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nderbolt Fantasy 东离剑游纪 外传》 杀无生篇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寒鸦(lkid:jackdaw) 一 钢与钢交错,四散的火花飘散出打斗的气味。 这些年来,杀无生的背脊上还是头一回彷佛被指尖垂直划过般,淌下一滴汗水。手中的长剑尚未收入剑鞘。他虽然背着双剑,但方才光是以左手拔出其中一把剑,就已经相当吃力了。 一支弯折却没有断裂的钢箭落在他的脚边,不知是从何处飞来的。这里是室内,门窗也都紧闭着,若是透过窗户狙击,或是贯穿门墙射进来,杀无生倒还不至于如此慌乱。 然而它却是由不知何处的天外疾射而至的。 杀无生也知道射来的箭矢其实乃是两支而非一支。然而,光是要判断只有一支箭瞄准自己而来,并马上将之击落,实际上就已经相当费力。 剩下的另一箭插在壁上,彷佛还想射杀谁般的震动着。 “你没事吧,掠?” “我还以为自己要被吓死了呢,无生。” 掠风窃尘优雅地叼着一支悬挂四个垂饰、装饰得相当漂亮的烟管。依他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像是看穿了那箭射不中,又像只是来不及动作,至少一点要被吓死的慌乱都没有。 确认了掠风窃尘的安全后,杀无生才开始查看周遭。一点动静都没有,既没有出现第三支箭矢的迹象,门外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以脚尖踢开掉在脚边的扭曲箭矢。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是瞄准我而来的。” “还有我呢。” “但你什么都没做,箭还是射偏了,我这支可就不是了。” “所以……有不知道打哪来的家伙,预谋在大会前射杀大名鼎鼎的剑鬼杀无生?” “我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想射杀的话明明有其他更适合的人选。” “……这么说是没错,但你也相当有名啊。” “是这样吗?说起来,我来参加剑技会本来就格格不入。比起暗杀这种事,这里有不计其数的参赛者更宁愿在众人面前落败出丑。” “……但要说只有你被狙击也太早下定论了吧?” “什么意思?” “总之你先在休息室里等着,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喂!你身为陪同者,可不能随便出去走动,开赛后是禁止外出的。” “这是我该做的,希望你可以交给众人口中能‘沐于月光而不露影迹,踏于雪径而不留足痕’的我。况且,你也不太适合向他人探听消息吧。” “话虽这么说,但你还是小心点,掠。” “我知道啦,我又不是想赴死,而且要是让你失去资格就没意义了。” 目送掠风窃尘离开休息室后,杀无生终于呼出了一口短气,将左手的剑收回剑鞘,在桌上坐了下来。 认识掠风窃尘至今已经三年了。起初的半年是互称“你”、“你这家伙”;开始称呼他“掠风窃尘”是一年后;变成“掠”则是最近半年的事。 刚开始跟他同行,就跟以往替干不法勾当的人担任保镳一样,杀无生只在台面下发挥自己的剑艺。他献身剑道、穷极剑术十二年,从懂事以来每日修行剑艺,如今也将继续献身剑道,其他事情杀无生既不了解,也不想管。 掠风窃尘乃是闻名江湖的盗贼,最初的委托是由于他在偷东西时总有人妨碍,所以希望有人帮忙应付这类人,甚至代替自己战斗。但光是这件委托就一直延长至今,除了对象在远方是原因之一外,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找不太到什么线索,光是查探就过了一年。 这段期间,掠风窃尘照样支付工资。因为变成了期限契约的受雇方式,比起踢馆赚钱还要好赚,又有效率,杀无生也开始觉得这样不错,渐渐地跟掠风窃尘熟稔起来。 杀无生本性也有很爱说话的一面,修行时代,只要一谈起剑术剑理,他便可以一句接着一句,到了讲个不停的程度,足以让同辈们个个目瞪口呆,所以能有谈话的对象,对杀无生来说其实是很可贵的一件事(虽然他本人坚决不承认)。而掠风窃尘在博学多闻这点上也是前所未见,两人常常彻夜畅谈也不觉厌倦。 一直以来,杀无生为试身手,不断踢馆其他流派的道场并杀害道场主人,以此分定高下。虽然当个剑客并非非得摆出一副沉默阴郁的模样,但这类人确实容易有这个倾向。比起以往天真地谈起“剑道乃是……”的时光,杀无生变得更冷酷阴沉了。 与掠风窃尘同行三年,过程中以保护他之外的理由杀人只有过一次,也只杀一人。相较于以前一年杀上十几个人,杀无生甚至有种已经金盆洗手的感觉。 旅费与报酬都让掠风窃尘全包了,因为衣食无虞,杀无生最近突然开始思考起“礼节”这件事。 过去的他一直认为,杀害别人分出高下,是自己一身剑技最理所当然的用途。所谓剑道,说穿了不过只是“如何杀人”这种肤浅愚昧的事罢了,是靠死亡来证明的。杀无生的师父曾说剑道不只如此,尽管杀无生不论再严苛的修行都能承受,却只有这点他无法理解。后来,他与师父断绝了关系。 若不只有杀人,那还有什么?要想学习生命的哲学,落发出家就好了;若想活用所学的知识,还不如去考科举。剑是只为了杀人而存在的工具──杀无生如此坚信。 他之所以烦心,乃是因为他的剑理在自己心中,某种程度上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 移动、劈砍、击倒、杀人,剑道若只是这些,那就没什么可学的了。唯有不断挑战其他流派,而自己也赌上性命来验证,才是剑的真正用途。虽然也可以找个地方当个士兵,但杀无生明白,他的剑理向来就只是自己一人之物,在团体里并肩作战这种方式首先便不适合自己的个性了。 再怎样都不免流于怠惰,偶尔与实力强劲的对手对战虽能振奋精神,但马上又会消沉下去,若发现对方是不怎么样的对手,杀无生便会在他自称剑客前就一剑杀死他。剑道这回事,不过就是死了或被杀,要是想杀对方,自己也可能被杀,如果没有这种觉悟,干脆别自称剑客。只想像得到赢得胜利的自己,也未免太过天真不入流了。 但即使他找到了能让自己产生干劲的对手,胜利终究还是他的,死的永远是对方。 说实话,他已经厌倦这个状态了。 而他突然对掠风窃尘道出这番实话,约莫是在半年前,他开始称呼掠风窃尘为“掠”之后的事。他仍以代打保镳的身分与他同行,反正保护不缺敌人的掠风窃尘,对杀无生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消遣,或许是他人生的乐趣已经产生了变化吧。 “……你不打算当个正派剑客吗?” 两人在客栈里对饮。尽管被掠风窃尘这么一问,但回应杀无生连想都不用想。 “我这副模样就是个正派剑客。” “但你的名号可是声名狼藉地到处流传哦。” “没办法,毕竟叫做‘杀无生’,不管在哪里、是谁听到了,都会觉得不正派吧。” “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种名字啊?” “这个嘛……刚出生时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而且我是被丢掉的孤儿,也没有机会问他们。”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真令人好奇呢。” “说起来,我好像没讲过。” 杀无生随即指着自己脸上那一大片看起来像眼罩的网状金属面饰,投以苦笑地展示给掠风窃尘看。 “……这东西是抚养我长大的师父,替当初仍是婴孩的我包扎所留下的。” “哦?我还以为是为了增添风雅才装饰的呢。” “现在虽然已经不需要了,但我还是一直戴着。听说身为弃婴的我头盖骨裂开,几乎已经濒临死亡,似乎是我的生父把我摔在地上,所以才会裂开的。” “你命还真大啊。” “都做到这种程度还死不了,父亲也害怕了吧。一般人乱来一次还可以,要再接着做就没办法了。苦恼的父亲于是把我形容成恶鬼罗刹一类的存在,写了封请求诛灭的信给当时拥有剑圣盛名的师父,然后把我丢在道场前……虽是这样说,不过哪一段才是真的我也不清楚,不清楚也无所谓就是了。” “为什么你的亲生父亲要做这种事?” “这也是听说的,我的亲生家庭似乎相当富裕,不知道是商人还是贵族。我好像是备受期盼的继承人。但是呢,我诞生的那天,有鸟鸣叫了。” “鸟?” “听说是邪鸟鬼鸟那类不吉利的啼声,一直唧唧叫个不停。” “……邪鸟……鬼鸟的鸣叫声啊,想必很让人不舒服吧?” “当我在鸟叫声中出生时,母亲死了。这倒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毕竟是顾客,产婆害怕有钱人家藉此苛责自己的失误,于是把责任都推给助手,吵到最后甚至互相杀了对方。是不是很可笑啊,掠?” “这鸟也真是会惹麻烦呢。” “在场好几人自相残杀,最后全都死了。听到骚动而匆匆赶来的父亲所看见的,就是在邪鸟鬼鸟不停的鸣啼声中,全身是血、放声大哭,还是婴儿的我,他会失去理智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原谅他了吗?你的父亲?” “谁知道呢。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我从小戴着面饰,到了已经觉得戴着它是理所当然的年纪后,才听说这个故事,连‘此子是叫做杀无生的恶鬼罗刹’的信都看过,只觉得对方从小时候就这么看得起我,真是可笑。” 一面聊天一面喝酒,话也变得多了。 杀无生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所说的,哪一段是听来的、哪一段又是自己想像的。自己的出身如何本来就无所谓,所以他并不曾在意。然而他却注意到了,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段过去。 跟掠风窃尘这人说话时,偶尔会有这种彷佛打开钱袋让人看个精光的感觉,自己现在拥有多少钱,不知不觉间就亮出来了。 “……对了,为什么会说到这个?” “从要不要当个正派剑客的话题开始的。” “叫杀无生这种名字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我不是也说了,我这副样子才是所谓的剑客吧。” “那只是一个答案。再说,我也不是要否定你所领悟的真理。但是很不巧的,你还年轻。” “这岁数不年轻了吧。” “不不不,想像你如果可以活到一百岁,无生,接下来你就要一直过着反覆印证这个真理的日子了,这可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人生目标。” “那也没办法。” “说这什么话?所谓事物,是根据你怎么看、怎么想、怎么捕捉而改变的。真理的反面也可能隐藏着另一个真理,而两者都是正确的。该如何做选择,才是乐趣所在,同时有三、四个选择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掠,你的想法还真是奇怪。” “反正都生到这个世界上了,在死亡来临前探索取悦自己的方法,我认为比较快乐,这点有那么奇怪吗?” “这代表要放弃好不容易找到的真理吧?通常人是没办法过得这么奢侈的。” “若是你也即将迈入老境,我就不会这么说了。” 杀无生移开视线,在杯中斟入酒。他有种错觉,要是继续跟掠风窃尘四目交接下去,一切都会被他所吸引、掌控,而他并不觉得那样是危险的。他想,自己能对他敞开心房,一定是因为这份感觉吧。 “……所以呢?你说我要当个正派剑客,又要怎么当?” “也是呢。如果先假设来想的话,首先要考虑赚钱的事,毕竟钱不是万能,但没钱万万不能……不过,钱由我找个地方偷来就没问题了。” “用偷来的钱去做的事,哪里正派了?” “偷的是我但用的是你,没问题的。况且世上光被摆着而没被用到的钱太多了,借点来周转,也是为了这个世间啊。” “……什么歪理?你该不会是醉过头了吧,掠?” “你先等等,总之就当作钱是有了。” “明白了。所以呢?” “再来,开个道场如何?” “道场?我来开吗?” “没错,然后招募弟子、赚取谢礼来生活,偶尔照顾被抛弃的婴儿。要是有人上门找麻烦,就帮大家驱逐……如何?我认为这也是个正派剑客的样子。” “别说傻话了,我开道场是要教些什么?话说回来,又有谁会想向我求教?” “教剑理啊,将你如今所领悟到的真理传授给大家。” “我可不打算创立宗教。” “宗教虽然无形,剑理却是有形。你比任何人懂得更详细、比任何人更踏实地亲身确认并深信不已。将它传授给众人,我认为是相当明确的行为,对吧。” “……掠,你忘了最重要的事。” “我漏掉什么了吗?” “一个叫做杀无生的男人开的道场,有谁会想来拜师学艺?” “哦,这件事啊。” 彷佛要说“这只是件小事”般,掠风窃尘微微一笑,他看来没有喝醉,却沉醉于说服杀无生的热忱中。不过这本来就是酒席,想如何说服些什么,一觉起来后,就会全数被抛诸脑后了。 “名字这种东西,随便改一个就好啦。” “就算我随便改了个名,也没办法连别人叫我杀无生都改掉。” “我有个可以改变的妙计。” “……趁这个机会我先说清楚,现在回想起来,我发觉你的妙计常常都是我在操劳。” “不不不,我也一直跟你一样操劳哦?只是彼此的操心操劳不是能够比较的,你才会这么觉得。” “所以你的妙计是?” “你顶着杀无生此名,实在太过恶名昭彰了,所以这次只要用不同的名字,做件光荣的事不就得了?如此一来你也能舍弃旧名,甚至可以用另一个名字,从人生另一个面向,来摸索新的真理。” “新的名字吗?” 总有股不太对劲的不协调感,杀无生并非没有察觉到。他认为名字这东西,就算是别名,也不是由自己报上,而是别人随意称呼的、没什么道理的存在。就只有这点无法称心如意,才是人生不是吗? “……我想过了,无生,你的名字是取自于诞生在邪鸟鬼鸟鸣叫声中。那接下来的名字,就让更高贵的鸟鸣叫如何?” “例如?” “嗯,像凤凰这类的?它可是不常鸣叫的哦。” “说得好像你听过一样。” “只有一次,它真的很少鸣叫。然后只有在听见它的鸣叫声时才出剑,这不正是剑客的高雅吗?” “我只想苦笑。这话若由我自己说出口,你应该会笑死吧?” “但很不巧的,这是我说出来的,所以你就 不用羞耻了。” “只在凤鸣时杀人也算真理吗?它不叫时也会有必须拔剑的状况吧?” “说这什么话?若它不叫,让它叫就好了。” 说得倒是轻松……自己跟掠风窃尘一定都醉过头了。杀无生并未对此加以反驳,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再次领悟到了另一个与身为剑客时截然不同的真理:像这样边喝着酒、边跟谁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也很愉快。 