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了,相同的梦》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dark 扫图、ocr:ooo(⊙o⊙)ooo 校对:千纸鹤与纸飞机 「老师,我脑子坏掉了,今天的体育课让我请假吧。」 我,小柳奈乃花,分明高高举起了小学生的小手,站起来认真地这么说道,却被告知放学后到教职员室来,还叫我去操场跑步,真是令人难以接受。 大家都离开后,我一个人走到教职员室,知道一定要被老师训了,但心里仍然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 「老师可能以为我那么说是在开玩笑,但我有自己的打算,也就是说,我觉得有胜算才那么说的喔。」 仁美老师双手抱胸,跟坐在椅子上的我四目相交。 「那是什么呢?你的胜算。」 她带著温柔的表情问道。 我也不甘示弱,交抱起两条小胳膊。 「昨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各式各样的人对不知哪里发生的事件发表感想。有一个好像很厉害的人说,在日本,脑子坏掉的人可以逃避自己讨厌的事。我问妈妈那个感觉很厉害的人是谁?妈妈说是大学的老师。既然大学的老师都这么说了,那在小学当然也行得通,不是吗?因为大学下面是高中,高中下面是国中,然后再下面才是小学啊。」 我抬头挺胸说出自己的想法,以为老师会很佩服,没想到老师却露出非常困扰的样子,叹了 一 口比平常都要深的气。 「老师你怎么啦?」 「小柳同学,你能有这种想法,并且清楚地表达出来,这表示你很聪明,我觉得是一件好事。」 「我也这么觉得。」 「很好,你很有自信。但是呢,为了进一步发挥你这种才能,老师有一些建议,你就听听看吧。」 「喔,可以啊。」 老师微微一笑,竖起食指。 「嗯。首先第一,想到什么立刻付诸行动虽然很重要,但在此之前,花点时间思考,等待一下也同样重要。明白吗?」 我晃著脑袋上下点著头。老师继食指之后又竖起中指。 「第二,逃避讨厌的事情未必一定是正确的。虽然有逃避也可以的情况,但体育课对健康有好处,而且赛跑你不是也比之前跑得更快了吗?」 老师说的确实没错,今天赛跑的时候我跑得有比以前快一点。但是腿酸得要命,这真的对健康有好处吗? 老师接著竖起无名指。 「然后第三,我觉得那位大学老师说的话并不对。上电视的人和很厉害的人说的话不一定就是对的。那些话到底正不正确,你得自己好好想一想才行。」 「所以呢,老师,也就是说,」 「嗯。」 「仁美老师你说的话,也不一定就是对的啰。」 「就是这样。」 老师温柔地望著我,回答道。 「所以这也得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但是呢,请你相信一点。老师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也希望你能跟大家好好相处,明白吗?」 仁美老师这样认真的表情我看过好多次,我很喜欢老师这种表情,因为跟其他老师的表情比起来,感觉比较没那么假。 我试著仔细回想老师所说的话,当然也好好思考过脑袋的动作是要上下还是左右,最后决定慎重地上下点头。 「我知道了。比起大学的老师,我更相信仁美老师。」 「嗯,这样的话,以后你想在班上做什么的时候,先跟老师讨论一下吧。」 「我答应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喔。」 「嗯,这样就好。」 老师好像真的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拍拍我的头。看见老师的表情,我觉得她一定真的希望我幸福快乐。我也这么想。 「仁美老师说的幸福是什么啊?」 「喔,有很多呢。对了,我就先告诉小柳同学吧。明天的国文课,我会要大家想一想幸福是什么喔。」 「哎,好像很难。」 「嗯,虽然很难,但是老师跟大家都要好好想想对自己来说,幸福是什么。所以小柳同学也想想看吧。」 「我知道了。我会想一想的。」 「嗯,要对班上同学保密喔。」 仁美老师把食指靠在嘴唇上,蠢蠢地对我眨眼,然后顺手从隔壁信太郎老师的桌上拿起了巧克力。 「我的幸福,第一就是甜食喔。」 仁美老师说道。 「那可能也是我的幸福。」我望向信太郎老师,他笑著说。「不要跟大家说喔。」 接著也蠢蠢地对我眨眼,给了我一块巧克力。 「那我走了,老师。」 我在教职员室门口对老师挥手。 「路上小心。对了,你平常都跟谁一起回家?」 「我虽然是小孩,但还是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家的。」 「对。今天是老师让你晚走了,从明天开始,跟大家一起放学回家应该也很有趣,试试看吧。」 「我会考虑的。但是呢,老师,」 我把巧克力放进嘴里,告诉老师。 「人生啊,就像一部很棒的电影。」 老师好像很感兴趣似地把头倾向一边。我很常跟仁美老师说类似这样的话,老师也总是很认真地思考我的意思,虽然她通常都会想错。 「嗯——意思是你是主角?」 「不是。」 「哎,我投降,那是什么意思?」 「只要有零食,一个人也能很享受的意思喔。」 我转身背对跟平常一样满脸困扰的老师,快快离开无聊的小学,踏上回家的路。 § 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我把书包放在自己的房间后,便立刻又出门去。 我有好好把家门锁上,从大楼十一楼搭电梯到一楼,楼下的大门自动打开,我走了出去。 走出玻璃门,看见朋友刚好经过,她总是算准了我放学的时间,并在我家附近徘徊。 我家的大楼比周围其他建筑物都要高,她应该也很容易找到吧。 「你好。」 我跟她打了招呼。 她早就注意到我了,但却摆出好像刚刚才看到的样子,「喵?」地叫了一声。 「这么差劲的演技是没办法当女明星的喔。」 「喵?」 她一如往常抽动被截断的尾巴,开始走向我想去的方向。 我的步伐虽小,但还是远胜于她,不一会儿就赶上去跟她并肩前进。我发出「嘻嘻」的胜利笑声,她倏地别过脸去。 真是的,太不可爱了这孩子。 我们一起走向目的地,我跟娇小的朋友述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竟然有这种事呢。」 「喵?」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猫的世界也会这样吗?」 「喵?」 「也是,我们是不同的生物,要互相瞭解是很困难的。」 她兴味索然地又「瞄?」了 一声。 她对我的话题一向不 感兴趣,猫的生活可能跟我的烦恼没什么关系也说不定,只是这样有点没礼貌就是了。 没办法,我决定唱她也会喜欢的歌给她听,能让趾高气昂的她扭过头的只有牛奶和我的歌声了。真是傲娇的猫。 我唱著自己最喜欢的歌— 「幸?福?不会?走?过?来?」 「喵?喵?」 「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她露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叫声比平常更有抑扬顿挫。 她的歌声非常好听。虽然她不会跟我说,但歌声这么好听,一定有很多男生追求吧。 我们俩在静谧的小路上一面唱歌一面往前走,走到尽头宽阔河流的堤防边。走上阶梯来到河堤上,周围没有高大的建筑物,强风吹拂过我的头发,非常舒服。对岸是隔壁的城镇,我觉得气味跟我们的小镇有点不一样。 这里的河边空地是小朋友们的游乐场,但我没有兴趣。尾巴短短的她对河边空地上滚动的球好像有点意思。但她对球的兴趣不可能大于牛奶啦。 我们沿著河边的堤防边唱边走,跟路过的人和坐在纸箱上的大叔打招呼,常常在商店街碰到的阿婆给了我们糖果,走著走著,不一会儿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那是一栋乳白色的两层楼公寓。我们从堤防的阶梯走下来,走近那间像是四方形奶油蛋糕的公寓。 我叫断尾美女不要太大声,两人一起哐哐哐地踩著公寓的楼梯往上走。 她比我早一步上去,很快跑到二楼走廊尽头的门前「喵?喵?」地叫起来。她不像我这么聪明啦。 我优雅地走到门前,替构不到门铃的她压下按钮。 房间里响起叮咚的声音之后几秒钟,我还没来得及在脚边发现蚂蚁,门就打开了。一个跟平常一样穿著t恤和长裤的漂亮姐姐走了出来,今天她的头发比平常乱,好像很困的样子。 「你好!」 「嗯,妹妹好。今天也很有精神呢。」 「嗯,我精神很好。马蚤货小姐今天没精神吗?」 「不会啊,我精神很好呢。刚刚才睡醒。」 「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吔。」 「也有人现在是早上啊,我就是这种人。」 「还有其他人吗?」 「比方说美国人。」 我觉得马蚤货小姐随便的回答很有趣,便嘻嘻地笑起来。 「进来进来,小瞄也肚子饿了吧。」 马蚤货小姐被我逗得边笑边说。 我脱掉鞋子,走进马蚤货小姐的家,断尾美女在门外等待。真是的,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礼貌,好个坏女孩。 马蚤货小姐把牛奶倒在旧碗里,拿到外面给她,然后把门关起来,给了我一瓶养乐多,我一面喝一面看著马蚤货小姐梳理睡乱的头发。 我上学的日子大概都会到这里来玩。马蚤货小姐是大人,所以很忙,我来的时候她常常不在家,但只要她在就会请我喝养乐多,偶尔还有冰可以吃。在外面喝牛奶的那个孩子也知道马蚤货小姐是个好人,总是高高兴兴地跟来等著喝牛奶。 马蚤货小姐打开窗户,从冰箱里拿出三明治,坐在乱七八糟的床铺上,而我坐在四方形房间中央的圆桌旁边,喝著养乐多。 「学校怎么样啊?小朋友。」 马蚤货小姐吃著鸡蛋三明治,窗口的光线照亮了她的长发,让她看起来跟天使一样。 我把刚才告诉断尾美女的事情又跟马蚤货小姐讲了一遍。马蚤货小姐一直到中途都只点点头 ,但当我说到:「主意虽然不错,但没实力跟不上也没办法。」的时候,她大声笑了起来。 「没有人会觉得你脑子坏掉啦。」 「为什么?」 「因为你很聪明啊。就算做了有点奇怪的事,大家也会觉得一定是有理由的。所以你才被叫到教职员室去,不是吗?」 「说得也是。那下次我要装出脑子更不清楚的样子。」 我朝上方斜斜地伸出舌头。马蚤货小姐又大声笑起来。 「那位老师真是个好老师。」 「对,非常好的老师喔。虽然有时候搞不清楚状况。」 「大人都搞不清楚状况的啦。」 马蚤货小姐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罐子,噗咻一声打开。 「那是甜的吗?」 「又甜又苦喔。」 「为什么要喝苦的东西呢?马蚤货小姐也喝咖啡不是吗?那苦得要命吔。你是忍耐著喝吗?」 「不是,我是因为喜欢才喝的。酒跟咖啡都一样,我小时候也不敢喝咖啡。只有大人喜欢苦味。」 「原来如此。那我有一天也会喜欢苦的东西啰。」 「或许吧。但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喝啦。只觉得甜的东西好吃我觉得很棒啊。」 马蚤货小姐带著清澈的笑容说。 马蚤货小姐说的话和笑容,都有一种跟香水不一样的香气。之前我跟马蚤货小姐这么说,她笑著回答:「那是因为我不是像样的大人啊。」 这要是真的,那我也不想成为像样的大人。 「人生就跟布丁一样。」 「什么意思?」 「分明只有甜的才好吃,但也有人喜欢苦的。」 「啊哈哈哈,就是这样。妹妹果然很聪明。」 马蚤货小姐笑著喝了一口酒夸道。获得称赞,我非常非常高兴。 「马蚤货小姐工作上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工作没有好玩的。」 「这样吗?但我爸爸和妈妈好像都很喜欢工作吔。他们总是不在家。」 「一直都在工作并不表示工作很好玩。要是觉得工作好玩,那真是太幸福了。」 「一定很好玩啦。比跟我玩有趣多了。」 「要是觉得寂寞的话,就坦白说出寂寞会比较好。」 「那样就太不聪明了。」 我左右晃动脑袋。接著,我问了马蚤货小姐刚才对话中我介意的一点。 「工作不好玩的话,那马蚤货小姐就不幸福啰?」 「我现在最幸福的事,就是你来找我吧。」 马蚤货小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淡淡一笑说道。 我明白这不是大人常常用来敷衍搪塞的谎话,所以非常高兴。 「幸?福?不会?走?过?来?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我也喜欢这首歌。一天一步,三天三步。」 我们俩一起合唱:「前进三?步后退两步?」 「说到这个,我得想想幸福是什么才行,要在课堂上发表的。」 「哎,我小时候也有这种作业吔,真是怀念。妹妹的幸福是什么呢?」 「还不 知道,我才刚刚开始想。」 「这个问题很难呢。来点幸福的提示好了,要不要吃冰棒?」 「那我不客气了!」 我和马蚤货小姐一人吃了 一根苏打冰棒,一面跟平常一样玩黑白棋。 棋盘棋子好像是马蚤货小姐小时候就有的东西。之前爸爸也买过一套黑白棋给我,但家里没人跟我玩。马蚤货小姐要是来我家的话,就可以跟她玩了,所以家里有还是很安心。 要说我和马蚤货小姐谁比较厉害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变强的。 马蚤货小姐赢了两次,我赢了 一次之后,她望向墙上的时钟。 「喔,已经四点了。」 我心想时间过得真快啊,开始收拾黑白棋。 「马蚤货小姐,谢谢你的养乐多和冰棒。」 「不客气、不客气,帮我跟阿嬷问好喔。」 我总是在四点左右离开马蚤货小姐家。其实我还想多跟她聊聊,多下一会儿黑白棋,但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我穿上刚刚好合脚的粉红色小鞋,又跟马蚤货小姐道谢,然后打开门,喝完牛奶的断尾美女乖乖地坐在外面等,马蚤货小姐轻轻地把装牛奶的碗拿起来。 「我会再来玩的。」 「嗯,随时都可以来。」 「马蚤货小姐接下来还有事吗?」 「再睡一下吧,然后准备工作。」 「工作加油,注意身体。」 「好的好的。妹妹也加油努力找到幸福。要是一边走一边找到了,要告诉我喔。」 「嗯,那你好好休息。」 马蚤货小姐挥了挥手,我关上了门。 马蚤货小姐的工作是在我睡著之后开始,然后在我醒来之前结束。真不可思议。我不清楚马蚤货小姐的工作是什么,但晚上工作白天睡觉我一定没办法,所以光是这样就很值得尊敬了。 我和断尾美女一起静静地走下楼梯,思索著马蚤货小姐的工作。之前我问她从事什么工作时,她一面笑一面说:「我的工作是贩卖季节。」 她的话让我觉得那一定是非常、非常棒的工作。 § 那天又冷又下雨。 我穿著可爱的粉红色雨鞋,撑著一把漂亮的红伞,在堤防上追著小青蛙,黄色雨衣飘啊飘的。绿色的小青蛙非常漂亮,好像很愉快似的规律地在步道中间往前跳,我目不转睛地盯著看。 追了一会儿绿色青蛙,不知何时,我也跟它一起蹦跳起来,好像我们一起在做什么特训一样,自己都笑了起来。青蛙仍旧认真地进行特训,我振奋地替青蛙打气。 但青蛙不知道是没听到我的加油声,还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进行特训,突然咚地跳进草丛里,就这样消失了踪影。我不想和它分开,跟著走进草丛里,长靴都沾满了泥巴,还是找不到青蛙。总觉得好可惜,但也没办法,我已经越过草丛走到河边空地,只好再度回到堤防上。 我无法放弃命运可能让我们再度相遇的想法,所以选择了跟刚才下来时不同的路线。 她,在那条路的尽头等著我。 她在草丛里缩成一团。当我看到时,立刻踩著积水水花四溅地奔过去。她满身泥柠,身上处处泛红,更有甚者,尾巴只剩一半。 糟糕了。我只想到这一点。她是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完全没有想过。 我把伞收好,轻轻把她抱起来,慢慢地爬上堤防以免吓到她。我可以感觉到她小小身体呼吸时的起伏。 一开始我想把她带回家,但我想起就算回家家里也没有人,便放弃了这个主意。但我一个人没办法替她疗伤。 雨水打在我脸上好冷,她一定也很冷吧。 我努力想著办法,最后决定向别人求助。我冲下河岸另一边的堤防,往附近的乳白色公寓跑去。跑步时我全身震动,但怀里的她一动也不动。 我从公寓一楼的第一户开始照顺序按门铃,第一户没有人应门,下一户、下一户、下一户也都没有,到了第五户终于有个女人开门,她一看见我立刻就把门关上。我继续按门铃,但大部分都没有人在,偶尔有人开门,却没有人肯听我说话。她在我怀里颤抖。 我走到了两层公寓的最后一户人家,按了二楼最后一家的门铃时,心脏不知道跳得有多快,很害怕自己怀中那个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会消失。 房里响起门铃的声音,我听到里面有动静,知道有人在让我稍微安心,在此之前有好多家虽然开著灯,但却没有人在家。 脚步声慢慢接近玄关,开锁的声音传来,门把转动,门打开了。 「救救这个孩子!」 我大叫著。门内漂亮的大姐姐惊愕的表情持续了几秒钟,她来回地看著我和怀里的她。我直直望著大姐姐的眼睛。仁美老师教我跟别人说话时,不能不看著对方的眼睛。 大姐姐的视线停留在颤抖的她身上,然后做了 一件我之前在这栋公寓碰到的人都没有做的事——她迎上了我的视线。 「等一下。」 大姐姐走进房间里,立刻拿著毛巾又走回来,然后从我手里接过小小的生命,用毛巾裹住,再度走回房间里面。 「妹妹也把雨衣和雨鞋脱了,进来吧。」 她用非常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我松了一口气,几乎当场就要睡著了,但我得先道谢才行。 这位温柔的大姐姐叫什么名字?我边想著边望向门旁边的名牌,阅读著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的潦草字迹。 「马蚤货,小姐?」 真是不可思议的名字,简直不像日本人,搞不好她是外国人,虽然看起来不像。我把头歪向一边。 「来吧,不用害怕,快点进来。」 大姐姐叫我进去,结果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先被推进浴室,不知怎地就冲了一个澡。我换掉湿透的衣服从浴室出来,她替我准备了柔软的大人睡衣,让我换上。 姐姐替她断掉的尾巴包扎,我在旁边静静地看著,不妨碍。 治疗完毕后,我终于可以道谢了。 「真的非常谢谢你。」 「不客气。妹妹的衣服我放进烘乾机了,在衣服乾之前你就等一下 吧。」 「嗯,哎,马蚤货,小姐?」 我叫著大姐姐的名字,她吃了 一惊。应该是我竟然知道她的名字,让她吓了一跳吧。 「门口的名牌上写的。我可以叫你马蚤货小姐吧?」 「我的名字?」 「嗯。」 我点头。马蚤货小姐立刻哇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完全不知道她这样笑是什么意思,但她好像很高兴就是好事,我也一起笑了起来。 「啊——哈哈,啊——,嗯,你可以这样叫我。那是我的名字。」 「你是外国人吗?」 「不是,我是日本人喔。」 「哎,好稀奇的名字。」 我感叹道。马蚤货小姐又笑起来。 「对了,马蚤货小姐,为了感谢你救了这个孩子,我替你写名牌吧。这么说可能很没礼貌,但外面的字实在不太好看,我的字很好看喔。」 我这么提议,但马蚤货小姐温柔地摇头。 「嗯——谢谢你,但是那几个字不值得麻烦妹妹 啦。反正也不是我自己写的。」 「哎,那是谁写的?」 「不知道,我忘记是谁啦。」 这次马蚤货小姐只是微微笑著说道。 我、马蚤货小姐和断尾美女就这样成为好朋友了。 仁美老师好像以为我没有朋友,但其实我有很好的朋友——一起下黑白棋的朋友、一起散步的朋友,也有可以讨论书本的朋友。 所以就算我在学校没有朋友、爸爸妈妈都很忙完全没空陪我玩,我也并不寂寞。 § 我和阿嬷认识的经过,并不像跟断尾美女和马蚤货小姐那样糟糕。 不糟糕的意思是,我认识她的时候,表情并不悲伤也不难过。 爬上我家附近的小山丘,穿越树林就会出现一处空地,那里有一栋很大的木造房子。某一天,我发现了那栋在这附近很难得看见的大木屋,觉得实在太赞了,就一直盯著看。过了一会儿,由于实在太安静,心想是不是没有人住,便走过去敲了敲门,一位笑容满面的阿嬷出来应门。 从那天开始,我就跟阿嬷成了朋友。 今天大木屋也跟往常一样,还是那么棒。 「阿嬷做的点心为什么这么好吃?」 「我活得够久,所以知道要怎么做才会好吃,如此而已。」 阿嬷喝著茶,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一面吃阿嬷做的马德莲,一面想解析好吃的秘密。断尾美女在客厅外面对草地的木头走廊上晒太阳。 我坐在榻榻米上的矮桌旁边,一面吃马德莲,一面开始聊起今天想跟阿嬷讨论的事。 「阿嬷推荐的《小王子》,学校图书室里有,我看了。」 「好看吗?」 「嗯——,里面的话很有意思,但对我来说有点难。」 「这样啊。小奈果然很聪明。」 「我也这么觉得。但显然还不够,我完全看不懂。」 「明白自己不懂很重要喔。分明不懂还以为自己懂了,才是最糟糕的。」 「是这样吗?」 「不懂归不懂,看了之后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地方吗?」 「这个嘛,跟箱子里的羊比起来,应该还是能一起散步的猫咪比较适合我。」 阿嬷温柔地微笑,望著在走廊上睡觉的那个孩子。 「难得被小奈称赞了,却睡得这么幸福。」 「没关系,那个孩子一下子就会跩起来。」 她摇著断掉的尾巴,打了个呵欠,我也被她传染了,不成体统地张开大嘴打起呵欠来。 打呵欠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我把跟马蚤货小姐说的话也跟阿嬷说了一遍——就是学校发生的事。 我同样从头开始说起,阿嬷也跟马蚤货小姐一样大笑。 「这样啊,这样啊。跑了操场,放学后还被留下来,真是辛苦。」 「也没有啦。不对,我讨厌体育课,但留下来并不辛苦。我很喜欢仁美老师。」 「真是个好老师。」 「嗯,非常好的老师,虽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嘻嘻,这话我也跟马蚤货小姐讲过。」 「今天下黑白棋赢了吗?」 「只赢了 一次,但是那一次也只赢一子。我哪天下黑白棋会变强吗?」 「会有那一天的。小奈有看见未来的力量。玩游戏的时候,这种力量是不可或缺的。」 阿嬷说的话不会是谎言。我明白这一点,所以非常高兴。 阿嬷的言语和笑容都有著跟线香不一样的好闻香味,和其他大人很不一样的,香味。 之前我跟阿嬷这么说,阿嬷只笑著回答:「这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大人啦。」 「那么马蚤货小姐也有看见未来的力量啰。」 「这就不知道了。大人跟小孩不一样,是看著过去的生物。」 「但是马蚤货小姐比我厉害吔。」 「因为她活得比小奈久,知道怎么样才能赢。」 阿嬷常常说活得比较久这种话。确实阿嬷活的时间是我的七倍,要是有那么久的时间,或许我也可以知道怎样才能做出好吃的马德莲。 吃完一个马德莲,我朝盘子伸出手要拿第二个,但后来并没有拿。因为今天我已经喝了养乐多也吃过冰棒了,现在再吃两个马德莲的话,就吃不下妈妈煮的晚餐。 我为了忘记马德莲,把注意力转向别的地方。 「阿嬷,学校出了作业要我们想幸福是什么?」 「这作业还真有趣。」 「对啊,但是真的很难。要是可以说很多的话就好了,可是上课时间有限,而且班上不止我一个人。」 「就是呢。你得好好整理一下,挑出最核心的部分才行。」 「我想找到一个能让仁美老师吓一跳、让班上大家都认可的答案。」 我想像自己被仁美老师称赞的样子,不禁得意了起来。在得意忘形之下又想伸手拿马德莲,幸好及时忍住。阿嬷看著我这样笑了起来。 「阿嬷的幸福是什么?」 「我的幸福啊——有很多喔。在这种晴天喝茶、一个人住很寂寞的时候小奈来找我,像这样的。但如果只能有一个答案的话,就很困难。我会再想 一想。」 「嗯,好好想想吧。对了,阿嬷现在幸福吗?」 「嗯,很幸福。」 阿嬷喝了一口茶,笑著回答我。 阿嬷好像真的很幸福似地,连我也觉得幸福了起来。我望向走廊的方向,那个孩子也很幸福地睡著,我觉得这栋大木屋现在可能充满著幸福的成分。 「对了,阿嬷,再推荐书给我看吧。」 「你说看过《汤姆历险记》吧。」 「对,很好看。」 「那汤姆的朋友当主角的那本呢?」 「露宿的哈克吗?有别本书在讲他?」 「喔,你不知道啊。书名叫《顽童历险记》,也非常好看喔。要是图书室没有的话,可以问一下仁美老师。」 得到了非常好的资讯。我把《顽童历险记》这个书名,好好收进放置重要回忆的场所里。 我非常喜欢和阿嬷讨论书的话题:所以总是忘了时间。 ——《小王子》里面最喜欢哪一段?我喜欢小王子跟玫瑰的故事。我觉得非常可爱。阿嬷呢? ——我喜欢蟒蛇吞象的那幅画。 聊著聊著,外面的天色转橘了。我望向墙上的时钟,不知何时已经五点半,我得在六点之前回家才行,这是跟妈妈说好的。 我叫起摆动尾巴的朋友,跟阿嬷道别。 「那就下次再见了,阿嬷。」 「回家路上小心喔。」 「嗯,我会去找哈克的书。」 阿嬷送我到门口,我对她挥了挥手,另外一个则摇著尾巴,接著我们一起走下小山丘的步道。 橘色的路非常漂亮。像这样道别的时候,我也并不寂寞,因为我还有明天和后天。 「幸?福?不会?走?过?来?所?以?要?自己?走 过去?」 「喵?喵?」 我和断尾的朋友在中途分手,并回家写作业,大约六点半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妈妈有时候星期六、日都不在家,不过晚餐时间她一定会回来,所以我觉得要是一直都是晚餐时间就好了。但这样的话,我就得放弃早餐的优酪乳。 今天的晚餐是咖哩饭。我虽然喝了养乐多,吃了冰棒和马德莲,但还是吃了两份咖哩饭。 「非得减肥不可了。」 「没有必要啦。」 妈妈笑著说。她拿出从公司带回来的饼乾给我,我迟疑了半晌,把香草冰淇淋放在饼乾上面吃掉了。 「幸福,可能就是把喜欢的冰淇淋放在饼乾上吃也说不定。」 「我的话,则是跟咖啡一起。」 坐在对面的妈妈边说边将饼乾浸在热咖啡里吃掉。 吃完之后,我跟平常一样泡了澡,十点就想睡了。 跟平常一样,我没有跟妈妈提起马蚤货小姐她们的事,也没有跟我睡著之后才回家的爸爸说。 第二章 一大早,我在小学的鞋柜处换便鞋,就碰见了讨厌的家伙。 我的心情若用颜色来表示的话,就变成了灰色。这种时候或许该说蓝色,但是我喜欢蓝色,所以…… 「喔,脑子坏掉的家伙来啦!」 从教室方向传来完全不具知性的声音,我毫不遮掩地叹了一口气,准备面对他们。 「我脑子是坏掉了,但你们的分数比我还差,显然有够笨的。真是新发现。」 那几个笨蛋同学愤怒的表情让我觉得很爽,但我拒绝跟他们进一步对话,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予理会,最后他们终于拋下一句:「胆小鬼怕了吧!」之类的,让人想称赞他们会说日语之后就走了。我这才终于把鞋子换好走向教室。 就在这时—— 「早安,小柳同学。」 背后有个声音止住了我灰色的步伐,我转过身看见是同班同学,表情一变。 「啊,荻原同学,早安。」 「昨天我看完了《汤姆历险记》,非常有趣。」 「啊,这样啊,那太好了。你喜欢哪一段?」 「油漆的那一段吧。还有我觉得汤姆超帅的。」 「汤姆确实很有魅力,又很聪明。」 「我也喜欢哈克。」 「露宿的哈克。说到他,我打算…………」 我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理由并不是要独占阿嬷告诉我的话,而是因为有个男生从荻原同学背后跑过来,轻轻撞了他一下。我转身背对吃惊的荻原同学,荻原同学应该没有看著我的后背吧。 跑过来撞荻原的男生是跟他非常要好的同班同学,要好的男生之间才有撞来撞去这种特殊的肢体接触,绝对不是欺侮他。荻原同学既不会被欺侮也不会欺侮别人,他有很多朋友。 相形之下,我在班上没有朋友,于是决定转身背对他们。但我也并不是被欺侮了,只是因为不知怎地,除了荻原以外,班上的同学好像都讨厌我,觉得我很难相处,虽然我从来没有被大家欺侮过。 我顾虑荻原同学的朋友,所以先走开了。男生的友情没有女生介入的余地。 在进教室之前,我有个要去的地方,图书室。 小学的图书室一大早就开放了,这是一件非常令人开心的事。仁美老师来之前,教室吵得要命,我可以躲在安静的图书室里。 走进图书室,迎接我的是书本特别的气味和图书室的老师。我询问老师这里有没有昨天阿嬷告诉我的那本《顽童历险记》,老师把我带到某一排书架前面,然后让我自己找。 图书室的老师以前说过:「喜欢看书的话,应该也会享受找书时兴奋的心情吧。」我觉得这话说得没错。 我立刻找到了《顽童历险记》,兴奋的感觉让我指尖发麻。我拿起书,把书包放下,坐在旁边的位子上。 翻开书本第一页时那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班上一定只有我和荻原同学能瞭解。真是太可惜了。 我朝露宿哈克的故事踏出了人类的一小步。 图书馆非常安静,味道又好闻,老师很温和,真是个好地方。但这个地方还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太过沈浸在书本里。 图书室的老师出声叫我之前,我完全忘了自己在学校里。今天老师也在朝会铃声响前把我拉回这个世界。于是我借了《顽童历险记》,放进书包,并跟图书馆的老师和书本们道别。 走廊比我刚到学校时更吵了。我一步步爬上楼梯,走到三楼的教室。 我走到教室前面,不理会在走廊上奔跑的男生,进了教室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就跟平常一样。我直接走到教室最后面的位子,将书包放在椅子上坐下。 坐在我隔壁的桐生同学看见我来了,急忙阖起膝上的笔记本。 「早安,桐生同学。」 「早、早、早安,小柳同学。」 他像被人捉弄到生气时一样很快地说道,同时把阖上的笔记本塞进抽屉里。 「你在画什么?」 「什,什么都没有。」 说谎,我知道隔壁的桐生同学在说谎。 他在画画,上课的时候他也常常在笔记本上涂鸦。他可能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我坐在隔壁看得一清二楚。 他非常有画画的才能,我觉得应该让周围的人知道,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他只是静静地画画,却被一群愚笨的男生取笑,而且不止一次,是好多次。 「桐生同学,人生就跟蛀牙一样喔。」 「这,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不舒服,就快点解决。下次你画画时他们要是再取笑你,就往他们脸上吐口水好了。」 我把书包放在后面的架子上,坐下来这么说道。 「不,不行的啦。」 桐生同学没有看我,只是小声地反驳。 我正要告诫桐生同学:「这么软弱是不行的喔。」此时上课铃声响了,仁美老师走进了教室。 大家都非常喜欢仁美老师,只要老师在场,气氛就会明显好起来。 「大家早!」 「老——师——早——」 我们在班长荻原同学的口令下,跟仁美老师行礼。 学校无聊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一节是数学,第二节是社会,第三节要讨论昨天老师告诉我的幸福作业。我很想炫耀:「我昨天就知道了。」但老师叫我要保密,所以我既没提作业也没提巧克力的事。 我们读了课本上的故事,然后思考故事主人公的心情,五十分钟一下子就过去了。仁美老师说今天第四节也要继续第三节的讨论,大家要说出自己的幸福是什么。我之前就在想这堂只有五十分钟一定不够,仁美老师的主意我觉得很有道理。 第四节课是要大家一起讨论幸福是什么。两个人一组,互相提出自己的幸福是什么,集思广益。 隔壁的桐生同学和我一组。桐生同学几乎不主动开口说话,就由我引导讨论。 「昨天呢,我把冰淇淋放在饼乾上面吃,那个时候我觉得很幸福。」 「哎——」 「桐生同学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啊,嗯,觉得我阿嬷做的牡丹饼很好吃。」 「阿嬷做的点心确实都很好吃呢。」 「嗯,妈妈做的点心我也喜欢,但阿嬷做的种类不一样。」 「你妈妈会做点心啊!真好。我妈妈都要晚上才会回家。」 我们俩就这样聊了很久,还做了笔记,作业进行得很顺利,中间仁美老师过来察看,夸奖了我们。 但有一件事我很在意,不管讲了多少觉得幸福的事情,我都没有提到看书,桐生同学也没有提到画画,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画画的时候,不觉得幸福吗?」 我好奇问道。 「哎,呃,怎么说呢,算喜欢吧。」 「那也是一种幸福啰。」 「但,但是,画画,只会,被取笑而已。」 「那根本不相干吧!」 