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医院对她说过的那些故事》 第一章 关于疾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原本困在车窗中的大海,现在整片在眼前辽阔地拓展开来。 上原苍站在车站月台,凝视夏日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大海。 单线铁路旁是顺着铁路延伸的国道,国道那头就是大海。毫无遮蔽视线之物,天空连一片云也没有。大海太辽阔了,和这个小镇相差甚远。 走下同班电车的中年女性走过他身边,她手上有束小花束。大概视手拿蛋糕店纸袋的他为同类吧,她稍微点头打招呼,但他没回应。 凝视一段时间,大海的苍蓝刺痛他的眼。他摘下眼镜点了眼药水。用掌心擦去溢出的眼药水,一转眼就被海风吹干了。 穿过无人的验票口,在国道上前进。人行道狭窄,感觉快要与呼啸而过的车辆擦撞。没看见其他行人,只有他一人承受着正午热烫的日晒。 对开车的人来说,仅仅只是路过这里罢了,但对他来说,这块土地是生活的中心也是目的地。此处虽是寂寥之地,不过与他居住的城市与高中附近那样庆典般浮躁的气氛相较,他更喜欢这里。 医院被包围在防风林中,建筑物仍旧破烂。原本的白色外墙因海风吹拂而泛黄,因日晒龟裂。 门口的警卫看到他朝他微笑,他以眼神回礼。 医院的大厅与外观正好相反,相当新颖。接待柜台的木纹也很鲜艳,感觉都能闻到护木漆的味道。 行政人员在柜台那头朝他挥手。 「小苍,要我帮你广播叫遥夏下来吗?」 「不用啦,等一下她就会来了。」 他在大型软糖般的方形沙发坐下。刚刚在车站擦肩而过的女性就坐在大厅另一头。她双手在腿上交握,握着花束。差点要对上眼时,他转过头去。 大概是刚刚待在艳阳下的关系,自己的皮肤看起来有点黑,似乎是短短没多久就晒黑了。他摸了一下汗水开始干燥的手臂。t恤和牛仔裤又冷又湿。 他凝视地板,地板上画着白线,指示前往住院大楼及看诊科别的方向,似乎在催促他这里只是中继点,不可在此久留。 白色拖鞋滚到脚边。白皙的脚趾勾起鞋底朝天的拖鞋,将其翻正。 他抬起头,见到初鹿野遥夏在对面坐下,沙发发出泄气声音。类似洋装的水蓝色病人服,绑绳在身侧固定。绑绳打出的蝴蝶结,是素色衣服上唯一的装饰。印著名字和条码的手环,是饰品的替代品。她把黑发往耳后勾时,从宽大的袖口隐约看见她的腋下。 「唷!」 他微微一笑,遥夏没回应,只是翘起脚,趾尖勾住拖鞋晃呀晃的。 「那什么?」 整齐修剪成一直线的刘海下,细长的眼睛一亮。她的视线聚集在他腿上的纸袋。 「这是泡芙。」 「欸,不错嘛。」 「烧卖口味的泡芙。」 「什么?你在耍冷吗(注)?」 注:烧卖日文为「shuumai」,泡芙日文为「shuukuriimu」,两者皆为「shu」开头。 被她怒瞪,他笑了。 「真的耶,发音好接近。」 「你为什么买那种东西啦,收银员也吓到了吧。」 「每周都买,已经买到只剩这种可以买了。」 「怎么可能?你可别小看甜点业界啊。」 遥夏从口袋拿出手机滑了一下,喃喃说着:「哇……还真的有烧卖口味……」皱起脸。 「身体怎样?有发烧吗?」 他问完后,她把手机收进口袋。 「今天没有。」 「平常呢?」 「有时有,有时没有。」 她别开视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窗外的松林闪耀着深绿。 「世间众生正享受着夏日吧。」 「欸?」 他转向正面,和她对上眼。 「怎么样?你有在准备考试吗?」 「有啦,可以的话希望能推甄时就确定。」 他回答,她轻轻点头后开始玩指甲。他觉得自己说出无趣的话而低下头,往纸袋里看。 前往住院大楼的走廊上,两个并排的脚步声响起。 黑暗中,遥夏的肌肤衬得更白,露出病人服衣领外的脖子纤细。 苍觉得自己汗湿的t恤有臭味,稍微与她拉开距离。 从对面走来的熟识医生发现他,轻轻抬手致意。 「身体怎样?」 「普普通通。」 遥夏也在停下脚步的他身边止步,但视线看着走廊深处。 这个喜欢打网球的医生晒得很黑。 「感觉你稍微长肉了耶。」 「是这样吗?我最近没去跑步。」 「跑步时可别太勉强自己。」 「我知道。」 和医生分别后走了几步,遥夏靠过来。 「那个医生,和新来的护士外遇。」 「真假?」 他转过头,看着逐渐远去的白衣背影。 「他太太现在怀孕中耶,超烂,绝对会下地狱。」 遥夏这样说着,加快脚步。 爬上楼梯时,穿着病人服的男人从上面走下来。 因为没见过这个人,苍盯着男人看。现在还有新患者还真罕见,年纪应该过三十了吧。大概是胡碴与黑白发交杂的平头影响,给人邋遢的印象。 「大槻先生,上哪去啊?」 遥夏开口问男人。 「去买个咖啡。」 名为大槻的男人看着苍问: 「这位,该不会就是那个上原小弟吧?」 「没错,就是抛下我们自己出院的人。」 遥夏转头看苍,用拇指指着男人说: 「这是新来的大槻先生,上周进来的。」 「初次见面,我从遥夏口中听过你的事情,听说你的病治愈了。」 苍慢慢步上楼梯,和大槻站在同一阶,正面看着对方。 「我的情况是缓解,虽然已经没有症状,但没有治愈。这个病没办法痊愈。」 大槻发出胸口要被压扁似的沙哑声音说: 「太计较了吧,你是国语辞典啊。」 遥夏走上阶梯抢过苍手中的纸袋问:「大槻先生,你要吃泡芙吗?」 这句话让大槻展露笑容。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么待会儿来沙也的房间。」 「我也买你的饮料吧,咖啡好吗?」 「我要奶多无糖的喔,苍要奶茶。」 大槻点点头后走下楼梯,苍一脸严肃地目送他离去。 「你在生什么气?」 遥夏递出纸袋,苍接下后改回手提。 「你刚刚所说『新来的』外遇对象,不会就是他吧?」 「要真那么乱七八糟就好笑了。」 遥夏表情不改地说,追着他走上楼梯。 闻到弥漫住院大楼的气味,苍有种回来了的错觉。这里有着食物的残香, 没有消毒水臭味,甜腻又有一点腐败味的生活气味骚动鼻尖。 病房则是大得在一般医院里肯定会塞进好几张病床。 苍走近房内唯一一张病床,弯下腰。 「沙也,身体怎样?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呢。」 驹木沙也微微睁眼没有回应,掩住口鼻的氧气罩规律地染上雾气。她身体上布满管线,连接管线的监视仪器发出令人烦躁的从容电子音——沙也带给外界的影响仅此而已。 遥夏拉开窗帘,炫目日光毫不客气地照进房内。 「我上次打开窗帘后,感觉她的眼睛动了一下。」 苍点点头,盯着沙也的脸。她双颊消瘦到令人心疼,杂乱生长的茂盛黑眉,仿佛是以她的身体当苗圃生长的植物。手腕像被雕凿挖空,骨头形状清晰可见,手环大到几乎要脱落。 「如果想吃泡芙就跟我说一声喔。」 他说着轻碰沙也的手,她的手背又干又冷。 病床旁摆着两张单人沙发,挂在墙上的电视比苍家里的还大。为了能看见病房内的状况,走廊侧的墙壁是整片玻璃。有通往屋外的阳台,但这个季节太热了。 遥夏坐在靠走廊这一侧的板凳上,拿起床边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出现高尔夫球赛。 「我偶尔会来这里看电视,一个人看太无聊了。」 苍点头回应。 明明是自己打开的,遥夏却没看电视,只是静静盯着沙也的监视仪器,仿佛上面显示的数字与曲线图有着什么答案。 苍看着地板。日照晒暖的空气开始对流,影子在绿色油毡地板上卷起漩涡。 他发现自己很失望。因为他期待着一周过去,沙也的病况可以稍微好转。他这周背了英文单字、交出日本史报告,也把化学实验结果画成图表。他的校园生活稍微往前进,所以也希望沙也的病况可以稍有进步。 虽然失望了无数次,即使如此,每周日他仍然怀抱相同期待来到这里。 对遥夏也是如此。感觉能对她说出与上周日不同的重要事情,但实际见面后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让你们久等了~」 大槻用手肘推开玻璃拉门走进房内,托盘上有三个纸杯,遥夏站起身走过去。 「谢谢。」 「上原小弟,你也请用。」 大槻在苍旁边的沙发坐下,朝他递出纸杯。苍接过后,打开泡芙盒子。遥夏拿起两个,一个递给大槻。 「这个,听说是烧卖口味。」 「真的啊,还真罕见。」 大槻拿起泡芙朝苍致谢,苍用眼神回礼。 遥夏咬下一口泡芙后,捂着肚子折弯身体。 「喔喔恶恶噫!好难吃!」 被她的反应惹笑,苍也吃了一口。里面的奶油确实完美重现鲜虾烧卖的味道,就泡芙来说是异类。 「但是,如果把这个当成奶油可乐饼之类的来吃,还挺好吃的耶。」 大槻一脸平静地一口接一口,苍睁大眼睛。 「欸……啊,对,我就是这样想才买的。」 「骗人,你刚刚吓了一跳对吧。」 遥夏一脸不悦地啜饮咖啡。 结果,她虽抱怨,但也把泡芙全吃光了。 大槻把空纸杯放在沙发间的桌子上。 「我听遥夏妹妹说,你在疾病刚出现时就住在那个镇上啊。」 苍看向遥夏,她很刻意地双手抱胸看高尔夫球赛。 大槻朝苍探出身体。 「可以告诉我那个镇上发生了什么事吗?电视和新闻完全没说详情,连网路上也找不到消息。我想,知道真正发生什么事的人,只有当时在那里的你而已。」 苍别开眼,即使如此,大槻的视线还是没有移开。 「我想要更了解这个病。我想知道这个病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我非得生这个病不可。」 「讲那件事也会提到我吧?那我也想听。」 遥夏盯着电视说道。 苍看着手上的纸杯,用力压皱纸杯后,奶茶表面起波纹。 「可以喔。」 这件事已经说过好几次。对象每次都不同,想要的东西也不同,但这件事的结局从没变过——战役结束,大家都死了,一切全变样。 沙也身体上的监视仪器发出电子音,仿佛催促着他,但沙也只是静静躺在床上。 ▲ ▼ ▲ ▼ ▲ ▼ 湖景缠着车窗不放。 苍靠在电车车门上看着窗外。 满山枫红的山脉围绕着津久见湖,湖上倒映着阴天,呈现青黑。这个供应都市用水的湖泊,是将水填满山谷、朝东西细长延伸的人工湖。 这是从小看惯的景色,但苍一点也不喜欢,在什么都没有的山谷填满水超不自然。沿着铁路延伸的国道是很古老的交通干道,过去经过那里的旅人,应该可见眼下的山谷聚落吧,可是那个聚落现在已沉在湖底。 苍的视线拉回车内。面对面的四人座位被老人占据,每个人的厚底靴都沾满泥泞,大概是刚爬完山。这条铁路沿线有许多适合当天来回的矮山,所以有许多东京来的登山客。现在正值枫叶季,平日也人潮众多。与苍同样在放学回家路上的高中生坐在长椅上滑手机。 抵达富士谷站时,苍站直身体按下按键,车门应声而开。 走出验票口,穿着私立制服的小学生跑过他身边,小学生的母亲开车来车站接他。这附近很多地方没有人行道,小孩单独步行相当危险。苍念的小学会用校车接送学生。 经过平交道后,有一间红十字会的诊所。苍从小就是健康宝宝,除了接种疫苗外从未进去过诊所。 走进长长隧道,这里只有黯淡的橘色灯光。他小时候非常害怕走隧道,冬天傍晚时,只要对向有人影接近,他都祈祷着别是鬼怪。 穿过隧道后,进入山谷聚落,两旁山脉往中间挤过来。 道路旁有条小河,部分河床为了治水而用水泥固定,但几乎全维持自然状态。涌上人工阶梯激起白色水花落下时露出恐怖表情的河川,穿过青草茂盛的河岸时,又露出了温和表情。 苍跳过落在地上烂掉的柿子继续往前走,偶尔会有车辆经过,但完全看不见行人。 在道路从河川右岸移往河川左岸时,他到家了。因为父亲喜好,他家有木造风情的外观。虽然和背后的山脉相当协调,却与周遭房屋格格不入。邻居家的笨狗仍然记不住苍的脸,朝他狂吠。 苍在自己二楼的房间脱掉制服,换上慢跑装。虽然现在气温在穿着衬衫与制服西装外套时稍凉,但跑步时穿t恤就够了。为了因应气温骤降,他把风衣卷起来塞进短裤口袋,并把补充能量用的果冻饮放进腰包。水瓶上有固定用的绑带,让他可以抓着跑步。在大门前检查慢跑鞋鞋底时,他发现鞋底磨损,几乎没凹凸了。半年前才刚买的,已经快寿终正寝了。 走出家门后,往山谷深处跑去。民宅身影消失,道路外侧是陡峭山崖。远处眼下的河川,粗暴地冲刷溪底。 穿过民宅庭院进入山路后,是已经荒废的作业用道路,登山客绝不可能进来。 苍加快速度。道路两旁是杉木林,没有树枝的笔直树干将风景变为几何模样。 掉落地面的杉叶看起 来像一大群红色蜈蚣,苍踩过它们,连泥泞也照踩不误。但外露的树根、岩石及沙袋易滑要避开,山脊处则要小心别偏离道路,要是滑下山坡,就算是矮山也会受重伤。 在铺设好的道路上跑步,是个摆动手臂、移动脚步的运动;但在山路上的越野跑,则得要思考该怎样踩下脚步才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在不知道会有什么的道路上,每一步都不能轻忽。 从身体深处热起来,寒冷只剩肌肤表面薄薄一层。短裤腰间的松紧带因汗湿紧紧绑在肚子上。小腿骨和小腿肚有点紧绷,大腿沉重。水在手中的水瓶中暴动。虽然想喝水,但要忍耐。铁桶里的防火用水呈现混浊绿色,他连这种水也想喝,想要从头淋下。 木制阶梯出现,就快到山顶了。抬脚跑阶梯很痛苦,而且步伐宽度也被限制。这是最后难关。呼吸好痛苦,身体大声尖叫着想要氧气。他反而更加意识到吐气而非吸气。只要吐出混浊气息,山上的清新空气自然会进入肺部。 车驾山山顶的树木已被伐光,所以有三百六十度的广阔视野。他站在山顶,接受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吹拂。夕阳开始西下的天空底下,山脉仿佛火烧般艳红。看着周遭山脉的棱线,想着自己一路跑来的山路,他不禁想笑。真亏自己想跑那种山路登顶啊。 越野跑的每一步都有意义,只要持续累积,肯定能攻顶,所以他很喜欢。学校里的课业是被强迫去做的,没人告诉他做了会有什么结果,他也不觉得学到什么,也没有和他人竞争的感觉,只有日常生活的烦躁纠缠感。他觉得,自己是为了摆脱这些才跑步。 他因为汗流不止而脱下t恤。虽然没想要成为健美选手,但他希望自己能再有多一点肌肉。喝下水瓶中的水,从嘴边溢出的水流过胸口,与汗水合而为一。 山顶上有几间茶屋,几个登山客坐在长椅上。他们大概是从附近最受欢迎的高天山纵走而来的。 「你好。」 一对高龄男女对他打招呼,大概是夫妻,看起来比苍的祖父母还大。两人手上都拿着单手登山杖。 「你们好。」 苍点头致意。虽然不擅长和他人打招呼,但这是山上的礼仪,得好好遵守。 「你住在这附近吗?」 见他空手而来,女性开口问他。 「对。」 「随时都可以爬山,真不错呢。」 「我每天都会爬。」 苍的话惹笑夫妻,似乎以为他在开玩笑。 「今天天气不太好,真可惜。」 男性环视周遭风景。 苍凝视西南方天空。他对自己的视力有自信,但再怎样都看不见云朵的另一端。 「天气好时,那边可以看见富士山喔。」 「啊,那还真想瞧瞧呢。」 「下次再来就好了啊。」 两人面对面说道。 「请再来吧,这座山不管是哪个季节都很棒。」 说完,苍穿上湿透的t恤。 喝掉甜到麻痹喉咙的橘子口味果冻饮后,他准备下山。 虽然下山时的山脊道路是热门登山路线,不过这时间已经没有人上山,所以就算跑步也不怕撞到人。 苍跳跃般下山。视线要比上山时拉得更远,得以早点处理视觉获得的资讯以决定踩踏位置。 看见树木间有东西发光,他缓下脚步。 白布般的东西勾在枹栎树枝上,在变暗的树林里随风摇曳,如果是孩提时代,他肯定会以为是鬼怪。 看起来像户外紧急求生毯,是遭遇山难时使用的保暖毯。但那上面会有一层锡箔,应该会更闪闪发亮才对。 他分开草丛走近,白布的大小约长两公尺、宽一点五公尺,一摸如毛毯般毛绒绒的,柔软到像要在手中融化。 「这什么啊……」 这块布是透明的。 确实是布料触感,却可见在布料另一端的手。用力按压后,只有按压处微微染红。 是新材质吗?户外运动的世界不断开发出新产品,他也常确认发表这些新产品讯息的网站,但没见过这种东西。 远处传来鸟鸣,鸟儿振翅飞走。他环视四周,没有人影。 他想要这块布。虽然不知道能有什么用途,但想要摆在身边。 当他想从树枝上扯下布时,突然想到:虽然没人看见,但可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吗? 虽然不是深信鬼神之人,但他有进入山里得谨言慎行的想法。虽然是靠近人类聚落的矮山,还是和平地的氛围不同。就算是整顿好的山路也会有危险,感觉不是凭他一己之力才能避开危险走到这里。 他放开手,走回登山步道。转头一看,布仍随风摆荡。 迈出脚步奔跑后,布料柔软、几乎可说挑动情欲的触感仍留在手中。 回到家时,见到母亲的车停在外头。 苍看了手表,回程似乎太过悠闲了。 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她在距家十公里远,津久见市坂本的家庭用品卖场内工作。 苍居住的富士谷町在他小学时和津久见市合并。只不过,市镇中心离这里很远,他反而更熟悉就在旁边的山梨县暮野泽市与不用转车即可抵达的东京都横山台市。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及肩的整齐短发染成了咖啡色。 「你又去跑步啊?」 只要看这身打扮也知道,所以苍没有回答,直接上二楼,拿哑铃锻炼肌肉。今天是锻炼手臂肌肉的日子。 扎实训练后又流汗了,他接着下楼喝乳清蛋白。 当他在厨房里把牛奶往摇摇杯里倒时,母亲跑过来偷看。 「要是喝那种东西,晚餐不是吃不下了吗?」 「刚练完就喝最有效嘛。」 苍用力摇晃摇摇杯,乳清蛋白粉末溶开后一口气喝完。这牌子在网路上的评价是「便宜但难喝」,不过他不怎么在意,反而觉得好喝。他喜欢纯粹的蛋白质聚合物,衣服也相同,喜欢没有多余装饰,满是透气、速干等机能的衣服。 父亲在晚餐时回到家,他是搭电车来回东京的公司。 苍从头咬下端上餐桌的盐烤秋刀鱼。似乎在哪读过鱼头很有营养。 「苍,三方面谈是什么时候啊?」 「忘了。」 苍连秋刀鱼骨也咬碎。 「你也帮帮忙啊,我得要请假才行耶。」母亲皱起眉头说着,「而且,你决定要去哪间大学了吗?」 「哪里都好啦。」 苍如是回答。他没办法想象后年春天成为大学生的自己,也无法想象在那四年后从大学毕业、成为社会人士的自己。 「你怎么这样说?高中也是因为离家近才随便决定的。大学可别这样决定啊,明明不是田径队,每天光是跑步……你到底想要干嘛啊?」 母亲语调愤怒,国三时也曾因为升学的事情大吵一架。 「你没什么想做的事或将来的梦想之类的吗?」 父亲边打开第二瓶啤酒边问,晒得黝黑的肌肤染上不同的红。苍摇摇头。 「没有。」 「身边的人呢?不会和朋友聊这些吗?」 「大家都只说升大学后想要去玩,或是想要自己住之类的。」 苍看了餐桌一圈,从棉裤口袋里拿出药盒,母亲看到后念他: 「那什么?」 「综合维他命,今天蔬菜有点不够。」 他的回答让母亲敲桌。 「你总是这样!要抱怨就别吃了!」 「没有啊,我又没有抱怨,要抱怨就不会吃了。」 他离开座位,朝楼梯走去。 「你也不用去上大学了啦!浪费学费!」 爬上楼梯途中听见母亲的怒吼,她从以前就很没耐性。 走进房里,坐在书桌前,他从书包里拿出英文课本与笔记本,原本打算写作业却提不起劲来。他想要随时保持冷静,但被母亲那般怒吼后也无法冷静。 他相当瞧不起轻易说出想做的事情或梦想之类的人,对「每个人理所当然都有梦想」的风潮感到厌烦。小学、国中的毕业纪念册里也得写上这种东西,他每次都胡乱回答。 他对于念大学毫无憧憬,对同班同学口中的「想玩」、「想一个人住」也没兴趣。只要能跑步就好了。 他站起身,倒向床铺。 他了解拥有梦想并非坏事。那肯定与他在山路奔跑,双脚疲惫、上气不接下气、觉得已经到达极限时,在脑海中描绘出的山顶风景类似吧。自己有一天能找到这类东西吗? 疲惫转为热度,在体内轻轻燃烧,他也没打算与之对抗,闭上眼睛。 苍因为寒冷而醒来。 房里灯没关,窗外些微泛蓝,墙上时钟指着五点。 全身疼痛,和肌肉酸痛不同,骨肉间如针刺般疼痛。 明明很冷,脸颊却很热,吐出的气息似乎也很烫,鼻子深处又干又痛。 一摸颈后,有种沙沙的触感。 掌心拿到眼前一看,上面有像黑沙的东西。 苍吓了一跳坐起身。床单上散落沙子,把t恤和棉裤脱掉时,还听见沙子落地的声音,背上全是沙子。 他努力回想昨天的事。晚餐后,他躺上床直接睡着了,没有洗澡。傍晚时在山间奔跑,是那时沾上的沙子吗?但他既没中途跌倒,也没坐在地上。 他脱到只剩一件平口四角内裤,拍落身上的沙子,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头好痛,身体好沉重。 从洗脸台的架子上拿出体温计夹在腋下,测量结果——三十七点一度。 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发烧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 翻找急救箱后,发现电视上广告的头痛药。看包装上的说明,似乎有退烧作用。一次两颗,他配水龙头的水吃掉。冰冷的水好好喝,他又喝了第二杯。 他去冲澡把汗水冲掉。洗身体时,还有沙子残留在身上的感觉。 回房间后,把床单上的沙子扫到窗外。 课本仍摊开在书桌上,还有时间,那来写作业吧。感觉比平常要专注,不知是因为早起还是发烧出现好效果。药似乎生效了,身体也变得轻松。 楼下传来双亲醒来的气息,苍想象着早餐,但完全没食欲。 他下楼走进客厅说: 「我不吃早餐了。」 朝厨房喊完后,没听见回应,母亲似乎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 父亲坐在餐桌旁看电视新闻。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有点发烧。」 苍在父亲身边坐下。 「感冒了吗?还真少见耶,要去医院吗?」 「没关系,不用,我刚刚有吃药。」 「学校呢?」 「应该可以去。」 苍撕开能量果冻饮的包装,凑近嘴巴吸食。一个三十八克有九十大卡。他也啃了能量棒,是草莓口味。这个是五十五公克有两百一十五大卡。黏稠的口感,感觉相当有饱足感,虽然肚子吃不饱,但应该可以撑到中午。 「喂,苍,你看这个。」 父亲手指电视,字幕上写着「蜱虫造成的传染病正在蔓延」。 是东京近郊也出现于西日本发现的蜱虫传染病的新闻。听说有人在受欢迎的高天山上被蜱虫叮咬而被感染。昨天,住在东京都内的七十岁与六十七岁夫妻,因为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症而住院。 苍想起昨天在车驾山顶遇见的男女。 父亲看着苍的脸。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发烧吧?」 「但新闻说这有潜伏期啊……」 「你每天都跑去山上,得多注意才行。」 「似乎别走进草丛就没关系啦,我又不会跑出登山道。」 苍说完,才想起昨天的事情。 勾在树枝上的布——要接近那东西时,他有走过草丛。和平常不同的只有这件事。 是那时被蜱虫咬到了吗?床单上那些像沙子的东西,该不会是蜱虫尸体吧?光想象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虽然微微发烧,但也不到需要请假的程度。他没坚持想拿全勤奖,可是一直延续至今的事情突然中断,感觉很恶心。 外面气温很低,风吹在发热的脸上很舒服。 苍就读位于富士谷站下一站——暮野泽站附近的惠成学园高中。 早上班会时间开始前,和同学们聊天的时候,口齿开始变得不清楚。脑袋昏昏沉沉,又烧起来了吗? 苍双肘撑在桌上,用手捂住脸。 「还好吗?」 耳边传来声音,他抬起头。 同班的若宫美森弯腰探看他的脸。 「啊,没事……只是有点烧……」 因为她的脸太近了,苍连忙坐正身体。 美森个性开朗,有着和她的童颜不符的大胸脯,很受全校男生欢迎。因为她担任篮球队经理的关系,新入队人数是历年的三倍。 「让我看一下。」 她伸手探向他的脖子,纤细手指分开衣领,柔软掌心贴在喉结上。苍觉得有点窒息,因为不好意思对上眼,只能看着她脑后摇晃的马尾。 「有点烧耶,有咳嗽流鼻水吗?」 「没有。」 「想吐或有拉肚子吗?」 「也没有。」 「关节会发痛吗?」 「与其说关节,感觉比较像肌肉酸痛。」 「嗯~」美森皱起眉头,嘟起嘴,「大概是一般的感冒吧。如果是流感,应该会更烫一点。」 「我有吃药了,退烧药。」 「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左右。」 「那再来要间隔六小时喔,尽量避免空腹,午餐后再吃比较好。」 「真不愧是护士。」 苍说完,美森微微一笑,离开他的桌边。 她的梦想是念完大学后当护士,当篮球队经理也是为了这个做准备。 苍贴上美森刚刚碰过的脖子,她冰冷的手似乎抚去了身体的不适感。 朋友们停下闲聊,不怀好意地笑着看他。 「干嘛啦。」苍瞪着他们,「没办法啊,我是病人。」 他说完后扭曲脸孔,摆出更加苦涩的表情。 白天觉得退烧了,一到晚上又难受起来。 苍比平常早上床睡觉。 半夜又醒过来, 他梦见一个灰暗又沉重的梦。 全身剧烈颤抖,无法咬紧牙根就是这么回事吧。 超级冷的同时又超级热,头痛到像要裂开。 他离开床铺,摇摇晃晃走出房间下楼。 白天吃的药完全没效,别管一次两颗那种半吊子的规定,干脆一次吞四颗吧——他这么想着,打算走到洗脸台时,胸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往上涌。 他立刻冲进厕所,连掀开马桶盖子都嫌不够快,跪下来把胃里的东西全掏空,还发出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直到吐不出东西来后才冲水,接着又立刻想吐,这次只能吐出酸水。 「苍,你还好吗?」 母亲站在厕所门口。 「……嗯,应该。」 苍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杯子喝下水。因为从胃逆流的东西灼伤的食道,多少被冷水抚平了。 冰冷的手碰上他的脖子。 「喂……这什么啊?」 母亲表情阴沉,她的掌心上沾着黑沙。 「不知道,昨天开始出现的。」 苍用剩下的水漱口,吐进马桶中,母亲也把掌心的沙拨进马桶后冲水。 母亲替他从二楼拿来毛毯,苍包着毛毯睡在客厅沙发上。 止不住颤抖,呕吐时流出的汗水沾湿t恤,冰冷贴在肌肤上。 「已经空了,要再买新的才行。」 母亲把退烧药盒子摆在桌上,让苍吃掉最后两颗。大概是空腹的关系,感觉马上会生效。 「明天请假吧。」母亲说着转过头,看向墙上时钟:「啊,已经是今天了。」 「你去睡吧,我一个人没事。」 苍边把脸埋进抱枕里边说,母亲不停揉眼睛。 他拜托走出客厅的母亲「别关灯」。虽然跟个孩子一样,但要是变暗,感觉又会被呕吐感与颤抖袭击,令他非常恐惧。 客厅和寝室及厕所不同,有种飘散着健康氛围的感觉,所以能稍微安心一点入睡。 天亮后,双亲都起床了。苍躺着看两人做上班准备。 「苍,量一下体温。」 父亲拿来体温计,苍坐起身,把体温计夹在腋下。 「咦?这已经没了啊?」 父亲拿起桌上的药盒,翻找盒内。 「对不起,我全部吃完了。」 苍把头靠在沙发椅背上说。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问: 「你也不舒服吗?」 「嗯,有点懒懒累累的,可能被苍传染了吧。」 父亲在沙发上坐下。他踩到毛毯了。 「你小婴儿时,我常常被你传染感冒。把咳个不停的你抱起来后,想着该不会被传染吧,然后隔天就发烧了。」 苍静静听着。那是他没记忆的事情,道歉好像也很怪。 体温计响了,从腋下抽出来,显示三十八点五度。 「几度?」 父亲问完后,苍递上体温计,父亲看见液晶萤幕上的数字,皱起眉头。 「这……很高耶。应该是流行性感冒吧?」 苍回想起美森问他的问题。他没有咳嗽、流鼻水也没拉肚子。昨天身体还会痛,今天不痛了,现在只有发烧和头痛。虽然没得过流感,但觉得不太一样。 味噌汤的气味飘散,感觉又要吐出来了,苍盖上毛毯躺下来。 双亲出门上班后他才出门,站前的诊所九点开始看诊。 他只换掉当睡衣的t恤,外面披上大衣。 身体好沉重。路上只有苍一个人走着,要是症状突然恶化倒下,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山脉被常绿树种的绿与杂木的红染色,红色这刺激性的颜色占风景大部分这个事实,仔细想想真是异常。苍想着,如果自己是现在第一次到地球来的人,大概会以为是高烧让自己看见幻觉了吧。 隧道比平常还长,跟昨天作的恶梦一样。渗出的泪水把橘色照明裂成碎片。 诊所腹地里人满为患。 苍过于惊讶,站在入口前不知所措。 从拉门缝隙往内看,里面也是人山人海。 