来,将额头靠在他肩上。 “白玉她……”她眼泪婆娑,目光仍未离床上躺着的失去知觉的美丽女子。“朕都知道了。”他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 颂翔街上,皇后遇刺之事,已传遍京城。皇后娘娘自威国公府简车回宫,刺客误以为马车内坐的是威国公本人,便选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地点,大胆行刺。刺客武功高强,一剑刺中了马车中的人,这是数十名百姓亲眼所见的。那一剑后,车壁裂开,露出车中的两名女子,一位是皇后娘娘,一位是皇后娘娘的堂妹,刘白玉。那一剑力道极大,穿透了刘白玉的侧腰,她当场便因失血过多而晕厥。那刺客却也是个有廉耻的,见自己杀错了人,伤及一个无辜弱女,当场自刎了。 刘白玉被迅速送进宫中,召集多位太医诊治,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到现在都还未醒来。期间金凤一直在一旁守候,喂药照看,全是亲历亲为。 “太医说了,白玉的伤虽重,却不致命,很快就能好起来的。”段云嶂安慰金凤。“可是她现在还未醒来……”金凤又忧又急,“都是因为我。” 段云嶂皱眉:“不要这么说,飞来横祸,怪不得人。”金凤猛烈地摇着头:“你不明白!出事那一瞬间,是她挡在了我的面前,为我挡了那一剑!” 她从来没有认为刘白玉是个坏人,可是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在那电光火石的一霎那,刘白玉竟会不顾自己的性命,替她挨这一剑。她以为刘白玉是恨她的,就算没有恨到非要她死不可的程度,也绝不可能用自己的命去救她的命。 可是,刘白玉救了她,这是事实。“她救了我的性命。”段云嶂沉默一阵:“她是个善良勇敢的好女子。” 金凤低着头。刘白玉的举动让她彻底混乱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对刘白玉的态度是耐心得不能再耐心的,可是现在回忆起来,那耐心不过是表面。她从未将刘白玉当做是一个值得亲近的姐妹,从未真正试图去了解她的内心。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从来都是被人当做一个华美的装饰,谁曾经全心全意地关怀过她的感受?金凤忽然明白了,在她之前,刘家的人,和所有的人,都是以一种空洞而无视的态度来对待刘白玉,而金凤自己,和其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觉得,十分愧疚。“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段云嶂叹息。“你知道的,她一直喜欢你。”金凤的眼神锐利地射在段云嶂脸上。他莫名地感觉到一丝冷意。 “我劝过她出宫的……”他下意识地解释。他一直觉得他对刘白玉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他不能娶她,就是这么简单。至于刘白玉心里的那些歪歪道儿,他不懂也不可能会懂。 金凤神情有些倦然。女人心里的那些缱绻情愫,在男人看来是完全无法理解的。这不知是女人的可悲,还是男人的可悲。“可是如今我和你……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一场飞来横祸让她背上了一笔巨大的债。听起来似乎可笑,可是她却不得不背。这一场事故,让她更看清了刘白玉,也更看清了自己。 段云嶂身子一凛:“你……该不会想让我纳了她吧?”金凤恹恹地看他一眼:“除非你真心喜欢她。”段云嶂连忙正色道:“我不喜欢她。”金凤低头,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段云嶂将手臂环在他腰间,紧了一紧:“你果然还是不舍得。”“倒没有什么不舍得。”金凤抿唇,“把你让给她,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总要让她有一个好的归宿。” “难道我不是好的归宿么?”段云嶂佯怒。金凤笑笑,眉宇间却是愁绪更多。身后床榻之上,美人如蝶翼一般的睫毛轻轻颤了一颤。 金凤离宫多日,宫内的诸项事务都需要重新清点,而出了行刺这样的大事,太后娘娘和徐太妃那里免不了多问几句。金凤分别去解释了,又宽慰了一番老人家的心。 至于朝堂上,对此事的关注则更加热烈。皇后遇刺何等大事,尽管刺客已经自刎,刑部和都察院还是将那刺客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了,行刺的原因自然也弄了个一清二楚。 那刺客乃是湖北西陵人,世代习武,原西陵县令正是那刺客的岳父。湖北道御史冯通不知怎么和西陵县令结下了梁子,一纸弹劾呈上,西陵县令便遭免官。西陵县令不服,与那刺客一齐上京申诉,不几日死在了京城。那刺客安葬了岳父,便在威国公府周围伺机。直至遇上皇后的马车,见威国公府内众位贵妇人悉数在门口送行,便理所当然以为车中坐着的人正是刘歇,于是贸然行刺。 却不知这西陵刺客为什么又要行刺威国公呢? 刑部命专人至西陵调查,不几日便传来消息。原西陵县令之所以被免官,是因为湖北道御史冯通看上了西陵县令的女儿,也就是刺客的妻子,强抢了民妇。那翁婿二人想要反抗,便被罢官的罢官,抄没财产的抄没财产。冯通还对他们说,那民妇是要送到威国公府给威国公做小妾的。两人于是一路赶来京城,一方面寻思着告御状,一方面也想着就算公道要不到,起码也要想个法儿将女儿和妻子要回来。不料过了几日,老头儿却被贼人暗杀了。那刺客自然想到是威国公派人杀了他的岳丈,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一齐涌上心头,于是便铤而走险。 刑部将这一番说辞当朝陈上,文武百官听了皆唏嘘不已,有几个情感丰富的,还抹了几把眼泪。 更有好事者指出,日前威国公曾无理囚禁了居住在他府内的京兆尹鱼长崖,虽然稍后便释放了鱼大人,但身为百官之首,滥用私刑,所囚者还是朝廷命官,威国公实在是目无法纪,目无朝纲。该好事者痛心疾首地指出,威国公根本就是社稷之蠹虫,朝野之祸害。 十余年来,敢公然从良知和品行上指责威国公的,这还是第一次。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威国公。威国公对着整个朝廷愤慨的目光,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话: “威国公府里,并没有这么一个小妾。此事全凭冯通一句话,如何能牵连到本公身上?” 众臣无语。皇帝陛下高踞殿上,宁静微笑:“国丈大人的清誉自然重要。此事关系重大,必须要查个清楚。” 刘白玉在晕厥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缓缓醒转。因为身子重伤未愈,便一直留在香罗殿养病,而金凤也更方便贴身照看。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金凤自然耐心许多,偶尔也会暗自揣度刘白玉舍身救她是否是有什么其他的用意,可是受人之恩是事实,别说刘白玉未必心怀它意,就算是带着算计来演一场戏,金凤依然还是要感念她的恩德。 刘白玉在香罗殿养伤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可以下地。这期间太后和徐太妃,以及其他的公主夫人们都前来探望过,段云嶂也来谈问过几次,在段云嶂面前,刘白玉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只像对待其他人一般,淡薄有礼。金凤看在眼里,微微惊奇。 身子好下来后,金凤便张罗着送刘白玉回亭罗殿。于是热心地坐在刘白玉窗边,商量要顺便添些新的用度,哪些新采集的药材要一并送回去。她自己絮絮地说了许久,未注意到刘白玉已自己披着外衣从床上缓缓坐起。 “妹妹。”刘白玉道。“嗯?”金凤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刘白玉端详着自己瘦削的手腕,腕上曲折的紫红色血脉,透过玉色的透明肌肤显现出来,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妹妹,我想出宫了。”金凤愣住。“你说什么?” 刘白玉神情有些苍白,唇角却浮上一抹清淡的笑意,略略偏过头的样子,让金凤想起了第一次见她时,那个纸窗前托着玉净瓶的无瑕少女。“我说,我想出宫呢。” 金凤张了张嘴。刘白玉宛转地叹息了一声:“怎么了,妹妹,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 金凤沉默。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痛楚,甚至,她觉得有些厌恶起自己来。从妹妹到姐姐,从姐姐又到妹妹,刘白玉经历了一场多么可笑的梦魇,而金凤自己,难道不是一样么? “我希望的,不仅仅是让你出宫而已。我想知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今后……妹妹,其实你是对的。今后无论怎样,也比留在宫里好。”“……姐姐,要回威国公府么?” 刘白玉淡淡地摇首:“京郊有一家景修庵,送我去那里吧。”金凤一惊:“你要出家?” 见金凤脸上紧张的神情,刘白玉浅笑出声:“怎么会呢。只是有许多东西,需要想清楚。这些年来,始终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金凤松了一口气。 想了想,始终难以相信刘白玉为何忽然对一切都放开了,可是看她脸上的神情,虽然憔悴孤苦,眸中却展露了一丝明亮的生机。 嗫嚅了一阵,金凤终于忍不住心中连日来的疑问,问道:“那日在马车里,你究竟为什么救我?”“救你?”刘白玉像是听到了什么奇特的事情,冷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救你?” “可是你明明扑过来……” “我在车中听见外头刀剑的声音,紧张害怕,便没坐稳,摔了一跤,怎料刚好摔到了剑尖上。也是我自己命薄。”刘白玉敛了敛睫毛,又抬眼直视金凤,眸中是毋庸置疑的明确。“难道你以为,我会舍了自己的命,去救你么?” “……”金凤语塞。半晌,终于只郁郁道:“你好好休息吧。”转身离去。在她身后,刘白玉颓然盯着帐顶,慢慢拥紧了衾被。为什么要救她呢?只是那一霎那,忽然不希望这个又黑又胖,还抢了她后位,抢了她所爱的男人的妹妹死去。如果连她都死了,这世上还会有谁,把她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放在心上? GET /u/154/154437/56843189.shtm HTTP/1.0 Host: www.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74.125.151.98 X-Real-IP: 74.125.151.98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五十八章 一对苦命小鸳鸯 第五十八章一对苦命小鸳鸯 三日后,刘白玉出了皇宫,由皇宫禁军统领亲自护送到京郊景修庵。沿途众多百姓围观,都想一睹当年京城第一才女的风姿。帘幕拂动,轿中人姣好的脸庞偶尔泄露一分,人群中便响起一片惊艳之声。有扼腕于红颜薄命的,有咏诗称赞其美貌的,更有甚者,还有市井小调讽刺皇帝是个不能人道的,否则如何会放着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大美人不要,还装了轿送到尼姑庵里头去? 不过黑胖皇后毒杀白玉美人的谣言,算是破除了。段云嶂从背后环住金凤的腰肢,下巴垫在她肩上,懒懒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金檐蓝天。 “怎样,沉冤得雪的感觉还好么?”关于金凤毒杀刘白玉的谣言,一度传得沸沸扬扬,就连他也有所耳闻。金凤侧脸看他:“怎样,被人说不能人道的感觉还好么?” 段云嶂的脸青了。半晌,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迸出一句话来:“我……能不能人道,你不清楚么?”金凤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 段云嶂怒极反笑:“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清楚清楚。” 金凤大笑,不及躲闪便被他占去了便宜,一只大手扯开腰带,深入重重衣衫,在柔软丰盈的小腹流连了一阵,向上攀爬,猛地攫住她左边胸脯。金凤猛地抽了口气。 “现在清楚了么?”段云嶂吻着她的耳垂,模模糊糊地道。金凤抿紧了唇,带着些笑意:“不清楚……”段云嶂动作一顿,眼神瞬间幽暗了几分:“你……这是在诱惑我么?” 掌下的心跳加快了几分,他只觉血液在他体内快速奔流。他听到怀里的女人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静默良久,段云嶂笑了,慢慢收拢了掌心。到嘴的肥肉,焉有不吃的道理。 皇帝陛下的森森白牙,闪着寒光,终于含住了一块黑胖肥美的鲜肉,正要一口咬下去。“皇上、娘娘!熙罗殿出事啦!” 已经夹菜入碗的皇帝陛下不耐地低吼了一声,继续埋头奋战在黑胖老婆身上,全当外头的人不存在。 “娘娘!娘娘!”外头的小孙子已经明智地放弃了对皇帝陛下的指望,只希望皇后娘娘还能尚存一丝理智,“娘娘,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呀!闾王爷把熙罗殿闹了个天翻地覆啊!” 金凤勉强找回一丝理智,直了直身子,却被皇帝陛下一爪子按倒在地。“别去。”他嘟嘟囔囔地道。“云……云重……”金凤喘着气。“你敢在这种时候叫他的名字!” “可是……”外头叫声更加凄惨:“娘娘,您快去看看吧,太后娘娘晕过去了!”皇帝陛下愤怒了,他愤怒地趴在香软饱满的的小肚子上,愤怒地咆哮起来。 咆哮了片刻,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起身着衣。金凤忙乱地摸索着自己的腰带,心里忧伤而悲切地叹了口气。这年头想洞个房,怎么就这么难…… 尽管打断了皇帝陛下的好事,小孙子却实在是情有可原的。因为熙罗殿的确已经乱成了一锅野菜粥。 金凤和段云嶂急急地来到熙罗殿,便看见徐太妃正一手扯着头发,一手拿着绣花的剪子要去剪自己的头发,一旁几个宫女艰难地拉扯着,既怕使得力气太大,伤了太妃娘娘,又怕使得力气太小,太妃娘娘当真把头发铰了。几个人拉一个人,拉来拉去,居然也不分胜负,就这么僵持着。太后娘娘在一边由宫人扶着,捂着后脑,脸上又是痛苦又是烦躁,口中气若游丝地唤着:“别……别闹了……” 平日没个正形的段云重,此刻神情凝重地跪在殿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语,任自己母妃闹了个昏天黑地,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徐太妃闹腾了一阵,见铰头发是没什么指望了,段云重这个小畜生也不知道磕头认错,于是眼泪涟涟地将绣花剪子一扔,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你这小畜生,你知错不知错!” 太后顿了一顿,连忙也找了个台阶下,跟着怒道:“小畜生,看将你母妃气成这样!还不快叩头认错!” 段云重却梗直了脖子,硬生生将两宫娘娘的台阶顶了回去:“儿臣主意已定!” 徐太妃几乎要晕过去了,当下哭也不是,骂也不是,发疯也不是,完全已经无计可施了。太后娘娘显然是晕过一次的了,坐在玉座上微微喘着气,见金凤和段云嶂进来,仿佛遇到了救命稻草一样: “皇帝,皇后,你们快来劝劝他,这……这孩子简直是要反了天了!” 金凤连忙上前安抚了太后一轮,又将徐太妃从地上扶起来,折腾了半晌,好话说尽,方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徐太妃觉得段云重的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心中着急,上回礼部尚书陈大人的夫人和小姐入宫,徐太妃见了陈小姐,十分喜欢,就自行替段云重拿了主意,和陈夫人订下了这门亲事。岂料今日和段云重一说,段云重却二话不说往地上一跪,说他这辈子除了一个人以外,什么样的女子也不要,再好的姑娘也不娶。 徐太妃拉了太后来规劝段云重,本是想劝他,这心爱的女子,即使是身家还不错的,以段云重的身份来说,娶来作妾室也丝毫不为过,可是陈小姐这样的好姑娘,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说了半天,段云重毫不动心,始终坚持一男不二娶,还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出了他这心上人本是后宫中的一名普通的宫女。 此言一出,徐太妃和太后都大惊失色。 莫说闾王和宫女的暧昧情事会招致天下人的耻笑,以宫女这样低贱的身份,就算给段云重做妾室,也是不够格的,了不起收作一个侍妾,已经是她极大的荣耀了。 可是段云重说,他要娶那个宫女,而且只娶她一个。徐太妃只得问那宫女是谁,段云重却打死不肯说了。徐太妃浑身颤抖地问:你可是怕我暗害了她? 段云重这没有脑子的孩子却爽快地答了一句:是。于是天下大乱。连太后娘娘都忍不住感叹,段家皇朝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出了个这样的纨绔。 徐太妃便大骂:你这个混账,你除了吃喝嫖赌,还会什么?你活着还有什么用? 段云重却施施然道:正因为我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混账,倘若连给自己心爱女人的承诺都兑现不了,那就真的是个实打实的废物了。所以说连脸都不要的人,是最可怕的。 金凤听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觉得徐太妃这母亲当得实在可怜,她今后要是生出这么个说话比刀子还扎人的儿子,不如趁着牙没长齐扔进太液池里淹死算了。 于是抚着徐太妃的背脊劝了一句:“太妃娘娘,往好处想,民间的传言并不是真的。云重喜欢一个宫女,总比喜欢一个烟花女子好些。” 徐太妃惊恐地回望她,仿佛不相信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来。 金凤自以为自己的安抚十分到位,于是又说了一句:“要不,就让云重先和那位陈小姐处一处,或许那陈小姐根本就不喜欢云重这样的。” 风月啊风月,你不要怪我。你家云重要是这点诱惑也扛不住,那后头的都是扯淡了。徐太妃更惊恐了,猛地叫起来:“她怎么会不喜欢?我儿子这样人才,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金凤无语。你方才还说你儿子是个畜生,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账,怎么如今又成了香饽饽了。 徐太妃盯着金凤,忽然觉得这个思维奇特的黑胖女人,或许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事情。想到这里,她猛地抓住金凤的手,眼睛里露出一丝曙光:“皇后,云重平日最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他一定会听的。” “……娘娘,这件事上,他未必会听臣妾的。”“那么你去问问他,那个宫女究竟是谁?他不肯告诉我,想必会告诉你的。” 金凤一愣,而后十分为难地看看段云重,又看了看段云嶂,终于认命地吐出一句话: “娘娘……其实臣妾觉得……那宫女……应该是臣妾宫里的……”她心中喘了一口气,庆幸风月今日没有跟来。 其实段云重这样瞒着太后和徐太妃也不是个长久之策,毕竟,两个人总不能偷偷摸摸一辈子。 徐太妃惊呆了。半晌,她尖厉地叫起来:“是你!我就知道是你!是你指使那贱人勾引了云重,让他和我作对!皇后,你好!让我的亲生儿子和我作对,你好狠的心!” 金凤一呆,忙解释道:“娘娘您误会了,臣妾如何会……”“他们二人若不是有你护着,如何能暗通款曲?你早就知道云重和那贱人之间的事,你敢否认么?” “……”金凤语塞了。她的确早就知道段云重和风月之间的事,她也的确有意或无意地为两人行了许多方便。 徐太妃的眼中现出忿恨的光,仿佛积压已久的全部怨恨都在此刻找到了出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金凤脸上。 金凤被打得有些发懵,她想不到徐太妃竟然敢打她,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莫名其妙地牵扯进这么一桩事里头来。愣了一会,她才伸手去摸被掴得发烫的脸颊,下一刻,却已经被拉进一个宽厚的怀中。 “徐太妃,朕敬你是云重的母妃,可是掌掴皇后之罪,即使是你,也承受不起。”段云嶂一手揽着金凤,凛然怒视徐太妃,浑身辐射出森冷之意。 徐太妃猛然回神,她眼中的皇帝一向疏淡而有礼,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如此的帝王天威。她恍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浑身颤抖起来:“皇上……恕罪!” “恕罪?”段云嶂盯着金凤脸上红通通的一片,语气更是冰冷。段云重此刻也惊惶不已,连忙过来跪倒在地:“请皇兄看在母妃一时糊涂的份上,饶恕母妃一次吧!” 段云嶂哼了一声:“你自己的账还没算清呢!就要替你母妃求情?”段云重登时无言。 “这个……”金凤摸着脸,“其实没有这么严重……”虽然很疼,可是再疼也不过是一巴掌么。徐太妃毕竟是长辈,肯赔个不是也就没什么了。 “严重不严重,不是你说了算!”段云嶂瞪她一眼。金凤摸摸鼻子,垂下头去。 “徐太妃,”段云嶂慢慢道,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打伤皇后的事,朕可以稍后再同你算。至于云重的这桩婚事,你闹了这么久,也闹够了,再闹下去,皇室脸面何存?”他斜睨段云重的头顶,唇角带着一丝冷笑,“他既要做痴情汉,谁又能拦得住?皇室法度难道是一纸空文么?” 徐太妃面上明显惨白下去。 皇室法度的意思,即是皇室子弟不得与身份低贱之人通婚。倘若段云重决意要娶一个宫女,那么等待他的后果将会十分残酷,轻则贬为平民,重则以抗旨论,抄家砍头,端看段云嶂的意思。 徐太妃呆了片刻,终于大哭起来,往日锐气再也不见,只扯着段云嶂的袍缘哭道:“皇上,您与云重从小一起长大,兄弟情深,您不可下此狠手啊!” 段云嶂觑着徐太妃,良久,叹了一口气:“朕与云重虽为兄弟,可皇室法度如此,朕也无可奈何。云重,朕给你三日时间,倘若三日后你仍执迷不悟,休怪朕不顾兄弟情面。” 言罢,段云嶂向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拖着金凤毫不恋栈地离去。金凤被他抓得死紧,步子有些蹒跚,回头去看徐太妃,只见一个面如死灰,一个直着孤单的脊梁,萧瑟冷清。她再回头,看着牵着自己的这位帝王。忽然心中微凉。 第五十九章 嫁人就嫁闾王爷 第五十九章嫁人就嫁闾王爷 从熙罗殿里出来,段云嶂抚着金凤的脸,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譬如徐太妃一个女流,下手怎么这样重,譬如你是傻子么,人家打你也不会躲,譬如你的脸已经圆成这样了,挨了一巴掌岂不更肿。 金凤在心里念叨,我又不是傻子,躲得过去的话,我又怎会不躲。不过段云嶂这样婆婆妈妈的样子,让她心里又多了几分暖意,方才那一瞬间的凉意迅速烟消云散。 停了停,她便问段云嶂,是不是真要以皇室法度处置段云重。段云嶂神色冷下三分,道,这要看他的选择了。 金凤见他明显不欲多谈此事,只得讪讪住口。回到香罗殿,金凤倒也没有掉以轻心,先做了一番布置,果然徐太妃和太后都三番两次过来要人,有巧立名目的,也有强行绑人的,金凤早有准备,找了禁军统领调了几个侍卫来看守,将个香罗殿护卫得严丝合缝,死活保住了风月。 到了第二日,徐太妃和太后似乎是放弃了灭口的打算,遣人来请金凤。金凤研究了一下香罗殿里的布置,觉得她不在也不会有什么闪失,便大大方方地去了熙罗殿。 果然,徐太妃和太后已经不打算再将小风月彻底消灭在这人世间了。大概一则这毕竟是一条小生命,二则皇后娘娘严防死守,两宫娘娘也无可奈何。于是徐太妃和太后便想了一个折衷的法子。 “皇后,既是你宫里的人,你就亲自去劝一劝她吧?”“劝她什么?”金凤茫然。“劝她想开一些,不要恃宠而骄。须知她的身份能够做个王爷侧室,已经是天给的福分了。” “……”金凤默然,“太后……觉得臣妾能劝得动?”“哀家相信你。”太后鼓励而诚恳地看着她。“……”金凤于是认命。 然而她心里觉得,段云重究竟肯不肯娶两个,实在不是她能劝得动的,更不是风月说了算的。回了香罗殿,金凤便唤来风月。 风月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些恍惚,人也变得如惊弓之鸟一般。她是险些命丧徐太妃手中的人,如今虽然许多年过去了,那心中的恐惧和疮疤却并未平复。 “风月……”金凤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起了个话头。风月却已经哭得泪人一般。“娘娘,您什么都不必说了。风月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您怎么处置风月,也是不为过的。” 金凤被噎了一下。而后,她慢吞吞地道:“在你心中,娘娘是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娘娘……”“你以为我要把你交出去?还是干脆在这香罗殿里就地把你给生吞活剥了?” 风月颤抖起来。金凤有些生气:“你家娘娘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一个人?”风月沉默了一会儿:“娘娘,您是世上最好的娘娘。”“那是自然。”金凤当仁不让。 “可是,您也有您的难处。”“这……的确也是。”“娘娘就算要把风月杖毙在这里,风月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话说到这个份上,金凤只得叹气。 “行了,你家娘娘再没有用,你的命还是能保住的。”风月的眼睛亮了一亮。 “娘娘……”新的一轮泪水涌出来,“王爷说,只要我留在香罗殿,您一定会保护我的。王爷说的果然没错!”“……”金凤默默地在心中将段云重凌迟了一番。 “风月啊,本宫今日要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给云重做侧室?”金凤知道,这是两宫娘娘能做的最大让步了,也是段云嶂口中的皇室法度留下的最大空间。她觉得,但凡风月是个有脑子的,都会答应。 然而她错了。但凡风月是个有脑子的,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娘娘,风月宁死也不做侧室。”风月犟着脖子,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是为什么?”