我没料到自己声音这么大,不止桐生同学,全班都好像被我吓了一跳, 连我自己也吓到了。仁美老师看著我们。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道歉说。 「不要吓到大家喔。」 仁美老师温柔地提醒,班上同学再度开始吱吱喳喳。 「那根本不相干。」 我再度对桐生同学说,然后写下「画好看的画」。 桐生同学低著头,什么也没有说。 第四节课结束了,营养午餐也结束了,午休时间我在图书室度过。虽然现在比早上稍微吵一点,但比起教室还是舒服多了,我可以埋头跟露宿的哈克一起冒险。 午休结束,铃声响起,现在是打扫时间,我回教室拿扫把,桐生同学也跟我一组,他已经开始在打扫教室了。 我们认真地打扫,有个笨蛋男生从操场上回来,说了脑残的话。 「你们老是画画、看书,恶心死了。」 「恶心这个词指的是你的脸喔,知道吗?」 我马上反唇相讥,并望向桐生同学,希望他也能回几句,但他果然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五节跟第六节也结束了,终于到了回家的时间,迫不及待的我「呼」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只要跟老师说再见就好。我这么想的时候,老师发表了非常重要的通知。 「下下星期有教学观摩,之前已经通知过各位同学的家长。让家长来看看大家在学校学习的样子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请大家把现在发的通知单带回家给爸爸妈妈。各位同学,要答应老师喔?」 「好——」大家回答。 通知单从前面传过来,我看了内容,高高兴兴地放进书包里。我喜欢教学观摩,因为爸爸妈妈可以看见我在学校有多聪明。 § 放学后没有被仁美老师留下来,我就跟平常一样自己一个人回家。 我跟平常一样把书包放在房间里准备出门时,想起了重要的事,又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教学观摩的通知单,放在客厅的桌上,然后才出门。 尾巴短短的朋友跟平常一样在大楼外面等我,她「喵?」了一声,我跟她打招呼,然后一起走向水量丰沛的河流。 爬上堤防,今天也有舒服的风吹拂我的头发和她短短的尾巴,我们心情非常愉快,一起大声唱歌。 不一会儿,我们就唱著歌来到乳白色的公寓,站在熟悉的门前按门铃。按了 一次,什么也没有听见;按了两次,门没有开;第三次她在我脚边随著门铃一起喵喵叫,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今天马蚤货小姐好像不在。」 「喵?」 马蚤货小姐很忙,常常不在。我让遗憾的心情随风而逝,决定走不同的路回去。 当然不是回家。离开马蚤货小姐家之后,我们有要去的地方。 我们在大小房屋间前进,继续唱著歌,不一会儿就经过我所住的大楼, 绕到后面的小山丘。我一路上跟住在附近的人打招呼,冷淡的她只摇著短短的尾巴,趾高气昂地前进。 「你啊,对人类这样也就罢了,在猫咪的世界也这样的话,会被讨厌的喔。」 她充耳不闻地走在我前面,来到小山丘入口处,轻松地在树林间穿梭。 我们到了空地旁的大木屋前,立刻去敲门。第一次敲门,没有回应;之后又敲了好多次,转动门把,绕著木头大屋走了好几圈。看起来阿嬷也不在家。 我坐在空木箱的边缘,交抱起短短的手臂。 「马蚤货小姐跟阿嬷都不在,真稀奇呢。」 「喵?喵?」 她好像因为没东西吃而很难过。 「难过也没有用啊。人生就跟营养午餐一样。」 「喵?」 「没有喜欢的菜时,也得苦中作乐。不是吗?」 她虽然好像并不信服,但我们还是走下小山丘。搞不好下去的时候会刚好碰到阿嬷出门回来,但是并没有。 我们走到山丘下的公园,比我小的孩子们在妈妈的陪伴下在公园里赛跑。 那,现在要干什么呢?我想了一想。断尾美女希望落空好像非常难过,躺在我脚边滚来滚去。 我用聪明的脑袋替她思考,接著我想起一件事。 「去阿嬷家的途中有条叉路呢。」 「喵?」 「这么说来,我们没有走过另外一条路。去看看吧!」 她还躺在地上,我用指尖轻戳她的背,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再度爬上小山丘。 我跟在她后面往上爬,额头上慢慢浮现汗珠,终于走到了叉路口。我们通常都往右走,今天第一次往左走,左边的路是断续的缓坡道。 她运动了 一下,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在我前面轻快地前进。猫真是自在的生物啊。 越往上爬,树林的气味越浓,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一扇坏掉的铁门出现在前方,那扇像魔法一样突然出现的门敞开了几公分。 门摸起来触感粗糙,发出刺耳的声音慢慢移动。我迟疑了一会儿,跟断尾美女交换了视线。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当然要进去看看。我练习了好几次把舌头斜斜地往上伸,好在被人发现时蒙混过去。 门后面是跟之前的路不一样的石阶,我踩著石阶往上爬,最后来到一处铺著砂石的空地。 眼前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倒抽一口大气,脚边的她跟平常一样「喵?」了一声,我不知道她惊不惊讶。 「这里竟然有这种房子。」 与阿嬷家反方向的那条路,也通往跟阿嬷家完全相反的房子。那是一栋像是石头箱子的四方形建筑,墙壁上有个像窗户一样的洞,房子看起来有两层,但到底原来是不是这样完全看不出来。没有标志的破烂建筑就像个石头箱子,完全没有阿嬷的大木屋那种温暖的感觉。 我走过去,应该是门的地方并没有门,我迟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潜入那个洞里。断尾美女一点也不紧张,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我赶紧跟上娇小的朋友。我不会跟别人说,但我心里有点害怕。 首先察看一楼。一楼没有任何房间,只有空荡荡的地板,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地板中央有一道楼梯,好像在说盒子确实是一栋房子,而且只能往上走。我跟她鼓起勇气慢慢爬上楼梯。今天真是爬了不少阶梯啊。 二楼也空荡荡的。看起来像窗户的四角形空洞果然是窗户,边缘有玻璃碎片。那很危险,我当然没有碰。 看了二楼,我心想这里什么都没有。其实我很害怕,只想早点离开这里,但这是秘密。 虽然如此,我并没有立刻出去,因为我看见了另一道往上的楼梯。我走到楼梯口,抬头看见天空,知道上面是屋顶。再度跟脚边的她交换视线,决定到屋顶上去看看。 我们一步一步在满布灰尘的楼梯上留下脚印,我把头探出屋顶,太阳照在脸上,微风抚慰著。 然后我和抱膝而坐、用美工刀抵著手腕的女生四目相交。 这天,我才知道打心底感到惊讶的时候,时间是会停止的。而在那个瞬间过后,时间又会突然加速。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喵?」 这就是我跟南姐姐相遇的经过。 第三章 坐在靠近台阶顶端的南姐姐跟我同时发出悲鸣,只有断尾美女高高兴兴地爬上屋顶。 南姐姐手上的美工刀哐当一声掉在石头地板上。我惊愕地轮流看著南姐姐、美工刀和南姐姐的手腕,然后又吃了 一惊,因为鲜红的血从南姐姐的手腕上滴下来。 「你在干什么!快点包扎起来!」 「你,你是谁啊?」 「我有ok绷,先贴上然后去医院吧!」 「喂,等一下,我没事,你不要闹好吗?」 我慌张得要命,相形之下南姐姐非常镇定。 我稍后才知道她是高中生,怪不得。 南姐姐教我不要闹,我照著仁美老师教我的方法设法镇定下来。慢慢吸气,然后呼出来,这样进入我心里的空气就能扩张空隙,就像穿著宽松的睡衣一样,让心情放松。 嘶——呼——。嘶——呼——。嘶——呼——。 深呼吸了好几次,心情放松之后,我终于成功地把手帕和0k绷递给南姐姐。 「我自己有啦。」 南姐姐不情不愿地说。她掏出自己的手帕擦拭手腕,我的手帕就放在屋顶的地上,没人使用。 「你脑子坏掉了吗?」 我望向她的手腕,说出心里想的话。 「搞不好呢。」 南姐姐撇著嘴,慢慢地好像很厌倦地回道。 「原来如此,脑子真的坏掉了就会割自己的手腕啊。那我一定没办法的,我怕痛。」 「我也怕啊。」 「那你还割腕,脑子果然坏掉了。」 「烦死了,你走开啦。」 我不理会南姐姐说的话,走上屋顶。 我和断尾美女一起坐在南姐姐旁边,看著她流血的手腕。南姐姐好像满脸不高兴,但我不能放著受伤的人不管,只是那好像很痛的伤口真的吓人,看著看著,痛像是都传染给我了一样,我把视线转向南姐姐的面孔。 「你看什么看。」 「你的手,好像很痛。」 「小孩子快点回家去。」 「南姐姐为什么在这里?」 「干你什么事啊。你为什么叫我南姐姐?」 「那里不是有名字吗?我虽然是小学生,还是看得懂的。」 我指著南姐姐深蓝色的裙子上刺绣的字。南姐姐穿的衣服叫制服,我很喜欢那种跟正方形一样规矩的形状,心想哪一天也要穿穿看。 但是南姐姐看著自己的裙子,不知怎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没事。」 「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也无所谓吧。没必要一定要跟别人在一起。」 「确实如此,我也这么觉得。」 「分明是个小孩,话说得这么了不起啊。」 「我并没有了不起。但是跟其他小孩比起来,或许比较了不起也说不定。因为我知道书的好处。」 「……别人都很讨厌你,对不对?」 「很有可能。」 我学南姐姐的样子坐著。南姐姐盯著断尾美女瞧,仍旧满脸不高兴,美女也望著南姐姐,把头歪向一边。她一定也跟我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不会说话,就由我代表发问。 「喏,南姐姐。」 「干嘛?」 「为什么要割腕啊?」 「……我为什么一定要跟刚刚碰到的人讲这种事?」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到处去说。」 满脸不高兴的南姐姐把脸转向旁边,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但显然我结论下得太早。 「没什么,只是要镇定下来而已。」 过了一会儿,南姐姐静静地回答我。 「要镇定下来的话,就深呼吸让心里有空隙,或是在木头房子里闻著太阳的味道就好了。」 「我的方法跟你说的那种一样能让人镇定。」 「这太奇怪了。」 「……你要试试看吗?」 南姐姐把沾著凝固血迹的美工刀刃喀喳喀喳地推出来递给我,我慌张地摇头。 南姐姐把刀刃收了回去,脸上彷佛露出一丝微笑。其实我看不清楚,因为她的浏海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 「要是我真的是坏人的话怎么办,你这小鬼会被杀掉喔。」 「没问题的,因为南姐姐没有讨厌的味道。」 「什么没问题啊。」 「因为你没有讨厌的大人味道。」 「因为我不是大人啊。」 我还是很在意南姐姐的手腕,便鼓起勇气伸手想摸摸看,但南姐姐把手收回去抱著膝盖,我的手扑了个空。 「有人割腕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世界我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分明是个小孩还这么跩。」 「我本来不知道这里有这种地方吔。」 「这样啊。」 「南姐姐常常到这里来吗?」 我的小朋友摇著尾巴,开始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我站起来跟在她后面,起来走走才发现屋顶很大。 「你干嘛走来走去的。」 我走回到能看见南姐姐手腕上血迹的距离时,她说道。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这里的。」 停顿了一下,她又接著说。 「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抱著小小的美女转圈圈,怀中传来抱怨的叫声,我把她放下来。她好像不确定地面还存在似地迟疑了一下,然后砰地倒在南姐姐脚边,我看著她笑起来。 「不要欺负她啊。」 「不是欺负,我在跟她玩呢。」 南姐姐好像很喜欢她的黑毛,抚摸著她的背,她发出好像很舒服的可爱叫声。我心想,她这么会拍马屁,果然是个坏女孩。 「那南姐姐都做什么呢?要是我的话,这么宽敞的地方,我大概会跳舞吧?南姐姐也会跳吗?」 「我才不跳舞。没干嘛啊,就坐著,看看天空而已。」 「还有割腕。我看见好几条痕迹呢……真的会死掉喔。」 我这么说。南姐姐望著自己的手腕,「呼」地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这个话题。 南姐姐脸上为难的表情好像想说话又好像不想,我这种小孩一定没有这种表情吧。我想说话就说,不想说的话就不说。 我想跟马蚤货小姐她们提一下南姐姐这种表情,大人的事情还是得问大人。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说,便转换了话题。 「喏,南姐姐。」 「干嘛啊,烦死了。」 「我其实觉得南姐姐是在画画吔。」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偷偷瞥向南姐姐藏在身边的笔记本和笔。南姐姐好像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立刻把笔记本和笔塞到屁股下面,脸上的表情像是说你看见的是幻觉喔,没有什么笔记本。但我够聪明,知道这是骗人的。 「为什么画画的人都要藏起来呢。我们班上也有一个人这样,他分明画得非常好,但却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画画。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呢?」 我指著南姐姐的屁股说道。 「……」 南姐姐抬头望著天空,沈默了一会儿。 黑色的小美女追著白粉蝶跑来跑去。 「我在写文章。」 她又「呼」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文章?是日记吗?」 「不是……我写故事。」 「哎!好厉害,好棒喔!」 南姐姐紧闭著眼睛,紧到我担心她的眼珠子会被压扁。但她听见我打心底的赞美,露出惊讶的表情。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大了一点。 但是我立刻明白南姐姐惊讶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我大叫,而且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不笑吗?」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笑?为什么笑?我吗?我还没看到有趣的笑话,当然不会笑啊。要是你是指笑写故事的人的话,那我一面看书一面肚子早扭曲死掉了。南姐姐看到写故事的人会觉得有趣想笑吗?」 我的问题让南姐姐左右摇头。第一次在她晃动的浏海之间看见她的眼睛,是跟马蚤货小姐和阿嬷一样,非常漂亮的眼睛。 「才不会呢!」 南姐姐停止摇头 ,跟我一样突然大叫起来。我并没吓到,若这种小事就吓到的话,我早就被自己吓死了。 「喏,让我看你写的故事吧。」 这句话也让南姐姐「咦——」地惊叫。只要有故事就想看,虽然这个道理很自然,但我知道我这种年纪的小孩通常不会这样,所以南姐姐吃惊也不奇怪。 「刚才我已经说过,我很聪明,知道书的好处喔。」 「那又怎样…….不要。」 「为什么?啊,难道你待会跟别人有约?」 「并没有。」 「那就拜托啦,让我看嘛。我真的知道故事的好处,而且其实哪一天我也想自己写故事。」 南姐姐听著我的恳求,表情完全没变,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她紧抿的嘴唇稍微放松了一些。 「才刚刚碰面的小鬼怎么这样。」 她用手掩著嘴,「嗯!」地哼了 一声后,好像无可奈何似地说道,接著把笔记本给了我。 南姐姐一定明白吧,女生的秘密都不是简单就能让人知道的。 无法对任何人说的秘密,我打算用哪一天写出来的故事,让大家惊叹感动。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也因此得到了阅读新故事的机会。这就叫做交易。 「啊,等一下。」 「又怎么了。」 「我完全忘记了,我现在正在看露宿哈克的故事。」 「啊,我小时候也看过。」 「我呢,在看一个故事的时候就不看别的故事,我想完全沈浸在一个世界里面。这是我自己订的规矩。」 「……那就还给我吧。」 南姐姐蹶起嘴,把笔记本拿了回去。 「这种感觉我瞭解啦。」 她又小小声地说道。接著她把笔记本垫回屁股底下,好像藏在宝箱里以免别人看见一样。这个想像让我越来越想看南姐姐写的故事了。 「哈克马上就看完了!看完以后,就看南姐姐的故事。」 「忘记了也没关系。」 「不会忘记的。人生就跟冰箱里的东西一样。」 「什么啊?」 「会忘记有讨厌的青椒,但喜欢的蛋糕绝对不会忘记。」 「好跩的小鬼。」 南姐姐彷佛松了一口气似地嘴角微微上扬,说道。 我完全没有被人骂时那种讨厌的感觉。在那之后,南姐姐一直叫我「小鬼」,我知道这是骂小孩的话,但南姐姐叫我小鬼,跟马蚤货小姐叫我妹妹,还有阿嬷叫我小奈一样,都有非常好闻的气味。 我觉得南姐姐把我当成朋友了。她一定跟我一样喜欢看书吧。我想,要是全世界的人都喜欢看书,那世界可能就和平了;要是知道看书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有人想伤害别人的。 但是就因为我这么觉得,反而更加不明白南姐姐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手腕。 南姐姐不想提她割腕的事,但其他的事情,比方说书本,却能不情不愿地跟我说一些。 南姐姐看过的书跟知道的故事比我多很多,但是她好像不怎么瞭解《小王子》。我觉得阿嬷实在太厉害了,能解开高中生都不明白的问题。南姐姐说她喜欢沙漠的狐狸。 「那我下次再来。」 「不来也无所谓,随便你。这里又不是我的。」 「我很期待看南姐姐的故事喔。」 「谁理你。」 「不可以再割腕了喔。」 南姐姐没有回答,挥著右手催赶我和断尾美女离开。看著默默眺望夕阳西下的南姐姐,我跟朋友一起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 今天起,我日常散步的地方又多了 一处。 「幸?福?不会?走?过?来?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喵?喵?」 我和她一起唱著歌下山。 小公园里已经没有小朋友了,却有一个大人坐在完全不动的秋千上,神情非常悲伤。我非常在意那个人,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但时间已经不早了,断尾的朋友也不顾我径自前进,我也直接回家。 今天很稀奇地妈妈比我早到家。妈妈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教学观摩通知单,和她的行事历对照了 一下,跟我说了非常让人高兴的好消息。 我越来越觉得必须认真地思考幸福到底是什么?我把妈妈跟我的约定收藏在重要的心之宝箱里,缩到柔软的床铺上。 § 从第二天开始,我面临了非常困难的抉择。 「人生就像剉冰。喜欢的口味有很多,却不能全都吃掉,会吃坏肚子的。」 我必须选择——马蚤货小姐、阿嬷和南姐姐——要是去找她们所有人,就会超过跟妈妈说好的回家时间,所以我最多只能去两个地方。 这就像要在草莓口味、柠檬口味和汽水口味里选两种是一样困难的问题。 「那你干嘛到我这里来?」 南姐姐一脸不爽地说著,接著喝了一口宝特瓶的麦茶。 「啊,昨天你说随便我的。」 「去跟学校的朋友玩吧。」 「我在学校没有朋友。」 「搞什么,真的自己一个人啊。」 「并不是,我有朋友的。这孩子跟南姐姐。」 「不要随便把我当成你朋友。」 南姐姐哼了一声,望著天空。我也学她往上看,看见鸟儿飞过,心想,要是有翅膀的话,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一定很难受吧。 「我来找南姐姐是因为完全不了解南姐姐,想多认识她。」 「我的事你不用知道。」 「才不是这样。人生就跟日式早餐一样。」 「在说什么啊?」 「没有不用知道的东西。」 南姐姐想了 一下。 「味噌汤啊[ *注1:日文「知る」(知道)与「汁」(汤)同音。日式早餐一定有味噌汤。 ]。」然后又说:「真了不起啊你。」 「我并不了不起,也不想变得了不起,但我想变得更聪明。」 「已经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还说不想变得了不起,真是太可笑了。」 「要是变得了不起,星期天就没时间跟家人一起出去玩了吧?那样的话,了不起就完全没意义啦。」 我只这么说道。 「是在说你爸妈吗?」 南姐姐直接反问道。她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心想不愧是高中生。但是我非常不愿意点头承认,因此我不说话。 「变聪明也未必是好事喔。」 南姐姐抱著膝盖说。 「才不会呢,我非常想变聪明。不聪明的话,就写不出故事来吧?猢狲树这种植物我是看《小王子》才第一次知道的,会说话的玫瑰花也是。」 「哪有那种玫瑰。」 「哎,那其实没有猢狲树啰?」 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看过猢狲树,于是不安了起来,但是南姐姐不愧是高中生。 「猢狲树是真的喔,可以活到百岁以上的大树,据说是地球上最大的树木,也有传说是地球上第一种树木。猢狲树的树枝像树根一样,据说那是因为猢狲树爱吃醋,神生气了,所以让它倒头栽。」 「猢狲树吃谁的醋?」 「比自己纤细的棕榈树,和会结果实的无花果树之类的。」 我打心底叹服。 「好独特好棒的故事。不愧是南姐姐。」 「我只是告诉你传说而已,又不是自己编的。」 「虽然是这样,但南姐姐知道这么有趣的故事,果然比我聪明多了。我也想变聪明,知道很多有趣的故事。」 南姐姐只「哼」了一声,好像对我跟猢狲树都毫无兴趣。 但我立刻知道南姐姐并不是真的不愿意,因为我拜托南姐姐再告诉我更多有趣的传说,她又跟我说了很多故事。 南姐姐告诉我的故事当中,我觉得最棒的是英语「玫瑰之下(subrosa)」其实是表示「秘密」的故事。我还不会说英语,等我长大会说了之后,一定要用看看。 今天我完全沈迷在南姐姐说的故事里,完全忘了要去阿嬷和马蚤货小姐那里,就到了该回家的时间。 第二天我从早上开始,就想听南姐姐像昨天那样讲故事,但不管多么无聊,还是每天都得去上学。 笨蛋同学还是一样笨蛋,隔壁的桐生同学还是偷偷摸摸地把画藏起来。学校果然很无聊,但还是有一件好事。 午休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在图书室,荻原同学也来了,我毫不迟疑地跟荻原同学搭话。虽然想把昨天南姐姐跟我讲的故事告诉别人,但却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 荻原同学没有注意到我坐在图书室的角落,他正要离开的时候,我做出自己刚好也要离开的样子追上他。 「荻原同学。」 「啊,小柳同学。你在图书室啊,我没看到你。」 「嗯,你借了什么书?」 我指著他手上的书。他露出愉快的表情,让我看封面。拿到新书时高兴的心情我很清楚,荻原同学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明白° 「《白象回忆录》。我也看过。」 「嗯,这本跟《小王子》一样,也是法国作家的作品,我早就想看看了。」 原来如此。不管是选书的方式,或是铺陈我想聊的话题的方式,都不愧是荻原同学。 我顺著他的话锋, 跟他说了昨天南姐姐告诉我的猢狲树和玫瑰的故事,好像我早就知道了 一样。荻原同学非常捧场地露出惊讶的反应。 觉得这种话题有趣的,班上一定只有我跟荻原同学而已吧。要说为什么的话,当然是因为我们聪明啊。 我一直说一直说都不厌倦,但是我跟荻原同学的谈话却突然结束了,班上某个我几乎没说过话的男同学叫住了荻原同学,他就好像忘了正在跟我说话似地转过身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荻原同学不仅聪明,朋友也很多。 结果我没说过瘾的部分,在放学后不无聊的时间尽情发泄。我坐在蓝天下的水泥地上,跟南姐姐讲著今天发生的事。 「色色的吔。」 「那个男生的头发并没有染色。」 「不是那个意思。」 南姐姐今天也撇著嘴,但是她并不是生气,我慢慢开始瞭解南姐姐了。 「说到这个,我马上就要看完《顽童历险记》了。」 「那又怎样?」 「然后就可以看南姐姐写的故事了。我超级期待的。」 心情好像很差的南姐姐屁股底下总是垫著同样颜色的笔记本,我觉得在我来之前她一定都在写故事。 「那我下次再来。」 「随便你。」 南姐姐的「随便你」跟马蚤货小姐的「下次再来吧,妹妹」是一样的。 我对著南姐姐的背影挥手。那天我接著去了阿嬷家,也跟她说了和南姐姐讲的话。真是非常好的一天。 § 最近一上国语课我的心情就非常复杂,虽然很期待,但不知怎地,总好像要爬一道非常高的阶梯一样。那种感觉就像是奇幻世界里勇者站在巨龙前面似地,虽然我是面对长梯或巨龙都能勇往直前的类型,但心里还是有个缩成一团的小孩。隔壁同学就是这样。 「喏,你现在在画什么?」 「哎,没有,没什么……」 桐生同学这么回答,他今天也没说画画很幸福。 桐生同学跟我一组没问题吗?我开始对一起冒险的伙伴感到不安。 我跟旁边的桐生同学一起吃了营养午餐,然后自己去了图书室,放学后,又去了南姐姐那里。我是有理由的。 「冒险伙伴越多越好啊。」 「喵?」 断尾美女好像也很喜欢南姐姐。我们外表虽然完全不同,但对人的喜好非常合拍。 屋顶上的南姐姐看见我来了,总是冷淡地表示:「又是你」,当然,这跟阿嬷的「你来啦」是同样的意思。 我在南姐姐旁边,学她抱著膝盖坐下。 「日安,南姐姐今天心情晴朗吗?」 「说什么啊。」 我非常优雅地跟南姐姐问好,她却好像唾弃我的话般地回答。但是这骗不过我的,南姐姐只是故意装成这样而已。 「哪有什么晴朗,看起来像要下雨了。」 「我看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下雨的。是百分之十。也就是说,有九个人说不会下雨,只有一个人说会下雨。」 我很想声援被九个人反对的那一个人,但这样不行,要是下雨的话,我就不能在屋顶上跟南姐姐见面了。 「天气预报的百分比不是这个意思啦。」 「哎,不是啊?」 「那是说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以前也有过好多天,在那时候有哪几天下了雨。也就是说,百分之十的意思是,比方说以前有过十天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其中一天下了雨 。并不是只有一个人跟大家意见不一样啦。」 不愧是南姐姐,我又在心里感叹。而我也因为找到了非常适合一起冒险的伙伴,感到非常高兴。 「我是勇者,这孩子是妖精,南姐姐就是住在森林里的贤者吧!」 「你又在胡扯什么。」 「今天我有话想问你。」 我立刻切入重点。我是喜欢的东西会先吃掉的类型。 「故事吗?」 「那我有兴趣,但不是。我在学校有一个非常难的作业。」 「数学吗?作业要自己解决啊,小鬼。」 「不是的,数学我会自己算,但是这个问题非常难。是国语的作业,题目是:幸福是什么?」 「幸福……」 「对。我想问南姐姐的幸福是什么,可以当作参考。」 南姐姐没有立刻回答我,她摸著坐在她腿上的黑色小美女,望著有点阴暗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之后,南姐姐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有点阴暗。 「幸福是什么,我才不知道呢。」 「写故事的时候,不幸福吗?」 「写的时候很高兴,但不知道那是不是幸福。幸福应该是更加满足的状态吧。就是心里充满了愉快的感觉。」 南姐姐教了我非常容易的思考方法来考虑什么是幸福。立刻就能说出这种分析,不愧是高中生,我也想快点长大。 「原来如此。所以我把冰淇淋放在饼乾上吃的时候觉得很幸福。」 还有我去找马蚤货小姐和阿嬷的时候,她们都让我心里充满了非常愉快的感觉。 我觉得天空好像放晴一样,非常开心。 「南姐姐什么时候心里会充满愉快的感觉?」 我望向南姐姐今天没有流血的手腕,伤分明是自己割的,南姐姐却把疤痕隐藏起来。 「没有那种时候。」 她叹著气说道。 「没有的话,是说南姐姐没有幸福这种东西啰?」 「或许吧。」 南姐姐模仿著我模仿她的样子。 「那看书的时候呢?吃点心的时候呢?」 「很开心,很好吃,但不知道那是不是幸福。」 南姐姐刻意装出生硬的样子说道。 「跟妈妈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呢?」 「我爸爸和妈妈都不在了。」 「不在?是住在别的地方吗?」 我心想不愧是高中生。 「死掉了。」 南姐姐说。我吃了 一惊,张开小小的嘴。 南姐姐又叹了一口气,用手指硬把我的嘴阖上,然后又不知道第几次叹了气,别开视线不看我的眼睛。 「死掉了。很久以前。因为交通事故。」 南姐姐紧握著裙摆。 「爸妈死了很久了,我已经不哭了。但就算是你这种小鬼,也明白我不幸福吧。」 南姐姐膝上的美女正在看我,我慌忙遮住她的小眼睛,因为南姐姐没看著我的眼睛,所以她还没发现。 「所以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帮你做作业——。」 是我让南姐姐没把话说完的。她终于看向我,我的眼睛却让她的话停了下来。 她看著我的脸,用非常优美的动作,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没有沾血的手帕递给我,我立刻接过来用。 「……那送你吧。」 结果这天我没能继续跟南姐姐聊下去。 后来我仔细看了,南姐姐给我的手帕,跟之前爸爸买给我的手帕花样相同,搞不好这条手帕也是南姐姐的爸爸买给她的。 跟南姐姐分手后去了阿嬷家,今天阿嬷也做了点心,但是阿嬷在叫我吃点心之前,先叫了我的名字。 「小奈,怎么啦?」 我一面喝阿嬷给我的柳橙汁,一面告诉她南姐姐的事。不对,我说的是我没有好好听南姐姐说重要的话。 我以为阿嬷搞不好会生我的气,因为我是个坏孩子,但是阿嬷只给我她做好的费南雪。 「我觉得那个叫做南的孩子,应该很高兴。」 阿嬷说了非常不可思议的话。 我好像脑袋要掉下来一样用力地摇头。 「才不是呢。」 「不对,那个孩子很高兴。她一定是第一次碰到为自己哭泣的人,所以才把宝贝的手帕给你。」 我望著又湿又皱的手帕。 「所以你不用觉得难过,也不用跟那位南姐姐道歉。但是呢,小奈,答应阿嬷一件事。」 我直直望著阿嬷的眼睛点头。 「下次见到那个南姐姐的时候,一定要带著笑脸。如果小奈喜欢那个南姐姐的话。」 「我很喜欢南姐姐。」 「这样的话,与其听南姐姐讲悲哀的过去,小奈不如用笑脸让南姐姐留下很多愉快的回忆吧。」 「我可以吗?」 我很难得地垂头丧气,阿嬷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细瘦的肩膀上。 「人不能忘记悲哀的回忆。但是可以愉快地生活下去。小奈的笑脸有让我跟南姐姐愉快生活下去的力量喔。」 「……是这样吗?」 我想起南姐姐把手帕递给我时的表情。我闭著眼睛思考,用我这个跟周围的孩子们比起来稍微聪明一点、但还不是大人的脑袋认真思考,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睁开低垂的眼睑,跟眼睛发亮的朋友视线相交,我把小美女从膝上抱下,站起身来。 「阿嬷,我今天先回去了。我得快点把《顽童历险记》看完才行。」 「嗯,你这样决定的话就好。点心呢?」 「点心还是要吃的!」 如果太阳是点心的话,吃起来一定就跟柔软香甜的费南雪一样。回过神来,阴暗的天空也出太阳了。 今天回家的路上,我又在小山丘下的公园看见之前那个大人。但是,我还是想不起那个人是谁。 