诊所只是个小小的平房,根本无法容纳如此多人,即使如此,患者还是没有进不去的想法。 护士从里面走出来,好几个人涌上去,攀住浮木般诉说着什么。除此之外的人连站也站不住,坐在地上。 苍还以为附近发生重大事故。 「上原同学?」 背后有人呼唤,他转过头去。 中年女性拉着高中男生的手,他看过这男生的脸,是国中同班的青田。青田戴着口罩,眼神涣散看着诊所。 「上原同学也是吗?」 女性提问后,苍根本不知道「也是」什么,但跟着点头。 「听说诊所上午的诊已经满了,我儿子说在外面等很难受,所以就先回家。」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苍转过头去看诊所。 「不知道,大家似乎都是突然发烧。听护士说,似乎和流行性感冒不太一样。」 青田母亲拉着儿子往对面停车场走去。苍想不起青田的名字,两人国中时没说过几句话,他隐约记得青田去念东京的高中。 苍看着靠坐在诊所外墙的人,高龄者居多,他们仰起下颚喘气呼吸。他半夜起床跑去厕所呕吐时也是这种感觉吧。 现在,他不一样,还能稳稳站着。一呼吸,冰冷空气就沁入鼻子深处。 他转身离开,越过平交道,前往车站前。 富士谷车站正对面有一家药房,那里也人潮拥挤,但苍买的不是处方药,所以能先结账。苍买完退烧药就回家了。 回到家后打开电视,没看见疾病蔓延的新闻。在诊所看到的光景带给苍极大冲击,但对社会来说,仅仅只是小乡镇内的小话题吧。 吃完优格后,他吞下买来的药。 虽然没什么兴趣,还是开着电视没关,太安静会让人心情低落。 他想起手机摆在房里,肯定收到许多同学传来的lyne讯息吧,但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想去看。 窗外天气很好,好想去跑步。想要划开早晨空气,沉浸在舒服的汗水中,一口气跑过无人的山路。最后一次跑步时,根本没想象过自己这般卧病在床的模样。 那或许会是最后一次跑步——难得生病的苍,不自觉涌现这种悲观想法。 在睡睡醒醒中,时近傍晚,母亲回家了,煮了白粥给苍吃。 父亲也比平常早到家。 「似乎烧得更严重了。」 「其实我也觉得很疲倦。」 双亲这番对话让苍觉得是自己的错,所以吃几口粥就回房去了。 害怕入睡。 因为感觉会和前两晚相同,半夜突然不舒服。 预感成真了。 醒来最先发现,自己的右手没有感觉。 不是因为压在身下发麻了,正确来说,右手压在左手上,而左手超痛。 黑暗中,在眼睛适应前,右手有着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左手一摸,明明该摸到休闲服袖子,却没碰到。 摸到的是坚硬物品,表面有点粗糙。 苍跳起身。闷在被窝里的汗水味立刻冲出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红、蓝光芒如脉搏般闪烁。 他以为是哪里的光线反射,试着找光源却找不到。手机只显示充电完毕的绿灯,外头的光线也不可能穿过拉上的窗帘照进房里。 他抓住自己右肩,顺着摸下去。上手臂没事,是从手肘开始变怪。手感和人体完全不同,很硬,用指甲压也压不下去,手臂完全被盖住了,一点缝隙也没有。 越往手腕处就变得越细,而且那并非人体自然的轮廓。手腕前端更细,甚至超越原本手指该有的长度,且相当尖锐。 他爬下床。一动,头也无比疼痛,耳朵相当烫。 开灯后,总算清楚看见那是什么。 他的手肘以下被黑色金属包裹,如同欧洲骑士骑马作战时拿的长枪。里面仿佛装有led灯泡,红、蓝光芒并排,让他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见的发光水母。 他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装在手上,还找不到接缝之类的东西。 他抓住手腕附近,试着拉拉看,但不管多用力也拉不下来。 放开手,试着甩甩看。很奇妙,没有丝毫重量。前端撞到椅背,没什么手感却斜削掉一大块。他拿起掉在地板上的半截椅背察看,切面平滑到仿佛一开始就是这样。 苍拿起椅背敲敲右手,明明金属内侧是自己的手却毫无感觉,不管敲几次,表面也没出现任何损伤。 「可恶……这是什么?」 苍丢掉椅背,把金属压在墙上,握拳全力揍下去。 「消失消失消失!」 冲击直接撞上腹部。 他被弹飞倒在床上。 黑沙从天而降,和这两天出现在他身上的黑沙相同。 他把右手举到眼前,那个金属已经消失了。是因为揍了而爆炸吗? 他坐起身,刚刚手臂压住的那面墙大为凹陷。 走出房间下楼梯时,呕吐感突然袭来,他趴在地上全吐出来。白天明明没吃什么却吐得一干二净,秽物在地板上扩散,也沾到他的手和膝盖。 苍用手背擦拭嘴角,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他呛出了泪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你来看一下。」 敲敲父母寝室房门,却没回应。 苍打开门。 醒来后的事情仿佛一场恶梦。 那个红、蓝光芒又出现在眼前,不如他手上那般整齐,仿佛散落夜空的星辰。 黑暗中闪烁的光线让他闭上眼,手摸上墙壁,按下开关。不管眼前会出现什么,他都想等自己准备好才看。 光线穿透眼睑照入眼里,他深呼吸之后张开眼。 母亲躺在床上。没有入睡,眼睛大大睁着,眼神没有焦距。 脸上没有血色的苍白,白色t恤下透出红、蓝光芒。 母亲的身体在发光。 「妈妈……?」 苍想走近床边却停下脚步。 母亲身体上有什么,发间可见与杉树枯叶相同颜色的东西。 也像长在海边岩石上的藤壶,或是长在树干上的菇类。 有什么黑色东西覆盖在母亲身上,床单上散落黑沙。 苍伸长手,摆在母亲眼前,母亲的眼睛没有移动,掌心也没有感觉到吐息,连应该要有的温度亦感受不到。 碰触她脖子上的东西,很硬,粗糙部分和苍手上长出来的东西很像,但没那么光滑,有小小的突起,粗糙不平。 呕吐感涌上来,苍努力忍下去——还没,还太早,不可以在这里发出声音。 他的视线移往里面那张床,没看见父亲。 棉被和毛毯掉下床的另一边。 他绕过床铺,把所有东西一起拉上床。 花上一段时间,苍才认出从被毯下方现身的东西是父亲。 登山晒黑的粗壮手臂确实是父亲的手,只不过上面长出无数金属,像鳞片一般。父亲应是穿着绘有富士山的红色t恤当居家服,但因双手搔抓拉起而看不见。自裂开的地方看见红、蓝光芒。扭曲挣扎的身体看起来像要把床铺和墙壁间的空间挤开。 父亲脸上覆盖黑色金属。并排的突起裂开,跟松果相似,张大的嘴巴是黑暗的洞穴。 苍举手擦脸,泪水沾湿脸颊。 他离开房间到走廊上,虽然有东西往上冲,但那不是呕吐感,也非喊叫,只是低声呜噎。 客厅里有看惯的沙发、看惯的桌子、看惯的电视。干脆全变了个样不是更好吗?这样一来,就能以为那不是母亲、不是父亲,自己也不是平常的自己,即将来临的早晨也不是延续自日常的早晨。可以把这恶梦般的光景全关进夜里。 他气息混乱地在沙发上坐下,拉起t恤衣摆擦拭泪水和鼻水。 看时钟——凌晨两点。 喉咙好干,他到厨房拿起矿泉水喝,流理台里还有谁用完没洗的餐盘。 他想要稍微拖延下一步行动。要是动作,事情就会传出家门。外来者会看见家里的状况,就不能当成是他看错、是他的错觉。 水龙头落下一滴水滴,没人催促他,但是他得自己决定。 苍拿起家用电话话筒,按下一一九。 花了一段时间才接通。 『消防局,请问是火灾还是救护?』 电话那头似乎相当混乱。 「救护。」 『请问地点在哪?』 苍说完地址后,接线生重复着「富士谷町……」。 『请问是哪位发生什么状况?』 「我爸和我妈……虽然在睡觉,但他们身体上有像金属的东西——」 『我明白了,现在请救护车出动。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现在使用的电话号码。』 苍回答完后,电话就挂断了。 明明未详细传达症状,对方却像全部理解的回应让他很在意。但话说回来,要他说得更详细,他也说不出来吧。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 满身大汗,t恤冰冷,头也好痛。 他走上二楼,避开呕吐物走回房间换一件t恤,把手机塞进棉裤口袋里,接着走回一楼吞头痛药。他嫌和水吞太麻烦,直接咬碎,苦涩的味道让舌根发疼。 听见救护车鸣笛声,他跑到玄关。 他穿上拖鞋步出家门,红色灯光从湖那端过来,直接经过他们家,往山谷深处前进,隔壁的笨狗吠个不停。 感觉和常见的救护车不同,那不是红、白颜色,而是融入黑暗中的颜色。 苍呆站在原地一会儿,街灯稀少,所以星星清晰可见。无庸置疑,星空相当美。 过一阵子,红色灯光及鸣笛声从山谷深处回来,这一次停在他家前面。 那是一辆卡车般的救护车。车头上、箱型货斗上各有一个红灯闪烁,货斗侧面绘有红十字会的标志。 从车头和货斗走下三人,身穿迷彩服、头戴安全帽,手臂缠有红十字会的臂章,脸上戴着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患者在哪里?」 从副驾驶座走下来的男人问道。 「这边。」 苍引领他们走进家中,男人们在靴子套上迷彩鞋套,直接走进家里。 苍在双亲房门前等待,男人也没要他进房间。 父母分别被担架搬出家门,苍低着头努力不看。 「你的手——」刚刚的男人指着苍的左手,「你受伤了。」 低头一看,手背渗血,大概是刚刚揍右手长枪时造成的。 「你的身体没有异状吗?」 「有发烧,头也很痛,刚刚还吐了……」苍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说:「手上有金属般的东西,虽然已经消失了。」 男人抓住苍的肩膀,他的手掌好大。 「你也上救护车。」 仿佛融于夜色中的救护车涂成橄榄绿,货斗内部是更浅的绿色,左右各有一个折叠式双层床架。 苍上车时,父母已经分别被摆进上下铺。另一侧躺着另一个人,苍侧眼看他,那人脖子后方长出和苍右手上出现的尖锐金属一样的东西,所以没办法仰躺,只能趴卧。 救护车开动,苍坐在床铺间的地板上。比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更年轻的男人问苍双亲的名字,苍连自己的名字一并回答后,男人写下笔记。 车子不一会儿就停下来,苍走出车外时,立刻知道这里是哪里。是令人怀念的地方。 说起人潮聚集在市立富士谷国中操场的机会,大概就是秋天的运动会吧,那时,两百公尺的跑道和跑道中央空间都会空出来。 现在,操场上满是帐篷,人们在帐篷间来来去去,设置的照明设备照亮夜空,上方有直升机,仿佛不合时宜的祭典般热闹。 男人把父母放上担架,摆在蓝色塑胶布上。 另一个男人走近,他的服装与救护车的男人们相同,但没戴安全帽。 他跪下来,拿灯光照射母亲眼睛。因为父亲脸上覆盖金属,所以他只把手指抵在父亲脖子上。 「两点四十六分,确认死亡。」 他对着苍的父母双手合十,救护车的男人们也站着合掌。 应该是医师的男人,拿出类似德国国旗配色的卡片,把松紧带套上父母的手腕,只留下黑色,把下半部撕掉。 他也把相同东西套上苍的右手,但没撕掉任何东西。 「你的双亲已经过世了,非常遗憾。」 就算他不说,苍也明白。在寝室里看见他们时,他们已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 泪水落下,不知道是何时开始哭泣。 医师的眼睛充血通红,在附近的探照灯白光照射下,脸上皱纹更显深邃。唾液白泡的干燥痕迹挂在他的嘴角。 他今晚肯定检查过好几次尸体的瞳孔、脉搏,宣告过无数次死亡吧。放眼一看,发现蓝色塑胶布上全是尸体。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亡,身上覆盖金属鳞片、脸因金属变形的人根本不可能还活着。 虽然并非特别期望父母亲长命百岁,但对苍来说,仍希望他们能以符合累积至今的平稳样子结束一生。 父母被担架运走,虽然有人要苍到校舍接受治疗,但他想陪在双亲身边。 卡车型救护车不断送人过来、放在地上,接着医师进行检分。有人被送去校舍,但没人和苍一样可以自行步行。沙尘四起,白光夸大了景象,看起来好冷。 父母的担架被送到体育馆里,跟在后面走进去的苍,脚因眼前的景象而生根。 地面摆满遗体,地板上为了篮球场地与排球场地画的鲜艳线条,只能从缝隙间窥见。天花板灯光昏暗,仿佛在服丧。 苍的双手自然在胸前合十。 他对神、佛没有虔诚的信仰,这个合掌是献给死者,发誓绝不会在此做出轻率行为的动作。 搬运父母的人走过尸体的头、脚间,苍也追在后面而去。 横躺的遗体中,有身体巨大的人,也有小孩子,有男、有女。有保留人体形状的人,也有被黑色金属侵蚀的人。 除了沉默、无息、头朝同一个方向摆放外,没一点相同。 父母一同躺在舞台前的空间,搬运他们过来的男人鞠个躬后就离开了。 苍在父母脚边坐下,哪个是谁的脚,看大小就立刻分辨得出来。 虽然两人身上的红、蓝光芒已经消失,但那还清楚留在苍的眼中。 双亲和自己得了相同疾病而死亡。双亲死了,自己活了下来。 好想对母亲道歉,没想到最后竟是以升学的事情吵架作结。母亲会生气,是因为担心他啊。应该要更加细心品尝她平常做的菜才对,不该喝乳清蛋白也不该吃维他命。 好想感谢父亲。父亲放假时常带他去爬山。虽然对父亲抱着自己而被传染感冒的事情没记忆,但父亲在自己不记得、没发现时,仍不断支持着他。 苍伸手摸两人的脚,抚摸粗糙的脚底,画过脚背轮廓,用掌心包裹。触感好硬、好冷。 至今从未这般好好摸双亲的脚,所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双亲的脚和自己的脚很像。由于去买越野跑鞋时试穿过好几次,所以他精准掌握自己脚的特征。在足弓相对高的日本人中,他的足弓偏低,这与父亲相同,拇趾和食趾等长这点则与母亲相同。 他的身体是父母给予的。只是碰触身体末端就能明白这点。 苍站起身,低头看地板上的尸体。 无罪的人死了。 他不知道每一个人的本性,或许也有坏人,苍无从得知。 可是,就这样莫名其妙过世,被丢在这种地方,连目送他们的人都没有,苍可以肯定他们没犯下这般重罪。世界根本不存在这种重罪,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苍迈出脚步,好多双脚对着他,好多张脸看着他,每张脸应该都和哪个人相似。 走出体育馆后,苍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还会留在这里持续死亡吧。白色气息令他厌烦。 操场上更热闹了,有更多尸体送进来。根本没人在意行走的苍。 走出校地后,苍拆掉手上的卡片,揉成一团丢掉。街灯很少,道路阴暗,他隐身黑暗中蹲下身,又再次哭泣。 ▲ ▼ ▲ ▼ ▲ ▼ 护士走进病房,确认沙也的点滴和监视萤幕后,写下数字。 「小苍,你在说什么啊?」 护士问苍,苍微微一笑。 「说点往事。」 苍目送她走出病房,想着:「她是什么时候决定当护士,又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成为独当一面的护士呢?」 旁边沙发上的大槻哑口无言。 苍已经习惯这种反应,他说过好几次这段往事了。 遥夏双肘撑在窗台上,看着窗外。 阳光照在她的手臂上,感觉一会儿就会晒黑,苍一直盯着看。 沙也的监视萤幕发出规律声响,她的生命刻划着时光。 遥夏把没人看的电视关掉。 ▲ ▼ ▲ ▼ ▲ ▼ 苍以泪洗面好几天。 房里没开灯,床边摆着能量果冻饮和跑步用的水瓶,肚子饿、口渴时便拿起来就口。他记得一天起码需要一千五百大卡。大概因为没动吧,靠几个果冻饮就足以活下去。 待在床上就会想起双亲,他又因而落泪。回忆不局限于双亲,甚至扩 展到整个镇上。那晚,他不只失去双亲,甚至失去整个小镇。 镇公所的广播喇叭,不断重复播送这个镇已经被指定为避难区域,他只是躺在床上听着。 有人来按门铃,苍没应门后,接着就会敲门喊着:「请问有人在家吗?」但苍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觉得自己会因病死亡。现在一到晚上还是会发烧。虽然不再出现金属长枪,但身体上有黑沙,何时变成双亲那般也不足为奇。 但他还活着,身体说着不会死。 某天他下楼上厕所,尿液呈现深黄色,似乎是水分不足了。 走往厨房找水喝时,感觉听到什么声音。 苍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又有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他在大门前换穿运动鞋,走出屋外,脚步一时不稳。夕阳天空衬着连绵山脉的巨大影子。又听见声音了。 是狗,隔壁的笨狗在叫。 他小时候,隔壁的和田夫妻很照顾他,母亲晚归时总让他到家里,给他点心吃。自他小学毕业后,双方开始疏远。他听母亲说过,和田家的儿子上班后离家了,他们也是从那之后开始养狗。 苍从前门进去,庭院停着两辆车,还有个宽广的家庭菜园,一只褐色柴犬从旁边的狗屋跑出来。它看着苍吠叫,但声音比平常无力。 「你一直待在这边吗?」 苍对它说话。狗被链子拴着,地上的盘子空了。 「等我一下,我去拿水和食物过来。」 苍捡起盘子,正打算朝房屋走去时,又停下脚步。 「你还是跟我一起来吧。」 他解开狗炼。与其独自擅闯别人家,有这家人同行会比较好。 大门没有上锁,苍说声「打扰了」,脱掉鞋子进屋。虽然是别人家,却有股怀念的气味。 好一段时间没来了,但他还记得屋内格局,没有迷路就找到厨房。 他记得流理台下收着很多东西,打开柜门,里面有罐头,还找到杯面。突然好想吃,已经好久没吃到温热、固态的食物。 狗粮有两种,两种都开封了。 「喂,你要吃哪一个?」 问了也没回应,苍又走回走廊。 狗用前脚抓着厕所门。 「干嘛啦,里面有什么吗?」 苍一拉门,感觉莫名沉重,有什么东西倒下来,敲击地板。 「哇!」 他惊叫,逃跑时撞到墙壁跌倒。 和田伯伯倒在地上,脸颊贴地,嘴巴随意张开,眼睛流出不同于泪水的褐色清澈液体,苦闷扭曲的表情仿佛在责备苍。 苍记忆中的他是黑发,现在已经全白了。发际头皮似乎水肿,抚摸后感觉很有弹力。 不合时节的肥胖苍蝇振翅飞着。 「啊,可恶……可恶可恶!」 苍握拳敲地,讨厌的记忆又复苏——那晚的体育馆。 他光是背负父母的死已经用尽全力,其他尸体对他来说负担太大了。 苍仰躺着,双手捂脸。呕吐感和泪水再度袭来,贴背的地板疏离地冰冷。 听见狗哼气,苍抬起头。 狗的鼻子贴近饲主脸颊,舔了从眼头流出的液体。 「喂,你干嘛啊,别这样。」苍站起身,抓住它的项圈。「有规矩点。」 他直接拉着狗朝厨房走去,狗一看见狗粮袋,立刻飞扑上去想吃,所以苍抢了过来。稍微思考一下后,苍拿起杯面,并随意拿几个罐头塞进棉裤的口袋里,把狗粮夹在腋下。 狭窄的走廊被尸体挡住,他只好跨过尸体。 「伯伯,我把这家伙带走啰。」他低头看在脚边摇尾巴的狗,「然后,我拿点食物走,这家伙和我的份。」 小时候,他在这里碰到伯伯下班回家总会有点紧张。明明不是恐怖的人,为什么会那样觉得呢?现在回想起来真不可思议。 他把食物放在大门前,接着朝寝室走去,拉开壁橱门。他抱着会发现伯母尸体的觉悟走进房里,好险没有尸体。 他拉出毛毯回到走廊,盖在伯伯尸体上。可以窥见他身穿毛绒外套的脖子上有黑色金属,背上突起如瘤。 「伯伯,对不起,我什么也做不到。」 用毛毯盖住脸后,苍走出家门。外头的河川带着些微青草的气味,傍晚这时间,小镇总会飘散这个气味。 跑到他家的狗又跑回来,催促他。 虽是邻居养在庭院的狗,但他让狗进家门,把盘子放在厨房地板,倒狗粮给它。 「嗯?是不是太多了?」 正当他要看袋上注明的分量时,狗已扑上来狼吞虎咽。气势太惊人了,他无法把多的份倒回袋子里,接着又在另一个盘子里装水给它。 苍用电热水瓶煮水,把沸腾热水倒进杯面里,美味香气飘散。盖子上写着要等三分钟,但苍等不了,直接拿起筷子插进去。 面还没有吸饱水,口感像在吃用水沾湿的纸条,但很好吃,温热又有咸味,和最近喝的果冻饮完全不同。苍用力吹了一口气,吹散热气。 他毫不在意烫嘴,只是狂吃,打开一半的盖子很碍事,他全撕掉丢到一旁。他拿杯就口,连细碎面条也吃掉,并喝掉剩下的汤。还以为大部分都冷了,但不如他预期,流进喉咙深处之物热烫,让他呛到。 一转眼,狗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什么啊,你吃完了吗?」 不知是否多心,狗的表情似乎比方才平稳许多。苍喝完汤后,用杯子盛水喝。那和放在房里水瓶中的水不同,很冰冷。感觉冲净留在嘴巴与喉咙里的泡面余韵,全收进肚子里。 苍刷完牙爬上二楼,跟在他身后的狗想要去闻干掉的呕吐物,他把狗拉开。 倒在床上闻到汗水味。趴卧让苍想起刚才的尸体,所以翻个身闭上眼。狗睡在地板上。房间里有另外一个呼吸声感觉很奇妙,但把意识集中在那上面后,这一阵子盘据脑海的冰冷双脚与紧绷的张张脸庞也不再出现。 他移到床边,伸手触摸微湿的狗毛。 隔天早晨,苍还没天亮就醒来,拆掉床单往浴室走去,连身上穿的衣服一起丢进洗衣机里。整套运动服完全没换洗,都有点汗臭味了。 他冲了澡。几天没洗澡了啊?脖子上有沙。狗抓着浴室门,他以为狗想进来而开门,但讨厌水花的狗逃走了。 洗完澡后,穿上毛衣、牛仔裤。 走到厨房,淘米、放进电子锅里。 衣服洗完后拿到二楼阳台晒。 想开手机发现没电了,所以接上充电器。 拿抹布擦掉走廊上的呕吐物后,饭也煮好了。配菜是鲭鱼罐头,倒一点酱油,放在饭上扒进口中。想要养回躺着不动时流失的肌肉,身体渴求着食物。再盛一碗饭,拿蒲烧沙丁鱼配着吃完第二碗饭。狗也边喷气边猛吃狗粮。 洗完餐盘后走出家门。 他没绑上牵绳,让狗自由跑跳。 苍从来没想过要养宠物,对狗、猫、仓鼠、金鱼都没兴趣,平常光自己的事情就忙不完。 即使如此,狗摇着卷成一团的尾巴走动的模样很可爱,偶尔还会转过头来吸引他的注意。 苍微笑着抬了下颚,狗看到后开心地 往前跑。 他追在狗身后跑下河堤,来到河岸上。枫叶随清澈的河水流动,深色叶子沉在河底,河面波纹的淡色影子落在河川砂地上。 狗凑过去喝水,苍也用手掬水啜饮,冰冷的河水让他大吐一口气。 他小时候常在河边玩,如今已几年没碰触河水了?双手并拢掬水洗脸,感觉能冲掉晚上流出的汗水与热度。 他脱鞋赤脚,卷起裤管走进河里。冻到快没感觉了,混杂河沙间的小石头刺上脚掌,狗看着他的眼神像在说「这人做起奇怪事情了耶」。 水位只到脚踝上方,夺走他的体温后,往前方的湖泊流去。 他心血来潮,脱掉毛衣和底下的t恤丢到岸上,接着脱掉脚上牛仔裤,连平口四角内裤也一并脱掉,就这样全裸走进河水中。 水位最深的地方也只到膝盖。风吹拂河面,令人起鸡皮疙瘩。他抚摸肌肤,大概是这几天没好好吃饭,感觉身体缩水了。 他蹲下身,让水泡过腰。面对上游,冷水流过双脚间,抚摸他的大腿内侧,玩弄他缩起的性器,搔弄肛门后流去。 好安静。他就在镇上底处响起的声音中。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待在家中,这个声音应该都有传入耳中,但他从没意识过。现在空无一人,空旷的地方充斥着这个声音。 他掬起水拍脸、用力搓揉,弯下腰把头泡进水里,全身都湿透了。 想把身上所有坏东西全洗掉。那个没见过的疾病是外来物,可以借此清洗干净,不让它留在身上。 他泡在水中环视周遭,山上枫红相当美,感觉凝视后能看清楚每片叶子,但若不细看,便是覆盖整片山脉的锦缎。 他小时候也常这样蹲在河川正中央,感觉在这里度过了漫长岁月。 这个镇到底会变成怎样呢?失去了居民,完全变了个样。 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住在这里。他的梦想就是这样度过一生。 父亲问他梦想、想做的事情时,他答不出来。现在就能答出来——虽然已经没人听他说了。 这个镇已经死亡了。 有土地、有房屋、有河川也有山脉,但是,已经成不了一个镇。他现在,就活在梦想的残骸中。 他已经决定不哭了。梦想就快结束,没有时间流泪。 失去所有后,这个小镇仍旧很美,所以还能活下去。 他把手伸进河底,以伏地挺身的姿势让全身泡进河里,抓住沙子以抵抗要把他冲走的力量。碰触肌肤的冰冷交杂砂粒,留下鲜明的触感。 苍吃掉家里的泡面,下午往湖泊方向走去。 原本就是不见步行者的小镇,所以没什么怪异感。只不过一想到沿着道路、河川兴建的房里没有人,就觉得冷清。连在山中奔跑时,他都不曾感受过这等孤独。 老鹰在空中盘旋,从它的高度看,这个镇长怎样呢? 长长隧道的人行道狭窄,平常都要注意来车,现在可以大大方方走在正中央。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车站里确实没有人,显示电车时刻的电子看板也没亮,通过自动验票闸门也没反应。苍坐在月台椅子上,狗也越过黄线探看轨道。 下午这个时段,平常上、下行应该三十分钟各有一辆列车进站,但现在不管等多久都没看见车。转头一看可见国道,路上也没有任何车辆。经过隧道上方的高速公路又是如何?如果连结东京和关西的东海道还能用,该怎么到山梨或长野去呢? 苍稍微思考后,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手机。到现在,他都不去看「外面」世界的资讯,因为那样只会让他想起讨厌的记忆。 打开新闻网站,果然看见「死者已超过一千人」、「仍未有解除避难指示的眉目」、「世界大受冲击」等等标题。 他深呼吸后才继续看内容。根据报导,自卫队已经出动封锁了高天山的大莲实峠与山梨的笹尾峡的道路。被指定为避难区域的地方有津久见市葵区、暮野泽市和远月市——也就是津久见湖周边。因为山脉围绕,也容易阻断交通吧。 世间大为骚动,这也是当然。但同时,他想着「关我屁事」。 苍目击双亲的死、非常多人的死。与这个冲击相较,死者的数量又怎样?世界又怎样?那只是待在安全之处,什么也没看见的家伙的空虚话语。 住同县洲坂市的祖父母传讯给他,问他们一家人是否平安,但苍没有回讯。 lyne上也累积许多讯息,同班同学的讯息在那个晚上就中断了。其中,只有若宫美森还继续传送讯息,问着有没有生还者。最新日期是昨天,苍接着回讯。 若宫,你没事吗? 狗跑过来找他玩,他把自己的脚当玩具逗弄它。讯息未转为已读,苍把手机收回口袋。 离开车站往湖泊方向走去,他在穿越国道时停下脚步。站在总是车潮汹涌的道路中央让他感觉相当新鲜。 这一条国道是古代连接江户与诹访的道路,往东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将保留下来的旅社本馆改建而成的资料馆。 这附近的乡镇,也曾有受来往道路的旅人依赖的时代。不只提供住宿、餐饮,也帮忙搬运行李、寄送信件。铁道铺设、汽车普及后,这个镇就落没了。 这是小学社会课上听到的事情,听说富士谷的乡镇盛行养蚕,但那也输给其他区域与外国制品而消失。 政治及经济这类巨大的东西,轻易就能毁灭人类经营起来的东西。只是碰巧住在某块土地上,可能繁荣,也可能毁灭;有些衰败,有些沉入水底。个人的意志与努力根本微不足道。 那一天,在体育馆内的死者也相同。他们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住在这块土地上,没有其他理由。 就算平常再三小心活着,人随随便便就会因巨大之物的心血来潮而死,根本无从对抗。 苍步下长长坡道,走到月选大桥的桥头。 架在津久见湖上的这座桥有着壮观的弧线,小学写生课时总会到这里画这座桥。在山脉的平缓棱线、湖面轻柔荡漾的波浪、薄云扰乱的青空包围下,桥的弧度有着清楚的轮廓,确实就在此处。苍很喜欢这点。 他走到桥的正中央躺在车道上,阳光照射下的柏油看似温暖,实际碰触后却很冰冷。仰躺其上,轮廓清晰的钢筋圆弧一如往常一板一眼地划分天空。 平常要是躺在这种地方,不是被按喇叭,就是被车撞,但现在,没有任何违反苍意志之人。 不管谁说什么,他都没打算就此退散,也绝不让任何人夺走这具身体、这个生命,以及这片土地。 在这里活着就是他的抵抗。 狗跑来探看他的脸,他把狗抓过来抱在怀中,狗喷着气,乖乖任他抱。脸被舔,让他笑了。笑声在圆弧下特别响亮,仿佛众人一同欢笑。 隔天在床上醒来时,天色还很暗。 因为尿意醒来的苍,走出房间按下电灯开关,但没亮。 「咦?」 不管按几次都没反应,狗也醒来,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灯泡坏了吗……不对。」 苍走到一楼,穿上拖鞋步出屋外。 原本就不多的街灯全部熄灭,山谷小镇笼罩在黑暗中。 