鸣凤决杀。 这个称号在掠风窃尘的四处宣扬下,渐渐变得脍炙人口。 此后一年多,已经如野火燎原般流传开来。 二 这场竞技,乃是由三十余名参赛者竞争“剑圣”地位的争夺战。 透过循环赛来单纯较量剑技,战胜最多场者,便能毫无顾忌地自认,并接受他人以堪称剑之顶峰的“剑圣”称号来称呼自己。 比赛并未采用传统上的淘汰赛。 那是由于剑技此物,会受到使剑之人每日不同的状态、心情,以及时运等因素所左右。若是淘汰赛,便无法满足较量剑技的比赛精神了,这是大会举办了数百年来一贯秉持的宗旨。 因为基本上是要比较剑技本身,所以有着相当详细的限制。例如气劲的使用上,只允许运用在自己身上的内劲,朝对手所发出的外劲则是犯规的,毕竟这不是妖术、魔术的品评会。 虽然有很大的空间取决于评审的判断,但藉着架招、摔投技或压制肢体来取胜的话也算犯规。至于劈砍之后接回旋踢,或在双剑交锋之下化招,这种混杂在剑理之中的攻击虽然被允许,但规定最后必须是以剑来取胜。不过结果也会受到现场状况与局势左右,经评审认定后没问题的、非常暧昧的取胜,偶尔也会发生。 关于最后决定胜败的方式,基本上只要其中一方表示“认输”就可以了。但自尊心甚高的剑客们大多不愿承认落败,这也是采用循环赛的一大原因。 也就是让自己能够找个台阶下。 比方说“今天状态不好、下次就不一样了”等藉口便会应运而生。而且实际上,换了对手便代表还有下次,这是为了不让剑士们平白断送性命,好让他们重新累积修行,朝着更高的目标前进,也是大会的用意所在。 尽管如此,一旦碰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的情况,便只以生死来决定胜负了。 因为这些人钻研剑理,就是为了以手中所执之剑杀了对手。 用掠风窃尘的话来说,就是一群“一心求死”的人。 掠风窃尘曾说过他们无可救药,是一群为了剑技连命都赌上的傻子。就算被不意袭来的箭矢射杀了,也只能心满意足地接受,因为对他们来说,战斗就只有那样的价值。 现在大会的另一个特点是,比赛时限有整整半天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也有半天下来,双方都握着剑,一步不动地互相睨视,直到时限结束前一刻,其中一人就这样晕过去,因而分出胜负的例子。 主办方认为,这样才是剑技的钻研。 若是允许使用外劲,就比较不出剑技本身了。要是得出“既然以外劲就能强行突破,那么把剑改成长枪、木刀不都一样吗?”这样的结论,“剑技会”的名称也就名不副实了。 而大会为了提升在剑界的威望,用来彰显权威的,乃是非凡且牢固的后盾。 也就是“剑圣地位”这个后盾。 得胜者绝对能被认作毫无污点、享誉天下的剑者。 “……毫无疑问能抹除杀无生这个恶名唷!” 掠风窃尘甚至洋洋得意地对他这么说,但杀无生只觉得事不关己。直到他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报名参加了。虽然很想说“开什么玩笑啊”,但掠风窃尘以一如往常的口吻进行劝诱,使杀无生陷入了自己也同意参加的感觉。 “先说好,我可不会因为赢了就开什么道场。” “……但不管你说什么,世人都会赞扬你的。” “感觉真恶心。” “起初都是这样,马上就能习惯的。然后,得到新的真理。” 杀无生心中总有种被骗了的感觉,但这不足以让他视为危险,大抵只是被朋友调侃的那种程度。在地下社会名声响亮的杀无生,悠然走在世人面前、接受众人赞赏目光的光景,他光是想像就觉得好笑,只觉得“掠风窃尘一定也会想笑我吧”,又想着“如果这样他会开心的话,就让他笑吧”。 那幅令他不舒服的场面,或许会让他得到什么收获──杀无生虽然没有自觉,这份微小的期待却潜藏在他心中。他并不是自己想要成为杀无生这个人的,而是被取了这个名字、被这样养育,才成了这副模样。他确实曾有过几个选择,但无论怎么选,都不会产生这种改变吧。 是掠风窃尘,指示了自己新的名字与新的生存方式。 这是杀无生自己一人绝对做不到的。正是因为认知到了这点,他纵使没有明言,心里却也感激不已。他认为这是照进自己阴郁人生的一道光芒。 话虽如此,但一切都要在剑技会上取得胜利才算数。 没有偷袭、没有战略,也没有外劲,单凭剑技一较高下。 来自东离各地,满怀自信与真本事的非凡剑客们,万死不辞地集结于此。杀无生虽然认为自己的剑理毫无破绽,无论与谁交手,都不至于面临败退的局面,但也没有傲慢到将自己吹嘘为东离最强剑士。 因此,才有挑战的意义,格外地有意义。 这是因为在大会数百年的历史中,如今正上演着一些变化。过去不断由众多剑客进行争夺战,而被称为“剑圣会”的比试,如今则称作“剑英会”。 因为谁也不曾赢过。 过去在这四年一度的大会上,剑圣之位几乎都由同一人摘下,如今可说是独属于他的称号了。他的败战次数随着年岁增长而减少,最后到了百战百胜的地步,被称作永世剑圣。 此人名为铁笛仙。 他在杀无生出生时就已经是剑圣了,如今依旧如此。所有人都断言,这个为剑技会历史带来改变的人,大概直到寿终正寝那刻为止都会顶着这个头衔吧。 由于铁笛仙如今位居审议参赛者的审判团最高位,因此这个由他亲手颁下的称号,谁都无法用剑圣来自称,不知从何时起,胜者头衔就变成了“剑英”这个暧味的名称。过去曾有两位参赛者要求亲自与铁笛仙交手,铁笛仙两次都答应了,并在翌日一切对决准备就绪之后,漂亮地击败了对方,一点因为年老产生的滞钝都没有。 剑道的王者,正是这位名为铁笛仙的男人。 他是杀无生曾经的师父,对剑道理念不同而与他断绝关系的人。 正因为如此,杀无生才会在这个大会休息室里。 不是出于傲慢,而是他有信心能成为货真价实的“举世无双”,能成为拥有“最强力量”的剑圣。现在,杀无生敢对那个垄断此名的人断言,这也代表了在他的剑理中,这次大会将是一场印证真理的至高试炼。 他回想起以前乳臭未干地说着“剑道乃是……”的时候。 如今变得如此世故的自己,终于可以再一次向养育自己、教导自己剑技的铁笛仙提问。能够证明年少的自己才是对的,这种机会绝非唾手可得。 他陶醉不已、雀跃万分,但并未掉以轻心,也没有瞧不起对手。但光是待在休息室里,连一招都还没与人交手,杀无生心里就激昂起来了。 该怎么办? 这样真的好吗? 我 好像会赢呢,好像连那个剑圣都能赢下来。 尽管仍身处休息室里,杀无生的脑海中却不禁闪过这样的念头,连同一份坚信。 正是因为献身于剑道十四年,他才能这么想,才不禁这么想。 这里说是休息室,实际上却是隔离室。 这个竞技场原本就是监狱,现在也是,半数以上的参赛者都是被宣判了死罪的极恶之人。因为他们得到了承诺,只要能藉着剑技表现自己明白了礼节,就能减罪一等, 虽说是循环赛,但事前并不会知道接下来的对战对手,就连有哪些人参加都无人告知,也不能观察他人的对战,否则对顺序越后面的参赛者就越有利了。剑理这东西,如果除去“气劲”这个外部要素,终究同是人类做的事,纵使武器不同,但有点程度的剑者若见到了对方的剑理,大概便能看出端倪。 所以不能观战。他们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对手是谁,就这样被隔离起来。但杀无生对此反而觉得期待,因为看到就不有趣了。一旦到了他这种境界,当两方正在对峙时,便能看出几招会结束。 而要是对方与自己对战,就能用更好的招式尽快终结比试。 他认为未知的比赛比较有趣。 但未知该是局限在某个范围的。 只不过是待在休息室里,竟然会被飞来的箭矢射杀,这么不合常理的事也要有个限度。杀无生坐在桌上试着思考,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出答案。他顶多能想到,或许大会是以偷袭来进行初选,若是对付不了那箭,就没有资格参加比赛。虽然这么猜想,但剑技会既然设定比试中有投降空间,没道理会射出这么杀气凌人的箭矢。 杀无生在休息室里等了好一会。就在他耐不住性子、打算出去的瞬间;彷佛算准这一刻般,掠风窃尘回到了休息室。 “似乎已经比完第二场了。” 掠风窃尘淡淡说道: “现在离开房间一定会被扣分,甚至会失去资格哦。” “你该不会被看到了吧?” “你以为我是谁?” “对不起……” 察觉自己的话惹得对方有些不高兴,杀无生不加思索地老实道了歉,接着不好意思地换了个话题。 “……那,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掠?” “嗯,好像发生了点有意思的事。” “我觉得你口中的‘有意思’常常都伴随着危险。” “说这什么话?倘若我说这大会明明叫做‘剑技会’,但竟然有弓手来参加,你也会觉得很有意思吧?” “弓?为何会有弓手来参加剑技会?” “谁知道?或许他的弓法曾被当作剑技赞美过也说不定?” “……然后呢,怎么了?” “那人在第一轮的第一场比赛就败下阵了,理由是不足以成为剑技。” “这是当然的。” 弓就是弓,不是剑,就算下了再多工夫,弓还是弓。弓手来参加剑技会本身就很奇怪,不管再怎么钻漏洞,评审想看的是剑理而非取胜的方式。就连那人怎么混进来,杀无生都觉得不可思议,败下阵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方好像自称神箭手,你有什么印象吗?” “这种名字不管是自称还是被称呼,我都受不了。” “但我说的是那个自称神箭手的蒙面男人。” “假名吧。” “这么说也是,名字是有些夸张。” “看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晋级的意思吧。” “但话又说回来,那个弓势可不简单哦。” “……敢在这一带自称是神箭手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你听过‘锐眼穿杨’这个称号吗?” “听过但不是很清楚,那弓手好像名叫狩云霄吧。” “能够射出这种程度的箭,应该是那个锐眼穿杨狩云霄做的吧。” “啊?” 杀无生突然发出讶异的尖声,这可是相当罕见的。 可见这件事有多么出乎他意料之外。 “……为何那个锐眼穿杨不惜用上假名也要参加剑技会?” “这类细节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刚刚的箭又是怎么回事?” “总之,听说他并不服判决。” “那是当然的。无论是神箭手也好、锐眼穿杨也罢,这些我都不管,但说到底就是个弓手吧?跑到剑技会来抢锋头又不服判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也太愚蠢了。” “……被你说到这个份上,我实在很难继续接下来的话呢。” “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再吃惊了。” “据说那个神箭手啊,在被判落败后喊了一句‘你们丝毫不知自己的葬身之地,早已注定’后,一次架上四支箭矢,在谁也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一连射了数回,光是数得出来的,就射了四十支。” “……就是刚刚的箭?” “是啊,那绝对是被誉为‘只眼能望千里’的锐眼穿杨才有的绝技。” “明明无须浪费在这种地方的。” 不过,为了挡开天外突然疾射而来的箭,流淌在他背上的汗水倒也不算白流。毕竟能亲身体验大名鼎鼎的“锐眼穿杨”狩云霄所射之箭,对杀无生来说可是相当宝贵的经验。 “……从结果来看,这个房间并不是我的葬身之地呢。” “但葬身在此地的家伙,就有好几个。” “既然射箭者是锐眼穿杨,被他射中也是难免的吧。” “死者二十人,伤者也有不少,毫发无伤的只有几名。” “……也太惊人了吧,这里可是剑技会啊?” 此处聚集了自认通达剑理的人,就算遇上偷袭,有点本领的人应该也应付得来才对。但方才的弓势足以令杀无生冒出冷汗,能力不足者若因此当场送命,也是不难想像的情况。 “说这什么话?这场剑技会聚集的都是一些即使失败被杀,也算一偿宿愿的人。那群剑士在应付不了那支箭的当下,应该就会认知到自己的不纯熟,并接受死亡了吧。” “总觉得不太合理。” “这样你岂不是闯过一关了吗?” “虽然是这么说没错……” “这世上总有不合理的事,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重点是该如何应对、如何准备。如果他们应对的手段是剑,眼下看来,或许可以说是准备不足吧。” 实在是让人似懂非懂的道理。 但听掠风窃尘这么一说,杀无生到底算是有些理解,也被说服了。 “……然后呢,那个不知道是神箭手还是锐眼穿杨的人呢?” “听说逃走了。” “审查会到底在做什么啊?” “哎呀,若对方真的是锐眼穿杨,束手无策也是难免的吧。” “话又说回来,那个神箭手还是锐眼穿杨的家伙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真是给人惹麻烦。”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类细节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看上了奖金还是奖品吧?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大会得做个相当大的改变了。” “……改变?照理来说应该要中止吧?” “四年一度的剑技会,应该没办法就这么中止,何况还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作乱者而中止,这就更说不过去了。” “但这个死伤人数,大会已经办不起来了吧?” “ 所以才要改变。” “……具体来说呢?你就别故弄玄虚了。” “我没打算故弄玄虚。总之听说要继续举办。” “真不敢相信他们还打算继续举办。” “这是为了面子啦,面子。” “在这种情况下赢得胜利的人,还能称作剑圣吗?” “没什么关系吧?总之就是把这次犯行当作比赛的开场,应付不了那支箭的人本来就不配得到剑圣的称号。这可以说是比以往都还要严格的比赛规定。” 对杀无生个人来说,这场剑技会要改成怎样都无所谓。 但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常识与人性,不断问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参赛者死伤超过半数的情况下,他自然会疑惑,这样较量剑技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真是狩云霄做的,以他的份量,为何要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所以我才说,或许是看上了奖金或奖品来参加,却不如预期般顺利吧。” “……话说回来,奖品是什么?” “神诲魔械。” 