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星人》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作品简介 地球是个完美「工厂」,地球星人们被彻底洗脑、学会服从。 子宫和精巢都只是为了工厂而劳动的「工具」? 小五的奈月,从小就跟人与众不同,因为她是位「魔法少女」。 堂兄弟的由宇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所以两人约定在回到彼此的星球前,成为男女朋友,互相扶持。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这句话成了彼此内心最坚强的支柱。 23年过去了,34岁的奈月依旧留在地球,始终找不到回去的管道。 为了避开「地球星人们」的「洗脑」,他和同样不喜欢与人有肉体接触的智臣契约结婚,只为了逃离所谓的「理所当然」。 婚后三年,这个巨大的人类工厂又派出无数个地球星人强迫他们「繁殖」,究竟奈月会放弃回到自己的星球,甘心成为地球星人的俘虏吗? 繁体中文版独家作者序 这个故事才是我真正想写的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我一直想要用外星人的目光来看世界。 这是我自幼以来的梦想。从小我就不擅长扮演「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因此才会想要借助故事的力量,再一次重新邂逅并认识人类这种生物也说不定。 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部小说反映了我这样的愿望。这部小说是在出版社的餐厅、咖啡厅和家庭餐厅写作的。我喜欢在感受着人类气息的环境中写作。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日语的环境中。《便利店人间》翻译成包括台湾在内的世界各地语言,让我兴起了想要听听日语之外的声音、看看日文之外的文字的念头。 继《便利店人间》之后,这本奇妙的小说《地球星人》会被翻译成什么样的声音与文字,变成书本,送到各位的手中?光是想象,我就感到幸福极了。 希望不久后的将来,我能前往台湾的书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摸摸自己的作品。期盼有一天能尽情地徜徉在台湾的声音环绕之中。 村田沙耶香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掰了,地球星人! 畅销作家 东烨 推荐序 相约在觉醒的那一天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不知怎地,当故事来到纯然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生活的那一段时,我的脑门就炸开了,秋级深山的老朽房子,在我的想象中,竟与千年前的竹林七贤的画面产生重叠,那份「自在」(对地球星人而言,这两个字读音是「ㄈㄤˋ ㄉㄤˋ」)多么令人欣羡!但我们都知道,这块土地毕竟是以「地球」为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找到不存在的太空船之前,谁也无法真正逃脱。于是,一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的行为,在这世上便显得离经叛道,甚至罪大滔天、悖逆伦常…… 这是一个残酷又可怕的故事,它切划开了人们深信不疑、恪守服膺的「规律」,让我们去问自己:倘若这巨构宏伟的世界,以及世界中包罗万象的伦常或规矩、意义或价值,都是一种准绳的话,那么,不按着这准绳而活,又会怎么样? 相较于浪漫的竹林七贤,那是中国式的唯美版本解答,《地球星人》则是来自于村田沙耶香的日式写实残酷版。二者的差别,是竹林七贤活在魏晋之际,那里没有「外太空」世界可供灵魂遁逃的出口,当生命遭受沉重巨锤所击打时,他们或死或降,或只能在儒与道的思维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坚信自己来自于外星的孩子们,则终于在抛脱地球人的枷锁后,经历了一段货真价实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生活」,在那段日子里,奈月恢复了味觉、智臣获得了救赎,由宇也不再彷徨于生命的茫然……无论最终的结局为何,他们都获得觉醒后的片刻幸福——无论这份「幸福」是否抵触地球星人的法律与道德标准。 当小说完结之际,我忍不住有些怀疑,会不会其实我们都是被驯化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我们这辈子汲汲营营着工作或繁衍后代,究竟都是为了些什么?倘若这世界就是一座工厂,那当我们踰越了「厂规」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会跟小说人物的遭遇一样?还是我们能更加幸运,找到一个杳无人踪的世外桃源,去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那儿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享受着再不是「工厂所属的工具」的真正自由?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于是我猜想,所谓的「觉醒」,或许也正意谓着绝对的悲哀吧?当你终于决定挣脱所有世俗的桎梏,却发现地球上再没一个角落可供遁逃,那不是无比的悲哀,不然又是什么?因此我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去对着世界高呼,说我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球人,但我更想时时提醒自己,或许这一生,任性如我也难以逃脱「工厂」的掌控,但起码别忘了,只有在追寻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是真正的活着——尽管没人可以掰了这世界,尽管工厂之外,依然只有工厂。 第一章 祖父母住的秋级的大山里,即使在大白天,仍残留着夜晚的碎片。 车子在坡道上左弯右拐,车窗外摇曳的树木枝繁叶茂,蓬勃的绿叶裹满了树稍,几乎要炸开来,我就注视着这些叶子的内侧。那里停伫着漆黑的黑暗。那种和外太空一样的黑,总是让我想要伸手去触摸。 一旁,母亲正抚摸着姐姐的背。 「贵世,你还好吗?姐姐很容易在山路上晕车呢。长野的山路特别险嘛。」 父亲默默地握着方向盘。他似乎正从后照镜里观察姐姐的状况,缓慢地过弯,努力减少车身摇晃。 我自从升上小学五年级以后,就可以照顾自己了。要避免晕车,最好的方法就是注视窗外的外太空碎片。自从二年级发现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长野这段险峻的山路上晕车了。大我两岁的姐姐和我不一样,还没有长大,没有母亲为她拍背,就没办法撑过这段路。 车子逐渐爬上九弯十八拐的坡道,耳朵一阵鸣响,我感到自己正不断地往天空靠近。祖母家离太空很近。 抱在怀里的背包里,装着折纸做的魔法棒和变身粉盒。背包最上面坐着送给我这些魔法道具的搭档比特。比特被邪恶组织下了魔咒,不能说话,但他默默地守护着我,让我不会晕车。 我没有告诉家人,但其实我是个魔法少女。上小学那一年,我在站前的超市遇到了比特。比特陈列在布偶卖场的角落,感觉就快被下架报废了,我用我的压岁钱把他买了下来。我把比特带回家,他便给了我变身道具,说希望我成为魔法少女。来自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的比特得知地球即将面临危机,接下这个星球的魔法警察任务,来到地球。从此以后,我就以魔法少女的身份守护着地球。 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只有我的表兄弟由宇。好想快点见到由宇。自从去年的御盆(注)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由宇的声音了。我们每年只有御盆的时候才能见面。 我穿着我最喜欢的星星图案蓝t恤,是为了今天,特别用压岁钱买的。吊牌一直没有剪,宝贝地收藏在衣柜里,今天才第一次穿上身。 御盆:即盂兰盆节,原本为旧历七月十五日,现在多订为新历八月十五日,日本人会在这段期间放长假,返乡祭祖。 「前面有大弯喔。」 父亲小声说。前面是这条路最大的弯道。车中感受到车子急转弯时的离心力。 「呜!」 姐姐捂住嘴巴,低下头去。 「开窗透个气吧。」 母亲说,父亲立时反应,眼前的车窗打开了。湿暖的风黏稠地抚过脸颊,树叶的气味灌进车内。 「还好吗?没事吧?」 母亲欲泣的声音在车中回响。父亲默默地关掉冷气。 「下一个弯道就是最后了。」 父亲这话让我忍不住抓紧t恤胸口处,隐约感觉得到胸罩下去年还没有的隆起。 我和四年级的时候不一样了吗?同龄的由宇看到我,会有什么想法? 就快到祖母家了。我的恋人就在那里等着我。我朝着风探出上身,感受着逐渐灼热起来的皮肤。 表兄弟由宇是我的恋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情愫是何时萌发的。在成为男女朋友前,我就成天想着由宇。每当夏季到来,我们便相亲相爱地一起度过御盆假期。御盆结束,由宇回去山形、我回去千叶以后,由宇在我心中的分量依然没有淡去,反而变得愈来愈重,当我开始魂牵梦萦时,夏季又再次到来了。 我们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正式成为一对的。叔叔们用石头堵住田地前面的小河,将水储存至及膝的深度,孩子们都换上泳衣,在那里玩水。 「哇!」 河水冲得我一个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水中。 「小心,奈月!河流中央的流速特别快。」 由宇扶起我,表情严肃地说。这件事我在学校也学过,但不知道连小河也是如此。 「我不要玩水了,我要去那里玩。」 我爬上阶梯,离开小河,抓起郑重其事地摆在河岸石头上的小肩包,趿上海滩拖鞋。我走上小河旁的阶梯,穿着泳衣直接往祖母家走。小肩包被晒得热呼呼的,就好像吸收阳光的热量而活。我正踩着拖鞋经过稻田旁边,听到由宇追上来的脚步声。 「奈月,等等我!」 「你很烦欸!」 这时我莫名地心情烦躁,把气出在由宇身上。跑向我的由宇突然把手伸向草丛,拔起小草,张嘴丢进口中,我见状吓了一大跳。 「由宇,不可以吃那种东西!会坏肚子的!」 「不会的,这叫酸叶,听说是可以吃的草。辉良舅舅说的。」 由宇把草递给我,我提心吊胆地放进口中。 「哇,好酸!」 「很酸,可是很好吃。」 「你在哪里找到的?」 「这边到处都是。」 我们在屋后的斜坡走来走去,搜集酸叶,坐在一起吃。 身上的泳衣湿湿的,很不舒服,但酸叶很好吃。我心情好转后说: 「没想到你居然知道这么棒的事,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其实啊,我是魔法少女喔。我会用粉盒变身,用魔法棒使出魔法。」 「什么魔法?」 「很多!最帅的是打倒敌人的魔法。」 「敌人?」 「就是,一般人或许看不见,可是这个世界潜伏着许多敌人,像是邪恶的魔女或怪物。我都会打倒那些敌人,保护地球。」 我从挂在泳衣上的小肩包拿出比特给由宇看。比特的外表是一个纯白的刺猬布偶,但其实他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的魔法警察组织派来的使者。比特给了我魔法棒和变身粉盒,让我成为魔法少女。我这么说明,由宇神情肃穆地说: 「奈月,你真是太厉害了……!因为有你保护地球,我们才能过着和平的生活呢。」 「对呀。」 「……欸,那个波哈哔……什么星,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也不清楚。因为比特说他有『保密义务』。」 「这样啊……」 比起魔法,由宇竟然对外星球更感兴趣,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盯着他的脸看: 「怎么了吗?」 「没事。……那,我也只告诉奈月一个人喔。其实,我可能是外星人。」 「咦!」 我大吃一惊,但由宇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美津子常说:你是外星人,被太空船丢在秋级的深山里,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 美津子是由宇的母亲,我父亲的妹妹,也是我的姑姑。我想起漂亮的姑姑。姑姑和由宇很像,内向文静,感觉不是会撒谎或开玩笑的人。 「然后啊,我的抽屉里面有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捡回来的石头。虽然是石头,可是黑漆漆的,平坦光滑,是从来没有看过的形状。所以我猜那可能是我故乡的石头。」 「太厉害了,那我们就是魔法少女和外星人了。」 「不,可是我没有你那样确实的证据……」 「一定就是的!由宇的故乡,是不是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如果是的话就太棒了!那你就是从和比特一样的星星来的!」 我兴奋地上身往前倾。 「……这样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希望可以回去。」 由宇这话让我惊讶到差点放开了紧握在手中的粉盒。 「咦?回去……?」 「每次御盆放假过来这里,我都会偷偷去找太空船,可是都找不到。你可以拜托比特,叫母星的人来接我吗?」 「不要,比特做不到这种事。」 我几乎快哭出来了。我不敢相信由宇居然会离开。 「由宇,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吗?」 「应该。我想美津子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我是她捡回来的外星人,不是她真正的小孩。」 我哭了出来,由宇慌了,拼命抚摸我的背:「奈月,别哭。」 「我喜欢由宇,我不要由宇离开!」 「可是,我想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接我的。我一直在等待那一刻。」 听到由宇这话,我哭得更惨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奈月,在地球的时候,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待在奶奶家的时候,我觉得特别自在,应该是因为离故乡很近的关系,但也是因为这里有你。」 「……那,在你回去自己的母星以前就好了,可以当我的男朋友吗?」 听到我的要求,由宇干脆地点点头: 「嗯 ,好。」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嗯,因为我也喜欢奈月。」 我和由宇勾小指约定。 1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是魔法少女。 2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由宇是外星人。 3即使暑假结束,也不可以喜欢上别人。御盆期间一定要到长野来相会。 我们正在勾小指,就听到了脚步声。我急忙把比特和粉盒藏进小肩包里。 是辉良叔叔来了。 「原来你们在这里,还以为被河水冲走了呢。」 辉良叔叔个性开朗,都会陪小孩子玩。 「对不起。」 我和由宇一起道歉,辉良叔叔笑着摸摸我们的头。 「啊,是酸叶啊。你们喜欢吗?酸酸的,可是满好吃的对吧?」 「嗯!」 「懂得品尝酸叶的滋味,奈月果然也是山上的孩子!好了,回家吧,奶奶切了桃子,在叫你们呢。」 「好!」 我们结伴回家去。 指头上还残留着和由宇勾小指的触感。我掩饰着火烫的脸颊,快步往玄关走去。由宇好像也一样,头垂得低低的,脚步匆忙。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和由宇就成了一对。在由宇回去故乡的母星以前,我这个魔法少女,都是外星人的恋人。 祖母家的玄关很大。每次看到这个和我房间差不多大的空间,总是觉得很困惑。 「打扰了!」 母亲代替默不作声的父亲扯开嗓子喊。屋里有种混合了桃子和葡萄般的水果香,除此之外,还隐约掺杂了动物的气味。听说隔壁家有养牛,但距离相当远,所以或许屋中的动物气味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味道。 「哎呀,你们来了。一定很热吧?」 纸门打开,应该是姑姑或婶婶的妇人靠了过来。这名上了年纪的妇人,感觉有印象又好像没印象。由于一年只来一次,我不太认得这些大人。 「贵世、奈月,你们长大了!」 「哎呀,还带伴手礼,干么这么客气。」 「奈津子说她扭到腰,今年不回来了。」 有点面熟的中年妇人们热络地聊了起来,母亲向她们一一打招呼。感觉会很久,我悄悄叹了口气。姑姑婶婶和母亲都做出下跪般的姿势彼此行礼。父亲只是呆站在玄关。 中年男子扶着祖父母从起居间出来了。祖母向母亲欠身说:「啊,大老远的,辛苦了。」祖父眯眼看着我:「美佐子啊,长大啦。」婶婶拍拍祖父的背说:「哎唷,爸,这是奈月啦。」 「喔,这么晚才到啊,遇到塞车是吗?」 辉良叔叔快活地对父亲说。辉良叔叔经常陪我们小孩子玩,所以我认得他。 「喂,你们几个,过来跟贵世堂姐和奈月堂姐打招呼。」 叔叔催道,三个男孩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这三个都是辉良叔叔的儿子,我的堂弟,成天调皮捣蛋,每年都挨大人的骂。最大的阳太小我两岁,现在应该读三年级。 堂弟们看着我和姐姐的态度,就好像有些提高警觉的动物。那三张脸我都有印象,却又与记忆中的不同。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堂弟,但脸上的五官不是比之前更扩散,就是鼻子更高了一些,体型也不一样了。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恋人由宇,但其他许许多多的平辈亲戚和他们的小孩,每次相会都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每年暑假,我都会和这些平辈亲戚一同度过,变得宛如死党般亲密,然而一年不见,到了隔年夏天,又生疏起来了。大人们多嘴地说「是看到两个人都变漂亮了,害羞了啦」,害阳太他们更不敢靠近,尴尬极了。 我主动说「你们好」,他们有些腼腆地回应:「堂姐好。」 「由宇也来了。他看起来很无聊,一直问奈月还没来吗?」 辉良叔叔这句话,让我背着背包的背部抖动了一下。我佯装平静,轻描淡写地说: 「咦,这样吗?他在哪里?」 「刚才还在那边写作业,怎么不见了?」 「会不会在阁楼?那孩子不是喜欢待在那里吗?」 开口的高个子女人,是年纪大我很多的表姐早纪。怀里抱着婴儿的早纪,是父亲的大姐理津子姑姑的长女。姑姑有三个女儿,三个都已经结婚了。 这个婴儿我是第一次见到。冒出一个去年不存在的婴儿,让我觉得很奇妙。有个小女孩抱着早纪的脚,她应该是去年还是婴儿的美和。 连年纪相近的孩子我都记不住了,平辈亲戚的小孩和婴儿们,我更是几乎不认得,只好每年重新认识。我模仿母亲,一看到新角色登场,就鞠躬寒暄。 「咦?美津子呢?」 「在厨房。」 「由宇跑去哪里了?他一早就在问奈月来了没,是等累了,跑去睡觉了吗?」 理津子姑姑说,辉良叔叔笑道: 「由宇每年都跟奈月黏得紧紧的嘛。」 我觉得这段对话每年都要上演一次,但现在我们是一对了,听了格外令人害羞。我不发一语地低着头。 「真的,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像一对双胞胎。」 其他姑姑婶婶也说。每个人都说我和姐姐还有父母一点都不像,却不知为何和由宇生得一个模样。 「好了,别一直站在玄关说话,贵世和奈月也进来吧,你们一定累了吧?」 一个胖大婶拍手说。我纳闷之前有这个人吗? 「是啊。」父亲点头应和。 「行李拿去二楼吧,睡后面的房间可以吧?前面的房间给山形来的了,福冈来的睡在后面,不过只有一个晚上,睡同一间没关系吧?」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 父亲应道,脱下鞋子。我急忙跟着脱鞋。 在祖母家,大家都以居住的地名互称。这也是让我记不住这些中年男女的主因之一。我总是在心里埋怨:明明就有名字,干么不叫名字呢? 「贵世,奈月,先去拜祖先。」 父亲说,我和姐姐点点头,前往摆设佛坛的房间。我和由宇都叫这里「佛坛房间」。「佛坛房间」在起居间和厨房之间。祖母家只有浴室前面有走廊,一楼的六个房间,起居间和两间和室还有厨房,全部都以纸门相连。「佛坛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和千叶新城的我的房间一样大。阳太说这里是「妖怪房间」,吓唬两个弟弟,但待在这个房间,我就会感到莫名的心安。也许是因为觉得祖先在照看着我。 我和姐姐跟着父母一起在佛坛上香。我家没有佛坛,也从来没有在朋友家看过。除了这里以外,就只有去寺院的时候才会闻到香的味道。我喜欢这个味道。 「贵、贵世,你还好吗?」 姐姐上完香,忽然低头蹲了下去。 「咦,贵世怎么啦?」 「好像有点晕车。」 「哎呀。」 「那条山路不习惯的话,小孩都会晕车呢。」 姑姑婶婶们笑道。这群掩口笑得全身颤动的中年妇人当中,应该也有一两个是堂表姐。光是父亲这边,我就有十几个堂表兄弟姐妹,我不认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即使里面多混进一个外星人,或许也不会有人发现。 「贵世,你还好吧?」 母亲为姐姐拍背,看到她突然捂住嘴巴,慌了手脚。 「哎呀,吐一吐比较舒服。」 姑姑婶婶说,母亲扶起姐姐,点头说着「不好意思」,往厕所走去了。 「那条山路有那么容易晕吗?」 「用走的就不会晕了嘛,真虚弱。」 姐姐被母亲紧搂着肩膀,回头朝这里瞥了一眼,我见状对父亲说: 「爸也去陪姐姐吧。」 我有比特陪着我,但姐姐没有。我认为父亲和母亲应该陪在可怜的姐姐身边。 父亲本来说「不用了吧」,但听见依稀传来的姐姐的啜泣声,匆匆赶过去了。 父亲和母亲去了姐姐那里,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在学校图书馆借的书中看到「天伦之乐」这个词的时候,莫名地感到贴切极了。看到父母和姐姐在一起,我总是会想起这个词。没有我的他们三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和乐的一家人。所以我希望他们偶尔可以不受外人打扰地享受天伦之乐。 身为魔法少女的我,从比特那里学到了「消失」的魔法。不是真的消失不见,而是屏声敛息,让自己隐身起来。只要使用「消失魔法」,他们三个就成了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有时候我会为了家人使用这种魔法。 母亲常说,「奈月就喜欢去奶奶家。姐姐比起山上,更喜欢海边,跟妈妈一样。」母亲不喜 欢祖母,看到我为了要去秋级而兴高采烈,似乎很不是滋味。姐姐都和母亲腻在一起,在新城的家里总是说秋级的祖母家坏话,所以母亲觉得比起我来,姐姐才是好孩子。 我一个人提着行李走向楼梯。一想到由宇在二楼,就紧张起来。 「奈月,你一个人行吗?」 「我可以。」 我点点头,背着背包走上二楼。 祖母家的楼梯和千叶的家不一样,几乎就像垂直的工作梯。上楼的时候,必须手脚并用爬上去。每年爬上这座楼梯,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猫。 「要小心喔!」 不知道是姑姑婶婶还是堂表姐的中年女人声音在背后叮咛,我头也不回地应道:「好!」 爬上二楼,榻榻米和灰尘的气味扑鼻而来。我走到后面的房间,放下行李。 辉良叔叔告诉过我,这里以前是养蚕的房间。房里放了许多竹笼,里面有许多蚕。蚕总是从这个房间开始成长,渐渐地蔓延到整个二楼,结茧的时候,整个家中布满了蚕茧。 我在学校图书馆看过图鉴,蚕的成虫是又大又白的蛾,比我看过的任何一种蝴蝶都要美。叔叔说会从蚕茧抽出蚕丝,但我一直没有问要怎么抽丝、抽丝之后蚕又怎么了。那些纯白的翅膀满屋子飞舞的景象,肯定就像幻想中的美景。因为感觉就好像童话故事一样,我非常喜欢这个最先放置蚕宝宝的房间。 打开纸门,走出「蚕房」,前方传来细微的地板叽呀声。 有人在那里! 我走近大家称为阁楼的那个房间。虽然叫做阁楼,但并不是在二楼上方,而是打开后方的大纸门后,里面的漆黑空间。这里放了一大堆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玩具,还有不知道是谁搜集的书本,小孩子们总是跑来这里寻宝。 「由宇?」 我对着黑暗出声。阁楼里面因为脚会踩得黑黑的,大人总是交代要穿阳台的拖鞋进去,但我等不及了,只脱了袜子,便直接踏入黑暗当中。 「由宇?你在这里吗?」 我朝亮着小灯泡的方向走去。明明是白天,房里却一片黑暗,只有那一丁点光源。 一道「卡沙」声响,我差点尖叫,结果传来细微的人声: 「谁?」 「由宇!是我,奈月!」 我对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喊道,黑暗深处蒙眬地冒出了一个小白影。 「奈月。好久不见。」 由宇就站在小灯泡的微光中。 我赶忙跑到由宇身边。 「由宇!我好想你!」 「嘘!」 由宇连忙掩住我的嘴巴。他是外星人,所以不太会成长吗?眼前的由宇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和去年一模一样。 「万一被阿姨还是阳太他们听见就糟了。」 「说的也是,我们两个的恋情是秘密。」 听到我的话,由宇露出有些腼腆的困窘表情。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出来,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和纤细的颈脖就是由宇。 「终于见到你了……!」 「一年不见了呢,奈月。我也好想你。辉良舅舅说今天你们要来,所以我起了个大早等你们。可是后来舅舅说你们遇到塞车会晚到……」 「所以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玩?」 「嗯。我很无聊。」 感觉由宇的身体不仅没有成长,甚至还缩水了。阳太变得比去年更魁伟,但由宇不管是脖子还是手腕,似乎都比去年更细了。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的关系,但他看起来好瘦弱,让人担心。 我抓住由宇的白t恤衣角。擦过皮肤的手指隐约感觉到他的体温。由宇的体温很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外星人的缘故。他冰凉的手握住我灼热的手。 「由宇,你今年会待到送火(注)吗?」 送火:送月是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将祖先的灵魂送回另一个世界时,在门前焚火的活动。 我拼命握住由宇冰冷的手问,由宇点点头: 「嗯,今年美津子请到比较长的假,说整个御盆都可以留在这里。」 「太好了!」 由宇都直接叫姑姑的名字。他说是美津子姑姑要他这么叫的。美津子姑姑是父亲最小的妹妹,三年前离婚以后,就把由宇当成情人一样依赖。由宇说每天睡前他都必须亲吻美津子姑姑的脸颊,所以我和他约定:「真正的吻要留给我喔!」 「你呢?」 「我也可以在这里留到御盆结束!」 「那,我们也可以一起放烟火了。辉良舅舅买了很豪华的高空烟火喔,说要送火那天大家一起放。」 「哇,真开心!我想玩仙女棒!」 看到开心的我,由宇淡淡地笑了。 「今年要去找太空船吗?」我问。 「嗯,有时间的话。」 「可是,你不会一找到立刻就回去吧?」 由宇点点头: 「我保证不会。就算找到太空船,我也不会瞒着你就这样回去。」 我松了一口气。 由宇说,如果他找到自己的太空船,就要回去故乡。我好几次央求他带我一起去,他却坚持总有一天会回来接我。由宇虽然个性温和,意志却很坚定。 我觉得由宇很快就会离开。我也好想变成外星人,非常羡慕有故乡可以回去的他。 「阳太说晚点要瞒着大人,偷偷打开水井看看。」 「咦?那个封死的水井吗?我也想看!」 「嗯,我们一起去吧。辉良舅舅说晚上要带我们去看萤火虫。」 「太棒了!」 由宇生性认真,只要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就会想要追根究底。辉良叔叔很喜欢对小孩讲述这个家和村子的历史,因此特别喜欢找由宇说话。 姑姑婶婶们在楼下叫人:「由宇、奈月!下来喔,西瓜冰好啰!」 「走吧。」 由宇和我手牵着手,离开阁楼。 「等一下我们再一起慢慢玩,奈月。」 「嗯!」 我点点头,感觉脸颊羞红了。今年也顺利见到恋人,我开心极了。 父亲有六个兄弟姐妹,每到御盆期间,一大票亲戚就会回到老家,热闹滚滚。起居间容纳不下,因此会把后面的上和室与下和室之间的纸门拆掉,通成一大间,将长桌摆在那里吃饭。 屋子里有不少虫子,但众人不以为意。在千叶的家,光是家里出现小果蝇,母亲和姐姐就会大惊小怪,但是在祖母家,她们就不太会为此吵闹。即使男生卯起劲来用苍蝇拍打虫,屋子里依然无时无刻都有苍蝇、蚱蜢或是从来没看过的昆虫四处游荡。 年纪够大的女生全都去厨房帮忙准备晚饭。姐姐也乖乖地削着马铃薯皮。我负责盛饭,从并排的两个电锅里不断地将白饭盛进碗里。麻里表姐的小孩、才读小一的亚美把碗放到托盘上端过去。表姐帮她扶着托盘,往和室走去。 「第一波白饭来啰!让一下!」 麻里表姐打开纸门,经过佛坛前面,和亚美走向叔叔们在等的桌子。 