「真的假的……」 看来,这一带的电力已经被切断。 吹过道路的冷风令苍颤抖,大概因 第二章 关于死者 步出家门的前一刻被叫住了。 「小苍,这个——」 祖母走出走廊,站在玄关的三和土上,递给苍一张五千日圆钞票。 「买个花送给朋友吧?」 从没想过要买花送朋友的苍,不知所措地接下纸钞。 「五千圆可能太大束,你买个三千圆左右,剩下的钱拿去买甜点吧。」 「嗯,好,谢谢你。」 他把钱收进短裤口袋中。 「今天天气也很热,你出门要小心。」 祖父也走出走廊。 明明是每周的例行外出,他们还是一样爱操心,苍不禁苦笑。 屋外好热,是因为没有穿过山谷的风吗?还是因为听不见河川的潺潺流水声? 这附近虽然远离洲坂市中心,但与富士谷町相比是个大都市。 搭上电车在洲坂站下车,这边已经喧嚣到有如祭典,苍只是走出车站就累了。 站前广场万国旗飘扬,他别开眼,没打算配合这兴奋的气氛。就算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人如此想,他也不想随便迎合众人。 苍前往早已决定的店家买甜点。附近有花店,他也顺便过去。 「请帮我挑一束要送给住院病人的花。」 他告诉店员预算,请对方搭配。还以为会拿到花束,没想到收到的竟是装在竹篮中的花篮。里面装有含水海绵,所以不需要插在花瓶里。 请店员用塑胶袋包起来后,他走出花店。 高中男生拿着装满粉红色、白色花朵的花篮走在路上也太可爱了,因此,他刻意随手抱着走往车站。 在洲坂站搭上电车,接着在鹤滨站转车,换搭怀旧外型的小列车。 他在位置上坐下,把花篮摆腿上。包住花朵的塑胶袋内侧沾着水滴。在这闷热的列车内,感觉不快点送出去,花就要枯萎了。 看见大海了,游艇就在海上。 祖父很喜欢海上运动,也曾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潜水,只不过他现在不太想要活动身体。 而且,比起海,他更喜欢山。关于这点,他像父亲更甚于祖父。 在平常那个车站下车,乘客视线全聚集在他手上的花。 走出验票口,在沿海道路上前进。轨道旁有个小小墓地混杂在住宅区中,自然沐浴在日光下。 那个镇上的坟墓也是位在家的旁边。虽然他们家不是,但是,自古就住在那边的人们都是这么做。 供奉在坟墓前的花朵色彩鲜艳又美丽,如同他手上的花朵,花费漫长时间改良品种、精心培育、剪切下来,现在就在这里盛开。 医院警卫看见他手中的花也没露出奇怪的表情,反而绽放笑容,仿佛那才是适合此处的东西。 在大厅等候时,遥夏下来了,看见他手上的花后皱起脸。 「怎么拿那个啊?」 他把花递上前。 「嗯。」 「什么『嗯』啦,你是拿奶奶做的荻饼来的小鬼头吗?」 因为遥夏不愿意接下,他便把花篮摆在她坐的沙发旁。她探看里面一次后,转过头去。 「我不太喜欢花耶,就算收到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给你这个,团子比花更实用。」 他把甜点的纸袋交给遥夏,她念着印刷在上面的文字。 「……月亮麻糬?」 「是月饼(注)。你不知道吗?月饼。」 注:月饼 日文汉字的「饼」是麻糬的意思,所以直接照字面解读就变成月亮麻糬。 「烦死了,你是汉字博士啊?」 遥夏把盒子从袋中拿出来。 「然后呢?是怎样的甜点?」 「简单说就是中式的甜馒头,里面有红豆馅。」 「欸,不错嘛。」 「但因为有卖芒果馅的,所以我就挑了芒果馅。」 「喂,所以我说啊……」遥夏抓抓头,「你为什么不买点普通的东西啦?」 「嗯……反过来问,什么叫普通?」 「谁知道?你去查辞典应该会写吧?」 遥夏拿着甜点袋子、苍拿着花篮,一起走过走廊。 「联络咖啡负责人,请他买咖啡来吧。」 走在前面的遥夏拿出手机,开始滑来滑去。 「欸,你身体没什么改变吗?」 苍问,遥夏没转过头直接回答「嗯」。 病房里,与上周相比毫无变化的沙也躺在床上。 苍把花篮拿到她面前。 「我买花来了喔,你看。」 「她没戴眼镜,可能看不到。」 遥夏在旁边说。 苍点点头,把花篮放在床边桌上。 遥夏拨开盖在沙也额头上的头发,用发夹夹好。 两人看着躺在床上的沙也,他心想:「还真像在旁守护熟睡婴孩的夫妻。」他还不知道的幸福,突然浮现在眼前。 「遥夏妹妹,让你们久等了~」 手拿托盘的大槻走进病房。 「谢谢。」 遥夏伸手拿起托盘上的纸杯。 「上原小弟,你也请用。」 大槻说完后,苍道谢拿起装有红茶的纸杯。 三人在上周相同的位置坐下,轮流传递芒果月饼的盒子,让大家都拿到月饼。 大槻咬下一口后,发出「唔」的惊叹声。 「这个……真好吃。」 「真的耶,这个是好吃的。」 遥夏盯着月饼咬一口后的切面看。 苍也吃了一口。原来如此,加入芒果的内馅,甜腻中还带有微酸,相当不错。 「糟糕,挺好吃的耶,我失败了。」 「失败是怎么一回事啦!」 苍装作没看见遥夏瞪他,又伸手拿第二块月饼。 「上原小弟,继续说上次还没说完的故事吧。」 大槻说完后,苍把纸杯放在桌上。 「我知道了。」 他在心中唤醒当时的思绪、痛楚。那与从地面留下的足迹来想象足迹主人是怎样野兽的过程相似。心思早已走到忘却的彼方,伤口也愈合了。只有他遭到践踏,被遗弃在这里。 遥夏看着他的眼睛与那时相同。 沙也的心电图监视仪器,发出一如以往的声响。 ▲ ▼ ▲ ▼ ▲ ▼ 战斗后,苍因高烧而倒下。 第一次变出长枪那晚也是如此。只要使用这个力量,病情就会恶化。不牺牲什么,就没办法得到想要的东西。 苍闷在房里,咬碎一颗又一颗退烧药。吃药会轻松一点,但过没多久就会失效,发现时整盒药都已经空了。 早上与夜晚热度会上升,一上升他就想到死亡。那只蜥蜴的大手、握住他脖子的力量、水中的窒息感、空了一个大洞的胸口——连同敌人的死亡与痛苦,都一并接收变成自己的。 中午时热度会降低。这段时间他会觉得自己无人可敌,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巨大家伙。把剩下两只也杀了吧。就算不只两只,也只是长枪的枪下亡魂。 傍晚,在他打算趁热度 上升到无法动弹前去河边汲水时——感觉到有什么气息。 苍贴近窗户看自己家的方向。那天之后,他就在泽井家的二楼生活。要是睡着时有人入侵,他也无力抵抗,所以才避开不住在自己家。 自家门前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定眼凝视。 太阳只剩下山头那一小片,镇上几乎全笼罩在黑暗中。在这之中,有灯光点亮,两道细细的光线在他家前面摇晃后,消失在屋内。 如果是那个蜥蜴,还真轻轻松松就进去了。他之前看到时,依那巨大的身躯,应该会更弯曲身体、显得局促才对。 又是自卫队吗?但这人数也太少,而且没看见车。 他拿起放在身边防身用的菜刀,走下一楼。现在变出长枪还太早,被人撞见可能会误会他是蜥蜴的同类。 走出房子后小跑步横越马路,二楼窗户看见点点光线,那是他的房间。 他轻轻打开房子大门。 玄关脱着两双不熟悉的运动鞋。他思考一会儿后,穿着鞋走进屋子。万一发生什么事,穿着鞋子要逃跑比较方便。 大概是过着无电生活的关系,苍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视物。或许因为曾在生死边缘走一遭,他能敏感察觉周遭的气息。 厨房有人。苍把菜刀拿在胸前走过走廊。 里头传出光线,往厨房一看,冰箱前有个人影。背着背包的人影身前的冰箱里在发光,但已经断电了,冰箱应该不会亮才对。 「别动。」苍将菜刀抵住对方背部,「如果你乱动我就杀了你,出声也杀了你。」 「杀了你」这种话自然脱口而出,苍心里也吓一大跳。那和与朋友胡闹时脱口而出的话语完全不同,这句话直接与他的意志连结。握住菜刀的手既没用力,心里也没恐惧,只要有个万一,他随时能毫不踌躇地刺穿眼前人物。 「慢慢举起双手。」 苍一声令下,入侵者便缓缓举起手。对方握有手电筒,在天花板上制造出光圈。 「转过来,别想做傻事。」 苍退后一步让对方转身。这个人上下穿着黑色防风衣,胸口印着一排字——惠成学园高中篮球队。 「你……是谁?」 「你就是上原苍学长吧。」 「为什么……」 对方语气中混杂的熟稔让他不悦。 此时,有个人从背后搭话。 「因为门牌上就写着全名啊。」 「啊,美森学姐。」 眼前的男子踮脚朝苍身后看,苍仍以菜刀指着男子,转过头去。 「若宫……?」 同班同学的若宫美森就站在走廊上。 苍过度惊吓,上一秒还在的紧张感与杀意也全忘得一干二净。 美森仍是一张娃娃脸,大概是家中昏暗,她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她手中的手电筒灯光在苍胸前晃动。 「我心想你该不会在这,你竟然真的在耶。」 「总之,可以请你先把菜刀收起来吗?」 男子如是说。苍转过头瞪了一下之后,放下刀尖。 「他叫关修介,是我们学校篮球队的一年级生。」 美森说完,名唤修介的男子点头说「你好」,但苍没回应。 「欸,你为什么在自己家里不脱鞋啊?」 手电筒的灯光照在苍的脚上,美森和修介都只穿袜子。 「没差啦,反正自卫队那些家伙早就穿着鞋走来走去了。」 「自卫队?」修介绕到苍面前,「学长,你的手机该不会被拿走了吧?」 苍皱起眉头问: 「你为什么知道?」 「那些人在侦测手机的电波讯号啦,我们也因为这样差一点被抓。因为美森学姐有带手机。」 「但也因为这样才能用lyne和上原联络上,知道他还活着啊。」 美森这句话让修介苦笑。 「那时候真的超惊险耶,自卫队都到我们身边了。」 「但没被找到啊,所以过关。」 美森也笑了,修介叹口气后看着苍。 「手机随时会发射讯号,如果想要避免,就得把电池拔掉。」 「然后小关就把我的手机支解了耶,是不是很过分!」 突然被这么一问,苍也不知所措。是该责备修介「你也太过分了吧」,还是要安慰美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大概因为一直独处,他推测别人话中之意的能力似乎生锈了。 「为什么自卫队要侦测手机讯号?」 苍问完,修介轻笑回答: 「现在这边是无人区域耶,被指定为避难区域。要是在这里面的人把照片上传到社群网站不就糟了吗?」 「上原有和外面的人联络吗?」 美森一问,苍摇摇头。 「这可以给我吗?」 修介从上衣口袋拿出铝箔包饮料,那是冰箱里的东西。还没等苍回应,修介就插了吸管喝起来。 「你看见外面的新闻了吗?说死者有一千人,但应该不只。津久见市的葵区几乎全灭,暮野泽市的中心区域也遭殃了。」 苍想起那晚的事。只是看见横躺在体育馆里的人就让他的心崩溃了,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比那更多的死亡。 「住这附近的人全死了,我父母也死了。」 「我爸妈和我弟也死了。」 修介低下头。 「我爸妈也是。」 美森紧咬下唇。 「班上的同学和篮球队员,大家应该也全死了。我只联络上小关,和他会合。」 苍看着美森和修介。他原本想着,他们闯进他家,因为人数屈于劣势,所以自己是被动者、是弱势,但不对。 这两人都受伤了,被死亡阴影追赶。 但苍不同。苍是伤人的一方,追赶那些家伙的一方。 「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 苍走过走廊,脚底发出夸张声响。美森穿着与修介相同的风衣,每走一步都会听见沙沙的衣物摩擦声。 走出家门外的苍环视四周,大概因为发烧,冰冷晚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到我说好前都别打开手电筒。」 虽然树林中没有记号,但他知道那个地点在哪。 两人把手电筒往脚边照,靠近那里时,地面涌上一大群苍蝇,聚集在光线下,美森吞了吞口水。 两个光线往草丛阴暗处照射,巨大尸体出现在黑暗中。 那是苍从河里拉上来的东西,为了不被蜥蜴的同伴发现,所以藏在这里。 「这家伙大概跟这个病有关。」 拨开草丛前进的苍觉得奇怪,明明才死几天,尸体未免腐败得太快了。虽然黑色金属没变,但皮肤几乎消失、肌肉融化,骨头都露出来了。 「或许你们没办法相信,这家伙就在那边的路上走着。活着时还会发出红、蓝光芒——」 灯光扫过蜥蜴的伤口,胸骨碎裂,切面凹凸不平。肌肉发黑,仿佛冷却后凝固的岩浆。 「这是你干的吗?」 美森的声音相当冷静。 「欸?啊,嗯。是这样没错… …」 「怎么做的?」 「这个嘛……这家伙有雷射枪那类的东西,所以我抢过来——」 「你说谎。」 美森直接打断他,所以苍没办法继续说谎。 修介蹲下来,翻找蜥蜴的尸体。 「上原学长说的是这个吗?」 站起身后,他手上有个黑色棒状物,些微弯曲很像香蕉。 苍的记忆复苏,这是其中一只蜥蜴那天在操场上对狗使用的武器。 修介把棒子前端对着尸体,苍反射性转过身去。 树林一阵明亮,与那时相同——一道闪光后,狗的身体就消失了。 「请看。」 修介说着,苍转过头去看尸体,那里没有任何变化。 「这个武器对这家伙本身没有用。」 「你们……知道这家伙吗?」 修介和美森双手垂放,看着苍,手电筒朝下,所以两人的表情藏在黑暗中。苍觉得眼前这两人只是披着同学与学弟外皮的其他生物。 「知道喔,这些家伙的事情。」 「我们,已经杀死三只了。」 苍觉得周遭温度顿时降低。 「杀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美森把手电筒交给修介,走到苍身边。 「给你看看吧,我们的力量。」 美森说完,朝苍伸出双掌。苍觉得诡异,立刻离开她面前。 「『extracellr matrix』。」 美森低语。 红、蓝光芒显现,这才让苍发现身边出现变化。 距她所在位置五公尺远的地方有光线闪烁,看起来像浮在半空中。 修介拿起手电筒照射,好几根黑色金属柱子立在那里。闪烁红、蓝光芒,明显与树干不同。 那些柱子看起来像有生命,膨胀、扩张,和旁边的柱子融合。 然后,柱子变成墙壁。苍靠近,伸手触摸,表面坚硬且粗糙不平。因为墙比他还高,所以看不见对面。柱子间的树木被包入墙里,仿佛一开始就是长成这样。 「上原学长,请往后退。」 修介拿起那个棒子指向墙壁。 光线划过黑暗,碰到墙壁。与打在蜥蜴的身体上相同毫无变化,墙壁也毫发无伤。 「美森学姐的『墙壁』可以让他们的武器失效。」 说完,修介把蜥蜴的棒子丢到地上。 美森握住张开的手,与此同时,金属墙壁崩裂,化作砂砾堆。 「接下来轮到我。」 修介伸直双手,摆出向前看的姿势,鼓起双颊吐了一口气。 「『stellizer』。」 他的手肘内侧出现红、蓝光芒,黑色金属球在他双手间浮现。 修介坐下,光线越变越强,最后爆炸了。 金属球一直线飞出去,拖着火焰长尾,消失在湖泊方向。 一看修介,他仰躺在地上。 「这招最大的缺点就是后座力太强。」他握着美森的手站起身。「但威力十足,只要击中,一击就能解决魔骸。」 「魔骸?」 「就是那个怪物。恶魔的魔加上骸骨的骸。比起叫『怪物』还是『那个』,有个名字总是比较好称呼吧。」 修介自嘲般笑着,拍拍屁股上的泥土。 美森逼近苍。 「那么,你的力量呢?」 美森不服输的口吻,让苍不知所措,距离近到他差一点就要碰到美森即使在黑暗中也无法遮掩的大胸脯。 他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力量了,但也没办法说着「这样啊」,轻易展现自己的力量。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其实他心底深处骄傲着只有自己有这种力量。 拥有相同能力的人出现后,苍的特权立场就崩毁了。和只杀了一只就满足的苍不同,他们已经杀死三只。 感到自卑。苍讨厌有输有赢,所以不管对社团活动还是学业都提不起劲来,跑步时总是自己一个人跑。 但他现在追逐着梦想——杀死那些蜥蜴的梦想。 现在可不是珍惜这小小自尊过完一辈子的时候。 「请离远一点。」 苍伸长手,想让美森离远一点。差一点要碰到她纤细的肩膀时,手停了下来。她没有动。没办法,苍只好自己后退。 伸长右手,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没有敌人,他却要变出长枪。 苍在脑海中描绘长枪的模样,燃起的东西并非杀意,而是满怀追求长度、尖锐的冷淡意志。 手肘内侧有股拉扯感,金属覆盖了手臂。 「哇……」 美森手捂胸口。 长枪以杀死蜥蜴时相同的尖锐形状显现。苍放下手,他的右手变得超长,仿佛招潮蟹。一个人时还没什么感觉,但站在美森和修介面前,感觉自己变成非人类的生物很丢脸。 「近身战的能力啊……是我们欠缺的能力耶。」 修介靠近,但苍伸手制止。 「还别靠近。」 苍盯着长枪,默念「消失吧」。脚也踩稳预备承受接下来的冲击。 爆炸声在树林间响起,破裂的碎片打到他的脸,细小碎片也洒在美森和修介身上。 「好壮观,和我的完全不同。」 美森拍拍肩膀。有碎片跑进修介嘴里,他吐吐口水。 「上原学长,帮这能力取个名字吧。」 「你们还真喜欢取名啊。」 苍冷笑一声。 「有名字比较好想象,可以缩短发动的时间喔。」 「随你高兴吧。」 「那么……」修介双手环胸,「『bloodletncet』如何呢?『采血针』的意思,不觉得和让魔骸流血这点超贴切吗?」 「是吗?」 让他们流血。不管怎样巨大的家伙,只要流血就会死,生病也会死。 生命很脆弱——杀人者与被杀者皆同。 「一起干吧,杀光所有魔骸。」 修介伸手想要握手,苍握住他的手,美森也一起握手。 好久没碰到人类身体了,好柔软、好温暖。 隔天早晨,三个人一起进入山谷深处。 美森和修介都没有睡袋,所以晚上睡在泽井家的床铺上。他们有带罐头和零食,苍用卡式炉煮热水泡杯面给他们吃。他们说着「好久没吃热食了」,吃得很开心。 山谷深处,小学那头,道路狭小,也没几户人家。 苍和美森藏在小神社后,修介沿著作业员用的楼梯爬上水泥固定住的斜坡,从那边俯瞰马路。 他们在埋伏蜥蜴。这边只有一条路,左右被河川和陡峭斜坡包夹,只要前后夹击,绝对无处可逃。 神社的社殿是个仿佛公园里的凉亭般,到处都有缝隙的建筑物,靠在基座的石墙上就可以俯视河面。苍心想,这间神社或许奉祀着水神吧。 早上发烧到现在,大概是昨天变出长枪的关系。 他吞下美森给的退烧药。比家里买的还要小颗。他一次咬碎四颗吞下后,美森拍他 肩膀说:「那个一次一颗,而且要配水吃。」 「这样比较有效。」 苍说完,美森不满地嘟起嘴。 灰暗天空下,美森的肌肤白皙闪耀。虽然不知道她平常有没有化妆,但感觉她的眼睛看起来比在教室看到时还要小。下巴有个泛红的小痘痘,让人想碰触她的肌肤看看。苍全身上下都找不出如此光滑的部位。 一想到这个镇上只有苍、美森和修介,就感觉每个人的存在变得巨大。看惯的脸孔,变成风景中无比显眼的生命。 在教室里没什么机会说话,但不知为何,眼睛都会追着她跑,她总是和女同学们聊天,说着苍无法理解的单字——近在身边却是遥远的存在。 如果问苍,美森是怎样的人,他脑海中会浮现有好感的印象,却没办法浮现具体形象。 但是,现在眼前的她正在呼吸、饮食、排泄、流血,总有一天会死。是个生命。苍不觉得写实也不觉得污秽,如此这般地接纳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倒映在她的眼中,他的模样与她的心连结。 苍将视线移往河川,钝色水面有着钝色波浪。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是其中一个波浪。于这个世界诞生,还没等到旁边的波浪出现就消失。 有人戳他的背,只见美森看着道路对岸。 斜坡上的修介指着深谷深处,另一只手伸到脸前,举起三根手指。 敌人来了。 这条路连接神社的参道。等敌人通过鸟居就准备攻击,在敌人抵达社殿前开始攻击——这是事前和修介讨论好的内容。 修介把这段路叫做「杀戮区」。 「请别跑到『stellizer』的射线上喔,我可不想攻击友军啊。」 早餐时,修介摊开地图,苍微微绷起脸。 「你这些东西是从哪学来的啊?」 「我有玩fps之类的,自然就能学起来啦。」 修介淡淡一笑,拿起马克杯喝咖啡。 苍很不喜欢他的态度,感觉像在享受战斗。和带着满腔愤怒与憎恨战斗的自己合不来。 但苍又想着,这也没有办法。修介没见过苍那天晚上在体育馆看见的景象,而苍也不知道修介看过什么。 他没想要对方了解,也没想要了解对方。 苍喝下宝特瓶中的水,盖上盖子放在石墙上。美森盯着瓶里摇荡的水看。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回到这里,如果没办法回来,这个水将会一直停留在透明宝特瓶中,既不会流动,也不会因风起浪吧。 敌人——修介口中的魔骸有三个。 从山谷深处前来,一个领头,另外两个并排走在后面。后面两个面对面行走,胸口的光芒闪烁。 美森朝社殿伸出双掌,斜坡上的修介也摆出发射炮弹的姿势。 魔骸毫无所知,即将踏入死地。 苍变出右手的长枪。原本还担心被人看见后会不会无法发挥力量,但长枪反而更加锐利。如果一个人要打倒魔骸,只要时机不好或是没有干劲,就能放弃这次机会。但现在不是一个人,是共同作战,不可以因为自己的状况而拖延计划。 那些家伙非死不可,长枪得吸满他们的血才行。 魔骸经过鸟居旁,因为身高高,头部超出了最上方的笠木。 三个魔骸一起走,脚步声宛如地鸣。见到他们小小的眼睛窥探四周,苍稍微缩回探出石墙观察的脸。 可以听见他们粗乱的呼吸,每次吸气,喉咙都会大大鼓起。 他们活着,所以得死。 魔骸的脚步停止,被突然出现在道路上的金属柱吓一跳。 魔骸看着发出红、蓝光芒的金属柱。看着与他们相同的光芒,他们在想什么呢? 金属柱延展、彼此融合,成为一面墙,阻挡去路。 美森在苍身边紧咬着牙根。 苍转过去看修介。斜坡上,他伸出的双手间发着光。 光芒迸发。 金属炮弹贯穿魔骸胸口,砸碎地面。魔骸还来不及出声就倒下了。 剩下两个转过头去,都背对着神社。 苍冲了出去。 魔骸还居高临下地看着倒下的伙伴,两个都还没转过来。 苍奔跑,虽然长枪没有重量,但只有右手变长,让他很难取得平衡。 从社殿后方到道路只有短短距离,却觉得怎样都到不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脚怎样摆动都无法提升速度。再这样下去,就要被他们发现了。 其中一个魔骸转过头来,苍清楚看见只有黑眼珠的小眼睛。 他迈开脚步闯进他们之间,路面沙子让他稍微脚滑。 挥动长出长枪的手臂后,才发现似乎仍有一点远,但也经无法停止了,敌人正打算朝着这边走来。 苍扭转身体,由下往上划过般砍向对方的脚。 没有击中的手感。 敌人右脚根部被砍断、弹飞,撞上水泥斜坡,发出「咚」的沉重声响。 血液爆出,弄脏路面,魔骸全身痉挛、颤抖倒地。 苍转头看最后一个,他手上拿着棒状物对着苍。 那唤醒苍心中狗被杀死时的记忆。 他反射性地将左手挡在脸前,闭上眼睛。 时间仿佛停止了。烧掉狗身体的那个光线没有出现。 睁开眼睛,金属墙挡在他面前。 「上原学长,你没事吧?」 斜坡上的修介问,他的双手维持发射炮弹的姿势。 苍点点头,大概是有一段距离,没听见修介回应。 金属墙崩解,在路上形成一座沙砾山。魔骸的尸体就倒在对面,因为头炸烂了,一眼就看出已经死亡。大概是修介干掉的吧。 「最后一秒安全过关。」 美森从神社方向跑过来,苍发现自己的手还挡在脸前,赶紧放下,冷汗流过背脊。 「多亏你救了我一命。」 苍说完,美森骄傲地笑了。 「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啊。」 修介也走下楼梯过来。 「直击脑袋,太完美了。」 修介用脚尖戳无头尸体,苍紧紧盯着看。如果没有美森的墙壁,倒下的就是自己了。 「还有就是胸口被射穿的家伙和——」 修介环视道路。 「啊,那家伙还活着,学长砍的家伙。」 苍转过头。 失去脚的魔骸在地上爬,下半身浸泡在血泊中。他的爪子攀着地面、拖着身体,试图逃跑。从失血量来看,应该活不久了。 「喂、喂,是打算去哪啊?」 修介追上前去,苍也跟上。 不用问,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地狱。 魔骸放弃爬行,修介在他的头旁边蹲下。 「学长,你看。」 修介手指钻进魔骸放在地面上的大手中,抓出什么东西。灰暗天空下,那东西闪耀白色光芒。 「这个是护身符之类的吗?」 修介的脸凑近。黑色链子前端有个三角形石头。原本以为是反射日光的光芒,仔细一看是石头 内部在发光。 「还给他。」苍说。 躺在道路上的魔骸看着修介手上的石头,掌心朝天空张开。如果石头幸运掉下来,他已经做好接下石头的准备。 修介挑衅地看着苍。 「还他?为什么?」 「因为这家伙需要那东西。」苍答道。 虽然修介瞪着苍,但仍哼了一声后丢掉石头。 魔骸伸长手捉住掉在地面的石头,紧紧握住。 苍把长枪刺进魔骸背部,默念「消失吧」。 长枪爆裂,魔骸化成肉片四散。 苍从正面沐浴血肉,有铁锈和粪便的臭味。 这些家伙要去地狱。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地狱长怎样,但如果只是个握在掌心的救赎,让他带走也无所谓。 「你可以先通知一声再炸吗?」 修介皱起眉头吐口水。他的脸上沾满血,肉片和碎骨也黏在风衣上。 「自己眼睛放亮点。」 苍用右手擦脸,因为只有包在长枪里的右手没脏掉。 「学长,有没有人说过你缺乏协调性啊?」 修介看着自己满身是血的身体,叹了一口气。 苍转过身,迈出脚步。 血从他的指尖滴落,黏在身上的肉片掉落,他觉得这个身体沾染了魔骸的生命。 他和美森对上眼,她的表情和身体都很紧绷。 苍沉默地走过她身边,血腥臭味中,稍微闻到她的发香。 晚上,苍静静步出房子。 美森和修介都在二楼熟睡,苍没打算让两人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样做。 走下斜坡,朝河川走去。一如往常的水声听起来更沉重,像是在欢迎他。 他在岸边脱掉衣服。 已经用毛巾擦掉魔骸的血,也换掉脏衣服了。即使如此,还是觉得身体湿黏、发臭。 裸身走进河川,脚趾尖因为冰冷而阵阵发痛,感觉河水的流速比白天强劲。 他走到河川中央,水流冲洗膝盖,他蹲下身让水浸到肩膀,冰冷到都要冻僵了。即使在拍打肌肤的水中,也十分清楚自己在发抖。 难以忍受,但他觉得这个冰冷可以净化身体,强劲的流速可以端正他的心灵。 恐怖与后悔纠缠着他。 那时,如果美森没用墙壁挡住敌人的光线,他早就死了。当下太激动而没感觉,之后立刻感到恐怖。他重新深切感受到,互相夺取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而他后悔着,在互相残杀中迷失自我。炸飞早已无法行动的魔骸身体时,他乐在其中。那里没有原有的愤怒与复仇心,如此一来,他也与在这个镇上散播死亡的魔骸没两样。 他对着几乎要把身体冲走的河川祈祷——请赐给自己不动摇的心,以及不畏缩的身体。 把视线贴在河面上看,透过黑暗底部,连遥远的上游都能看清。 水声好近,像要塞住他的耳朵。有声音混杂在毫不停歇的声响中,苍看向河岸。 走下斜坡的人在黑暗中化作黑影,他脚一滑,差点跌坐在地。 「若宫……?」 他想站起身,这才想到自己全裸,又赶快蹲下去。 美森站在水边,因为上下都穿着黑色风衣,只有脸在黑暗中显得苍白。 苍的手伸入河底,往河岸靠近,动作跟青蛙一样。 「怎么了?」 「我从窗户看到你走进河里。」美森轻笑出声。「你干嘛全裸?修行?」 水流中,清楚听见她的声音。 「嗯,就是这种感觉。」 「不冷吗?」 「不冷。」 嘴上这样说,但吹过河面的风碰到身体,沾湿的肌肤发冷,让他颤抖。 独处时情绪高涨。虽然并非她所说的「修行」,但他的确觉得自己正在做崇高的事情,因此能忍受河水的冰冷。不过在和她说话后被拉回现实,突然感觉寒冷。 美森蹲下身体,伸手碰水。 「啊,好冰!」 「还好啦。」 苍咬牙忍耐止不住打颤的牙齿说道。 美森从口袋中拿出白色毛巾,摊开放入河中。毛巾差点要被水流冲走,她慌张伸手,苍也吓得差点站起身。 她拧干毛巾,贴在脸上后维持一段时间。 「啊,好舒服,一直都没洗澡啊。」 她说着开始擦脸。 看在苍眼里,感觉她在哭泣。 「我可以擦一下身体吗?」 美森说着,苍在河流冲刷下差点失去平衡。 「在这里?」 「反正很暗看不见啊。」 她脱掉防风上衣,下面穿着学校的运动外套,苍也有相同衣服。拉下拉链后,里面是白色短袖t恤。 苍看得一清二楚。白色t恤、白色肌肤,在他已经习惯无光小镇的眼里,即使是黑暗中也相当鲜明。 美森脱掉t恤、脱掉内衣,把胸脯坦露在夜色中。没有任何东西覆盖的乳房看起来更高耸。高耸的尖端,淡淡的暗色吸附其上。 她再次把毛巾浸入水中,擦拭脖子。水滴流过肌肤。如果在苍身上,水滴应该会直接流到肚子,但在美森身上,则是流过胸脯斜面,接着如瀑布般流下,落在防风裤的膝盖处,变成水珠弹落。 