金凤瞪着眼睛,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小丫头有这样的风骨。 “娘娘,风月不过是一个小户人家的丫头,没读过多少书。入宫来当宫女,也是被逼无奈。当初上京的时候,我娘跟我说,就算皇上要我当妃子,也坚决不能答应。我们白家的女儿,绝不给人当妾!”风月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山河破碎。 “……”金凤被惊在当场,久久无言。“你娘……真是个有性格的女人。”“我娘还说了,不仅不能给人当妾,今后男人想纳妾,也是万万不能的!” “呃……”金凤忽然有些汗颜,她从前似乎说过,段云嶂想纳妃就让他纳去……“我娘还说了,男人这辈子,有一个老婆就足够了,再想娶二房的,那就是犯贱!” 金凤咳了一声,照这么说,她爹刘歇算是严重犯贱了,还犯了六回……“我娘还说了……”“风月,”金凤坚定地打断了风月的话,“你娘话太多了。”风月委屈地低下头。 金凤将风月的“我娘说”细细咀嚼了一番,居然咀嚼出一番不同的味道来。可是想到两宫娘娘的态度和段云嶂的皇室法度,她又觉头痛得紧。 “风月啊,不是娘娘我不支持你,可是如今连皇上也搬出皇室法度来了。你若是为云重考虑考虑……”“娘娘,他要是害怕,大可以不要我,直接去娶那个什么尚书小姐。” 金凤语塞。段云重若真是为了这个理由屈服,她也会看不起他的。 良久,金凤终于叹气:“罢了,娘娘我也不趟这浑水了。你要想清楚,倘若云重不是王爷,你还愿不愿跟着他?”“我愿意。”风月坚定地回答。金凤的眼眶居然有微微的潮湿。 “你真的愿意?即使他是一个穷光蛋?”“我愿意。”金凤默默地摸着桌角:“……你跟云重这事,真可以写进话本里去了。”“娘娘!” “你且宽一宽心,我觉得皇上也就是吓唬吓唬云重,真要贬了云重的爵位,削了云重的俸禄,皇上也未必舍得。”金凤安慰。 “娘娘,谢谢您。”风月扯着金凤的袖子揩了揩眼角,又抽噎起来。 金凤叹气。风月这丫头,天真又别扭,有时恼人,有时气人,却能哄得段云重为她义无反顾,又哄得自己为她劳心劳力,真强人也。 金凤没有完成徐太妃和太后交代的事情,只得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她寻摸着段云嶂那一怒不过是为了惩治一下徐太妃,免得她总为了一点小事闹得天翻地覆。她了解段云嶂,也了解段云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深厚,段云嶂是绝不可能做出伤害段云重的事。 不料,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三日之期很快便过去了,在徐太妃的焦急和恐惧中,一纸圣旨将段云重的命运昭告天下。 闾王段云重,性好游逸,不思进取,今又抗旨不遵,违制成婚,大失体统。即日起削去一切爵位俸禄,降为平民。这圣旨便如一个巴掌,当着天下人的面响亮地甩在徐太妃脸上。 徐太妃立刻便去轩罗殿向段云嶂哭求,却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徐太妃又去找太后,通过太后又求了一回段云嶂,段云嶂终于勉强显露了一分仁慈之心,找遍了朝野上下,在大都督府找到了一个从八品的知事空缺,给段云重干着。 那都督府知事俸禄微薄,即使是以小民的用度计算,也不过将将能养活三四个人,再多,便没有了。段云重这一番下去,从前那样衣食无忧挥金如土的日子便离他远去了,莫说声色犬马,就是穿衣煮饭,都要自己亲自动手。穷些还在其次,这施恩一般的俸禄,对他而言,比贬为平民更加羞耻。 这惩罚,比金凤预料的来得严酷得多。她以为段云嶂只是想给这个不太成器的弟弟上一堂课,却不料段云嶂是将段云重彻底打落悬崖。她考虑了全部的可能性,却从未想过,也许,段云嶂是真的容不下段云重了。毕竟,段云重是唯一一个有资格也有可能取代段云嶂的人。无论谁想要打倒段云嶂,唯一的可能便是利用段云重,逼段云嶂退位。 不该是这样的。金凤去找段云嶂,然而轩罗殿的殿门却紧闭着。小孙子站在门前,眼神无奈却公事公办地说: “娘娘,皇上说了,您要是来叙些夫妻情话的,就立刻请您进去。您要是来为闾王爷说情的……”“怎么?”“就请您……原路返回……”小孙子艰难地道。 金凤茫然。那日偶然一现的冰冷的感觉忽然笼罩了她的全身。少顷,她看了看那殿门上段云嶂手书的大字,自觉有些可笑,于是转身离去。 金凤去了太后的熙罗殿,又照着太后的吩咐,去徐太妃的芳罗殿看看。后宫对闾王的事情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宫女们照常工作,小内侍们照常奔跑。金凤走在去芳罗殿的路上,觉得整个后宫仿佛她的心一般,空落落的。她见不到段云嶂,这没什么,可是她似乎头一次发觉,她不知道段云嶂的心在哪里,在想什么。 走进芳罗殿,便看见徐太妃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荼蘼架下绣着什么东西,一针一针,杂乱地刺下去。 “太妃娘娘。”金凤走过去,眼光在徐太妃手底下轻轻掠了一眼。她绣的是红艳艳的鸳鸯戏水帕子,绣工和手法和永福倒颇有些相似。金凤心里有一些柔软。 徐太妃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倦怠:“太后让你来安慰我?不必了。”金凤遂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臣妾也觉得不必了。太妃娘娘的心里头,比谁都敞亮。” 徐太妃有些吃惊地看她,半晌嗤笑起来:“你倒是跟她有一些不一样。”“谁?”“还能有谁?自然是太后。”金凤愕然:“臣妾怎敢和太后相比?” 徐太妃笑笑:“这些漂亮话在我面前可以省了。我苦心这么多年,将好端端的儿子教成一个纨绔,没想到,还是落到个这样的结果。”她看一眼金凤,“你,连儿子都没有。你的结果,未必会比我好。” 金凤忽然心中一凛,再要说什么事,徐太妃已经低下头去。“你走吧。”金凤静立一会儿,只得默默离去。 三天后,民间便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有好事者还编了歌谣,全京城的孩子都在兴致勃勃地传唱。“浪荡子,有闾王,不学书,好游玩。一朝丧了富贵冠,良辰美景奈何天。金不金,银不换,嫁人当嫁痴情汉。满目荣华皆粪土,冲冠一怒为红颜。” GET /u/154/154437/56843201.shtm HTTP/1.0 Host: www.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74.125.151.127 X-Real-IP: 74.125.151.127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第六十章 一朝丧了富贵冠 第六十章一朝丧了富贵冠 金凤特准了风月出宫,与段云重在宫外相会。风月对着金凤磕了三个头,收了金凤给的银子,并没有多说什么,便走了。金凤看着风月的背影,忽然觉得萧瑟得很。 她觉得风月没有良心。她这么疼她,还救过她的命,她却为了一个男人就这么干脆地离开她,将她一个人扔在这无趣的宫里头。金凤的心中,难得地充满了怨气。 可是,毕竟是她自己主动提出让风月走的啊。 金凤在太液池边的黍微亭里坐了一个下午。她想不清楚,从太后、徐太妃到段云重、风月,从刘歇、刘大夫人到刘白玉,从周大才子、吕大尚书到柴铁舟、鱼长崖,一直到段云嶂。这些人,所有的人,她原本习惯于讨好或应付的人,她原本喜欢和不喜欢的人,忽然之间在她脑海里都模糊了。似乎这些人联合在一起在进行什么秘密而庞大的阴谋,而她,是唯一一个泥足深陷却又毫无所知的人。 她忽然有些想念刘白玉,带着一种不太光彩的心情,想念着刘白玉。当刘白玉还在宫里的时候,她起码会觉得,自己还不是脑子最不清楚的那一个。 然后,她想到了刘白玉临出宫时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彼时她不以为意,她知道刘白玉倘若不给她添堵,是不会安生的。可是如今将刘白玉那番话拎出来想想,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妹妹,你是威国公之女,当今圣上之妻,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你可曾想过,真到了天下大乱的那一天,你当如何自处?”金凤闭上眼睛。 从她进宫那一天她便抱定了得过且过的心思,只是没料到她这一步步走来,非但没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反而越发地艰难起来。可是朝堂上这些腌臜事儿又不像书山有路勤为径,有志者便能够事竟成。辛辛苦苦百般谋划又能如何?还不如抱着被子好好睡觉。 她若将她心中的想法说给段云嶂听,段云嶂势必又要骂她不思进取,听天由命了。想来想去,金凤甚苦恼。 蓦地,亭子外头施施然一个声音飘进来:“啊哟哟,侄媳妇,皱着眉头是会长皱纹的哟。”金凤眼前一亮。“拢月皇叔!” 段拢月便像从前的许多年一样,摇扇微笑着站在一丛摇曳的小黄花旁边。“皇叔这么快就回来了?原以为您会在沧州待上三个月的。” “呵呵,听说京城乱成了一锅粥,忍不住回来看看。”“皇叔真是爱凑热闹。”“那是。”金凤低了低头,便听到段拢月甚唏嘘道:“我竟没有看出,云重这么有骨气。” “有骨气?”“冲冠一怒为红颜,还不算是有骨气么?” “皇叔觉得,云重这样做真是为了一个女子么?”金凤问。她心中其实更想问的是:段云嶂贬斥云重,真的是为了他的婚事么? 段拢月停了停,高深莫测地审视着金凤:“侄媳妇啊,你如今倒很有几分老女人的沧桑与犀利了,这样不好,不好。”金凤撇了撇嘴。 段拢月淡淡一笑:“段家的男人哪里会有痴情种。”“皇叔难道不是痴情种么?” “我若是痴情种……”段拢月神情中微冷了一下,“我若是痴情种,当初何至于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什么?”金凤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话尾。 段拢月却硬生生将后半句吞了回去。他瞧着金凤手中的纸扇上绘制的两朵桃花,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侄媳妇,我那昆仑扇子用着还顺手么。” 金凤本想追问,见他如此,也只得讪讪收口:“顺手,顺手。”“那为何不见你用?”他十分耿耿于怀的样子。 金凤歉然:“上次回威国公府时,母亲见那扇子精美,爱不释手,便要了去。皇叔,如此是否不妥?”段拢月一愣,眉宇间有什么东西缓缓晕开。“你母亲?” “就是威国公府的大夫人啊。”“哦……”“皇叔,要不,我去要回来?”段拢月却不回答,半晌,眼眸有些朦胧地问:“她喜欢那扇子。”“嗯,喜欢。” “她……她知道那扇子是我、我的么?”“知道。”金凤皱眉。拢月王爷居然也有舌头打结的时候。段拢月笑了。“她喜欢便好。” 金凤瞧着段拢月一张风流倜傥却已实在是青春不再的脸,轻微地打了个哆嗦。忽然,一道灵光正正地劈在她脑袋瓜上。这事似乎绝无可能,却又似乎顺理成章。 “皇叔,你心里头那个人,莫非就是她?”“谁?”“我母亲,刘大夫人。”段拢月的眼皮在幽暗的阴影中颤了颤。“怎么可能。”他说。 金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也哈哈一笑:“怎么可能。” 说起来,刘大夫人的父亲正是当年段拢月府里的侍卫长,两人真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然而过去的事情只有当事人知道,旁人无从触碰。有些东西是无法对人言的。 她从前一直以为段拢月心中牵挂着太后娘娘,如今看来,倒是瞧错了。像段拢月这样的人,真正的隐秘心事,是半分也不会泄露的。 第二天金凤偶然碰见入宫面圣的柴铁舟,便叫他停了一停。柴铁舟的神情有些不自在,似乎想隐瞒什么。大概是怕她盘问他如何监视她在威国公府的状况吧,金凤心想。 金凤命人去取了一方锦盒,郑重地将锦盒中的信封交给柴铁舟。柴铁舟接过来,狐疑地展开,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娘娘,这是……这是……”他嘴唇打颤,连带着信纸也在他手里刷刷作响。“这是鱼长崖交给本宫的,叮嘱本宫要亲手交给你。” “可……”柴铁舟一脸的想不通,半晌拉平了眉毛,问,“娘娘可看过这信中的内容?”“没有。”柴铁舟舒了口气。“可是鱼长崖告诉过本宫那里头是什么。” “……”柴铁舟无语,片刻又道,“娘娘知道这是什么,还把它交给臣下?”金凤叹气:“本宫也是没有办法。”柴铁舟凛然,眼中立刻多了几分敬意。 金凤哂笑:“柴大人,本宫跟你要一句实话。你和皇上,你们究竟在计划什么?贬斥闾王,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柴铁舟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娘娘,有些事皇上不告诉您,正是为了您好。”金凤垂了垂头。她也知道不告诉她是为了她好。可是这些事情,她却不能不去管。 “柴大人,你下去吧。”她嘱咐,想了想又道,“对了柴大人,告诉你一件事。”“娘娘请讲。”“你高中状元那一年,恩荣宴上,的确是本宫命人抽掉了你的椅子。” 柴铁舟笑了:“娘娘抽得好。若没有摔那一跤,柴铁舟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 “……”金凤无语。柴铁舟实在是夸大了她那恶作剧的威力。可是当年骄傲自负的柴铁舟和如今内敛深沉的柴铁舟,的确不太像同一个人了。如今,柴铁舟俨然是多年前刘歇的姿态。 人都变了,天似乎也该变了。而她始终困守宫中,如井底之蛙,看不清世事,也拿不了主意。 徐太妃的心事,太后娘娘的旧事,刘大夫人的孕事,段拢月的情事,还有那些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种种朝廷秘事,就算你可以装作看不见,它们也会自动自觉的像暗流不断涌动,直到将整个事态推向一个你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向。 金凤觉得,会有大事发生。而段云嶂,则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过了三天,无事。再过了三天,又然无事。 第七天,浣衣局一名女官来报,说有一个民女在朝阳门前已经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这女子不吃不喝,只哭着求侍卫通报,要见皇后娘娘。 一个民女跑到宫门口说想见皇后娘娘,这简直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听过的事情,侍卫自然是不可能通报的。若不怜惜那女子有几分姿色,只怕将她当做刺客捕了也未可知。 直到浣衣局的管事女官奉命出宫采买,回宫的时候经过朝阳门,忽然发现那衣着简陋披头散发的女子极似从前皇后娘娘身边的风月姑娘。浣衣局女官回来左思右想,终究觉得不太放心,于是大着胆子去禀了皇后娘娘。 金凤听闻以后,二话没说,亲自去了朝阳门。果然就是风月。 风月出宫不过十日,已瘦成个皮包骨。在宫门外跪了一天,跪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见了金凤只哭了一声,便晕过去了。 金凤彻底被吓住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风月如何会沦落到这样一个境地。段云重虽被贬,却也不至于缺衣少食。风月既是段云重的心头宝,他又怎容她潦倒成这样? 何况风月出宫,也不过只有十日。 所幸风月只是积虑过度,且身子虚弱,并无大碍。金凤原想命宫人照看她,心中却似有一根紧要的线牵扯着什么,终究还是自己坐在风月床前。宫人们来劝,她也不忍离去。 风月醒过来,已是半夜,一睁眼见到金凤,她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意外。“娘娘,”她眼泪涌出,“奴婢该死。” 金凤叹息:“你究竟是有什么事情,慢慢说。”这丫头向来没心没肺,或者是和段云重一起的苦日子她过不惯了,又后悔了想回来?风月在床上跪着:“娘娘,云重他……他可能要造反!” 第六十一章 帷幄中谁人运筹 第六十一章帷幄中谁人运筹 说是出宫与段云重双宿双飞,风月却察觉段云重心中堆着许多解不开的结。起初她以为他是乍从云头翻落,经受不了刺激,便提议让段云重陪她回一趟老家,拜见一下她爹和她娘。 这提议本无可厚非,可段云重却断然拒绝了。他说,他在京城还有大事未了。或许是段云重拒绝得太干脆,神色太匆忙,风月愤怒地问了一句:有什么事情比见我爹娘更重要么? 段云重却不答。良久才道,我不会让你一辈子跟着我吃苦,总有一日,我要给你十倍于前的荣耀。 风月百思不得其解,以她贫乏的想象力,她实在不知道在这种境况下段云重还有什么本事再给她什么荣宠。她随他出宫,就是打定了主意陪他过苦日子的。她只当他是胡说,也就没有再往心里去。 闾王府是住不得了,两人在西城门口一个偏僻的角落寻了个住所,暂且安顿下来。其后几日,段云重每日按时到都督府当差,虽然神情一天比一天阴霾,生活却也算安定。风月的针线功夫原本不错,在家中做些手工拿到小店里寄卖,倒也能换几个钱。 令风月不安的是,两人的小院墙外总有些奇怪的人探头探脑。有一回风月假装出门买东西,在门口撒了薄薄一层面粉,回来时面粉果然已经被踏得不成样子。风月将这事和段云重说了,段云重只叫她安心过日子,那些人断不会伤害她。 一日,风月从绣品铺子回来,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身后一个白衣的青年并两个壮汉抢到前面来,将她拦住。青年衣着颇体面,言语和气地问风月可愿随他回府做针线活。风月向来胆小,自然不肯,那青年便露出虎狼本色,命两个壮汉强行押人。风月晓得这是恶霸强抢民女的事情,连忙呼救,刚喊了一嗓子,便从两边跳出几个黑衣男子,三下两下将那几个恶人打得屁滚尿流。不待风月回过神来,几个黑衣男子又迅速跳上墙头,没了踪迹。 风月默默地将散落的随身物品收好,回家以后,一个字也没有向段云重提起。然而段云重回来后,却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此事,还冲她发了脾气,将自己锁在房里不肯出来。风月寻思着弄些小酒小菜来给他改善心情,便出门去打酒。 打酒回来,家里却房门紧闭。风月欲敲门,门内却有一人声闷闷说道:“如今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另有一人似乎颇为愉悦地道:“王爷这样就对了。莫说其他,夫人今日险些遭那纨绔子弟侮辱,若不是老夫手下人看得牢,岂不是终生遗憾!” 段云重道:“那纨绔子弟……是秦大人家的公子?”“正是。王爷放心,老夫必教他付出十倍之代价。” 片刻沉寂,而后,段云重淡淡道:“若说纨绔,我难道不是天下最大的纨绔?” 另外那人朗声大笑:“王爷,如果不是段云嶂母子,徐妃娘娘和您又何至于忍辱负重直至今日?王爷,只要您坚定地站在老夫这边,大事可成。”“你……都计划好了?” “正是,只等王爷发话。”“你有你的筹谋,他自然也有他的。” 那人大笑:“王爷,段云嶂的心腹,统共不过那么几个,柴铁舟、肃敬唐、白静燕、司马松这几个人,翻不出什么大浪。王爷既已将这些人名告知,老夫自会处理。” “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么?”“老夫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皇后毕竟是老夫的亲生女儿。可是常言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王爷,您如今的境况还不足够让您学到教训么?” 段云重静默良久,叹气:“那就倚仗威国公了。”“多谢王爷,事成之后,王爷便是货真价实的天子。”门外,风月捂住唇,拼了命才没有让自己惊叫出来。 听了风月的叙述,金凤久久不能成言。“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金凤问。“娘娘……除了您,风月还能告诉谁呢?”风月怯怯道。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金凤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希望我去禀告皇上,将云重和我父亲处斩?”风月低头:“娘娘……”金凤吸气:“我现在就去见皇上。” 风月慌忙跪下,大哭道:“娘娘,风月求你不要!云重他也只是一时糊涂!求你不要告诉皇上!”“那么,就任他们去,篡了位,害了皇上,你做皇后?” 风月战栗了:“风月不敢。” 金凤叹息:“那你究竟想怎么样呢?你以为将这事情告诉了我,我就会有法子了么?一面是我的亲生父亲,一面是我的丈夫,我的处境,比你更加为难。” 风月闻言,静了半晌,猛地叩首下去,额头响亮地撞击在床沿上。“娘娘,风月错了!风月不该将娘娘置于这般两难的境地……”金凤下意识地伸手触碰脸颊,颊上竟已湿润。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么?段云嶂和刘歇,果然是水火难容的两个人吧? 她是眼睁睁看着二人走到这一步的,她没有做过任何努力来阻止他们,只是亲眼看着他们走到了这一步。然而最终,无论他们两人哪一个胜了,哪一个败了,她都会是命运最凄惨的那一个。 刘歇对她说绝不会篡位,他没有食言。他只是想扳倒段云嶂,换一个心甘情愿听他摆布的傀儡罢了。她的父亲,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可怕,可是也绝对不是一个容易服输的人。 而段云嶂,她是亲眼看见他如何被刘歇打垮,又爬起来,再打垮,再爬起来,一步一步成长为今天这个样子。斗倒刘歇就是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惟一动力,她如何能劝阻他,妨碍他? 金凤搀起风月,擦去她满脸的泪痕。“别哭,这是命。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风月迷惑地看着她。金凤淡淡一笑:“来人,伺候好风月姑娘,不要让她走出这房门一步。” 风月呆住了,只能木然看着金凤挥袖离去。金凤一个人来到轩罗殿。拦住她的依然是小孙子。“娘娘,皇上不在。”“果真不在?”金凤似笑非笑。 小孙子为难的皱着脸:“娘娘,的确是不在。”“难道……又去了宜春院?”金凤慢条斯理地问。 小孙子一惊,忙不迭地摆手解释:“娘娘,皇上绝对不是去宜春院了!绝对不是!” 金凤扑哧一笑:“慌什么。本宫今日来不是为了找皇上的。本宫有一样东西落在轩罗殿里了,要去取来。”“是什么东西,小的为您取来。”“不可,本宫要亲自去取。” “娘娘……”“孙公公,本宫还没有下旨杖毙过一个宫人。今日要破例,也不是不行。”金凤的目光一冷。小孙子顿时不敢说话了。 “你跟本宫进殿来,其他人通通出去,不要和任何人说本宫此刻在轩罗殿。”小孙子只得俯首称是。金凤的神色忽明忽暗。她今夜必须见到段云嶂,至于说什么,她还没有想好。金纱大袖中,一把装饰精美的匕首在圆润的手中握得死紧。 第六十二章 嫁鸡随鸡狗随狗 第六十二章嫁鸡随鸡狗随狗 人们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人们也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人们更常说,子不言父过,女不道母奸。 金凤坐在屏风后面,手中紧握一把匕首,面容沉静得可怕。匕首的利刃,正抵在小孙子脖子上。小孙子颤抖了一下。金凤的匕首却纹丝不动。 “就算杀了你,皇上也不会让本宫抵命。”金凤道。小孙子只得乖乖定在原地。 金凤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这种事情,她也是头一遭,却不知为何,仿佛排演过许多次一般,熟练而冷静。 待到近三更天的时候,段云嶂回宫了。然而他不是独自回来的,与他一同进殿的,还有另一个人。 “柴卿,准备得如何了?”段云嶂的声音飘忽而遥远。金凤的手蓦然抖了一下。小孙子闻声张了张嘴,却在金凤冷冽的注视下乖乖闭紧嘴巴。 皇后娘娘向来和气,怎么发起狠来这般可怕……殿中静了许久,只有匆忙的脚步声,似乎是柴铁舟四下确认了一下是否有人偷听。却不知是否两人疏忽了,并未查到屏风后面。 金凤微喘了一口气,便听到段云嶂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记住,一切行事须得谨慎。” “是,皇上。”柴铁舟停了停,“威国公已经按捺不住了,只怕行动就在这一两天。可是大都督府那边的布置还欠周详。若是白大人肃大人能够帮忙一二就好了。” 段云嶂没有立刻接话,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道:“如今全赖白卿和肃卿吸引了刘歇的注意力,他二人万不可和大都督府有任何接触。”又静了一会儿。 “柴卿,你还是太心急了。”段云嶂徐徐道。柴铁舟咳了一声,道:“皇上说的是。”“柴卿是否还在为皇后的事情耿耿于怀?” “皇上,其实这些事情倘若能和皇后娘娘说明,或许皇后娘娘会助您一臂之力的。皇上别忘了,威国公与陈允民的书信,还是皇后娘娘交给微臣的。” “朕早已说过,此事不必再提。”段云嶂似有不悦,“朕不想把她拉进这趟浑水。” 柴铁舟还不放弃:“无论您愿不愿意,皇后娘娘都已经牵涉其中了!何况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闾王一事您对她的欺骗,伤心是难免的。皇上,何不向皇后娘娘摊牌,让她彻底站在我们这一边?毕竟皇上不能瞒她一世,此事一了,皇后娘娘也早晚会知道真相……” “柴卿!”段云嶂沉沉地喝了一句,“你僭越了。”柴铁舟默然片刻。“臣罪该万死。” 段云嶂叹息,声音里似乎蕴藏了无限疲惫:“朕只是不想让她难做。就让这件事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等她发觉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既不必做什么选择,也不必再苦恼什么。” 殿中久久无声。“闾王那里……是否要派人去……”“不。”段云嶂斩钉截铁道,“不要再派任何人到云重那里去,以免引人起疑。该怎么做,云重会有分寸。”“是。” 金凤呆呆地望着那匕首的寒光,心中忽而滚烫,忽而又冷却。 云重的事情,段云嶂果然是瞒了她的。可叹的是他不仅瞒了她,还直接利用了她。她浑然不觉地帮着他们演了一场好戏。什么徐太妃和太后之间的恩怨,什么段云重的花边情事,都是段云嶂布的一个局。 表面上,段云嶂抬出皇室法度在段云重的婚事上做文章,一面又故意作出是在稳固帝位,打压威胁者的样子,然而实际上,段云重不过是钓刘歇的一个饵。想要真正的扳倒刘歇,凭那一封书信是不够的。 除非,刘歇犯的是谋反的大罪。刘歇不反,也要逼他反。如此看来,段云重谋反,自然也是假的了。 可是段云嶂凭什么去捉拿刘歇呢?金凤忽然明白了,段云嶂为什么要在大都督府给段云重安排一个八品小官的位置。大都督府,正是掌管京城九卫的地方。 那么段云嶂真正要做的,就是控制军队,杀刘歇。金凤忽然想起徐太妃打她的那一巴掌。那是不是也是段云嶂安排好的,好为他的发怒找一个借口。不能再想了。 