「喂,少在那里发呆,快点盛饭!」 正在顾锅子的母亲回过头来骂我。 「好啦,别生气。奈月也愈来愈能干了。」 祖母转向这里说,手上正切着我讨厌的「藻羹」。藻羹是一种用海藻凝固做成的点心,就像腥臭的羊羮。 「哪里,那孩子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做什么都笨手笨脚,旁边的人看得都比她还累,受不了。比起她来,百合更要能干多了,已经读国中了嘛。」 我早就习惯被母亲骂没用了。事实上我就是个废物,连盛个饭都没办法盛得浑圆,而是压得扁扁的。 「搞什么,盛得这么难看!够了,叫百合来盛吧。这孩子真的是笨头笨脑。」 母亲叹气,姑姑奉承说:「没这回事啦,盛得很棒啊!」 我拼命努力盛饭,免得被说是废物。「那个红碗是你辉良叔叔的,要多盛一点!」姑姑说,我尽力把饭压进碗里。 「天色暗下来了。差不多该去接祖先了。」 「今天是迎火(注)嘛。」 迎火:盂兰盆节开始时,为了迎接祖先的灵魂而点燃的火。 我听见姑姑们这样说,连忙拿起下一个碗,心想必须快点盛完才行。 「喂!差不多要去接祖先啰!」 辉良叔叔在玄关喊道。 「喏,叔叔在叫了,奈月,别忙了,快去吧。」 「好!」 我把饭勺交给姑姑站起来。 外头传来虫鸣声。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厨房窗外染上了太空的色彩。 孩子们和辉良叔叔一起去河边生迎火。由宇提着没有点火的灯笼,我则拿 着手电筒。 秋级的山一片黑暗,河川异于白天,漆黑得就好像会把人给吞噬进去。将稻草束放在河边点火后,所有人的脸都被橘色的火光照亮了。我们照着叔叔说的,对着火焰唱和: 「祖先、祖先,请到火这里来!」 「祖先、祖先,请到火这里来!」 众人齐声大喊。黑暗中,河流潺潺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盯着稻草上燃烧的火,这时叔叔说: 「好了,祖先应该来了。阳太,把火传到灯笼去。」 听到叔叔说祖先来了,亚美发出怪叫声:「吼哇!」「小声点,要不然祖先会吓到喔。」叔叔劝戒,我咽了口唾沫。 火苗从稻草慎重地转移到灯笼去。点燃后的灯笼由阳太提着。他摇摇晃晃地行走,听从叔叔「不可以让火熄掉」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提回家。 「叔叔,祖先在那火里面吗?」 我问辉良叔叔,叔叔点点头: 「对啊,祖先看到火,就会跟上来。」 阳太提着灯笼从檐廊走上和室,姑姑婶婶们过来迎接他。 「小心点。」 「别让火熄啰。」 阳太在众人鼓励下,走进和室深处。 他轻手轻脚来到御盆的祭坛旁边,叔叔用那火点燃蜡烛。御盆祭坛上放着插上免洗筷当四肢的茄子和小黄瓜。这是白天亚美和百合做的,说要给祖先骑的(注)。 此种盂兰盆节的祭品称为「精灵马」,是利用瓜果、牙签和竹筷做成动物造型,做为祖灵的骑乘工具。 「这样就行了。祖先就在火这边喔。奈月,如果蜡烛变短了就要点新的,不可以让火熄掉。如果火熄了,祖先就会找不到我们家了。」 「好!」 看看桌子那里,父亲他们已经坐下来开始喝酒了。分成男人和女人两边,男人喝酒,女人忙碌地做料理端上桌。 我和姐姐坐在「小孩桌」。桌上摆着大盘子,盛着山菜和炖菜。 「我想吃汉堡!」 阳太大喊,被父亲辉良叔叔敲了一下头:「没有那种东西!」 桌上有酱煮蚱蜢,一只蚱蜢从旁边跑过去。 「阳太,抓住它!」 阳太灵巧地用双手抓住蚱蜢,想要放生。 「笨蛋,不要开纱窗,虫子会跑进来。」 「那,我拿去给蜘蛛吃。」 我说着站起来,从阳太手中接过活蚱蜢,走去厨房,轻轻地把它黏在蜘蛛网上。 「真是一顿大餐。」 由宇跟上来说。 「这么大只,蜘蛛会吃吗?」 蜘蛛看似被突然黏在网上的巨大猎物搞得不知所措。 我们回到餐桌,吃起盘子上的酱煮蚱蜢。想到蜘蛛现在或许也正在享用蚱蜢,感觉很古怪,但酱煮蚱蜢酥脆甘甜,我夹起第二只放进嘴里。 夜深之后,整幢屋子被虫鸣声所包围。虽然有些孩子会打鼾,但外面的生物比人类吵闹多了。只要有一点灯光,虫子便会密密麻麻地爬满纱窗,因此屋内保持一片漆黑。平常在家都开小夜灯入睡的我有些害怕,紧紧地抓住被子。 由宇就在纸门另一头。想到这件事,我便安心了许多。 人类以外的生命蜂拥而至,兵临窗外。比起人类,其他生物的气息更为旺盛的夜晚十分奇妙,虽然有点可怕,却也觉得自己野性的细胞在蠢蠢欲动。 隔天早上,姐姐的歇斯底里发作了。 「我要回家!!我讨厌这里!!我要回去千叶!!」 姐姐哭闹不休。 姐姐体毛茂密,有个同龄的姐姐佳苗说,我姐在国中的绰号叫「克罗马侬人」。 我在小学也被人说过:「原来你是克罗马侬人的妹妹喔?」 姐姐似乎无法融入学校,很多时候早上都到了我要去上学的时间了,姐姐还关在房里不出来。她经常就这样请假不去上学,每次母亲都要安抚姐姐。 所以姐姐应该很喜欢放暑假才对,但阳太问婶婶「为什么贵世堂姐长胡子」,被其他小孩听到,吃早饭的时候大家都跑来看姐姐的胡子,触怒了姐姐。 「看,都怪你捉弄女生!跟贵世堂姐道歉!」 婶婶责骂,阳太哭着道歉,但姐姐哭个不停。 「真伤脑筋。喏,贵世不是有时候会哭到抽筋吗?」 姑姑婶婶们为难地讨论着。 后来姐姐一直紧抓着母亲不放。 姐姐只要压力超过极限就会呕吐。 「我不舒服」、「我要回家」,姐姐不断地哭诉,到了晚上,母亲终于投降了。 「不行了。她好像开始发烧了,我们回家吧。」 「既然不舒服,那也没办法。」 父亲惊慌失措地点头同意。 阳太都快哭了,不停地说「贵世堂姐对不起」,但姐姐的身体状况没有好转。 「就是这样宠她才会这么虚弱。」 孝宏叔叔说,辉良叔叔也安抚说: 「不用这么急着决定,这边空气比较好,休息一下就会好了。对吧,贵世?」 但姐姐完全不肯退让,母亲整个人累坏了。 「明天早上就回家。」 听到母亲的宣告,我只能点头。 隔天早上六点,我和由宇约好在土仓库前会合。 「要去哪里?」 「坟墓。」我说。 由宇吓了一跳,说:「去坟墓做什么?」 「由宇,我今天就得回家了,求求你,跟我结婚吧!」 我突然提出要求,由宇不知所措地反问:「结婚?」 「因为我们又要等到明年才能见面了。如果你跟我结婚,我就可以忍耐。求求你。」 看到我拼命的样子,由宇似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好,奈月,我们结婚吧!」 我们偷偷离家,前往田地深处的墓地。 抵达墓地以后,我把比特拿出来,放在供品旁边。 「比特要当我们的牧师。」 「这样不会遭天谴吗?」 「我们是相爱的两个人要结婚,祖先不可能会生气的。」 我替不能说话的比特扬声说道: 「我们在祖先的灵前发誓,我们要结为夫妻。笹本由宇,你发誓你会爱着笹本奈月,无论她健康或生病、快乐或悲伤,都与她厮守终生吗?」 我小声对由宇说:「由宇,说你发誓。」 「是的,我发誓。」 「好的。那么,笹本奈月,你发誓你会爱着笹本由宇,无论他健康或生病、快乐或悲伤,都与他厮守终生吗?……是的,我发誓。」 我从小肩包取出两只用铁丝做成的戒指。 「由宇,帮我戴上。」 「嗯。」 由宇冰凉的手将戒指套到我的无名指上。 「那,换你把手伸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上去,免得弄伤由宇白皙的手指。 「这样我们就结婚了。」我说。 「好棒,那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对,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已经是夫妻了。所以即使分隔两地,也是一家人。」 听到我的话,由宇有点腼腆地说: 「美津子喜怒无常,一生气就会说『我要把你赶出家里』,所以有了新的家人,我好开心。」 「我们来重新约法三章吧,就像变成男女朋友的时候那样。既然成了夫妻,就要有新的约定。」 「嗯。」 我从小肩包取出便条本,用粉红色的笔写下约定。 「一,不可以跟别的女生牵手。」 「跳土风舞的时候呢?」 「土风舞没关系。不可以跟女生单独两个人手牵手。」 「好。」 由宇正经八百地点点头。 「二,睡觉的时候要戴上戒指。」 「戴这个戒指?」 「嗯。跟你说喔,昨天晚上我向这对戒指施了魔法,所以即使我们分隔两地,入睡以后还是可以手牵着手。入夜以后,要看着戒指,想起对方。这样就可以安心入睡了。」 「好。」 「还有什么呢?由宇,你有什么想要约定的事吗?我们夫妻之间的约定。」 由宇想了一下,拿起粉红色的笔,用端正的小字写下: 3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什么意思?」 「这样我和你才能在下一个暑假顺利相会。不管发生任何事、即使必须不择手段,都一定要活下去,在明年夏天健健康康地再会,我想要这样约定。」 「好。」 我点点头。 写下誓约的纸张交给由宇保管。因为有时候姐姐和母亲会任意把我的东西丢掉,放在由宇那里比较安全。 「那,绝对不可以毁约喔!明年夏天一定要再相会!」 「嗯。」 我们把戒指藏在口袋里,急忙回去祖母家。玄关已经可以闻到 味噌汤的香味了。 「咦,由宇、奈月,你们已经起来啦?」 祖母睁圆了眼睛说。 「嗯,我们去找暑假作业要用的花。」 我说出预先想好的借口,祖母赞许不已:「真乖!」 「啊,对了,差点忘了。」 祖母说着,匆匆走到起居间,从皮包里取出用面纸包起来的钱(注)。 日本人用面纸包钱的习惯,是因为认为直接给钱不礼貌,便以面纸代替怀纸(日本和纸),表示敬重。现在多半只有老一辈的人还保有这样的习惯。 「没有多少,拿去买喜欢的玩具吧。」 「谢谢奶奶!」 「喏,这是由宇的。」 御盆期间,大人会用小信封或面纸包钱给小孩子。金额必须向母亲报告,但拿到的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去山形找由宇,我正在存钱。我把收到的钱珍惜地放进小肩包里。 「咦,你已经起来了。刚好,吃完早饭马上就要出发了,快点去收一收。」 母亲走下楼梯说。 「你姐还在不舒服。得快点回家,找家连假期间也有开的诊所才行。」 「好。」 母亲向祖母行礼:「妈,真对不起,本来想要待到御盆结束的。」 「没关系啦,贵世身体不好嘛。」 我看向由宇。难道就不能在这里待到送火结束吗?以前父亲说过,上山的公车一天有一班。 「妈,我可以再待几天,然后坐公车回家吗?」 我提心吊胆地说,母亲一脸疲惫地看我: 「别说蠢话了,快点去收东西!你也知道你姐只要歇斯底里起来,就不会善罢甘休吧。」 「可是,爸说一天有一班公车……」 「你够了没!不要连你都在那里给我惹麻烦!」 母亲吼道。 「……对不起。」 不要再继续打扰「一家人」比较好吧。我已经嫁出去了。我已经离开这个家,父亲、母亲和姐姐成了货真价实的一家三口了。 一想到我们成了夫妻,我顿时勇气百倍。我瞄了由宇一眼,由宇也看着我微微点头。 明年一定能顺利见面。我竭尽全力用魔法祈祷着。屋中各处的地板开始发出吱呀声,早晨正式开始了。从檐廊看出去的蔚蓝天空,已经没有半点残留的外太空色彩了。 车子里充满了热气和橡胶融化般的气味。 「开个窗换气吧。」 母亲摩挲着姐姐的背说。 我坐在副驾驶座,注视着窗外。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平坦,高楼愈来愈多。 父亲自始至终都默默无语。母亲拼命安抚着歇斯底里的姐姐。「一家人」真辛苦。我这么想着,紧紧地握住口袋里的戒指。 我闭上眼睛想着由宇。一闭上眼睛,不只是黑暗,还看见了宛如星光的点点光芒。 或许是我学会了新的魔法。我好像可以在眼皮中看见由宇的故乡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的外太空了。 如果有一天找到了太空船,就叫由宇带我一起去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吧!因为我们已经成了夫妻,我要嫁去由宇的故乡,到时候当然也要把比特一起带去。 闭上眼睛,飘浮在宇宙当中,我觉得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的太空船真的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沉浸在恋爱与魔法中。只要身在其中,我就是安全的,没有人可以破坏我和由宇的幸福。 第二章 我生活在制造人类的工厂中。我居住的街上栉比鳞次地排列着人类的巢。也许那就类似辉良叔叔告诉我的蚕房。 整齐排列的四四方方的巢中,住着一对又一对的雌雄人类,以及他们的小孩。雌雄人类在巢里养育孩子。我就住在其中一个巢里。 这里是以肉体连结的人类工厂。小孩总有一天会离开工厂,出货到别的地方。被出货的人类不论雌雄,首先会接受训练,学习将饲料带回自己的巢。这些人类被训练成世界的工具,从其他人类身上取得货币,购买饲料。然后,这些年轻的人类也会成为雌雄一对,关在巢里制造小孩。 刚升上小五的时候,在学校学到性教育时,我心想:果然就是这样。 我的子宫是这座工厂的零件,将与同样是零件的某人的精巢相连结,制造小孩。不论雌雄,体内都隐藏着这种工厂零件,在巢中蠕动着。 虽然我和由宇结婚了,但由宇是外星人,所以大概没办法制造小孩。如果找不到太空船,我一定必须和其他人成为一对,为世界生小孩。 希望能在这之前找到太空船。 比特在书桌抽屉里我为他做的床铺上熟睡着。我用比特给我的魔法棒和粉盒偷偷地施展魔法。用魔法将我的生命运送到未来。 回到家以后,我立刻和我的好朋友小静讲电话。小静好像御盆期间都在家,说我不在她很无聊。 「奈月,明天要不要去游泳池?我本来要跟梨香还有惠美一起去,可是我讨厌梨香。如果奈月一起来,一定会很好玩,我们一起玩滑水道吧!」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生理期来了。」 「咦,太可惜了!那后天我们一起去吃可丽饼吧!」 「好!」 「下星期补习班就开始上课了呢。虽然很讨厌,可是可以看到伊贺崎老师,有点期待,伊贺崎老师很帅嘛。」 「哈哈哈。」 因为很久没和小静讲电话了,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我聊个不停,结果这时背部遭到一阵重击。 「让开啦。」 回头一看,姐姐正一脸不爽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她踢了我的背。每次看到我在讲电话,姐姐就会踢我的背。 「对不起,我姐好像要用电话。」 「啊,这样啊,好,那后天见啰!」 「拜拜!」 我挂断电话,姐姐不高兴地说: 「你讲话有够吵的,我都被你吵到又快发烧了。」 「对不起。」 姐姐粗鲁地甩上门,关进房间了。每次关进房间,姐姐总是老半天不出来。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将戒指戴上无名指端详。 像这样戴上戒指,就觉得好像和由宇共用同一根手指一样。这么说来,感觉只有无名指异样地白皙。我觉得很像由宇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 我就这样戴着戒指入睡。一闭上眼睛,又看见外太空了。 好想快点回到那片漆黑之中。我觉得未曾去过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就像我的故乡。 要去补习班上课的这天,我犹豫了一下,挑了黑色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虽然是短袖,但有点热。我提着补习班的书包,偷偷把比特也放进去,走下一楼,走廊上的母亲见状板起脸来: 「咦,怎么穿成那样?简直像要参加丧事。」 「嗯。」 「看了就晦气。我都已经够累的了。」 母亲叹气。 家里有个垃圾桶,就会方便许多。我应该就是这个家的垃圾桶。父亲、母亲和姐姐心里累积了许多牢骚,就会往我这里倒。 我和带着社区传阅板的母亲一起走出玄关,隔壁大婶出声招呼: 「咦,奈月,要去补习啊?一下子就长大好多喔。」 母亲在我身后大声回应大婶: 「讨厌啦,哪有这回事?她真的永远就是这么迟钝,没人盯着就不行。」 「才不会呢,对吧?」 大婶满脸尴尬地看向我。 「不会,我妈妈说的没错。」我说。 没有使用魔法的时候,我的确是个废物。我从小就呆头呆脑,长得又丑。对于「工厂」——对这个城镇的人来说,一定非常碍眼。 母亲大声继续说: 「跟我们家的比起来,你们家千夏真是优秀太多了。这孩子笨得要死,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简直是个累赘,教人伤透脑筋。」 母亲用传阅板一下又一下打着我的头。母亲经常打我的头。她说我很笨,需要刺激一下,脑袋才会变好,还说我的脑袋空空的,打起来特别响。或许确实如此。传阅板在头上发出清亮的「啪、啪」声。 「而且啊,长得又这么丑,以后一定嫁不出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喔。」 我点点头:「是的,没错。」 既然生我的人都这样说了,我一定是个相当糟糕的废物。或许光是有我这个人,就给附近邻居造成了麻烦。我的外表似乎很恶心,而且姐姐也说我做事不得要领,教人看了不耐烦。 「对不起。」 我觉得应该道个歉,低头行礼。 「呃,欸,不会啦……」 大婶显得不知所措。 我行礼说「那我先失陪了」,跨上自行车前往补习班。 母亲的声音还在后面响着: 「真不知道是像到谁喔……」 骑着自行车往前进,看着外观相同的屋舍一字排开的景色,我心想:完全就是巢呢。很像以前和由宇一起在秋级的山中发现的大茧。这里是一排又一排的巢,也是制作人类的工厂。在这里,我是双重意义上的工具: 首先是用功读书,成为劳动的工具。 再来则是努力当个女人,成为这里的生殖器官。 不管是哪一种,我想我都是不及格的。 补习班位在两年前于站前兴建的公民馆二楼。脱鞋进去以后,有两间教室,里面的教室是准备考国中的小六冲刺班,由补习班班导上课,前面的教室则是我这种不考国中的学生上的普通班,由打工的大学生伊贺崎老师负责上课。 停好自行车,进入教室,大家都已经坐好了。小静招手叫我过去,我坐到她旁边。每个人的模样都和暑假前有些不同,不是晒黑了,就是剪了头发。 「奈月要去邻町的烟火大会对吧?要穿浴衣吗?」 「嗯,我这么打算。」 「欸,要不要去买新浴衣?我之前有看到可爱的金鱼图案的浴衣。」 大家虽然享受着暑假,但似乎也很无聊,吱吱喳喳地聊个不停。聚集了约二十名小孩的教室里充塞着笑声和喧哗声。 「好了,大家安静!」 伊贺崎老师开门进来了。小静开心欢呼:「哇!」 伊贺崎老师长得很像人气偶像男团的成员,很受女生欢迎。不只是帅气而已,教学也活泼有趣,很受好评。 我希望起码能当个更优秀一点的「劳动工具」,所以非常认真用功。 「奈月,你的社会科愈来愈进步啰。」 老师说,我点点头说「是」。 老师摸了我的头。即使那只手离开了,头发底下的皮肤依然阵阵刺痛。 「奈月,你可以留下来帮老师做讲义吗?」 「好。」 伊贺崎老师经常把我留下来做一些事。小静说「好好喔」,这天课后我也留在教室,和老师单独两个人忙着。 「奈月会驼背呢。」 老师的手从衬衫衣摆伸了进来,直接触摸我的脊椎。 「喏,要像这样挺直脊椎,要不然会肩膀酸痛。」 「是。」 我挺起脊椎,像要逃离老师的手。 「嗯,这样姿势好多了。奈月,肚脐也要用力。」 老师的手就要伸向前面,我急忙扭动身体。 「怎么了?老师是在教你正确的姿势,不可以乱动。」 「好。」 老师的手摸过胸罩,但我默默地挺直背脊。 「这样就对了。」 老师的手总算离开了,但我的身体还是一样僵硬。 我要回家的时候,老师说: 「奈月,胸罩不该穿粉红色的,要穿白色的,要不然会被男生看见,或是从衣服底下透出来。」 「好的。」 我提着书包,跨上自行车,逃之夭夭地回家了。 老师经常提醒我胸罩的颜色。所以我才刻意穿黑衬衫,但老师似乎不接受。 有点奇怪的事,很难诉诸言词。 我觉得伊贺崎老师有点奇怪。我是五年级的时候开始来这里补习的,进入普通班以后,就一直让伊贺崎老师教,但他一直都有点怪怪的。 不过,我也觉得或许是我想太 多了。老师这么帅的男生不可能对小学生动歪脑筋,或许是我自我意识过剩。 我加快骑车的速度,看到有人向我挥手。 定睛一看,是班导筱冢老师。 「老师好。」 「笹本,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我去补习回来。」 「那就好……」 筱冢老师是个中年女老师,大家都叫她long long hysteric ago。她有点戽斗,经常哭哭啼啼、歇斯底里,一发作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地训话,不知不觉间有了这样的绰号。学校里每个人都在背地里笑她,这一点和姐姐有点像。 「对了,老师刚才在改考卷,上次的测验,你考得非常好喔!」 「咦,真的吗?」 「你本来数学成绩不好对吧?可是这次测验几乎快拿到满分呢。」 我开心极了。筱冢老师有时候的确很歇斯底里,但学生考出好成绩,她总是会毫不保留地称赞。 「你虽然计算有点慢,可是不要急,仔细算对,一定可以拿到更棒的分数。」 「谢谢老师!」 筱冢老师很少被学生感谢,所以我开心地道谢,似乎让老师很高兴:「你的优点就是认真。」 我在家几乎不曾受到肯定,因此非常渴望称赞。即使那只是歇斯底里老师的心血来潮,但听到赞美,我还是忍不住胸口一热,不知为何差点掉下眼泪来。 我要更加努力用功,当一个大人喜欢的小孩。这样一来,即使我是个废物,也不会被那个家赶走吧。因为我不是野人,所以如果被那个家赶走,就只能饿死在外头了。 「我会更努力的!」 我激动的样子有点吓到筱冢老师:「嗯,是啊,努力是好事。」 然后老师挥手说「路上小心喔」,就回去了。 大家私下都说筱冢老师是嫁不出去的丑八怪老姑婆。有人说她喜欢体育老师秋本,但又嘲笑人家才看不上她。 大人也真难为。大人会制裁小孩,但对我来说,大人也一样受到了制裁。做为社会的棋子,老师尽忠职守,但做为社会的生殖器,她应该算不上称职吧。老师教育我、支配我,同时却也因为没有扮演好世界的工具而受到制裁。但只要成长到能养活自己,至少就不必担心会被谁抛弃。 我踩着自行车往自家方向骑去。书包里有补习班新发的讲义。我想要快点做完讲义,更用功读书,朝着变成世界的零件这个目标迈进。 我在房间里看着日历。 今天是暑假最后一天了。日历上写着: 「倒数三百四十七天」。 自从御盆的迎火那天以后,才过了十八天而已。距离可以再见到由宇,还有三百四十七天。 爱情支撑着我。只要想到由宇和我们的爱,我就像被打了麻醉一样,不觉得痛了。 我想,如果外星人是我而不是由宇,那就好了。从寄生在家这个意义来看,由宇和我是一样的,但我甚至不是外星人。 我在书桌前坐下,开始用功。我想快点自食其力。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服从世界。 到客厅一看,母亲满脸倦容。 「妈,今天晚饭我来做好吗?」 母亲看也不看我: 「不用了,你少多事。」 「可是你看起来很累,咖喱的话,我在学校烹饪课做过……」 「不用了,你每次多事,就只会给我添麻烦。闪一边去。」 我点点头。看来我太自不量力了。确实,我是个废物,居然想要为家人做什么,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能够做的,最多就是维持不好不坏,别给家人扯后腿。 「你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不会,就那张嘴巴会说。」 「是啊。」 母亲每次心情不好就会骂我。所以她骂我一定不是为了我好,而是她需要一个沙包吧。不是动手,而是动口殴打我,母亲就会稳定下来。 母亲在当计时人员,也生下了我和姐姐,完成了生殖器官的职责。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一定会很累。 「家里每个人都在忍受你。」 母亲愤愤地说,我心想应该是吧。 我用力握紧拳头。这也是我最近刚学会的魔法。握住拇指,掌中就会形成黑暗。如果顺利,就可以让掌中的黑暗接近漆黑的外太空颜色。我喜欢注视掌中的外太空。如果更熟练了,明年夏天就表演给由宇看看吧。 「贼笑个什么劲!看了就恶心!」 母亲吼道。垃圾桶时间到了。 我回到房间,希望可以快点变成世界需要的工具,而不是累赘。如果学会更多的魔法,即使是我,也能多少为世界有所贡献吗? 我打开粉盒,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聚精会神,感觉似乎稍微变身了一下。 我突然觉得自己所向无敌,起身坐到书桌前,全神贯注地开始用功。也许是因为魔法的作用,功课飞快地写完了。感觉握着自动铅笔的掌心在闪闪发亮。 升上六年级,夏天愈来愈近了。月历上与由宇重逢的倒数日期,终于变成两位数了。一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由宇了,我的情绪就很高亢。 姐姐叫我帮她买东西,我前往母亲当计时人员的药局。我正在找姐姐要的针眼眼药,看到母亲在店内深处。母亲没有药剂师资格,所以负责商品陈列上架。 就在我要走向母亲询问眼药位置的时候,收银台里的打工姐姐大喊:「笹本,那边不用了,去排洗发精!」母亲板起脸孔,满脸不耐烦地往里面走去了。 「炸药笹本真的看了就讨厌。」 收银台的姐姐低声咒骂,瞬间我以为她是在说我,吓了一跳。 「真的,那个人整天都不知道在心情不好什么,动不动就爆炸,实在有够烦的。」 在另一台收银台算钱的大姐姐叹气说。 原来如此,母亲就是炸药笹本啊。 姐姐是克罗马侬人,母亲是炸药笹本,这果然是血统吗? 确实,上班中的母亲看起来情绪很不稳定。 我放弃买眼药,匆匆离开药局。回头一看,脸臭到不行的母亲正从店内后台走出来。看起来确实随时都会爆炸。 补习班放学,我正准备回家,老师叫住了我。 伊贺崎老师已经很久没有找我了。升上六年级以后,我们几乎没有两个人说话的机会,我正觉得果然是自己误会了,为自己的自我意识过剩感到羞耻。 「好。」我点点头,跟着老师走。 老师走进空教室,把一样东西摆到桌上: 「老师要跟你说这个。」 那是一样包起来的白色小东西。 起初我没发现那是什么。靠近一看,看出是沾着血的面纸,我察觉那是卫生棉。 卫生棉上面的粉红色翅膀我有印象。 「这个呢,是你刚才丢在厕所的东西。」 我说不出话来。 确实,我现在正在生理期。下课时间我去了女厕,把卫生棉丢进垃圾桶里。老师是怎么从里面挑出我丢的卫生棉捡回来的? 「奈月,我虽然是补习班老师,但教导学生这些知识,也是我的份内工作。你这样丢是不对的。看,这边血都渗出来了不是吗?要包得更仔细一点才行,老师示范给你看。」 老师抽出桌上的面纸,包起我的生理用品。 「看,这样包就很干净,打扫的人看了也舒服。」 「是……」 「那你试试看。」 「咦?」 老师一如往常,和蔼地微笑看我。 「现在就试试看,老师监督你。」 「现在……吗?」 「对,你的小包包里面有新的卫生棉吧?跟你现在裤底的交换吧。」 「………」 我失声呆站在原地。老师见状,催促说: 「我上课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如果学到新的事,就要立刻复习。跟这个是一样的道理。老师有说错什么吗?」 「没有……」 「喏,不快点换,晚上的课就要开始了,国中生要来上课啰。」 在老师催促下,我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拿出小包包。 我掀起裙子,小心翼翼、希望至少不要被看见地拉下内裤。是生理期穿的米黄色生理裤。我发抖的手从内裤上撕下卫生棉,迅速抽出老师前面的面纸包起来,将新的卫生棉贴到内裤上。 「对,做得很好。」 老师伸手要摸我的头,我忍不住全身僵硬。 我将换下来的卫生棉塞进小包包里。 「谢谢老师。」 我低头行礼,闪开老师的手。 「嗯,奈月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功课也会进步的 。要像现在这样好好听老师的话喔。」 「是。」 「那,下星期见。数学讲义有点难,如果遇到不懂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来问老师。」 我点点头,冲出教室。 魔法,魔法,得快点使出魔法才行。黑暗的魔法、风的魔法,什么都好,得快点使出魔法才行。必须在我的心有所感受之前,对全身施下魔法才行。 我冲进家里,拼命洗手。刚贴上去的卫生棉在胯间扭曲变形。血不断地流出身体。我觉得连这一点都被老师逐一监看着。 「怎么啦?回来了也不会说一声。」 母亲过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把话咽了回去。 「咦,你的膝盖怎么乌青了?骑车撞到了吗?」 母亲难得柔声问道,关心地弯身查看。 我觉得,或许现在就是开口的时机。 魔法,魔法,鼓起勇气的魔法。我在心中念诵咒语。 我张开颤抖的嘴唇: 「妈,我跟你说,老师……」 「老师怎么了?」 「补习班的伊贺崎老师很奇怪……他从以前就很奇怪,今天更是超奇怪的……」 「怎样奇怪?」 「就是,之前他也说要矫正我的姿势,摸我的身体……还有,今天他骂我说卫生棉没包好……」 母亲眉头紧锁,一眨眼便火冒三丈: 「所以呢?就是因为你有不对的地方,老师才骂你不是吗?」 「不是,老师很奇怪,很不对劲。就是……他很奇怪,矫正我姿势的时候,不只是摸我的脊椎,还摸我的胸部——好像。」 老师不对劲的时候,身上总是会散发出一股「气息」,但我就是无法适切地说明。 「谁叫你总是弯腰驼背,我不是也提醒你要抬头挺胸吗?老师好意纠正你,你却想歪到别的地方去,真教人不敢相信!你脑袋是有毛病吗?」 「不是的,老师真的很奇怪!」 「少胡说八道了。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老师才不可能用那种眼光看你。你就是心术不正,才会想歪到那种地方去。下流的人是你,真受不了。」 母亲啐道,呼应似地,我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到底是哪来的这种不正经的念头?真恶心!有空想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情,还不快点去念书!」 有东西在我的头顶炸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母亲手里抓着拖鞋瞪着我。 「听到了没!」 「是,听到了。」 这是母亲第一次这么凶狠地打我。我感到心里的开关「啪」地一声跳掉了。