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电气目录》 石原立也【推荐寄语】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图源:啊亜亜 翻译:肆懿、l、super哥特式 校对:千叶水产、极限天空 协力:无聊小小仙 开头想说说我自己的事情。 我喜欢上摄影的契机,是看到了幕末时代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像在时代剧里一样,非常漂亮。 感觉像坐上了时光机。 紧接着,随着明治时代的到来,电气化也在逐渐推进。 今天来看,立着电线杆的低矮街道,被电车围绕的京都。犹如“幻想的异世界”! 那时的人是怎样看着眼前的这份光景,畅想着未来的世界呢。 明治时代的革新,就犹如千禧年向着网络社会发展一般。 或者可以说,明治时代的改革更有戏剧性。 当时人们想象力的丰富,空调和可视电话这些发明都不足以概括。 当时的人们幻想着巨大的、在空中的战舰。 我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幻想着在21世纪人们就能去往火星和木星。 (那时的动画和漫画就说明了这一点) 尽管现在的sns网站之类的工具让人们的沟通更为容易,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却感到冷淡与痛苦。 因此我以为,技术应该是为了人的幸福而存在。 所以现代技术,一定要谨慎地使用。 故事的主人公,是寺庙家的孩子,随着电气时代的到来,他梦想着以后的世界。 女主角是酒厂家的女儿,相信着神明的存在。 充满着变化的明治时代。 现在来看,那时恋爱或许并不自由。 人们的感情可能还没有那么大的改变。 即便时代改变,人也总要陷入爱河。 从明治元年到这本书的出版已经过去了150年。 总感觉这其中有种类似缘分一样的东西。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图源:啊亜亜 翻译:肆懿、l、super哥特式 校对:千叶水产、极限天空 协力:无聊小小仙 开头想说说我自己的事情。 我喜欢上摄影的契机,是看到了幕末时代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像在时代剧里一样,非常漂亮。 感觉像坐上了时光机。 紧接着,随着明治时代的到来,电气化也在逐渐推进。 今天来看,立着电线杆的低矮街道,被电车围绕的京都。犹如“幻想的异世界”! 那时的人是怎样看着眼前的这份光景,畅想着未来的世界呢。 明治时代的革新,就犹如千禧年向着网络社会发展一般。 或者可以说,明治时代的改革更有戏剧性。 当时人们想象力的丰富,空调和可视电话这些发明都不足以概括。 当时的人们幻想着巨大的、在空中的战舰。 我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幻想着在21世纪人们就能去往火星和木星。 (那时的动画和漫画就说明了这一点) 尽管现在的sns网站之类的工具让人们的沟通更为容易,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却感到冷淡与痛苦。 因此我以为,技术应该是为了人的幸福而存在。 所以现代技术,一定要谨慎地使用。 故事的主人公,是寺庙家的孩子,随着电气时代的到来,他梦想着以后的世界。 女主角是酒厂家的女儿,相信着神明的存在。 充满着变化的明治时代。 现在来看,那时恋爱或许并不自由。 人们的感情可能还没有那么大的改变。 即便时代改变,人也总要陷入爱河。 从明治元年到这本书的出版已经过去了150年。 总感觉这其中有种类似缘分一样的东西。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图源:啊亜亜 翻译:肆懿、l、super哥特式 校对:千叶水产、极限天空 协力:无聊小小仙 开头想说说我自己的事情。 我喜欢上摄影的契机,是看到了幕末时代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像在时代剧里一样,非常漂亮。 感觉像坐上了时光机。 紧接着,随着明治时代的到来,电气化也在逐渐推进。 今天来看,立着电线杆的低矮街道,被电车围绕的京都。犹如“幻想的异世界”! 那时的人是怎样看着眼前的这份光景,畅想着未来的世界呢。 明治时代的革新,就犹如千禧年向着网络社会发展一般。 或者可以说,明治时代的改革更有戏剧性。 当时人们想象力的丰富,空调和可视电话这些发明都不足以概括。 当时的人们幻想着巨大的、在空中的战舰。 我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幻想着在21世纪人们就能去往火星和木星。 (那时的动画和漫画就说明了这一点) 尽管现在的sns网站之类的工具让人们的沟通更为容易,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却感到冷淡与痛苦。 因此我以为,技术应该是为了人的幸福而存在。 所以现代技术,一定要谨慎地使用。 故事的主人公,是寺庙家的孩子,随着电气时代的到来,他梦想着以后的世界。 女主角是酒厂家的女儿,相信着神明的存在。 充满着变化的明治时代。 现在来看,那时恋爱或许并不自由。 人们的感情可能还没有那么大的改变。 即便时代改变,人也总要陷入爱河。 从明治元年到这本书的出版已经过去了150年。 总感觉这其中有种类似缘分一样的东西。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图源:啊亜亜 翻译:肆懿、l、super哥特式 校对:千叶水产、极限天空 协力:无聊小小仙 开头想说说我自己的事情。 我喜欢上摄影的契机,是看到了幕末时代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像在时代剧里一样,非常漂亮。 感觉像坐上了时光机。 紧接着,随着明治时代的到来,电气化也在逐渐推进。 今天来看,立着电线杆的低矮街道,被电车围绕的京都。犹如“幻想的异世界”! 那时的人是怎样看着眼前的这份光景,畅想着未来的世界呢。 明治时代的革新,就犹如千禧年向着网络社会发展一般。 或者可以说,明治时代的改革更有戏剧性。 当时人们想象力的丰富,空调和可视电话这些发明都不足以概括。 当时的人们幻想着巨大的、在空中的战舰。 我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幻想着在21世纪人们就能去往火星和木星。 (那时的动画和漫画就说明了这一点) 尽管现在的sns网站之类的工具让人们的沟通更为容易,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却感到冷淡与痛苦。 因此我以为,技术应该是为了人的幸福而存在。 所以现代技术,一定要谨慎地使用。 故事的主人公,是寺庙家的孩子,随着电气时代的到来,他梦想着以后的世界。 女主角是酒厂家的女儿,相信着神明的存在。 充满着变化的明治时代。 现在来看,那时恋爱或许并不自由。 人们的感情可能还没有那么大的改变。 即便时代改变,人也总要陷入爱河。 从明治元年到这本书的出版已经过去了150年。 总感觉这其中有种类似缘分一样的东西。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图源:啊亜亜 翻译:肆懿、l、super哥特式 校对:千叶水产、极限天空 协力:无聊小小仙 开头想说说我自己的事情。 我喜欢上摄影的契机,是看到了幕末时代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像在时代剧里一样,非常漂亮。 感觉像坐上了时光机。 紧接着,随着明治时代的到来,电气化也在逐渐推进。 今天来看,立着电线杆的低矮街道,被电车围绕的京都。犹如“幻想的异世界”! 那时的人是怎样看着眼前的这份光景,畅想着未来的世界呢。 明治时代的革新,就犹如千禧年向着网络社会发展一般。 或者可以说,明治时代的改革更有戏剧性。 当时人们想象力的丰富,空调和可视电话这些发明都不足以概括。 当时的人们幻想着巨大的、在空中的战舰。 我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幻想着在21世纪人们就能去往火星和木星。 (那时的动画和漫画就说明了这一点) 尽管现在的sns网站之类的工具让人们的沟通更为容易,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却感到冷淡与痛苦。 因此我以为,技术应该是为了人的幸福而存在。 所以现代技术,一定要谨慎地使用。 故事的主人公,是寺庙家的孩子,随着电气时代的到来,他梦想着以后的世界。 女主角是酒厂家的女儿,相信着神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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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千叶水产、极限天空 协力:无聊小小仙 开头想说说我自己的事情。 我喜欢上摄影的契机,是看到了幕末时代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像在时代剧里一样,非常漂亮。 感觉像坐上了时光机。 紧接着,随着明治时代的到来,电气化也在逐渐推进。 今天来看,立着电线杆的低矮街道,被电车围绕的京都。犹如“幻想的异世界”! 那时的人是怎样看着眼前的这份光景,畅想着未来的世界呢。 明治时代的革新,就犹如千禧年向着网络社会发展一般。 或者可以说,明治时代的改革更有戏剧性。 当时人们想象力的丰富,空调和可视电话这些发明都不足以概括。 当时的人们幻想着巨大的、在空中的战舰。 我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幻想着在21世纪人们就能去往火星和木星。 (那时的动画和漫画就说明了这一点) 尽管现在的sns网站之类的工具让人们的沟通更为容易,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却感到冷淡与痛苦。 因此我以为,技术应该是为了人的幸福而存在。 所以现代技术,一定要谨慎地使用。 故事的主人公,是寺庙家的孩子,随着电气时代的到来,他梦想着以后的世界。 女主角是酒厂家的女儿,相信着神明的存在。 充满着变化的明治时代。 现在来看,那时恋爱或许并不自由。 人们的感情可能还没有那么大的改变。 即便时代改变,人也总要陷入爱河。 从明治元年到这本书的出版已经过去了150年。 总感觉这其中有种类似缘分一样的东西。 第一章 “二十世纪的大幕拉开了。“ 听到这句话,生活在明治时代的人们究竟有多少会真正感受到新世纪的到来呢。 二十世纪的第一年是公元一九零一年。按年号来算的话是明治三十四年,对日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特别的年份。明治维新过去三十多年了,武士髻和佩刀都成为了历史。诚然,西洋文明已经深深地浸入了人们的生活,但对于长期以来习惯了年号纪年的日本人来说,“二十世纪”这个词听起来还十分生疏。 正是因为生疏,“二十世纪”这个词听来倒带了几分西洋风情。 村井兄弟商会给自己销售的香烟冠以“”二十世纪“的名号,其他的商人也纷纷效仿,将其作为宣传口号,店前挂的旗子和招牌上随处都能看到”二十世纪“的字样。 但大家对二十世纪的含义却并不很清楚。虽然不很清楚,但这一常常被大人物挂在嘴边,又经常作为商家宣传语出现的词语想必肯定是个好词吧。凡是好的东西都要去沾沾光,这可正是所谓的“大和魂”。 “敲敲你那披头散发的脑壳,发出的都是文明开化的声响“,就像这句歌词一样,平民百姓也在试着说出“二十世纪“这个词。果不其然,把这个词一挂在嘴边,自己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新时代的一员。 二十世纪是一个新的词汇。新的词汇带着一种权威。对着那些坚持着旧思想的人,说上一句“从今往后的二十世纪……”云云,就可以给对方强行加上“落伍”的烙印,有着几乎与戊辰之战中象征着巨大实力的军旗比肩的威力。 举着这面二十世纪的大旗,昂首阔步地宣传自然主义和妇女解放这类新思想的年轻人,被旧时代的人们戏称为“喂!二十世纪”。 二十世纪第一个正月到了。在位于江州近江国的大津的一座小寺庙:“善饰寺“里,上演着与往年一样的繁忙景象:有的忙着捣年糕,作为给主佛的贡品;有的忙着给到访的门徒倒屠苏酒,请他们吃年节菜。——丝毫没有二十世纪到来的新迹象。 住持的儿子今年九岁,名叫坂本喜八,刚刚帮完忙的他在内室里对着神龛双手合十,这时他的哥哥清六一脸坏笑地走了过来。 “喂!都二十世纪了,你那么认真地干嘛呢?” “当然是给先祖们拜年了,“喜八扭头看着清六说。 “我之前就想问了,那个二十世纪是什么意思啊?“ “哦。你对这个感兴趣呀。“ 清六虽穿着宽袖棉袍,但还是冷得打了个哆嗦,在旁边坐了下来。清六眼看着下个月就满十八岁了,可微笑着的颇有棱角的脸庞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稚气。 “每一百年称作一个世纪。和公历纪年不同,这是从耶稣基督诞生的那年开始算的,已经过了一千九百年,今年就是二十世纪了。“ “明明都有公历了,为什么还要用这么麻烦的算法呢?“ “我哪知道啊?可能是划分成这么长的阶段,可以清晰地介绍每个时代的特点吧。这一百年里要是战争很多,就叫做‘战争的世纪’,要是产业很发达,就叫做‘产业的世纪’之类的。“ “这么说来二十世纪,会成为怎样的世纪呢? “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着,清六从包里拿出一张剪下来的报纸,递给了喜八。 “看看这个。这个报道预言了二十世纪会成为怎样的世纪。” 这份剪报上刊登着《二十世纪的预言》这篇报道。 上面说, “无线电话发达,可以从东京往纽约打电话” “配备冷暖空调的铁路线开通,从东京到神户只要两个半小时” 类似这样的以技术的发达为中心的预言,整整写了二十三条。 “里面说‘电力将取代木材和煤炭成为新燃料’,这是什么意思啊?” “电话当然不用说,火车呀、调节温度的机器呀、还有照相机,这些全都靠电力来驱动。” 电力。 和“二十世纪“一样,电力对于喜八来说也是陌生的东西。 虽然说起电就会想到电灯,但这对于平民来说不是轻易就能用得起的东西,喜八的家里也只是用煤油灯在照明。正因如此,四年前和清六一起去看大津点起的第一盏电灯的热闹时,他被这比煤油灯还有蜡烛都要亮得多的光惊呆了。 那不会冒烟的不可思议的光,照亮了一个机械轰鸣的时代。 “原来如此,二十世纪是电力的世纪啊。” 听了喜八的话,清六一时呆住了,接着合不拢嘴地笑了起来。 “没错儿,二十世纪是电力的世纪啊。” 喜八有些坐不住了,从壁橱里拿出了一本没有写过字的折帖。 “我也要写二十世纪的预言。” 折贴本来是用于写经文或是祝词这类尊贵的话语的,这时却写上了喜八笨拙的铅笔字。写完之后,清六凑过来看他都写了什么。 “‘第一 不夜衣’……安装了电灯的衣服。不用拿煤油灯也能走夜路。” 清六催促说:“再多写点儿”,喜八就接着写了第二条。 “‘第二 照神机’……借助电力把先祖和家人的灵魂留在相片里。‘第三 电炮’让人可以以闪电的速度移动。” 读到这儿的清六笑得喘不过气来。喜八一脸怨气地说:“不想看就别看。”说着就要把折贴藏起来,这时清六把它抢了过来。 “等等。机会难得,让我给这本预言书起个名字。” 不等喜八答应,清六就迅速地磨好了墨,嘴里嘟囔着什么。 “‘既然在看这些预言,就说明你对电力感兴趣‘……决定了。” 《电气目录》 这就是喜八地预言书的名字。 “以后和电力有关的预言就写在这里。既然是二十世纪,那就写二十条吧。” 从那以后过了两年,现在是明治三十六年(一九零三年)了。 初夏的暑气逼人,喜八正在仓库里蹲着。 大门紧闭的仓库里满是霉味,安静得可怕。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祭祀用人偶和老家具、佛具,看着就像是默默等待时机向自己扑来的怪物。 喜八靠在墙上紧闭双眼,喘着粗气,听到仓库入口的门闩发出响声,他一下子跳了起来。门打开了,耀眼的光照得喜八挡住了眼睛。 “喂!都二十世纪了。你把自己关在这里面干嘛呢?” 听到这得意洋洋的声音,喜八稍稍睁开了眼,看见清六像金刚一样站在门口。 “哥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店里的工作忙完了吗?” “请到假了,所以就回来了。你又被关在仓库里了吗?” “……今天早晨修行的时候发了会儿呆,惹得父亲很生气。” “老爹真是的,这点小事仁慈的阿弥陀佛也不会生气吧。” “说的好听,你不是对极乐和佛祖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相信吗。” “我是眼见为实主义者呀,”清六说着哈哈大笑。 清六虽是寺院里长大的孩子,却对神佛之类的一概不信。因此常常和身为善饰寺住持的父亲熊五郎——法名释圆喜发生争吵。从大津的商业学校毕业后,清六就搬进了叔父在京都的佛具店帮忙。 清六只是偶尔才回家看看,这样的见面实 际上几个月才有一次。 “话说回来,你在修行时发呆还真是稀奇呢。” “……我在想极乐净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善饰寺的主佛是阿弥陀如来佛,据说无论何时何地,即使是在无尽的黑暗中,人们也会为如来佛无尽的光明所救赎。那由如来佛创造的国土就叫做极乐净土。 据说极乐净土在那西方十万亿佛土的彼岸。那里到处是美妙的花朵和音乐,像天女一样的鸟儿在歌唱,阿弥陀如来的光明包容万物,不存在一丝的苦难。 祭祀着主佛的正殿,被金色的饰品装饰得金碧辉煌,据说就是为了表现极乐世界的样子。早晚和圆喜一起在正殿忙碌对喜八来说是每天的“功课”,但今天早晨看着这座宫殿突然就想到了极乐净土,正在念诵的经文一不小心就念错了。 清六突然看见了喜八抱在怀中的东西,敏捷地把它抢了过来。 “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是电气目录啊。” 清六轻巧地躲过正要把书抢回去的喜八,翻开看着里面哈哈哈地笑了。 “‘第六 电递’……把东西挂到电线上就能自动送达。” 但翻到下一页时笑声停了下来,清六无聊地皱了皱眉,把电气目录扔给了喜八。 “就这一点儿呀。连一半都没写满呢。” “我这不是对电力还一点都不了解嘛。”喜八噘着嘴说。 “和极乐世界一样啊。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就算再想也搞不明白。” “这样正好。” 清六的表情不知怎么明快了起来,背对着外面射进来的阳光伸出了手。 “现在就带你去极乐净土。” “……去哪里?” “极乐呀,极乐。不明白的话就应该亲眼去看看啊。” “你是要自杀吗。” “笨蛋,西方彼岸的世界怎么可能去得成。同样是在西边,有个地方坐车只要两小时啊。” “极乐净土怎么可能在这么近的地方。你是要带我去看戏吗……” 喜八抱着脑袋,想起了一件不能忘的事情,严肃地抬起头。 “你和父亲打过招呼了吗?” “什么都没说,我们悄悄溜出去。而且今天我回来都没和他说呢。” “不行不行,到时候肯定会被骂的。” “又死不了,没事儿。相信我吧。” 尽管这样喜八还是很犹豫,但清六说着“行了快走吧”,就把他拽走了。 “关在这种仓库里,前途只有一片黑暗啊。” 到了外面,强烈的阳光照得有点眼花。不知不觉庭院里的树木已经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新叶,外面已经是一派初夏的景象了。 “反正都要偷偷去,还是去伊势神宫更好吧。“ 在火车硬座上坐着的喜八抱怨道。清六在旁边笑着说:“秘密参拜吗。” 以前在平民之中很流行在伊势神宫“迁宫”翌年去集体参拜,因为一些学徒和女仆也会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参加,所以这又被叫做“秘密参拜”。秘密参拜回来的人,据说因为接受了神的生意兴隆的祝福,主人也不会责罚他们。 “秘密参拜的话,父亲说不定也会原谅我们。反正你带我去的地方也就是新年的庙会之类的吧?这种地方也没什么新奇的。” “那我带你去哪儿才新奇呢?” 稍微想了想,喜八想起了以前在在明信片上看到的法国的街景。 洁白庄严的凯旋门,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还有直直地向天空伸展地埃菲尔铁塔。和日本完全不同,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异国风光。 “谁知道呢。要是带我去法国,还有点新奇吧。” 喜八想着这下可难住哥哥了,但清六不但不慌不忙,反而还一脸得意。 “这样正好。” 几小时后,喜八到了法国。 喜八有点恍惚,看着眼前耸立的仿佛巴黎凯旋门一样的白色大门。 记忆中刚才自己的确是在大阪的梅田下的火车,徒步走到了天王寺才对。旁边的清六自信满满地说:“怎么样,惊呆了吧。” “这里是第五届国内劝业博览会的会场。” 国内劝业博览会,是日本的“世博会”,进入明治时代以来已经举办了五次。 打开国门以来,日本希望与西洋列强比肩,不断吸收他们的文化和技术,逐渐积累着跻身于一等国家行列的力量。但是和西方国家比起来,日本还有很多没有做到的东西。 其中之一就是世界博览会——简称世博会的举办。 以介绍最新技术和振兴产业为目的,西方国家聚在一起召开世博会,但对于只掌握着尚不成熟技术的日本来说,召开世博会到底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作为替代品,日本自己的世博会——国内劝业博览会就应运而生了。 伴随着博览会的举办次数增加,得到的好评也越来越多。于是在今年——明治三十六年(一九零三年),被称为史上最大规模的第五届国内劝业博览会在大阪的天王寺盛大开展。 ——这些事情喜八是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当时的他感觉像是遇上了“神隐”了一样。 拿出清六提前买好的票,他们穿过大门,走上中间修葺了花坛和喷泉的大道。这条长长的大道被参观者挤得水泄不通,两侧成排坐落着装饰复杂的白色洋房。 “这些房子好像都是展览馆。先去那边的机械馆里看看吧。” 进到机械馆,一阵鬼叫般的噪音充斥着双耳。铁和石油的气味呛得人喘不过气,并排摆放着的闪着黑色光泽的机器正在制造肥皂和烟草。 这里的机械好像都是由电力驱动的,电风扇缓解了馆内的暑气,喜八一边吹着风,一边对驱动着各种机器的电力感到惊讶。 没多久他就习惯了周遭的机器。但在下一个不可思议馆里,有着让喜八更加惊讶的东西。 展览的物品都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参观无线电报机的演示时,他对看不见的电波感到害怕,看到x光的演示时,更是对能够透过人体的皮肤照出骨骼的光线吓得站不住。 “行了,怪吓人的,回去吧。” 面对这样抱怨的喜八,清六说着“那最后再去一趟这里”,把他带到了旁边的剧场里。 漆黑的坐席中观众们蠢蠢欲动,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正当喜八感到不安时,舞台的灯光亮了,身着白色裙子的西洋女子随着音乐跳起了舞。 舞者把白色裙子像羽毛般轻盈地伸展,五彩斑斓的灯光照在上面,裙子的颜色不停地发生着变化。这美妙的舞蹈宛如蝴蝶或花儿在翩翩起舞,伴随着变幻莫测的灯光,瞬间将喜八迷住了。 “跳得太好了!再看一遍吧!” 喜八在演出结束后还意犹未尽,清六罕见地面漏难色说:“我可没那么多钱啊。”然后就把喜八抱出了场外。那时喜八的恐惧已经完全变成了兴趣。 在加拿大的展馆里,水果罐头和装着点心的箱子堆得快和天花板一般高了。 喜八看着这座点心塔露出了想要的神情,清六苦笑着买了一罐装在系有红色丝带的罐子里的饼干。赶紧拿一块放在嘴里,松脆的口感和无比的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 由木马围成圆形,不断旋转的游乐设 施也十分有趣。清六和喜八坐在马上,和周围的孩子与大人一起天真无邪地笑着。 就这样两人转遍了博览会,最后登上了大林高塔的展望台。 在展望台上不仅能看到沐浴着夕阳的会场全景,就连工厂的烟囱林立的大阪的街景,甚至是北边的箕面市那边也能一览无余。 “景色好美啊,是不是连京都那边都能看到呢。” “是很美,但是上来的时候坐的那个‘箱子’可真够吓人的。” 大林高塔高达五十米,要登上展望台,可以乘坐在西洋被称作“电梯”的东西,喜八被电梯的便利惊呆了。 “和展示的那些机器一样,电梯也是电动的。” “电力可真是厉害啊。竟然能把人运到这么高的地方。” “但日本的技术还不成熟。和三年前的巴黎世博会比还差一截。” 清六说的是明治三十三年(一九零零年)的巴黎世博会。那里会动的道路可以运送人,另外高达百米的摩天轮也成了热门话题。 “啊,好想去巴黎。”清六望着眼前的景色叹息道。 “想登上埃菲尔铁塔,只要一次就行。” “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到高的地方呀。” 黄昏时分的天空中,月亮淡淡地挂在角落里,喜八回忆起了刚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电影。《月球之旅》,以一位名为凡尔纳的法国作家的小说为原作,讲述了西洋人坐在一个巨大的炮弹里,被发射到月球上去旅行的故事。 “那个电影的月亮上,会不会有捣年糕的玉兔呢。” “什么啊,兔子捣年糕这种故事,你现在还相信啊。” “你肯定完全不相信吧。还说极乐净土也是不存在的。”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眼见为实主义者。” “……极乐世界也是吗?那如果没有极乐世界的话,人死后要去哪里呢?” 清六把手放在略显不安的喜八的头上,简短地说:“不知道。” “但是我死后准备去月球呢。去比地球上任何地方都高的月亮上,亲眼看看是不是真的有玉兔在捣年糕。” 说着清六又露出了以往的那种得意的笑容。总觉得那笑容比往常要更加凝重,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天空染成了一片浓浓的暗红色。马上就要天黑了。 从高塔上下来的两人,向正门走去,准备回家。闭馆的铃声响了,从各个展馆里出来的观众聚集到了大路上。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的喧闹声中,喜八感到心中不安,想要早点回去,但一旁的清六却走得很从容。 像是要让心情焦躁的喜八更加不安似的,清六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好意思,我想去趟厕所。” 嗯,喜八正要出声,又不想让哥哥嘲笑他胆小,最后只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五分钟就回来”,清六说着就走了。 喜八在喷泉旁的长椅上坐下,把从加拿大馆买的罐子打开了。 系在罐子上的红色丝带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喜八感到很可惜,但是吃到甜甜的饼干后坏心情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一点一点地嚼着这贵重的饼干,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厕所是不是人很多啊。” 饼干全都吃光了,十分钟、十五分钟,直到三十分钟、四十分钟,等了这么久的喜八开始感到奇怪。从长椅上站起来环顾四周,人群中并没有熟悉的面容。 太阳完全下山了。白色的建筑物渐渐变成了昏暗的深蓝色,喜八感觉身上有点发冷,心烦意乱得冷静不下来。 “哥哥!” 下定决心喊出的话却没有回应,他越发的着急了。一想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怎么回去都不知道,喜八牙齿打战,流下了眼泪。 自己就这样再也回不了家了吗。我不想这样。如果能平安回去,就算被父亲打也没关系。 感觉要被黑暗中潜伏的什么东西袭击的恐惧涌上心头,喜八蹲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拼命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伊势大神也好,阿弥陀佛也好,谁都可以。 “求求你们,驱散这片黑暗吧。” 第二章 在京都伏见的稻荷山里,有一座以供奉着主管生意兴隆的神而闻名的稻荷神社。 除了山脚下的正殿,山中各处还散布着分社和土塚,在明治四十年(一九零七年)的今天,把寄宿在神社和土塚中的神灵当作自己家族的神灵来祭拜的土塚信仰依然很兴盛。 供参拜者行走的道路仿佛是把遍布的土塚和神社缝起来的线一样蜿蜒伸展着,连在一起的无数座的鸟居坐落其上。在这称为山路也不为过的险峻的道路上,百川稻子正顶着八月的酷暑往山上跑。 稻子穿着藏青色白点的和服,系着油菜花色的腰带,每走一步,老鼠和米袋造型的带扣与身后的三股麻花辫都会跳来跳去。在这满是蝉鸣声、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分社里的祝词声的大山里,稻子的桐木屐咔嗒咔嗒地轻轻作响。 从山腰上的交叉路口走上一段很长的台阶,经过过土塚密集的地区,再穿过一片杂树林,就到了一片稍稍开阔的地方。从那里远望,架在鸭川上的劝进桥上驶过的京电电车、深草的步兵第三十八连队的兵营,还有七条的停车场都尽收眼底。 位于这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的是一座祭祀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这附近的山坡露出了一部分岩石的表面,紧挨着岩壁的地方有着一个香钱箱和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台座,台座上供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鸟居和供品。 面对着土塚的稻子把香钱投进箱子里,在行了两次礼、拍了两回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下次事事顺利。” 她紧闭着双眼,好像要擦出火花似的飞快地搓着合十的双手。 “希望我做事不再慢吞吞的。下次一定不惹父亲生气。练习时三味线的弦不会断。快点变得和姐姐一样漂亮。然后还有——” 在拜到完全满足了之后,稻子接着开始念诵大祓词。 “高天原神留坐皇亲神漏歧神漏美命以——” 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的气味,感觉自己的声音融进了蝉鸣和草木的沙沙声中,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是远离尘嚣的神明的居所,稻子的心也渐渐地宁静了下来。 好像要应和稻子的声音似的,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神乐的乐声。 稻子心想,这附近还有神乐殿吗。她一边念着祝词,一边试着寻找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奇怪的是,这乐声怎么听都像是从岩壁上茂盛的草木中传来的。 稻子把头抬起来时,声音也停止了,只听见“啊…!”的一声。 岩壁上的草木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突然,一个少年从上面猛地滑了下来。 少年一边惊叫着一边滑落下来,撞散了供奉着的大小鸟居,摔了个屁股着地。少年哼哼着,怀里抱着一个像箱子一样的机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呆住的稻子用手捂住了嘴,“难不成…”。 “神明大人终于降临了……!” 稻子兴奋得心砰砰直跳,她双手合十,开始冲着少年一个劲儿地叩拜。 “阿久火大明神大人、阿久火大明神大人,请您一定要听听我的愿望——” “大傻瓜。” 少年从机器里取出一个长得像喇叭一样的零件,敲了敲正在叩拜的稻子的头。 “好疼,你干什么啊?” “我还想问你呢。哪儿有对着从山坡上滑下来的人二话不说就开拜的。” 稻子冷静了下来,仔细端详着那少年。他上身棉质花布外衣里套着一件衬衫,下身是一件小仓裙裤,分明是一副标准的普通少年模样。想到这里,稻子慌张地低下了头。 “抱歉,我还以为是神明回应我的信仰现身了呢” “什么人才会有这种想法啊。” 少年叹着气,把手里拿的喇叭安回了机器里。看见稻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少年问道:“留声机是头一回见吗?” 少年把留声机放在台座上,抓住侧面的把手开始上发条。上完之后安装在中间的横放的圆筒便转了起来,把喇叭——后来才知道这个零件好像叫扬声器——的前端安着的细细的针放在圆筒上的一瞬间,神乐就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是刚才的神乐!真厉害,它为什么能自己出声呢?” 少年把留声机关掉,取下鱼糕状的圆筒轻轻放在稻子的手上。 “这个叫做蜡管。表面上刻着细细的凹槽,把唱针放到上面,通过唱针的振动就能还原出刻录在上面的声音。录好歌的蜡管,一张就要一日元还多。” 正当稻子对价格感到吃惊时,蜡管从她的手中滑了下来。在它落到地上之前总算把它接住了的少年,露出了打心眼里着急的表情,“傻瓜,都说了要小心点儿”。 “我错了。不过刚才真是吓坏了,这价钱都能坐一百回“京电”了。” “那也比平圆盘便宜。而且蜡管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特征。” 少年从包里拿出另一个蜡管安到留声机上,但是和刚才不同,没有发出出声。 “怎么没声音,是坏了吗?”稻子歪着头问,少年把唱针放回了原位。 “怎么没声音,是坏了吗?” 听到留声机里放出自己的声音,稻子吓了一跳,少年得意地笑了。 “谁都可以像这样方便地录音,这就是蜡管留声机的好处。” “这个机器可真了不起。你为什么要拿着它到处走呢?” “这是住在附近的守神人家的留声机,给我拿去修理,送回去之前在土塚上想试试能不能用,结果一不小心就滑下来了。” “啊,所以刚才——” 气氛变得和缓起来,这时稻子才注意到土塚旁的鸟居和供品已经乱成一团,“这样是会遭报应的!”稻子喊道。 见稻子生气了,少年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头说,“报应?”少年把带提手的盖子盖到留声机上提起来,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稻子。 “真不好意思,我可是个眼见为实主义者。” 稻子一把抓住准备离开的少年的腰带,指了指地面上散乱的鸟居。 “不管你有没有信仰,碰乱了总该收拾整齐吧。” 少年板着脸把鸟居什么的按原样整理好,对着土塚合上双手。 ——还是会好好拜神的嘛。正想发出这样的感叹时,稻子被少年的目光吓到了。 少年合着手,用充满憎恨的目光瞪着土塚。 那是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令人恐惧的眼神。少年一个礼也没行就从土塚前走了回来,“这回行了吧,”说着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吓呆了的稻子连忙为少年的不敬冲着土塚道歉,继续念起了祝词。 “大倭日高见国——” 可能是因为少年刚才的气势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本该完完整整记得的祝词竟然是忘了个干净。绞尽脑汁总算感觉要想起来的时候…… “大倭日高见国安国定奉——” 站在稍远处的少年念出了接下来的祝词,用轻蔑的眼神瞥了一眼惊讶得说不出话的稻子,转身离开了。 ——什么呀,那个男的! 拜完阿久火大明神,稻子鼓着脸沿着参拜道路往回走。 土塚被弄得乱七八糟,结果还被不信神的人帮了忙。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 稻子心烦意乱地穿过山林,走到了路边装着木栅栏的山脚下,看到一个乞丐站着靠在栅 栏上。 乞丐的白色衣服下露出的脚只有一只。 稻子在乞丐的面前停下,“对不起,请问你的左脚——” “日俄战争的时候没的。” 和稻子想的一样,那个乞丐是被称为残废军人的日俄战争伤员。 “在这附近的话,你应该是第四师团的士兵吧?” “对,三年前攻打二〇三高地,敌人的炮弹在我旁边爆炸……” 可能是因为回想起了战时的记忆,乞丐的嘴唇微微颤抖,最后声音几乎都嘶哑了。看见这一幕,稻子立即从腰包里拿出小小的一文钱。 “那个,虽然只有这一点……” “……太感谢你了。” 正要伸手拿钱的乞丐,突然“呀”的一声怪叫起来。 稻子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乞丐扭动着身体,栅栏里突然露出了本该没了的左脚,脚腕上缠着一只蜈蚣,乞丐把“噫”的一声僵住的稻子留在原地,一溜烟地顺着参拜道路跑走了。 在乞丐旁边的栅栏下边,可以看见一个刚好能容纳一只脚的洞。 “把脚伸进这里,然后装作丢了一只脚的样子吗?” “当然了,你个笨蛋。” 稻子正朝洞里看去,对面却突然出现了一张脸,这回轮到稻子尖叫起来,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洞那边是刚才的少年。少年一边笑着,一边轻盈地翻过了栅栏。 “第四师团根本没到过二〇三高地。你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了呀。” “你是刚才的——” “送完留声机正往回走,就看见你在专心致志地听这个奇怪的男人说话。正好地上有只蜈蚣,我就用他治了治这家伙。” 一想起刚才的蜈蚣,稻子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自从小的时候被刺过一次,她就一直害怕蜈蚣。 “先不说这个。帮你把他赶走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少年说完歪着嘴等着,稻子看了看手里的那枚硬币,毫不犹豫地把它递给了少年。 “只有这么多了。” 可能是稻子的反应太出乎意料,少年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别把玩笑当真啊。” “这是我给你的谢礼。多亏你在我差点上当的时候帮了忙。” “那也不用这么多钱呀。” “那就当是给神明大人的香火钱。感谢喜欢恶作剧的神帮助了我。” 最终少年还是败下阵来,不情愿地接过了这枚硬币,“谢了,那个……”少年歪起了头。 “我?我叫百川稻子。” “……刀子?” “是稻子啊!”稻子冲着少年的小腿踢了过去。 “干、干嘛突然踢我,很失礼啊。” “刚才是谁先失礼的呀。然后?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的眼角还留着被踢时疼出的泪水,但他还是挤出了得意的笑容, “坂本、喜八。” 因为回家顺路,稻子便和这个名叫喜八的少年一起沿着参拜道路往回走。 喜八和稻子同十五岁,个头比她稍高。稻子听他说,他出生在大津的一个寺院里,一边在亲戚的店里帮忙一边在京都读中学,现在正在放暑假。 又聊到了刚才的蜡管留声机,听到那是“爱迪生”发明的,稻子歪着脑袋问:“那是谁啊?”喜八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连爱迪生都不知道吗。他可是发明之神啊。” “诶?神?他会降下什么恩惠?在哪儿可以祭拜他?” “人家还没死呢,在美国活得好好的。” 听见这话,稻子对着大概是美国的朝向合起了双手。 “你干嘛呢?” “我想如果拜一拜他的话是不是也能获得一点恩惠。” “那你去男山八幡宫参拜怎么样。爱迪生以前好像用那附近的竹子当过白炽灯的灯丝,然后还非常成功。” “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下次就去那里参拜吧。” “‘希望事事顺利’,你是要这样许愿吗?” 看着苦笑的喜八,刚才还兴致勃勃的稻子感觉脸有点发烫。刚才祈祷的内容好像全被他听见了。 “……如果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失败,说不定就会那样许愿。” 稻子是在伏见开办“百川酒厂”,酿造日本酒的百川家的二女儿。 父亲甚右卫门是个像过去的武士一样的人,在稻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她灌输礼仪技艺。和纯熟地掌握了许多技艺的姐姐不同,稻子生来不管干什么事都很笨拙,几乎每天都会犯错,因此常常受到父亲的责备。 最过分的当属今天早晨的事情。 因为傍晚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全家一起忙着大扫除。稻子正在用捕蝇器——一种用小号金属盆里面装的石油的臭气来把苍蝇熏落的工具——忙着赶苍蝇,赶着赶着想起了别的事,把捕蝇器放在走廊里就走了。 没走几步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有人摔倒的声音。稻子担心地赶回去,看见父亲头上顶着盆子,脸上滴着泡满了苍蝇的石油,正面露凶相地等着她。 “我被狠狠训了一顿,说是‘你就会添乱’,然后就被赶出来了。” 一旁的喜八笑得喘不过气来,稻子虽然不甘心却也找不到理由辩解。 两个人下了山,走到了后街。路旁的特产店里陈列着一大排当地的特产伏见人偶,还有不少卖冰水和甜酒的茶馆。 喜八肚子可能是肚子饿了,拿出一块用纸包着的饼干,用门牙细细地嚼了起来。他递给稻子一块,但因为卖相不好被谢绝了。 “刀子你在那个土塚那儿参拜,是因为家里祭祀着阿久火大明神吗?” “不是。我家的土塚是御膳谷。我去祭拜阿久火神是因为……如果神认同了我的诚心,就会收到阿久火神的信。” 喜八嚼着饼干绷紧了脸,不由得稍微离稻子远了一点。 “这样啊……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啊。” 喜八看向稻子的眼里充满了怜悯。脸上一副认为她的脑子有问题的表情。 “这是真的。我小的时候,看见过阿久火神寄给姐姐的信。” “只听过有住在远方的信徒给神明寄祈愿的信,还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从神明那里收到信的。” 明明神明大人真的会寄信来的,稻子赌气地想。 “总之,我参拜阿久火神一是为了这个。还有就是为了把牢骚说给神明听听。我因为比较呆所以没几个朋友,只好找神明倾诉。刚才的香火钱就当是聊天费了。” “你还真以为神明会听你发牢骚吗。” “相信神明可是我唯一的长处了。” 稻子自信满满地说。喜八“哼”了一声,把沾在手上的饼干渣拍掉了。 “坂本你为什么要到阿久火神的土塚哪里去呢?” “我家里供奉的就是阿久火大明神。祖母以前修行的时候请来的神明。” 据说在稻荷神社跟着叫“御代先生”的人修行,到一定程度就能被授予神明大人的力量。尽管喜八的家是佛寺,祖母还是把封印着请来的阿久火大明神的分灵的神社特别供奉在神龛里。“千万不要打 开,不然神明大人会逃走的”,祖母不厌其烦地这样提醒着,因此喜八和哥哥一起把这个神龛叫做“不开门神社”。 稻子正要感叹道“所以有在规规矩矩地参拜啊”,喜八笑着否定了。 “因为土塚那儿的风景好。我经常到那里坐着吃便当。” 听到这番大不敬的话,稻子改了主意,觉得这家伙果然很讨厌。 到了京都电气铁道的车站,一辆白色和褐色相间,看起来像米糕一样的电车停在那里。电车运行时,车上的钟铃会铛铛的响,它以“京电”这一名字为大家所熟知。 直到几年前还有充当“安全员”的少年,跑在电车前面,喊着“电车来啦,注意安全!”来提醒周围的人电车来了。但因为过于危险而且十分辛苦,几年前这一职位被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装在列车前后的救生网。 “对了,我们这么有缘,就给你一张吧。” 正要登上电车的喜八停住脚,递给稻子一张广告纸。上面是七福神的画和“蓬莱佛具店”的店名,还写着“提供机械修理服务”和地址,最后还罕见地印着电话号码。 “如果有机械产品坏了还请来照顾我们的生意。第一次来的话不要钱,你就拿些好吃的饼干就行了。” 明明是佛具店,机械修理是怎么回事,稻子正感到迷惑不解时,车上的铃铛铛的响了。 “如果要来发牢骚就带上一文钱,我来替那不知道在哪儿的神明听你说。” 喜八开玩笑似的说,话音刚落就跳上已经起动的电车离开了。 “又说这大不敬的话!”,稻子生气地看着广告纸,注意到背面好像写着什么字。 “‘电气目录’……?” 除了这几个字,背面还草草地写着“不夜衣”、“电炮”和一些说明文字,另外还画着一些画。有些地方有用斜线划掉的部分,好像是备忘录什么的。稻子心想收下这个东西真的好吗,可又没办法还回去,虽然很在意但还是把它折好放了起来。 从稻荷神社出来往南走,经过藤森来到墨染附近,就到了花街的入口处。 古色古香的花街虽比祗圆和岛原的规模小得多,但据传言说《忠臣藏》里的大石内藏助从前经常光顾。白天这里本应很清静,但今天却能听见热闹的合唱。 “世道崩毁,同胞受难;一心救世,不惜为战。” “救世军来啦!” 救世军行进在两旁妓院林立的道路上,穿戴着绣着“救世军”字样的藏青色军帽、军装,和着“世道崩毁”的救市军歌演奏着喇叭和太鼓。 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年)的艺妓解放令颁布以来,虽然买卖女性的行为被明令禁止,但因贫困和失业沦落到花街柳巷的女性仍不在少数。 推动废娼运动的主要力量,就是基督教新教教派组成的救世军。 虽然叫做“军”,但进行的活动都是平和的,现在是在被称为“野战”的路边传教活动中,向行人发放机关杂志和传单之类的物品。 突然看见前面出现了熟悉的身影,稻子正要追上去,一个秃头的男人挡在队伍前面,扯着破锣嗓子喊道,“你小子想干什么?”稻子急忙藏到屋檐下堆着的木桶后面。 “你们妨碍别人做生意,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啊?” “我们是来救助那些被不正当对待的女人的。” 队伍最前面的男人体格像西洋人一样,比他周围的男人大了一圈,很是健壮。 “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罪人,不诚心悔过就无法成为诚信之人。