看起来柔软的乳房,即使她从上方施力擦拭也没变形。她擦拭下方阴影处时,乳房往上推、反弹。她画圆般清洁那浑圆。 与胸脯相较,她的肩膀和手臂看起来很纤细。她举起手把毛巾贴在腋下,光滑的凹陷处对着苍展现时,她低下头。 苍全看见了,河水玩弄他变硬的性器。 「可以帮我擦背吗?」 她转过身,马尾对着苍。她的背部平坦,越往腰肢越纤细,那个纤细让他预感因为黑色防风裤而融入黑暗中的臀部有多挺翘。 苍站起身,刻意粗暴地踢水在河川中行走。 苍接下美森越过肩膀递过来的毛巾。毛巾被她的肌肤温热,泡进河水后,染上苍现在感受的冰冷。 苍用力拧干毛巾后贴上她的背,用双手擦拭。大概是力道太强,害她往前倾倒。苍左手握住她的肩头,手大概因为河水而冰冷吧,她的肩头相当温暖。 用单手擦的力道还是太强,她的头摇晃着。苍放轻力道,透过毛巾感到骨头的触感。左手抓握的肩头也没什么肉,很硬。 一想到那头有柔软的东西,他就无法冷静。只要滑过手指、穿过她的腋下,就能碰触那浑圆、大概还带着水滴的水嫩高耸。他的身体变热,沾湿的肌肤都快冒出热气了。他的手指深深陷入她的肩头,取代想要寻求的东西。 「你的力量——」美森低声说道,「那个长枪,我觉得很适合你。小关的也是一样,该怎么说呢,很像你们。」 到底要怎样像长枪,苍搞不太清楚。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战斗,没办法和你一样冲到敌人身边去。我是保护人的力量太好了,这比较适合我。」 「嗯,是啊。」 苍继续擦拭她的后背。慢慢可以配合呼吸了,她吸气时就往下擦,她吐气时就往上擦。自己的 呼吸也与她的同步。擦拭者与被擦拭者都出现相同动作。 美森抬头看天,头发抚过苍的手。 「或许,这些全都是我的愿望引起的。成为那个镇上最后一个人、得到守护他人的力量,还有——」 「还有……什么?」 苍回问,美森转过头来微笑。 「嗯,很多啦。」 她站起身,穿上内衣、穿上t恤、套上运动外套、披上防水风衣。这现实的步骤,更凸显刚刚所见光景的不真实。 「毛巾。」 美森伸出手,苍把毛巾递给她。 她噗哧一笑。 「就算再怎么暗,这种距离还是能看见耶。」 「欸?啊……」 苍慌慌张张遮住前面。因为那快从掌心逃脱,所以他用力往下压。 「别在意,等我成为护士后,应该会看到不想看。」 美森边笑边爬上斜坡。 苍把身体泡进河川,抚过肌肤的水让他想象起美森胸脯的柔软。黑暗中浮现白色肌肤的残影,身体因想要她而发热。 苍的脚趾用力刺进河底,深深贯穿河沙。河川动也不动,接下他的身体与力量。 他们没把魔骸的身体埋起来。 路面因为前一天的战斗沾满血迹,敌人肯定会看到。为了让敌人更容易察觉这里发生什么事,他们把尸体肢解、到处丢,朝着湖泊方向沿路丢,引诱敌人出现。 「以前去钓小龙虾的时候,因为饵用光了,就撕碎钓到的小龙虾当饵,结果还钓到不少耶。那些家伙是笨蛋啊,只要有得吃,什么都好。这就和那相同。」 修介笑着,苍点点头。那些家伙确实不需要上等饵食,拿同样蜥蜴的血、肉、粪便塞进他们嘴里就好了。 因为隧道里没地方躲,所以避开隧道后才继续放饵。 途中有平交道,敌人越过平交道之后就开始攻击。 饵食已经撒得够多,再来就等敌人上钩。他们还准备了主菜,把昨天杀死的蜥蜴头砍下来吊在电线杆上。看到这幕的魔骸会有怎样的表情呢?虽然人类无法分辨魔骸的表情。 这里就是那些家伙的终点。绝不让那些家伙往前走一步,也不允许他们折返。 修介爬上尽头民宅的二楼。那个位置可以从正面看见魔骸穿过隧道、走过平交道。 苍和美森走进道路旁的公民馆。 两人没有对话,稍微有点距离坐在椅子上。二楼的会议室相当干净,桌子和椅子都整理得很整齐。 美森把风衣的拉链拉到最上方。沙沙作响的宽大黑布遮掩住她的大胸脯与细腰。越过裸肩看见的那个笑容也消失了,感觉在夜晚河川看见彼此肌肤、彼此碰触一事,似乎已是遥远的记忆。 大概因为昨天的战斗,从早上醒来时发烧到现在。苍拿起四颗退烧药咬下,美森以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苍觉得战斗和跑步很相似。和敌人正面对决只有一瞬间,等待敌人的时间漫长,得朝着终点一步一脚印前进。静静提升自己的情绪以迎接杀戮的时刻,这段时间也是战斗的一部分。 黑色液体以一定节奏,从高吊的头颅滴落地面,苍觉得,那好像原始的时钟。 下午,敌人来了。因为有声响,立刻就知道了。 从窗户往外看,看见一队敌人穿过隧道而来。停电没有灯光的隧道很暗,魔骸身上的红、蓝光芒相当醒目。 「欸,那些家伙是不是听不见?可能有敌人埋伏还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不觉得很奇怪吗?」美森碰碰苍的肩膀说道。 魔骸坐在交通工具上。一个跨坐在白色木马般的东西上,后面还坐着另一个。木马没有脚也没有车轮,在半空中飘浮前进。没看到木马动作的部位,看似安静但其实发出「叽」的刺耳声音。 木马有两台,每一台木马各坐着两个魔骸,后面有另外四个徒步,总共两列纵队,共计八个魔骸前来。 苍离开窗边,移动到对向窗户。和对面建筑物里的修介对上眼,修介竖起大拇指,表示准备好了。 苍和美森一起下一楼走到外面,从建筑物阴影处探头出去,这才看见平交道。 八个敌人比预期中的还多,但攻击仍要照计划进行。美森朝平交道伸出双掌,苍也变出右手的长枪。 魔骸发出巨大声响靠近,在队伍尾端通过平交道后,金属墙壁挡住他们的退路。这是美森的能力。 苍觉得,他们应该不是听不到,只是感觉很迟钝而已。因为他们在修介的炮弹贯穿带头者的胸膛时,才发现自己已是瓮中鳖。 炮弹也击碎木马背部,裂成两半的机体喷火弹开,坐在后面的魔骸立刻跳开。 下一发炮弹破坏了另一个木马,上面两个魔骸闪开没有受伤。 苍从建筑物阴影处冲出去。和昨天战斗时不同,敌人近在眼前,是徒步的魔骸们。他们被修介的炮弹吸引,完全没看这边,让苍觉得自己在耍诈。 长枪打横挥过去,魔骸腰部裂开,肠子飞出,溅到旁边的魔骸身上。苍没允许他转过头来,立刻刺下去,引爆炸裂。 血喷到脸上,风衣染得全黑。他如同树叶接受甘霖的树木,因喜悦而发颤。 道路那端站着两个魔骸,两者皆从腰上拿出棒状物。棒子两端伸长,发出红光,他们似乎打算拿这个对战。 苍稍微变得慎重,因为他不知道敌人的武器是什么。 他又重新变出长枪,一点一滴缩短距离。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飞过来,苍反射性蹲下。 那飞过他的头顶,砸碎平交道的柏油路,折弯轨道。 魔骸急忙躲开,藏到石砖墙后,炮弹在那里砸穿一个洞。 「混账,躲什么躲!」修介跑出阳台大吼,「你们这些胆小鬼,别逃啊,杀上来啊!来杀了我!」 魔骸全藏起来了。只剩苍站在路上,单手装着长枪,不知所措的自己仿佛小丑。 修介原本应该要躲在房子里狙击敌人,却跑出来了。他往前伸直双手,发光的炮弹从中射出。炮弹贯穿汽车,折弯电线杆。修介笑了,久违的人类高笑声在这无人镇上诡异响着。 「学长!」修介朝苍挥手,「这些家伙完全不行,根本没一点干劲,太无趣了。」 苍也挥手回应,指着修介后方的屋子,要他进去屋子里。修介扭曲嘴角笑着,苍觉得自己被小看了而回瞪他。 藏在车子后的魔骸探出身体丢出什么,小小黑球朝修介所在的房子飞去。 仿佛水被吸进排水孔般,风景卷起漩涡,房子屋顶无声地扭曲,墙壁、窗户全跟着变形,修介的身影也被吸进去。 光线与声音迸裂,苍瞬间用左手遮住眼睛。 有什么东西撞到身体。石砾般的东西砸到肩膀,掉落地面。抬头一看,无数水泥块与木片从天而降。拳头大的石块擦过头,苍发出呻吟。 修介所在的房屋二楼被什么东西吞噬后消失,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苍巡视周围,或许修介察觉异状,千钧一发之际从二楼跳下来了。他没有在路上,或许是藏在哪里。 呼吸困难,耳朵也因爆炸声影响而失去平衡感,感觉快倒了。 他知道修介没救了。魔骸丢出的球扭曲空间时,修介的身体也跟着扭曲,失去人类的形体。手臂扭 曲,脖子歪折,头延伸成两倍长。虽然不知道那个球的原理,但他不认为人变成那样之后还能活着。 即使同为城镇的一部分,建筑物消失和人类消失还是完全不同。不仅是眼睛能见的东西,连自己的心也一并被带走。一段连续的记忆被切断、喷血。 修介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态度高傲,无所不知的口吻,和美森也很亲密,令苍相当看不惯。即使如此,修介被敌人杀死还是让苍痛心。 苍深呼吸,试着取回自己和修介一并被夺走的一部分。其他人死了,自己仍得继续活下去,还有事情要做。 刚刚那两个魔骸从阴影处走出来,双手拿着发红光的棒子摆好架式。没有飞行武器后,就能专注在格斗战。苍狠瞪朝他走过来的魔骸。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现在的胜算有五成。 他朝敌人怀中直线冲去,直直刺上前。魔骸大概因为身体太大,动作迟钝,原本想拿光棒阻挡长枪,但苍的气势胜出,弹开了光棒,长枪刺入铠甲的缝隙。铠甲发出鲜艳光芒,当苍把长枪往侧边划时,光芒变得更加鲜艳。肠子从裂开的腹部流出,魔骸想用手压住,弄掉手上的光棒。苍狠踩掉落地面的脏器,魔骸倒下,铠甲上的光芒也消失。 另一个魔骸举起光棒朝他打来,苍平举长枪挡下攻击。魔骸的力道很大,他快被压倒了。光棒靠近脸颊,热到眉毛都快烧起来。 「上原,后面!」 背后传来美森的声音,苍转过头去。 三个魔骸朝这边过来,是坐木马的那些家伙,手上皆拿着武器——红色光棒,还有杀死狗的那个枪。 而且不知为何,美森就在他们背后。她没有杀敌的力量,所以到战斗结束前,应该都要躲起来才对。 长枪上压力加大,苍转回正面。魔骸从上加诸全身体重,他快要被压扁了。 对手的力量一瞬间放松,苍看准机会压回去。 接着被踢了。 魔骸的脚趾尖踢上苍的腹部,他的身体被弹飞,后背和后脑勺撞上石墙。 魔骸踢中苍的心口,他无法呼吸,撞上的地方虽然很痛,但苍立刻站起身,摆好长枪。敌人正从背后靠近,可不能慢吞吞的。 突然发现,手往背后的石墙上一摸,触感坚硬又粗糙。这个石墙是什么?这种地方有石墙吗?如果这里有石墙,那些魔骸又去哪里了? 转头一看,红、蓝光芒刺入眼中。黑色金属壁横切道路,从平交道延伸到修介所在的房子,遮蔽苍的视线。 这是美森的力量。他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么长的墙壁。 「若宫!你那边怎么了!」 朝墙壁那头呼喊也没回应。 身后的气息让苍转过头,魔骸高举光棒朝他袭击,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砍过空气的光棒打在墙上,迸出火花。 直至上一秒,他心中还有迷惘——该继续短兵相接的战斗?还是转为应付从背后而来的敌人?但现在这种选择已经完全从他的脑袋中消失。 在「杀死所有魔骸」的梦想面前,根本没有闲暇谈选择、犹豫或算计。如果无法全力应对每个瞬间,就没办法实现这个梦想。 梦想是力量,也是种运动。在脑袋里胡乱搅和的想法,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苍埋头往前刺,魔骸也打回来。一次、两次,武器互相撞击的坚硬声音响起。 苍的速度更胜一筹,但魔骸的力道更大。渐渐地,长枪被弹开的幅度越变越大。 不想输的苍扭转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击下一枪,即使如此,魔骸还是轻轻松松接下他的攻击。 还不够,力量还不够。 他挥动空着的左手,利用反作用力击出更强的攻击。魔骸施予的压力稍微减缓。 还要更多,还需要更大的力量。 不能对自己的力量设限,生病前,连自己右手能变出长枪也无法置信啊。 力量会因为相信、愿望而变得强大。 像是左手。为什么要擅自决定左手不能变出长枪呢?只要相信、祈愿,就不是不可能。 苍从正面挥砍,魔骸拿平棒子挡下这一击。苍的左手空着,但他相信这也能成为武器,祈祷着。 皮肤紧绷,这是熟悉的感觉。 他用右手和对方对峙,左手从下往上挥砍,发出划破空气的声音。 只见魔骸拿武器的手被砍断,溢出的血液沾湿掉在地面的手与棒子,铠甲发出鲜艳光彩。 魔骸张大嘴吼叫,但只闻到腐败臭味,根本没有声音。苍跨步进一步刺击,左手长枪锐利不输右手,从魔骸的嘴巴贯穿头盖骨。当他默念「消失吧」,长枪和蜥蜴头一起炸飞。黑色血液飞沫喷到苍脸上。 无头魔骸倒下的同时,遮断道路的墙壁也化作砂砾崩毁。砂砾随风起舞,闪闪发亮。 有三个魔骸站在苍不久前藏匿的公民馆前,他们额头靠在一起,仿佛在开会。 其中一个抓住人类手臂,那人仿佛耍赖哭累的孩子般,任魔骸抓着。他认识人类身上的黑色风衣,也可窥见白皙的脖子。 苍的左手紧绷,这感觉控制了苍的一切。 回过神时,他是站着低头看向美森。仰躺的她,单手高举过头,仿佛不认真的仰泳姿势。一脚的运动鞋脱落,沾满泥土的袜子乌黑。风衣的黑被鲜血染湿,她的身上有好几处砍伤的痕迹。 脸上留着微笑表情,那是她捉弄同班同学的表情。他曾在教室里远远看过。苍的掌心贴上去替她阖眼,血弄脏她的脸,他的手全沾满魔骸的血。 身边散落他砍碎的魔骸尸块,但那和美森完全不同。看见美森让他悲伤,大概因为形体相同吧。明明并非一直注视着她活到今日的时光,却沉重压在他身上。明明不是凶手,却感觉是自己杀了她。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流泪。不知是因为早已决定不哭了,抑或是内心被死者夺走,早已变空虚了。虽然眼头发热,却没任何东西从深处涌出。 苍把手放在美森后背与膝盖下,抱起她的身体。她的头靠在苍的胸膛,像在撒娇,也像贴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但是,即使她对苍撒娇,他也没东西能给,心胸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空空荡荡。 美森的身体好重,垂下的手脚摇晃,让空虚的苍脚步不稳,踩上血泊溅起血花。伤口贯穿美森后背,丝线般流下的血与血泊融为一体。 苍没有流泪,只是看着自己血染的小镇。 ▲ ▼ ▲ ▼ ▲ ▼ 空调声像在撒娇,苍发现自己稍微起了点鸡皮疙瘩。 他站起身,朝墙上的控制盘走去,打算调高温度前还环视病房一圈,心想其他人或许觉得这个温度刚好。 遥夏手放在窗台,沐浴窗外照射进来的日光,看起来毫不避讳晒黑,反而像对太阳炫耀她的白皙肌肤。病人服透光后,浮现她的上手臂与身体线条。隐约看出她纤细得令人心痛。 看着窗外的她,因为刺眼日光皱起脸来,也像在忍耐泪水。 大槻看着双手中的纸杯,空纸杯已在他手中捏烂了。 他们一语不发。人们听着死亡话题时,心也会变得空虚。 苍调高空调温度,没人抱怨。 床上的沙也沉默着。她也是空虚的。苍、遥夏以及其他所有人让她变空虚了。 苍走回椅 子坐下,放在床边桌上的花朵随空调的风摇摆。那是送给空虚的她的花。 苍从没献花给死者过。不管是对父母、狗、修介还是美森,他都不曾献上花朵。他思考着到底为什么,明明有悼念之心啊。 或许因为他杀了敌人吧,在那之前、那之后,他都没有停止杀戮。他认为自己没有祈求死者安眠的资格。 现在又如何?战役结束的现在又如何呢? 「好人总是不长命啊。」遥夏看着窗外如是说,「不对,也不尽然,因为我还活着啊。」 ▲ ▼ ▲ ▼ ▲ ▼ 晚间在超市地板上过夜。 月选大桥另一头的「青叶超市」是这附近最大的商店。 店内飘散着蔬菜及水果腐败的酸甜气味。 晚上拿腌牛肉和饼干当晚餐。第一次吃腌牛肉,因为不太喜欢这个调味,所以他又加了美乃滋和七味粉。他踢散了洒落脚边的七味粉。吃完后觉得嘴巴味道很重又拿橘子果冻来吃,常温让甜味更浓郁。 小时候到横山台市的玩具商店时,他总希望能买下店内所有东西。现在,他可以自由取用超市里所有物品,却没有任何成就感。这种行为和趁火打劫没两样。 灭了一整队魔骸也没有丝毫成就感,失去太多东西了。 卷入爆炸中的修介,连尸块也找不到。他把美森的尸体埋在附近民宅的院子里。把长枪插进地面爆破后,便能挖出刚好的洞。 每往她身上覆土,就多了一点罪恶感。为什么打算把她放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应该要看着她在土壤中腐烂啊。如果对她的死自责,就该牢牢记下她死亡的过程,终生不忘。 苍的手因湿土冰冷,黑土塞满指缝压迫手指,即使到河川洗净,仍无法摆脱压迫感。 早上醒来时发烧了。他咬碎从站前药局偷来的退烧药。现在也没人啰嗦地要他遵守用法、用量。 他把瓶装水放进口袋走出超市,目的地早已决定。 从魔骸的行为模式推测,他们下午会从山谷深处走来。所以依距离来看,他们的基地应该在山里吧。 只身闯入太危险了,但苍现在身心空荡,连「恐惧」的情绪也没有。 经过昨天的战场,魔骸的尸体维持原状,晴天下,腐败的血肉发黑。不知从哪来的苍蝇四处飞。 苍回家背起背包,里面放着干粮、水瓶、睡袋和保温毯。 走进平常行走的登山口,民宅庭院里的红色拖鞋,有一只翻面朝天。 久违的山路让他的身体呻吟,杀戮似乎没有锻炼出耐力,呼吸加速且大腿肌肉紧绷,但无比爽快。这比埋伏更适合他。 他在发夹弯山路的弯曲处稍作休息,要是坐下,待会儿会更加痛苦,所以他站着喝水、啃巧克力。 被砍伐的杉木变得像暸望台,远处可见富士山的青绿山容。 他想着,美森是否看过这种景色呢?不爬山的人,觉得爬山只是苦行。爬山的确不轻松,但其中有许多他处看不见的美丽瞬间。要是对她说说这些就好了。如果要谈爬山,苍有绝对的自信可以谈论,与她述说自己想当护士的梦想时相同。 日晒强烈,苍擦拭额头的汗水后继续往前走。 走一段路后,道路湿泞,他边想着「最近有下雨吗」边避开。 道路旁滚落两个汽油桶,外侧的铁锈看起来好像血渍。 湿泞就是从那里一路延伸到道路上,汽油桶中还有水残留。 那是平常摆在这里的防火用水。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 苍稍微伫足观察汽油桶后,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 可是,果然还是很在意,他又回头看汽油桶。 在他转回正面时——眼前一片红。 仿佛尖物直击眼球。疼痛与惊吓让他当场蹲下,红色烙印在眼睛上,迟迟不消失。红光甚至从落泪的缝隙钻进眼里。 「可恶……这是什么啊。」 他在地面打滚,滚出道路,往山谷侧滚出去,差点要滑下斜坡。他抓住杂草,好不容易停下身体。 深呼吸。土壤气味很近。不知为何,唾液在舌头旁累积。 他趴卧着摸自己的身体,没有地方疼痛,只有被红光攻击的眼睛还阵阵刺痛。难不成是魔骸的攻击? 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刚刚所在的道路。 有个发红光的球。 那和救护车或派出所的红色警示灯不同,不会旋转。光球浮在与他身高差不多的高度,虽然有风却毫不晃动。 直视红光又让他眼睛痛,因而用手遮住眼睛。 光球往上飘,越过杉木,高高在空中飞舞。那不是随风起舞,而是机械式的动作。 到底是什么呢?苍抬头看着红光思考。如果不是为了欺瞒对手,那个强光有什么意义?他因为靠太近而眼睛痛,如果距离远一点的话—— 远方传来「叽」的刺耳声,仿佛巨大吸尘器运作的声音。 他听过这个声音,就在昨天。 声音越来越近,苍爬进草丛中藏身。 声音更近了,他突发奇想拿出果干啃。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旦开始就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可以吃东西了。 噪音的源头果然是魔骸,两个魔骸坐在那个木马上,沿着山路下来,在苍面前停下。木马底部喷出的热风卷起尘土,烧热苍的脸。 魔骸的铠甲闪烁红、蓝光芒,天上的光球缓缓下降。魔骸收入手中后,光芒消失变成黑球。只有乒乓球大小,出乎意外地小。 苍的右手沿着身体伸直,无声无息地变出长枪。敌人看起来没发现草丛中的状况。 两个魔骸都从木马下来,四处张望。魔骸的脚就在苍面前,他们如肉食恐龙般用脚趾尖站立。 苍从草丛中冲出去,举起长枪一砍,砍断魔骸膝盖。等魔骸摔落在地,苍又给他一刺,接着引爆长枪。 苍立刻变出新长枪,朝另一个魔骸攻击,但魔骸闪过了。 魔骸坐上木马往山下去,他以为魔骸要逃走,但魔骸转个弯朝苍而来。 苍站在道路中央,拿长枪摆好姿势。他做好正面冲突的觉悟了,要做的事情单纯真好。 魔骸卷起尘土前进,苍脑海中已经想象出攻击模式——配合倒数给对方一击。因为有对方的动能,威力应该会比平常还大。 木马上的魔骸拿出光棒,与地面保持水平,朝苍冲过来。 对方接近时,比苍想象得还要快,令他的心出现迷惘。 魔骸举高光棒,苍的脑海无法描绘出攻击成功的想象。他反射性地举枪护住头部,下一刻,光棒重击。 右手因冲击麻痹,苍脚步不稳地跌坐在地。 魔骸沿山路上山,再次转弯后朝苍而来。 苍的长枪虽然还在,但心已然受挫。那个速度、那个威力——被打到一定会死。他没有自信闪过攻击后,还能伤害对方。 苍往旁边一跳,闪过木马直袭而来的攻击,他害怕与敌人正面交战。 魔骸再次转弯冲过来。 他心想「要是有修介的炮弹就好了」。近身战武器没办法打倒乘坐交通工具的敌人,要是没有飞行武器,根本做不到—— 苍紧咬下唇。又给自己设限了,他相信、祈祷的结果,左手也变出 长枪来了。为什么要设限自己不能使用飞行武器呢? 当限制自己的能力只到那里为止时,力量就真的只会到那里。 只要不断相信、祈祷,力量就能帮助梦想成真。 杀光所有魔骸的梦想——因为修介和美森相信、祈祷,所以苍才在这里。虽然两人都战败了,但这个梦想还在苍心中活着。 不相信不可能。 他把左手朝天举起,意识集中在张开的掌心。不能设限长枪是装在手上的东西,只要相信,不管哪里都能变出武器。 掌心皮肤紧绷,熟悉的感觉。他心想「再更高吧」,脑海中想象出长枪模样,尖端自虚空中浮现。 重量压在掌心上,他紧握。 长枪确实在那,长得划过蓝天。红、蓝光芒闪烁,这是因病获得的力量。 魔骸的木马朝他冲过来,苍也朝木马冲过去。踩在湿泞泥土上,握住长枪架在肩上,拉近耳朵。 虽然没抛过枪,但他看过。现在手中的长枪比竞赛用的标枪还锐利,因为那不是为了插进地面,而是为了贯穿敌人用的长枪。 苍边大喊边抛出标枪。他往前摔倒,手插进泥土中。 长枪直直飞去,刺穿魔骸胸口。魔骸的头剧烈摇晃,从木马上跌下来。 木马失去驾驶后变轻往上浮,朝苍飞过来。苍往泥泞扑,闪过木马。发梢感受到木马散发的热风,撞到地面反弹的木马撞上树而撞坏了。 魔骸仰躺倒在路上,长枪刺在他胸膛上。那模样仿佛简单的墓碑。投掷用的长枪和长在手上的长枪不同,形状又细又长。枪柄上,红、蓝光芒不规则闪烁,苍觉得那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他靠近要给魔骸最后一击。魔骸大大裂开的口中吐出浓稠血液。苍停下脚步。引爆长枪后血肉就会飞溅,虽然衣服早已沾满泥土,现在还怕脏也很好笑,但血污还是让人心情不好。 大概因为想着这种事情而大意,对方做出奇怪举动时,他一时无法立刻反应。 魔骸挥动粗壮手臂,握在手中的什么东西在地面弹跳。红光炸裂,苍的眼睛一阵疼痛。 「可恶,又来了。」 光球这次立刻高高升空,苍边揉着疼痛的眼睛,边看地上的魔骸。 「原来如此,挤出最后的力量警告同伴啊,真了不起。」 魔骸看着天空,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但也没必要把事情搞这么大吧。我只有一个人,不会叫同伴来,因为同伴已经被你们杀了。家人、同学和邻居们全都被你们杀了,你们可是占据优势呢。所以啊,就让我们慢慢来吧,我随时奉陪。」 长枪爆炸。魔骸的胸口炸开,血液、肉片如烟火般四射,飞沫溅到鞋面上。 光球在空中闪烁,警告着「这下方有恐怖敌人」,它认真工作的模样令苍失笑。 苍在口袋里翻找,拿出巧克力棒咬下,喝水。 没有疲倦,也不回顾刚刚的战斗,因为心灵和身体都知道战斗尚未结束。 听见那刺耳的声音了。 五个魔骸分别乘坐三台木马从山上下来。 苍引爆右手的长枪,接着变出标枪。握起来的手感服贴,大概因为是从自己身体里变出来的东西吧。 摆好架式,感觉可以投掷到天涯海角。 苍瞄准领头的魔骸,握住木马龙头的魔骸压低身体加速。 坐后面的魔骸越过前者肩膀探出头来,苍惊觉后往道路外飞扑,趴卧在草丛中。背后传来爆炸声,尘土落在他身上。那是杀死狗的魔骸枪。 山脉棱线沸腾,经年累月被人踏实的泥土翻起、飞散,魔骸从木马上胡乱扫射,四周出现烧焦臭味。 苍稍微滑下斜坡藏身在树木后,就算是标枪也没办法与会爆炸的子弹正面抗衡。 木马从他面前通过,最后一个魔骸丢出黑球,苍以为又是那个红光而做好准备。 但那不是,是更之前看过的东西。 黑球打到他藏匿的树干上后弹跳。 苍立刻转身在斜坡上奔跑。 他被往后拉,头发竖起,摆动双脚也无法前进,胸口像被压扁般无法呼吸。 整个空间正往一点吸进去。与那时相同——与修介连同建筑物被吸进去后又爆开时相同。 接着,后头传来推开他的感觉。苍的身体因爆炸风而飘起,就算挣扎也无法碰触地面。 失去平衡,腰先落地,滑落斜坡。斜坡陡峭,看起来几乎是垂直。杉树枯叶和土壤推着他往下。速度越来越快,他挣扎也无法阻止。苍撞上裸露的岩石发出呻吟,即使如此,速度还是没有减缓。 以前曾在书上看过停止滑落的方法,但苍没打算爬雪山,所以根本没学起来。 脚朝下滑落,所以清楚看见前方有什么。地面在前方突然消失,那之后什么东西也没有,是虚空。悬崖——那到底有多高呢? 得停下来才行,他可不想就这样摔下山崖。 苍转身采趴姿,飞溅的沙土打在他脸上,外套上的拉链卡进胸口,很痛。 他试着压住地面,但地面崩落,速度完全没有减缓,就算手指插入地面也没用。 脚突然悬空了。 身体被往正下方拉,到斜坡尽头了。 他瞬间抓住崖边杂草。一度被抛到空中的身体如钟摆般摆动,撞在垂直切断的岩壁上。 苍靠右手挂在上面。 往下看,比从学校屋顶俯视操场还高。溪流在谷底溅起白色水花,岸边岩石尖锐,直接掉下去可是会丧命。 当他把手攀上崖边,想爬上去时,又听到那个刺耳的声音。他战战兢兢探出头,看着刚刚滑下来的斜坡。 三台木马直直而来,后座伸出枪瞄准他。 眼前的地面弹飞,热风和泥土撒在苍脸上,他忍不住放开手。 发现自己腾空时,身体都冻僵了,连挥动手脚也办不到。 另一方面,脑袋高速运转。虽然运转却是空转,所有思考都在冷酷的现实前当机——没东西可抓,只能往下掉了。 看着往上方流逝的岩壁模样,脑袋一片空白。那时,闪过的灵光如痛楚般锐利刺进脑袋。 为什么要自我设限没东西能抓呢? 没有,做出来不就得了。 只要相信、祈祷,就能做到。 「呜喔喔喔喔喔!」 苍右手变出长枪,朝岩壁刺下去。长枪稍微斩裂岩壁,止住落势。手肘和肩膀关节因不自然的弯曲而疼痛。 苍手脚并用攀上岩壁凹凸处后往下看,到地面还有四、五公尺高。到处是尖锐的岩石,很难着地。 不管是要跳下去,还是要慢慢爬下去,都得先把刺进岩壁中的长枪拔出来才行。苍的脚踩在岩壁上,准备拔枪。 但长枪似乎超出他的预期插得很深,文风不动。虽然有头下脚上坠落的可能性,他还是拱起背使出全力。 小石头砸中膝盖,接着又有一颗从上方滚下来。沙粒从天洒落在苍身上,他朝崖上看。 只见魔骸探出头来,五张脸并排在崖边,低头俯视苍。虽然没有出声,但他们指着他,似乎在嘲笑他。 正上方那个魔骸拿枪指着他。 苍往下看,看着长枪。 第三章 关于梦想 钟声响起,苍放下自动铅笔。 监考老师开始回收考卷,教室瞬间变得吵闹。 坐前面的伊藤转过头来,手肘撑在苍的桌子上。 「上原,你午餐怎么办?」 苍摘下眼镜,点眼药水。 「什么都可以。比起这个,刚刚的考题——」 「别说、别说!别跟我提这个!」伊藤捂住耳朵,「我好不容易要忘记了耶!」 虽然伊藤这样说,但他的成绩比苍好太多了。这间学校本身就比苍原本就读的高中程度高很多。 虽然是这学年才转入,但他觉得自己是以「特别名额」入学——那个小镇的幸存者这个特别名额。肯定也是因为如此,他才能领先其他同学,即将拿到大学推荐入学的资格。 但他并未感到过意不去。他有无论如何都想念的大学、想念的学系,为了实现梦想,他毫不介意利用自己的过去。 收完考卷的监考老师离开后,考试时按照学号坐的学生们开始回自己的座位。 伊藤位置旁聚集常见的脸孔,苍也交杂其中。 「喂,我们暑假去海边玩吧,海边。」 伊藤一如往常大声说,同伴们笑了。 「你啊,大考打算怎么办啊?」 「玩个一天没关系吧。