听到这个答案,就连杀无生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神诲魔械──过去由法师、巫师们集结众力所锻造而成,空前绝后的诸多魔剑、妖剑、圣剑、邪剑,其由来可追溯到一场称作“穷暮之战”的古代大战。听说如今仅有少数留存下来,其中大多为赝品,就连魔神攻打人世这种事,也都被当笑话看了。 正因为如此,神诲魔械仅剩下作为宝物的价值。就算是赝品,除非魔神从魔界再度攻打过来,或是退守魔界的魔神反攻人世,否则也没办法确认真伪。 “……这么说来,我记得以前曾看过其中一把。” “哦?是真的还是赝品?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点很重要,不能帮我回想一下吗?” 被好友这么一催促,杀无生总算勉强忆起了名字。 早在十几年前就忘了的名字,也是有可能像昨天的事一样回想起来。 “……噬剑·裂天痕。” “这种名字,若是赝品倒不稀奇,不过要是真品就太惊人了。” “两者都说得通吧。那是一把只剩空壳的剑,一直摆设在道场里。” 杀无生见识过那把剑从真品变成赝品的瞬间。 失去力量已久、一直被当成装饰品的剑,其实仍残存着能释放最后一闪的微薄力量──一位在旅途中经过道场的护印师曾经如此评论。他记得是一个自称丹什么的男人,身边一直带着一个文弱的男孩。 由于眼下已无魔神威胁,光凭仅存的那一闪余力,都能令人世陷入危险,道场因此举行了一场解放力量的仪式。几个道场的得意门生被允许在场,杀无生也是其中一人,所以曾亲眼见识过那画面。 那股力量是雷。 所有旁观者应该都会这么说,不是护印师的他们也只能这么说了。 并非护印师而单纯身为剑客者,只有两人看穿了那是与雷不一样的存在。 那道雷,是从高耸的远天上傲然击落平地的铁锤,就算没被直击,波及侧面的余雷也能让人送命,事实上,道场的高徒中,就有两人当场被击倒丧命。但杀无生并没有注意到,以往相互激励、打闹、欢笑的同侪们已经失去了两人,身为师父的铁笛仙也没有。 他们俩仅仅只是站在地面上,仰望着天。 他们明白,那道雷并非从天上落下,而是地面向天唾弃般的叛逆雷击。 地面上的众人都不安地担心着倒地身亡的的同袍们,杀无生却只想着:“你们为何不看向这道雷?” 这里已经不存在光了。其他人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雷击的余韵化成黑影,开始冲破白色的天空。 “……你看见什么?杀无生。” 他听见了师父的问话。 “我看见巨大的树木,师父。” “老朽也看见了。难得我们意见一致啊。” 说到巨大的树木,就会让他联想起师父的身形──那副天下无双的高大身躯。随着年岁渐老,彷佛益发抽长的身姿,令他想到古木,且不见一丝凋枯。过去大家曾半是苦笑地说:“要是放任他继续长下去,不晓得会长到哪里去?”这话听在杀无生耳中可一点也不像笑话。 在这场仪式的前一阵子开始,杀无生就因为对剑理的看法而与师父意见不合了。尽管他几乎一直都是无法反驳的那方,却认为不能明白的事情终究还是不能明白;无法相信的东西终究还是无法相信,于是顶撞了师父的教诲,自己摸索起自己的道路。 “天、地、人都以不同的角度在看待相同的东西。在天看来,这大概就只是单纯的黑渍;从大地来看,才看得出这是树木。但是啊,杀无生,在人看来,这又是什么?” “要怎么做,才能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 “说什么傻话呢?仰着身子向上看就可以了。” 抬头仰望,从地面往天上延伸的黑影看起来更高大了。这时在杀无生的视线里,只看得见一道穿破白色天空、扩散开来的黑痕。裂开的天空在他眼前,让他透彻了“噬剑·裂天痕”这个名字。 然而这却是拥有此名的神诲魔械最后的一闪。 也是铁笛仙想教授给他的全部剑理。 以人身突破高远的天际。当时,巨大的雷鸣成了打碎天空的美丽玉音,神诲魔械的消灭,如同一场奥义的传授。并非将它封印,而是竭尽它的力量,那瞬间的光景胜过万人口传的教诲。 “可别说这份剑术、剑理是无敌的啊,杀无生,一定也有它行不通的对手,甚至它可能只是舍本逐末的方式。但是呢,杀无生,剑说穿了不过就是这样的存在,即使想找藉口把它装饰得再光采,它依旧只是用来杀人的道具。如果你光是满足于抵达这个境界,便只能成为这样的人。” 师父曾指着那把剑说:“它是个空壳。”虽然不知道它是怎样击退魔神的,但剑身上蕴含的力量已经全部散尽,沦落为一把又钝又难用的平凡刀剑。 以黑墨在白纸上绘出的巨树。 那就是过往威风的噬剑最后的末路。 它是杀无生所知唯一的神诲魔械。 但他一点也不想得到它,就算那是还留有完全威力的真品也一样,理由只有一个──其造型过于讲究锻造上的独特性,若要当作剑来使用,铁定相当难用。实际上,那已经不是当作剑来使用的东西,要是没了神仙的力量,就真的只是一般的装饰品了。 师父究竟想藉由这点传达些什么,他实在不明白。 他只觉得那不过是一把已经不能叫做剑,也失去了威力,只能作为装饰品的寒酸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又想着这或许只是自己个人的价值观,若是真品的话,应该有很多人想要吧?甚至就算是赝品,可能还是有人想要,毕竟这世间已经没有魔神了。 因此,杀无生并不觉得四年一度的大会,能够定期提供神诲魔械的真品。那份奖品大概没什么价值,不过徒有形式罢了。而师父以前所拿到的奖品,说是空壳也不为过。 总而言之,在大会赢得胜利并受赐剑圣名讳,这就是剑技会的全部了,无论是谁一定都是这么想的,是以杀无生才会不解狩云霄的犯行。莫非这次大会所提供的奖品跟以往不同,是货真价实的神诲魔械吧?他脑中突然浮现这样的疑惑。 “……我个人认为,身为剑圣的‘鸣凤决杀’,腰间若能佩上神诲 魔械真品,对你也是一桩美事。” “这是当然的,锐眼穿杨的出现,证明这场剑技会更有赢取的价值了,可以这么说吧。” “的确可以这么说。” “我的剑乃是天下无双,我一直如此信仰着。” “我也认同这点哦,杀无生。”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有把握了,掠。” “……总之,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会若打算继续举行,我认为反而省事。” “是因为循环赛很麻烦吧,更别说还有三十个人以上。” “我询问了主办方,他们表示本届大会将要改成淘汰赛。” “我求之不得。” “……我呢,无生,希望你能在人生的另一面,找到不同的真理。” “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的。” “但对手可是通过了首关试炼,足以以一抵百的强者们。” “你的意思是我会败给他们吗?” “不,你会赢到最后,成为唯一一个用自己的双脚站到最后的人,我相信。” “然后腰间佩上神诲魔械,是吗?” “神诲魔械与霸者剑圣最是相配,用来净化被诅咒的杀无生此人,不也很适合吗?” 杀无生吐出深长一息。 他想,自己所厌倦的人生或许能有所改变。 这个念头,让他正面迎上掠风窃尘的视线,然后以双臂拥抱住他。他想,在自己从小到大不被爱着的人生中,可以让他毫不踌躇地称为好友的,就是掠风窃尘了。此时光是忍住泪水,便已经竭尽他的全力。 “感谢你,掠,我会赢下这次的比赛的。” “当然了,站到最后的绝对会是你,对此我可是毫不怀疑呢。” 接受杀无生拥抱的掠风窃尘,嘴边还残留着烟管散出的紫烟。 而他的左手,一直牢牢握着那把制作精致的烟管。 三 杀无生实质上第一场比赛的对手,名为残凶。 直到比赛开始前,对手的姓名、流派都没有传出来。尽管被锐眼穿杨射杀得零零落落,大会的宗旨依旧丝毫不退让。 “……那是谁?” 杀无生看着对手问道。对方顶着一头无数辫子的发型。 “好像是玄鬼宗的一员。” “……那是什么?” “是个流派,代表的参赛者就是他吧。” “玄鬼宗的残凶吗?” 相当有实力。 杀无生一眼就判断出来了,但仍不及自己。不过这也只是从外表推算回去的主观臆测罢了,这个叫残凶的家伙,行动未必不会出乎他意料之外。 按理说,就算不择手段,参赛者也会尽可能调查各个流派并采取对策,在一听到流派名称就马上知悉其特征的状态下才来参赛。但杀无生不喜欢这种做法,向来都是如此,今后也会一以贯之吧。毕竟拙劣的猜测,极有可能会让自己送命。 透过亲眼一见进行判断,并在一招都还没交手的情况下看透对方。 这才是杀无生的实战,也因此他心情格外激动。 以往,这份激动总会变成失望,他希望这次不一样。 “……这个玄鬼宗的残凶应该满能打的。” “毕竟他也是代表一个剑派而站在这里的。” “嗯。” 杀无生将手抵在下巴上思考。这里是竞技场,是没有高低差、盖得平平整整的一块圆形场地,高大的城壁包围住四周,城壁里建有休息室。 参赛者在这里较量剑技,然后会有一方落败。自己会输吗?杀无生暗自想着,不过这份假设随即便在心里消散无踪了。 “掠,我是天下无双的,对吧?” 他不断对自己说,也听别人对自己说,这使杀无生觉得自己的实力又增强了一分。从以前独自四处挑战道馆时开始,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让自己听了这些骄矜自喜的话,内心就能沉静下来。 “我敢保证你是。” “……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也更有把握了。” 从可靠的好友口中说出的话,让他更加笃定。 就算来自别人的肯定并非冷静客观的评价,而是单纯的鼓励,他的内心也会豁然明朗,更加坚定自信,这三年来他才察觉到这件事。 铜锣敲响,揭开了比赛。杀无生与残凶逐步走近彼此。距离还很远,谁都没有拔剑。 “无生。” “什么事?” “像根柔软的柳枝一样导开攻击,让对方先出手吧。” “掠。” “什么事?” “你的建议常常都太暧昧了,靠不住。” 杀无生一笑置之地说着,早残凶一步走到竞技场中央,没摆出什么柔软或刚硬的姿态。掠风窃尘的建议,杀无生只当是个不懂剑的人所说的玩笑,一眨眼就忘了。在剑的对峙中,无须言语。 杀无生以左手拔出背上的一支剑。 残凶则把右手藏在背后。 若是暗杀,杀无生一定能取下残凶的首级。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只要抓准时机,不管对方是谁,都可以趁其不备取下人头。但这是面对面的正经对决,是彼此都使出全力的对峙。 残凶的右手缩藏在背后,左手握着剑。 藏起了右手,只剩半身的残凶将剑高举于顶。最好的应对方式是双手各握着剑,但杀无生仍有所保留,只以左手执剑之姿,继续逼近残凶。彼此距离已近得足以数出对方的睫毛。 “……你不会让我失望吧?玄鬼宗的残凶。” 两人距离近得连低语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剑锋还碰不到彼此。 “我等乃是将此身奉献给剑,将此命交托给魔主之辈。” 残凶的声音掠过杀无生耳畔。 “顶着一门一宗的名号站在这里的我,不会让你感到无趣的。” “是吗,那太好了。我乃杀无生,流派已经忘了。” “杀无生……这个名字我听过很多次。我也知道只要能杀了你,自己便算得上是个英雄好汉了。” “真是不巧,我从今天起要舍弃杀无生此名了。” “哦?那你之后要叫做什么?” “鸣凤决杀!” 杀无生左手执剑朝前砍去。他先出手了,无视掠风窃尘给他的建议,抢先一口气冲入战圈。他觉得去猜想残凶把右手藏在背后究竟有什么花招,不过是白费时间,无论对方耍什么技俩,只要抢得先机、先发制人,来个必杀一击就够了。 听不见凤鸟的鸣声。 凤鸟不鸣的话,就由他让来它鸣叫好了。 只要以剑尖刺入凤凰的尾部,不管它愿不愿意都会鸣叫,所以要先发制人。而先发制人带来的,将是杀无生的完全胜利。 但这个叫残凶的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毕竟是代表了一门一派而站在此处的。 杀无生左手执剑一个横砍,他同样以左手的剑挡下,并导开了攻击。 钢与钢彼此碰撞、彼此敲响,火花的气味比起烟尘更尖锐地刺入两人的鼻孔。 一模一样。 杀无生如此想着。与击落锐眼穿杨箭矢的瞬间感觉一模一样,这样一来,胜利毫无疑问的将属于自己。唯一让他在意的,只有残凶藏在背后的右手。但只要不理它,不断压制再压制、追击再追击,就没问 题了。 杀无生以左手连出三招。残凶虽然全躲开了,但也往后退了一步。 就用这个气势突破到底吧! 我的名字将不再是杀无生。 而是鸣凤决杀! 为了打响好友所赐予自己的名号,杀无生左手的剑不断攻向残凶。就算对方能顺利躲开,杀无生心里也早就笃定残凶将会落败。他甚至心想:“你这种人竟然也敢站在我面前?这里可是只有被选中者才能站上来的剑技会会场。残凶的对手若是别人就算了,但要执剑站在我鸣凤决杀面前,我绝不允许。” 就在即将决定胜败的一击被残凶躲开的瞬间,杀无生想起了掠风窃尘的建议。 保持柳枝般的姿态迎击。 杀无生心里开始疑惑。观残凶如今举止,彷佛对方才是得到这个建议的人,这个疑惑让他在连击的攻势中放慢下来。 残凶露出了藏起的右手。 杀无生无视他的动作,一剑横扫。由于他太过警戒那只右手,剑尖虽然构到了,却砍得太浅,没有割到他的颈子,只在他脸上像手指划过般留下了一横伤痕。 紧接着,残凶的右拳重击杀无生腹部,将他打飞。 杀无生切身感受到自己身上受了一击,这还是多年来头一回。尽管他并没有被这一拳打得起不了身,但那确实是力劲饱满的一拳,比起被殴打,他方才的感觉更像是被弹开。对杀无生来说,这内劲确实不差,所以才被残凶乘隙而入,给了对方这个机会。 小看他了……被狠狠摆了一道。他不由得苦笑着自己的大意。 残凶左手的剑向杀无生探来。 他看见残凶满脸鲜血,自己则毫发无伤。残凶的鼻骨及脸部都被横向割出伤口,杀无生一边掌握着眼前状况,然后心里想像着对远方的掠风窃尘说:“我很明白状况,所以不要担心”。 他很明白。 杀无生已经完全掌握了残凶的剑法。 虽然有点小看了对方,但也仅只于此,自己数得出来的失误不过只有一两处。 锐利突刺出的剑上,立着杀无生的脚尖。杀无生于空中回旋舞转了一圈后,在剑上展现了完美的落地。 “残凶。” 只有对对手心怀敬意时,杀无生才会直呼他的名。 “很可惜,再三招就要结束了。” “开什么玩笑!” “你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的话,就是你太不成火候了,让我来教教你剑理吧。” “我一直在魔主身边磨练这身剑艺,竟然被你说不成火候,还要向你求教,岂有此理!” 自剑上一蹬跃下的杀无生,马上放出第一招,接着追击第二招。 “我可不知道什么魔主。