快点醒醒吧!” “老子醒着呢。你们每次都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法律认可娼妓自由地抛弃旧业,任何人不得加以阻碍。要是加入我们,也可以让你接受回归社会前的训练。” 妓院二楼的窗户打开了,里面扔出来一个烟具盘,正好砸在那个救世军的男人的脑袋顶上。军帽被碰掉了,露出了剪的短短的头发。他好象完全不疼似的,用尖锐的目光看向二楼。 “果然是陆先生啊。” 那个大个子果然就是稻子认识的陆健吾。正当他拍掉衣服上粘着的烟灰的功夫,带着笑声的男丁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妓院里走出来,眨眼间就包围了救世军的队伍。 “上啊!”这伙人开始袭击救世军,花街骚动了起来。 在飞扬的尘土中,尽管有好几个男人在殴打救世军,但他们并没有做出像样的反抗,陆坚持不懈地呼吁着:“请听听我们的声音!” 正当稻子替陆先生担心的时候,刚才的秃头正好一脸凶恶地朝这边望过来,稻子吓得像被蛇盯上了的青蛙一样赶紧缩成一团。秃头快步走过来喝道,“和他们是一伙的吗?”说着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腕,稻子小声惊叫了一下,注意到了稻子的陆停止了呼喊。 愣住了的陆理清了状况,随即露出了可怕的表情。正当陆朝这边走过来时,两旁的两个男丁冲着陆打了过来。 陆像不动明王似的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们的手腕,然后毫不费力地把他们甩了出去。 看见同伴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去,这伙人吓得退缩了。陆冲上前去一脚踢散围在周围的男丁们,跑到稻子身边,单手抓住惊呆了的秃头的前襟,把他拎了起来。 稻子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陆非常温柔地对她说, “没想到你在这里。在这儿好好待着。” 被陆扔出去的秃头一头扎进了堆积的木桶堆里,被倒下的木桶砸了个正着。 再次跑过去的陆抓住正在袭击同伴的那伙人的脖子,一个个地甩了出去。然后像火车一样拖着扑到他身上的男丁们横冲直撞。 “怪不得他的外号叫‘陆火车’呢。” 在日俄战争中,陆在南山和奉天等激战地区都战功赫赫。因为他连敌军的马机枪都不怕,勇往直前地向前冲,大家就在他的姓后面加上“火车”,起了“陆火车”这么个外号。 这条花街里已经没人能挡得住陆了,最后惹事的团伙四散奔逃,逃回了妓院里。渐渐冷静下来的陆和同伴简单说了几句,整好队伍的救世军留下陆离开了花街。 “稻子小姐,你没受伤吧?” 陆望着救世军离开的背影,把军帽戴正,拍着满是尘土的军装走了过来。他的怒气完全消散了,恢复了平常严肃的神情。 “多亏了你。帮了大忙了。” “没事就太好了。在这儿站着说话也不方便,还是先出去吧。” 在陆的催促下,两个人走出了花街。朝南走很快就到了一座横跨墨染船坝的桥,在两人的脚下刚好能看见钢索正在吊起一艘放在平板车上的船。 “刚才烟具盘砸到你头上了,不要紧吗?” “那不算什么,但是后来的事情不能原谅。用武力使人屈服,不是传教应该采取的方式。” “话虽如此,但多亏了这样我才得救了。” “怎么说呢。不管不顾地突然动手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 “对了,如果方便的话来我家做客吧。正好我也想感谢你一下。” 面对稻子的邀请,陆面露难色地说:“不,这个……” “我姐姐应该也在家。” “就是因为在家才不好办。”陆说漏了嘴。稻子皱起了眉头,心想:“还在在意这个啊。” “不用多虑。 一起去喝姐姐泡的好喝的茶吧。“ 看见稻子已经迈着小步出发了,陆稍稍动了动眉毛,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百川酒厂的宅邸里有一个叫“凉风器“的奇怪的机器。长方形的箱子里插着团扇,上好发条就会上下摆动扇出风来。虽说如此,但实际使用时扇出来的风是温的,反而是发条转完风停了之后感觉更凉快一些。 虽然是夏天,但客厅里的气氛还是使人浑身发冷,这“凉风器”终于第一次真正派上了用场。 和陆隔着一张紫檀桌子,稻子的姐姐规子挺直腰板端坐着。 规子皮肤雪白,一头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发直直地垂下,一部分后发用红色丝带扎起,夏装专用的质地上乘的近江产上等白底蓝纹棉布做的和服,用紫色腰带有条不紊地系着。 陆小口啜着规子泡的茶,规子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 “突然到访,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呢。“ “稻子让我过来坐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怎么穿着这么奇怪的制服,是又到哪儿去多管闲事儿了吗?“ “救世军的京都分队今年成立了,朋友拜托我暂时过去帮个忙。” “打仗时好不容易获得的勋章奖励的退伍金,你是不是也都没花在正经事上?” “我可没拿着钱瞎玩。大部分都花在慈善活动上了。” “成天跟在妓女屁股后面可真是崇高的慈善活动啊。”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中透露出“你说什么?”“什么我说什么?”的气势,视线交汇处擦出了剧烈的火花,稻子在一旁无奈地扶着额头。 在日俄战争开始前,陆和规子就订婚了。陆是批发酿酒用米的大津的米商陆恒吉商店家的二儿子,和是规子从小时候开始就是熟识。 但令人头疼的是,两个人总是水火不相容。陆一直以来总是对规子的一举一动说这说那,规子听了就用挖苦和带刺的话回击。即使这样,两人还是出于礼节经常见面,稻子本以为规子会对去年年末服完兵役退伍的陆说几句祝福的话,但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这样的迹象。 陆光顾着参加慈善活动,有传言说无可奈何的规子肯定要推迟婚事了,但就算稻子来问详细情况,规子也总是闭口不言。 今年陆二十四岁,规子也已经二十岁了,可两个人还都是单身。 两个人的目光对峙达到了顶点,这时凉风器停了下来。陆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凉风器。 “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家为什么不买装电池的电风扇呢?” “好像是因为这个比电风扇便宜吧。总之就是挑便宜的买了。” “这样啊,”陆说着喝干了剩下的茶,把茶杯放到桌上。 “再来一杯。”陆冷淡地说,规子同样冷淡地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稻子正对两人的所作所为感到无奈,客厅的隔扇被推开了,稻子的父亲甚右卫门露出脸来说道:“陆君来了啊。”稻子顿时紧张得胃里一阵抽搐。 父亲穿着大岛绸制成的和服,披着外褂,显得落落大方,紧闭的嘴上方直挺挺地蓄着两撮凯撒胡。他坐下来,瞥了一眼稻子,一脸嫌弃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肯定是玩得太疯累了吧。” 甚右卫门点上一支金蝙蝠香烟,吐出了一个烟圈,露出一副这烟也不怎么好抽的表情。 “甚右卫门先生,我听说待会儿有重要的客人要来。” “方便的话你也一起来露个脸。那个人叫三添洋辅,是三添商店家的长子。最近好像新当上了三添商店伏见分店的分店长,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三添商店是一家本部坐落在松阪的豪商,一直以来做的都是批发酒的生意。进入明治时代后开始仿照三井和住友家族,凭借丰厚的资金把业务拓展到了银行和采矿业。 鸟羽伏见之战结束时,伏见的街道损毁严重,百川的仓库也有一部分受损,经营难以为继。多亏了三添商店的伏见支店出手相助,把伏见的酒作为“京都酒”批发到当时还没有开拓的东京市场,才得以恢复销量,从那以后百川家在三添商店面前就一直抬不起头。 “前任分店长已经上了年纪。洋辅先生也不知道有没有从商的经验。”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毕竟他是那位著名的派加尔博士啊。” “派加尔博士?”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日俄战争的时候,有一位帝国大学教授经常强硬地主张“应将俄国的贝加尔湖以东地区割让给日本”,因此被大家称作“贝加尔博士”,这件事在当时十分出名。 与此同时,关西也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物。这个人年纪轻轻就已周游世界,把到访的国家里所有的酒都尝了个遍,回国后在自家商店里增设了洋酒进口部门,利用在海外积累的人脉和销路,很短的时间内就提升了业绩。 “说起派加尔博士,听到的都是些不足为信的传闻,什么‘在德国的乡间小路上一口气干了两升葡萄酒’啦,什么‘在清国喝了一斗酒后诗兴大发,连咏百首’啦,还有什么‘喝醉酒之后吵架越发强硬’之类的。” 他的真实情况仍不为人知,流传开的尽是荒唐无稽的传闻。但是, “虽然遍尝无数名酒佳酿,但最上乘的还是当属清国的白酒,也叫白干儿。” 据说派加尔博士曾这样夸口称赞,这好像也是唯一还算可信的情报。因为“白干儿”的发音和“贝加尔”很像,人们慢慢地开始把他和前面提到的教授放到一起说成“东有贝加尔,西有派加尔”。 这“派加尔博士”,据说就是那经营洋酒生意而给三添商店带来了巨大利益的三添家长子——三添洋辅。 “他可是将来要继承三添家家业的人。……所以稻子,你可千万别在人家面前笨手笨脚的。” 甚右卫门盯着稻子,她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这时隔扇对面的女佣喊道, “老爷,三添少爷来了。” “这时我的大女儿规子,旁边这位是二女儿稻子。” 甚右卫门介绍完之后抬起了头,视线对上了微笑着的三添洋辅。 洋辅盘腿坐在客厅的坐垫上,身材微瘦的他穿着套装西服,鬓角稍长,脸上满是笑意,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停地打转。 “您的女儿们都很漂亮。我马上就三十岁了可还是单身,虽然不太懂为人父母的心情,您把他们培养得这么出众,一定很开心吧。” “最多算是半成品。尤其是二女儿,成天笨手笨脚的,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是叫稻子吧?今年多大了?” 突然被洋辅搭话,稻子感到不知所措,紧张得声音都变了,“十、十五岁了。” 洋辅摸摸下巴,感兴趣地看着稻子。端坐着的稻子心砰砰直跳,甚右卫门感觉马上就要出岔子了,赶紧大声清了清嗓子。 “客套话就说到这儿,我带您去参观酒窖吧。” 长方形的二层酒窖就建在宅邸边上,酿造和储存等工作就在这里进行。 因为日本酒需要低温酿造,多在容易保持适宜温度的冬季进行,现在酒工都回乡忙着务农去了,所以酒窖里显得十分冷清。 甚右卫门拿着他喜欢用的竹根鞭精工手杖,指着酒窖中的不同地方向洋辅介绍。稻子站在远处看着他们,陆在一旁抱着胳膊,闻不了酒味儿的规子皱着眉头用手绢捂住嘴。 “真是个壮观的酒窖。在这个机械化发展的时代,这些传统的工具和手艺竟然都还保存了下来。” 洋辅夸张地张开双臂说道。大家正以为即使是喝遍了天下美酒的派加尔博士,果然也对本国的酒感到自豪时,洋辅却“砰”地跺了一下穿着洋靴的脚,说:“但是,” “正因如此,我才对日本酒能不能赶上新世纪的潮流而感到非常不安。” 洋辅满脸痛心地说道,稻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日本酒全靠工人的辛苦劳动,失败的风险很高,而且酿造过程大部分还要靠人的感觉来进行。像这种被所谓“传统”这一旧思想所束缚的不够稳定的酒,难道能和洋酒竞争吗。” “这您就言重了。” 自己的工作被毫不掩饰地贬低了,甚右卫门只是苦笑。与之相反,稻子怒不可遏地凑过来冲着洋辅喊道:“你说的不对!” “酿酒师和工人们的技术几百年来代代相传,已经十分成熟。就算不用温度计,工人们用自己的手指头也能判断出温度。” 瞪大了眼睛的洋辅像个想到了坏主意的小孩一样歪了歪嘴。 “但是一个人要学会那个技术需要多少年?就算完美地掌握了这个技术,又要怎么证明呢?我还是觉得用温度计来得更方便快捷。” “这个嘛……”稻子无言以对。 “就算这样,工人们也没有半点马虎。日本酒可是神明大人的饮品。” 洋辅呆住了,片刻之后,宽敞的酒窖里回荡着他的笑声。 “我服了,我服了。就算是我输了。在讨论的时候把神明搬出来我可敌不过。……但是既然是这么珍贵的酒,为什么酿造的过程中有的会腐坏呢?如果不管多么诚心地祭拜,都只能凭神明的一时兴起来决定酒的好坏的话,那这样的信仰不要也罢。” 稻子正要还嘴,甚右卫门的手杖就敲在了她的胳膊上。 “你别插嘴。我没跟你说过别掺和酿酒的事吗。” 甚右卫门冷冷地看着疼得直哼哼的稻子。稻子本来还不肯罢休,但陆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也只好不作声了。 “真是个快活的孩子啊。”洋辅笑着说,视线一直粘着稻子不放。 那天夜里,换上了睡衣的稻子和规子在亮着灯的廊下休息。两人穿着白底的绉纱制夏季和服,上面印着蓝色的花纹,稻子的是蕗纹,规子的是菖蒲纹。 她们都把头发放了下来,规子用三味线弹着轻快的曲子,稻子坐在廊下,晃着腿专心地听着。院中的柿子树和房檐之间的空隙露出了一片星空,稻子望着星星,鼻子被蚊香熏得时不时发痒。 “白天的时候,你突然跟派加尔博士顶嘴,真是叫人担心。” 规子淡淡地说道,并没有停止演奏。 “那是因为他说的话也太瞧不起酒工们了。” “这种时候你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必要全都当真。” “那是因为你脑子比我转得快啊。” 自己和姐姐比起来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稻子常常这样想。 品行端正,才色兼备的稻子不管干什么都能做好,记住的三味线曲子数不胜数,泡的茶让客人赞叹不已,缝制的衣服连念祝词的大场面都能驾驭。 而稻子不管做什么都呆头呆脑,十分笨拙,弹断的三味线弦数不胜数,泡的茶让客人直皱眉头,缝制的衣服要是往屋檐下一挂就是个加大版的晴天娃娃。 “要说我的优点,也就剩下求神保佑了。” “谁说的。你也有很多我没有的优点呀。” 稻子回头看着规子说,“真的吗?”规子又好像没说这话似的,只是弹着三味线。 规子跪坐着,三味线支在右腿侧面,稻子把头枕在规子的左腿上躺了下来。 “稻子,别闹。”规子这样提醒着稻子,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演奏。 稻子享受着这柔软的感觉,用手指梳着规子垂在睡衣上的头发。 稻子的藏青色白纹和服,和姐姐的白底蓝纹和服用的都是近江的上等布料,但因为经常挂蹭,面料磨损得厉害。所以每次想要借姐姐的和服穿时,都会被姐姐以“借给你的话穿完就成抹布了”为由拒绝。 姣好的面容,乌黑的长发,再配上雅致的白底蓝纹和服,稻子很是仰慕这样的规子。至少自己一点点留长的头发快要赶上姐姐了,这让稻子暗中有些高兴。 “呐,姐姐。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和陆先生和好啊?” “什么?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我明明在尽可能地给你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但你们总是一见面就吵。” “别多管闲事儿了,先把你自己的将来想清楚吧。毕竟你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稻子的心怦怦直跳。对啊,自己也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虽然也想过对方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但说到底连有没有人要都还不知道。 “要嫁就嫁陆先生这样的人。他那么厉害,还很靠得住。” “这样啊。那种人随时可以让给你哦。” 规子毫不嫉妒地平淡地说道,恶作剧似的歪了歪嘴角。 “那,如果是派加尔博士的话怎么样?” “绝对没门。他那鬓角跟蜈蚣的触角似的,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我也是这么想的。”规子说着微笑起来,稻子也嘻嘻地笑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从早上开始阳光就很强烈,蒸笼一样的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那天洋辅又来了。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和甚右卫门在客厅专心地谈了很长时间。 因为女佣好像有点忙不过来,稻子便帮忙把凉风器拿到了客厅。她用双手小心地端着凉风器走客厅前,听到隔扇对面传来的对话,稻子停下了脚步。 “——所以说,在我看来,百川先生以前酿造的秘藏酒的确是与二十世纪相称的酒。不知您是否愿意再酿一次?” 秘藏酒?这是怎么回事?稻子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虽然我不知道前任支店长对您说过什么,但这秘藏酒恐怕并不像您期待的那样。” “如您所知,现在正值战后萧条,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百川先生家酒的销量想必也不尽如人意。如果不尽快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酒的话……” 面对沉默的甚右卫门,洋辅得意地哼了一声。 “如果不这样的话……怎么样,干脆趁这次机会试着转型成啤酒工厂。” 稻子一不留神,凉风器从手中滑了下去。 “啊”,稻子叫出声时已经晚了,凉风器摔到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怎么回事?”甚右卫门从客厅伸出头来,一看到这副惨状就瞪着稻子不放。 “那、那个,因为天太热了,就想着把凉风器拿过来……” 甚右卫门推开稻子,捡起摔到地上的凉风器。他把撞掉了的团扇安回原处,上上发条。稻子祈祷着千万别摔坏了,可凉风器却发出了齿轮咬不住的声音,看着一点动的迹象都没有的团扇,稻子的胃一阵抽搐。 “看看摔成什么样了!你连个东西都拿不牢吗,混帐东西!” 听见父亲的训斥,稻子吓得缩成了一团,这时洋辅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哈哈,说你笨手笨脚原来 是真的啊。” “真是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甚右卫门赶忙向洋辅道歉,稻子顾不上这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个” “刚才说的啤酒工厂的事是真的吗?” 洋辅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 “当然是开玩笑的了。你难道真信了吗,真是天真啊。” 玩笑。稻子呆住了,这时甚右卫门说道:“家里的事情不用你多嘴!反倒是这堆烂摊子,你想怎么办?”听到父亲生气的声音,稻子想起了现在的状况,又缩了回去。 “对、对了。我认识一个会修这个的人。” 稻子像逃跑一样跑了出去,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了蓬莱佛具店的广告。 甚右卫门接过广告纸,怀疑地问,“佛具店还修机器?” “我一开始也感觉很奇怪,但是给我广告的那个人看起来对机械很熟悉。” “还是很可疑啊。虽然有电话号码,但是没法查证。” “那我来帮忙查吧。”洋辅说着从厚厚的包里拿出一本京都的电话号码表。 “因为工作关系总是带在身边,正好派上用场。” 在洋辅查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时,稻子紧张地等待着结果,过了一会儿洋辅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查到了。”稻子感觉得救了。 “只不过,这是一家叫‘六角吴服店’的商店的号码。” 听到这话,稻子刚刚明朗起来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甚右卫门挤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在客人面前出洋相,最后还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给骗了……你要把百川家的名声败到什么程度才罢休啊。” “父亲,你听我说,我没想过要——” 甚右卫门把手杖敲在稻子的头上。一阵剧痛过后,稻子的眼里渗出了泪水。洋辅小声笑了笑,劝道:“算了吧,百川先生。” “稻子可是很天真的孩子。毕竟她连日本酒是神明的饮品这种话都能说的出来。” “不,她只是脑子笨而已。……我们回屋吧,聊到一半真是失礼了。” 怒气未消的甚右卫门回到了客厅。 “真是场灾难。”洋辅正要把广告纸还给稻子,却注意到了背面写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洋辅看到背面的内容,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 “电气目录……” 洋辅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发觉稻子正在看着他,洋辅把广告纸还回去,“再见了。”说着他笑着走进了客厅。走廊安静了下来,稻子沮丧地看着广告纸上的电话号码,被号码旁边写着的地址吸引了。 地址写的是新京极。稻子盯着广告纸,露出了坚定的眼神。 那天午后,稻子提着包好的凉风器,坐上电车,沿着河原町路北上。 上次来这附近还是小时候,当时是来参拜方广寺的大佛。稻子望着窗外,对突然出现的尖顶砖造洋房感到很惊叹。听旁边的妇人说,这好像是今年建成的圣约翰教堂,面对这引人注目又一尘不染的壮丽景象,稻子不由得双手合十拜了起来。 沿着高濑川,电车驶过两侧种着青翠的柳树的木屋町路,到了四条小桥的车站。稻子下了车,沿着横穿市内的小路四条路往西走,就到了新京极路。 明治初年建成的新京极路,是京都首屈一指的繁华地区。帽子店、木屐店等商店还有戏园鳞次栉比,书生,带着女佣的夫人、光着头的老翁,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在夏天炎热的太阳底下,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折扇或是团扇忙着往脸上扇风。 茶店到处挂着“冰店”的牌子。职工们坐在檐前的长凳上品尝着撒了糖的冰点和汽水,穿着和服裙子的姑娘们在小町红口红店门口欢声笑语,稻子一边看着这番景象,一边走到了广告纸上写着的地址附近,却没看到像是那家店的店铺。 “应该是在这附近的呀。” 正当稻子到处寻找的时候,她和一个路过的少年撞到了一起。少年摔倒了,背上背的筐子里装着的一大堆手杖全都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一不小心走神儿了。” “没事儿,不用在意。能和这么一位美人撞在一起也是我的福气了。” 少年说着俏皮话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和服。他披着一件领子上写着“矢仓竹根鞭工艺品店”的外衣,满是灰尘的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容。 稻子觉得眼前的少年好像是缩小了一号的喜八,她把捡起来的手杖递给少年,这时少年注意到了那张广告纸,“哎呀,” “姐姐,你是在找蓬莱佛具店吗?” “诶?嗯、是的,但是我好像迷路了。” “那我来给你带路吧。正好我也顺路。” 少年不等稻子答话就出发了。稻子正在纠结,但眼下也只有靠他了,就跟在了这个小小的少年后面。 “你是坂本先生的熟人吗?” “我叫矢仓弥治郎。姐姐,你是找喜八哥哥有事吗?” “嗯。想让他帮忙修一下凉风器。” “修理机器啊,哥哥肯定会很高兴吧。看,就在那边。” 蓬莱佛具店在一个小巷口。穿过挂着大大的招牌的入口,昏暗的店里陈列着蜡烛、香还有念珠等佛具。 弥治郎朝里面喊道:“打扰了,我是矢仓。” “哥哥,我带客人来了。嗯……” 他看看了看稻子,稻子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百川稻子。” “她叫百川岛子。” “是稻子!”稻子更正道,屋里传来了一阵大笑。 “是弥治郎呀,今天已经收摊了吗。” 喜八和上次碰见的时候一样,得意地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去给客户展示手杖的样品了。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这位岛子姑娘。” 他们又聊了几句之后,“那下次夜间学校再见”,弥治郎高高兴兴地走了。喜八目送他离开,笑个不停地转过来对稻子说: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那个……岛子姑娘。” 稻子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喜八疼得直哼哼。 “你突然踢我干嘛?”喜八抱怨道。稻子露出一副吓人的表情。 “还不是你在广告上瞎留的那个电话号码,可把我给害惨了。” “瞎留的?”喜八没听懂什么意思,这时隔壁的电话突然大声响了起来。 然后电话被接起来,铃声停止了。一阵沉默过后, “文七在吗!”一位白发老爷爷冲着店里大声喊道。 “在,”店里传来了一个刚睡醒的声音,一个披着店里的外衣的中年眼镜男揉着被压乱了的头发走了出来。这个正往下挠头皮屑的男的应该就是文七了。 “老爷子,您今天精神头儿不错啊。” “不错个头啊,刚才又有人把找你的电话打到我这儿了。” “老是这样真是对不住了。对方说什么了?” “我刚接起来他就挂了!赶紧把广告上的电话给我删了。” 听着吴服店老板和文七的对话,稻子问喜八:“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广告上写上电话号码,可以提高客户对我们的信任度。但是因为我们付不起电话的年费,叔叔就擅自把隔 壁六角吴服店的号码给写上去了。” 喜八呆站在一旁,文七却不慌不忙地哄着老爷爷。 “您不用担心。借您的电话,该给多少钱我都给。” “那是不是还得给点儿精神损失费。我这儿一天到晚都是找你的电话。” 看着这两个人,稻子对喜八悄悄说道: “那个吴服店的老板,接过那么多次电话,真是有胆量啊。我就很怕电话。” “为什么?和接线员说话的时候会紧张吗?” “万一对面的人有霍乱之类的病怎么办。听说可以通过电话传染的。” “怎么可能?” 你是活在几十年前的人啊,喜八用手摸着太阳穴。“行了行了,客人还在这儿看着呢。”文七说着,把怒气未消的吴服店老板带进了屋里。 “他们一直那样下去,不会出事儿吧?” “不用担心。那个老板本来就喜欢说话,肯定是趁着这个打错电话的机会过来聊天的。” 稻子听了还是有点担心,她和抱着胳膊的喜八的视线对上了。 喜八马上看向别处,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个,对不起了。” “电话号码的事情,给你广告纸的时候忘了说清楚了。” “已经没关系了。反正我亲自过来一趟,已经确认这个店是真实存在的了。” “你是因为相信我才特意跑来的吗?” “相信别人可是我的特长。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请你把这个修好。” 稻子从包袱里拿出凉风器,“凉风器吗,”喜八把脸靠了过来,仔细地看着。 “摔了一下就不能用了。这个是预付的钱。” “啊,饼干。而且看起来还很高级。” 这是稻子从架子上专门给客人准备的点心里拿的。喜八接过饼干,赶紧拿出一块,用门牙一点点地嚼了起来。 “这个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修好,你要不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稻子点了点头,这时一阵尖锐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三点。喜八把凉风器放在角落里的工作台上,马上开始拆了起来。工作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座钟,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机器和零件。 稻子正看着这些和佛具的画风截然不同的东西,就听见喜八说:“修好啦。” “诶,这么快就修好了?” “像这种不用电的机器都是小意思。只是齿轮脱落了而已。” 稻子对这麻利的手法赞叹不已,喜八在她面前上好发条,凉风器的团扇顺畅地扇动了起来,送来了一阵期待已久的温热的风。 “哇,太感谢了。”稻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但喜八却一脸不满地抱着胳膊。 “就算修好了也只能扇出这种温风,有什么可高兴的。” 稻子把凉风器重新包起来,这时和刚才一样的尖锐的钟声又响了起来。 “正好,你看,茶泡好了。” 喜八指着一个放在工作台上的机器说。稻子看着工作台,想知道喜八说的是什么,只见一个由机械支撑的水壶正在自己往茶壶里倒热水,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很神奇吧。这是我仿照英国产的自动泡茶器自己组装的。它和上面安的闹钟时联动的,到时间了就会把烧水用的酒精灯点着,然后再用机械人偶的原理,把煮开的水倒进放了茶叶的茶壶里。” 喜八把茶壶里的茶倒进准备好的茶杯里,递给了稻子。虽然比不上规子泡的茶,但味道竟然还算不错。作为茶点,喜八还给加上了一块饼干。 “这里是佛具店吧?” “主要是卖佛具的。因为我能做一些简单的机械修理,有的时候会有一些修理的生意,如果有人出原料的钱我也可以按要求制作一些机器。” “难道这个泡茶闹钟也是用来卖的?” 喜八嘴里正塞满了饼干,点了点头,稻子露出了不愉快的神情。 “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在交货之前总得先用着试试吧?” 这样真的好吗,稻子一边想一边看着工作台上的各种机械。 “还有其他的闹钟吗?如果有能防止起晚的那种,我就买一个试试。” “我这儿多着呢,正好有一个改造过的试验品,绝对能把你叫醒。” “啊,对了,”听到是试验品,稻子把带来的广告纸拿给喜八看。 “这个广告纸,背面写着‘电气目录’,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刚刚还很开心的喜八,表情稍稍阴沉了下来。 “……糟糕,我好像一不小心把当草稿纸用的广告纸给你了。” “上面写的是什么别的商品的制作方法吗?还是还给你比较好。” “不用还了。只不过是以前预言的一些机器,我打发时间的时候设计着玩儿的。” “预言?” “今后一百年间里,可以靠电力来实现的二十件事,《电气目录》就是一本写这个的书。” 看着有点害羞的喜八,稻子有了一点想恶作剧的感觉。 “就是说还有其他的预言吧?那本书让我稍微看看呗。” 把小时候瞎写的东西拿给别人看,不管是谁都会很害羞。 “……很久之前的事了。很早就弄丢了。” 喜八苦笑着说。“这样啊。”稻子沮丧地说,啜着剩下的凉了的茶。 “用来调侃我的材料没了,真是遗憾啊。” “我、我才没想那些事情。” 被戳中心事的稻子心中一惊。紧接着她嚼着饼干,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时里屋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正如喜八所说,消了气的吴服店老板好像正和文七聊得火热。瞄了一眼墙上的表,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都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 因为喜八说要把稻子送到附近的京电车站,两个人便一起走出了店门。走在沐浴着夕阳的新京极路上,过了一个斜坡,从因街边都是邮局这类的砖砌建筑而出名的三条街往右拐。 瞥了一眼夕阳映照下的家边德钟表店的钟塔,稻子试着问了喜八一个问题。 “坂本先生将来会从事机械相关的职业吗?” “和机械比起来,我对电力更感兴趣。我想先在大学里学习,然后到一个电灯公司或者是做电气产品的公司里工作。有可能的话,最好是那个有‘日本的爱迪生’在的公司。” 那个被称为“日本的爱迪生”的人在二条从事着物理化学机器的制造,是一个很有洞察力的人,据说他在像喜八这么大的时候,只要看着一张西洋发电机的插图就能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后来他又成功地使蓄电池国产化,生产的蓄电池也用在了海军的新型无线通讯机上,为对马海战中联合舰队打败俄罗斯的波罗的海舰队做出了很大贡献。 “据说那个工厂现在正在开发医疗用的x光装置。” 稻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喜八的啰嗦,一边接着往前走。前面可以看到一座装饰着圆形彩色玻璃的圣沙勿略天主教堂,稻子条件反射似的对着洁白的天主教堂双手合十。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了,喜八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你还信基督教啊?” “当然不信。但是耶稣是伟大的神明吧,我听一个叫陆先生的人说过,说他能治病,还能让人死而复生,这样的神不拜一拜怎么行。” “这话听着就很邪乎。生活在文明国度里的西洋人,怎么会信这种没谱的话?” “坂本先生你是在寺院出生的吧,怎么能说出这种不尊重别人信仰的话。” “正因为是在寺院里出生的才要这么说,我每天都在旁边看着,那些和尚们念那些不知所以的经,靠着给别人取法名这种什么用都没有的事情挣钱。宗教就是用地狱还有报应什么的来吓唬信徒的挣钱手段。” 抬头望着天主教堂的喜八,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和在土塚前一样的充满憎恨的眼神。 “不过盲目信仰神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就像用x光可以看到从前用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样,电力的发展也会不断的揭穿这些奇迹和报应的本来面目。” 揭穿神明。听了这话,稻子的心里感到了一丝疼痛。 “电力会取代这些无所作为的神明,驱动机器使人们和这个世界变得丰富多彩。” 喜八仰望着天空,自信满满地高声说道。 “二十世纪是电力的世纪啊。” “……取代神明,这根本就是妄想。” 喜八没想到稻子会来给他泼冷水,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神明是存在的。母亲是这么说的。酒里有许多看不见的神明。要是偷工减料,神明就会把酒糟蹋了,如果尊敬神明,精心酿造,酒中的神明就会帮忙让酒变得好喝。电力再怎么厉害,也没法取代神明——” “傻瓜一个。” 稻子的主张被喜八用一句冰冷的话打断了。 “现在用电子显微镜已经能看见很小的东西了。如果用那个的话就能看清神明到底是什么了吧。在二十世纪,酿酒师的感觉和传统工艺效率太低,电力已经可以取而代之了。就算不祈求神明的保佑,也照样能酿出好喝的酒来。” 稻子想起了洋辅在嘲笑自家酒窖时的表情,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靠神明之力酿出的酒’实在是太离谱了。听着就像骗子的花言巧语一样。” 好像要挑衅似的,喜八对稻子的说法嗤之以鼻。 “刀子的妈妈怎么跟骗子似的。” 稻子快要气炸了,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电力这破玩意儿有没有都无所谓!” “……你说什么?” “说什么电力的世纪。留声机和钟表明明都是靠发条工作,你家店里也没用电灯。现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真的在靠电力生活?明明用煤油灯就足够了,而且火车也比电车开得快。有燃气的话就能烧开水。电力这种东西有没有不是都一样吗。” 这回轮到稻子对说不出话的喜八嗤之以鼻了。 “迷信电力的坂本先生真是可笑啊。毕竟你说的话和你所讨厌的那些和尚们说的也没什么区别。你只是在拼命地拽住电力这跟可有可无的救命稻草罢了。” 喜八的眉头越皱越紧,握着的拳头也开始微微颤动。 “电气目录不会也是骗子写的预言书吧。” “铛、铛”一阵不合拍的钟声响了起来。回过神来他,他们已经到了京电的车站了。 “行了,你回去吧。” 喜八静静地小声说。稻子头也没回就跳上了已经起动的电车。 坐到座位上后,稻子垂着头,把额头无力地靠在凉风器上。 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回到伏见之后,稻子还得和仍然在家里的洋辅一起吃晚饭。 在摆满了饭菜的宴席上,洋辅伸筷子去夹鲭鱼寿司,并没有露出觉得很好吃的表情。“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甚右卫门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道。“味道好极了。”洋辅客气地说了一句。 “洋辅先生有什么爱吃的鱼吗?” 洋辅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红,听了甚右卫门的问题,他默默想了一会儿。 “秋刀鱼吧。” “这样啊,秋天的秋刀鱼油脂饱满,确实很美味。” “不,我喜欢的是快要到但还没到秋天的时候捕捞的秋刀鱼。我吃过那个时候的秋刀鱼刺身,确实是好东西。鱼肉里带着一丝甘甜,更重要的是——” 洋辅突然看向稻子,稻子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动弹不得。 “和熟透了的秋刀鱼不一样,这样的鱼肉质紧绷,那口感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稻子被洋浦盯得感觉身上好像有几千条蜈蚣在爬,连忙躲开了视线。 这个派加尔博士实在是难对付。从晚饭一开始,稻子就一直提心吊胆,感觉时间过得很慢,胸口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很难受。 在蓬莱佛具店喝茶的时候明明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想起喜八嗤笑的表情,稻子有点难过。为了平复一下情绪,她放下筷子,对席旁的人行了一礼,走出了房间。她在家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厨房。 女佣们全都离开了,灶台上用来烫酒的锅里翻滚着开水。稻子卷起袖子,轻轻地把食指伸到了煮开的水上。 在水面上勉强能用指尖写出一个“の”字的温度。 以前,从母亲那里学到的给酒加热——杀菌的温度。要是比这个高的话酒的味道就会变差,比这个低了则起不到杀菌的作用,酒会坏掉。 稻子感觉水温不够,又加了几根柴,想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你是在那种场合呆不住吗?” 洋辅突然出现在稻子身后,越过她的肩膀探头看向锅里。稻子吓得缩了缩身子,转过头来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喝得连脖根都通红的洋辅“咕”地打了个嗝。 “现在是在练习给酒加热吗?为什么稻子你在做这种事情啊?” “有的时候,想散散心了就练一练。这样做可以让人静下心来。” “你还是那么让人难以理解。”洋辅轻蔑地笑了。 “不过啊,从今往后,就没必要再干这种事儿了。” 洋辅突然把脸凑了过来,稻子只好把后背半靠在灶台上。 稻子感觉到身后的热气,“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板着脸问道。 洋辅的脸近到连嘴里的酒气都能闻得一清二楚,他的嘴不怀好意地歪了起来。 “因为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柴火裂开,发出了干巴巴的声响。 稻子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能是听错了吧。 “那个,你是不是醉糊涂了?我去帮你拿点儿水吧。” “我是认真的。我很中意你,请你一定要嫁到三添家来。” 洋辅把手放在稻子的肩上,好像要让仅存的希望也破灭一样用力地握着。 稻子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有点恶心。 她一个劲儿的摇头,想出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要是嫁给我,就用不着再用这种傻乎乎的方式散心了。宝石、高档衣服、牛排和蛋糕应有尽有。你会像活在极乐世界里一样,根本没功夫去想那些烦心事。” 极乐,稻子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使劲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谢谢你这么说,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配得上派加尔博士呢。” “就算如此我也想让你当我的妻子。我已经和百川先生商量好了。” 稻子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糨糊,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我们三添家想尽办法帮助百川先生,有的时候还从自家银行里把钱借给你们,可当我们要生产新式酒有求于你们时,百川先生却一口回绝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但是我也不强求,所以就半开玩笑的提了这样一个方案。” 洋辅把食指竖了起来。 “如果把稻子嫁给我,就可以原封不动的保留现在的酿酒工艺。” “……你用这个来威胁父亲吗?” “你果然是一个被宠大的小姑娘啊。你想想看,笨手笨脚的女儿嫁出去了,酒窖也保住了。对于百川先生来说,简直是一举两得啊。” “难道不用考虑我的想法吗?” “你的想法?”洋辅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除了嫁给我,你还有什么能耐?你还有资格提条件?” 对着十分伤心的稻子,洋辅的笑声变得下流了起来。 “要是你拒绝这桩婚事的话……今天早上的玩笑没准会成真呢。” ——停产销量不好的日本酒,改建成啤酒工厂。 一股火一般的怒气冲了上来,稻子狠狠地盯着洋辅。 “你要是觉得我没本事,那为什么看上我了?” 洋辅突然把手贴在稻子的右脸颊上,稻子全身都僵住了。 “你的那种担惊受怕的样子,能挑动男人的心。毫不做作的天真,实在是——” 那种好像有蜈蚣在身上爬的恶心的感觉又来了,稻子正要喊出声来,回到了厨房的女佣大惊失色地喊道:“小姐!快躲开!” 稻子正高兴地想着终于有人来救她了,女佣却一下子把她撞倒在一旁,“着火了!” 摔倒的稻子直起身子,看见没完全塞进去的柴火在灶台前方烧的正旺。 “吵吵什么呢!” 赶来的甚右卫门刚摸清状况,就对女佣指示道:“快用水缸里的水。” 接着他看到了坐在地上稻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甚右卫门走进厨房,竟然拿起了洗碗池里的菜刀,朝稻子走了过来。 ——要被杀了。一想到这里,稻子的脚一点劲儿都使不上了,她坐在地上往厨房里面挪。但是甚右卫门轻而易举的追上了她,粗暴地一把抓住稻子的麻花辫。 “我错了,我错了。” 挥起的刀刃上,反射着微弱的光。 稻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被切掉的却是头发。 不知怎么回事,头上感觉轻了好多。稻子浑身颤抖地睁开眼睛,甚右卫门低头看着她,手里刚切下来的辫子像死鸟的脖子一样垂了下来。 稻子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背后,什么都没有摸着。头发没了。 本来马上就要长得和姐姐一样长的头发,现在变得只到脖子那里了。 “为什么……为什么……” 稻子抬起满是泪水的双眼,发现甚右卫门正冷冷地看着她。 “……这样你多少会知道反省一下了吧。都多少次了,你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我、我只是想出来散散心,用这个闲着的锅练一练给酒加热。”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甚右卫门把手放在脑门上,像是彻底服气了一样歪了歪嘴角。 “拜托,你是不是也该变得正经一点儿了。” 这也正是稻子求之不得的事情。甚右卫门痛苦的表情,比生气时的喊叫更让稻子心痛。在他们身后,洋辅正在捂着嘴笑。 “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头发的话以后还会再长长的。” “让您见笑了。如果影响到您的心情了,我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 “我的心意没有改变,这一点你大可放心。那我就先告辞了。” 洋辅高高兴兴地走了,稻子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一片空洞,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洋辅先生说要娶我……这是真的吗?” “他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就看上你了。