我的心变得麻木,就好像被打了麻醉,不再感到疼痛了。 「上次考试你也给我考那什么烂分数,喏,你这颗脑袋是空的吗!这颗脑袋!这颗笨脑袋!」 母亲拿拖鞋打着我的头。 「是,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念咒似地,只是不断地重复母亲想听的话。 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知道了,对不起。 所以请不要把我丢掉。我会乖乖听话,请不要把我丢掉。要是被大人丢掉,小孩子就会死掉。请不要把我杀掉。凄惨地哀求的话从我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流泻而出,就像梦呓,就像咒语,也像诅咒。必须使用活下去的魔法。必须把心变得空洞,彻底服从才行。 脚边的书包里装满了补习班的讲义。对,得快点用功才行。快点用功,变成大人喜欢的孩子,然后长成大人喜欢的大人。 母亲也许是愈打愈激动,用拖鞋不断地打我的脸、我的头、我的脖子和背部。心的开关已经关掉了,所以我麻木无感。我屏住呼吸,等待时间过去。我一动不动,就像是关在壳里、埋在土中的时光胶囊一样,勉力将生命运送到未来。 要把生命运送到多远的未来,我才能活下去? 3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和由宇的约定烙印在体内。 我要挣扎求生到什么时候才行?有朝一日,不必挣扎也能活下去吗? 但是看看母亲,看看筱冢老师,我怎么样都不敢奢望。我觉得必须永远挣扎求生下去,光想就觉得快要昏倒。 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快点变成工厂的一部分。必须顺着世界的栽培,让大脑和身体成长。所以现在我必须屏声敛息,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直到激动的母亲应该会平静下来的几小时后的未来。 放学回家后,我说要去找小静玩,离开家门。 这个城镇微微地散发光芒,太空遥不可及。 已经快要放暑假了。再三十天就可以见到由宇了。 我用电话卡打电话给由宇。我打算如果是美津子姑姑接电话,就立刻挂掉。 『喂,笹本家。』 是由宇的声音。 「由宇,由宇,是我!」 『奈月?』 由宇好像很惊讶,声音都走调了。 「由宇,我跟你说,之前你的母星的外星人跑来我家了。」 我握紧话筒。 「比特之前总算解除了诅咒,可以说人话了。所以他把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叫到我的房间来。三更半夜,偷偷的。」 话筒另一头只传来由宇动来动去的声音。我一股脑地说下去: 「然后外星人说,你的太空船果然还是在秋级。你之前都是在山上找对吧?我跟你说,船不是在山上,你记得之前叔叔说有一座小神社吗?我也没有去过,可是外星人说太空船在那里。所以今年夏天,我们一起去找太空船吧!」 『奈月,你冷静点,你怎么了?这是谁说的?』 「就是,外星人来找我,他马上就得回去了,可是他跟你是同一个星星来的,说他知道你。所以我觉得要赶快通知你才行。然后外星人说太空船最多可以坐两个人,所以你可以带我一起回去。」 由宇稍微做了个深呼吸,说: 『……原来是这样,我吓了一跳,所以才会反问,不是怀疑你喔。太好了,那今年夏天,我们就可以回去故乡了。』 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我觉得真的有外星人来过,也觉得有可能全部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会害由宇失望。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 「嗯,所以第一学期的休业式那天,你要跟学校的朋友做最后的道别喔。因为我们要一起回去了。」 『是啊,那,奈月你也要好好跟好朋友说再见,收拾好行李过来。太空船里面应该很窄,带个游戏机可能比较好。』 「不用带游戏机啦,只要跟由宇说话,就不会无聊了。」 天空染上淡墨般的浅黑色。这片不同于秋级的明亮夜空,不会帮忙隐藏我。好希望御盆快点到来,快点去到那片漆黑的夜。我无比地想念秋级的黑暗,闭上了眼睛。眼底星空般的光芒正点点闪烁着。 暑假终于到来,我亢奋极了。距离御盆只剩下一星期。每到这个时期,小学操场都会举办町内会的夏祭活动。我穿着风铃图案的浴衣和小静会合,前往会场。小静穿着去年一起挑选的金鱼浴衣。 小静吃着剉冰,欢呼起来: 「是伊贺崎老师!」 我惊讶地看去,握紧了棉花糖的竹签。 「欸,我们去跟伊贺崎老师打声招呼吧!」 「等一下,不要去那边。我刚看到梨香在那里。小静,你跟梨香不是吵架了吗?我们躲去这边吧!」 我急忙往反方向走。「等等我!」小静追了上来。 小静说她吃完剉冰肚子痛,要去厕所,我靠在体育馆的墙上等她。 我正奇怪小静怎么上那么久,忽然有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奈月,午安。」 我强忍尖叫,乖乖地点头行礼: 「……伊贺崎老师好……」 伊贺崎老师面色苍白,就好像抹了粉一样,抓住我的手汗湿黏腻。小静总是尖叫说好帅的那张洋娃娃般俊秀的脸令我全身爬满鸡皮疙瘩,我忍不住掩住浴衣的前襟。 「小静已经从厕所出来了,现在在我家。」 「咦……?」 「小静在排 队上厕所的时候贫血了。我家就在附近,她现在在那里休息。」 「这样吗……?」 这么说来,小静说她今天生理期来。难不成老师也教小静怎么换卫生棉吗? 我一阵毛骨悚然,觉得必须立刻去救小静才行。我可是魔法少女,必预用魔法拯救陷入困境的朋友才行。 「喏,奈月,走吧。」 老师用力扯着我的手,我握紧了小肩包里的比特,心中念诵着咒语。 只要有魔法,我所向无敌。我要去救小静。 我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比特默默地照看着我。 到老师家以后,老师开朗地请我进去:「请进,奈月。」 老师说他父母暑假期间因公出国,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小静在哪里?」 「哦,小静已经恢复了,先回去了。」 「这样啊……」 「奈月真是个爱护朋友的好孩子。你喜欢红茶吗?老师有草莓香味的好喝红茶,你坐在沙发等我。」 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盯着桌上的巧克力看。大盒子里的巧克力一颗也没少,我心想或许小静也不好意思吃。 「今天呢,老师想要在家里教你功课。」 老师端给我的红茶有草莓的香味,甜甜的。 「奈月,你知道什么是『吞吞乐』吗?」 「吞吞……?什么?」 「『吞吞乐』啊。你居然不知道,这怎么行呢?长大以后,每个人都要做的。今天老师就特别教你好了。」 老师的口吻很温柔,和上课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却不知为何感到害怕极了。会莫名其妙地对老师提高警觉,或许就像母亲对我说的,是因为我心术不正,才会胡思乱想。觉得眼前阳光开朗的老师很可怕,是自我意识过剩、是可耻的事。 「今天虽然不是补习班的上课日,但老师特别帮你上课,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喔。因为这是只为奈月你一个人上的特别课程。」 「是……」 老师站起来,坐到我旁边。瞬间,鸡皮疙瘩爬满全身,但我没有说话。老师有点「奇怪」的时候,虽然很温柔,但我觉得如果让他不高兴,他不知道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 老师用脚挪开放巧克力的桌子,抚摸我的背部。 「那,你站到沙发前面,对着老师,在地毯上跪坐下来。啊,不是那么远的地方,坐过来老师的膝盖中间。」 「那个……」 老师叹气: 「奈月,要是你太散漫,老师也是会生气的喔。因为你说想要多多学习,老师才会在补习的时间以外特地教你啊。不认真学习怎么行呢?」 「是,对不起。」 我有说我想学习吗?可是看老师这么生气,或许我不小心说了这种话也说不定。 我不敢再继续激怒老师,乖乖听话。 「那,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嘴巴打开,绝对不可以咬喔。」 我害怕极了,嘴巴只打开了一公分宽,但老师用他粗大的手指把我的嘴巴大大地扳开,就像看牙医那样。 老师用指头扳开我的嘴巴后,勾住我的脖子。 「听好,你要乖乖地『上课』才行。如果不认真上课,老师可能会生气喔。奈月不想惹老师生气对吧?因为你是个好学生嘛。」 我只能张着嘴巴,拼命点头。因为如果反抗大人,就会被杀掉。如果被大人抛弃,我们就会死掉。 第三章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和由宇的誓约,现在就宛如诅咒一般勒紧了我的全身。 瞬间,某种湿滑、暖热的东西进入嘴巴里。些许苦味和腥臭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我拼命不让牙齿咬上去。我觉得如果违背老师的指导,不小心咬到,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老师粗大的手指依然勾着我的脖子。 紧紧地闭上双眼的我,不知道老师正在做什么。微微睁开眼皮一看,只见老师的屁股从沙发上抬起来,胯间顶向我,正做出我从来没见过的古怪动作。我害怕起来,又用力闭上眼睛。 老师激烈地喘息着,口中喷出的湿热气息缠绕在我的脸颊和头顶。突然间,温热的液体在口中喷射开来。难道是尿尿?我想要吐出来,原本勾住我脖子的手不知不觉间移到后脑勺,箍得死紧,完全动弹不得。 我好不容易扭动身体别开脸去,把进入口中的液体吐了出来。泼洒在地上的不是尿也不是血,而是优格状的奇怪东西。 「奈月,要好好『吞吞乐』才行啊。喏。」 老师再次抓住我的后脑勺。瞬间,视野一阵扭曲。 回过神时,我的灵魂出窍了,飘浮在天花板的高度,俯视着被老师按住脑袋的自己。 咦?我用了魔法吗?我纳闷。但我没有动用粉盒或魔法棒,这太离奇了。 明明使出了这么惊人的魔法,我却没有半分感动,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肉体。看到老师抓着我的头盖骨,拿我的头当工具,我总觉得茅塞顿开。我一直以为我还不是「工厂」的一分子,但原来我早就成为工具了。 老师对着灵魂出窍、只剩下空壳子的我的身体说话: 「这个『课程』呢,必须练习很多次才行。暑假的时候,家里只有老师在家,所以可以特别只为你一个人进行暑期加强喔。」 「是。」 我的灵魂早已脱离躯壳在这里,身体却点着头应声。我飘浮在半空中,呆呆地看着和老师面对面的我自己。 「老师是在替奈月『上课』喔。懂吗?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老师是大家的老师,如果大家发现老师只对你一个人偏心,特别帮你上课,老师会挨骂的,到时候连你都会挨骂喔。比起老师,奈月会被骂得更惨喔。因为是你拜托老师,硬是要老师替你『上课』的,对吧?」 「对。」 「你还要继续来这里『上课』才行。下个星期一,你还会过来对吧?」 「对。」 下星期是御盆,我不在东京。但我的肉体在点头。灵魂出窍的我,从天花板一直注视着点头的我。 我就这样回家了。我浮游地看着往家里走去的自己。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身体里面。我完全无法思考,只能看着。 我看到母亲在说话。她厌倦地说:你又迷路了是吧?我困极了,没有应话,往床铺走去。我依旧灵魂出窍着,看着一板一眼地脱下浴衣,换上睡衣上床睡觉的自己。我的肉体整个放松,脸颊贴在枕头上睡着的瞬间,浮在半空中的我的意识也断绝了。 我整个人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意识已经回到身体里面了。 突然间,我强烈地渴望洗澡,带着想吐的感觉爬了起来。 我急忙冲进二楼厕所,但胃里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回到房间,满怀不可思议地环顾四下。就像昨天飘浮在空中时看到的那样,浴衣和衣带都折得整整齐齐,睡衣钮扣也全部扣好。 喉咙渴了,我想起我在摊贩买了瓶装柳橙汁,从小肩包拿出来。 变温的果汁流入口中的瞬间,我察觉到异状。 没有味道。我以为果汁坏掉了,但闻了一下,只有柳橙的甘甜香气。 我纳闷万分,但还是想要刷牙洗澡,带着换洗衣物下去一楼。 昨天我没有好好应话,或许母亲生气了。后来我和小静就那样走散了,她怎么了呢?我担心起来,但觉得全身都好恶心,轻手轻脚地往浴室走去。这时我听见客厅传来话声。 姐姐缠着父亲央求: 「今年人家不想去什么长野啦,人家想要出国旅行。」 「姐姐这一年表现得都很好嘛。是啊,出国可能没办法,但或许可以去泡个温泉。我也比较想去温泉。长野每年都去,今年一年没去也还好吧?」 「是啊……」 父亲暧昧地笑,我冲进客厅。 「不要——!」 我尖叫起来。 「御盆要去奶奶家!要去秋级!我不要去温泉——!」 「你少任性了!」 母亲吼我,但我继续尖叫。 「你为什么就是这么任性!」 母亲敲我的头。 灵魂出窍,现在我必须用灵魂出窍的魔法才行。只要用灵魂出窍的魔法,就可以麻木无感了。 「真是,你这孩子就是这么自私!昨天也是,担心你是不是在外面迷路了,却悠哉地跑回来,睡得像头猪……你真的是个废物!」 母亲踹我的背,用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姿势踢我。 不管再怎么念咒语,今天我就是无法脱离身体。 母亲用脚底一再地推搡我的身体。 我哭哭啼啼,被母亲拖回自己的房间了。 「不给我安静,就不放你出来!」 母亲撂下话,下楼去了。 我取出收在抽屉里的比特,紧紧地抱住他蹲下来。 拜托,让我再次使出灵魂出窍的魔法,飞到由宇的身边去。 我一点都不饿,一整天关在房间里念咒语。 入夜以后,我将铁丝做的戒指戴上左手无名指,钻进被窝。我用力闭紧双眼,想要制造黑暗,然而眼皮内侧却看不见半点星光。我注视着自己的皮肤内侧睡着了。 隔天早上我被摇醒,微微睁眼,看见母亲一身黑衣站在床边。 「马上准备,要去长野了。」 「咦……为什么?」 「你爷爷过世了。他之前身体就有点不好,没想到会走得这么突然。」 也许我不小心用了黑魔法,而不是白魔法。我祈求着无论如何、不管透过任何手段,我都想见到由宇。或许是我的魔法实现了这个愿望。 我坐在被子上茫茫然地这么想。 「你姐穿制服就行了,你有像样的黑色衣服吗……?啊,穿那件洋装好了。总之赶快准备,一小时后就要开车出发了。」 我除了点头,无法有其他反应。 进入祖母家的玄关,眼前是与过往的暑假截然不同的情景。 「佛坛房间」里挂了许多从未看过的大灯笼。没有人在起居间休息,每个人都穿着黑衣,忙碌地走来走去。 「把行李放到二楼后,就去跟爷爷打招呼。」父亲说。 父亲总是懦弱地被姐姐和母亲牵着鼻子走,今天却威严十足。父亲叫我们跟爷爷打招呼,所以我想或许爷爷只是身体不舒服,人还活着,却不知道要怎么问父亲才好。 祖父躺在「佛坛房间」里。他躺在垫被上,我从来没看过那么松软洁白的垫被。我觉得祖父身上隐约散发出他平常的味道。一身黑衣的祖母坐在祖父的枕边垂泪。 「贵世,奈月,过来看爷爷。」 我声如细蚊地应着「好」。姐姐板着脸不说话。 「听着,或许你们看了会有点惊讶,可是你们已经是大人了,应该可以承受。过来这里,跟爷爷道别。」 父亲把我们叫过去,轻轻掀开盖在祖父脸上的布。祖父的鼻孔塞着棉花,神情如常地闭着眼睛。看起来有点苍白,但感觉随时都会醒过来。 「喏,很安详对吧。看起来有点像在笑呢。」 奈津子姑姑搂着祖母的肩膀,用手帕抹着眼睛说。 「……好像在睡觉。」 我小声说,父亲看向我点了点头。 「虽然走得有点突然,但爷爷是寿终正寝。」 「什么叫寿终正寝?」 「就是安详地过世。也可以说是活完应有的寿命了。爷爷不久前就住院了,但没经历什么苦,是在睡梦中过去的,所以神情才会这么安详吧。」 「嗯。」 我问父亲: 「我可以摸一下爷爷的手吗?」 「噢,可以啊。」 我握住祖父的手。冰冰凉凉的,已经不是人的手了。 「……有点恐怖。」一直沉默的姐姐开口说。 「怎么会?贵世,寿终正寝可是好事啊。好了,后面还有人要看爷爷,我们走吧。」 回头一看,穿制服的百合和穿黑色洋装的亚美泪湿了眼睛站在一起。 走到玄关,穿黑色长袖制服的由宇和美津子姑姑就站在那里。 我们四目相接,由宇有些担心地细看我的脸。 姑姑在玄关就已经泪如雨下,紧紧地抱着由宇。 「美津子,你还好吗?」 由宇抚摸着姑姑的背,就好像她的丈夫。 「今晚守灵,明天就是葬礼。」父亲说。 母亲叹气:「真是太突然了。」 「到晚上还有点时间,你们累了吧?要休息一下吗?」 姐姐说她不舒服,穿着制服躺下了。 「你要睡一下吗?」 母亲问,我摇摇头。 我的双眼灼灼发亮,清明得不得了。指头上还残留着祖父的手的触感。 我看见穿黑色外套的由宇在庭院。 我悄悄溜出闹哄哄的屋子,去到由宇身边。 「由宇。」 我出声,由宇回头。 「奈月,你还好吗?」 由宇的手脚变长了些,因此头看起来变小了。但他还是比我娇小,就像个洋娃娃。 「你在做什么?」 「摘庭院的花。你听说了吗?爷爷要土葬。」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什么是土葬?」 「不是烧掉,而是要埋在土里。」 「咦,是这样吗?」 电视悬疑剧里常见的葬礼中,人死后好像都是烧掉变成骨头,然后由亲人用筷子夹起来。我原本模糊地以为祖父也会是这样,但这下就无法想象接下来的仪式过程了。 「我也一起摘。」 「不用拿剪刀来吗?」 「由宇,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低着头说。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咦?」 由宇惊讶地看我。 「出了什么事?你要搬去很远的地方吗?」 「那个,我很快就没办法再过来这里了。」 我小声地说,由宇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看着我。 「由宇,你找到太空船了吗?」 隔了几秒之后,由宇才摇摇头说: 「没有。来这里的路上,我去了一下神社,可是没看到太空船。」 「那一定来不及了。由宇,你跟我是夫妻对吧。我实在没有时间了。求求你,由宇,我想要你跟我做爱。」 「咦!」 由宇的声音走了调。我径自说下去: 「求求你,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么一次,我想要在我的身体再也不属于我之前,让身体也跟你结婚。」 声音发抖了。由宇好像整个人傻掉了。 「可是,那是大人做的事吧?我们没办法的。」 「……自己的生命不属于自己——由宇,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由宇语塞了一下,小小声地说: 「小孩子的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掌握在大人手中。如果被母亲抛弃,就没有饭吃,没有大人帮忙,哪里都去不了。所有的小孩都是这样的。」 由宇把手伸向花圃的花。 「所以我们要努力活下去,直到变成大人。」 向日葵的茎被由宇的剪刀剪下。变成尸体的向日葵偎倚在由宇身上。 我对抱着花的由宇喃喃说: 「跟你说,我可能会被杀死。所以我想在死前跟你结婚。我想要名符其实地跟你结婚,而不只是小孩子的约定而已。」 由宇吃惊地看我: 「……怎么回事?谁要杀你?」 「一个男的大人。没有人可以反抗他。」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帮你吗?」 「那个人很厉害,小孩子对付不了。大人只顾着自己活下去,根本没有余力去救小孩。这你也明白的,对吧?」 由宇不说话了。向日葵的花瓣从他的臂弯落下来。 我抬起头,「由宇,那个可以吃吗?」 「咦?什么?」 「那边的,里面的向日葵。已经枯萎了,有种子可以摘吗?」 我指着枯萎变黑的向日葵说。 夏季结束以后,祖母总是会寄葵花籽过来。每到秋季,我会坐在中庭吃葵花籽。 我站起来,伸手搓了搓泛黑垂下的向日葵的脸。小小的种子洒落到手中。 「这跟祖母寄来的葵花籽一样吗?」 由宇战战兢兢地探头看。 「应该一样。由宇,你没有采过向日葵的种子吗?」 「没有。」 我将手中的种子放入口中。 「还有点生生的。」 我的嘴巴依然感觉不到味道。完全尝不出半点平常吃葵花籽时会感受到的芳香,只有口感,因此知道种子还没有干透。由宇迟疑着,但也将种子塞进他的小嘴巴里。 「不好吃呢。」 「这还要再晒得更干一点。」 明明是我带头吃的,却高高在上地对由宇说。 由宇嚼动着嘴巴说: 「……奈月,我是你的丈夫,所以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你真的想要做那个吗?如果那样做,你就能得救了吗?」 「……嗯。」 由宇歪着头,就像在表示不解,但最后还是说: 「好。」 「真的吗?你没有勉强自己吗?」 「嗯。只要是身为丈夫能够做的事,我都会为你做。」 由宇轻笑了一下。我俯视着比我还要娇小的由宇说: 「由宇,我也一样,身为你的伴侣,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都会为你做。我一定会保护你。」 「什么是伴侣?」 「由宇,你连伴侣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呃,就像搭档,所以……就是家人。」 我说,心想如果有词典,就可以当场查字义了。由宇闻言开心地笑了: 「这样啊,我们是夫妻嘛,是一家人。」 「对呀。」 我和由宇躲在向日葵丛里,偷偷地牵起彼此的手。由宇的手就像女生一样柔软。 隔天早上,我再次穿上黑色洋装,前往和室,看见祖父已经放进棺材里了。 平常大家铺上座垫、围着桌子吃饭的房间里,今天则是有和尚与穿着丧服的亲戚一排排跪坐着。和尚在诵经,众人坐着聆听。上香结束后,终于要出棺了。 辉良叔叔发号施令,「血缘亲的来这边」、「长男在那边」,叔叔们移来移去,决定位置。 「由宇也要抬吗?」 被大人问道,由宇微微点头。 「那由宇来这边。呃,阳太的辈分比由宇亲,所以再过来一点。」 「我也要抬。」 我说,父亲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孝宏叔叔一脸为难: 「可是奈月是女生……」 「那,你扶着就好了。过来这边。」 辉良叔叔招呼我过去,我站在棺材后面,手轻扶在上面。 「好了,出发吧。」 众人从檐廊脱鞋,鱼贯排成一列,抬棺出发。 我回头看后面,姐姐和母亲依偎在一起走着。祖母身后,平辈亲戚和姑姑婶婶排成一排。每个人都穿着黑衣,感觉很像蚂蚁队伍。 棺材被抬到御盆期间都会去的墓地。那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穴。 「这是谁挖的?」 昨天众人为了守灵忙到三更半夜,难道是叔叔们来挖的吗?我问父亲,父亲说:「是村人合力挖的。」 棺材放入洞穴以后,辉良叔叔说: 「来做最后的道别吧。」 棺盖打开,孝宏叔叔哑着嗓子搞笑说:「哟,老爸,看你变成一个老头子了呢。」 姑姑们看着祖父的脸,眼中噙满了泪。 父亲默默地看着棺材里,只说了句: 「夏天腐败得很快。」 棺盖阖上,每个人都用铲子舀了一铲泥土洒上去。 我正想着填土会是一项大工程,却听到叔叔说「那,大家回去吧」,吓了一跳,悄声问父亲:「可是还没有埋起来耶,没关系吗?」 父亲说:「等下村人会帮忙埋起来。」 这些会帮忙处理好一切事务的村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纳闷极了,但还是乖乖点头,又跟着队伍回家了。 回家一看,不认识的人正在准备大餐。 我很惊讶,原来村子里有这么多的人。 没多久,来了一堆不认识的人,宴席没完没了。 「那一户的爷爷那时候,土一直没有落下去呢。」 「对啊,不过刚才看的时候,已经落下去了。」 我不懂辉良叔叔这话的意思,问父亲:「土落下去是什么意思?」 父亲简洁地解释: 「下葬以后,坟墓的土不是会堆成一座小山吗?一段时间以后,棺材腐烂,泥土就会落下去了。」 热闹滚滚的宴席结束后,收拾了一下场地,变成小规模的近亲聚会。 「那么,接下来是自己人的第二摊。」 辉良叔叔语带玩笑地说,姑姑婶婶们应着「是是是」,去厨房做下酒菜了。 「差不多该来拨念珠了。」 只剩下亲戚的晚上九点左右,开始拨念珠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长的念珠,众人围成一圈,一起拿着念珠,边诵经边拨珠子。 结束以后,大家实在也累了,姑姑婶婶们准备就寝,叔叔们似乎也不想再喝了,换成茶水,聚在一起说话。 「你们小孩子也累了吧?轮流去洗澡吧。」 姑姑说,小孩子们应声说「好」。 因为没时间,我和姐姐一起洗。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姐姐一起洗澡了,觉得有点诡异。 姐姐的身体,胸部和屁股都很浑圆,很像课本上看到的史前土偶。 我莫名地害怕起来,洗澡的时候都避免去看姐姐,姐姐也别开目光不看我。 我们默默地洗完澡,出去走廊,看到由宇拿着毛巾站在那里。 「洗好了。」我说。 由宇点点头说「谢谢」。 姐姐一下就上去二楼了。我也对在起居间喝茶的大人说「晚安」,上去二楼。 亲戚小孩和姐姐发出睡着的呼吸声。我在这些声音里,默默地注视着黑暗。 「没有被人看到吧?」 我悄声问由宇。 凌晨两点。我们约好两点在土仓库前会合,由宇依约站在土仓库前的花草丛中,就好像躲在里面似的。 「嗯,舅舅他们都睡着了。」 我和由宇溜出屋子。我背着偷偷藏在玄关纸箱里的背包。里面放了一把手电筒,但万一被看到光线就不妙了,因此我们手牵着手,摸黑走到马路上。 「已经可以了吗?」 我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小心地打开来。 山上没有路灯,户外只有月光和星光。手电筒照亮漆黑的脚边。 「要去哪里?」 「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我没想到竟然会黑成这样。送火和迎火的时候应该也是一片漆黑,但这与叔叔和孩子们一起照亮道路行走的那时截然不同。手电筒就只有一支,圆光顶多只能照亮脚边,连由宇的脸都看不清楚。 「要往哪里走才好?」 「嘘,有水声。」 听到由宇的话,我竖耳聆听,确实有细微的流水声。 「总之先去河边好了。」 我们仅凭水声,往河川走去。说是河川,也只是一条水深及脚踝的小溪流而已。 流水声显得格外清晰。 「小心别摔进去喔。」 「你也是。」 我把手电筒交给由宇,两人依偎在一起,靠着流水声不断地往前走。 我觉得走得很远了,喃喃说: 「这里是哪里呢?」 「不知道。如果手电筒照得太高,会被人发现,也看不见脚边。」 「借我一下。」 我借来由宇手中的手电筒,往四周大略照了一下。 什么都看不见,就宛如身在漆黑的洞穴里。 虽然看出有布满青翠稻子的田地,却没有任何可以做为路标的物体。 「我们是走下山了吗?」 「怎么可能?啊!」 由宇轻呼。 「这里是爷爷的墓。」 「咦?骗人!」 我觉得走了很远,没想到竟来到了白天举行葬礼、祖父下葬的墓地所在的田地。 「怎么办……」 「要不要去坟墓那里?就算继续走下去,也不知道会有什么。」 「嗯。」 我们如履薄冰地踩过田埂,走向墓地。 墓地前方,有一块泥土地裸露的空间。 「真的,土还没有落下去。」 看到隆起的小土堆,我这么说。 「什么土落下去?」 「听说如果棺材腐烂了,土就会落下去,变得凹陷。」 「这样啊。」 我们不约而同地牵住彼此的手。也许是害怕待在埋葬着祖父尸体的地方。 这里能听得到水声,还有田地的稻叶磨擦声。像这样静静地待着,就好像站在漆黑的大海旁。 「我们也是在这里结婚的呢。」由宇低声说。 「在这里做好了。」 「咦……在这里?」 「你怕吗?」 这么问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是在问怕什么。由宇想了一下说: 「我不怕。因为我跟我的『伴侣』在一起。」 我们在墓地旁边的小空间一起坐了下来。我用手电筒照亮背包里面翻找,挖出在阁楼找到的大包袱巾和蜡烛,还有从图书馆借来的性教育书籍。 「那是什么书?」 「上面有教人做爱的方法。我在图书馆借的。」 「是喔?」 我拿出蚊香,由宇似乎很惊讶:「你准备得真周全。」 我把蚊香和蜡烛排在一起,用火柴点燃。光朦朦胧胧地亮了起来,总算可以稍微看到由宇的脸了。 我们打赤脚走到包袱巾上。 「好像在玩家家酒。」 由宇喃喃道。 「由宇,怎么感觉好像我才是外星人一样。我想要用『嘴巴』以外的每一个地方触摸你。」 「为什么『嘴巴』不行?」 「就是,我的『嘴巴』之前被弄坏了。所以我尝不出任何味道,嘴巴也不再属于我了。可是,其他地方都还没事。手掌、脚还有肚脐都还是我自己的,所以我要用这些地方摸你。」 「好。」 由宇可能早就习惯我的疯言疯语了,没有继续追问「嘴巴」的事,顺从地点点头。 我们先拥抱彼此,由宇身上散发出祖母家浴室的蜜柑香皂的味道。 「我想要再靠近一点。」 我模糊地认为做爱就是「靠近」。 我将全身的皮肤贴上由宇的皮肤。由宇的皮肤很柔软,令人安心,和老师硬邦邦的手掌就像不同的两种生物。 「我想再和你更靠近一点。」 我拼命地喃喃说。 虫鸣和蛙叫几乎快盖过我的声音。我担心由宇会不会听不见,但由宇回答: 「可是我们都已经这么近了耶?」 他的声音让我松了一口气。由宇吐出来的温暖的呼吸吹在肩口上,痒痒的。 「你曾经想要进去别人的皮肤里面吗?」 由宇把脸抵在我的肩口上说: 「没想过。」 「我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我紧紧地抱住由宇说,由宇想了一下说: 「嗯。奈月想要靠得多近,就尽量靠近吧,没关系。」 我抓住由宇的连帽外套里面的衬衫,但还是觉得很远,便解开前面的钮扣,直接用脸蹭上由宇的皮肤。 「有近一点了吗?」 我把耳朵贴在由宇的胸口,听到心脏跳动声。 「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咦?是吗?」 「嗯。你一说话,你的肌肉就会跟着动,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好奇怪的感觉。」 