残凶,以谁为师,就要杀了谁,若你不这么想,便一辈子都超越不了师父。就是因为你没有这个念头,我才会说你不成火候。” “住嘴!” “单凭言语上的交锋把对方逼到绝境,我的好友可是教了我不少啊。” 杀无生唇畔自然而然地浮出微笑。 他能赢!确保胜利的一剑从空中劈下,这剑足以把残凶的头盖骨剖成两半。 杀无生翻转身子,飞舞般的剑势从天灵劈落,此时,彼此的位置宛如反转了。杀无生的身躯在空中往下砍,从对方看来,虽是自头顶而至;然而由己方看去,却是朝天的一斩。 这是杀无生学过的一式剑法,叫做“玄天琅音”。这上天降罚的一剑,宛如一道雷击,出招者双足不落地,将此身交付给天,藉着空中回旋翻转的力道,一刀把对手迎头砍成两半。而残凶竟敢对抗这道天雷。 有实力──作此判断的杀无生并没有看错。他这辈子遇过能对抗玄天琅音这一式的人,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这寥寥无几的人之中,又多了一个。 就是残凶。 有实力,又具盛名。然而杀无生的注意力,早已落到有这种程度的男人所敬畏的魔主身上。 “……魔主的教诲绝对不会有错!” 残凶大喊一声,阻挡住由上逼来的致命一击,亦即是杀无生所预告要终结一切的第三招。为了横剑格挡杀无生劈落的一击,他不只以左手握住刀柄,更不得不以右手抓住刀身。无须说明,他的右手早已因抓住刀身而渗流出血来。 杀无生使出极致之力,灌注于剑身上。他没道理在此退却,只要竭尽全力压制下去,就能结束一切,他也认为应该这样做。残凶脸上沾满了血,眼睛下方被割出一道伤口,但并非影响视线的伤。 残凶还能战。 所以这第三招,杀无生更想用尽全力,必须结束一切。毕竟实力的差距,偶尔也会因为齿轮咬合的差错而被轻易颠覆,杀无生曾切身体验过。 残凶以双手握住刀身,抵挡玄天琅音剑式中,左手由上而下的拔剑突击。 杀无生将右手伸向身后所背着的另一把剑。残凶用上双手的力量,勉强抵住了杀无生以单手施力的剑式,若要攻克他,只需以空着的右手拔出鞘中的剑就可以了。对方已无余裕再抵抗另一把剑。虽然比预估多了一招,但终结就是终结,残凶再也没有逆转的机会。杀无生左手所凝聚的劲势不会给他机会逆转。杀了他,结束这一切,就跟以往一样。这个名为杀无生的凶神恶煞,将会名副其实地杀了对手,与他对战的人,没有一个能存活下来。 但是如此一来…… 杀无生心中产生了这个迟疑,凝聚于左手的力量不自觉松懈了下来。 在牢牢压制住残凶的剑势中,出现了一丝空隙。 我不就是想改变自己,也从好友掠风窃尘那里得到了改变的机会,才会来到这里的吗?要是就这么杀害了这个代表某流派、叫做残凶的人,我不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吗?杀无生的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不协调感。 “杀无生……不,鸣凤决杀,我有话要说。” “……既是临终的遗言,一听又何妨呢?” “不,不是的。你或许不情愿,但我想‘投降’。” “太可笑了吧,残凶,现在要是认输,便没有下一场了,你只能被淘汰。” “我知道,我宁可接受这份屈辱。” “残凶,我承认你有一定的实力,这样的你为何愿意接受如此屈辱?” 残凶转过脸,注视着抓住刀身的右手,手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并非刀剑造成,而是箭矢所伤。 “……锐眼穿杨的箭吗?” “我没能挡下,伤了右手,藏在背后并不是有什么圈套,只是一面隐藏伤势,一面让你疑心的苦肉计。没想到从第一招起,你就一招比一招快地攻过来。想来,我在一开始就输了。” 残凶这番话也有可能是陷阱。 杀无生并没有松懈,反而在听了他的苦衷后,更加重左手力道,继续往下压制。残凶跪下了单膝。杀了他,右手不需拔剑,也能砍下去。 “……我认输,杀无生。” “这样好吗,残凶?” “我的右手不在万全状态,就算与人交战,也会送命。但这不是我所满意的下场,纵使落败,也要在找不到任何藉口的状态下落败……你明白吗?杀无生。不明白的话就算了,就这样斩杀我吧。” 胜败已定。 这个叫残凶的家伙,不可能再有战胜杀无生的机会。残凶表态投降,面对这种提议,以前的杀无生只会嗤之以鼻,然后无视地杀了对方。但杀无生希望自己不再是杀无 生,而是成为鸣凤决杀,重获新生。 “叫吧!朝着全天下人、朝着天涯海角,大声宣扬自己的失败吧!” “我不在乎,但这样你就能接受了吗?” “我是凭剑技胜利的,就算面对负伤的对手也一样。本来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都会遇上战斗并分出胜负。假设是我负伤并因此战败了,我会接受这一切;同样的,我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接受胜利。” 残凶脸上浮现笑容,那是嘲弄自己的笑、是自虐的笑。 “……我原本也是用双刀,跟你一样,鸣凤决杀。” “哦?真希望哪天能有机会拜见。” “那么,我就先在此退出比赛了。没能让你对我使出双剑,真是遗憾。” 这里不是拚个你死我活的地方,而是较量剑技之地。 这无疑是杀无生曾经身处的世界,也是近几年来他所遗忘的世界。 在残凶高声呼出自己投降的前几刻,杀无生收了剑。别说这几年,就连以前在练习场上,都不可能见到这种情景。不过即使残凶此时出其不意地偷袭而来,杀无生也有办法应付吧。 在大会宣告胜者为“鸣凤决杀”时,杀无生的脸颊微微动了,虽然只有一下子,但方才的他确实笑了。他感觉到杀无生这个被诅咒的名字,哪怕只有一点点,自己也确实将它抹除了,他的笑容,是纯粹的欢喜。 但是还不够,要真正摆脱这个名字仍得花上时间,他相当明白这点。不过在喜悦中稍稍陶醉一下应该也没关系吧。 现场没有祝福与欢呼,这并不是什么表演,也没有观众,毕竟这里不是那样的舞台。 杀无生本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脑海中还是闪过了想听听掌声的念头。自己不再只是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杀无生,而是受人景仰、欢迎的鸣凤决杀,他不禁想像着这种可能性。 掠风窃尘正在等着他。 “……距离你口中的‘正派’是不是稍微接近了一点呢?” “干得漂亮!但是我提醒过你,要像柳一样吧?” “就算是柳树,树干也是又硬又粗的。而且我在收剑时有点紧张,我开始发现‘只要杀了对方就能安心’,或许也是一种怯懦的表现。” “迂腐的礼节只是傲慢,而你所表现的礼节,恰恰是气度。” “但不管怎么说,这么做倒是挺刺激的。” 剑锋交错,却没有人丧命──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杀无生过去一直处在完全相反的价值观与人生中穷究他的剑道,并因此领悟了一个真理。如今,杀无生认为自己又将再度得到一个不同的真理。 一个若没有掠风窃尘,自己大概永远追寻不到的真理。 与这个男人同行之后才发现的答案,宛如寒空下生起的篝火,虽然目前仍只是散着枭袅薄烟的小小火种,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它会成为足以焚尽杀无生此名的熊熊大火。 他居然相信了。 四 掠风窃尘以右手指尖玩转着钢矢。 被杀无生所击落的箭虽然丢弃了,但插在壁上的那支就一直这么放着。回到休息室后,在墙边开始抽起烟管的掠风窃尘忽然想把玩些什么,于是以右手拔起了壁上的箭。 看见这幕,杀无生有点惊叹。 “……掠,你的臂力还满大的嘛。” “哪里,其实没用什么力。这东西跟锁头一样,用蛮力来撬开锁可不是盗贼该做的事,熟练的话,简简单单就能拔出来了。” 用力的话倒也不是拔不出来,虽说是钢铁所制,但比起来让这箭矢插入石壁才是比较困难的。而要将它拔出来,大概就像掠风窃尘所说的,其中有些诀窍吧。杀无生想,换作是自己,大概想都不想就会直接用蛮力把它硬拔出来了。 但这样一来,箭矢就会弯折了,至少不能用来再射一次。 杀无生望眼看去,发现掠风窃尘所拔出的箭矢完全没有一点弯折。尽管将这箭贯入壁中的锐眼穿杨功夫的确了得,但能完全不折损箭矢就将它拔出的掠风窃尘,手法之精巧同样绝非寻常。 钢矢在他的指尖来回转动,也丝毫不见倾斜。 “……这种箭矢突然射进来,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吓人啊。” “你即将成为闻名天下的鸣凤决杀,现在竟然会怕一支箭?” “我很清楚那支箭相当危险,但倒不至于要抱头鼠窜就是了。” “假设哪天得对上这种箭的话呢?” “你是说像锐眼穿杨这样的对手吗?那就先把距离缩短吧。” 那是足以射穿千里的箭矢,离得越远一定越不利,对方只要能继续保持距离,就称得上是无人能敌了。 “但他的连射可是让人近不了身的。实际上,还没人来得及阻止,他就射了四十支箭,我想连要靠近都很难吧。” “可以用流星步。” “原来如此。” 使用内力进行高速移动的方式,称作流星步,发招时看起来就像成了一道流星的光芒,一步接着一步,在瞬间内脚步就能移动到好几里外。这一步可是流星步的基础,也是流星步的极致,要大幅度地移动没有问题,但若要小幅度地接近则不太容易。 要以流星步奔驰千里,只要调息跟得上就能做到。 但若只打算移动一尺,却是极度困难的事。 因为这是让人用在瞬间跨越长距离的方法,就连自认已经炉火纯青的杀无生想以流星步踏出一歩,都有可能不小心飞越这个剑技会会场。但若在距离越长,对手越有优势的情况下,便有使用流星步的价值。 其他对抗锐眼穿杨的手段,杀无生想不到。 “……但是,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机会对上锐眼穿杨。” “你变得温和许多了呢,无生。” “什么意思?” “你可是被那箭瞄准了哦。朝我射来的那支因为刚好射偏了,放过对方也无妨;但你该不会忘了应该要报那一箭之仇吧?” “嗯……说实话,我忘了。” “真是的,你啊,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事,一专心起来就看不见别的了。” “计谋什么的,不符合我的个性。” “这不叫计谋吧。” 掠风窃尘讶异地从口中吐散出紫烟,右手仍把玩着钢矢。 若是平时走在路上却无故被狙击,杀无生当然不会放过对方,但他这时的心思全在剑技会上了。如掠风窃尘所言,杀无生只要开始思考一件事,就会忘了其他事,这是他的习性;更正确地来说,他的专注力从没有分散过。正因为如此,他的剑艺才能这么高超吧。 “反正被狙击的不只我一个人,剑技会本身也被搞得乱七八糟,在轮到我操心之前,主办者们就会赌上颜面去追捕锐眼穿杨了才对。所以我被箭矢狙击的事,就忘了吧。” 第一轮战败后,为了泄愤而狙击所有参赛者,这件事听起来虽然荒唐,但应该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况且剑技会的主办单位也不是废物,更不是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 虽然不知道锐眼穿杨会有什么下场,但至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就算他真的来了,而且再做出一样的事,杀无生有自信这次一定可以滴汗不流地击落他的箭。第一次遭遇时虽然觉得难缠,但第二次的话,他一定应付得了。 “……不过对方应该也知道自己是闻名武林的弓箭高手,我不认为他不会预先准备近距离 的战斗方式。” “你会不会太执着于这个话题了,掠?” “哪会,这种话题不是很有趣吗?而且也未必不会遇到。” “我又不是要对上弓箭,不把心思放在拿剑的对手上可不行。” “听你说成这样,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像你这种不拿剑的人才能轻松说出这种话。你自己也用用剑吧,不然我若开了道场,你也可以来当我的首席弟子。” “……就算不奉上谢礼,你也愿意教我吗?鸣凤师父。” “不,想到要被你这么叫,我就不想收你为徒了。” 尽管仍有余裕开玩笑,但杀无生并不打算毫无准备,到了场上再临机发挥。他看起来虽然放松,但全身肌肉反而绷得很紧,几乎要轧轧作响。接下来的对手是谁,他当然也不知道。 不只如此,哪个流派的谁,或是江湖上以武艺自矜的那些人之中有多少人活下来、多少人继续参加,这些消息甚至都没有传出来。大会本来预计要打上一个月的循环赛,但眼下只要战况没有过于陷入胶着,恐怕在日落之前就能结束赛事了。杀无生虽然不懂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执着于什么规则,但他终究只是个参赛者,临时制定的规定仍旧是规定,必须遵守。 得在这种情况下做好准备才行。且他假设留下来的对手里,不会再有人带着弓来。 复习一次方才跟残凶的一战,反而有用多了。对方巧妙利用了右手不能用的状况,战斗中的直觉也很灵敏,若他能灵活运用双手,反而容易对付也说不定。 残凶说他来自玄鬼宗,是众多流派中的一个吧。 那是使用双刀的流派吗?还是只有残凶的武器是双刀?有些以修习外劲为主的流派,剑的形体常常只是做做样子,就算同门同派,所用的武器不同也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也因此大会才会禁止使用外劲。 不过是同为人类所使出的剑技,只要自身具备堪称真理的技艺,便足以应付对手,也能预测对手攻势,除非对方长了九只手臂,或者下半身是马,这当然另当别论。但倒也不能纯粹当作笑话来看,毕竟连弓箭都来参加了,尽管毫无道理,但杀无生也认了。 再说魔族、妖族一类也未必不会混进来。不过外表与人类相异的对手,根本上来说动作就不一样了,若按照计画摆出备战姿态,反而会让自己吃鳖,那种时候还不如什么都别想。 杀无生反覆再反覆地在脑海里反刍着各式各样的情况。 气力变得充足,心情也高昂了起来。说到底,杀无生还是喜欢剑技的。而能让他完全发挥剑技的所在,就是这里。 掠风窃尘百无聊赖地在墙边抽着烟管,手中还把玩着箭矢,偶尔假装要用手中的箭丢向杀无生,想找机会跟他说话。杀无生只有思考到一个段落时才会回应,露出有点被吓到的表情。 “……掠,说实话,我很感谢你。” “这种话等获得优胜后再说比较有气氛吧。” “不,我开始认为就算最后没有得到优胜,这样也已经很好了,甚至觉得要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对方,认输也无妨。