外头柴铁舟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么,臣就先告退了。”其后殿中便陷入无声。小孙子觑着她的脸色,冷不丁一把推开她的挟制,一脚踹倒了屏风。 “皇上!”他高叫着,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冷汗。段云嶂愕然盯着翻倒的屏风,跳脚的小孙子,还有颓然跌坐地上的金凤。金凤脚边的地面上,一把匕首亮着白刃。 金凤默声不语地跪好。“皇上……小的该死!可是娘娘用这么长的刀子抵着小的的脖子……”小孙子连滚带爬地来到段云嶂脚边哭诉。 段云嶂低头看看小孙子,又抬头看金凤:“你都听到了?”金凤颔首:“请皇上治罪。”段云嶂又低头。小孙子识相地退出门去,留下帝后二人好好解决夫妻内部矛盾。 殿内又安静下来。金凤此刻出奇地半点想法也无。她沉静地等着段云嶂开口,可是段云嶂却迟迟不肯出声。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端详段云嶂的脸色。 但见他深深叹息:“终究还是瞒不过你。”金凤张了张嘴。“黑胖,你既然都知道了,预备怎么做呢?”金凤苦笑:“皇上,本该臣妾问您,预备怎么做?” 段云嶂脸上现出短暂的茫然。“皇上就这么有把握,臣妾一定会站在您这一边么?” 段云嶂语塞,而后道:“朕就是没有把握,才会弄到现在这般境况。”他上前两步,握住金凤的手,“朕不想用这种事情来考验你。黑胖,我只愿我俩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金凤胸中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撞得她几乎疼得掉下泪来。“你……你就不怕我去告诉父亲么?”她道。“不……不要去。”他有些惶恐。 她颤抖了:“真的……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么?” 段云嶂长叹:“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你是最清楚的了。云重固然是我布下的诱饵,可是并没有人逼着你父亲谋反,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当今的朝廷,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殿外檐下的更漏清脆的一声,仿佛冷雨一滴打在胸口。“那么,你是一定要杀他了。”段云嶂犹豫了一下:“倘若他束手就擒,或许……” 金凤沉默。半晌,她问:“我父亲,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谋反。”“他还未曾谋反。” 段云嶂无奈:“黑胖,我手中如今有你父亲十条罪状,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可是没有一条足以要他的命。你要一击致命,所以一定要给他加上一条谋反的罪名。” “黑胖,不要和我争论这个。”他皱眉。她吃惊地望着他。 其实一切本就在她意料之中。五年前她跳下太液池的那一刻,她便确信会有这么一天。可是为什么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的心却如此疼痛难忍? “黑胖,你就当做今晚……什么都没有听到吧。”段云嶂迟疑着,道。怎么能? “我以丈夫的身份,请你,不要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他神情恳切。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少也是为了她。只要刘歇在一天,他们两人便无法自在相处。 金凤盯着段云嶂的脸,指尖颤抖的厉害。她忽然明白了刘大夫人的心情。为了这个男人一双恳求的眼睛,她或许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一刻她心中澄澈,她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段云嶂道路上的阻碍。 “请皇上下旨,将臣妾禁足吧。”“什么?”段云嶂失声道。“请皇上将臣妾禁足,否则臣妾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我并不要求你做什么。朕只求你保持沉默,难道这样你都做不到么?”金凤强忍着挣扎:“那么,臣妾就以皇后的身份,答应您。” 段云嶂手腕一抖,金凤的手从他手心里落下。他站起身来,浑身笼罩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凛冽气息。是以皇后的身份,而非以妻子的身份。“皇后听旨,朕命你于香罗殿中禁足,不得出宫,不得与外界传递消息,违者,斩。”“臣妾遵旨。”金凤顺从地俯下身。 第六十三章 夕望龙城阵云里 第六十三章夕望龙城阵云里 这日的天空格外蓝,天上云朵浓浓清清层层叠叠,拼出不少有趣的形状。但见仿佛是一个兔子和一只家猫在争一个绣球,爪子扬得高高的,煞是有趣。“娘娘,在看什么?” “天色颇好呢。倘若是在从前,端一碟瓜子,温一壶小酒,到那黍微亭里坐一晌午,岂不惬意。”金凤如是道。 风月脸色不太好,披着衣裳窝在金凤身边,听到金凤如此,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娘娘,云重他,当真不会有事么?”“我说了,不提这个。”风月只得噤声。 皇后娘娘现下在想什么,她是真的猜不到了。“风月啊,就是今天。”“什么?”“就是今天,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结果了。” 今日朝堂之上,将有一场惊天之变。大都督府辖下九卫中最精锐的一支蒙玺卫奉帝命直入皇城勤王救驾,捉拿威国公刘歇。废闾王作证,包含谋反在内的威国公十大罪状将于百官面前一一陈述。而后,下狱,抄家,清余孽,肃清朝政。大局似乎已定。 金凤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然而她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的父亲,不会这么简单地走向自己政治生涯的终点。 她叹气吩咐下去:“同乾罗殿那边说一声,有什么消息,还是迅速来报吧。”那听命的宫人应诺着,退出殿外的时候却撞上一个人,转身一看,慌忙跪下:“太后恕罪!” 金凤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行礼。太后抿着唇走进来,在金凤面前坐下,淡淡道:“哀家一个人呆着寂寞,想必皇后也是一样。不如我们婆媳一道,做个伴吧。” 金凤唯唯,心道,太后娘娘大约是来监视她的,是怕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止,坏了段云嶂的计划? 太后再对那宫人道:“照皇后的吩咐,做你该做的事去吧。哀家也想知道乾罗殿的情况如何。”宫人于是领命去了。 太后瞅着金凤:“皇后,这后宫里头,真是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哪怕你被皇上禁足。”“母后……” “不要胡思乱想,陪哀家坐一会儿吧。徐太妃被圈禁以后,哀家真是十分孤单。”金凤没有说话。后宫之中,谁不孤单。金殿上,战争才刚刚开始。 段云嶂金冠云袍,端坐殿首,俯瞰着殿下群臣,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壮。下头右首第一个站着的正是威国公刘歇,近来有些清瘦,但就是本人,如假包换。 来了便好,唯恐他今日不来,否则千般算计便付诸东流。两旁侍卫林立,肩上胄甲耀着金光。都是年轻的脸庞,带着迫切的建功立业的雄心,蓄势待发地绷紧着。 “皇上,怎的今日殿上多了这么多侍卫?”礼部尚书陈允民扫视了一圈殿中,心中疑云愈甚。 段云嶂淡笑不答:“昨日朕偶得一梦,见一石溪上落一草窠,窠中一猎犬头顶一火烛,后风雨大作,草窠翻落。此梦蹊跷,卿等可为解一二?” 陈允民率先上前道:“恭喜皇上,此乃大吉之兆。风雨为龙,龙者意喻皇上。风雨打翻草窠,实际是预示皇上将无往而不利也。” “陈卿实在会说话。却不知那猎犬头顶火烛,又是何意?” 陈允民见上似喜,连忙又道:“那猎犬……或是指犬释国?小小蛮夷妄想秉日月之光,实乃妄想。怎比得我天朝皇上……” 一旁柴铁舟咳了一声,失笑道:“猎犬顶烛便是要争夺日月之光?偌大天朝还不容邻国点一根蜡烛么?陈大人此言若是传扬出去,只怕有伤两国邦交。” 陈允民一愣,脸上半青半白。段云嶂慵懒地倚着一边扶手,唇角微扬:“看来不是指犬释了。” 陈允民有些不甘:“皇上,今日边陲不稳,犬释国新君即位,对中原虎视眈眈,臣以为不可不防。”段云嶂没有立刻答话。众臣左右看了看,窃窃私语起来。 今日朝堂上气氛不对,敏感的老臣们有不少看出了端倪。往日朝堂上也有侍卫把守,可是那气势却是完全不同的。当今的皇上虽然年轻,心机却深,朝上浅笑一两声,微微撩拨,朝政这一池水漾出的的波光便改了模样。 柴铁舟冷笑了一声,道:“依臣所见,猎犬是谓臣,龙是谓君,那烛火譬如为政之明。皇上此梦,暗喻有奸臣弄政,唯有龙行雨布,除奸臣,辟窠臼,方能清除一切秽邪,使云开雾散,天下清明。” 柴铁舟此言是对着陈允民所说,而柴铁舟与陈允民不和,亦非一日两日。乍闻此言,群臣俱惊。陈允民脸色更白:“柴大人此话似有所指。莫非柴大人所称奸臣,指的是老臣?” 柴铁舟一哼:“陈大人,你还不够格。”“你!”陈允民大怒,他已经年过七旬,听了此言,脸上皱纹迅速地起伏,灰白的胡子颤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正嘈杂时,一人踏着方正的步子走出队列,挺着胸膛在殿中央跪下,声音刚正明朗:“皇上,臣有本启奏。” 乃是那数月前被威国公无理囚禁的京兆尹鱼长崖。鱼长崖在威国公府被扣押了三日方才释放,据说积虑成疾,回府后调养了许久方才恢复。段云嶂挑眉:“鱼卿有本?呈上来。” 内侍从殿首下来,欲取鱼长崖手上的奏折,却见他捏得死紧,抽不出来。“臣要参威国公刘歇。”内侍咳了一声:“鱼大人,松手。” 鱼长崖炯炯地盯着那蓝本的奏折,似有些不放心,终于还是松了手。 殿上的段云嶂、殿中的柴铁舟、肃敬唐等人都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鱼长崖此人,永远都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做出似是而非的事情。 段云嶂瞥见静立的刘歇眯长了眼睛,仿佛也在思索着什么。这时内侍将奏折呈上,段云嶂劈手取过,展开一看,心下又是一阵无奈。他想了想,将奏折往旁边一递,示意内侍一一念出来。 内侍念着念着,声音有些虚了,然而皇帝陛下垂着手坐在旁边,只得大着胆子念完。只是念到最后,几乎是句不成句了。 其实内容倒是乏善可陈,文章也没有花多么大的心思去雕琢,以鱼长崖的才华,这么一份奏折委实有失水准。段云嶂想。 可是却大胆而贴切。段云嶂看着跪在殿下的鱼长崖,忽然想起了魏太傅,想起了吕大尚书,想起了那些被刘歇拆了脊梁,吃了骨头,踩着往上爬的旧臣子们。今日上朝,他心中还是有些犹疑的,或许是因为黑胖,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可是看到鱼长崖这样的臣子,他的全身又充满了力量。 鱼长崖参刘歇构党擅权,滥袭恩荫,亵越朝常,颠倒铨政,掉弄机权,为臣擅杀擅逐,为官恣意搒掠,而又谋害忠良无数,使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实乃乱政之大奸大恶。 段云嶂叹气,鱼长崖参的好,可惜却无用。一纸空言,没有证据,如何定罪?“威国公,鱼长崖参你的罪名,你可听清?可有辩驳?”一时满殿沉寂,无人敢喘大气。 良久,威国公澹澹地笑了:“皇上,臣无可辩驳。”他抬起头,神色冷沉地盯住了殿首的君王。十年了,这幼虎的成长比他想象中还要迅速。 今日一上朝他就看出来了,小皇帝这里终于耐不住了,要使出杀手锏了。虽然鱼长崖横插了这么一脚,插得有些莫名其妙,倒也不妨碍小皇帝所布的大局。刘歇眯着眼睛想,肃敬唐,白静燕那几个人都已被他架空了实权,段云重那边虽未定案,却也有了八分的把握。驸马凌霄的被停职之后,京城九卫一直掌握在刘歇手中。段云嶂究竟是从哪里借来的胆子,竟敢在这个时候挑起事端?他是以为自己真的不可能谋篡么?还是一直以来,自己其实都高估了这小子的心计? 不不不,看段云嶂的神情,想必已是有了八成的胜算才敢如此。刘歇决定暂不接招。段云嶂垂下眸子,老狐狸。 “猎犬顶烛,自非吉兆。威国公,朕倒是找到了两个人,能解此梦。”“敢问皇上,是何人?”段云嶂唇线鲜明地一抬:“传段云重、李季春上殿。”刘歇一怔。 李季春是大都督府的副都镇抚,也是掌握京城九卫的临西将军。如果李季春一直都是直接效忠于段云嶂的话,那么京城九卫,早已脱离了他的控制。而段云重……分明和段云嶂已成仇雠,却为何…… 大都督府中,仅靠李季春一人,还不能掌控京城九卫,然而有段云重前王爷的身份,若再手持皇帝密令……他忽然明白了。 段云嶂怕的就是他不谋反,倘若他不谋反,以他刘歇的地位,如何能处他死罪?于是他将自己的亲弟弟贬为庶民,做成鲜美的饵,诱他上钩,又暗害他府内妻离子亡,朝上声名败坏,将他逼至绝境,迫他不得不去咬这个饵。 段云嶂就真敢这么布棋?他就不怕段云重真的想做皇帝? 又或是自己掉以轻心了。七夫人私奔之事也好,刘萼堕马身亡也好,都是段云嶂从中做的手脚,他急怒攻心,终是忍不住铤而走险。他原以为段云嶂不过是个只会玩奸猾手段的小人,却不料这些奸猾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激怒他。 刘歇从不感情用事,段云嶂便攻击他的感情,刘歇没有弱点,段云嶂便故意将自己的弱点给他看。百密一疏。刘歇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输给了这头幼虎。 李季春全身甲胄,至殿前跪下,抱拳道:“皇上,京城九卫俱已就位,全凭皇上差遣。蒙玺卫此刻正在殿外待命,正阳门一带,已全在秀林卫控制中,上昀卫统领不遵军令,已被臣斩杀。” 殿上的年轻皇帝露出胜利的微笑:“刘歇,你可知罪?”刘歇沉默了。良久,他慢慢冷笑出声。“老臣何罪之有!皇上,倘若你以为这样就能要我刘歇的命,你就错了。” 段云嶂并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反而对殿下始终不动的鱼长崖道:“鱼卿,你虽才高八斗,方才那奏折却写得实在不怎么样。来呀,宣旨!” 柴铁舟此刻方才缓步上前,而后掏出袖中早已准备好的圣旨,面对群臣宣读。“罪臣刘歇,蒙先帝厚恩,忝列朝廷,不思回报社稷,飞扬跋扈,败坏朝纲,今列其十大罪状……” 刘歇冷笑:“承蒙皇上厚恩,这莫须有的罪名,要凑齐十条,委实不易。”柴铁舟没有停下:“其罪一,弄权营私……”“其罪二,残害忠良……” 段云嶂坐直了身躯。他等这一天,等得何其辛苦。可是这一切进行的如此顺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其罪十,意图谋……” 反字未出,殿外已传来一声悠长而洪亮的疾呼:“报!紧急军情!”一个满身尘土的士兵急急奔入大殿,双手高举战报,头盔上鲜明的血迹触目惊心。“启禀皇上!犬释国大举兴兵进犯,我军猝不及防,历阳失陷!” 第六十四章 辞君一夜取楼兰 第六十四章辞君一夜取楼兰 秋日的风如绵绵细针,密密地钻进骨子里。金凤裹了裹身上的衣裳,偷眼一瞄太后的神情,迅速地摸了一块云片糕。 太后极忧心地看了她一眼:“皇后,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想过少吃一些?”金凤被云片糕的粉末呛住,咳了一下。太后似乎是真的有些恨铁不成钢。 “太后,臣妾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忌口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难了。您看那粉粉嫩嫩的糕点,仿佛在朝你招手微笑一般,如何能忍得住不吃?”金凤老老实实地答道。 太后叹息,这个黑胖皇后,有时看似深不可测,有时又简单得可笑。“哀家真不知皇上喜欢你哪一点。”金凤一呆。 两人于是无言。过了半晌,太后实在无聊又紧张,于是跺跺脚道:“皇后,给哀家讲个笑话听听。”“……太后,这个情景是讲笑话的情景么?”“不要废话,快讲。” “……太后,其实臣妾的父亲喜欢您许多年了。”“……”太后娘娘的指尖在剧烈的颤抖。“这个笑话还好笑么?”太后娘娘颤抖得更厉害了。 金凤淡淡地看一眼再不出声的太后,低头默默吃自己的云片糕。 她不是没想过少吃点,可是少吃点又不会让自己变成刘白玉那样的美人。何况,心又空得那么厉害,不吃东西,如何填补。 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宫人一直没有回来。金凤并不是很意外,想也知道现今朝堂上那个架势,莫说是人,就是个苍蝇只怕也飞不回来。让她觉得可笑的是,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而那一帮文臣武将,不过是去走个过场。 父亲,你真的会败么? 金凤无法忽略的一件事就是,她终究是刘歇的亲生女儿,她姓刘。刘家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刘歇真的垮了,莫说是她,就算是已经隐居不问世事的刘白玉,也不免遭池鱼之殃。她一介贫民女子,无才无貌,当初仗刘歇之力,竟一径登堂入室成为当今皇后,母仪天下,盛衰同理,刘家既败落,她也没有任何的理由留在这皇后的位子上,只怕性命也将不保。 这些后果,她清楚,刘歇清楚,段云嶂也清楚。可是她从来没有阻拦过段云嶂,从前是无力,后来亦是不愿。只因这一切在她涉入之前早已注定。 与之相比,她和段云嶂那点儿女情长,又何足挂齿。良久,太后道:“你向来有主意,说说,乾罗殿现在情况如何?” 她向来有主意?金凤有些意外:“臣妾如何能知道乾罗殿的情况。”太后焦虑地咬了咬下唇。终于有些不忍心,金凤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不是么?” 于是只能静等。太后也是可怜,明知自己儿子正在做一件并无十成把握的大事,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厚着脸皮来她这香罗殿,与仇家的女儿面对面坐着消磨时间。 又过了许久,前殿终于有人来传信了,却不是原本金凤派去的那个宫人,而是段云嶂身边的小孙子。“先说,皇上如何?”太后焦急地握着座椅扶手,头上的珠翠凌乱地抖动。 “皇上一切均安。”小孙子不急不慢地答。“那么朝上局势……”“已尽在皇上控制之内。”金凤心中舒了一舒,立刻又沉了一沉。“那威国公……” 小孙子有些担忧地偷看金凤一眼,快速低头:“犬释国突然兴兵东犯,西疆告急。威国公……威国公自请为左翼先锋,出征犬释。”金凤和太后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意外。 “你……再说一遍?”金凤舌尖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威国公自请出征,难道皇上准了?”太后急问。 “皇上……皇上说威国公虽身犯重罪,却也曾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故而……准威国公出征,戴罪立功。”两位娘娘皆默然。太后快速地将视线转向金凤。 金凤垂眸思索一阵,再抬眼,太后的眼神愈加深沉了。侍奉这位婆婆多年,金凤多少能读懂她眼中深意,于是苦笑两声:“太后以为皇上这样做,是为了臣妾么?” 太后一窒,而后重重一哼。金凤道:“依臣妾看,金殿上今日早已埋伏下刀斧手,只待申明父亲的罪状,便要将他当场擒拿斩杀吧。”太后脸色微变。 “太后,皇上是什么样的人,您比臣妾更清楚。皇上是不可能临时迟疑改变主意的。皇上之所以准父亲带兵出征,实在是不得已。”“不得已?”太后疑惑。 “历州总兵钱伯庵,正是我父亲的门生。天下安定,即使斩杀了我父,钱伯庵亦不敢妄动,可如今犬释入侵,西北边界全靠钱伯庵一人支撑,我父若死,钱伯庵必反。届时,犬释东入,天下大乱。” “……”太后又惊又怕地望着她,仿佛头一回看清楚她的脸一般。 “父亲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的。”金凤微微一笑,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说的是一个遥远地方发生的故事一般。“今日乾罗殿中,表面上看是皇上赢了,其实……胜负犹未可知。” 父亲,您已经被逼到绝境了,还能起死回生,竟然还逼得皇上将兵权都交出了一部分。女儿真是佩服您。 想到段云嶂此刻的心情,金凤心中泛起微微的痛楚。原本胜券在握,却依然功亏一篑,段云嶂心中必定不会好受。 段云嶂即位的第十七年,一场策划周详的政变就在犬释国突如其来的马蹄下偃旗息鼓。威国公刘歇毫发未伤地逃过一劫,京城九卫将威国公府包围得水泄不通,最终却整整齐齐地撤离回营,连威国公府的一根草也没有拔走。 朝廷中无人敢再提此事,然而市井中却始终议论纷纷,都知道皇上和威国公是彻底撕破脸了,虽然还粘连着一丝脸皮,彼此却都不好看了。究竟谁赢谁输,人们还莫衷一是,因为犬释国骁勇善战的士兵还还在天朝的国土上挥舞着弯刀,而十几年来未经受过战乱的天朝军队还能否干脆利落地将犬释军队打回老窝,谁都无法确定。 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只有刘歇知道,在朝廷上,他已彻底失势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借重如今左先锋的身份,拥兵造反。然而他既无领兵的经验,又与所带之兵从无交集,何况左先锋一职手下能用之兵极为有限,拥兵造反便如以卵击石。第二条路,则是率兵抗击犬释。倘若他能完胜回朝,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倘若他兵败,那么段云嶂将在他的身后,等着和他新账旧账一起算。 自那日后,段云嶂便忙于与内阁兵部等商讨如何应对犬释之策。云岩公主的驸马凌霄将军因被刘歇参奏停职在家,如今被段云嶂拎出来委以重任,作为征西元帅,统兵三十万,不日即将出发。听说凌大将军老当益壮,也叫嚣着要和儿子一起上阵杀敌,结果舞刀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腰,灰溜溜地被将军夫人撵到厨房做饭去了。 一辈子没有服过输的凌大将军在厨房里握着菜刀切白菜的时候,终于说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富有哲理的一句话: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啦。 大军不日即将出发,作为左先锋的刘歇,自然也要随军出征。他的前路,亦是充满了未知。 出征当日,皇帝陛下登上朝阳门楼,为数万军士饯行。之后又发表了一通演说,无非是好男儿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类的话,却被段云嶂说得慷慨激昂,连宁死不肯让夫君出征的云岩公主都感动落泪,终于硬着心肠目送凌霄离开。云岩抱着金凤,哭了一夜,哭昏过去方才止歇。金凤心中苍凉,道,你的夫婿虽离你远去,他的心却始终与你同在,总好过相隔咫尺,心却远在天涯。 云岩只顾自己哭泣,不明她话里的意思。及至五更天,金凤照顾云岩睡下,自己缓缓步出寝殿。殿外侍卫将她拦住:“娘娘,您尚在禁足。” 金凤无言。她站在殿门张望不远处轩罗殿的金顶,朦胧而又伤感。想了想,转身回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个宫女端着一盅鸡汤出了香罗殿,往轩罗殿的方向去了。临行前,金凤密密叮嘱:记得要看着皇上喝下去,不要让他熬到鸡鸣才睡下。命小孙子公公多点几只蜡烛,还有提醒皇上坐端正些,坐的不舒服了就给他好好垫几个靠枕,暖手炉一定要备好…… 宫女委屈地哭了:“娘娘,您以为奴婢是您么?这些事情哪里轮得到奴婢开口?”金凤叹气,道:“罢了,你将鸡汤放在皇上案边就回来吧。” 不过半刻钟,宫女端着原封不动的鸡汤回来了。秋寒露重,鸡汤已经一点热气也无。金凤皱眉道:“怎么没服侍皇上喝下去?”宫女更加委屈:“皇上不喝,命奴婢原样送回来。” “皇上没说为什么?”“皇上说,真有诚意,就该亲自送来。”金凤气滞。这人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况且他难道忘了她正被禁足么? 果然过了一会儿远远地便看见小孙子公公撩着袍子气喘吁吁地奔过来,道:“传、传皇上旨意,皇后娘娘今日起可自由出入,不必受限。”侍卫们应了一声,纷纷撤去。 小孙子陪笑着过来行礼,金凤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娘娘,”小孙子锲而不舍地靠近一些,“皇上等着您呢。”“哼。” 小孙子幽怨地叹了口气:“娘娘,小的多嘴一句,皇上这几日过得实在不好。娘娘,您还是去看看吧,皇上正是需要您关心的时候。”金凤听到此处,忍不住又心疼起来。“走吧。”她站起身。“那个……娘娘,皇上说了,来的时候再带一盅鸡汤,放凉的不要,须得皇后娘娘亲手重新熬过的。”“……”金凤怒,又无可奈何。 第六十五章 一处相思两处忧 第六十五章一处相思两处忧 金凤进了轩罗殿,只觉颇有久违之感。见那宫灯在檐下摇摇曳曳,灯火不定,朱门一启,里头金黄的龙椅上那几乎被奏折淹没的人影便映入她的眼帘。 单手端着汤盅,金凤按了按胸口。又心疼了,心疼得她好不习惯。 那人仿佛沉浸在奏折里,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她将汤盅往案前响亮地一放,那人一惊,茫然地抬起头来,见是她,欣喜一笑:“来了?” 金凤又按了按胸口。几日不见,他怎么瘦了这么多。“喝!”粗鲁地把鸡汤往他面前一推。段云嶂十分感动的样子,捧起鸡汤就往嘴里送,送了一半,哇地全数吐出来。 “刘黑胖,你放了多少盐!” 金凤哼哼唧唧地抬眼看头顶上的九龙戏珠,装作事不关己,浑然不管段云嶂抱着一碗茶喝得惊天动地。待段云嶂平息下来,方才朝门外招了招手,小孙子捧着另一盅鸡汤战战兢兢地进来。 段云嶂心有余悸:“这一盅该不会也……”小孙子连忙保证:“小的亲眼见到皇后娘娘往那一盅里放了三勺盐,这一盅里没有。”恶毒的皇后娘娘。 段云嶂松了一口气,金凤已经十分贤惠地将一勺鸡汤举在他唇边,他只得心惊胆战地咽下。许久未领教这小黑胖糟践人的手段,这一回居然掉以轻心了。 望着难得温柔地喂他喝汤的金凤,段云嶂心里舒坦了许多,又慢慢开始不平衡起来,为什么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而她反而还心宽体胖了的样子? 金凤也不说话,服侍他喝完鸡汤,便收拾碗碟要离开。正转身时,一叠奏折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上,她只得弯腰去捡。段云嶂盯着蹲在地上忙碌的她,眉宇渐渐深锁。 金凤直起腰来,将沉甸甸的奏折放回原位,看一眼段云嶂略有些灰暗的脸色,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不要太累。”