第四章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骂了笨蛋男生、给胆小的桐生同学建议、把露宿哈克的书推荐给荻原同学之后,我在每天都跟南姐姐碰面的屋顶上抬头望天,简直像是吃完一个大汉堡一样,非常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我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南姐姐分明很清楚,却只是望著前方,抚摸我朋友漂亮的背。 努力思考著要如何用言语表达从心底满溢出来的感觉,我转向隔壁的南 姐姐。 「人生就像山羊一样。」 「又在胡说什么。」 「看了很棒的故事后我会觉得,好像只要吃掉这本书就能活下去。」 「当然不能吧。」 「对,可是我现在好饱喔,因为我看了很棒的故事。」 我很担心体内的兴奋会爆发,于是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慢慢吐气,呼叫了不肯看我的南姐姐。 「南姐姐好厉害,可以写出这种故事。真的太厉害了!」 我打心底说出对南姐姐的尊敬。 之前提过自己的秘密——有一天我也打算要写故事。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秘密,那就是其实我已经试写过好多次了。 但是怎么写都觉得自己写不好,完全没法让帅气的汤姆和露宿哈克之类的人物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我非常沮丧,沮丧到连阿嬷做的玛芬都只吃得下半个,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这样瘦成皮包骨了。 因为我有这种经验,对于南姐姐能写出帅气的人物和让人惊讶的情节,都让我觉得她比任何上电视的大人物都要厉害。 我非常想跟她请教,要如何才能写出这样的故事。但是南姐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回答:「这样啊。」 「我想让大家看这个故事。」 「不要。第一,根本没有人要看。」 「太可惜了。这么好看的故事,得让大家都看才行。人生就像午休。」 「便当很好吃这样吗?」 「时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时间中,非得接触到最好的东西才行。我希望大家的四十五分钟都用来看南姐姐的故事。」 「客气话就不用了。」 我是真心的,但南姐姐却如此回应,然后从我手中拿走笔记本。 南姐姐还是一样,不肯让我一直拿著笔记本。我其实很想带回家,把故事一口气看完,但我只有到这个屋顶上才能看,所以花了好多天。 她以为会被我的果汁或冰棒弄脏吧。其实我很爱乾净的,不会做出这种事。 「好吧,没关系。我是南姐姐第一个粉丝。好期待下一个故事。」 南姐姐还是不看我这里,只挥了挥手。她抬头望著天,好像天上会突然掉下什么东西一样。 「对了,你找到幸福是什么的答案了吗?」她问我。 我的心里还残留著南姐姐故事的余韵,但仁美老师教我人家跟你说话不能不理,还是得好好地回答她的问题。 「没有。我想了很多,但没有能让大家惊讶、让老师称赞我的答案。其实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算还没想好,这次的教学观摩也得在大家面前发表才行。」 「哎——」 南姐姐附和著我帮腔道。她的帮腔浸润了我全身,感觉非常舒服。睡在南姐姐腿上的小美女被她摸著肚子,也好像很舒服。 「要是你想到答案要告诉我喔。」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随便就想得到。但是,对了,最近跟这孩子玩的时候,「觉得比平常幸福一点点。」 断尾美女不晓得是否知道自己被称赞了,舔著南姐姐的手,「喵?」地叫了一声。 抬起眼睛看人是女人的武器,她是想当交际花吗?我瞪了娇小的朋友一眼。 南姐姐觉得幸福让我很高兴,我希望我喜欢的人都能幸福,讨厌的人都不见。我看见南姐姐手腕上结的疤已经脱落了。 我站了起来,抬头挺胸,好像要伸手触摸青空一般。现在我还很矮,构不到架子上的杯子,但我打算总有一天要长到能构到操场上的篮球架。 小美女看见我站起来,依依不舍地从南姐姐腿上跳下来,而南姐姐还是不看我。 「南姐姐,那我下次再来。快点写下一个故事吧,我好期待。」 「随便你。」 「对了!虽然我还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但我看了南姐姐的故事,觉得很幸福喔。」 我以为南姐姐会一言不发地挥手赶我走,但她却没有。 非常小声,比我这个小孩还小得多的声音,像风一样传进了我的耳边。 「谢谢。」 § 离开南姐姐那里舒服的屋顶之后,我去了许久不见的马蚤货小姐家。说是许久不见,也只是几天没去而已,但是那几天对我和马蚤货小姐来说,是平常一定会见面的日子。 马蚤货小姐果然也跟我有同感。她在河边那栋像蛋糕的乳白色公寓里,跟平常一样喝著咖啡欢迎我。 「好久不见了,妹妹。你好吗?」 「嗯,虽然也有沮丧的时候,但我很好。」 「这样啊。妹妹是琪琪,这孩子是吉吉。」 「很可惜,我不会使用魔法,所以应该是查理和史奴比吧。虽然女生跟男生,猫跟狗不一样就是了。」 「总有一天会用魔法的。进来吧。今天刚好有蛋糕,而且还有牛奶。」 「我不客气了!」 我在马蚤货小姐家吃蛋糕,跟她说了这几天为什么没有来找她,然后问了马蚤货小姐关于南姐姐的事。 「南姐姐的脑子没有坏掉,因为她会写好好看的故事。但是她脑子没有坏掉,却伤害自己的身体,真是太奇怪了。马蚤货小姐知道南姐姐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吗?」 马蚤货小姐吃掉最后一口蛋糕,眉毛与眉毛之间用力皱了起来。她的眉毛跟我的不一样,是好像会发出唰地一声那样漂亮的形状。 「嗯——,有时候会看到那样的人。但理由要问本人吧。是想看到血?还是好奇?还是想要镇定下来?」 「南姐姐说是要镇定下来。」 「嗯,那妹妹觉得是这样吗?」 「完全不。我试著捏自己的手腕,只觉得好痛然后就红肿起来了。」 「是吧?结果只有那么做的人自己才知道原因,但是我觉得不明白也没关系。特别是妹妹你,你看见那孩子的伤势,想叫她不要伤害自己,对吧?」 「对。我不喜欢朋友难过。」 「没错。要是妹妹知道了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理由,哪一天也开始做那种事,我也会想阻止你,所以我觉得你不用明白。之前我也说过,只喜欢甜甜的布丁也是好事。」 「但是,但是呢,马蚤货小姐,我想知道南姐姐的心情啊。」 「嗯,我想也是。」 马蚤货小姐跟仁美老师一样竖起一根手指。 「妹妹,比方说,你现在知道我脑子里在想哪个数字吗?」 突然出现这么奇怪的问题。我直直地望著马蚤货小姐的眼睛,想看看能不能看见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我还不会魔法,怎样都没办法看透马蚤货小姐的脑子。 「呃,八?」 「不对,答案是二十四。看吧,谁都不能像会魔法一样知道 别人在想什么,所以人才需要思考的能力。妹妹想明白朋友的心情,但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割腕,所以就得思考一下,那个孩子在想什么,然后慢慢去瞭解就好了。明白吗?」 「嗯,非常明白。」 「妹妹果然很聪明。」 马蚤货小姐好像是在称赞我,但我觉得不是。 真正聪明的,是立刻就能用简单明瞭的回答让我明白的马蚤货小姐。 我仔细看著马蚤货小姐缓慢的动作,喝著热咖啡,漂亮又聪明的马蚤货小姐,果然是我以后想当的大人。 若还能跟南姐姐一样写故事,跟阿嬷一样做点心的话,我就会成为完美的大人了吧。要是还能使用魔法的话,就更没话说了。 聪明又漂亮的马蚤货小姐,今天黑白棋还是赢了我。 「教学观摩加油喔。」 回家的时候,马蚤货小姐对我这么说。 「当然。我会让大家看我有多聪明。」 我答应了她,然后在夕阳下踏上回家的路。 我跟喝了牛奶心情大好的小美女沿著河边的堤防往前走,跟夕阳讨论马上就要到来的幸福发表会。马蚤货小姐说的思考能力,搞不好会是非常有用的提示也说不定。 就在快要走到下堤防的阶梯处时,我一心只想著前进,没有立刻注意到他迎面走来。 「啊,桐生同学,你好。」 我出声打招呼。 「小,小柳同学。」 桐生同学小声回道,然后躲到与他同行的大人背后,跟我同行的断尾美女也躲到我背后。大家都这么怕生太有趣了,我嘻嘻地笑起来。 我一面笑著,一面注意到另外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介意的一件事终于有了答案。 「你好。」 跟桐生同学在一起的男人用温和的声音跟我打招呼。 他就是我在小山丘下的公园见过好几次的男人。原来我一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人,是桐生同学的爸爸。运动会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因为只见过一次所以才想不起来吧。我好像喉咙里哽著的东西终于去掉了一样,感觉非常舒服。 「您好!」 我精神百倍地跟桐生爸爸问好。桐生同学还躲在爸爸背后,真希望他不要这样,好像我在欺侮他似地。 桐生爸爸今天没有我之前见到的那么沮丧。他也跟我一样,虽然遭遇了很多事,但今天已经好起来了吧。这真是太好了。 我和桐生爸爸闲聊家常。 「那就教学观摩的时候见了。」 我和桐生父子道别。桐生同学除了最后的「再,再见。」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孩子虽然这样,但他非常会画画喔。」 我开心地告诉跟在身后的小朋友,她好像半信半疑般地把头歪到一边,「喵?」地叫了一声。她可能只是对男生没有兴趣而已。 跟朋友分手回到家,妈妈已经回来,连晚饭都做好了,而且全部都是我喜欢的菜,我还以为是不是记错自己生日了呢。 妈妈做的菜很好吃,但她很忙,常常买附近超市的现成熟食回来,不过还是她亲自做的最好吃。 我吃著最喜欢的妈妈所做的最喜爱的菜。 但是吃到一半觉得有点奇怪,心想「咦?」妈妈自己不吃,只看著我吃,我有这么贪吃吗?总觉得很丢脸,但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我望著妈妈,她脸色非常严肃地叫了我的名字,这让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大人,对,小孩不会这样,只有大人。当大人摆出这么认真的表情时,不知怎么,就一定会说非常讨厌的话。 这跟我喜欢的仁美老师认真的表情不一样。可怕的老师抓打破窗户的犯人时也是这种表情;爸爸忘记我生日,忘记买礼物时也是这种表情;有时候为了让对方惊喜,在好事发生之前也会摆出这种表情,不过非常少有。 但我还是觉得,这要是妈妈为了给我惊喜的演技那就太棒了。 「对不起。」 妈妈开口说,我立刻明白不是这么回事。 妈妈解释,教学观摩那天跟爸爸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出差,没有办法参加,虽然他们非常想去也非常期待,却很遗憾不能去了。 听完妈妈说的话,我真的有一秒钟觉得房间里一片黑暗,心情也随著黑暗沈到谷底。就算嘴噘起来,还是可以吃汉堡,但是我没有吃。 一秒之间变暗的感觉,加上在此之前万分期待的心情,让我的心像是压缩的弹簧一样爆发了。 「你不是说要来的嘛!」 妈妈知道我的声音很大吧,但是她还是一脸惊讶,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对妈妈发脾气了。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但其实我有一直想说的话。 「每次都这样!妈妈每次都说话不算话!爸爸也是!」 「真的对不起。但是没办法啊。」 「为什么每次都是工作优先!为什么!」 妈妈试著跟我说明,为什么工作很重要,说得很简单明瞭让我也能明白,但我并不是想听妈妈解释。 我心想,妈妈根本不了解我。这也没办法,但是竟然连跟马蚤货小姐所说的思考都不肯试一下。 因此,我说了绝对不能说的话,聪明的我知道不该说的话。 「这样的话,我不要生在爸爸妈妈都成天工作的家里就好了!」 我立刻知道妈妈受伤了。但是我真的忍不住,我想妈妈也是吧。 「这有什么办法!」 我听见妈妈怒道。我决定什么也不吃了,回到自己房间躲进被窝里。即使晚饭只吃到一半,但我一点也不饿。 虽然我说了人生就跟山羊一样,但搞不好其实是跟外星人一样。第一次发现人不止会因为看书和高兴觉得饱,悲伤和失望的时候也会觉得饱。 但是肚子还是饿了。半夜爸爸妈妈都睡著的时候,我溜到厨房吃了面包。 第二天早上,妈妈准备的早饭我一口都没有吃。 第五章 我不想回家,放学后就跟断尾美女会合,背著书包直接到马蚤货小姐那里去。沿著河边的堤防前进,走向四角形蛋糕般的乳白色公寓。我并没像往常一样跟她一起边走边唱歌。 爬上公寓楼梯,来到二楼最末端的房间,站在门口按门铃。我听见铃声在屋子里响起,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按了好多次门铃,马蚤货小姐都没有应门。看来她今天不在家,没办法,大人都很忙。 我们往回走到半途的小山丘。小山丘下,桐生同学的父亲常去的公园旁,有左右两条上坡路。今天我选择了右边那条往阿嬷家的路。因为我昨天才去找过南姐姐,所以今天先去找阿嬷好了。 毛皮光滑的小美女和我一起挥汗往上爬。跟朋友见面聊天的话,我的心情可能会好一点也说不定。我真希望能这样。 虽然如此,阿嬷家并没有让我心情好起来。大屋的大木门,不管怎么敲都没人回应。 我叹了一口气,低头望著小朋友。 「大人都拋下我不管了。」 「喵?」 这样的话,就只能去找我认识的大人里,年纪跟我最接近的南姐姐了。 走下小山丘,这次爬上左边的阶梯,黑色的小美女跟平常一样,轻轻松松地往上跳。 但是不管经过多久,我的身体还是好像塞了一个又一个的铁球一样,越来越沈重。 我跟平常一样推开铁门,继续往上爬到空地处,冰冷的石头箱子彷佛被人弃置般仍在那里。 走进箱子里,爬上屋顶,南姐姐正在等我。 我一言不发地在南姐姐身边坐下,而断尾美女固定的位置是南姐姐的腿。 然后我终于注意到南姐姐的样子跟平常不一样。 我伸手轻轻用手指拨开南姐姐的浏海,她的眼睛是闭著的。 「南姐姐。」 我呼唤她。南姐姐的眼睛像打开蛋糕盒一样睁开了。 「喔。」 她用一只眼睛望著我回道。 「您好。」我打了招呼,接著又说:「这里好像很适合睡午觉。」 「……又做了,相同的梦。」 「相同的,是怎样的梦?」 「小时候的梦,常常做。学校开心吗?」 「完全不开心。」 「应该也是,完全不像开心的表情。」 南姐姐做出不看这里的样子,但其实好像在从长长的浏海后面偷瞥我。 我不想讲我不开心的事,因此改变了话题。要是聊喜欢的话题,我脸上被南姐姐看出心情不好的表情也会变得明朗起来,就像南姐姐手腕上的伤疤慢慢褪去一样,我身体里的铁块也会慢慢消失吧。 「我思考过了。」 「为什么小学一点都不开心吗?本来就不是开心的地方啊。」 「你说的没错,但我思考的不是这个。我想的是南姐姐的故事应该要让出书的公司看吔。」 南姐姐非常稀奇地望著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干嘛突然说这个。」 「南姐姐的故事没办法让很多人看到,因为故事写在宝贝的笔记本上,不到这里来就看不到。所以,把故事印成书就好啦。这样一来,图书馆就会有南姐姐的书,我也能跟马蚤货小姐和阿嬷推荐了。」 「那个马蚤货是什么人啊。」 「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还真奇怪。」 「她才不奇怪,是非常厉害的人喔。她的工作是贩卖季节,很厉害 吧?」 南姐姐的嘴角不可思议地扭曲了起来。 「你还真喜欢跟各种怪人来往。」她说。 「或许吧。」 我模仿著南姐姐模仿我的样子。 「南姐姐的工作也很厉害啊。出书的公司要是看了南姐姐的故事,一定不会放南姐姐走的,这样南姐姐就可以每天写故事了。在全世界人的心里一直创造别的世界,就像马克吐温和圣?修伯里一样。」 「你啊,小鬼说得容易。」 「而且故事在家也可以写。可以有家庭,也能生小孩,可以一起玩,一 起去旅行,也能去教学观摩,不会让小孩觉得寂寞。」 我的心碎成片片掉落下来,南姐姐用温柔的叹息将之一扫而空。 「话说得容易,小鬼。」 「嗯,写出很棒的故事是很难啊。所以南姐姐能写这么棒的故事,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南姐姐叹了比刚才更大的一口气,但她的情绪并不是针对我。 「听好了,我写的故事完全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喜欢写文章而已。这世界上比我有才能的人太多了,这种事一下子就明白的。我这种人写的故事完全没意思。」 南姐姐用好像生气又好像悲伤的声音说。 「我这种人……才当不成作家呢。」 南姐姐再次咬牙切齿地强调。 我以小孩的方式解释了南姐姐的话,然后我想了一想,把头歪到一边。 「南姐姐说的话很奇怪。」 「什么啊?」 「南姐姐已经是作家了啊。」 这次轮到南姐姐把头歪向一边。我不懂南姐姐为什么不明白。 「因为,所谓的作家,就是在看故事的人心里创造出新世界的人,不是吗?这样的话,虽然我还不是作家,但南姐姐已经是作家了。因为你已经在我心里创造出一个美丽的世界。」 当然,工作指的是赚钱,叫做作家的人卖书赚钱,我虽然是小孩也明白这一点。但我真的觉得作家这个词并不是职业的名称,写故事跟卖书赚钱, 对我来说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两回事。 我认为,作家不是卖书的人,而是描述故事,在别人心里创造世界的伟大人物。南姐姐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觉得南姐姐说的话很奇怪。 南姐姐好像也明白了。惊讶的南姐姐反覆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微微笑起来。 「这样啊。」 「对喔。所以我们就把南姐姐的故事做成书,让更多人看到吧。」 南姐姐没有回答,只带著温柔的笑容,望著前方。我心想,南姐姐采纳了我的意见,觉得很高兴。我也学她的样子,望著前方的天空。 但是我高兴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幸福是什么?」 就在我觉得好像要被吸入前方的天空时,南姐姐突然问道。 「幸福是什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她的问题让我想起了想要忘记的事情,我低头望著水泥地面。 「那已经无所谓了。」 「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但是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啊。哎——哟——难得人家找到答案了的说。」 南姐姐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虽然我觉得已经无所谓了,也这么说了,但我还是非常想知道南姐姐找到的答案。 「是什么?告诉我吧。」 「不是已经无所谓了吗?」 「嗯,无所谓了,但是我想知道南姐姐的答案。」 南姐姐得意地从浏海后面直直望著我的眼睛。但讲重要的事情时果然还是 不看我,只望著前面的天空。 「让自己在这里被认可。」 她咕哝著说道。南姐姐的回答让我把头歪到一边。 「这里,屋顶上吗?让这栋房子的主人认可吗?」 「或许吧。」 南姐姐模仿著模仿南姐姐的我的样子的南姐姐的样子的我。 南姐姐对于幸福的答案我还不明白。幸福到底是什么,果然还是得自己去寻找才行。 接著,我跟南姐姐聊著刚开始看的那本书。转眼天色转红了,风也变冷了,不知何时远处传来钟声。 「喂,该回家了,小鬼。」 南姐姐虽然这么说,我却不想站起来叫喊四只脚的小朋友。 「不回去没关系吗?」 「我不想回去。」 「不要让爸妈担心。」 「无所谓的。」 「你惹他们生气了吗?」 「我没惹他们生气,是我们吵架了。」 南姐姐笑著转过头来看著我。我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这样有点没礼貌吔。 「听好了,小鬼,你现在回家,妈妈还是会跟平常一样准备好晚饭。跟平常一样好吃的晚饭。你吃饭的时候只要说一句:昨天对不起。」 「不要。」 「倔强的小鬼。」 「因为不是我不好,是他们不好。」 「反正吵架一定是因为无聊的小事。」 南姐姐的话让我有点不高兴。 「才不无聊呢。爸爸跟妈妈总是说要工作,跟我约好了却说话不算话。」 「工作比你想的还重要很多。」 「我知道啊。对啦,工作比小孩重要得多啦。」 「才不是呢。」 「那为什么分明跟我约好了,还是要去工作?这次也是。因为要出差,就不能去教学观摩了。」 「哎。」 我话说完的同时,南姐姐也好像有话要说。 这时,一阵强风从正面吹来,风来得突然,我闭上了眼睛。等风终于不再搞乱我的长发,我慢慢睁开眼睛,再度望向南姐姐。 只有几秒钟,强风夺去的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时无法明白过来。 「南,姐姐?」 她简直像碰一下就会缩起来的含羞草一样。 刚才南姐姐脸上跟嘴角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毫无预警的变化让我吃了 一惊。 「怎么啦?」 我问道。但南姐姐没有回答,只是无言地拼命摇头。 她是想说什么事也没有吧。但连我这小孩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喏,南姐姐?」 「喂——,奈乃花。」 南姐姐用颤抖的声音叫我著的名字。 这是南姐姐第一次用小鬼以外的称呼叫我,我觉得好奇怪,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为什么发抖。所以我又问了 一次。 「怎么啦?」 「奈乃花…………答应我,一件事。」 南姐姐不理会我的问题,然后突然正面转向我,抓住我的肩膀。正面看见南姐姐浏海后的眼睛,是我从没见过的颜色。 「答,答应?」 「答应我,不,算我拜托你。听我说。」 「南姐姐为什么突然这样?」 「听我说。只有一件事,你现在回家以后,一定要跟爸妈和好。」 不知道南姐姐为什么要这样拜托我,我不由得摇头。 「听著,我明白你的感觉。你很寂寞,很不甘心,所以你一定说了难听的话吧。逞强不肯认输,这我很清楚。但是你今天还是要道歉,说对不起。」南姐姐继续说道。 「不,不要。那根本……」 「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喔!」 南姐姐像强风一样的大喊让我颤抖。我发著抖,望著南姐姐的脸。 南姐姐生气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次的怒气是冲著我来的。 我是小孩,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后悔的。会一直,后悔。那个时候,为什么不道歉。已经不能吵架了。已经不能让他们生气了。已经不能,一起吃晚饭了。」 南姐姐不理会我,继续说著我完全不明白的话。 「南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我已经,不能道歉了。所以,拜托你。」 南姐姐的眼睛流出一道水迹。以我的经验,没有比大人的眼泪更能吓坏小孩了。 南姐姐发现自己在哭,想要掩饰吧,她急忙用袖子擦拭眼睛。 「听好了,人生就是自己写的故事。」 南姐姐模仿我的口头禅。 即便如此,我没法立刻会意,只能像她问我时那样歪著头。 「那是什么意思?」 「依照自己的意思推敲增减,最后写成圆满结局。听好了,并不是说不能吵架,但是吵架跟和好是成套的。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但是,你很聪明,一定能明白的。妈妈知道自己不能去教学观摩的时候,一定跟你一样难过,不能跟你一起玩,他们也很寂寞的。为了让你吃到你喜欢的食物努力工作,然后每天晚上妈妈一定要跟你一起吃晚饭的含意,爸爸在你生日时一定会买你想要的礼物的理由,你一定明白的。」 「……」 被南姐姐一说,我想起了完全吻合的回忆—— 分明工作还没结束,却回家跟我一起吃晚饭,然后又赶回去工作的妈妈;我说想要的玩偶附近的店没有在卖,特别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买的爸爸。 今天早上我还在生气,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吃准备好的早饭,离家时,妈妈还是在我背后说:「路上小心。」 我想起来了。 「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样,吵了架没有和好,就这样再也见不到面了。」 听了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南姐姐是大人还是哭了。 「所以答应我,就算今天办不到也没关系,明天也可以。但是,绝对要和好。时间是不能倒流的。」 南姐姐撩起浏海,直视我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见南姐姐清新的面孔,跟马蚤货小姐一样清澈,跟阿嬢一样温柔,非常漂亮。 我不是不顾朋友拜托的小孩。虽然如此,也不是能把昨天的事情立刻忘掉的愚笨小孩。 所以我思考了一下,努力努力地思考了,用力转著我小小的脑筋,想了很多。怎样才是正确的?怎样才是聪明的?怎样才是善良的? 想过了之后,我看著南姐姐的脸点点头。 「知道了,我答应你。」 我的话让南姐姐眼睛里最后一颗泪珠滴落下来。 「谢谢。」 「但是南姐姐,你也要答应我。」 这次轮到南姐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要出书吗?」 「对,那也是,但是不止这个。南姐姐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吧。但是之前说过你不幸福,我不喜欢我的朋友不幸福。所以拝托,南姐姐,重新写过吧。」 我的请求让南姐姐吃了 一惊,然后她立刻微微笑起来,慢慢地 点头。 「我答应你。嗯,我答应你。」 我们俩用短短的小指打了勾勾。 金色眼睛的小朋友抬头望著我们。她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其实我也不明白南姐姐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和妈妈,但是我很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跟妈妈和好。 「那就下次见。」 我和小朋友离开屋顶时,南姐姐望著这边说道。 她平常总是挥手赶我走,今天她转头望著我,让我很高兴,我对著南姐姐微笑。今天我和南姐姐变成比以前要好很多很多的朋友了,真开心。 我稍微加快脚步走回家,看见大楼下停著一辆蓝色的车,知道妈妈已经回来了。 我和小朋友分手,深呼吸了 一下。 我搭电梯到十一楼,经过走廊站在门口,再深呼吸一次。我要在心里做出空隙,把悲伤、寂寞、后悔这些坏家伙都推到角落去,然后在空隙里塞满快乐的事情。我这么告诉自己,也一直回想起南姐姐的脸。 下定决心后,吸了好几口气存在胸口,然后我用钥匙打开门,打算把吸进去的气全部吐出来。我天生的大嗓门在家中响起。 「我回来了!」 § 吃完营养午餐,午休。扫除时间结束后,平常笨蛋男生们吵得要死的教室里,出现了很多大人,他们的声音变得跟蚂蚁一样小。 今天是教学观摩的日子。我知道这是特别的日子,但真的大家都来的时候,比我想像中还要让人坐立不安。 在开始上课之前,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就趴在桌子上。桐生同学以为我不舒服,很难得地主动跟我说话。 「小,小柳同学,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谢谢你关心。」 「小柳同学是爸爸还是妈妈要来?」 真是的,桐生同学难得主动开口,就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都不能来,他们工作很忙。」 「这,这样啊。」 「桐生同学的爸爸要来吗?」 「不,我爸爸要上班,所以是妈妈来。在堤防上碰到的那天,爸爸休假。」 桐生同学比平常多话,是因为他妈妈要来很高兴吗?我心想真好啊。真令人不甘心,所以我不想再讲下去了。 我想知道桐生爸爸是不是做跟公园有关的工作,但是没法开口问。 终于开始上课了。仁美老师跟我们问好,班上大家的回礼比平常大声。想在爸爸妈妈面前表现的心情太明显了啦。 「大家今天精神比较好呢。」 仁美老师说。我心想,仁美老师果然搞不清楚状况。 今天的课堂内容,是让我们发表到目前为止想到的幸福是什么。从坐在最前面的同学开始,按照顺序站起来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和桐生同学都坐在后面,发表顺序也比较后面。后面的位子可以清楚地听到大人们窃窃私语。仁美老师为什么不叫他们不要讲话啊。 我心想,搞不好能从别人的答案中获得什么灵感,因此默默地听著大家的发表。果然没这种好事。大家说的都是点心、玩耍之类的,我之前早就想过但全部舍弃的答案。只有一个人提到书本,真不愧是荻原同学。 发表的顺序渐渐逼近,终于轮到了隔壁的桐生同学。 桐生同学会提画画吗?我竟然抱著一点期待,真是傻瓜。桐生同学畏畏缩缩地站起来,拿起写好的作文,念出的无聊内容跟前面第三个同学发表过的一模一样。 「胆小鬼。」 我不知道坐下的桐生同学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但是他一如以往没有回答。 接著轮到我了。我慢慢站起来,拿起老师说要把今天发表的内容写下来的作文用纸,仔细地看著,以防念错了。 我的作文第一行是这么写的—— 我还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我并不是因为爸爸妈妈不来就偷懒,我用我的小脑袋仔细思考过了。思考著南姐姐的答案,回想起她哭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没办法找到满意的答案。 说谎是不行的!所以我想了又想,才决定这样发表。 看著仁美老师的笑脸,看著低著头的桐生同学,看著望向这边的荻原同学,当我把作文举到胸前朗读,或者该说打算朗读的时候,外面传来有人在走廊上奔跑的声音——啪哒啪哒啪哒啪哒——那不是我们穿的便鞋的声音。 真是的,大人忘记不能在走廊上奔跑了吗?我不理会啪萨啪哒的声音,打算开始朗读。但是无法。啪哒啪哒声在我们教室的门口停下,而且还打开了教室的后门。 谁啊,干扰我朗读。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刚好赶上了。」 仁美老师非但没有指责在走廊上奔跑的大人,反而带著笑容说道。 刚好赶上什么?我把头倾向一边,仁美老师朝著教室后方的灿烂笑脸,不知怎地现在正对著我。 我不由得回头望去,不小心回头了。 然后我带著跟仁美老师一样的表情,开始朗读作文。 「我的幸福,就是现在爸爸和妈妈都在这里!」 我没有遵守和马蚤货小姐的约定。我说要让爸爸妈妈看我有多聪明,结果我只能跟笨蛋小孩,一样说出当下心里所想的话。 但是这句话完全不是假话。我没有准备好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我的发表变成全班最短的一个。虽然如此,仁美老师仍旧带著灿烂的笑脸拍手。 「我非常想去,就跟你爸爸说了,并努力在中午之前把工作结束。」 那天晚上,我们睽违已久地一家三口一起吃了晚餐,他们虽然说要去哪里的餐厅,但我说想吃妈妈做的菜,妈妈笑著答应了我的任性。 大口吃著非常好吃的可乐饼,心想得跟南姐姐道谢才行。 我内心深处决定明天放学之后,就立刻跟小朋友一起去屋顶上。 § 第二天,放学之后我立刻跟黑色小美女会合,走向小山丘。 平常我都像看餐厅菜单一样犹豫著要去哪里,今天则是一大早就决定好要去找南姐姐。 山丘下的小公园,总是有很多比我小的孩子在跑来跑去。平常我可能会羡慕跟妈妈一起来公园的小孩,但今天没有,我已经知道妈妈心里总是想著我。 