这样一来,既没有人送命,又能再继续修行,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才一战就让你领悟了这么多吗?” “不,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训练,可以说是找回初衷了吧。” “曾经说出‘挑战道馆才是剑客该为之事’的那张嘴,居然会讲出这种话,真是难以置信啊。” “大概是因为挑战道馆赚不了什么钱吧,毕竟只要牵涉到金钱跟人情,什么都会走样。其实我还是一直觉得,我若要继续当个剑客,大概只能替人做事,或是受雇杀人。” “所以我说开个道场不就好了嘛。” “这不会太早吗?就算得到优胜、被人称作剑圣也一样,开了道场不就等于退隐了吗?” “那你打算做什么?无生。” “我想暂时继续当你的保镳再一面思考,掠。” “你还打算靠着我的钱袋混日子啊?” “哪有,如果得到优胜,旅费就暂时不用麻烦你了。”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把奖金送给我呢。” “你想要的话,也不是不能给,毕竟受了你这么多的照顾。” “不过真要说起来,我比较想得到一把神诲魔械就是了。” “你?那可是剑客在拿的。” “那你要把你那双剑的其中一把换掉吗?” “这样就不成对了。要是哪天开了道场,神诲魔械很适合用来当摆饰吧。” “你拿到的多半是分不清真伪的东西哦。” “没关系,反正只是摆饰,我要用的只有这对双剑。” “……这样平白多了一件行李,路上该怎么办呐。” “不好意思,我会自己照料的。” “喂喂,别给我把神诲魔械当作捡回来的猫猫狗狗一样,那要是卖出去,可是能赚一大笔钱呢!想要它的奇珍爱好者可多着了,其中有些人家里的黄金可是多到人手都搬不了的。” 就算这么形容,杀无生还是无法想像。他对钱的感觉很不敏锐,尽管没有经历过奢华的日子,却也不曾太过贫穷,偶尔还会有人因为太害怕他而给他一大笔钱,因而更加深了这份迟钝。 杀无生确实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 想要以剑立身之辈多少都是这种人,至于不归类于此辈者,若不是过着被称作“师父”的人生,就是沦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盗贼。所幸杀无生两者皆非,他虽然会挑战并杀害所遇到的对手,但不曾翻找尸体身上的钱袋。尽管如此,他的名号仍是伴随着畏惧为人所知。 他没有想过要洗刷污名,说起来,他也不觉得这是个污名。自己的名字其实是个散发着危险氛围的文字组合,杀无生对此的反应显得相当迟钝,是掠风窃尘让他重新意识到这件事的。 “……话说回来,掠,你没想过要金盆洗手、不再当盗贼吗?” “这是要回敬我吗?饶了我吧,盗贼跟剑客不一样,又没什么获得名誉的机会。再说了,一旦有人叫你放下剑、脚踏实地工作,你就会做吗?这是一样的道理啦,一样的。” “但是岁数大了之后,手指总有一天也会钝的吧。” “这点你也一样啊。” “这么说确实也是。但你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了。” “让我继续生存下去的目标与乐趣不过是刹那的存在罢了,毕竟只有闯过一关又一关能使我觉得快乐。” “然后破解谁的金库,偷走里面的东西。” “撬开别人的锁,偷窥里面的东西,很有趣哦。” “虽然我不太懂,但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听了你的话之后,我忽然觉得挑战道馆不那么有趣了,所以才会来到这里,没想到至今为止都还挺开心的。” “别用过去式嘛,不是还有好几场要比吗?也还没获得优胜。” “这样也很有乐趣啊。” “要是你觉得有趣,当初说服你也算是值得了。” 掠风窃尘以右手旋转着钢矢,发出声音,再度做出要丢向杀无生的动作。杀无生觉得他又来了,未加理会,没想到这次真的丢了过来。虽然投掷的弧线是像山一般的弯弧,但刃器毕竟还是刃器,对于正在准备比赛的人,就算想开玩笑也该知道分寸。杀无生正准备好好对掠风窃尘说个教,轻松地用左手接住箭矢,却顿时哑口无言。 刑亥篇 一 这是一片多雨的土地。 蓊郁森林前绵延横亘的群山,将云留滞于山间,蓄积的云,随着山气注入这片土地。云气成雾、成雨,将整座山国染得湿漉。仲夏不绝的雨,孕育了草木,创造出一片丰美的自然景色。 翠绿得刺目的山林一角,被雨雾笼罩的山谷开阔处──朦胧耸立着一栋与山林毫不般配的奢华楼阁。 正门、外墙、屋顶,以至梁柱都雕镂得五彩缤纷,其豪华绚烂,足以让穿越山林来到这座楼前的人错觉,以为自己迷途误入了仙乡。 ──八仙楼。 拥有此名的楼阁,是从何时起存在、又由谁所建造的,连当地的人都无法肯定。有一说是穷暮之战后,渴望逃离荒败俗世,隐居山中的厌世富豪所建造的。 如今居住在八仙楼里的,乃是一名跟当年富豪毫无关系的女主人,以及数十名男子。 ──娈娘子。 这是那名女主人的惯称。 这名娈娘子究竟是何时入住八仙楼,也没人能确定。不知打何时起,她就住在这幢理应空无一人的八仙楼里了。 娈娘子平时虽隐居于八仙楼中,但每个月会乘着轿子下山一趟,前往镇上。见过她姿容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 ──她是东离第一美女。 无论是创世的女神、仙界的天女,甚至是帝王的宠姬,都不及八仙楼的娈娘子。 严谨持重的出家人、行将就木的老翁,抑或还在吃奶的婴孩,只要是男人,见了娈娘子一眼就会害相思,不惜抛弃妻小、恋人、财产甚至性命,慕名前往八仙楼。 这风评可说有些夸大。 但是比起美貌,娈娘子更着名的,乃是其极度贪色的性格。 娈娘子下山来到镇上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容貌俊美的男子。 娈娘子若看中了哪个美男子,就会将他带回山里,让他在八仙楼内服侍。 据说,在与世隔绝的山中楼阁里,娈娘子与她所聚集的美男子们过着极尽荒淫的颓废生活。 接下来所要讲述的,乃是这名美丽妖异的绝世毒妇娈娘子身上所发生的,魔幻离奇、怪力乱神的故事。 话说,这里是娈娘子所居的八仙楼前。 飘泼雨中,有几人正大声咆哮,呼喊娈娘子的名字。 “出来啊,娈娘子!” “魅惑男人的荡妇!把你拐走的男人还回来!” 大声喊叫的,是两个结实精壮的男人。两人神色刚毅,手中握着悬挂铁环的杖,一身行走江湖的武者风范。 两人身后是一名纤弱的年轻女孩。有别于两人,她虽然没出声呼喊,但苍白的表情上透露坚强的决心,熠熠生辉的瞳眸牢牢盯着八仙楼。 男人们暂时停下呼喊,转头看向女孩。 “放心吧,我们会把你被抢走的未婚夫要回来。” 男人说道,爽朗地笑了。女孩吐出不安的声音。 “但是……我不希望惹事……” “啊,别担心。要跟娈娘子那家伙谈判的是你,但不敢保证对方不会动粗,到时我们会保护你,也能稍微吓吓她们,这样一来交涉也会变得比较容易。” “感谢二位,竟然为了非亲非故的我做到这种地步……” “不算什么,你对我们有着一宿一饭之恩。” “再说,看到像你这样的姑娘有了困难,就忍不住想多管闲事了。” 两名好汉害臊地搔搔鼻头后,又转回八仙楼,再度大声喊叫起来。 “真的太感谢二位了……” 女孩眼角渗上泪水,深深低头道谢。 她是山脚下小村里一个地主的女儿。 有一位从小就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并决定了在初秋跟他结婚。 但数天前,女孩未婚夫那张端正的相貌,被下山的娈娘子看中,带去了八仙楼。 女孩虽然想夺回未婚夫,但在八仙楼里服侍的男人有几个身手相当了得。只靠村里的男人也无能为力,女孩只能终日以泪洗面。 就在此时,来到女孩家的,就是现在正昂声大喊的两名男子。 游历各地的两名武者原本只是来借住一宿,因为同情女孩遭遇,提议要替她夺回未婚夫。 女孩还以为江湖人都是些无赖流氓,原来其中也有侠义心肠这么深厚的人,不禁感动肺腑。 不知喊了多久,八仙楼的大门终于从内侧被粗鲁地打开。 “喂!吵什么!来者何人!” “竟敢跋扈地登门大骂娈娘子大人,无礼之徒!” 语气激动地从门内蜂涌而出的,是十几名以刀剑武装的男人。毫无例外,全都是容貌端正的美青年,脸上甚至涂着薄薄脂粉。 但他们并非一般的斯文男人,一身与长相毫不相衬的健壮体魄,持刀握剑的身法架势也很像样,看来武艺造诣不浅。 但答应帮助女孩的两名武者毫无惧色。 “不是要找你们!快叫娈娘子出来!” “把拐走这姑娘未婚夫的恶妇交出来!” 两人勇武地吼回去,美男子们气红了脸。 “混帐!还敢侮辱娈娘子大人!” “你们这种粗人,娈娘子大人怎么可能接见?滚!快滚!” “再赖着不走,继续恶言侮辱娈娘子大人,就马上杀了你们!” 美男子们气势汹汹,随时要挥剑斩来。但两名武者只是嘲讽地大笑。 “哈哈哈!杀了我们?真有趣。你们这么柔弱,杀得了我们这种江湖人吗?在这姑娘面前我们虽然安份,但你们若是反抗,我们也不介意把那个娈娘子用力拖出来!” “放肆!” 美男子与武者瞪视着彼此,场面一触即发。女孩只能提心吊胆地在一旁看着。 就在此时,双方霸气对峙的空间中,突然响起一道澄澈嗓音。 “──发生什么事了?” 是宛如神韵般的清澈嗓音。 登时,美男子们身上的杀气消散。取而代之拂上面容的是困惑,或者该说,是陶醉其中的神色。 看见方才还蛮横粗暴的美男子们神色骤变,两名武者与女孩面露讶异。 “娈、娈娘子大人……” “您是特地出来的吗……?” “此处很危险,还请您退下。” 美男子人群中,传来这样几句话。 人墙对侧有人,而美男子们正对着那人讲话。 (娈娘子!) 女孩直觉是她,为了一睹诱拐自己未婚夫的恶女,女孩从武者们身后探头窥视,看见一人从人群里轻踏莲步,文静走出。 (这人就是娈娘子……!?) 女孩大感意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让数十个男人服侍自己的妖妇、魅惑男人的大淫女──听过这些风评的女孩,还以为娈娘子必定是个高贵优雅、有点丰腴的半老徐娘。但是,如今现身眼前的娈娘子,与她的想像大相迳庭。 ──仍是好美。 这张美貌彷佛闪耀着光芒──甚至散发某种神圣。 同为女人的女孩,一时也看得出神了。 心里彷佛醉得迷迷糊糊, ──好想一直盯着她啊…… ──好想一直、一直欣赏这份美丽啊…… 脑海中甚至闪过这些念头。 但女孩随即想起,眼前的少女就是夺走自己未婚夫的可恶女人。 (不行!) 她在心中喝斥着受到迷惑的自己,从两名武者身后走出,冲口出声说道: “你就是娈娘子吗?” 娈娘子唇畔浮出若有似无的笑,露出讶异的表情。 女孩只觉得她面目可憎,更抬高音量道: “我是村里地主的女儿!你拐走了我的未婚夫,快把他还来!” 娈娘子微微歪头疑惑,如小鸟般可爱的模样,让女孩不禁怀疑起,眼前的少女真的夺走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吗? “被我拐走的……?你的未婚夫……?” 娈娘子轻吐出声,悦耳的嗓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抱歉,我完全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呢……” “李青!” 女孩受不了她的装傻,放声大吼。 “李青!我被你抢走的未婚夫叫做李青!把李青还给我!” 相对于女孩的激动,娈娘子冷静得有点可憎。 “李青……李青……”彷佛努力回想着被遗忘的事,她重复念着这个名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李青确实在这里。他是你的未婚夫?是个很棒的人呢。可是好奇怪啊,你是不是有点误会了?” 娈娘子毫不拘谨的口吻,彷佛正与闺中密友对话。 “误会?” “是啊。我并没有诱拐李公子,李公子是自己来到我身边的。原来他有个这么漂亮的未婚妻,我完全不知道。” “胡说!李青才不会自己去找你!” 娈娘子皱起了可爱的眉。 “真是苦恼,该怎么说你才会懂呢……” “把李青带出来!让我直接跟李青说!” “嗯,说得也是,就这么办吧。” 娈娘子意外干脆的应允,反倒让女孩有些失望。 娈娘子吩咐身边的美男子,让他们将李青带出来,接到吩咐的美男子朝八仙楼里退下。 女孩盯着娈娘子,无声等待着心爱的未婚夫出来。 不一会儿,美男子带着一个人从楼阁里走出。 “李青!” 女孩欢喜地唤出声,表情却随即一僵。 “李青……?” 走出来的未婚夫──神情已经跟她认识的李青全然不同了。 原本端正的脸松弛无力,嘴角垂着口水,眼神空虚混浊,彷佛还在作梦,连步履都像酩酊大醉一般。 “李青!李青!你怎么了?李青!” 无论女孩怎么叫,李青都不屑一顾,混浊的眼神始终不离娈娘子,显然不是神智清醒的表情。 “李公子,这个姑娘说她是你的未婚妻呢。” 娈娘子对着李青说道。 李青看了女孩一眼,视线又马上转回娈娘子身上。 “不认识。” 他答道。 女孩的脸一瞬苍白。 “李青!你在说什么?你醒醒啊,李青!” 女孩泫然欲泣地叫着,但心爱的男人彷佛坏掉了一般,不断重复着“不认识,不认识”。 娈娘子在李青耳畔低语。 “呐,李公子,你这样装作不认识,她也未免太可怜了吧。你在来到我这里时曾说过不是吗?除了娈娘子大人以外,其他谁也不爱,所以我才答应让你留在这里的。不过,你要是有个这么漂亮的未婚妻,还是回到村里比较好吧?” 李青一听,脸刷地扭曲。 他呜咽出声,随即趴在地上哭喊起来: “不要,我不要!娈娘子大人,不要抛弃我!我只爱娈娘子大人一个!请让我留在这里!请好好疼爱我!要是被娈娘子大人抛弃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个大男人不畏众目睽睽,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怪异的情景让女孩颤栗退了几步。娈娘子一脸怜悯地看向女孩。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呢,李公子他好像已经不想回到你身边了。” 女孩脸色苍白,颤抖着身子。 比起曾衷心发誓会以爱守护自己一生一世的未婚夫突然变心的伤痛,过往精悍而有男子气概的李青竟剧变至此,女孩更感到恐惧。 她重新一瞥娈娘子的美貌。 灿烂生辉的美貌──光看就觉得脑髓要融化般的销魂丽容。 娈娘子身上所发散的美丽可见光,彷佛透过视网膜,直接到达下视丘。下意识想跪下赞颂娈娘子的诱惑驱策着自己。 麻药般、洗脑光线般──不属于这世间的美貌。 ──魔性!娈娘子是个魔女! 能拥有这种无匹美貌的人,不可能是寻常人类。 她所爱的未婚夫,受到娈娘子魔性的美貌所魅惑而失了理智。要是继续让李青处在她美貌光线的范围内,他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女孩狼狈哭倒,揪着李青,恳求地呼喊: “李青!李青!回去吧!就是因为在这种女人身边,你才会变得这么奇怪!