“你心疼么?”段云嶂慢慢地挑起眉来。 金凤张了张嘴,伸手覆上他绷紧的眉心:“怎么会不心疼。”“心疼,为什么不来看我?”男人英挺刚硬的五官在她的抚触下渐渐柔软下来,甚至蒙上了一层孩子气的委屈。 “我……”她想说她被他禁足了,虽然是自请的,她想说他和她父亲那一场争斗过后她还如何能够坦然地面对他,他们的未来又该走向何方?可是她现在提都不想提这些事情。 “我……先走了。”她嗫嚅道,就要抽身离开。下一刻她被拦腰抱住。“黑胖,再陪我一会儿。”段云嶂将脸埋在她腰腹之间,道,“我好累。” 金凤的心瞬间便酸软得像一碗桂花糊。她抚摸着他的头,心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皇帝这个行当太辛苦了。”他有些模糊不清地说。 她眼眶湿润:“真是太辛苦了,咱们不做了。”段云嶂在她怀里点了点头。“不论如何,你会陪着我吧?” 金凤无言。她会陪着他吧?可是她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怎样。终于,她低下头,在他眼皮上轻吻了吻:“什么都别想了,先睡一会儿,好么?” 天已大亮,金凤在明媚的晨光中醒来。她身处轩罗殿的软榻上,身上好好地盖着一层衾被。段云嶂背对着她,正在更衣,宽阔的肩背挡去大片阳光。 “下朝后宣柴铁舟、肃敬唐觐见。”他沉稳而随意地吩咐,随后瞟了眼成山的奏折,“兵部有十八年前与犬释交战的战报和详细卷宗,命人去取来。” 昨夜短暂的脆弱,和那句“咱们不做了”,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与此刻深沉冷静的帝王毫无关联。 金凤轻轻地撑起半个身子,长时间地迷茫起来。人生流转,事已成昨,天地真的大不一样了。她曾经鼓励着他,支持着他走向今天,可为何如今却又有隐隐的怅然? 被贬的闾王段云重,在皇帝陛下的默许下静悄悄地带着老婆风月搬回了闾王府,然而爵位和爵俸并未恢复。段云重坚持要继续在大都督府做一个小官,不做出一番事业来誓不罢休。于是,闾王府仅存的几个忠心的家人在看到王爷微薄的俸禄之后,纷纷开始另寻出路。 徐太妃依旧在宫中出入自如,神情中得意更甚了,走路时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西粤进贡的牦牛出了毛,管事的命人将腹部的软毛梳制成绒,打了几床薄冬被献进宫来,金凤亲自送了一床到芳罗殿,徐太妃一声不吭地原样扔出大门。 天气再冷些,朝廷上便愈发忙碌了,西边战事打得猛烈,士兵又不耐苦寒,凡事都要用钱。东南又遭了雪灾,户部于是更加吃紧。眼见段云嶂的眉头一日紧锁过一日,年轻的额头上居然已经出现了细纹,金凤不忍,于是皇宫上下通通用度减半,节衣缩食,只为将士们吃饱穿暖,尽速凯旋。 只是吃不到诱人的腊肉小包子,金凤的口水流如长河。因用度减得太厉害,徐太妃又来闹腾,太后似乎也有不悦,于是每项用度上都要缠斗一番。来来去去,一个冬天就这么吵吵闹闹地过去了。 这日忽有宫人来报,道是威国公府的二夫人入宫觐见皇后。 金凤有些意外。刘家只有刘大夫人进过宫,其余几位夫人除非蒙召,按理是没有资格入宫的。想了想方才记起,前两年二夫人也封了诰命,入宫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如今刘大夫人身子不好,又有孕在身,府内府外自然多由二夫人代劳了。 刘二夫人入宫,本没有什么大事。大夫给刘大夫人开出的药单多是名贵药材,其中几味只有宫中才有,刘二夫人便勉为其难入宫来讨要。 “真是,幸好宫中有娘娘在,否则岂不是连吃药都成问题了。”刘二夫人卑微地客套着。 金凤和气地笑笑,企图舒缓刘二夫人的紧张感:“二夫人别客气,都是自家人,本是分内的事。” 刘大夫人的身孕正在七个月上,万事都不敢马虎,这也正是金凤最担心的事情。金凤问了刘大夫人的状况,听说境况还算稳定,这才稍宽了宽心。儿子去世后刘二夫人沉静了许多,不过原本性格爽朗,聊了几句,便也放松下来。 又东拉西扯了一番,刘二夫人终于吞吞吐吐地问起,是否有刘歇的消息。金凤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军报中的事情大都是机密,她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刘歇此刻正在历州以北的某个小山谷一带。 刘二夫人着急道:“你父亲虽然也曾随先帝出征过,可是何尝自己打过仗。这一次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阖府上下又该怎么办?”金凤宽慰道:“父亲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刘二夫人叹气:“娘娘不知道,刘府如今……早已乱成一锅粥。下人们跑了一半,跑也就罢了,有些还将手底下的银子卷了去,名下的佃户们又作乱不肯交租,家里病的病,弱的弱,没有一个中用的,真是内忧外患。” 金凤道:“既有卷款潜逃的,为何不报官捉拿呢?” 刘二夫人惊异地看她:“娘娘难道不知,我们刘府如今在京中已是人人喊打么?官府不来找麻烦,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如何还敢去报官?”“……”金凤无言。 “娘娘,有些话,妾身不得不跟您说一说。”大约是喝了两杯暖身的热酒,刘二夫人胆壮了不少。“二夫人请说。” “我们刘家如今可以指望的,除了国公爷,便只有娘娘了。娘娘也是,虽然皇上对您仁慈有加,可还是顾忌着国公爷的缘故。倘若国公爷一日真的不行了,不只我们刘家,娘娘您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刘二夫人一鼓作气地说完,脑门上沁出一滴汗来。 金凤沉吟片刻道:“我知道。”刘二夫人索性冷笑道:“您哪里知道。您要是知道,便会多为刘家着想,为刘家办事,刘家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金凤一怔:“二夫人的意思是说,这一切全都是金凤的过错么?”刘二夫人将头一偏,有些狼狈:“妾身没有这么讲。”片刻沉寂。 少顷,金凤起身,淡淡道:“二夫人也是太过辛劳了。稍坐一阵,金凤派些侍卫护送您出宫回府吧。” 刘二夫人在她身后道:“娘娘,妾身也是看在您是自家人的份上,跟您说两句实诚话。当初您刚进刘府的时候,妾身便觉得您聪慧过人。可是再怎么聪慧,您聪慧得过白玉么?男人都是好色又贪多的,您要是真相信皇上对您是死心塌地,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终究是亲生的父母更可靠,您说呢?” 金凤点点头:“金凤知道了。多谢二夫人提醒。”刘二夫人脸上白了一白,终于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娘娘,您可知道萼儿是怎么死的么?” 第六十六章 九重城阙烟尘生 第六十六章九重城阙烟尘生 送走了刘二夫人,金凤一人在窗前独坐良久。 男人的事情,好像都那么有道理,又都那么没道理,总之,女人没有过问的余地。她自然可以去质问段云嶂,我哥哥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害死的。段云嶂一定会否认。可是这答案她信还是不信?倘若她信,那又何必去问他?倘若她不信,那问了不过是徒增伤感。 她想,她原来还是没有做好眼看着段云嶂与刘歇彻底决裂的准备。如果刘歇死在段云嶂手上,她该如何,她是真的没有想过。如果刘家垮了,段云嶂将她一并处置了,也许她心中还会好受一些。 恍恍惚惚地出了宫,竟来到城郊的景修庵。回想起来,刘白玉迁到此处已有半年,从夏至冬,竟无人问询。 与庵主客套了两句,添了些香火,便径直往刘白玉居住的小院落去了。庵后有一小丘,丘上植满枫树,一到秋季便殷红似血,如今暮冬,只有光秃秃的树桠。一片黄篱掩映其中,绿竹和灰檐在黄篱后朴素清雅地伫立。 绕过篱笆,便看见刘白玉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倚在门廊上,门前是一个破旧的小火炉,火苗艳红。刘白玉手中仍是一个玉净瓶,又一枝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梅花,听到篱笆门外声响,缓缓转过头来,唇边仍带一丝浅笑。 一缕散发从她未著饰物的乌髻上散落下来,垂在雪白的颈子旁边。“啊,怎么是你刘白玉道,似乎有一些愉悦,又不明显。 金凤有些迷茫,仿佛她走了二十三年,走了千万里,只是为了走到这里。“白玉姐姐她有些哽咽。刘白玉笑了出来:“我正有事求你,你却来了“有事求我?” “正是。外头冷,进屋说吧刘白玉将梅花胡乱一扔,拉着金凤的手将她拉进屋来。金凤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起伏,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刘白玉极客套地倒了茶,两人坐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想请你去和皇上说一声,让他给我谋一个差事 “差事?”金凤一愣,“你想要什么差事?”一介弱女子,想要谋个什么差事?刘白玉神秘一笑:“我想去西粤。好妹妹,你就去同皇上说一声,任命我为使节,出使西粤吧 “……”金凤恍惚得厉害,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本朝女子是不可以做官的,可是出使西粤女国,派一个女官去,却也合情合理。 “你不肯?”刘白玉脸色有些难看,“就算记恨我,可我好歹也是救过你一命的恩人,这点顺水人情你也要吝啬么?”金凤张了张嘴,这事虽不大,却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刘白玉看出她的心思:“你只消替我提一提便可。若要考试什么的,只管和我说,我刘白玉也不屑于扯那裙带关系见金凤还在晃神,刘白玉有些着恼,道:“你若不肯,那就算了!” 金凤道:“姐姐为何想去西粤呢?”刘白玉冷笑:“刘家如今是什么景况,你也看到了,此时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玉石俱焚么?” 金凤一窒,慢慢道:“那好,姐姐等我消息吧刘白玉微笑,捧起一碗茶来:“如此甚好 金凤拢起衣裳,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出房去,外头有宫女要上来扶,她心中猛然烦躁,硬是挥开。忽然想到,永福知道她现下的境况,不知道会如何说。 母亲一定会板着脸说:黑胖啊,你活的越来越不像个样子了! 可不是么,原本觉得自己虽不算极聪明,看事情却还是清楚的,如今却发觉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比自己聪明得多,原来从前种种,皆是自作聪明。 未出景修庵,一匹快马急急地奔过来,不知是哪一府的侍卫飞身下马,隔着皇宫卫士远远地跪下来,大喊了一声:“皇后娘娘,威国公夫人病重!” 金凤大惊,慌忙抢前几步,一看,正是威国公府的服色。连忙问道:“细细说来,夫人为何病重?”那侍卫满脸通红,急喘道:“小人不知!”金凤跺脚:“摆驾,威国公府!” 威国公府内已是一片混乱,丫鬟婆子端盆的倒水的碰作一团,摔了盆打了碗跌在地上哭的哭训的训。几位夫人挤在厅中,只会用帕子揩着眼睛,什么办法也想不出。只有二夫人勉强有点管事的能力,坐在主位上强作镇静指挥大局,奈何自己已经面色苍白,声音发抖,底下的人更加是没有了主心骨。 金凤面色铁青,一路疾步越过无数下人,直直来到留鹤院刘大夫人的病房。门口的大丫环连忙跪下道:“皇后娘娘,大夫正在看诊金凤喘了口气,问:“情况如何?” 丫环哭道:“下身大出血,孩子怕保不住金凤的心跳得她有些承受不住。 这时刘二夫人才从厅堂姗姗赶来,远远地便大哭起来:“娘娘,大夫人怕是不行了……”她一哭,跟在后面的其他夫人哭得更是凄惨。“娘娘,妾身们也是没有办法,忽然就这么……” 金凤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痛,回想起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刘大夫人谈笑间指挥若定的风范,心中更是痛楚。“都别哭了!”她厉声道。 众位夫人们一惊,眼泪都惊了回去。“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人还活着呢!”金凤沉声叱道,转脸向二夫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先说清楚 二夫人抽噎两声,慢慢解释,三两句金凤便明白了情势的严重。 原来大夫人本是无事的。今日午后,刘歇的旧门生,一个兵部的小官前来拜访,刘大夫人觉得这个时侯还有如此不避嫌又念旧的孩子实在难得,便亲自见了一见,岂料这人却带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过来,刘大夫人一听,扶着桌角就倒了下去,下身流血流得吓人,厅堂的地板都浸红了。 金凤疑惑:“究竟是什么消息?”二夫人泪水不绝:“说是边关战报,国公爷的军队在盘蛇谷被围,已经七天七夜没有消息了!” 饶是金凤心里有了准备,听了此话也不由得身形晃了一晃。这样的消息,刘大夫人如何能够承受? 威国公府没有了刘大夫人,就没有了主心骨。二夫人跪下来道:“妾身真的不知该怎么做了。娘娘,看在国公爷和大夫人的份上,您就拿个主意吧!”“拿……拿什么主意?” “大夫说了,大夫人腹中的孩子怕保不住,一定要保的话,大夫人就……”金凤怒道:“自然要先救大人!” “可是大夫人若是知道,一定是要先救孩子的。何况是国公爷的骨肉……”“闭嘴!”金凤大喝,“莫说国公爷不在,就是他在场,本宫堂堂国母,难道还做不了这个主么?” “这……”二夫人怯怯地犹豫了一声,也只得答应下来。金凤握紧了帕子,心道,刘大夫人千万不能死。刘大夫人若是知道她决定放弃那孩子,一定会恨她。可是恨她也无所谓。 总之,大夫人一定得活着。乾罗殿中,明烛高烧。段云嶂锁着眉,从兵部呈上来的战报中抬起头:“去,请皇后来一趟 “皇上,威国公夫人病危,皇后娘娘今夜在威国公府过夜,尚未回宫“威国公夫人病危?”段云嶂有些惊讶。 “是,听说受了惊吓,小产了。威国公府里已经闹翻天了。皇上,要遣人去请皇后娘娘回来么?晚膳后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娘娘还问了一次,似乎有些不高兴呢 段云嶂默然半晌,道:“不必了,去挑选些上好的药材给威国公府送过去无忧无虑的刘黑胖,如今去了哪里?害你变成这样,难道真是我的过错?段云嶂失了神。 第六十七章 曾有郎骑竹马来 第六十七章曾有郎骑竹马来 金凤坐在刘大夫人床前,忐忑不安地等着。大夫说刘大夫人已度过危机,今夜便可苏醒。“可是怎么还不醒?”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再等等,再等等。”二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金凤对刘大夫人的这份心,她看在眼里,多少有些感动。 六夫人身子不好,脸色白得吓人,金凤便先请她去歇息了,还有二三四五四位夫人,一直在旁边候着,只是神色颓然。又等了片刻,终于听到床上的刘大夫人轻轻呻吟了一声。 金凤扑过去:“母亲!”刘大夫人缓缓地睁开眼,目光移到金凤脸上,却是空的:“孩子……还在么?”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金凤勉强开口:“孩子,总会再有的。” 刘大夫人明显呆了呆,而后,眸子便似被石化了一半,再也不动了。“母亲?”金凤颤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孩子没了?”刘大夫人涩然启唇。 几位夫人见不得这样的情景,嘤嘤哭泣起来。金凤心中有了主张,硬声道:“是我让大夫先救您的。孩子,可以不管。” 刘大夫人眸中豁然现出一道亮光,眼珠一动,死死盯住金凤:“你……你……”金凤点头:“就是我。您要恨,就恨我吧。” 一旁二夫人惊惶地张嘴要解释,被金凤一瞪,只得低头不语。刘大夫人喘了口气,气虚地笑了一声:“你……你走,不要看到你。” 意料之中。金凤注视了刘大夫人一会儿,道:“您好好养病。”掉头不管不顾地出了威国公府,天空灰暗得超出她的想象。上了车辇,金凤吩咐:“去城西,黄家巷子。” 随行的女官讶异:“娘娘,不回宫么?”“先去黄家巷子。”女官犹豫了一阵:“娘娘,这不太好吧?您昨天擅自出宫,又在宫外过夜,太后那里只怕已经……” “本宫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么?”女官跪下:“奴婢也是为了娘娘着想。” 金凤瞅着那跪下的女官,蓦地发起愣来。她想起了曾经跪在她面前劝慰她的女官素方,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罢了,回宫吧。”她叹息。这样的心情下,她又如何能去见永福? 回到香罗殿,下了车辇,金凤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路上她已想了许多,只得出一个结论:刘歇不能死。 现在她才明白血缘之重于泰山,那生身之恩,不是说断就断的。父亲二字,亦不仅仅是个称谓。刘歇之于她始终是一个神祇一样的存在,无法磨灭,不可逾越。她能够求助于谁? “本宫要托你做一件事情。”金凤看着身边的女官,她还不太记得住她的名字。人们总是在她身边来了又去。“娘娘请吩咐。”女官恭顺道。“本宫能相信你么?”“能。” 金凤笑了:“替本宫送几封信吧。”正说话时,远处蓦地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马蹄声。金凤一愣,谁敢在宫禁之中明目张胆地纵马飞驰? 还未等她醒悟过来,一匹毛色水亮的大黑马由远及近地沿着宫道急奔过来,马头高昂,马蹄生风,尘土飞溅。来到面前,马速略慢,马上的骑者俯身健臂一抄,已将皇后娘娘一把抄上马去,搁在身前。宫女内侍们惊惶地尖叫了起来,大黑马却已绝尘而去,顷刻便不见了背影。 片刻之后,轩罗殿的小孙子公公抱着一摞金黄的衣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挥着手骂:“别……别追了!那是皇上!” 金凤被斜斜地挂在马背上,只觉稍不留心便有堕马身亡之虞。想到她身死的兄长,她胆寒了一下,轻轻挣扎。“别动。”头顶上有人沉沉地说。 “我也不想动,可是快滑下去了。”金凤苦声苦气地道。头顶上的人静默了一下,喝了一声,胯下的“踏雪无痕”一道长嘶,乖顺地停下了马蹄。 穿着锦袍玉带的皇后娘娘像毛毛虫一样从马背上蠕动下来,喘了一口气。“皇上是在宫里被闷坏了,想玩玩强抢民女的戏码么?”她拍着胸口,气道。 段云嶂从马上潇洒飘逸地跃下,嘴里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什么?”。段云嶂叹气:“不好玩么?我以为你会觉得惊喜。” “惊喜?”金凤高叫起来,那分明是惊吓好不好?她回了段云嶂一个不可理喻的怒瞪,扶正头上的钗冠,胡乱捞起厚重的裙摆,脚步有些虚软地朝来路走去。 段云嶂沮丧地挠挠头,什么叫做画虎不成反类犬。他紧赶两步追上去:“黑胖,别生气。”金凤哼了一声。段云嶂皱着眉:“这都是云岩教的。”金凤一怔:“云岩?” “不错。云岩说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凌霄骑马将她从地上捞起,抱在怀里的时刻。”金凤脚步顿住。“你这样做,是为了逗我开心么?”段云嶂点头。 “可我并没有开心。”段云嶂再度被打击得垂首。金凤想了想,淡淡指出:“云岩是被抱在怀里,不是被挂在马上的。” 段云嶂犹疑了一下:“我也想把你抱在怀里,可是你太重了,只能勉强挂在马上。”“……”皇后娘娘无声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半晌,慢慢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段云嶂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怎么忽然又哭了?”金凤湿漉漉地瞅了他一眼,继续闭着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段云嶂万分悲戚:“别、别哭,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慌忙揽她入怀,用袖口小心地擦拭着她的脸颊,无奈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泪水来,越擦越多。她越是哭,他越心疼,只好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拍着他的背心安慰道:“好黑胖,你一点也不重。都是我的错,快别哭了,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胸口濡湿了一大片,他苦笑:“这真是罪过了。本想玩个把戏让你开心一些的,不料却把你惹哭了。” 金凤抽噎了一阵,抓着段云嶂胸前的衣襟慢慢抬起头来,圆润的脸颊上泪痕交错:“云嶂,怎么办?大夫人……只怕不行了。” 段云嶂一震,神情凝重下来。想了想,他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不会的,她会长命百岁的。”“真的?”金凤怀疑地问。 “我保证。一切都会好的。”他低头,吻了吻那光洁的额头,“回去换身衣服,咱们出宫去。”金凤讶然:“出宫做什么?”“做什么也好,只要你开心。” “不用批奏折么?”段云嶂一笑:“奏折不及你重要。”怎么能让他的黑胖带着眼泪从他身边走开。 第六十八章 白日放歌须纵酒 第六十八章白日放歌须纵酒 出了永徽门,沿途不是茶馆便是酒肆。两人牵着一匹醒目的大黑马,在人群中缓慢地前行。走了一段,金凤终于按捺不住地想往一间酒肆中移步,却被段云嶂一把拉回来,攥着手腕不由分说地往前走。她看着渐渐远去的酒旗,恼怒道:“不是说只要我开心,做什么都好么?” 段云嶂笑道:“我已经想到要做什么了。放心,一定让你开心起来。”金凤低头嘀咕,教我如何能放心,刚才还被气哭了一回。 转过热闹的集市,又兜过两条街,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小巷的尽头竟是一家小面馆,招牌是深灰底色的三个绿漆大字:“麦好吃”。大概是地处偏僻,店面又狭小的原因,门庭冷落,一个客人也无。 金凤一时有些发愣,这个面馆的名字通俗易懂,透着精神,可是这字体怎么又这么熟悉? 段云嶂将大黑马在门口栓了,拉着金凤进店坐下。只见内间摆着两张小桌,桌椅陈旧却干净整洁,店中却空无一人,只有淡淡的面汤香味漂浮在空气中。 “老板,来两碗面!”段云嶂熟稔地吆喝了一声。 里头厨房响亮地答应了一声。不多时,一个人端着两碗面从厨房里奔出来。面碗稳稳地落在两人面前,那端面的伙计搓着手笑道:“两位客官慢用。” 金凤望着这人,彻底呆住,久久无法吐出一个字来。 难怪她觉得“麦好吃”三个字这样熟悉。那招牌和宫中太液池边的“黍微”、“椒山”两个招牌根本就是出自一人之手。这题字之人,自然就是此刻站在她面前,扎着白色儒巾,穿着白色儒衫,却围了一块蓝布碎花围裙,颈子上搭着一块手巾,额角还带着些烟火油污的本朝第一风流倜傥风神俊秀的大才子——周文迁。 “周……周……”段云嶂咳了一声:“周周什么周周,不要在我面前叫得这样亲热。” 金凤噤声,但见周大才子用脖子上的手巾擦了擦脸,依旧笑得清雅无比:“皇后娘娘,一向可好?”金凤默默地抖了一抖。 “没想到吧,太傅大人业余闲暇竟在这里开了一个小面馆。”段云嶂饶有兴致地道。 “是前太傅。”周大才子恭敬地纠正。年前周大才子已辞去所有官职,想是不愿再涉足官场是非,更不愿再和段云嶂与刘歇之间的争斗有什么牵扯。 “前太傅在未辞官之前,这小面馆就已经开张了吧?”段云嶂扯了扯唇角。周大才子淡淡一笑:“草民也只是下朝来看顾一下,此处另有人专门经营。” “这面馆里的面,哪一碗不是出自你周大才子之手?”周大才子笑了笑,大约是觉得辩无可辩,这开小灶操副业的罪名已经坐实了,于是便不再辩解。 那边厢金凤已经忍不住夹起两三根面条在筷子上卷了卷,一口吞下。那面筋道爽口,面汤香醇,滑而不腻,实在是面中的上品。金凤竖起大拇指:“好面。”“谢皇后娘娘赞赏。” “周老师真是真人不露相,竟还有这么一手本事!”金凤真心实意地赞叹,这样一个男人,美玉其外,澄澈其中,又有满腹经纶,还会做一手的好面,真是妇复何求! 奈何是个断袖。造化真是弄人啊。说到断袖,金凤想起一个人:“吕大尚书也在这里么?”“是前尚书。”周大才子继续纠正。 段云嶂笑:“你以为周大才子开着面馆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吕同良?” 周大才子面上微红了一红,道:“也是难得有个地方能用上这一点祖传的手艺。实不相瞒,草民祖上世代都是开面馆的。” 段云嶂叹气:“所谓大隐隐于市,我朝两位股肱之臣竟在这偏僻小巷中开起了面馆。” 金凤却极富兴味地问:“吕大尚书在家的话,不如出来一齐吃面喝酒,也好叙叙旧,聊聊天?”周大才子有些尴尬:“娘娘,从瑞他和您……实在不好叙旧。” “大胆,他还敢记恨我?”“娘娘,您威胁要把他家的祖宗牌位送到青楼里去,他不记恨您,记恨谁?” 金凤瞪圆了眼睛:“读书人怎么能这般小家子气?周老师还是去请一请吧。”周大才子只得颔首,到内间叫人去了。 段云嶂贴在金凤耳边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世间最小气的就是读书人么?”金凤扑哧一声笑出来。 段云嶂见她开心,自己脸上也愈加愉悦:“待会儿吕同良来了,好好叙叙旧。那本是个火硝筒子,旁敲侧击地捅上两下,有趣得紧。” 金凤赞同地点头,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夫妻俩这样实在是不厚道。 吕大尚书大约也是猜到了帝后两人这点龌龊的心思,勉强出来露了个脸便又急又臊地避进去了,不像个做过吏部尚书的人,倒像个小媳妇。段云嶂和金凤两人撩拨得兴起,周大才子怕吕大尚书太臊,说了几句回护的话,反被笑得更厉害。吕大尚书一怒,便将满腹的怨气都发在周大才子身上,于是周大才子又急急地赶去内间去哄。 末了,周大才子苦笑着恳求了一句:“草民这一辈子心上就这么一个人,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圆满,求两位放过草民这一次吧。” 段云嶂和金凤心虚地住嘴,于是坐在外间一边吃面,一边默默地忏悔。将自己的那点恶趣味建立在一对断袖的羞愤上,实在是太恶毒了。谁叫他们这样幸福,看了教人嫉妒。 出了“麦好吃”面馆,段云嶂扶金凤上马。“吃饱了么?”金凤点点头。“我带你去个地方。”“不回宫么?”金凤讶异道。段云嶂摇头。 马蹄飞快,奔出城门,直往终南山而去。金凤只觉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远处终南山顶纯白的积雪则越来越近。她终于微有些动容:“你要带我去终南山么?” 段云嶂点头:“我听拢月皇叔说过,你是想去终南山的。”金凤抿唇,她想去的是昆仑山,无奈昆仑去不了,只好舍远求近。 “踏雪无痕”在山脚下的林边停下。段云嶂欲催马上山,金凤却伸手拦住他握马缰的手。