如果玩一天就落榜,那种人本来就不行啦。」 「上原也会去吧?」 有人拍自己肩膀,转过头去发现是泉川。以伊藤为中心的团体中也有女生,她就是女生群的中心人物。 「啊,我会去。」苍点点头。 伊藤看着泉川问: 「你要穿怎样的泳衣来啊?」 棒球队的南挤到伊藤视线前说: 「我要穿条纹的——」 「欸,谁问你了。」 伊藤打了南的小平头,同伴们都笑了。 苍在笑声包围中,注意力被留在肩膀上的触感拉走。可以这样轻松碰触一事,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疾病已经不会传染给其他人,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接种疫苗,有抵抗力了。也就是说,全世界的人都轻微染病。苍没有比较特别,不必担心接触他而被传染,即使如此,他还是对主动碰触他人感到踌躇。 感染后,只要不发病就没问题。只是,现在偶尔还会出现发病者,就像那个新人——大槻。完美的疫苗根本不存在。只要发病,现在没有治愈的手段,只能治标无法根除病因。 大槻运气不好,时至今日还发病。问「为什么是我」也于事无补,就是运气不好。 大家运气都不好。双亲、隔壁的和田夫妻——听说和田伯母那晚,在送到富士谷国中的途中过世了。 大家那时,如果没住在那个镇上就不会死掉。 美森和修介的运气也很差,绝不是因为软弱而死亡。 遥夏和沙也运气也很差,只要不来这个镇上就没事了。 现在想想,魔骸的运气也很差。 他思考着:「那自己又怎样呢?」在这个留下他一人、完全变了样的世界继续活下去,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教室里的声音感觉好遥远,肌肤感受着在那个小镇死亡,现在也持续死亡的自己的视线。 他婉拒了伊藤吆喝大家一起去家庭餐厅的邀约,搭上回家反方向的电车,在鹤滨站下车。明明是平日,但观光客人潮众多。他走进商店街买花、买甜点,还买了自己午餐用的面包。 一时兴起决定要去医院,因此没找到要给遥夏吃的难吃甜点,只能买正常的东西。 他在沿着海岸奔驰的电车中吃掉面包果腹,在相同车站下车,走在海岸沿线的国道上,防波堤的那头有沙滩。那个小镇的湖泊是水库湖泊,所以没有沙滩,若是住在海边应该就能每天到沙滩上玩吧。他试着想象这种生活,但完全无法浮现具体画面。 医院警卫看见他身上的制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服务柜台的行政人员也很新奇地看着他。 「小苍,刚放学吗?」 「今天期中考。」 他把衣领往后拉,拉开汗湿黏在后背的衬衫。 「可以帮我叫遥夏下来吗?」 和平常不同,今天没事先联络就来,所以需要广播叫遥夏下来。 苍坐在沙发上,看着遥夏平常会走过的走廊,她却从走廊前的电梯现身。 「你怎么拿着那么小女生的袋子啊?」 坐在轮椅上的她说道,他吓得站起身。 「你……怎么了,还好吗?」 「没事啦。」她操作电动轮椅靠近。「只是一直微烧,所以要我好好静养。这个医院太过度保护了。」 他打量她的身体一圈,和上周没什么不同,脸色也不差。 「真的没事吗?」 「没事。但我挺喜欢这个轮椅,移动超轻松。如果还能手机充电就是最强的了。」 「有强到那样吗?」 遥夏看起来很有精神,他稍微安心了。她平常总一脸不悦,一开口就没好听话,完全没有虚幻坚强的「病人样」。因此,总会不小心就忘记她生病了。和病情缓解的他不同,遥夏的病情随时可能急转直下。 搭上电梯后,遥夏视线移往他手上的花篮。 「我不是说过对花没兴趣吗?」 「没关系啦,我想买才买的。」 电梯干燥的灯光照射下,只有花朵不合时宜地水润绽放。 沙也仍旧躺在病床上,肌肤没有血色也没有润泽,看起来像濒临枯萎的白色花瓣。 「今天看起来状况不错呢。」 他把花摆在床边桌上。 大槻拿饮料过来,对苍点点头后,看着苍手上的纸袋。 「那个马卡龙,是知名店家的吧。」 「是吗?我随便买的耶。」 苍接过红茶后递出盒子。大槻拿起应该是巧克力口味的咖啡色马卡龙后,把盒子递给遥夏,她拿起粉红色的。 苍凑到她身边探头看盒内,里面排放着色彩缤纷的圆形甜点,仿佛玩具或是文具。苍捏起应该是香草口味的白色马卡龙。 「啊……这好好吃喔。」大槻绽放笑容,「真不愧是名店。」 苍虽然是第一次吃马卡龙,但只觉得「也就这样嘛」,总之很甜,对其他的味道差异完全不懂,遥夏也稍微皱着脸吃。 大槻从盒中拿起第二个马卡龙。 「遥夏妹妹也再来一个如何?」 她摇摇头。 「老是让我吃难吃甜点,身体无法接受美味甜点了。」 「那我真是对不起你。」 苍用热红茶冲刷残留口中的甜腻。 他很在意她的病况。实际上是不是相当严重啊?严重到没有食欲,没办法自由行走。 就算问医生、护士,大概也问不出实情吧。他们在苍住院时亲切对待他,但那只是表面,只是基于职业义务。这个医院不是为了遥夏这些病患存在,而是把他们与世界隔离,也就是说,是为了医院外的人存在。 「上周说到哪了?」 他问大槻。同为遭到欺凌的人,没什么可隐瞒。有些话只能说给患病者听。 「大概是你被敌人包围,哭个不停那边吧。」遥夏说道。 「是啊,多亏你给我看内裤,我才停止哭泣。」 他说完,遥夏的轮椅急速前进,给了他一拳。相当有气势,很痛。他边揉着挨揍的屁股,边在沙发坐下。 正面是沙也的病床。在这之中,被欺凌得最惨的她却什么也无法说,只能沉睡。 ▲ ▼ ▲ ▼ ▲ ▼ 「那么,我们该怎么从这边上去?」 遥夏飘在泡泡中央抬头看山崖。穿过泡泡洒下来的阳光,将她头发的粉色照得更加鲜艳。 三人在谷底。 苍用左手搔搔头,因为掉进河里,湿发还在滴水。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从那边山崖掉下来的。」 「哇,没用。」 「我们也不能说别人啊。」 沙也笑了。 「喂~」崖上传来声音,「听说往下游走一段路,就有路可以爬上来喔。」 遥夏和沙也对看。 「他那样说耶。」 「那我们就走吧。」 遥夏消除泡泡,降落地面。 吹过河面的风带着焦臭,那是魔骸尸体烧焦的味道。崖上的某个人有制造火焰的能力。 遥夏和沙也并排行走。双脚踏地的遥夏身高很高,至少有一百六十五公分吧,而沙也比较娇小。 「这边好难走喔。」 被河岸岩石绊倒的沙也抓住遥夏肩膀。遥夏也因为穿着乐福鞋,在岩石斜面上滑了一下。 她的服装与此格格不入,穿制服来山上也太奇怪了,更别说现在是战场。 「你们从哪来的?」 苍一问,两人停下脚步转过头。 「我们从横山台市来。」 「在横山台市出生、长大。我和普鲁从托儿所到国中都一起,高中就分开了。」 横山台市在东京西侧,从津久见市葵区这里来看,等于越过一座山。 「那边怎么样?怪病扩散了吗?」 「好几千人都住院了。」遥夏的乐福鞋踩在岩石尖端,「仿佛世界末日。」 「刚刚那个什么shield的,是生病后才能变出来的吗?」 「对啊。」遥夏看着苍的右手,「你也是一样吗?」 苍点点头,长枪还维持与魔骸战斗时的模样。 遥夏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 「最先是发烧,发现时,身边就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时候想着『来了!』呢。」沙也爬上大岩石,「我从小就对这种东西有憧憬啊,特殊能力之类的东西。」 「你是动漫看太多啦。」 遥夏伸出手,抓住差点在岩石上失去平衡的沙也。 她们看起来和直到昨天还在一起的修介与美森不同,修介和美森就在这个怪病蔓延的中心。他们和苍有共通点——失去相同东西,期望着相同梦想。 遥夏和沙也则是外来者,苍觉得自己与她们身边的气氛水火不容。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苍把长枪尖端抵在脚边岩石上。 「刚刚也说了啊,来解救世间众生。」 遥夏说完后,沙也喷笑出声。 「普鲁啊,说什么『拯救人类』、『下地狱』真的太夸张了,明明就是个笨蛋。」 「你烦死了。」 遥夏放开沙也的手。 和这两人说话好像会打乱自己的步调。这点也与和修介、美森在一起时不同。 「你们两个都不是第一次和魔骸作战吧,之前在哪里对战过吗?」 「魔骸?」遥夏歪着头,「那什么?」 「啊,对不起,我们自己命名的。恶魔的魔加上骨骸的骸,总觉得比叫『那个』或是『蜥蜴』更好。」 「蜥蜴?」遥夏还是歪着头,「那东西与其说蜥蜴,更像河马吧?」 「有那么像河马吗?」沙也再次爬上岩石,「要是河马长那样,才不会变成动物园的明星。」 「但魔骸这名字不错耶,那些家伙肯定是恶魔的手下。」 遥夏一个人「嗯、嗯」地点头同意,迈出脚步。沙也也跳下岩石跟在她后面。 苍把长枪当拐杖撑在地上,追在她们后面走。 「那么,你们第一次在哪看见魔骸?」 「高天山喔。」 遥夏没转过头直接回答。 「已经到那里了啊……」 高天山耸立在津久见市和横山台市的界线上,那附近应该已经被自卫队封锁了,可以自由进出山路吗?那座山因为很受登山客欢迎,所以登山路线非常多。 沙也转过头来微笑。 「我们为了测试力量入山,然后就刚好……你说是魔骸吗?刚好看见那个,就把他们全杀了,但想着或许还有更多,就走到这里来。」 爬往崖上的道路窄小又险峻,如果有人从上面下来,大概连错身而过都办不到。苍把右手长枪撑在岩壁上往上爬,他还不想要把长枪弄掉,因为还不知道崖上的是怎样一群人。 爬上崖后是碎石路,又白又干,有着不同于一般山路的尖锐。上面有浅浅车轮痕迹,附近有工地吗? 大约二十个男女等着苍三人,大家都很年轻,看起来只有高中左右。 「你们带了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来耶。」 高大男子对遥夏说,遥夏大概是运动不足,只是一小段爬坡就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她双手撑在脚上,感觉随时会吐出来。 「这么说来,你叫什么名字?」 沙也看着苍。她虽然不如遥夏严重,但也有点喘。 「上原,上原苍。」 「我是大和田由一,『wild fire』小队的队长。」 男人伸出右手,接着发现苍的右手被长枪覆盖又换成左手。苍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满是擦伤的掌心后,和他握手。 「什么时候选你当队长了啊?」 遥夏抬头,自称由一的男人俯视仍旧弯着腰的她。 「又没关系,『wild fire』这个名字是我取的耶。」 苍心想,自己跟动不动就想取名字的人还真有缘,让他想起了替他右手长枪取名的修介。 「你那个是长枪吗?」 由一指着问。 「『bloodletncet』,是抽光魔骸血液的针。」 苍回答。 「魔骸就是指那些蜥蜴。」沙也补充。 「这样啊。」由一嘲讽地笑了,「看来你似乎喜欢到处取名啊。」 「或许如此。」苍也用鼻子哼声冷笑。 「你看见我的『nitro aerial』了吧?一瞬间就能把你口中的魔骸化成灰。」 苍观察由一。他穿着拉链外还有一排扣子的登山风衣和攀岩裤,脚上是皮制登山鞋。每样都算是登山用衣物,但有点太古典,跟角色扮演没两样。 但话说回来,苍的衣服破破烂烂,根本没资格批评别人的装备。由一的同伴,不是 和他同样穿着户外运动风的服装,就是和沙也一样穿运动休闲服。只有一个人穿着专业的运动服装,但他脚上穿着公路跑鞋,而非越野跑鞋。 「你是高中生吗?」 由一问完后,苍点点头。 「几年级?」 「二年级。」 「和我同年啊。哪间高中?」 「暮野泽的惠成学园。」 「啊,那一间。」 由一扬起嘴角一笑,苍瞪着他。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没意见。」由一用登山连帽衣的衣领遮住嘴巴,「顺带一提,我是横山台东高中。」 这间学校连苍也知道,是知名升学高中。 「啊,那一间。」 苍瞪着对方说道。 由一把下半张脸遮在衣领里,眯细眼睛。苍心想:「笑屁啊。」 由一仰头看天,吸了吸鼻子。 「你住在那个镇上吗?途中经过的那个。」 「对。」 「从这附近封锁后一直住到现在吗?」 「就算是又怎样?」 「没有啦——」 由一脸朝上,只有眼睛看着苍。 「我只是觉得,真亏你可以待在那么臭的地方耶。」 「你说什么……」 身体发热,和疾病的发烧不同。只有表面一层皮发热,颤栗到冒出冷汗。 即使苍朝由一冲上去,由一也不改轻松表情,站在两人间的遥夏和沙也抓住苍的手臂,阻止他。 「你生什么气啊?」 「别吵架啦。」 他人的制止更提高苍的热度。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混账!」 他发出自出生以来未曾喊出的粗暴声音,旁人也连忙插入两人之间。由一冷淡地俯视苍。 「我说那个小镇臭死人了,跟死掉的小龙虾臭味没两样。」 「去死!我要杀了你!」 苍举起长枪想冲上前,但众人压制住他。 「喂,大和田,你说过头了。」 一个男人抓住由一的衣领,由一慢慢扳开他的手。 「我只是说实话啊,而且,先挑衅的人可是他耶。」 对方被拉远后,苍挥开缠绕在身上的手。 「你这长枪太危险了,先弄掉吧。」 沙也说着,她的小手还抓着苍的袖子。 苍的右手与地面平行,引爆长枪后碎片四散、尘土飞扬。 「这都不知该说方便还不方便了。」 遥夏拍拍自己的西装外套衣领。 苍离开上一秒压制着自己的人们站起身。下唇裂开,他舔掉血丝后和着口水吐到地上,干燥碎石地上的白色泡沫带一点红。 他无法忍受有人说小镇的坏话。外来者知道什么?除了目睹居民死绝的自己以外,还有谁有资格说话。 「欸,」遥夏靠近他,探头看他的脸。「你真的没闻到那个臭味吗?」 「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又被瞧不起了,但遥夏眼睛里没有嘲弄神色。 「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我们走到湖边就发现了,有一股酸臭味,立刻知道前面死了很多人。」 「但是……我……」 苍擦擦自己的鼻子,有汗水和泥土的味道,他并没有失去嗅觉。 一直沾染着尸臭味,他的身体肯定也有相同气味,小镇上有太多死亡了。 「我们该出发了喔。」 集团在由一一声令下开始行动,由一转过头看苍。 「正义的伙伴来了,你可以回家了。在小镇好好休息吧,也换个衣服。」 由一俯视苍身上破破烂烂的风衣。 「我们要到深山去,去打倒魔骸。」沙也卷起运动外套衣袖,「如果你也愿意来,会帮了我们大忙。」 苍一动也不动。 一个男人双手提着背包走过来,分别交给沙也和遥夏,似乎是她们跳下山崖前寄放的。 遥夏背起黑色背包,抓着背带跳了一下。 「为什么有力量却不拿来帮人呢?无法理解。」 苍没有回答,独自目送他们往深山离去的背影。 他没打算加入他们。感觉只要和他们同行,在小镇里独自生活的时间、和修介与美森一起战斗的记忆、杀死所有魔骸的梦想都会遭到玷污。 这是为了梦想而战,不是游戏,他无法忍受这些人当成期末考完要去庆功。 他翻找背包的侧袋,宝特瓶装水应该放在这里,但不见了,大概是滑下山崖时弄丢了吧。 没办法,他只好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水壶。那是他来这里前,从家旁河川汲的水。 含进变得微温的水,一口还不够,一口气喝掉半瓶。 得回家才行。小镇才是自己该守护的地方,小镇是自己的战场——他努力这样想,另一方面却有打碎这种想法的东西。 由一那仿佛看轻自己的视线,沙也知道他不帮忙时的失望表情,遥夏瞧不起所有事情的语气。 他真想一辈子与这些无缘。他想要永远独自战斗,这样比较轻松。 日光穿过半透明的宝特瓶,想到回家的路程,补给一点水会比较好。 他走刚刚爬上来的路回到谷底,趴在河岸边汲水。一喝,水相当冰冷。这里的温度比家旁的河水还低。 他掬水洗脸,脑袋逐渐清醒,洗掉多余的思考,只留下纯粹的东西。 苍只有梦想,除此之外的感情、欲望及愿望全是多余的东西。 现在的他,想借着逃离由一的恶意与融入集团的不自在,以获得心灵平静。但就连平静也是多余的,在梦想面前毫无价值。 如果想杀光魔骸,同伴越多越好——既然理解这一点,为什么不愿意行动呢? 拥有梦想前,覆盖每一天的怠惰、踌躇、放弃,是恶;认为这也是某种人性的天真,是恶。 他只是纯粹想为了梦想而活。如同停止游泳就会死去的鱼,如同飞上晴空半天、留下后代就会死亡的虫,他想要把活着与活着的目的直接连结。 为此,即使崩溃也无所谓。不管梦想最终会实现或破灭,他已崩坏的一部分都没办法复原。崩坏的,或许是自己的全部。 这样也没关系,这样才能称得上是梦想,值得赌上自己。 抹杀思考多余事情的心,成为直直贯穿的长枪。 他重新绑好鞋带,潮湿鞋带上的结牢牢固定。 一开始跑,身体立刻回想起过去的习惯,维持一定的呼吸节奏,他觉得每天在山里奔跑毫无白费。 爬上山崖,走过碎石路,凹凸路面的突起相当尖锐,这是专给车辆行走的道路。 苍跑一段路后追上一行人。队伍拉得很长,就像马拉松比赛后半的模样。 队伍最后是那个跑鞋男,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看苍。追过他也很奇怪,所以苍放缓脚步与他并行。 一度离开他们又再回来,苍还以为他会说什么挖苦的话,但他只说了「嗨」,苍轻轻点头回应。 沙也和遥夏走在三公尺 前,沙也转过头来对苍挥挥手,遥夏转过来看,表情没变化,立刻转回去。 「你那个——」男子指着苍的脚,「是越野跑鞋?」 「啊,嗯。」苍点点头。 「你在跑越野跑啊?」 「嗯。」 「常来这附近吗?」 「我不会来这边,主要都跑车驾山。你呢?公路跑?」 「嗯,我也想要试试看越野跑,但我家离山有点距离。」 「我家后面就是山。」 苍说完,男子笑了。大概是有跑步这个共同话题,两人聊得很热络。苍意外地想着,和人聊天有这么轻松啊。 「我叫野泽,多指教啦。」 「我叫上原,请多指教。」 「你是田径队的吗?」 「没有,我喜欢自己跑。」 「我也是。」 「平日的山里颇能独处。」 「超适合没朋友的我耶。」 野泽笑了。总感觉两人的个性挺相似。 「越野跑怎样啊?不会受伤吗?」 「嗯,会受伤喔。」 他说着自己踩到不稳固的岩石扭伤脚,结果边哭边下山的事情时,追上走在前面的沙也和遥夏。她们似乎是停下脚步等待后面的苍和野泽。 「看你聊得很开心耶,刚刚明明还气成那样。」 「不可以说这种话。」 沙也轻拍遥夏的手。 「这种就叫做傲娇吧?」 「出现了,误用傲娇的人。」 她们两人加入后就打乱对话节奏,苍和野泽都闭上嘴。感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密气氛被捣乱了。 走一段路后,和前方的距离逐渐缩短,前面一群人聚集。 「休息啰。」 由一下令。平常总独自在山中奔跑的苍,对连休息都要受人指示觉得厌烦。 这边有小型拦河堰,似乎正在施工,重型机械摆在一旁,大家就在旁边坐下。 苍探头看河川。越过拦河堰落下的水流比家旁的河流更加湍急,河岸隐藏在树木阴影下,很暗。激流水声大得不输给男女说话的声音,像是兴奋迎接罕见来客。 「嗳,要不要吃糖?」 沙也喊他。 她和遥夏铺好折叠式坐垫,坐在上面。苍坐在地上,野泽独自坐在稍远处。 接过糖果丢进口中,不自然的草莓味甜到舌头都要融化了。 「甜食是恶魔做出来的东西喔。」 遥夏这样说,啃咬看起来很硬的巧克力棒。 「因为会变胖吗?」沙也双手搓圆糖果包装纸。 「更糟糕,会让人类灵魂堕落。」 「要是愿意帮我做甜点,感觉就是好人耶。」 遥夏哼了一声耻笑沙也说出口的话。 要说堕落,就苍来看,遥夏比看起来认真的沙也更堕落。他们学校里也没有把头发染成粉红色的女生,而且裙子那么短,她还盘腿坐,就快要可以看见内裤了。尖叶杂草碰触她的大腿内侧。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你穿制服?」 「什么?」遥夏皱眉,「你别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制服是我的制服啊!」 「糟糕,普鲁比我想象的还要笨耶。」沙也失笑。 苍环视周遭。野泽独处,由一和五个人坐在一起,是集团中的最大小团体。这一团加入苍后总共有二十一个人,让他想起国中的班级。 「这里全是高中生吗?」 苍开口问,沙也点点头。 「有一个国三,其他都是高中生。」 「我的两个同伴也都是高中生,他们两个都有力量。为什么全是这个年纪的人出现能力呢?」 「这个啊,是因为病原菌对生长贺尔蒙产生反应啦。」 「生长贺尔蒙?」 「这个疾病的病原菌会对生长贺尔蒙产生反应,然后在体外制造出特殊物质。十六到二十岁是生长贺尔蒙最旺盛的年纪。反过来说,这年纪以外的人,因为生长贺尔蒙变少,病原菌会让体内细胞硬化而破坏组织。」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还有很多事情不懂啦,不知道同年纪的人为什么有人死了,有人得到能力,也还没找到治疗方法与预防方法。而且,如果找到那种东西,我们的能力可能也无法发动了。对吧,普鲁?」 与满脸笑容的沙也相反,遥夏一脸不悦,用瞪人的眼神看苍。 「你刚刚说同伴,那些人怎么了?」 「死了,被魔骸杀了。」 苍一回答,沙也和遥夏都噤口了。 气氛变得尴尬,苍想要改变气氛而翻找口袋。 「做为刚刚糖果的回礼,这给你……」 「这什么?」 「运动时喝的果冻饮,吸收快速,可以立刻变成身体能量。」 遥夏接过后皱起眉头看着包装。 「什么口味?上面写英文看不懂。」 打开盖子用力吸一口后,她睁大眼睛。 「呕呕呕恶恶!超难吃!」 她痛苦地伸出舌头,把果冻饮推还给苍。 「有这么难吃吗?虽然超级甜,但也不至于——啊,这是培根口味耶。一袋综合口味里只会有一个,你中奖了。」 「是烂奖好不好!」遥夏向沙也要水喝。 「这可是美国限定的珍品耶。」 「那种东西别乱出口啦。」 看见遥夏不断咳嗽的痛苦模样,沙也笑了。苍也跟着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谈笑。 休息十五分钟后,集团又开始行动。 走完碎石路后,正式进入山路。因为道路狭窄,所以集团变成一长纵队。 野泽殿后,苍走在他前面。一时拉开的距离没办法再缩短,苍没办法与他搭话。苍的前面是遥夏和沙也。 集团的行走速度莫名快,苍也开始喘了。爬山经验越少的人,越容易在一开始狂冲。经验丰富的人,从开始到最后都会保持和缓的固定速度。 遥夏和沙也停下脚步,当场蹲下。 苍想着发生什么事,弯身往前跑,追上两人询问状况。 「不知道,前面的人停下来,我们跟着停下来而已。」沙也回答。 遥夏静静盯着道路前方,因为道路往左弯,所以看不见集团的领头。 苍又迈出脚步奔跑。因为压低身体奔跑挺吃力,而且还是上坡,看见领头的由一时,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吗?」 苍一问,由一蹲着转过头。在他身边的长发女生也一起转过头。 「前面有什么。」 由一说完看着女生,她手张开,掌心朝上。伸长的指尖前各飘浮着一根针,针闪烁着红、蓝光芒。一看就知道这和苍相同,是生病后得到的力量。 「我的『probe』有反应,那棵树——」女生指着前方,「那棵树和那棵树之间拉着一条线状物,那似乎连接着什么圆形的东西。」 由一蹲着往前走,盯着道路上方,最后才从连帽上衣口袋拿出小刀,纵向一挥。 「切断啰。 」 由一站起身,在女生手指的树木旁到处察看,大概是发现什么,开始在树根附近搜索。 「圆形的东西是这个吗?」 苍看过由一手上的东西,看起来比在魔骸手中时还大。 「别碰撞那个东西。」 苍说完,由一弯起嘴角笑了。 「撞了会怎样?会爆炸吗?」 「会发红光,这个讯号会叫来魔骸,我刚刚就是中了这招。」 「这样啊,那得小心点才行。」 才刚说完,由一就丢出魔骸的圆球。苍瞬间像在接沙包般,好不容易才接到。 「喂、喂,小心点啊,你不是说不能碰撞吗?」 由一边笑边往前走。 苍紧握魔骸的圆球。他觉得自己没一拳揍上去已经进步很多了,比刚见面时更习惯由一的个性。 集团追过他,沙也和遥夏也爬上来了。 「怎么了?」 沙也问,苍递出圆球。 「魔骸的警报器,这里似乎是他们的领域,别大意。」 「谁都没大意过。从一开始就是。」 遥夏边喘气边走过他身边,他深深吸一口气跟在两人身后。 看见输电铁塔了。 输电铁塔很高,高高俯视杉树林。深山中,这种人造物与周遭格格不入,反而让人觉得那超越人类智慧。 铁塔塔底一片宽敞,杂草被割得很短,似乎有人最近整理过。 经过旁边时,苍观察着那里。宽敞到足以让许多人一起睡,地面平坦且没有倾斜。 看手表——下午两点半,日落时间大概是四点半。 他提升速度追上遥夏和沙也。 「今天打算到哪里去啊?」 苍一问,她们两人面面相觑。 「不知道,沙也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 「那你们知道最终目的地吗?」 听到这个问题,沙也把背包往身前拉。 「这我知道,因为有地图。」 她拿出五万分之一的登山用地图,苍的背包里也有相同东西。 「这边。」 她指着地图上方的某座山。 「黄梁山啊……」 苍试着计算写在登山路线旁的路线时间后——距现在地点五小时,绝不可能在日落前抵达。得避免日落后在山中行走才行。 「你们有带帐篷来吧?」 看见遥夏和沙也点头后,苍往前跑。因为道路狭窄,追过其他人时,肩膀都快要互撞了。每个人都一脸诧异看着他,但他甩开大家继续往前跑。 「喂,停一下。」 他喊完后,由一转过头。 「这次又有什么事?」 他一脸厌烦。苍在他身边停下脚步,吐气。 「今天别再继续走,回去刚刚铁塔那边比较好,时间太晚了。」 「应该可以再走一段吧,天还这么亮。」 由一抬头看天空。 「山里暗得很快,而且不是普通黑。就算戴头灯也没办法好好走,要搭帐篷也得费一番功夫。趁天亮做好过夜准备比较好。」 苍这段话让由一面露笑容。 「那就这样做吧。住山里的人都这样说了,准没错。」 他带着同伴折返,苍殿后。 在这个时间停止爬山果然是正确的。苍脚步沉重,和魔骸战斗、滑下斜坡、从山崖掉下去等等也是原因之一,但最大的因素应该是这个「wild fire」小队的存在吧。他们完全不照自己所想的做,跟牵一只不受管教的大狗散步一样。 苍停下脚步喝水,破掉的风衣下,汗水发冷。 回到铁塔处时大家都坐在草地上,走一天似乎累了,一脸阴沉地打瞌睡。还有人脱掉鞋子,倒成大字形。 有个双人组立刻开始搭帐篷,仔细一看是沙也和遥夏。 「喂~这边、这边。」 遥夏朝他招手,苍钻进铁塔底下,朝两人走去。 「欸,这个该怎么弄?」 橘色帐篷摊在地面,这是最常见的双层帐篷。遥夏站着,双手插在西装外套口袋里。 「自己弄啦。」 「不会弄。」 「但这是你的吧?」 「是这样说没错啦。」 苍也没用过这种帐篷,不清楚搭法,但这是以可以简单架设闻名的款式,所以他也不是办不到。 「总之,先把骨架拿出来。」 「这个吗?」 遥夏从收纳袋里拿出好几根棒子,苍将其连接起来。 「啊,有说明书。」 苍接过从袋中拿出的纸张摊开。 把骨架穿过拉环,把帐篷撑起来。把外帐盖上去后固定,自立式帐篷的搭设果然很轻松。 「好厉害喔~手法真俐落。」 沙也探头看着他的手边。 「再来就是把营绳绑上营钉,营钉插入地面就完成了。」 「营绳是什么?」 「拉紧帐篷的绳子。」 遥夏从收纳袋中拿出营钉。 「我也想要有人帮我搭。」 沙也不安地说。 「要我教你也可以喔。」 不知为何,遥夏很了不起地回答。 苍在远离她们一段距离处放下背包。 平地的边缘,地面在前方突然倾斜,变成陡峭斜坡。要是下大雨,这边就会因为土石流而率先崩落,但铁塔还站在这里,应该是没有问题吧。 他的露营帐篷是简易帐篷。紧急状况时使用的简易帐篷,也有人为了减轻行李重量当成主要露营帐篷使用。 在地面铺好后,用营钉固定四角,因为非自立式,所以需要支柱。他捡了两根树枝立起帐顶,像三角柱横倒的样子。篷内狭窄、帐顶也很低,但已够一个人睡。他把行李放里面。 遥夏和沙也站着看他的帐篷。 「不觉得分不出哪个是我们的,哪个是别人的吗?」 「真的耶,真想要有个记号什么的。」 同款、同色的帐篷排满整片草皮,这让苍觉得很怪异。他想起曾听过热门山区的露营地里,一整片常见的帐篷,根本搞不清楚哪个是自己的事情,这才理解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想到好方法了。」遥夏拍一下手,「拉到那个奇怪形状的帐篷旁边就好认了。」 「好主意。」 两人把帐篷拉近简易帐篷旁。苍想要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但已经固定营钉了,现在拆也很麻烦。他只好放弃坐下,看着两人踩着营钉头,把营钉钉入地面。 