右边的坡道和左边的阶梯,我选择了左边。在往上爬之前额头就已出汗,但那并不是因为心情大好的太阳公公所致。我非常期待见到南姐姐。 一步一步爬上台阶的时候,很难得地有人跟我擦身而过。难道是那栋建筑的主人吗?这样的话,我常去打搅,得跟人家道谢才行,但搞不好人家会因为我擅自闯入生我的气。 「您好。」 我对著穿著西装的叔叔说道。 「你好啊。」 叔叔吃了 一惊,也温和地回道。 大人为什么总是教小孩要有礼貌地打招呼,但当小孩礼貌地打招呼时,几乎所有大人都会露出奇怪的表情。 走了一会儿,铁门出现在眼前。通常门都是开著的,但有时可能有人来察看,会把门关上。 今天门是关著的,然后我第一次见到眼前的景象,铁门里面应该还有长长的阶梯,但今天两个大人挡在阶梯上,两人的前面拦著黄黑条纹的带 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的事情就直接问大人。 「不好意思打断你散步啦。小朋友,你不能再往上走了。」 一位看起来比我爸爸年纪大的伯伯说道。 「是吗?为什么?」 「上面在进行工程,很危险的,所以不能上去了。」 我把头歪向一边。 「工程?什么工程?」 「上面的建筑物很旧了,有崩塌的危险,所以要拆除了。」 上面只有一栋很旧的建筑。 「不,不行!」 我不由得大声地说,大人们都满脸惊讶。 「难道是妹妹的秘密基地吗?但是那里真的很危险,在那里玩的话,搞不好会被压扁的。」 秘密基地。这个词非常适合用来形容我跟南姐姐在那里的气氛。知道了这个词,又知道那里要被拆除让我更加遗憾。 我不想看见南姐姐难过的表情。 「喏,今天有高中女生来过吗?」 「高中生?没有吔,没看见。喂,你看见了吗?」 伯伯问旁边年轻的男人,他摇头。 「你们约好见面吗?」 「嗯,对。那个工程是房子的主人决定的吗?」 「嗯?对,没错。」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我心想。是要好好珍惜还是要拆掉,都由主人决定,我虽然是小孩,也还明白这一点。 要是能够的话,希望主人能珍惜,但我们在那里随意进出,大人不会听我们的意见吧。 我觉得非常非常可惜,不得不放弃那栋建筑和屋顶了。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我请温和笑容的伯伯帮我传话。 「什么事?」 「要是有一位姓南的高中女生来的话,请跟她说我在另一条坡道尽头的大房子那里。」 「好,我会帮你告诉她。」 我跟伯伯勾了小指,然后跟断尾美女一起走下阶梯,改去阿嬷家。 那天,我在阿嬷家吃点心等南姐姐,但到了回家时间,南姐姐仍旧没有来。第二天,再下一天,南姐姐也都没有来。我跟阿嬷说,要是南姐姐来了要告诉我,但我不在的时候,南姐姐也没有去。 过了一阵子,我去了跟南姐姐碰面的那块空地,那里已经没有房子了,我觉得非常寂寞,好像喝了没有玉米的玉米浓汤一样d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南姐姐了。 关于南姐姐有好几件奇怪的事—— 第一,虽然我们住在同一个城镇,却从来没在街上碰到过,连跟南姐姐穿著同样制服的高中女生都没见过半个。 第二,南姐姐给我的宝贝手帕,我分明好好收在抽屉里,却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觉得遗憾到连可惜这两个字都没法形容的地步。 最后,也是最奇怪的,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南姐姐写了怎样的故事。内容分明是那么感动、分明像是发现了新世界、分明那么满足,但不管怎么回想,就是完全想不起故事的内容。 奇怪的事情本身就是很棒的故事。我看了很多书,明白这一点,但不可思议的南姐姐还是让我想破了脑袋。 我就这样和南姐姐分开了。 第六章 过了不久,真正的夏天来临。 气温越来越高,我和马蚤货小姐一起吃冰棒,吹电风扇。 「真奇怪,冰棒吹电风扇的冷风,却溶得更快了。」 「冰棒吹到的风是热风呢。」 「分明这么凉快,怎么会是热风呢?」 「对妹妹来说很凉快,但是比起冰棒还是热的吧?」 我又觉得眼前一亮,恍然大悟,马蚤货小姐果然比我聪明太多太多了。 但是就连马蚤货小姐好像也不明白南姐姐失踪的秘密,所以我觉得南姐姐很不可思议。 「人生就像是西瓜。」 「这什么意思?」 「大部分都可以咬著吃掉,但到了嘴里,还是有没办法大口吃下去的部分。」 「啊哈哈哈,没错。但是就算不吃下去,埋进土里或许会发芽也说不定。」 「好棒。」 「喏,妹妹,吃饱了吗?」 「完全没有。仁美老师说夏天到了会没有食欲,这也很奇怪。我觉得天气热的时候消耗很多力气,得多吃点补充元气才行。」 「那就麻烦妹妹替我买东西了。你能去超市买切好的西瓜吗?」 「我可以去!」 我干劲十足地接过马蚤货小姐给的钱,穿上黄色的袜子。马蚤货小姐要化妆准备上班,所以留在家里。 我喜欢冰棒,但也很喜欢西瓜,我的朋友喜欢的东西和我一样,让我很高兴。 我在出去晒太阳之前,先喝麦茶补充体内的水分。 「搞不好是幽灵。」 马蚤货小姐边在脸上涂乳霜边说道。 「什么?」 「你的南姐姐。」 我从来没想过南姐姐会是幽灵,试著回想南姐姐的脸。 「但是南姐姐不是透明的,也有脚。比起幽灵她更像龙猫吧。」 「啊哈哈哈,这样啊。那在妹妹还没长大之前,一定还有机会可以再见面吧。」 我心想搞不好是这样,也非常期待再看到南姐姐的日子。 「我马上就回——来——」 穿上鞋子,把钱放进口袋后,我跟在树荫下打滚的小美女一起去附近的超市。 外面热得要命,不止太阳公公很热,地面和墙壁也都冒出热气。心想幸好喝了麦茶,要是没有麦茶,到超市之前我可能早就变成小木乃伊了。 小美女披著不适合夏天的黑色毛皮,挑著阴影处前进。她有四只脚,又没穿鞋,一定很热吧。没办法,在没有阴影的地方我只好抱著她走。 抱著她的时候,她会一直「喵?喵?」地唱著歌,而我也附和著一起唱。 「幸?福?不会?走?过?来?」 「喵?喵?」 来到大型超市前面,自动门有很多人出入,我觉得简直就像吃西瓜吐子一样。 站在自动门前,里面吹出的冷风像超市的呼吸,我舒服地站在门口,稍微挡住了大家。 「你在这里等我喔。」 「喵?」 适合她等待的阴影处已经有先到的客人了,一只体格比她大不知多少倍的金色大狗,带著项圈坐在那里,她毫不害怕地在他旁边坐下。他发现她在旁边,低头望著她,她也回望著他,两人就这样彼此互望。哎哟,搞不好开始恋爱了。 他看起来很正经,我担心这个坏女孩是否能让他幸福。我不打搅他们,静静地走进超市。 我先跟警卫打招呼。警卫像故事里的守门人一样站在门口,跟他打招呼,他也跟我敬礼。以前我以为他们是来出差的警察,直到有一位到了应该可以使用魔法年纪的警卫跟我说,他们不是警察,是专门在这家超市保护正义的人。 走进超市后,小小的鼻子同时闻到了很多味道。我非常喜欢大型超市, 不管来多少次,这里有好多没见过没吃过的,其中一定会有我非常喜欢的东西,这和我在图书馆找好书时开心的感觉非常像。 我立刻找到西瓜,有一整个没切的,也有切成三角形的,我把两人份的西瓜放进超市的篮子。架子上还有四方形的西瓜,第一次看到这种的,吓了一大跳。四方形的西瓜卖得比圆的贵很多,我心想果然西瓜也是与众不同的比较有价值啊。 找到了西瓜,我开始在超市里闲逛,不想打搅朋友谈恋爱,也想在凉快的地方多待一会儿。 我看了鱼,看了青菜,看了点心材料区的食谱卡,心想哪一天也要跟阿嬷一样做点心。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有声音叫住我。 「小柳同学。」 那个知性的声音让我回过头。我的脸应该跟今天的太阳公公一样吧。 「啊,荻原同学,来买东西吗?」 「嗯,我妈妈让我来的。小柳同学呢?」 「我来买西瓜。天气好热。」 「嗯,真的好热。好想跟小王子一样去凉快的星球啊。」 我心想不愧是荻原同学。班上看过《小王子》的,只有我跟荻原同学了吧。自从上次告诉荻原同学猢狲树的事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在学校时,荻原同学多半都在跟别人聊天,现在有机会跟荻原同学讲话,让我非常高兴。 荻原同学已经看完《白象回忆录》,他跟我讲了一会儿这书的内容。五分钟?十分钟?我忘了自己是来替马蚤货小姐买东西的。 看见手上的西瓜,我终于想起本来的目的,虽然觉得非常依依不舍,但不能让我最喜欢的马蚤货小姐等待,只好跟荻原同学道别。 我跟荻原同学不是朋友,虽然偶尔讲话,但从来不一起吃便当,也不一起吃点心。而且荻原同学不只跟我一人聊天,他对班上每个同学的态度都一样,当然对桐生同学也是。但不知怎地,就像跟马蚤货小姐和阿嬷说话一样,我也很期待和荻原同学说话。 一定是因为班上只有荻原同学跟我差不多聪明的缘故。 我把已经不冰的西瓜换成冰的,终于到柜台排队结帐,排了一会儿之后,我把西瓜递给柜台的姐姐,付了钱。 「来买东西啊,真厉害。」 柜台姐姐说道。 「谢谢,这没什么。」 我回道。这完全没有什么厉害的。 把西瓜装在白色的袋子里,该回马蚤货小姐家了。正这么想著的时候,突然有个好大的声响吓了我一大跳,不由地跳了起来。 真是难以置信,简直就像之前我看过的推理小说里发生的情景。 声音是从超市的入口传来,非常激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望过去,只见两个警卫押著一个人,旁边还有另外一个警卫,好像是要掩饰伤口一样遮著 自己的脸,而巨大的声响是倒在地上的三个人发出来的。 「不要动!」 一个警卫叫道。脸被压在地上的那个人不明所以的叫声在超市中回荡。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听起来好像是要伤害别人的声音,让我站在当场动弹不得。 发生了什么事?完全不知道,但非常令人不安。我用尽小脑袋思索著。 跟我站在一起的大人窃窃私语。 「是顺手牵羊吗?」 顺手牵羊,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指小偷。 那个人是当小偷被抓到了。这样我明白了,虽然明白了,但还是动弹不得。 等我可以动弹的时候,门口周围有好多人啪喳啪喳地用手机拍照,警卫忙著阻止他们。我还没有手机,就算有,也不会想拍坏人的照片。虽然我没看见脸,但一定长得很恐怖。 小偷被人带走以后,超市里面仍旧人声嘈杂。大家从入口像蚂蚁一样散开,我趁机走出去,恨不得早一秒离开这个发生了可怕事件的地方。 出去时我偷瞥了一眼,刚才发生争执的地方地上有红色的点点,我立刻别开视线冲到外面,深吸了好几口热得要命的空气,拼命想在心里制造出空隙,让热空气刚好温暖我冷到心坎里的身体。 「喵?」 我低头看见娇小的朋友一个人怨恨地瞪著我,跟她成了好朋友的金色大狗已经不在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并没有忘记你啊。里面发生了大事呢。来,回马蚤货小姐家去吧。」 我带著生著闷气的她,尽量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 我唱著歌,把她抱起来,还问她刚才那只狗的事。但是心里还是无法平静下来,这种感觉跟之前在家和爸妈大声吵架时的感觉很像。 我有纠正别人做错事的勇气跟正义之心,要是那个谁在我面前偷东西的话,我一定会纠正他。 但是只是看见做了错事的人被人逮住,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呢?我不明白。虽然看见的事情很严重,但我有这种感觉。 回到马蚤货小姐家里,心里仍旧焦虑不安。马蚤货小姐冰西瓜的时候,或许我该问她我为什么会这样不安。但是那个时候我不想说话,不想说出来让那个景象和声音浮上心里的水面,所以我只说高兴的事情。 「我碰见班上的同学,跟他讲了一会儿话。」 「啊,妹妹在班上交了朋友啦,太好了。我听你说没有朋友,还担心了一下呢。」 - 「不是朋友。没有讲什么重要的话,也没约好了要一起玩。而且我有朋友啊,马蚤货小姐,那孩子、南姐姐和阿嬷都是啊。」 「班上的同学也可以算朋友的,就像我跟南姐姐、阿嬷一样。你为什么不把他们当朋友呢?」 「很简单,因为我感觉到心和心之间的距离。」 马蚤货小姐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最后只说:「这样啊。」 但是我接下来说的话,让马蚤货小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个男生啊,虽然不是朋友,但是跟他说话很开心。他很聪明,也看了很多书,我想多跟他讲话。但是他对大家都很好,我希望他不要管班上那些脑袋空空的小孩,多跟我讲话就好了。」 「喔——?」 马蚤货小姐拿著笔像画画一样画眉毛,她停下手望著我。马蚤货小姐的笑容跟平常微笑的表情不一样,大人这样笑的时候通常心里想的都没好事。 「原来妹妹喜欢那个孩子啊。」 「哎,嗯。我很难得有喜欢的同班同学。」 还有一个要是有勇气的话,我可能也会喜欢的同学。但现在看起来不怎么有希望,自从教学观摩以来,他就一直躲著我。 「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 「妹妹不是爱上那个孩子了吗?」 听她这么说,我以为我的脸要爆炸了。一定是错觉。 「不是这样的,因为我完全不了解他啊。」 「就算这样也可以恋爱喔。」 「恋爱不是要结婚吗?我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结婚并不是恋爱的目的。」 「那恋爱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妹妹那么聪明,说不定会知道。」 我不觉得马蚤货小姐都不知道的事我会知道。 我知道有结婚、恋爱这种事,但是我并不想跟荻原同学像故事里的恋人一样私奔,也并不想跟他互相凝视,我只想跟他聊天而已。 我跟马蚤货小姐一起吃冰箱里冰凉的西瓜。 「马蚤货小姐有想结婚的人吗?」 我试著问马蚤货小姐。 「没有。我不怎么想结婚咆。」 「为什么?」 马蚤货小姐望著天花板「嗯」了 一声思考著。 「就像布丁一样。小时候的恋爱只看见甜的部分,那样也很好、非常好,大家都明白。但是长大成人以后,就知道布丁也有苦的部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会觉得避开苦的部分不吃不是好事,就一起吃了。但是跟咖啡和酒不一样,我讨厌恋爱苦的部分,而且努力避免苦的部分太麻烦了,所以就渐渐不想吃了。」 「好困难喔。」 我觉得比数学和理科难多了。 「反正现在不结婚的人很多。」 「我变成大人以后也不想结婚。人生就跟床铺一样。」 「什么意思?」 「要睡觉的话,单人床就够了。」 马蚤货小姐看著我的眼睛一秒,然后以前所未有的声量大笑起来。自己的笑话让马蚤货小姐发笑让我很得意,我高兴地啃著西瓜。 「你说这话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把头倾向一边,不知道马蚤货小姐为什么这么问。那天晚上,我东想西想,但十点钟还是犯困,在软软的床铺上睡著了。 § 第二天去学校,令人难以置信的谣言在学校里流传——桐生同学的爸爸因为偷东西被警察逮捕了。 那么温和的爸爸不可能做这种事情。我心想要让桐生同学说谣言不是真的,但没办法做到。 桐生同学今天没有来学校。我问仁美老师,但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桐生同学已经好几天都没有来学校,因此,没有人跟我一组了。讨论幸福是什么的时间,仁美老师跟我一组,我并不讨厌这样,反而很高兴。 但我还是很在意跟桐生同学有关的谣言。要是那个谣言是真的,我可能就在现场。 还是要再说一次,我觉得桐生同学那么温和的爸爸,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 自从那天之后,中间还夹了周末,桐生同学过了整整五天才来学校。我跟平常一样尽量待在图书馆里,在仁美老师要来之前才回教室。 这时,我看见桐生同学爬上楼梯。 「早安,桐生同学。」 我等桐生同学爬上楼梯之后才跟他打招呼,他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吧,我叫他时他吓得几乎跳起来,肩膀震动,双眼大睁地看著我。 「小,小、小柳同学。」 「好久不见了。你是不是去度假了啊?」 要是那样就很好,我心里这么想。 但桐生同学只低著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你的感觉。」 「……」 「日本热得要命,我也想去凉快的地方。」 桐生同学稍微抬起头来看著我的脸,但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走进教室,跟平常一样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看我一眼。但是桐生同学跟 在我后面进来,大家都停下来不说话,望著桐生同学。 虽然天气很热,大家的视线感觉起来却好像冷风一样,我担心这样软弱的桐生同学会不会冻死啊。幸好仁美老师立刻走进教室。 真不愧是仁美老师,她走进来便大声地跟大家打招呼,大家望向老师,我们趁机坐下。 我以为仁美老师会说明桐生同学为什么休假这么久,但仁美老师简直像是桐生同学每天都有来上学的样子。早上班会结束,老师就离开教室了。 「仁美老师!」 我跑出去追上仁美老师,叫著老师的名字,老师并没跟刚才桐生同辜一样满脸惊讶,她可能知道我追出来了,同时也知道我要问的问题。 老师转过来时脸上带著笑容,但我在那笑容下面,看见了大人要说讨厌的话时认真的表情。 「怎么了,小柳同学?下堂课算数的作业检查过了吗?」 「嗯,没问题的。喏,老师,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桐生同学。」 我这么说。仁美老师脸上仍旧带著微笑,但她咬住下唇把我带到最末端没有人使用的教室前面。我并不讨厌说悄悄话。 仁美老师配合我的身高,蹲下来用比平常小的声音说话。在此之前,什么也不告诉我的仁美老师,终于要跟我说话了,我专心地侧耳倾听。 「小柳同学有过不想来学校的时候吗?」 「有啊,每天都不想。但是我要变聪明,所以来学校,而且还能见到仁美老师。」 我老实地回答。仁美老师为难地一笑。 「那么,比方说最不想来的时候,像是放完暑假,或者是星期一之类的?」 确实,周末或暑假结束后,总是希望自己能使用魔法。我对仁美老师点点头,老师也对我点点头。 「是吧,那种时候要来学校,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内心的力量。」 「还要有甜的点心。」 「嗯,对。所以桐生同学因为有重要的事不能来学校,今天是鼓起很大的勇气和内心的力量才来的,知道吗?」 「我知道。」 那个胆小的桐生同学,需要更大的勇气吧。 我点头,仁美老师高兴地微笑。 「老师可能可以准备甜的点心。但是呢,桐生同学从今天开始也能每天都有来上学的勇气和内心的力量的话,就需要教室里的伙伴。我希望小柳同学能成为桐生同学的伙伴。」 「我并没有变成桐生同学的敌人啊。」 「嗯,没错。所以就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就好。跟平常一样说话,跟平常一样坐在他旁边,跟平常一样一起吃营养午餐。可以做到吗?」 「可以啊,这种小事。桐生同学又不是头上长了角。」 老师听闻后笑了起来,她的表情跟我在教学观摩上发表的时候非常类似。 「嗯,能拜托小柳同学真是太好了。要是小柳同学当了桐生同学的伙伴,他还是很难受的话,就悄悄告诉老师。桐生同学可能不会自己主动说的。」 「因为他是个胆小鬼。」 「不是这样的。没有勇气的话,他今天就没法来学校了喔。」 桐生同学有勇气?仁美老师说的话我只有这一点不同意,但我还是点点头,跟仁美老师道别。 对桐生同学来说重要的事是什么呢?我一面想一面走回教室,决定晚一点要问桐生同学。仁美老师说跟平常一样和他说话,所以应该没关系吧。 我走进教室,桐生同学的周围果然好像有冷空气流动一样,我分开那不友善的空气,走近低著头的桐生同学。 「不好意思。」 我说著伸手撩起桐生同学垂下来的浏海,他好像非常惊讶,但我已经先道过歉了。我仔细地看了他的额头,确认过没有角之后,回到位子上坐下。 桐生同学用惊讶困惑的眼神望著我。 「仁美老师的表情很认真,我还以为真的长了角了。没长就好。抱歉突然碰你。」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但桐生同学还是用惊讶困惑的眼神看著我。他的表情果然还是原来那个胆小鬼。 我决定在放学后问桐生同学,他重要的事是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回家,桐生同学也是一个人回家。那个时候再叫住他,问他一下就好。 我虽然这么想,但人生简直就跟爸爸一样。 对,也就是说,不如你的意。 「喂,你爸爸是小偷吧。」 这是午休时的事。吃完营养午餐,仁美老师一离开,班上就开始吵起来。有人去校园里玩,有人去音乐教室弹钢琴,也有几个人走到桐生同学旁边,就是那几个笨蛋男生。 我是会把溅到身上的泥水自己擦掉的女生,但是那个时候,我决定先静静看著事情的发展。 桐生爸爸的谣言,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知道大家都会继续说桐生同学的坏话。可是我想,要是桐生同学有勇气的话,就可以自己反驳他们。我很想听桐生同学的回答,所以等著他们吵架。 但桐生同学还是低著头,什么也不说。这样不行,我心想。笨蛋一知道对方不回话,就会以为自己比较厉害。 「我妈妈说,桐生家的爸爸在二丁目的超市当小偷,警察抓到了。」 我望著桐生同学的侧脸,动脑筋思考。果然我见到的那一幕,就是桐生爸爸。但真相还是不明。 桐生同学仍旧什么也不说,低著头不看任何人。 那些笨蛋可能因此不高兴了。 「果然画著奇怪画的家伙的爸爸也不是好东西。」 「……」 「对了,之前高桥的尺不见了,是不是你干的啊。」 「……」 「小偷的儿子果然也是小偷。我没生在桐生家真是太好啦。」 啊,没能等下去真是抱歉,桐生同学。之类的念头,我完全没有哦。 「你们果然有够笨的。」 笨蛋男生们的视线一下子全转到我身上。 「咦?我有说谁是笨蛋吗?你们竟然自己都知道吔。」 「啊?」 男生们,特别是领头的那个笨蛋瞪著我,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比较介意对桐生的某种感觉,所以我对那些笨蛋男生说的话就像是迁怒一样。 其实我是想大声对桐生同学说:你这个胆小鬼。 「小偷的儿子就是小偷?这没有任何根据吧。要是你是名字叫做小偷的生物,会作何感想?要是你真的这么觉得的话,那你爸爸跟你妈妈也像你一样是笨蛋啰。有这种笨蛋儿子,你爸爸妈妈真可怜。」 男生的脸越来越红,他生气了,连反应都这么笨。但是我觉得这种反应比桐生同学好。 人家批评你重要的东西和重要的人,你竟然不生气。我之所以没有直接对桐生同学这么说,是因为我跟仁美老师约好了要当他的伙伴。 笨蛋男生们好像要用什么东西丢我一样,但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很聪明,可以对付他们的话还很多呢。 「说桐生同学的爸爸是小偷,只是谣言而已吧。想也不想就听信谣言,果然是笨蛋。」 「有人看见。」 「又不是你亲眼看见。看见的人可能看错了,误会了也说不定。 」 「跟你没有关系吧!」 「哎哟,跟你也没关系不是吗?而且如果是真的话——」 我多说了不必要的话,就在这个时候—— 「不要说了!」 很大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我一开始不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笨蛋男生们的声音,是我没有听过的声音。 后来发现那是桐生同学的声音时,也发现坐在我跟笨蛋男生之间的桐生同学,不知为何,不是对著攻击他的男生,反而用悲伤的眼神看著我。 也就是,桐生同学叫我:「不要说了。」 我不知道桐生同学为什么这么说。但他猛地站起来,撞倒了椅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椅子倒地的声音还没静止,他就一言不发地离开教室。 在那之后不只是我,班上所有人都沈默下来,黑板跟桌椅一定也都沈默了。教室里就是这么安静。 午休结束,第五节课开始,桐生同学都没有回教室;放学前的班会结束,桐生同学也没回来。 我被仁美老师叫去,老实跟她说了午休时发生的事情。我也说了我替桐生同学打抱不平,但他离开的时候却恨恨地瞪著我,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仁美老师说她会试著跟桐生同学谈谈,再看接下来要怎么办,然后她对我说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去学校,桐生同学没有来。 下一天也没有。下一天也没有。 有一天,我又被仁美老师叫去,跟我说桐生同学暂时不会来学校了。 「不是小柳同学的错,不要放在心上。」 仁美老师温柔地说。 但是我很清楚,大人这么说的时候,真正的意思就是——不是你的错, 但你有责任。 我分明是替桐生同学教训了他们,我心想,仁美老师果然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 下雨了。我走去马蚤货小姐家,跟她说了吃西瓜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因为隐瞒而向她道歉,也老实说了当时我不想提起那件事。 马蚤货小姐并没有因为我没跟她讲而生气,她听了我的话,好像很明白似地点头。 「妹妹发现了啊。」 「发现什么?」 「大人很可怕。」 可能是吧,所以我才出现爸爸和妈妈吵架时同样的感觉。 我也跟马蚤货小姐说,被抓的人可能是同班同学的爸爸。虽然说可能是,但从桐生同学那时候的样子看来,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又跟马蚤货小姐说,桐生爸爸会去小山丘下的公园,而且是个非常温和的人。 「原来如此。」 马蚤货小姐叹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要偷东西啊,而且还在超市。」 桐生爸爸应该买得起超市里的所有东西吧,就连那里最贵的四方形西瓜也一样。 「马蚤货小姐知道是为什么吗?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小小的脑袋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为什么、为什么,这三个字一直在脑中回响。为什么做那种事?为什么那时候桐生同学瞪我? 我想让马蚤货小姐告诉我,因为她是大人。 但是马蚤货小姐摇头。 「天晓得。为什么呢?」 要是马蚤货小姐也不知道,那可能我不管怎么想也想不通了。我稍微有些失望。 「所以……这只是我的想像啦。」 「哎?」 「只是我的想像,不是事实。这样你也想听吗?」 「嗯,我想听。」 「那个人,当小偷的那个人,大概是想结束吧。」 「结束什么?」 「这种日常生活。随便怎样都可以,只要结束这种一直持续的日子。」 「我不懂。」 马蚤货小姐微微笑著点头。 「嗯。不懂没关系,妹妹不懂也无所谓。」 「马蚤货小姐懂吗?」 马蚤货小姐没有回答我,她只问我还要不要果冻,我高兴地吃了蜜柑果冻。很奇怪的是,味道吃起来比以前淡了。 我也跟马蚤货小姐说了除了小偷之外的另一个烦恼—— 就是一个班上的男生,他非常胆小,所以我替他打抱不平,结果他却生气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他不来上学我该怎么办。我分明照仁美老师的吩咐,当了他的伙伴。 真的非常烦恼。但马蚤货小姐听了我的话,却吃吃笑起来,难道她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 马蚤货小姐笑著说。我把头倾向一边。 「真是的,我小时候也跟妹妹一样,要是我看不顺眼,就会比当事人先吵起来。要说我比较讨厌哪一边,闷不吭声的孩子比较让我生气呢。」 「就是这样。」 马蚤货小姐说他小时候跟我很像,这让我非常高兴。我想知道马蚤货小姐小时候的一切——她家有什么人,她有怎样的朋友,有没有跟我一样的口头禅呢? 「我跟你一样,是有话就会立刻说出来的类型。那个瞪著妹妹的同学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我也不明白。我是有想法,但就算这样也不表示明白 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嗯——不要,不告诉你。」 马蚤货小姐听了我的请求,把头歪到一边说。 「为什么?」 「妹妹想跟那个同班同学和好吧?」 「这也很难说,我们原本就没有很要好。」 马蚤货小姐又吃吃笑起来。 「真的很像。」 她以我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音说道。 「要是你不想跟他和好,就不会管他在想什么了。」 我觉得她说得或许没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多,这可能是个不错的答案。 「既然妹妹已经努力思考了,就该自己找出答案,然后决定该怎么办。所以不告诉你我的想法。」 马蚤货小姐的表情好像恶作剧的小孩,用食指在嘴巴前面做出叉叉。在叉叉的后面,我彷佛又听到马蚤货小姐在说:反正我放弃了。 「知道了,我自己想。但是,人生就像孔雀求爱一样。」 「什么意思?」 「有提示喔。」 我用手指在空中写字,马蚤货小姐好像立刻就知道我的意思。 「气质和外表。还是这么聪明。」 她称赞我说道。 「提示啊。好吧,不是答案的提示,给你思考方式的提示好了。」 「嗯。」 「听好了。」 马蚤货小姐竖起食指,把嘴唇凑近我。涂著口红的大人的嘴唇让我心跳了一下,但我还是竖起耳朵倾听。 「大家都不一样,但是大家都一样。」 「哎?」 马蚤货小姐说的话让我做出奇怪的表情。我蹶起嘴,皱著眉头,这表情很可笑吧。马蚤货小姐笑起来,要是我看见镜子的话,应该也会笑吧。 但比我的脸更奇怪的是马蚤货小姐的提示。 「那太奇怪了,马蚤货小姐。那就像是,最强的矛和最强的盾的故事 。」 「矛盾呢。」 「对对。虽然不同,但是又一样……。」 我拼命动著小小的脑筋,转动眼珠子。 「对,很奇怪吧。所以这个提示只是思考方式的提示喔。再深入一点好了。妹妹是小孩,我是大人,可是我们都喜欢黑白棋。」 「嗯——,我得要再想想才行。」 马蚤货小姐深深地点头。 「嗯,努力地想,然后得到自己的答案,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明白这一点。你又聪明又温柔,一定没问题的。」 「马蚤货小姐都不明白的事,我能明白吗?」 「没问题的。对了,阿嬷可能会有比我更好的提示喔。你跟她聊聊吧。」 「那我明天去看看。下雨天不去阿嬷家的,会搞得满身都是泥巴。」 马蚤货小姐温柔地微笑,望向窗外的天空。 「明天不要下雨就好了。」 我也这么觉得。 § 第二天,我和马蚤货小姐的希望实现了。 太阳公公的光芒普照大地,潮湿的泥地在小学放学之前也乾了,没有弄脏我喜欢的鞋子和断尾美女的毛皮。 我在小山丘下方的公园走右边那条路上坡。天气放晴是很好,但天气越来越热,我担心会不会全身湿透。我想把到阿嬷家的路用魔法缩短,但立刻就想起我还不会使用魔法。 山路上阴影多,小美女的心情比走在水泥路上好多了,精神饱满地爬上坡道。 终于到了阿嬷家,我跟平常一样要敲门,但看见门上贴著一张字条,我替不识字的活泼小朋友念出上面写的内容。 ——小奈,门没有锁,自己进来吧。 我和金色眼睛的美女互望了一眼,伸手握住木头大门的门把,门跟纸条上说的一样没有锁。 「打搅了。」 我进门出声招呼。屋里很安静,平常都有阿嬷做点心的声音,要不就立刻能闻到甜甜的香味,但今天都没有。 「阿嬷不在家吗?」 「喵?」 我用玄关的湿毛巾替小美女擦了脚,一起走进屋内,但家里除了我们的呼吸和脚步声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声音。 我先到光线很好的客厅,阿嬷常常坐在这里看书喝茶,但是今天阿嬷不在那里。 只不过是阿嬷不在,这里就感觉好宽敞。虽然我喜欢宽敞的地方,但很奇怪的是,宽敞的客厅让我觉得焦虑不安。焦虑不安的感觉不好。 我走到屋子最里面的厨房,阿嬷搞不好在做没有声音和气味的料理也说不定。但并不是这样的。