不能待在这里!跟我一起回到村里吧!” 但李青抗拒地摇着头,拨开了女孩的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女孩只好回头向两位武者求助。 “两位,请帮帮我!帮我把李青从这里拖回去!” 然而,她愕然了。 两人的眼神早已牢牢盯着娈娘子,表情迟缓无力,完全没了方才与美男子们争论的霸气。 “喂,帮帮我吧!拜托了!” 听到女孩第二次求助,两名武者才回过神来。 “噢、噢……没错……” “嗯、嗯……” 两人虽然回应,却一动也不动,飘忽不定的眼神来来回回看向了娈娘子又移开。 “拜托,快点!” “哎呀,两位真是健壮。” 女孩的焦急声中,突然传来娈娘子的娇嗓。同时,一股馥郁的薰香飘来,香气窜入鼻腔,两名武者登时僵直起来。 “是旅人吗?” 被娈娘子这么一问,两人哆嗦地颤着身躯。 那张渗出涔涔黏汗的脸,是在心中天人交战的表情。两人正拚命抵抗娈娘子所散发的美貌魔力。 “方便的话,要不要进来用个膳?我也想听听你们旅行的故事。” 听见娈娘子艳丽的笑声,两名武者的脸松垮下来。 “用、用膳啊……” “怎、怎么办?只是用个膳的话……” 两人面面相觑,但身体已经逐步往娈娘子的方向走去。他们也被娈娘子美貌的妖术所诱惑了。 “不行!不能过去!” 女孩竭力一吼,两人总算停下了脚步。他们紧咬牙关,表情痛苦地将目光从娈娘子身上移开。 间。 只见那里有着勃然屹立、撑起了衣服的一物。 两人一直抵抗着娈娘子的诱惑,然而肉体却脱离了精神的掌控,朝着娈娘子而去,胯间之物也贲张起来。娈娘子的清澈目光抚过两人胯间,两名武者光想就心痒难耐。 但他们不愧是江湖好汉,涨红了脸,仍继续对抗着那份难耐。 不过这份忍耐,却被娈娘子接下来的话给轻易攻陷了。 “那么大的东西……让我帮你消下来吧?” 这句话崩坏了两人的理性。 他们彷佛被施了催眠术般,颠颠晃晃地走向娈娘子。侠义心肠的两名好汉,顿时也成为了娈娘子恶魔美貌下的俘虏。 “等、等等!求求你们!不要过去!” 女孩抓住武者的手,想阻止他们。 然而,武者们性情大变,以几乎判若两人的冷淡态度说了一句: “吵死了!” 他们随即推开了女孩。 被推倒在雨水打湿的地上,一身泥泞的女孩猛地抬起头时,见两名武者已经跟在娈娘子身后,头也不回地与一众美男子鱼贯走入八仙楼。 女孩在那群人中看见了心爱的未婚夫身影,大声喊叫着: “李青!李青!快回来!李青!” 但她的呐喊不过是徒然,曾经是她未婚夫的男人与两名武者以及美男子们,一起消失在八仙楼的门内。 不久,无情的声音响起,门被关上了。 冷雨哗哗下着,彷佛嘲笑着被独自留在门外的女孩。 二 夜晚,八仙楼里传出野兽般的长嚎。 两个男人的声音时而如悲鸣、时而如啜泣,从八仙楼的女主人娈娘子的兰闺之中传了出来。 白日被请入楼内的两名武者正与娈娘子互相挑逗。 来到八仙楼的武者们,接受了美酒美食的款待,醉得晕头转向。不,应该说,这两名武者在八仙楼门前第一眼见到娈娘子时,就沉醉在她无人能敌的美貌中了。 两人的思考已然麻痹,在方才的盛宴上,也只想着要一抱娈娘子的如花身躯。想当然耳,答应要帮地主女儿的忙,早就被抛诸脑后了。 宴席何时结束,三人的房事又是自何时开始的?两者的分界相当暧昧。在啜饮美酒、享用美食的同时,三人就开始互相挑逗,回过神来时,已经正往闺房移动了。 娈娘子的房事,是与她楚楚可怜的外表不相符地强烈与刺激的。 房中流露出的娇声,主要都是武者们发出的,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受到娈娘子灵巧且惊人的性技所征服,没出息地叫出了声。 叫声回荡在楼内,居住于此的数十名美男子们听得心情郁闷。 一想到他们敬爱的娈娘子,如今竟被一身汗臭的江湖人抱着,煎熬得心脏都要裂开了。 与这份煎熬相反的,是娈娘子喘息间发出的甜美娇声,混杂在武者们的欢爱声中,不断撩拨着美男子们的欲望。他们一面咬牙忍着濒临极限的嫉妒,一面套弄着胯间无法镇静的贲张之物。 夜阑更深时,闺房传出的恼人声响终于安静下来。 闺房的床榻上,被榨干了精液的两名武者不省人事地酣睡着。 一丝不挂的娈娘子抽着细长的烟管,眼神冷冷地看着二人。 突然,她察觉房内有动静,身子微微一震,看向室内的角落。 那里不知何时蟠踞着一团黑霭般的物体。 娈娘子毫无顾忌地一笑,朝那团黑霭出声: “哎呀,刑亥姊姊,你来了呀?” 黑霭沉淀下来,缓缓形成旋涡。 与此同时,黑霭中传出了低沉的女人笑声。 ──呵、呵、呵、呵、呵…… 伴随着腾腾妖气,黑霭渐渐凝固,化作人形。 彷佛从泥泞中浮出般,一张苍白的女性脸孔率先成形,接着是黑发,最后,一身黑红衣装的躯体也出现了。 “……看你玩得正愉快,可让我久等了。” 现身眼前的女人开口了,是阴沉中却带着明显傲慢的嗓音。 苍白的肤色彷佛生长于不见天日的幽洞深处,隔着服装也看得出肉体的成熟丰满,长发透着乌黑光泽,是个与惹人怜爱的娈娘子对比鲜明的美艳女人。 她所拥有的美色,只要是男人都无法视若无睹,却没有任何人类男人敢搭讪这个女性。 细长的曈眸中闪烁着毒蛇般危险的颜色,尖细的长耳,以及头部一对水牛般的角都在在显示,这个女人不是人类。 ──是妖魔。 是在穷暮之战时陆陆续续从魔界前来扰乱人世的家伙们。战火平息后,他们并未回归魔界,而是潜伏于人界,继续钻研着不属于人世的邪术妖术。 娈娘子口中所唤的刑亥,就是这样的妖魔之一。 然而即使面对拥有魔力的人,娈娘子依旧毫无惧色。 “你一直看着吗?真是害羞。” 娈娘子如纯真处子般红了脸颊。 但刑亥明白,这个妖异少女就算自己的房事被看到了,也不会有什么羞耻的念头,那是她调情的戏码,世间的男人都被这戏码给骗了。 刑亥以轻蔑的眼光看向一旁睡得不省人事的两名武者。 “今晚找了挺不怎样的家伙进来呢。” 娈娘子呵呵地笑了。 “一直吃山珍海味,偶尔也会想换换口味吧?我也想尝点奇特的东西。而且他们虽然其貌不扬,但身材不是不错吗?所以我本来以为多少能享受到的……没想到无趣至极。” 娈娘子冷酷的目光瞥向两名武者。 “没有留在这里的价值,明天就让他们走吧。” 她干脆说道。 但是这句话蕴含着比字面上更残酷的意义。 一旦受到娈娘子魅惑、尝过她肉体的滋味后,就没办法脱离娈娘子而活了。 被娈娘子舍弃的男人,会因为过于绝望而生出心病,更甚者还会自己了结性命。总之,这两个武者已经无法再行走江湖了。 “恐怖的女人。” 刑亥说道,随即讽刺一笑。 再怎么严肃高洁的男人,都逃不过娈娘子美貌的诱惑。 这名叫做娈娘子的女人──拥有蕴含这等魔力的美貌,却只是个凡人。 她并未用妖术、邪术之流来迷惑男人,纯粹藉着这张容貌就让男人痴狂,这点连身为妖魔的刑亥都感到相当战栗。 若是使用妖术或咒术,只要张开结界,或将护身符带在身上,终究有办法防御。 然而,防御美丽的方法却不存在。 就算为了不看到她的美貌而蒙住眼睛,娈娘子甜美的声音也会传入耳里;倘若塞住耳朵,她身上散发的香味也会侵入鼻子;即使眼、耳、鼻全堵住了,只要娈娘子柔软的纤手一摸,男人就会被魅惑。从娈娘子这个移动式催情兵器之下逃离的手段可说是不存在。 “像你这种女人,为何生作人类的小孩?我常常觉得疑惑。” 听到刑亥的话,娈娘子咯咯轻笑,回应道: “呵呵……所以别人的男人,你也可以若无其事地掠夺过来?” “掠夺?” 娈娘子瞠大碧眼,彷佛诉说着:“冤枉啊。” “这世上的男人全部都是我的唷!就算现在是其他女人的丈夫或情人,也是在成为我的所有物之前先寄放着而已,我只是把寄放的东西拿回来罢了。” 这句极度高傲的台词,娈娘子却讲得相当认真,毫无玩笑意味。 “我必需维持这张美貌十年、二十年……甚至上百年,继续品味男人,因为这是我的天命。所以,刑亥姊姊,你带来了吧?那个东西。” 娈娘子朝刑亥摊开手掌。 “当然。” 刑亥从怀中取出上盖的玻璃瓶,瓶中装满了红色液体。 娈娘子一接过瓶子,就将它捧在赤裸的胸前,陶醉地说道: “用幼儿生肝煎成的长生不老灵药……有了这个,我就能永远美丽了……” 娈娘子打开瓶盖,正想将红色液体倒入口中,却让刑亥一句“慢着”给阻止了。 “想喝灵药,先谈好报酬再说。” 娈娘子微微皱眉,但仍马上恢复了微笑。 “说得也是。你要哪个呢?” 她问道。 “最近来的一个男人,是叫李青吧?把他给我,我喜欢他的右眼。” 听了刑亥的话,娈娘子露出了“嗯──”的苦恼模样。 “这个不行,我还很喜欢他,请你挑别人吧。” “……嗯。那有个叫夏仲的,手臂很漂亮的男人吧,那个如何?” “啊,夏仲!他的话可以哦。最近也差不多腻了。” 这两位──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李青诚如各位所知,是村里地主女儿的未婚夫,夏仲则是住在八仙楼里的一名美男子。这番怪异对话,宛如正将这两个人类当作物品一样交易着。 对话中所隐含的战栗意义,不久便会揭晓了。 “那么,就跟以往一样……” “嗯,我明白了。” 说完,两位妖艳美人无声地笑了。 大约一个时辰(约两个小时)后,八仙楼内的美男子夏仲受娈娘子所托,前去镇上买胭脂。 (为何要在如此深夜?) 夏仲虽觉得有些讶异…… “人家就是马上想要嘛。要对大家保密唷!因为我只拜托了你。回来之后,请到我的房间,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但娈娘子在他耳边娇甜低语,心里的疑惑就消散在陶醉中了。 夏仲得意洋洋地拿着提灯与雨伞,沿着滂沱大雨的幽暗山路下山,脑海里全都是任务结束后,在闺房里与娈娘子的激烈房事。 住在八仙楼里的美男子们都曾抱过娈娘子,体验过那堪称快乐极致的男女交合。夏仲也不例外,刚来到八仙楼时,就曾跟其他几个美男子一起不分昼夜地征服娈娘子的如花身躯。 然而,他被招呼到闺房里的次数逐日减少,如今已经超过两个月没再抱过娈娘子。 这是近日来娈娘子难得的邀约,他没道理不踊跃表现。 但在山路中走着走着,那份雀跃高昂的心情就渐渐消失了。 (怪了?这是哪里?) 夏仲一度停下脚步,张望四周。 他站在一片被山白竹包围的地方,是毫无印象的景色。 (走错路了吗?不,怎么可能……) 为了拉行娈娘子所乘的轿子,有一条铺设得宽广的道路,从八仙楼一直通到山脚的村子。虽说在夜里视野不好,但只要沿着道路前行,不可能迷路。 (毕竟山路的景色都很相似,是错觉吧。) 夏仲改变念头,重新踏出脚步。 但走了又走,就是到不了山脚的村子。等他回过神来,路面已经变得狭窄,眼前看得见的景物,只有手中提灯照出的畸形林木,令人毛骨悚然。 (还是先回头比较好吧?) 他念头一转,打算走回原路,但不管走哪个方向,都无法脱离此处。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往山里越走越深。 脚下的路都已经不像路了,他越来越像是走在林木间长出的茂密杂草上。 前方弥漫着一阵雾霭。 这并不是一般雾霭。雾中夹带着腐烂的酸臭味,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这根本是瘴气了。 夏仲想起在八仙楼里跟其他美男子们聊过的鬼故事。 这座山里,在某个人类到不了的深处,过去曾是一座山村。 这座村落之所以覆灭,是有个发狂的男人拿刀乱砍,将几十个村人全部砍得稀巴烂。从那以后,无人的山村就湮没了,不留一丝痕迹。 但是,听说不知何时起,有个女妖将这片土地当作巢穴,使用邪恶的死灵术操纵村人们的残骸,为自己所役使。无法成佛,反而沦为邪术俘虏的村民亡魂,夜夜都发出悔恨的呜咽哭泣。 这是这座山所传出的怪谈──〈泣宵〉。 (难、难道,我误入了泣宵女妖的地盘?) 脑海里闪过这一念头,夏仲开始觉得有点阴寒。 “呀!?” 在他前方约十余丈的一片雾霭朦胧中,隐约可见亮光。一定是什么山中小屋透出的灯光,有人在。 “真是天助我也!去那里就能问到往山脚的路了吧!” 夏仲欣喜雀跃地拨开草丛前进。 须臾,他就到了那间小归小,却盖得相当坚固的房子。 还以为只是间山中小屋的夏仲,心里一面疑惑着这种深山野岭到底有谁会盖房子来住,一面敲了玄关的门。 “有人在吗?我是在山里迷路的!有人在吗──?” 他叫着,屋里却寂静得鸦雀无声,没有人要出来应门的迹象。 “有人吗?有人在吗──?” 即使他再次大喊出声,也无人回应。 夏仲犹豫了一会后,试着推开了门。 屋内很暗,看不大清楚。看来刚刚亮着灯的,应该是其他房间吧。 他走进屋子里。 未经屋里的人同意就擅闯民宅,夏仲却莫名地一点犹豫也没有。 彷佛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引诱着他进入房子。 沿着幽暗的走廊,他来到一个房间。 夏仲打开门,窥探室内。 幽暗的房间里有张椅子,上头坐了个人。夏仲跟那个人对上了眼。 “不好意思!” 夏仲慌乱地关上门,因为房间里是个全裸的男人。 是错觉吗?那人的体型看起来好像有点走样。 “我、我是在山中迷路的人。有在门前喊过了,因为没有人应门,所以明知很无礼,还是擅自进来了。请你告诉我往山下的路,我马上就会出去,还请你原谅。” 夏仲在门外解释道。 然而,隔着一扇门的房内,却没人应答,甚至连人的动静都没有。 夏仲觉得奇怪,再次将门开了一小缝,窥视着里面。 房间内的椅子上,果然有人坐着。 他在门外“喂”地叫了声,但椅子上的人毫无回应,一动也不动。 胳臂。难怪初见时,他就觉得哪里走了样,原来是没有手臂。 这实在是制造得相当精巧的等身人偶。 夏仲战战兢兢地踏入房间,走近人偶。 (多么美丽的人偶啊……) 夏仲近看人偶,发出赞叹。 宝石般的冰凉瞳眸,上等丝绢般的滑顺黑发。一丝不挂的肉体上遍布优美的肌肉线条,雪白如瓷的肌肤艳丽动人。 (做得真好,简直就像真人一样。) 夏仲心想,试着触碰一下人偶。就在此时── “这……!?” 他惊呼出声,缩回了手。 触感相当诡异。 感觉虽然冰冷,对无机物来说却异常鲜活如生。 一股令人发寒的恐惧,从指间扩散到夏仲全身。 “不、不是人偶!?是、是尸体!” 他浑身战栗僵直,吓得愣站在原地。 此时,尸体原先紧闭的嘴巴,啵地打开了。 “刑亥大人!刑亥大人!” 尸体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夏仲吓得当场跌坐在地。 “拜托!拜托!拜拜拜拜托!拜托您了!” 这尸体会说话! 夏仲目睹这副诡谲景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瞳孔惊愕地瞪大,嘴巴如鲤鱼般开开合合。此时室内突然朦胧地亮了起来。 空中浮现了灯火,却不是带着温热的寻常灯光,而是透着苍白幽冷的阴火,妖异地照亮了一片幽暗的室内。 墙边摆了一座架子,上头整齐排列着物品。 夏仲一看架上物品,终于发出了悲嚎。 人类的胳臂、脚、躯体、头,一样样如摆设般排列在架子上。密封在大玻璃瓶里的,是人的内脏。而装着不明液体的碗盆中,浸着脑髓、眼球、被削下来的耳鼻等等。 这房间里的架子,是无数人类尸体部位的陈列架。 “刑亥大人!拜托您了!手臂!请把手臂还给我!刑亥大人!为什么要切掉我的手臂呢!” 在毛骨悚然的夏仲眼前,尸体持续叫唤着。 “别这么大声……” 有人回应了尸体的吼叫。是个女人的声音。就在夏仲背后。 夏仲吓得一回头,他正后方站着一个妖艳的女人。 他有印象,此人是娈娘子唯一会邀请到八仙楼的女性,亦是娈娘子称为“好友”的女人──刑亥。这个女人每个月都会造访八仙楼,夏仲见过不少次。 不过,她有这么尖的耳朵吗?头上是长着这种水牛角吗?最诡异的是,她身上有这么浓厚的妖气吗? 夏仲直觉到了。 (妖魔!是泣宵的女妖魔!) 尸体东倒西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寻求依靠地走向刑亥。 “刑亥大人!请把手臂、把手臂还给我──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帮刑亥大人揉肩膀、倒茶水了──!请让我、让我来照顾刑亥大人──!” 对着大吼大叫的尸体,刑亥如疼爱忠犬般抚摸着他的头。 “哦哦,我亲爱的人偶啊,不用难过,切掉你的手臂,是为了替你装上更好的。很快就可以给你新的手臂了……” “在哪里!?我的新手臂在哪里──?” “手臂,就在那里。” 刑亥将目光投向夏仲。 夏仲感到战栗,心脏彷佛被冰凉的手一把抓住。 “我马上就切下来替你装上去。” 夏仲已经逼近崩溃,他慌乱爬起,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 然而才一冲出门,他就不知道被谁抓住了脚踝,毫无防备地狼狈摔倒。 夏仲看向自己的脚踝,知道是什么抓住了自己后,不由打了个冷颤。 是被切断的胳臂。 陈列在架上的一只手臂捉住了夏仲的脚踝。 刑亥优雅的脸上浮现冷酷笑容,睨着夏仲,缓缓说道: “你跑不掉的……” 说完,架子喀哒喀哒地震动起来,陈列在架上的十数只手臂一齐动了。这些手臂彷佛拥有生命般,蹦蹦跳跳地从架子上跳下来。 手臂们如一群蜘蛛,以妖异的速度杀向倒地的夏仲。 恐惧至极的吼叫自夏仲喉咙深处奔腾而出。 视野中充满成群袭来的手臂,正前方的刑亥神色陶醉,握着一把闪着钝光的柴刀。 刑亥步履轻盈地走近他。 她举起握着柴刀的手。 这就是夏仲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光景。 三 滂沱大雨的山中,有一人正沉浸于悲伤。 穿林打叶的喧嚣雨声中,隐约传来袅袅的啜泣。 登山道路的一角,有间隐在树林里的小庙。 在荒废小庙的屋檐下,蹲着一条纤瘦人影。 是日前与两名武者前往八仙楼想找回未婚夫的地主女儿。 女孩不仅没带回李青,甚至目睹了武者们的剧变,却仍断不了对未婚夫的恋慕之情。但她已经没有再进去一次的勇气,只能每日来到这座距离八仙楼有段路的小庙思念恋人,以泪洗面至夕阳西沉。 “咦?” 女孩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 她抬起涕泪纵横的脸。 在数丈前方,一片烟雨朦胧中,不知何时走近了一个打伞的男人。 “见你独自一人在深山里哭泣,我还以为遇上了山中的雨精呢。” 他的口吻中,有着潇洒飘逸的气息。 女孩窥见男人伞下的容颜,不禁屏息。 女人般高高束起的银色长发、白净挺拔的鼻梁、清冷的细长眸眼、一袭蓝色衣袍看来虽有点过于华美,穿在男人身上却不可思议地相衬。由倾盆大雨的山路走来,那身衣裳却不沾半点尘泥。 (究竟是哪来的贵公子?这种深山里,为何会有这么高贵的人?) 男人秀丽的容貌让女孩一时看得入迷,不禁心想。 但她登时就猜到男人身在此地的理由,立即别过脸去。 男人彷佛注意到了女孩的冷淡态度,悠然走近。 “看来姑娘遇上了困难。在下请教姑娘遇上的困难,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男人带着微笑问道。 女孩怒目而视,激动地回答: “反正你也是要去见娈娘子的吧?男人各个都是这样!对于要去八仙楼的人,我无话可说!” 听见激烈的言辞,男人表情文风不动,唇畔仍旧带着凉淡笑意,“哦?”地一喃。 “八仙楼的娈娘子,我早有耳闻。东离第一美女,无论老少,甚至孩童,任何男人只要见上一眼,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虽然听过这些夸张的流言,但实际上真是这样吗?” “才不是夸张!” 女孩不禁昂声一吼。 “见到她的男人全都被迷惑了!无论是我委托的武者,还是我的未婚夫!那种美貌根本不属于凡人!那是魔性!” 朝他大吼的女孩突然“哇”地崩溃大哭。 在哭喊的女孩面前,男人毫无难色,兀自低喃道: “嗯,魔性的……美貌吗?” 随即,他唇畔一挑,露出纯然无害的笑容。 ──“掠风窃尘”。 这是男人在人前的称号。 四 夏仲从八仙楼消失以来,已经过了半个月。 住在八仙楼里的一众美男子中并没有人起疑。 ──他是被娈娘子舍弃了。 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夏仲已经被娈娘子疏远好一段时间了,不能满足娈娘子的,自然会被她舍弃,不为人知地被逐出八仙楼。至今也发生过好几次,不足以大惊小怪。 再说,对于数十名美男子来说,争夺娈娘子的竞争对手少了一个,他们反而觉得高兴,没有理由特别去调查。 因此,夏仲消失后的八仙楼,继续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 “那个,对你制作人偶有帮上忙吗?” 娈娘子往酒杯中斟酒,问着刑亥。 “那个”不消说也知道是夏仲。 娈娘子与刑亥隔着宽大的桌子,相对而坐。 桌上陈列的器皿中,盛装着琳琅满目的点心、水果,以及夹了羊肉的馒头、燕窝等等。这是一名原为厨师的美男子,为了款待久未造访八仙楼的“娈娘子好友”刑亥,使出浑身解数做出各样美食。 “算是吧。不过至今为止完全没有合适的,我想要稍微粗一点、肤色更漂亮的手臂。” 如斯回答的刑亥头上并没有角,耳朵外形也跟寻常人类一样。 今天因为会在娈娘子以外的人类面前出现,所以被她用幻术隐藏起来了。 “将近完成了。但我还想稍微调整一下,想找更好的人体部位。” 娈娘子咯咯地笑了。 “好执着呢,你真是个艺术家。” 看着娈娘子笑得天真无邪的可爱脸庞,刑亥不禁在心中想。 (这个女人……已经几岁了……?) 刑亥与娈娘子的初识,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是娈娘子前来造访隐居深山的刑亥的。 对于这个小姑娘竟敢只身一人、毫无惧色地出现自己这个妖魔的地盘上,刑亥还想着该如何对付她。 但娈娘子浑然未察刑亥的坏心眼,满腔热忱地问她。 ──要怎样才能跟妖魔一样长生不老呢? 长生不老……人类会有这种愿望倒也不稀奇。 然而娈娘子追求长生的热情与理由却不同寻常。 我──娈娘子,拥有这世上最美丽无双的美貌。 凭藉这张美貌,我所遇见的男人全都会成为自己的囊中物,并靠着男人的贡献得到莫大财产。 不过,财产能有多少价值呢? 比起财物,男人更重要。她想品味更多、更多、更多的男人,想贪婪地尝尽世上所有美男子的肉体。 她的这番话并非出自世俗所谓的淫荡,猎取男人,是天降于己的宿命,也是她崇高的野心。如钻研学问之徒,渴望穷究学问真谛;如置身武林之人,为了领悟武学奥蕴而日夜锻炼。她也是在好色一道上毫不厌倦的求道者,渴望穷尽色道之精髓。 但要穷尽此道,无论是人的寿命还是女人的红颜,都太过短暂。 求求你、求求你、妖魔师父大人!能不能教我保有这份美貌十年、二十年、上百年,甚至永远的方法!拜托!拜托! 娈娘子热情如火,恳切地诉说完缘由后,朝她叩了个头。 想当然耳,刑亥愕然愣住,哑口无言。 娈娘子的诉求简直愚蠢至极。但想一笑置之,她清澈的眼神又太过纯真。 而她宣称天下无双的那张美貌所言不假,确实绝伦。 人类的男人,没有人不会为这个女孩的容貌神魂颠倒的吧,确实是倾国美色。 ──有趣。 刑亥心想。 不同于其他大多妖魔,刑亥并未在穷暮之战后回归魔界,而是滞留人界,就是为了密谋颠覆在穷暮之战中攻克不下的人界。 然而,什么谋划都还没有,她就虚度了许多光阴。 刑亥看见娈娘子的过人美貌,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 ──只要好好培养这个女孩,将她送到人界诸王的身边,不就可以惑乱人世了吗? 因着这个意图,刑亥答应了娈娘子的愿望。 本就长生不老的妖魔,以及身为人类的娈娘子,最大的差异就是身体构造。 身为人类的娈娘子若要长生不老,就必须离世而居,以流霞为食,长年毫无欲念地修行。但对这个稀世大淫妇来说,离世而居什么的根本不可能。 既然如此,只能走旁门左道了。 擒捉幼儿并取出其生肝,煎成灵药,如此一来,幼儿年幼的魂魄就会寄宿在服药者身上,抑制老化,这是只有妖魔知道的死灵术奥秘。 但这道灵药若没有每半个月服用一次,效果就无法持续。也就是说每半个月,就必须以一个幼儿的生肝来调配不可。 刑亥问她:“这办得到吗?”娈娘子很爽快地回答:“没问题。”崇拜娈娘子的男人之中,有原本以盗贼为生的人,利用这些人,诱拐孩童易如反掌。 娈娘子为了维持自己的美貌,就算每半月要牺牲一个幼子也毫不犹豫。刑亥不禁感叹,这女人生作人类,实在太可惜了。 此外,刑亥提出了供给灵药的交换条件,就是每次要换取一个侍候娈娘子的美男子。 身为死灵术师的刑亥,有件事老早就想尝试了。 搜集拥有美丽肉体的男人尸体,将之肢解成块,挑出各自最优秀的部位缝合,再赋予一点生命,制作出理想的活人偶。 这是理智正常的人类所无法想像,唯有妖魔才能成就的魔界艺术创作。 但要搜集大量美男子的尸体并不容易,所以她一直没有付诸实行,未料结识了身边男侍要多少有多少的娈娘子,如此一来,刑亥也能得到自己属意的美男子肉体了。 两名恶女就这样彼此利用,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 “要说艺术家的话,你才是艺术家吧。” 刑亥看着娈娘子那张数十年如一日的年轻容颜,对她说道。 “我?” “是啊,狩猎男人的艺术家。至今为止,你得手多少男人了?” “这个呀,没有算过呢。” “目标是千人斩,你这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一千这个数字早就超过了,差不多要有两千了吧?” 刑亥笑了出来。 “得手了这么多男人,还没满足吗?” “还差得远呢。” 娈娘子意外认真地摇了摇头。 “好色之道是很深奥的。就算尝过了堪称极品的美男子,到底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只要这世上仍有美男子的存在,我探究好色之道的日子就没有尽头。” 娈娘子的眼光,彷佛仰望着遥远仙山的山巅。 “果然是艺术家。” 刑亥笑着调侃道。 随着长年来交情渐渐深厚,刑亥注意到自己开始喜欢上娈娘子这个人。 起初,刑亥虽然企图利用娈娘子混乱人世,但那些身分地位足以动乱人世的人物,娈娘子一个也不曾引诱过,顶多是城镇官员的子弟罢了。 的肢体部位。 而且,在遇上娈娘子前,别说人类,刑亥跟妖魔也几乎没有往来。 刑亥虽然觉得与庸俗的人类往来一点也不有趣,但娈娘子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的思维心性,倒比较接近妖魔,跟自己气味相投。 像现在这样接受娈娘子的邀请,与她闲话家常,也相当愉悦。 娈娘子虽然藉着灵药成为长生不老,但人类肉体毕竟难逃一死,灵药的效果最多维持数百年。而妖魔刑亥拥有永恒的生命,花个数百年享受跟这个奇妙女孩的交流,也没什么损失。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的同时,突然听到娈娘子尖锐的声音。 “猴爪!” 刑亥背后的门突然碰出声响,她听见了有人难为情地“噫”了一声。 “你又偷看了!快出来!” 娈娘子叱责道。门一打开,一个矮小的男人畏畏缩缩地进入室内。 是个丑男。 虽说是矮小的男人,但矮得像个小孩似的,是因为他严重驼背,看起来就如同爬在地上一样。与他的身高毫不协调的,是他的两只手臂异常地长,而且毛发浓密,鼻子塌扁如猪鼻,口中乱糟糟的牙齿发黄,只有眼睛骨碌碌地注视着娈娘子,目光猥亵。 猴爪──这名矮小男人像只癞虾蟆一样趴跪在地上,露出愚钝谄媚的笑容。 “娈、娈、娈娘子大人,请、请、请见谅……之、之前说的柬西,已经到手了,来、来、来跟您报告……” 他的混浊声嗓含糊不清,讲话时闭不太起来的嘴角滴出唾涎。 娈娘子露出不悦的表情。 “那敲门进来就好了吧!为什么要躲着偷看?” “恕罪!” 被怒然一喝,猴爪将额头叩在地上请罪。娈娘子叹了口气。 “算了,你出去吧。那个东西,就跟以往一样放在山里那个地方吧。” “遵、遵命!” 男人缓缓退下。直到门扉阖起前,猴爪都目光饥渴地注视着娈娘子。 “真是令人讨厌的男人,常常注意到他在偷窥我……” 娈娘子吐露道。刑亥问: “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了,重视外貌的你,为何会把那种男人收进楼里?” “因为他有很多用处唷。别看他那样,他可是对我最忠诚的一个。” “原来如此……有用处啊……” 那个从自己身后偷窥房内的男人猴爪,能让刑亥完全没发觉自己受到窥视,敛去气息的隐形之术可谓了得。 猴爪所得手的“那个东西”,是关着从某处绑来的幼儿的箱子。装着幼儿的箱子被运到山中一处,再让刑亥所役使的亡者搬运至她的屋子里。 那个猴爪的功用,便是负责提供灵药原料的幼儿生肝。 这数年间,猴爪不曾失手,也完全不曾败露踪迹,总是顺从地完成这件肮脏的工作。 (原本是盗贼之类的吗?人不可貌相,这人不简单啊……) 刑亥心想。 “那,刑亥姊姊,差不多该给我那个了。” 娈娘子回到正题说道。那个指的就是长生不老的灵药。 “在那之前,先谈报酬。” “好啊。这次要哪个呢?” 两人如常谈着交易内容。 “有个脚很漂亮,叫做沙伯正的男人吧。他……” “他不行。” 娈娘子摇头。 “那个我还很喜欢的,挑别人吧。” “嗯嗯,那手指很漂亮的金西……” “他也不行。” 刑亥颦了眉。 “那郑忠和呢,那个男人的鼻子不错。” “不行。” “归培寿……” “不行。” 之后,她又点了好几个男人,娈娘子却都一直摇头,刑亥脸上开始浮现不耐烦的神色。 就在她说出“桂志”这个其实不在她目标内的男人时。 “好哇。” 娈娘子终于点头答应。 (这家伙,是不是变得有点任性了?以前多少还肯让我自由挑选。) 刑亥心里虽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那,就跟以往一样。” “好的。” 就在两人如常进行交易时,门从外面被敲响了。 “我来送上下一道菜了。” 