「不好好固定,帐篷会被风吹走喔。」 「你来帮忙啦。」 遥夏瞪他,苍耸耸肩。 「我会给你建议。可别被营绳绊到脚啊。」 「我还没笨成那样。」 固定好所有营钉后,她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周遭开始变暗,在山上,果然觉得比平地暗得快。 苍用卡式炉煮水,决定早点吃晚餐。 菜单是冷冻干燥的意大利面和汤,两者皆只需煮热水即可完成。 沙也和遥夏也在用卡式炉,似乎打算煮泡面。 苍打开意大利面的袋子,往里面倒热水。撒上调味粉末、均匀混和后,压紧夹链袋,接着把汤粉倒进剩下的热水中。 等三分钟就完成了,短意大利面沾满奶油酱汁。虽然和真正的意大利面不同,但这也很好吃。 「你吃什么?」 遥夏边吃泡面边走近,苍把意大利面的包装给她看。 「『菠菜白酱笔管面』耶。」 「感觉超级贤慧耶。」 当他吃完意大利面、喝完汤时,已经暗到连手边也看不清,月亮、星星高挂天空。 「登山客在天黑后都在干嘛啊?」 沙也边喝咖啡边问,坐在各自帐篷前的三人距离很近,其他人的说话声感觉很远。 「有人会喝酒举办宴会,但我会睡觉,隔天早上要很早起啊。」 「早是几点啊?」 「两点之类的。」 「太早了吧。」遥夏边玩指甲边说,「那是哪里有趣?」 「有趣的地方不是早起,而是看日出之类的,有很多啦。」 苍回想起和父亲在山里度过的夜晚。虽然在家里几乎没什么对话,但不知为何在帐篷内、提灯的灯光下就能聊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对话,他现在已经想不起到底说过什么了。 他对现在在此感到与当时相同安心的自己愤怒,连「晚安」也没说就走进帐篷,钻进睡袋里。 在山上醒来时,总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而混乱,是因为太暗吗?还是因为帐篷内太小? 苍从睡袋伸出双手,按下手表的灯,时间刚过午夜零时。 不是因为寒冷醒来,在睡袋中连脚趾尖都暖呼呼的,是睡饱了自然醒来。 虽然睡饱了是很好,但也太早起了,还有六小时才日出。 苍闭上眼,在山里入眠会感到孤独,不小心就想起山下的事。学校的同学们现在也正在睡觉吗?妈妈还醒着吗? 现在,朋友和母亲都不在了,思绪飞出小镇外。健康的人正在健康的睡眠中吗?横山台市患病的人,正因发烧呻吟,度过漫漫长夜吗?封锁大莲实峠的自卫队队员有轮流休息吗? 魔骸肯定也在这座山里某处睡觉吧。 憎恨到想杀人的人、诱人杀意的被憎恨者,都得保持平时的行动。得吃饭、得喝水,也得睡觉。 得活到杀人者与被杀者命运交错那时才行。 苍觉得这是相当迂回漫长的一段路。 呆呆看着帐顶时开始想尿尿,因为出去外面太痛苦,所以他忍了一会儿,但这只是绕远路,所以他干脆起床。 他穿上放在睡袋下当枕头用的鞋子。外面很冷,他穿上羽绒衣。总觉得脸很热,大概因为使用力量而发烧了吧。 虽然有戴头灯,但没开灯也能走路。月光照射下,一大片帐篷看起来像连绵山脉。铁塔仿佛从夜空伸下来的手,抓住地面,想要挖走一大块。苍走到铁塔下,从正下方抬头看,铁架化作黑影朝他逼近,他感受到巨大力量。虽然是人造物,却有着能捏死一个人类的巨大力量。 穿过帐篷间,横越道路走近树林,稍微走一段路后,脚差点滑下去,这边有斜坡,他已经不想再滑下去了。 他躲在树木阴影处小解,打在杉叶落叶堆上发出「波哒波哒」的声音,解放感令他不禁叹息。 解放完后,他走回道路。好安静,连风声也没有,也听不见帐篷下的均匀鼻息,只有沉重的黑暗。 总觉得直接回帐篷很可惜,他正独占着严肃的山里气氛。苍往白天来的方向回头走一段路,虽然黑暗却没有不舒服感。就算有鬼或妖怪也不怕,因为他可是经历过更恐怖的地狱。 正当他想要吹个口哨时,察觉怪异感而停下脚步。 黑暗那头有什么东西。 可以听见呼吸声。 「没什么可怕的东西」这句话早从脑袋消失。山里的野兽很恐怖,如果是妖怪,顶多吓一跳而已,但熊或野猪的攻击可是会致命。 苍当场蹲下,只要压低视线,就可以看穿黑暗。 侧耳静听,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中有气息,他压低身体靠近那边。 可听见草丛那头传来负伤野兽会发出的喘息声,他抬起身体窥探。 一开始以为只有一个人。 有人趴在地面,身体小幅度摇摆,发出呻吟般的喘息。 仔细一看才发现下面还有一个人,像被上面那个人压扁的姿势。 上方的人把裤子脱到膝盖处,露出屁股。下方的人一丝不挂,大腿在黑暗中反白,缠住上方的人的腰,脚踝交错。 和在网路影片上看见的不同,两人互相紧拥,只有臀部震动般移动。苍这才知道影片上的东西只是给人看的表演而已。 影片中,女演员会发出高声呻吟,但眼前的女人只发出努力隐忍的声音。 苍稍微观察一段时间后,感觉身体变冷,就离开现场了。 他边走在来时路上,边想着刚刚看到的场面。 人类,只要活着就会做这种事情吧。光吃东西、喝水及睡眠还不够。不知为何,他觉得肚子饿了。 走到自己帐篷附近时,有什么东西绊住脚,差点跌倒时,手撑住了地面。 「呀!」 附近的帐篷传出尖叫声。 「沙也,怎么了!」 遥夏从对面帐篷冲出来,是脱掉西装外套的制服装扮,脚上随意套着乐福鞋。 沙也从帐篷爬出来,服装和白天相同。 「我的帐篷晃了一下。」 苍走到她们身边,双手合十道歉: 「对不起,我的脚被营绳绊到了。」 「说『别被营绳绊倒』的人是你吧。」 遥夏双手环胸瞪他。 「我刚才在那边看到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有点发呆。」 「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欸,要不要去里面说?」沙也搓揉手臂,「这边爆冷的耶。」 在帐篷内打开led提灯后,里面变得明亮。沙也和遥夏坐在睡袋上,苍穿着鞋在入口附近坐下。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在树林里做爱。」 「什么?」遥夏瞪他,「你干嘛因为这种事情吓到啊?处男吗?」 「肯定是小渊和三国啦,嗯。」沙也自行断定后,点点头。 「真是的……别因为这种小事吵醒人啦。」 「真的很对不起。」 苍朝遥夏低头道歉。 「我要去尿尿准备睡觉了。」 遥夏拿着小马克杯走出帐篷,留下苍和沙也。 沙也此时没戴眼镜,眼睛因此看起来更大,绑成双马尾的头发也放下来,与白天的氛围有些许不同。 刚睡醒的人会发出的微热气味充满单人用帐篷,沙也的屁股把睡袋的羽绒部分压扁,放在地上的提灯只照在两人身上,以外的世界是一片黑。 沙也手伸过来,靠近苍,肩膀上的发丝滑落。气味变得更浓,苍吞了吞口水。 她的气味经过他身边,往背包的侧口袋翻找。 「要来一根吗?」 她递出香烟盒,他摇摇头。沙也走出帐篷点燃香烟。 「因为普鲁讨厌,所以我不太能抽。她会说『香烟使人的灵魂堕落』之类的。」 她一笑,烟雾从嘴巴流泻而出,溶入黑暗中。 「她不是老说着『世间众生~』或是『恶魔~』之类的吗?那个是宗教。」 「宗教?」 「对,她妈妈很迷,说着『这世界即将灭亡』之类的,明明没工作又没有钱,却每天都在家附近传教。似乎是这世界就快要灭亡了,所以不需要工作。」 「所以魔骸才来了吗?」 「谁知道。但是啊,我曾听过『天会降罪给堕落的世界』之类的话,他们可能这样觉得吧。」 沙也笑着,抬头朝天吐了一口长长白烟。 苍无法在心中将宗教与遥夏连结起来。将那个粉色头发、短裙且一脸不悦的她,摆在外公的丧礼,或是附近人家庭院里的坟墓等自己熟知的宗教风景中,应该会看起来格格不入吧。 「我现在才想起来,普鲁小学时曾有一次——」 沙也把香烟捻熄在携带式烟灰缸中,又叼了一根新的烟时,听见尖叫声。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苍和沙也对看,那是遥夏的声音。 沙也丢掉还没点着的香烟,冲了出去,苍也冲出帐篷。 「声音从哪来?」 「树林里。」 他把自己刚刚去过的地方放在心上回答。 他们横越道路,走进树林里。 「普鲁,你在哪里?」 『别过来!』遥夏回应。 「声音意外地近耶。」 「不,晚上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苍点亮头灯,「我去看看,你去找谁过来。」 苍照亮脚边一次后,一鼓作气跳下斜坡,张开双手保持平衡,用鞋底滑下去。 『讨厌啦,就说别靠近了啊!』 声音意外地近在身边,苍滑动脚来刹车,屁股跌坐在地。 手撑在地上后拿头灯一照,眼熟的乐福鞋出现在黑暗中。 有双脚朝天伸出草丛。苍站起身,拨开刺人的叶子。 「没事吧?发生什么事?」 草丛那头有块白布。内裤在双腿间拉紧,就像做工不好的口罩。 跌在地上的遥夏用双手遮住腿间,她的裙子往上卷,下半身可说全露在外面。头灯的白色灯光闪耀,将她的曲线照得一清二楚。 「我就叫你别靠近啊!」 遥夏伸脚一踢。光照亮双腿间暗处,那拉走苍的注意力,导致乐福鞋尖踢中他的胸口,令他滚下斜坡。 「普鲁,没事吧?」 沙也也下来到遥夏身边,她脚边松动的土落在苍的脸上。 「尿到一半脚滑了。」 遥夏抓着沙也的手站起身。 「吓人也该有个限度啊。」 苍也抓住附近的树木站起身。 遥夏抬起脚脱掉内裤,往山谷下丢。白色布料越过苍的头顶,被黑暗吞噬。 「喂,别乱丢垃圾,山会脏掉。」 「那件内裤已经八成是土了,丢着不管就会回归尘土。」 遥夏脱掉乐福鞋,倒出里面的泥土。 苍用脚尖插进斜坡,开始往上爬。今天和斜坡还真有缘呢。 遥夏朝沙也伸出屁股。 「欸,我好像擦伤了,你可以帮我看吗?」 「哪边、哪边?」 沙也蹲下身,朝遥夏的裙底看。 「啊,有一点流血。」 「真假?糟透了。」 苍侧眼看着两人,踏着柔软泥土往前走。沙也的灯让遥夏的裙子从里头透光。爬上斜坡后,一群人聚集在那边,大家都拿着灯,像在举行什么宗教活动。 由一手上有个大提灯。 「发生什么事?」 「你问本人吧,在下面。」 苍拍拍手上的泥土。 一组男女站在离大家稍远处说着什么,经过两人身边时,苍指着男生说: 「你的裤头翻起来了喔。」 「欸?啊啊……」 男生整理好运动长裤裤头翻起来的地方,还把t恤下摆拉出衣服。苍盯着站旁边的女生,那是白天使用「probe」的女生。 见到他们两人那时太暗了看不清楚,但在遥夏那时似乎看见了。在她用手遮住之前,一瞬间进入视野中的,是灯光导致的影子吗?或者是—— 苍走回自己帐篷,「堕落」这个词巴着他的脑袋不放。 独自待在小镇时,一切感觉都更加敏锐,才不是这种夏令营般的气氛。和修介、美森在一起时,也比如今这样好太多了。明明要将「杀死魔骸」这个目标以外的全部东西从生活中排除才行,这里多余的东西太多了。 他将建议用量三倍的退烧药丢进嘴里,咬碎后苦涩蔓延。他将这当成责罚堕落的自己,和唾液一直留在嘴里。 大概是凌晨半睡半醒,醒来后,身体反而更加疲惫。 苍吃掉能量果冻饮和维他命解决早餐后,收好帐篷。 其他人悠闲吃着早餐、收拾帐篷,苍坐在地上眺望这一幕。 「啊啊,好冷。」 遥夏边搓双脚边拔营钉,苍看着她心想:「别穿制服,穿更保暖的衣服不就好了吗?」 沙也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靠近苍。 「你在想她下面还是什么都没穿吗?」 「欸?没……」 苍反省着自己有那样直盯着遥夏的屁股看吗? 「真遗憾,她已经穿上新的内裤了。」 沙也笑着走回自己的帐篷。 为了别招致误会,苍背对她们。远处山间,湖水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亮。 出发后,集团的速度迟迟无法提升,大概是昨天走太快了。短短纵队脚步缓慢地往上爬。 苍也脚步沉重,还有点发烧。他边啃退烧药边走在集团后方。这里似乎是少有人行走的路线,脸、脚沾上蜘蛛网。即使步调相当缓慢,还是有点喘。每次一喘,他就停下脚步回头看,从杉树间看远处的湖泊。 越过山顶,稍微往下坡走后,出现岔路。 苍打开登山地图。往右走就是黄梁山,左边是几乎不曾整顿过的道路,前方是听也没听过的山顶。 集团毫不踌躇地往左边前进,苍拴紧水瓶瓶盖后,跑着追上去。 「喂,黄梁山不往那边耶。」 沙也停下脚步。 「我们知道。」 「欸?不是要去黄梁山吗?」 「真正的目的地是这边。」 「但那条路没有整顿过,很难辨识,别走那边比较好吧。老实说,我也没走过,没自信。」 「这我们也做好觉悟了。」 沙也朝着前方回答。因为和方才的气氛不同,让苍觉得她有点怪异。 「为什么你那么有自信?你们也是第一次走吧?」 「如果不放心,你可以在这里折返也没关系,不会有任何人责怪你。」 沙也继续走,道路覆盖在矮竹丛中,已经看不见前方集团的身影。 苍生平第一次觉得身处深山相当恐怖。 他们是不是知道魔骸的正确所在处呢? 被不同于魔骸的另一种魔物引诱至此,前方等着的,是与那个小镇不同种类的黑暗。 但是,已经不能回头了。第一个飞身扑进袭击小镇的灾厄中心的人,得是他才行。只是单纯杀光所有魔骸还不行,要自己亲手杀掉才行。 让人帮忙实现的梦想,根本毫无价值。 苍迈出脚步,吹过山脉棱线的风穿过矮竹丛后,往湖泊而去。 坚硬绿叶覆盖道路,看不见前方。感觉风衣袖子快被划破了。 往前走一段路后,集团停滞不前,一看,前面有个峭壁,高约五公尺左右,没有锁链也没有绳子。 「保持距离,一个一个慢慢爬上去,手脚要确保三个支撑点。」 苍说完后,由一转过头咋舌。 集团开始攀岩,形成纵队,苍殿后。遥夏转过头问: 「你不先走吗?」 「等大家都过去后我再上去。」 他吸食果冻饮、喝水。 轮到沙也了。她的脚踏上岩石,仰头看斜面。 「呜哇……我不擅长这种耶。」 「只要确保三个支撑点,就不会掉下来,放轻松爬吧。」 苍用力互搓掌心。得搓暖手,这样指尖的感觉才会变得敏锐。 沙也慢慢爬上去,但在斜面中央停下来了。 「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不可以看下面啦。」 遥夏双手扠腰抬头看。 「身体离开斜面,这样比较容易保持平衡。」 苍建议后,沙也抬起身体,一点一点往上爬。 「好,接下来轮到我。」遥夏高高抬起脚踏上岩石,「这我挺擅长的呢。」 正如她所言,她轻轻松松往上爬。 看来就算不用盯着也没问题,所以苍立刻跟上去。 脚完全离开地面后,奇妙感觉袭来——昨天从山崖上跌落时那种轻飘飘浮起来的感觉。像把自己的生命丢进残酷事物中的感觉。 手脚无法离开现在紧抓的岩石,感觉只要一动就会掉下去。虽然嘲笑有惧高症的人,但苍现在很能感同身受。 深呼吸一次,放开右手,正在寻找下一个抓握点时,头上传来「哐啷哐啷」的声音。 他立刻将身体贴紧斜面。 拳头大的石头掉下来,擦过他的肩膀。 「喂!你别开玩笑!」他的怒吼震响岩壁,「有落石的时候要提醒下面的人啊!」 「抱歉、抱歉。」 遥夏没诚意的道歉让他一怒,头往上抬。 裙底一片阴影,在黑暗树林中时更暗,只有白色布料清楚明亮。 因为遥夏抬起右脚,内裤右半边嵌进臀缝中,半边臀部现踪。浑圆紧致的肌肤有着不同于内裤的白。紧贴双腿间的布料单薄,对从下往上看的苍来说,就算是藏起来的部位,也和没隐藏一样。 「喂!」遥夏往下看,「你是不是在看我的内裤!」 「没、没有……我没有看。」 苍慌慌张张移开视线。 遥夏右手离开岩壁,压住裙摆。 「我没手了,你先上去。」 遥夏把裙摆往双腿间压,想遮住内裤。这样一来确实看不见内裤,但还是能看见她的大腿根部和臀部,这样看起来像裙下什么也没穿,反而让苍更无法移开视线。 苍爬上斜面,和遥夏并排,她瞪着苍。或许多心了,她看起来似乎脸泛潮红。 「你这个变态,从下面看人家的内裤兴奋了吧。」 「不……才没有兴奋。」 「你说谎的时候,语调会变得特别有礼貌呢。」 苍握拳,朝拳头里吹气暖手。 「回到刚刚的话题,有落石时要提醒下方的人,这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那你看见上面人的内裤时,也会提醒吗?」 「嗯……我下次会这样做。」 「什么下次会啊,踹你下去喔。」 苍抛下生气的遥夏,攀住岩壁,把身体往上拉。 爬到顶端时,只见沙也坐在石头上喝水。 「你和普鲁聊什么啊?」 「稍微聊了一点攀岩技巧。」 苍站在崖边朝下看,遥夏痛苦地张着嘴往上爬。想到她的裙内现在也正朝着五公尺远的地面大开,身体便被飘飘然的感觉袭击。 不知何时,惧高症治好了。 在矮竹丛中前进,就快要到下坡时,遥夏和沙也蹲下身。 前方如传话游戏般传来指示; 「『probe』侦测到敌人了,前方五百公尺,做好战斗准备。」 沙也放下背包,拿出防护衣。 「我帮你拿这个。」 遥夏抱着沙也的背包。 苍有点犹豫,最后决定先不变出长枪。因为要蹲低身体移动,手上有长枪很碍事。 他们压低身体前进,视线被竹叶遮蔽。但前方沙也的白色防护衣相当醒目,所以不需要担心走散。 行进中,竹叶打在脸上。叶片的边缘如钝刀,脸快被割伤了。感觉战斗即将接近,就快要流血了。 前进路线呈直角转弯后碰到一块大岩石,集团蹲在岩石阴影处,由一朝晚一步才抵达的苍、遥夏和沙也招手。 「那边,有看到吗?」 从岩石后探出头,山棱线最低处——也就是所谓的山坳——宽广的空间上张着好几个天幕,似乎是露营地常见的篷布。天幕布料的质感,与车驾山上勾在树枝上的布料类似。 「魔骸就在那下面吗?」 「总共五十四只。」 「probe」的三国说道,由一让同伴聚集在他身边。 「我们分两路,一路绕到对面去,从两边夹击。开始攻击的讯号就是我的『nitro aerial』。」 其中六人离开走下山路,野泽和昨晚露天做爱的小渊也在其中。 苍没有动,因为他认为自己并非由一的属下,不需要听从他的作战方法与命令。 「你就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要是你乱来,麻烦的可是我。」 苍不理由一,喝了一点水。 「待着不动好冷喔。」 遥夏搓揉穿着西装外套的双手。 「我是很热,真希望快一点开始。」 沙也把口罩拉到下颚,叹了一口气。 由一看手表后抬起头来。 「三国,哪里的敌人最多?」 「前方算起第二个帐篷。」 「好。」 由一站起身,左手往前伸直,手腕两侧突出两根尖棒,两根棒子间拉起丝线变成一把弓。他将弓水平摆放,右手把弓弦拉到极限。 「那么,吹响号角吧。」 咻的一声,短箭破风飞去,射穿天幕。从下燃起熊熊火焰,一个魔骸全身浴火跑出来,疯狂乱舞,最后跪地倒下 。 「上吧,突击啦!」 沙也边挥动大剑边冲下斜坡,斩断的竹叶到处乱飞,后面两个人也跟着她冲过她走出来的道路。 从天幕下走出来的魔骸攻击沙也,她用大剑将对方拦腰斩断。 紧跟在后的女生使用鞭子,一甩打在魔骸身上,掀起对方血肉。另一个男生从掌心发射出无数子弹,魔骸胸口被打出大洞而倒下。 远方的战斗也开始了,高声大叫在树木间响起,魔骸四处逃窜。 「你不去吗?」 遥夏看着苍。 「我观察状况。」 「真不合群。」 「常有人这样说。」 在苍看来,现在战斗的每个人,能力都比他更加优秀,就算面对复数对手也游刃有余。苍只能在一对一时发挥力量,所以才会对美森见死不救。 「附近有一只!来这里了!」 三国惊声大叫。 魔骸从最前方的天幕帐下冲出来,转头看了同伴一个接一个被杀害的现场后,迈步奔跑,跑上斜坡朝这里过来。 「那家伙交给你们自己想办法啊!」 沙也边挥动大剑边喊。 由一再度把短箭搭上弓。 「初鹿野,用『cascade shield』保护三国和你自己。」 「那家伙交给我。」 苍站起身,没等由一回应就跑下斜坡,竹叶打在他脚上。 魔骸冲过来,看见苍后拿出光棒。 苍右手变出长枪,原本想借着冲势刺击,但长度屈居弱势。 对手会怎么攻击呢?因为冲上斜坡,应该没办法大幅度转动上半身和挥动手臂。那么,那家伙只能选择刺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对方伸长手不断朝苍刺击,苍用长枪往外拨开,接着立刻引爆长枪,爆炸风打坏对方平衡,让他趴倒在斜坡上。 苍左手立刻变出新的长枪。 「去死吧。」 长枪朝魔骸颈后刺下去,对方身体抖动痉挛。他这反射性、等于生命的动作令苍不悦,苍立刻引爆长枪,炸飞魔骸上半身。 生命活动消失,会动的只剩下从染血竹叶上滴落的血滴。 「还真夸张啊。」 躲在岩石后的遥夏探出头来。 苍低头看被飞散的肉片、鲜血染湿的草丛。 「又把山弄脏了。」 「你是守山人一族还什么的吗?」 沙也在下方挥手。 「喂~似乎结束了喔~」 天幕上燃烧的火焰消失,由一现身。 「你的战斗方法还真恶心,老实说我都倒退三尺了。」 由一斜眼看着魔骸的尸体与鲜血如此说道,苍一句话也无法回应。 三国追在由一身后滑下斜坡,一屁股坐在地上。 「右边还有一只!」 苍往树林中看去,魔骸的剪影出现在林间。正当他变出标枪打算丢过去时,一个巨大的回力镖飞过来。 与地面平行飞过来的回力镖砍下魔骸的头,接着违反物理法则垂直弹起,飞回来时方向。 「是野泽的『cytokine storm』,那超强呢。」 由一小声说。 山坳弥漫血肉的焦臭味,四散战斗的人们聚集起来,脸上挂着笑容,与周遭的恶臭格格不入。 沙也把剑尖插在地面站着,肩膀起伏喘息,防护衣上满是鲜血,剑上滴血未染。刀刃表面有高黏稠的透明液体不断流动,苍觉得那看起来像吸血后流口水。 「我们的损伤呢?」 由一问完,持鞭的女生回答: 「零,全员平安。」 「那个呢?」 「安全抓到了。」 「很好。」 两人彼此点头。 「那个是指什么?」 苍询问后,由一没有回答。 野泽走近指着苍的衣服问: 「血也太多了吧,还好吗?」 「全是魔骸的血。」 苍看着对方的衣服。 「你的衣服真干净呢。」 「因为是飞行武器啊。」 野泽调整好扛在肩上的回力镖。那与滑雪板差不多大小,如果没有因病而获得的力量,根本无法相信能将这个抛那么远。 「魔骸这样就全杀光了吗?」 苍提问后,野泽转头往后看了一眼。 「不,隔壁那座山上有树木倒下的痕迹,那边才是总部吧。」 「接下来要去那边吗?」 「不,我们——」 「喂,野泽。」由一插入两人对话中,斜视苍一眼后瞪着野泽,「别多话,这家伙可是外人啊。」 野泽耸耸肩,由一又冷淡地看了苍一眼才离开。 「从第一次见到那家伙起,他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野泽目送由一离去的背影喃喃说道。 「你们不是旧识啊?」 「生病后才第一次见面。他在医院突然问我:『你哪间高中?』我听了他念的高中后回说:『那是我考来备用,但最后没去念的高中啊。』他就马上跑掉了。」 野泽一笑,苍也笑了。除了苍以外,似乎也有人对由一的态度反感。 其他小队的人也回来了。苍觉得这一幕看起来很怪,感觉人数比刚刚还多。 「喂……那家伙是什么?」 昨天露天做爱的小渊和另一个男生中间夹着两个魔骸走过来。两个魔骸胸口都闪烁着红、蓝光芒,不断眨眼。但那和人类的眼睑不同,是一层从下往上覆盖住黑眼珠的薄膜。 不想走入人群中的魔骸停下脚步,小渊轻推他的背部。 「还真温驯。」 由一说完后,小渊笑了。 「大概是害怕吧,因为同伴就在眼前被杀啊。」 「总之,平安抓到真是太好了。要是不小心误杀,我们的努力就全泡汤了。」 苍一头雾水。他们是抱着与苍不同的目的来到这里,而且知道苍不知道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集团的视线聚集在苍身上,但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苍觉得「与这群人无法沟通」,被人类包围的蜥蜴妖怪大概也有相同想法吧。 遥夏开口: 「我们是为了要活捉这些家伙才被聚集起来的。」 集团的视线接着移到她身上,她反瞪周遭的人后看着苍。 苍也看着她。 「被聚集起来……被谁啊?」 苍一问,遥夏别开眼。 「这和外人无关吧。」由一冷淡抛下这句话。 苍想着:「为什么是我?」一直住在那个小镇,失去一切,身处灾难中心的自己,为什么非得受到这种对待不可?如果自己是外人,那这世上的生者全是外人。 「喂,两个都要带走吗?」 小渊问,由一双手环胸。 「一只就好了吧,带小的走,要是他反抗我们也头大。」 第四章 关于来不及对她说的事 对遥夏传达所有心意后,苍感觉一切都结束了。 失去一切后得到她,就故事来说,或许算收支平衡了吧。 所以,当大槻联络他,说遥夏病情急转直下时,比起惊讶、不安,他更先感觉到天明时梦境破灭的不舒服。 他在上学校的暑期课程时看见lyne的讯息,没经过老师允许就冲出教室。想到自己忘记带书包时,他已经搭上海边沿线的电车。大概因为暑假,乘客比平常多。看着窗外海景而发出欢呼的他们、弯腰驼背的魔骸,所有一切都看起来远得与自己无关。就连电车的摇晃也觉得与自己无关。他抓着吊环,手插在口袋里站着。 大槻在医院大厅等他。 「遥夏的状况怎样?」 苍连招呼也没打就直接问。 「现在在诊疗室里。」 大槻边和他并肩齐走边说。 「为什么突然……」 「遥夏这阵子,只要到傍晚都会去海边。她三天前开始发烧,医生说应该是吹到冷风引起的,今天早上就失去意识了。」 两人一起搭上电梯,苍感受到电梯上升时的轻微震动。 他已经两周没见到遥夏了。上周原本要来,但她传讯说「再等我一阵子」,所以苍就放弃了。因此,他不知道为什么才两周,事情会变成这样。 走出电梯,眼前一片骚动。平常只听见医生、护士脚步声的走廊,现在脚步声与人声鼎沸。一群老人家口中唱着什么,并且仿佛裸足踩在炙热沙滩上跳来跳去。仔细一听,他们用特殊节奏吟唱着:「喔喔普鲁登斯、喔喔普鲁登斯。」 苍皱起眉头。 「那是在干嘛?」 「说是在替遥夏祈福。」 大槻搔搔头。 大概是沙也口中的宗教吧。 「请警卫来把他们赶走就好了吧,太打扰人了。」 「遥夏妈妈也在里面,曾经想要赶过一次,结果起了大争执,大声争吵之类的。」 遥夏母亲就在团体里,苍还在住院时曾见过一次。她一头白发且没化妆,看起来和苍的祖母差不多年纪,和遥夏一点也不像。 「他们觉得那样做就能让病情好转吗?」 「谁知道啊,医生还叫这『病房之舞』。」 大槻也一脸厌恶地盯着局外人的「祈祷」。 苍迈出脚步,直直走在走廊的正中央。沉浸在求神拜佛中的这群人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所以他直接穿越。肩膀与手肘碰撞,有人撞到他之后闪开,即使如此,还是没停下口中的祈祷,大声高喊「喔喔痛苦之事降临吧,喔喔痛苦之事降临吧,喔喔普鲁登斯」,跳跃后重重踩响地板。 他根本不相信祈祷的力量。如果祈祷能实现什么,那个小镇的人就不会死,同伴们也不会丧命,就连战役也能获得胜利。 祈祷根本无效。但是,即使明白这点,却也没办法阻止自己祈祷——不曾面临那种状况的人的祈祷,又有多少力量? 有个四十多岁、比身边人还年轻的男人,他穿着灰色西装,手拿神社神官手持挥动的大币(注),声音嘹亮地吟唱祈祷言词,旁边的人跟着唱和。 注:大币 或称「大麻」,是神道祭祀中用以祓除的道具之一,于榊枝或是白木棒挂上纸垂或麻薴制作而成。 苍停下脚步,紧盯着男人。男人边吟唱祈祷词边侧眼看他,额头上冒出薄薄的汗水。 突然冒出「想杀了这家伙」的念头。 用比祈祷更微小的心理与身体动作,就能消除这碍耳的声音,比杀死魔骸还简单。 「阿苍,我们走吧。」 大槻碰触他的背。苍从男人身上移开视线,迈开脚步。右手肘内侧留下拉扯的感觉。 治疗室就和动物园、水族馆没两样。 苍站在可以透过玻璃俯视病床的地方,墙壁、地板都漆成水蓝色,如同北极熊或企鹅游泳的水池。 遥夏就沉在池底。管线紧抓着她不肯放,氧气面罩覆盖她的脸遮住表情。工具箱般的医疗推车抽屉敞开,可看见里头的药物。 病床旁的机械上,有四个圆筒转动着。 「那个就是人工心肺机。」 大槻手指抵在玻璃上。 「听说遥夏妹妹身体里到处发炎,几乎所有脏器都失去功能了。」 苍回想起自己躺在那张病床上的事。医师、护士、西装打扮的陌生人就从这个参观室低头俯视他,也看见祖父母的脸。在因高烧与疼痛反复昏迷的短暂清醒时间里,他看见面对自己的脸孔。 他们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就算看见他们的脸,他的烧也不会退,疼痛亦无法平息。 那时,他无比憎恨站在楼上的人,好想让他们承受自己的高烧、痛楚与痛苦。 「我们走吧。」 他从遥夏身上别开眼,迈开脚步。他根本无法想象她有多痛苦。已经康复的他,早已远离那水底般的地方。 他们分开挡在走廊上的一群人,朝沙也房间走去。 她一如往常躺在病床上。 「唷,别来无恙。」 轻拍她的手,发现她指甲长了。指甲上有直线,凹凸不平,如同长期泡在冰水般毫无血色。平常是谁帮她剪指甲的呢? 「没什么变化就好了。」 他说完,在沙发上坐下,大槻也坐在他身边。 沙也身边的设备、分分秒秒出现改变的监视萤幕、还有插在她身上的管线都比遥夏还少,这表示遥夏的状况比沉睡半年以上的沙也更加危急。 