整齐的厨房里没有人,宽敞和寂静又让我觉得焦虑不安。 看来阿嬷好像不在家,可能是去买东西了吧。我和小美女面面相觑,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走进一路通往客厅的走廊。 照不到太阳的走廊很阴暗,我恨不得早一秒走过去,但之前我看过一个故事,说这种时候用跑的话,会有恐怖的玩意追过来。所以我一面说追我不好玩喔,一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走到客厅之前会经过好几个房间,但是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没有人,只有柜子和桌子的空房间。阿嬷的家人以前好像住在这里,但房间里的东西跟家人都一起搬走了。 只有阿嬷的卧房不是空房间,我进去过好几次,里面是阿嬷的床和书柜,我在那里看过书。 正要走过阿嬷的卧房前面,我突然停下脚步,心想,阿嬷搞不好睡在床上。我叫住几乎要融入走廊阴影中的小美女,敲了阿嬷卧房的玻璃门,把门打开。但是阿嬷也不在那里。 我本来应该立刻走出去,到有阳光的客厅去才对,但我却站在房间里动也不动。有特别的理由。 我走进卧房,拉开窗帘,让光线照进房间里,房里物品的颜色都清晰了起来。 我所注目的焦点每一种颜色似乎都有自己的生命。 它挂在墙上。我一步一步走近,在那几秒钟里,不要说是小美女了,我可能连阿嬷都忘得一乾二净。 「好漂亮。」 我连漂亮这两个字都还不会写,但这两个字描述了心中所想的一切。我其实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但却不小心让这个世界知道了。 那是一幅画。有好多颜色相互重叠,非常漂亮的画。这幅画有种力量,一直看著就好像要被吸进去一样,让人无法转开视线。 我有一会儿可能真的进入画里了,在阿嬷叫「小奈」之前,完全没注意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旁边。 平常突然有人叫我会让我吓一跳,但今天我却能慢慢转向阿嬷。 「这幅画是什么?」 我问阿嬷。之前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这幅画。 「以前的朋友画的。一直放在二楼的工作室里,但现在我几乎不用工作室了,所以搬到这里来。」 这么说来我从来没有问过阿嬷做什么工作,有点想问,但现在我对眼前这幅画比较好奇。 「要怎样才能画出这样的画呢?」 这不是疑问,我后来才知道一面吐气一面说出来这样的话,叫做感叹。 「阿嬷的朋友好有才华喔。」 才华。我真的这么觉得,因为我无论怎么练习,都没法想像自己能画出这么漂亮的画。但我却可以想像自己变成大小姐,或者是当上社长。 这种魔法一样的画,一定要有特别的手才办得到。我确定一定是。 但是阿嬷却慢慢摇头。 「不止是才华。跟画这幅画的人一样有才华的人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 「骗人。」 我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很多能画出这种画的人,这比说世界上有很多人会魔法更让我惊讶。 「有才华的人比你想像中多喔。但是光有才华,是没法画出这么好的画的。」 「那还有什么,努力吗?」: 「那也是必要的,但还有更重要的事。阿嬢没有见过比画这幅画的人更喜欢画画的人了。我比小奈大很多,见过非常多人,但我没见过比他更喜欢画画的人。」 「因为喜欢,所以能画出这么棒的画吗?」 「对。只有一心一意努力做喜欢事情的人,才能做出真正的好作品。」 我心想,怪不得我看南姐姐的故事时那么感动,那么想让别人也看到。虽然现在我已经记不得写了什么。 「又喜欢,又有才华,但是却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那就不行吧。」 「你认识这样的朋友吗?」 「不是朋友。不过,他也在画画,但是他觉得那很丢脸。阿嬷,画这幅画的人,现在在哪里?」 「跟家人一起住在国外。」 「这样啊,我还以为画这幅画的人是阿嬷的男朋友呢。」 我没法把视线从画上移开,所以不知道阿嬷脸上是什么表情,但阿嬷的声音显然觉得跟我聊天很愉快。 「为什么呢?」 「因为这里写著爱啊。」 我指向画的右下角。虽然不会英文,但这个字我还是认得,那里用英文写著「爱」。 「咦?」 「哈哈哈,小奈,这写的不是爱。爱是l、o、v、e。这是l、i、v、e,生命的意思喔 。」 我走近了 一些,果然如阿嬷所说,那里写著live。后面还有m和e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live,什么?」 「live me。是我的意思,就是我活著。虽然文法不对,但这是画者的签名,是个玩笑。」 我不会英文,不懂这个玩笑,只能歪著头大惑不解。 「果然人生就跟减肥一样。」 「努力就有结果吗?」 「不是,要是肉肉的话,就不能享受时装跟笑话了。」 「原来如此,无知无知*注[注2:无知无知(むちむち) 与肉肉的谐音。]啊。」 「对,所以得变聪明才行。」 「小奈会变聪明的。那就来做跟念书一样重要的事情吧。可以拜托小奈一件工作吗?」 「工作?什么?」 我问。阿嬷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装模作样地把那个东西举起来给我看。我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不由得满脸喜色。 「剉冰的工作。夏天的冰跟数学作业一样重要,不是吗?」 「就是!」 阿嬷刚才一直在二楼找到冰机,怪不得我在一楼没看到她。 漂亮的画的香味还残留在我鼻端。我们一起走到凉快的客厅,开始做到剉冰。阿嬷从家里的大冰箱底层拿出四方形的冰块,我努力剉著。阿嬷又准备了糖浆和汤匙,断尾美女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到冰吧,很高兴地在我周围绕来绕去,然后转著眼珠子砰地坐下。 我在像雪一样的剉冰上加了红色的糖浆,刨冰不管什么口味我都喜欢。今天想吃草莓,阿嬷好像也一样,我跟她两人舌头都变成红色了。虽然特别加了糖浆,但金色眼睛的美女却比较喜欢没有糖浆的部分,这样的话就只是吃冰了。我把冰块放在盘子上给她,她舔得很高兴,搞不好她是不想让舌头变色。 我一面吃剉冰,一面把最近的事情都跟阿嬷说,包括马蚤货小姐跟我说的话,我觉得阿嬷搞不好可以告诉我答案。 但是阿嬷也说了跟马蚤货小姐一样的话。 「嗯——,是啊,果然还是要小奈自己想才行。」 「嗯,我知道,所以我来找阿嬷给我提示。」 「提示啊——。」 阿嬷吃了剉冰后,为避免吃坏肚子便泡了茶,一面喝著一面想。小美女什么也不想,在阴影中睡觉,我在她旁边想著要让阿嬷给我什么提示才好。 先想到的人是我。 「喏,阿嬷,阿嬷那个画画的朋友,是怎样的人?」 「嗯?」 「我那个不来上学的同学也爱画画,我想阿嬷可能比较瞭解画画的人。」 「原来如此。」 阿嬷的笑脸比马蚤货小姐更加温柔,然后她跟我形容了画画的人是怎样的人。 「阿嬷画画的朋友,是个非常纤细的人,很容易受伤,有比别人脆弱的地方。」 「这我很清楚。」 「但是呢,也比其他人都纯真而温柔。画画的人可以正面看著这个世界,好的地方和不好的地方,都能比其他人更直接感受到。所以画画的人所画的画,跟照片不一样,对吧?那就是画家眼中的世界。」 我回想刚才看见的画,以及在教室里偷看到桐生同学的画,在他们眼中,世界看起来是那个样子,我觉得简直像是魔法。 我眼里的世界不是那样的,但要是刚才看见的画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那世界真是太美了。 「那么美丽的世界,一定没有痛苦和悲伤吧。」 「嗯,对。但是呢,这个世界有很多痛苦和悲伤,不是吗?其实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画家都知道,所以他们比我们更能感受到悲伤和痛苦。」 我想起桐生同学被取笑时的表情,不知怎地,总觉得能理解阿嬷说的。 「就算不是这样,坏事本来就比好事更容易在人的心里留下痕迹。」 没错,我心里一直都清楚地残留著那天在超市的一幕,以及桐生同学的眼神。从那天开始到今天,我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但不好的记忆更鲜明。 我想起南姐姐的眼泪。 「写故事的人也一样吗?」 「啊,很有可能。但是我觉得画画的人比写故事的人孤独。故事是文字,对吧?文字比画容易传达啊。」 「那我比较适合故事。我要把心意直接传达给别人……没错,果然我只能那么做。」 我干劲十足地端著剉冰的盘子站起来。阿嬷很优雅地笑出声。 「你想到什么了吗?」 「嗯,那个画画的胆小鬼同学,我答应老师要当他的伙伴,我得先告诉他才行。」 「小奈决定这样的话,那就好。不过,那个孩子可能不像小奈想的那么胆小喔。」 「老师也这么说。但他真的是个胆小鬼,而且还是个懦夫,自己的想法都说不出来。」 ——然而,瞪著我的时候,眼神却那么愤慨。 那天我从阿嬷那里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刷牙的时候、上床之后,都在想桐生同学。 我不能瞭解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只好思考。但是不管我怎么思考,我跟桐生同学都太不一样了,没法跟马蚤货小姐说的那样,找到相同之处。 而且我还有一件事非得一起考虑不可——我要怎样告诉他我是他的伙伴呢?写信?电话?我没有手机,不能传简讯。 所以,果然只有一个办法。 第七章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我再度叫住仁美老师,然后我把昨天的决定都告诉她。 「仁美老师要给桐生同学家的讲义,今天我会送去。我有话一定要跟他说,所以顺便。」 我的提议让仁美老师露出为难的表情。 也是因为这样吧。老师或许觉得桐生同学不来上学,多少跟我有点关系,但是我知道老师不会说出来的。 就算老师这么觉得,我也不打算就此放弃。 「仁美老师不是说过吗?叫我当桐生同学的伙伴。正义的伙伴在软弱的人不来的时候,会过去找他,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然后我又加上一句:「当然是班上那些笨蛋同学不好。」 仁美老师好像还是很为难,我得想想仁美老师要是不答应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最喜欢仁美老师了,所以我想尽量听她的话。但要是仁美老师不让我去的话,我还是打算自己去桐生同学家。 大人说的话不一定对,这是老师自己说的。 当然,我是小孩,我说的话也未必对,我也知道仁美老师为难之后做的决定,也是因为信任我才做的。 「我知道了。今天的讲义就交给小柳同学吧。」 「我一定会好好完成任务的。」 「嗯,但是,老师希望你答应我三件事。」 仁美老师认真地竖起三根手指。我喜欢那种认真的表情,老师现在一定是真心为我和桐生同学著想。 「第一,要是见到桐生同学的话,跟他说老师会一直等他。」 我吃了一惊。 「老师没见到他吗?」 「嗯,他说还不想见面。」 「真是有够软弱的。」 我这么说。老师弯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就是这个,不要责怪桐生同学。当他的伙伴,并不是要攻击他,所以绝不可以勉强他一定要来学校。」 我明白老师说的话。正义的伙伴是要指责坏孩子的,桐生同学虽然软弱,但并不是坏孩子,所以我不可以攻击他。 「最后呢?」 「嗯,第三就是不要说班上的同学是坏孩子了。大家都跟小柳同学一样,都很担心桐生同学。」 我听到老师这么说,心里想著:啊,老师果然搞不清楚状况。 最后一点我没有点头,老师不知有没有注意到。 我回到教室,看著班上吵吵闹闹的同学,大家彷佛桐生同学本来就不存在,跟平常一样什么也不想,脑袋空空地度过每一天。 没有任何人提到桐生同学,也没有人问老师他怎么样了。 对,一个人都没有。 所以老师说的话,只有第三点绝对不是真的,绝对是错的。 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我虽然是小孩,这天发生的事就立刻证明了我并没搞错。 § 「怎么,你干嘛替那种小偷的孩子做事啊。你喜欢桐生吗?」 笨蛋男同学的蠢脸上带著不怀好意的笑容对我说。 我正趁著午休在纸上写笔记。正如笨蛋男生所说,这是写给桐生同学的,我想反正要去他家,就顺便用我漂亮的字教他上课的内容。 真正的笨蛋让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设法找回我的母语,一面叹气,一面回答他的问题。 「嗯,至少跟你们比起来我比较喜欢桐生同学。他虽然很软弱,但是很会画画。」 「就是因为画那种画,才会那么软弱。」 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我想起阿嬷说的话。 但是笨蛋说了 一句对的话,并不表示之前说的一百句不对的话都会变成对的。我不理他,继续写笔记。 「干嘛不理我!」 笨蛋男生可能因为我不理他而生气地说,竟然还摆出自尊非常受伤的表情——他哪里有这种东西啊。 我继续不理他,笨蛋男生粗暴地伸手把我写的笔记抢过去,举得高高地让全班同学看。 「这家伙好像喜欢桐生吔!」 班上同学听见他大声说话,都转头望著这里。 笨蛋男生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得意地看著我。真是笨到不能再笨了。 我为了让笨蛋男生知道自己有多笨,大口大口地叹著气。 「我知道你想让大家都知道你有多笨啦,把笔记还来。」 我站起来,想从笨蛋男生手里拿回笔记,男生扭过身子避开我的手。 此时看见这个场面,任谁都只需要一秒就能明白是谁不对吧。所以班上的同学本来应该劝笨蛋男生把笔记还给我的,在他后面的同学也可以替我拿回笔记。 但是大家并没有这么做。大家分明都看见我隔壁的桐生同学没来,我仍旧替他奋战,但却什么也不做。 所以仁美老师说的话果然是错的。 「你不还我是不是?」 我又叹了一口气反问笨蛋男生,他不理我。 我吸进一 口气,分量刚好足够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答应过老师,不能攻击伙伴。 「你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不还,不就是小偷吗?」 也就是说,要是敌人的话,就可以不客气地攻击了。 笨蛋男生满脸通红地瞪著我。 「你知道小偷是什么意思吗?知道吧,你自己说过好多次吧。小偷就是随便拿别人东西的人喔?那你就是小偷。而且桐生同学的爸爸是不是小偷, 我是没有看见,但你真的是小偷喔,你随便拿了我的东西。」 笨蛋男生的脸越来越红,这样下去会不会爆炸啊。但是我还没说完,所以要是爆炸的话,就不好意思啦。 「当小偷是坏事喔,不是吗?因为这样所以才骂桐生同学,不是吗?那这样就用你自己说过的话吧。要是桐生同学的爸爸是小偷,那他也就是小偷的话,你的家人也就都是小偷啰。好可怕的一家人喔!你爸爸、妈妈和其他人,大家都是小偷,叔叔阿姨也是喔?就算本人不是,只要扯上关系就都算的话,那搞不好你的朋友也都是小偷了。不对,说不定只要在同一间教室里的人也都会变成小偷,那我也成了小偷?这可不行,我跟你才不一样呢。」 「烦死了!」 笨蛋男生大叫的声音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我眼前的景象也不一样了。 笨蛋男生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却越来越接近地面,天花板出现在上方。 我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感觉到左边肩膀受到冲击,右边上臂疼痛。这才终于明白我被推倒在地,而且倒下的时候撞到椅子了吧,椅子也一起倒了。 一目了然。蛮横、暴力,我们都学过这是不正当的行为。 我想爬起来告诉笨蛋男生不可以这样,但有个东西砸在我头上,我捡起那个纸团,摊开来看,是我替桐生同学抄的笔记。 「大家都讨厌你啦。」 笨蛋男生不仅抢了我的东西并且弄坏了。对我使用暴力,最后还说出这种话,看见这种状况,要是有人说是我不对,那个人一定脑子坏掉了。 我以为一定会有人站在我这边,但是我一直坐在地上,班上同学没有人伸手拉我,也没有人安慰我。 老师说的话果然是假的。但笨蛋男生最后说的话,倒也不见得 是假的。 所以,想直接传达心意的我,就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让全班都听到。 「你们大家,都是小偷。」 我没有大吼大叫,而是非常睿智地清楚说。 午休结束的铃声像是要预防我的话余波荡漾一般,就在此时响起。 § 晚集合结束后,仁美老师把桐生同学的讲义给我,今天我没有拿旁边信太郎老师的点心,直接离开学校。一路上碰到同班同学,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我和在家附近等我的小朋友会合,出发前往桐生同学家。 我知道桐生同学的家在哪里,之前在路上碰到他,问过他家的地址,我知道大概的位置,到时候看门牌就可以了。 那条街上每一栋房子都长得很像,但门牌上写著「桐生」的只有一家。 我想起之前觉得「桐生」的汉字写起来形状很好看。 「但是小柳看起来更酷就是啦。」 我自言自语,毫不紧张地按了桐生同学家的门铃。等待了一分钟,没有人回应,我就又按了第二次,但第二次结果也是一样。 我没有想过桐生同学可能不在家,连我感冒在家休息时,就算稍微好了一点,也不想见到去上学的人,更不想出门,桐生同学自然不可能有勇气出门。搞不好他也不想见到我。 我第三次按门铃。接下来的一分钟要干什么呢?正这么想的时候,对讲机终于有了回应。 『哪位……』 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我还是认出是教学观摩时,跟桐生同学说话的桐生妈妈。 「您好!我是桐生的同班同学,送讲义来给他的!」 『啊……谢谢,请等一下。』 我听话乖乖等待,不一会儿,桐生妈妈就从门口走出来。 「等一下喔。」 我对脚边舔自己爪子的小朋友说道,然后对桐生妈妈行礼。 「您好!」 「你是小柳同学吧,坐在阿光旁边的。」 我没有跟桐生妈妈说过话,但她好像认识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很高兴。 原来桐生同学叫做光,桐生光,他的名字真出色。 「平常都是仁美老师拿来,今天是小柳同学呢。谢谢你。」 「嗯,我拜托老师让我来的,我找桐生同学有事。」 有事。桐生妈妈听到这两个字,露出跟今天早上仁美老师一样的表情。 桐生妈妈很为难。难道连她也觉得桐生同学不去上学是我的错吗?我们现在才第一次说话啊。 「有什么事?」 桐生妈妈问我,我也老实回答她。要让别人相信你,就一定要说实话。 「我是来跟桐生同学说,我是他的伙伴,希望桐生同学能来上学,要不然上课的时候就没有人跟我一组了。」 我看得出来实话让桐生妈妈稍微放松了 一点。人果然不可以说谎。 「进来吧。」 桐生妈妈露出笑容,对我说。看吧,诚实的人会有好报的。 我第一次来桐生同学家,跟我家比起来,这里充满了料理跟衣服的气息,一定是因为我家只有晚上有人在的缘故。不久之前的话,我可能还会有 点羡慕也说不定。 我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喝了柳橙汁。柳橙汁是我喜欢的甜味,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来桐生同学家真是太好了。 「桐生同学呢?难道出门了吗?」 一面喝著柳橙汁,一面问桐生妈妈我进来后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阿光在二楼的房间里。最近大部分时间,他都关在自己房间里。」 桐生妈妈喝著咖啡摇头说道。 「是在画画吗?」 我只是说出心里的念头,桐生妈妈却露出惊讶的表情。 「咦,你知道阿光画画啊。那孩子总是遮掩自己会画画的事。」 「他在学校也一直遮掩。画得那么好,应该让大家都看见啊。我觉得桐生同学的画有这种价值。」 要是桐生妈妈有完全信任我的那一刻,一定就是在这个时候了。人果然不能说谎。 「要是桐生同学关在房间里画画的话,那我不仅替他加油,而且还很期待。但他还是不能跟大家说他喜欢画画的话,那我就没办法替他加油了。」 「请你直接跟阿光说吧。小柳同学真的是阿光的伙伴。」 「嗯,我从来就不是他的敌人啊。」 桐生妈妈微微一笑。我喝完柳橙汁,她带我走上二楼。二楼明亮的走廊上有好几扇没有什么特徵的门,我们在其中一扇前停下。上面没有我房门上有的可爱装饰,看起来很成熟。 桐生妈妈敲了那扇门。 「阿光,你朋友来了。」 不是朋友。但我侧耳倾听房间里的动静,没有回话。 过了 一会儿,里面才有反应。 「……谁啊?」 终于听见的声音很微弱,要是不认识桐生同学的话,可能会以为他生病了。但是我很清楚他在教室里的样子,知道这个声音就是桐生同学。 「是我。」 我在桐生妈妈说出我的名字之前,抢先一步走到门前回答他。 我知道桐生同学立刻认出我来,因为里面传出慌乱的声音。 到底在慌乱什么啊,我又不是欺侮他的那些笨蛋男生。 「……为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打心底发出的疑问。 「我拿讲义来了,还有我抄的上课笔记。」 桐生同学没有回答,所以我就继续说下去。 「听著,桐生同学,我是你站在你这边的,我从来就不是你的敌人,所以你可以放心来上学。」 「……」 「桐生同学可能还搞不清楚,但我真的是你的伙伴。要是有讨厌的事,仁美老师和我会跟你一起对抗的,但是桐生同学自己也要奋战。因为人生就像是接力赛跑的第一棒,自己不动起来,就没办法开始。」 桐生同学还是跟平常一样二言不发。 「我今天来,只是要跟你说这些。」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但我想重要的都已经表达出来,所以就静静等著桐生同学的回应。 我和桐生妈妈一直在门口等待。我觉得等了好久好久,但是在我变老之前,该来的终于来了,桐生同学回话了。 只不过终于出现的回答并不是接纳了我。 「…………你回去吧。」 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吃了一惊。门内陆续传出犹如攻击的话声。 「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再去学校了。」 我惊讶的不止是这些话的含意。桐生同学的声音,感觉起来跟瞪著我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我很困惑。桐生妈妈站在我后面,她也很困惑吧。 「为什么?」 我不由得把手放在门上,反问桐生同学。 「…………我不会奋战的。」 就是这句话,这句话不好,这句话在我心里放了一把火。 中午时种下的火种还没熄灭,现在开始朝相反的方向燃烧起来。当下我应该已经忘记桐生妈妈就在我后面。 「不奋战的话,又会被欺侮喔。」 「……」 「画画的事,你爸爸的事。」 「……」 「桐生同学根本没有错啊!是别人说的话不对。你得奋战才行!」 我一定很不干心。不干心桐生同学被欺侮、不干心他不肯奋战、更不干心的是,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要。我不像小柳同学这么坚强。」 桐生同学小声地说。 「……你这家伙!」 我不知道自己吸进了多少空气,周围的人可能都要窒息了。 「胆小鬼!」 我拼命大叫,同时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 一跳,但更令人惊讶的是桐生同学。 「你走啦!」 桐生同学大声说话我之前就听过了,但我惊讶的不是这个。 「讨厌!大家都讨厌!最讨厌的就是小柳同学!」 桐生同学一定在哭,我却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要是平常的话,我一定会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但我太惊讶了,说不出话来。 哭泣的桐生同学让我惊讶,听了他的话感到心里一片漆黑,这也让我惊讶。 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虽然知道这样很没礼貌,但我还是从书包里拿出讲义和笔记,往桐生同学妈妈的手里一塞,然后逃也似地奔出桐生同学的家。 离开他家,我也不管在外面等候我的小朋友,自己跑到附近公园角落的长凳上坐下。 小美女莫名其妙地望著我,而我在她面前哭了。 那天,我没见到马蚤货小姐或阿嬷。虽然离回家时间还早,但我觉得不能哭丧著脸去找她们。 第八章 第二天,正如桐生同学所说,他没来学校。 我心里仍旧残留著昨天的黑暗,但还是设法来上学。因为我想要桐生同学来学校,那叫他来上学的我绝对不能不来。 但是桐生同学并没来上学。 我心里一片漆黑。我希望这片黑暗能设法离开我体内,但黑暗完全没有减退。 好想离开学校,好想早点见到朋友,我只有这个希望。我想见到马蚤货小姐、阿嬷、断尾美女。 对了,南姐姐上哪去了? 社会课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位见不到面的朋友,又想哭了。所以午休的时候我躲到图书室去,那里有书本的气味,我觉得收藏书籍宝箱的味道可以安慰我。 我的计画多少算是成功了,虽然黑暗还在我心里,但已经不再暴动,也不影响我控制眼泪的努力。 这样的话,我应该可以控制黑暗直到放学后。接著,就可以跟平常一样去马蚤货小姐家吃冰棒、去阿嬷家吃点心。 桐生同学的事情就忘记算了,讨厌的事情就忘记算了。我是这么想的,但只有很短暂的时间。 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来驱除心中黑暗。 那是在我走出图书室的时候,看见他在我前方的走廊上,我毫不迟疑地在他背后叫住他。 「荻原同学,你好。」 我跟荻原同学打招呼让他肩膀一抖,好像吓了一大跳。 我等著荻原同学转身,一面思考要跟他说什么。我最近看了《我们的七日战争》,荻原同学看了什么书呢? 班上可能只有一个人不讨厌我,我希望能跟他聊聊天让自己开心一点。 只是希望这样而已。人生就跟感冒发烧一样。 通常都比想像中难受得多。 我确实叫了荻原同学的名字,但是荻原同学却没有回头,而且不仅不理会我,还加快脚步走向教室。 他可能没有听清楚吧,刚才吓了一跳是有别的原因吧。我想著再度叫唤他。 「喏,荻原同学。」 「……」 他仍旧不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真奇怪,我又叫了 一次。 「荻原同学?」 他还是没有回头。我在后面一直叫著荻原同学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走到教室的时候,已经跟昨天桐生同学一样大声了。 「荻原同学!」 荻原同学完全不回应我,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拿出教科书做准备。 我虽然是小孩,虽然是小学生,但也微微感觉得到,可是我不想承认。 然而,班上的男生们带著恶意的笑容看著我,让我知道我的愿望无法成真。 无视——这个世界上最笨、最蠢的霸凌。 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这种事不用介意就好了,但是现在我的心被比刚才更加深沈的黑暗给覆盖。 我的心沈到了谷底。因为我这么正直的好人竟然被霸凌,以及荻原同学竟然也加入了笨蛋的行列。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跟现在的我并没有关系。没有证据就到处乱说那天在超市顺手牵羊被捕的人是桐生爸爸,就是荻原同学本人。 但是现在的我完全不在乎,被这个世界、被荻原同学背叛的感觉让我支离破碎。 那天,我完全不记得从那当下到去马蚤货小姐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 回过神来,真的是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按马蚤货小姐家的门铃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断尾美女也不在我脚边。不知何时,我已经伸出手指在按门铃。 「来了。」 里面传来马蚤货小姐困倦柔和的声音,我又按了一次。 过了一会儿,喀喳,门打开了。 我看见马蚤货小姐的脸,按了第二次。 马蚤货小姐看见我,什么也没问,只说:「进来吧。」我又按了第三次。 我脱了鞋子进屋,到房间角落坐下,抱著膝盖,把脸埋进去。 虽然早就已经被看见,但自己可怜巴巴哭泣的样子实在太不聪明了。我把身子缩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 马蚤货小姐什么也没有问,只听到冰箱打开的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放在我旁边的矮桌上。 「我今天看到觉得很稀奇,就买回来了。你吃吧。」 我没有看马蚤货小姐买了什么,只一个劲儿摇头。额头在裙子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还是不说话。接著又听到马蚤货小姐站起来的声音,闻到咖啡的香味,两者都是我喜欢的,但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看。 心想,马蚤货小姐大概很惊讶,还可能生气了,小孩子突然跑来家里,只顾著哭,什么话也不说,实在太没礼貌了吧。 马蚤货小姐泡了咖啡,好像又在同样的地方坐下,我们俩都很沈默,房里只有空调的声音。 但是我马上又听到别的声音。 「幸?福?不会?走?过?来?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好美的歌声,还是我唱不出来的声音。马蚤货小姐的歌声高音中夹杂著低音,简直像是红蓝交织的美丽图画。 她可能是想给我打气。虽然这么想,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唱歌,也唱不出来。 我仍旧保持沈默,先开口唱歌的马蚤货小姐突然说话了。 「幸福是什么呢?」 马蚤货小姐不知道有没有看见我耳朵动了一下,我把脸埋得更深了。 「我想过了。自从妹妹跟我提起之后,就一直在想。」 马蚤货小姐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 「今天,我知道答案了。」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但是看见满面笑容的马蚤货小姐,立刻又低下头。 虽然不喜欢咖啡的味道,但香气真是太好闻了。马蚤货小姐的香水和化妆品闪闪发光似的香味,还有马蚤货小姐找到的幸福答案,都让我心痒难耐。 房间里非常安静,马蚤货小姐可能察觉到我的坐立不安,喝了一口咖啡,不等我询问就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我的答案。我觉得跟妹妹想的不一样,但或许可以成为某种提示吧,所以还是跟你说说。」 「幸福,就是可以真心为别人著想。」 马蚤货小姐没有等我回答,她吸了一口气,说道。 「…………」 「今天我去买东西,买了明天的早餐、饮料,洗发精用完了所以也买了。这是非常普通平凡的日常生活。买面包、买牛奶、买润丝精,我心想都买齐了吧。然后我想起今天妹妹会来,得把点心买好。上次一起吃了什么呢?这次要一起吃什么,能让妹妹高兴就好了。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在想妹妹的事。」 「…………」 「我发现后大吃一惊。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认真替别人著想过了,也没想过要让什么人高兴,想跟什么人在一起。我原本都已经放弃了。因为一直都没有这样的感受,所以我明白了,原来人在真心替别人著想的时候,心里是如此地满足。」 「…………」 「妹妹,讨厌的事情、痛苦的事情我都放弃了。我成了这样的大人。