由宇发出笑声,那声音又从皮肤内侧传了出来。 由宇的肌肉内部在作声。我好想好想进去那里面。 「我想要更靠近。」 我梦呓似地喃喃着,由宇的声音有些为难:「还要更近?」 我脱下上衣和内衣裤,紧抱住由宇。 「比刚才更近一点点了。」 「太好了。」 由宇的体温好近。触摸他的手腕,感觉得到柔软的皮肤里面,血管正在蠕动着。 「我想要见这里面的由宇。我想要进去皮肤里面。」 我喃喃道。 「奈月,你一直这样说,可是要怎么做才能比现在还要近?」 只要亲吻,就能进入皮肤里面了。或许这就是大人接吻的理由。我没想到在少女漫画上看到的浪漫亲吻,居然有着如此动物性的意涵。 可是,我的嘴巴已经被杀死了,没办法亲吻。 「嘴巴以外的地方也可以亲吻吗?」 我问由宇,由宇说:「额头还是脸颊吗?」 「那样还是要用嘴巴才行啊。」 「对耶。」 我忽然想到由宇身上另一个外露的内脏。 「由宇,把你的内脏放进我的身体,是不是就可以进去皮肤里面了?」 「内脏?」 我向由宇解释,由宇好像吓了一跳。 「那不就是做爱吗?」 「对呀。可是我从一开始就说了啊,我们要做爱。」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其实我很害怕。万一由宇的阴茎就像老师的一样「肮脏」,那该怎么办? 但是,由宇褪下衣物露出来的那个器官,与老师的截然不同。它十分白皙,看起来就像植物的芽。我放下心来。 「把它放进我的身体,我是不是就可以进去由宇的皮肤里面了?」 由宇歪头,不安地说: 「不知道。真的做得到吗?」 我们一起寻找我的胯间应该也有的内脏。好不容易找到它,两人一起用手掰开黏膜,打开洞穴,慢慢地将由宇的内脏插进里面。 这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只是内脏的一部分相连在一起而已,我却在由宇的身体 里面泅泳。 「成功了!进去由宇的皮肤里面了!」 我呢喃说。声音沙哑。由宇看起来很难受。 渐渐地,我们不再说话,只剩下呼吸。 我们在彼此的身体里面游泳着。 我们的呼吸,以和虫鸣声及草叶声相同的速度作响着。 「感觉来到了好远的地方。」 我勉强用话语告诉由宇。 「由宇,我觉得跟你一起来到了好远又好近的地方。」 由宇似乎陷溺在我的内脏里,张大的口中淌下透明的唾液。 我触摸由宇流出来的液体。 我觉得我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渴望来到这里。不是秋级、不是那白色的城镇,也不是太空船,我终于走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比起痛楚,更觉得安心。我们的内脏发出水声,混合在一起。我在肚腹里静静地品尝着彼此的体温。 我听见由宇规律的鼻息声。不知不觉间,我们打起盹来了。 我悄悄爬起来,小心不吵醒由宇。结果由宇身上的内脏从我的肚子里滑了出去。 我把手伸进背包里。里面有我三不五时从母亲的皮包里偷来的药,是母亲睡不着的时候会吃的药。我每次都偷个两颗,放进吃完的汽水糖容器里搜集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 很快地,不只是嘴巴,我的身体全部都会被杀死,变成供大人使用的工具。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好,要在沦落成那样之前死去。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就决定寻死,再也不回去了。葬礼也是,如果我现在死掉,或许就可以把祖父的坟挖开,把我埋在一起。比起重新挖洞或烧掉,对大人来说应该也省事多了。 药片装满了约一半的汽水糖罐子,看起来就像汽水糖本身。我从容器取出药片,准备用果汁冲进肚子里。 「奈月?」 由宇小声叫我。 「你在吃什么?」 糖果——我想这么回答,但嘴巴里塞满了果汁和药片,说不出话来。 我一回头,一脸苍白的由宇便把手插进我的嘴巴里。 「呜」的一声,我吐出嘴里的东西,由宇喊叫起来: 「全部吐出来!」 由宇好像发现我放进口中的不是汽水糖了。 「奈月,快点!吐出来!」 由宇把手插进我的口中,将半溶化的药片从嘴里挖出来。 我想要将涌出来的唾液咽下去,由宇大叫: 「不可以吞!」 由宇凶悍的态度吓住了我,我乖乖地含着唾液一动也不动。由宇把果汁瓶塞给我,严厉地说: 「用这个漱口,全部吐出来,一滴都不可以喝下去。」 我用果汁冲洗口腔,吐在草地上。 「没有喝下去吧?一点点都没有喝到吧?」 由宇再三确认,我点了点头。 「美津子也做过一样的事。她都会去医院领药,可是有一次她竟然把全部的药一口气吞下去。」 「姑姑吗?」 总算挤出声音来了。由宇点点头: 「所以,我必须成为工具,让美津子活下去的工具。」 「由宇……」 我的声音哑掉了。 「由宇,你什么时候要回去外太空?」 由宇垂下头: 「我大概回不去了。我找不到太空船。」 夜黑笼罩了由宇的脸,看不清楚。 「我们必须不择手段,挣扎求生才行。」 「要挣扎到什么时候?」 我克制住惨叫的冲动,喃喃问道。 「要挣扎到什么时候才行?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必挣扎也能活下去?」 「等到变成大人以后,一定就可以不用挣扎了。」 「真的吗?」 「一定是的。」 可是姑姑明明是大人,却必须那样苦苦挣扎才能活下去,不是吗?我想这样说,但把话吞了回去。 「所以奈月,和我约定,一定要活到变成大人。」 「……好,我保证。」 由宇松了一口气似地抬头,就在这瞬间,一道强光袭向我们。 「你们在做什么!」 是姐姐在尖叫。 我们赤裸地依偎在一起。 「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匆遽的脚步声之后,一道道光圈围拢上来。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无比地平静。一旁的由宇似乎也是,只是有些刺眼地眯起眼睛,文风不动。 大人们陷入疯狂,冲向我们。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辉良叔叔周章狼狈地挤出粗哑的声音。 「叔叔,你不知道做爱吗?」 我话才一说完,脸颊便承受到强烈的冲击,抬头一看,我知道是被父亲掴了一掌。 「把她拖回家!先关起来再说!」 我和由宇被拆散,我被推进土仓库里。 匆匆一瞥之间,我看见田地那里,由宇被大人殴打拖行。我从来没有看过叔叔、姑姑、父亲和母亲这样惊慌失措过。这让我觉得滑稽得不得了。 「你给我乖乖待在这里!」 父亲吼道。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按捺着笑意说: 「我从刚才就一直很乖啊,吵闹的是你们吧?」 「少给我强词夺理,给我在这里冷静到明天早上!天一亮就把你带回家!」 「到底有什么好吵的?」 听到我的话,在父亲身后手足无措的母亲陷入哑然,呢喃说: 「还说有什么好吵的……」 「我和由宇做爱,有什么不行的吗?」 「你们……你们还是小孩啊!」 「小孩就不能做爱吗?明明有那么多大人想要跟小孩做爱,那为什么小孩和小孩却不能做爱?」 「奈月!」 父亲赏了我的脑袋一拳。我失去平衡,扑倒在土仓库地上,但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恶心!」 姐姐在母亲更后面的地方叫着。 「明明还是小孩子,而且居然跟自己的表兄弟……!」 「奈月,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反省。」 母亲规劝地说。 「我没什么好反省的。就算把我关在漆黑的地方,我也不怕。」 母亲尖叫着扑向我,父亲制止她。 「暂时把她关起来吧。关到早上,她就知道怕了。」 土仓库的门被关上,变得一片漆黑。外面传来父亲和母亲的声音。 「怎么会做出那种事……葬礼才刚结束……」 「不能再带她来这里了。不能再让她跟由宇见面。」 「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他们两个黏成那样,迟早会出问题。啊,真是太恶心了!」 我听见姐姐高声尖叫。 「奈月那丫头突然变得很叛逆……」 「一定是在学校交到坏朋友。她不可能有那种知识。」 大人都为了我不听话而叹息,这让我觉得滑稽极了。 大人拿小孩发泄性欲,然而小孩出于自己的意志做爱,大人却慌得像蠢蛋一样,教人好笑到不行。明明你们只是世界的工具。现在这一刻,我的子宫只为了我而存在。在被大人杀掉以前,我的身体都是属于我自己的。 「应该不会怀孕吧……」 「不,不可能吧……」 姑姑们惊疑未定。要是怀孕就好了。由宇应该还没有经历学校教的「初精」吧。我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伊贺崎老师射出来的那种黏稠的液体。 对世界顺从的大人,被再也不顺从世界的我们吓坏了。大人们自己也都被麻醉了。就仿佛失去了麻醉前的所有记忆。看着气急败坏、几近疯狂的大人们,他们在我眼中就仿佛中了邪一样。 我不曾阖眼,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 仓库的门打开,提着行李的父母和姐姐抓起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 「回家了。」 天空才刚亮起。 我想问由宇在哪里,但他们不可能告诉我,所以我沉默着。 我光着脚被拖行,两脚沾满了泥巴。 「我的鞋子呢?」 我问,黑色乐福鞋被默默地扔了过来。 大腿和膝盖仍沾满了泥土。父亲老是骂说不许脏兮兮地上他的车,但今天他却默默地把我推进去。母亲和姐姐左右夹着我坐在后车座。明明车子一开出去,我就无路可逃了,但母亲用力抓着我的手臂,抓得我骨头都痛了。 车子开了出去。我只朝主屋扫了一眼。窗中有人影,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车子默默地开在高速公路上,姐姐说想上厕所,车子开进休息站。 「我也想上厕所。」 母亲说「你别想打歪主意」,跟到厕所堵在门口。 进入隔间后,我脱下鞋子。我想起以前常和阳太他们一起玩寻宝游戏的事。我们会把贝壳或小石头藏在家中某处,所有的人分头去找。由宇最 会藏东西,而我最会找东西。 早上我一穿上鞋子,立刻就察觉了异样。我取下鞋垫,不出所料,里面藏着由宇给我的宝物。是由宇昨晚藏进我的鞋子里的。 结婚誓约书 1不可以和其他人手牵手。 2睡觉的时候要戴着戒指。 3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们发誓遵守以上的约定。 笹本奈月 笹本由宇 是我们结婚时写下的誓约书。原来由宇一直带在身上。誓约书的角落以由宇的笔迹潦草地写着「一定要遵守」。 我背贴在厕所门上,闭上眼睛蹲了下去。眼皮内侧是一片黑暗。胯间还残留着昨天与由宇内脏相系的感觉。眼皮内侧的颜色,就和昨天与由宇浸淫其中的外太空颜色一模一样。我几乎要哭出声来,勉力克制着,不断地注视着那片黑暗。 3 好像有虫碰到脚,低头一看,原来只是运动鞋的鞋带松了。我两手提着超市购物袋,懒得放下,心想无所谓,继续往前走。我正走向离自己成长的家徒步约十五分钟远的新城站前公寓。 三年前,我在三十一岁的时候结了婚,父母建议我在生长的千叶新城的站前租公寓住。当时我很反抗,因为从千叶通勤去东京都很不方便,而且生活环境一成不变,令人沮丧,然而现在我却觉得邻近车站和超市的这里住起来颇为方便。 我重新提好陷进掌心的超市购物袋,后悔矿泉水应该像平常一样网购就好了。看到在特价,就忍不住拿了两瓶。 早上从阳台吹进来的风有些寒冷,所以我穿了薄风衣出门,但走在路上还是觉得热。都已经快十月了,阳光却依旧炽烈。 「我回来了。」 总算回到住处,在阳台照顾观叶植物的丈夫从窗帘间探头招呼:「你回来啦。」 「这棵枝干粗的,泥土好像很干了。」 「那棵就这样放到春天不用浇水没关系。书上说入冬以后,叶子就会全部掉光冬眠,到春天又会再冒出新芽。」 「原来是这样。植物真厉害。」 丈夫个性直率,对任何事物都会天真地感动。听到我的说明,他露出仿佛面对伟人铜像般的尊敬眼神,轻轻触摸枝干。 「要是去到秋级,包你说不出『植物真厉害』这种话。住在那里,随时都有可能被植物吞没。没有人维护的房屋和田地,两三下就会被大自然的力量淹没了。」 「不管听你说几次都觉得好厉害。像我们家,爷爷奶奶都住在东京,所以每次听你描述,都觉得那里好像梦境。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看看。」 丈夫非常喜欢听秋级的事。他从阳台进入室内,开心地央求我说。 「我还想再多听一点。啊,对了,跟我说那个,蚕房的事。」 「那只是我听我叔叔转述而已,并没有亲眼看过。蚕房在秋级祖母家的二楼,不是很大,不过蚕都从那里开始饲养。叔叔说,会在那里放上竹篓,一开始只养在二楼的那个房间,但蚕会吃桑叶,愈长愈大,最后整个家都布满了蚕茧……」 丈夫沉醉地听着秋级的种种,就好像在聆听童话故事。看到他这种反应,让我觉得叔叔说的事就像是自己的真实体验,忍不住得意地继续说下去。 「对了,听说每到春天,家里就会买来五只小鸡,养大让它们生蛋,过了两三年以后,就在御盆和过年的时候杀来吃。」 「御盆的话,你应该也吃过吧?」 「不记得了耶。到我小的时候,秋级的祖母家应该就没有养鸡了。」 「真是太棒了,完全就是在享用生命呢。哪像我,只看过超市包装好的肉。东京真的很糟糕,完全学不到宝贵的生命情操。」 丈夫就是都市人,所以对乡下怀有强烈的憧憬。我因为在娘家几乎不会提到秋级,因此丈夫兴致盎然地听我说,让我因为怀念而心头温暖起来。我一边和丈夫聊天,一边煮沸锅中的水。 「你今天吃什么?」 「本来想煮意大利面,不过还是吃荞麦面好了。跟智臣你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想吃了。以前我叔叔说,家里都会把自己杀的鸡和葱还有香菇一起煮成汤汁下面吃。应该就像南蛮鸭肉荞麦面的吃法吧。」 「真的吗?听起来很好吃耶。」 我将一人份的荞麦面放入锅中。丈夫和我即使是今天这样的休假日,也很少一起吃饭。在这部分,我们也是很轻松自在的伴侣。 丈夫大部分都去超商随便买个便当或饭团充当一餐。他说他不喜欢母亲做的饭菜,所以不太爱吃家常菜。我累的时候也会直接买外食,但也常随手做些面点之类的简单菜色解决一餐。 「我去睡个午觉好了。」 「去吧,难得休假。」 「好。」 虽然想离开生长的故乡,但住在这里,我觉得优点是虽然离车站很近,但房租很便宜。所以我们虽然没有小孩,却住在二房二厅附厨房的公寓,可以分别拥有各自的卧房。 丈夫一脸困倦地从冰箱拿出矿泉水喝了一杯,就进去自己的房间了。我很少进去他的房间,但瞄到书架上面摆着他喜欢的书,陈列着他从小珍藏的模型。丈夫和我经常关在各自的房间里,大半天不出来,但这个家没有人会像小时候那样为此唠叨,满惬意的。 我坐在餐桌吃了根据叔叔以前的描述和想象做出来的荞麦面,还是没味道。丈夫打开的窗户吹进带着秋意的风,吹动了桌巾。 丈夫是家庭餐厅的员工,在都内的餐厅上班,我原本是派遣员工,在出租工程机具的公司当行政。不久前合约刚到期,因为有一点存款,所以我正好整以暇地找下一份工作。 如果中间待业太久,可能会在面试的时候扣分,所以我给自己最多两星期的秋季假期,不过之前的公司经常加班,可以像这样一整天悠闲在家,我觉得很开心。 有点麻烦的是,公寓附近还有几个留在故乡的老朋友。有一些还没结婚,住在家里,但也有不少老同学像我和丈夫这样,租下或贷款买下站前大量兴建的小家庭公寓。听到每个人异口同声说这里和都内相比,更容易找到托儿所,而且离老家近,最适合养小孩,我漠然地心想,就像我小学时感觉到的那样,这里是最适合养育孩子的「工厂」。 留在故乡的同学有自己的联络网,八卦传得也快。我一辞职,小静就传讯息给我了。 『好久不见?之前我在永旺遇到你妈,她说你现在工作暂时休息☆我现在也辞掉全职工作,在做工时人员?我固定休周二,方便的话,要不要来我家吃午饭?』 对于想要尽情享受假期的我来说,这个邀约让人有些提不起劲,但我还是回复: 『哇!好久不见了!真开心? 那我带蛋糕去作客啰☆』 模仿对方讯息的颜文字或文体,是我从小的习惯了。小静不太常用颜文字,但喜欢用星星或音符记号,所以我也依样画葫芦地回复。虽然没有太深的用意,但我觉得只要配合对方的用词,应该可以减少让对方不舒服的机率,比方说文字太兴奋让对方觉得烦、或是太简洁而让对方觉得冷漠等等。 小静住在我家公寓附近的高楼华厦。我们高中和大学都读不同所,因此失联了很久,但六年前小静结婚回到故乡,我们又开始偶尔会联络了。 朋友不多的我尽管觉得很麻烦,但每次接到小静的联络,就会感到安心。因为如果她没有来找我,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好像和丈夫一起被这个世界给抛下了。 我们很快约好时间,决定后天星期二去小静家作客。 当天我带着在站前购物中心买的蛋糕,按了小静家的门铃。小静婚后妆变得更浓,但印象还是和小时候差不多,用她天真无邪的笑容迎接我。 「欢迎光临!奈月,好久不见了!」 我觉得跟以前相比,小静变得更会打扮了。她一边欢呼着接下我送的蛋糕,一边带我进去客厅。客厅里的婴儿床躺着生产出来的婴儿。每次来到小静家,我都会想起秋级的「蚕房」。我把小静的婴儿,和据说会一排排放在「蚕房」里的蚕宝宝重叠在一起了。我会突发奇想:我们是不是也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所繁殖出来的? 「最近过得怎么样?」 「差不多。派遣那边的新工作,我想找离家近一点的地方。」 「这样比较好。因为也差不多该 考虑小孩的问题了嘛。要挑选尽量不会加班的工作,否则没办法兼顾家事,还没开始带孩子就先累倒了。」 「在我们家,外子跟我都尽量处理自己的家务。」 我说连衣服都是各洗各的,小静叹了一口气说: 「奈月的老公都愿意帮忙做家事,真好。」 「会吗?」 我和丈夫各自打扫自己的房间,公共空间的客厅、厨房和浴室,则是必须在使用后二十四小时内恢复原状。我们很少一起吃饭,所以洗碗和打扫都怕造成对方的麻烦。一开始是规定十二小时以内,但我是那种吃完饭立刻就想上床睡觉的人,所以提议延长时限。 如果有小孩,状况应该会不同,但我认为我和丈夫都因为这项相当单纯的规矩而相处愉快。这似乎让小静非常羡慕。 「奈月的老公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哈哈。」 我不经意地拿起膝上的手帕遮住下腹,逃离小静的「刺探」。 小静经常若无其事地旁敲侧击,想知道我是不是怀孕了。她总是说「大部分进入稳定期以后就会告诉身边的人了」,如果看到我喝无咖啡因的茶,或是减少酒精摄取,就会敏感地反应。我要求续杯浓缩咖啡,免得小静误会我怀孕。她的表情有些遗憾地拿着杯子去厨房了。 「说这个或许有点早,不过如果有什么问题,像是找托儿所、想知道不错的医院,随时都可以问我喔。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口碑嘛。」 「谢谢,不过目前大概没这个需要吧。」我说。 「这样啊。我是不想干涉别人夫妻间的事啦,不过如果要生,最好趁早喔。对了,我朋友现在在做不孕症治疗,说她去的医院超棒的。如果你有兴趣,随时都可以问我。啊,对了,你知道有可以调理这方面的中药吗?」小静摆出笑容说。 小静变了,但也没有变。她成了大人,但现在依然相信着这个世界。一直是个模范「女人」的小静让我觉得耀眼,也觉得似乎很辛苦、很累。 时间到了,小静必须背着婴儿去托儿所接小孩,我也回去自己的公寓。我有点累了,没有去客厅,而是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只是去附近和朋友吃顿午餐和蛋糕而已,却莫名地疲累。我想要换下洋装入睡,慢吞吞地爬起来,打开衣柜。 衣柜里有个白铁小盒子。是小时候辉良叔叔在秋级的仓库里发现送给我的。我脱下洋装,轻轻地拿起那只铁盒。盒子里装着比特泛黑的尸体、泛黄的结婚誓约书,还有铁丝做的戒指。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我喃喃细语。感觉戒指似乎闪亮了一下,仿佛与那句咒语般的话起了反应。 自从我和由宇做了那件事以后,我的生活天翻地覆。原本就沉默寡言的父亲几乎再也不和我说话,母亲和姐姐轮流监视我。即使上了大学,出了社会,父母仍不允许我离家。 「没人盯着,谁知道你又会做出什么事。不让你丢笹本家的脸,是我的职责。」 大学毕业,成为派遣员工时,我要求搬出去一个人住,结果父亲看也不看我地这么说。我服着无期徒刑,被期待成为「工厂」的零件之一。我觉得自己应该无法顺利成为「工厂」的零件。我的身体后来就一直故障,即使成了大人,也无法进行性行为。 三年前,刚满三十一岁的春天,我加入了一个叫「逃脱」的网站。这个网站是想要在婚姻、自杀、借款等各方面逃脱世人监视的人,寻找同志或合作对象的园地。 我点选其中的「婚姻」页面,勾选了「无性行为·不生小孩·登记结婚」等项目,寻找对象。 『三十岁男,住东京 为了逃离家人的监视,紧急征求结婚对象。想要公事公办的婚姻生活,家事完全分工·存折分开·分房睡。希望彻底排除性行为,不想要有比握手更多的肢体接触。希望对方在公共空间的穿着也尽量避免曝露。』 在勾选了「无性行为」的男性当中,我看到一个格外详细列出规则的人。这是要与陌生男子仅凭口头约定,就缔结没有性行为的婚姻,因此愈可以安心的对象愈好。我立刻传讯息给对方,在咖啡厅面谈了两三次以后,在合意下登记结婚,这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丈夫是异性恋者,但说他直到国三都和母亲一起洗澡,很厌恶真实的女性肉体。他似乎有性欲,但虚构世界就足以满足他,他极力避免看到女人的肉体。我没有详细听他说过,但他的父亲管教似乎极严格,他说如果能透过结婚,逃离受到监视的生活,那就谢天谢地了。 和丈夫登记结婚后,父母和姐姐都高兴得近乎诡异。丈夫和我朋友都不多,我也不太想见到亲戚,因此没有办婚礼。姐姐不停地劝我至少该拍个婚纱照,我也拒绝了。丈夫有个哥哥,但兄弟关系似乎也不太好。这部分也和我的家庭环境类似,让我觉得轻松。 如果能够,我想离开故乡,但父母强烈要求,加上夫妻能够分房睡的物件,都内的租金实在太高,所以最后在我娘家的站前租了公寓。找房子的时候,姐姐也大力游说用买的,而不是用租的,但我也拒绝了。 与丈夫的生活算是舒适。我们各自用餐,如果有剩余的食物,有时候会交换。洗衣服也是,我是星期六,丈夫是星期日,只洗自己的衣物。毛巾类原本就各用各的,窗帘、地垫等公共物品,则是几个月一次,休假的时候一起洗。 此外,自己的房间自己管理,公共空间的客厅、厨房和浴室,使用后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恢复原状,厕所则是周末轮流清扫。虽然有许多规定要遵守,但只要尽了义务,就没有多余的负担,习惯之后反而轻松。 没有任何性接触,这一点让我非常安心。丈夫比我还要神经过敏,我原本都穿五分裤当居家服,就连这样也被他说小腿露出来很恶心,换成了运动长裤。我们甚至没有握过手,顶多只有拿宅配包裹给对方时,不小心碰到手指而已。 我没有像小时候模糊地想象的那样,自然地成为「工厂」的一分子,我们完全逃过了亲戚、朋友和邻居的耳目。每个人都相信「工厂」,被「工厂」洗脑,服从「工厂」。为了工厂而使用体内的器官,为了工厂而劳动。丈夫和我是「没有被彻底洗脑的人」。没有被完整洗脑的人,只能不断地扮演被洗脑的样子,免得被「工厂」排除。 有一次我问丈夫,为什么他会加入「逃脱」?「契约上不是说不可以打探吗……?」丈夫显得有些困惑。 「对不起,这样问是违反契约呢。」 「不,没关系。对你我就可以安心地坦白,真的很奇妙。」 丈夫不是对性爱没兴趣,但他说「性爱不是用来做的,而是用来观赏的」。他说他喜欢看,但要流出各种体液,和别人肢体缠绕在一起,令他毛骨悚然。此外,丈夫还很厌恶工作。这样的心态会反映在工作态度上,让他没办法在同一家公司做很久。 「其实人都是讨厌工作和做爱的。只是受了催眠,认为工作和性爱是美好的罢了。」 丈夫总是这么说。 丈夫的父母、哥哥嫂嫂还有朋友,偶尔会来侦察「工厂」的状况。我和丈夫的子宫和精巢被「工厂」无声地监视着,没有制造出新生命的人,如果不装出正在努力尝试的模样,就会被默默地施压。没有「制造」出新人物的夫妻,必须透过工作,表现出自己有在贡献「工厂」的样子。 我和丈夫屏着呼吸,躲在「工厂」的角落生活。 回神一看,我已经三十四岁,自从与由宇的那一晚之后,二十三个年头过去了。即使都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我依然在工厂的角落,不是自然地活着,而是挣扎着求生。 星期一,丈夫被出社会后就职的第七家公司开除了。 「这根本违反劳基法,我一定要报复!」 不会喝酒的丈夫借可乐浇愁,气到全身发抖。 很多时候都是他觉得待不下去了,自己转职,但这是第一次被公司开除,因此我也很惊讶。丈夫一年前进入餐饮公司任职,但他挪用店内保险箱的钱去打柏青哥,结果东窗事发。听完丈夫的说明,我觉得没被扭送警局法办已经是万幸,就算被公司开除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是把钱拿去钱滚钱,最后都有好好还回去啊!用店 里的钱有什么不对?这根本太离谱了!」 「在『工厂』,如果违反规定,就会受到严厉的制裁。没办法了,只好再找下一份工作吧。」 丈夫趴在沙发上,把脸埋进靠垫里说: 「又要回到被老爸臭骂的生活了。真想逃得远远的。」 「隐瞒你打柏青哥的事,委婉地说明吧。我会帮你的。」 「我好想死。」 「你在说什么啊?」 「不,我真的想要一了百了。我想要在死前摆脱『工厂』,成为自由之身再死。」 我想要劝阻,但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将丈夫留在这个世界。 如果丈夫有什么喜欢的事物、想做的事情就好了,但也没有。然而丈夫和我却都活到了今天。 如果问我是为了什么而活,我也说不上来。 「我想在死前去到遥远的地方。对了,我想去你跟我说过的秋级的家。那里一定比我想象的更棒、更美好……」 丈夫陶醉地说着,我慌了起来。看来随口提起的种种回忆,让秋级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丈夫的乌托邦。 「那里呃,很远,而且现在是我叔叔在管理,不方便去……」 「是啊,那里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嘛。可是为什么呢?比起我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那里更让我怀念不已。一次就好,我好想在死前吃一次『酸叶』……」 丈夫闭上眼睛,仿佛灵魂飞到了秋级,我忍不住开口: 「呃……那周末我回娘家,问问看我妈怎么样?不过那里现在是我表兄弟在住,应该没办法,所以你不要期待喔。不过如果我表兄弟已经搬走了,或许可以住个两、三天……」 「真的吗?」 「呃,我是觉得应该没办法啦。不过我还是会问问看,要不然也可以去附近的旅馆……」 「哇!要是真的可以去秋级,不知道会有多棒……!我要睡在『蚕房』,也想去阁楼看看!我也想去你们『送火』的河边。啊,如果可以去到那里,我的灵魂一定可以获得救赎……!」 「呃,我真的觉得希望不大,因为我家以前跟亲戚闹出过一点问题……」 为了避免欢欣的丈夫过度期待,我这么解释,但又觉得如果能让他这么开心,即使没办法住在秋级的祖母家,或许也能下榻附近的旅馆,去那里散散步。 直到刚才还脸色铁青的丈夫,现在已双颊潮红,比手画脚地兴奋极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暑假在祖母家的檐廊欢闹的小学生的自己。 「智臣因为工作被开除,好像累了。他一直说想去乡下住一段时间。」 周末,我时隔许久地回娘家,提心吊胆地探口风说。 「咦,智臣心情很低落吗?真令人担心~」 自从有了外孙女以后,母亲说话都会拉长尾音,听起来很黏腻。 房间沙发传来外甥女的哭声。在距离娘家五站的地方买了公寓的姐姐,今天带女儿回娘家,让母亲看看外孙女。 「所以,呃,如果没办法就算了……」 我支吾其词,又闭上了嘴,觉得还是没办法说出口。 「怎么了?」 「呃,就是,我们在讨论要不要出门旅行几天。」 「咦,好好喔,顶客族真优雅。」 姐姐抚摸着女儿的背说。 「贵世。」 母亲责怪,姐姐耸了耸肩。 「不过妈也觉得旅行这点子很不错。对吧,小花?」 母亲突然把脸凑过去,外甥女吓得扭动身体,抱住了布偶。 「我有个朋友,一直没有生小孩,后来下定决心请了长假,夫妻俩悠闲地在别墅住了段时间,结果马上就怀孕了呢。在充满大自然的环境里,果然还是比较容易怀孕喔。」 「是啊,或许不错呢。你们有想要去哪里吗?」 我反射性地摇头: 「没有。不过去泡温泉应该不错,可以放松。」 「咦,温泉很棒啊!你们也没去蜜月旅行嘛。就好好去享受一下吧。」 听到母亲的话,我「嗯」了一声,驯顺地点头。 自从小学我和由宇闹出那件事以后,父母在家几乎绝口不提包括由宇在内的任何亲戚,一直持续到我成人。我国三的时候,祖母过世那时候也是,父母说「你是考生」,没有带我去参加葬礼。后来我偷听到姐姐和母亲在聊,说和我同年的由宇有去参加。 我三年前结婚以后,这种状况依旧没变。不过应该是多少放下了戒心,他们会聊起辉良叔叔和美津子姑姑的事,听到美津子姑姑多年前就已经过世,我很惊讶,但他们没有提到儿子由宇怎么了。 父母不在的时候,姐姐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我提起由宇的近况,看起来也像是在刺探我是不是到现在依然会对由宇有反应。每次听到姐姐说由宇的事,我总是努力固定面部表情。因为父母绝对不会提起由宇,因此即使只是在刺探我,姐姐的话仍是宝贵的消息来源。 姐姐说,由宇读大学的时候一个人住在东京,姑姑过世以后,就卖掉了山形的家。由宇的大学学费是辉良叔叔资助的,这件事似乎让姐姐很不满,但原来由宇住在比山形更靠近这里的地方,这个事实更令我内心波澜起伏,但表面上我装作兴趣缺缺,只是没劲地「是喔」了一声。 听说由宇毕业后进入男性服饰批发公司,认真工作。我想到由宇以前都会乖乖写暑假作业,心想他在工作上一定也都埋头苦干。 约一年前,姐姐告诉我由宇上班的公司被其他品牌合并,由宇自愿离职了。 