“别上去了。上山的话,今夜定是来不及回宫了。”“你确定么?”段云嶂盯着她。 金凤点点头。何况,刘萼就是在这山上堕马而死的。“就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她仰头看他。段云嶂将她抱紧。“好。” 金凤心中甜蜜,也抱紧了他的颈子:“皇上真是说话算数。今天一天,你是我一个人的。” “对,只是你一个人的。”段云嶂眉间尽是柔情。他并不是十分讲究情调的人,对于云岩公主动不动就命令凌小将军上天摘星星,下海捉麻虾的行径亦十分不齿。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却觉得,倘若金凤真的让他为她去摘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要求过。甚至她父亲的性命掌握在他手里的时候,她也没有求他手下留情。她对他唯一做过的要求只有当下这一个: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我可有让你开心?”段云嶂抱着金凤,坐在树下。金凤点点头,眼底尽是幸福的笑意。她仰头在他下巴上一吻,而后低头安分地蜷缩在他怀里,仿佛一只乖顺的小猫。 看到别人过得开心,她总是很愉快的。尤其周大才子和吕大尚书这一对走过了这么多的艰辛岁月,终于修成正果,这就像一出完美结局的全本戏,看的人入了戏,难免也对自己未来的日子有更多美好的向往。 “我想请他二人重回朝堂的,还想为吕同良洗刷冤屈。可是他们却不肯。”段云嶂道。“不肯么?那也是合情合理的。”金凤叹气。他们只是不想打破已经平静安乐的生活吧。 “为国家操了几十年的心,也该让他们清闲一下了。”她爹就是不肯清闲,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段云嶂抚摸她的手臂:“等我们老了,我就带你离开。我们也过一过这样踏实平静的小日子,你说好不好。”金凤鼻间微酸。自然是好的。也是不可能的。 “你说的,不要反悔。”她仰脸微笑。 段云嶂吻上她的唇,辗转吸吮。醉人的旖旎气息将他紧紧缠绕,稍一离开,又爱不释手地立刻贴近。待最终结束这样的唇齿相依时,怀中的黑胖女子浑身酥软地睁开眼眸,而他则在她眸中看见满天繁星。 “云嶂,我爱你。”她轻轻地说。此刻他深深迷醉其中,并不知道他所爱的这个女子、他的妻子在心中已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过了冬,开了春,西边余兰河上的冰层很快便化了。朝廷与犬释国之间的战事,也渐渐接近了尾声。 第六十九章 是中更有痴儿女 第六十九章是中更有痴儿女 余兰河畔的一场激战,犬释国十万士卒只余三万,皆丢盔卸甲而逃,我军大胜。经此一战,犬释主力遭受重创,再无反攻之力,只得遣使求和。皇上妹婿,西征统帅凌小将军得胜后坚守边关,与京中派来的和谈御使柴铁舟共同处理和谈事宜。 只是和谈未谈出个结果,驻守在边境的大军便不敢回师,京中的诸人,如统帅的老婆云岩公主,又如马前卒胡二的娘卖菜的胡婆子,便都放不下心来。又谈了两个月,犬释国家家养的骆驼都要取驼绒了,这样精密又高深的技巧,家里的女人如何懂得?犬释人顾念着家里的驼绒,在和谈上终于又退后了历史性的一步。 和议达成,被打怕的犬释国继续乖乖进贡臣属,兼要赔款割地。于是犬释男人们赶回家去剪驼绒,中原男人们赶回家去吃庆功酒,皆大欢喜。 这一场战争,是十余年来规模最大,歼敌最多的战争。挟此大胜,又兼有驸马的身份,凌小将军从此平步青云。这一场战争,又不过是天朝与周边各国之间打了服,服了打的众多战争中极普通的一次。 无论如何,凌小将军率领的天朝军队已由余兰河畔出发,月内即将凯旋回京。这半年来的数十场大战小战被编成戏文和快板,在京中各大茶馆酒肆被反反复复地讲述称颂。 只除了一场。盘蛇谷一战,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讳莫若深。 据说盘蛇谷一战,威国公刘歇率领的一支数千人人的军队因识途有误,误入了盘蛇谷,不仅乱了凌小将军的全盘规划,还被犬释八万军队死死围困在谷中。凌小将军率领全军主力正于距离盘蛇谷百里之外的主战场与犬释大军激战,其他各翼皆有要务在身,无人有余力跨越余兰河向威国公施以援手。数千士卒被困盘蛇谷中,既无粮草,亦无援兵,苦撑了半个多月,终于全军覆没。 战场上胜负生死,原本是无法掌控。百姓虽痛失亲人,念在是为保家卫国的份上,心中也可宽慰一二。可是百姓们无法谅解的是,这一战中虽数千士卒全数埋骨他乡,却有一人毫发未伤地生还了。 那便是威国公刘歇。为什么手下的士兵都阵亡了,他却能活着回来? 百姓关注的是胜负与将士的生死,百官关心的却是朝中大势。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有些见识的能人们都知道,等待刘歇和刘家的,只会是狂风暴雨。对刘歇而言,既已落败,生还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此刻熙罗殿中早已闹翻了天。“听说,皇后又出宫去了?”太后娘娘满面阴霾。“是。午后威国公府来报,说刘大夫人病危,皇后娘娘便急急地赶过去了。” “病危病危,刘大夫人都病危了多少次了!”太后娘娘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个皇后,原先也不见她跑威国公府跑得多么勤,反而这个当口,天下人都知道皇家要对刘家痛打落水狗的时候频频往威国公府去,这不是分明要给皇家的脸面上泼脏水么? “这次,似乎是真的不行了……”服侍的宫人怯怯道。 太后挥了挥袖子,没有再说什么。人死事大,她并不好拦着皇后出宫去见刘大夫人,然而一国之母天天往娘家跑,传扬出去岂不教天下人耻笑? “哀家让你们去请皇上,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未请到?”“禀太后,皇上已在路上了,即刻便到。”正说着,段云嶂已大步迈入宫门。 “母后唤皇儿有事?”请过了安,段云嶂问。太后点头:“的确是有事商议。”“母后请说。” 太后垂眸思索了一阵,方才道:“皇帝啊,朝堂上的事情,哀家不管。哀家想问你,你预备将皇后怎么办?”段云嶂一怔:“怎么办?” 太后笑笑:“不必惊慌,哀家并不是逼你做什么决定。可是皇后毕竟是刘歇的女儿,如今又为了刘家的事不顾宫中事务,屡屡擅自出宫。依哀家看,这情势不能在这么放任下去了。” 段云嶂道:“母后,皇后出宫是朕答允的。何况百善孝为先,母亲重病前去探望,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太后的话头被堵,当下便有些不痛快起来:“皇帝,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既然身在皇后的位子上,就该善尽职责,怎能为了私情而损害皇家的颜面?” “皇儿不觉得皇后此举有损皇家颜面,倒觉得皇后有这份孝心,正当为世人之楷模。”太后脸色变了又变,深藏在心中许久的一句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皇帝,你老实告诉母后,当初你跪在这熙罗殿里,说你坚决不纳妃,究竟是为了除掉刘歇,还是为了皇后?”段云嶂神情僵了僵,默声不响。“你说啊!”太后急了。 “两者……兼有吧。”良久,段云嶂答道。太后追问:“那么如今刘歇之势已除,哀家问你,你可愿纳妃?”“……”段云嶂看了看太后,低头,“皇儿……不愿。” “这……都是为了皇后?”这一回段云嶂没有思索,径直便答:“是。” 太后咬着牙,怒极反笑:“好,好!哀家原以为你当初种种都是为了刘白玉,却不料……竟是为了那个又黑又胖的女人!” 段云嶂不语。这话听着不太顺耳,可又无从反驳。他的黑胖的确是又黑又胖,他也的确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是个天仙一样的人物。说到底,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爱上了这小黑胖,可如今也算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得黑得踏实,胖得贴心,无可奈何。 太后见他不说话,更是又恨又痛。 “这些年来她为哀家,为皇儿你做了一些事情,哀家也看在眼里。哀家对她,也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黑些胖些,看着看着也就顺眼了。可她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始终是刘歇的女儿。”太后喘了口气,继续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哀家本不愿干涉。你要专宠那黑胖三年五年,哀家也都没有意见。可是这皇后之位,她是断不能再坐下去了。” 段云嶂猛然抬头:“母后!”“哀家心意已决。” 段云嶂默然。良久,他慢慢地笑了一声:“母后,这后位不过是一个虚名,给谁都不过是皇儿的一句话罢了。皇儿想,黑胖也不会在乎这么个虚名。可就因为她不在乎,皇儿更要给她。此生皇儿只有她一个皇后,也只有她一个妻子。” 太后惊诧:“你……是铁了心要逆母后的意了?”“母后的心愿,皇儿能满足的自会满足。可皇儿毕竟是一国之君,倘若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太后怔住。儿子分明恭敬地垂首站在面前,俨然一个气宇轩昂的君王。万事只在君心,儿子的心,早已不是她能够拿捏得住的了。殿中寂然。太后想哭,却又无从哭起。 她终于幽幽叹了一声:“皇帝,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来拿。可是该说的话,母后还是要说,你且听仔细了。”段云嶂有些歉疚地看着母亲:“母后请说。” “威国公那里,该怎么处理,想必不用母后多说。你若是顾念着皇后,手下留情,将会后患无穷。”“皇儿知道。” “皇后对你甚是上心,哀家也知道。可是女人是容易感情用事的,难保她哪一日回过味来,又会恨你害了她父母全家。你既将她摆在于社稷、于你自己都这样重要的位置上,就得清楚,万一她起意报复,后果不堪设想。” 段云嶂顿了顿:“皇儿也清楚。” “就算你们二人不在意,朝臣们又会作何感想?那些为你肝脑涂地,曾与刘歇作对的朝臣们都等着你为国除奸,你将奸臣之女留在身边,他们又会作何感想?一个枕头风便足以让他们家破人亡,他们还怎么敢死心塌地为你做事?” “皇儿……自有分寸。”太后瞅着儿子,无力地叹气:“这些你早就想过了,是么?”“是。”“即使是这样,你还是要她?”“是。”“那么,母后无话可说。” 段云嶂跪下:“谢母后成全。”太后眼角微湿。母后何尝想成全你。“皇儿,还有一件事情,哀家不得不告诉你。”“母后请说。” “你可知道那刘歇是如何从盘蛇谷生还的么?”“皇儿知道。”段云嶂抬头,“是凌大将军之女,凌霄之妹凌风在乱军中将刘歇救出。” “你可知道那凌风为何要救自家的仇人?”“乃是受皇后之托。”“凌家世代忠君,皇后如何能遣得动凌家人为己做事?” 段云嶂迟疑了一下,道:“母后,此事复杂。不仅有凌风,还有凌霄,甚至拢月皇叔和辞官的周大才子都在其中出力。”太后大惊:“这……都是受了皇后的唆使?” “为了救自己的父亲,用尽一切手段,这本是人之常情。皇儿理解她的心情。”“这些你都知道,却不介意么?”“不介意。”段云嶂眼眸清亮地直视太后,没有丝毫芥蒂。太后彻底沉默了。世上有一个刘黑胖,已是奇事,为何又有了一个段云嶂?这两个人,又为何遇到一起?这两人,究竟谁是谁的劫数? 第七十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 第七十章青春作伴好还乡 金凤赶到威国公府的时候,府中已是一片哀声。二夫人流着眼泪道:“大夫人这一次,怕真的撑不过去了……” 金凤神色却平静得紧,向大夫道:“可有什么办法吊住一口气,哪怕多撑上几个时辰么?”“怎么?”二夫人茫然问。 “父亲此刻正在回京的路上,想必也是快马加鞭。我已托人让他回京后直接回府来。”金凤敛了敛几乎要维持不住的平静神色:“总得要父亲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二夫人含泪点了点头,下去准备去了。过了一会儿,大夫人卧房中走出一个丫鬟来,向金凤福了一福:“娘娘,方才大夫人问了,门外的是不是皇后娘娘。”金凤一愣。 “大夫人说,如果是皇后娘娘,就请您进来一趟。”“大夫人,不是不愿见我么?”金凤怔忡道。“大夫人的确是这样说的,请您进去。” 金凤惘然地望着那扇半开的们,而后攥紧了拳头,整了整衣裳,便走进门去。 刘大夫人安静地躺在床上,锦绣被褥轻纱床帐,反而映衬出她的苍白。她额上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白绢,神色凝滞,似一片易碎的枯叶。“母亲。”金凤在床边坐下。 刘大夫人慢慢地抬了抬眼眸,而后又无力的垂下,并没有立刻出声。金凤盯着她的脸,静等着她发话。 又过了许久,刘大夫人终于略显艰难地启唇,声音轻飘飘的,似乎风一吹便散了。“人都说,久病成医。我活不过今晚了。” “母亲……”金凤本以为自己心中已有了充足的准备,可刘大夫人这一句话便将她的泪水全部引出。“别这么说。”她泣道。“父亲正在回来的路上。您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刘大夫人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我等不到他了。”“会等到的。”金凤握住刘大夫人的手,似乎这样便能传送些力量给她。 “等不到的。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等到过他。”刘大夫人目光远远的,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金凤只得流泪。“金凤……母亲有话对你说。” “您……还愿意对我说话?” 刘大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金凤,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直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送你入宫,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可是你父亲坚持,我也没有办法。你……可恨过我?” “金凤没有。”金凤抹了一把眼泪,“您在金凤心中,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刘大夫人缓缓绽出一抹微笑:“我一直觉得,我把你教得很好。” 金凤不住点头:“是的,您把我教得极好。”不仅仅是那些处世心计,也不仅仅是那些宽容和忍让,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教会了她善良和付出。 “我能够教给你的,都已经教给你了。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如何做一个好皇后。”刘大夫人深深地看着金凤,“可是有一条,我无法教你。那便是,如何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刘大夫人苦笑,“即使是我,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过你父亲的爱。” “父亲是爱您的。”金凤道。 “爱我,如何还会一个一个地接连娶进门?我装作不在意,他便心安理得,以为我真的不在意了。”刘大夫人侧了侧脸:“爱情对男人,总是可有可无的。没有过爱情的男人,愿意去收藏那些美丽的,有才情的女子,依然会十分快乐。可是美丽的女子,并不会更轻易地获得一个男人的爱情。” “母亲……”金凤疑惑,并不明白刘大夫人这样说的用意何在。 “金凤,你值得一个男人去爱。”刘大夫人静静地望着金凤,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可是只勉强动了动指尖,便无力地放下。“好好地过你的人生,不要像我这样。” “母亲后悔么?后悔为父亲牺牲了这么多?”刘大夫人虚弱地笑笑:“不后悔。”“可是,你不要像我这样。”金凤泪流满面。 刘大夫人的眼神渐渐朦胧起来,似乎顷刻间便要坠入一场无边无际的好梦。金凤连忙唤她:“母亲!”刘大夫人震了一震,旋即目光又聚拢在金凤脸上。 “金凤,母亲有两件事要交代你。第一件,枕头下面有一把扇子,你替我……还给段拢月,告诉他,下辈子,千万不要再遇上我。”咳了两声,“第二件,告诉你父亲,我是真的……想给他生个孩子的。可是这身子……我对不起他。” “母亲,您这是何苦?您要撑下去,亲口告诉父亲。”刘大夫人摇了摇头,脸上现出安详而有些稚气的笑容:“我不想亲口和他道歉,明明是他欠我的比较多……” 似乎是放下了全部的重担,那一双美丽而衰弱的眼眸,终于缓缓阖上。金凤紧握的那只手,慢慢软了下来,。金凤愣住。 一个生命,就这样在她面前消逝。她不知道如何接受。就像秋去冬来,就像落日西沉,就像朝露干涸,就像梧桐落叶,生死循环,去了的,总有回来的一天。可死去的人,却再无相见的可能。正譬如韶华易逝,又譬如覆水难收。 房门砰地被撞开,沉重而疲惫的脚步声和着铁制盔甲摩擦的声音忙乱地来到床前。“夫人,我回来了!”刘歇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却依然有力。然而却已无人回答。 也许这世界上,果真是越美丽的东西,越容易消逝。 威国公夫人去世,威国公府上下举丧一个月。金凤没有再去威国公府,即使静坐于金碧辉煌的宫中,她的心也清冷如秋天的湖水。 丧事完结之后,天气也渐渐转冷了。此时,刘白玉便来辞行。 上回刘白玉托她所办之事,她不过顺口向段云嶂提了一提,不料段云嶂却极赞赏这个主意,还特地命吏部一帮官吏详细讨论了一番。讨论的结果,正所谓入乡随俗,要和西粤女国打交道,自然要派个女官方能显得亲切。于是这出使西粤的差事,便顺顺当当地落在了刘白玉身上。 八月初八,刘白玉便要起行,这日子倒是个好日子。“怎的不过完中秋再走?”既然人家有心来辞行,金凤便忍不住多关照了几句。 “过中秋?和谁过?”刘白玉略带讥诮地看她一眼。金凤抿了抿唇,良久道:“姐姐,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去西粤?”刘白玉不答反问:“你瘦了?”“呃?” “看起来是瘦了些,可是倒不如胖些时那么精神了。”“……”金凤想,这辈子她若是想和刘白玉促一促膝,谈一谈心,怕真是不可能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对坐了片刻,倒也不觉得十分尴尬。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刘白玉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我幼时便很有些自命不凡,可是前不久却才明白过来,原本所倚仗的东西,实在是浅薄得可以。原来我与那些困守闺中的女子全无两样,都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金凤默然腹诽,你都算是井底之蛙,那我们这些人还活不活了。 “西粤那地方,想必极有意思。没有了所谓美貌,所谓才华,我也想看看,我这一辈子究竟能够做成什么事情。”刘白玉淡淡地补了一句。 金凤没有说话,只是心中忽又肃然起敬起来。刘白玉跋涉了这么多年,跋涉了这么远,终于又成功地在精神境界上将她踩在脚下了。“姐姐,一路走好。”金凤真心实意地祝愿。 刘白玉睨着她,忽然难得地绽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说实话,我从前,的确是任性又可笑的。可是人生在世,谁没有犯过错呢?所以姐姐我就不和你道歉了。”“……” “你这孩子活得也实在有些可怜。”刘白玉叹气,“偶尔,也任性一回吧。”金凤只得笑笑:“不劳姐姐费心了。” 刘白玉仰头看了看天:“皇上那边,对刘家的处置还未拿定主意么?”目光转向金凤,“你真的不去求一求他?”“不去。”金凤斩钉截铁地道。 她知道这些事情上段云嶂是极有主意的,求他也没有用。何况有时她甚至会恶意地想,刘歇若被斩首,岂不是可以下去陪伴大夫人么?如此看来,她倒真不愧是刘歇的女儿。 刘白玉见她如此,淡淡一笑:“随你。” 七日后,段云嶂降下圣旨,罪臣刘歇,罪大恶极,然念其两朝元老,辅佐先帝有功,免去一死,废黜一切官爵封号,囚于天牢,永世不得释放。刘氏一族抄没家产,罢去官职,收回诰命,刘氏子孙永不得入科场为官。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第七十一章 不是人间富贵花 两个月后。京城。一茶馆。 数月来京城说书界最受瞩目的说书人白爽快今日在临清茶馆说书,收到消息的茶客纷纷到场捧场。也有家住城西的特地绕到城东,只为听白爽快一书。 这白爽快原本是一普通的说书人,在京城各大茶馆酒肆跑场子赚点银子,刚够饭钱。然而半年来朝廷和犬释的战事却给了白爽快一个极好的契机。白爽快是个有心思的,将市井间流传的关于西北战事的种种闲话搜集起来,配上官方的版本略加修饰,变成了现成的说书本子。他脑子极灵,对朝廷大事亦有些新鲜的看法,说书时往往蹦出些有意思的说法,辛辣而可乐,每每逗得茶客们哄堂大笑又激情澎湃。白爽快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就连朝中的官吏也慕名而来,只为听听白爽快的这些稗官野史,为枯燥的政治生涯增添些情趣。 今日的临清茶馆,更是座无虚席。 过了未时一刻,白爽快穿了一件蓝布袍子,在书案上敲了敲扇子,另一手举起惊堂木重重一落,这便算开讲了。今日讲的是:黄驹盗军饷,黑狐乱朝纲。 楼上西侧第二间包厢里头,两男两女围着圆桌坐着,无非是喝茶聊天,听书倒不是很用心了。然而楼下的茶客们听得专心致志,时时还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好声,楼上雅间的这几位客人终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两个男子皆是衣着不俗,容貌清俊,五官有些相似。其中年轻一些的那个穿蓝袍,故作风流地摇起一把扇子笑道:“黄驹盗军饷,这个我知道。民间盛传凌霄将军是天马星下凡,他座下的黄骠马乃是一头神兽。似乎还有传言说历阳西那一场大战正是黄骠马去偷盗了犬释的军饷,才能够得胜。” 另一紫袍男子微微一笑:“什么黄驹盗军饷,那一战凌霄赢的可不轻松,多亏凌风乔装改扮混入犬释军中,放火烧了人家的粮饷。” 蓝袍男子咧嘴:“这么说来,黄驹原是指凌风。” 紫袍男子挑眉:“凌风如今也是堂堂的女将军了,你这话若让她听见,必打的你满地找牙。” 这时蓝袍男子身边娇小玲珑的小妇人笑眯眯地说了声:“那黑狐乱朝纲,又是指谁呢?” 她这话一说,两名男子反倒住口了。两人对看一眼,蓝袍男子敲了敲小妇人的脑袋,道:“这白爽快尽会瞎编乱造,他说的我若都明白,岂不就和他一样了么。” 小妇人摸着脑袋缩在座椅里,不说话了。 紫袍男子这时转过脸来,盯着雅间中的另外一人道:“今日出宫本是为寻开心,怎么你倒郁郁寡欢?” 那是个穿着布裙,挽着素髻的女子,肤色颇黑,身材略显圆润,唯独一双眼睛如宝石镶嵌在脸蛋上,熠熠生辉。 “我怎么郁郁寡欢了,这白爽快的嘴真是爽快,听他的书,倒比看上两本《囚心孽缘》还要痛快呢。”黑胖女子偏头笑笑。 紫袍男子见她愉悦,便也绽开笑容,握了她的手道:“你喜欢便好。看来今日出宫是对了。” 蓝袍男子瞥这两人一眼,习惯性地唉声叹气:“皇兄啊皇兄,为弟的念在你是一代英主,雄姿英发的份上这才勉力辅佐,怎么如今你却堕落成个妻奴,这可如何是好?真是夫纲不振啊。” 紫袍男子倒也不以为忤,勾了勾唇道:“风月,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你可有好好管教?” 小妇人风月立刻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回去立刻搓衣板伺候。” 蓝袍男子的脸立刻黑了一半。 紫袍男子便是当朝的皇帝段云嶂,他身边的黑胖自然就是本朝独一无二的黑胖皇后,而那可怜的蓝袍男子,就是命苦的闾王段云重了。 此刻金凤笑睨着三人的插科打诨,耳朵却敏锐地听着楼下的说书人铿锵有力的长短句。 “讲到黑狐乱朝纲,众位可知,这黑狐指的是何人?” “是何人?”众人纷纷追问。 白爽快嘿嘿一笑:“故有苏妲己祸乱朝纲,与这黑狐精同出一路。不过这苏妲己乃是一只白狐,幻化成人也是娇滴滴一位美娇娘。然而本朝的这位黑狐精法力倒比苏妲己还要高上一筹,无需天姿国色,也能将一代英主迷得团团转哪!” 雅间中的三人脸上都蓦然变色。只有金凤的神情仍恬淡无波。 良久,段云重喃喃出声:“皇兄,这白爽快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简直是不要命了。” 金凤微笑:“这世道本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若不是不要命,又岂会红遍京城?” 段云嶂注视着她的笑颜,神色愈发凝重,阴晴不定。 “天子脚下,妖言惑众,此人不可留。云重,去和京兆尹打个招呼。出了这等刁民,是他管教不周之误。” 金凤一愣,连忙安抚地拍拍他手臂:“不要这样,老百姓找个乐子罢了。茶馆里的道听途说,又有谁会当真?” “我会当真。”段云嶂板着脸。 金凤耻笑他:“你既当真,难道还要招个道士来收了我不成?” 段云嶂皱眉:“刘黑胖!” 刘黑胖站起身来,跳开两步,笑道:“时候不早了,我有事先回宫去了,你们接着听书吧。”转身往门口走去。想了想,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便回身道:“不许找白爽快的麻烦。” 段云嶂没好气地一哼。 金凤将脊背贴在门框上,对着三人露出一个自以为温馨亲切的笑容:“云嶂,我一直觉得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段云重抖了一抖:“啊哟哟,冬天真是太冷了。” 金凤嘿嘿一笑,瞥见段云嶂脸上不太自然的红晕,扒开房门,闪身出去。 金凤并未如她所言,直接回宫,而是先往天牢去了。 自刘歇被囚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到这天牢。天牢的掌狱使,便是从前看押过吕大尚书的那一位,后来被贬为狱卒,因救驾有功,又官复原职了,如今老对头刘歇倒在他的管制之下了。而金凤也因着这点人情,才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偷偷摸摸地进来。 金凤备了三个小菜,一壶好酒,用篮子拎了,一直走入刘歇被关押的牢房中来。天牢中的要犯都可独享一个单间,而刘歇又是要犯中的要犯,是以左右前后的牢房都是空置,只他一个关在中间,清静又孤独。 “他精神如何?” 掌狱使答:“头发已全白了。” 开了锁,进了牢房,掌狱使便静静地退了出去,只留父女两人。 刘歇的头发确然已经全白了,散乱地披在脑后,眉心和额上是如刀刻般的痕迹。他宛如木雕一般坐在石床上,面无表情,神情淡远,仿佛被摄取了心魂的魔,又似是度劫归来的佛。 “爹。”金凤唤了一声,将食篮放在桌上,一样一样地取出碗碟。 