之前你问我的时候我蒙混过去,但我其实并不幸福,因为我已经忘记幸福是什么了。但是今天我终于想起来了,幸福是什么。」 「…………」 「多亏了妹妹,我想起了幸福是什么。谢谢你。」 我听见马蚤货小姐站了起来,地板吱嘎作响,她一走动,就会发岀好像老鼠的哭声。老鼠的声音慢慢接近我,然后在我旁边停下。马蚤货小姐坐在我旁边,在这个距离,我能感受到她温柔的体温。 「我要说的话就到这里结束,谢谢你听我说。大人说的话很无聊吧。妹妹能静静听完,真是了不起。好了。为了感谢你听我说了无聊的话,我有回礼。」 马蚤货小姐漂亮的手指覆上我在膝上交握的双手。 「我的回礼就是,要是妹妹有话要说,我随时都可以听,听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喔。」 我以为自己又要哭了,但是我没有。 马蚤货小姐的话让我好高兴,非常温柔,但又不腻烦,我觉得我果然还是想成为这样的大人。 而且马蚤货小姐还说多亏了我,她觉得幸福了。以朋友来说,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吗? 既然非常高兴,我觉得就算开心一下也没关系,但却做不到,因为我没法相信马蚤货小姐对幸福的想法。 「我想过了。」 我进屋后第一次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哎?」 「我努力想过了!但是没有用!」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 这样很对不起温柔的马蚤货小姐,我真心地跟她说:「对不起。」但是并没有为除了大声之外的话道歉。 「我有好好、好好、好好想过,一直、一直、一直努力想,就照马蚤货小姐告诉我的那样思考。我从来没有这么努力想过同班同学的事。但是人家根本不理我,人家说讨厌我。这哪是幸福?」 「……这样啊。」 「我绝对不要再跟别人扯上关系了。」 「那样不行。」 我以为马蚤货小姐是在责备我。像学校的老师一样,以大人的身分说友情和羁绊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而我竟然持反对意见,所以让她生气了。我很失望,因为这不是朋友对朋友说的话。 但是马蚤货小姐接下来的话,让我知道她并不是在责备我。 马蚤货小姐紧紧握住我的手。 「会变成像我这样的人喔。」 她以充满悲伤的沈静声音说。我不知道马蚤货小姐的声音里为什么充满了无法隐藏的悲哀。 「所以那样是不行的。」 「……为什么?」 我真心想知道。马蚤货小姐明明这么完美,我觉得要是大人都跟马蚤货小姐这样就好了。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都是聪明的人,而且充满香气,就算画不出美丽的画,世界看起来也会很美。 「我想成为像马蚤货小姐这样的大人。要是能又聪明又温柔又完美的 话,在学校根本不需要朋友。」 我紧紧回握马蚤货小姐的手。 马蚤货小姐慢慢地、慢慢地,静静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 房间再度陷入只有空调声音的空白时间。 过了一会儿,马蚤货小姐又开口了。 「我常常做一个梦。今天早上,我又做了相同的梦。」 「……怎样的梦?」 「一个小女生的梦。非常聪明的小女生,看了很多的书,知道很多知识,所以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个很特别的人。」 这是什么故事?我还没开口问,马蚤货小姐就叹著气继续说著梦境。 「觉得自己特别的确很重要,但是那个孩子觉得自己很特别的想法错了。她觉得周围的人都是笨蛋,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个孩子却觉得因为聪明很特别,所以为了成为特别的人,只有聪明是唯一的手段。她以为那样就能成为出色的人了。」 马蚤货小姐咳了几声。 「那个孩子可能很出色吧,但是没人会喜欢把大家都当成傻瓜的人。那个孩子周围的人越来越讨厌她,糟糕的就是那个女生也觉得这样正好。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女生讨厌周围的笨蛋小孩。不对,现在想起来也不是真的讨厌,她只是没法关心而已,没法关心任何人。」 马蚤货小姐握著我的手。 「可能有人想瞭解那个女生也说不定,但是她完全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人,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她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把时间都花在变聪明这件事上。她相信只要这样,有一天就会幸福。但是她错了。」 我回握马蚤货小姐的手。 「那孩子长大成人以后,非常聪明,但就只是这样而已。那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周围什么也没有。自己分明变成了出色的大人,周围却没有人称赞她。」 我心里想著,这简直就像是—— 「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马蚤货小姐深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把后来的事全部跟你说,但我想妹妹应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就算你听不懂,我也不会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想告诉你。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要听吗?」 我点点头,仍旧把脸埋在膝盖上。 「嗯,那个孩子以为自己的人生没有意义,她终于发现了。然后觉得反正一切都无所谓,就随便对待自己的身体,随便糟蹋自己的心,去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让自己遭遇危险。但是那个孩子并不讨厌这样,破坏自己的人生让她觉得很爽快。分明是自己创造的,那孩子却讨厌自己的人生,不停地破坏破坏破坏,但还是需要钱,为了赚钱,又贬低了自己。等到惊觉时,就已经住在那里了,当然住在那里的人也有自重高尚的好人。环境和工作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孩子。没有自尊的孩子果然每一天都是破坏的日子。但不管是怎样的生活,总有习惯的一天。习惯了以后,就会再度惊觉破坏的那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于是,那个孩子就想结束这个人生。」 「……」 正如马蚤货小姐所说,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虽然可以想像,但我心不在焉。 马蚤货小姐说的危险的事情、糟蹋自己的心什么的,完全听不懂。 我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只明白一件事,这一定是因为我看过很多书。 「那个孩子,就是马蚤货小姐吧。」 「……」 「结朿人生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样,所以这么问。 「谁知道呢?」马蚤货小姐继续说:「结果那个孩子没有结束人生,所以不知道。想要结束的那一天,有个客人抱著小朋友来到那个孩子的家里。是个妹妹。」 我终于抬起头望著马蚤货小姐的脸,满是眼泪鼻涕的丑脸让她看见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想看马蚤货小姐的脸。 马蚤货小姐跟平常一样,温柔地微笑。 「从那天开始,每一天都很愉快。因为之前都没有朋友,这才发现要是早点喜欢上什么人就好了。但是已经不能回到过去了。」 时间不能倒流。我想起南姐姐说过的话。 「我呢,很期待看 见妹妹成长为什么样的人。但是我也很担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因为妹妹跟那个孩子一模一样。所以妹妹不能走上跟那个孩子一样的路,一定要幸福才行。不可以再说不想跟别人扯上关系。」 我一面思考马蚤货小姐话中的含意,一面再度握紧她的手。 我疑惑地握著她的手,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迷宫。 我很聪明,所以明白马蚤货小姐话中的含意。但是就算瞭解含意,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的问题。 因为我今天本来已经决定再也不跟伤害我的人见面。而且就算我改变了想法,除了马蚤货小姐跟阿嬷以外,谁肯跟我做朋友呢?荻原同学和桐生同学都讨厌我,就根本没有别人了。 我还想再听跟我很像的「那个孩子」的故事。 「那个孩子也喜欢看书吧?」 「嗯,对,跟妹妹一样喔。非常喜欢书,成天都在看书。她曾经想过要写书,但周围没有人看,不知何时就忘记了。」 「爸爸跟妈妈呢?」 「两个人应该都健康快乐地生活著吧!已经好久没见面了。之前有想著回家一趟,但是没有按门铃,想到见面就害怕。」 「没有一起聊书的朋友、一起吃冰棒的朋友,也没有尾巴很短的朋友吗?」 「嗯,没有。所以没有人跟她说她搞错了。」 「那有跟我一样的口头禅吗?」 我没礼貌的问题像大雨一样不停落下,而马蚤货小姐一个个耐心地回答。我好高兴,又继续问下去。 「口头禅啊。」 马蚤货小姐望向窗外,好像在努力回忆过去。 望著马蚤货小姐的脸,她用手指抵著额头,为了我而努力思考。 「口头禅。嗯,是有常挂在嘴上的话。为什么一直都没想起来啊。嗯,那个孩子的口头禅是……咦……哎?」 马蚤货小姐望向窗外的视线回到我脸上,她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眼皮像是要裂成好几条似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开了。 「怎么了?」 「我……小时候的口头禅,就是人生。」 马蚤货小姐非常惊讶,所以忘了像游戏规则一样说「那个孩子」,而我也吃了 一惊。 「跟我一样吔。」 马蚤货小姐嘴唇颤抖回想著。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花生》*注[*注3 :《花生》(peanuts )美国报纸连环漫画,作者是查尔斯?舒兹。以小狗史努比(snoopy )和查 理?布朗等几位小学生为主要角色,小孩生活为题材,是漫画发展史上首部多角色系列漫画。 ]漫画,看了日文翻译版,里面的主角查理说:『人生就跟冰淇淋一样。』」 「非得学著舔不可………」 「对,就是这个。难道妹妹也是?」 我藉著惊讶的力量拼命点头。 「我也最喜欢查理的台词了。非常聪明有魅力的笑话。」 「真是,缘分啊……」 缘分,马蚤货小姐这么说。不是命运或奇迹,而是缘分。马蚤货小姐果然是出色的大人。 我知道缘这个字,跟绿这个汉字很像。生物死亡以后回归尘土,上面长出绿色的花草,其他的生物靠吃花草为生,这种不可思议的联系就叫做缘分吧。我是这么想的。要是这样的话,我认识马蚤货小姐,果然是缘分没错。 我双手合十,感谢缘分这个词。当然合住我的是马蚤货小姐的手。 马蚤货小姐不用我说,好像也明白我的感觉,她微微一笑,包覆住我的手掌。 「果然妹妹不可以不跟任何人往来。跟别人往来,就能有这么美好的体验啊。」 我觉得或许是这样没错。 「因为有这种体验,我也可能再一次,试著不放弃自己和别人。虽然或许已经太迟了也说不定。」 马蚤货小姐好像已经不再用「那个孩子」了。 「妹妹从今以后,一定会碰到很多比我好太多太多的人,只要不放弃喜欢别人,就一定可以幸福。」 「…真的吗?」 「嗯,真的。」 马蚤货小姐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吧。我喜欢马蚤货小姐,所以我相信她。 仁美老师告诉我,大人说的话也可能是谎言,但是就算如此,我也相信马蚤货小姐。所以我觉得,要是我能挣脱这片黑暗,能喜欢上什么人,比方说同班同学的话,那幸福的人生或许就在等著我。 然而—— 「但是…………已经没有人肯跟我做朋友了。」 「没有这种事。那个可以跟你聊书的同学呢?」 我想起荻原同学的脸,光是想起来,我的心里就一片漆黑。 「他不理我了。」 「这样啊,我以为说讨厌你的人是他呢。」 「不是。说讨厌我的,是之前提过不来上学的同学。我后来去了他家,但还是没能让他明白我是站在他那边的。那个孩子比我想像中还要软弱。我都这么说了,他竟然说比起欺侮他的同学们,他最讨厌的就是我。」 「这样啊……那确实是妹妹不好。」 我完全没想到马蚤货小姐会这样回答,我连想要说的话都忘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不好?我是要帮他啊。我心里这么想,但却说不出口。 不知道马蚤货小姐明不明白我的想法,她摸著我的头。 「我也不好,我给妹妹提示的方式不对。妹妹虽然很聪明,但跟我一样,在人际关系上不怎么开窍。」 马蚤货小姐坏心眼地嘻嘻笑起来。但马蚤货小姐说我跟她一样,所以我并不生气。 那马蚤货小姐要教我这个笨蛋什么呢?我心里想著。她接下来问的问题,却跟刚才说的话完全没有关系。 「营养午餐有妹妹讨厌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马蚤货小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但是我不能不理会她的问题。? 「我讨厌纳豆,有奇怪的味道。」 「啊——,我也讨厌。」 「但是营养午餐不能剩下。」 「对对。纳豆对身体好,不能不吃。所以呢,妹妹,要是你正鼓起勇气要吃纳豆的时候,老师却生气地说:『快点吃掉!』的话,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的老师不会做这种事。但我不喜欢这样,可能会生气吧,然后就更不想吃纳豆了。」 马蚤货小姐点点头。 「对不去上学的同学来说,妹妹的举动是不是也像那样呢?」 「………………」 我没有经验,也没有听人讲过,但被雷击中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的脑袋受到的冲击比撞到墙壁还严重,手脚比七五三节*注[*注4 :日本习俗,七岁,五岁和三岁的儿童在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到神社参拜,感谢神明庇佑。]一直跪坐的时候还要麻,心中的黑暗开始发出声响。 「这样啊,原来如此。」 我同时发现自己太过自以为是。 「他或许可能打算奋战的。」 「嗯,或许是这样。或许他真的是个 胆小鬼,但要是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对妹妹发脾气了吧。不去上学的同学应该有话想跟妹妹说。他有话要说,而不是不理你。」 马蚤货小姐果然比我聪明太多了,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点。我擅自认定他是软弱的胆小鬼,绝对没法奋战;然而,他本来可能打算奋战的。 「而且回嘴并不是奋战唯一的方法。对他而言,奋战可能是一面忍耐,一面继续画画,等有一天要让大家好看。」 我想起他不管如何被取笑,如何把画藏起来,都不停止画画。 「这跟妹妹奋战的方式可能不一样,但妹妹跟不去上学的同学一定是一样的。我也一样,有后悔难过的时候。其实很讨厌那样,其实很想要有伙伴。他说讨厌你,一定也后悔了。妹妹虽然比其他孩子聪明,但是,其他的孩子也不是没有想法的。」 这就是马蚤货小姐之前给我的提示——大家都不同,但是大家也都一样。 「我该怎么办才好?」 「妹妹只要想想自己沮丧的时候,希望别人怎么对你就好。然后稍微配合一下不去上学的同学就完美了。妹妹在沮丧的时候,会希望别人因此而对你发脾气吗?」 「不希望。我希望别人陪我,听我说话,最后一起吃甜点或一起玩。」 「你这么想的话,就这么做吧。」 我点头,但我还有一件担心的事。 「要是他真的讨厌我,怎么办?」 我这么说。马蚤货小姐再度伸手摸我的头。 「我想不会的。但要是真的这样的话,我会安慰你,然后我们再一起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 「没问题的。妹妹很勇敢,不是吗?」 马蚤货小姐说著拍了 一下我的背。这一拍跟我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用脚踢发动机车引擎很像,马蚤货小姐手掌的力量,发动了我身体里的引擎。 「说得也是,我试试看。我说过了。」 「说了什么?」 「自己不行动就无法开始。这是我跟桐生同学说的,所以我会试试看。马蚤货小姐……」 我没再说下去,不是因为有人用手掩住我的嘴,也不是喝了苦的东西无法发出声音。 「马蚤货小姐?」 因为我看见马蚤货小姐的脸色变了。 在那一瞬间,房里似乎有风吹过。 马蚤货小姐满脸惊讶,但是程度跟刚才完全不同,要是拿什么来比喻的话,对了,就像是完全忘了谁跟谁的口头禅一样、就像是同时看见外星人和魔法师和地底人一样、简直像是被雷击中一样的那种表情。我在某处见过这种表情。 「怎么了?」 我问道。马蚤货小姐看著我的样子,好像是我变成了怪物。 「桐生,同学……?」 她非常勉强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来。 「嗯,对,画画的桐生同学。」 我这句话一说出口,马蚤货小姐就露出好像我的话变成了一大把鲜花似的表情;就像我在电视上看到收下一大把花朿,接受求婚的女人的表情。 「怎么了 ?」 我又问了 一次,但是马蚤货小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难道是……奈乃花?」 「嗯。」 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我自然点头。 马蚤货小姐仍旧满脸惊讶,突然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大人的眼泪不会吓到小孩的,但我吓了一跳。马蚤货小姐为什么哭,我完全摸不著头脑。 「这样啊……」 马蚤货小姐好像明白了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马蚤货小姐接下来的动作也让我很困惑。 她没有握我的手,也没有摸我的头,反而流下一滴眼泪,紧紧抱住我。 被喜欢的人抱住,我很高兴,但也吓了一跳。不久之前,我才在屋顶上被吓过。 马蚤货小姐抱著我哭了起来,跟小孩一样。 「怎么啦,喏,马蚤货小姐,怎么啦?」 马蚤货小姐不回答我,只在我耳边反覆地说:「原来如此。」「为什么,为什么。」「真是难以置信。」 然后她还说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马蚤货小姐有什么好跟我道歉的啊。她又温柔、又聪明,还教了我好多事情,给我提示、给我甜点,总让我觉得好高兴、好幸福。 马蚤货小姐最棒了,我想不出来她有什么好跟我道歉的。 但是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道歉,即使马蚤货小姐一点一点告诉我理由,但我还是不明白。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我不幸福。」 「……」 「我变成这种人。」 「……」 「让你叫我马蚤货小姐。」 「……」 「真的对不起…………奈乃花。」 马蚤货小姐叫著我的名字,又紧紧抱住我。我有点难受「呜」地叫了一声,但她还是不肯放开我。 就在此时,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同时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 我很聪明,所以记姓很好。马蚤货小姐已经叫了两次我的名字,那个时候,南姐姐也叫了我的名字,但是我不知怎地,隐约记得自己应该是忘了把名字告诉南姐姐和马蚤货小姐才是。 为什么南姐姐和马蚤货小姐会知道我的名字呢?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马蚤货小姐我叫什么名字呢?这两件奇怪的事一直在我脑中盘旋。 奇怪的事情就问聪明的马蚤货小姐好了。我在哭泣的马蚤货小姐耳边,把这些奇怪的事全告诉了她。 马蚤货小姐放开我,面对著我坐好,她的脸上都是眼泪和鼻水。大家哭起来都一个样子呢,我心想。 「没有什么奇怪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妹妹为什么那天会来找我?为什么认识了我?」 哪有不奇怪的事情啊?奇怪的事情果然奇怪。我把头歪到一边,马蚤货小姐哭著露出笑容,竖起右手食指。 「听好了,妹妹,人生就跟布丁 一样。」 「有人喜欢吃苦的部分?」 「不对。」 马蚤货小姐的头发左右摇晃。 「人生可能有苦的部分,但是容器里也装满了甜蜜幸福的时间,人就是为了品味那个部分才出生的。谢谢你,多亏了妹妹,我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跟苦的咖啡和酒比起来,我其实更喜欢甜的点心。我不会忘记了。」 马蚤货小姐又紧紧抱住我。不知道马蚤货小姐为什么要一直抱我,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因为被马蚤货小姐抱著,对我来说,绝对是人生最甜蜜的部分。 马蚤货小姐终于停止哭泣,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还是不肯告诉我。 「总有一天你会自己明白的。」 马蚤货小姐神秘地说著,接著,她将为我买的珍贵甜点交给我。 「非常适合妹妹。」 她给我的布丁没有黑色的部分,容器里全部都是甜蜜的黄色部分。我一面吃,一面享受著幸福的滋味。 我们俩一边吃著布丁,一边跟平常一样下黑白棋。胜负也跟平常一样,但我总有一天会变强的 。 回家之前,我再度握住马蚤货小姐的手,让她给我面对明天的勇气。 「一定没问题的。」 马蚤货小姐也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抱住我说道。所以我也觉得一定没问题的。 我穿上鞋子,正要走出大门,马蚤货小姐「啊」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想到阿嬷现在是不是很幸福呢?」 我想起之前跟阿嬷的对话。 「嗯,她说她很幸福。」 「那太好了。」 听到我的回答,马蚤货小姐很高兴地笑了。 「再见了,妹妹。」 然后她挥著手,跟往常一样地道别。 「嗯,我会再来的。」 马蚤货小姐家的门关上了,我看见脚边的黑影。 「我没忘记你。小孩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喵?」 她可能是担心我才来的吧。她虽然是个坏女孩,但坏女孩多半是好女孩,之前我看的美国电影里这么说。 坏就是好。我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说的一定是断尾美女这样的女生吧。 两个小孩离开乳白色的建筑,走上初次碰面的堤防。 人生充满了幸福。 我在心中反覆说著这句话。 第九章 那天天气晴朗,我跟往常一样从家里出来,但并没跟往常一样去学校。 我是好孩子,不会说谎。所以那天早上我跟妈妈说我出门了,但我没有说我要去哪里。这就叫做聪明。 当然我有比去学校更重要的事,所以才没去上学。 老实说,我觉得从今以后似乎都没有必要去学校了。功课让马蚤货小姐教我就好;没有营养午餐可吃,就吃阿嬷的点心忍耐过去就好;偶尔写信给仁美老师。说是义务教育,非去上小学不可,但没有必要的时候又怎样呢? 这么说来,之前我看电影时知道了有跳级这种事。我很聪明,搞不好可以跳级。不对,马蚤货小姐说变聪明并不是一切。既然我去学校是为了变聪明,那现在不管什么学校可能都没必要了。 我思考著这些问题,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今天我毫不迟疑地没去上学,而选择到这里来。 今天跟之前来的时候不一样。首先,我没带小朋友一起来,而且现在还是上午;然后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已经完全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我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按了好几次门铃,过了一会儿之后,听到的声音也跟上次一样,是一个没什么精神的女人的声音。上次我精神饱满地跟那个声音打招呼,但这次我在打招呼之前,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诚心诚意地说话,希望对方能理解。 「我是桐生的同班同学小柳奈乃花,上次真是非常抱歉。」 虽然对方看不见,我还是低下头。道歉跟道谢的时候,必须全心全意,不管你聪明还是不聪明都一样。 「请等一下喔。」 我的心意应该有传递给桐生妈妈了吧,她用跟上次一样温柔的声音回应。 桐生妈妈走出来,我再度对她低下头。 「早安,上次非常抱歉。」 我这句话是认真的,就跟上次说桐生同学是胆小鬼一样认真。 「早安。没关系的,小柳同学不必道歉。」 桐生妈妈摇头。但不是她说的那样,我有很多必须道歉的地方。 「上次来的时候,我没有好好打招呼就走了,还跟桐生同学说了那样的话,非常抱歉。」 「没有关系,该道歉的是阿光。小柳同学特地过来,他还关在房间里。小柳同学送来的讲义写得非常详细,我有交给阿光。今天你是在上学的路上先绕过来的吧。」 桐生妈妈好像真的原谅了我的没礼貌,但是温柔的妈妈说的有点不对,我解释了我今天过来的理由。 「我有话要跟桐生同学说,所以才过来的。不是要说我是他的伙伴、要他反抗啦、要他去上学之类的。是更重要的话。」 「重要的话?」 桐生妈妈很温柔,但我说我有话要跟桐生同学说的时候,她虽然没有说什么,表情却像故事书里的城堡守卫一样。也就是说,她在提防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上次我不仅失礼,而且还伤害了桐生同学。 但是,要是因为这样就放弃了的话,我就不会来这里了,今天不管怎样都要见到桐生同学,跟他说话。 为了让他原谅我,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老实地说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想说什么、为什么这么想,以及接下来要怎样,我只能毫无虚假地说出这一切。 带狗散步的人和跟我一样要去上学的小学生经过门口,而我认真地跟桐生妈妈解释,希望她能明白。 我相信只要你真心诚意,对方就一定能够瞭解。所以我说的「胆小鬼」是什么意思,桐生同学一定能明白。 我也很不安,但是我的心意好像确实传达给桐生妈妈了,她跟上次一样让我进去屋里。 但跟上次不一样的是,桐生妈妈眼睛湿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很聪明,但大人的眼泪还是让我想不通,而且大部分时候就算发问,他们也不肯回答。桐生妈妈、马蚤货小姐、南姐姐都一样。 我在桐生同学的家里,跟上次一样得到柳橙汁招待,我只喝了一口,就上了二楼。我没有要桐生妈妈跟我上去,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桐生妈妈也说这样可能比较好。 我在爬楼梯的时候,几乎完全不紧张,上次来的时候反而紧张得要命,今天的感觉简直就像上二楼去马蚤货小姐家一样。 我的每一步都通往一个目的,或许是通往幸福也说不定。 但是马蚤货小姐说:真心为别人著想就是幸福。 我在人际关系上并不聪明,这点我很明白,所以我没办法喜欢所有人,替所有人著想。我就只能替一个人著想了。 这么做而来到这里的我,一定很幸福吧。我开始唱歌。 「幸福?不会走过来?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没有人跟我一起唱,断尾美女、马蚤货小姐、南姐姐跟阿嬷都不在。一个人唱歌也不错,但还是有人跟你一起唱会比较开心。所以我一定要找人跟我一起唱。 我站在门口,咚咚地敲门,里面的人已经知道敲门的不是妈妈。 「桐生同学,你好。我想先说一句话。上次对不起了。」 我在门口鞠躬道歉,当然对方看不见,桐生同学也没有答话。 「我真的想跟桐生同学道歉,但这并不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我有更重要、更重要的话要说。」 我把书包放在地坂上,靠著面对门的墙壁坐下,然后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我每一个科目都用一本笔记本,数学有数学笔记本,理科有理科笔记本,现在我拿出来的是国语的笔记本。 我还没有听到桐生同学的声音。 「好了,桐生同学,我们来讨论吧。」 我翻开笔记本,上面记录著在此之前我跟桐生同学讨论的内容。 「问题:幸福是什么?」 没错。今天我要说的不是要他去上学,或是敌人跟伙伴,或是有没有勇气,而只是要跟桐生同学讨论幸福。 要是问我为什么的话, 我一定会这么回答——我觉得幸福是要跟朋友和伙伴一起,才能找到的。 马蚤货小姐为我著想而觉得幸福;我跟马蚤货小姐在一起而觉得幸福;南姐姐答应我要幸福;我看了南姐姐的故事觉得幸福;阿嬷说我去找她让她觉得很幸福;我吃阿嬷做的点心-跟她讲我看的故事,觉得很幸福。 所以,我也想跟桐生同学一起找到幸福,我觉得这表示我们应该成为伙伴。 刚好桐生同学跟我一组,讨论所需要的材料不在我家的冰箱里,都已经在我的笔记本上了。 「那我们先开始复习吧。在此之前我们对幸福的讨论,最初说过我们什么时候感到幸福。把冰淇淋放在饼乾上吃的时候、吃阿嬷做的点心的时候、吃妈妈做的点心的时候、看书的时候、跟朋友一起唱歌的时候、晚餐是汉堡的时候、爸爸跟妈妈提早回家的时候,家人一起旅行的时候、选喜欢的冰淇淋的时候。」 我故意漏说了笔记本上的一项。 「接下来的那堂课,讨论的是觉得不幸福的时候。看见嶂螂的时候、营养午餐有纳豆的时候、桐生同学说有海带芽沙拉的时候。但是我反对,海带芽明明很好吃。」 桐生同学的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说了几件不幸福的事之后,我们还聊了一些别的。不幸福的意思就是幸福的相反,那要是发生了不幸福的相反的事,就是幸福吗?但结论并不是这样。光是营养午餐没有纳豆并不会让人感到幸福,桐生同学也说了,光是没有海带芽沙拉并不觉得幸福,起码要有炸鸡才行。」 桐生同学没有说话。 「在那之后又上了几次课,然后是教学观摩。我在发表的时候说,幸福就是爸爸妈妈都来了。我那时的感受不是假的,但光是那样还是不能解释幸福是什么。桐生同学的发表,也不是真心的吧?」 「………………」 「因为教学观摩之后的检讨会,我们讨论了为什么自己觉得发表的内容是幸福的时候,桐生同学说不出来。但我现在并不是想讨论桐生同学说谎的事,所以我们继续下去吧。」 「………………」 「那接下来,就是桐生同学不来上学之后的事了。仁美老师代替你跟我一组,我们继续讨论。虽然跟桐生同学在的时候没有什么不一样,但这次我在感到幸福的时候,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幸福。我……」 「为什么?」 桐生同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传到我耳里,打断了我的话。他的声音小到要是我的耳朵不好的话,肯定听不见的地步。 我并不惊讶。桐生同学很温柔,他一定做不出不理我这种恶劣的事,我很清楚。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跟仁美老师一组吗?因为我们班上人数是偶数啊。幸好除了桐生同学之外没人请假。」 「……不是。」 桐生同学停了许久才回答,我想他应该深呼吸了好几次。为了在心中制造空隙,深呼吸是必要的。 不对。