「经济不景气嘛,早点离职,离职金好像比较多,所以他主动离开的样子。说他运气不好是没错,但他也是很精明的呢。听说他计划领失业保险金,所以现在暂时住在秋级的祖母家。」 「秋级的祖母家……?」 对于由宇的话题,我向来不做任何反应,但听到怀念的地名,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对啊。叔叔从以前就莫名地宠他嘛。他好像跑去向叔叔哭诉,说想要在最喜欢的外婆家暂时休养一下身心。叔叔也太天真了,依我看啊,由宇一定是打算就这样赖在那里不走。他好像还拿了离婚的父亲的遗产,等着坐吃山空喔。真的不晓得他在想什么。美津子姑姑常说由宇就像外星人,搞不懂他,真的就是这样呢。」 「是喔。」 我勉强应道,低着头免得被看到表情。 后来一年过去了。就像姐姐说的,由宇没有找工作,还住在秋级的祖母家。 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 「哎呀,好久不见!是、是……咦,什么?呃,去秋级?智臣这样说吗?」 听到丈夫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动嘴唇问母亲是谁打来的?但母亲好像一头雾水,握着话筒,不停地行礼。 「是、是,不会,我们完全没关系的。是、是……」 母亲挂断电话后,困惑地对我说: 「呃,智臣他妈说智臣要暂时住在秋级,拜托我们照顾了,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咦?婆婆那样说吗?」 我大吃一惊。 「喂,那里现在……」 「我知道。智臣……他很想去,可是我有跟他说不太可能。」 「那他妈怎么会打这种电话来?」 「我也不知道啊。智臣可能误会什么了。回家以后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姐姐抱起女儿,挑衅地说: 「要去就去啊,有什么关系?秋级是最适合奈月去蜜月旅行的地方嘛。」 「贵世!」 母亲厉声骂道,但姐姐满不在乎地看着我: 「有什么关系?既然由宇可以住在那里,奈月也有权利住那里。由宇也是,未免太厚脸皮了。就算叔叔说好,居然也不付房租,一直赖在那里,怎么不把他赶走算了?」 听到姐姐的话,母亲一脸为难: 「那个家是你辉良叔叔继承的,他要让谁住,我们家都没有资格过问。」 「由宇是美津子姑姑的儿子,跟辉良叔叔又没关系。姑姑过世以后,叔叔就莫名地宠由宇,可是我总觉得由宇好像在觊觎家产,怪讨厌的。」 「那种破房子,就算卖掉也不值几个钱啦。」 母亲苦涩地反驳。 我觉得如坐针毡,但又不能离开房间,只能默默地站在客厅里。 没想到真的会去秋级。我在新干线里看着开心地吃着便当的丈夫,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丈夫曲解了我的话,然后转告婆婆。光是可能可以去秋级,似乎就让丈夫喜上云霄,不小心说溜了嘴的样子。 亲戚间电 话打来打去,就像在牵起联络网,母亲和父亲也严肃地讨论我们真的可以住在祖母家吗?是不是应该叫由宇暂时去别的地方比较好? 结果父亲的大姐理津子姑姑说,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我是跟丈夫一起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那个时候奈月也还只是个孩子啊。她一直都没办法去奶奶的墓前上香,不是很可怜吗?我到现在都还是很后悔,觉得葬礼那时候应该要让奈月一起来送奶奶的。大家都已经这么大了,老是提过去的事又能怎么样?爷爷生前唯一的乐趣,就是听到那个家里有孩子的欢笑声。但是自从那之后,就连御盆时期,老家都一片冰清鬼冷的,爷爷奶奶在墓里一定正觉得寂寞,就让奈月去看看爷爷奶奶吧。」 理津子姑姑不太干涉亲戚间的问题,但一旦开口,一言九鼎,连辉良叔叔都无法违抗。父亲和母亲也勉为其难地答应我和丈夫去秋级了。 「如果可以叫由宇暂时去别处就好了,可是他东京的公寓好像也已经退租了,他现在无家可归。但是要我们出钱让他去住旅馆,也太荒谬了。」 母亲好像很讨厌由宇,语气不耐,仿佛连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弄脏了嘴。相较之下,父亲冷静许多,态度意外地淡定:「那个家那么大,而且智臣也在,不会有事的。」 丈夫悠哉地看着窗外,完全不知道事前笹本家因为电话亲戚大会而搞得人仰马翻。 「啊,真是太期待了……!居然真的可以去秋级,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要前往秋级,必须从长野站坐公车或开车。公车一天只有一班,所以辉良叔叔到车站来接我们。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如果我或是你会开车就好了。」 「就算会开车,开不惯那条山路的人还是很危险。我妈也有驾照,可是每次上山,都一定会换我爸开。那条路就是这么险。」 「哇!我好兴奋啊!我从小学露营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山上了。我们家几乎不会出门旅行,所以除了学校活动以外,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呢!」 虽然心情沉重,但看到丈夫乐不可支的模样,我又觉得或许这趟来对了。 丈夫看着窗外喃喃: 「奈月,谢谢你。我是真的想要一死了之。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像这样和你一起离开『工厂』,真的太好了。」 丈夫也许是困了,倚靠在我身上。对于几乎没有肢体接触的我们来说,这个真的是很难得的事。我感受着肩上丈夫头部的重量,看着窗外。隧道一座接着一座,显示山区已经近了。 抵达长野站时,叔叔已经在验票口等我们了。 「谢谢你特地来接我们。」 叔叔的头发整个白了,我第一眼没认出他来。挥手喊着「奈月」的身影,比起二十三年前的叔叔,看起来更像祖父。 「奈月总是向我提起秋级的回忆,没想到真的可以来到这里,简直就像做梦一样,真是太感谢了!」 「哪里,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那里现在已经变成所谓的极限村落,到处都是空屋,相当萧条。知道有年轻人特地来玩,爷爷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叔叔变得比记忆中的更矮小。我觉得是因为距离小学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但感觉不光是这样而已。 「要不要先去哪里吃个饭?秋级那里没有半间店家,在镇上买食物过去比较好。」 「谢谢。可是我也这么猜,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我举起肩上的大旅行袋说,叔叔微笑:「不愧是奈月,准备得真周到。」 「我可以去上个洗手间吗?」 丈夫跑去厕所后,叔叔说:「这里应该比东京冷多了吧?你可以先去车子里面等。」 「不会,没关系。我也预料到这一点,带外套来了。」 「这样啊。奈月也很熟悉秋级的气候嘛。」 叔叔眼角挤出笑纹说。 「……由宇那边,我跟他说过了。由宇本来说要暂时去其他地方住,可是因为有点突然,找不到可以借住的地方。」 「对不起,突然跑来打扰。」 「不会啦。那个家也是,奶奶过世以后就一直空着,很冷清。也有亲戚说要趁屋子倒塌之前拆掉算了,所以由宇说想住在那里的时候,我很高兴,总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因为你和由宇都非常喜欢那个家嘛……」 叔叔眯起眼睛,缅怀过去似地喃喃道,然后低下头说: 「……那个时候的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 我忍不住抬头。 「你们只是小孩子,什么事都不懂,只是这样罢了,然而大人却都乱了阵脚,只想把这件事掩盖起来,装作没有发生过。大人实在是既粗暴又傲慢。」 「不会……呃,我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理解大人的苦衷。叔叔们并没有错。」 「呃……那个时候的事,你先生知道吗?我这样问或许是多管闲事……」 「他没问题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叔叔闻言似乎稍微放心了,微笑说:「……看来,你找到一个很棒的丈夫呢。」 「还好吗?会想吐吗?」 我问丈夫,丈夫用手帕掩着嘴巴,呻吟地说:「……还好。」 叔叔驾驶的车子,灵巧地在连护栏都没有的发夹弯上拐着弯。山路比记忆中的更险更窄,每次过弯,我和丈夫的屁股就在后车座上滑动,挤压彼此的身体。 「不习惯的人很难熬对吧?要不要在哪里停下来休息?」 「不用,我可以。」丈夫说。 「这样吗?如果撑得住,一口气开到底反而比较轻松。这些弯道,不习惯真的很难受呢。奈月还行吗?」 「嗯,我没事。」 我挺胸回答,但事实上,比记忆中更狭窄曲折的山路让我内心七上八下,担心会不会坠崖而死。不过我不想被叔叔认为我因为住在都市,就忘了秋级的山有多险峻。 「不愧是奈月。」 叔叔高兴地说。比起刚阔别重逢时,紧张的气氛减少了一些,我觉得叔叔变回了小时候那个特别疼我的、令人怀念的叔叔。 「再过三个弯就到秋级了。再忍一下就到了。」 树叶扫过车窗。感觉绿意比过去更逼近人车。我就像小时候那样,贴在车窗上注视着绿意。穿过宛如绿色隧道的蜿蜒道路,来到耳朵鸣响作痛的高度时,视野忽然豁然开朗。 「好了,到了。奈月,智臣,欢迎来到秋级。」 听到叔叔这话,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记忆中的小红桥另一头,是无数次在脑中播放的秋级景色。 丈夫欢欣得仿佛忘了晕车之苦,叔叔为他把车子停在红桥旁边。 「叔叔,这条河是以前送火迎火的那条河吗……?」 我一下车,便忍不住跑近这条又小又浅、实在称不上河流的水渠。 「是啊,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它还要更深更大……小时候我好像穿泳衣在这里游泳过。」 「有吗?这条河的水这样太浅,没办法游泳,叔叔小时候都会和朋友一起堆石头把水挡起来,储水之后在里面游泳。你们来的时候,或许也像那样游泳过吧。」 「这样吗……?」 听叔叔这么一说,我依稀想起叔叔用石头为我们筑坝的事。我以为秋级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其实有许多地方早已变得模糊。 围绕村落的山脉,比记忆中的更要雄伟。印象中总是绿色的山地,许多地方都开始染上秋红。记忆中在更遥远的地方的祖父的墓地,其实隔着一条河就可以看到。 「电线杆不是木头的了……」 「对,以前是木头的呢。你记得真清楚。手机讯号还是一样收不到,不过孙辈来玩的时候很不方便,所以亲戚也在讨论要不要装天线。」 「咦,秋级以后就可以打手机上网了吗?」 我一直浸淫在记忆中的秋级,因此感觉就好像突然时空跳跃了二十三年,无法将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中的契合在一起,踩着虚浮的步伐经过河边的路。有些地方如同记忆,也有些地方不同,就好像闯进了平行时空一般,感觉很不可思议。 「看到了。你还记得吗?」 叔叔指的方向,是令人怀念的土仓库。 土仓库和记忆中的一样。我忍不住直奔过去。 「我记得!跟记忆中的一样!」 「这样啊。你们小时候常常躲在土仓库里玩捉迷藏什么的嘛。」 叔叔眯起眼睛说。丈夫跟在后面用手机拍着照 片,欢呼着:「哇,好棒,太棒了!」 走上土仓库前的小径,就看到庭院和主屋了。庭院比记忆中的小了许多。再过去的主屋,现在看起来依然很大,因为曾经长期无人居住,屋顶和柱子看起来有些腐朽了。 可能是没有门铃,叔叔敲打玻璃门: 「由宇,我们来了!」 没有回应,屋中一片寂静。 「真奇怪,昨天已经打电话说今天中午会到了。」 叔叔说要去后门看看,爬上屋子旁边被杂草覆盖的斜坡。 我和丈夫留在门口。或许由宇不想见到我,所以临阵脱逃了。总觉得被背叛一样。 「虫要跑进去了。」 丈夫喃喃说。望过去一看,门开了一条缝,没看过的绿色昆虫正要爬进家里。 我轻轻抓住门板,想要让虫离开,结果门毫无抵抗地打开来。虫子被门的振动吓得飞走了。 「……午安,有人在吗……?」 我提心吊胆地招呼着,走进玄关。 阴暗的玄关很大,如果是在东京,光是这里的空间,就可以成为一户套房了。约六张榻榻米大的玄关里,摆着几件农具、斗笠、水管、煤油桶和长靴。并排的长靴都蒙了一层灰,其中只有蓝色运动鞋是新的,如果这双鞋是由宇的,那他应该在屋里——正当我这么想,玄关旁边的楼梯传来了吱呀声响。 「……欢迎光临。」 由宇现身,细声细气地说。 自从最后一次见到由宇,已经过了二十三年,然而他给人的印象却没怎么变。手脚变长了,但发型一样,长相也没什么变化,与记忆中的由宇容貌没什么偏差地重叠在一起,反而让人觉得古怪。 「呃,我是你的表姐妹,笹本奈月。」 我觉得我的外貌已经不同了,所以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由宇微微眯眼,小声喃喃:「奈月……?」 「啊,我是做她丈夫的。」 丈夫做了奇怪的自我介绍,低头行礼。 「辉良叔叔去后门那边了……」 「啊,抱歉,那边的入口锁起来了。我这就过去。」 「那个,辉良叔叔说他昨天打过电话……」 我看到由宇煞有介事地穿着白衬衫,担心他是不是正要出门。 「嗯,我听说了,你们夫妻要暂时住在这里对吧?」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而且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房子,你们请自便吧。」 由宇微笑,打开纸门。纸门里是小孩子经常一起玩耍的起居室。 「先请进吧。我去后门那里看看。你们进来休息吧。虽然很乱……不过这里不是我家,说请进好像也很怪。」 由宇拿出拖鞋给我和丈夫,往浴室走去。小时候的我不知道那里有后门。 丈夫和我忐忑不安地提着行李进入屋内。 由宇的态度很自然,仿佛不曾发生过那件事,让我松了一口气。丈夫喃喃说: 「有股动物的味道。」 是指有动物跑进来吗?还是家中有人的气味?我不知道丈夫确切的意思。 「哇,好怀念!」 起居间有暖桌、放祖母的东西的橱柜和电视。我记忆中的电视是老旧的旋钮式,但现在已经换成了最新的薄型电视。 「哇,好厉害!这房间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这边是檐廊吗?」 丈夫激动万分,这时叔叔和由宇进来了。 「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喝茶好吗?」 「谢谢。」 「啊,我要回去了。我孙子来家里玩,我得在晚饭前回去。」 听到叔叔的话,我和丈夫慌忙行礼: 「谢谢叔叔这么忙还特地送我们过来。」 「不会不会,没关系的。看到这个家又热闹起来,我也很欣慰。」 叔叔布满皱纹的脸露出微笑,以熟练的动作趿上拎到玄关的鞋子,挥挥手离开了。 叔叔的车声远去后,屋内蓦地安静下来,我觉得僵窘,若无其事地向由宇攀谈: 「这个房间是这种大小吗?我记得晚上小孩子都聚在这里玩扑克牌……」 摆了暖桌的起居间感觉相当狭小,无法容纳那么多孩子。 「我一开始也觉得比记忆中的小多了。」 由宇说,露出笑容。 三人一起坐到暖桌旁,喝着茶,吃着由宇端出来的羊羹。由宇也端出「藻羹」来,对我丈夫说「请尝尝长野的特产」。他简单说明屋内状况: 「等一下我再带你们去看,厕所和浴室在走廊那边,厨房在这后面。水是山泉水,我觉得很干净很好喝,但如果担心卫生问题,我下山的时候可以买矿泉水回来。公车一天只有一班,所以采买由我负责。需要什么都尽管说。」 「不能网购吗?」丈夫问。 「没有店家愿意送货到这里吧。我甚至不知道这里哪一户有网路。也没有移动超市。计程车也是,这里太偏远了,除非是知道秋级怎么走的司机,否则可能会拒载。为了预防万一,这边有当地计程车的电话号码,不过想去哪里的时候,我可以开车,随时都可以跟我说。」由宇说。 「这里没有手机讯号,但红桥过去之后收得到一点讯号,如果要传讯息什么的,可以走过去那里试看看。平常打电话用这个转盘电话,号码写在这里。」 「好的。」 「就像你们看到的,这个村落连一家店都没有,也没有自动贩卖机。需要什么,都要开车下山买。就算下去市区,也得开很远的路才有便利商店。公路休息站蔬菜满齐全的,而且也有当地超市,我都去那里买食物。叔叔给我的蔬菜和米,就放在厨房旁边的土间,想吃什么就自己拿。梨子应该还有不少。」 丈夫兴奋地问由宇: 「不好意思,什么是『土间』?」 「就是屋子里没有铺地板的房间……你看了应该就知道了。」 「等一下也可以去看阁楼吗?」 丈夫问,整个身体往前倾。 「可以啊。你真的很喜欢乡下屋子呢。」 由宇微笑。 「厕所在奈月小时候是传统的干式蹲厕……我们都叫它噗通厕所,不过现在还是一样,上的时候要小心。浴室热水器是瓦斯,这也跟以前一样。」 「我们要睡在哪里?」 「哪里都可以。」 由宇指着围绕起居间的纸门说。 「这一边有两间和室,那边是佛坛房间。你们在屋子里四处看看,喜欢哪个房间就睡哪里吧。我现在睡在二楼前面的房间,所以除了那间以外都可以。」 听到由宇的话,丈夫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 「那里是『蚕房』吗?」 「不是,有蚕的应该是上楼以后后面的房间吧……?你真的很清楚呢。是奈月告诉你的吗?」 由宇问我,我「嗯」地点点头。 「这样啊。你居然还记得蚕的事。反正,除了二楼前面的房间以外,哪里都可以睡。不过你们夫妻一起的话,大房间比较好吧。」 「啊,关于这件事,可以的话,我们想要分开睡。」 丈夫抱歉地说。 「我们和一般的『夫妻』不太一样。我们虽然有夫妻关系,但是没有睡在一起……」 「什么……?」 由宇不解地歪头,我也加入说明: 「我睡大通铺也没关系,所以和外子同一间卧房也无所谓,可是外子不太喜欢……我们去旅行的时候,也都订两张单人床的房型。如果由宇没在用,就让他睡这边祖母以前睡的房间吧。我睡哪里都行,蚕房可以,佛坛房间也行。」 「呃,好……」 见由宇满脸疑惑,我和丈夫对望。丈夫说:「既然要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好好说明一下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比较好?」 「是啊。」我点点头。 由宇不安地交互看着我们夫妻的脸。 「你还记得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吗?」 我说,一旁的丈夫开心地吃着藻羹。小时候我讨厌「藻羹」,现在吃起来却觉得口感清爽美味。 「……嗯,记得。」 由宇沉默了一下,瞄了丈夫一眼,点点头说。 「后来又过了一阵子,我发现原来我其实也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是比特告诉我的。这件事我有告诉外子。可是,太空船已经不在了对吧?所以我只能死心塌地地做个地球星人了。我以为只要等我长大了,世界就会把我洗脑,但结果并没有。我有点累了,决定暂时待在这里休息一下。这里的话,离星星也很近。」 由宇再次瞄了丈夫一眼,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都不知道。」 「我并不 第四章 我和由宇做了那件事,从长野被带回家之后没多久,我就在伊贺崎老师家杀死了「魔女」。 那时候的事就像一场白日梦,我记忆模糊。从秋级被载回家以后,我被关进自己的房间。房门外装了个大锁,如果家里的人全部出门了,就会把门锁起来,就连我想上厕所,都必须忍耐到姐姐或母亲回来才行。和朋友讲电话的时候,姐姐或母亲也会在一旁监视,怀疑对方是不是由宇。直到暑假结束,我几乎每天都关在房间里度过。 日复一日,我在阴暗的房间里,注视着和由宇成对的戒指和结婚誓约书。渐渐地,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我看到变身粉盒和折纸做的魔法棒洒出满满的光珠,比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一清二楚。邪恶组织施下的魔法刚解除的时候,比特不停地对我说话。 我问比特,这是不是我身为「魔法少女」的能力变强了?『没错!』比特以鲜明的声音回答说。 但另一方面,我的「嘴巴」依然没有恢复。即使进食也食不知味,吃饭变成了毫无乐趣的事。即使被叫去一楼吃饭,我也几乎食不下咽,一下就回房间了,母亲叹气:「这孩子就是这么叛逆。」 「你要去上补习班的强化课程。」 就在我咬了一口没味道的汉堡排,准备回去房间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这时距离祖父的祭日已经过了一星期。 「为什么?我不是不能离开房间吗?」 「又在给我强词夺理。是叫你去补习班。要是敢给我晚归一分钟,我会立刻报警。」 日期的感觉变得模糊,我回去房间看了一下月历。「倒数三天」、「倒数二天」,月历上还留着御盆前的倒数计时。去秋级的那一天写着小小的「结束」,接下来的日期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我想起自己真的打算在那一天结束一切。 翻书包拿出补习班的通知单一看,强化课程是三天后开始。前一天晚上伊贺崎老师打电话到家里来,我在二楼听见母亲大声回话。 「啊,老师,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真是不好意思,家族有人过世,所以带小孩回去夫家那里。当然,老师的强化课程,去年对奈月帮助很大。我们家奈月最喜欢上老师的课了。好,好,我会好好转告她。」 母亲硬要我接电话,我把话筒按在右耳,听见老师快活的声音:「我等你。」老师的吐气声穿过话筒罩住了右耳,我一动也不能动了。 从这天开始,不只是嘴巴,我连右耳都故障了。虽然不是像嘴巴一样彻底坏掉,但有时候会听不见就在前面的声音,反而是听到波浪般的声音,或是响个不停的电子哔哔声。而比特的声音就好似呈反比一样,变得愈来愈清楚。 我全神贯注地练习魔法。特别努力练习的是灵魂出窍的魔法。只要能让灵魂出窍,或许可以去到遥远的地方。但灵魂出窍的魔法一直没有成功。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只剩下这句话了。我要活下去,就只能依靠魔法了。 强化课程的第一天,姐姐跟上来监视我。 「要是你敢落跑,我就用这个揍你。」 不晓得是从哪里弄来的,姐姐把名产店卖的那种小竹刀放在托特包里,骑自行车跟在走路去补习班的我后面。 「笹本,你明天有空吗?」 姐姐自己的暑假课程开始,不能来监视我的第二天,伊贺崎老师立刻叫住我说。 「是。」 我点点头。右耳一直听到波浪声和比特的声音。 「明天补习班没课,不过老师可以特别帮你『上课』。老师跟你说过家里的钥匙放在哪里吧?中午左右好了,差不多那个时间,你再过来老师家。你懂吧?这是老师特别帮你上的课,所以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对你妈妈也要说是平常的强化课程喔。」 「是。」 这天晚上,我和比特讨论起来。 『老师是恶魔的爪牙,是被邪恶的魔女操纵了,你必须去救老师才行。』 比特这样忠告我。 魔女已经毁了我的嘴巴和右耳。我身为魔法少女,必须快点变身打倒魔女才行,否则下一个被杀的可能就是我。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比特就好像被由宇附身了似地,不断地如此对我细语。 明天,附在老师身上的魔女就会彻底毁掉我的身体吧。想要在那之前战胜魔女活下去,就只能趁今晚了。我将比特还有变身粉盒及魔法棒放进背包,溜出家里。也许是因为开始受到监视以后,我都一直安分守己,所以父母和姐姐也都疏忽大意了,我轻轻松松便溜出家里,简单得令人惊讶。 我悄悄开门走出户外,灵机一动,无声无息地打开储藏室,将感觉可以在「与魔女的大对决」中派上用场的东西放进背包里。「好痛!」我在黑暗中摸索时,手指被东西刺到了。我戴上掉在地上的工作手套,翻找储藏室里的架子。 我得到几样武器,关门时发现的手电筒,也一起放进背包里。 我前往夏祭结束后被带去的老师家。 比特变得非常饶舌,不停地在我的右耳说话。 『快点、快点!如果你被魔女杀掉,世界就要灭亡了!全靠你的魔法了!加油!加油!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我跑到老师家,看看史努比手表,是凌晨三点。三更半夜还有一个不是点心时间的三点,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与秋级的夜晚比起来,「人类工厂」的夜晚光辉灿烂。许多路灯照亮街道,完全看不见星空。都这么晚了,还有一些屋舍仍亮着灯。这里是「人类工厂」,所以或许深夜也持续在制造人类。我忽然觉得想吐,跑到一半,把涌上嘴巴的胃液吐在花圃里。 到了老师家,我照着那天老师告诉我的,拿出压在右边第三个盆栽底下的屋子备份钥匙。老师叫我如果接到他的电话,就要立刻用这支钥匙进去他家。 「老师家这个夏天都没有人在,所以我会尽量找时间在这里帮你『上课』。奈月是个认真的好学生,所以很想『上课』对不对?」 那天老师一次又一次这么说。魔女知道老师把钥匙的位置泄露给我了吗? 就算有钥匙,踏进屋里还是很可怕,我试了一下能不能用灵魂出窍的魔法,但依然不成功,反而是右耳中的比特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快快快快快!这样下去,魔女会使出更可怕的魔法害你!你要在被魔女杀掉前消灭她!你是正义使者,如果没有你,世界就要灭亡了!快快快快快!』 没错,我必须守护地球。我听从比特的声音,悄悄走进老师家。 屋内鸦雀无声,空气彻底凝滞。或许老师今晚也不在家。看一下房间里面,如果老师和魔女都不在,今晚就先回去好了。一想到老师一定不在,不会有事,我莫名地勇气陡生,为了慎重起见,从背包里取出「武器」,前往那天老师把我带去的他的房间。 老师家的楼梯和门都和那天一样,令人却步。正当我觉得不敢往前走的瞬间,耳中的电子哔哔声变大,我整个人蹲了下去。 『……月,奈月,奈月!』 比特的声音引得我抬起头来,发现老师的家里不管是墙壁还是天花板,全都变成了粉红色的。我惊讶地看自己的双手,手也变成了粉红色的。感觉就好像闯进了粉红色单色印刷的照片里一样。 『你的魔法让世界变成粉红色了。现在的你,一定可以战胜魔女。快快快快快!』 比特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响遍整幢屋子。他的声音实在太大,让我头痛欲裂。我按着头,走上粉红色的楼梯。 或许我的「眼睛」也被魔女毁掉了。这么一想,我害怕起来。「嘴巴」、「右耳」、「眼睛」,接下来身体的哪里会被毁掉? 我在老师的房间前停下脚步。 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一闪而逝:马上掉头跑掉是不是比较好? 我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我这种连灵魂出窍的魔法都施展不出来的半吊子魔法少女,怎么可能战胜魔女? 房间里悄然无声。 这时,我忽然感到某种庞大的东西逼近了。 是灵魂出窍的魔法。回过神时,就像祭典那一天一样,我脱离身躯,看着我自己。 『终于成功了。使出魔法了。』 明明好不容易使出了灵魂出窍的魔法,我却心如止水,丝毫不感到兴奋。我的躯体打开老师的房门,蹑手蹑脚进入里面。灵魂出 窍的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身影。 老师睡在床上。不知为何,我完全不感到恐惧了。我的身体慢慢地靠近老师。 下一瞬间,视野一片扭曲,掌心传来某种砸烂柔软物体的触感。 眼前有一团蓝色的东西。我用储藏间拿来的、父亲以前从秋级带回来的除草镰刀,一下又一下往那团蓝色的东西砍。 灵魂出窍的魔法不知不觉间失效了。那团蓝色的东西喷出金色的液体。这是什么东西?我直觉地猜想是魔女的蛹。必须在魔女孵化出来之前斩草除根才行,否则会发生可怕的后果。我只明白这件事。 老师不在房间里,或许他已经被魔女吃掉了。金色的液体把整个房间喷得到处都是。 『就是现在,快念魔法咒语!』 我和比特根本没有练习过什么咒语。我不断地念出第一个想到的咒语。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咒语。那团蓝色的东西不断地喷出金色的液体。 『快快快快快!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魔女杀魔女杀魔女!杀杀杀杀杀!』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我听从比特的指示,拼命地念着咒语,不断地用镰刀戳刺那团蓝色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像这样刺了多久。感觉好像是一分钟,也觉得好像是好几个小时。 『已经好啰,还没有好喔。已经好啰,还没有好喔。』 比特歌唱着。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比特唱的歌里,「还没有好喔」不见、只剩下「已经好啰」的时候,那团蓝色的东西一动也不动了。或许魔法就快失效了。回神一看,揣进口袋里的折纸魔法棒皱成了一团,闪亮的光珠消失得一干二净。魔法解除了。我急忙离开老师家。 「衣服弄脏了。」 我对比特说。我的衣服吸满了蓝色的东西喷出来的金色液体,变得湿答答的。 我忽然想到老师家离以前办祭典的小学很近。我跑到操场,用手电筒照着,把身上的衣物全部脱掉丢进焚化炉里。工作手套还有镰刀也放进去了。背包还不算太脏,所以我穿着内衣裤,背上背包,十万火急地跑回家。 悄悄开门进屋后,我发现手黏黏的,背着背包直接走进浴室冲了澡。 『已经好啰,已经好啰。