刘歇无波的神色略动了一动,将眼波往金凤身上一转,而后淡淡应了一句:“来了?” 金凤点点头,将碗碟齐整地摆在刘歇面前。 刘歇看也不看那酒菜,却直盯着金凤看,过了一会儿叹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娘,她也是穿了这么件蓝布裙子。” 金凤一愕,随后醒悟过来他说的是永福。 “爹,当年你究竟为什么对我娘……” 刘歇直了直眉毛:“我这一生有过多少女人,每一个都记得,那还得了。” 金凤不说话了。在这一点上,她竟一点也不恨刘歇,毕竟如果没有那一次,又怎么会有她?而永福这一辈子,也未见得因为刘歇的那一次垂怜而兴起多少波澜。 “那么大夫人呢?” 刘歇眸光动了动,没有立刻回答。 “爹,你有没有后悔过?” 刘歇冷冷地一笑:“没有。” “为什么?”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可是你爹却不是。” “那爹是为了什么?” 刘歇再笑:“你可知道手握千钧权柄,执掌万里江山是什么滋味?若是没有你爹,天下会有多少人没有饭吃,没有衣穿。” “可是也因为你,天下多了多少冤魂恶鬼。” “执政者,焉能没有取舍。” 金凤低头沉思一阵:“明白了。” “可是爹,你虽不为利禄而来,可是没有利禄的话,莫说你那七个老婆,就是我娘,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刘歇一震,而后终于苦笑出来:“你夫君赢了你爹,你就这样高兴么?” 金凤也笑:“爹,您老了,不合时宜了。” 刘歇大笑起来,胸坎猛烈地震动:“想不到我刘歇一生最得意的,竟是你这个女儿。” 金凤眉眼弯弯地在刘歇对面坐下:“爹,我要走了。” “走?”刘歇愕然。 “嗯。” 刘歇神色怔忡了一会儿,道:“我有一笔银子寄放在陕西会馆,你拿出来用吧。” “爹,你居然背着母亲藏私房钱。” 刘歇嘿嘿笑笑:“别告诉你母亲。”他仰头看了看那扇透出一缕阳光的小窗,道:“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她解释。等想清楚了,才能去见她。” 金凤注视着室中瞬间苍老的父亲。那曾经是一代枭雄,带着几分汉高祖的雄心傲骨的父亲。 或许他才是最孤单的那一个,这些年云横万里,霸气纵横,还是黯然神伤,皆无人知晓。 当夜,段云嶂回到轩罗殿时,在他的书案上发现了一封诏书。 今有刘氏金凤,骄纵恣横,性多嫉忌,既非名门,又无德行。自任中宫皇后以来,好逸图乐,无力统御三宫,安定宫闱,乃致社稷不稳,储位空悬。今去除其后位封号,降为平民,逐出宫门。后位矜重,当求德门,以正内治。 钦此。 黄绸的诏书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誊写工整,措辞方正,只差盖上君王玉玺。 “这是何人草拟的诏书!”龙颜震怒。 “小的……小的不知。”内侍小孙子颤抖着跪下,皇上书案上何时多了这么一份诏书,他竟不知! “来人!皇后何在?”段云嶂暴怒地大吼,原本堆叠整齐的奏折被一阵狂风席卷跌落在地。 “皇后娘娘……不在香罗殿。” “皇后娘娘……不在熙罗殿。” “皇后娘娘……亦不在芳罗殿。” 小孙子盯着皇帝陛下越发冷凝的面孔,终于大着胆子跪下道:“皇后娘娘……怕是已经出宫了。” “没有朕的旨意,她如何出宫?” “皇上,这后宫里头,您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闻言,怒不可遏的段云嶂蓦地呆住。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原来那黄绸诏书的下面,还静静地躺着一张素白的纸笺。 纸笺上写着一行小字,笔触和缓,似乎下笔之人心情极为沉静。 云嶂,我一个人私奔去了,不等你了。 离开你的理由,可以说上一整天,可是非得陪在你身边的理由,似乎都已经不在了。 自此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七十二章 番外 之皇叔 第七十二章番外之皇叔 第一次见到香寒的时候,她五岁,已俨然一派指挥若定的大家风度。她穿着一身细纱的鹅黄衫裤,干干净净地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神色庄重地指点着蹲在脚边的几个仆婢。 “老爷应当坐在正位。”她皱眉道,“右边是二夫人,左边才是大夫人,你可明白?”那受指点的婢女连连应声,在一个饭桌般大的大圈圈旁画了两个小圈圈。 十一岁的段拢月失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过家家。这娃娃才五岁,便被教养得这样识大体,看来她的父亲是铁了心想让她嫁一个大人物了。 段拢月迈前几步:“你是谁?竟敢在王府里玩过家家。”王府的仆婢多刁钻,有时连他的话也镇不住,怎么心甘情愿跟着一个小娃娃胡闹? 仆婢们惊见奭王爷,慌忙扔了手上的玩意儿,站成一排齐齐跪了:“王爷!”段拢月装模做样地点点头。 小丫头听了仆婢们的称呼,有些发愣,眼光对上段拢月,蓦地一惊,白皙的脸颊上染上淡淡红晕。像是细细思索了一番,她颇优雅地滑下石凳,福身行礼。 段拢月望着她的头顶,只听她糯糯唤了声:“侍卫长杜溪之女杜香寒,见过王爷。”柔软的孩童发丝间,白嫩的耳垂也微微泛起红来。 段拢月忽然能够体会她此刻的心情。明明好紧张,被堂堂王爷窥见了自己胡闹玩耍的样子,却还要按照父亲教导的方式,落落大方地行礼。真是……好可爱。 他努力板起脸:“你……玩过家家便玩过家家,怎么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夫人?”香寒略略抬头:“我家就有三位夫人啊。我爹说,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位夫人的。” “哦?”段拢月挑眉,“那本王问你,要生下你,需要几位夫人呢?”“只……只要我娘啊。”香寒不明就里。段拢月微笑:“既然这样,你爹娶那么多夫人做什么?” “呃……”香寒被他问住,想了半天,才答:“我不知道。”“那就回家问你爹吧。”段拢月不怀好意道。香寒皱紧了雪嫩的小脸,点了点头。 又过了月余,段拢月再没在王府里见过那叫香寒的杜家小丫头,偶尔会想起她粉扑扑的脸,心里像被羽毛轻轻刷过一般。 一日经过花园,听见几个仆婢在假山后窃窃私语。原来杜香寒因犯了口舌之过被她爹鞭笞,至今还躺在床上养伤。 鞭笞一个五岁的小女娃……他蹙了眉,回想王府侍卫长杜溪的相貌,依稀记得是个神情严酷的中年人。 香寒必是那日听了他的撺掇,回家问杜溪为什么要娶这么多夫人。依杜溪那样冷漠自负的性子,恼羞成怒鞭笞她也不是不可能。 明知她有这等下场皆是受他所害,他却半点愧疚之心也无。 皇室子弟一般年满十五出宫独居,他却十岁便搬出宫来。只因母妃死得早,他身为幼子,在宫中有没有什么背景,有势力的娘娘们自然巴不得早些将他赶出争权夺利的核心。如今朝中记得他这么个皇子的人并不多,只有四皇兄段秉日偶尔来看望他。 他倒不在乎这些俗事。他很忙的咧,忙着去找些事情让自己看起来心不在朝廷。半年后。 他自四皇兄府中回府,经过花园时,听到,里面一声暴喝:“让你玩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其后便是极轻的啜泣声和中年男子粗重的喘气声。 他心中猛然惊跳,立时明白了那是谁。依他的性子本是不会去理这些琐事的,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走进园中,冷冷地抛出一句:“杜大人,本王的花园可不是你教训女儿的地方。” 杜溪见是他,神色立变,发着抖跪下:“王爷恕罪。小女贪玩,卑职只是略加训斥,不想惊了王爷大驾……” 段拢月皱着眉,见不远处一个鹅黄衫子的小小身影摇摇欲坠地跪着,膝边扔着一把檀香扇,扇上隐约可见绘着些精致的男女小人,皆是娥袍冠带,美不胜收。他心中大略明白,这种扇子在市井间极为流行,乃是男女之间传情达意所用,小女娃儿大概是喜欢它的香气与图画,却被父亲误以为沾染上什么恶习。 “不必说了,你退下吧。”他不愿与杜溪交谈,淡淡吩咐。杜溪喏声而下。段拢月行前几步,正看见香寒惊愕地抬起头来,雪白的脸颊上印着几片鲜红的指痕。 他心中蓦地无名火起,转身叫住杜溪。“你今后再敢动她一根手指,本王必令你生不如死!”杜溪一愣,下意识地称是退下。段拢月掏了手帕,上前轻覆上香寒的脸。 “还疼么?”香寒望着他,忽然又流下泪来。“我……我爹说,他再娶那么多夫人,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子。”她抽抽噎噎地道。段拢月无言。 那以后许多年,他未再见过香寒。再次于王府花园中见她,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依旧是一身鹅黄衣裙,正在攀折他园中的一枝秋海棠。 见他到来,她冲他微微一笑,盈盈下拜。他想起他房中收集了十年的那些扇子,想起这些年他午夜梦回时的心烦意乱,心跳如鼓。 忽然明白,这十年,他不过是在等一个女娃娃长大,如此而已。“你……”他轻咳了咳,“你还好么?”“谢王爷关心,香寒很好。”她粉面微红。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呢?”他勉强掩饰内心惊喜。八年前杜溪便调离王府,如今已居英麾将军之位。 “我爹……随皓王爷与刘歇大人一同来与王爷议事。香寒是陪皓王爷的路侧妃前来逛花园的。” 段拢月点点头。他和段秉日、刘歇三人约好今日在他府中商讨处置越王叛变之事,路侧妃来逛园子,多半是为掩人耳目。 “你父亲倒与皓王爷家走得极近。”路侧妃是段秉日最宠爱的妃子,能带香寒过来,想必段秉日对杜溪极为看重。香寒怔了怔,欲解释什么,又低下头。 段拢月有些贪婪地盯着她看,初时只觉美不胜收,后来却渐渐觉得不对。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他来不及抓住便溜走了。蓦然一道灵光闪过。 段秉日说过刘歇今日要带未来岳父一同前来的。未来岳父。“香寒……”段拢月干涩地开口,“你……许了人家?”他问得太直接,香寒又红了脸,良久,才点点头。 “许的是吏部的刘歇刘大人?”香寒蚊呐般低低道:“嗯。是路侧妃娘娘牵的线,我爹……我爹便应下了。”段拢月一窒。 刘歇是如今朝中当红的青年才俊,而他……在所有人眼中都不过是一个闲散无用之人,就算是皇室,将来的前途也无法和刘歇相比。他想,如果他以王爷的身份强令刘歇放手,又去向段秉日恳求……段秉日和刘歇都不是会为了一个女子和他生隙的人,想必会成全他。 “那你呢,你喜欢他么。”他下意识地问。香寒呆了呆,而后猛地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我……自从初次随路侧妃到刘府,第一眼见到他……便喜欢他了。”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在他面前竟说出这般赤裸裸的表白言语一般,她慌忙捂唇。段拢月只觉有人拿了一把钝极的匕首在他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又一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你若嫁给他,他会对你好,可是断不会将你捧在心头细细珍藏,你可明白?”“香寒明白。”“你……也许会后悔。” 香寒抬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勇敢:“香寒虽出身武将家,也算知晓荣辱礼节。既嫁入刘家,便会为刘家尽心尽力,绝不后悔。” “你……”段拢月待说什么,不远处欢声笑语习习而来。 皓王爷家的路侧妃由婢女扶着,远远地过来,见是段拢月,笑道:“拢月皇弟,才在说你呢。胡大人家的幼女生得一表人才,我前日见了,很是喜欢,正想和你凑成一对……” 行至面前,路侧妃一愣,立时住口。拢月皇弟这神情,怎么……怎么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杀她而后快的样子?段拢月慢慢低下神色狰狞的脸。片刻之后,他轻轻“咦”了一声。 “杜小姐,这扇子莫不是你遗失的?”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把合起的檀香扇,雕刻精美。香寒下意识要否认,却对上段拢月幽深的眸子。 “是……是我遗失的。”她点头,接过那檀香扇,轻轻展开,上绘一黄衫女子,栩栩如生。“本王祝杜小姐与刘大人,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段拢月道。 路侧妃大喜:“拢月皇弟,你也觉得我这樁婚事做得极好吧?赶明儿再给你……”段拢月转身大步离去:“皇弟已决心寄情于山水,云游四方,不想有家累。” “咦?皇弟……”路侧妃错愕,“你要去哪里?”哪里都好,只要离你们远远的。段拢月在心头默默说了一句,又默默重复了一遍。——番外之奸臣永安十八年,秋。 京郊,洪门寺。洪门寺地处偏僻,香火不旺,惟寺后一片枫林美不胜收,入秋则明艳如火,这才引得些许游人偶尔来此赏玩。 小和尚从后山担泉水回寺,路过茅草屋时,正看见刘歇抓了把小米,蹲在茅草屋门口喂鸡。刘歇穿着蓝棉布袍子,后裰垂在泥土上,依稀可见摞了几层的补丁。 小和尚照旧叮嘱一声:“刘施主,这鸡可不能杀呀。”“不杀,不杀。”刘歇扬起头来,呵呵笑道,“刘某是读书人,不可在佛寺杀生的道理,还是懂的。” 小和尚还是有点不放心。又留心偷偷数了数那鸡,果然还是原来的数目。于是担起水,朝寺中走去。 这姓刘的少年是本届进京赶考的书生。半年前方丈发现他饿昏在寺门口,怜悯他穷困,这才收留了他,又借了寺后的小屋给他寄居。 小和尚打心眼里怀疑他的身份。依他看,这什么刘公子根本就是个骗吃骗喝的乞丐吧?人长得瘦骨嶙峋不说,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哪有这样的读书人? 不过,这少年倒也还十分勤快,在小屋周围种了几茬菜地,又养了几只鸡,俨然一副要安居乐业的样子。 刘歇目送小和尚离去的背影,转身到鸡窝里摸出十几个鸡蛋,小心地揣在包裹里。又将一旁装满了各色瓜菜的菜篮子挑起来,进城赶集去了。 从洪门寺入城,步行要两个时辰。刘歇赶不上早集,不过他所卖的瓜菜都是现摘,十分新鲜,一天下来,还是卖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下午,收摊回去。再步行回到洪门寺,已是夜幕低垂。刘歇一面赶路,一面在心里盘算,今日挣下的铜板还够他吃上几天。 空空的菜篮在身前失意地摇晃着。正思忖时,远远地看见自己居住的茅草屋旁似乎有火光闪耀。刘歇怔了怔,立刻加快了脚步。来到屋前,他的双目猛然瞠大。 映着火光,他看见篱门大开,他视如珍宝的几只芦花鸡已经全都不见,只剩一地鸡毛。菜地里刚插上不久的菜苗,不知是被鸡还是被人践踏得七零八落。 一个高瘦的身影蹲在火堆旁,据地大嚼。火上油汪汪地串烤着两只幼鸡,张牙舞爪。刘歇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圣人的教诲在他心里轮番过了几过,还是压不住滔天的怒火。刘歇扔下菜篓,抽出扁担,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偷鸡贼一惊,反射性地蹦起来,闪过刘歇的扁担,哇哇叫道:“何方贼人!”刘歇险些背过气去:“你这偷鸡贼,吃了我的鸡,反诬我是贼人!” “呃?”偷鸡贼一愣,瞥一眼手里的鸡腿,“这是你的鸡?”“这不是我的鸡,难道还是野生的不成?”刘歇又悲又愤。 “咦,这鸡、这鸡原来不是野生么?”偷鸡贼像是十分意外。“野生的鸡会自己长手筑个鸡圈么?”“啊!啊!原来这个东西就是鸡圈啊!”偷鸡贼欣喜道。 刘歇攥紧了扁担,又大叫了一声冲了过去:“你赔我鸡来!”“呵呵……”那人极无赖地笑笑,“鸡我已吃了,赔不了。”“那就拿命来赔!”刘歇红了眼睛。 “咳咳……至于么至于么……”偷鸡贼眼见这瘦弱少年又举着扁担杀过来,吓得掉头就跑。 两人围着火堆,兜了几个圈子。偷鸡贼被刘歇追得不耐烦了,索性掉头往刘歇冲去,两人堪堪撞在一起,一同扑地。 偷鸡贼捂着腰,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见刘歇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扁担滑出手心,躺在一边。“喂!”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刘歇却丝毫没有反应。 原来他本来就已饿了两天,今日赶集又步行了四个时辰,体力耗尽,加上急怒攻心,便晕了过去。 那偷鸡贼却不知这一点,见他晕倒,一面庆幸,一面掉头就跑。他一路跑出枫林,飞身上马,口中念念有词:“幸好,幸好。此事万不可教母后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刘歇幽幽醒来。篝火已经熄灭,东方微微发白,可以看见他小院中一片狼藉的景象。悲凉,抑或麻木?他心中已全无情感。 或许是命,天地之大,却无他刘歇立锥之地。科考在即,他却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眼角的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泥土上,掉落一方玉佩。 他勉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凑前几步,捡起那玉佩。那是一只玉蟾。是偷鸡贼留下的?刘歇咬紧了牙关。杀鸡毁菜之仇,不共戴天。 清晨,照例去后山打水的小和尚发现了茅屋中的景象,惊叫起来。事情惊动了洪门寺的老方丈。老方丈望着茅屋中的一地鸡毛,无奈地叹息。 施主,你在寺中杀生,坏我清规。即便是老衲,也容你不得了。你,还是走吧。老方丈如是说。 刘歇没有过多分辩。洪门寺众僧生活本就清贫,等这个赶他走的机会,想必也等了很久了。 俗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事情往往是,你以为自己已经被置于死地了,却总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死得更惨一些。而后生,则遥遥无期。三个月后。 科考张榜,金榜第一名,赫然是刘歇的名字。刘歇身穿大红蟒袍,帽插宫花,胯下一匹枣红骏马,官锣开道,打马游街,风头一时无两。天翻地覆,有时只在掌心翻覆之间。 状元游街之后,便要入宫赶赴恩荣宴。刘歇在宫门前下了马,整了整衣衫。刚入了宫门,没走几步,边听身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状元郎稍等!” 刘歇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他回过头去,见一个穿银色锦袍的少年从马上跃下来,颠颠地奔过来。 “啊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状元郎果然是一表人才!”那锦袍少年冲过来握了他的手,热络地道。刘歇脸上有点僵硬,身后引他入宫的宫人小声提示:“这是皓王爷。” 皓王爷!就是那个以好勇斗狠,乐于结交天下豪杰著称的皓王爷段秉日!刘歇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退下两步,鞠躬道:“微臣刘歇,参见皓王爷。” “不必多礼!”段秉日亲热地将他扶起来,“本王对你的才名早有耳闻,有心结交,却无门路。今日得见状元郎,真乃平生之幸,平生之幸!” 刘歇淡淡道:“王爷过奖了。刘歇得蒙圣上恩宠,不过是靠祖宗庇荫,一时运气罢了。” “哎,怎么能这么说呢?殿试头名,难道是人人都能考得上的?何况刘兄你出身贫寒,多逢磨难,尚能不坠凌云之志,更是令人钦佩呀!” 刘歇微微挑起眼皮:“微臣能有今日,还要多谢王爷的多方襄助。”“呃……” 刘歇笑笑:“王爷何必隐瞒。当日微臣流落街头,若不是王爷暗中命那运来客栈老板前来救助,微臣早已死于非命了。”“呃,这你也知道?” “王爷大恩,刘歇以命尚不足以相报。只是刘歇心中迷惑,王爷为何偏偏帮助刘歇一人呢?”“呵呵……呵呵……”段秉日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自然是本王慧眼如炬了。” 刘歇垂下眼帘:“原来如此。”他长指伸至腰间,轻抚过那枚玉蟾。“咦……”段秉日惊讶地指着那玉蟾。刘歇低头看看:“这是当日一个偷鸡贼留下的玉佩。王爷认识?” 段秉日连忙摇头:“偷鸡贼?”“那偷鸡贼害微臣流落街头,微臣与他不共戴天。”“呃……刘兄还在寻找那人?找到了要如何?” 刘歇道:“还没想好。但微臣此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段秉日打了个激灵。“刘兄真是快意恩仇,好!好!”盯着段秉日言不由衷的脸,刘歇露出一丝微笑。 这,便是段秉日与刘歇相识之始。 两人性情虽迥,却志趣相投,朝上时有针锋相对,朝下往往形影不离。其后众皇子夺嫡之战,刘歇力排众议,全力支持皓王爷,终于将段秉日送上了龙座。而这一段君臣情谊,则成为段氏王朝恒久流传的佳话。 许多年后……皇帝不顾阻拦,执意东郊狩猎,在追猎一头黑熊时不幸坠马。刘歇来不及穿妥朝服,匆匆入宫。轩罗殿中,宫妃皇子们跪了一殿。 来到皇帝寝殿之外,路皇后正从房中出来,脸上犹带泪痕。“刘大人,您终于来了。”路皇后脸色苍白地向他点了点头,“皇上……正在等您。只怕皇上……过不了今晚了。” 刘歇身躯剧震。昨天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就……刘歇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人向来任性,简直可以说是胡作非为,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懂得珍惜。而这一点,即使是做了皇帝,也没有丝毫的改变。他低下头,掩去脸上的神情,走进段秉日的寝殿。 殿中空空的,只有中央摆了一张暗黄的龙床。他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这寝殿里原来是这样冰冷。“皇上。”他在龙床前跪下。“啊,你来了。”龙床上的人轻轻道。 他颅内嗡的一响。“刘卿,朕有一些事情,要……要交代你。”段秉日声音平淡,不知是无力,还是已经对生死无所谓了。“皇上!”“刘卿,你听朕说。”“皇上请说。” “朕……其实不太适合当皇帝呢。不过、不过有了你这个朋友,朕不当皇帝,实在是太、太浪费了……所以……朕勉为其难……”“皇上!”刘歇面色变了一变。 “咳……”段秉日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刘卿,朝政之事,朕向来对你是言听计从。云嶂还小,皇后柔弱,今后……今后这天下还是要偏劳你了……” “皇上,您安心养病,不会有事的!”刘歇脱口而出。而后,他一惊。这实在不像他会说出的话,这样虚伪,这样无奈。 “刘歇……”段秉日恍若未闻,“我儿和天下……就托付给你了。”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终至声息全无。 一种异样的感受堵在了刘歇的喉间,像是愤怒,又像是怀疑。段秉日这个混蛋,连死都死得这样出人意料,连准备的时间也不肯留给别人…… 刘歇站起身来,来到龙床边,静静看着已经失去血色的皇帝。“段、秉、日!”他咬牙切齿道。本该死透了的段秉日倏然睁开眼来。 “刘卿……”他居然笑了,“啊,当年你的鸡,的确是朕偷的。”刘歇瞪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脸上神情渐渐放松,带着一丝笑意,阖上了眼睛。刘歇忍不住去探他鼻息。 这一次,的确是气息全无了。段秉日高壮的身躯躺在偌大的龙床上,竟生出一丝瘦弱之感。刘歇浑身渐渐发冷,冷到了极点,他冷笑出来。段秉日,你好。 临终托孤么?你倒是死得放心。真以为我不敢欺你的孤儿,夺你的天下么!他凑近死去的男人的耳边:“段秉日,我说过了,偷鸡毁菜,害我流落街头,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第七十三章 水遥山远是别后 第七十三章水遥山远是别后 雇了一头小毛驴,拉了一辆小驴车,揣了几张刘歇攒下的私房银票,刘黑胖领着老娘,离开京城。走了半个月,才走出百里,来到黄河畔的界州府。 金凤总算体认到残酷的现实,想凭一头小毛驴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实在是扯淡。不过她的目的地既然千年万年都屹立在远处不动,就算走的慢些,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不过永福却不是这么想的。永福坐在驴车后面,翘着一双大脚,对前面赶车的女儿道:“黑胖啊,我们真的不回去了么?”金凤满面红光地道:“不回去了。” 永福怯怯地瞅瞅女儿的脸色:“隔壁的赵屠夫,前年死了娘子的,你知道吧。”“嗯,娘在信里提过。”“那赵屠夫,一直想寻个可心的人儿做续弦,你知道吧?” “应当的啊。老来还是该有个伴儿。”永福幽幽地叹气:“说的是。”母女两人相顾无言。金凤于是又忙去赶车。 又过了一会儿,永福恼怒地拍了拍驴车的车板:“黑胖,你是真不明白娘的意思?”金凤茫然:“娘有什么意思?”“……”永福臊红了黑脸,默默地低下头去生闷气。 金凤心无旁骛,只道她娘不过是和她话话邻里八卦。 “娘,别担心。等咱们去过了昆仑,就在附近找一个富庶些的地方,寻一处好街坊,定居下来。你可以不用做活,每日出去和那些婆姨们闲话闲话,多好。” 永福咬着嘴唇,恨不能把这不识趣的黑胖女儿咬上一口。“原先的街坊……就挺好。”她微弱地反抗。 “娘,今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什么蔡诸葛豆腐西施,咱们离他们远远的。”永福哀伤地叹了口气。母女二人赶着驴车,顺顺当当地进了界州府城。 界州并不是什么繁荣州城,不过交通十分顺畅,数月前朝廷派了一位新知府到任,兢兢业业地整饬当地政事,颇见成效。母女两人在城中寻了一间小客栈住下,金凤便留了永福在房中歇息,自己拿了一张大额的银票去城中钱庄兑换。 在集市中同卖菜的大婶问了路,金凤便径直往大婶所指的方向去了。然而那路却越走越狭窄,最后走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中来。那巷中开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大门上头“钱庄”二字极为端正。 金凤略犹豫了一下,便上前问道:“请问大通钱庄的银票可以在这里兑换么?” 银柜后绕过来一个瘦高的伙计,笑容可掬地道:“大通钱庄银票天下通行,自然是可以兑的。”上下打量了金凤一番:“姑娘是外地人吧?” 金凤点头。那人又道:“姑娘要兑多少银子?”金凤摸摸袖中银票:“一百两。” 伙计脸上放出光来:“一百两!姑娘稍候。”转身进内间去了,过了一会儿,便捧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用红绸包着两块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两只五十两的银元宝。 金凤愕然,她本身还未见过这么大的元宝。幼时家穷,入宫以后,身上就更没带过银子。