我一直在等这两个字的后续,好像可以听到桐生同学在门后静静的呼吸声。 再说一次,桐生同学很温柔,所以只要等下去,相信他一定会回答的。 「……不是,仁美老师…………小柳同学,」 看吧。 「我?」 我把头歪向一边,桐生同学隔著门搞不好看得见。就算其他人看不见,我觉得要是桐生同学的话,或许看得见。 「为什么…………」 「嗯。」 「……小柳同学,为什么又来了?」 原来如此,我拍了 一下手。 「所以是你说了叫我不要来,我为什么又来了?」 「……嗯。」 「要是你不高兴的话,那我立刻就走。」 桐生同学没有回答。 「……为什么?」 他只又说了同样的话。 「嗯。」 「……为什么,」 「嗯。」 「一定要管我?」 桐生同学的声音,跟刚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的时候不一样。刚才的为什么是想知道答案的为什么,这次的为什么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的为什么。 对桐生同学来说,这两个问题大不相同吧,重要性也是。 但是这种事情跟我无关,因为两个问题我都已经有答案了。 「那很简单啊。因为我决定要来,我决定要管。」 「…………哎,不是,」 「还有就是我喜欢桐生同学的画。」 我觉得桐生同学好像在门后屏住气息。他不会死了吧,我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能做我办不到的事的人很厉害。阿嬷会做点心、南姐姐会写好棒的故事、桐生同学会画画,现在的我全都不会,所以我觉得好厉害。因此,我总是说桐生同学很厉害啊。」 我已经不会再强迫他让别人看了。要是桐生同学不愿意,就算强迫他这么做,也不会有人开心的。 「南姐姐是我的朋友,我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她就是了。」 「…………你有朋友啊。」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听到的声音竟然是说这种话,我不由得嘟起嘴来。虽然没有生气,但有人说了没礼貌的话,还是应该提醒一下。 「你说什么,我也有朋友的啊,而且是非常好的朋友呢。」 「这样啊。」 对喔,我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 「……啊!」 桐生同学的房间里传来好大的声音。是蟑螂跑出来了吗?我觉得一定是他说话刻薄的报应,我嘻嘻笑了起来。桐生同学慌忙地用跟平常不一样的口气,很快地在房间里叫我。要是他要我帮忙打蟑螂我可不要,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小、小柳同学,你不去上学吗?」 「……啊,原来如此。时间已经到了。」 我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所以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你会,迟到喔?」 「没关系,不去上学也无所谓。」 桐生同学好像很惊讶。这也是理所当然吧,认真又聪明的我竟然会说这种话。 桐生同学又惊慌起来。 「去、去上学比较好吧……」 「桐生同学就没有去啊。没关系的,我有更重要的事。班上同学之前也因为去参加亲戚的婚礼请过假。」 「……什么,更重要的事……」 「跟桐生同学一起找出幸福是什么。」 没错。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比去上学重要得多了。 我想成为桐生同学的伙伴。 我一开始以为这是因为仁美老师的要求,但是我思考过后发现并不是。原来我一直都这么希望著,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没有变过。 比起班上那些完全不关心有人没来学校的冷漠同学,我更想成为温柔的桐生同学的伙伴,他在我因为没有人来参加教学观摩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安慰我。只是这样而已。 我虽然说讨厌,但我还是想当没有无视我、温柔的桐生同学的伙伴。只是这样而已。 要说有什么改变,应该就是我的作法吧。在此之前我表达的方式是替桐生同学吵架,但现在我想跟桐生同学一起找出幸福是什么,我发现这样比较有趣。 所以我不想讨论上学的时间,我想继续讨论幸福是什么。 「喏,我想再问一次。桐生同学的幸福是什么?」 「小, 小柳同学……」 桐生同学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一定是因为我不叫他胆小鬼了。桐生同学突然开始大叫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就像荻原同学不理我吓了我一跳一样。 「我想听听桐生同学现在的想法。」 「小柳同学……你还是去上学比较好。」 「我说了没关系的。喏,桐生同学的幸福是什么?」 「小柳同学不去上学是不行的……」 「我不去上学不行,桐生同学不去就可以,这太奇怪了吧。所以没问题的。对了,我先说吧。这不是我的想法,是我重要的朋友说的。幸福就是——」 「我不会去学校的。」 「烦死了!都说了我不去了!」 我不由得大声叫起来。 这样不行。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已经说出口的话收不回去了。 「对不起。」 我 立刻道歉。 然后我发现了,发现之后我决定了——朋友或是伙伴的意思,一定就是除了为对方好之外,其他的事都不隐藏。因此,我决定要老实对他说出自己现在的心情。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说,我现在被班上同学排挤了。」 「咦…………」 「你知道吧,我在班上本来就没有朋友。但有可以说话的人,跟人打招呼大家也会回应,现在却没人要理我。」 讲自己难受经验的感觉,跟实际经历的时候一样难受,但藉著深呼吸又能在心中创造出空隙,感觉很不可思议。 「我不想去都是那种小孩的地方,跟桐生同学解决难题有趣多了。」 话说到一半,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我打算以后都要到这里来,所以教我画画吧。再怎么去上学也没办法学会像桐生同学这样画画。」 这是我刚才的发现。 「对了,这样的话,我也该教你一点什么。人生就像隔壁的座位喔。」 「……」 想要伙伴的人是我。 「没带课本的话,就得一起看。而且呢,既然每天都要见面,隔壁不是讨厌的家伙比较好。」 「………我………」 「嗯,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桐生同学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本来就不大,现在又更小声了。 「……我希望小柳同学教我,要怎样才能变得跟你一样。」 就算桐生同学的声音跟开花的声音一样小,我也听得见。 他为什么想学这个?害我觉得扫兴。 「不用变得跟我一样啊。要是跟我一样的话,桐生同学就画不出好看的画了。我妈妈看见我画的狮子,说是太阳的塔呢,真讨厌。」 「…………」 「所以,要是能用魔法变成别人的话,一定要选自己喔。知道吗?」 桐生同学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好长一段沈静的时间,他用稍微大了一点的声音,说了别的话。 「………小柳同学还是去上学比较好。」 桐生同学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他竟然会一直坚持反对我已经下的决定,我不知道他能这么强势。 我当然很在意。 「为什么啊?平常我在课堂上不管说什么你都不反对的,今天却一直坚持,难道你也讨厌我,要加入不理我的那些人里面?」 我是开玩笑的,我能想像桐生同学隔著墙壁慌忙摇头的样子。但是桐生同学却一直没有回答,让我非常不安。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桐生同学对我说的话好像需要空气似地,从我心底幔慢浮上来。要是那句话获得了空气,我的心又会被讨厌的黑暗占据,勇气就会变成被蜘蛛网捕获的蝴蝶一样吧。 在事情变成这样之前,我得提醒自己桐生同学并不是真的讨厌我。要是他讨厌我的话,就不会跟我说这些了。没错,那只是桐生同学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而已。 所以我想再问桐生同学一次,希望他回答,但是桐生同学阻止了我。 人生就跟颜色漂亮的点心一样。 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桐生同学仍旧什么也没说,但他的心意和行动阻止了我的声音,让我心里的恶魔还沈在海底。 我听到了开锁的声音,然后清楚地看见圆形的门把慢慢转动。 房间里的窗户可能开著吧,一阵风迎面吹起了我的浏海,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桐生同学出现在我面前,他身后有很多纸张被风吹得到处飞。我看著他的脸,心想他头发长长了吔,屋里有张纸飞过来盖在我脸上? 我喘不过起来,慌忙把脸上的纸拿下来,看见那张纸,我的笑容一定不输给马蚤货小姐吧。 但是开门的桐生同学却和我相反,他蹲在门口,脸上的表情非常哀伤,眼睛都可能湿了也说不定。 「怎么啦?」 我品味著再次见面的喜悦,开口问道。 「对,对不起。」 桐生同学回了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最近常常有人跟我道歉,而我真正想要他们道歉的人却都没来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是因为上次说讨厌我吗?要说我不介意是骗人的,但我也说他是胆小鬼,我们扯平了。 桐生同学望著我的眼睛。 「我、我的……」 「桐生同学的?」 「是我的错,害小柳同学被排挤了吧?」 「不是这样的啦。」 我立刻摇头。 「不是桐生同学的错。班上的同学太笨了,他们是非不分。」 「但是,是真的啊。」 桐生同学流著眼泪,望著我的眼睛。这种事最近也常常发生。 「什么是真的?」 「我爸爸 ,是小偷……」 「………」 嗯,桐生同学说的我知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摇头。这对桐生同学来说,是多么难受的事啊。我试著想像,但我虽然尽力想像,可能也无法触及,也不知要想像到什么地步才能明白。 即便这样,我还是坦然摇头。 「就算这样又如何。」 我望著桐生同学的眼睛,对他解释,因为他搞错了。 「就算桐生爸爸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对我非常客气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他比我们每天见面的班上同学好多了。这绝对不是他们排挤我的原因,也不是我不去上学的原因。当然也不应该因为这件事说桐生同学的坏话,因为桐生爸爸并不夹在我们中间啊。」 没错,在此之前发生的各种坏事,都不是桐生同学的错。 「是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不对,不光是我们班上同学。我不去上学是他们的错。」 所以桐生同学不必难过,不必哭的。我的意思是这样。 但人生果然就像坐上旋转咖啡杯一样,前进的方向可能跟自己想去的方向相反也说不定。 桐生同学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眼泪滴答流个不停。一定是因为我说的话,但是我说的话到底哪里让桐生同学难过了,我不明白。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让他难过,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他不难过。我只好一步一步地走向桐生同学,把手放在他贴在地上的手上。因为马蚤货小姐每次这么做,我就会镇定下来了。 桐生同学面露惊讶之色,但是立刻跟我那时一样,紧紧地回握我的手。 我本来打算一直握著桐生同学的手,等他停止哭泣,但却没法这么做。 桐生同学一直在哭,一面哭,一面说出我完全想像不到的话。 「小柳同学…………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啊?」 桐生同学顽固地一直说要去上学,我不由得发出惊愕的声音。 看见眼前的桐生同学吓了一跳,我心想这样可不行,马上收起惊愕的表情,然后发觉了一件事。 「你刚才说,一起吗?」 「…………嗯。」 被桐生同学紧紧握著的手有点痛,但我在惊讶之下忘了痛 楚。 「为什么?」 我打心底的疑问让桐生同学的嘴唇抽搐,他一定是在寻找能确切表达心意的言辞吧。我明白他的想法,所以可以一直等待。 「我……说谎了。」 最后他终于开口。 「我说了谎,搞不好,又会被取笑,我害怕。我跟仁美老师说谎了。所以我想去道歉,跟她说实话。」 桐生同学的眼泪流个不停,但是我没有见过他比现在更坚强的眼神。我不知道桐生同学的眼神能这么有勇气,非常想知道他的理由。 「什么实话?」 「…………幸福是什么?」 就在此时,我脑中浮现一个场面,声音和画面都非常鲜明。不是桐生同学说话的场面,而是我只让桐生同学听到我说的话的场面。 就在教学观摩的那一天,我说了一句话:胆小鬼。 果然是谎话。虽然明白,但我心里并不难过,也不惊讶。 「其他的人都无所谓。但是我要跟仁美老师,和小柳同学道歉。」 我真的很高兴。 「……对了,你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跟仁美老师道歉的。」 「……咦?」 「仁美老师来找桐生同学却没见到面,心里很难过。虽然这可能是我的错也说不定。仁美老师要我跟你说,老师会一直等桐生同学的。」 上次我来时候马上就回去了,所以忘记跟他说。 桐生同学听了我的话,眼泪流得更厉害,眼中的光芒仍旧没有改变。 「………我想见仁美老师。」 我也一样。 「但是,没关系吗?」 「…………」 「那些取笑桐生同学的笨蛋小孩,都在学校喔。」 而且还排挤著我喔。 在此之前,我觉得桐生同学应该要跟他们对抗,但是马蚤货小姐说桐生同学的奋战方式可能不是那样。就在刚才我亲眼确认了。 桐生同学听了我的话,肩膀微微震动,但是他立刻直直地望著我的眼睛,自己拿掉了肩膀上恶魔的披风。 「虽然我很讨厌那样,但是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 「要是小柳同学肯站在我这边,被取笑什么的,都没关系。」 「…………」 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想哭泣。 人本来是难过的时候才会哭的啊,但当我终于发现桐生同学说讨厌我是谎话时,却松了一口气到几乎想哭出来。 不过,我并没有流下眼泪,既然不难过,那么哭出来不是很奇怪吗? 我只是迎向桐生同学的视线,用力地点头。 「嗯,我从来就不是桐生同学的敌人啊。」 桐生同学又流下两滴泪珠。真是不可思议,桐生同学流泪的原因,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也觉得小柳同学还是去上学比较好。」 桐生同学又紧握著我的手说道。 「为什么?」 我终于可以问他今天为什么一直如此坚持的理由了。 「小柳同学跟我不一样,头脑聪明,功课也好,又很坚强,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所以不能跟我一样不去上学。」 被人称赞我很开心,但是桐生同学说了比称赞更让我开心的话。 「所以,一起去上学吧……因为我也是小柳同学的伙伴。」 啊啊,真是的,此时的心情我不管过多久,也没法好好地用言词表达出 来吧。 就算我跟南姐姐一样大、跟马蚤货小姐一样大、跟阿嬷年纪一样大的时候,也一定一定一定,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此时心里的感受和滋味。 没有半个污点,但也不是全白,在此之前,这个世界有没有这种颜色都不可知。都搞不清楚,说不定这种新的颜色此时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心里充满了这种美妙的色彩。 我没法说明这是什么颜色,只好说了跟往常一样的话。 人生就像是我的伙伴一样。 「只要阿光在就够了。」 「…………咦?」 「没什么,没事。既然桐生同学这么说,那我就陪你去上学吧。桐生同学会当我的伙伴吧。」 桐生同学还在哭,但他满是泪水的脸上慢慢出现了笑容,我真的很久没有看见他的笑脸了。 看见伙伴的笑脸,真的让人非常愉快,所以我也高兴地笑了,然后桐生同学又笑起来。 「既然决定了就快点准备吧!我们迟到好久了!」 桐生同学慌忙用袖子擦眼泪,站起来关上房门,一定是要脱掉睡衣换制服吧。 我做好准备,等桐生同学一出来就可以马上岀发。原本打算静静地等他,但又想该去跟桐生妈妈说我们要去上学了,要是她打电话给学校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不算迟到。 我跟门后的桐生同学说了 一声,然后经过走廊下楼到一楼,但我在楼梯转角处就发出了 一点都不可爱的尖叫声。 「呀——」 我惊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桐生妈妈在我面前,缩成一团躲在楼梯上哭泣。 最近大家都在哭呢。难道是流行吗?还是跟打呵欠一样会传染?我坐在地上,心里这么想著。 刚才被桐生同学紧紧握住的手,这次被桐生妈妈给握住了。 「小柳同学,谢谢你。」 我觉得桐生妈妈搞不好很久没有见到他走出房间了。 「不客气。」 我坦率地点头说道。 「其实是应该由我来说的。」 桐生妈妈说了很奇怪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我思索著。 楼上传来桐生同学打开房门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见他穿著我见惯的制服,背著书包。准备好了呢,我心想著站起来。桐生妈妈已先行走下楼梯,我没像桐生妈妈那样心急,就在楼梯上等桐生同学下来。 在此期间,我也没忘记把手里抓著的笔记本收进书包里。 「那个…………」 我望向自己右手拿著的东西,不是笔记本。桐生同学也注意到了。 我老实告诉他自己现在的意思。 「这个给我。」 搞不好他会拒绝,不,我觉得平常的桐生同学一定会拒绝。但是桐生同学只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然后点点头。 虽然很高兴,然而桐生同学为什么答应,我并不明白。但是没关系,我决定把桐生同学送我的东西挂在房间里。 「我们走吧。」 「嗯。」 桐生同学眼中的光芒还在。 § 我们到了学校,走近教室,桐生同学揪著我制服的腰际。 这岂不像是摸女生的屁股一样吗?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桐生同学的心情我很瞭解。 就因为瞭解,所以我抬头挺胸。我的胸部还没跟马蚤货小姐或仁美老师一样挺起来,但还是尽量挺胸。因为害怕就畏缩的话,便正中了对方的下怀。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抬头挺胸,就算是骗人的,虚张声势也好。这是之前我跟爸爸在晚上散步时他 教我的。 我先走进教室,桐生同学跟在我后面。我们从后门进去的时候,时间好像停止了,每个人都望向我们,一动也不动。但只有三秒左右,在那之后大家都把眼神移开,再度开始讲话。 只有一个人面带笑容望著我们。当然啦。 「各位同学,现在在上课喔,请安静。小柳同学跟桐生同学,你们来得刚好,虽然有点迟到,但我们才刚开始上课,不用担心。」 我像公主一样,拎起裙子两边跟仁美老师行礼。仁美老师一定清楚听见 「merci」*注[*注5 :法文「谢谢」],虽然我并没说出口。 桐生同学为难又羞赧地跟仁美老师低头行礼,然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啊,说到这个。 「老师,我今天课本都忘记带了,我要跟桐生同学一起看。」 我大声说道。教室里又响起窃窃私语声。 「明天开始要注意喔。」 仁美老师只提醒说道,然后同意我把书桌移向桐生同学的方向。我今天本来就没打算来上学,所以根本什么都没带。 我们把书包放在后面的架子上 ,准备上课。现在第一节课刚开始十五分钟,是国语。不是很刚好吗?我对桐生同学眨眼,但他低著头,完全没注意到。 今天的国语课当然也讨论幸福是什么?这个作业最后的发表就快到了。今天我们两人一组,讨论上一堂课读到关于幸福的文章。 桐生同学没有读过那篇文章,所以我想我得先说明文章的内容。我是这么以为的。但其实桐生同学已经读过那篇文章了,他确实有在房间里看过仁美老师送到家里的讲义。 我跟比平常更为低调的桐生同学讨论那篇文章。补足不足的东西是不是幸福;还是即使不足,只要觉得满足的话就是幸福。 桐生同学一直低著头,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我知道我们讨论的时候,班上同学都在偷看我们。之前分明排挤我,现在却又好奇,真觉得他们实在太奇怪了。 仁美老师走到我们旁边。老师在我们讨论的时候,会巡视大家的情况。 「仁美老师,早安。」 仁美老师走过来,我先跟她问好。 「嗯,早安。桐生同学也早。」 「早安。」 桐生同学仍旧低著头,小声地说。 他并不是害怕,我知道他也想见仁美老师。 这种状况下的心情是这么形容的,尴尬。 我也有尴尬的时候,比方说跟妈妈吵架就是。所以我很清楚,尴尬的状况总得自己设法解决。 我躲开仁美老师的视线,握住桐生同学的手,心想,我的勇气要是能分一点给他就好了。但其实没有必要。桐生同学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松开,他在仁美老师开口问之前,就把头抬起来。 「老、老师,关于幸福,我有跟教学观摩的时候,不一样的发现。」 他用绝对不算大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我在心里替他加油。 也就是说,我一直想著桐生同学。这就是马蚤货小姐说的幸福。 那桐生同学的幸福是什么呢?我们早就知道了。桐生同学第一次亲口说出来,我觉得很骄傲。因为他在班上的粉丝一定只有我一人而已,我可以以他为傲吧? 「哎,是怎样的发现?」 桐生同学突然这么说,仁美老师可能很惊讶,但从她脸上完全看不出来,她带著非常温柔的表情问桐生同学。喜欢仁美老师的同学,看见这种表情一定什么都愿意说的。 桐生同学望著仁美老师的面孔,嘴唇颤动。 我发现班上同学都在看这里,心想,在此之前他们根本不理桐生同学呢,但现在这样也很好。这是让大家都知道桐生同学本意的好机会,也是桐生同学反抗的第一步。 快点,说给他们听吧。 「我觉得幸福的是,画………………」 但是桐生同学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仁美老师仍旧温柔地等待桐生同学。我睁大了眼睛望著他,不会在这个时候临阵退缩吧。我的眼神搞不好看起来像是在责备他,或许我非反省不可。 但我误会桐生同学了。虽然我是他的伙伴,但还是觉得他有点软弱,我应该为此跟他道歉。 我想起阿嬷说过的话。 ——那个孩子搞不好没有小奈想得那么软弱。 「我的,幸福就是,」 话说到一半的桐生同学,深呼吸了好几次之后,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挺胸说道。 「嗯嗯。」 「喜欢我的画的朋友,就坐在我旁边。」 真是的,人生就跟黑白棋一样。 即使有讨厌的黑色,但也有漂亮的白色?不是这样的。 只要有一点白色,就可以将我黑暗的心情一扫而空。 § 发生好事的好日子,我就会非常想让重要的人知道我所碰到的好事。 放学之后,我迅速地跟桐生同学告别,尽快跑回家,连书包也没有放下,就跟断尾美女会合,往那栋乳白色公寓前进。 「幸?福?不会?走?过?来?」 「喵?喵?」 小美女惊讶地耸耸肩,但结果还是跟我一起唱了。我心想,干嘛装大人啊。但这种不坦率的个性,或许能让男生心动也说不定。 要是说她教了我什么,那就是如何操纵男生的心吧。我一面想著,一面朝著堤防向前走。 天空很蓝,草地很绿,地面是咖啡色的,方便行走的路面是砖红色,风是透明的,人是自然的肉色。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颜色,每一种我都喜欢。 但最令我最雀跃的,还是在堤防上看见乳白色的时候。 我在脑中演练要跟马蚤货小姐说的话的顺序。 首先,得跟马蚤货小姐道歉,今天我心情能这么好,都是马蚤货小姐的功劳。然后把今天发生的事从早上说起,不重要的部分简单带过,重要的部分就稍微夸张一点。重要的部分之间不重要的部分,为了让重要的部分更为精彩,也要稍微修饰一下。 强调桐生同学平常不会做像今天这样的事,或许可以增加惊喜感。再把重点放在只有阿嬷看出桐生同学或许有做这种事的勇气,应该很不错。 我的心脏怦怦跳动,比看见可可粉在热牛奶里融化,或是闻到可可的香味时跳得还厉害。来到和可可非常相配的、蛋糕似的乳白色建筑,走到楼梯旁边,我的兴奋到达了最高点。 走上咖啡色的阶梯时,发生了跟平常不一样的事——断尾美女没有要上楼的样子。 「怎么啦?」 我问她,她不回答。 「你不想喝牛奶吗?」 她仍旧不回答。是不是受伤了,不好爬楼梯呢?我想抱她起来,但她却迅速躲开。 「奇怪的孩子。那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喵?」 朋友终于回答,她的声音很小。 到底是怎么了啊?好吧,猫可能也有心情不好、不想爬楼梯的日子吧。 虽然担心朋友,但心里还是想著要跟马蚤货小姐讲的话。 我走到马蚤货小姐家门前,大致已想好要怎么说了,便伸手按门铃。 门后响起叮咚的铃声,我心想「咦?」抬眼望去,看见了马蚤货小姐家的门牌。这么说很没礼貌,但写的很难看的名字不见了。 是重新写过了吗?之前我也跟马蚤货小姐说过,我字写得很漂亮,可以帮她重写的?。 马蚤货小姐一直没有出来,所以我又按了一次门铃,门后面有了动静。马蚤货小姐搞不好现在才起床,真是喜欢睡懒觉啊。我吃吃地笑起来。 但马蚤货小姐还是没有出来。她分明应该在的,我伸手敲门。 「您好!」 我大声地对著大门喊道。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开锁的声音,门把转动了。每天初见到朋友的时候,就算不是特别的日子,我也总是非常兴奋。 但是,我的兴致却突然被泼了一头冷水,作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 从马蚤货小姐家出来的,不是漂亮温柔的马蚤货小姐,是个年纪跟马蚤货小姐差不多的男人。 我跟那个哥哥面面相觑,两人脸上的表情一定是一样的吧。大吃一惊。 温和的哥哥双眼大睁,然后眼睛骨碌碌地转动,我觉得一定是我先想到对方是什么人。 「你难道是,马蚤货小姐的男朋友?」 马蚤货小姐那么漂亮,有男朋友也不奇怪,这样的话,我也得好好自我介绍才行。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小柳奈乃花,马蚤货小姐的朋友。」 我礼貌地自我介绍,但是哥哥却皱起眉头,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 「马蚤货小姐今天不在家吗?」 这个普通的问题让哥哥把头歪向一边。 「那个……奈乃花,同学?」 「嗯,就是我。」 「我想你认错了,这里是我家。马蚤货?没有这个人喔。」 哥哥说了很奇怪的话。我的脑袋差一点从肩膀上掉下来。 「不可能的。我虽然第一次见到哥哥,但是这里我来过好多次。难道是马蚤货小姐要给我一个惊喜吗?」 我心想这可能是某种惊喜,但看来好像不是。哥哥有点为难地一笑。 「最好不要说这种话喔,什么马蚤货之类的。」 「马蚤货小姐就是马蚤货小姐啊。」 「嗯——不管怎样,那个人不在这里,一定是你搞错了。可能是别处的公寓吧,你再确认一下。」 「绝对是这里没错!我昨天才来过的。」 我不由得大声起来,一定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心里有膨胀起来的黑色物体叫做不安,哥哥应该不知道吧。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昨天也在家,你并没有来啊?」 「骗人!是哥哥不在!我见到马蚤货小姐了!」 「嗯——,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哥哥直接说出来了。 我知道小孩在让大人为难的时候,大人只想要怎么才能让小孩闭嘴。 「对了,奈乃花可能是在作梦吧,梦到跟这里很像的公寓。我小时候也找过在梦里出现的地方,但是都没有找到就是了。」 「梦…………」 不对,不是作梦。马蚤货小姐确实在这里,我们一起下了黑白棋,吃了布丁,她还握著我的手。不可能是作梦。 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脑中闪过一件事,所以没有继续跟哥哥强调绝对不是这样。我想起了南姐姐。 我跟南姐姐之间不可思议的遭遇,跟现在发生的事很像。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我虽然聪明,也无法解释。 如果一定要我用聪明的脑袋分析的话,就只有三个词——那就是谎话、魔法、要不就是作梦。 在这三者之中,我想过有可能是哥哥说谎,但哥哥看起来真的很为难,不像骗人。 「你稍等一下。」 我没有回答。哥哥说完便走进屋子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著一根咖啡色的棒棒冰。 「来,这给你。今天天气很热,不要中暑喔。」 哥哥给的棒棒冰很凉爽很舒服,但是我看见棒棒冰就知道,马蚤货小姐真的不在这里,因为她的冰箱里并没有棒棒冰。 「一天之内搬家,不太可能吧…….」 「是不可能,而且我已经在这里住四年了。」 四年。对我这个小学生来说,简直漫长得不得了。我知道了,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了。我知道又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谢过哥哥给我的棒棒冰,离开马蚤货小姐的家。 「再见。」 哥哥温和地对我道别。 我沿著乳白色的墙壁走下楼梯,朋友在楼下等我。我明白了。 「你知道马蚤货小姐不在啊。」 她没有回答,径自迈步走在我前面,朝著我们已经走过很多次的方向前进。 我追上她,我的感觉跟她一样。南姐姐、马蚤货小姐,我的朋友们纷纷 神奇地消失了-她们上哪去了呢?要请教不明白的事,最好是问比自己年纪 大很多的人,因为她可能有过相同的经历。 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咬著棒棒冰前面开口变软的部分,一口、又一口。 「果然有点苦。」 我不喜欢咖啡的味道。我一面吃一面想著。 棒棒冰溶解了之后,我请路边的蚂蚁先生吃了。 第十章 抵达阿嬷家的时候,我满头大汗。大木门上又贴著一张纸条,上面写的字和上次一样。 我走上玄关,替小美女擦了脚,脱了鞋子走进安静的大木屋里。 我的脚步声和上次不一样。今天在家里换穿了凉鞋,之前穿著袜子走在地板上很滑,今天光脚黏黏的。我穿了夏天可爱的凉鞋,本来想让马蚤货小姐称赞的。 要是阿嬷知道马蚤货小姐到那里去了,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的话,我就要立刻去找马蚤货小姐,让她看我的凉鞋,然后我想一面吃冰棒, 一面跟她讲桐生同学的事。 木头的家里好安静好安静,安静到好像可以听到木头的声音。阿嬷搞不好又在二楼。我沿著走廊前进,结果今天阿嬷在一楼。 阿嬷大概是被我打开卧房玻璃门的声音给吵醒了,她躺在冷气房的床上,对我微笑。 「你来了啊,欢迎。」 「嗯,对不起,你在睡午觉啊。」 「没关系,我刚好要起来了。」 「这样太好了。有没有做好梦?」 我的问题让阿嬷笑起来。 「啊,又做了,相同的梦。」 阿嬢说著。