说是趁着这次就任支店长,想让你马上就嫁过去。” “马上……” “下周就是洋辅先生的就任典礼了,虽然时间紧迫,但他好像想把它同时作为你们俩的婚礼。嫁妆什么的恐怕是来不及准备了,就简单操办一下姑且先嫁过去。” 精神恍惚的稻子仍然坐在地上,甚右卫门用诧异的眼神低头看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会是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吧?” “我难道是做生意的筹码吗?” “……你说什么?” “用一个‘姑且’就把我的终生大事敷衍过去了?” “你可真难伺候!”甚右卫门大声喊道。 “家务和学习样样不行。你本来就一直给家里抹黑,现在连家长的话都不好好听了吗?” 被父亲毫不留情的训了一通,稻子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不是,不是这样的。” “刚才的火,是洋辅先生——” “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你这种笨手笨脚的人,也就会找找借口了。” 稻子往旁边看了看,本来应该看到了当时的情况的女佣,正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稻子。 “看我怎么教训你,过来。” 甚右卫门拽着稻子穿过走廊,来到了院子尽头的一间仓库前,把她推到了昏暗仓库里。空气中飘满了灰尘,稻子不由得一个劲儿地咳嗽。 “你和凉风器一样,”甚右卫门用严厉的声音不由分说地说道, “只知道添麻烦,派不上一点用场。” 厚重的大门关上了,仓库里面一片漆黑。 或许甚右卫门以为稻子像其他普通的小孩子一样,也害怕被关在仓库里面。但对于稻子来说,呆在这里就像在被窝里一样安心。只要呆在仓库里面,就不会再被父亲训斥,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也就不会再丢人了。 只知道添麻烦,派不上一点用场。就连稻子自己也深知这是事实。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干不成,为什么自己从来都得不到别人的理解。 说到底,要是死后能去极乐净土的话,为什么非要活在这个像地狱一样的世界上呢?迄今为止所有出过的丑,甚右卫门的怒吼,女佣惊讶的眼神,还有洋辅那令人反感的微笑全都涌进了稻子的脑子里,她终于连想都懒得想了。 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努力了。 “我不想活了。” 这句有气无力的话,毫无疑问是稻子的真心话。 喜八提着东西,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来到了百川酒厂的门前。 门前气派地竖着一排深褐色的木质围栏,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从刚才开始就在前面走来走去。喜八一边看着他,一边穿过大门,站到了房间入口处。 “打扰了,我是从蓬莱佛具店过来的。” “您稍等。”里面有人回应道。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走出来的人让喜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她看起来就像长成大人的稻子一样, 第三章 “又破成这样了啊。” 看着平铺在客厅榻榻米上的陆的裤子,规子拼命地忍着笑意。 “你想笑就笑吧。”换上了和服的陆微微抽动着脸颊。 “我没想……哈哈哈。我只是觉得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像个笨蛋一样粗枝大叶的。” “够了,别笑了!” “你刚才不是说让我笑吗。对了,看你站半天了,要不坐一会儿?” “怎么坐!我的屁股疼得跟削掉了一层皮一样。” 虽然没有出血,但是感觉屁股上的一层薄皮已经蹭得翻了起来,陆还不想轻易坐下。 “而且刚才折腾了半天,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呢。” 经历了电车惊魂之后,陆回到了百川酒厂,只见消防员正在收拾消防水泵准备回去,甚右卫门站在门口怒气冲天地训斥着女佣和学徒。 “我跟甚右卫门先生说,看见一个少年把稻子小姐带走了。你有什么了解的情况吗?” “不知道,没准儿是去私奔了呢?” “私奔?依我看就是个趁火打劫的小偷。” “小偷里面还有劫富济贫的呢。陆先生不愧是个死脑筋。” “你为什么老是话里带刺……算了,你难道就不担心妹妹吗?” “我担心得都吃不下饭了。”规子一边大口吃着饼干一边说道。吃完后她抖了抖粘在手指上的渣子,打开旁边的针线盒,开始纫针。 “你要帮我补裤子吗?” “当然了。虽说推迟了婚事,但我毕竟已经和你订婚了。” 陆刚要开口说话,规子就笑了出来。 “看看这裤子都破成什么样了,你就这么穿着回来的啊。” “别说了!” 陆的脸变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能喷出蒸汽来。 “这里就是极乐?” 稻子眯起眼睛,抬头盯着沐浴着夕阳的蓬莱佛具店招牌。她一脸不高兴地跟着喜八进到店里,坐在椅子上的文七正在抽着烟看报纸。 “哦,稻子,欢迎——你的头发怎么了?” 文七瞪大双眼,稻子摸着头说:“说来话长。” 一反常态,店里十分热闹,四个小孩正在角落里谈笑。前几天给稻子带路的弥治郎也在,他的脸上都是灰尘,毫不在意地笑着:“啊,岛子姐姐!” “你这奇怪的发型是怎么回事儿?” 留着刘海、梳着裂桃发髻的少女轻轻戳了戳弥治郎的头,“这样很失礼的。” “我干什么了?” “小弥治是个小傻瓜,说话之前要先过过脑子。” 面对少女不容辩驳的批评,一个看上去比弥治郎还小的、穿着条纹和服的少年,和一个头发梳在后面、戴着眼镜的女孩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 “糸,光,能拜托你们俩带刀子到外面去整理一下头发吗?” 两个女孩和喜八说了几句话后,抓住了稻子的袖子。 “走吧,那个……岛子小姐?刀子小姐?” “稻子!百川稻子!” 稻子被拉到了店外面,“弥治郎和定吉过来帮忙准备一下”,喜八说着把留下来的男孩带进了里屋。 稻子坐在椅子上,身上盖着报纸,像晴天娃娃一样。糸拿起剪刀修整着稻子的头发。 “——诶,那稻子小姐是和喜八哥哥私奔了吗?” 稻子正要摇头否认,可糸却按住她的头说:“别乱动。” “不是这样的。他说要带我去极乐世界,然后就把我带到这里了。” “诶!你们要殉情吗?”糸的剪刀掉到了地上。 “不是!”稻子喊道。她到现在才意识到这种说法只会让人联想到殉情,顿时害羞了起来。另一边,拿着镜子的光则露出一副陶醉中带着痛苦的表情,嘴里“私奔,殉情”地一直念叨个不停。 “又来了,小光从以前开始就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 “糸想不想也了解一点?《金色夜叉》这本书不错。” “我喜欢幽默一点的。还是坐在台下看落语最有意思。” “哎呀真讨厌。糸还是不理解男女之间的感情啊。” 光捏着嗓子模仿女人的声音调侃道。“反正我经常被他嘲笑是‘不解风情’的女人。”糸寸步不让地还击道,猛地把分叉的发梢剪掉了。 “对、对了,你们经常来坂本家里吗?” 再这样下去没准要剪得连耳朵都遮不住了,稻子试着换了个话题。 “对,喜八哥哥会免费教我们学习的。帮家里忙完家务之后晚上过来,就像夜间学校一样。除了这里好像很多别人家里也有这种补习班。” “但是喜八哥哥在教我们的时候很容易跑题。” “嗯。动不动就扯到电力上了。” 稻子还以为要知道喜八不为人知的一面了,听到电力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聊着聊着糸已经给稻子剪完头发了。稻子拿开报纸,照了照光举着的镜子,原本乱蓬蓬的短发现在已经十分整齐,发梢沿着和服的领子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斜线。 “变得像小人偶的头发一样了……” 看着快要哭出来的稻子,两个人安慰道:“很可爱”“很适合你”。剪发的功夫太阳已经落山了,店里煤油灯的亮光透了出来。 看着这寂寞的灯光,稻子焦虑不安了起来。现在伏见的家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以后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回家啊。 再加上几天后和洋辅的婚礼,稻子的烦心事太多了。最近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总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 抬头望着夜空的时候,店里的煤油灯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不知什么时候糸和光也不见了,稻子把头探进店里。 “坂本先生?” 没人回应。店里能看见蜡烛的亮光。稻子咽了一口唾沫,虽然很害怕,但还是走进了阴森森的店里。 蜡烛沿着狭长的过道摆成一排。沿着亮光走,蜡烛从过道延伸到旁边的客厅,接着又到了更里面的阶梯式储物柜。 稻子脱下木屐走进客厅,站在楼梯下面又喊了一次“坂本先生?” 但还是没有回应,二楼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稻子下定决心上了楼,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不出所料,二楼没有一点儿光亮,看不清屋里的状况。一阵异样的感觉传来,稻子打了个哆嗦, “你就是稻子吧。” 一个没听过的少年的声音回响在黑暗中,稻子发出了一声惊叫。 “别那么害怕嘛。听说你想去极乐世界,我想着现在就带你去。” “什、什么意思?”稻子冲着一片黑暗问道。 “我已经把阿弥陀佛叫来了。他马上就来接你。” “极乐?我是在什么时候死了吗?” 稻子已经彻底被吓坏了,这时窗外突然亮起了光。 “来吧,踏上十万亿佛土的极乐之旅,一路上会碰见很多开心事!” 光中出现的,是闪耀着金光的阿弥陀佛。 如来的周围跟着许多菩萨,乘着云快活地晃来晃去。这景象简直和以前见过的来迎图一模一样,稻子被彻底震惊了。 咚锵咚锵,伴随着这令人联想到极乐的音乐,神明们越来越近了。 “不好意思,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请让我稍微缓一缓。” 稻子用近乎悲鸣的声音拼命地重复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没想到这么好骗。” 听到背后的声音,稻子“诶”地一声回过了头,好几个笑声一起响了起来。 站在她身后的喜八脱下了披着的黑布,弥治郎和定吉拿着按下按钮就能放音乐的留声机,糸和光笑着从楼梯下面蹦了出来。 看着没搞清状况的稻子,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的喜八用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箱子。 “这个东西,是幻灯机。” 底座上放着一个用镀锡铁板做的箱子,形状像鱼糕一样。箱子上面安着一个圆筒,前端的镜头发出的光线直直地射向窗外,在邻居家的一大面白墙上照出了一幅来迎图。 幻灯机是把幻灯片插在镜头与光源之间,将光打在幻灯片的图像上,使其放大并投影的工具。把很多张幻灯片组合在一起,用手移动幻灯片,就能达到像刚才的菩萨一样的动态效果。知道了真相的稻子一下子感到浑身发软。 “姐姐吓着了。” 第一次见面时一句话都没说的定吉客气地笑了笑。心想刚才就是他念的台词,稻子轻轻地掐了掐定吉的脸蛋儿。这时,幻灯突然灭了,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 弥治郎麻利地擦了一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喜八哥哥,手电筒好像又坏了。” “电池电量应该足够了,是黄铜板出问题了吗?” 喜八歪着头把手电筒从幻灯机里取出来,把煤油灯放了进去。 文七带着装满了饭团和腌菜的盘子走了过来。孩子们欢呼着跑向文七,拿着饭团大口吃了起来,稻子看着他们,低声对喜八说, “你说的极乐,指的就是刚才的幻灯?” “总之让你看见了极乐世界。我可没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稻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拽住了喜八的袖子。 “……还有其他的吗?” 极乐图放完之后,喜八又放了外国的风景照、老鼠跳进睡着的男人嘴里的滑稽场景,各种各样的幻灯片映在墙上。在放到劝进帐中源义经的片段时,弥治郎和定吉表演起了即兴配音,稻子单手拿着饭团,完全沉浸在了幻灯的世界里。 幻灯放完后,稻子给孩子们讲解了捉老鼠的方法。本来只是为了表示感谢,没想到却得到了孩子们的一致好评,稻子的讲解结束之后,趁着大家正在兴头上,喜八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电气目录上的预言。 “骗人的吧,柠檬怎么可能代替电池啊。” 听了喜八的话,糸笑着反驳道。 “不,柠檬的汁好像可以用作电解液。所以我试着制作了电气目录里的‘第十五 柠檬炸弹’。把柠檬做成电池,可以用于庆典上用的定时炸弹,爆炸后的纸片会像雪花一样漫天飘舞。” “这种东西要用在哪里啊。” “听我说完,弥治郎。上个月三条麸屋町不是新开了一家书店吗,开业第一天我把‘柠檬炸弹’当作贺礼放到了平堆着的书上,然后躲在附近的架子后面观察。” “然后爆炸了?”定吉问道。“没炸。”喜八干脆地摇了摇头。 “没爆炸,那个柠檬让店员给吃了……这个柠檬可是我花仅有的一点儿钱买的……” 看着闷闷不乐的喜八,孩子们哈哈大笑了起来。“和那个傻乎乎的炸弹比起来,还是柠檬更讨人喜欢啊。”光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 “别瞎说。这个柠檬电池是可以取下来的,也可以为其他机器提供动力——” 喜八还在继续说着,孩子们吵闹着说:“多想点儿有用的东西吧。” “这样的话目录里还有一个‘第十三 电动鲶鱼’。这个是鲶鱼形状的机器,把盘子或者锅放进嘴里,电力会使里面的水振动起来,几秒钟就能把油渍和烧焦的东西清理干净。” 稻子在稍远处看着正在热情地介绍的喜八,惊讶地说:“净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坐在旁边的弥治郎眯起眼睛,“但哥哥是很认真的。” “岛子姐姐见过那个泡茶器了吗?” 稻子点了点头,弥治郎指了指正在偷笑的糸。 “糸的家里有很多弟弟妹妹。因为想多少帮她分担一点家务,哥哥就收集材料给她做了这个泡茶器。” 不过哥哥因为这个不是电动所以不太满意,弥治郎补充道。 “劝隔壁的吴服店老板买电话的也是哥哥。那个老板虽然喜欢说话,但是腿脚不好。哥哥说‘有了电话不用走那么远也可以和朋友聊天’。” 听着弥治郎的话,稻子呆呆地看着喜八愉快的侧脸,他正在跟孩子们说话。 “哥哥总是有办法让我们开心呢。” 睡着了的稻子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吵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昨天晚上的那些孩子们互相压着睡在一起。 稻子起来后发现窗户外面还是黑的,喜八坐在点着煤油灯的桌前忙着什么。她让自己尽量不发出声响,凑到喜八背后偷看,发现他正在一亮一灭地摆弄着手中的手电筒。 “手电筒修好了?” 听到这冷不丁的声音,喜八吓得打了个哆嗦,说:“你起来了?” “里面的弹簧松了而已。毕竟已经有些年头了。” 稻子把贴到脸颊上的短发撩到耳后,在喜八身边坐了下来。喜八呆呆地看着稻子,稻子歪了歪头急忙看向别处。 “我的头发,是有点奇怪吗?” “……不是,我觉得你这个发型不用费劲打理就能展现出‘女人的武器’。稍微动一下就会露出头发下面洁白的脖子,要是看到了这个,不管多么强硬的男人都会为之动摇。” 喜八看了一眼稻子的身体,遗憾地摇了摇头。 “但是你的身材平淡无奇,也只能靠脖子扳回一局了。” 听见这么无礼的话,稻子狠狠地掐了一下喜八的肚子侧面,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脖子什么的都无所谓了。我啊,一直都想有一头像姐姐那样的长发。” “然后像女学生那样把前发束成发髻吗?现在的长度正好,梳着简单,洗着方便。这才是新世纪应该梳的合理的发型啊。” “好!”喜八轻轻拍了拍手。 “以后就把这种发型叫做‘二十世纪发’吧。” “莫名其妙。”稻子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不过还是谢谢你了。”头发变短之后稻子一直很郁闷,但现在的笑大概是发自内心的吧。 喜八尴尬地背过了脸,可能是因为太热了,他的额角流下了一缕汗水。稻子掏出手绢准备给他擦汗,喜八往后仰了一下,“干什么啊。” “看你出了这么多汗,想给你擦一擦。” “那个手绢不是抓过老鼠吗?” “啊,好像是。”稻子吐了吐舌头,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不过这京都的暑气可真是适应不了。我都想要个冰箱了。” “冰箱是什么?” “是四年前大阪的国内劝业博览会上展出的一种机器。当时整栋楼变成了一个大冰箱。房间 里很冷,明明是夏天但还是冷得要死。入口处放着一个富士山的模型,山顶的雪是用在冰箱里冻好的冰做的。……那感觉真是太舒服了。” 喜八把煤油灯放进幻灯机里,插进新的幻灯片,窗外投出了一张银装素裹的富士山的彩色照片,见到这美丽的景象,稻子激动了起来。 “虽然现在还是用凉风器和电风扇的时候多一点,但总有一天能用上这个冰箱来给家里降温,到了那个时代就再也不用忍受京都这地狱一般的酷暑了” 不仅如此,喜八看了看睡着的孩子们。 “用电灯代替煤油灯的话,也就不用再洗被烟熏黑的灯罩了。用电力能轻松地烧开水的话,就每天都能洗上洗澡了。这样孩子们要帮忙做的家务也会减少,就能够匀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或者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电力,真的能够做到那些事情吗?” “——电力什么的有没有都无所谓。” 听到这句她之前对喜八说过的话,稻子吓了一跳。 喜八苦笑着说:“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我小时候根本不懂电力是什么,甚至把浅草的‘电气白兰地’当成了电灯的燃料。现在想起来,酒和电力明明是完全不沾边的东西啊。” 喜八说着说着,笑容突然放慢了下来。 “我第一次见识到电力的力量,是在四年前的博览会上。” “是像刚才一样看见了幻灯什么的吗?” “不,是更厉害的东西。”喜八摇了摇头。 “我在那里看见了极乐世界。” * 这是被哥哥清六带去大阪世博会的那天。扔下一句“我马上回来”就去上厕所了的清六过了好久也不见人影,天黑了,喜八一个人在会场里,仿佛身处绝望的深渊。 白天还让喜八沉醉其中的展馆被黑影笼罩,就好像一个个巨人,要把自己永远关在这里。又或者,人群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人贩子,把自己拐走再也回不来了。喜八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心等着有谁赶快来救自己出去。 就在这时,隔着紧闭的眼皮,喜八突然感觉外边的世界亮了起来。 那光亮好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周围人群的惊讶和赞叹声传入耳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心被挑动的喜八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然后,被眼前的光景彻底惊呆了。 喜八,正身处光明的世界。 夜幕本应该已经降临,但四周却明亮得好像白天。 喜八站起身来环视会场,主路两旁林立的展馆金光闪耀,杨柳观音像和喷泉则散发着彩虹一般的光辉。在这周围人惊喜的表情都清晰可见的光亮里,喜八只见旁边的中年男子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嘟囔道:“这就是‘灯展’啊,真不愧是世博会的压轴好戏。” 灯展。 仔细一看,展馆和正门的外墙上都装着无数的灯泡,正是这一个个的灯泡的光亮汇集到一起,造就了这个闪耀着金色光辉的世界。 正当喜八沉浸在这令人目眩的灯光之中时,旁边的老婆婆合起皱巴巴的手,向着灯展拜了起来,“南无阿弥陀佛”。 下个瞬间,今天在博览会上的所见所闻一下子都浮现在脑海里。 电扇送来的极乐一般的清风,奏出美妙音乐的留声机,仿佛天女下凡的电灯火舞。 还有这变黑夜为白昼的电灯的无量佛光。 “原来如此,这就是极乐净土吗。” 想破脑壳也想象不出来的极乐世界的光景,现在就呈现在自己眼前。 “二十世纪是电的世纪!连极乐世界都能用电造出来的时代来了!” 身体里仿佛涌出了无限的活力,这样的心情喜八还是第一次体会。 “我要用电创造一个极乐世界!这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世界,就由我用电来照亮!” 喜八把电气目录从怀里掏出来,向着灯展的光辉高高举起。明亮的会场上方,村井兄弟商会高塔上的探照灯像割草的镰刀似的划过夜空。 正要把电气目录收起来的喜八的目光停在了人群的另一边,刚才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喜八急忙跑了起来。 穿过人群,喘着气的喜八来到花坛旁边。悠闲地坐在长椅上的清六招了招手:“哟!” “你在干什么呢?” “上完厕所灯展正好开始了,挺漂亮的我就在这里看来着。” “你不是说马上回来的吗。” “怎么?想我啦?” 喜八冲到好像没事儿人似的清六身边,两只手对着那单薄的胸板捶了起来。 眼泪流了出来。这究竟是委屈的眼泪?还是愤怒的眼泪?又或者是来自于从无助中解放出来的安心感呢?喜八自己也搞不清楚。 当天从博览会回来,毫不意外,等着喜八的是大怒的父亲圆喜的几十发拳头。 可是,父亲的拳头好像完全不算什么似的,喜八感觉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动力。 从那以后,喜八连在高等小学的学习都比以前更用功了。借着那源源不断的想象力,原本一半都没写满的电气目录,到夏天了结束已经写到了第十九条。 还剩最后一条。这一天,喜八正在反复斟酌这最后的第二十条该写些什么的时候,圆喜把他叫了过去。是要和他商量后年喜八高等小学毕业(译者注:13岁)后的事情。 “……我想的是等你小学毕业了就来继承寺里的工作。” 喜八曾说过想要上中学。圆喜挠了挠剪的整齐的头发: “我之前也说过,现在家里也没有供你念中学的钱。” 在去世博会之前,喜八就和父亲商量过自己想上中学的事。 但是,去年修复震灾中受损的大殿的费用远超预算,再加上收到捐赠也不尽人意,导致寺里陷入了积蓄就要见底的窘境,实在是没有再挤出一份学费的余力,上中学的事也眼看要无疾而终了。 “寺里的事我之后一定会接过来的。我要学电气也是为了寺里的工作,电气能让人们的生活更轻松,那些对死后世界感到不安的信者们,也可以用电来让他们看到极乐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我要……” “你在说什么呢!” 刚才还很平静的圆喜突然态度一变,提高了语气打断了喜八的话。 “你这是不相信阿弥陀佛吗?” 父亲的反应出乎意料,喜八有点懵住了。 “你是要怀疑阿弥陀佛吗?我在问你话呢你这混账!” 连空气都好像跟着圆喜愤怒一起颤抖,喜八不禁缩起了身体。 “只要诚心相信,阿弥陀佛就一定会度我们到极乐净土的。都说过多少遍了,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救人那就是怀疑阿弥陀佛。现在你还敢说要用什么电气来自己造一个极乐净土?” 怒不可遏的圆喜拎起了喜八的领子。 “阿弥陀佛,阿久火大明神,还有列祖列宗连你这样的净说些傻话的家伙都没抛下不管,你还敢说这些大不敬的话。” 喜八被拎起来这一下,电气目录从怀里掉了出来。圆喜在喜八之前把它捡起翻开,这一看不要紧,圆喜的表情逐渐抽搐了起来。 “你就整天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简直是……” 圆喜抓着喜八的脖子,穿 过走廊进入厨房,一把推开正在准备午饭的妻子阿景,来到了灶台前。察觉到父亲要干什么的喜八拼命抵抗,但圆喜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电气目录扔到了正烧着的灶台里。 “不行!” 喊再大声也没有用,电气目录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喜八伸手进去把电气目录捡了出来,把火拍灭。但电气目录已经被烧焦,到处沾满了炉灰,还有一部分被完全烧掉了。 “老公,你这样喜八也太可怜了。” “不这样的话这家伙根本不长记性。” 父母的吵架好像感觉越来越远,喜八丢了魂似的坐在地上,低着头直直地看着电气目录,被火灼伤的阵阵疼痛慢慢侵蚀进来。 几天之后,回到家的清六看到了电气目录,“真惨啊。” “我说喜八,这个目录暂时先放在我这吧。” “放你那?”喜八沉沉地说道。 “嗯,就这么放在你这,估计又要被爸给拿去烧了,先放我这等这一阵过去的。这段时间我帮你把烧掉的部分重新写好。” 喜八皱了皱眉。“不骗你的。”,清六苦笑道。 回想往常清六的所作所为,就这么简单地把目录交给他没问题吗,喜八自己也拿不准。但是对于喜八自己来说,每天看着这烧坏了的电气目录也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那就拜托你了,不过到时候你可一定得还给我,最后一条我还没想好呢。” 喜八把目录递过去,清六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怎么?你还挺上心的嘛。” “将来我要用电创造出极乐世界。”喜八挺起胸说道,“把目录上的预言全都实现,哥不是不相信极乐世界吗?我倒要造一个给你看看。” 清六愣住了,但随即露出了挑衅似的笑容: “有本事你就试试啊。” * 说完,喜八从桌子上堆着的纸片里抽了几张拿给稻子,“你读读看”。纸片上和之前的‘不夜衣’一样,记载着预言的内容和图画。“‘第七 电译文书’……能把对着它说的外语自动翻译出来的留声机。‘十四 电动八功德水’……用电给水加入各种味道。” 就这样浏览着一个个预言,稻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个电气目录,你不是说是折装本来着吗?” “你看的这些都是复写的……原来那本,还没还给我呢。” “怎么回事?”稻子抬起头来。 “我哥他……” 说到一半,喜八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 “他就那么拿着电气目录不知道去哪了。” 喜八瞳孔里映出的煤油灯光微微摇晃。稻子很是在意这兄弟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总有种不应该再深入的预感,便在那里犹豫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我哥他不愿意继承寺庙。他可能觉得如果我继续读书的话,他就要被迫继承家业了,于是为了让我趁早放弃电气的梦想才把目录拿走了。” “再怎么不愿意也不会做出这么自私的事吧?” “他就是这样的人。每次看电气目录时,他都像看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我说要用电气造出极乐世界时,他还说‘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 喜八一脸严肃地看着桌子上的电气目录的复写。 “都是很久之前的了,有一些预言已经不记得了。要是能把目录找回来的话,就先把最后的第二十条写好,然后把所有的预言都实现,让他好好见识见识。” 好像顿悟了什么似的喜八,对稻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用电来创造极乐世界, 这可能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总有一天,我要让这昏暗的国家到处都充满电灯的光芒。” 那是闪闪发光的目光。好像太过耀眼难以直视似的,稻子把视线瞥到了窗外。回过神来,刚才还漆黑的夜空已经稍稍泛青,随着外边光线渐渐明亮,幻灯片映出的富士山轮廓模糊了起来。 “我……虽然说过想去极乐世界什么的,但实际上有一个真正想去的地方。” 稻子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囔。“是吗?哪里啊?”喜八问道。 “想去看一次富士山。我妈曾经说过来着,说这边有个能看到富士山的地方。” 稻子侧过脸看着逐渐消失的富士山幻灯。喜八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关于刀子你妈妈的事,” “是我不好!之前说你妈妈是骗子什么的。” 看到惊讶的稻子,喜八一脸不情愿地小声说道:“之前没来得及道歉。”稻子终于明白了喜八为什么特意来到伏见,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能看见富士山什么的,说不定只是为了让我打起精神才说的谎话。” 喜八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等着稻子说下去。 “解释酿酒的工艺时也是,为了让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也能明白,妈妈才用神明什么的说法。” 母亲苗子常说,酒里边有很多看不见的神明。 这所谓神明,其实是酿造日本酒所必不可少的曲霉菌和生长在酒窖里的酵母菌。在曲室里让曲霉菌附着在蒸米上来做酒曲,再经过捣米来让酵母菌繁殖。而糟蹋酒的坏的神明就是在制作过程中混进来的杂菌。虽然人们证明了引起酒酸败的罪魁祸首就是被称作‘火落菌’的细菌,但具体的原因以及如何防治还是没搞清楚。 “虽然明白了酒里的神明大人其实是细菌,但是我们也还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到头来还不是只能依靠神的力量。我再这样任性下去就会惹神明大人生气了。我不想在因为我的信仰心不够而再给父亲,给姐姐,还有酒窖的大伙们添麻烦了。” “刀子。” “这么笨手笨脚的我终于能给家里做点贡献了,不如就这样跟派加尔博士……” “刀子!” 喜八突然把一个一文钱硬币拿到稻子眼前。 稻子吓了一跳。“这是赶跑那个假冒的残废军人时刀子你给我的‘香火钱’”,喜八说到。 “这香火钱的效果还没结束呢。” ——我来代替那不知在哪里的神明来听你的牢骚。 回想起在稻荷神社喜八对自己说的话 ,稻子睁大了眼睛。 “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你就把我当成神明就好了,在我面前有什么想说的就尽管说。” “——那,” 用手捂着眼睛,稻子把那些一口气向她压过来的,让她快要承受不住的一切全部吐露了出来: “不要。我不要!不想回家。不想和那样的人在一起。” 啪嗒,啪嗒。大滴的眼泪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声音。 “我每天也有在努力,我也想像姐姐那样家务才艺样样行。但是,做不到啊。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好,我肯定是脑子哪里坏掉了。根本不用别人来说我笨手笨脚,我有多笨我自己最清楚啊。” 外边越来越亮,映在白墙上的富士山渐渐变淡。 幻灯片没法在亮的地方看。 “我不喜欢这个时间。不想要天亮。不想出丑的样子被看见,被人当成傻瓜。能一直一直躲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就好了,反正到外边的话,我无论做什么……都只会失败, 成为别人的笑料,只会让人失望。”. 稻子哭红了的脸蛋被泪水沾湿,啜泣声和眼泪还在不断涌出。 “真是,不想活了。根本没有能好好活下去自信。好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富士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一面白墙。 “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对着消失不见的富士山,稻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到了早上,夜学会的几位也都起来了。简单地吃过一口早饭,就开始收拾昨晚的东西。定吉一声不吭地擦着幻灯机。阿糸在念叨弥治郎清扫留声机不够认真。小光一只手拿着扫帚,如梦似幻地看着喜八和稻子。文七则一边看店,一边享受着清晨的一支烟。 大家都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有稻子一个人阴沉着脸在打扫。 喜八觉得多少能让稻子散散心才带她过来的,但是稻子心中的黑暗好像远非一个手电筒的光亮就能驱散的。这样放她回家没问题吗? “有人吗?”,好像要故意打断喜八的烦恼似的,传来一个很精神的男声。 喜八正纳闷这么早是谁,只见稻子停下了扫地的手,脸色发青。 “是派加尔博士的声音。” 喜八一惊。“哥,这个放哪儿?”弥治郎正搬着留声机过来,喜八赶紧冲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下楼从客厅向店面看去。 只见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男人在店里和文七说话。 文七转过头来冲着喜八招手:“喜八,过来一下。” 该不是来接稻子回去的吧?警戒着的喜八一来到店里,男人就诚恳地低下了头: “你就是坂本喜八君吗。鄙人是三添商店伏见分店店长,三添洋辅。” 洋辅脸上浮现出轻浮的笑容。“是来修机器的吗?”,喜八冷冷地问道。 “机器?啊——说起来传单上确实这么写着来着。” “一般的机器我都能修,所以经常有人来找我来修。” “原来如此……”,洋辅摸了摸下巴, “应该说,真不愧是奇书《电气目录》的作者。” “什——!” 好像突施冷箭一样,洋辅嘴里突然说出了喜八意料之外的话。 “其实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电气目录。” 面对疑惑不解的喜八,洋辅说出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话。 “我就直说了,能不能把电气目录卖给我?” 喜八惊讶地张开了嘴,洋辅的话先是左耳进右耳出,过了一会儿话的意思才传进大脑。“什么?”,喜八的声音毫无底气。 “我是说电气目录,不是你写的书吗?” “什么啊,哪有,那只不过是小孩随手瞎写的。” “你就不要再谦虚了,因为一些生意上的原因,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目录的内容。” 洋辅的笑容又加深了一点。“更准确地来说,”洋辅把脸凑过来。 “是电气目录的第二十条。关键是这一条预言。” “……第二十条……?” 脑袋里一片混乱。喜八总之先试着整理下思路。 本来以为派加尔博士是来接稻子回去,但其实竟然是来买那本只有家人才知道的电气目录的。 他还说因为生意上需要,所以想知道连喜八自己都不知道的第二十条预言的内容。 越整理越混乱。到底是怎么回事?喜八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了。 “就算你突然这么说我也……而且,现在电气目也不在我手上。” “不在?”刚刚还一直保持微笑的洋辅,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快。 “不要撒谎,我知道这书就在你这。” “我没撒谎。而且说起来,为什么你会知道电气目录的事?”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你就乖乖地听我的要求就行了。” 这高高在上的口气。刚见面没几分钟,喜八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稻子拒绝和这个男人结婚。 “总之,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交出来我也办不到。” 虽然很在意电气目录的事,但喜八实在不想和这个男人扯上关系,而且要是让他察觉到稻子在这里就麻烦了,喜八巴不得他赶快回去。 “好吧,我之后再来。到时候最好给我准备一个像样的答案。” 洋辅转过身去。喜八刚摸着胸口松下一口气,“说起来——”,洋辅突然回过头来。喜八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认识百川稻子吧?昨天你见到她了没有?” “……没有。那家伙怎么了吗?” “好像是昨天从家里跑出来,现在还没回去。不过我估计现在也差不多该坚持不住回家了。” “关于她离家出走的原因您知道些什么吗?” 话里有话,喜八就是在暗指和洋辅的婚事。洋辅一脸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不知道啊,谁知道那尽做些怪事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瞬间,喜八脸上仅存的待客表情也荡然无存了。 “……听说你好像是要她嫁到你家吧。” “原来你知道啊。”,洋辅睁大了眼睛。喜八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是之前听说的。不过一般没有人会把要嫁过来的人说得那么过分吧。” “但是就是这么回事。本来,会娶那种活在世上什么用都没有的女人的,也就只有我这种好事儿的人吧。” 洋辅夸张地耸了耸肩,打趣的动作。可是,喜八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不但不想笑,甚至感觉脑袋一阵阵地发热。 “这桩婚事可是我大发慈悲,像慈善活动一样,不觉得很高尚吗?” 一阵一阵地发热的脑袋里,浮现出稻子的脸。 把土塚弄乱时生气的脸。赶跑那个假冒的残废士兵时惊讶的脸。经常露出的挤着眼睛满是无语的脸。把短发往耳朵上挽时,从侧面看像极了规子的脸。 还有,说不想活了时那哭的稀里哗啦的脸。 “稻子也是,装得像个好孩子似的,实际上还挺傲慢。什么都不会还在那里挑三拣四。我这可是从要多少有多少的候选人里,特意选的她。” 连同洋辅那包含着恶意的话,他们的交谈稻子从客厅应该都能听得见。 在那边的稻子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啊。 “哎呀,一不小心说了这么久。那就先到这里吧。”洋辅再次转过身去, 并不是有什么想法,喜八感觉脑袋里已经热的无法思考了。下一个瞬间,喜八激动地喊道:“请稍等一下!” 洋辅不耐烦地转过来,喜八不自觉地两手紧紧握拳。 “电气目录只是现在不在这里。” 喜八加强了语气,洋辅稍稍动了一下眉毛。 “书放在大津的老家了,等我去拿过来交给你。” “哦?那可真是感谢,那钱就等拿到东西时——” “不,我不要钱。”,话被喜八打断,洋辅歪了歪头。 “作为交换,请你收回和百川稻子的婚约。” “什么?”洋辅露骨地皱了皱眉。 “结婚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说你——” 洋辅笑 了出来,“算了,说这个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那么,派加尔博士要怎么办呢?” 洋辅审视了一会儿喜八,然后点头道:“好吧。” “五天后的婚礼之前把电气目录准备好的话,我就取消和稻子的婚事。” 好像在说‘这样你满足了吧?’似的,洋辅轻笑了一下。 “那我就在截止日期之前,把电气目录交给派加尔博士。” “说定了,我很期待哦。” 洋辅留下这么一句有些瞧不起人的话就走了。 他走后,夜学会的几位一下子从厅里涌了出来,“什么嘛?那个鬓角男。”,“帽子怪”,生气地七嘴八舌了起来,只有稻子一个人一副难过的表情。 “好……”,喜八精神饱满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手掌。 “那接下来怎么办?” “啊?”孩子们一起惊讶道。 “你不是知道书在哪儿才那么和他说的吗?” “我只是随口一说。要是真知道的话,我早就去取回来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喜八不禁苦笑。“那要不然……”,文七插了进来说道。 “就回大津看看怎么样。正好也到了该回老家的季节,想请假的话没问题。” 文七挑了挑眉毛。喜八则面露难色。 “是我自己要离开那里的,我可不好意思像没事儿似的就这么回去。” “你跑出来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你回去说不定他们还会出来迎接你呢。而且说不定清六出于什么原因把电气目录藏在家里了。” 喜八抱着胳膊,显得很苦恼。为什么洋辅会知道电气目录?本不应该存在的第二十条预言又是怎么回事?喜八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这么说来,暂时保管电气目录的清六应该是脱不了干系了。 “……我可不想就这么什么也不知道地被耍得团团转。” 深呼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喜八对微笑着的文七说道: “叔叔,那我就回趟大津老家——” “你不用回去!” 稻子打断了喜八的话。她红红的眼圈有些湿润,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 “你不想回家的吧,不用为了我勉强回去。” “但是啊稻子,”小光一副仿佛世界末日的表情, “要是真找到了目录,就可以取消婚约啊!你不想和派加尔博士结婚的吧?” “可是我要是不忍着的话,不仅给家里,还要给坂本添麻烦。” 稻子的话让人感到一阵疼痛,就好像拖着受伤的脚走路一样。 “我再这么任性下去的话,会遭报应的。” * 住在京都的阿糸,小光还有定吉回去之后,稻子和喜八,弥治郎来到了二条木屋町的京电车站。这里是东环线和开往冈崎的鸭东线的换乘站,‘日本爱迪生’的工厂就在车站旁。 “岛子姐你真要回去吗?和我们一起去大津吧。” 稻子并没有回答弥治郎,而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东环线的电车从北边开了过来,坐上它就能回到伏见了。向着沉默的喜八的背影,稻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坂本,之前真的是谢谢你了。” 电车进站,乘客们纷纷下车。“刚才你说了‘要遭报应’吧。”,一直沉默不语的喜八说道。 “就算是遇到了不幸的事,又怎么能证明那就是神佛干的呢?” “神明大人是一定存在的。我这么笨,必须要诚心。只能相信着,祈祷着神明大人能给我带来好运。” 没有乘客再下车了,稻子像是逃跑一样跳上电车。 “这样干等下去还不如自己伸出手去争取,” 叮,叮。电车的铃声响了起来。 “说不定除了好运之外还能抓到别的什么。” 稻子假装听不见。如果不这样的话,她怕自己又要被这温柔的话语打动了。稻子下定决心:“再见了,有机会再好好感谢你。”说着,电车开动了起来。 “——刀子你妈妈没有说谎。” 东环线的电车渐渐离车站远去。稻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从车上下来,站在了一脸严肃的喜八的对面。 “这附近确实有能看见富士山的地方,我知道。” “怎么回事?” “跟我来,我就带你去那里。怎么样?” 这回是鸭东线的电车来了,是喜八他们要坐的车。 “刀子妈妈说的富士山,我带你去看。” 车轮摩擦铁轨,发出一阵金属的声音,好像在催促稻子。 “……为什么,为什么坂本你这么在乎我的事。” 喜八突然把脸凑到稻子眼前。稻子感觉心里有些痒痒的。 “总算有些光亮了。” “……嗯?” “刀子你虽然表情很多,但是眼神一直都那么阴暗。我说过,要让世界变得光明。也要让你的眼神亮起来。” “稻子君!” 突然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喊声,只见阿陆正从木屋町路的对面跑过来。 “那个人好像是之前被电车带着磨破了屁股的……”,喜八一针见血。电车开过来的速度不快,普通人全力跑起来就追得上。这个距离的话百分之百会被他捉住。 但是,靠在路旁木材店墙边的木头突然倒在了阿陆的面前。 “对不起,我们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碰倒了。” 本应该已经回去了的阿糸和小光从房子边上出来,给被拦住去路的阿陆拼命道歉,在一边装哭的定吉朝着稻子他们使了个眼色。 电车进站了。阿陆正忙着收拾倒下的木材是工夫,喜八跟在弥治郎之后上了车,转过身来朝稻子伸出了手。 “怎么样?要跟过来吗?” 是之前把自己从仓库里拉出来的那只手。不过这次好像没有要主动把她拉过去的意思。 “还是说……”喜八略带挑衅地笑了。 “你又不相信我说的话了?” 叮,叮。电车的铃声响了起来。 “刀子你不是最擅长‘相信’了吗?” 诚心信神是自己唯一的长处。去掉这个的话那自己还剩些下什么呢? “走!” 稻子迈出一大步,朝喜八伸出手。 喜八赶快抓住稻子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拉了上来。上了电车的稻子踉跄了几步,开心地笑了出来。 “‘相信’可是我唯一的长处,不能让你小瞧了。” “好知道了。”喜八也笑了。 电车逐渐加速,穿过了支满了纳凉棚的鸭川。 车厢里洒满了阳光。也许是因为至今自己一直待在阴暗的仓库里,车窗外的风景看起来比往常更加熠熠生辉。 