“这么大,怎么花的出去?” 伙计眯着眼笑:“姑娘放心,这元宝在界州任何一家商铺都花的出去。”又打量了金凤一眼:“银票呢?”金凤讪讪地从袖中掏出银票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这就可以了么?”伙计却一把抢过银票来:“可以了可以了。”“不用画个押写个文书什么的?” 伙计笑:“姑娘头回出门?兑银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手交银票,一手交银子,哪里还要写什么文书?” 金凤脸上红了一红,于是一手一个元宝,抄了便要出门。走到一半,忽然觉得那元宝的手感不对,于是在手中磕了一磕,竟是脆生生空洞洞,仿佛还有回音。 “这元宝不对。”她皱眉。伙计脸色一变:“怎么会不对?咱们已经两清了,其余一概不管。” “怎么能这样?”就算没有什么出门办事的经验,金凤也晓得这事不该这么做,思忖了一番,却又想不到该怎么处置这个情境。稍一闪神,那伙计便开始赶人,翻脸竟快过翻书:“去去去,还不走人,莫要妨碍我做生意。” “可……”金凤张口欲辩,正在这时,门口一道凉凉的声音飘了进来:“啊哟哟,真是狼狈啊狼狈。” 金凤霍然回头,但见门口一个藏青袍子的男子摇着扇子迈进来,不是皇叔段拢月又是哪个。 “侄媳妇,难得我们有缘在这界州城中见面,你却行色匆匆。叔叔我只当你有什么急事,不料却是送上门来做冤大头这件大事。” 金凤干笑:“侄媳妇命苦,竟撞上个做假元宝的。”段拢月哼了一哼:“还是我那侄子的疏忽。”“他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哪里管得过来。”金凤连忙道。 段云嶂嗤笑一声:“你倒是会为他开脱,那怎么还要背着他离家出走?你不知道他都急成了什么样子。”金凤摸了摸脑袋:“叔,您还是帮我把银子要回来才是正事。” 段拢月盯着她,摇着头,口中啧啧作声。那钱庄伙计只见这叔侄俩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在唠家常,心虚又有些恼怒,于是伸手去推攘金凤:“快走快走……” 手指还未触及金凤,却被一把扇子飞快地打了回去。段拢月微笑:“年轻人,奉劝你,别碰她,否则你的人生会非常凄惨。” 伙计将吃痛的手缩在怀里,终于恼羞成怒,叱道:“奶奶的,老虎不发威你当老子是病猫!兄弟们,有扎手的上门了,出来扫地!” 话音刚落,从后院倏地奔出两个壮汉,一个扛着一条板凳,一个舞着一根扁担。那瘦长伙计站在两个壮汉中间,奸笑道:“识相的就快滚!” 金凤倒退了两步,心道段拢月这小身板,只怕连一板凳都受不住,于是扯了扯他:“叔,你快走,我垫后。”段拢月讶然:“侄媳妇这份孝心真是难得。” “哪里哪里。”金凤谦虚地低头。“只是莫小看了你叔。”段拢月徐徐展开扇子。 半刻钟后,房中两条大汉,一根瘦竹竿,一张板凳共一条扁担奄奄一息地相拥痛哭。好不容易到手的银票与不足称的银元宝通通被一黑胖及其共犯卷走。 “叔,我从前真是小看了您了。”金凤满眼都是崇拜之色地望着段拢月。“那是。”段拢月自得地点头。 “就凭您这一手功夫,做个大将军绰绰有余,怎么就成了个吃闲饭的呢?”金凤着实想不通。“……”段拢月一脸阴沉,“算了,你走吧。” “咦?您不是来抓我回去的么?”金凤惊喜,她方才还十分忧心,如何从段拢月这样的高手眼皮底下逃脱。没留神,头上挨了一扇子:“不要自作多情。”段拢月谆谆教诲。 金凤默默低头。“不过侄媳妇,你后面有什么打算?”金凤往左右看了一看:“叔你能保守秘密么?”“那自然……”不能。“我想去昆仑。”段拢月一愣。 “真的,我想去。”段拢月瞧着两眼放光的小黑胖,良久,唇边漾开一丝笑意。他伸手,摸了摸金凤的头顶:“那么,路上小心点吧。” 他掏出一把小弯刀,刀柄上是复杂而奇特的花纹,造型古朴而美丽。 “当年你初入宫时,你母亲曾托我照顾你,现在想来,我并未做过什么,实在是惭愧。这一路上难免还会遇到今日这样的情形,这把刀,你就拿着防身吧,也算是为叔的为你尽的最后一点心。” 金凤接过弯刀,眼眶微润:“皇叔,母亲临终时托我给你的那把扇子,我已着人送到你府上了。”“嗯。”“皇叔还是找个老婆吧,成天游手好闲的实在也不像话。” “……”脸皮厚过城墙的段拢月王爷终于被激怒了,而那恨人的小黑胖已一溜烟逃开。望着自家侄媳妇的背影,段拢月露出一抹少见的欣慰之色。 难怪你对这个非亲生的女儿这样上心。她和当年的你,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只是你从来没有机会做成的事情,她正要去做。啊,侄媳妇,忘了告诉你。段拢月阴险地眯起眼,我不是来抓你的,不过那来抓你的人,此刻也快到了。 第七十四章 包子有意人无情 第七十四章包子有意人无情 在客栈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要启程。然而永福却和金凤闹起了脾气,金凤百般讨好,永福均不领情。问她原因,却又不肯说。金凤想了想,终于决定上街买些点心回来哄哄亲娘。 “请问界州城里最好吃的包子在哪里可以买到?”金凤极有礼地问店小二。小二十分自信地答道:“自然是我们店里。”金凤瞅了瞅他背后皱巴巴的笼中包子,叹了口气。 出了客栈往西,一方明晃晃的招牌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显得格外亮眼。金凤用手搭在额上,认真瞧了瞧上头“黄记包子铺”几个厚重踏实的大字。店中传出浓浓的面香和肉香,白气氤氲,招牌下面排了一条长长的人龙。金凤心里有一点憧憬,于是上前问:“请问……” 话还未出口,那排在队伍里的人便嚷起来:“排队排队!”衡量了一下眼前局势,金凤乖乖地加入了长龙的末尾。“这包子铺怎么生意这么好?”她推推前面的人。 前面的人笑了笑:“姑娘是外地来的吧?黄记包子铺的包子那是出了名的一绝。看到那招牌没有,那是知府大人亲自题的。” 难怪。金凤点点头:“你们知府大人倒是很有闲情逸致。” “嘿嘿,姑娘不知道,听说我们知府大人的心上人喜欢吃腊肉包子,于是我们知府大人对整个界州府的包子铺都了如指掌呢。”金凤心里对那包子和那知府大人又多了一层憧憬。 “你们知府大人想必常常去买包子给心上人吃了。”“那倒不是。我们知府大人是带了情伤的,心上人嫁了别人,他却念念不忘。唉,这样的痴情种,如今世上少有啊。” 金凤听着那人的喟叹,也随着伤感了一回:“也怪那女子瞎了眼,这样好的男子不要,却去嫁与别人。” “可不是么。偏生我们知府大人痴心的厉害,这界州城里的媒婆哪一个不想做成他的生意,他却一个姑娘也看不上。”前面的人更加感慨,“姑娘,听你口音是京城人氏,想必也听过我们知府大人的大名。” “哦?”“我们知府大人,乃是六年前皇上御笔亲批的榜眼郎。”“……”一个霹雳打在金凤脑袋上,半晌,她颤声道:“你们知府大人可是姓鱼?” “哈,姑娘果然听过。”金凤垂下头。“照我说,那让鱼大人伤心的女人实在是该遭天打雷劈啊!” “……也……也没那么严重吧?”金凤嗫嚅道。她想起鱼长崖是被外放了做官,却不想正是被派到了这界州府。 正说着,人龙中却忽然沸腾起来,有人高声呼道:“知府大人来了!”一顶绿泥小轿从远处徐徐而来,人潮却整齐而恭敬地分开,为那小轿让开一条通道。行到店前,包子铺老板欣喜万状地迎出来,跪在轿前:“恭迎知府大人。” 轿帘掀开,俊秀的青年敛袍而出,双手扶起包子铺老板,脸上是和蔼的笑容:“老板不要如此。我和大家一样,都是来买包子的。” 包子铺老板道:“大人,您要的份量小店已经备好,这就给您拿出来。”鱼长崖轻轻皱眉:“老板,我和大家一起排队等候即可,不可坏了规矩。”于是缓步走到人龙的末尾站定。 众人中适龄的不适龄的少女妇女皆满眼红光:“知府大人实在是仪态优雅,德行高贵啊!”这时一个突兀的大嗓门平地而起:“姑娘,你快看,那就是我们界州府的知府大人了!” 众人都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就连鱼长崖也侧了侧身子,向队伍前方看去,一眼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笑得十分坦荡的大叔背后,缩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正在瑟瑟发抖。 金凤惊恐地咬着手指,万一鱼长崖发现了她……虽不知道鱼长崖会将她怎么办,但她可以确定,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金凤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挣扎,怯怯转过头来,便看到一方洁净的浅蓝衣袂。“黑胖,怎么是你。”他淡淡地问,眉心带着点笑意,然而呼吸却有些不正常的急促。 躲无可躲。金凤只得慢慢转身,伸手打了个招呼:“嘿嘿,小鱼,好巧,来买包子?”鱼长崖点点头:“嗯,买给你吃。” 人群中轻轻地呻吟了几声,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因为难以置信。金凤慌忙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买就行了。”想了想又慌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黑胖!”鱼长崖秀挺的眉向内蹙了蹙,牵住了金凤的一只小胖手:“别走,留在我身边。”金凤脸上猛然一红。周围渐渐起了抽噎的声音:“为什么是她?” “小小小小鱼……”金凤颤道,“我是有夫之妇,你这……” “你既已离开了他,为什么不能考虑我呢?”鱼长崖踏前两步,将金凤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这些年来我的心,你真的不明白么?”“小鱼!这事万一被他知道……” “我不怕死!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鱼长崖斩钉截铁地道。金凤快哭了。 “小鱼,我现下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和你至死不渝……那个,你看界州城里这么多品貌兼优的姑娘家,你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黑胖,我只要你……”鱼长崖的眼神朦胧而深刻,“自从知道你离开了京城,我就下定决心,只要再见到你,就绝不容许你从我身边离开。”他沉声示意左右,“服侍夫人上轿。” 金凤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小鱼这是要强抢良家妇女么?正欲抵抗,忽然周围的一切声音忽然都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阴险而可怕的气息。金凤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下一刻她的手被狠狠从鱼长崖手中抽出来,耳边响起一个阴沉冷冽的声音:“刘黑胖,你敢!”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此刻掐着她手腕叫嚣的人是谁。 她胆怯地看向他的脸,却吃了一惊。但见他面目灰暗而疲惫,下颌上犹有丛生错杂的须根。她和他夫妻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般。一时怔忡,被他大力拉到面前。 “你千山万水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他?”他神色狰狞地问。“这……”金凤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境,连忙斩钉截铁地否认:“不是!”“那是为了什么?” 金凤扶额,这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的么? “你怎么来了?”她以为,就算他心有不甘,也不过是派几个侍卫出来寻找罢了,毕竟皇后失踪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么可能闹得世人皆知。……却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你来了,朝上……呃,家里的事情怎么办?”“不用你管!”段云嶂怒喝。金凤摸摸鼻子,不管就不管。“跟我回去。”他扯了她便要离开。 “不行!”金凤连忙大呼,她出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可能再跟他回去?“不行?”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一场暴风雨似乎又要来临。 “你理智一点,不要这么激动……”她连忙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带我回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哦……” 段云嶂几乎要将牙根咬断,怎么会有这种女人?他怎么会瞎了眼爱上这种女人?他不打算和她废话了,还是直接用强比较干脆。不料斜里却插进来一人,拦在两人中间。 鱼长崖镇静地道:“你不能带她走。”“你说什么?”段云嶂的眸子危险地眯起。还从来没有下臣敢这般堂而皇之地与他对抗。 “我说,你不能带她走。她已经不爱你了。而我,也不会容许你再从我身边将她带走。”鱼长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话语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段云嶂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么?”“你呢,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么?”“我就是要带她走,你又能奈我何?你若再阻拦,只有死路一条。” “我虽无势,惟一性命可拼,你可以试一试。”“你以为我不敢杀你?”“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金凤几乎要鼓掌了,哎呀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怯怯地打量段云嶂的神色,觉得他肯定要气疯了,只怕小弟弟都气歪了……唉,为什么要追过来呢? 段云嶂沉了一口气,再沉了一口气,终于冷笑道:“你可知道,她腹中已怀有我的骨肉?”“什么?”看戏的众人大吼,而吼得最大声的却是金凤。 她怎么不知道?天可怜见他们俩的洞房根本还未遂啊!段云嶂却一本正经地将手覆上金凤微凸的小腹:“两个月了。” “……”眼见鱼长崖脸上由白转青,必是信了段云嶂的话。围观众人也都瞅着金凤的肚皮,唏嘘不已。去他奶奶个嘴儿!这是赤裸裸的诬陷!不许人家有小肚子么? “我不在乎,我会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鱼长崖咬牙道。这两人扯着金凤的袖子,谁也不肯让步。金凤的脸色风云突变。娘的,黑胖不发威,你当我是糯米团子么? “都给我住口!”再瞄了瞄两边袖子:“松手。”段云嶂和鱼长崖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吼声弄得有些发愣,却不松手。 金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从腰间摸出段拢月给她的弯刀,刷刷两刀将一尺余宽的袖子割破。“我要和你们割袍断义!”她语出惊人。 “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离了你们我难道就不能活?你们可曾关心过我想做什么?”金凤挥了挥残破的袖缘,先气势汹汹地指向段云嶂:“你以为站在你身边是很容易的事情么?你以为看着天下人的眼色过活很值得高兴么?” “至于你!”她又转向鱼长崖,“一本破书也值得你记挂这么多年?你对我又了解多少?除了知道我喜欢吃包子,你还知道什么?” 刷地将弯刀收入鞘中,金凤冷笑:“姑奶奶很忙,不奉陪了!”抬步向前走去。走出几步,转身怒瞪两人:“谁也不许跟来。”然后,昂首挺胸地离去。 害得她连界州一绝的黄记包子也没吃成,晦气啊晦气。转过一个街角,金凤立刻变昂首阔步为鼠窜,进了客栈,扯了娘亲,赶了驴车,不由分说立刻离开界州府,绝尘而去。 人群中,鱼长崖与段云嶂颓然站立。有人出声安慰:“鱼大人,这样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的女人,又是别人用剩下的,何必这么执着呢?” “这位相公,大丈夫何患无妻,以你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好,何必抓着个黑胖不放呢?”鱼长崖和段云嶂只不出声,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百无聊赖的看客们纷纷散去。鱼长崖蓦然淡淡说了一句:“皇上,请治臣死罪,臣无怨言。”段云嶂神情复杂地打量他:“你不是要和朕以命相搏么?” 鱼长崖带着些伤痛的口吻:“她不乐意,以命相搏又有何用。”段云嶂叹了口气。 这时不远处一人明晃晃地摇着扇子走过来,笑兮兮道:“啊哟哟,侄儿,真是太狼狈了。为叔的都不忍看了。”段云嶂冷笑:“皇叔看的好戏。”段拢月捂唇:“可不是。” “不过皇叔,先皇御赐的‘月如钩’为什么会在黑胖手中?”“咳咳,那不是为叔的送给她防身的么,怕她被别人欺负了。”“皇叔好计算,倒让她用那弯刀来防朕。” 段拢月讪笑两声:“侄儿啊,老叔叔又不是故意的。这样吧,为叔透露一个秘密给你,权作补偿。”“什么秘密?”段云嶂挑起眉。“侄儿你可知道那丫头离开京城,是为了去哪儿么?。 第七十五章 崆峒西极过昆仑 第七十五章崆峒西极过昆仑 从界州到昆仑山下,金凤和永福走了三个月。将永福安置在山下的一个小村中,金凤便备齐了衣物和干粮饮水,改扮了男装,准备上山。她觉得自己脑筋是有些不太正常的,可是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管这许多了。远望连绵不绝,积雪如玉的峰顶,金凤按了按胸口。 出发前,永福扯着她的袖子在眼皮上揩了又揩,半晌说出一句话来:“黑胖啊,我觉得既然是真心喜欢的人,还是要在一起才好。” 金凤恍了一会儿神,道:“也不尽然。有时候不在一起,反比在一起更好。”永福思念着赵屠夫,恨铁不成钢地捶了金凤一拳:“滚!” 金凤上的这一座山,名唤怒蛟山,是昆仑山脉中不高不低的一座。 《山海经》有云: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金凤在昆仑山上没有遇到参天木禾,没有遇到开明兽,更没有遇到传说中的西王母或周穆王。 她在山下询问了当地的猎户,选了一条比较宽敞,人烟较密的上山的路。白天只是行路,饿了便拿些干粮熏肉来吃,到晚上便和路上遇到的猎户旅人们燃起火堆驱走蚊虫野兽。一路上一心一意向上攀登,有时觉得恐惧,有时又觉兴奋,想想自己一介女子,能走万里路,见千山暮雪,已是死而无憾。 只是想起段云嶂时,又会有些怅然。那日在界州府别过,原以为他会穷追不舍,不料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踪迹,想来是被她骂了一番伤了心,又或灰了心,对她绝了念头,于是回京城了。 她想,有一天她想起此刻的作为,也许会后悔的。可是如果没有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是一定会后悔的。 她自幼家境捉襟见肘,从不敢奢求什么,只管随遇而安。后来也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俯瞰苍生,却觉得内心更是贫乏,反不如自己踽踽独行于这险峰之中更觉心胸坦荡。 如果此刻那个人在她身边,与她携手看这万里山河,该有多好。只是他身上的重担比她更甚,更加不敢丝毫有失。就像她不敢留在他身边,为他增添昏君骂名,她亦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他失去百官的信赖,让他的志向和抱负难于实现。他该是决绝而智慧的君主,内心有一个柔软的角落,却并不把它放在身边成为弱点。 何况,她亦有自己的小心肠。多说无益,人本当一心向前。再向上攀登,便是苦寒之地,连松柏这般坚忍的刚烈君子亦无法存活,只剩茫茫一色的冰雪。 金凤裹着厚实的棉衣,外头套着一层羊皮袄子,在冰雪中艰难地跋涉。山顶上冰雪结冻,十分光滑,只有一一些不太平整的突出石块可供下脚,但仍需以匕首插入冰壁,方可稳妥地向上攀登。所幸的是天气十分晴朗,阳光明媚,山顶上倒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寒冷。 到了一方较平坦的空地,金凤勉强站稳,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仰望峰顶,那么远又那么近。耳中有些闷,胸口也似压了块石头,不过猎户们说这是正常的。 金凤在平地上坐下,从身后包裹里掏出几片肉干,夹在干饼子里,张大了嘴,啃了起来。那饼子在山上被冻得发硬,险些硌掉她的门牙。金凤便将它握在手里,妄图掰成两半,岂料用力过猛,那饼子非但没有柔顺地变作两半,却像暗器一样横空飞了出去,掉落山下。 金凤呆住了,望着那饼子落下的方向,眼圈有些发红。那是她身上最后几片肉干了。 有些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她搓着手站起来,正要离开,空地下面蓦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似笑非笑:“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原来真的会发生啊。” 金凤一怔,未等她醒悟过来,一个熟悉的头颅从坡下冒出来,挑着眉,带着几分揶揄地看着她。 “刘黑胖,”他扬扬手里夹着肉干的饼子,“心里在滴血吧?看看,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这是一个绝对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段云嶂!你怎么会在这里!”金凤大叫起来。“你既然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段云嶂笑着攀上来,走近她身边,将毫发无损的饼子放进她手里。 金凤慌忙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瞪他:“堂堂一国之君,孤身一人来到这种地方,像话么?朝廷政事怎么办?太后怎么办?还有……” 嘴里被塞了一颗什么东西,甜的。居然是麻糖。 “刘黑胖,我发觉你越来越啰嗦了。照这么下去,很快会变成黄脸婆的。”段云嶂双臂交叉在胸前,想了想,又蹙眉道,“不对,看你这架势,一辈子也不会变成黄脸婆了,只能是个黑胖。” 金凤怒:“你跟了我一路?”段云嶂一哂:“谁说我跟着你了。我想来这昆仑山看一看,不行?”“……”金凤无言,这个厚颜无耻的! “那么草民不妨碍皇帝陛下您了。草民先行一步。”她气势汹汹地紧了紧包袱,转身便走。段云嶂一把扯住她的包袱,将她拉回来:“我饿了。” “你饿了关我什么事?”金凤扬起下巴,不耐烦地扯着包袱。“刚才我救了你的饼子,你难道不该分我一半?” 金凤看了看手中的饼子:“分你一半就分你一半。”她又用力去掰那饼子,无奈饼子依旧岿然不动。“全都给你!”金凤索性把整个饼子往段云嶂怀里一塞。 段云嶂叹气,又把她扯回来:“你就这么想快点离开我?”“是。”他再叹:“就算不想看到我,一个人在山上,也该好好吃东西的。只吃这干饼可怎么行?” 金凤茫然不知其意,段云嶂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个舒适的地方坐下。“你要干什么?”金凤防备地看他一眼。段云嶂嘿笑:“黑胖,见过变戏法么?” 他拍了拍手,忽然神奇地从身后摸出一块紫色的糕点来:“这是你喜欢吃的黑糯米糕。”金凤张大了嘴。段云嶂又拍了拍手,手上又多出一个桃子。 金凤抢过那桃子,是真的,表面还有小小的绒毛。再拍手,居然是一个纸包的全油小烤鸡。金凤目瞪口呆。 段云嶂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吃吧。”见她发呆,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别愣着了,吃完还要继续上山。” 金凤仔细打量了手中的食物,终于抬起头,谨慎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是段云嶂?该不会是什么山鬼山神变了来戏弄我的吧?” 段云嶂正啃着干饼,闻言被呛得厉害,险些飙出泪来。“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阴森森地贴近她:“连你的男人都认不出来?” “谁是我的男人?”金凤脸上微热,当即变了脸色,扔下糯米糕,掉头又要走。段云嶂见她又翻脸不认人,连忙上前,不由分说地扯住手腕,直拽进自己怀里。 脸颊紧贴着段云嶂的胸口,只觉滚烫的吓人,金凤连忙推拒,段云嶂索性将她狠狠箍在怀里。 “别走。”他贴着她的发丝,“别离开我。我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并不容易。黑胖,我没有你是不行的,所以,别离开我。”金凤心中一悸。 “别再闹脾气了,好吗?”他叹息,怀里的女人别扭的可恼,却又教人爱不释手。这三个月来,没有她在身边,他都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 金凤鼻子一酸,泪水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我……”她吸了一口气,“我不是闹脾气。我和你在一起,这是不行的,你还不明白么?” “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是不行的。”他将她拉开一点距离,如潭的黑眸灼灼地看进她的双眼,似乎是一把暗夜中的火苗要直直烧进她心里去。 金凤张了张口,又要说什么,却被段云嶂以指堵住了唇。“什么都别说,先听我说。” “你怕有你在我身边,臣子们会反对,母后会不悦,民间会有不好的传言,我知道。你想让我成为一代明君,不想成为我的阻碍,我也知道。可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只想为天下百姓做该做的事情,只想成为我自己心中的明君,这就够了。至于后世的史书如何写,我不在乎。史书和你相比,不过是一叠废纸。” “你怕你让我为难,让我有弱点,让我被诟病。可是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小事,可是失去了你,才最让我为难。”金凤垂下眸子:“你不懂。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巧……” “我懂。”段云嶂爱怜地抚上她的脸颊。“这些,都不是你离开我的最重要的原因。”金凤一凛。“你离开我,是因为你不信我。”“你……胡说什么?”