听见祈祷声,他咋舌站起身,关上拉门。即使如此,吟唱还是钻进房里。房门和墙壁都是一整片玻璃,外头明明没有人影,声音却带着确实的存在感待在房里。 他打开电视,提高音量,把祈祷声撵出房间。电视正在播放谈话节目,画面上出现魔骸的身影。 「要不要……换个频道?」 大槻的脸凑上前来。 苍发现自己露出战斗时的表情,吐气,放松脸部肌肉。 节目的评论员不知是作家还是律师,苍在评论员停顿时听见了祈祷声。呼喊着遥夏的本名,称颂着神之名。 「继续说之前没说完的吧。」 他一说,大槻眼下的肌肉抽蓄了一下。 「上原小弟,你没事吗?」 「没事。」想对大槻笑却没办法好好露出笑容,「我觉得说些什么应该可以比较平静。」 只要自己发出声音,就可以不必听到外头的声音。 他也不知道遥夏不在这,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没事。如果她不在这里听他说话,感觉他对她的心意就要冲出口了。 沙也一句话也没说。 ▲ ▼ ▲ ▼ ▲ ▼ 他们和走在前头的沙也拉开很大的距离。 随着「cascade shield」滚下谷底后,沿着谷底往山下走,最后走到横切路面的细小溪流。苍跳到另一边,继续往山下走。 这条路少有人经过,地图上也没画。靠着地图和指北针,他大概能掌握现在位置。 以见惯的山顶为目标测量方位时,一直能看见那个巨大飞行物出现在视线中。「wild fire」小队成员被从那里飞过来的「鳄鱼」杀死 了。而现在,苍他们三人正朝着飞行物的正下方——湖泊走去。 苍之所以落后沙也许多,是因为顾着遥夏。她从刚刚起就很不对劲,脚步不稳、眼神飘忽,脸色也很差。 苍停下脚步,从背包侧袋拿出水瓶,正当他喝水时,遥夏越过他,可以听见她粗喘的呼吸声。 「补充点水分吧。」 对她这样说,她也没回头。 她的背包一阵摇晃,双手、双膝着地,脸朝着道路外、山谷方向的斜坡伸出去。 她发出快窒息的声音后,一阵呕吐。 苍丢掉水瓶冲上前,替她把背包卸下,虽然已止住呕吐还是轻抚她的背部。她满身大汗,连西装外套表面都能感觉到汗湿。 他把手伸到她的发下,碰触她的脖子,与他的想象相反,那边十分干燥。 「好烫……」 手穿过她的下巴下方,掌心贴上脖子的另一侧,拇指指腹贴上她的唇,唇上湿润。总觉得闯入了她不能碰触的地方,他将手从她的发间抽离。 「水……」 她喘气着说,苍从她的背包中拿出水瓶。 「有办法起来吗?」 他伸出手后,她也伸出手,他握住她沾满泥土的手掌,拉她起身。 「稍微休息一下吧。」 苍喊住走在前方的沙也,在并排的背包上坐下。 遥夏含入水瓶中的水,漱口后吐在斜坡上。 「哪时开始不舒服的?」 「一大早开始,但是刚刚才变严重。」 「我变出长枪时也会发烧,大概是力量的副作用。」 「之前没这样过,因为他们要我们别太常使用力量。」 他们是受人指示来到这里,说是防卫省还什么的组织,将他们送往死地。他们到底掌握状况到什么程度?连那个飞行物体的真面目也知道吗? 「好热。」 她脱掉制服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子。 「可以夹在这边。」 苍拉拉背包前的松紧带,遥夏张开脚,把西装外套绑在屁股下的包包上。 大开的双腿内侧的白,延续到裙底下的阴暗。发丝落在汗水沾湿的白色衬衫上,发尾的粉红色在她的胸前摆荡。她皱紧眉头、嘟起双唇,明显露出不悦脸色。 如果她是同班同学,肯定是遥远的存在吧。但是现在,他可以用掌心直接感觉她的热度。 苍心里想着,不想死。接下来前往的地方有非常多敌人,但他不想死在那里,也不想让她死。不想让任何人夺走这个热度。 「普鲁,没事吗?」 走在前方的沙也折返回来,苍看见她的脸吓一大跳。 「喂,你那是……怎么了?」 「欸,这个?」 沙也用手背擦拭鼻下后,一片血红渗开。 「鼻血从刚才开始就流个不停。」 沙也面对两人坐下,接过遥夏递过来的面纸,擦拭鼻子和手。 「除了鼻血之外呢?有发烧吗?」 「有点烧。」 「要吃这个吗?」 苍从背包的前袋中拿出退烧药,剥下两片丢给沙也,她立刻配水瓶的水吃掉。 「你也吃。」 他拿给遥夏,但她却摇摇头。 「我不吃世间的药。」 「出现了,世间。」沙也笑着,翻找运动外套的口袋。「如果真如你所说,世间的人都堕落下地狱的话,地狱现在可是人满为患啊。」 「像这样一直不愿意面对正确事情,就是世间众生的特征。」 「好啦、好啦。」 沙也拿出烟盒,叼起一根烟点火。 遥夏站起身,和沙也保持距离。 「我讨厌香烟。」 「我知道。」沙也吐出长长一口烟,「但我喜欢,因为我是世间众生。」 苍拿起背包站起来,丢到遥夏身边去。 「其实我也讨厌香烟。」 「第一次和你意见一致。」 在遥夏注视下,苍耸耸肩坐下来说: 「我也可以去天堂吗?」 「对我来说,比起遥远的天堂,眼前的一根烟更重要。」 沙也用力吸一口气,香烟前端红红燃烧。苍把两颗退烧药丢进嘴里,直接咬碎。 「今天有办法抵达车站吗?」 遥夏站着俯视苍问道。 她们正朝富士谷车站前进,因为「wild fire」小队决定的集合地点就是那里。苍也朝那里前进,他打算回自己的小镇,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拿出地图,用其他登山路线来推测。 「从这边大概五小时吧。」 一看手表——下午一点半。 「应该没办法在白天抵达,再过一会儿就找地方露宿吧。」 他要收起地图时看见自己的拇指,指腹上沾染些许红色唇彩。苍抬头看遥夏,她看着天空。他偷偷握紧拇指,打开背包的口袋。 因为会很醒目,所以他们没有搭帐篷。 反正不会有人经过,他们就在路上并排睡袋。 苍原本想离两个女生远一点睡,但她们说要预防敌人来袭,所以只好和她们并排一起睡。 他们躺在地上看着星空。点灯可能会被敌人发现,加上沙也和遥夏都不舒服,因此日落的同时,他们都钻进睡袋里。从天而降的白色星光让地面的风变得更冷。往旁边看,从人形睡袋中露出的两张脸并排。 「星星好漂亮喔。」 沙也蠕动身体,戴上眼镜。遥夏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缺一块就是了。」 魔骸的飞行物遮住一部分星空,苍觉得仿佛将夜空挖了一个大洞。 「林间夏令营的时候,我们也两个人溜出营区去看星星呢。」 「对啊,还聊了将来的事情,说『要念同一间高中喔』之类的。」 「那时我完全忘了普鲁是笨蛋。」 三人暴露在夜风中,感觉孤立无援。明明独自在小镇里战斗时也没这种感觉,为什么现在会这样觉得呢?太不可思议了。 「世界会就这样毁灭吗?」 沙也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总有一天会毁灭,这是绝对的。」 遥夏说完后,沙也嗤之以鼻。 「如果真要毁灭,真希望连山林都烧尽。大自然留着却只有人类毁灭,总觉得很不甘心,很讨厌。」 「这就取决于神明的裁量了。」 「但是,最后可以做完想做的事情才死,也就算了啦。照父母意见活着的人生不是很无趣吗?要我们去念好学校、好好思考未来之类的,真的有够无聊。高中也是,和普鲁念同一间高中就好了。」 「但在我们学校,成绩好的人会被欺负喔。」 「真假~果然得感谢我爸妈。」 苍试着想象世界在自己死后的样子,有山、有绿意、有湖泊,遥夏就在那里。 至今从来不曾想象过这种事情,因为家人和镇上的人都死了,只留下自己。自己死后,这个世界的存在与否根本无所谓。 只用自己 的五感感受世界的存在根本不够,需要其他人——其他希望在自己死后也继续活着的人。 「世界不会毁灭,我们会活下来。我来保护你们。」 「咦?我们现在被告白了吗?」 沙也像毛毛虫一样蠕动身体。 「在星空下告白,这可是到目前为止气氛最棒的告白呢。」 遥夏抬了一下脚。 有东西沙沙接触睡袋表面,是掉落的杉叶。落在那个小镇里、落在埋葬美森的地方、落在遥夏和沙也身上。那也落在苍的鼻子上,他用力吹掉。 走下山路,来到车道上。 虽然一大早就行动,但速度迟迟无法提升。遥夏仍然吐个不停,沙也的鼻血也止不住,结果一直到下午才下山。 看地图,可知这里是苍家前方道路西边的县道,要往富士谷车站去,越过一座矮山是捷径,但两个女生的体力可能撑不了,所以他们决定南下朝湖泊沿岸的国道去。 苍边咬退烧药边走,身边的氛围和小镇相仿让他平静下来。道路右手边有河流。他的身体状况虽然微烧但没问题。 「还真宁静。」 沙也看着道路两侧说,这里没有能让魔骸隐藏巨大身体的地方,也没有东西从天空飞来的迹象。 走上国道后,就成了从正下方仰望湖上飞行物的状态。圆形黑影覆盖天空,底部没有轮廓也没有突起。遥夏说是「幽浮」,那确实与电影中出现的飞天圆盘相似。 魔骸是从外太空来的吗?但也不可能去问他们。 抵达富士谷车站已是傍晚时分。走进国道旁的小路后,就能从建筑物间的缝隙看见夕阳。那肯定照亮了湖面,将浪头照得闪烁白光吧。那幅模样清楚浮现在苍的脑海中。 他们从远处观察车站,只有自动验票闸门与窗口,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重新再看,这真的是个很小的车站,把它卷进战斗中都让人于心不忍。 车站邻接观光服务中心,如果真有人,只可能在那里。 「我去看看。」 苍要沙也和遥夏待在原处后迈出脚步。不能排除魔骸抓住哪个先抵达的人,在里面埋伏的可能性。 他右手变出标枪,用双手拿着,压低身体穿过站前广场。 爬上楼梯,朝车站内窥探,没有人影。他接着前往左手边的观光服务中心。 自动门上锁了,玻璃那头一片黑,额头贴在玻璃上凝视也看不见东西。旁边有公厕,他也进去看了。 苍隐约预感会是这么一回事,应该没人从天空飞来的「鳄鱼」们的突袭下逃走吧。 即使如此,还是继续察看这地方的理由,是对什么也没做到就逃走感到自责。如果没人来到这里,就得要亲眼看到没有人来的这个结果。 他钻过没关上的自动验票闸门,朝窗口看,里面空无一人。柜台那头,各种工具靠边排整齐,感觉明天随时能重新开始工作。 苍抬头看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气。果然没人来,只有他们三人活下来。 突然想起车站内有无障碍厕所,这个车站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那里。 转过头看背后那扇门时,视线角落有个怪异感,他往那边看。 隔开车站与轨道的铁网上,绑着几片张贴海报的木板,木板间看见人脸。 「呜哇!」 苍吓得倒退一步,手上的标枪不是拿来攻击,而是撑在地上避免自己跌倒。 她紧紧盯着苍看。 「上原?」 「啊,那个……你叫什么啊?」 「三国,三国花莲。」她爬过铁网站在苍面前,「我的『probe』侦测到你们来这里了。另外两个人呢?」 「在附近。」 苍观察和他并排行走的花莲。脏污的羽绒外套袖口破掉,白色羽毛跑出来,可以看见衣服下的手腕包着绷带。 「你受伤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长出一颗一颗的东西,一直流血,还发烧。」 「我有退烧药。」 「要说药,我们有成堆的药。」 花莲有点嘲讽地笑了。 在山上虽然一起行动,他们却没说过话,所以现在走在一起总有点尴尬。也或许是他目击了她半夜露天做爱吧。 「那个,小渊……他在我眼前被杀了。对不起,没能救他。」 「我和那个人也不是那种关系啦。」花莲绷紧脸,「那只是当下的气氛影响。你看到了对吧?」 「欸?没有,我没有看到啦……」 苍搔搔后颈。 「你呢?跟遥夏做了吗?」 「欸?什么意思?」 「你喜欢她吧?超明显的。」 「『probe』连这种事情也能察觉吗?」 「看就知道了啦。你看着遥夏的眼睛,完全就是爱心啊。」 花莲失笑,苍抬起手用力揉眼睛。 和藏身建筑物后的沙也、遥夏会合后,花莲看见两人,露出松一口气的笑容。 苍盯着遥夏看。自己的眼睛真的变得那么奇怪吗?他不知道。 发现他的视线后,遥夏皱起眉头。 「干嘛?」 「没有……」 苍别开眼,花莲喷笑转过头去。 越过站前广场后,那里曾是他的战场。修介被杀死时的房子屋顶和墙壁仍维持遭破坏的样子,如同博物馆的展示品,将日本现代生活暴露在外人目光下。埋葬美森处,泥土比旁边还黑,一眼就能认出来。 没看见魔骸的尸体。明明那样砍碎、四散了,却连一点肉片、碎骨都不留。 穿过平交道,花莲朝着诊所前进。那是苍刚生病时,人多到根本进不去的地方。 拉开玻璃拉门,穿过候诊室。并排在窗台上的玩偶们,用着褪色的脸庞看着苍等人。 沿着走廊走,右手边是诊疗室,四周飘散着药品气味。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摆着好几张床。 「什么啊,你还活着啊。」 大和田由一单脚抱膝坐在床上,伸直的脚上缠着绷带。 「脚还好吗?」 沙也走近他身边。 「被他们那个很像雷射的东西扫到,没什么啦。」 这样回答的由一却一脸土色,身上的毛绒外套衣摆有泥土脏污,可以看见卷起衣袖的手臂上有水泡。 「你干嘛一副要去爬富士山的打扮?」 由一看着苍的标枪笑,苍也看向自己的标枪。把它撑在地上,看起来确实很像富士山登山者会用的登山杖。苍佩服他形容得真是贴切。 长枪那头有什么东西,有个巨大的东西缩在那里。 眼睛聚焦的同时,苍几乎要窒息了,双手握好标枪,压低身体。 「喂,那家伙——」 「等等,别冲动!」 花莲连忙挡在他面前。 「喂、喂,可别杀了他,我们好不容易才带过来的耶。」 由一用着莫名轻松的语气说。 魔骸就在长枪前方、房间角落,弯曲他巨大的身体,看起来很拘束。细绳将他的双手绑在身后。 苍放下长枪。 「你们特地从那座山上带下来了啊……」 「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花莲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结果还是带大的过来了。」由一一笑,伸直抱着的那只腿。「小的不知道怎样了,被他们回收了吗?」 「和襷木先生联络上了吗?」 遥夏在旁边的床铺坐下。 「没,没人接听,虽然无线电有接通。」 「怎么一回事?那边也遇袭了吗?」 「谁知道,只能确定状况不太好。」 由一无力笑着,遥夏嘟起嘴,似乎在想些什么。 「总之先去山的那头看看吧,这样一来就能知道什么了吧。」 沙也把背上的背包放在床上,拿面纸擦鼻血。 苍朝窗边走去。花莲想阻止他,他伸手制止。 低头的魔骸发现他靠近,抬起头来。他靠近看魔骸,魔骸小小的眼睛不停眨眼。眼睑比旁边鳞片色浅,鼻子前端有纵长的鼻孔,呼吸时都会开阖。胸口没有发光,大概是理解就算想用这个沟通,对方也不懂吧。 他一点也不了解魔骸,却杀了无数魔骸,现在又说需要留这一个活命。生命会因为时间、地点而有不同意义,苍觉得要是能更简单一点就好了。 「哇,我的脚超臭。」 遥夏坐在床上脱鞋。 「谁叫你要穿乐福鞋。」 沙也坐在对面的床上,把面纸塞进鼻孔。 苍背靠在墙壁上,顺着墙壁往下滑坐在地上。魔骸看着他。苍虽然瞪着魔骸,但魔骸似乎不理解眼神的涵义,毫不客气地继续看着他。 诊所似乎有事先储藏物资,有丰富的水和食物。 日落后,他们拉上窗帘避免外面看见屋内的光,开始准备食物。他们围坐在两个卡式炉旁边,各自戴上头灯照亮手边。 「好久没吃热食了,好开心喔。」 撕开泡面盖子的沙也相当兴奋地说着。 用露营锅煮滚水,倒进泡面容器后,遥夏拿空的马克杯压在盖子上。 「咦?普鲁,你固定盖子的胶带呢?」 「和塑胶套一起丢掉了。」 「哇,这女人有够随便,我不行~」 因为热水不够苍用,他又把露营锅放回卡式炉上。 大家一同等待泡面泡好,这一幕看在苍眼中显得相当庄重。看着炉火的眼神,仿佛追悼死者;紧握匙叉的手,像是对着神明祈祷。他想着,远古的人类应该就是这样度过夜晚的吧。但他们现在围绕的不是火红的营火,而是瓦斯炉的蓝火。头灯的led光芒将人影照映在墙上,那也相当清楚,完全不会摇晃。 「上原啊,」坐在正面的花莲把玩手上的汤匙,「是这个镇上的居民吧?」 苍点点头,头灯上下摆荡,照映在那头墙壁上的花莲身影一度变淡又再次变深。 「家人呢?」 「因为这个病死了,邻居们也全死光了,高中同学大概也都死了。」 墙壁上的影子摇晃。 「你是为了复仇而战吗?」 「对。」 「还真伟大。」由一手撑着地板,往上挺胸。「跟英雄一样,拥有宿命之类的。和我们完全不同呢。」 「不可以嘲笑人家,那可是相当伟大耶。」 遥夏瞪着由一。 「所以我说了伟大啊,又没有嘲笑他。」由一用鼻子吭声冷笑,「别说那个了,已经三分钟了吧?」 他撕下泡面盖子,拿起匙叉搅拌。 沙也吸食泡面,热气将她的眼镜染成一片白。 「我只想着,想拿这个力量对怪兽攻无不克而已,也没有资格说人。」 苍不觉得自己伟大,只是在那个小镇出生、长大,然后疾病在那个镇上蔓延,接着魔骸出现,所以他才挺身而战。特地从外面来镇上的「wild fire」小队成员才更伟大。死去的人,肯定也有各自的梦想与目标。为了和自己无关的人而置身危险中,苍根本学不来。 热水煮沸后,把水倒进泡面容器中。遥夏没有拿起来吃,只是看着苍,他努努下巴要她赶快吃。和别人吃饭就是这点麻烦,因为讨厌这样,在输电铁塔下露营那晚,他也没和其他人一起吃饭。 那时明明有大约二十人,现在只剩五个人。一想到过世的人就让他难过,骚动鼻子的香气中混杂着罪恶感。为了活下去的行为伴随着愧疚。 他突然转过头去,魔骸横躺在影子深处。 「你们给他吃什么?」 「有给他水。」花莲回答。 苍站起身,翻找堆在房间角落的物资,拿出叉子和瓶装水,也拿起放在地上的泡面,朝窗边走去。 「喂,你可别多事啊。」 由一说完,苍转过头去。 「你们不是要活着带他回去吗?如果他饿死了,不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解开魔骸的束缚,在靠着墙壁的魔骸前撕下泡面盖子,小眼睛追着冉冉上升的热气跑。 「用这个,这样吃。」 示范该怎么用叉子吃面后,苍把它们递给魔骸。金属覆盖的胸部发出红、蓝光芒。 「水也放这边,要喝喔。」 苍打开瓶装水后,放在床上。魔骸用指尖捏起叉子,卷起面条送入口中。 苍回到火边,遥夏递给他新的泡面。 「给你,番茄口味,你喜欢这种女孩子气的东西对吧?」 「谢谢啦。」 他接下后打开包装,撕开盖子后,把锅中剩下的热水倒进去。 「啊,我原本打算拿来泡饭后的咖啡耶……」沙也用匙叉尖端刺起小虾子,放入口中,「算了,无所谓。」 由一和花莲从苍身上别开眼,默默继续吃面。 苍想着又是一个人的晚餐了,但也觉得这样一来就不用感受罪恶感与愧疚。 热醒。 苍满身大汗,头好痛,关节也好痛,就跟刚发病时没两样。 踢掉棉被,身体热到都要在黑暗中燃起火焰。他拿起放在枕边的宝特瓶喝水,因为室温低,水冰得牙痛。 他从口袋中拿出退烧药咬下,用水冲淡口中苦涩。 一翻身,床就发出嘎吱声。诊所的床是用铁管接起来的便宜东西,吵得要命。因此,昨晚也不太能入睡。 魔骸拘束地弯曲身体缩在房间角落睡觉。苍感觉自己在作恶梦——竟然与发誓要全杀光的家伙在同一间房入睡。 淡蓝日光隐约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打开手表的冷光,时间是凌晨五点半。 感觉有东西在动,苍慢慢转过头。 遥夏起床了,穿上西装外套走出房间。 等了一会儿,苍也离开床铺,想穿鞋时踢到标枪。发烧和头痛似乎是从昨晚就一直变出这东西的副作用。 苍捡起标枪,追在遥夏身后,走廊那头传来她的声音。 走廊中段的候诊室附近有洗手间,那里传来低呕声。 苍转身回去拿了一瓶新的瓶装水。 遥夏一脸苍白从洗手间出来。 「还好吗?」 苍递出瓶装水。 「嗯。」 她接过水,漱口后吐在厕所里。 「还想吐吗?」 「嗯,但没事。」 打算迈开脚步的她突然脚软,宝特瓶掉到地上,苍抛下标枪抱紧她的身体。 「好臭。」 她的声音在苍的锁骨凹陷处响起。 「你也是。」 靠近一看,她的头发油腻、黏成一团,早已没有刚见面时的香甜气味。即使如此,她身上的气味还是与其他东西完全不同。脸颊靠近她的头,吸满她的发香后,感觉身体都要发出喜悦之声。 她的鼻子如钩子般挂在他肩上。往他身上靠的脸颊与胸部的柔软,更凸显出他身体的粗野。透过衣物传出来的热度告诉他,两人有着相同疾病。 「今天能走吗?」 因为嘴巴就在她的耳朵旁,自然变成低声细语。 如果要走国道朝东京前进,就得越过大莲实峠的发夹弯,步行距离漫长,而且四周空旷无物,或许会被魔骸发现。 如果走山路越过菰岳峠应该会更快。这条路是以前的干道,大概是最短距离。 从这里走到山路要一个半小时,越过菰岳峠要两小时。 「可以走。」 遥夏也轻声回答。 「如果你走不下去了,我背你。」 「不用啦,不需要。」 「我说过吧?说要保护你。」 「你是杀戮者,守护者是我,我会保护大家和世间众生。」 「世间众生先别管了,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啊。」 苍说完后,遥夏抬起头。 「从小,大人一直对我说世界要毁灭了,妈妈、师父、师兄们,大家都这样说。所以我一直好害怕,我和教会的人、世间众生,大家全都要死了。」 她直直看着苍。苍的掌心感受到她不怎么有肉的单薄肩膀,这让他轻易想象出年幼的她——害怕死亡与毁灭,不停颤抖的她。 「拯救大家也是拯救我自己,拯救恐惧世界毁灭的我,拯救想着反正迟早有一天要毁灭,于是自暴自弃,毫不珍视自己、家人与正确教诲的我。」 「所以带那个魔骸回去后,就能拯救大家吗?」 「对。」遥夏点点头,「只要研究那个,肯定就能明白疾病和魔骸的弱点等等。我虽然没有消灭所有魔骸的力量,但还能帮上这个忙。」 「这样啊。」苍也点点头,「嗯,或许是如此。」 苍完全不懂她的意思。今后,不管两人变得多么亲密,有些事情应该一辈子都无法互相理解吧。 这样也没关系,他们现在正打算朝相同地点前进——往东边去,越过山林。 而且拥有相同梦想——消灭魔骸。 除此之外,现在的两人不需要其他。 遥夏盯着她刚刚还靠着的苍的肩膀。 「对不起,沾上鼻水了。」 苍拉拉风衣。 「反正都脏了。」 遥夏低下头,自己领会了什么,轻轻点头。 「你说要保护我,我很开心,谢谢你。」 「嗯。」 她抽离身体,气味与体温都从苍手中离去,只有视线纠缠着没分开。 宝特瓶掉在地上。 「啊,水。」 「嗯。」 当苍要把水递给她时,突然停下动作。 有什么动静。 「怎么了?」 她一脸诧异。 苍转头看医院门口,毛玻璃那头只有隐约带着灰蓝的朝日,没看见可疑的影子。 他抬头看天花板,凝视一段时间后,听见「叩咚」的沉重声音。这间诊所是平房,如果真有什么,那就是在屋顶。 遥夏也凝视着天花板,苍靠到她身边,对她咬耳朵: 「把其他人叫起来。」 她点点头,悄声走回放病床的房间。 苍藏身在附近的诊疗室里,微微探出头看着门口。 门板上的毛玻璃边缘隐约看见巨大黑影,那不可能会错认为人类,是大到动作迟钝的家伙,杀了人也无所谓的蜥蜴头。 他握住标枪确认触感,从这边到门口有五公尺,用丢的也能丢到。 环视诊疗室一圈,里面摆着一张连翻身也难的小床,桌上有电脑和文具。看见里面的流理台,他突然觉得口渴。 视线停在桌子旁的推车上,他拉过推车,拿起托盘上牙医用的口腔镜。 将镜子伸出走廊、调整角度后,可以清楚看见门口。两片拉门重叠的地方有个发光的东西伸进来,慢慢画圆移动。看来他们正打算要切开玻璃。 苍深呼吸。前一阵子突袭了他们的住处,这次换成他们来偷袭了。但现在,苍也在埋伏准备偷袭的他们。彼此的立场没有什么绝对,打算杀人者反被杀,不想死所以杀人。 苍又变出另一把标枪,放在地上。 镜中看见整个锁头被挖空,大手钻进洞里打开门。 魔骸从门口爬进来,这个建筑物对他们来说太小了,蜥蜴的脸占满小圆镜。 苍冲出走廊,掷出标枪,刺中魔骸的同时默念「消失吧」。魔骸炸飞后化作血花与肉片,从天花板到地板一片湿。 跟在后面的敌人开枪。那和之前不同,是连续射击的攻击。爆炸声响起,光线一闪一灭。 躲在阴影处的苍只伸出手抛出标枪,刺中墙壁后引爆,枪击一瞬间停止。 第二根标枪看准目标,刺进从大门阴影处看这边的魔骸肩膀,炸飞他的上半身。 苍跑出走廊,背对门口往前跑,背后传来枪响,烧黑天花板。 前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苍右手变出「bloodletncet」,冲进房间里。 窗帘陷入火海,火焰波及旁边的床铺,白烟充斥房间。 他和正面的沙也对上眼,她手拿大剑,藏身床铺后面。 「那些家伙从窗户进来,大和田挡住他们了。」 遥夏变出「cascade shield」,待在窗户对面的墙边,逮到的魔骸和花莲也在里面。 由一从泡泡后面射箭,「nitro aerial」的火焰形成屏障,阻止敌人入侵。 「喂,大门那边怎样了?」 由一朝苍大喊。 「暂时挡住他们,但应该还会再来。」 「好,交给我。」 由一拖着脚走到苍身边,坐下朝走廊射箭,火焰屏障遮住视线,看不见大门。 「多亏抓住那个魔骸当俘虏,我们才得救,因为他们没胡乱丢炸弹进房里。」 「欸,不觉得敌人的攻击结束了吗?」 沙也把剑尖插在地板站起身。 苍转过去看花莲问: 「附近有敌人吗?」 在「cascade shield」中的花莲掌心朝上,「probe」的针就在她的指尖旋转。 「到处是敌人,数也数不清,我们完全被包围了。」 苍看向窗外,庭院的树木熊熊燃烧,没看见魔骸。 他们不可能就这样退缩,敌人的下一招是什么? 苍突然想起方才的事。和遥夏在一起时——屋顶上的脚步声。 苍抬头看屋顶。有什么东西在动,无数个脚步声。 「要从上面来了!」 天花板崩落,两个魔骸掉下来,一个掉在地板上,另一个掉在沙也藏身的床铺上。床铺承受不了,被他压扁。 「呜喔啦啊啊啊啊!」 沙也挥动大剑,砍在床铺的魔骸身上。魔骸的手臂、身体和手上的枪都被斩成两半掉在地上。另一个魔骸举枪对着沙也,但她速度更快,从正面朝脸砍去,一击落地,将魔骸砍成两半。 「这些家伙也太弱了吧~」 沙也笑着,一道鼻血从她的鼻子流下。 苍往上看,脚步声没有停歇。 天花板又爆炸了,水泥块从天而降,沙也抱住头。 两个魔骸掉下来,这次落在遥夏他们身边。 一个压低姿势拿枪对着苍。 苍把ncet」插在地板上,引爆后身体也随之浮起,飞过魔骸头上,抓住他们凿空的大洞边缘,眼下的敌人跟不上他的动作。 空着的手也变出ncet」,他跳下去刺中魔骸肩头的同时引爆。血如涌泉般喷出,肉片四散。 旁边的魔骸试着拿好枪,但苍用新的ncet」横砍过去,斩断魔骸双手。苍跳到挣扎的魔骸身上,划过魔骸脖子,颈骨断裂,苍接着用手扭断。切面流出的血沾到「cascade shield」,里头的遥夏露出厌恶表情。 苍把割下来的头从天花板的洞往外丢,这是给魔骸的讯息——进到这里来的全都会死,做好觉悟再进来。 他和泡泡中的遥夏对上眼,发现她眼中露出怜悯神色。正如她所说,她是守护者,而苍是杀戮者。苍引爆ncet」后,露出没沾上血污的手。 「下次就换我了。」 沙也绕过床铺跑过来,大概是踩到地板的血洼,滑了一跤跌坐在地,想去帮她的苍也滑一跤,他抓住床铺,两人对上眼后,都好笑地大笑出声。 「还好吗?」 他伸出手,沙也原本想抓住他的手,却犹豫了。 「别碰我比较好。」 「为什么?」 「我手上有『septic death』的毒液,因为我没时间穿上防护衣。」 一看,只见她的手红肿,跟造型气球没两样。大剑的剑柄闪烁水光。 「会痛吗?」 「有一点。自己说也很奇怪,这力量超不方便。」 她把剑插在地上站起身。 「你的身体还好吗?」 「有点发烧。」 「只有那样算没事吧。比起那个,不觉得肚子饿了吗?」 「饿了。」 他们从一旁堆积的物资中拿出巧克力棒,沙也拿床单擦完鼻血后咬下一口,苍在咀嚼时把退烧药丢进口中,中和味道。 「啊~好想抽烟喔。」 「午餐要怎么办?在山上可以用火就好了。」 吃完一根巧克力棒,喝水后吐了一口气。 「喂,你要吃吗?」 苍也问由一,他直盯着走廊那头看,头转也不转。沙也边吃糖果边穿上防护衣。 「你们为什么能那么冷静啊?太奇怪了吧。」 花莲说。苍也问她要不要吃巧克力棒,但她摇摇头。人质的魔骸恐惧着同伴流了一地的血,缩起身子。消除「cascade shield」后的遥夏蹲在房间角落呕吐。 「普鲁,喝点水吧。」 沙也说着,拿起水要走过去时,头顶传来骚动。 远方响起吸尘器运转的声音,越来越近。 「会飞的那个来了啊。」 沙也把连身工作服造型的防护衣拉链拉到脖子。 『建筑物里的人——』 声音响起,苍等人面面相觑。 仿佛透过麦克风传来的声音,音调高昂,听起来像女人的声音。 苍从天花板的洞看向天空。看不见声音的主人。 『从里面出来,并释放我们的同胞,如此一来,我们就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声音感觉并不带刺,反而像温柔劝说。 「她在说日语耶。」