与此同时,门被打开了,一个男人捧着盛装蒸鸡的盘子走了进来。 是个银发高束的男人。这男人的姿容高贵秀丽,在全是美男子的八仙楼中说不定更胜众人一筹。 男人优雅地将蒸鸡放到桌上,看了刑亥一眼,亲切地莞尔一笑,随即退下。 门关上的同时,刑亥低声说: “……没看过这个人呢。” “他可不行唷,是这个月才来的。” “我没说要。但他的气质有点奇妙吧?” 即使娈娘子与刑亥两人都在,但八仙楼的美男子们总是对刑亥不屑一顾,只会盯着娈娘子的美貌。然而方才那个男人不只看向了刑亥,更对她露出讨好的笑容。 “雪鸣。” 娈娘子说道。是男人的名字吧? “很不错的男人吧?不过有点古怪。” “古怪?” “嗯,就算请他来到我的闺房,整晚也只是一直吟诗,连我一根手指也没碰。” “有这种男人?” 刑亥有些讶异。 “偶尔会有哦。有些人太过崇拜我,所以对于抱我有点犹豫。再来就是故意不马上抱我,想引起我注意的人。不过,拢络那种男人,让他们随我摆布、为我痴狂,才是有趣之处嘛。” 娈娘子天真说着,咯咯笑了。 刑亥想起雪鸣的脸。 那张朝着自己微笑的伶俐面容。 (……讨人厌的家伙。) 刑亥在心中低喃。 当晚,刑亥所指名的男人“桂志”,照例受娈娘子所托,出了八仙楼。 桂志早让刑亥施了幻惑之术。当他徘徊在夜晚的山中,自然而然就会被引导到刑亥屋子所在的深山里。 屋内,刑亥在放置着活人偶的那个房间里等待着桂志到来。 然而刑亥却开心不起来。 (该取下桂志的哪个部位好呢……) 虽然指名了桂志,但她发现桂志身上没有任何部位,优秀到足以跟现在完成的活人偶交换。虽然他的手指是挺漂亮的,但跟目前人偶身上的手指比起来,仍旧差了几等。 (虽然想要沙伯正的脚……嗯,在娈娘子厌倦他之前,只能等了吗……没办法。桂志的话就直接杀了,让他成为听命于我的亡者之一吧……) 刑亥一面想着,一面等待桂志。 不知等了多久,刑亥开始疑惑。 “……真慢。” 过了许久,桂志仍旧没有出现。 屋外周围的树丛里藏有她所役使的亡者,看守周围情况。亡者们前一次传来意念,告诉刑亥有一人踏入她的地盘,已经是半个时辰(约一个小时)前的事,照理来说老早就该到了。 ” “喂,吵死了!” 刑亥一喝。 “这次哪里都不切,今天来的家伙哪里都没用处。所以不要再叫了。” 刑亥哄骗着活人偶。 活人偶的灵魂虽然是东拼西凑凑出来的,但长久下来,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老老实实的虽然很好,却有点烦人。 (呿,是时候该重塑魂魄了。) 刑亥在心中咂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突然,房门外面传来飘逸声嗓。 刑亥惊然转向房门处。 门被缓缓打开。刑亥一见踏入室内的人,不由瞪大了眼。 “你是……!?” 一头银色长发高束的男人,是她白天在八仙楼见过的雪鸣。 雪鸣抽着一支装饰得相当华美的烟管,以令人厌恶的从容态度环视着室内。 “哎呀哎呀,真是有品味的房间啊。” 他望着陈列一块块尸体的棚架,毫无惧色地说道。 “你这家伙!为何是你来?桂志怎么了?” 尽管被刑亥这么一吼,雪鸣的飘然姿态却毫无动摇。 “桂志?哦,他啊,被打晕在山里啰!见他遮遮掩掩地出门,我就跟在他身后了。不过,哎呀呀……真是惊人,没想到娈娘子的好友刑亥,竟然就是传闻中的泣宵女妖魔……凡人还真看不出来呢。” 说完后,他目光凉淡地看向刑亥。 “不过,这样也就说得通了。八仙楼的男人数量渐渐减少,我就觉得奇怪。被娈娘子抛弃的人虽然多,但也有人突然就没了踪影,我还疑惑他们消失到哪里去了,难怪啊,原来是变成泣宵女妖魔身边的一具尸体,日夜为她辛劳了。” “你是谁?虽自称雪鸣,但其实是假名吧?” 刑亥盯着雪鸣,声嗓凌厉地质问。站在妖魔面前,看着大量尸块,却面不改色的男人,不可能是简单人物。 “凛雪鸦,这样你认识了吗?” 雪鸣爽快地回答。刑亥脸上浮现惊色。 “凛雪鸦!?‘掠风窃尘’凛雪鸦!?” 她听过。 那是举世闻名的大怪盗。 传闻他能“沐于月光而不露影迹,踏于雪径而不留足痕,其奇计妙策,连天地之理都能欺瞒”,被这个男人盯上的财宝,再坚固的铁锁都保护不了。 “掠风窃尘!掠风窃尘为何来到这里?又为何混入八仙楼?” “我说,你也不用这么兴奋吧?” 刑亥尖锐的声音,在凛雪鸦耳边彷佛连阵微风都不是。 “掠风窃尘既然现身,必然有所谋划,不是吗?” 凛雪鸦说道,优雅地呼出紫烟。 “想偷东西吗?我的屋子里可没能什么让你偷的。” “不是在这里,是在八仙楼。” “八仙楼?” 此时,刑亥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八仙楼中藏有男人贡献给娈娘子的庞大财产,你就是看上了这个吧。” 然而凛雪鸦“嗯──”地哼了声,露出思考的模样。 “财产啊,这也不错,不过并不是。若只是要偷取金钱,倒也用不着潜伏在八仙楼里,一晚就可以偷出来了,我掠风窃尘很久以前就厌倦偷这种无聊的东西。比起这些,你不觉得八仙楼里有着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吗?” “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 刑亥诧异。 “就是娈娘子呀。” 凛雪鸦如是回答。 “天下无双的美人,果真拥有不负传言的美貌。我想要那个,我想偷到她的心,我想要这个男人为之倾倒的美女爱上我。” 听见这回答,刑亥抿嘴一笑。那笑渐渐溢出唇齿,变成了高声的嘲笑。 “什么啊,掠风窃尘!讲得这么夸张,说到底你也只是贪图娈娘子美色、受她诱惑的其中一人罢了!” “不行吗?” “呵呵呵,不是不行,只是觉得惶恐。娈娘子的美貌,竟连天下怪盗掠风窃尘都能诱惑,实在是令人恐惧啊!” 一番放声大笑后,刑亥倏然止了笑,取而代之拂上她妖艳轮廓的,是毒蛇般的危险神情。 “不过,很可惜,在你看见这间屋子后,我就不能让你活着回去了。若要恨,就恨自己好奇心太过旺盛吧……” 刑亥周身开始升起腾腾妖气。 棚架上陈列的尸块,宛如呼应这股妖气般喀哒喀哒地蠢动起来。成为死灵术俘虏的尸块们蓄势待发,只要刑亥一声令下、就会马上朝凛雪鸦袭击而去。 “等等等等。” 身处在浓厚妖气之中,凛雪鸦从容不迫地开口: “别这么性急嘛,我是为了跟你交易而来的。” “交易?” “没错。” “可笑。你以为我会答应与人类交易吗?” “是这样吗?但你不也与娈娘子交易?说起来,我也不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君子,只要利害一致,跟妖魔联手也无妨。” 刑亥沉默。凛雪鸦接着说道: “我要说的,对你没什么损失。若想杀我,听完我的话再杀也不迟吧。” 刑亥警戒注视着神色自若的凛雪鸦,沉思了会后开口: “说说看吧。” 虽然这么说,但她操纵尸体的术法并未解开,仍维持着出击状态,要是察觉他有丝毫怪异的举止,就会马上命令尸体击杀凛雪鸦。 凛雪鸦调整心情般的抽了口烟管,随后开始说起: “我想让娈娘子迷恋上我,这方才说过了吧。”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原本计划以甜言蜜语攻陷娈娘子,但八仙楼里住着从东离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数十名美男子,精于此道者也不在少数。简单来说,就是竞争对手太多了。” 刑亥忽然鄙视地嗤笑了声。 “大名鼎鼎的掠风窃尘,在色欲之道上也会胆怯吗?” “胆怯……倒不至于,只是有几个可能阻碍计划的人,要是放任他们恣意行事可就麻烦了。虽然要是真遇到这种状况,倒也不是没有对策,但既然是终究要除掉的障碍,想先除掉也是人之常情吧?” 凛雪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呼出紫烟,话锋一转。 “再说,八仙楼中一直有新的美男子聚集进来,不可思议的却是不曾客满,你知道是为何吗?” “那还不简单,因为娈娘子的恩宠淡了,所以有人就被抛弃了吧?” “正是如此。然后,便被送到你这里来了。但不只如此,仍深受娈娘子宠爱却消失无踪的人也不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在刑亥回答前,凛雪鸦就道出了答案: “因为被杀了。” 刑亥微微挑动了眉。凛雪鸦依旧笑意吟吟。 “这是因为为了吸引娈娘子的注意,男人们彼此嫉视反目、互相争夺。太过受宠者,便会成为怨恨的目标,被暗杀、毒杀等各种手段除去。以至于八仙楼中除了每个月会有一个人死去外,被暗中消灭的人或许更多。” 认为能从这场争夺中脱颖而出者,才是感情最强烈、最具性魅力的男人,就像被关在蛊术壶内的毒虫们彼此吞噬,最终产生毒性最强的一只。” “很像那个女人的想法。” “在竞争激烈的八仙楼里狡黠精明,足以挤下其他宿敌、击退他人忌妒的毒牙,容貌与房中技巧又能受到喜新厌旧的娈娘子长久宠爱的有三人,也就是在蛊壶中存活下来,毒性最强的三只毒虫。” “我知道。就是那三人吧?” 听见刑亥的话,凛雪鸦同意地点点头。 “朱猗豹、梅叔明、兰玕宝。” 说出了三人的名字。 “八仙楼里住了数十个男人。虽说八仙楼占地广大,但要收容这么多男人,依旧太过狭窄。因此,他们只能十人挤一间房,以此生活起居。但有些人因深受娈娘子宠爱而获赐了个人房,就是方才所说的三人:朱猗豹、梅叔明、兰玕宝──他们被称为‘拥有个人房的三人’。” 刑亥当然知道。他们个个都享有绝世容貌,又工于心计,是相当难以应付的一群人。 “首先是朱猗豹。” 凛雪鸦竖起一根手指。 刑亥记起这个如骏马般拥有傲人肌肉的彪形大汉。 他是个全身腾腾散发着男性精气的人。 “这个男人过去曾是闻名江湖的镖客,身习芭山派武艺而长于剑技。他端正的姿容却引来了灾祸,接受他护卫的商家夫人,甚至与他敌对的盗贼团女寨主都迷恋上他──虽然听说是朱猗豹先诱惑、强行侵犯对方──他因此数度遭受追杀。但他身为一方豪杰,追杀者反而悉数为他所杀。八仙楼里几个美男子,也被他孔武有力的双臂暗中绞杀,弃置山中。他更自豪的是自己的精气绝伦,能与女人交合七天七夜而毫无精尽之态。” 说完了朱猗豹,凛雪鸦竖起第二根手指。 “再来是梅叔明。” 一个身躯瘦长,知性秀丽的男人形象,浮现在刑亥脑海中。 梅叔明拥有白蜡般的雪白肌肤、格外鲜艳的红唇,宛如知性中又带有妖艳魅力的一条白蛇。 “梅叔明乃是都城中屈指可数的商号少爷,长于谋略,一一击垮了竞争的商家而致富,在八仙楼里也使计离间众人,使他们相互猜忌斗争。此外,他又以性好渔色闻名,听说他住在都城时,曾经让十几个妾一起住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尽了颓废的欢愉生活。其房事技巧高超,曾经有个女人,因跟他行房过于高潮,如字面意思一样升天──死了。四处皆盛传,东离无人能在性技上与他匹敌。” 凛雪鸦竖起第三根手指。 “最后是兰玕宝。” 他是个宛如少女直接穿上男装的如玉美少年。 杏圆的眼瞳、李子般红润的脸颊,外表堪称惹人怜爱的化身。但他的年龄听说早已超过二十岁了。 “他啊,传闻曾是性好男色的官人所豢养的男宠。但事实上是兰玕宝以他楚楚可怜的姿色,诱惑了严谨老实又疼爱妻子的官员,藉着高超的臀技、舌技,让官人对男色之道着魔。官人在兰玕宝身上体验到美少年的滋味后,找来了许多美童服侍自己,这些美童却陆陆续续因不明原因猝死。是兰玕宝为了独占官人宠爱,下毒杀了他们的。兰玕宝本就是药师家中的么子,擅于调配让人看不出死因的毒药,杀害娈童这点还能理解。但他连官人的夫人、女儿都下手毒杀,在来到八仙楼前甚至连官员都杀害了,是个与生俱来的毒杀魔,会在八仙楼中使出同样手段,也不难想像。” 讲述完三名怪异的美男子,凛雪鸦再吐了一口烟。 “就是这三人。在渔色之道上堪称东离三巨头的‘个人房三人组’是我眼下的障碍,深受娈娘子宠爱不说,将来我要诱惑娈娘子,也必然会前来妨碍。” “然后呢?” 刑亥声嗓冷冷。 “我希望能将这三人从娈娘子争夺战中除去,所以想借你之力。” “杀了不就好了?” 刑亥面上浮起冷笑,轻易说出令人恐惧的话。 凛雪鸦露出微微思考的模样。 “杀了确实简单……但那不太符合我的作风。我想借用你的死灵术,将他们赶出八仙楼,或让娈娘子抛弃他们。” “为何要借用我的力量?身为掠风窃尘,你自己一人没办法除掉这三个男人吗?” 凛雪鸦“嗯”地发出了伤脑筋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啊……好像被谁提防了。” “提防?被娈娘子吗?” “不,是那个叫猴爪的男人。” 刑亥想起了白天在房内看见的那个丑陋矮男。谄媚娈娘子的同时,那双大眼深处又蓄着鬼火般的怪异光芒。 “那个男人……虽然不知道身分,但看起来不简单。不知为何,老是睁大眼睛盯着我每个行动。他给我一种危险的感觉,要是我贸然行动了,可能就会对我出手。所以我决定装作不知道,也不动作,因此才希望你能代替我出手。” “哦?” 听完了凛雪鸦的话,刑亥扬起了嘴角。 “想说的话就这些吗?亡者们也开始焦躁了,你要是说完了,我想也差不多该把你大卸八块了……可以吗?” 刑亥身上一度减弱了的妖气,再度浓烈起来。 架上的尸体开始剧烈震动,呈现出马上就要飞奔出去的态势。 “等等。” 凛雪鸦出声想阻止她。 “不,等不了了。你说的话很有趣。但不管怎么听,好像都听不到半点对我的利处,再听下去只会觉得无聊。比起这样,我还比较想听你临死的悲鸣。” “你真是急躁。我这不是正要开始说对你有利的部分吗?不能再稍稍忍耐一下吗?长生不死的妖魔想不到也这么性急。” “对一个性急的妖魔长篇大论,你会后悔这份无知的。” 刑亥冷淡拒绝,抬起手,准备对亡者下达一齐出击的号令。然而── “你对娈娘子应该有所不满吧?” 凛雪鸦说道。 刑亥抬起的手,就这么停在空中。 “什么?” 刑亥眉心一皱。凛雪鸦立刻接着说道: “你用来制作那边那具活人偶的尸体部位,是从八仙楼的美男子身上取得的吧?但最近娈娘子都不肯给出你所要求的男人,你对此也开始有了不满。我说得没错吧?” “为什么连这事……你这家伙!偷听了白天的对话吧?” “这是盗贼的习性。” 凛雪鸦毫不羞愧地回答,又继续说道: “我得到娈娘子的心,意味着见异思迁的娈娘子,心只会向着我一个人,眼中再也没有其他男人,只会受我摆布。这代表什么呢?你可以尽情挑选八仙楼里的美男子,可以随意挑选有你属意部位的男人,随意将他们带回来了。” “那个淫荡的娈娘子会对你一心一意?怎么可能……” “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才是掠风窃尘。” 如是断言的凛雪鸦,自信得令人恼火。 凛雪鸦满足地看着“唔”了一声、把话咽回喉里的刑亥,绽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