金凤颤声道。 “我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有多害怕。你怕你待在我身边,会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你害怕将自己的未来和命运都交在我手中。所以你才会逃离。”段云嶂绷紧了好看的剑眉,“在你心中,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么?” 金凤惊呆了。心中,仿佛有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被撕开,她向来将自己保护的好好的,从来没有这样以脆弱的面目来面对过谁。泪水如泉涌出。 她用力挥开他的双臂,倒退两步:“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或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就什么也不用顾忌。可是我们不是!有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的猜忌,也许有一天,你会忘记你为什么会爱上像我这样的女子,可是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是刘歇的女儿。我并没有把握让你这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万一你要纳妃,我更加不能够容忍。” “如果我没有爱上你,也许一切就没有这么复杂,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后。可是,现在不行了。”“所以,你还是无法相信我。”段云嶂按住胸口,仿佛胸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金凤无力地摇摇头,“也许我们还不够相爱,所以,没有动力去变得更加勇敢。”她缓慢地抬起眼帘,虚弱地叹息:“回去吧。你是一国之君,三月不理朝政,京城会变成什么样子?” 段云嶂沉默了。他的心便如这昆仑山上的积雪,缓缓结冰,而后,将终年不化。金凤转身,眼泪掉落得更加厉害。她抹了一把眼泪,狠了狠心,继续前行。 段云嶂盯着她的背影,忽然看见地面的冰雪蓦地颤了一颤。他敏锐地大呼出声,身子也随之向金凤扑了过去:“小心!”一阵刺耳的冰雪摩擦与重物坠地的响声过后,金凤发觉自己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脑袋一阵锐痛。连忙转过脸来,段云嶂却已不见。 第七十六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七十六章一片冰心在玉壶 金凤慌忙爬前几步,倏然发现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冰洞,而段云嶂正躺在洞底,不知死活。 额角似乎有鲜血滴落下来,可她浑然不觉。方才是他警觉冰层断裂,抢先将她扑倒,自己却掉进了冰洞么?金凤大叫起来,反复呼唤着段云嶂。 终于,冰洞下的段云嶂抬起了头,冲她微笑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挪动着身躯,终于侧坐起来。“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受伤?”金凤问。 段云嶂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而后抬头苦笑:“腿断了。” 金凤茫然地看着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样不知所措。冰洞很深,他的腿摔断了,肯定无法自行上来,而她身上既没有绳索,有没有铲雪的工具,更无法助他上来。 “我……我下山去找人!”她从地上站起来,便要往山下跑。 “……别!”段云嶂咳了一声,连忙喝止她。“你现在下山,至少也要两天两夜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再领着人回来,我已经被冰雪埋住,冻死了。”金凤怔怔地看着他。 “黑胖?”段云嶂吐了一口血沫,仰头唤她一声,以为她没有听到。“那……该怎么办?”金凤喃喃道。段云嶂被她问住。两人都默然良久。 他们都不是惯在江湖行走的人,从来锦衣玉食,何尝有过这样的经验,更加不曾处于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真正流落到民间,就像两个废人,想不出任何办法。 “那么我来挖开冰洞,把你救出来。”金凤咬了咬牙,开始用自己的手将冰洞边缘的冰雪铲开。 “你疯了?”段云嶂大惊。冰冻坚硬无比,她要在这冰洞中挖出一条道路来,无异于愚公移山。金凤手下仍不放松,口中却挫败地高喊:“那你说该怎么办?”冰下久久无言。 金凤于是紧咬下唇,继续奋力挖掘。此刻她无暇去想他们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无暇去想她和段云嶂的爱恨情愁,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把他救出来。 挖了许久,不过挖了半尺多深,金凤的手指已肿得如棒槌般粗。冰下忽然幽幽地道:“黑胖,别挖了。”“为什么!”金凤喘着气,手下并未停歇。 “再挖上几个时辰,你的手就废了。”“我用脚来挖。”“脚也会冻残的。”“我用嘴来咬。” “……”段云嶂沉默了一会儿,“黑胖,你这是何苦呢?为了一个你不在乎的人。”金凤呆了一呆,没有反驳他,而是挖得更加拼命。 段云嶂叹气:“你不用管我,还是继续朝前走吧。”金凤停住动作:“你说什么?让我继续往前走?”“是。”“你让我抛下你,继续往前走?”金凤不敢置信地问。 段云嶂一窒,半晌,有些艰难地道:“黑胖,我知道你这么远赶来昆仑,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你以前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这是你的第一个梦。所以我这一路上并没有阻拦你,而是默默地在背后跟着你。如今都快到山顶了,你不该放弃。” “那你呢?你怎么办?”“看如今的情形,我大概是活不成了。你下山以后,记得给京城捎个信,让他们来寻我的尸首。”金凤无言。 看了看头顶上积雪如玉的山顶,美得不似这世间应有的景致,此刻却显得残酷而冰冷。她说:“我不上去了。”“为什么?”段云嶂讶然。“我也不挖了。”“黑胖……” “云嶂,我下去陪你。”她在冰上静静地对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顺着冰洞的边缘,滑了下去。 段云嶂怔忡地看着她如一颗球一样滚落在他面前,看着她缓慢而不雅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她动作有些迟滞地朝他走过来。“刘黑胖,你真是疯了是不是!”他蓦然破口大骂。 金凤浑然不觉他的愤怒,神情无波地低下头去。“疼么?”她查看他受伤的腿。段云嶂哼了一声,额头上却微微沁出冷汗来。金凤伸手握住他的手,被他甩开。 “你这,算是同情么?我完好无损时你偏要离我而去,如今我快要死了,你却要和我生死相随了么?”他冷笑。金凤再去握他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让他甩开。“别生我的气了。” 段云嶂恼怒地撇开脸:“你是白痴么?为什么跟着往下跳?”金凤发了一会儿愣,而后靠着冰壁,坐在段云嶂身边。 “总是我是要陪你一起死了。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不信?”段云嶂冷淡地撇开头。金凤笑笑,而后看着身边男人俊逸的侧脸,发起呆来。 “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上去!”段云嶂狼狈地骂她。金凤抱住他一条手臂,耍起了无赖:“反正是上不去了。这么小的一个冰洞,你是赶不走我的。”段云嶂无计可施。 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暖意。段云嶂低头,看见金凤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臂上。“云嶂,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她喃喃道,“即使把性命交在你的手上,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段云嶂胸坎剧震。“你说我不够爱你。那是错的。我爱你的程度远远超出你所能够想象的。我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正是因为爱你,才渐渐有了勇气。” “有了勇气,所以才敢离开我?”段云嶂轻轻吐出一句话。 金凤讪讪地笑笑:“那时候看起来,离开,似乎对你比较好呀。我不希望你的路走的太坎坷。难道,我真的错得离谱么?”“所以你就留了一封废后诏书,跑到昆仑山来?” 金凤低头:“我想来看看这千里昆仑是什么样子。可是,这并不是为了圆一个梦而已。”“这是我想念你的一种方式。”段云嶂剑眉微扬,漆黑的眸子渐渐转深。 “再说一遍。”“什么?”“这些话,再说一遍。”金凤脸上泛出些红晕。“这么多,哪里还能再说一遍?”“那么就告诉我,这三个月来,你有没有想念过我。” 金凤垂下眸子,身子颤了颤:“每一天,都在想你。”话音刚落,滚烫的双唇便落在她唇上,将她后面的话语尽数吞下。 “刘黑胖,你这个骗人精!”他咬住她的唇瓣,在她唇齿间模糊不清地说。“你简直是我这一辈子的克星。” 而她则柔顺地承受他所给予的暴风骤雨,并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毫无保留地送上。“彼此彼此。”她在他肆虐的**中宛转低吟,她的身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愉悦,这样毫无顾忌。 她甚至伸手去扯他的腰带。段云嶂拦住她不规矩的手,目光森冷地盯住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金凤点头。“这里很冷。”他尚有顾忌。 金凤侧首:“我不在乎。倒是你的腿伤……”“不碍事,完全不碍事。”他拍着胸脯保证,脸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振奋。金凤微哂。 生死一线,这里再也没有扰人好事的宫人,没有家国大事的后顾之忧,只有一男,一女,和莽莽千里昆仑。 千钧一发的那一霎那,她神志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还生我的气么?”段云嶂凌厉地反问她:“你呢,还敢离开我么?”她哭叫起来:“不敢了,永远不敢了!” 至此,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终于功德圆满。三个时辰以后,金凤在铺着香软的羊皮毯子的马车中醒来。 她看了看红漆的车顶,密不透风的车门,炭块火红的暖炉,最后目光停在车中央惬意地煮着一壶香茗的段云嶂身上。 “这是在哪儿?”她喃喃道,蓦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们……死了么?”段云嶂挑眉:“你说呢?”金凤挠头:“不像是死了……” 段云嶂笑笑,奖励似地摸摸她的头:“我们在回京的路上。”“我、我娘呢?”金凤下意识地第一个想起娘亲。“她在后面的马车上。”“哦……”金凤宽下心。 忽然又觉得不妥。如果没有记错,他们应该是在昆仑山上的一个冰洞之中。“我们得救了?”她兴奋倾着身子。“咳咳,”段云嶂掩嘴,“可以这么说。”“是谁救了我们?” “大内侍卫。”“……什么?” 在金凤逼视的眼神中,段云嶂慢慢坐正了身子:“事情吧,其实是这样的。你看,我就算出宫离京,又怎么可能是孤身一人呢?事实上有二十名大内侍卫一直跟在我身后……咳咳,准确地说是我们俩身后。我只要放出身上携带的信号焰火,他们马上便会赶来……” 金凤的脸上,渐渐变了颜色。段云嶂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事情么,就是这么个事情。”唯恐她变脸,他连忙道,“你答应过永远不再离开我的,可不能反悔!”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金凤怒道。段云嶂嘿嘿一笑:“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共同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段、云、嶂!” 驿道上,一辆马车中蓦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驾车的侍卫们有志一同地抖了一抖,都晓得是住在河东的某只母狮子开始发威了。后面一辆马车中,徐娘半老的永福喜滋滋地对镜梳妆。京城的家里,赵屠夫在等着她。。 第七十七章 尾声 第七十七章尾声 段云嶂在位的第十九年,四朝元老符大丞相卒于京城西郊绿意山庄。那是一个仲秋的日子,皇后娘娘不情不愿地被哄骗回宫已有三个多月,如今大腹便便,正是将近六个月的身孕。 太后娘娘寿辰刚过,宫内欢声笑语。闾王爷恢复了旧有爵禄,和平民出身的王妃勤勉耕耘,一下子抱了一对龙凤胎。 云岩公主的小女儿已满一岁,凌小将军彻底沦为女儿胖下的木马,而凌老将军也是廉颇老矣,每日追在孙女后面嗲声嗲气地喊:“叫爷爷,叫爷爷……” 鱼长崖大人依旧在界州任知府,民望极高,任期不到两年,已得了一把万民伞。据说当今年轻的朝廷首辅柴铁舟大人每每休假便要往界州府跑,却不知是为何。 西粤女国使团再次来朝,使臣仍是老熟人朱谈女官。这一次同来的还有出使一年的国使刘白玉。刘白玉此次回朝是为了探亲,而朱谈女官这次来,却是再也不走了,每日依旧守在拢月皇叔的王府门口,扬言不得佳人誓不回还。 刘歇托人自牢中带出话来,刘家的几位夫人愿意改嫁的,可以自行改嫁。如今刘家上下已无多少人丁,只有二夫人、五夫人与刘二公子刘藤,带着小公子刘茂离了京城,在刘歇的老家开了一个小田庄,种田度日。 永福老树发新芽,与隔壁的赵屠夫终于终成眷属,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阔气又福气,邻街蔡诸葛和豆腐西施夫妇的脸都气青了。 而周大才子和吕大尚书,依旧在闹市中一个偏僻的角落平平淡淡地开着他们的“麦好吃”面店。直到那一日消息传来,符大丞相病危,希望能见皇上最后一面。 符大丞相是段云嶂曾祖父时的进士,如今已是八十三岁的高龄,两年前业已告老辞官。因家眷都在京城,符大丞相辞官后,一直居住在京城西郊的绿意山庄,种花养鸟,安度晚年。年初惊蛰的时候符大丞相在园子里被一只银色的蝎子蜇了一下,虽然蝎毒很快排出,人却受了惊吓,一病不起,拖到这时,看样子已是不行了。 段云嶂接到消息,立刻整装,骑了快马便奔出城去。符大丞相吊着一口气,却似乎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段云嶂的到来。听到段云嶂的声音,他回光返照一样睁开眼睛。 “皇上……”他的声音似生锈了的镰刀,在草根上猎猎地划过。“老臣不能起身迎驾,请皇上恕罪……”段云嶂连忙在床边坐下:“老丞相不必起身 符大丞相仿佛是听懂了,又仿佛还在神游,良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段云嶂的心提了一提,唯恐他下一口气再也吸不进去。“老丞相有话对朕说?” 符大丞相的浑浊的眼珠慢慢地在房中兜了一圈,并不说话。段云嶂明了他的意思,示意房中其他人暂避出门。“此刻房中只有朕与老丞相两人。有什么话,老丞相不妨直说 “皇上……老臣……有愧于段家王朝……”符大丞相的眼神中现出一丝模糊不清的悲哀。段云嶂一愣,四朝老臣,德高望重的符大丞相临终前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教人想不通。 “老丞相……莫非心中藏了什么隐情?”符大丞相缓缓摇头。 “皇上,老臣蒙皇恩得中进士,入朝为官,至今已有近六十年了。老臣……自辞官以后,每每回首为官这五十余载的是非功过,都忍不住汗颜。老臣忝居当朝一品,竟……竟从未为朝廷做过什么大事,为官之道除了故弄玄虚,便是明哲保身。老臣……老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您 “老丞相……何出此言?世人皆知老丞相是四朝重臣,功在社稷,忠心耿耿,怎么能说是毫无建树呢?”符大丞相苦笑。 “忠心是为臣子的本分。可是只有忠心,却做不了什么事情。自威国公被下狱之后,老臣想了许多,这些年来老臣对皇上,对黎民的贡献,竟然还比不上威国公 段云嶂又惊又怒:“老丞相,你这是说的哪里话?”符大丞相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无力地摆了一下。 “皇上,老臣是看着您长大的。老臣知道,您因为儿女私情而没有将刘歇处斩,心中始终留有芥蒂。您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不是?” 段云嶂窒了窒。此事他从未对人提过,怎么符大丞相心中却如此清明。将刘歇处斩,其实是早已做好的决定,却在拟旨的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其原因无非是一个人。他并不后悔这样的决定,可是心中始终怀疑,这么做,是否真的做错了。 “皇上……您……其实并不了解刘歇“您了解他?” “几十年的对手,怎么会不了解。他和你的父皇,名为君臣,实为好友。他……他就算有过改立新君的念头,也绝不可能想要置你于死地,或是颠覆段氏皇朝。他……他对先帝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他……对先帝……” “他太贪心了,自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整个天下,于是便疯狂地攫取权力。可是……他的确做了许多事情,这一点,他比我强符大丞相唇边是浓浓的自嘲,“与犬释之间的这场战事,他十年前已经料到 “这是什么意思?”段云嶂惊问。“十年前威国公增收江南赋税一事,你可还记得?”“自然记得魏太傅便是因为此事被逐出宫廷。 “那增收的赋税,全被用在军中。如今我朝军队兵强马壮,士兵训练有素,犬释又何尝能讨得半分便宜?威国公在十年前,便知道和你之间会有一场争斗,更料到犬释养精蓄锐,正会趁着我朝内乱之机入侵中原 段云嶂沉默。“老丞相是在为刘歇求情么?”符大丞相笑笑:“非也。刘歇罪有应得。老臣只是希望皇上看清他的功过,皇上,您不杀刘歇,并没有错 “一方县令或许应当谨小慎微,然而执掌天下者,万不可抱有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之心。皇上,你可明白?”段云嶂大为震动。良久,他颔首:“朕明白了 符大丞相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来:“皇上,您的年号,正是老臣当年与太后娘娘商定的。所谓嘉禾,乃是休养生息,富国强民之意。请皇上勿忘段云嶂心怀钦敬地垂下头。 刘歇,吕大尚书,周大才子,符大丞相,于这朝廷都已是远去的浮云。未来的天下,要靠他的努力。“老丞相,请放心他肃然道。符大丞相没有回答他。 室内寂寂,唯有灰色帘帐仍在悠悠飘动。一代名臣,溘然长逝,唇边犹带一丝笑意。 嘉禾十九年仲秋的这个黄昏,皇后刘黑胖站在朝阳门的门楼上,俯瞰京城。远处的小巷空街,近处的深宅大院,尽收眼底。 身旁的宫女小声地提醒道:“娘娘,您看,皇上回来了金凤闻言举目远望,果然,大道上一队轻骑快马飞至,为首的正是她的丈夫,年轻的君王。 腹中的孩子这时轻轻地踢了她一下,她“嗳”了一声。宫女慌忙道:“娘娘,可有不适?”她笑笑,摇摇头,继续注视着那由远及近的男子。金冠束发,剑眉飞扬,无限意气。一个时代过去,一个时代到来。 78番外 之 太子 皇后刘黑胖,会员登陆后. 第七十八章番外之太子 金凤一直坚信,.这日成胥照例去向太后请安,太后不怀好意地咧开笑脸:“成胥啊,你是喜欢奶奶多些,还是喜欢你母后多些?”成胥嗓音软软的,却很干脆:“都喜欢!”“呃,如果一定要分出一个最喜欢的呢?”“都最喜欢!” “……”太后思忖了一下,决定变换策略,掏出一颗圆圆香香的紫米团子。“成胥最喜欢谁?”成胥盯着那紫米团子,大眼睛忽悠忽悠闪了闪,半晌,天真一笑: “成胥最喜欢奶奶了!”“哎哟……”太后心花怒放,一把将心肝孙儿搂在怀里。成胥在老人家怀里蠕动了一下,小小声问:“奶奶,团子……还有么?” “有有有!成胥要多少都成!”成胥又在太后胸口蹭了蹭,伸出圆圆嫩嫩的小胳膊,环住老人家的脖子:“奶奶最好了!” 太后一张老脸笑成了喇叭花,连忙吩咐下去:“咱们殿里还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成胥狼吞虎咽一阵,沾着一脸的糯米,嘿嘿地笑了。 第二天,成胥在与花园里遇上闾王两口子。“乖乖皇侄,来让皇叔抱抱。”成胥瞪着段云重,往后缩了缩。段云重很受伤:“怎么,几天不见,不认得皇叔了?” “母后说了,皇叔都不是正经人。”成胥认真地说。段云重脸色青了又白:“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下回再想让我给你带驴肉烧饼,门儿都没有!” 成胥娇嫩的小脸蛋僵了僵:“叔……”“哼!”段云重鼻孔朝天。 驴肉烧饼就此离自己远去,成胥心有不甘,蓦地抱住段云重的大腿,大哭起来:“皇叔,成胥错了!成胥没有看到你摸青琪姐姐的脸,没有看到你摸青琪姐姐的手,你不要骂成胥哦,成胥一定不会告诉王妃婶婶的!” 段云重战栗了。何其阴险啊!正在不远处赏花的闾王妃风月闻声而来。“成胥啊,告诉婶婶,谁是青琪姐姐?” 成胥迅速作乖巧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越过风月的肩膀,极富深意地盯着段云重:“青琪姐姐呀……”段云重一败涂地,连忙双手合十作恳求状。 成胥露出恶魔一般的微笑:“青琪姐姐是成胥宫里的宫女啊,只比成胥大五岁哦。青琪姐姐生病了,所以皇叔给青琪姐姐看病呢。” “哦,原来是这样。”风月微微舒了一口气,“成胥啊,你要替婶婶看紧你皇叔哦,他要是不听话,你就告诉婶婶!”“嗯!”成胥非常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这……这两个人完全当他不存在么?段云重欲哭无泪。 东南赋税又出了贪渎之事,段云嶂连续三日在轩罗殿中处理政事。成胥三日没见到父亲,十分思念,趁众人不备便偷偷溜入轩罗殿。 这边厢,段云嶂刚刚去出了个恭回来,便看见他的亲信大臣们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就连首辅柴铁舟也不例外。他微微愕然,进殿的脚步刚刚抬起,便又缩了回来。 只听里面一个稚嫩的声音掷地有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不懂吗?”下头众人忙道:“懂懂懂……”“懂,为什么不放我父皇去香罗殿吃饭?” “太子,有许多事情还需皇上圣裁……”“裁裁裁!裁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呃……” “太子殿下,圣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柴铁舟神色凝重,躬身直言。“再不吃饭,君会越来越轻的!”“……” 殿外,段云嶂几乎可以想象到柴铁舟脸上欲发作却又不知从何处发作的怨怒神情。他清了清嗓子,缓步进入大殿:“成胥,不得对柴大人无礼。” 果然,明黄袍子的小人儿站在御案之上睥睨山河,神情无比严肃。见父皇进来,小人儿转身坐下,慢慢吞吞地从御案上爬下来。 “父皇……”他恭敬地行礼。他虽然顽皮,对父皇一向崇拜无比。段云嶂点点头:“国家大事你还不懂,将来还要向诸位大人多多学习,不可怠慢。” 成胥低头小声说:“是。”想了想,似乎又有些不甘心,抬头道:“可是父皇,你越来越瘦,总有一天,母后会把你的腰压断的!”……! 一时,殿中所有人都忘记了尊卑,纷纷张大了惊恐而暧昧的眼睛,望定了段云嶂。段云嶂默然良久,终于咬牙笑道:“成胥,回去找你母后吃饭吧。”“可是父皇,你的腰……” “父皇的腰没有这么容易被压断!”段云嶂几乎是咆哮出声了。成胥有些困惑,讪讪地看了看父皇的脸色,又看了看众大臣,终于磨磨蹭蹭地走了。 当晚就寝之前,段云嶂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认为是时候和金凤探讨一下成胥的教育问题了。“这孩子,不过五岁就这样淘气,将来可怎么得了?上回云重还和我抱怨……” “云重小时候比成胥淘气多了。”金凤很鄙夷地说。段云嶂叹气:“我还是觉得,你太宠他了。” 金凤挑眉:“我可不觉得成胥有哪里不好。他去轩罗殿找你,是因为孝顺。至于太后那边,虽然是哄骗得过了些,可是太后开心,不就行了?”“呃……” “又或者,你在乎的其实并不是成胥的问题,而是腰的问题?”段云嶂脸色一黑:“腰有什么问题?” 金凤眼睛弯弯地捂住嘴:“我都听说了。因为成胥的一句话,现如今皇宫内外都知道,皇上您腰有问题。”……段云嶂愤怒地一掀被子,大步朝外走去: “段成胥,你给我滚过来!”于是,金凤仍然坚持,自己这辈子最成功的就是养了成胥这么个儿子。直到有一天——“成胥啊,你还记得白玉姨吗?” “记得呀,就是那个又白又瘦又漂亮的阿姨吗?”“……咳咳,总之,她从西粤回来了,明天会进宫来看咱们,还带着小妹妹哦!” 成胥兴奋地跳起来:“小妹妹会和白玉姨一样漂亮吗?”“是呀,小妹妹很可爱的。”金凤非常努力地无视自己内心嫉妒的小火苗。 成胥欢呼起来:“成胥将来要娶白玉姨的小妹妹做媳妇!”“……”金凤咧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成胥啊,母后问你,你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是谁呀?” “当然是成胥未来的媳妇啦!”“咳咳,你未来的媳妇还没长大,不算是女人。”“那就是白玉姨!白玉姨最漂亮了!”成胥毫无机心地笑道。 当晚,段云嶂来到香罗殿就寝,便看见自己无法无天的宝贝儿子顶着一个小铜盆,颤颤巍巍地在门外扎着马步。 “成胥,你这是干什么?”段云嶂大奇。宫里上上下下都将成胥宠进了骨子里,其中又以皇后娘娘为最,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让成胥受罚? “母后说,成胥犯了错,要受惩罚。”成胥十分沮丧地回答。“母后要惩罚你?”段云嶂更奇怪了,那个女人舍得罚儿子扎马步?“你犯了什么错?” 成胥僵了僵,而后扎稳了马步,端平了铜盆,大声喝道:“在成胥心中,母后永远是最漂亮的女人!”段云嶂被瞬间石化了。门内,黑胖皇后徐徐摇扇,微笑。 子不教,母之过。 [q-q] c¤好网¢更新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