戴上口罩后,沙也的声音闷在里面,「该不会出现他们其实是人类的结局吧?」 「饶了我吧。」花莲皱起脸来。 「那么,要怎么办?」苍轮流看她们的脸,「要如魔骸所说的乖乖出去,还是要继续固守这里?」 「固守是在知道援军即将抵达才成立吧。」 只从防护衣帽子和口罩间露出眼睛的沙也如是说。 「或许会来啊。」 闻言,沙也冷哼耻笑遥夏说出口的话。 「不会来吧,无线电也无法接通,他们怎么可能知道现在这个状况?」 「襷木先生肯定会有办法。」 遥夏的脸比刚起床时更加苍白。 「那个襷木到底是何方人物?」 苍提问。遥夏没有回答,沙也代替遥夏开口: 「政治家啦。众议院议员,这次事件的负责人。」 「他明明说会全力支援我们。」花莲摸摸额头,「结果只是出一张嘴。」 「还不知道啊,他说不定正为了我们努力。」 遥夏激动地反驳,沙也拉起橡胶手套的束口,发出「啪」一声。 「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那个人无法信任,因为他说出口的话语轻薄没重量。但是啊,那个政治家是年轻帅哥嘛,普鲁可能很喜欢吧。」 「才没那回事!」 遥夏嘟起嘴,苍侧眼看着她,胸口些微刺痛。和他不认识的男人见面时,遥夏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他还完全不了解她。 「谈论不在这里的人也不是方法,先想想现在该怎么办。」 苍说着,环视房内,刚刚躺的床已经埋在瓦砾堆中,天花板掉落,残存范围还比缺失范围小。地上的血开始干涸,鞋底黏答答。 「这样下去,我们和建筑物都撑不下去。」 「所以要听他们的话,从这里出去比较好吗?」 花莲一问,苍点点头。 「我也投出去一票。」沙也微微举手,「宽敞一点,『septic death』也比较容易战斗。」 「出去了就有胜算吗?」 花莲问,苍看着在旁边缩成一团的魔骸。 「我们手上有人质,拿这当盾牌越过山去吧。只要进入东京就有其他人,大概会有办法。」 「如果没有办法呢?」 「那就是世界毁灭之时吧。」 苍说完自己笑了。他看遥夏,遥夏没有笑容。 「那我也赞成出去。」花莲戳戳魔骸的手,「虽然被完全包围,但只要拿这家伙出来用,还有机会吧。」 「我反对。」 背后传来声音,苍转过头去。 由一背靠在墙上瞪着苍。 「反对?那你也提个应对方案啊。」 苍说完后,由一离开墙壁往这边走,拖行的左脚趾尖泡在血洼中,在 干燥的地板上画出一条血痕。 「没有什么应对方案,只是不想受你指使而已。」 「你是怎样?」 苍心想,都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无聊话,打算推开他,但他挥开苍的手,反过来抓住苍的衣领。 「我看你不爽啦,明明后面才来,却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苍十分困惑。没什么后面才来,他人一直都在这里啊,就只待在这里。 由一的吐息从牙缝流泻,唾液随着他每次吐气变成白色泡泡。 「我也理解你自以为是的理由。你有战斗的理由,父母因病死亡,所以想要报仇嘛,『原来如此啊』的感觉。我遇到相同状况也会有同样举动,这理由太正当了。但是,我也有我的理由。和你比起来可能没什么,但我在电视上看见生病的人,也打从心里想着要帮忙;知道魔骸的事情后,也想要杀了他们。不是想出风头或想当英雄,而是真的那样想。」 他放开苍的衣领,卷起毛绒外套的袖子。 「但是你看,这是怎样?你使用力量的后遗症只有发烧,我却是这样。」 他的手腕上有好几个大水泡,比昨天还严重。手臂内侧柔软肌肤上的浮肿涨满液体发亮,有的破裂流出混杂血液的组织液,腐臭味直击苍的鼻子。 「这是怎样?太奇怪了吧。我只是稍微用一下『nitro aerial』,全身上下就变成这样,痛得不得了,只是衣服摩擦都让我想大叫。为什么?我明明也很努力啊。这也太不公平了,你光是居住地点就比我有利,还有动力,一个人也能战斗,后遗症也轻。我住的地方不好,即使如此还是很努力,好不容易才战到这里,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我不行,我会输给疾病。可恶,这什么嘛,为什么世界这么不公平。」 由一流下泪水。 苍无法理解他说出口的话。苍不认为自己很特别,只是因为陷入这种状况才战斗。如果真要论公平不公平,他才想要大声主张自己遭受不公平的对待吧。 由一双眼通红瞪着他。 「你从一开始就一副了不起的态度,瞧不起我们,我看得出来。」 「才没那回事。」 「谁知道啊。」 由一转过头,拖着单脚离开。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厌恶着「这家伙在说什么话啊」,却也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瞧不起谈论梦想的人,但也有一部分仰慕他们,认为他们和自己不同。将他们视为特殊的存在,根本没思考过,他们也可能是无法逃脱而身处那种状况。 梦想不能由自己选择。某天,突然阻挡在前途前方,不由分说扭转人类的命运,人也可能因此死亡。 和疾病没两样。 周遭的人开始准备离开,苍也打算动起来却动弹不得。呼吸窘迫、脚麻、发烧,他从口袋中拿出退烧药咬碎,好不容易才踏出一步。 用口腔镜窥探外头,没看见敌人的身影。 苍看了一眼跟在他后头的人才钻出大门,诊所外与平时并无两样。正面是停车场,左手边是隧道,右手边是平交道。天空开始泛白,风很冰冷。 没看见敌人,但感觉近在身边。一如往常的风景却与平常不同,正被病原菌般看不见的威胁侵袭。 他用右手上的ncet」划过地面,空着的左手抓住背包提环,得用自己的力量在敌人中开出一条血路才行。 耳边隐约听见的声音逐渐变大,他抬头看天空,在头上盘旋的黑影以直立姿势滞空,慢慢下降。黑色铠甲,三叉戟,前端很长的头盔——是那个「鳄鱼」。 那东西站在苍面前。在同一个平面上,可知对方的身高与苍相仿。两人距离约三公尺,是持ncet」可以冲上前的范围,同时在对方武器的攻击范围内。 「我们的同胞在哪?」 「鳄鱼」问,明明戴着头盔,声音却很清楚,大概是扩音器发出的声音。 苍用手朝诊所打暗号,伙伴们从建筑物走出来,最前方的沙也用大剑抵着人质的魔骸,要他蹲下。 「啊,果然是那个『狗』耶。」 遥夏说完后,沙也转过头去。 「狗?那个形状怎么看都是鳄鱼吧?」 「欸~是狗吧?」 遥夏口中的「狗」胸部闪烁红、蓝光芒,人质魔骸的胸口也闪烁着光芒,苍惊觉后指着人质。 「让他转过去。」 花莲敲敲魔骸的手臂要他转身,他被绳子束缚的手转而朝向苍。 苍瞪着「狗」。 「别擅自交谈,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吧?」 「狗」稍微抬起下颚。 「我们有使用翻译程式。」 女性声音似乎是程式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无法听取其中感情。 苍挥动ncet」在空中画出小圆圈,思考能否杀死眼前这家伙。杀死不会说话的蜥蜴也不会心痛,但能与对方对话时又如何呢?如果对方求饶,自己或许会因而踌躇。 「狗」往前走一步,被趁虚而入的苍立刻绷紧身体。 「我们是维拉克,从遥远星球而来。」 苍观察外星人的全身。金属铠甲表面有雾面处理,朝阳照射下带着微光,浮在头盔表面的几何学模样动个不停。虽然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却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听见自己的声音。 「看吧,果然是幽浮。」 「得对普鲁从头说明幽浮的定义才行呢。」 遥夏和沙也对话着。 苍朝「狗」举起ncet」枪尖。 「那么,维拉克小姐,你的——」 「不对,维拉克是我们的总称,我的名字叫梅姆,梅姆·卡拉·扬特。」 「谢谢你仔细说明。」 「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拒绝。」 苍说完后,「狗」伸出手。 「那么,继续刚刚的话题。」 「你的同伙在哪?我们被你们包围了吧?」 「狗」朝周围看,苍也警戒着对方的动作转过去。只见魔骸陆续现身,从建筑物后方、树林中、隧道上方——见惯的小镇风景被魔骸掩埋,无数枪口朝着他们。 「那么,接下来换我们说话了。」 「狗」不理会苍的震惊继续说。 「放开我们的同胞。」 「我拒绝。」苍摇头。 「如果你放开我们的同胞,我们就保证你们的安全。」 「我们无法信任你们。」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往东方去。在这之间,你们只要攻击我们,这个人质就没命。」 「东方是要去东京吗?」 「你知道得真多呢。」 「我们的使节团现在就在那边,正在和你们的政府对话。」 「……对话?谈什么?」 「关于被你们所杀的我们的同胞。」 空气一瞬间变得紧绷。头盔下方,「狗」大概露出十分愤怒的表情吧。 苍反而抬高下颚,挺出胸膛瞪着对方。 「我们确实杀死了你们一些同胞,数也数不尽。但你们也杀了许多人,散播疾病,把镇上的人——我的父母 及朋友们都杀光了。你们就算被杀也不能有怨言吧。」 「我们也听说疾病的事情了。」 「狗」的声音仍旧没有抑扬顿挫。 「但我们也不理解其中原因。」 「别装傻!」诊所方向传来怒吼。转头一看,花莲手指着「狗」说,「就时间点来看,原因就只有你们啊!」 「早知道你们是要来毁灭世界的恶魔!」 「反正是用了生化武器之类的吧。」 沙也和遥夏也异口同声地责备「狗」。 「狗」转过头看着她们开口: 「没那回事。我们第一批来到这星球的同胞,根本没想要危害这个星球的人类。他们不可能带着生化武器,他们是难民。」 「什么……?」 苍盯着「狗」的脸,但对方的头盔上根本没有任何得以读取感情的东西。 「他们是因殖民星的气象异常而逃出来的难民,由于太空船在中途故障,才会迫降在这个星球上。」 「狗」握紧持三叉戟的手后又慢慢放松。 苍想起在深山时的事情。野泽说「隔壁那座山有树木倒下的痕迹」,那是太空船迫降留下的痕迹吗? 苍回想他杀死的魔骸——只拿着单发枪的那些魔骸。少数人来侦查小镇,在山路上设置警报装置,在深山里搭帐篷生活。那和今天早上袭击诊所、现在包围他们的魔骸都不同。 苍杀死的家伙都想要活下去。与希望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中活下去的他相同。 苍拉下风衣拉链,自己身体散发出的血腥味让他无法呼吸。右手的ncet」好沉重。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怎么可能相信?」 「狗」听到花莲这句话后转过头去。 「你们的政府应该会在近期宣布吧。」 遥夏和沙也彼此对看。 「如果是难民,我们不帮忙不行吧?」 「比起那个,疾病的事情怎么了?」 苍觉得她们好遥远。她们不是受愤怒与憎恨驱动,不曾体会苍这种从心里深处、从每一滴血液涌上杀意的感觉。 因为他有,才能毫不痛心地杀掉好几个魔骸,可以闭上眼当作看不见可能被杀的恐惧。 但她们不同,她们是受人指示来到这里。就这点来说,她们不如苍,也很可怜。 「他们——」苍用左手指着遥夏等人,「是政府的人要他们来的,只是要他们活捉你们的同伴,所以他们不需要负责。如果你们正在与我们的政府对话,问政府就知道了。」 「狗」摸着自己的侧脸。 「你们的政府说,这个小队与他们无关。」 听到这句话,诊所前的人开始骚动。 「什么?那什么意思?」 「你再去问一次襷木先生啊。」 「那个人果然无法信任。」 战争已经脱离苍的掌握,接下来就由政府、星球之类更巨大的东西接手了。既没有从拿命拼搏中解脱的喜悦,也没有杀光魔骸的梦想被剥夺的悲伤。就像坐在冬阳下,即使感觉这份温暖是仅属于自己的贵重之物,但终究会在春天来临后,将这份温暖平等分给所有人。与这相同,苍只觉得这仅代表时间过去了而已。 将战争发展交给巨大之物后,他的手上只剩下微小之物。独留在任谁也不会多加留意的小镇的这条生命——他现在该守护的,只剩下这个。 「我们讨论一下。」 他指着同伴如是说。 「我知道了。」 「狗」将三叉戟尖插在地面。 苍看着对方,往后退到诊所前。 同伴们明显意志消沉,反而是俘虏的魔骸看起来更冷静。 「要不要把这家伙还给他们?」 苍问完后,一群人只是低头不语。大概是被襷木这个人抛弃让他们大受打击吧。 受他人指示做事的结果就是这样,和自行开始的自己不同。 说他「一副自以为是」的由一,大概是看穿了他这种想法。 「就算把这家伙带去东京,到了那边,只要有人过河拆桥地说『根本没有人要你们带他过来』,就不会有人保护我们。我不相信在东京的家伙。与其费尽千辛万苦去一个不信任的地方,我宁愿选择和眼前无法信任的人谈判。如果事态会变得严重,那越早变化越好,拖越久只是越无法收拾。」 苍一口气说完,咬碎退烧药,喝下水瓶中的水。 花莲的脸皱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得受这种罪?坏人明明是他们,我们做的事明明才正确啊。」 「神明肯定会在正确者死后拉他一把。」遥夏把手放在她肩上,「所以别被现世束缚你的心。」 「知道结果才转转蛋的人还真从容啊。」 沙也拉下防护衣拉链拿出香烟,拉开口罩刁了一根,边点燃边看苍。 「和死后的世界会怎样相比,上原很实际,真不错。但是个无趣的人就是了。」 「那还真对不起。」 苍说完,沙也边吐出一道细烟边笑,由一扭向一边。 「你有什么意见吗?」 其他人似乎也没有异议,所以他对「狗」说: 「要放过人质也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狗」加大声量,翻译程式那东西似乎也可以自动调节音量。 「带我们去东京,有人没办法走。」 「可以。」 「狗」又再次把手贴在侧脸。 苍把ncet」抵在束缚人质的绳子上,切断。 「去吧。」 苍说完后推他一把,魔骸站起身,转过头看一眼后,慢慢迈出脚步。 「我们可以搭那个吗?」 沙也指着空中的圆盘。 「谁知啊。」 「回东京后要对襷木大叔抱怨,叫他起码也派个计程车过来啊。」 苍对她做个暗号后交换彼此位置,空着的左手抓住她的防护衣。 「如果那些家伙有什么奇怪举动,我就用长枪的爆炸风冲上去。」 「那个声音很恐怖耶。」 同伴的魔骸聚集起来迎接走近他们的魔骸,在旁等待的魔骸则举起枪口对着苍他们。 「喂,你要干嘛啦!」 背后传来花莲的惊声尖叫,苍转过头。 由一充血的眼睛看着正面,他已经拉满了弓——是「nitro aerial」,弦上的箭尖朝着苍,不停颤抖。 苍瞬间蹲下身体。 「呜喔,干嘛啦!」 因为他抓着沙也的衣领,所以沙也的身体也被他扯下去。 有东西划破头顶的空气。 视线边缘有什么东西闪烁。 是火。 回到同伴身边的魔骸身体熊熊燃烧,化作窜天红光的黑色轴心,倒在地上。手脚挣扎、不停打滚的样子,仿佛在看影片快转。大概是尖叫,喉咙有痰堵住的声音不停歇地响彻周遭。 铠甲胸口不断发光,「狗」冲到燃烧中的魔骸身边,其他魔骸摊开那个透明的布,试图扑灭火势。 连苍的皮肤也感受到那个热度。 「你干了什么好事啊……」 背后传来遥夏的声音。 她看着身旁的由一,表情既非愤怒也非悲伤,像轻蔑又像宽恕。苍活到今天还没在任何人脸上看过这种表情。 由一的表情也很奇怪,扯动嘴角像在笑,眼睛里却没任何色彩。 「别指使我……别指使我……混账……自以为了不起……」 他盯着火焰,嘴巴喃喃自语。 「呜哇,糟糕……该怎么办啊?」 沙也把剑插在地上站起来。 往前聚集的魔骸挤满诊所前的道路,除了试图灭火的魔骸外,其他全把枪口指着苍他们,但没有开枪,似乎正在等待此处的长官「狗」指示。 要走只能趁现在。没了人质后,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苍转过头看同伴。 「丢掉行李。」 他也摇动肩膀把背包丢在地上,空着的左手变出标枪。 「快跑!」 苍下达指示的同时丢出标枪,刺进持枪的魔骸身体后引爆。 沙也飞冲出去。 「我来杀出血路!」 她挥动大剑,旁边的魔骸被腰斩,倒卧地面。 遥夏和花莲也追在她身后跑出去。由一动也不动,茫然站在原地,也没把背包放下。 苍停下迈开的脚步,抓住由一肩膀。 「你也快走。」 一拉,由一便拖着脚开始奔跑。 最前方的沙也如字面所示,斩杀群聚的敌人往前进,突破前线抵达平交道。 由一的速度快不起来,苍把他的手环上自己肩膀往前冲。包裹在火焰下的魔骸已经一动也不动,「狗」抬起头看苍。感觉头盔底下是憎恨眼神的苍,不肯服输地瞪回去。 「危险!」 遥夏跑回头,贴住他的胸膛后,在身边做出「cascade shield」。 有什么东西发光,从泡泡表面弹开。道路那头的树林中,魔骸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射击。泡泡受攻击处发出红、蓝光芒后消失,表面仍完美无瑕。 「这家伙拜托你了。」 苍把由一推给飘浮在泡泡正中央的遥夏,从没有攻击侧走出泡泡,把ncet」插在地面。引爆后,身体飘浮起来飞越泡泡。 树林中的魔骸,将枪口朝着飞在空中的苍。 但太迟了,他已经变出标枪,朝三个魔骸的正中央那个丢过去。看见标枪插进魔骸肩头后,苍默念「消失吧」,于是魔骸上半身化为粉尘。 苍边用ncet」砍杀沾满同伴血肉而畏缩的魔骸边着地。冲劲过大,他的手着地时蜥蜴的头和手臂散落,血液沾湿枯叶。 苍转头给另一个魔骸由下往上的斩击,腹部纵向裂开的魔骸丢下枪,尝试接住自己流出的肠肚。苍再次刺击往上一划,贯穿魔骸的上下颚,魔骸的身体剧烈摇晃后倒在地上。 苍转头看来时方向,沙也正挥砍不断聚集的魔骸,魔骸试图用光棒应战,但敌不过她的大剑,魔骸的手臂、身体连同武器一起被砍断。 沙也前进后,花莲以及扶着由一的遥夏跟着前进。只有人类前进的道路空出来,四周的蜥蜴有的逃窜,有的想与人类抗衡而蠢动、拿身体冲撞。苍觉得,仿佛是狂热的游行或是粗暴的祭典。 一群魔骸打算从后方塞住道路,苍把ncet」插进地面,利用暴风飞越。 他拿砍死的魔骸身体当缓冲降低着地时的冲击,接着坐在对方身上朝周遭挥枪,遭砍断膝盖的魔骸倒落地面。 跨过痛苦闷哼的魔骸身躯后,苍追在同伴身后而去,不放过任何挡住他去路的敌人。 肉片飞散,手指掉落,血液喷进口中,脑浆淋身。有魔骸试图抓住刺进身体的长枪把苍拉过去,苍便连同魔骸的手一起炸掉,接着掷枪打倒背对他逃跑的魔骸。 越过平交道,走上国道,看不见敌人的身影了。 遥夏与她手扶的由一走在前面,苍提高速度追上两人。 「换手吧。」 闻言,遥夏转过头,看着苍表情扭曲。 「你全身是血。」 「欸?」 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风衣、裤子和鞋子沾满魔骸的血,路上留下他的足迹,转头一看,足迹从战场直直追着他过来。 「你先走。」 说完,苍从她身上接过由一的手。她放开放在由一身上的手,看着跑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沙也和花莲后,又看着他。 「没事吗?」 「没事。」 他把由一的手环上自己肩头。 「衣服会脏掉。」由一碎念。 「待会儿再洗。」 苍抱着由一的腰往前跑,由一拖着脚的身体沉重,前方的遥夏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停一下。」 由一松开苍的手,转头变出弓,射出一发「nitro aerial」的箭。路面燃起火焰,蔓延到石砖墙上,庭院的树木也被波及。火焰爬上电线杆,烧断电线。 「如此一来,应该可以稍微阻挡他们的去路。」 说完,他再次抓住苍的身体。 「竟然在我的小镇上放火。」苍瞪着他,「待会儿要灭掉啊。」 由一反过来拉着苍往前跑。 走过桥,是流经苍家旁边的小河,这条河汇流的湖泊就近在眼前却看不见。 国道旁有房子,和苍居住的小镇不同,没有山脉朝中间压迫的感觉,飘散着开阔的气氛。他想着,住在这里或许也不错。 即使如此,感觉自己在这里就会变得堕落。固守小镇、为了守护小镇而战时,他走在正道上。但现在又如何?道路前方没有确实之物,只是空虚地不停移动,仿佛失根的杂草。 「那些家伙追上来了!」 跑在前方的花莲转头大喊。 由一朝后方射击「nitro aerial」,道路立刻燃起一道火焰墙壁。 由一抓住苍的肩头,攀在他身上,边喘气边说: 「好像『三张护身符』啊。」 「那什么?」 「以前流传的故事。上山时遇到山姥姥,边逃边往身后丢出护身符。然后,护身符就变成河川、火海阻止山姥姥前进。我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这个故事,觉得超恐怖。」 他笑完后轻咳。 苍重新抓好由一的腰,加快跑步速度。 「要是真有那种东西就好了。」 「真是的,要是开始求神拜佛就完蛋了,但是这种状况也没办法啊。」 「把状况变成这样的人就是你吧。」 「这倒是。」由一朝地面吐口水,「若是像初鹿野一样真心相信,神明也会帮我吗?」 「谁知道。」 苍看着遥夏背影。大概是没体力了,她只用慢跑的速度奔跑。 「初鹿野说过她要拯救世界,我也是一样。疾病蔓延,跟怪物一样的东西跑出来,世界陷入危机,所以我就想着,我要挺身而出拯救世界。其他人也一样,死在山里的所有人都一样。」 「啊,我 终章 关于他留下的那些事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有咖啡的香气。 一个身影横越床铺前方。 「沙也妹妹,早安。」 大槻的脸凑过来探看。 一如往常的一天开始了。 「身体感觉怎样?」 沙也心中有答案——和平常一样,但这句话无从传到外界。找不到出口的话语,撞上她内侧的柔软墙壁后反弹,渐渐沉进黑暗深处,最后,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对身体失去自由的她来说,只有产生话语时的这种触感,象征她还活着。 「花,开始有点枯萎了耶。」 床边桌上摆着双亲三天前拿来的花。 「我开电视喔。」 正面墙壁上的大电视亮了。 沙也喜欢电视,画面一幕一幕转换。只要看电视,就能忘记话语才出现就消失的悲伤。 「又是『十八岁高中男生』的话题啊。」 沙发上的大槻说道。 电视上,播放着近期不断重播的影片。身穿慢跑装的男生跳上行进的车辆,炸毁车辆。慢跑衣男踢倒打算逃跑的男人,男生手上有长枪般的东西,他的脸打上马赛克。 「网路上早就传遍他的长相和名字了啊。」 他是小镇的居民、双亲死于该疾病的事情早已众所皆知。 襷木清二在记者会上说明那长枪是「疾病的一种型态」,此外,也暗示有其他相同症状的病患。在那之后,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住院,再也没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各种臆测满天飞。 「这个评论员太过分了。」大槻愤慨说着,「他竟然说小苍是『要把维拉克逐出这个星球的排外主义者』耶,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沙也没有愤怒,只是悲伤。苍失去遥夏,而沙也一次失去了苍和遥夏两个人。 十八岁高中男生现在仍行踪不明。 「恐怖分子」这句话传入耳中,大槻关掉电视。 「真希望他在做那种事情前可以找我商量,因为我也有类似经验。那种不在意他人目光,只朝着目标前进的经验。」 听见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上大学后开始玩乐团,真的沉浸其中,希望将来有天可以靠着音乐生活,大学还休学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三十岁。很可笑吧?冷静想想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才华啊。那时候的我脑袋真的坏了,简直跟生病一样。想要成为什么的想法仿佛热病,生病后会因为高热飘飘然,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 沙也想着,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得在生病后才能办到。 想要成为什么的梦想,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只能那样活着。挥动大剑、与异形作战的梦想,和儿时玩伴的遥夏一起来场大冒险的梦想,和带着阴影的少年在战斗中心意互通的梦想——如果知道能实现这种孩子气的梦想,除了飞蛾扑火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会作相同的梦吧。 苍说出的故事好让人怀念。他在床边阐述那些日子、那些战斗的时候,大家都在——遥夏、由一、花莲还有「wild fire」小队的所有人,连没见过面的修介和美森也在。大家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只是散发追梦者特有的光与热。 真想要永远待在他阐述的故事当中。 但所有人都离开了。苍走了、遥夏死了,大家都在追梦的途中倒下。 只有沙也一个人,无法动弹地待在这里。 感觉到好久不曾有过的热。关在内侧的东西找到出口,疼得爆发出来。 「沙也妹妹……你在哭吗?」大槻凑近,手贴上她的脸,「你该不会听得见我说话吧?」 与呼气不同的东西窜出咽喉。 「不得了……」 大槻扑向床头,按下护士铃,用令人耳疼的声音大喊: 「快点来!沙也醒过来了!」 大概是等不及护士前来吧,他冲出病房。 宁静回到房内。 耳边响起苍的话,感觉还听见遥夏冷淡的声音。 只要患病的一天,她就觉得与他们同在。 床边桌上的鲜花,一片花瓣掉落。 完 后记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 要是把这本想写才写的书拿给祖母看,她肯定会为我开心吧。 因为我没有朋友,在那之后,我也没有与他人分享喜欢书籍的机会,但现在,我透过写小说,可以把喜欢的书、走过的地方、不愿舍弃的妄想与非常多人共享。这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衷心感谢阅读这本书的你。 石川博品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 要是把这本想写才写的书拿给祖母看,她肯定会为我开心吧。 因为我没有朋友,在那之后,我也没有与他人分享喜欢书籍的机会,但现在,我透过写小说,可以把喜欢的书、走过的地方、不愿舍弃的妄想与非常多人共享。这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衷心感谢阅读这本书的你。 石川博品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 从我有记忆起,我从未住院过,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有种将长期住院的少女丢在医院里、自己活到现在的感觉。 这个故事就是从这种妄想中诞生。 一开始想到的是「因为想而罹患的病」这个标题,以及男主角到医院探访少女的想象。 那是大约六年前的事。 我在只有四行概要的情况下,连同之后出版的《夏日时分的吸血鬼》企划书一起交给当时的责任编辑,然后被打回票。 做其他事情一段时间后,这段期间,关于住院少女的想象仍未消失过,于是从二○一五年秋天左右,我开始准备将其具体成形。具体来说,我去了主角居住小镇原型的地方走走,也去看了以前的肺结核病疗养所(现在已经变成医院或安养中心),参加大医院举办的活动,亲身感受医院里的气氛。 花了一年以上时间写作,也曾遭遇几次迷失目标的状况。但是,因为建立起「因为想而罹患的病」的文字档案,所以我还能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出版时的标题更动了,但我想要感谢它。谢谢它如马拉松的配速员般,牵引我前进。 小学时祖母住院,我常从自己的书中挑出推荐的书借给她看。 虽然祖母没有出院,就这样过世了,但与谁分享喜欢书籍的喜悦,现在还留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