第四章 电车驶近了冈崎的仁王门大街,左手边远处能看到朱红色的平安神宫应天门。稻子和弥治郎凑近车窗,朝着四年前开张的市立纪念动物园望去。 琵琶湖水道在仁王门大街和动物园之间缓缓流过。继续往东走的话,就能到达南禅寺的码头。蹴上有轨索车线就是从这里开始,笔直地延伸到上游的蹴上码头。 “哇,墨染町以外的索车,我还是第一次见。”稻子惊叹道。 明治二十三年(一八九〇年),以发展依靠水力的产业为目的琵琶湖水道正式完工,将琵琶湖和京都连接了起来。 利用水道发电的水力发电厂也建成投产,生产的电力除了用于日本第一条商业电车线路之外,在工业和城市照明上也得到了有效运用,为迁都东京之后便不断衰落的京都恢复往日的繁荣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 “看到索车,让我想起了博览会上的水车滑道。” 喜八眯着眼,好像在怀念博览会上的情景。内国劝业博览会娱乐节目之一的水车滑道,据说是让人乘着船从陡坡上猛地滑向坡下水池的游乐项目。不过因为门票高达二十钱每人,所以喜八和清六好像就只是爬上茶臼山,从山上的寺院向下远远地看过而已。 三人乘坐的电车沿着鸭东延长线北上,这条紧挨着有轨索车的电车线路这个月才刚刚开通。 旁边的索车轨道上,载着船的平板车正被钢索拉上码头,船主坐在货物上优雅地抽着烟枪。远处,是沿山而建的首都酒店,那日西结合的豪华建筑鳞次栉比,白墙在绿色的山林中格外引人注目。 三人下了电车,在蹴上码头刚乘上水道船,船就缓缓地开动了。与下行船不同,三人乘的船现在是逆流而上,所以船主没有乘船,而是肩扛绳索,在水道旁的曳船道上拉着船前进。 喜八只说了句“困了。”,在船还没进隧道之前就睡着了。于是船沿着山脚下的水道前进这会儿,便只剩弥治郎和稻子聊天了。 “我家世代都是善饰寺的门徒,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和喜八哥就关系很好。他离开善饰寺后,我偶然在京都碰到他,聊着聊着说到我想学英语的事,他就给我上起了英语课,这就是夜学会的开始,之后阿糸她们也加入进来。” “昨天的幻灯片,真想让松平也看看呐。”弥治郎眯着眼,露出了寂寞的表情。 “松平?” “松平和我一样是大津的孩子,在夜学会里是最小的。虽然是个很有活力的孩子,却不幸患上流感去世了。之前喜八哥还领着我们到大津给松平上坟来着。” “坂本也是会好好地扫墓呢。” “其实说起来,他以前比一般人还要更相信神佛,所以时隔一年再见到他时简直吓了一跳,神清气爽的,像换了个人。” 弥治郎朝喜八瞥了一眼,喜八抱着胳膊,好像还在睡着。 船驶过了几个码头和短隧道。两只苍鹭夹岸而立,船一靠近,它们就仿佛给船指路一般,朝前方飞走了。 弥治郎看着这副景色,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稻子看见了他衣襟上的“矢仓竹根鞭手工店”的字样。 “说起来弥治郎是在制作手杖呢。” “我家是竹根鞭手工店,不止手杖,也做雨伞和皮包的把手之类的。” “家父就一直在使用竹根鞭的手杖,还常说‘很结实,不错’。” “真的?”弥治郎两眼放光。 从小到大没少挨手杖打的稻子最有发言权,确实是可恨地结实耐用。 “今年尼古拉二世在大津遇刺了不是吗。那时候希腊的皇太子就是用买来当土特产的竹根鞭手杖把刺客镇住了。这事好像在国外广为流传,所以最近店里开始收到国外的订单了。” “嗯?外国的订单……所以弥治郎才学起英语来了啊。” 虽然一直觉得弥治郎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但是他似乎也有好好地考虑将来的事情。 “没错。我学英语是为了将我国的技术,哪怕只有一点点,向世界——” 从旁边伸过来的手指,啪地在弥治郎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疼疼疼……”弥治郎呻吟起来。 喜八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他收回手,睡眼惺忪地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可别弥治郎说什么就信什么。其实,以前曾有一家子英国人顺道来弥治郎的店里参观,他为了给一见钟情的英国姑娘写信才……” “别说出来啊!”弥治郎面红耳赤,赶紧捂住喜八的嘴。 这才像弥治郎嘛,稻子噗嗤地笑了。 “话说,”喜八一边悠闲地看着下行船一边说,“都到了汽车和电车的时代,水道船仍然用人工牵引,真是落后啊。” “那,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目录里有,‘第十条 水道宝船’。首先沿着水道架设线路,然后利用船上伸出的受电杆获取电力,船就可以开动了。那样的话,上行也不在话下。” “电力能产生这么强的动力?电车的话也不过是人全力跑起来就追得上的速度。” “世界上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电车了。德国的电车曾创下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记录。” 说了“时速”稻子也没听懂,总之知道了电车速度很快,所以默默地点了点头。弥治郎也夸张地不断点头,多半也是没听明白。 “船上开着探照灯,视野比起火光要好得多,在夜间也很方便。凭借明亮的电灯在夜里航行,正可谓是七福神的‘宝船’。” “这是要钓鱿鱼吗?”弥治郎打趣道。 稻子只是呆呆的听着,弥治郎则在那里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对他们的反应感到不满,喜八抱着胳膊板着脸留下一句“睡了。”便再次合上双眼。 船驶近前方张着漆黑的大口的砖砌隧道。船钻进入口的同时船主从曳船道飞乘而上,点燃前照灯,抓住隧道墙面的铁链,开始拉船。 幽暗的隧道里稍显寒冷,前照灯照到天井处,摇曳的水面泛起点点灯光。前方出口的光亮仿佛朦胧的月悬于夜空之中。 穿过了整条水道上最长的隧道,便来到了滋贺县。 在大津的码头和弥治郎告别后,稻子跟着喜八,朝沿山麓而建的三井寺走去。穿过南禅寺的三门不相上下的宏伟大门,两人走上参道和石阶。 木屐踩在石台阶上的“咔嗒”声在山林里回响,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强烈的阳光,时不时有阵阵凉风吹过好像极乐世界一般舒适。 喜八走过观音堂,一步两蹬地爬上前面的台阶。稻子也小跑着跟了上去,来到建有西南战争纪念碑的高台上。 “真是好风景啊!”已经站在纪念碑旁边的喜八朝稻子招手。 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走到喜八旁边,看到眼前的景色的稻子不禁屏住了呼吸。 “海……” 在寺院、练兵场和林立的民房的更远方,一望无际的湖面清澈而宽广,仿佛把蓝天铺到了地上。湖面不断延伸,直到在遥远的彼方水天相接。稻子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所谓的地平线。 越靠近地平线,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淡,在和琵琶湖相接的地方变成了湖水一般的浅蓝色。稻子第一次知道,虽然天空和湖水的颜色都称为“蓝色”,但两者是决然不同的。 “然后,那就是富士山了。” 稻子把目光投向喜八所指之处。向北看的话湖面宽广 得能看见地平线,但向南看湖面则渐渐变窄,湖对岸是广袤的平原,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村落,充满着新鲜的田野气息。平原上有一座三角饭团形状的山。 “正式名字是三上山,但是很久以前就被叫做‘近江富士’了。” 围绕着琵琶湖及其周围的土地的群山,与它们相比,三上山绝对不算高。但是看过其在平坦的土地上伫立的模样后,确实能感受到几分富士山的神韵。 稻子注视着那座像踮起脚的小孩似的山,不知为何觉得很有趣。 “近江的富士山吗……好像挺可爱的。” “近江富士还有一个名字,想知道吗?”喜八用恶作剧般的口吻问道。 “另一个名字是‘蜈蚣山’。” 蜈蚣。仅仅是听到这个词,稻子就一阵恶寒。 “为、为什么起这么古怪的名字啊?” 喜八坏笑起来,十指像蜈蚣足一样沙沙地动起来。 “传说过去啊,在那座山上有一只大蜈蚣,卷起来能绕那座山七圈半。” 七圈半。稻子想到大蜈蚣一圈圈绕在山上的样子,有点头晕目眩。 “哎,没那么可怕啦。说是七圈半,也不是特别长嘛。” 面对吓坏了的稻子,喜八比划了一个绑头带的动作。 “连绑个头巾圈(译者注:音同八圈)都不够长。” “别净说些没用的。” 稻子生气地眯了眯眼,捅了下喜八的肩膀。 平静的湖面上,挂着细长白帆的丸子船和吐着黑烟的汽船正缓缓航行。“我说……”沉浸在这样的风景中的喜八向稻子搭话: “难得来到这里,顺便到三井寺里到处逛逛吧。” 确实,这里有不少类似观音堂之类的大小佛堂,不进去看一下太可惜了。喜八的提议少见的善解人意,正想去参拜一下的稻子欣然同意。 参观了观音堂、三重塔后,两人走入灵钟堂,这里供奉着比成年人还高的梵钟。钟身十分巨大,即使两个人张臂环抱恐怕也抱不住吧。 “刚才说了近江富士有只大蜈蚣吧?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个叫俵藤太的武士消灭了大蜈蚣,从龙王那里领到这口大钟作为礼物。” “这口钟,仔细看的话满是刮痕呢。” “这些刮痕据说是被弁庆拖着走的痕迹。” “弁庆?是源义经家臣的那个弁庆?” “嗯,据说弁庆还是延历寺的僧人的时候,在延历寺和三井寺起争端期间,把这口钟抢走并拖上了山。不过后来钟被平安地还了回来,从那以后这口钟就被叫做‘弁庆拖走的钟’。” 听罢,稻子再次对着钟仔细端详了一番。能拖得动这样的东西的人,应该没有多少吧。 “啊,陆先生的话说不定能做到呢。” * 水道上,船主正拉着一艘水道船逆流而上。船上,两个去京都卖货回来的商贩一边抽着金蝙蝠香烟一边聊了起来。 “我说这和俄国的仗都打赢了,可咱们的日子也一点都没变啊。” “能有赔款拿就最好了,什么桦太(译者注:库页岛)啊满洲铁路啊,我看和咱们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但是啊,我在大津看见过俄国人俘虏,一个个体格都像武藏坊弁庆似的。能打赢这帮人也是件好事儿啊。” “你说,要是俄国人的话,三井寺的弁庆钟是不是也能给拖走了?” “瞧你说的,那么大的钟再怎么说也不拖不动吧。” 闲聊刚告一段落,两人便感觉到船在奇怪地抖动。原来是坐在前边的大个子的男人,好像坐不住了似的在晃动着身体。 “喂我说兄弟,你这是哪儿不舒服吗?” 身穿黑衬衫的大个子停止了抖腿,慢慢地转过头来。好像两个人的座位才能容纳的巨大身躯充满了威压感,两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没有,只是稍有急事,但这船又实在有点慢,不禁有些着急。” 和庞大的身形毫不相称,男人意外地谦逊有礼,两人松了口气。 “这上行的船就是这个样子,倒不如说走路反而更快些。” “嫌慢的话你去帮着拉船呗,我看你体格不错。” 大个子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主意似的点了点头。“船主人!我来拉!”,说着便跳上了拖船道,把再三解释的船主推回了船里。 “他还真当真了?” “体格再怎么好,这水道船也不是说拉就能拉的啊。” 正当二人在那里取笑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好似相扑力士猛推的力量涌过来,船上所有人都向后倒了过去。两人赶忙抓住船舷一看,只见船两侧水花四处飞溅,气势汹汹。 “这是坐错船上了博览会的水滑梯了啊。” 不知谁这么喊了一句。水道船一根本不像上行船的速度向前行驶。战战兢兢的乘客们都紧紧地扒在船上。 “这位兄弟的话弁庆钟也肯定是小菜一碟吧。” “没错儿。” 大个子像蒸汽机车似的喘着粗气在水道上前进,比下行船还快的这艘船一路上被不少人看到,最后闹出了“水道上开蒸汽船了”这样的传闻。 * 把三井寺转了一圈的两人,在观音堂找了一个视野不错的地方坐下,开始享用沾满黄豆粉的弁庆力糕来。 嘴边沾着黄豆粉的稻子大口地咬着年糕串。 “刀子(译者注:音近黄豆粉)你……”喜八强忍着快要笑出来。“你说什么?”稲子瞪了过来。 “话说我们还有工夫在这闲逛吗?” “是叫陆先生来着?就算他追过来,一时半会也赶不上吧。” “话虽这么说……”稲子一边擦拭嘴角的黄豆粉,一边不安地低下头来。 “疾如矢桥武士舟,不及濑田绕长桥。” 喜八突然吟诵起古诗,稲子睁大了眼睛。 “濑田的唐桥刀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与琵琶湖的南端相连的是濑田川,湖水从这里流出,一路上流经宇治川、淀川,最终汇入大阪湾。横跨这濑田川的濑田唐桥,自古以来就作为兵家必争的交通要道而为人所熟知。 “‘欲速则不达’这种说法似乎就是从这个桥的故事中衍生出来的。以前的船,稍微有点情况就没法出航,所以与其乘船横穿琵琶湖,还不如选择陆路,从南边绕远道,走唐桥穿过去反而能更快地抵达。不过,现在通了火车,陆路也根本不算绕远路了。” 喜八吃完年糕后,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心急反倒坏事。要不,我们顺便去参观一下瀬田唐桥?” “坂本你家住在那边吗?” “……不,在相反的方向。” “难道,你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家?” 喜八板起了脸。稲子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大方还带我参观三井寺。” “我也没办法呀!都离家出走了,现在哪里还有脸面对家人?” “要不带点弁庆力糕什么的当礼物?” “哪有那么容易!” “哎,也不用非得勉强自己回去。”稲子望着三上山说道, “……不过说起来,母 亲说的富士山,到底是不是三上山呢?” “嗯?”喜八歪了歪头。 “我记得母亲好像说过,‘能看见真正的富士山’。” “就是三上山吧,从这儿怎么可能看到富士山……” 喜八用指尖弹着竹签玩,突然大叫一声“啊!” “话说以前我哥说过,‘从伊势神宫可以看见富士山’。” “从伊势神宫么?肯定就是这个了!” 稲子很兴奋,但喜八冷静地否定道,“不,骗人的吧。” “从伊势怎么也不可能看见富士山吧!也不看看离得有多远!”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妈妈是在撒谎咯!” 稲子狠狠地皱起了眉头,喜八夸张地耸了耸肩。 “别信我哥的话。你会吃苦头的。” “可是我母亲绝不会说谎。从伊势神宫肯定可以看见富士山。” “哼,你说的?”喜八扬着嘴角站了起来: “那等电气目录的事解决了,就去伊势看看到底能不能看见啊!” 不服输的稲子也站了起来,然后赌气似的挺起胸膛。 “好啊,去就去!”两人正争得火热的时候, “你们要去哪儿?” 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吓了一跳的两人回头一看,怒不可遏的阿陆正站在背后。黑衬衫全湿透了,身上像水蒸气一样大汗淋漓。 下个瞬间喜八就被抓着领子拎了起来,离地的双腿不停地挣扎着。 “小鬼头,总算抓住你了!” “陆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每一个重要地方我都逐个打听了,有没有见到男女两人结伴而行。而且尤其稲子,你的头发那么醒目。” 稲子恍然大悟 不禁摸了摸自己的短发,阿陆瞪向不再挣扎的喜八。 “你们俩可能会去大津的事已经发电报通知了百川酒造。我会把你送回伏見,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向你父亲甚右卫门大人认错!” 傍晚,带着两人来到大津的马场站,阿陆看到站在站前的两个男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甚右卫门大人!这是专程赶过来的吗?” “关于陆君的店有点事要商量下,就顺便过来了。” 留着尖尖凯撒小胡须的甚右卫门旁边,懒洋洋地扇着团扇的洋辅也在。 “百川先生说要来大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就跟过来啦。” 看着洋辅悠闲的脸,喜八惊呆了:这位分店长还真是闲得慌呢! 看见喜八,甚右卫门握着拐杖的手愤怒地颤抖起来。 “这就是把我家傻姑娘带出来的男人么!” 然后又狠狠地瞪向稲子,甚右卫门毫不犹豫地挥起手杖。 不过阿陆立刻挡在了中间请求道:“这里都是外人,请息怒。” “百川先生,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好店。这里也不是长谈的地方,要教训的话 到那里再说也不迟吧!” 甚右卫门用犀利的眼光看了看洋辅和阿陆,“那好吧!”就这样收起了手杖。 朝山那边前进一段距离,在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有一个叫“蜀山人”的高级饭店。 夜渐深了。只有几盏行灯照亮的房间里,喜八、甚右卫门、陆三个人围在饭桌前。行灯本来就不怎么亮,屋子里弥漫着凝重的空气。 稲子现在,被安排在别的房间里与洋辅两人独处。虽然想尽快溜走,但只要陆先生在恐怕很难得逞。甚右卫门放下酒杯,稍微低头向阿陆行了个礼。 “不好意思,陆君。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却还是帮我这么多。” “不,不必在意。店里的事务主要由我哥在打理。而且总感觉我从战场回来家里似乎对我特别照顾。我就承蒙他们的好意,过起了自由自在的抚恤金生活。” “你好像得过金鵄勋章吧!不愧是在战场威名远扬的‘陆火车’。而且,陆君用自己的抚恤金支援残病军人院和红十字协会,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果然应该收敛一些吗。” “不,救济穷困人士也是一种正义的战斗,请不要在意,坚持下去。而且你在战争中想必也承受了不少心理创伤,与规子的婚事等安定下来再考虑不迟。” 甚右卫门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但是,” “你可不要连那些把免费的午餐当成理所当然的家伙都帮。” “嗯……”,阿陆暧昧地点了点头。甚右卫门想为他斟酒,阿陆摆了个手势婉拒。 “啊,说起来你现在正在救世军那里帮忙呢。是有禁酒的规定来着。” “还在那里的期间我还是打算遵守的。这也是在向那些践行圣经教诲,辅助上帝拯救人们的救世军致敬。” “嗯不过,禁酒的话差不多就行了。和酒厂家的女儿结婚的人要是个反酒斗士再怎么说也……搞不好,取消婚约也是有可能的哟!” 哈哈哈,甚右卫门晃了晃肩,但眼神根本没有笑意。 “那么”甚右卫门收起笑脸拍了拍膝盖,把饭桌挪到旁边然后转身面对喜八。 “陆君,又要麻烦你了,能让我和这小鬼单独呆一会儿吗?” 阿陆瞥了一眼喜八,然后朝甚右卫门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房间。 在这闷热的房间里,行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甚右卫门那上了年纪的脸庞。如果死后会被阎王断罪的话,应该就是这种氛围吧,喜八紧张地吞了吞唾沫。 “差不多,你也该报上姓名了吧。” “三添家的总店在松阪,我们的先祖原本是从近江那一带过来的。” 两人独处的房间里,洋辅一边倒酒一边擅自解说起来。 听洋辅说,近江自古以来就土地肥沃,但由于巨大的琵琶湖只有濑田川这一条出水口,所以时不时就会发生大水灾,把沿岸的村落淹没殆尽。 尤其十一年前那场洪水,据说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待收割水稻都被连根拔起,农户损失惨重,除此之外,沿岸的不少村落也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甚至一部分人以此为契机决定移居海外。 洪水给生意买卖造成很大打击,洋辅的亲戚也因此决定移居到加拿大,当时正值青年的洋辅,遵循家里的意见,为了进修商学和增长见识,和妹妹一起跟着亲戚去了国外。 在这个时代,出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少日本人都远渡到夏威夷或者加利福尼亚。发生洪水灾害那时,移民夏威夷须缴纳的费用高达一百日元,因此决定移居海外的滋贺县民很多都选择加拿大的温哥华作为出国目的地。 与其他大多数从事林业渔业的移民不同,这位算是有些家底的亲戚在温哥华开起了店,贩卖从日本采购的绉纱、麻布、竹根竹鞭工艺品、蔓藤工艺品以及日本酒等商品。 在国外务工挣钱的日本人很多都是想着‘积累财富,衣锦还乡’,获得了不少利润后洋辅的亲戚把店铺转让给了熟人,然后再次回到了近江。这个时候洋辅并没有一起回国,而是为了试验自己的经商才能,大胆地选择了周游列国。 采购一些受外国人欢迎的日本产品到目的地国家去贩卖,利用获取的资金收购当地的酒送回日本贩卖,然后再用卖到的钱去别的国家买酒。通过这类的手法,洋辅在五大洲跨 国经商,几年后回国时据说已经积累了大量财富。 说完这一席话后,洋辅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儿的酒是你们百川家的哦。不过还真是好喝啊,我很中意百川家的酒,这种冲鼻的辛辣感觉真是不错。” 嗯,稲子暧昧地点了点头。 “我讲的话,还有我的喜好,你都要好好记住。毕竟你马上就要成为我们三添家的人了。” 面对再次摆在眼前的现实,稲子感觉自己的胃揪紧了一样。 “啊,说起来和那家伙还有个约定来着,说在婚礼之前要把电气目录给我带过来。他夸下那样的海口却这么轻易就被抓住了,也真是搞笑。” “如果能帮坂本从这里逃走的话,他就能把电气目录给您送来。” “这听起来也不错呢。”洋辅摸了摸下巴。 “就这样把稲子酱留在我身边,他说不定会拼了命地帮我把电气目录送过来呢。” “……为什么洋辅先生这么在意电气目录?” 洋辅停下正要往嘴边送的酒杯,哼的一声冷笑道: “电气目录的第二十条,写着与某种秘藏酒相关的信息” “秘藏酒?”,稲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电气和酒之间,到底能扯上什么关系? “接手工作时我从前任分店长那里听来的消息。据说是引进了连国家酿造试验所都自愧不如的最新技术而酿造出的酒。而这个秘藏酒的酿造者,就是百川酒造。” 稲子感到震惊的同时,回想起了以前在家里无意听到的甚右卫门和洋辅对话。 好像那个时候,确实有谈到过秘藏酒之类的话。但是,秘藏酒和电气目录为什么会扯上关系,稻子怎么也搞不明白。 话说回来,洋辅用好像醉酒了一样的动作从衣兜里拿出一枚戒指。 “你看,这个戒指上的是最近几年在三重县成功养殖的珍珠。西洋有赠送戒指给结婚对象的风俗,等婚礼的时候我就把它送给你。虽然我不懂宝石有什么价值,但女孩子都喜欢这类亮闪闪的东西吧。” 洋辅手中的戒指上,镶嵌着圆圆的美丽珍珠。 “与天然珍珠一模一样的色泽。来,再靠近一点仔细看看。” 洋辅来到稻子身边。稻子正不情愿地准备仔细观察戒指时,突然被洋辅抱住了。 洋辅把鼻子凑近稻子的后颈,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这汗香可是纯天然的,原材料本身的香气扑面而来。” 不只是空气,连生命力好像也被吸走了。一股恶寒顿时遍布稻子全身,手脚颤抖了起来。 化妆品的味道有些熏人。“这背脊”,洋辅肆无忌惮地抚摸起稻子的背脊。 “像秋刀鱼一样毫无赘肉、光滑紧致的皮肤……我觉得,女人身体最美的部位就是背脊了。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相信你拥有像秋刀鱼一样美丽的完美背脊。……但,这样近距离触摸以后才发现,果然还是很稚嫩。” “再等几年就会成熟了呢。”,洋辅猥琐地笑道。 明明是夏天,稻子的牙齿却咯咯地打起冷颤来。即便如此,稻子还是勉强自己开口说起话来。 “所以你才……选我做新娘么……就只是因为这个……” “是啊。除了这个,你还有其他的价值么。” 稲子一时语塞,洋辅用指尖像蜈蚣一样,又开始肆意地稻子的脖颈爬行。 “这鲜嫩水灵的脖颈也让人欲罢不能啊,让我想起了成熟前的蜜桃。虽然发型有些滑稽,但看起来很色气,倒也不错。啊……之后我一定要从脖颈到背脊,用舌头好好品尝一番。” 稻子咬紧了牙,一边说着“请放开我!”一边想要挣脱。但不管稻子再怎么用力,也还是推不开洋辅。无法抵抗使稻子心生恐惧,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真是的,听说最近在搞什么所谓妇女解放运动,女人根本没有匹敌男人的力气,嗓门却大得不行。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好好伺候男人,才是最合适的生存方式。” 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让稻子内心充满恐惧和不甘,眼泪涌了上来。 “你这混蛋,干什么呢!” 拉开隔扇门的阿陆怒吼道。洋辅急忙从稻子身边闪开,但阿陆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一只手就把他提了起来。洋辅脸色大变,浮空的两只脚不停地挣扎。 “别,别激动,你给我冷静下!” “这你还敢让我冷静?!” “你想想,就这么收拾我一顿的话会怎么样?你和规子的婚事,好像不太顺利吧。百川先生似乎也觉得并不是那么顺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我一句话就可能会让你的婚事泡汤的意思。” “你再说一遍——!” 阿陆愈发怒不可遏。这时,抽泣的稻子抓住了阿陆的裤脚: “陆先生……算了吧,这样就行了……” “可是”,阿陆似乎不打算就此罢休,但还是经不住稻子的恳求,不情愿地放开了洋辅。倒在地上的洋辅一边整理好衣服一边站了起来,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嘴脸。 “看来比起你,稻子酱要更懂事儿呢。再怎么说我也没兴趣对小孩子出手。你最好多学学什么叫开玩笑。” 洋辅用手指砰地弹了一下阿陆的太阳穴。 “把年幼少女弄哭了,你就这态度么!” “陆先生,算了……这个猥琐男,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稲子就这样坐在地上抽泣。洋辅像是打心底把她当作笨蛋似的笑了起来, “报应?整天对着根本不存在的神灵跪拜有什么用!反正人一死就什么都完了,活的随心所欲一点又有什么不好?” 有一瞬间洋辅瞪向阿陆,但立刻就被吓了回去。洋辅手扶在了隔扇门上: “那么我就不奉陪了。稲子酱你可要好好地回家哟。……还有关于‘说好的那个’,也给我向他转达一下咯。” 剩下两人的房间里,只有稻子鼻子抽泣的声音在回响。 阿陆把手绢递过去,然后轻轻地抓住稻子的手把她扶了起来。 “稍微,到外边透透气吧。” *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报上姓名么。我们可是有理由把你交给警察的哦。” 甚右卫门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喜八,但喜八始终一言不发。 “你是被派加尔博士威胁了吧。‘不想转型成啤酒工厂就把女儿交出来’,之类的。” “这和你应该没有关系吧。” “不,我也和派加尔博士定下了交易。能让他取消这桩婚事的交易。” “你说交易?”甚右卫门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是啊。他似乎对我的一本书很感兴趣。我和他做下约定,只要交出那本书,他就取消和稻子的婚礼。这样你女儿和酒厂就都得救了。” 甚右卫门露出了吃惊的神情。果然,就算是这样顽固的老爷子也会感到震惊的吧。说的可是女儿和酒厂都可以得救啊。就这样深受感动,从那恶鬼似的眼睛里流出几滴眼泪也说不定。 “……说什么傻话。” 但是与喜八料想的相反,不知为什么甚右卫门,露出很不乐意的表情。 甚 右卫门正摆着这一副很不满的样子,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转眼间脸变得通红,单手拄着拐杖站起来,大步朝喜八走来。 心想“至于那么生气吗”,喜八不自觉地屁股贴着地往后闪退。 “你这混蛋!”,甚右卫门无情地挥起了手杖。 喜八闭上眼睛做好被打的准备,却听见手杖打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和“啾”的叫声,睁开眼一看,榻榻米上有一只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老鼠。 “打死你!”,“畜生!”,甚右卫门挥舞着手杖四处追赶疯狂逃窜的老鼠。喜八正纳闷甚右卫门怎么跟一只老鼠发这么大的火,突然转念一想,现在正是逃跑的绝佳时机。于是喜八赶紧站起来,把房间角落的行灯吹灭。 “小鬼,你!” 喜八头也不回地逃出去,关上隔扇门,顺着行灯照亮的外走廊跑了起来。 * 从房间里出来的稻子和阿陆,正靠着外走廊的栏杆向远处眺望。 饭店旁边好像有小溪正流淌着,但因为只有行灯的光亮,栏杆外的景色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传来阵阵的虫鸣声和流水拍打在岩石表面的声音。 “又没控制住自己,没给你添麻烦吧。” “不不…真的、真的帮了大忙了。” “稲子你,讨厌那个男人么。” 听到阿陆温柔的声音,稲子紧闭双唇拼命点头。 “这样的话,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总之先暂时躲避一阵子。” 听到这意外的话语,稻子猛地抬头朝阿陆望过去。 “强抱没出嫁的姑娘,真是岂有此理!虽然派加尔博士那样威胁,我还是要去劝劝甚右卫门大人,让他重新考虑一下这门婚事。” “话虽这么说,不过这样陆先生的立场不就为难了吗。” “不用担心。后面的事都交给我就行了。” 阿陆拍了拍他那厚厚的胸脯,稻子感觉的眼泪又快要涌出来了。 “真的太感谢了。真的,总是这样麻烦陆先生。” “没什么。这也是神赐予我的使命。” “……如果对我姐姐,你也能这么坦率就好了。” 阿陆无言以对,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听到稍微坦诚一点的话语,女孩子就会很开心的。” “是这么回事么?”,阿陆歪头疑惑道。“就是这么回事!”,稻子笑了起来。 暖心而温柔的阿陆。久违地感受到那温和的氛围,稻子冰冷的身体也开始温暖了起来。 “话说回来,刚才派加尔博士提到的‘说好的’是什么东西啊?” “有一本和他经营的生意有关系的书,派加尔博士非常想要,他承诺如果找到那本书交给他,他就取消婚礼。” “书?能作为取消婚礼的条件,想必是相当了不得的书吧。” “没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稻子扑哧一笑。 “据说是一本名叫《电气目录》的小孩子胡乱涂鸦的小册子。” 稻子笑着说道。但阿陆却表情凝固起来,吞了一口唾沫。 氛围一下就变了,睁大眼睛的阿陆视线轻微晃动,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你说电气目录?” 阿陆满是疑惑眼神落在稻子身上。稻子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但阿陆一下子就靠了上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栏杆把稻子夹住。“诶”稻子发出轻声惊叫。 “……刚才你确实说了电气目录吧!” 越过自己身体抓在栏杆上的两只手像圆木一样粗壮,而眼前又是一堵高大的人墙,刚才因为洋辅而产生恐惧再次袭上心头,稻子完全丧失了逃走的意志。 “和你一起的那个少年,他叫什么名字!” “刀子!” 喜八从外走廊深处跑了过来。 借着奔跑的惯性,喜八对阿陆使出一记飞踢,但自己却像皮球一样被弹开,一屁股摔在地板上。阿陆伸出了粗壮的手臂要抓住喜八。 喜八迅速把手伸入怀里,然后像居合斩一样猛地拔出手电筒,在阿陆眼前打开了开关。正面被照得雪白一片的阿陆,低沉地呻吟了一声,身子本能地乱晃了几下。 稻子趁乱从阿陆身边离开,喜八一把抓起稻子的手腕,朝饭店外边跑了出去。 两人顺着没有一点灯光的小树林的道路前进,手电筒的光照亮了被风吹得蠕动着的树木,有些瘆人。跑在前面的喜八喘着气,抓着稻子手腕的手不断渗出汗水来。 “坂本,差不多可以了吧。我跑不动了。” “不行……在手电筒熄灭之前……必须赶到有灯光的地方。” 喜八口齿不清地一边念叨着,视线只是朝着光线前方,头也不回。 但那个手电筒突然砰地一下发出破裂声,周围变得一片漆黑。 之前就说是个旧的手电筒,恐怕又出了什么故障吧。 “再走几步就到有灯光的街道了。我们慢慢走过去吧,坂本。” 黑暗的确令人不安,但都跑了这么远了,应该不会追过来的。而且好在眼睛也逐渐习惯了黑暗。 “坂本君……?” 但喜八似乎完全听不见稻子的话,只是不停地四处张望,呼吸也愈发地急促起来。 “没、没有光了……” 手电筒掉在地上,抓住稻子手腕的手也滑落下来。 “没有光……” 喜八的声音渐渐微弱,然后当场跪在了地上。 稻子使劲摇动喜八的肩膀,但喜八浑身无力,像章鱼一样瘫软下来。 “坂本,振作点!” 稻子把喜八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使劲站稳。隔着后背,稻子感觉到喜八发烫的身体和急剧的心跳。 “我们两个不是要从这里逃出去吗?” 脱了力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沉重,即便努力站稳了,脚也只能一点一点往前蹭,根本走不了几步。 “你不是说了吗,去伊势神宫,看看到底能不能看到富士山。” 尽管如此,稻子还是用尽浑身的力气硬拽着喜八前进。没几下稻子也喘起了粗气,额头冒出汗来。 突然脚下一滑,稻子轻轻惊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上。喜八沉重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似乎站不起来了。稻子咬紧牙关,伸出手臂在地上爬行。 “你说了会为我的眼睛……点亮光明的吧?喜八!” 稻子也精疲力尽,就这么背着喜八动弹不得了。快要绝望之时,前面不远处传来几个人的谈笑声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的灯照在了稻子的脸上。“喂,怎么了?”,“有孩子倒在地上了!”,人群嘈杂起来。其中一人说道:“这孩子,不是喜八君吗?” “圆喜先生,是喜八君。” 人群分作两列让出一条道来,一个穿着黑衣的僧人走了过来,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喜八”,这面孔像岩石一样强硬的男人用庄严的语调说道。 第五章 什么也看不见的漆黑让人恐惧。 没有灯光的寺庙正殿。屋顶和天花板之间的狭小空间。看不见尽头的隧道入口。夜路上排列整齐的电线杆。 从小时候开始,喜八就觉得这些东西莫名惊悚,让人单纯地觉得害怕。 “……八、喜八!你没事儿吧?” 睁开眼,熟悉的、木纹有点像乌龟形状的天花板便映入眼帘。筋疲力尽的喜八躺在被窝里,一点点适应着隔着纸窗照进来的耀眼晨光。 清六窥视过来:“你又昏过去了吗?”听到这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话语,喜八不禁有些生气,心想,这不都怪你嘛。拿开放在额头上的湿毛巾,喜八的视线落在了熄灭了的石油灯上。 自从博览会以来,本来就怕黑的喜八对于黑暗的抗拒更是到了会失去意识的地步。昨晚一不小心把油灯碰灭时也是,曾经在会场里只剩一个人,被涌动的人群和漆黑的展馆包围的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顿时就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喜八,朝清六那剃得圆圆的寸头望去。 博览会闭幕半年后的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年)二月,同围绕朝鲜?满洲问题而对立的俄罗斯之间的战争终于打响了。去年十二月,清六也应征加入了大津的第九连队。虽说是随时都有可能发布动员令的时期,但似乎一到休息日,清六就会到街上闲逛。也有人看到他在大津的朋友家,或是幻灯机店里泡着。 清六久违的回家露面,喜八正觉得惊讶,忽的瞥到了放在枕边的手电筒。 “这玩意,到了晚上一点用也没有。” “是‘三太九郎’送的那个?” 这手电筒是去年十二月,清六的一个名叫‘三太九郎’的熟人送的。话虽如此,喜八却并没有见过他本人,早上醒来这玩意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放在枕边了。听清六说,这三太九郎就靠‘每年十二月给小孩子们派发礼物’这一古怪的工作营生,但他又不善言谈,所以礼物都是趁夜里悄悄地放在枕边的(译者注:圣诞老人santa us,日语音近三太九郎)。这从三太九郎那里收到的手电筒,因为少了最关键的电池,便成了一件白占地方的无用之物。 “比起这个,我更想要电气目录。” 喜八暗示快把电气目录还给我,但清六似乎毫不在意似的,爽朗地笑道:“那正好!”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十二月三太九郎那家伙好像又要来,这次的礼物嘛,正是你期待已久的电气目录。” 喜八此刻的复杂心情,就好像是心被沾满泥巴的皮靴给踢飞了一样。 “你又骗我!” 面对情绪突然爆发的喜八,清六稍微犹豫了一下,笑着挠了挠头: “我可没骗你,真的会来的,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信你个鬼啊!” 喜八毫不犹豫地答道。清六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就是……说什么‘有大蜈蚣’,然后带我去了三上山,结果根本就没有,还差点被困在山上。还说什么‘琵琶湖里有千年水怪’,带我上了船,结果船漏了个大窟窿,差点没淹死。信你说的,我可是吃尽了苦头。” 沉默了片刻,清六张口说道:“那……” “那,要是三太九郎真的把电气目录拿来了,你就该相信我了吧?” “……好,我信。”喜八含着泪瞪着清六, “真能拿来的话你就拿来试试!反正肯定又是在骗人!” 喜八心里很不痛快,扯着嗓子喊道: “你就这么不想继承寺庙吗?甚至要从我手里抢走电气目录。” “喂喂,你在说什么呢?” “学电气也好,上中学也罢,我都不要了!就遂了你的心愿,等小学毕了业我就回寺里干活算了!” 喜八从清六身边穿过,跑出了房间,屋外三月寒意尚存。喜八来到了厨房,母亲阿景正在洗衣服,注意到喜八的阿景带着放心的表情跑了过来。 “太好了,你醒过来了啊。” “被我哥给叫醒的。”,喜八语气略带不爽,阿景却不知为何脸色阴沉了下来。 阿景弯下身子平视喜八,两手放在了喜八肩上。 “……多陪陪你哥吧,我听说,今天第九连队发布了动员令。” 母亲消沉的声音在喜八的脑子里反复过了几遍。 “动员令……哥哥要上战场了吗?” 喜八感觉仿佛胃里有一块冰冷的石头在逐渐下沉。突然,父亲圆喜的怒喝响彻家中:“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喜八赶紧和母亲一起赶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进里屋,只见清六站在梯凳上,正在把绝对不能打开的神龛上的殿门关上。 ——打开神龛的殿门的话,就会放走阿久火大明神的分灵,全家都会遭遇不幸。 从小到大一直被这样教训,但清六还是毫不在乎地打开了神龛。 “哎呀,这里边到底有些什么我实在是在意得不行,心想着上战场之前一定要看个究竟……” 清六冲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喜八笑了笑。 “你那比电气还相信的神明,让我亲眼拜见了一下。” 还没等喜八动手,圆喜就一下子把清六打了下来。 狠狠地揍了清六一顿之后,冷静下来的圆喜对屋里的家人说道:“现在就去稻荷神社请人帮我们祈祷,把神明请回来。” 看着一本正经的圆喜,清六冷淡地笑了笑。 “就算人家帮你祈祷了,又怎么确认神明到底回没回来?” 圆喜并没有理会清六的抬杠,而是用充血的眼睛看向喜八: “喜八,现在就跟我去稻荷神社。” 喜八呆住了,现在出发的话,就没法给傍晚回兵营的清六送行了。 “那种胡闹不去也罢,离我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咱们去琵琶湖钓鱼怎么样?” “你给我闭嘴!晚祈祷一天,说不定家里会发生什么不幸。” 喜八犹豫了,恐怕今天就是能和清六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 但是,如果打开神龛殿门的事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万一真遭报应了怎么办? 万一这报应是清六的死怎么办? 等一下,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说道,谁也没说报应就是清六的死。但是,本来就是清六种下的恶因,就这么原谅他跟他一起去钓鱼又有些…… 没事的,只要按照父亲说的重新祈祷的话,回来的神明一定会继续保佑全家的。 下定决心的喜八站了起来:“知道了,我和父亲一起去。” 打点好行装,喜八在玄关换好木屐。“喂喂,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去那里干什么啊。” 清六从身后过来搭话,但喜八还是跟着父亲出发了。 “喜八,”被抓住肩膀的喜八不情愿地回头,清六露出了无邪的笑容: “路上摔倒了可别哭啊!”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吗—— “哥哥你这样的,就应该在战场上好好吃一顿苦头最好。” 喜八把手甩开,背对着保持着微笑的清六,朝着京都出发了。 在稻荷神社的祈祷花了半天时间,回到大津时清六已然出发了。 对 着神龛上的小神殿,圆喜双手合十,满足地说道:“这下清六就不会有事了吧。”话音刚落,“大哥!”,罕见地大惊失色的文七来到了里屋。 “听说清六那家伙开了阿久火神的神龛?” “嗯。是这样的,但我们已经请人祷过了,阿久火神应该已经回来了。” “……是这样啊。”接着文七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嘴。明明神明应该已经平安请回来了,但喜八心里还是莫名地不安。 到了五月,传来捷报,清六所属的第二军占领了辽东半岛要塞南山。乡里都欢喜沸腾,圆喜也称赞了清六的活跃表现。 喜八心想,等清六回来一定要向他显摆一下:“看吧!多亏了我的祈祷”,等他坦率道歉后,让他赶紧把电气目录还给我,然后钓鱼也好,其他什么别的也好,想去哪就陪他去哪。喜八非常乐观地考虑着清六回来后的事情。 因此,南山占捷报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即便战死者名单公布的时候, 甚至看到那个战死者公报上写着“坂本清六”这样一个名字的时候,喜八也还是保持着乐观心态。 最初,喜八只是心想是别的谁吧,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终于,意识到除了哥哥,乡里再没有认识的人叫清六时,渐渐地喜八感觉身心好像变得不在这个世界了似的模糊,最后脑海里只留下一片空白。 遗骨从战场送了回来。听到母亲的哭声,看着文七朝着遗骨说道,“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了,清六”,但无论如何,喜八也无法接受这遗骨就是清六。 虽然有点瘦,但还是有些肉的才是清六。用细细的手拽着喜八胳膊一起到处转悠嘻嘻哈哈的才是清六。这样的骨头碎片不可能是清六。 举办清六葬礼的时候,身为丧主的圆喜对列席者庄重地说道: “清六虽然是个顽皮,不好管教的孩子。但现在切身体会到儿子的死,我才开始意识到 这孩子也是那么的可爱、优秀。” 喜八精神恍惚地听着圆喜的悼词。 “清六在出征前,犯下了打开阿久火大明神神殿的愚蠢罪行。神明对此,降下了「死」这个过重的惩罚。在此之前,我没能教诲清六御佛之心和阿久火大明神功德,真是后悔莫及。” 这算是什么?喜八心里燃起了愤怒的火苗。 不是已经专程去了稻荷山的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把明神请回来了吗? 你不是付了很多香火钱祈祷 ,然后自信满满说“这样就没事了”吗? 大家跟着吟唱善饰寺宗派教义正信颂时,喜八一个人发呆思考。 念诵佛的名字就能去极乐净土,明明自己没去过还真是说得出口。 什么参拜神殿,就可以得到神明的保佑,可是又说如果不自己努力,神明才不会帮你。那样的话,有神没神又有什么区别? 即便供上佛饭和神馔也不可能有谁来吃。即使做了大气的棺材,死者也不会高兴。挥舞大币就可以得到神的威德,这又如何能确认。 神也好佛也好,如果真的存在,至少露一面让我看看又能怎么样? 各种复杂的情绪急剧膨胀,最后终于爆发。 喜八站起来,抓起旁边的香炉,朝着佛像扔了过去。撞在殿门上的香炉一下就被砸得粉碎,香灰撒了一地。正信颂的吟唱暂停了下来,圆喜震怒。 “喜八,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真的存在就滚出来啊!”喜八朝着神殿大声喊道。 “真的存在就出来让我看看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 喜八一溜烟地跑出了大殿外。就这样穿过村落,在田埂道上奔跑。 大家净说谎。无论是神还是佛,连清六也是。 那个所谓清六的遗骨也肯定是谎言。那怎么可能是自己认识的清六哥。 可是,喜八停下了脚步。 如果那个遗骨不是清六,死后也没有极乐世界的话。 那清六到底去哪儿了呢? 喜八一醒来,就看见了那熟悉的乌龟木纹天花板。啊,原来我已经回家了么?正当喜八在床被上发呆时,阿景探头张望过来,“你醒啦。”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阿景景摸了摸喜八的脸颊和额头。长年操持家务的手,干燥粗糙,还有些冷冰冰的。高耸蓬松发型下面的脸蛋,看起来比最后分别时更加憔悴、消瘦了。 “昨天累坏了吧。早饭已经做好了,来吃饭吧。” 阿景刚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时隔三年的重逢,自己却没能好好地和母亲说上一句话,喜八刚仰面躺下,忽然担心起稻子,马上又从床上跳了起来。 “啊,” 喜八跟着阿景一进客厅,就看见了咬着咸菜的稻子。两人四目相对,稻子好像凝固了似的僵在那里。 稻子咽下咸菜,放下筷子,尴尬地低头说道:“……来打扰了。” “嗯嗯”,喜八捋了捋睡觉时压乱的头发,然后坐在了饭桌旁边。 “昨天很抱歉,好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我什么都没做。把你背到附近的黄包车上的,是圆喜先生。” 突然听到父亲的名字,喜八的胃一下子揪紧了,阿景接着又说道: “你爸,好像当时正在做完法事赶回来的路上,刚好经过你们那儿。” 对于圆喜的行为喜八很是意外,但还是不禁心生厌恶:‘不用管我就得了’ “那,父亲人呢?” 放置着地炉的客厅里,只有三人份的饭菜,不见圆喜的身影。 “你爸有事出门了。”听到母亲阿景的话,喜八松了口气,拿起了筷子。 “昨天我从稻子那里听说了,你是回来找电气目录的吧。” 喜八停下了端着汤碗的手,阿景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在那之前,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吧?” “去跟清六打个招呼吧。”阿景说道。于是,吃完早饭,两人便出发去扫墓了。 喜八出生的村落,正好夹在北边的坂本村和南边的大津市街之间,位于山脚稍高的地方。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琵琶湖,连对岸草津的街市、田地,还有三上山,都能一览无遗。 天气不是很好。田埂道上,喜八手握着伞走在前面,稻子双手抱着佛花紧跟其后,时不时的清风吹得花香扑鼻而来。 “我都听景夫人说了,我……不知道你哥哥已经去世了。” 稻子有些消沉。“是我自己没说的,别在意了。”,喜八哭笑不得。 墓地在村落的尽头。坂本家的土地上,每位祖先都立有木制或者石柱的墓碑。 清六崭新的墓碑在最前面。 “我来了啊。你不还我目录了吗!” 喜八用手里的伞,像敲木鱼一样开始敲打清六的墓碑。 “真是的,你这样,清六哥会化成鬼怪出来的。” “那正好,真的存在就出来啊!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顿!” 过来的路上,稻子把昨天酒店发生的事告诉了喜八。 洋辅说,电气目录的第二十条写着关于百川酒造秘藏酒的事情。百川家和电气目录扯上关系就已经让人很吃惊了,听到电气目录几个字的阿陆为什么会脸色大变,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喜八双手合十朝坟墓 瞪过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化成鬼怪出来给我解释一下啊! “真是,还是这么没礼貌。” 供上花后,稻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祈祷。等了一会儿也不见稻子完事,喜八便朝阴沉的天空下灰色的琵琶湖望去。 近处的田地里,包着头巾的老爷爷正干着农活。时不时吹来的凉风缓和了夏日的酷暑,叫卖蚬贝的吆喝和孩子们的笑声也随风传来。 “……说起来,我哥也曾这样站在墓旁眺望琵琶湖呢。” 听到喜八嘟囔的声音,祭拜完的稻子眨了眨眼睛。 “他喜欢高的地方,听说他在佛具店工作的时候经常爬到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上去。” “嗯?清六哥他不是不信神来着?” “他好像不是参拜,而是为了看风景。不过,我也只是听文七叔这么说的。” 稻子也侧目眺望琵琶湖,伸出手轻轻护住随风飘动的头发。 “喜八从寺里离家出走后,一直住在蓬莱佛具店吗?” “是文七叔收留了我。佛具店明明不怎么赚钱,却还是帮我出了学费。多亏了文七叔,我才能上初中,继续学习电气知识。……给店里帮忙去稻荷神社送货的时候,我也偶尔爬到阿久火大明神土塚上,一边看风景一边想:”清六哥从这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着睁大眼睛看过来的稻子,喜八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沉浸在悲伤中了。 “好啦,赶紧回去找电气目录吧。”,喜八匆匆起身要离开墓地,但和迎面走来的人视线相接,立刻僵在了原地。 披着黑衣的身板直挺挺的,岩石般强硬的脸庞,即便讨厌也不可能忘记。 是数年未见的父亲圆喜。 被长刀刀尖一样犀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喜八屏住呼吸准备好挨骂。 但是,圆喜强硬的脸庞却一瞬间舒展开来,笑着说:“淘气鬼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父亲的态度完全在意料之外,喜八站在那里呆住了。 “稻子,昨天多谢了。睡得还好吗?” “嗯嗯。让我住下,真是帮大忙了。” 圆喜不顾喜八,非常平和地与稻子寒暄了几句。 “话说回来,稻子,这之后有时间吗?” 对于突然的询问,稻子一时语塞,“今天吗……?” “太好了,没有是吧。”园喜自己点了点头,然后拽起稻子和喜八的手臂大步走了起来。 “那现在就过来帮忙吧。” ——父亲这是在稻荷神社被狐仙给迷惑了么。 喜八跪坐在佛堂的角落里,悄悄地观察起周围:黑衣上披着五条袈裟的圆喜在佛龛前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着阿弥陀佛经。 说是‘帮忙’,也确实跟着来到了某个门徒家做法事,但两人也只不过是帮忙拿一下装佛具的包袱,然后忍受着挤在佛堂里的人群的热气和夏天的酷暑,毕恭毕敬地并排跪坐在房间的角落而已。 阿弥陀佛经吟唱结束,主人注意到香炉还没有传完(译者注:日式丧礼一种,来宾之间传递小香炉,依次行礼)。圆喜笑着说道:“那就在我们接下来吟唱正信颂的时候继续传吧。”这看得喜八大吃一惊。 父亲圆喜,不管是对蜡烛的种类选择,还是法事的动作标准都要求严格。有门徒把念珠或者佛经直接放在榻榻米上,圆喜都会大发雷霆。因为害怕挨骂而离开善饰寺的门徒绝对不在少数。 门徒所有人将正信佛词合唱结束之后,圆喜转过身面向着门徒们。 “嗯,今天由鄙人主持三年忌的这位老先生,生前也曾关照过我。各位家人们想必也都深有体会,老先生是个十分喜爱喝酒的人。要是在他的墓前供上一小杯酒的话,没准老先生会喊着‘不够!’然后从坟墓之中跑出来。真的是一个特别爱喜欢酒的人。” 亲戚的座位上传来了些许笑声,气氛变得缓和起来了。 “不过,每次在做法事时都想着要讲些新内容,我点子也差不多快用没了啊。”圆喜将手上拿着的扇子啪嗒啪嗒地扇了两下,停顿片刻。 “如今,就连我们这样的乡下也能经常听到‘二十世纪’这个词。现在机械和技术不断发展,佛祖,八百万神明,或者是耶稣,这世上实在是有很多的神佛。在这其中也有不少严苛的戒律和规矩,不过所幸我的宗派秉承的是‘只要念一遍‘南无阿弥陀佛’则定能往生’这样,不只对信徒,对出家人来说也很轻松的教义。” “只是念佛就好了的话,那花钱办葬礼和年忌什么的还有什么必要吗?” 有一个从刚才开始就一脸懒散的中年男子挑刺似的说道。坐在旁边的像是他女儿的女孩看起来十分不安的抓着男子的袖子。 “喂!怎么跟住持先生说话呢!”死者的家人斥责道。这位看起来也是死者亲戚的男子毫无顾忌地回口说道:“反正人都死了,我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坐在旁边的是您的女儿吧,今年几岁了呢?” “七岁了,怎么了?” “要是您的女儿突然去世的话,你也打算就把她的遗体扔在路边的吗?” 圆喜仍然面带微笑,但只这一句话就让小女孩僵住了。 “你怎么说别人的女儿呢!”男子气得站起身来。 “能让您这样动怒的宝贝女儿要是去世了的话,你还能说出‘既然都去世了还有什么关系’,然后打算葬礼和年忌都不办吗。你觉得能接受吗?” 稳重又带锐利的声音,让男子哑口无言了。 “无论什么样的宗教,说起来为什么都要吊唁逝者。当然也是为了送逝者去到死后的世界,不过更大的理由是为了尚留人世的人们能够坦然接受。给逝者郑重地送别,借此来给自己的心中的最爱的那个人画上‘死’的句号。” 圆喜啪嗒地拍了下扇子,那个男人缓缓坐下身。 “也有很多人认为法事什么的不过是出家人的赚钱生意。话是这么说,但是能像这样,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一年又能有几次呢。说是为了‘给逝者上供’,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毕竟过世的人都借着阿弥陀佛大人的力量去到极乐世界了啊。 尚在人世的我们借此确认亲友的安否,悼念过世的人们,接触佛缘。我认为这才是所谓法事的意义。就像现在这样,我看到了只曾在婴儿时见过的您的女儿,现在已经平安地长到了七岁。” 圆喜露出了温柔的微笑。男子怂了怂肩膀,然后慢慢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有人骂我们出家人是骗子也无妨,这样要是能够除去他们平日里积攒的压力,我们也算是发挥了作用。我们讲‘归入功德大宝海’,就好像海纳百川一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烦恼就如同是涓涓细流,都会由宽广的佛海来接纳。不要再为迷惘和恐惧而叹气了,将一切都流入佛的大海之中吧。” 说完之后,圆喜皱起了他那如同岩石一般的脸露出笑容。 “前往极乐的门票阿弥陀佛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将不知何时会走到尽头的人生尽自己所能去度过。” 法事结束之后圆喜也被门徒们团团围住,谈笑了好一阵子。坐在房间一角的喜八,一边和稻子吃着饼干,一边望着这过去不可能出现的光景。 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三人在玄关穿着鞋子时,前来送行的主人开口说道 :“今天真是十分的感谢”,说完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对喜八笑了笑: “已经长了这么大了啊,喜八君。……话说回来住持先生,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好的,是什么事?” “您知道新屋的幸右卫门先生在加拿大打鱼吧。就是那位幸右卫门先生,最近移居到了稍微偏远一些的港口小镇。那边好像有许多近江出身的日本人,他们也想要当地能有些佛僧,像温哥华的佛教会支部那样的。” “没办法从温哥华佛教会派一些僧人过去吗?” “善饰寺和温哥华佛教会,还是稍微不太一样吧。幸右卫门先生是一个信仰十分深厚的人,好像也说过尽可能的想要些故乡的僧侣呢。” “也就是说,是说想要我过去吗?” “不不,住持先生还是要负责管理善饰寺的吧。我想,让喜八君去怎么样?” 话题忽然转向了自己,喜八有些不知所措了。 “大多数的佛事他也都能做好,不管是净土三部经还是正信佛词也都还会背吧?” 这无意的一句话,让喜八不禁回想起了圆喜那严厉的教导,一种过去的伤疤被揭开似的感觉涌上心头。 “要是中学毕业之后没有好的去处的话不妨去试试看吧。幸右卫门先生也说过,在援助上不会吝惜的。” “原来如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圆喜将他那大大的手掌放在了困惑的喜八头上,喜八则摆出了好像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可是还是不要让他去了,他现在在学习电气知识。” 看着呆住的喜八,家主人说着“哎呀哎呀,真是失礼了呢”不断低头道歉。 “刚刚您的那番话,我会转达给我认识的住持,如果有人有兴趣的话我会通知您的。” “真的吗,真是帮大忙了。幸右卫门先生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从家主人手中接受过今天的谢礼,三人离开了办法事的人家。 天还在下着雨,喜八看着撑着伞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因为雨声的缘故听不清两人的对话,但可以看到稻子那偶尔被圆喜的话逗得笑出来的侧脸。每当看到她那表情,喜八就感觉自己曾经从父亲那所受的旧伤再次被刮开一般,于是便将目光从两人后移开,转向了琵琶湖。 琵琶湖水面呈现出阴暗的灰色,三上山则是被烟雨遮住无法看清。脚下十分泥泞,寸步难行。 回到了善饰寺,喜八叫稻子帮忙一起四处寻找电气目录。 清六经常使用的柜子,壁橱之类的从里到外都找了一遍,到最后连本堂的佛殿以及神龛的后边都确认了一遍,但直到太阳下山了也没有找到。 疲惫不堪的两个人沉沉地在里屋坐在,无神地抬头望着神龛。 “到底放在哪儿了呢?” 稻子说完,拍了两下手掌,朝着神龛上不可打开的小神社双手合十。 喜八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毕竟是清六将东西藏起来的,不可能放在简简单单就能想到的地方。没有找到是意料之中,喜八心想,倒也不至于太灰心丧气。但是,看着闭眼参拜着的稻子的侧脸,一股苦闷的心情就充满了胸膛。 “那个阿久火大明神的神社,从我小时候就一直供奉在那里了。” 听到了声音转过头来,圆喜站在二人身后,喜八立刻又将脸别了过去。 “文七那家伙从打出生就一直体弱多病,母亲为了祈祷他平安成长,去拜托稻荷神社的神官让她修行,把阿久火大明神的分灵请了回来。” “是这样吗。现在的文七先生这么健康,看来是祈愿传达到了呢!” 稻子露出钦佩的表情,再次将双手合上。没想到这不可打开的神社竟然与文七叔叔有关,喜八感到意外。这时,圆喜精神地拍了拍喜八和稻子的后背。 “好啦、不要一直在那里闷着了,吃晚饭去,今晚可是很丰盛哦。” 来到客厅,地上的围炉上铁锅正在煮着寿喜烧。看来刚刚那个主人给的谢礼包裹里装的是牛肉。看到这平时跟自己无缘的食材,喜八的表情也不禁柔和了起来。 “牛肉的寿喜烧……真的我也可以一起吃吗。” 一起围坐在锅边的稻子缩起了身子,并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这是你帮助喜八和帮忙法事的谢礼,不用客气快吃吧。” “还是说稻子你不爱吃牛肉的吗?”阿景看起来很担心似的用手扶着脸。 “这家伙爱吃的是老鼠。” 喜八的肚子被掐了一下。 “那、我就不客气了。”稻子伸出了筷子,夹起一片肉,蘸了些蛋液之后放入口中。 瞬间,稻子脸上浮现出了幸福的表情,圆喜和阿景也松了口气。稻子无意间正朝喜八早已暗中盯上的一片肉伸出筷子,喜八警告道:“那个还没熟啊。” “真的吗?”趁着稻子停下筷子的瞬间,喜八将那片肉啪地夹了过来。 “啊!你敢骗我!” 将带着蛋液的肉塞进嘴巴里,饱含着加了糖和酱油调味的汤汁的牛肉和生鸡蛋的甘甜在口中扩散开来,“这可真是‘文明开化’的味道啊。”喜八念叨着。正当喜八准备夹着下一片肉的时候,这次是稻子开口说道“还没熟呢”。真是的,真是个简单易懂的女人啊。 “你这一套我可不吃,不过肉还是要吃的。” 将肉塞进了嘴,顿时在嘴里扩散开来的生腥味让喜八不禁呻吟:“唔欸。” “你这家伙骗人啊!” “都说了是生的了。谁叫你刚刚一直都在吃肉,现在受到惩罚了吧。” “真是没礼貌。你看看,我这吃的可都是蔬菜。” “肉都藏在菜下边了。” 自己的小伎俩被当场识破,喜八撇了撇嘴。 “你好歹也是个大小姐,寿喜烧什么的也估计早就吃腻了吧。能不能不要剥夺我这个庶民的乐趣呢。” “我家的寿喜烧都是用鸡肉做的,牛肉的也好久没吃过了!” 如同是剑客在锅上决斗一般,筷子相互碰撞着。看着这副场景,圆喜和阿景露出了笑容。 喜八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稻子也急忙低下了头:“对不起,一点规矩都没有。” “没关系,也好久没有像这样热闹了……就连饭碗都好久没拿出过四个人的了。” 阿景那平和的声音让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圆喜将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清六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稻子一边给圆喜斟酒一边问道。阿景露出了怀念的微笑: “是个活泼有趣的孩子,总是说些玩笑话,瞒着我们到处乱跑……” 不经意间跟喜八四目相对,阿景不禁轻轻地笑了出来。 “他还总是把喜八挂在嘴边。那时候他们俩一起去看大津第一盏点亮的电灯,看到被电灯那青白色灯光所照到的人脸的时候,喜八还说‘跟幽灵一样啊’,被吓坏了呢。” 喜八听到之后差点儿将刚刚放进嘴里的豆腐给喷出来。 “喜八还小的时候,清六背着他去看汽车,结果汽车一鸣笛把喜八吓得哇哇大哭。” 这个当妈的怎么回事?不是说讲清六的事吗?感觉自己后背都出汗了的喜八朝稻子看去,只见稻子摆出好 像胜利者似的目光看着自己。 “对了对了,还有这个也是从清六那听说的,好像是在去博览会时,看到x光的喜八————” “那个就不用说了!” 到最后只有喜八的过去被不停地翻出来,稻子始终是笑嘻嘻地看着闷闷不乐的喜八。 锅见底了,阿景转身去厨房泡茶。圆喜则是满足地拍了拍鼓鼓的肚子,一边说着“极乐、极乐”,一边好像十分享受地抽起了“敷岛牌”香烟。 “……这要是去了极乐净土的话,是不是就能天天吃到牛肉寿喜烧了呢。” 听到稻子冷不丁地说出“极乐”二字,喜八愣了一下。 “还是老样子呢。你是真的相信死后会有那样的世界吗?” 喜八故意用捉弄的口吻说道。 “住持先生也那么说了啊,那不就肯定是有的吗。” “一个看门的人连门对面的东西都没看见过,就说‘这门的另外一头可是有完美的世界’,这么唬人的话,去信的人才是脑子有问题呢” 若是在以前,说这种话可是会吃圆喜的拳头的。可是现在,圆喜只是笑着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他们。稻子像是求救一样把脸朝圆喜凑了过来。 “住持先生,肯定是有极乐净土的吧?”稻子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死了的话是会去阿弥陀佛大人的国度吧?” “哎呀,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听到圆喜的回答,稻子的表情凝固了,眼里的期待也逐渐消失。 “大家所说的极乐净土这东西,也许是存在的,也许是不存在。” “……请您不要开玩笑了。” “我跟喜八所想的一样。对于不曾见过的东西,我可没有随便说‘有’的权力啊。” “为什么……”,稻子的声音颤抖着。 “为什么住持先生也在说这种话啊。住持先生不是相信极乐的吗?” “……曾有个叫做松平的门徒。” 突然听到了夜学会的学生的名字,喜八吓了一跳。松平家也是善饰寺的门徒,所以圆喜也认识他,但是为什么会提到松平的名字呢? “松平君的父母老来得子,所以那夫妇二人很是溺爱他。” 呼。圆喜带着叹气吐出一口烟。 “就在你带着夜学会的孩子们去给松平君扫墓之后不就,他的父母曾经一脸阴沉地来到我们寺庙。二位找到我说:‘松平生前能够这么受朋友们的惠爱实在是很幸福。但正是这样更显得早早死去的那孩子可怜了,在那个世界肯定会感到寂寞的吧。’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极乐净土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国度。松平君肯定在那边过着幸福的生活。 “第二天,那对夫妇竟投水自杀了。” 直到刚才一直都很开心的圆喜,头一次露出了苦恼和悔恨的表情。 “遗书上写着‘如果有极乐净土那样美好的世界,那么我们要一家三口一起在那边生活’。……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只是想让失去孩子父母能多少感到安心才说起极乐世界的。但是,我这样就等于对他们说‘去死’一样。” “……所以你就不再相信阿弥陀佛大人了吗?” 在这凝重的空气之中,喜八开口说道。 “亏你还一直教我要信阿弥陀佛呢,结果这么简单的就改主意了吗。说着没有极乐世界,却还在做和尚。你不是不相信佛和极乐什么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再不负责地对别人说‘有’了,但我自己还是相信阿弥陀佛大人和极乐世界的。……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不信佛呢。” “这是因为……不是亲眼所见的东西,我就不信。” “你说‘没见过门后的世界的看门人’,的确,我没有看见过神佛的样子。但是你能看得见驱动着机械的电气、电波和磁力的样子吗。你也一样没有看过门后的世界,怎么就能断定门后什么都没有?” 喜八无言以对了。 “‘不及濑田绕长桥’啊。”圆喜朝着哑口无言的稻子说道。 “就算极乐世界真的存在,一心想着快点过去而只顾闷头赶路实在是又又不值。无论是抄近道还是绕远路,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到达同一个地方的。” 喜八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步行渡过濑田唐桥的人们,以及在琵琶湖上悠悠漂过的丸子船的情景。 “呐,稻子,”圆喜露出了祥和的微笑。 “船旅虽然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极乐世界,在途中也可能被波浪带走或者遭遇暴风雨,但是,阿弥陀佛大人的船一定会将我们带到目的地。至于旅途的终点到底是否真的有极乐世界,那只有到了之后才能知晓。不如就把掌舵全都交给阿弥陀佛大人,去欣赏暴风雨之后的彩虹或是一路那些上不曾见过的美景,大胆地、悠闲地去享受这船旅,不是更好吗?” 稻子好像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响起了敲院门的声音。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阿景在厨房忙着,圆喜便起身朝着大门走去。 “……阿弥陀佛大人是在说‘反正都要去极乐,就随心所欲地活着吧’吗?” 稻子露出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喜八,沉重的声音让喜八有点惊讶。 “派加尔博士说过,‘人死一切就结束了,所以活着时要随心所欲。’但是,我不想要变成那样。那样的想法,是要遭报应,要下地狱的啊。” 听到稻子那充满自律意识的说法,喜八一时想不出该回些什么,无意间目光落到了闲着无聊而拿在手上的手电筒上。 虽然看不到电气的样子,但它确实就存在于此。这样的话,那神和佛也——。 “那个手电筒,看来你很珍惜的啊。” 把茶杯放到了托盘上拿了过来,阿景很怀念似的看着喜八手上的手电筒。 “当时我还很奇怪,你怎么有手电筒这么贵的东西,然后我就去问清六,‘手电筒是从哪儿买来的啊。’” “哥怎么说的?” “他说‘不是买的,是八幡町的熟人送的。’” 八幡是位于琵琶湖对岸,湖的东边的一个乡下城镇,历来商业繁荣,清六上的那个商业学校以前是在大津,现在也搬到了八幡。 “估计他的那个熟人,是叫做三太九郎吧。就是那个人送了我这手电筒——” 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口的瞬间,喜八感觉脑回路一下子连接了起来。 “……三太九郎会把电气目录送来。” 喜八低声嘟囔道。阿景和稻子都疑惑地歪了歪头。 话是这么说,但是到了那一年的十二月电气目录也没有寄过来,所以喜八觉得那句话只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的玩笑罢了。 “说不定八幡町的三太九郎这个人,有可能知道什么关于目录的事情。” 想到了不曾想过的线索,喜八和稻子四目相对—— 伴随着怒吼声,大门那边传来了很大的动静。 “不要太过分了!抱歉,我要进去!” 这熟悉的低沉声音,让四目相对的两人不禁同时吓得缩成一团。 “是我父亲……”就在稻子脸色发青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着这边接近。 阿景赶忙站起身来,拉着稻子的手朝厨房跑去。喜 八见状也紧随其后。 阿景催促着二人穿上木屐,二话不说将他们赶出了后门,然后露出了凛然的微笑: “剩下的交给我和爸爸就行了。” “可是……”喜八还愣在原地。“要好好的保护她啊。”阿景用力的将他推了出去。 后口关上了,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从墙上的小窗里漏出些许灯光,但几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喜八不禁双眼紧闭靠在了墙上。应该带个油灯出来就好了,手电筒里面那廉价灯泡的灯丝早就烧坏,完全没法用了。 呼吸困难,心中充满不安的喜八,手腕被一只小小的手抓住。 “没关系的,还有我在呢。” 稻子温柔的声音浸透了自己的身体,那小手的热量隔着衣服传递过来,缓解了喜八的紧张。 “闭上眼睛的话会好些?”稻子如此询问。喜八颤抖着点了点头。 小小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喜八的袖子。 “我会牵着你的。” 稻子迈开坚实的步子走了起来。被拉着的喜八,也缓缓地挪动了脚步。 “我会好好地抓住你的。” 由稻子领着穿过了村子,总算来到了田间小路。大概是将眼睛闭上了的缘故吧,青蛙的合唱以及风吹拂稻穗的声音,平时不怎么会注意到的声音现在都清晰地充斥在耳边。 被抓着手腕走着夜路,自己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异样或是不安。是因为内心平静,所以感觉变得敏锐了吗,衣服的摩擦声,还有细微的呼吸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稻子每踏出一步,汗水和衣服布料的味道,以及那跟寿喜烧留下的气味不太一样的甜甜的味道就会飘过来,动摇着喜八颤抖的心。 真是的,刚被交代“要好好保护她”,结果自己正被要保护的人照顾着。 幸好自己的这副丑态没有被其他人看见,喜八头一次对黑暗抱有如此的感激之情。 “喜八,还要再拉一会儿吗?” “……是呢,到大津街上有灯光的地方之前就这么继续走吧。” 稻子简单的回了句“嗯”,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喜八的衣袖。 * “花了好久才查到,将稻子带出去的,就是这个寺庙的次子。” 在烛火摇晃的大殿佛堂前,圆喜和甚右卫门相对而坐。 “把我家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赶快交出来。” “我并没有看见过您的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自己的儿子犯了错,你还要装不知道吗。所以说我才看不惯你和你们的教派。就算是恶人唱经念佛也能到达极乐什么的,净说些随便的话。能够获得救赎的只有好人就足够了,那些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还是赶紧下地狱好了。” 圆喜一边摇晃着夹在指尖的香烟,一边说道:“好人到底是什么呢?” “在从前,极乐往生是只有那些靠自己修行,或是有能力资助寺院修功德的人们的特权。多数的民众都是抱着烦恼和欲望而无法到达极乐的‘恶人’们。知道了即便如此,只要自己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前往极乐净土的话,那么得有多少人能够得救啊。” 圆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张开的双手之上。 “我是好人。坚信着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是正确的,但是却从没考虑这些想法和行动会给周围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真是个愚蠢的好人。……说来惭愧,我到了这个岁数才第一次背过自己的儿子喜八。” 圆喜回想起喜八那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轻的体重,朝甚右卫门投以微笑。 “总算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傲慢,所以我是幸福的。因为我也成了阿弥陀佛大人所救济的恶人。百川先生,幸运的是,你也是这样的恶人” “说些什么傻话——” “你对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迷惘。” 甚右卫门脸上依旧是愤怒的表情,但嘴角却闪过了一丝颤抖。 “你的大话说完了?这里的次子……是叫喜八吧。” 圆喜不为所动地默不作声。 “我可不会让他把你们家长子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 到了大津的喜八和稻子,来到了弥治郎家的矢仓竹根鞭手工艺店。说明了原因之后得以在那里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天亮。跟矢仓家道完谢,二人便朝着马场车站出发了。 买了到八幡站的车票,喜八和稻子在三等车厢的硬座上坐下,火车按着时刻表准时从马场车站发车了。喜八一边嫌弃着车内飘浮着的妇人用的日式发油味以及香烟的烟雾,一边偷偷朝身旁看去。 坐在窗边的稻子好像很新奇似的眺望着外面的景色,脖子上渗出些许汗水,明媚的晨光照得汗毛微微发亮。喜八就这么一直看着,稻子转了过来歪了歪头。 喜八慌慌张张地说道:“话说,你知道琵琶湖的千年水怪吗?”随即把视线转向了琵琶湖。 “琵琶湖湖底的千年水怪。据说是跟大人差不多一样大的大鲇鱼,小孩子的话一口就能吞下去。” “那,那是什么?琵琶湖里有那么可怕的生物吗?” “那可是能把东寺的五重塔都淹没的深湖啊,就算是有什么也不——” 说着说着,喜八忽地和一个坐在车厢里面的人四目相对。双方都惊呆了半晌之后,那个坐车厢里面的人物——阿陆睁大了双眼,然后猛的站起身来朝这边走了过来。 喜八摇了摇稻子的肩膀,说着怎么啦转过身来的稻子也注意到了阿陆,两个人一齐跑了出去。 可是就算跑到了车厢的一头也是走投无路。和隔壁车厢之间并没有连通,墙壁像是要挡住去路一般立在了那里。 “别跑!” 阿陆大步走了过来,正在想怎么办的时候,列车已经开上了濑田川。 北面是琵琶湖,南面则可以看到濑田的唐桥。着急的喜八看到了车厢侧面的车门,条件反射似的将门打开,然后用手环抱住稻子的腰:“好好抓住了!” “你、你干什么?” 脸红的稻子稻子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注意到喜八意图的阿陆大喊着“别这样!”将手伸了过来。就在阿陆要碰到喜八时,喜八纵身一跃,抱着稻子从火车上跳了出去。 漂在空中的身体,比想象的还要更猛烈地被向下拉去,哑然俯视着这边的阿陆的脸也一下子远去,下一个瞬间,自己背后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稻子的悲鸣一下子消失了,视野也变得一闪一闪,琵琶湖的水一下子呛到鼻子里。 勉强将脸抬出水面,“刀子!”喜八大声喊着。紧接着稻子也“哈”的一声从水里钻出了头来,喜八抱住了惊慌的稻子,让她冷静下来:“身体不要使劲,就交给我吧。” “——鲇” “什么?” “要被鲇鱼吃掉了!” “现在可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了!” 喜八想去敲稻子的脑袋,但是现在并没有那闲工夫。随波逐流的喜八伸手打算抓住铁路桥的柱子,但就差一丁点,桥柱从手前掠过。 两个人的身体被水冲走。这样顺流而下的话,就会穿过濑田的唐桥、南乡洗堰,从濑田川变成宇治川之后,最后会到达伏见的琵琶湖水道吧。 “就这样一直漂着能回到伏见的啊。也不错嘛,连车票钱都省了。 ” “那还不如走回去呢!” 说的太有道理了。这样继续以身犯险确实得不偿失。就在喜八考虑着如何是好的时候,稻子用绝望的声音喊了起来。 “喜八,鲇鱼要来了!” 喜八正心想你在说什么呢,突然耳边听见了砰砰砰的破裂声。 喜八环视四周,只见一个像鲇鱼似的白色物体正发着奇怪的声音,在湖面上朝着这边慢慢的游过来。等靠近过来才发现,原来是一艘有着扁平流线型船体的小小的西洋船。 “哎呀”,船上穿着黑色礼服的妇人探出头来。妇人注意到二人,立刻拿出浮具朝这边扔了过来,二人赶快不顾一切地抓住。 “斯图尔特先生,我钓到人了。我们可是能钓到人的渔夫呢。” 妇人朝着船里呼喊着,只见一个男人出来站到了船上。 男人看起来十分的高大,精心打理的金色头发随风飘扬。五官像雕像一样深邃,肌肤如同大福一样白皙。看着呆住的两个人,年轻的西洋男子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第六章 “砰砰~砰砰~”西洋船发出悠闲的响声。船上,二人用递过来的棉巾擦拭着湿透了的头发和身体,刚刚那位身穿洋装的年轻妇人坐在他们面前。妇人梳着扎着发带的西式发髻,微粗的眉毛凛然而又端正。 “那个,十分感谢您的帮助”,喜八低头道谢。 “不用谢。不过说起来,你们为何要在那种地方游泳呢?” “因为有一些原因,我们从火车上跳了下来。” 喜八特意强调了一声“是真的”,妇人听了大笑道:“这可真是奇怪。” 大概是被这笑声所吸引,正在和驾驶员聊天的西洋男子走了过来,坐在了妇人的身旁。 “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斯图尔特?史密斯。” 斯图尔特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伸出手来温柔地握住了稻子的手。 不知是不是因为手被突然握住的缘故,稻子愣住了。喜八插到了两人之间: “请原谅她,这孩子对握手还不怎么习惯。我叫坂本喜八。” 斯图尔特跟喜八握手之后,愣住的稻子慌忙低下了头: “我叫百川稻子。” “……白子?” “是稻子!” 稻子一脸严肃地纠正道。“失礼了”,斯图尔特难为情似的挠了挠头。 坐在他身旁的妇人则是咯咯笑道:“叫人家白子可不行吧!” “我是几年前从加拿大来到这里当英语老师。这位咲小姐是我在温哥华的时候相识的,现在在这边帮我打理身边的事务。” 斯图尔特露出亲切笑容的同时,喜八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尽管说现在是夏天,但是一直是这副落汤鸡样子也还是很难受。 “这样下去可是会感冒的啊。到了八幡之后,去我家换件衣服吧。” “八幡”,喜八跟稻子异口同声地说道。 “斯图尔特,不询问下两位的目的地就擅自带人家走可是不行的啊。” “不、没关系,我们刚刚好去八幡有事要办,真是求之不得。”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了。咲说了一句“那正好”,便拿出了一个酒瓶,无视睁大双眼的喜八他们,咲把柿油纸做的折叠式酒盅展开,倒入琥珀色的酒。 “咲,这才刚是早上啊。” “哎呀没关系的。我可不会喝醉了之后耍酒疯的啊。” “这是威士忌”,咲将酒盅递给了喜八。斯图尔特见状板起了脸: “请不要诱导小孩子喝酒。” “反正法律又没有明令禁止的吧。” 心想只闻闻味道也好,喜八将咲递过来的酒盅端到鼻子前,一股强烈的的烟味以及刺鼻的香味顿时熏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身旁的稻子赶忙大声问道“没事吧?” 忍受着这气味的喜八冒出了个恶作剧的想法。“你闻闻”,喜八把酒盅交给了稻子。可是出乎喜八的意料,拿着酒盅的稻子连眉毛都不皱一下,一脸认真地闻着香味。 “这种酒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些许的木香。” “鼻子可真是灵敏啊。这酒是装在木桶里面,长年累月陈酿而成的。” 从稻子手中接过酒盅的咲将酒一饮而尽,对酒失去兴趣的喜八则是东张西望地环视起了船内。 “……话说回来这艘船,跟蒸汽船好像不太一样啊。” “这是石油驱动的船。燃料的供应和保养倒是很麻烦。” 享受着第一次的石油原动机船的乘坐体验,喜八问道:“为什么你是当老师的,会有这样的船呢?”这时,咲代替面露苦笑的斯图尔特说道: “准确的来说是当过老师。现在他可是辞掉了教师的工作,在为基督教的传教做贡献。” 听到了基督教传教这句话,稻子不禁眼中发亮,喜八的目光则是带上了警惕的神色。 “这艘船是我传递神的福音的工具。平时我们都是去坚田或者高岛那边的,只有这次是受熟人委托而去了石山。现在想想,这就是神的指引了吧。” “只是偶然的相遇,也要强行跟神扯上关系吗?” “喜八!”稻子正想要说喜八。斯图尔特说着“没关系”制止了稻子。这时,斯图尔特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哎呀,等到了八幡,可得为稻子准备下穿的鞋子才行啊。” 看看右脚,脚上的桐木木屐已经不见了,八成是跳到濑田川时弄丢了吧。稻子赶忙用手挡住自己的脚,看向朝驾驶员走去的斯图尔特。 “我是第一次见到外国人,行为举止可真是绅士啊。” “可不要被骗了哦。不知道在那笑容之下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难道不是一个体贴又温柔的人吗?” 喜八感觉没有注意到木屐的自己好像被拿出来做了比较似的,越发的觉得有些自愧不如。 有些陶醉地看着斯图尔特的稻子,她那濡湿的发丝贴在脸颊上,从发尖滴下的水珠流到脖颈和纤细的锁骨上,滑入胸口消失不见了。 喜八把视线从稻子移开,从怀中取出饼干。这最后一块饼干,吸水之后泡软了。喜八苦涩地咀嚼着。 像是穿着束腰似的,琵琶湖有一个被称之为“细腰”的狭窄部分,以此为界分成了北湖和南湖两个部分。现在这艘船正通过了细腰,朝着比南湖宽阔得多的北湖前进。 湖的西侧由比良和比叡的群山相连构成,湖的东侧则是平原,平原的尽头耸立着的是三上山。菖蒲村落的湖面上,捕鱼苗用的叫做“襟”的栅栏零星可见。 从船头方向望去,能看见浮在湖面上的沖岛,以及从琵琶湖上凸出来似的长命寺山,然后它旁边的就是八幡山了。船朝着最右侧的八幡山山麓笔直前进。 八幡山离信长所筑的安土城不远,丰臣秀次的居城就建在这里。在山麓下一同修建的城下町便是八幡町的前身了。不久,城池没有了主人,八幡町的城镇气息也随之变得浓厚起来,出现了一批被叫做‘八幡商人’的云游商人,他们和近江的其他商人集团一起被统称为近江商人。 遍布全国各地的近江商人们,并不仅仅限于流动经商,还染指贸易行业,因其手段高明,与同样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商业活动的伊势商人齐名,也有被人们多少带有嫉妒地并称为“近江小偷,伊势乞丐”。到了明治时代,也有一部分近江商人的后裔们逐渐改变了经营手法,在大阪和东京等地大为活跃,八幡的街道上,林立着的多是商人们本家的宅子。 到了斯图尔特家,喜八和稻子被这栋三层建造的洋房给惊呆了。 涂了混凝土涂料的墙上排列着大大的玻璃窗,头巾形状的屋顶高高耸立,在周围的传统建筑之中脱颖而出,大放异彩。 二人进了屋,为了换衣服而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 “这是我十几岁时穿的衣服,还好事先带了过来。” 喜八穿上了斯图尔特的白衬衫,稍微有点大的裤子则是用腰带系紧,再把裤脚卷起来。但是那狭窄的裤裆还是有点难受。这时,门被打开,稻子探了个头进来。 但是不知为何她没有进屋,而是看起来十分害羞的扭捏着。 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咲的声音:“好啦、快点!”,被推了一把的稻子跳进了房间里。 透过窗户,阳光照在那洁白的女士衬衫上。没有站稳稻子踉 跄着原地转了一圈,旋转的白色的长裙仿佛油纸伞一般地展开,露出了纤细的脚踝。头发飘了起来,显露出来的雪白的脖颈染上了潮红,转完了的稻子露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摁住了裙子。 刚刚的那一瞬间,时间的流逝确确实实地放缓了。 “我还是第一次穿洋装,会很奇怪吗?” “……晴天娃娃?” 稻子使出与她不符的迅速动作,踢了下喜八的小腿。 看着呻吟的喜八,稻子生气地说:“你就不会说点好话吗!” 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斯图尔特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很可爱的哦。” “可爱——”话说到一半的稻子,立刻变得乖巧起来了。 斯图尔特将放在身旁架子上的长方形箱子拿了过来。打开盖子,伸缩的蛇纹管随之弹出,在其前端装着的镜头在闪闪发光。 “这是柯达的照相机啊!” 喜八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近距离观察着美国柯达公司产的便携照相机。 “你很了解呢。我很喜欢用这个照相机来拍照片。” 听到斯图尔特那温柔的声音,喜八回过了神来,露出羞怯的表情往后退了退。 “你们两个人,请并排站着,我给你们拍个纪念照。” 斯图尔特架好了相机。“噫!”稻子悲鸣一声,躲到了喜八的身后。轻轻的飘来了一阵不曾闻过的香水味,“怎么了呀”,喜八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 “如果被拍照的话,灵魂就要被抽掉了啊。” 这家伙难道是活在几十年前的吗。 “真是笨蛋啊,要真是那样的话,这世界上得死多少人啊。” 看到即便如此还是不情愿的稻子,斯图尔特只好将照相机收了起来。这时,咲拍了拍手说道。 “一起吃午饭吧,两个人都饿了吧。正好饭也马上要做好了。” “不了,不用劳烦你们了。再等一会我们就该走了。” “说什么呢”,咲拍了拍喜八的两肩。 “吃饭当然是要热闹点才更开心的啊。而且你们的衣服还没干透呢,是吧?” 最后还是推辞不过,喜八和稻子并排坐在了客厅的桌子前。咲在桌子上摆上了炖鲇鱼、高野豆腐等菜品,盯着一个小碗的稻子一边小声喊着“喜八”一边拉了拉他的袖子。 “真是了不得啊,这个魔芋好红啊。” 在小碗里面,盛了许多染红了的魔芋,颜色像井伊和真田的赤甲一样。 “这边的魔芋就是红的。虽然带颜色,不过味道和普通的魔芋没区别。” “为什么要弄成红的呢?” “我怎么知道啊!” 看着两人交谈的斯图尔特笑了出来。低下头的稻子将碰到脸上的头发梳上去,露出的耳朵泛着些许红色。 咲从厨房门中探出头来,对斯图尔特教训道:“斯图尔特,你又攒了这么多没洗的餐具。”斯图尔特难为情地抓了抓脸颊。 “还有,卧室里脱下来的衬衫又随便乱扔,不熨一下是不行的吧!”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打扫也是。我只是这段时间没怎么来,家里就都是灰尘。” “咲,待会收拾也行,快点来吃饭吧。” 稻子问道:“平时她都是那样子的吗?”斯图尔特用手扶了扶额头: “在温哥华跟她相遇的时候,她还是更文静端庄……” “咲小姐看起来一身华丽的装扮,难道是贵族家的大小姐吗?” “不,她可是实业家。她赚的钱对我这种人而言简直是望尘莫及。” 咲小姐神采奕奕地回到了桌前,将威士忌的瓶子放在了桌上。 “来,一起喝吧!” 吃饭的时候,斯图尔特和咲对喜八和稻子问这问那,于是他们就解释为“在去见八幡的熟人的路上,在火车上玩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琵琶湖里”。 “你们说的这边的熟人是谁呢。” 喜八正打算把三太九郎的名字说出口的时候,“老师”——从玄关那儿传来了活泼的声音。 “哎呀,会是谁呢?”斯图尔特朝着玄关走去,但是却迟迟没有回来。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一声“打扰了”,一个看起来跟喜八差不多大的少年胆怯地走进了客厅。 “咲小姐,斯图尔特老师去教堂了。” “教堂?”咲歪了歪头。少年挠了挠头难以启齿地说道: “在教堂学习圣经的那群人过来向老师提问,老师就这么跟他们回去教堂了。” “真是的,可真是个老好人啊。”咲说完将威士忌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我也要去教堂一趟了,如果可以的话你们也一起来吧?” 开什么玩笑啊,喜八心想。现在阿陆和甚右卫门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追过来,再说,谁会去教堂这种教人满是胡话的‘圣经’的地方啊。 “稻子,对基督教可否有兴趣呢?” 但是咲又偏偏问了喜八最不想让她问的那个人。喜八向稻子投以恳求的目光,但是果不其然,在听到基督教这个词的时候,稻子的双眼放出了光芒。 稻子立刻回答道:“只要是神明的话什么都可以。”这个杂食的家伙。 去教堂看来是逃不掉了。在准备外出的时候,稻子坐在玄关的椅子上,正在为第一次穿的系带长靴而绞尽了脑汁。穿好了鞋子之后,稻子好像十分开心地跺了跺脚。 “我一直很憧憬着时髦人士的打扮。这个真的能让我穿吗?” 早已在玄关外面的咲笑着说道“当然可以啊。” “这是我从八幡町的洋鞋店老板那儿收下的已经不用了的鞋子。所以正好给你穿了。” 喜八仔细观察着稻子那轻轻踏脚的样子。稻子轻轻歪着头问道“怎么了,哪里奇怪吗?” 喜八好像有什么要说的,但是只说了句“没”便就此作罢。要是说了多余的话,小腿被这洋靴给踢中的话,恐怕连骨头都会碎掉的吧。 准备前往的八幡町的教堂还在施工中,据说预定是在下一个月竣工。 虽说还在施工,不过连内部装修都已经基本完工了。这小巧玲珑的三角屋顶教堂竟不可思议地跟八幡的街道融为一体,室内的墙上挂着十字架,十字架下面的祭坛对面,是整齐排列的长椅。跟充满烧香的味道的寺庙佛堂不一样,要说味道的话,也只有崭新的木材的香味而已。天花板很高,说话声或者其他的动静会清晰地回荡在整个教堂。 斯图尔特坐在了长椅的角落,正被年轻人们给团团围住。在咲说明完了来龙去脉之后,他们决定为喜八和稻子做一次礼拜的演示。 “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啊。” 稻子正在坐在长椅上紧张着,这时身后的斯图尔特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稻子,你喜欢唱歌吗?” “唱,唱歌?听歌的话我倒是很喜欢。” “待会大家会一起唱歌,敬请期待吧。” 斯图尔特朝稻子眨了下眼,潇洒地向祭坛走去。 “喜八你也在紧张吗?” 听到这唐突的提问喜八转过头来,稻子又说道“看你表情这么僵硬。” 自 己本不应该是那种会为这种事集中精神的性格才对,但是身体却确实有些紧张,感觉脑袋也很沉。 斯图尔特作为牧师站到了祭坛上,礼拜开始了。 