她用比平常缓慢得多的动作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跟客厅不一样的和煦阳光照了进来。我觉得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好像自己会发光一 样。 「冰箱里有柳橙汁喔。」 我正要关上卧房的门,阿嬷说道。 我去厨房拿了两人份的铝箔包柳橙汁回来,阿嬷接过柳橙汁说:「谢谢」,然后放在床上。酸酸甜甜的柳橙汁洗掉了我嘴里残存的苦味。 「顺利吗?」 阿嬷没有明说是什么事,只问了一句话。我点点头。 要是平常的话,我会开始滔滔不绝,但现在却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吗?」 果然又被阿嬢看穿了。 「嗯,我们班上同学的事很顺利。」我挤出好像熬煮半天的声音说道。「马蚤货小姐,不在了。」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全跟阿嬷说了。不对,其实是昨天的事。我因为桐生同学而非常沮丧,马蚤货小姐给了我建议,不知怎地突然哭了起来,然后发现我跟马蚤货小姐有同样的口头禅。 接著就是今天发生的事。马蚤货小姐不见了,一个不认识的哥哥住在她家,给了我不喜欢的棒棒冰,这比南姐姐不见时更加奇怪。 阿嬷听了我的话,说不知道马蚤货小姐在哪里。虽然很遗憾,但我心中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马蚤货小姐跟南姐姐一样不见了。我虽然觉得很寂寞,但却没有像桐生同学说讨厌我时那样的感觉。」 我跟阿嬷说道。 「这样啊。」 阿嬷点点头。 「也就是说,你并不感到绝望。」 不愧是阿嬷,什么都知道,但我还不会写「绝望」这两个汉字。 「小奈相信总有一天还会见到她们的吧。」 阿嬷把我无法解释的安心用言词表达出来。 「就是这样。虽然我跟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不一样,没有证据。」 阿嬷眯起眼睛点头。 「是啊。但是小奈的想法一定是正确的。没问题的,你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再跟她们见面。」 「嗯,我也相信是这样。」 我用力点头。 「小奈有看见未来的力量。」 阿嬷又说跟以前一样的话。 「但是我还想多跟她聊聊天,多下几盘黑白棋。」 「难得在班上交到朋友了,跟他练习不就好了吗?」 「说得也是,但桐生同学有没有看见未来的能力就不知道了。」 阿嬷嘻嘻笑起来,简直像是想起了桐生同学的面孔一样。不对,阿嬷没见过桐生同学,她可能是想起了画画的朋友吧。 「马蚤货小姐问过我阿嬷是不是幸福。」 「这样啊。」 「之前阿嬷说过很幸福,是不是因为想起了画画的朋友啊?」 阿嬷又笑了起来。 「啊,可能是吧。而且我也非常关心家人和小奈。」 「那阿嬷也觉得幸福就是真心替某个人著想啰?」 「哎哟,是不是快要交作业了啊?」 这就叫做正中要害。但是我会问阿嬷这个以前问过好几次的问题,是有其他的理由。 「我真的想知道答案。这个作业真的很难啊。」 因为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真的觉得很难。 「幸福有好多好多种。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问了很多人他们觉得幸福是什么。南姐姐说是原谅、马蚤货小姐说是能为别人著想、桐生同学说是有朋友,我觉得每个人说得都对。但是我还没办法用一句话形容自己所有的幸福,要从很多幸福当中选一个真的很困难。人生就跟便当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想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装进去啊。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便当有多大,叫做什么名字。阿嬷,要是仁美老师问你幸福是什么,你会怎么回答?」 好难好难的问题,但是阿嬷好像已经有答案了,她一定有替我想过,我的问题一点都没有让她烦恼。 阿嬷好像回想起什么往事似地望向窗外的天空。 「幸福呢,」 「嗯。」 「就是现在能说出,我很幸福。」 阿嬷的答案是我到目前为止听到的答案中,最清楚明白、最让人感动的。但是—— 「这样的话,要是不能活到老,就没有说服力了。」 就算有人给了提示,结果还是得自己思考。 我和阿嬷一起喝柳橙汁,看著墙上的画,我突然想起了书包里的东西。 「对了,桐生同学送了我一张画。」 我把书包里漂亮的画拿出来。我跟桐生同学很熟,知道他愿意让人看他的画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竟然还肯送我,那我当然可以引以为傲。 桐生同学的画是一朵花。阿嬷看见这幅铅笔水彩画,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画得非常好。」 「是吧?他能画出这样的画,却一直偷偷摸摸的,这就叫做暴殄天物 桐生同学只要继续练习,一定可以画得跟阿嬷的朋友一样好。」 「嘻嘻,我的朋友很厉害喔!既然小奈这么说了,那或许真的可以也说不定。」 「绝对可以的。」 不肯认输的我抬头挺胸地说道。 我坐在阿嬷的床脚,跟她讲了没能跟荻原同学讨论的《我们的七日战争》的故事。我说,书里面出现的大人也都太笨了吧?阿嬷笑著说,笨的大人比聪明的大人还多,而且聪明的大人也未必是好人喔。 讲故事非常开心。其实,我还想讲南姐姐写的故事,但时间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床边的钟告诉我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时候。 我站起来,阿嬷说她还要再睡一下,又躺回床上。我带著断尾美女静静走到门口,以免吵到阿嬷。 我本来应该就这样离开卧室的,但我又停下了脚步。 不会也不见吧?」 阿嬷没有回答。我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不想打搅她,便拉上嘴巴的拉炼,带著黑色的小朋友一起乖乖地离开了大木屋。 后来我又去了那栋乳白色的公寓好多次,但是马蚤货小姐还是不在。 § 马蚤货小姐不见了之后,我放学后能去的地方就只剩两处了。小山丘上阿嬷的家,和另外一个地方。 「我不太会下黑白棋吔。」 「那我让你先走好了。」 放学以后,我邀了断尾美女一起去桐生同学家。 第一次去的时候,桐生同学看见我带了黑白棋来,非常惊讶,但桐生妈妈很高兴,端出柳橙汁请我。 连续去了几天,桐生同学没那么惊讶了,我们要好地一起下黑白棋,一起画画。要是说谁比较厉害的话,两边的得分加在一起,一定就可以打成平手。 我在桐生同学家的时候,小朋友总是在外面等我。她怕生,桐生同学也怕生。我曾经邀他一起去阿嬷家,但他露出非常为难的样子僵住了。 「桐生同学,桐生妈妈,我们明天见。」 道别的时候我一定会这么说,然后跟满面笑容的两个人挥手,带著黑色的小朋友一起走向小山丘。 「幸?福?不会?走?过?来?」 「喵?喵?」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你要做什么呢?」 「喵?」 「什么都不想真是自在呢。我想去游泳。难得现在交到了朋友,我们找找除了人类以外,也可以进去的游泳池吧。」 「……喵?」 她的表情很丽尬,搞不好她不喜欢水。 「没问题的,我也只能游二十五公尺。要是你真的不想去的话,那我们就找别的地方,三个人一起去好了。人生就跟暑假一样。」 「喵?」 「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们得找到愉快的过法。这会不会太单纯了?」 「喵?」 说著说著,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阿嬷家。我们看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贴在门上的纸条,跟平常一样走进去。木头房子里也跟平常一样安静,完全没有声音,但我们不用找阿嬷在哪里。 最近阿嬷总是在床上睡觉,有时候我走进卧室时她会醒来,有时候会继续睡。如果阿嬷在睡觉,我不会故意把她叫醒,我会坐在房间地板上看书,欣赏墙上的画,或是跟小美女玩。有时候阿嬷会起来,有时候一直到我要走了都还没醒来。阿嬷没起来的时候,我总是撕下一张笔记本的纸,留字条给 她。 「阿嬷夏天总是睡懒觉。我是在春天睡懒觉。」 「年纪大了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阿嬷搞不好已经到下一个春天了呢。」 我之前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觉得真是太神奇了。因为时间过得快的话,那愉快的事情也会比较常发生啊。 但是阿嬷最近太常睡午觉了,我有点担心。 马蚤货小姐刚刚不见的时候,阿嬷没睡觉的日子比较多,要是在睡觉的话,我来了她也会醒来。最近阿嬷总是在睡觉,而且常常没发现我来了。 午觉睡这么久的话,晚上不会睡不著吗?我很担心,而且我担心的还不止这个。 暑假快到了,作业的最后发表日也近了。 幸福是什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仍旧没有找到答案,这样下去真的没有时间了。 阿嬷今天也在睡觉。我坐在她旁边,双手交抱在胸前,望著天花板,但是答案可能被天花板挡住了,并没有从天上掉下来。 § 时间好像只顾著前进,完全不会倒流,不管多么必要,不管怎么希望,也都不会倒流。南姐姐跟马蚤货小姐都这么说了。我并不是怀疑她们,但还是要自己亲身经历,才能确定是真的。 我还没有找出问题的答案,但明天就是发表的日子了。 在此之前,关于幸福是什么,我跟桐生同学和仁美老师已经讨论了很多次。 但是我脑中答案的拼图还是没有完成。跟桐生同学讨论幸福,不知怎地总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好像已经决定要发表画画这个主题。 小柳同学呢?桐生同学问,但我无法回答。 「画人脸的时候,画一个圆圈,从中间纵分成两半,然后在正中央画眼睛。」 桐生同学的建议让我吃了 一惊。 「下黑白棋的时候,尽量先攻占四角比较好,因为四个角落不会被包围。」 我的建议也让桐生同学吃了一惊。 离开桐生同学家后,我和断尾美女一起前往阿嬷家。 其实今天搞不好不去阿嬢家也没关系。我心里虽然这么想,最后还是决定要去阿嬷家。 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去阿嬷家也没关系呢?因为这一星期以来,我跟阿嬷一次也没说上话。阿嬷一向睡得很好,特别是这星期一直都在睡,我去了她也没醒,一直躺在床上。搞不好她睡得连饭都忘记吃,我觉得阿嬷看起来好像瘦了。 所以,要是阿嬷今天也睡得很熟的话,那我不如跟桐生同学继续讨论幸福作业比较好。 但我还是去了阿嬷家。理由是,我想让活了很久的阿嬷给我最后的提示。黑色的小美女也赞成我去阿嬷家,不过,她是因为不擅长应付桐生同学就是了。 如果阿嬷没在睡觉就好了。我心里这么想著,走向大木屋。 结果我还是吃了一惊。我跟小朋友一起走进卧室的时候,看见阿嬷坐在床上,不由得哇地叫出声。阿嬷看见我微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小奈,抱歉啊。你的信我都看到了。」 「嗯,完全没关系。今天不想睡吗?」 「嗯,没问题。我已经睡很多了。而且,」 阿嬷说了我听不懂的话。她说:今天是最后了。听不懂的话就要问。 「什么最后?」 「小奈不是说过了吗?明天是作业的发表日,所以今天是最后准备的时间呀。」 「嗯,对,就是这样。所以我今天才来找阿嬷。」 阿嬷听了我的话又笑起来。我觉得她真的瘦了。 「嗯,阿嬷能帮得上忙的话,什么都可以。」 「比方说减肥的秘诀吗?」 阿嬷的笑容跟以前一样,又温柔、又祥和、又平静,跟马蚤货小姐、南姐姐和我都完全不一样的笑容。一定是因为她过了幸福的一辈子,所以才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要怎样才能露出这种笑容呢?我觉得这就是问题最后的答案。 「我想拜托你,阿嬷。」 「嗯?什么事?」 「阿嬷可以告诉我你过的一辈子吗?」 长成大人,然后变成阿嬷,做自己喜欢的事,跟喜欢的人过了 一辈子喔。」 阿嬷望著她的眼睛,开口说道。 「……这样不是很普通的人生吗?」 我有点泄气地说。 「嗯,普通的人生。我过了普通而幸福的一辈子。」 阿嬷连声音都充满了幸福。在我听起来是这样。 「我可能也曾经是这样。不对,我一定也有过。」 「……有过什么?」 「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时候。」 我只能把头倾向一边,但是阿嬷却好像称赞我似地点点头。 「我可能没有成为任何人的伙伴,可能没有办法爱任何人,可能伤害了别人,可能没有办法对任何人温柔。但是我办到了。我支持了重要的人,我爱我的家人和朋友,我或许伤害过别人,但我想成为温柔的人。所以我的人生很幸福。或许我也可能有过,」 阿嬷直直望著我的眼睛。 「有过没有办法道歉、失去了重要的人、孤独地伤害自己的时候。」 我想起南姐姐的眼神。 阿嬷握住我放在床上的手。 「有过讨厌自己、自暴自弃,甚至想就这样结束人生算了。」 我想起马蚤货小姐的手。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才得以走上幸福的人生。当然讨厌的事情数也数不清,但是高兴愉快的事情却更多。」 「……人生是,道路吗?」 阿嬷说「走上」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起了南姐姐和马蚤货小姐的话。时间不能倒流。所以我想人生可能是不能回头的一条路。但是阿嬷却摇头。 「不对,人生不是道路。因为人生没有红绿灯,不是吗?」 阿娘讲的话好好笑,我嘻嘻地笑起来,我也回她一个笑话。 「那,人生就是高速公路啰?」 「说不定呢。」 第一次听到阿嬷附和,我又笑起来。 「小奈,我的人生呢,真的很幸福。小奈现在幸福吗?」 我仔细想了一下。 「嗯,有好多幸福的事呢。」 爸爸和妈妈都很关心我、晚饭都是我喜欢的菜、我有一起下黑白棋的朋友、学校有支持我的老师、还有温柔的阿嬷、也有跟我一起唱歌的小朋友、南姐姐和马蚤货小姐总有一天还能见面的。虽然也有讨厌的事,但现在我觉得幸福的时候比较多。 「小奈很聪明,所以一定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幸福。」 「…………」 「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小奈说的南姐姐跟马蚤货小姐,从现在开始一定也是这样。这都多亏了小奈。」 「…………」 「大家都是自己选择的,」 我觉得好像看见了洞窟的出口。 「为了获得幸福。」 在深邃的洞窟里,一片漆黑之中,走到外面时,灿烂到几乎睁不开眼睛的光芒,和比想像中更为壮丽的景色。那里有无数美丽的绿意,微风吹拂,无数的缘分和幸福,只要踏出一步就能到达的愿景,让我的心中充满甜蜜。 阿嬷的一句话让我心里充满了想像。虽然是想像,但却不是谎言。我的领悟让我见到了那样的风景。 「阿嬷,谢谢你。」 我真心诚意地跟阿嬷道谢。 「来找阿嬷真是太好了。」 「找到答案了吗?」 「嗯。」 真是太神奇了。虽然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但现在我眼前又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光景。 我在阿嬷的卧室里,坐在床上,断尾美女跟阿嬷也在,世界跟刚才并没有任何不同,但我却觉得现在这个世界散发出跟之前不一样的光辉。 阿嬷好像知道我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她用纤细的手指摸摸我的头。 「我的人生也跟小奈一样幸福满溢,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但老天在最后还给了我奖励,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人生了。」 「老天给了你什么奖励?」 「让我遇见了小奈呀。」 我好高兴喔,我也是阿嬷的幸福。我能让阿嬷觉得幸福,而且我知道阿嬷绝对不会说谎的。 「我在黑白棋最后的棋盘上,下了小奈这个幸福的棋子。」 「人生不是道路,是黑白棋?」 阿嬷摇头。 「不是喔。」 可能是因为柔和的光线,阿嬷说著说著好像突然犯困似地摇摇头。我把小美女从阿嬷腿上抱起来,阿嬷慢慢在床上躺下,她微微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 「小奈,帮我把窗子打开好吗?」 我走到床的另一边伸手把窗户拉开。窗口吹进跟冷气不一样、带著好闻气味的风。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事吗?」 「……没有了,谢谢。」 「那我就回家了,不打搅你睡午觉。阿嬷,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希望小奈的发表顺利。」 阿嬷在被窝里舒服地闭上眼睛。我抱著黑色的小美女,走出卧室。 打开卧室的玻璃门时,背后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我转身走回床边。 「还有最后一件要跟你说的事。」 阿嬷好像说悄悄话似地对我说。 「嗯。」 「听好了,人生呢,」 阿嬷学我的口头禅。这一点也不好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用不著问。阿嬷跟我说的话比好笑的笑话更让我心满意足。 我走出阿嬷的卧室,静静地通过走廊,在玄关穿上鞋子出门。眼前是见惯的草地,但我觉得看起来果然带著跟我来时不一样的光芒。这都是托了阿嬷的福,明天我一定要再来。 「留张字条说我明天再来吧。」 我走下阿嬷家门口的木头台阶,踏上草地,跟往常一样开始唱歌。 「幸?福?不会?走?过?来?」 「喵?」 从我身后传来的声音不是歌声,朋友跟平常不一样的声音让我回过头,她的声音告诉我她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说。 「怎么啦?」 我转过身,断尾美女还坐在阿嬷家的大木门前,她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 「……喵?」 她说要留在阿嬷家。放学以后,我们在我家门前之外的地方分开,这还是第一次。 「我知道了。那明天见,不要给阿嬢添麻烦喔。」 「喵?」 不可思议的声音,像是同时在说谢谢和再见。这一定是人类不能,只有她能发出的声音吧。 她的声音让我有点介意,但我心想她是个坏女孩,一定是故意这样逗我的。我朝她挥挥手,走向坡道。 一阵大风让我转过身。 好大好大一阵风吹过我,我好像被风拉著手一样,转向阿嬷家的方向。不对,是转向应该是阿嬷家的方向。 我发现人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吃了一惊、吓了一跳的时候,会叫不出声音来。 风拉著我转到的方向,是一片绿色的草地,有花有草有树木。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刚刚分明还在的木头房子,刚刚还一起说话的朋友,都不见了。 在那之后,强风一次也没有吹过。 § 教室里的空气跟爸爸吉他上的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这里每一个人,不对,除了仁美老师之外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紧张。桐生同学好像也很紧张,我也很紧张。分明现在旁听的人少很多,比起教学观摩的时候少多了。 我觉得紧张是当然的,为了这一刻,把聪明的脑袋都快要想破了。 跟往常一样的行礼,跟平常仁美老师的课程稍微有点不一样的内容,然后就跟平常不一样的最后发表时间。 第一个发表的是坐在左边最前面的男生。我可以不听他们发表的内容,我可以只看自己的内容,考虑要怎样才能表现得更好,但我却认真地听了班上同学的发表。 这是因为要是我努力的结果没人倾听的话,我也会很伤心的。 大家都不同,但是大家也都一样。 搞不好会有一个人的答案跟我接近,我紧张地这么想著。但在我之前都没有人发表类似的内容。 大家依序发表,终于下一个就轮到桐生同学了。 我很紧张,但桐生同学看起来比我更紧张。不知怎地我看见桐生同学额头的汗珠,觉得自己心里的紧张溶解了,可能是被桐生同学吸收了也说不定。 不紧张的我想鼓励消除我的紧张的桐生同学。我小声地叫他,但他好像没有听见,于是我握住他的手,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握住。桐生同学好像吃了一惊,他转头望向我,咬住发抖的嘴唇,然后微微一笑,他的手也没抖得那么厉害了。 轮到桐生同学,他站了起来,堂堂地,不,这样说太夸张了。他用不能算大的声音,发表了自己对幸福的看法。 这次发表之后,他好像偶尔还是会被捉弄。除了画画之外,还被取笑跟我做朋友的事,真是有够蠢的。要是桐生同学一直被欺侮,只要他希望,我可以替他吵架。但我几乎都不跟同班同学吵架了,桐生同学也慢慢地学会回嘴,慢慢学会了闪躲。 他说了画画、家人、仁美老师、和隔壁的朋友,是非常精彩的发表。 他的发表结束后,就轮到我了。 我被叫到名字,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已经消失的紧张,又慢慢爬上我的背。我想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却怎么都拿不起来,因为我的手在发抖。笔记本上是自己写的日文字,但却看不懂。怎么办啊。 我紧张得要命,额头上流下汗珠。就在此时,有人握住我的左手,我猛地望向自己的手。 握住我的手的是桐生同学,我又感到自己的紧张消失了。 看著仁美老师,我用双手捧起笔记本,跟全班同学发表了自己思考了许久的答案。 「我的幸福就是,」 在发表的时候一直想著南姐姐、马蚤货小姐,阿嬢和断尾美女,以及我和她们共度的那些时光。 我其实搞不好知道,知道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所以,我一定哭了。 § 那天放学后,我让最近跟我一起回家的桐生同学稍等,自己去了教职员办公室,我有两件事想问仁美老师。 走进办公室,仁美老师正和隔壁的信太郎老师愉快地讲话。仁美老师注意到我,立刻转头对我微笑。 我说,我要讲的话有点长喔,仁美老师就带我离开办公室,到没有人的小教室里去。 仁美老师的体贴让我得以安心地说出我要说的话。 「仁美老师,我有朋友。」 老师把头倾向一边。 我跟老师说了马蚤货小姐的事、南姐姐的事、阿嬷的事、金色眼睛的小美女的事。我跟她们聊了什么,发生过什么,她们怎样帮了我,全都说了。老师应该能理解我想问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们为什么都不见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觉得这个问题仁美老师可能也不知道。最近这几个星期发生的事就是这么神奇,要不是使用魔法根本不可能发生。 所以老师想了一会儿之后,跟往常一样竖起食指,让我吃了一惊。我心想不愧是大人,不愧是老师。 到头来不管怎样,仁美老师都是我最喜欢的老师。 「搞不好她们是来见小柳同学的。」 老师好像搞不清楚状况。 「不是喔,一直都是我去找她们。」 老师没有露出为难的神色,反而微笑起来。 她要我思考所谓不可思议是什么,并约好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作业。 我们走岀没人的教室,仁美老师回办公室,我去和桐生同学会合。 桐生同学在图书室,看我之前推荐的《汤姆历险记》。 桐生同学。我轻声叫道,怕吓到他。 第十一章 又做了,相同的梦。 闹钟轻微的电子音、从遮光窗帘缝隙间透入的些许光线、光滑的床单、柔软的枕头、白色的天花板。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又做了,相同的梦。 眨了几次眼睛,移动手腕关掉闹钟,感觉到肚子上的重量。我把阻止我翻身的食客抱起来,放在地板上。她睡死的时候,就算家里起火搞不好都不会醒来,就算动作粗鲁一点也无所谓。 我下了床,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屋内。嗯,今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去洗脸吧。我心里这么想著的时候,放在床边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知道简讯是谁传来的。 看了简讯,挺直脊梁,今天跟人有约,得打扮比平常漂亮一点才行。 我在洗脸台洗了脸,整理睡乱的头发。我的长发很容易睡乱,每天早上在洗面台前面花的时间要比别人多得多。而且今天还做了那个梦,每次做了那个梦,我总忍不住盯著镜子里自己的脸。 把头发整理好,结束了多少有点自恋的时间,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我喜欢的柳橙汁和昨天买的费南雪。 我坐在沙发上吃早餐,家里的食客大概都在这个时候醒来。她在我脚边慢慢起身,开始舔我的脚,可能是饿了吧。她舔我的脚让我无法抗拒,起身到厨房去拿她专用的碗和牛奶,替她准备早饭。我还特别找出边缘写著她名字的那个碗。 我和她一起吃早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在想那个梦——刚才做的梦。 我常常梦到自己小时候,而且一定是小学的时候。明明有很多其他重要的回忆,但做的梦一定是那个时候。 简直像是不断追问似的一直问我。 ——你是不是真的很幸福? 我早餐后不喝咖啡,又喝了 一杯柳橙汁,一面打开电视,换台看在播什么。但电视上只有以前的动画、悲哀的新闻、和大家一起欺侮某个人,简直像是小学生策划的节目。有个好像很厉害的大学教授看了某个节目,说了简直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的话。 我关掉电视,留下脚边的小美女,走到隔壁的工作室。 在这间两房两厅的公寓已经住了三年。搬家的时候,我跟仲介提到的最重要条件,让对方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但仲介还是努力帮我找到了房子。外观看起来非常美味的这栋建筑,我非常中意。 工作室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一张大桌跟装有滑轮的椅子。桌上放著笔记本、铅笔、闹钟和小电脑,书架上放著书。此外,就只有小朋友睡觉的毯子。 我坐在椅子上,先打开笔记本复习昨天的进度,然后拿起铅笔,立刻开始工作。 我不用出去上班、没有上班时间,也不用加班,更没有迟到早退的问题。不用带任何东西,只需要笔记本、铅笔和我的脑袋,以及这个世界中的 一切。 我一工作起来马上就会忘记时间,所以会先把闹钟设定好。 今天光阴也如箭矢般飞逝,我又被自己设定的闹钟吓了一跳。在笔记本上划了一个小圆圈后,站起身来。平常的话我会连午餐也不吃,继续工作,但今天不行,我有重要的事。 我瞥了睡回笼觉的食客一眼,到洗脸台前整理长发,薄施淡妆,换上一件比平常稍微花俏-点的裙子,然后背起喜欢的背包,准备出门。 「喵?」 她不知何时起来了,在我脚边皱著眉头望著我。 「干嘛?难得去约会不要背背包?没关系,人生就跟背包一样。」 「喵?」 「有东西可背,脊梁才挺得直。而且这像书包,我很喜欢。」 她好像听不懂我的笑话,想快点出去似地,开始用爪子抓门。我家的食客白天都要出门的。我不知道她去哪里,搞不好是跟哪里的小女生一起爬小山丘去了。 我被食客催促,提早走出了家门。背包里有我开始看的书、笔和笔记本,我已经做好准备要度过愉快的时光。 打开门,清爽的风迎面吹来,吹动了我的头发和裙子,简直像是静止著跳舞一样。夏天马上就要到了。 「啊,火柴,」 我叫住不等我锁门就径自往前走的无情食客,她眼波流转地回头望向我。她在半野放的生活中,到底要经历过什么,才会有那样风情万种的眼神啊?我虽然很想知道。但怎么问她,她也不肯告诉我。 「我会在午夜之前回来,你自己去哪里玩玩吧。」 「喵?」 不用担心。她说著,摇晃著长长的尾巴,踏著轻松的步伐离开了。虽然背影看著不像,但她的行动总让我想起以前某个坏女孩。 我也该出发了。 「幸?福?不会?走?过?来?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我一面低声唱著,一面伸展了 一下身体,朝著比那时高得多的视线望见的景色,踏出今天的一步。 § 幸福就是觉得自己很高兴、很快乐、以自己选择的行动和言语,好好对待重要的人、好好对待自己。 又做了,相同的梦。做了那个梦,我总有种感觉。 彷佛是自己在问自己:你现在幸福吗? 在回答那个问题的时候,我都会确定自己心中对幸福的定义并未改变, 然后抬头挺胸地点头。 小时候那个把人生挂在嘴上、装大人的聪明小女生没法关心别人,没有伙伴也没有朋友,但是那个小女生运气很好,有许多引导她的人。也多亏了那些人,那个小女生成为幸福的大人了。 引导我的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非常清楚—— 马蚤货小姐、南姐姐、阿嬷。 我渐渐明白了。 马蚤货是什么意思;她做的是什么工作;南姐姐并不姓南;教学观摩那天,发生了坠机事件;阿嬷说我能看见未来,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她们是来帮我的吧。当时还是个小女生的我,也帮了她们吧,我们是因此才相遇的。 长大之后,我明白了这些不可思议之事的理由,但我并不觉得那很悲哀。因为我现在仍旧非常喜欢她们,所以我自己做了抉择。 我想跟南姐姐一样,现在工作时用的仍旧是普通的笔记本;我想跟马蚤货小姐一样,现在住在同样颜色的公寓里;我想跟阿嬷一样,现在多少学著做点心。不过,我现在还是不会使用魔法就是了。 结果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跟她们见过面。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她们一样变成出色的大人了,但我跟南姐姐一模一样的面孔最近渐渐开始像马蚤货小姐,再过几十年,一定也会跟阿嬷一样吧。 但是我的人生跟别人都不一样。 我跟别人不一样,得以选择自己的幸福。 幸福不是从别处走过来的,而是自己选择而获得的。 ——听好了,小奈。人生啊,全部都属于充满希望的你喔。 在宽敞的画室里,我把椅子拉到他旁边坐下,以免妨碍到他。 「我只是画签名而已喔。」 他笑著对我说。这里很宽敞,我却刻意坐在他旁边。 「我又做了,相同的梦。」 我也笑著回答他。 没跟他解释是什么梦,但他完全不怀疑我在那里。 他拿著笔,在画布右下角签了自己的署名,他从中学时代就开始用这个署名了。他的本名听起来像是「杀了你」*注[*注6 :「桐生」发音为「kiryu」,近似「kill you」(杀了你),相反的署名是「live me」。 ],外国人听到可能会害怕,因此他用跟自己名字相反的两个字当作署名。 「这幅画要展出吗?」 「……不。」 他望著油菜花*注[*注7 :油菜花(菜の花)发音与女主角的名字奈乃花相同。]盛开的风景画说。 「这是送你的礼物。」 我知道这是他想和我求婚的意思。但我们才刚刚成为恋人,现在就求婚不会太早了吗? 虽然这么想,但我明白这幅画一定包含了他从以前到现在的所有心意。 然而,重要的事情,我还是希望他能清楚说出来嘛。 「胆小鬼。」我对他说。 他笑起来,接著再度清楚地开口。 他跟我求婚了,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现在仍然比邻而坐的我们,在此之后如何发展,都在玫瑰之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