还没有好喔,还没有好喔。』 右耳不断地传来比特刺耳的歌声。 「你在干什么?」 这时,浴室外面传来姐姐的声音。 我吓得全身一抖。原本染成粉红色的视野一下子恢复原状,浴室镜中出现瘦骨嶙峋、全身皮肤色的我自己。 「没有……昨天流了很多汗,想要冲一下。」 「是不是尿床啦?你就是长不大嘛。」 姐姐奚落我说,也许是满意了,离开浴室外面的脱衣所了。 我用浴巾包住湿答答的背包抱住,回去房间。 也许是因为用了太多魔法,身体沉重,困倦极了。 『还没有好喔,还没有好喔。已经好啰,已经好啰。』 比特的歌声不停地在耳中回响着。我不知为何安心极了,就这样沉沉地睡着了。 隔天我发起高烧,在房间里昏睡。我烧到快四十度,母亲以为我得了流感,急忙把我送医,结果医生诊断应该是感冒,加上疲劳过度。 「而且她应该都没有好好吃饭吧?免疫力下降了。」 听到医生的话,母亲不知为何深深鞠躬说「对不起」。 高烧迟迟不退,我就这样一直躺到新学期开始。 烧总算退了以后,我去学校遇到小静,才知道老师遇害的消息。 「你居然不知道?伊贺崎老师被变态杀死了!」 「我都不知道……」 小静也许是哭了很久,眼睛都红了,手里紧捏着手帕。 「喏,伊贺崎老师不是长得超帅的吗?所以才会被变态盯上的样子。听说他遇到跟踪狂骚扰,烦恼到向大学的朋友倾吐。老师怕得晚上都睡不着觉,还要吃安眠药呢。所以连变态闯进家里都没有发现,就在睡梦中被杀掉了。真是太残忍了,不可原谅!」 「就是啊,不可原谅!」 我模仿小静的语气喊道。 「听说都没有人目击到凶手。老师的家人在车站前面发传单寻找目击者。我们补习班的学生不是都很喜欢伊贺崎老师吗?所以大家一起写信给老师的爸妈,说要帮忙一起发传单,一定要揪出凶手。奈月,你也会一起参加对吧?」 「嗯!」 回家以后,我翻出前几天的报纸,发现命案的报导:『消失的笑容 一夜之间惨遭剥夺的年轻生命』。上面说,有个英俊的男大学生被变态盯上,饱受精神折磨,甚至痛苦到请医生开安眠药。大学生很孝顺,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免得他们担心,只向要好的朋友倾吐。 大学生在补习班打工当讲师,很受孩子们爱戴,是个杰出的青年。惨案发生在父母去国外出差的暑假期间,大学生遭乱刀砍死,遗体严重毁损,甚至只能靠牙齿确认身份。虽然没有凶手的线索,但据说死者曾向朋友透露说有一辆白色厢型车跟踪他,警方正在寻找可疑厢型车的目击证词。 感觉很奇妙。那么,我打倒的那个蓝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老师不在现场,当时我只和魔女一个人对决,然而魔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右耳还是一样,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嘴巴果然完全坏掉了,虽然感觉得到冷热,但完全没有味觉。所以我还是一样食欲不振,但母亲骂得很凶,不准我把家里的饭菜和营养午餐剩下来。学校的营养午餐就算剩下也不会被发现,但家里的饭只能吃掉。 周末补习班放学后,我们都会去车站前面,和老师的父母一起发传单。传单上写着:「征求目击者!一条宝贵的生命就这样被剥夺了,绝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真是谢谢你们啊。」 老师的父母是一对气质高雅的绅士与夫人。他们含泪与每一名学生握手,我也用力和他们握手。 回家以后,我每天都和比特说话。 『你打倒魔女了。你打倒魔女了。谢谢你!谢谢你!』 不管问什么,比特都只会道谢。 「那团蓝色的东西跑去哪里了?杀死老师的是不是魔女,而不是变态?」 『你打倒魔女了!谢谢你!谢谢你!』 比特就像故障了一样,只是不停地重复一样的话。 那天打倒魔女的事,会不会只是一场梦?我也开始这么怀疑。 我继续和补习班的同学一起发传单。在站前发完传单回家的路上,小静说: 「你知道吗?好像没有找到凶器,可是警察说凶器可能不是刀子,而是类似镰刀的东西喔。」 「镰刀……?」 「变态真的不晓得在想什么呢,真可怕!警察怎么不快点查出凶手,绳之以法呢?」 「真可怕!」 我模仿小静尖叫,同时猜想或许凶手是在某处捡到我用来消灭魔女的镰刀,用它杀死了老师? 星期一早上,我急忙跑去焚化炉查看,却没找到半样那天丢掉的东西。衣服也就罢了,我以为至少会留下镰刀,但焚化炉里只有废纸和垃圾。回家以后,我挖出当时湿答答地塞进床底下的背包,发现上面没有半点应该是金色的液体,只有提把沾上了一点黑渍。 我每天晚上都对比特说话。 「比特,或许那天拿来消灭魔女的武器,被凶手偷走了。」 『奈月,谢谢你!奈月,谢谢你!』 「欸,比特,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啦。我真的很害怕。那个,老师他会不会、会不会……」 我严肃地说,结果不一会儿后,比特用比平常更大的声音对着我的右耳说: 『奈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因为你的奋战,邪恶的魔女施下的魔法已经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所以你再也不需要变身战斗了。再过一段日子,你就会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为什么? 」 『因为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最后,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赐予你粉盒和魔法棒,让你成为魔法少女,但是这并不是巧合。其实你是在婴儿的时候,从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被送到地球来的魔法战士。原本任务结束以后,你应该要回去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的,但没想到花了比预期更久的时间,太空船已经离开了……』 「我就知道!那我不是地球星人啰?原来我也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 我开心地抱住比特,比特也开心地动着耳朵点点头。 『对呀!你应该也隐隐约约发现自己其实不是地球星人了吧?你会觉得无法融入地球星人,格格不入,也是当然的。因为你本来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啊!』 「我太高兴了!太开心了!原来就是这样!」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的每一个人也都在歌颂你。大家都很开心。』 「那我总有一天可以回去啰……?」 『■■■■■』 比特说了什么,但我听不见。 我就这样沉沉地睡着了。藏在床底下的背包脏了,明天拿去丢掉吧。里面的粉盒、魔法棒也都不能用了。可是,我已经知道自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身世,这样就够了。我时隔许久地想起了秋级的星空,坠入梦乡。 自从这天晚上以后,比特再也不会说话了。我把变得像木乃伊的比特,和由宇的结婚誓约书及戒指,一起收进铁盒子里面珍藏起来。 老师的命案侦办在当时就已经陷入瓶颈,但有时候当地电视台会报导家属和学生一起发传单的模样。因为小静会找我,所以我也会一起在车站前发传单。对于俊美的大学生惨遭变态杀害的情节,虽然每个人嘴上都说好心痛好难过,看起来却都有些喜孜孜的。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魔法少女,而是成了失去太空船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过着余生。既然已经无法回归母星,要以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身份活下去实在太孤单了。我强烈地祈祷地球星人能彻底把我洗脑。 第五章 早上醒来时,丈夫已经跑去庭院,活力十足地四处走动了。 「等由宇起来以后,我可以去看仓库里面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应该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我小时候也常去仓库探险,可是里面只有一些耕田的机器。」 「没关系,我想看!」 从丈夫兴奋活泼的样子,难以想象他在东京的时候简直就像个茧居族。我觉得好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早,你醒得真早。」 穿着休闲服的由宇出现在檐廊。 「早安,智臣。」 「啊,早安。对了,今天轮到我做早餐。」 丈夫急忙脱下拖鞋进入屋内。 「我也去帮忙。」由宇说。 「不用,那样轮流就没有意义了。你好好享受早晨的空气吧,我想用昨天摘的野草做味噌汤。」 「不要做出太奇怪的东西喔。」 我担心地提醒,但丈夫似乎很起劲: 「好像微带苦味,不过我好想快点尝尝看。啊,这个地方怎么会这么美好!」 丈夫前往厨房后,由宇只留下一句叮咛「最好披件衣服,否则会感冒」,然后就去洗手间了。 我在檐廊坐下,隐约感受到由宇和丈夫在家中走动的感觉。 此后,每天早上用完早饭,我们都会三个人一起去散步。是丈夫听到由宇有散步的习惯,央求想要一起去。我们通常都会先走到红桥那里,确定各自的手机收得到讯号,检查讯息或来电纪录。然后沿着河边慢慢走,走到通往隔壁村落的山路一带就折返。 丈夫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说想要去隔壁村落看看,但由宇劝阻说山路非常险峻,最好不要,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打消了念头。 我们偶尔会换个路线,走到山上或废校所在的地方,但大部分都只是沿着河边散步往返。有时候也会去祖父母的坟墓,放上供品。这种时候由宇都说要先回去,从来不曾一起跟到墓地。 散步的时候,我总是有种古怪的感受。丈夫和由宇走在一起,这是很奇妙的光景。直到不久前,由宇还是过去的人,而丈夫是现在的人,两边的时间是断绝的,因此让我觉得好像其中一个人是搭乘时光机冒出来的一样。 散步途中,丈夫总是兴奋地滔滔不绝。 「我想要趁着住在这里的机会,去做人类绝对不会做的事。」 「为什么?」 由宇问,丈夫挺胸回答: 「因为这样做,就可以逐步解除洗脑。『禁忌』只不过是人后天强加的洗脑,看在『外星人的眼睛』里,全是些可笑的事,完全不合理。」 「比方说,你要做什么呢?」 「呃……像是吃奇怪的东西。比方说吃虫……」 「很可惜,这一带的人自古以来就有吃虫的习惯。蚱蜢的话,不光是长野,很多地方应该都会食用吧?」 「这样吗……?」 「如果你有兴趣,下次我可以买来。蚱蜢,还有蜂蛹……啊,对了,你喜欢的蚕蛹,有些地区好像也会吃。不过舅舅说这个家没有吃蚕蛹的习惯。」 「哇,我好想吃吃看!一定很可爱吧……」 在这几天当中,由宇和丈夫亲近了许多。感觉由宇极力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只跟丈夫说话。 丈夫语重心长地说: 「如果我们住的市区是人类工厂,那么这里就是工厂的遗迹。是已经不再制造新东西的工厂,也不会有人再命令别人生产。待在这里,我觉得自在太多了。我想要做为已经功成身退的零件,永远在这里生活。」 「这样吗?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有人说我还年轻,叫我应该要结婚、要生小孩。」 「那是工厂的亡灵。遗迹总是有亡灵的。」 丈夫一本正经地说,由宇开心地笑了: 「对,这个村子或许有许多亡灵。」 我听到流水声。比记忆中小了许多的河,现在仍有潺潺流水。我远离了秋级以后,那流水声仍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不去。在流水声旁边,和真正的由宇走在一起,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小河对岸可以看到我们祖先的墓地。读大学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和叔叔讲电话,提到「土还没有落下去」。后来都过了二十多年了,埋着祖父棺材的位置仍是高高的一坏土,没有落下。 那座墓地底下,祖父现在是什么模样?后来我参加过几次公司上司和朋友父母的葬礼,但全是火葬。头发和皮肤还在吗?我在查资料的时候,读到遗体要完全回归大地,需要百年以上,所以搞不好祖父在地底的形貌比想象中的更要完整,正在注视着我们。 「奈月,怎么了?」 丈夫回头,伫足的我急忙跑向两人。河川另一头的墓地,一群乌鸦似乎聚集在给祖父母的供品上。 一个月的秋季假期,这是我和丈夫的极限。如果超过这个时间,不仅存款会见底,「工厂」的人也不会坐视旁观。一旦被发现,我们就会被带回去。 「最好在入冬之前回去。因为这里雪量很大,有时候一楼都会被埋在雪里。」 由宇也这么忠告。丈夫似乎很遗憾,但我认为这是我们假期的极限了。 走出屋前的道路,可以看见高山。山景一天比一天红,现在有一半以上都被红叶所覆盖了。 散步结束后,我们吃着长野当地的煎包「御烧」,讨论今天要做什么。由宇说要整理庭院,丈夫说要找「酸叶」。我们说秋天不知道还有没有酸叶,但干劲十足的丈夫并不在意。我已经失去了味觉,即使找得到酸叶,也不可能再品尝到它的酸味,所以觉得无趣,决定在家整理餐具。 「这怀念的杯子,我可以拜托叔叔,拿一个回去吗?」 「最好联络理津子阿姨说一声。因为搞不好是什么纪念品。」 「好。」 檐廊外面的庭院树木也微微转红了。我看着那红叶,呢喃道: 「我第一次看到秋天的秋级。因为每次来都是夏天。我无法想象这里下雪的景象。」 听到我的话,由宇看也不看我地说: 「这里每年到了冬天,都是一片雪景。」 「做为知识是知道,但我无法想象。」 「因为你只去看自己看得到的东西。」 我觉得由宇话中带刺,忍不住垂下头小声反驳: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世上有很多人正视着不想看到的东西,规矩地过着日子。」 自从与由宇再会,说出我是外星人的事以后,我就隐约察觉了。由宇在轻蔑我。 「下雪以后,一定会是与秋红不同的另一番美景吧。」 丈夫陶醉地说。 「我是东京人,所以几乎没有看过多高的积雪。一定很美吧。」 「事情可没那么单纯。」 由宇的表情缓和下来,微笑地看着丈夫说。 「冬季的严寒也是这个村子的一部分,我好想体验看看。」 尽管明白八成无望实现,但丈夫还是嘟哝着说。 「智臣真的很喜欢这里呢。」 对于丈夫说的话,由宇即使会婉劝,也不会否定。这就是我认识的由宇。 即使被美津子姑姑当成男友对待、被我强迫结婚,由宇也完全不拒绝。我认为「顺从」是小时候的由宇的处世之道。 「当然了!我也好想亲眼看看这里的冬季和春季,可是没办法吧。因为『工厂』的人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招数……」丈夫喃喃说。 丈夫和我都感觉到了。「工厂」肯定很快就要派出「使者」过来了。怠工逃避做为「工厂」一部分的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被带回去了。我等待着「使者」的到来。 被使者带回去以后,我们会被带回工厂,然后他们会不着痕迹、但强制性地诱导丈夫继续劳动、劝我生下孩子。每个人都会不断地游说我们,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这次众人一定会彻底将我洗脑,我的身体将会成为工厂的一部分。我的子宫、丈夫的精巢,一定都将不再属于我们。 既然如此,就快点从头到脚把我洗脑吧!这样一来,我一定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可以在大家生活的假想现实世界里笑着活下去。 是我的祈祷上达天听了吗?隔天「使者」就来秋级的祖母家敲门了。 我吃完午饭,正在洗手间刷牙,听见敲门声。我应着「来了」,开门一看,姐姐就站在门外。姐姐和外甥女手牵着手。她瞥见穿居家服的我,似乎贼笑了一下。 「奈月?有客人吗?」 由宇从厨房走出来问,看到 姐姐,似乎一眼就认出她来,表情僵住了。 「早安,由宇。好久不见了。我是贵世表姐,还记得我吗?」 「……记得。好久不见。」 「预定的时间都过了,你们却一直没有回来,妈也一直问,所以我也担心起来,过来看看。」 姐姐用一种酒醉般的口吻说话。我怀疑她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学里面的人说话?她的语调就是这么刻意,像在作戏。 「啊,姐!好久不见!」 丈夫从起居间现身,用比姐姐更夸张的声音大声招呼。 他很讨厌姐姐。姐姐是长大后被「工厂」拯救的人之一。小时候的姐姐无法融入周遭,但成为工厂的工具以后,获得了救赎,成为疯狂的「工厂」信徒。 丈夫总是在私底下说姐姐的坏话:「在工厂的人里面,那个人特别恐怖。」 我们请姐姐到起居间,泡茶招待。就快上小学的外甥女开心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你们也不是要永远在这里住下去吧?」 姐姐说她已经吃过午饭了,没有碰由宇端出来的御烧,对我说道。 「嗯……」 「你们夫妻可别在这里赖上太久,给由宇添麻烦——就像以前那样。」 由宇闻言,脸色煞白。 「你们应该快点回家,恢复小俩口的生活。对吧,智臣也这么想吧?」 「嗯……」 丈夫似乎连做表面工夫都懒了,敷衍地应声,吃起御烧来。 「哦,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情况,妈也在担心你们喔。居然夫妻俩一起跑来由宇的地方住。」 「很抱歉,我应该在这段期间去别的地方的。」 也许是因为我和丈夫都听得心不在焉,由宇急忙向姐姐道歉。 「这不是由宇的错。村里的人有没有说什么?我好担心他们给你添麻烦。」 姐姐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世界让她说出这些话来,而不是她自己想说的话。我好羡慕这样的姐姐。 外甥女开始在屋子里玩腻了的时候,姐姐起身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呢?」 丈夫说着,飞快地起身,打开通往玄关的纸门,开心地领姐姐出去。他摆好姐姐的鞋子,就像急着送客,不停地说:「这么早走,真可惜。」 「我会再来。」 姐姐似乎也对丈夫的厌恶心知肚明,没对他赶人的态度多说什么,离开屋子。 我去姐姐的车子那里送行。 「你开那条山路过来的?」 「对啊。」 「姐姐变得好会开车,明明以前晕车晕得那么厉害。」 「欸,你知道车站前面又有人在发传单吗?大家都在讨论。」 这话实在毫无脉络,我一时不解姐姐在说什么。 「之前邻町有个高中男生惨遭杀害,凶手落网了不是吗?因为两个案子很像,新闻节目又播了伊贺崎老师的命案。明明都二十年前的事了说。好像因为这样,老师的爸妈又开始发传单了。我觉得一般发生那种事,家人都会离开伤心地,可是他们没有搬走呢。町内会都在议论纷纷,好像还有传闻说,搞不好就是那对夫妻杀了自己的儿子,是他们把证据藏起来了。这些人真的很没口德呢。」 「是喔……」 「你以前不是也去发过传单?再去帮忙怎么样?」 「……我考虑看看。」 姐姐的车子远离了。 我慢吞吞地回到主屋,丈夫在佛坛房间里鬼吼鬼叫着: 「啊啊啊啊!他们终于来了!」 丈夫踩到我的铺盖,差点跌倒,抓住我的双肩。 「那家伙完全被工厂洗脑了。我又要再次不属于我自己了!都是他们害的!」 「冷静点,智臣,姐姐没办法强迫我们回去,现在也只能像那样若无其事地施压而已。我们还可以继续在这里悠闲地过日子。」 「你看到那女人的眼神了吗!?根本就疯了。她用那种仿佛我们是罪人的眼神看我们,一副『现在还可以原谅你们』的态度。我只是想要做我自己,为什么非要别人来原谅不可?真是够了!」 丈夫激动的模样让由宇看得呆了,他似乎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扶住丈夫的背说: 「冷静一下吧。喏,天气也变冷了,回去暖桌旁边吧。」 「嗯……」 丈夫垂头丧气,由宇安抚着他,像在寻思什么。 这天晚上,丈夫去洗澡的时候,我坐在檐廊看星星,由宇打开纸门找我说话。 「待在这里不冷吗?」 「我有汤婆子,不冷。」 「这样啊。」 由宇在我旁边坐下来。丈夫不在的时候,由宇都极力不跟我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因此我觉得很难得。 「那个……我说这种话或许很奇怪,不过智臣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我们不太聊自己的过去。智臣是我的伴侣,但不是朋友。」 「既然是伴侣,就应该说出来。万一事后得知,会引发误会,智臣可能也会受伤。」 「误会?什么误会?」 听到我的反问,由宇似乎很纳闷。 「误会我跟你……呃,有某些关系。」 「由宇,你好像电视剧里的人喔。我们是表兄妹,当然有关系啦。」 「这不是电视剧,是现实。万一被误会,你又会遭到你们说的『工厂』更强烈的排挤。违反伦理的人,会受到惩罚。」 「智臣没问题的。他是比我更狂热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信徒。」 由宇叹气: 「奈月,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种教人啼笑皆非的歪理行不通的。你要更懂事一点。身为大人,你应该好好面对问题。」 「什么问题?什么叫懂事?我已经好好跟你解释过了。我和智臣的关系,都已经好好告诉过你了,可是看来你根本听不进去。因为你只聆听世界的声音,不管我们说得再大声,对你来说都只是疯言疯语,毫无意义。」 我仰望由宇。由宇变得比我高了一些。 「真好,由宇彻底被洗脑了。我也想要快点变成你这样。我不像智臣那样向往『外星人的眼睛』,我想要快点得到『地球星人的眼睛』。这样一来,一定非常轻松。」 由宇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跟小时候完全没变。真的就像被冷冻保存起来一样。」 由宇在轻蔑我。但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已经下载安装了「外星人的眼睛」,只能透过这样的眼睛去看世界。尽管我非常清楚,变成「工厂」的一份子更要轻松太多了。 「明天我会告诉智臣。既然你这样说的话,我会好好遵守地球的规矩。毕竟我并不想要颠覆世界。」 我对由宇说完,用力抱紧了汤婆子。怀里只感受到变凉的温度。 隔天吃早饭时,我对丈夫说有话要说,请他饭后给我一点时间,结果丈夫开心地对我和由宇说,他也有话要说。 「我想要和我爷爷做爱。」 由宇呛到,口中的味噌汤全喷到暖桌上了。 「为什么?」 我问丈夫,把抹布和面纸递给由宇。 「人类不是不近亲相奸吗?所以只要打破这个禁忌,就能进一步摆脱洗脑。」 「唔……会吗……?」 我认为丈夫这样的想法就源自于人类的价值观,反而可以说是很人类的观点。 「总之,我决定去尝试杀人以外的禁忌当中,人类最不可能会去做的事。」 「等一下。」 由宇慌了。 「怎么说才好……总之,不是两情相悦的性交是犯罪啊!」 「没问题的,智臣的祖父现在是植物人,躺在医院。」 「那更不行了!」 「为什么?」 我看由宇的眼睛。 「由宇,这些事情只是看不到而已,全世界到处都在发生。世界上无时无刻都有人被当成泄欲工具,现在这一刻也是,只是这样罢了。」 「奈月,这是犯罪。这太异常了。」 「所以呢?大人的职责不就是忽略这些异常吗?向来都是这样的,何必如今才摆出一副圣人君子的脸孔?由宇你是『普通的大人』对吧?既然如此,就应该像个『普通的大人』,视而不见就是了。」 爷爷应该不会发现,所以无法成案而已。是我不对。」 我觉得指尖在微微发抖,平淡地质疑丈夫说: 「怎么会?什么是犯罪?地球星人总是在做这种事,不是吗?他们总是满不在乎地犯罪啊。」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没法反驳呢。奈月真不愧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丈夫的口气充满佩服。 「我妈忙着照护,应该没时间,那我跟我哥近亲相奸好了。当然,我会好好跟他解释,让他跟我合意性交。」 「等一下,做这种事又能怎么样?」 丈夫满脸疑惑地看由宇: 「怎么样……当然是为了变成外星人啊。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 「就算做这种事,也无法颠覆我们是人类的事实。」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总之,我想要尝试看看。我想要在被抓回去『工厂』之前,摆脱人类的身份。」 丈夫望向我说: 「不好意思,一直自顾自说我自己的。奈月,你要跟我说什么?」 「呃,我和由宇在小学的时候认为我们是一对情侣,所以发生过性行为,还偷偷办了婚礼。」 「这点小事!」 丈夫叹气。 「居然会在乎这种事,奈月,你真的快被『工厂』洗脑了。我对你太失望了。」 「呃……是我叫奈月应该向你坦白的,对不起。」 由宇急忙插进我们的对话。 「因为我觉得万一你误会就不妙了……」 「不妙……?这样啊……但对我来说,不妙的人是你。」 丈夫担心地看着由宇说。 「你难得生活在『工厂遗迹』,却好像被『工厂』诅咒了一样。可是没问题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也能下载安装『外星人的眼睛』。」 「外星人的眼睛……」 由宇眯眼看丈夫,不知道是觉得刺眼、厌恶,还是困倦想睡。 丈夫端着碗,柔声对由宇说: 「没错。到时候你就能看清真正的世界了。看见不受大脑污染、你的眼睛真正看见的纯粹的世界。那个情景,将会是我们夫妻送给你的最棒的礼物。」 由宇开口似要反驳,但就像被丈夫强烈的视线震慑了似地,没有说话,茫茫然地看着半空中。 「由宇,我打从心底感谢你。我真的很感谢你把我们藏匿在这里。我想要向你道谢。希望我被『工厂』带回去以前,能有机会回报你……」 丈夫放下碗,交互看了看我和由宇说: 「总之,这个周末我要回老家,和家里的其中一个人性交。当然是在合意、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如果我成功近亲相奸了,请你们祝福我吧!如果能得到你们两人的祝福,我一定会很幸福。」 我点点头说「好」。即使听到丈夫平静的说明,手指依然不停地颤抖着。 这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睡。右耳仍不断地听见电子哔哔声。 即使上了国中、高中,我的「嘴巴」依旧没有好起来。由于丧失了味觉,吃什么都食不知味,我整个人瘦得像皮包骨。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开始做为「人类工厂」的零件运作起来,却只有我一个人茫茫然地被抛下了。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类工厂」洗脑了吧。所有的人都开始向往「爱情」,努力变成适合恋爱的女孩。这种现象同时发生,让人觉得诡异极了。 「为什么?」 有时候会有人这么问我。就是别人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对象,我说没有的时候。每个女生都为恋爱话题疯狂,如果有哪个女生迟迟没有谈恋爱,就会受到关心。 我寻找可以告解的「教堂」。我想要一个可以掏出体内全部的话语、摊开来展示的对象。挑选同性而非异性,纯粹只是因为我几乎没有跟男性说过话,而且我觉得男性不可能理解。我想要快点把体内的这些话埋葬掉。 高中的时候,我曾经鼓起勇气,向朋友佳苗倾吐。佳苗和我住在同一区,又是同一所高中,我们感情很好。而且她跟小静不一样,不是我们补习班的,因此我觉得她能够不带有色眼镜地聆听我的经历。 「佳苗,你记得小学的时候,站前补习班有个老师被杀死的命案吗?」 「记得啊,那个老师很帅。我不是上那家补习班,不过我记得。真的很可怜。」 「我以前给那个老师教过。」 「真的喔?那个补习班的学生感情都很好对吧?看到大家一起发传单,我觉得好了不起。」 「可是,那个老师呃,有点怪怪的……我是觉得说死人的坏话好像不太好……」 「怎样奇怪?」 「就是……」 我鼓起勇气说出老师做的事。卫生棉和被放进嘴巴的事我尽量婉转地描述,结果佳苗皱起了眉头: 「咦?什么?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是你男朋友?大学生跟小学生?」 「咦?不是啦,不是那样……就是,他就像个色狼。」 佳苗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可能?你未免太自我意识过剩了吧?那个时候你才读小学吧?我在新闻上看过那个老师的照片,他看起来超受女生欢迎的耶。你是不是在妄想啊?你这种型的小女生,我觉得他才看不上眼呢。」 「不是的,我又不喜欢他,我很讨厌他做的那些事。」 「既然讨厌,干么不拒绝?是不拒绝的人自己不对吧?而且如果真的讨厌的话,不要去他家不就好了?」 「对,可是……」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因为人家很帅,你故意给人家可趁之机吧?那根本是两厢情愿好吗?我不懂你干嘛一副悲剧女主角的样子。」 「不是那样的……」 佳苗大叹一口气: 「欸,所以你是想要我跟你说什么?你干么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很扯耶。」 听到佳苗这话,我心想或许我是希望有人对我说「委曲你了」。 隔天开始,佳苗和我保持距离了。 「那个女生很会撒谎。」 别的朋友告诉我佳苗在背地里这么说我。 上了大学,朋友美穗告诉我她总是在电车上遇到色狼时,我第二次说出了这件事。