斯图尔特讲解圣经的节选来阐释神的教诲,而坐在各处的人们也开始吟诵祈祷词。至始至终都是这种氛围,与其说是举行仪式,倒不如说更像是圣经的学习会。斯图尔特演奏着管风琴,大家合唱了几次赞美歌。稻子虽然跑调,但每次合唱都很开心地跟着唱。 礼拜结束了,稻子第一个朝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斯图尔特跑去。 “这基督教,没有很艰辛的修行之类的吗?” “每个教派不一样呢。我们是只注重信仰心和圣经本身。即便是积累再多艰苦的修行,终究也不可能触及神明。只有信赖神,将自身交给神,才能获得救赎。” 这与善饰寺宗派有几分相似的教义,让喜八暗自惊讶。“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宗教但是很相像啊,真是不可思议!”稻子也好像跟他想的一样,兴奋地朝喜八看了过来。 “那么,基督教应该也有像极乐净土一样的地方吧?” 看着如同是着了迷似的询问着“那个世界”的稻子,喜八又再次被吓到了。 “嗯。有人把它叫做天国,也有人把它叫做是神之国。” “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稻子知道极乐是什么样的世界吗?” “那个……能够遇到死去的家人,没有烦恼和病痛的折磨,能够让人们幸福地生活的世界,我大概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神之国,也是那样的地方。” 在露出兴奋表情的稻子身旁,喜八小声吐槽:“……可真是够随意的啊。” “话说回来,斯图尔特先生管风琴弹得真好啊。” “我在加拿大时家里有钢琴,有空的时候就经常弹一弹。” 稻子也弹一下试试吧,斯图尔特提议道。稻子半推半就地站在了管风琴前。 “喂刀子,差不多就行了啊。” “抱歉,难得的机会就让我稍微试下吧。” 稻子头也不回地回答道。稻子按下琴键的瞬间,那跑调的声音就响彻整个教堂。 喜八一不小心笑了出来,稻子回头瞪了过来。这时站在她身旁的斯图尔特将手放在了键盘上,说道“请把手指放在和我一样的按键上,一起来弹奏吧。” 喜八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稻子是虽然有些羞怯,但还是将自己的手重叠了上去。 演奏的曲子是《abc》,随着斯图尔特手指的动作,稻子按着键盘。她的动作缓慢又迟钝,但是在弹奏完毕时,稻子一脸开心:“这个真是有趣!” “果然是当老师的人啊。斯图尔特先生的教法,真是简单易懂!” “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很灵巧的啊。” 就在刚刚还在跟那群年轻人说话的咲,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喜八的身旁。 “你知道吗?斯图尔特的家,那可是他亲自设计的。” “哎?真的吗?”稻子很是惊讶。斯图尔特苦笑道: “我在大学的时候学的是建筑专业,不做教师之后,现在正在经营着一家建筑事务所。” “真是一座漂亮的房子,装了许多窗户,每个房间都很敞亮呢。” “观察的很仔细。稻子对任何事情都很有兴趣啊。” 斯图尔特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稻子是高野豆腐呢。” “高野豆腐?” “像是吸水的高野豆腐一样,将学到的知识吸收起来。” “以后就叫你高野豆腐吧”喜八打趣道。稻子把脸转到一旁不理他。 “怎么,我可觉得比‘刀子’好听多了。” 这次斯图尔特则是朝着喜八说道:“你是冰淇淋吧。” 就在喜八满是疑问的时候,“是像冰淇淋一样冷淡吧!”稻子插了一嘴。 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喜八感觉到自己被当成笑柄,便闭口沉默不语了。 斯图尔特和稻子再次朝向风琴,又像刚才那样一起演奏了起来。 回荡的音色被鼓膜挡住,并没有传进来。脑袋变得晃晃悠悠,有种烧心般的感觉涌上来,喜八看着稻子那弹奏着管风琴的背影。 那背影纤细但又有着些许女性特有的圆润。看着她在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地方开心地悦动着的样子,胸口灼烧的感觉又变成了焦躁感,喜八感觉自己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相当长时间的演奏总算要结束的时候,喜八看准时机插了进来: “不好意思,我们差不多有事该走了。” 斯图尔特从稻子的身边离开,眯着眼说道:“真是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喜八君你们接下来打算去找谁呢?””嗯,是一个叫作三太九郎的人。” 谈笑突然停止了,周围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睁大了双眼。 “……不好意思,能再说一遍吗。” “三太九郎。是个在冬天的时候无偿给孩子们送礼物的好事的人。” 在他说完之后,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的喜八不知所措的四处看着。 “那可是圣诞老人啊。”咲露出了好像安慰他似的表情说道。 “圣诞……?” “传说中每年一到圣诞节的时候,就会有个叫作圣诞老人的老爷爷东奔西走给孩子们送礼物。模仿这个传说,西洋有在圣诞节给孩子们赠送礼物的习惯。很遗憾……三太九郎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啊。” 相信圣诞老人还真是老实啊,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喜八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得火热起来。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喜八总算是注意到了,原来自己在这几年里一直抱有着这么大的误会。也是,这种事情稍微动点脑子想想就明白了。 在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清六那指着自己笑得满地打滚的样子。 像是明白了魔术的手法时一样,灰心和服气的心情混杂在了一起,变得好像有千斤重。喜八一下子瘫坐到了长椅上。咲露出了认真的表情靠近了过来,把温暖的手放在了喜八的额头上。 “果然,我还在想你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发烧了啊。” 喜八和稻子掉到濑田川之后,陆虽然急忙赶到了现场,但也只是从渔夫那儿得知“他们被一条蒸汽船一样的船给救了”,除此之外便再无线索。 第二天,回到伏见的陆,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向甚右卫门道歉。 “不,陆君你没有过错,是我的疏忽才导致的。” 甚右卫门眉头紧皱。陆说道:“虽然是我的一己之见,” “离结婚还有些时日,在那之前能不能就这么随稻子去呢” 甚右卫门将烟草的烟雾猛地呼出,眉头皱的更深了。 “……我问你,你该不会对稻子有什么同情吧?” “可是那个叫洋辅的男人就没法——”,陆刚开口就被甚右卫门给打断了。 “只要你跟规子的婚约还在,就还得请你为了百川家着想。派加尔博士跟稻子的婚事可是关乎百川酒造的未来。要是酒窖破产,百川家与批发大米的陆恒吉商店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 “ 呐”,甚右卫门歪着嘴巴说道。 “你可不想把规子交给其他男人吧?” 陆只是闭口不言。结果谈话就到此打住了,陆离开甚右卫门的房间来到走廊,正好撞见洋辅和规子一起从客房出来。“哎呀,已经谈完了吗?”洋辅说着走了过来。 “等你谈完的功夫,我一直在享用规子的茶,真是不好意思呢。”越过洋辅的肩膀,规子正试探性的看着自己这里。陆瞄了一眼后简短地答道:“没有。” “那就好。……话说回来,昨天又让那两个人给逃走了啊。” 擦肩而过的时候,洋辅耳语道。 陆转过头看向洋辅,“不过你就放心吧”,洋辅把手放到了陆的肩膀上。 “迟早有一天,稻子一定会自愿回来的。是吧?” 陆正要开口,却只见洋辅朝甚右卫门的房间那边走去了。虽然觉得有些蹊跷,不过陆对规子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陆先生”规子叫住了他。 “真是一脸沉重啊。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么老实的陆先生,看起来怪瘆人的。” “你不说我两句是会死吗。……算了。” 对着抬头看着自己的规子,陆厌烦的说道:“我遇到了将稻子君带出去的那个少年了。” “……是清六的弟弟。” 规子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继续抬头看着陆。 “你早就知道是喜八将稻子君带出去的?所以你才那么冷静的吗?” “我之所以冷静,是因为我知道稻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面对无法洞察任何感情的双眼,陆将脸别了过去,朝玄关走去。 “陆先生”从自己的身后再次传来了声音。 “你是在意我跟洋辅先生说话的事情吗?” 陆依旧是背对着规子,慎重地选择着该说的话。 “……没什么。你要跟谁说话,那是你的自由。” 留下一句逃避责任似的话,陆走出了玄关。外面早已下起了骤雨。仆人让他带把伞走,不过陆还是坚持拒绝了,就这么一边淋着雨一边走着。 感受着被温暖的雨淋湿的衣服的气味,陆低语着:“斯图尔特老师,” “这种邂逅,恐怕也是主的意愿吧。” 因为沾满了汗的浴衣有点难受,喜八醒了过来。躺在床上沐浴着透过大窗户撒入的阳光,一只比咲要小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烧好像已经退了呢。” 稻子在自己的枕边微笑着。她身穿的并不是洋装,而是跟平时一样的藏青碎白花纹的和服。喜八就那样躺在床上轻声说道:“照进来好多阳光啊。” “这是叫作日光房的房间,真是又暖和又舒服啊。” 因为房间的墙上大部分都是玻璃窗户,室内有着日式房间无法比拟的明亮。周围街道的房子都较低,从这儿就可以望见耸立在平原之上的三上山。 “有食欲吗?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要跟我说。” 想要的东西。想到刚刚那凉凉的很舒服的手的触感,“手”,喜八不自觉的说了出来。 看着歪着头不解的稻子,喜八赶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要水”。看来自己的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从稻子手上接过了茶杯一饮而尽,脑子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因为我的原因而多留了一个晚上。真是太劳烦斯图尔特先生了啊。” “得了感冒那也没办法的啊。可能是因为跳到琵琶湖里面全身湿透的缘故吧。” “那样的话你为什么没……。啊也是,笨蛋可是不会感冒——” “看到你这么有活力真是太好了。”说完稻子轻轻肘了下喜八的肚子,喜八哎哟了一声。 “真是不好意思。我可是得过感冒的呢。” 稻子挺着平坦的胸脯,一脸得意地说道。 “真怀念啊。那时是姐姐片刻不离的照顾我。” “是叫规子吧。那个姐姐,看起来严厉实际上还挺温柔的啊。” “那是当然的啊。那可是能从阿火久大人那儿收到来信的、我自豪的姐姐呀。” 初次相遇时稻子也曾说过“她从阿火久那儿收到过来信”。回想起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似的,喜八不禁沉浸在感慨之中。“对了”,稻子取出了报纸。 “看看这条新闻,写着咱俩的事呢。” 翻开报纸,上面写着「濑田川男女二人殉情未遂」的报道。 从跳入水中的样子到被西洋船救起的许多细节都写上了,看来是偶然在河边的记者目睹了这一事件的经过。喜八将新闻报纸叠好之后,对稻子无力地笑了笑。 “那我们就干脆隐藏行踪,溜出去到伊势参拜吧。” 稻子“欸”的小声说道。 “去看看从伊势神宫是不是真的能看到富士山,在三井寺的时候不是说了吗。” 到头来,三太九郎也不过是清六的谎言。约定的期限——稻子的婚礼就是后天了,电气目录的线索已经完全断绝的现在,自己能为稻子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 “或者有机会可以向别人要点钱,然后一起去关东也行。那样的话富士山可以看个够——” “喜八的衣服,放在那个筐子里面了。” 稻子摆了个笑脸离开了房间。喜八就那样半笑着呆在了原地,日光房也昏暗起来了,朝窗外看去,太阳被厚厚的云层给遮住了。 换好衣服之后走下楼梯,在客厅的稻子跟斯图尔特正隔着桌子谈笑着,注意到喜八的斯图尔特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早上好,喜八君。已经没事了吗。” 喜八淡淡的说了句“没事”之后坐在了稻子对面,三个人简单地吃完早饭,斯图尔特说着“有个稀奇的东西”便朝着厨房走去。 “话说回来,咲小姐呢?” “好像去了附近的亲戚家,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只有挂钟的指针声, “滴答”地回响在宽敞的房间之中。外面的天空越发的昏暗,房间里也变得阴沉起来。 “让你们久等了,这是咖啡。” 斯图尔特拿着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两个人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端出来的饮品。茶杯里是黑色的液体,散发着豆子烧焦的味道。 跟墨汁差不多的颜色,到底这是人类能喝的东西吗。 “不要害怕,请尝尝看。” 自己被当作小孩子对待让喜八有些恼火,喝就喝,喜八一口气把咖啡倒入口中。 一瞬间,凝结着苦味和涩味的炸弹在嘴里炸开了。 从未体验过的浓厚味道让自己快吐出来了,喜八紧皱眉头,总算是把它咽了下去。瞥了一眼稻子,果不其然也是眉头紧皱,嘟囔着“好苦。” “这是为了好喝而喝的东西吗?想要加点糖啊。” 喜八感谢稻子帮自己把想说的话说了。斯图尔特微笑着,慢慢地端起茶杯,很好喝似的眯起了眼睛。 “等到你们长大成人了,就能够懂得这种味道的哦。” “骗人的吧,呐,喜八你也觉得很苦的吧。” “不,我懂。这个苦味真是不错啊。” 喜八拼命地忍着不让苦味扭曲自己的表情,稻子投以怀疑的目光。 这时,玄关响起敲门声,从外头传来了“早上好”的声音。看来又有客人来了。 斯图尔特起身去应门,稻子立刻把目光从喜八身上移开,用倾慕的眼神盯着斯图尔特的背影。 喜八将茶杯放到桌上。还没习惯这份苦涩的胃,稍微有点痉挛起来。两个人一言不发,闲着无聊的稻子用手指抚摸着茶杯的边缘。 “关于电气目录,我想干脆再去大津或者蓬莱佛具店找一遍看看吧。” 喜八提出建议。稻子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停下了手。 “算了,不用了。” “……为什么?” “已经够了啊。再说连目录本身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啊。没准早就——” “那么就这样放弃吗?”喜八加强了语气打断了稻子。 “这样下去的话,后天你可就要变成派加尔博士的新娘了啊。” “虽然说是那样……但是我不想因为我的任性再给家里增添麻烦了。” 看着带着些许迷茫和踌躇的稻子,“又说这种话”,喜八头疼起来。 稻子低着头默不作声。不一会儿天气变晴了,夏日的强烈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那样的话,那就这么回去?。” “……是呢。本来还想再多了解一些基督教的事情呢。” 看着那扭捏的稻子,喜八感觉心里像被火烤一般。 “不是基督教,而是想跟斯图尔特先生说点话吧。” 不知道听没听出来话里的讽刺之意,稻子苦笑着说道:“可能也有一些吧。” “你看。还没有报答他给我的鞋子。至少我想在回去之前能帮他做点什么。” 听到这些掩饰一般的话语,喜八握住茶杯的手加大了力气。 “相信着圣经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的人,本身就不值得信任。女人能够独自生出孩子,人类可以在湖面上行走,还有可以死而复生什么的,这种事情是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啊。”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不过也有很多对我们有用的话啊。” “就是因为你这样,在稻荷山的时候才差点被假冒的退伍兵给骗了啊。” “……相信别人可是我的优点啊。” “你这是说什么信什么。” 刚才还面露困惑的稻子,脸上浮现出了些许愤怒之情。 “是喜八太爱怀疑别人了啊。像斯图尔特先生那样更加豁达一点多好啊。” “你是说要我像那个假笑的外国人一样吗。那么我问你,像你这种又是信佛教又是信基督教,还信日本神明的人,死了之后到底要到哪儿去呢?天国吗?还是极乐?” “当然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啊。或者,各位神明会决定好我去哪里的。” “……你可还真是乐观啊。那么就随你的便,好好的去相信那个老师的胡话吧。” 目光变得尖锐的稻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对于给予你帮助的人,你可真说得出口!老是怀疑这世界上的一切,真是个可怜的人。” 愤怒达到顶峰的喜八也站起身来,拍着桌子说道。 “到现在连东西南北都不分还好意思说!亏得还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不听别人说话,从仓库里擅自把我带出来的人可是喜八你啊!” “你的意思是说就那样把你放着不管就好了吗!就靠你自己能够拒绝婚约吗!” “说什么——”,稻子说不出话来了。 “不依靠别人什么都干不成!” 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从稻子张开的双眼之中垂落了一道泪滴,落到了茶杯之中。 “的确,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如别人。虽然是这样……想要去感谢帮助过自己的人,这样有什么不对吗。去学习自己不会的东西,这样有什么不对吗。喜八你不也是,那样子去学习电气的吗” 泪滴变成了斗大的雨点一般,倾泻到桌子上。喜八总算是注意到了自己说出的话是有多么的愚蠢,体内所蔓延的焦躁感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但是已经为时已晚了。 “像你这样看什么都要挑刺,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为什么就不能变得更加坦率点?就算是客套话也好,为什么就不能像斯图尔特先生那样说些温柔的话啊。” 稻子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是一把刀插在了喜八的心中。 “即便那个人真的是个骗子,那也比满嘴坏话的喜八要更会做人!” 话音一落,稻子就抽噎着跑出了房间。喜八瘫坐在了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端起了早已冷掉的咖啡。 尽是苦涩的味道,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好喝。 “刚刚稻子好像跑到外面去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看到回到客厅的斯图尔特,怒火中烧的喜八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揪住了斯图尔特的领子。 “在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给刀子灌输了些什么!” “……灌输了些什么?” “那家伙可是会轻易的把别人说的话当真的。你就是看准了这点,给她灌输了些什么吧!” 斯图尔特俯视着激动的喜八,无比的冷静。 “你肯定怂恿那家伙回去结婚了吧。说些神明之类的胡话……那家伙,如果有电气目录就能得救了啊。不是看不见的神明,而是靠人类的力量就能得救的啊。” 一瞬间,斯图尔特睁大了双眼,不过又立刻恢复到了他那冷静的表情。 “如果我真的怂恿了她,那么你会怎么做呢。是要把我揍飞吗?” 斯图尔特严肃冷静又饱含批评的态度,不禁让喜八无言以对。 “如果你要揍我的话,那就请便。如果揍我一顿就能消气的话。” 喜八放开了手,斯图尔特用手示意他坐下。 “先稍微坐下。不过,你要是觉得自己跟稻子的流泪无关的话,那么就那样站着吧。” 斯图尔特的语气,跟他原教师的头衔十分相符,充满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斯图尔特一边整理着自己的领子一边坐下,脸上却并不见平时那般的笑容了。 面对这种让人反胃的威严感,喜八知道的对策只有一个。 喜八老实地坐在了斯图尔特的正对面,然后深深的低下了头。 “对不起。做了如此失礼的事情。” 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没关系”,只见斯图尔特浮现出了平时一贯的笑容。 “话说,你刚刚说了电气目录了吧?” “……?是的。” “果然,是这样吗。就觉得怎么跟清六君那么像呢。” * 稻子一边抽泣着一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也许是有些面生的短发的少女走在街上过于显眼,人们好奇的目光汇聚了过来。这时,一个打扮更显眼的人迎面走了过来。 “哎呀稻子,早上好。” 咲一副开朗的表情挥了挥手。咲身着洋装,撑着遮阳伞,手上还提着一个巨大的编笼。 “咲小姐,早上好,是要出门吗?”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要邀请斯图尔特先生出来。反正他最近没什么工作,估计肯定是在家闲着呢。” 突然,咲眯起眼靠了过来。不 知是不是注意到了稻子的泪痕,咲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今天还是跟稻子一起出门吧”,咲挽起稻子的手就走。 “不是说要邀请斯图尔特先生吗?” “算了。估计他今天工作也很累了。” 咲一边不以为然地说着与刚才完全相反的话,一边不容分说的拉着稻子。 被带到的地方是远离城镇的一条水路。在叫做“川户”的小码头上,咲让稻子坐到一艘小船上,自己则灵活地划起桨将船驶出码头。 水路的两岸,一人多高的芦苇郁郁葱葱。在芦苇旁边,白鹭正慢悠悠地迈着步子,野鸭也在悠然地划着水。让幼鸟坐在自己背上游着的黑鸟叫作,在芦苇丛中“噶噶嘶,噶噶嘶”鸣叫着的则叫作大苇鳽,稻子听咲这样讲着。 通过芦苇丛生的水路,小船来到了一片宽敞一些的湖面。这一带是被称作内湖——被陆地和岛屿环绕着的湖,一直向北前进的话似乎与琵琶湖相连。湖中漂浮着几座芦苇群生的小岛,几个裹着兜裆布的小孩正从岛上的柳树上跳到湖里玩耍。 小船继续在内湖上行驶,出现了一座岛上只有一个小神社的小岛,据说小岛名叫弁天岛,岛上供奉着弁财天。岛上不知为何有一根木棒朝着湖面的方向伸了出来。 “弁天岛的后边就是安土山了,信长的城池就在那里。” 咲指着跨在湖面上似的耸立着的安土山,十分惋惜的叹了口气。 “要是没有被烧掉的话,也许能看到圣米歇尔山那样的美丽景色吧。” 咲将船桨固定好了之后坐了下来,打开编笼的盖子,得意洋洋的将酒瓶取了出来。 “这个?”,注意到了稻子视线,咲摸着复杂编织的笼子说道。 “这是用葛藤编织而成的水口工艺品,花纹很漂亮吧,在国外可是很受欢迎的哦。” 虽然稻子也觉得编笼很漂亮,但是更在意的却是装在笼里的酒。 “这个是伏特加,这个是财神牌的白兰地,还有龙舌兰,都是我喜欢的酒。” 咲将这些蒸馏酒的特征一个个跟稻子说明了之后,将威士忌注入了小小的玻璃杯之中,理所当然的递给了稻子。闻了闻酒的香味,稻子不禁睁大了双眼。 “这跟昨天的威士忌不一样,并没有烟味,而是有种焦糖般的甘甜香味。” “很有意思的吧,不同的原料和调配就能使得口味大不一样,你的鼻子还真灵啊。” 鼻子之所以灵敏,也许是因为以前在进出酒窖的时候经常试喝过的原因吧。“稻子很喜欢酒的呢。”咲听了点了点头。 稻子将威士忌一饮而尽,仰面躺下。 碧蓝的天空中只有朵朵白云,船上很凉爽,时不时传来的风吹芦苇和鸟儿鸣叫的声音,伴随着拍打在船上的水声,汇成了一曲温柔的音乐,小船恰到好处的摇晃也让人无比的舒适。 “呐,今天没跟喜八君一起吗。”咲一边喝着杯里的酒一边询问着。 “……我才不管那种坏心眼的家伙呢,总是来捉弄我。” “为什么喜八君要来捉弄稻子呢?” “肯定是因为讨厌我吧。” “对真正讨厌的人是理都不会理的”,咲嘻嘻地笑了: “做些坏心眼的事情,是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啊。” 稻子坐起身来,咲好像很有趣似的微笑着。 “讨厌喜八了吗?” “不是的”稻子摇了摇头, “其实,我不想被他讨厌啊。” 稻子说着今天早上吵架的事情,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起来。 在紧闭的眼帘之中出现的是喜八的脸庞。打听三九太郎的事情而蒙羞时的表情,感冒时痛苦的表情,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的样子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来。 “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再让喜八受伤了。我好害怕再这样给他增添麻烦下去,会不会哪天就被他讨厌了。” “所以你就打算把喜八君给推开吗。也不跟他好好商量一下,就这样单方面地。” 听到这带刺的话语,稻子抬起了头。咲依旧是嘴角微笑,但是双眼并没有笑意。 “拙劣的谦虚和顾虑,对信赖自己的人来说可是一种侮辱啊。” 听到了这番毫不客气的话语,稻子条件反射地答道:“我还不是只能这样。” “我只有相信他人这一个优点了。你让我怎么不谦虚。” “信任他人的优点吗,”咲无趣地笑了。 “可是你,这不是完全没有信任喜八吗?” 仿佛落入深渊的心情。因为这意料之外的话语,稻子的心好像被揪紧了。 “不想再受伤的其实是自己的内心吧?所谓的‘不被任何人讨厌地活着’,只不过是不愿依靠别人的力量,只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罢了。” 好像是能映出自己丑陋的镜子被摆在了面前,稻子想要把耳朵捂住。 “其实内心是悄悄期待着,如果隐忍让步的话,会有谁同情自己而伸出援手吧。”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可是无论自己如何否定,那锐利的话语还是将想要隐藏住的内心不断挖掘而出。 “稻子,是害怕依赖他人吗?” 表情平静的咲露出了慈祥的目光看着自己。以前,自己的母亲也经是这样的目光。 “……我害怕。就算依靠了别人,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稻子将膝盖紧紧地并拢缩了起来。 “我想要……成为斯图尔特先生那样的人。” “斯图尔特先生?”咲不禁惊讶了一下。 “我很崇拜他。我也想成为像那样子被他人依靠,能够给予他人帮助的人。” 咲大声笑了起来,那豪爽的笑声像被蓝天吞没了似的消失在广阔的空间里。 “斯图尔特他自己才是只会依赖别人的啊。从辞掉教师工作到找到现在的建筑工作之间的那段时间,可是过着靠吃百家饭过活的日子啊。” 稻子睁大了双眼。“换个地方吧”,咲摇着桨将船划了出去。 在弁天岛靠岸之后,二人下了船,神社就在眼前。 “真是怀念啊。在以前呢,每次来这边走亲戚时,经常划船来这附近,大家一起吃滋贺鸡肉火锅。在我吃过的火锅之中,那个最美味的了。” “那个延伸到湖那边的木杆是什么呢?” “那个叫做飞棹。当地的孩子为了试探胆量,当跳水台用的。” 在神社里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飞棹’的根部,咲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明明刚刚还那般豪爽地喝着烈酒,现在却能伸出两手保持平衡,一步不乱地走着。 “小的时候我不敢从这里跳下去,胆小的我和哥哥总是被堂兄弟们嘲笑。” 咲一边发自内心地愉快笑着,一边在棹上跳跃着。 “当时我在稻子你现在这个岁数时,跟亲戚一起迁居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我也曾经想过,到了新的环境,也许自己胆小的性格能有所改善。但是,居所说变就变了,性格却还是老样子。偏见和贫困,在没有习惯的土地的生活异常艰辛,仿佛自己总是在害怕着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拯救了我的,就是斯图尔特先生。被海外传教运动触动的斯图尔特正要作为教师远赴日本,在途 中路过的温哥华教会与我相遇。那时他的话语……给我那枯竭的心田再次种上了新的种子。” 咲呆呆地望着天空。如同是怀念着那遥远过去的相遇的那天。 “从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从今往后他遇到困难的话,就该轮到我来帮助他了。我一定要挣许多的钱,足够能帮他的钱。’现在的话,我觉得我敢从这里跳下去了。” 咲脸上绽放出笑容,朝稻子招了招手。 “试着踏出一步吧,肯定会比你所想象的要更愉快的。” 稻子站到了棹的根部,朝脚下看去。算一下到水面的距离,大概有自己身高的两倍吧。抬起头来的稻子——出乎咲的意料——露出了得意一般的笑容,在飞棹之上踏着轻快地脚步啪嗒啪嗒地来到了咲的身旁。 “没事的。我昨天从比这更高的地方掉下去了。” 咲睁大了眼睛:“说的也是呢”,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了。 “呐,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够成为不错的朋友呢。” 坐在飞棹上的咲,再次从编笼中取出了酒,喝了起来。 “你迄今为止所经历过的冒险,说来给我听听吧。” “清六君曾经是我的学生。” 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的斯图尔特,怀念似的笑道。 “差不多是十年前了吧,那个时候还在大津的商业学校。清六总是喜欢在上课期间说玩笑话搞得班级哄堂大笑,对于当时还刚刚上任英语老师不久的我来说,可是相当棘手的学生啊。” 对于突然提及哥哥名字的斯图尔特,喜八还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我也曾听他说起过关于喜八你的事情,不过毕竟是很久以前了,一时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斯图尔特问道:“喜八君貌似,很执着于电气呢。” “二十世纪,可是电气的世纪。” 听了喜八这唐突的话语,斯图尔特苦笑着挑了下眉梢。 “只要电气发达的话,人们的生活就会更轻松。去相信某个人编造出来的话,膜拜神明,又能有什么好处?今后能够照亮这个国家的,不是神明,而是电灯的光啊。” 斯图尔特用手杵着脸,有节奏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过了一会儿又将手指交叉,抬起头正面朝着喜八说道。 “喜八君,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不当老师了吗?” “是因为牧师和建筑工作更好赚钱吗?” “其实我是被学校给解雇了啊。” 这预料之外的回答,让喜八不禁吞了口气。 “跟随着商业学校的迁移,我从大津搬到了这里,这里是一片传统宗教深深扎根的土地,我在学校的传教活动也被打上问号,最终到了被解雇的地步。” “你要是没钱的话,那么豪华的船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那是有个相识的美国人为了支持我的传教活动而无偿提供给我的。还有这房子也是 朋友提议说‘靠搞建筑吃饭的话必须要有个样品吧’而捐赠给我资金才建起来的。虽然有些难以启齿,我也是受尽了大家的帮助。” “……为什么要为了传教做到这种地步呢。” “因为这是神所赋予给我的使命啊。” 斯图尔特拿起还剩一些咖啡的茶杯。 “人的一生就如同是品尝咖啡一样。在孩提的时候觉得很苦,没必要强迫自己去喝。可是长大成人之后,即便是觉得难喝也不得不喝。因为有‘社会’这双眼睛在看着你。” 就这样,他将那剩下的早已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国家也是一样。在五十年前才刚刚开国的年轻的日本,这个国家,一边苦于不曾尝过的西洋的味道,同时也在尝试着去理解这一切。可是如果只有苦涩的话就太过于辛苦了,所以偶尔需要一些砂糖的。所谓的神明,就是缓和这份苦涩的一勺砂糖。” 喜八的目光落到了咖啡上。漆黑的水面上,映出的是一张消沉的脸庞。 “刚刚赴任时候的我是很不安的,担心身为异教徒的自己到底会不会被接受。然而我所接触到的人们,即便贫穷,也充满着对他人的关怀。渐渐地我开始想,在这片土地的话也许能创造出神之国。” “神之,国?” “听到神之国,你也许会想,那是一个向主宣誓服从的世界。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说起来,神之国到底是什么样地方,在圣经上也没有具体的描写。不过对于我而言,神之国是爱着周围的人,大家手牵手,祈祷着和平的社会。” 诉说着有力的话语的斯图尔特眼中,充满了他那俨然的坚定意志。 “成为主的道具,在这建立神之国度。这就是主赋予我的使命。” “使命什么的……那只是你这样认为。能够救人的,也只有是人类罢了。” “喜八君,你有拿着手电筒吧。” 喜八睁大了双眼,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手电筒,斯图尔特点了点头。 “我们都是神的机器。只有被神赋予了不可见的力量之后,才能做为神的手足完成各种使命。如同你那个手电筒,无论拥有多么出色的能力,没有电气就无法运作。是神还是电气,这并不重要。就算是只有很小的力量,但若是被那看不见的‘某个东西’而驱使,就能拯救别人。” “把仅仅的偶然或者是自己的选择,当作这种连存不存在都说不清的神明的意志吗。” “我认为这世上是不可能没有神明的。我没法想象我们身处的世界,仅仅是由无数个奇迹积累起来的结果,仅仅是偶然的产物。把这一切当作是由神明的意志而为我们而创造的,才更有说服力。” “而且,”斯图尔特要说服喜八似的组织着语言。 “即便是没有神明存在,人们被圣经和圣人的话语而驱使着,这也是事实。” “……不是这样的,人们只不过是被花言巧语牵着鼻子走罢了。” 喜八的反驳已是饱含了许多的不满,不过斯图尔特还是依旧面露温柔的微笑。 “所谓长大成人,也未必都是好事。到了能够懂得咖啡的苦味的时候,就说明你也早已学会了大人的狡猾之处。但是,你现在还能诚实地说出苦就是苦。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自己强忍着苦味的事实早已暴露。孩子的一面被看破,喜八突然变得羞涩起来。 “……在商业学校的时候,清六君也有跟现在的喜八类似的想法啊。” 斯图尔特再次提起清六的名字,喜八无力的抬起了脸。 “那时,作为尝试之一,我开了一个圣经班。是在放学后给报名者讲英语,同时学习圣经的课程,第一次开课清六君就来了。” “我哥?是着说神明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去泼冷水的吗。”喜八冷笑道。 “我也觉得稀奇,于是去和他聊了几句,他露出一脸认真地向我如此询问道:” ——基督教的神之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应该说是晴天霹雳吧,喜八的嘲笑消失不见了。 “从那以后清六君一堂不落,拿出争夺全班第一第二的劲头来听课。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有关神之国的地方都会向我提问。” 斯图尔特将手电筒拿在了手上,说道:“这原本是我的东西。” “告诉清六君圣诞老人的事情也是我。听了 这个他就恳求我要买走我的旧手电筒,还说‘害怕黑暗的弟弟需要这个东西’。” 手电筒的来龙去脉让喜八很是震惊,“……听起来就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喜八咬着牙说道。 “我变成那样还不是全都怪他啊。哥哥还不是就只顾着自己顺心。” “不,他是一直挂念着喜八君的。所以他虽然学习关于基督教的东西,但绝不接受洗礼。‘只有自己去天国的话,那么就要跟去极乐世界的家人分离了’,他曾经这么说过。” ——极乐什么的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才不相信呢。 回想起过去清六所说过的话,‘那算什么。’喜八甩下一句。他这不是自己偷偷去相信这种东西了吗?爱捉弄人好歹也要有个限度吧,喜八抓着自己的头。 “哥哥是不可能会相信极乐世界的。明明总是嘲笑着我目录上的预言。” “《第十七条 电气装备》……用电气体弱力衰的人补给气力。” 从斯图尔特口中听到不可能听到的字眼, 喜八一度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第十八条 维新电信》……把思想转化成电信号传送出去,实现没有误解的相互交流。” 喜八有些茫然自失。说完几个预言之后,斯图尔特舒缓了一下自己的眉梢。 “是叫做电气目录的吧。实际上我也有拜读过里面的内容。无论是哪一条预言,都是充满着对人们的爱。果然跟我预想的一样,你就是像冰淇淋一样啊。……能冷静的看待事物,又深藏着为世人着想的温柔与甘甜。所以神才会将‘用电气创造极乐世界’的使命交付给你的吧。” 脑海中一片混乱,喜八勉强反驳道:“请不要说这是什么‘使命’。” “不,神是为了让你完成自己的使命才将你引导到这里的。为什么我能够知道电气目录里面的内容,这就是答案。” 斯图尔特突然的站起了身来,走出了客厅进入了书房。过了一会,斯图尔特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回来了。 “请看看这个东西。” 放在桌子上的是长方形的包裹。 视线一边端详着这熟悉的形状,喜八心想,这难道不会是? 喜八伸出了颤抖的手拿起了包裹,这份重量自己也很熟悉。难道,怎么可能。 在心中默念了几次不可能,喜八打开了绳结,慢慢地将包裹一片一片的打开,最后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片布翻开。 “啊啊!”喜八发出了悲鸣和哀叹交加的声音,表情也变得稍微扭曲了。 露出来的折本,四处都已经被烧焦,书角也因为摩擦而变圆了。 即便如此,封面上清六的字——《电器目录》也仍旧清晰可见。 “……这是你从哥哥那边得到的吗?” “不,很遗憾,并不是。” 斯图尔特摇了摇头。“这个洞,你知道是什么吗?”,斯图尔特指着封面的一角说道。 在封面的角落,是一个原来没有的小洞。翻开封面,里面的好几页书都被穿透了。 “这是弹痕。” 看着淡淡说道的斯图尔特,喜八背后一寒。 “在日俄战争的时候,这本书曾出现在战场上。至于为什么它会在那种地方,为什么留下了这弹痕,这些都不得而知。战后,把这本书交给我的那个人,从这本书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罪恶感。他无法承受这份沉重,便把书转交给了我。” “罪……那个人到底是谁?”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谁。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书,但现在,既然知道了喜八你就是它的主人,我觉得应该把它还给你。” “……竟然真的有这么碰巧的事儿,这么多的偶然叠加起来。” “这不是偶然,是神明的指引,为了让你完成属于你的使命。喜八君是靠着自己思考,行动,从火车上跳下来,才得以与我相遇。神明为我们准备了这难以置信的缘分,而能将它握在手中,则是拜你的意志,你的行动所赐。” ‘缘分’,喜八一边嘟囔着一边翻开了目录。第一条,第二条,一页一页翻下去,一种怀念的感觉充满了自己的身心,就这样翻到了第十九条,喜八所写的也就只到这里为止。 喜八慢慢地翻开了下一页。 《第二十条 电气锦》 最后的一页上,写着自己不曾见过的预言,是清六的字。 这就是之前说的那个秘藏酒吧。然而,旁边只写了一句话:‘麻痹和辛辣,正如电气一般’。把这个交给洋辅就行了吗? 之后,喜八又将电气目录翻看了无数次。看着那拙劣的字写下的详细说明,迄今为止忘掉了的预言再度变得清晰起来。伴随着记忆的复苏,喜八的心中有些痒痒的。 就这样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肚子有些饿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尝尝这个”,仿佛是计算好了似的,斯图尔特端出了切好的丁稚羊羹。喜八客气了一下,便用牙签扎起一块放进嘴里。 跟伏见特产四四方方的炼羊羹不同,原产自八幡的丁稚羊羹形状是扁平的。喜八一边品尝着这朴素的甜味,一边在心里想,下次嘲笑稻子身材的时候,就用这丁稚羊羹来作比喻吧。 “我哪有那么平的啊!”毫不费力就想象出了稻子那气鼓着脸的样子。 是啊,终于把电气目录搞到手了。 不管目录的里有什么来龙去脉,暗藏什么玄机,只要把它交给洋辅就万事大吉,稻子就可以自由了。 “刀子那家伙,看到这目录肯定会吓一跳。” “喜八君为什么那么为稻子着想呢?” 听到斯图尔特的疑问,喜八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问我为什么,我也……” 喜八嘟囔着打算蒙混过关,但看到斯图尔特那纯粹的眼神之后,便也放弃了抵抗。 “刀子表情总是变来变去的,眯起眼睛一脸嫌弃的表情,害怕,生气,哭泣的表情,还有认真的表情。然后有时候……尽情地大笑的表情。看着就会心情舒畅的,跟着变得愉快起来的,不禁让人还想再看的,那样的笑容。” 自己正在说着些蠢话,可斯图尔特却是非常认真地听着。 “明明是那家伙最可爱的表情,但却不怎么经常看到。所以,我想要那家伙一直露出最可爱的表情。” 身后有响声。 不经意地回过头去看了下,只见稻子正呆站在客厅的入口处,喜八愣住了。 “……是什么时候在那边的?” “从斯图尔特一开始问你的时候”,站在身旁的咲恶作剧似的笑着说道。 喜八的身子突然变得火热起来,热血逐渐涌上自己的脑袋。另一边,稻子则是微微颤抖着,一副掺杂着困惑和惊讶的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跟稻子一起去游览了内湖。我们两个,已经完全是要好的朋友了。” 咲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编笼的盖子打开。里面放着许多洋酒,看起来所有的瓶子都已经空了。看呆了的斯图尔特抱怨道:“小孩子是不能喝酒啊……” “太开心了所以一不小心就……再说,稻子脸这么红的原因可不是酒啊。” 这么坏心眼的一句话,让稻子捂着脸跑到外面去了。 “干什么呢喜八君,还不快去追! ”看着愣住的喜八,咲埋怨道。 喜八一边想着这到底该怨谁啊一边从椅子站了起来要追出去。“啊,对了”,咲叫住了他。 “我有东西落在船上了,你能顺便帮我拿回来吗,稻子知道在哪里。拜托你啦。” 外面是日暮时分,建筑物的影子已经拉的很长了。环顾了一下街道,很容易就找到那熟悉的短发。喜八赶紧追上去,可比起木屐,洋靴跑起来要快的许多,没法轻松地追上去。 追了一会儿,总算是缩小了些距离。“刀子!”,喜八出声将她喊住。 喜八喘着粗气,稻子回过头来,那剪短的发梢摆动着,玻璃一般的眼睛在夕阳中闪闪发光,一丝泪水从眼角滑落脸颊。 没想到居然哭了,喜八有些乱了阵脚。 “我,又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稻子一边用指尖擦拭着泪水一边解释道。 “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不是难过。” 没什么,稻子擦完眼泪,抬起脸笑了。 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呆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于是两个人一起去拿咲落的东西。可是跟随着稻子的指引来到了船上,却找并没找到有什么落下的东西。 稻子撅着嘴:“好不容易特地来找了”。喜八突然想恶作剧了。 “我们稍微开一下这船吧。” “欸?没关系吗?”让不安的稻子坐在船上,喜八拿起船桨,娴熟地将船从岸边驶离开来。稻子的表情立刻明亮了起来,“好厉害,跑的好快啊!” “之前哥哥没少给我灌输怎么开船。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进入内湖之后又划了一会儿,可以看见在湖上随风摇摆的稻穗。 “那片田在湖里,好像只有乘船才能过去。那里产的米要是拿去酿酒的话,会是什么味道呢。” 稻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稻田,然后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了头。 “‘雷雨发庄稼’这句谚语你知道吗?虽然我觉得可能只是迷信。” “不,也并非如此”,喜八答道。 “因为雷的放电使空气中的氮元素变成养分,这些养分浸透到地里,使得作物生长旺盛,我有听过这样的解释。在《二十世纪的预言》这篇文章里面也有类似的记载。” “原来是这样啊”有点惊讶的稻子将身子靠在了船边。 “连农作物也能靠电气培育的时代要来临了呢。” “二十世纪可是电气的世纪啊。” 说到这里,喜八才意识到自己都忘记说最重要的事情了。 “对了,终于找到了哦。” “什么东西?”稻子问道。喜八从怀里取出电气目录,放到了她的面前。 “欸,这是目录?为什么会?”明白过来的稻子有些手忙脚乱。喜八一一说明之后,稻子好像憋了好久气似的大大地呼了一口气。 “这下子就不用跟那个蜈蚣男结婚了。” 