这次我非常谨慎,挑选了和自己一样的被害者做为「教堂」。 我原本担心美穗会不会像佳苗那样以为我在撒谎,但还是鼓起勇气,这次不再婉转描述,而是强调那是犯罪行为。我隐瞒了老师遇害这些可能会引起同情的事实,只慎重地挑选能够让她同情我的情节陈述。 我并没有撒谎,但是在美穗的心目中,老师似乎成了个肥胖丑陋的中年阿伯,而不是帅俊的大学青年。这是非常简单易懂的「可怜的遭遇」,因此美穗不像佳苗那样,而是深为同情。 「怎么这样?那个死老头真是太恶心了!不敢相信!根本就是犯罪啊!奈月实在太可怜了。」 美穗为我愤慨,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升上大二、大三以后,由于我几乎都不跟男生说话,结果引来了美穗另一种形式的担心。 「我说奈月啊,我知道以前的事伤你伤得很深,可是你这个样子,岂不是称了对方的心吗?俗话说,幸福才是最大的复仇,如果你一直走不出来,只会让对方爽快而已。」 「嗯。」 我只是应着「对呀」、「我知道了」,却也没有真的去找男生说话。 「欸,这样说虽然有点那个,可是你又没有被做到最后吧?然而却一直摆出被害者的姿态,我觉得实在说不过去耶。像我,也遇到过色狼好几次,真的很讨厌,可是大家都在忍耐不是吗?只是遇到这点事,就一辈子没办法跟任何人交往的话,人类就要灭亡了。像我朋友,还有很多被痴汉骚扰得更惨的人,可是她们也都有男朋友啊。大家都会忘掉那些不愉快,积极地往前走。只因为这样,都已经上大学了,却连跟男生说话都不敢的,我看就只有你一个了。你这样实在有点夸张。」 美穗说的或许没错,但我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某天,美穗约我出去,我前往会合地点一看,发现不光是美穗,还有另一个男生。 「这个人是谁?」 我问,美穗笑说「想介绍给你」。 「不好意思喔,她有点男性恐惧症,不过你不是说你喜欢清纯的女生吗?所以我觉得你们两个凑成一对应该刚刚好。」 我跟别人性交不可?我实在不懂。 我掉头就走,听见男生笑着对美穗说:「我是说过比起中古货,处女比较好,可是你居然挑那种的给我?」 我感觉自己没有尽到「人类工厂」工具的职责。我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所以才无法理解地球星人做的事也说不定。在地球,年轻女人就应该要谈恋爱、性交,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被认为是度过了「寂寞」、「没有价值」、「以后一定会后悔」的青春。 「你要快点挽回才行啊。」 美穗老是这么对我说,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挽回我根本不想要的东西。 我们很快就要被出货送进「工厂」了,正逐步为此做好准备。先准备好出货的人,会「指导」还没有准备好的人。我就是受到美穗的「指导」。 我不懂地球星人做的事。但如果我也是地球星人,或许就会像美穗那样,自然而然地受到基因的支配。那一定会是非常平顺、没有任何疑问的生活。 圣诞节将至,绿色和白色的圣诞树妆点着街道。世界的制度,是要让人恋爱。无法恋爱的人,会被迫去做接近恋爱的行为。我不知道是先有制度还是先有恋爱,只理解地球星人是为了繁衍而设计出这样的制度。 搭乘电车抵达新城的车站,走出验票口时,我看见老师的父母在站前的大马路上发着传单。行人们对他们悲痛的表情以及「请提供线索!」的呐喊视而不见,径自前行。每个人都一副不晓得该拿他们怎么办的态度,不着痕迹地避开递出传单的苍老的手。事发当时,大众是那么样地同情他们,如今继续发传单的老师的父母却被当成了街上的异物,被视为麻烦。 我悄悄地把视线从老师的父母身上转开,装作没看到,往自家走去。 继承自己的基因的生物被杀害,人类就会非常激动。从那天开始,老师的父母就不断地受到悲哀与愤怒所驱动。 站前盖了购物商城和outlet购物中心,热闹繁荣,和我小时候截然不同。到处都是圣诞节装饰,许多人携家带眷,还有穿制服的小情侣手牵着手。 看起来就像「工厂」不断地倾注心力在宣传「恋爱」有多美好,还有恋爱之后生产人类这件事有多美妙。要贡献给这座巨大的「人类工厂」的子宫,已经在我的下腹部发育完成了。我即将迈入必须假装为「工厂」使用这个器官,否则就会遭到抨击的年龄。 隔天早上我被声音吵醒,是丈夫已经穿戴完毕,准备出门了。 「不吃过早饭再走吗?」 「不用了,我预定住一晚就回来。计程车已经叫好了。我会尽快达成目标回来。」 「这样啊。加油。」 丈夫刚出门,由宇就从二楼下来了。 「智臣呢?」 「已经出门了。」 「咦?已经走了?我不是说要开车送他吗?」 「他那个人有点急性子。」 由宇叹气:「那,吃过早饭我就离开。」 「你要去哪里?」 「今天晚上我会下山住旅馆。」 「咦?为什么?」 由宇说:「我们不能在这里独处,这一点你还明白吧?」 我说的话,还有丈夫说的话,由宇都听不进去。他只听从世界的声音。由宇的这种洁癖,对我来说就像是被洗脑成功的证明,让我十分羡慕。 「还是我去住旅馆好了,我才是寄住的人……」 「你又不会开车,而且公车一天只有一班,我下山最省事。」 由宇慵懒地说,去洗手间了。 我们夫妻给由宇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实在过意不去,心想至少应该准备早餐,正要走去厨房,这时门口传来车声。 是丈夫忘了东西吗?我过去查看,发现是一辆陌生的橘色轿车。 一名晒得黝黑的男子走下车来。男子看到我,一脸讶异地靠近。 「阳太吗?」 看到那张脸,名字脱口而出。阳太是辉良叔叔的大儿子,是以前总是一起在秋级四处跑跳的亲戚小孩之一。 「……奈月吗?」 阳太惊讶地问,我点点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和丈夫一起来这里住段时间。」 「由宇呢?」 「在里面。」 阳太的表情沉了下来,这时由宇走出玄关招呼: 「阳太,你来了。」 由宇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来得正好。要不要一起吃早饭?我吃过饭就要出门了。」 「好啊,奈月的丈夫呢?」 「他有事去东京一趟,才刚出门。所以今晚我打算下山住旅馆。」 「这样啊。不过奈月的丈夫也太没常识了,就算你跟奈月是表兄妹,一般人会丢下孤男寡女在这里吗?怎么不夫妻一起去?」 「就是说啊,我也这么想。」 由宇安心地说。 由宇看起来打从心底与阳太的常识感到共鸣。看到与先前态度一百八十度改变、整个人放松的由宇,我暗自讶异原来面对拥有相同常识观的人,他竟能如此地敞开心房。 由宇用「工作」等单字替换掉近亲相奸等耸动的字眼,巧妙地说明,原本一头雾水的阳太似乎也接受了。 「唔,既然是这样,那也没办法。由宇,你要来我家过夜吗?去住旅馆也太花钱了。」 「说的也是。」 阳太好像和妻小住在上田。 看来阳太是个非常称职的「工厂」零件,我觉得很佩服。 「不好意思刚才口气那么差。……因为那件事以后,夏天亲戚几乎都不会过来相聚了。我又完全被蒙在鼓里,觉得寂寞死了。奶奶过世的时候,虽然亲戚都来了,可是你还是没来不是吗?我问我爸到底为什么,他说我已经够大了,终于把爷爷葬礼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我吓死了,老实说,觉得实在太恶心了。」 阳太说着,由宇在一旁边听边点头。明明阳太说他很恶心,他看起来却有些高兴。和我还有丈夫在一起时那种不安的神情消失无踪,看起来就像找回了自信。常识是一种传染病,因此很难一个人持续自给自足。也许是阳太过来,让由宇时隔许久,又补充到与自己相同的常识了。 「由宇过来这里住以后,我因为担心,有时候会过来看看。我太久没见到奈月了,又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所以变得有点神经质。」 「我懂。」 由宇附和着,殷勤地往阳太的杯子里斟茶。 「后来你们就完全没见面了吗?」 「自从那天以后,连联络都没有。」 由宇当下回答,阳太感慨良多地说: 「就是说呢。那件事以后,姑姑再也没有过来,听说几乎是被断绝关系了。我也是直到参加姑姑的葬礼,才知道原来她是自杀的。」 「姑姑是自杀的吗?」 姐姐没有告诉我死因,所以我很惊讶。 「你不知道?」阳太看我。「都没有人告诉你呢。」 「……嗯。」 「后来亲戚们就这样四散各地了。我真的觉得我们做错了。」 由宇低声喃喃。 「……做错了。原来由宇心里是这么想的。」我说。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 由宇笔直地迎视着我说。 「我们做错了。」 由宇瞪着我,我咽了口唾沫,想要反驳,这时阳太发出开朗的声音打断我们: 「不过奶奶家真的是旧了呢。佛坛的房间,榻榻米是不是烂得差不多了?」 「是啊。真不敢相信那时候有那么多小孩子挤在这间起居间玩耍。」 「是啊,不敢相信。」 我和由宇都点点头。 「夏天的时候,我们都在庭院放烟火呢。总觉得好像一场梦。」 由宇也眯起眼睛,像在回溯记忆地说: 「阳太每次都拿两根,老是被舅舅骂。」 「我最讨厌仙女棒那种小家子气的烟火了。爸爸每次都帮我放特大号的高空烟火。」 「我曾经跟阳太抢降落伞烟火,还为此大打出手呢。」 我们聊着彼此的记忆。在过往的世界里,我们确实总是一起坐在这边的檐廊吃西瓜。那是如今再也不复见的光景了。 我们三人一起用了早餐,阳太和由宇坐车下山了。 阳太关心地问我: 里就好。」 隔天中午过后,丈夫回来了。 我正坐在暖桌旁无所事事,听到门口打开的声音,丈夫面无血色地站在玄关。 「智臣,你回来了,怎么了?」 「有人在追我,我得赶快躲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颤抖的丈夫出了什么事,门外便传来车声,丈夫尖叫:「噫!」 我把丈夫藏到厨房,出去一看,不是追兵,而是由宇的车。由宇悠哉地下了车。 「我在路上看到像是智臣的计程车,他已经回来了吗?」 「其实他……」 我正要说明,外头再次传来车声,我提心吊胆地过去一看,这次是一辆黑色的大轿车。一条漆黑的人影下车来。我扯着由宇的手,火速进入家中,关上门锁。 「怎么办,由宇?『工厂』的使者来追杀智臣了。」 「使者……?」 丈夫蹲在厨房。 没多久,玄关雾面玻璃门另一头冒出一道大黑影: 「智臣!滚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由宇附耳问我: 「那是谁?」 「智臣的爸爸。」 由宇瞪圆了眼睛: 「那得请人家进来啊!怎么可以把他赶回去?」 由宇对着门外招呼:「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的住户。」然后说着「我这就开门」,打开了门。 玄关前站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公公。 「不好意思,我儿子在里面吗?」 公公径自大步踩进屋子里,扯起嗓门喊:「智臣!」 没多久,丈夫从厨房被拽出来了。 「你这个不肖子!」 我看着丈夫挨揍的样子,觉得很像电视剧。 小时候看家庭剧,不管剧情有多严肃,我经常都会看到笑出来。那样的场景实际在眼前搬演,而且每个人都彻底入戏,让我看得都快忍俊不禁了。 「智臣的父亲,请你先冷静下来吧!」 拼命劝阻的由宇也演得入木三分,完全融入公公一手执导的家庭剧。 「别再打了!救命!」 丈夫悲痛地惨叫。由宇拉住公公,丈夫投奔我的脚下。 我问丈夫: 「你真的希望我救你吗?」 玄关有割草的镰刀。 「智臣,你真的想要我救你吗?我可以不择手段帮助你。」 丈夫似乎发现我在看什么,急忙摇头: 「不,其实我不想要你救我。」 「这样,好。」 我点点头,眼前的丈夫再次被甩开由宇的公公抓住,继续上演家庭剧:「别再打了!饶了我吧!」「你这个不肖子!」公公入戏地大骂,不停地殴打丈夫。 丈夫的牙齿飞到我的脚边来。牙齿鲜血淋漓。我捡起血淋淋的牙齿,放进口袋里。 丈夫旁边,由宇拼命地抓住两人喊:「不要打了!」「请冷静下来!」比起我来,他更像丈夫的妻子。 据公公说,丈夫真的跑去哥哥家,正经八百地要求和他近亲相奸。他拼命地说,这并非出于恋爱情感,而是透过近亲相奸的行为,他希望蜕变成人类以外的其他生物。 大伯怀疑丈夫迷上了邪教之类的东西,偷偷用iphone录下对话,当下只是安抚他,请他吃饭。等丈夫喝醉了在沙发睡着后,大伯跑去找公公,说弟弟好像精神失常了。不知情地熟睡的丈夫,被暴怒的公公打来的电话吵醒,匆匆搭乘新干线和计程车逃到了秋级。但公公从我父母那里问出秋级的地址,轻易地追了上来。 第六章 被带回「工厂」以后,等待着我们的是日复一日的侦讯与盘问。 公婆和我父母联络,我们先被带回各自的家,分别接受讯问。丈夫和我各别被带回东京成城的夫家,以及千叶新城的娘家。 虽然我有些期待终于要被彻底洗脑了,但考虑到丈夫,我选择了三缄其口。父母还有动不动就回娘家的姐姐每天都试着从我口中套出什么,但我坚持不开口。 「只要遇到这种状况,奈月就会冥顽不灵……」 母亲叹气。 侦讯开始后过了一星期,这天晚上母亲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亲昵态度,拿出白兰地酒瓶问我: 「偶尔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不,不用了。」 我依然拒绝。 「别这样说嘛,咱们两个女人家,偶尔边喝酒边聊聊体己话也不错呀?」 我很少看到母亲喝酒,但她只在白兰地兑了冰块就喝了起来,或许其实酒量很好。 我也勉为其难地啜了一口母亲为我倒的酒。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我喜欢冰块冰凉的触感。片刻之后,母亲突然说: 「奈月啊……之前我遇到亲家,跟他们聊了一下,听说你跟智臣都没有『亲热』?」 我大吃一惊。 因为我完全没料到丈夫会泄漏我和他之间特殊的婚姻生活。 「这怎么行呢?这对夫妻来说是很重要的啊。妈也在电视上看过,有些年轻人虽然一开始常常『亲热』,但后来就变成无性生活,可是你们两个是连一次都没有『亲热』过,不是吗?」 我听到细微的叮当声,低头一看,是杯子在振动。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亲热』也是做妻子的本分啊。智臣的工作都做不长对吧?从这个角度来看,你也得好好地支持他才行呀。你们是夫妻嘛。」 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我一直偷偷地逃避身为「工厂」工具的职责。我觉得遭到谴责的时候终于到来了。我一直认命接受,同时又百般盼望着被地球星人群起围攻、彻底洗脑的这一天。然而我完全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会是这样的形式。 我说我想跟丈夫见面谈谈,母亲开心地说: 「对对对,应该要这么做。你们已经分开一星期了嘛,一定很想对方,对吧?毕竟是夫妻嘛。」 母亲抚摸着我的背说。 「好吗?妈说的话,你都懂了吧?要好好地跟智臣『亲热』喔。智臣这个人很晚熟,你要好好教他,手把手一步步带领他,不过要做得聪明、不着痕迹,不可以伤了做丈夫的自尊心。这是可爱的妻子的职责所在。」 隔天我前往成城的夫家,按了门铃,婆婆和颜悦色地请我入内。 「啊,奈月,你妈跟我说过了。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明天再一起和智臣回家吧。」 我被带到起居室,和婆婆一起喝茶。 「请问,智臣人呢……?」 「噢,他啊,你看到他可能会吓一跳……」 起居室的纸门打开,公公现身了。 后面跟着丈夫。丈夫好像被打得很惨,脸和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一颗头被理成了大平头。公公不悦地瞥了我一眼,说: 「你终于来了。真是的,智臣跟你的脑袋都有问题。居然连做都没有做过?简直比石女还要糟糕。」 「哎唷,孩子的爸,那种称呼在现代可是歧视呢。奈月是年轻的新世代女性嘛。你要好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才行啊,对吧?」 婆婆为公公泡茶,对我微笑道。 「我管它那么多。我最瞧不起不尽义务,只知道主张权利的家伙了。」 公公心情很差,对婆婆泡的茶也嫌说:「太苦了,重泡!」 婆婆苦笑,在茶壶里冲入新的热水,盯着我说: 「你那样说,人家奈月也会心生反感的,对吧?」 「反正你们给我生孩子就是了。要是不能行房,就给我离婚。你们两个根本就是异常!」 被理成大平头的丈夫气若游丝地说: 「我们要怎么做,是我们的自由。」 婆婆叹气: 「智臣啊,夫妻俩一开始常常『亲热』,后来变得像家人,感情逐渐冷却,丈夫在外头花心,这样的事从以前就时有所闻。毕竟有外遇才是真男人,你爸以前也有过不少往事。可是啊,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亲热』的话,根本不能叫做夫妻啊。」 「在洛杉矶,夫妻没有行房,就可以构成离婚要件。你们应该去看医生咨商。」 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洛杉矶来,但公公表情严肃,婆婆啜饮着新泡的茶。 「对呀。奈月也是,既然你都嫁进我们家了,不好好尽『妻子』的义务是不行的。」 丈夫垂着头喃喃:「你们都疯了。」 半夜我起身去厕所时,听见公公和婆婆在说话。 「那个女人都那个年纪了,还有月经吗?不会早就停经了吧?」 「讨厌啦,孩子的爸!这一点还不用担心啦。不过以生第一胎来说,年纪是有点大了。」 「是不是应该赶快叫他们分了,叫智臣娶别的女人?」 「可是智臣这孩子从以前就很难搞,而且又晚熟。唔,我觉得再观察个一年也不迟吧?假如还是没怀孕,再来考虑下一步。男人不像女人,就算上了年纪,只要女的年轻就没问题了。」 被这样彻底地当成工具看待,至少比扯什么恋爱更明快多了,我反而不觉得生气。平常隐晦含蓄到令人头皮发麻,但说穿了人类工厂的这些人,目的不就是生产人类罢了吗?我甚至想对曝露出本性的公婆说声「活该」。 反倒是丈夫为了公婆的态度难过极了,吃早饭的时候,他也拼命替我说话: 「奈月是特别的。像她这样的人,全地球找不到第二个了。」 「看你,对她这么死心塌地的。不过是啊,奈月真的很另类嘛。」 婆婆咯咯地笑,在丈夫的碗里添饭。 我也咯咯笑。婆婆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 这个人的子宫,还有坐在那边的公公的精巢,都是工具呢。明明只是基因支配下的工具,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看来他们连自尊都被控制了。地球星人实在是既可怜又可爱的生物,让我觉得滑稽起来了。 即使被工具当成工具,我也不痛不痒,比起这些,父母和姐姐莫名谄媚地亲近我,更让我浑身发毛。 「我懂奈月的心情。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母亲说,姐姐也点头附和: 「对啊,我懂。可是啊,孩子一出生,真的就会完全改观,惊讶世上居然有这么可爱的生命。」 母亲和姐姐不断地告诉我「为人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宛如宗教洗脑。我毋宁是渴望受到洗脑的,但即使念经似地反复念诵「母性是美好的」,也不可能洗脑我,只让我觉得完全说不通。我听着母亲和姐姐的「我懂我懂」,内心呐喊着:多下点工夫洗脑我好吗!长达数小时的语言轰炸后,丈夫和我总算摆脱了侦讯和盘问,回到自己的公寓了。 「啊,真是太恶心了。」 我叹气说。丈夫愧疚地低着头: 「都是我,害你也被审问了。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我是外星人,这一点都不算什么。倒是智臣,你还好吧?」 丈夫点点头,但脸色很糟。他或许快要濒临极限了。 周末,小静久违地找我出去,丈夫也说要和小学同学吃饭,我们各自出门外食。 吃完饭回家后,我正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玄关传来声响。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丈夫神情阴沉。看到那张脸,我直觉地问: 「难道,『工厂』派人说服你?」 「……难道你也是?」 我点点头。 我和丈夫都因为老朋友邀约而出门,但其实那是「工厂」的圈套。 今天小静的丈夫帮忙看小孩,我和她去站前购物商城里的意大利餐厅吃饭。 「其实呢,是阿姨拜托我来找你谈谈的。」 扫全部都是各做各的。分担是很好,可是完全各做各的,未免太奇怪了,这样简直就像室友吧?这不叫夫妻吧?而且你们居然连一次都没有『亲热』过,我真的吓到了。」 吓到的人是我。之前毫无所觉、甚至怀疑我怀孕的小静,到底怎么会连我们的房事状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是母亲还是姐姐,但她们究竟向外人泄漏了多少我们夫妻间的事?万一连「逃脱」的事都曝光,我们或许会被迫离婚,想到这里,我真的觉得毛骨悚然。 但是,小静好像并非连我们如何认识的都知道。或许这件事会从丈夫的朋友那边走漏出去,听说丈夫的朋友偶然听到他说会分担家事,从此以后就说我是「恶妻」。虽然不知道中间的管道,但或许小静得知了这件事。 「我认为夫妻就是要『亲热』,才能算是真正的夫妻。」 为什么地球星人突然异口同声地把性交称为「亲热」?也许地球星人之间,用词是会传染的。 「奈月,如果你们就这样没办法『亲热』,我觉得离婚比较好。这样才是为了彼此着想。因为不『亲热』的夫妻,实在太异常了。」 我敷衍地应着「嗯」、「是啊」,瞄着时钟,盘算还要几小时才能回家。丈夫似乎也一样,遭到「工厂」派出的老友费尽口舌苦劝,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掩面。 「为什么我们非得吃这种苦不可?明明我们只是过着自己幸福的日子。」 丈夫抱着头,深坐在沙发里。 「我们被监视了。被『工厂』的爪牙盯上了。我们再也逃不掉了。」 「在地球,夫妻就非交尾不可吗?」 「工作我还可以接受,但我绝对不要交尾。如果我跟你交尾,我们就再也不是我们了。」 「可是,我们的身体并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世界。我们的身体是工具,如果不交尾,就会遭到迫害。」 「为什么?这明明是我的身体。」 「因为这里是『工厂』。我们大概是基因的奴隶。」 丈夫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也许他在哭。 公寓的门铃响了。可能是宅配,也可能是「工厂」的使者又来了。 隔天早上,姐姐说她有话要跟我说,把我找去站前购物商城附近的ktv包厢。 我已经受够被找出去和各种游说了,但姐姐说「我有些不能在妈的面前说的话要告诉你」,我只好情非所愿地前往会合场所。 我一直很小心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手机,但搞不好姐姐知道我和丈夫加入的「逃脱」网站。如果连这件事都被公婆知道,我和丈夫应该会很难继续维持夫妻关系。姐姐是恋爱宗教信徒,无论如何都必须让她相信我「爱着」丈夫才行。我这么想,在包厢与姐姐面对面,正喝起送来的乌龙茶,没想到姐姐提起的却是意料之外的话题。 「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为什么你没办法跟丈夫『亲热』。」 姐姐悠闲地继续说下去。 「奈月,以前你被补习班的老师『恶作剧』过对吧?」 瞬间,喉咙抽紧,我无法呼吸了。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祭典那一天,你很晚都没有回家,我去接你,看到你被一个男人带进屋子里。我很好奇,绕到庭院看了屋子里面,结果看到你跟老师在亲吻。」 我有做过亲吻这种行为吗?那个时候的记忆一片模糊,我无法明确地说没有。 姐姐沉醉地说: 「那个时候,我真是羡慕死了。」 「羡慕……?」 我只能像个白痴似地鹦鹉学舌。 「因为你还那么小,就能被那种读好大学、又那么帅的男人看上,教人怎么能不羡慕?那个时候,我一直相信只有上帝允许的人才能谈恋爱。长得又胖又丑、体毛又多,是全校笑柄的我,上帝不可能允许我谈恋爱。可是奈月你不一样。不只是表兄弟由宇,连成年的男人都『爱上』你,我真的好眼红。」 我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以前我一直深信不疑。我相信就像灰姑娘的故事那样,虽然我又丑又惨,可是总有一天王子会找到美好的我。可是,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愿意看我一眼。上帝不允许我谈恋爱。可是那个老师死掉了呢。是你杀死他的吗?」 「怎么可能?」 我当下回答,姐姐点了点头说: 「就是说嘛。可是喏,你那时候还那么小,也不明白女孩子『被爱上』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所以我怀疑搞不好是你杀了老师。不过不可能呢,那时候你才小学六年级嘛,不可能杀死一个大男人。」 「小孩子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事?那是变态下的手吧?新闻都有说。」 我努力冷静地说,但语尾还是微微颤抖了。姐姐脸上依然挂着那近乎诡异的笑容,直盯着我的脸看,难得穿裙子的下身不停地交换跷二郎腿的两条腿。 「就是说呢。如果是你杀的,我就必须不择手段包庇你才行了。因为杀人犯的姐姐,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人『爱上』。这样一来,做为一个女人,这辈子岂不是都毁了?」 姐姐微笑,沾到门牙的口红因唾液而反光。姐姐都已经成年了,却依然把生命的钥匙交到别人手中,她都不会害怕吗?她怎么能表现得如此神采奕奕? 「可是奈月,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姐姐要狠下心来告诉你,你这样继续逃避,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你要跟丈夫『亲热』,生孩子,过正常的人生。」 「谁?谁不允许我?」 「所有的人。全世界。」 姐姐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呢,青春期的时候真的是一场苦难。可是认识现在的丈夫,我终于成为有价值的人了。多亏丈夫找到我,我才能有现在这样身为女人的幸福。丈夫『爱上』了我,我真的非常幸福。所以我绝对不会让这份幸福被破坏。奈月,你也快点忘了过去,找到身为女人的幸福吧。对我们姐妹来说,这样才是最好的。」 我反射性地按住右耳。尖锐的电子哔哔声在耳中作响,姐姐的声音变得好遥远,就好像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一样。 「由宇也是,他好像终于想要变『正常』了。听说你们一离开,他就跟叔叔说要搬出秋级的家。现在他暂时住在叔叔家,在找工作和住的地方。」 「由宇他……」 就像我和丈夫一样,由宇也要变成「人类工厂」的零件。我茫茫然地这么想,听着姐姐掺杂在电子哔哔声中的声音。 回到家以后,我打开衣柜。轻轻打开白铁盒子,比特躺在里面。 「比特,回答我,求求你。」 时隔二十三年,我再次向比特说话,但比特毫无反应。 「我想再用一次魔法。我杀死的是魔女对吧?求求你,回答我。」 也许是太久没有洗了,比特散发出霉味。我抱着比特蹲下来。比特一动也不动。也许是我的颤抖传了过去,放在膝上的盒子里,铁丝戒指发出喀喀撞击声。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一看,脸上的妆和外出服仍维持原样。我走出房间想要洗脸,发现丈夫西装笔挺,对着客厅的镜子打领带。 「怎么了?你要出门吗?」 「奈月,早。」 丈夫的表情很僵硬。 「我决定要服从『工厂』。第一步就是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 「嗯……」 「然后去公所拿离婚协议书回来。」 「……离婚协议书?」 「奈月,我们离婚吧。」 丈夫脖子上挂着歪七扭八的领带转向我。 「为什么?」 「我已经不行了。我被『工厂』抓住了。可是你、至少只有你,一定要逃掉。你要逃出生天。」 我开口想要说什么,但丈夫用力抓住我的双肩,像要制止我说话。 「我知道由宇在怀疑你不是外星人,或许你自己也在怀疑自己。可是你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绝对就是。我知道的。」 一定只有成为「工厂」的奴隶这条路可走。 原来丈夫知道我这样的想法。 「我……以前可能杀过人。」 我仰望丈夫说。 丈夫没什么地说: 「这样啊,你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嘛。杀死地球星人,一定就跟人类杀老鼠一样,没什么差别吧。然后呢?」 「什么然后?」 「接下来呢?」 「就这样。」 「什么啊。」 丈夫叹了一口气。 「你不怕我吗?」 丈夫放开我的肩膀,重新打起领带说: 「真正可怕的,是把世界逼你说出口的话,当成自己的意志。但你不一样。所以你一定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 我一把抱住了丈夫。丈夫似乎吓了一跳,瞬间想要后退,但很快就放松下来,抚摸我的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丈夫的体温。丈夫的体温很低,胸膛和手都冷冰冰的。 我放开丈夫,宣言说: 「我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然后从现在开始,你也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会传染,就像地球星人会把别人传染变成地球星人,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也会传染。