稻子悄悄地笑了,抚摸着封面的洞问道:“这个洞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弹痕”,喜八回答她。稻子的表情凝固了。 “这个目录貌似被带上了战场。也许是哥哥带过去的吧。” 稻子满是同情地用着手指抚摸着弹痕。 “一定是把它当作护身符了吧。” 看着轻声低语的稻子,喜八耸了耸肩膀。 “他可不会干那么婆娘的行为。肯定是为了当笑话看打发时间才带去的啊。” “真是的,真是爱怀疑人呢你。” “我可是眼见为实主义的”,喜八笑着说道。稻子也笑了:“我知道。” 两个人如此笑了一会儿,不经意间稻子露出了些许寂寞的神情。 “喜八,为什么不相信神明呢?” “……自从哥哥死了之后,神啊佛啊什么的我就都不信了。” 喜八就这么拿着船桨,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我越是一遍遍地咏唱经文,越是来来回回地走过鸟居,就越来越怀疑那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感觉在自己的心里神逐渐消失了。” 念佛或者唱祝词,也好像只是对着没有放入唱片的留声机录音一般。这种感觉从小到大有过好几次。 就算这样,喜八也曾经坚信自己的心声一定已经传达到了。但是打开神龛,清六去世之后,自己的信仰就像烧断灯丝的灯泡一样坏掉了。 “去怀疑是很累的,只要怀疑过一次,就再也没办法发自内心地去相信神了。一味地相信神明虽然可能是愚蠢的做法……但也许并没有怀疑来的那么辛苦,比起来,其实是怀疑更有意义、更值得尊敬也说不定。” 喜八划了一下半天没动的船桨,发出了小小的浪花声。 “要是能一直相信着神的话,那该有多轻松啊。老实地相信死后还有极乐世界,那该有多幸福啊。即便想要去相信这些,我也……我也,只要不是亲眼所见的东西就没法去相信啊。” 用上力的船桨打在水面上。长命寺山对面的天空,已从红色慢慢变成了蓝色。 黑暗逐渐变深。马上,什么也无法窥见的夜晚就要到来。 喜八低着头,悄悄站起身来的稻子抓住了喜八的两袖。 “那我就变成神吧。” 稻子的目光如同是宝石一般闪耀着,径直将喜八射穿,心脏不断跳动着。 “那我,就成为喜八的神。” “什么意——” “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向神祈祷过任何事情的吧。要是能将我的愿望……能带我去看我一直想看的真正的富士山,我就代替神明,来实现喜八的一个愿望。我来证明,神明是真的存在的。” 风吹拂着稻子那纤细的短发。 “是我的话,就是眼见为实了吧?” 稻子说完,发自内心尽情地笑了。 喜八看到了比座灯,比油灯,比煤气灯更加耀眼的笑容,就在那一瞬间,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心脏正在剧烈跳动着,全身发麻无法动弹。 这样的感觉还是头一次。喜八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的身体之中所发生的变化。 “好了”,稻子伸出了小指。 “……干嘛啊,拉钩吗?” “跟我约好了。” 喜八清了清嗓子,红着脸用小指跟她拉钩。 “总有一天我肯定会让稻子看到富士山。” 拉完勾之后,稻子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总算是,好好叫了我的名字了。” “啊”,喜八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撅起了嘴。 “还是叫高野豆腐好一点?” “就叫刀子吧。” 稻子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叫稻子好。” 二人赶在夜深之前下了船,回到了斯图尔特家,屋里传来了风琴声和吵闹声。点着煤油灯的客厅里聚集了许多年轻人,或是正在谈笑,或是和着斯图尔特的风琴拉着小提琴,很是热闹。“是斯图尔特的学生们特地约好了一起过来了”,拿着洋酒瓶的咲如是说。 “不过稻子,有一位你的客人哦。” 咲指着背对着他 第七章 十一年前,我在商业学校结识了清六。 说是结识,其实只是在同一个班而已,既没怎么说过话,也没有感觉到很投缘。就保持着这样的关系,直到那年秋天,史上最大的洪水袭击了近江。 那时琵琶湖的湖面看起来异样的广阔,沿岸甚至有整个被水淹没的村庄。 清六就在那些救助队之中。那家伙灵活地驾着船,行驶在被水淹到二层的城镇上,把被困在家中的人一个一个救出来。 但就在这时,清六突然一不小心从船上掉下去,眼看就要被洪水淹没了。我刚好就在附近,跳下去把快溺水的清六救上来了。 “谢啦,得救了。不过你力气可真大。” 清六这样说,笑着跟我道谢。从那之后,我和清六变得要好起来,在学校也时不时的聊天。他的玩笑总是让我心情愉快。 我们经常利用休息时间,互相切磋相扑或柔道。我和清六的体格差,就像火柴棒和大萝卜一样差那么多,但结果却一直是我输。清六总能灵巧地躲过攻击,干脆利落地绊住我的腿,轻轻松松地把我放倒。 “你的想法总是马上表现在脸上,太容易看穿了!” 对着不知道输掉多少次后、仰躺在地上的我,清六笑着说。 “真是,像列车一样猛进的男人啊。” “瞧不起我么?” “不是啊,我还挺喜欢这样的。” 清六是个总喜欢往高处爬的人。不管在学校还是出远门到别的地方去,只要有时间,就会爬到山上、树上或者房顶上,享受登高望远的乐趣。 这样的清六总是被同学们或嘲笑或羡慕地说“你是日吉神社的猴子么”。 我不像清六那样善于和别人交往。我是那种别人讲的规矩都老老实实遵守,有节操的人,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清六这样随意胡来的人会这么受欢迎。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清六来上斯图尔特老师的圣经课。 清六对圣经中神之国度的描写以及耶稣牺牲的故事特别感兴趣。 读到圣经中“不言善行”的教诲时,清六发现这和近江商人的理念“阴德善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便打趣道“耶稣该不会是个商人吧”。非要说的话,耶稣可是要把商人从圣地驱逐出去的。 清六就这样一边加着自己的理解一边学圣经,周围的人都很佩服他。 就这样,在信仰上我也感觉仿佛输给了清六。 身处灯光附近是一件悲惨的事情。 灯光越明亮,自己的影子就越阴暗。 加剧了这种感觉的就是规子。 虽然以前总是见面、拌嘴,但是自打我从商业学校毕业,苗子小姐去世以后,那边乱成一团,我和规子一时间也疏远了。 久违地拜访百川家的时候,规子在走廊弹三味线。 那身姿不禁使我停下脚步。弹着三味线的纤细白嫩的手指,略带忧伤的眼神。不知不觉中规子变得更有女人味。当时心动的感觉我现在还清楚记得。 从那之后我便不时找些理由和规子搭话。 但不管我说什么,规子都好像心不在焉似的。那时傲慢的我,便摆出更恶劣的态度,或者到处挑她毛病,结果便是和以前一样吵架。当时的我就像个傻瓜,就算是吵架,只要规子注意到我,就能让我产生一种优越感。 明治三十六年(一九〇三年)的一天,从百川家回来的路上,我在稻荷站偶然再遇了清六。 看到和从前一样精悍但残留着些许孩子气的清六的面容,我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怀念,便和他一起热烈地聊起了往事和近况。 谈话间,我突然注意到清六腋下夹着的一卷纸。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啊,这个么?”清六毫不在意地打开纸张给我看,我不禁颤抖了一下。 是电气锦的记录。是规子说过“交给将来的丈夫”的东西。 “说了喜八的电气目录的事之后,规子那家伙刚才给我的。” “你有和规子见面吗?” “偶尔吧。” 我想起了在走廊弹着三味线的规子。 那带着忧郁的眼神,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美,现在我全知道了。 我不禁抓住了清六的肩膀。 “你和规子是什么关系?” “怎、怎么了!这么逼问。” “你该不会对规子……” 本来有些疑惑的清六,听了我的话突然脸色一变: “不是不是,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我只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再说,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 把手从清六肩上放下,我心里并没有好受一些。 不如说反而更清楚地觉察到,阴郁的、暴风雨般的情感正席卷着自己内心。 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规子的心意,这家伙毫不费力就收入囊中了。 真是无法容忍的屈辱。像妹妹一样? 这么不想要的话,我就收下了。 然后我就犯下了大错。我通过家里的关系,请求将规子嫁给自己。不久,我和规子这门亲事就谈妥,清六不能再接近规子了。 在那之后清六的行为一如既往。可是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他在强颜欢笑罢了。我好想对他说上一句“规子现在是我的了”。 我到底是个多么愚蠢的人啊。 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源于爱呢?不,不是。这只是因为我想沉浸在那微不足道的虚荣心之中罢了。甚至不惜践踏重要之人的幸福。 到了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年),和俄国的战争到底打响了。 我们第四师团所在的第二军也收到了动员令,渡海驶向辽东半岛。 “这场战争胜利以后,我想直接去巴黎。” 我和清六靠在船的栏杆上,眺望着看不见尽头的日本海。 “把俄罗斯从满洲驱逐出去,占领贝尔加湖以东,夺取西伯利亚铁道,然后占领首都,战争结束后我就去巴黎,登上埃菲尔铁塔。” “你为什么就这么想爬上高的地方啊?” “谁都喜欢高的地方吧。想要比其他人更高,这就是人啊。” 暗中想着反驳的话,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清六不知清楚还是不清楚,平静地说道:“呐,陆,” “规子的结婚对象,是你吧。” 我目光游移着。仿佛最后的审判日提前来到了。 “是在劝业博览会的时候听她父亲说的。” “甚右卫门先生?” “博览会的时候我邀请了规子,不过信好像被藏起来了,是她父亲代她来的,说她已经和陆有了婚约,让我放弃。” 抑制住想大声哭出来的冲动,我深深地低下头。 “做了这么卑鄙的事,对不起!我……我——” “别说了,周围的人都在看。” “是我所以你就退让了吗?因为我在大洪水的时候救了你……” “再说我就从背后给你一枪了。” “你……这样就可以了么?” “我可没这么懦弱。早就放下了。” 清六大笑着,用拳头敲了我的胸口一下。 从满洲向西伸出来的地方就是辽东半岛。为了孤立 半岛前端的旅顺,五月七日从半岛中央登陆,五月二十日开始向困守在名为金州城的古城的俄军发起进攻。本来我们第四师团眼看就要率先取得战果,结果炸城门的炸药被雨水浇湿,被从其他方向进攻的第一师团抢到了头功。 占领金州城后,接下来的进攻目标便是西南方的小山上筑起的南山要塞。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要塞。到与山坡相连的敌人阵地之间没有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到处都是铁丝网,敌人的炮台也被坚固的混凝土覆盖。两军不停的猛烈炮击声刺激着快要发疯的耳膜,在第二军右翼展开阵型的我们,正注视着敌人的阵地。 “大阪的人真的很生气啊。” “不仅被抢了第一名,还没能堵住那些说嘲笑我们的人的嘴。不过也太过分了,大阪的八连队明明直到现在都没输过,而且连无关的我们九连队也都被小看了。” “想要比其他人更高,这就是人啊。小看我们的家伙反正也不是狠角色。” “陆也变得洒脱了呢。期待你的活跃表现哦,陆蒸汽。” “什么啊,陆蒸汽……” “‘陆’和以前火车的称呼连起来‘陆蒸汽’。耍手段不适合你,一直往前冲才是你的性格。呐,大家也觉得是个好名字吧。” 清六向同伴们喊着,连队的人也都笑起哄:“没错!”像往常一样咯咯笑着的清六,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折着的书,以祈祷般的目光注视着封面。 “这个,是不是就是那个你经常说起的电气目录?” “嗯。之前差点让父亲拿去烧了。从那以后就一直放在我这。” “你看看”,清六说着把电气目录交给我。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也许是一直带在身边的缘故,书角和边缘都有磨损。我快速浏览了一遍这古文献一样的目录。 “《第九条 闪电外套》……在外套的表面照出影像,即使很穷只有一件衣服也能穿出各种花样。《第十九条 电里眼》……目盲、失聪的人也能通过电气信号取回视觉和听觉。” “尽写些梦里才会有的东西呢。每次读那个都会感觉充满了活力。” 然后清六朝正前方远处的要塞的身后更遥远的地方望去。 “规子托付给我的《第二十条 电气锦》也有。那是我的护身符。” 清六笑着说。这时准备突击的命令传来了。大家一下子忙乱了起来,我把没来得及还给清六的目录别在腰带里。一边紧握着枪,一边听着响亮的心跳声望着前方。 “突击!” 发出号令,我们伴着冲锋号的声音,一起从阵地中跳出来。我在出征之前,脑海中的战争就是武者们一起挥刀的样子。但是新世纪的战争,并不是这么体面。一旦开始突袭,俄军阵地的武器就会一齐开火。 无数的机枪子弹、爆炸的榴弹,漫天的杀意像雨一样倾泄在战场上,在那里的人会怎么样呢?那时的惨状……说实话,不想说出口。 到处都是像是炒豆子的声音似的机关炮的射击声。来不及休息,炮弹就落了下来。在这种死亡蔓延的世界,我们只能以自己的肉体为盾深入突击。 后来我听说之后的旅顺战也没有吸取在南山的教训,便不由得悲愤交加。不……就算是知道了,可能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对策。毕竟以彻底地杀戮为目的的二十世纪的战争,这个国家还是第一次面对。 拼命向前突击时,我腹部中弹,由于冲击而从斜坡上摔下来。 身体并不是很痛,我有些纳闷地站了起来,发现断裂成两截的腰带和包裹着子弹的电气目录掉在了地上。意识到是电气目录挡住了子弹的同时,我回想起清六的脸,不禁战栗起来。 赶忙环顾四周,在炮弹爆炸的地方,有一位日本兵仰躺在地。 立刻就认出了那是清六。赶快跑过去,发现目光涣散的清六在和我几乎一样的地方中了弹。 脸色雪白,眼睛也没了神——已经没救了。我用双手捂住他腹部的伤口,哭着大喊:“对不起,清六,原谅我!” 清六用冰冷的手轻轻握住我压着伤口的手,口中呢喃着:“……喜八……埃菲尔……” 人在死的时候,并不会像演戏那样一边高亢地说着台词一边死去。 痛苦的清六用嘶哑着嗓子说着不成句子的话,“……规…子……” 尽管如此,清六最后还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被这个目录救了。”陆用指尖摸着弹痕,把电气目录还给了喜八。 “我如果目录还给清六,也许就是清六得救了。要恨我就恨吧。” 喜八无神的目光游荡在电气目录之上。“恨你……怎么做得到呢。”这样的回答已经是最好的了。 “是么。”陆垂下眼,小声说,“你如果恨我的话,反倒是要感谢你。” “……南山的战争结束后,我曾想过在战争中死了才好。因为我活着也没啥意思了,所以一直在战场上打头阵。我死了的话,就以自己的身体为盾,能救哪怕一个同胞也好。但是无论在辽阳、沙河还是黑沟台,多少子弹打在身上,多少炮弹的碎片刺进身体都没有死,在最后的奉天战场中也幸存了下来。在撤回之前,我想过射击自己的头,但是扳机上的手指却没有动。最后,我也是个无法杀死自己,胆小卑鄙的人。回到大津,偶然在街上遇见了放风的俄军俘虏。在三井寺的敷地不是有个战俘收容所么,那个时候允许俘虏自由外出。俄罗斯人看见穿着军服的我,走了过来,我心想‘要吵架了呢’。但是他们欢快地笑着,拥抱着我。知道我是基督教徒后,和我一起去了附近的教会。虽然和俄罗斯的教派不同,但他们还是和我一起祈祷。那个时候感觉很舒服。我们并不是因为怨恨而互相残杀的,而是为了保护各自的国家、名誉和家人而战斗着。这种想法不因国家不同而有所区别,都深切的感受到我们是兄弟,这时在教堂的角落浮现出一个人影。充满慈爱的眼神,浓密的胡须——该不会是 ——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幻觉消失了。那一瞬间,身体像是得到了新的血肉而活跃起来。我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能活下来。我必须活下去,带着清六的部分,杀掉的敌兵的部分,还有今后的生命的部分。活下去,拯救寻求帮助的人,哪怕只有一点。这是我的使命。” “……所以,回来之后,就热心地致力于慈善活动了啊。” 在石阶上蹲着的规子抬起头,陆的脸突然就扭曲了。 “我一直在逃避你。我割裂了你们关系,这个事实不会改变……因为我的傲慢,清六死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如果我活下去会让你痛苦的话……我……!” “……清六是偶然中弹的。”规子只说了一句。 “不是谁的错。不论认为是神的错,或者是自己的错,只是想通过某种方式接受那个人的死吧。人们只是想要努力接受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情罢了。” “我接受不了。”陆用手捂着眼睛,费力的说,“越是想到清六的死,电气目录就越沉重,继续拿着很是痛苦。我好几次想快点还给喜八,但是害怕这又暴露了自己的罪行。不想被谴责,也不想暴露自己的丑恶。” 喜八问他:“所以把目录交给斯图尔特先生了么?” “原本打算下定决心后就取回来还给你的。但是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导致了这次骚乱。不会说让你原谅我。对不起。” 陆深深地低下头 。原本身材高大的陆,在微弱的灯光的照射下,身形看起来十分微小。 “我不能责备你,也没打算责备。”对着目光低垂,只抬起一点头的陆,喜八强颜欢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什么态度才对。只是目录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之后把它交给派克博士就好。” 这样就全部解决。陆和清六的事,等冷静下来再好好想想吧。 规子用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喜八的美好想法。 “派加尔博士的目的,不是目录。” “这是……什么意思?” 对着声音有些颤抖的喜八,规子结结巴巴的开始说起来。 规子和清六在七条停车场分别的时候,三添商店的前伏见分店长也坐在车上,从头到尾都听到了耳朵里——在电气目录这本奇书上写着百川秘藏酒的制法。 听到了谈话的洋辅,威胁规子要把她和清六的关系告诉陆,要求她帮忙寻找电气目录。虽说是协力寻找,规子完全不知道电气目录的下落,也就没告诉他什么。 但是在稻子到濑田川的第二天,洋辅拿着写着自杀未遂新闻的报纸,又来威胁规子,问她对于稻子可能会去的地方有没有线索。一个劲的要求她帮自己找到电气目录,本来准备坚决不告诉他稻子的位置,“他们为了去拿目录,可能坐了火车。”听了洋辅的话,规子十分动摇,于是告诉他西洋船的主人在斯图尔特,稻子可能在八幡町等等。 洋辅虽然承诺“用完目录就处理掉”,但是规子完全不相信。 “这些轻率的话在家也说过,‘电气锦就是用更大的酒藏窖大量生产啤酒,来击溃经营不善的百川酒藏’。听到这话……既然反正要击溃酒藏,目录这种东西,还不如让我亲自烧掉吧……” 规子用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着脸色晦暗的喜八。 “派加尔博士想知道的,是清六应该写在电气目录上的,电气锦的制法啊。”喜八用颤抖着的手翻开电气目录“二十号 电气锦”的那一页。上面只有一句话,“刺激辣口,正如电气一样”。 “知道了吧,这本目录只是个记录手账罢了。” 第二天早上,从斯图尔特家出来的喜八他们八幡站坐上回去的了火车。喜八咬着在八幡町买的饼干,眺望着窗外近江的田园风景。 火车一直南下开到三上山的山麓,在野洲的土地上奔驰着。现在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到了农闲期,漂白近江上等麻布的野洲晒场被大量的生布(未经染色的布)覆盖,就像雪原一样一片白色。回忆起那时的风景,脑中突然闪过穿着白色洋装的稻子,喜八突然想,稻子或许很适合穿白色碎花的衣服呢。 在琵琶湖的对面,比良山连着比叡山。稻子的话,可能会用手指着说到“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善饰寺啊”。无论看见什么样的景色,都会想到稻子。每次想象稻子的表情或者话语时,身心都会发烫。就像脑回路里装着名为“稻子”的电阻一般。 这样的稻子,明天就要结婚了。为了那见都没见过的酒的笔记一直找到现在。 火车刚好开始穿过濑田川。从这里跳下车被斯图尔特救了的事情,就像几小时之前发生的事一样。 “以前想变得像斯图尔特一样呢。”喜八突然说。 “像斯图尔特老师?”对面坐着的陆抬头说。 “和他比起来,我既说不出机敏的话,也做不出建筑设计,不会弹风琴和钢琴。我要是变成那样优秀的人,可能就会更游刃有余了。” “你想成为那种会弹风琴的人么?” 喜八有些不知所措,说“不是”。 “那还有必要来比较么。要强和嫉妒不同,要强是提高自我的正确的感情,嫉妒不仅是毁灭自己,也是毁灭他人的负面感情。……我是深有体会。” 陆看向过道对面坐着的规子。可能是累了,规子靠在窗边安稳的睡着了。窗外的阳光淡淡地洒在规子身上,像是一幅优美的画。陆转过来面对喜八,完全无法想象那张平时严肃的脸竟然变得十分柔和。 “你不是要用电气创造快乐吗?” 喜八和陆在马场站下车,规子就直接回京都了。之后喜八和陆也告了别,回到善饰寺的喜八向父母说明了事情经过后,躺在了里屋的榻榻米上。 已经没有能帮助稻子的方法了,喜八无力的望着不能打开神龛的小神社。日落后变得昏暗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了灯。转动眼睛,就看到拿着灯的圆喜坐到喜八旁边,突然敲了下喜八的头。 “你可真努力啊。” 小时候从来没有说过的话,现在听到,胸口像是堵住一样想说什么。 “……就算这么努力,以我的能力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那当然了。人的能力,自己还不知道么。所以没有办法的时候……” “你想说要相信佛祖的力量么。” 感觉又要开始说教,准备起身离开的喜八被圆喜抓住手腕。 “依靠我吧。”能感觉到圆喜粗糙的手里蕴含的热度和力量。 “我和景、文七和夜学会的那些人,不要有什么顾虑,来依靠你身边的人吧。没有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人。到底是为什么才要和我、和家人、和朋友结缘的呢。自己总有办不到的事,所以人们互相依靠,才会变得幸福啊。”圆喜的眼神坚定,从他手上传来了热度。 “对于因松平君的父母亡故而消沉的我而言,至今应该都已经离去的门徒们就像亲人一样……有时拿着蔬菜和鱼来看我,有时又拜托我家寺庙来做法会和报恩讲……门徒的大家,还有家人,通过与佛祖结的缘,我从各种各样的人那里获得许多帮助才活到现在。” 圆喜放开喜八的手,浮现出无比温柔的笑容。“佛祖想要传达的,可能就是这个吧。” 喜八正在沉思,突然,弥治郎喊着“喜八哥哥”,露出笑容从隔扇的房间看过来,接着和伊藤、米兹、定吉三个人一起进来了。 “你们几个怎么一起过来了?” “是我带来的!”文七不慌不忙的进来,伊藤突然挺起胸说到。 “我们是来参拜松平的墓。因为小弥治看起来很寂寞,我们想着不行啊,所以准备今晚住在小弥治家的,对吧?” 米兹和定吉不停点头。 “等一下,我怎么都没听说?”弥治郎慌张地喊着。 看着他们和往常一样,喜八突然笑了。之后,孩子们从里间出去,文七说:“哥哥,好久不见”,坐在了园喜旁边。 “文七,去不去澡堂?看你满头的头皮屑。”两人点着烟,看着烟气在空中漂浮。 “喜八,说起来你们找到电气目录了么?” 对着这样询问的文七,喜八无言的递过目录,文七单手拿着烟开始浏览。然后喜八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他,文七说着“这样啊”,翻开《电气锦》那一页,手指着看上面的字。 “呐,你们两个看过电气锦的记载了么?” 看着圆喜和文七一起摇头,喜八垂下了肩膀。 “……虽然经常被哥哥戏弄,没想到死后也被他耍的团团转……” “呐,喜八。”文七用极其认真的表情说道,“清六是比你想象的还要木讷的人。很少会把自己的本意表现出来。那家伙一直都很关心你的。” “那为什么要打开不能打开过的社呢?为什么要践踏我 所信仰的东西呢?” “对于你来说,清六可能是个任性的人。打开阿久火大人)的社,也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吧。” “说的像不关自己的事一样,那可是叔父非常重视的社啊。” “哎,也是。”文七看着神龛,“母亲在稻荷山被瀑布浇透,通宵跑在参道上为了生病的我拼命参拜。把修行中得到的阿久火的分身锁到柜子里了。” “柜子?”喜八感到了一丝违和。柜子只是有对开门,存放小东西的地方,把神社的社殿称呼为这种既小还不能打开的东西,不合适吧。 “我背着那个柜子回家,路上摔倒了,柜子正面落了很大的伤痕。修好伤痕虽然很难,但这样下去的话外表就会很难看,所以就把柜子给罩起来了。因为不能让家人知道后担心,这就成为了我和母亲的秘密。” 文七指着没有打开的社。“所以现在看到的是保护柜子的外箱。” “原来是这样……”圆喜十分惊愕,旁边的喜八也哑然不动。 “喜八?”文七叫了一声。喜八突然弹跳一样站起来,把房间角落里的踩台拿到神龛下面,用颤抖的脚踩上去。 “你该不会——”圆喜屏住呼吸,景和弥治郎他们说着“发生了什么”也到里屋来了。喜八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着,总觉得这样愚蠢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但即便是这样想,他还是抖着手取下了正面社门上的卡扣。 心脏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着,既有些害怕又无可奈何。但是想要确认的心情十分强烈,喜八十分不安,却又下定决心,慢慢将手伸向社门,然后,猛然打开。 小心翼翼凝视着社的深处,就看到供放着着一个黑色的小小的纵长柜子。在有擦伤痕迹的观音门上,挂着一个看着很严肃的卡扣。 这应该就是文七说的,真正的从不能打开的社了吧。 然后在柜子旁边竖着放的,就是写着“电气锦记录”的纸了。 “这个就是……” 喜八取出纸后,迅速看了一眼。这个肯定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再次看向社里,还有一些蜡管和明信片等清六的私人物品。 “大哥知道么?不能打开的社的事……” 突然,喜八看到一个和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的,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箱。 “这是什么?” 木箱盖子上贴着“来自三太九郎”的纸条,喜八心里突然有些慌。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幻灯板,抽出一张仔细凝视着,“这难道是……” 喜八从踏台上下来,身后站着拿着幻灯器的弥治郎。 “要这个吧。从那个壁橱里拿出来的。”他把幻灯器递给目瞪口呆的喜八,并说道:“相对的,给我们也看看那个有趣的幻灯吧。”无忧无虑笑着的弥治郎身后,夜学会的孩子们也笑眯眯的。 这些家伙真是人精。喜八苦笑着说,把里间的灯泡放进幻灯器。昏暗的房间墙壁上出现了素色的圆光。从箱子中选出最前头的幻灯板,插入幻灯器——“二十世纪电气目录”——灯光中出现这样的文字。用颤抖的手换了一块幻灯板,就出现了一个身着闪亮披风的男人的画。看了几秒后喜八吓了一跳,从怀里掏出电气目录翻到第一页。 “一号 夜不知……电灯衣,即使不带灯也能走夜路。” 把下一个幻灯板替换进去。 “二号 写神器……用电光照出的祖先或者家人的灵,然后一起拍照。” 这次照应出来的是和半透明的幽灵们一起愉快地拍照留念的人们的画。 “我说了吧,那家伙一直都很在意你。”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文七,严肃地说道。 “清六很后悔在博览会上把你扔下走了。看到你因为自己而变得恐惧黑暗,一直想赎罪。”文七眯着眼睛,望着幻灯说:“所以才做了这个。” “即使喜八被困在黑暗中,也能看到电气目录。” “……为了做这个,才一直没有把目录还给我么……?无论我怎么责难他,说很过分的话,大哥也一直隐瞒着么……?” 开什么玩笑!!喜八愤怒地喊:“!要做幻灯的话,直接对我说就是了,有什么必要瞒着我——” 喜八突然没说话,看到箱子上贴的“来自三太九郎”的纸条。 以前,对着说过“大哥的话我不相信”的自己,清六说了什么来着? ——这样的话,如果让三太九郎拿着电气目录来的话,你就相信我了吧。 喜八拿出几块幻灯板。可能是拜托了专门的幻灯绘师,每幅画都非常精细,看得出花了相当的功夫和时间。“该不会……”说着,喜八抬起头。 “那天,打开了‘不能打开的社’,就是为了把完成的‘二十世纪电气目录’藏起来?” 为了在战争结束后,把它作为三太九郎的礼物,送给喜八。 “我一直以为大哥在小瞧我……” “不是的……不是的,喜八。”露出沉痛表情的文七,犹豫不决地说:“让你能够上初中的,是清六啊。” “初中……?学费不是叔父帮我交的么?” 圆喜用平静的声音替文七说:“喜八。连私奔都考虑过的清六,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轻易放弃百川家的女儿?” 喜八无言以对,摇了摇头。 “博览会时,百川先生为了能让清六顺利的离开规子,向清六提出了契约。‘我会付给你喜八中学的所有学费,希望今后坂本的人和百川酒造不要再有任何关联’。我也是在战争结束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有一天,百川先生给我看了契约书。” “那么,交了学费的不是叔父……” “是百川先生。”文七回答。 “关于学费的事,我听清六说过,‘不想让喜八觉得奇怪,妨碍他学习’所以就没有说。一直瞒着你,非常抱歉。” 喜八脑海中不停想着,这算什么。手脚沉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博览会那夜的真相、因为清六放弃了规子才有现在自己的生活这个事实,都深深刺入心中,喜八什么也说不出来。 “下面我来读吧。”文七从伫立不前的喜八手中取出了电气目录。 “三号 电炮……让人类以闪电落下的速度移动。” 伴随着新的幻灯画,文七努力地朗读着。幻灯不断播放着,用电气一年四季持续开放的花、使人们开心的自动戏剧娃娃、自动制作各种料理的装置等相继被播放出来,孩子们都拍手称赞。 热闹的里间,突然响起了犹如撕裂般的声音。想着是谁的声音,向旁边一看,却是圆喜将脸贴在榻榻米上,崩溃般的哭了起来。那颤抖的后背和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交织在一起。 真是意外的情景。因为一直都认为父亲是个从来不会哭的人。 喜八将目光转回幻灯上,看到最后映出的幻灯画。 “二十号 电气锦……刺激辣口,正如电气一样。” 这是一幅男女互相斟酒的画。虽然脸画的乱七八糟,却是充满幸福的画。喜八脑海中电气的极乐,此刻正在眼前闪耀着光芒,脑海中浮现出陆在火车上转告他的话——“你是将来要用电来创造天堂的对吧”。 突然被什么唤醒了一样,喜八把灯从幻灯机里拔掉。 “我出去一下。” “现在出去?你去哪儿?”文七惊讶的说。 “去熟 人家里。去问下明天稻子结婚的地方。” 一出门,果然一片漆黑。喜八深呼吸,决绝的跑出去。 穿过透着灯光的村落,走在田间小路……夜空阴沉沉的,有时能从云缝中看到星星。左手边虽然有广阔的琵琶湖,虽然能看到对岸零星的灯光,但感觉不到水与岸的界限。右手边耸立的群山的影子,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尽量不关注周围奔跑着,渐渐看到前方大津街市的灯光。或许是因此松了一口气,脚被什么东西卡住,向前摔倒了。灭掉的手电筒从手中掉落,听声音该是掉进了田里。周围瞬间变得漆黑,喜八浑身冒汗,呼吸困难,手脚无力。他虽然想要坚持,但是不安和恐怖赢得了胜利,他只能蹲在地上。 果然黑暗是不行的吧。这个时候害怕黑暗的自己真是太丢脸了。喜八原想干脆哭出来,天上柔和的光突然照到身上。抬头想看看是什么光时,月亮突然从云中出现,散发着和手电筒一样的圆形光芒。兔子不停捣着年糕的月光十分平静,舒缓了喜八僵硬的心。再一次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后,喜八慢慢站起来,向前迈出了脚步。 * 在八幡,稻子从洋辅口中得知了规子与清六的关系、以及从甚右卫门那里打听到的和清六的契约的事。 ——如果喜八君再干涉百川家的事的话,他可能就上不了初中了。 喜八是要用电气创造快乐,最终会救助许多人的人。 自己这样的人不能变成他的阻碍,稻子这样想着,决定结束旅行。 从八幡回来的第二天,稻子正在自己房间发呆,甚右卫门就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明天终于要和派加尔博士结婚了呢!” 到了明天,就再也不能回头了。但是,到明天之前的话——或许是因为稍微考虑了一下逃跑的路线,稻子不经意地说“这样也不错啊”。 甚右卫门用手敲着榻榻米,稻子抖了下身体。但是甚右卫门也没有再生气,倒不如说是笑眯眯的,他说:“有一件事,想提前和你说一下。” “你猜,我为什么会注意到规子和坂本家长子那小子的关系?” 稻子稍微想了一下,回答:“因为雇了侦探?” “是啊,就是侦探。而且非常优秀。那个侦探可是个坦率的家伙呢,还和当时关系好的女佣说过‘要更加相信神明,像姐姐一样收到神明的来信’这种话呢。” 侧耳倾听的稻子,过去的记忆瞬间强烈的复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身体微微颤抖,视线摇晃。 “所以觉得可疑的女佣,就来找我商量了啊。——是吧,侦探小姐。” 尖锐的悲鸣在屋里回响。怎么也想不到,那妖怪一样尖利的声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但是如果不继续叫,胸口就像要从内部撕裂开一样。 到现在为止,一直觉得生活不讲理。自己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明明没有犯一个错误,为什么还要活的这么痛苦。但是我错了。我不仅伤害了自己,还伤害了别人,伤害了姐姐。对于践踏他人的幸福还厚颜无耻地渴望快乐的自己,神明赐予我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地狱。 稻子停止悲鸣,内心崩溃的趴在榻榻米上。甚右卫门无甚感情地抚摸着她的背:“不要责备自己。不如说你干得很好。正如信仰神一般,好好的听从别人的话才是你的长处。派加尔博士无论地位、力量还是行动力都很强,他的话没有错。只要安心把自己交给他,你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甚右卫门站起来,说完“明天就拜托了”,准备从房间出去。 “……婚礼会场,在哪?”面对着声音毫无生气的稻子,甚右卫门转过了身,扬起了嘴角。 “琵琶湖上。” 第八章 这个月刚刚下水的整租的汽船漂浮在琵琶湖上。 ——明明只是入籍而已,有必要这么夸张地庆祝吗? 在洋辅的安排下,彩礼和贺辞之类的前期准备都取消了。 因为本来就是以洋辅就任支店长的庆祝会为名把大家召集起来的,所以媒人等拘泥于形式的东西一概没有。在洋辅简单的谢辞结束后,穿着系好腰带的和服、披着罗纹外套的参加者们随心所欲地聊得火热,对着桌子上备好的洋酒和菜肴啧啧称赞。 一如平常穿着藏青地碎白花纹衣服坐在椅子上的稻子没有动放在桌上的食物,无所事事地看着船上。参加者大部分是三添商店伏见支店的员工和与支店有关的酒库的人,但是没有三添商店本家的人的身影。 甚右卫门一方面因自家的结婚式被如此轻待而沮丧,另一方面又兴高采烈地到处来回斟酒。阿陆从刚才开始就扶着栏杆上绷着脸地望着琵琶湖,而规子摆出一副社交性的笑脸和周围的人互相打招呼。 冷不防与朝着这边的规子四目相对,稻子慌张地低下了头。 自从回到伏见,稻子就被半软禁起来,和规子只有打招呼程度的交流,不过在稻子看来反而很庆幸这样。 “喜八君的事很遗憾啊,结果到了期限也没能拿着目录回来。” 喝红了脸的洋辅向几乎丢了魂的稻子搭话。 “目录的事虽然很遗憾,嘛,迟早是要拿到手的,这是一定的。” 成为这个人的妻子。理应做好的觉悟仿佛插入泥里的木棒一样不可靠。 虽然被夏日毫不留情地一直暴晒,但是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炎热。从早上开始的苦闷感依旧持续着。这种令人不快的紧张感,好似在医院里等待打针的感觉。 “那么,也暖过场了,差不多该把这个给你了。” 看见在洋辅手里躺着的珍珠戒指,五脏六腑都吓得缩成了一团。 尽管做好了觉悟,尽管应该接受了在地狱里生活的事实…… “快点,请站起来。” 洋辅握着稻子的手,稻子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洋辅一下子皱起眉头,咧着嘴冷笑起来,“嘿嘿,没事的嘛。”说着强硬地抓住稻子的手腕让她站起来。 “不——”脱口而出的瞬间,稻子终于明白了。 觉悟什么的,完全没有。 内心某处一直坚信着他能来拯救自己。 等得不耐烦的洋辅强迫稻子站起来,并招呼参加者: p283“大家,现在开始——” “有艘奇怪的船驶过来咯。” 眺望琵琶湖的男人半醒半醉的说话声盖过了洋辅的喊声。 跑到栏杆前的某人说了一句:“一条好像鲶鱼的船!”稻子挣脱洋辅逃到栏杆边,砰砰轰鸣着靠近的白船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眼球。 似曾相识的船紧贴着包租船,两个男人走到了包租船上。 其中一个是不知为何抱着蜡管留声机的弥治郎。然后,还有一个人是—— “喜八——!” 喜八和稻子四目相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为什么你小子在这里?”喜八完全不理会处于震惊状态的甚右卫门,站到了一副自大相的洋辅面前。 “我可不记得邀请过你。” “约定的东西我带来了,为了交给你,所以才特意登门拜访。” 喜八把用细绳绑好的桐箱交给了皱着眉头的洋辅。 “这是电气目录,拿着吧。” *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安的规子捂着胸口站在,一脸严肃抱着胳膊的陆身边。甚右卫门因为愤怒和惊愕而表情扭曲,紧紧地咬着牙。 “真的找到了?” “当然。秘藏酒电气锦的制作方法也清楚的记载在上面” 自大的态度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呵”,洋辅的看向喜八拿着的铜箱子。 “什么!电气锦?!”耳边响起甚右卫门雷鸣般的怒号。 “小子,哪里找到的” “从以前被你欺骗过的人那里得到的” 轻蔑回应之后,甚右卫门一下子闭上了嘴。 接过箱子,洋辅正要动手检查,喜八说到“在确认之前” “根据约定,请宣布跟稻子的婚约作废” “说啥呢?” 洋辅令人火大的一脸不知情的表情。 “从刚才开始就约定约定的,我一点都不记得有这回事” 周围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喜八满脸愤怒的表情。到底是怎么才能把这种一脸平静的装傻充愣的人教育出来的? 愤怒的同时,也替洋辅感到可怜。 “能够去娶一位活着什么事情也派不上用场的女人、也就只有我这种好事的男人了。————这种婚姻说起来其实就是种慈善行为了啊。你不觉得我很伟大吗?” 突然、交杂着些许杂音的洋辅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也让在场的各位一下子呆住了。 “————稻子也是呢、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实际上还真是傲慢呢。明明那么无能还对男人挑三拣四的啊” “这是————”、洋辅的面容头一次因为惊愕而扭曲着。 喜八回过头之后、弥治郎则是假装不知道事实的表情打开了蜡管录音器。 “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洋辅把目光转向了录音机、弥治郎则吐了吐舌头。 这家伙可真是处事精明啊、这让喜八不禁想笑。 跟洋辅在蓬莱佛具店进行交易的时候、弥治郎则是拿来了录音机、以防万一将对话录了下来。 “————如果到结婚之前把把电气目录准备好的话、就取消与稻子的婚姻” “在时限之前、会将电气目录交给派加尔博士” “哎呀、都很好的录了下来”弥治郎满足的点了点头、在场的参加者们都一起将目光望向了洋辅。 “?????不是的、对方这样的小孩子、肯定是开玩笑的啊” 看着洋辅如此狼狈,目光之中开始露出了怀疑之色。如同是打破这样的氛围一般、甚右卫门大声的笑着说道:“交易无效啊”、然后用着拐杖指着桐箱。 “这个电气锦既不是秘藏酒也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仅仅是个失败作品罢了” 此时再次响起了吵闹声。不过大家差不多也该疲于这种惊讶之事了吧。 “也就是说、不能拿去卖钱的吧?”洋辅眨巴着双眼询问道。 “是那样子。记载在那儿的制造方法也是失败的例子。简而言之不过是试验记录罢了。” 甚右卫门挺着胸膛夸口道。也头一次看到有人会将自己的失败就这么在众人面前高兴的说出来。 “不过、无论内容如何、约定好要交给他人东西的这件事还是没有改变的” 对着如此反驳道的喜八、甚右卫门则是露出了十分凶狠的表情瞪着他。 “你这家伙?????如果再多管百川的家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可是不敢保证的啊” “已经不会再给我 学费了吧” “对。供你上中学的约定、你难道打算让你哥哥的遗志就这么白费掉了吗” “没关系” 喜八斩钉截铁的说道。 “哥哥的夙愿是、希望我能够用电气创造出极乐” 只见甚右卫门大大的张着嘴巴、不一会儿皱紧了自己的眉头、紧紧的咬着自己的牙齿。 “不行!”立马说出这句话的人、则是为此困惑不已的稻子。 “你想要学习电气的吧?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就一如既往的那么做就好了啊” “只要自己下定决心的话、到哪都是可以学习的啊” “??????为什么————”忍不住的稻子发出了呜咽声。 “为什么会为了我这种人。???????明明我只是个会给人们带来不幸的人类罢了?????” “你知道我害怕黑暗的对吧” 稻子突然愣住了。一旦下定决心要说出来的时候、突然就变得害羞起来了。 “如果没有光明的话、我会很困扰、就像生活在没有稻子的世界里一样困扰。” 喜八害羞着、即便如此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如果没有稻子陪伴我的话、我的人生就一片黑暗” 眼泪就这么流出来的稻子、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马上用自己的手背擦了眼泪、朝着前方、用力的踏出了一步。 “等、等一下、难道你要选择这种只会耍嘴炮的男人吗” 洋辅发出了无力的声音试图挽留着她。 “如果是我的话、不管多少珍珠或宝石都给你买。女人就是喜欢这种闪闪发亮的东西吧?” 稻子来到了喜八身旁之后、回过头说道“嗯嗯、是喜欢”、然后露出了有点恶作剧般的微笑。 “电灯的光芒、也是这么闪闪发亮的吧?” 迄今为止周围那些正在静观事态的人们、因为稻子的这句话一起笑了起来。 变得面红耳赤的洋辅、露出了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真的吵死人了!” 甚右卫门大喝到、在场的大家随即安静了下来、甚右卫门从洋辅的手上夺过了桐箱。 “陆君、把那小鬼给我抓住” 双手交叉着的陆正在不停的瞪着喜八看。 “甚右卫门先生、算了吧”、“那样太卑鄙了啊”如同是议会一般不停飞来的奚落声、再次被甚右卫门的一句“吵死人了!”给喝止住了。 “我可是她的亲生父亲啊。该怎么样让女儿们幸福的活着、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甚右卫门说着“交涉失败了啊”然后朝着喜八露出了洋洋自得的获胜表情、将桐箱的纽带解开、猛的一下将盖子打开。 “的确是、交涉失败了呢” 甚右卫门趾高气扬的往里面偷瞄着、然而此时的他却睁大了双眼。 箱子里面被塞满了如同灰色稻荷寿司一样的东西、定睛一看则是有一个个东西正在不停蠕动着、绒毛颤抖着。 “事已至此、那我只能带着稻子偷跑了啊” 在那里面有一只发出了“啾”的鸣叫、然后从箱子之中蹦出了一群老鼠。 在场的全体人员都因为老鼠的大量出现而震惊了、但是发出超乎天际的喊叫声的那个人、则是甚右卫门。 自己也之前听稻子说过、甚右卫门在大津的料亭里面忘乎所以追赶老鼠的原因。 原因是因为曾经发生过在酒窖里出现大量老鼠的百川米骚动事件, “从那以后他是打心底讨厌老鼠、只要看到了老鼠、就会把老鼠给赶跑”稻子提到过。 这些是让夜学会的孩子们通宵收集到的老鼠、其数量也让喜八也为之汗颜。 “钻到桌子底下了哦”“钻到裤裙里面了”也引起了这种发出凄惨叫声的骚乱、甚右卫门一边叫喊着一边挥舞着手上的拐杖、说是赶老鼠倒不如说是把周围的人给赶走更加合适。 “鼠疫、要被传染上鼠疫了啊” 在骚动之中、喜八和稻子来到了失去镇静、依靠在扶手的洋辅面前。 “看起来很难受呢”喜八悠哉的朝着洋辅搭着话、然而却被头发凌乱的洋辅恶狠狠的瞪着。 “对我做出这种事情、会有什么下场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会怎么样的呢”稻子手上拿着用手帕隔着轻易抓住的老鼠、朝着洋辅靠近着。 “喂、不要、不要这样啊” 洋辅慢慢的被追入穷地、他将脚踏上围栏背着身子沿着栏杆慢慢往上面爬着。 “喜八君、不要光顾着看、快点做点什么啊!” “我知道了” 喜八抓住了洋辅的两只脚、一口气将他的脚抬了起来。 因为这种不平衡的姿势使得洋辅一下子就轻易的往后面倒去、倒栽葱似的掉落到了琵琶湖之中。 “我不会游————”这样的喊叫声也随即伴随着溅起的水花消失在了湖中。 “总算是勉强解决了” “喜八君、快点” 斯图尔特站在自己的船上正在呼唤着。在旁边则是站着那位机灵鬼弥治郎、正在挥舞着手。 首先让稻子登上了这艘摇摇晃晃的船、喜八也正打算紧随其后。 “给我站住你个臭小子!”甚右卫门正在后面追赶着。 朝着与他相对的喜八、甚右卫门则是毫不留情的挥下了拐杖。 虽然喜八从口袋里拔出了手电筒挡住了他的那一击、但是因为这不同寻常的冲击、使得被拍落的手电筒在甲板之上反弹着、跟碎落的镜片一起掉落在湖里消失了。 屁股着地的喜八抑制住满腔怒火、瞪着甚右卫门。 “————那个手电筒、可是很贵的啊” “无论多少个我都赔偿给你!” 睁大双眼的甚右卫门、再次将拿在手上的拐杖猛的挥了下来。 但是——突然从旁边伸来了一只粗壮的手腕将其阻挡住了、那看起来十分坚固的拐杖就这么轻易的被折成了两半。“啊啊!”竹根鞭手工坊的弥治郎发出了悲鸣。 “你这家伙?????” 陆则背对着喜八保护着他、慢慢站起身来与甚右卫门对峙着。 “真是做些蠢事啊。这样你得不到规子也没关系的吗” “蠢就蠢吧” 路则是抓住了甚右卫门的衣领、轻易的给了他一个过肩摔。 被摔倒在地上的甚右卫门发出了声“咕啊”的苦闷声音。 “的确情况变得很麻烦了、但是我已经不想从你身边离开了。” 说完之后的陆则是爽快的抱起了困惑之中的规子。 “所以、我们一起逃走吧” 陆抱着脸通红的规子乘上了船、然后从这艘大船旁离开。 不过貌似甲板之上的老鼠骚动还没平息、这让放下规子的陆也不禁面露难色。 “貌似卖老鼠的生意还在进行中呢。要是把那些抓住卖掉、到底能吃多少杯冰淇淋啊” “这老鼠也没白抓啊?????”因为自己得意的手工制品被折断而无精打采的弥治郎说道。 在船上跟规子面对面的稻子、不知道为何一副沉重的表情。 “稻子、从昨天之后怎么样了?貌似很是避讳我呢” 规子轻轻将手放在踌躇的稻子的手上、温柔的笑着。 稻子则是一边流着泪一边说道“我、做了最差劲的事情” “姐姐的神明信件、因为我的错就这么暴露给了父亲、而且???????” 规子立马理解到了稻子话语之中的含义。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讨厌我啊”泣不成声的稻子就这么被规子给抱住了。 “反正迟早都要被发现的啊。没关系、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讨厌你的呢。稻子可是我最重要的妹妹啊。你要相信姐姐。” 两人分开后规是用着指尖擦去了稻子脸上的泪水、“我知道了、我相信姐姐”稻子笑着说道。 “相信别人、可是我的优点呢” 喜八看准了她们和好的时机、将在神社里面发现的电气锦的备忘录交给了稻子。 “这就是电气锦”稻子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看着里面的内容。 可是在不停的翻阅过程中、稻子的目光变得越发的沉重起来。 “我去麹室的时候也酿造过这种酒、正如父亲所说的一样、是失败作品啊” 对着气馁的稻子、喜八说道:“那么关于这个电气锦到底是什么东西” “稻子。我想拜托你、能听我说一下吗” 呆然住的稻子表情渐渐变得平和起来、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让船上的操作人员将船停靠在了矢桥的港口、一行人就这么来到了草津车站、在车站与前来送别的斯图尔特以及跟店里面还有事情要做的弥治郎各自道别。 “给、哥、录音机” 喜八从弥治郎的手中接过了放着录音机的手提包。 手提包之中响着嘎达嘎达的声音、陆好奇的说到说道:“还真是件大行李啊” “哥哥将藏在神社里面的蜡管也放进去了。反正都是件大行李、因为就想着平时闲的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听听看。话说弥治郎” 喜八慢慢抚摸着弥治郎的脑袋。 “可真多亏了你的帮忙啊。非常感谢” 估计是因为如此直接的夸奖变得害羞起来、“那我会期待着你的旅行见闻的啊”说完之后就赶紧藏到了斯图尔特的身后去了。斯图尔特向前走了一步、朝着喜八投以微笑。 “在这种岁数就这么我行我素、可能是感染了清六君的性格了吧” 斯图尔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喜八露出笑脸握住。 “给您添麻烦了。总有一天我会答谢您的” “就不用谢礼了、作为代替、请来八幡玩吧。到时候大家再一起唱歌吧” 随后喜八们就坐上了前往三重方向的关西铁道列车。留下了正在月台上挥着手的斯图尔特和弥治郎、列车发车驶离了草津车站。 在车窗之外、宁静的山间风景慢慢向后退去。 “就这样四个人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居住、肯定会很开心的吧” 稻子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说道。 “四个人吗。话说回来、我应该把陆称作是哥哥吧” “别这样 怪恶心的啊” “‘哥哥’?、你打算跟稻子成为夫妻吗?” 稻子如同是发出砰的一声似的、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起来。就连喜八自己也觉得脸红起来了“啊、不是?????不是那样子的呢”慌忙解释道。 “果然是兄弟呢。一说到女孩子就变得慌慌张张的样子可真是跟清六一模一样” 看着正在笑着的规子、喜八也怄气般的回道。 “规子小姐的笑脸也跟稻子一模一样、也很可爱” 这次轮到规子变得面红耳赤了。 嘴巴一张一张的规子、突然目光变得尖锐起来、用胳膊肘怼了下陆的侧腹。 “干、干什么啊” “你学着点他、说点好话啊” 这下所有人的脸庞都变得通红起来、仿佛枫叶早早的来到这坐席上一样。 原本与稻子她们毫无关系的自己。可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清六把这种关系连接了起来、一想到这里,喜八也感到不可思议。 “???????无论是电气还是神明、也都是一样的呢”喜八低声说道。 “神明和电气都是无法通过肉眼看见、但是却以电灯和圣经还有牧师等姿态被人们所察觉,变成了可以照亮世界的光明。如同是电气能够驱动机械一般、神明也在驱动着人类让他们创造出更加美好的生活、创造出极乐世界。这么一想的话、人类这种东西、也许是电磁铁呢。” “的确是电磁铁呢”、稻子回想起了在斯图尔特家里所看见的电气治疗器。 “犹如通过电流获得磁力的磁铁。人类也是由于‘神明’这种电流而变成了磁铁,被看不到的‘缘’这种磁力而联系在一起。才能够变成我们可以理解的形式相互支撑着。” “无论是神明还是科学、在这世界上的事物、其本质也许都是一样的东西吧” “这么一想的话、没有神明的世界可真是可怕啊。没有磁力的话也不会有任何的联系、就会变成只为自己一人所着想、不会去帮助任何人、孤独的活着、果然那样子是不行的啊” 规子如此不安的说道、她的话语也深深的刺入了喜八的胸口。 “没有神明存在的世界”总有一天是会到来的吧。 总有一天社会上的科学技术发展到极限之时、如果失去了“比现在更好”的这种目标、[在身体之中不再流动电气的人们](存疑 p295)、到底该如何活着呢。 列车做为文明发达的象征在前进着、。突飞猛进的列车在毫不留情的追赶着人类。 “??????????在明亮的地方就无法看见幻灯机的投影”喜八低声说道。 “正是因为技术正在发展、这世界也顺理成章变得明亮起来。那样的话、幻灯机??????就算在梦里也无法 看见了吧” 听到了喜八所说的那句话、稻子则是毫不担忧的说道“没关系的吧” “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就由喜八来创造出一个、即便在明亮地方也能看得到幻灯片的地方就好了” 愣住的喜八说着“是呢”然后笑着摸了摸稻子的头发。 不一会儿列车穿过了边界的山顶之后进入了三重县。四个人在津车站换乘了参宫铁道列车、朝着处于伊势神宫玄关口的山田车站进发。 从船上下来的甚右卫门以及那全身湿透的洋辅、追逐着四个人而乘上了关西铁道列车。在列车里面、洋辅的嘴里不断重复着“怎么这样、不可能会这样的啊”这种胡话。甚右卫门则是以一种无法释然的心情看着他。 两个人乘坐的列车到达了山田站。虽然洋辅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但是一旦到了月台之后、就精神抖擞的说道“居然捉弄我??????!我绝对要抓住你们”之后走了起来…… 追寻她们也是件简单的事情。稻子的短发十足的显眼。 在询问了车站人员和站前的人力车夫之后、查明了他们要前往伊势神宫的内宫这件事、两个人就来到了横跨五十铃川的宇治桥上面。跟红色神社牌的稻荷神社不一样、以日本自古以来特有的建筑样式为基础的纯木牌坊在桥的正前方耸立着。 这时、在附近的茶店长凳之上、看见了自己千方百计寻找的两个人正坐在那边、甚右卫门和洋辅二人急忙的赶了过去。 “你以为能够逃得掉吗、这个蠢货?????啊?” 可是就当越来越近时、甚右卫门总算是开始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短发女和身穿宽松衬衫的男子????虽然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但是两个人都拥有着大人般的身材。 “你们这群家伙???难道” “哎呀、露馅了呢、陆” “那是当然的呢、你的话暂且不提、我可是这种身材的啊” 坐在凳子之上的、是身穿稻子藏青碎花白纹衣服的规子、还有那个、穿着估计是中途买的衣服、跟喜八相似打扮的陆。不过、比起这些。 “规子????你????的头发” 甚右卫门用着他那颤抖的手指指着规子的头发。 “在津的时候、我说‘请把我的头发剪得跟妹妹一样’之后、理发师也吓了一大跳。” “都剪了那么短了啊” 规子的那头黑色长发、现在已经剪得跟稻子一样只到脖领位置了。 “二十世纪的头发也不错呢。很凉快、以后的夏天都剪成这样吧” “我倒是觉得长头发更适合你” “哎呀、真是说了句让我开心的话语呢” 看着两个人如此悠闲的对话、这不禁让甚右卫门感到目眩。 “你们两个、难道预料到了我会依据稻子的外貌来寻找线索的吗???????” “我们可是父女啊。对于父亲的心思我可是很了解的呢” 意识变得慢慢远去、甚右卫门就这么当场瘫软下去。 很快恢复意识的甚右卫门、慌慌张张的跟洋辅两人折回到了来时的道路之上。 陆则是一边坐在了板凳之上一边注视着在道路之上来往的行人、然后突然跟坐在自己身旁的规子四目相对。 那是仿佛立马要被吸进去一般的澄澈双眸、估计是被那双眼睛所吸引的原因、自己的嘴巴擅自开了口:“我有想要对你说的话”、规子听到之后则是疑惑的歪着头。 因为感觉规子会永远的离开自己、有件事情自己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告诉她。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将这么卑鄙的自己都暴露出来了、也没有必要有所隐瞒的吧。 “实际上????从清六那边有一句话要我传达给你” 在远东半岛的陆地之上、正是朝着南山行军的时候。 “曾经、我有对陆说过‘规子就像是妹妹一样的存在’呢。” 正在跟自己并排行走的清六、突然这么说道。 “那句话有一半是假的啊。看着那慢慢不断成长的规子、我不知道在何时开始把那家伙当作是一个女性来对待了。?????等到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 清六正在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拍着陆的肩膀。 “其实我也不是在责怪你啦。如果是陆的话我也能接受。我这不甘的表情都要被你看到了呢” “什么!可真是恶趣味呢 你这家伙” “彼此彼此啦。而且最后规子也来见我了。最后也把想要给的东西交给了她、这就已经足够了” 清六嘻嘻笑着之后、拍了手说了下“对了” “如果你到时候还活着的话、我有句话想让你传达给规子。” “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啊” “这不如说是祈祷呢。这样的话你肯定会活着回去的” 陆则是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你说说看”。 “你是我的冰淇淋(i love you)” “??????那是什么意思?” “跟规子说的话、我觉得她肯定会知道的” 清六就那么开朗的笑着。 将所有的话说完之后、规子的脸庞之上留下了泪水。 “知道了吗”陆如此询问着、“嗯”规子则是一边混杂着呜咽一边擦拭着泪水。 “这是我一直、一直等待着的话语” 规子像困扰似的笑了笑。虽然她的瞳孔已经湿润了、但是却已经没有迷惘的神色了。 “????我一直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却没有去拯救一位最需要被拯救的人。” “陆先生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这个国家、都拯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但是实际上、陆先生自己才是那个最想要被拯救的人啊” 自己不想让规子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于是将脸别了过去。但是规子却用自己的双手包住了陆的脸庞、让他朝向自己。规子那湿润的双眸、如同是柠檬汽水一般正在闪烁着。 “这算是忏悔吧。即便神明无法原谅陆先生、但我还是会原谅你的” 6;就算我老了以后、你也打算一直等我吗” “如果将这个当作是等待最后审判的事先练习、那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了” 规子从放在身边的包裹之中取出了电气锦的备忘录。在坐车的时候喜八所交还给自己的备忘录、被规子十分珍惜的抱在胸口。 “我、还没办法回答你。?????虽然听起来十分厚颜无耻。如果在今后、我能够下定决心的时候、还能原谅我吗。还有人能再把我当成是必要的人吗” “如果那是你的救赎的话” 规子抱着备忘录、然后就这么将头靠在了陆的胸口之上、说了句“????谢谢”之后就这么深深的低下了头。 “即便如此、你也是稻子君所需要的人啊” “欸?”规子抬起了头。 “稻子君在以前患上感冒的时候、只有身为姐姐的你正在无微不至的照顾她、陪着她说话。所以她十分喜欢你这个姐姐、也尊重着你” “不是那样子”规子摇了摇头。 “一开始患上感冒的人是我。然后听到周围的人们说‘喝了药应该就好了吧’之后就立马回去继续工作了。??????那段时间真是寂寞啊。但是在上午的时候、只见将衣服弄得一身脏的稻子来到了我的枕头旁。然后你猜那个孩子对我说了什么?” 说到这里、规子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她笑着对我说‘我已经去向阿久火大人祈求了、所以姐姐会没事的’。从家里到墓地、对于小孩子来说肯定是很远的吧。最后直到我好了为止、稻子都一直在我身旁照顾着我。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吧感冒传染给了稻子、所以我作为报答才去照顾她的啊” “真是个温柔的孩子呢” “所以我才喜欢稻子。无论是带到哪里都不会令我蒙羞、自豪的妹妹。” “你虽然看起来冷漠但是实际上也很温柔。是呢?????你也是我的冰淇淋啊” 规子一开始愣住了一下、然后就颤抖着肩膀忍着笑意。 “你明明都不知道这句话的涵义还说”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陆嘟起嘴巴说道、规子则是开朗的笑着。突然将脸别了过去的陆说道:”????这个时候喜八跟稻子两个人应该还算顺利的吧” “肯定没事的吧。你看、雷的其他读法是叫作‘稻妻’吧。‘妻’这个词语在以前貌似有【异性的伴侣】这种含义” 注释;稻妻在日语中也是雷电的意思。 “第一次听说呢”陆说完之后、规子如同是理所当然一般笑着。 “稻和电气、那个两个人可是很适合的呢。所以他们肯定能够相互支持、越过难关” 喜八和稻子的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水面。 从一端 笔直延伸到另一端,水面与黄昏时天空的分界线清晰可见。海浪 接连地涌向沙滩,冲刷沙子的声音极其悦耳动听。水面呈现出一片铅灰色,蔚蓝的天空 逐渐映照出一片红黄渐变的色彩。 “好宽广啊!”稻子不禁发出了感叹。 两人并排坐在沙滩上,遥望着无边的大海。 从山田站乘坐伊势电气铁道的电车,没有去伊势内宫 而是来到了面朝大海的二见浦。 在二见浦的海滨后面,松树林立,对面旅馆鳞次栉比。 “终于穿上姐姐的和服了。” 站起来的稻子,轻轻地挥动着规子那白蓝条纹衣服的袖子。虽说只是临时乔装打扮, 但或许是因为能穿上自己憧憬的衣服内心太过喜悦吧,稻子朝着大海跑了起来。 在海滩边上张开双臂 整个身子不停地旋转,被夕阳染红的那白蓝条纹衣服 梦幻地摇曳着。 那身姿就像是在国内劝业博览会上见到的电气火舞,喜八一下子看得入了迷。 不久喜八也站起来 走到稻子身旁,然后搭话说道“稻子,你这个样子呀……”。 稻子眯起眼睛无感情的说到:“你又想说我像布娃娃 很可笑么?” “果然稻子和白色衣服很相配。真漂亮啊。” 看到稻子脸红起来,喜八扭头避开视线。本来喜八没打算说“漂亮”的。 为了掩饰害羞的心情,喜八面朝大海全力地嘶吼。 声音被海吸收,一点也没有回响。即便如此,喜八仍继续呼喊着。稻子并排站在喜八 身旁,也同样全力地嘶吼。比喜八的声音更高,那吼声似乎夹杂着些许欢喜愉快。 大海就像母亲抚慰着欢闹的孩子一样,把两人重叠的声音吸收殆尽。 “…到头来还是没能看到富士山啊。” 稻子结束叫喊后,寂寞地说道。 清六,还有苗子也亲口说过,“从伊势可以看见富士山”这样的话语。 可是实际呢 眼前只有一望无垠的天空和海洋,山什么的完全没看到,就像以前知道三太九郎是虚构的人物时的那种失落的情绪再次涌上喜八的心头。 “吼够了没,你们俩” 听到低沉的声音 回头一望去,甚右卫门和洋辅疲惫不堪地走了过来。 甚右卫门一脸土褐色,凯撒胡像章鱼触脚一样凌乱,洋辅的眼睛有些充血。 “自暴自弃地逃走,到底是闹哪样。别到处乱跑让我跟着你们瞎转悠” 像落魄武士一样的两个人,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让两位久等了” 看到从松树林小道赶过来的人,洋辅顿时脸部僵硬起来“咦!”。 “对不起,难得你们过来拜访。我那边谈判拖了很长时间” “咲,咲…?”洋辅发出惊慌的声音,咲小姐惊讶地扭头看过去。 “啊呀,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难道你们都是为了见我 才来伊势的吗?” 咲小姐挨个打量了一下落魄的大人们,然后向喜八问道。 “那 找我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咲小姐居住的地方 是配置了松树和石塔 而且庭院宽阔格调高雅的旅馆。 喜八一边走在二楼的走廊上,一边自卑地感叹 这种地方可能 一辈子都与自己无缘。 不久,咲小姐一行人等被带领到商业谈判用的客厅。 一打开玻璃窗,伴随着凉爽的风儿,微弱的海浪声和庭院松树的香气扑面而来。 在铺设好的坐垫上,咲小姐悠然正坐,而洋辅却始终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至于甚右卫门呢 当他一知道咲小姐是三添家的人,便立刻紧张起来。 “其实啊,有件东西想让咲小姐收下。” 喜八从怀里拿出电气目录,甚右卫门皱起了眉头。 洋辅则像是恶作剧快要被揭穿的小孩那样畏畏缩缩的样子。 “如果搞错人 那就太尴尬了” 稻子比较了咲小姐和洋辅之后提出了观点。 “派加尔博士其实是咲小姐才对吧?” 保持张着嘴的样子,甚右卫门大吃一惊。 所谓派加尔博士,真的就是洋辅吗? 对于这一点 稻子虽然并不怎么特别在意,但确实一直抱有怀疑。 “在大津的酒店里,洋辅评价百川的酒辛辣呛口。但我家的酒属于女酒系 是醇厚清香的伏见酒。辛辣这种感想和滩的男酒倒是很吻合。 因为那时候尚未认识咲小姐,所以也就没多想…” 稻子瞥了一眼嘴角放松的咲小姐。 “自从和咲小姐见面后,我的疑问越来越大。派加尔是白酒…而且咲小姐也告诉我 这是大清国的蒸馏酒。咲小姐喜欢的, 威士忌和伏特加之类的,也全是蒸馏酒。我想 洋辅在世界各地奔走行商的故事,其实全部都是咲小姐的事迹才对” “嗯呢,稻子是个很会观察的孩子呢。” 天真无邪地笑着的咲小姐,朝着不知所措的甚右卫门点了点头“稻子说的没错”。 “我就是派加尔博士,三添咲。以后请多多关照” 之后喜八把至今为止的事情都告诉了咲小姐,并用自己带来的留声机播放了作为证据当时的对话。 听完留音机录音的咲用非常冰冷的语气责问了一声“哥哥?”。 “不,不,这都是为了让生意稍微顺利一点啊。” “哥哥!”露出愤怒情绪的咲大喝一声,洋辅立刻吓得缩成一团。 “哥哥从以前就一直在找借口。不敢从跳水杆起跳的时候如此,在温哥华的生活厌倦了,和亲戚一起回国的时候也如此。明明一个劲儿地抱怨,却还是依赖别人的力量生存下去, 为了自己的自由,老是去践踏别人的自由。简直就像是一个恶霸老爷。正因为哥哥这副德行,所以才由我这个哥哥看不起的女人,来继承家业” “就,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对于妹妹的谴责洋辅畏畏缩缩不敢争辩 ,“又找借口”,咲小姐砰地一脚踢了过去。 “哥哥明明没什么能力,说话的嗓门倒是很大。” 以下的话,是事后从咲小姐那里听到的。 在全世界奔走行商最后回国的咲小姐,其才智被家族所认可,因此继承了三添商店的家业。 洋辅作为长子颜面丢尽,为了让家族认可自己的实力,在就任了伏见分店长这个职位后, 盗用派加尔博士的名声和功绩,来对自己负责的酒厂施加压力。 从前分店长那里听来的电气锦的事,有不少故意夸大的成分,急于求功的洋辅 根本没仔细求证就相信电气锦是能帮自己扭转败局的酒,于是一心想要弄明白这种酒的酿造方法。 咲小姐拍了一下手,随从就出现了。 “把我哥送回松阪。等我回去再去好好训斥” 随从拉着意志消沉的洋辅离开了客厅。 “让各位见笑了。接下来由我接收电气目录就行了对吧” 咲小姐拿起电气目录片刻之后,又立刻还给了喜八。 “好了,现在我哥和稻子的婚约取消了。” 稻子非常明显地,深深舒了一口气,“咲小姐,真不知怎么谢你好” 稻子在榻榻米上土下座表达谢意。另一方面,咲小姐和善地向疲惫的甚右卫门搭起话来。 “百川先生,我哥那种人,一点也不适合稻子酱” “…咲小姐,虽然很失礼 但我还是有个请求。” 甚右卫门非常郑重地刚说完话,咲歪头问道,“说说看”。 “能不能让我和这个小鬼两个人独处一会儿?” “可以啊,你俩慢慢聊” 稻子用不安的眼神望了望喜八,但还是被咲小姐被带到了走廊。 宽敞的客厅里 喜八和甚右卫门两人面对面坐着。叉起双臂的甚右卫门说道“电气锦,么”。 “我还真是给它起了个夸张的名字呢” “为什么名字里有‘电气’两个字呢?” “以前,我和妻子去东京的时候,在繁华的砖瓦街上第一次看到的电气照明——也就是电灯。” 保持双臂交叉的姿态,甚右卫门极其安静地说道。 “也就是说‘刺痒刺痒的辛辣味,刚好如同电气一样’,所以你是想酿造不同于女酒的辛辣重口的酒吗?” 甚右卫门摇头否定道“那个只是对外的宣传口号罢了”。 “‘像电灯的光明一样,照亮饮者内心的酒’….这才是名字原本的寓意” 听到甚右卫门那超乎想象的话语,喜八惊呆了。 “我与妻子约定,两人一起酿造这样的酒,让世上的人和家人都变得幸福。可是… 试制品失败了,妻子也去世了。这个心愿恐怕已经不能实现了吧“ 喜八插嘴说道“关于这个…”,甚右卫门皱起了眉头。 喜八把电气目录放在榻榻米上,翻开所有的书页。 〈第20条 电气锦〉的后面,追加了几页的注解说明。 “这是我的预言书。所以我在火车上写下了电气锦预言” 甚右卫门皱起了眉头,说:“什么意思?” “首先,碾米和淘米、然后到了蒸米阶段开始投入机械,这样可以使作业高效化、 同时还能保证产品品质的稳定 。把蒸好的米冷却时也是如此,醋拌饭用团扇扇凉也是同样的道理。 据说是越快越好,这里就要靠冷却器大显身手了” 喜八润湿了嘴唇,继续说明。 “使用气温调节装置的话,在曲子室可以调整到适合曲霉菌生长的温度。不,如果酒厂本身 全部用气温调节装置来管理的话,最适合在冬天酿造的日本酒一年四季都可以生产。 增产指日可待,说不定还能产生不同风格的酒” 甚右卫门嘟哝着“一年四季都可以酿造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喜八。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面对甚右卫门的质问,喜八一下子就否定了“不是”。 “我对酒一窍不通。全部都是从稻子那里听来的,两个人一起斟酌了方案” “那笨丫头…不知不觉地,已经如此…”,甚右卫门吃惊地睁大眼睛说道。 “还有一点忘记说了,加热的过程如果也用电气控制,不但可以保证品质,还可以安全杀菌。 …所以说呀 练习加热的时候,稻子再也不用担心烧到头发了” 听到喜八包含言外之意的话语,甚右卫门始终保持沉默。 “在加热技能纯熟之前稻子的头发被烧掉不少。稻子引起火灾骚乱的时候,甚右卫门先生 为了防止火势蔓延,把稻子头发剪断了一截不是吗?” 甚右卫门挽起手臂深深叹了口气,点头应答道「是啊」。 “即使那种情形也有其他的灭火方法吧。竟然剪断青春正茂的女儿的 头发” “啰嗦,稻子毛手毛脚的坏习惯…是我遗传的” 甚右卫门咳嗽了一下缓解尴尬场面,然后直盯着喜八看。 “话说回来,你对电气技术方面相当热衷啊,是打算成为博士吗?” “不,我的目的是用电气技术来创造这个世界上的极乐净土。” 甚右卫门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也就是说,面对单纯站在架子前张嘴等着天上掉馅饼的人,直接给他们豆沙糕这种世界吗?” “诶…?” “我为了发展酒厂而一路打拼过来。把别人当作垫脚石,互相碾压对手 持续不断地努力争取那为数不多的胜利果实,抱着一定要幸存下来的意志一路走来。 我最不能容忍的人,就是傻站着等天上掉馅饼的家伙” 甚右卫门紧咬牙关,那个气势快要把喜八压扁。 “这些家伙总是无端指责 说什么努力打拼的人过于贪婪。如果有谁 把自己拼命争取到的胜利果实,分出一份给这些家伙,那他们就会把这当作理所当然的权利。 难道你立志要创建的世界连这些家伙也要救助么?” 甚右卫门用凶狠愤怒的眼神瞪着喜八。甚右卫门究竟怎样一路打拼过来,喜八 当然无从想象。不过正因为如此,喜八也下定决心 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部吐出来。 “大家 都变成月亮上的兔子就行了。” “…哈?” “每个人都变成兔子捣年糕,做牡丹饼。无论如何都一个人不行的话,大家 互相协助一起完成。其中也有擅长做杵和磨的兔子。这样子 大家都 怀着生存下去的意志,朝着丰富多样的目标去努力,互相体谅,互相认同。 我想用电气来构筑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世界” “全员…一起做年糕的世界” 甚右卫门听到这话后进入了深深的沉默。喜八则非常耐心地等待着甚右卫门的回应。 经过漫长的沉默,甚右卫门慢慢地抬起了头。 “你是如何考虑自己和稻子的关系?” 听到“稻子”两个字,喜八情绪激动起来。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脸变得通红。 “稻子小姐的笑容非常灿烂…所以,那个…” “不用说客套话!” “请把稻子托付给我吧!”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喜八的心藏砰砰砰地响个不停。 同时呼吸也不受控制的变得急促起来。血液在身体内激烈的奔走,脖子上 脉搏乱跳。不知甚右卫门接下来会怎么说。恐怖和紧张支配着喜八。 甚右卫门抱着胳膊一直凝视天空,夕阳的余晖从窗户透射进来在他脸上形成一片深深的阴影。 喜八的紧张感膨胀到极限,时间无边无尽悄悄地流逝着。 “使约定作废,破坏别人的婚事,结果却又替自己说媒…喂喂, 你这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这的确很唐突”喜八从干燥的喉咙里挤出一句回应。然后从皮包里拿出厚重的包裹, 在甚右卫门面前张开。看到扎捆好的钞票,甚右卫门的表情僵硬起来。 “至今为止你帮我出的学费 现在全额还给你。” “你…一个孩子 怎么可能准备这么多钱。这是怎么一回事?” “向我父亲借来的。听说有个门徒在找佛僧,以我接受那份工作为条件借到的钱” “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喜八使劲地点头,见此情形甚右卫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稻子性格非常迟钝。如果能嫁给刚好中意她这份迟钝的粗枝大叶的男人,我想 她的确多少能过得轻松一点。但前提是对方的家庭条件一定要好。 也许是过分的奢望,但是我还是想为了家,为女儿尽可能周全的多考虑。 稻子丈夫的家庭条件要好,或者至少也得是出自帝国大学的男人。即便说客套话 你的家庭条件也算不上好。然后很遗憾…” 肆无忌惮嘲笑着喜八的甚右卫门抓住了钞票。 “这样决定后你的升学之路也没了。所以不可能让稻子和你结婚的” 和甚右卫门谈话结束的时候,陆和规子来到了旅馆。当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作为补偿,咲小姐在这个旅馆给所有人准备了住宿的房间。 当晚喜八和阿陆同住一间屋子,一边听着阿陆疲惫的呼噜声,一边朝着灯光照亮的桌子边 走去, 电气目录就在对面。 合上电气目录后,喜八突然注意到放在旁边的红色发带。 规子剪完头发的时候,向喜八说过“因为能扎的头发没有了”所以将发带还给了喜八。喜八用手指把发带挑起来后,伸了个大懒腰。今晚心情激动得根本睡不着。 走出房间来到行灯照亮的走廊,窗边的稻子在夜风中静静伫立着。 注意到喜八后 稻子很是吃惊。 “稻子也睡不着吗?” 稻子微笑着应答道“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从开着的窗户传来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二人自然而然决定去看看夜晚的海景。难得有这个机会,喜八 准备好留声机和神社里未开过封的蜡管,和稻子悄悄地从玄关溜了出去。 旅馆外面灯光很少,两人并排走也不怎么看得清彼此的脸。 “路还很黑,没有手电筒你不害怕吗?” 喜八对稻子笑了笑,回答道“已经不会再怕黑了”。 横穿旅馆前面的松树林荫道上排列着灯笼,两人走在松林中的参道上。 走到道路尽头,终于来到沿着岩壁建造的神社。 继续沿着海浪几乎拍打到身上的狭窄参道前进,不久,在快要看到神殿的位置,两人 找了个地方并排坐下。听说这里有从海里耸出的一大一小的两块岩石,名叫「夫妇岩」很有名, 但眼前广阔的大海一片漆黑,看不见它们的样子真的很遗憾。 院内灯笼点亮着,天空中漂浮着月亮。喜八准备好留声机,然后把适当的 蜡管插上, 三味线那样舒缓的音色开始在空气中流动。 暂且侧耳倾听蓄音机的音色,稻子小声说起话来。 “喜八你知道「神之点滴祝福」吗?酿酒时即便遵从完全相同的步骤, 也可能产生不同的味道。妈妈说那叫做「神之点滴祝福」” 「嘿哎,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嘛」 “即便是平时的日常生活我们也想得到「神之点滴祝福」,我们家拼命参拜。我们觉得 只是崇拜着信仰着就能得到那个「神之点滴祝福」。但是就因为那样,发生不好的事情时 就把责任推在神明身上,而不去好好面对自己做得不好的一面。 时候也是这样,把神明当做借口,就是酿不出好酒。拼命努力后 然后就开始,祈求神明给我们最后的一点祝福” 稻子用坚定的眼神,凝视着远方的大海。 “我呢,要成为像母亲一样的杜氏。” 不知不觉音乐停止了,凛然沉重的话语突然传入喜八的耳朵。 “我喜欢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那个酒库。我想学习更多关于酒的知识,想完成电气锦,即使父亲反对,这一次也不再逃避。现在虽然还是困难重重,但是我想要相信自己。因为信任是我的优点。” 稻子朝这边露出一个明亮、温暖、神采奕奕的笑脸。 “感谢你,喜八。是你用电光照亮了我,让我察觉到了一直在脚下流动着的重要之物。” 喜八趁停下音乐的时候,别过脸去,摸了摸留声机。 “害羞了……” “啰嗦。” 即使这是一首高昂欢快的曲子,喜八还是插入了别的蜡管。 “哎呀,下一首是什么曲子呢?” “不知道有没有救世军的曲子呢。” “嘘,听见了吗?” 从留声机里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两人面面相觑。 “我不擅长写信,就使用蜡管留言吧。” 是清六的声音。 虽然混有杂音,是时隔数年再次听见的哥哥的声音,不会有错。 喜八立刻抬起唱针,用颤抖的手把它调整到最初的位置,再重放一次。 “喜八,听见了吗?我不擅长写信,就使用蜡管留言吧。 如果你听到我这段话,说明那个你打开了那个不能打开的神社了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也许是因为你像从前那样,又无法相信神了吧。 我以前也无法相信神佛,小时候那个不能打开的神社一度打开过。虽然我是壮着胆子才把它打开的,但是看到放在里面的神龛的那一刻,就安心了。 嘴里逞能地说着神是不存在的,但是内心某处还是希望神存在。 为什么人类会相信神啊极乐啊之类的东西?愚笨的我终于明白了。 因为不管是死者的灵魂也好,极乐也好,都是看不到的东西,但如果因此就忘记死者,这样子不是太寂寞了吗?死者只能活在留下来的人的心里。就算很荒唐,死者在墓里入睡,和关系亲密的人在一起,在极乐世界太平地生活着,想着这些事情,渐渐就能接受这份悲伤了。虽然无法再相见很残酷,但是也还存在着希望。 基督教里有句话,‘天国就像芥子一样’。芥子虽小,但是一旦播种,就比任何蔬菜都长得好,甚至会长成鸟儿筑巢用的那样大的木材。 喜八的电气的极乐也一定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拥有着亮光,即使这些光很微弱,只要以紧密相连的缘分将光亮集结起来,终将造就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仿佛城市彩灯一般的,由电灯照耀着的喜八的极乐世界,从月亮上看的话,一定如银河那般闪闪发光吧。 我会在月亮上一边陪着玉兔捣年糕,一边期待着喜八所创造的极乐世界的。 然后,如果你享尽天年来到这里的话,那时,大家就一起吃牛肉火锅吧。” 录音播放结束那一刻,喜八朝着漆黑一片的大海,放声大哭。 后悔和悲伤刺痛全身,泪水肆无忌惮地涌出。放声哭喊的同时,喜八终于明白了清六为什么喜欢高的地方。 那个世界是否真的在天上存在着,他想要去确认一下吧。 即使只是一点,也要登上高的地方。想要去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 “我从没有想过要回头看下哥哥。” 死了的话会去月亮上,在博览会的高塔上清六一脸寂寞地说过。 “我会用电力证明极乐世界的存在的,哥哥你就安心吧!” 清六一直相信着喜八,以及电气的极乐。 喜八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海里。在涛声里隐隐混杂着海水溅起的声音。 “快给我出来!神也好佛也罢,真的存在的话就快给我出来啊!” 无论叫喊多少次,投入多少石头,都徒劳地消失于广阔的大海之中。 “在的话就快点出来啊!让我看看你的样子,拜托了,快出来吧……就一句话也好,让我和他说对不起,让我和他说谢谢……” 喜八跪地哭喊,稻子用温暖的手摸了摸喜八的手腕。 “到现在都一直在神社或者墓前做一些受到报应的事情吧。” 稻子一边抚摸着喜八的手腕一边用温柔的声音说。 “喜八总是想试探神的心意呢。” “再也无法相见,实在是太残酷了。”喜八的眼泪平息下来,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无论如何仔细寻找,哥哥都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这样的事实太残酷了。” “说什么呢!” 稻子的手在喜八的腕上使了使劲儿。 “你哥哥去了什么地方,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对着呆呆站着任眼泪从脸上流下的喜八,稻子一脸神气地指了指浮现于夜空的月亮。 “他不是说了吗?在月亮上和玉兔一起捣年糕。这不也挺好吗。你哥哥说的事情,就相信他这一次吧。” “在那里吗……”喜八仰望夜空中浮现的小小亮 光,喃喃地说。 一直在寻找着让自己看见了大千世界,给了自己许多东西的重要的人。 “三太九郎在月亮之上。” 那之后两人听了许多遍遗言,度过了这个夜晚。喜八和稻子靠在一起坐着,眺望着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样子。 “那两块岩石!”稻子指向从水面露出真面目的两块岩石。 是夫妇岩。两块岩石中间挂着稻草绳(挂在神殿前表示禁止入内或新年挂于门前取吉利),大的那块岩石上有一个小小的鸟居。 两人站起来,在陡崖边上并肩而立。 天空变亮,渐渐看不到星星了。夫妇岩的表面也好,稻子的表情也好,都变得清晰起来。并且在海的那边,地平线—— “那是什么?” 喜八目不转睛。到昨天为止还看得到笔直的地平线,但是在那地平线应该出现的地方,不认识的群山的山脊从一头到另一头连绵不断。 虽然心想昨天一直在看的是太平洋,但是重新再回忆一下这一带的地图之后,喜八突然领会到了。二见浦位于呈逆“つ”字弯曲的伊势湾的南端,所以这片海岸朝北。 总之,虽然昨天因为起雾看不见,但是在天气晴朗的现在,能看见内陆群山绵延的伊势湾真正的模样。 喜八一直站在那里,稻子用力扯扯喜八的袖子。 “喜八,莫非那座山就是……” 夫妇岩的正中有一座格外大的山。 山顶稍微有些凹陷,威严庄重而且体型宽广的三角形山。 只在浮世绘和照片上看见过的神山。 稻子笑了,喜八点点头。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远的缘故,神山好像一个倒置的小酒杯那样可爱。从离富士山稍远一些的山的那边,阳光照射过来。比电灯光强烈千万倍的光球慢慢地显露身姿。 “约好了呢,” 稻子拭去眼角的泪水,说道, “喜八遵守约定让我看到了富士山。所以这次换我做神明,实现喜八的一个愿望。” 面对晨光映出的浅浅笑容,喜八心里痛苦而又快乐。 “……手” “诶?” “想和稻子牵手。” 稻子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喜八的左手。 喜八因为这比想象更柔软更冰凉的小手的触感,全身的血都兴奋地沸腾起来。 两人十指相扣,直到富士山雾气朦胧无法看见,紧扣的手指都没有松开。 * 第九章 稻子回到伏见后,听人说喜八已经从京都的中学退学。到了秋天,稻子听说以前的善饰寺的信徒的家长曾经找过喜八,据说去加拿大港市的僧人中有一个人。稻子打听到喜八的去向的同时,内心也颇为不安。 九月,在温哥华的日本街上发生了大规模的暴动。原因似乎是只拿低廉的薪酬也会拼命工作的日本人使当地的劳动者们危机感加剧了。 “世界上还有不少人认为抢夺他人的牡丹饼是理所当然之事。”甚右卫门读记载这次暴动的报纸时颇为愤慨。 自从喜八离开以后,明治时期的日本在日新月异地进步。 第二年,也就是明治四十一年(一九零八年)时,美国为了夸耀自己的海军实力让十六艘涂白漆的军舰航行世界一周,这十六艘军舰被称为“白船”。“白船”在这一年来到横滨。 半个世纪前培里将军的黑船[1]来到日本时,只不过四艘船就让日本无计可施。然而,如今在欢迎美国的大舰队时出现的,是日本引以为豪的十六艘主力舰。虽然以前只是梦想,但看着堂堂正正并驾齐驱的日本军舰, 谁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现在日本终于成为世界一流国家的这一事实。 明治时期的日本在日新月异地进步。 千里眼事件和哈雷彗星之类的东西引起了骚动。有人去了南极,有人乘飞机翱翔于天空。 国产的留声机和医用x光机等事物陆续登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与西方各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被完全废除,这个国家终于渐渐成长到能够欣赏咖啡味道的时候了[2]。 就在人们埋头飞奔向前的时候,明治时代迎来了终结。 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年)八月。 为了看送神火而乘上京电的稻子,在辛苦的哄着怀中的婴儿。婴儿在姐姐送的碎白点花纹和服上胡闹,还想抓住稻子短而齐的刘海。 “即使会造酒,也不会哄孩子啊。” 规子爽朗地笑了。五年前的短发,已经完全恢复到了原来的长度。 “清很活泼嘛。” 说着稻子把清送到规子手中。在熟练地哄婴儿的规子身边坐着的陆[3]——百川健吾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娘俩。 规子和健吾之前经历曲曲折折,终于平安地结成一对,健吾做了百川家的上门女婿。然后在今年年初,百川夫妻日夜盼望的第一个儿子清出生了。 稻子之前缠着甚右卫门,说服他让自己参与酒窖的工作。当然一旦认真地对待起工作来,就能感受到异常的辛苦和严格。稻子受着甚右卫门的斥责的同时,每日都在艰苦奋斗着,最近工作慢慢地开始得心应手起来。 虽然甚右卫门态度依然严厉。但规子说稻子专心酒窖事务时,甚右卫门在家里抽烟的烟圈比之前晃荡地更厉害。 善饰寺的圆喜和景,蓬莱佛具店的文七也都很健康。稻子经常拜访他们,他们会像迎接亲友那般出来迎接她。 咲也还是老样子不厌其烦地照顾斯图尔特。就在稻子能从事酒窖工作的时候,内湖上开始出现船只,他们以槲叶饼做下酒菜,用带盖子的小瓶清酒款待客人。 斯图尔特的建筑事业也步入了正轨,听说他甚至在大阪设计了几个建筑物。 说到大阪,上个月——还是明治时代的时候——好像在天王寺的内国劝业博览会的旧址建起了仿造法国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的塔。虽然稻子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些建筑的样子,但是照这样的名气,一定是高可通天的巨塔吧。 现在凭借两年前通车的京阪电车可以轻松地到达大阪。两个月四条大路也拓宽了,现在京都市电也可以运行了。 然后就在昨天,京都三条至大津札之辻,沿着琵琶湖疏水道奔驰的京津电车通车了。结果,只有水道船没有电气化,电气目录的预言有一个没有实现。他是会感到遗憾,还是会因为电力逐渐使这个世界变得方便而欢喜呢? 他如今在干什么呢?还没给我看过《二十世纪电气目录》幻灯片之类的东西呢。 “哎,在那种地方以前有鸟居形状的送神火来的么?” 陷入沉思的稻子受乘客的声音影响看向窗外,稻荷山的附近浮现出鸟居形状的光亮。从没听说过伏见有送神火。 “难道是?”在人声嘈杂的车内,稻子从那亮光中感受到了什么。 “姐姐,那个……我下一站先下车了,你们先走吧。” “好的。”规子一边哄逗清,一边温柔地笑着回答。 “稻子,路上小心。”健吾满脸笑意地说。 稻子换乘电车后,来到稻荷神社,快步登上参道,到达阿久火大明神的陵墓。 “果然是电灯的灯光。” 陵墓前树立着巨大的鸟居形木框,上面装满了电灯。 在那样耀眼的鸟居下,站立着一位青年,顶着沿光头生长出来的乱糟糟的头发,穿着露出衬衫的袖子的和服外套。 “——喜八?” 听到稻子的声音,青年转过头。 “岛子[4]?” 弥治郎目瞪口呆地站着。 知道了背影的真面目。稻子有些脱力。虽然经常见到弥治郎,但因为和喜八身材非常相似,时常会被错认为喜八。 “是稻子?”“是真的吗?”夜学会曾经的学生糸、三岁和定吉三人不知从哪里聚集过来。大家的脸庞都变得颇为成熟了。 “和宫司先生商量了一下,说想用电灯做一次送神火,所以就在这里试试看。” “很厉害嘛。”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稻子仰望改装后的鸟居,光芒十分耀眼。这样的话,说不定从月亮上也能看到呢。 “喜八从加拿大回来的话,也能看到吧。” “加拿大?”弥治郎歪头问。 “是啊,喜八作为僧人去了加拿大。无论要等多久,总会回来的。” 夜学会的几人面面相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岛子,”弥治郎开口,“去了加拿大的是洋辅啊?” 依弥治郎所说,被免除了分店长职务的洋辅,依照咲的指示参加了善饰寺去加拿大的僧人募集。,之后被送去善饰寺修行,被派去加拿大几个月。听说他在受门徒严格管教的同时,出乎意料地熟悉了那边的生活。 “我们还要和宫司先生谈话,所以先告辞了,你慢慢的看吧。” 留下没能整理好思绪的稻子,弥治郎他们向参道的深处走去。 电灯灯光下,稻子从口袋里拿出在八幡神社拍的照片,那是稻子和喜八两人紧张地肩并着肩站着。照片中扭向一边的他,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怎么样,很漂亮吧。” 听到后面传来声音,稻子转头,看到电灯下站着一位青年。 短而齐的头发,陌生的学生装。 “喜八?” “打起精神来。” 脸庞变得英俊,身材也变得高大的喜八笑着对稻子说。 “至今为止,你都在做什么?” “在完成和甚右卫门先生的契约。” 至少要成为进入大学的人。这就是将稻子嫁给喜八的条件。甚右卫门没有认可喜八的还款,将“一定要升入大学”的契约摆到喜八面前。在喜八奋发学习的期间,甚右卫门为了避免喜八沉迷于与稻子相会,特地让他转入了东京的中学。 “看看这高中制服,只要进了这个高中,之后可以免试进入大学。” 喜八高兴地戳戳制服的布料。然而,稻子显得非常不安,一言不发。 “那个……对不起,没能与你取得联系。” “目录的第二十一号,” 稻子拿出电气目录说,“我和喜八相见的时候,也有电流从身体流过。” 喜八不安地慢慢睁大眼。 “因为喜八,电流流遍全身,我才不自觉笑出来的。” “我按照约定平安地回来了。” 喜八脸上露出又哭又笑的复杂表情,满脸通红地说,“今后也一直,希望你做我的神明。” “你是傻瓜吗? “说、说谁傻瓜呢!” “一直在一起的话,不是神而是妻子吧。” “你…还真会说啊!”喜八目瞪口呆,以一副快哭的样子苦笑着,然后悄悄地伸出长大的手梳理稻子的头发。稻子握住喜八的手。 “发型也是二十世纪发型呢。碎白点花纹和服也是,很适合你。” “当然了。这是得到过喜八夸奖的发型和衣服嘛。” “抱歉让你等了五年。像现在这样一直在等着我啊。” 稻子露出了喜八曾经夸奖过的可爱笑脸。 “我相信你,因为这是我的优点嘛。” 喜八笑得连脸上的皱纹都出来了。 “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