所以现在的你一定也早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了。」 我抓起丈夫冰冷的手。 「我们一起逃走吧!」 「逃去哪里?」 「我想去靠近星星的村子。」 「那最好带由宇一起去。如果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会传染,那由宇一定也已经被传染了。我们去由宇在等我们的秋级吧!」 「由宇已经不在那里了。听说我们一离开,由宇也离开秋级的家,去投靠叔叔了。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可是其实由宇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他小时候告诉我的。或许由宇只是迷失了,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由宇一定也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 听到我这番话,丈夫大叫: 「天哪!那我们得赶快去救他。这样下去,由宇会被传染成『地球星人』的。」 我们简单收拾行李,跳上计程车,前往车站。 「奈月,你知道你叔叔家的地址吗?」 「嗯,通讯录里面有。」 「太好了,我们立刻过去吧。」 「……欸,为什么你要这么认真替由宇着想?」 听到我的问题,丈夫歪起脑袋,就好像不解其意。 「他不是帮忙我们,把我们藏起来吗?不光是这样,他还允许我说我自己的话。地球星人或许没有意识到,但这样的对象,一辈子难得遇到一个。这是奇迹。我想要报恩。」 「谢谢你。」 我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 「能够来到这个星球,和你结婚,真的太好了。」 车窗外,一片亮白的「人类工厂」急速远离。「人类工厂」当中,无数对男女今天也在努力繁殖。 叔叔家在长野站不远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来叔叔家。父亲和叔叔并非感情不睦,但沉默寡言的父亲和社交外向的叔叔在一起似乎很累,即使叔叔邀他御盆结束后顺便去家里作客,父亲也多半婉拒。只有一次因为遇上台风,实在回不了家,全家在叔叔家过夜。 虽然我是临时从车站打电话过去,叔叔仍爽快地答应我们去打扰:「欢迎欢迎!」 我们搭计程车到叔叔家,叔叔说「欢迎光临,由宇出去买东西,不过很快就回来了」,请我们进客厅。叔叔家比小时候的印象更要宽阔、安静。上次来的时候婶婶也在,年幼的阳太和另外两个堂弟在家里跑来跑去,非常热闹,但现在婶婶早已过世,叔叔已经一个人独居了很久。 叔叔说,由宇一离开秋级的家,便立刻过来这里,暂时住在二楼以前的儿童房。 「由宇说他会自己找住的地方和新工作,但我觉得那样太辛苦了,硬是要他留在这里。」 由宇一开始好像在长野找工作,但找不到适合的职缺,最后决定下星期搬到东京的公寓套房,参加几家公司的面试。 「我是叫他慢慢来啦。由宇因为家庭环境,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希望他可以自由一点,得到幸福。他这孩子就是太认真了。」 我们正在听叔叔说话,这时传来开门声。 「啊,看来说曹操,曹操就到。」 听说去买面试用西装的由宇走进客厅,看到我们夫妻在这里,表情僵住了。 「他们很担心你,特地过来看你。」 「担心……呃,奈月和智臣,你们自己没事吗?跑来这种地方没关系吗?」 「我们决定从今天开始离开『工厂』。」 丈夫说,由宇惊慌地制止:「智臣!」 叔叔似乎以为「工厂」是在说工作的事,对丈夫说「不景气真的很糟糕呢」。然后他说:「那,奈月,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聊,我就失陪了。我还得去遛狗呢。」他留下一句「慢慢聊」就离开客厅了。 「……如果说些奇怪的话,会引起猜疑的。一旦被认定不正常,往后就会活得很辛苦。」 确定叔叔出门以后,由宇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由宇,你真的要离开秋级吗?我们打算逃离『工厂』,住在那里的家,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真的有必要连你都变成『人类工厂』的零件吗?」 「智臣,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原本就只打算在那个家休息一段时间而已——就像小时候放暑假那样。我反而是休息太久了。」 「可是你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 听到丈夫的话,由宇一阵狼狈。 丈夫上身前倾,抓住由宇的袖子: 「奈月告诉我了。你是小时候搭乘太空船来到地球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那是……那是小时候天马行空的幻想罢了,不是真的。」 「什么叫真的?看在我的眼里,你就像是在勉强自己变成『地球星人』。」 瞬间,由宇低下头去,但他立刻抬起头来,笔直迎视我和丈夫: 「我听得到命令。从小开始,大人即使不出声,我也听得到他们想要我怎么做。尤其是我妈,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总是在命令着我。所以我完全不思考,只是听从命令。我知道要『活下去』,就只能这么做。」 由宇淡淡地述说,我和丈夫静默地看着他。或许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由宇说这么多话。 「我妈过世以后,我改为听从大学老师和身边大人的声音。进公司以后,就听从公司的声音。一直以来,我都听从着『命令』,完全不加思考。当公司突然以接近倒闭的形式被并购时,我也依着公司的希望离职了。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也听不到先前那样啰唆地支配着我的各种『命令』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该如何活下去了。因为一直以来,听从无声的『命令』,就是我活下去的方法。」 丈夫更用力地抓紧由宇的袖子。我觉得衣服会被他抓皱,但由宇丝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就在这时候,舅舅建议我休息一段时间,说如果我愿意,可以来他家住一阵子。这时我忽然心想,我好想再去秋级的家。可是,这样的生活也已经结束了。新的『命令』差不多又要出现了。只是这样而已。」 丈夫仰望着由宇的脸,面露天真的哀伤神情,就好像挨骂的纯真赤子。 「由宇……那样的话,你不就真的沦为『人类工厂』的工具了吗?你明明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啊!那明明是一件美好的事啊!」 我不安起来,小声问由宇: 「由宇,我以前也用你听不见的声音命令着你吗?」 由宇一脸意外地看我: 「你吗?这……我确实总是感觉到你在发出听不见的声音,但有别于大人对我下的命令,那是sos信号,那声音莫名地吸引我。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跟我很像吧。所以我是出于我的意志,和你在一起的。」 「这样啊……」 我稍微放下心来,不过小时候的由宇,确实是个很会察颜观色、做出众所期盼的行动的孩子。他这番话或许也只是察觉到我希望他这样说而说的。 「那,由宇你打算就这样变成地球星人啰?这就是你的愿望啰?」 「我的愿望……」 「我知道了。那么,至少我们来办场离婚典礼吧!」 「离婚典礼?」 由宇无法理解地复诵道,我也不安地仰望丈夫。 「由宇和奈月小时候办过婚礼对吧?我和奈月也结婚了。但婚姻这类契约,和往后的我们已经无关了。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要办一场切断这一切关系的仪式。」 丈夫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放到桌上。 「来吧,奈月也拿下戒指。」 我急忙摘下戒指,放在丈夫的戒指旁边。 「等一下,既然如此,这个也要。」 我从皮包里取出白铁盒子,把小时候和由宇交换的铁丝戒指也放在旁边。 「奈月,你居然还留着那个。」 由宇似乎很惊讶。 「我的戒指被我妈发现丢掉了。好怀念。」 「我们一起在这里发誓离婚吧!祝福我们的结束,以及新的开始。」 丈夫催促,我和由宇围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牵起我的手,我连忙仿效,三人围着戒指形成一个圆。 丈夫语气肃穆地开口: 「笹本由宇,你将要解除与奈月的夫妻关系,变成完全无关的两个人。你发誓无论健康或生病、快乐或悲伤、富有或贫穷,都不会特别去爱她、尊敬她、安慰她、帮助她,只为自己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是,我发誓。」 「宫泽奈月,你发誓你将与由宇分开独立,只为自己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我发誓。」 丈夫深深地点头,说:「那么,由宇,请你主持我们的离婚仪式。」 由宇仍一脸困惑,但依着丈夫所说的,对我们问道: 「呃,宫泽智臣,你将要解除与奈月的夫妻关系,变成完全无关的两个人。呃……你发誓无论健康或生病、快乐或悲伤、富有或贫穷,都不会去爱她、尊敬她、安慰她、帮助她,只为自己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是的,我发誓。」 「奈月,你也这么发誓吗?」 「我发誓。」 丈夫用力点点头:「这样一来,我们就彼此分开了。我们再也不是一家人,将『三只』各过各地活下去。」 然后他说: 「那,戒指我们会负责处理掉。谢谢。」 丈夫伸出手去,由宇不知所措地与他握手。 「……那,保重。」 我和丈夫一起离开屋子。 「法律上,我们或许还是夫妻,但现在我们已经超越了这种关系。」 「嗯。」 我点点头。丈夫仍是我的丈夫,但比起丈夫,他更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我觉得这样的关系,比婚姻更能信任。 我们边走边张望,寻找有计程车经过的大马路,这时后方传来开门声。 「那个……你们要离开了吗?」 「对,我们这么打算。」 丈夫开朗地回答走出屋外的由宇。 「如果你们不嫌弃,我开车送你们。不……如果可以,我也……不,怎么会呢……」 由宇似乎陷入混乱。丈夫讶异地问:「怎么了吗?」 「我也不明白。可是,我得到自由了。我不喜欢自由。自由和『命令』不一样,没有路标,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这一刻——不,一定从更久以前,我就得到自由了。」 由宇抬头注视着我们,就像下定某种决心。 「……我改变心意了。我也要一起去。除了和你们一起走以外,我想不到能如何运用我的自由。」 丈夫顿时笑逐颜开,抓住由宇的双手说: 「我太高兴了!原来你的自由和我们的自由在同一个地方,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奇迹了!」 由宇似乎仍在困惑: 「……『工厂』在追捕你们对吧?要去秋级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诉舅舅。晚点再打电话跟舅舅说,我们三个一起去了东京。我几乎没什么行李,请等我一下。」 然后他要我们先上车。我不知道由宇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决定和我们一起去秋级,但一想到我们又可以三只一起生活,让我很开心。 我和丈夫坐上由宇的车子后座。 「啊,月亮出来了。」 丈夫说。留神一看,时间已近傍晚,天空即将从水蓝色转为暮色。 窗外,夜晚的街道华灯初上。灿光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星球表面。地球星人在发光的星球表面忙碌地活动着。 当天空洒满星星时,我们再次抵达了秋级的家。 只是一小段时间无人居住,屋子外观就变得宛如被抛弃的巢穴。屋内空气混浊,充满霉臭味,原本就受损的柱子和榻榻米看起来腐坏得更严重了。走廊掉着动物的粪便。 由宇似乎开车开累了,打开屋内窗户换气以后,便坐在暖桌旁取暖,再取出冷冻库里的御烧加热拿来吃,这段期间几乎不发一语。 「只有暖桌有点冷,把电暖炉也拿过来吧。」 丈夫无忧无虑,十分开朗。 「我们今后要怎么做?」我说。 「接下来就是要决定这件事。因为我们已经成了容器。」 丈夫咬着御烧说,我和由宇怔愣地看他: 「容器?」 「不就是吗?我们失去了母星。我们对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一无所知,也无法回去。所以我们是空洞的容器。」 丈夫擦了擦沾上御烧内馅茄子的嘴唇说,就像在说「事到如今才问这什么问题?」。 「所以往后我们要做为容器活下去。或许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本质,就是以容器的姿态活下去。对吧?由宇?」 突然被丈夫问道,由宇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提心吊胆地看我。 「是……这样吗?」 「没错。」 丈夫点头说,那态度实在太果断了,让我觉得他就是对的。我也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或许……是吧。因为我们是外星人,可是又完全不知道母星的事……其他外星人或许也是这样。」 「没错。」 丈夫的口吻就好像他对外星人知之甚详。 由宇看起来仍有些不安: 「可是,以后我们该怎么办?或许我们现在非常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可是我们要活下去,就只能依靠地球星人的知识。会不会再过一段时间,我们终究还是会变成地球星人?」 「我们要思考。活下去,就是发挥创意。我们要靠我们自己的创意活下去。」 丈夫一脸凝重地吸了吸鼻子说。 「创意啊……」 「对。不是模仿地球星人,而是自己发挥创意活下去。我们要借由这样,在异星球挣扎求生。」 我闻言一惊,望向由宇的眼睛。我们现在仍在挣扎着求生。由宇似乎在沉思: 「首先要找到食物。对,就好像我们上一秒才刚迫降到这个星球。我们要以这样的心态,重新去认识这个世界。要用『外星人的眼睛』去审视一切。这个圆形的奇妙食物很美味,这个木头做的东西很温暖。不过,我们要更进一步思考。身为容器的我们,在这个星球能做什么?」 「是啊。不过这个星球非常寒冷。地球星人制造的棉被这种道具似乎很适合用来睡觉。我可以去那边试试看吗?」 「当然可以!」 由宇从壁柜里搬出被子,丢在和室里,钻进里面开始睡。由宇平常总是一板一眼地盖上被子睡觉,现在却把好几条被子叠在一起钻进里面,当成窝似地睡着了。 「总觉得好像要从这里面生出来一样。」 我看着由宇堆出来的棉被山喃喃道。那看起来就好像某种奇妙生物的蛹。 隔天开始,我们的生活变得和以前南辕北辙。 定会齐声称赞。我们不是用知识或文化,而是以是否符合「效益」来判断所见的一切事物。 我感觉自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进化,并纳闷「工厂」的人为何不进行这样的训练? 「效益」的基准是「活下去」。得到当天的粮食,这是最重要的基准。 由宇是第一个在「天亮」时单枪匹马出去,从邻家田地偷蔬菜回来的人。 「我天人交战,但觉得比起花掉剩余不多的货币,用偷的更符合效益。」 由宇说。我和丈夫用力点头。 「可是,如果被抓包就不能说是符合效益了。会被警察抓的。」 「是啊,要小心不能被发现。」 除了电费以外,我们尽量避免使用货币。用电也尽量节省,我们认为暖桌和电暖器是为了活下去而必要的,但除此之外,几乎完全不用电。这很容易,把电灯关掉,晚上摸黑生活就行了。煮饭的时候常用到瓦斯,但外面没人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在庭院生火炊煮。 想要不用货币就得到粮食,相当困难。捕捉动物食用比想象中的更耗体力,感觉不符合效益。此外,根据地球星人的知识,老鼠等较容易捕捉的小动物在卫生方面有疑虑,但大多时候只要加热就没问题了。 反倒是许多植物都相当危险,采集的时候必须小心谨慎。 我们急速地进化了。我们把阁楼里的书籍,或是在红桥另一头用手机查到的地球星人的知识拿来对照效益观点,世界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面貌。 「为什么地球星人不像我们这样努力进化呢?」 「地球星人无法抛弃过去的累积。明明那些都只是单纯的资讯而已。」 由宇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听从身体的欲望。食欲问题经常是首要之务。排泄方面,我们直接利用地球星人制作的装置。睡眠则是想睡的时候,就钻进堆在和室里的棉被山里。比起像地球人那样铺开被盖,堆成一堆钻进里面更要温暖,而且两只、三只一起睡的时候,还可以活用彼此的体温。 在屋子里,也就是巢穴里,我们愈来愈常裸体生活。在巢穴里,我们几乎不是躲在被子里就是暖桌里,而且会四脚着地活动,或是炊煮时汤汁喷到身上,因此我们讨论以后,认为更换脏衣物,或是洗衣服保持卫生,都是浪费精力。 我们两只雄性与一只雌性裸体生活,也不觉得哪里奇怪,反而感到安心。丈夫和由宇看到雌性的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我们并非没有性欲。我们有时候会讨论繁殖与性欲的问题。 「这里有雌雄两性,理论上可以繁殖。」 因为觉得烧水洗澡是浪费能源,我们三只一起泡在冷水里彼此取暖,这时由宇低声这么喃喃道。丈夫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要发泄性欲,一只就能做到,没有必要雌雄交媾。哪一边才符合效益?」 我们结束容易下手行窃的夜间活动,冲掉身上的尘土入睡时,总是会一起讨论。 「是以繁殖为目的吗?还是只要能发泄性欲就好了?会根据目的而不同呢。」 对于这个问题,由宇相当小心谨慎。 「如果我们生了孩子,就可以透过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纯洁无瑕的生活,来观察这个新的『容器』会如何变化。这样的观察结果一定能有助益。」我提出意见。 「实验啊。这或许符合效益。」由宇也点点头。 「可是,这样会给唯一的雌性奈月造成负担。要去别的地方找到雌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把她说服带来吗?」 丈夫说,由宇摇头: 「还是算了吧,这样会把子宫工具化。这样一来,精巢和子宫就再也不属于我们自己了,会变成和『工厂』一样。」 「是啊,我也同意。」 听到丈夫和由宇这么说,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那你们都优先处理性欲,而不是繁殖,精液就直接丢掉吗?」 「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吧。当做粮食怎么样?」 由宇歪头寻思,丈夫也耸耸肩说: 「精液应该有营养,但目前没看到人类把精液用在料理上的例子。或许值得一试,但如果放进其他的食材,结果不好吃,那就全部浪费掉了。」 「我来查查看有多少营养价值。」 两人淡淡地讨论,一点都不像在谈论性的物质。 丈夫和由宇不断地讨论,我像要打断他们似地再次提问: 「那,我们不繁殖吗?就剩下我们三只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就这样灭绝也没关系吗?」 由宇摸着水中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点了点头: 「嗯,灭绝了也没关系。迫降在异星的外星人,光是能活到老死,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而且我们的外星性质是一种传染病,或许会有在地球觉醒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从外面过来。因为我们正逐渐证明,地球星人完全可以透过训练变成外星人。」 「是啊,不是透过繁殖,这样的训练才是我们增加数量的方式。如果能够让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传染给其他地球星人,将生命运送到未来,那就太棒了!对,我们应该要大力推广!」 丈夫大声说,挥舞手臂。 「透过训练,让人类的大脑新的部分、从未使用过的部分重新觉醒!这样一来,不仅能让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进化,这样的结果也能为地球星人带来好处才对。」 「那,这具『容器』里的性欲,要怎么处理才好?」 听到我的问题,丈夫和由宇对望轻笑: 「很简单的。需要的时候顺其自然,单独就可以处理了。这样做是最清洁的,也不会伤害任何人,是最干净的做法。」 丈夫也对由宇的话深深点头: 「借助地球星人的知识也可以,不过聆听身体的声音,才能找到最适合的做法。不过不必勉强,多余的性欲发生时再处理就行了,就和排泄是一样的。没有便意,就不必去厕所嘛。」 「那,恋爱呢?」 我的问题让由宇感到不可思议: 「恋爱非常不符合效益。我以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讨论。」 丈夫也歪头看我: 「恋爱是人类为了繁殖而发明的大脑毒品,只是一种麻醉。简而言之,是为了美化痛苦的繁殖行为而制造的幻想,用来减轻性行为的不适和恶心。如果碰到某些痛苦,或许可以利用这种麻醉,但我也认为现在没有必要。」 「这样啊。」 我轻轻点头,从冷水澡盆站起来。 「我先出去了,万一感冒就太不符合效益了。」 「是啊,天气再继续冷下去,就不能泡冷水澡了。会冷死的。」 我们笑着用毛巾擦干身体,赤身裸体地跑去厨房,那里放着今天弄来的食物。外面染上太空的色彩,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身在「天黑的时间」里了。 「天亮的时间」刚开始,天空还残留着淡淡的墨色时,室内电话响了。我们已经说好不接电话。因为由宇说让这里看起来像空屋,附近人家才不会起戒心,更方便行窃、更符合效益。 我们赤身裸体地窝在被子里,等待电话铃声停止。 这天的电话执拗不休,连响了三次,当铃声终于停下时,我们整个人都醒了。 「把电话线剪掉怎么样?这样就不会有铃声,看起来更像空屋。」 丈夫提议,我和由宇也赞成:「就这么做吧。」「这个主意好。」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去附近摘野草时,发现姐姐在我的语音信箱留下了大量的留言。 一经过红桥,来到收得到讯号的地点,手机立刻响起连串通知铃声,我急忙切成静音模式。看看萤幕,全是姐姐的未接来电和讯息。打电话到秋级的家的一定也是姐姐。 『你这个叛徒!』 我不懂讯息的意思,听了语音信箱的留言。 『你马上给我滚回来!我不准你连我的家庭都破坏!』 每一则留言都大同小异,我完全不懂姐姐在生气什么。 我担心姐姐的执念可能不久后就会危害到这里,回家后找由宇商量。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猜是贵世表姐的私生活被她先生发现了。」 「咦?姐姐怎么了吗?」 突然听到姐姐的名字,我吓了一跳,由宇也一脸意外: 的事都查到了,表姐的公婆好像也有联络舅舅打听。」 「我们家怎么都没消息?」 「或许他们也查到你的事了。可是,只是性生活开放就大惊小怪,实在毫无效益可言。这是在留下基因,反而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认真的由宇已经完全习惯用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的「眼睛」看世界,似乎无法理解姐姐的丈夫和他们家的人在大惊小怪什么。 「由宇,你会想要繁殖吗?」 听到我的问题,由宇歪起脖子: 「这个嘛……做为生物,繁衍后代或许才是符合效益的行为。因为这样下去,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会彻底灭绝。可是我没兴趣耶。」 「这样啊。」 丈夫应该也和由宇一样。在屋子里裸体生活的我们,就好像变回了偷尝禁果前的亚当和夏娃,天真无邪。 傍晚时分,我有些在意,又一个人经过红桥,检查手机,发现有一则新讯息: 『就是你告密的。我都知道。我为你保密,你居然恩将仇报。在你毁掉我的家庭以前,我一定会先报复你。』 字里行间透露出姐姐的恨意,但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因此觉得她根本找错对象了。感觉事情会很麻烦,我把手机丢到地上砸坏,丢进河里。 或许我是恋爱了。 当我们三只赤条条地钻进被子里入睡时,我想到了这个不符合效益的事实。 这天我迟迟无法入睡,只是稍微打了盹,立刻又醒了。我看着窗外的月光,茫茫然地思考自己这个「容器」所感受到的疼痒。 这几天,我的嗅觉和听觉都格外灵敏,觉得身体逐渐觉醒。由于和另外两只一起裸体生活,过去一直处于紧绷的细胞放松下来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再也不可能感受到性欲,也一直认为这个功能已经故障了。 然而当我的肉体放松到极限,这具容器却恢复了性的感受。 这是只有三只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发生的现象。在发生伊贺崎老师的事以前,我只要裹在毯子里,或是躺在布娃娃围绕中,有时便会有某种甜美的性的感觉在体内蠢蠢欲动,因此或许就类似那样。由宇和丈夫的肉体,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实在太不符合效益了。我必须更努力训练才行。 但是,我觉得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肉体,感到十分幸福。 这有可能是一种麻醉,所以我想要把它保留起来。如果往后遇到强烈的痛苦时,这种麻醉或许会派上用场。我祈祷着永远不会有派上用场的机会,妄想着我们三只同时亲吻的画面,落入梦乡。愉悦的快感不断地从膝盖内侧轻搔着我。 「那边的山上,道路好像封闭了。」 由宇一早就带来新闻。 「这样啊。昨天下雪了嘛。」 我悠哉地回答。 「不,在这一带,这点雪量很普通,不算什么。也许是发生土石流了。最近很多。」 来到秋级以后第一次看到雪,丈夫兴奋极了。我以前也只在夏季的时候才会来祖母家,因此即使只是一层薄薄的积雪,雪景依然让我觉得新鲜美丽。 由宇说这一带真要下起雪来,不是这么简单的,甚至会危及生命,所以最好不要下太多雪。生长在东京的丈夫可能是很少看到乡间雪景,注视着庭院不肯离去,说着:「好美」、「雪也能当做粮食吗?」 「村里好像没什么地球星人在活动。」 为了采集食物,我去河边抓虫,丈夫和由宇去摘野菜。我回来之后向由宇报告,由宇点点头: 「昨天的雪夹杂着雨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土石流。因为道路可能被阻塞,或许也有些地球星人下山了。」 「这样啊。不过,这下就更容易偷粮食了。」 「太好了!」 丈夫开心地说,我和由宇相视而笑。 这天我们偷来一大堆食物,饱餐一顿。 村子里确实没什么地球星人留下来。虽然有不少老人独居的屋舍透出微弱的灯光,但家中有人能开车的人家,似乎几乎都下山了,但这里的人家几乎都夜不闭户,所以我们登堂入室,不光是米和蔬菜,还偷了许多苹果蜜柑之类的水果。 「总觉得好像最后的晚餐。」 听我这么说,由宇耸了耸肩:「耶稣最后的晚餐只有面包和红酒,非常寒酸的。」 「我不是说菜色,而是感觉好像那样的夜晚。」 「偷了这么多东西,搞不好我们会被地球星人处刑。」 丈夫说着,喜孜孜地大啖许久没吃到的水果。 「如果地球星人从这里消失,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就可以支配这座村子了!」 「真棒。如果可以在这里施行新的文化和风俗就好了。并且要提防绝对不能沦为『工厂』。」 我们喝着偷来的日本酒,聊些言不及义的内容。 我还是一样没有味觉,但这天胃口很好。由宇用水壶烫了酒,温温热热的,感觉可以一直喝下去。太久没喝的酒让我醉了,唱起莫名其妙的歌来,丈夫配合着打节拍,由宇在一旁笑着。 这是个完美的夜晚。我沉沉地睡去,梦想着醒来之后,这整座村子会满满的都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在梦里,姐姐和父母、公公和婆婆都变成了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梦中的盛宴宛如永远持续。丈夫和由宇的呼吸声和振动涌至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两人的体温贴近在梦中欢笑的我。 脑袋一阵猛烈的冲击,我醒了过来。疼痛与困倦让我整个人一片迷糊,微微睁眼一看,黑暗中有一条蒙眬的光束往上照出一个圆。 我反射性地在地板上翻滚,闪开隐约可见的影子轮廓。 上一秒钟躺着的位置传来「咚!」的一声,剧烈地震动。 「是人类吗?」 我反射性地喊叫。 定睛一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生物挥起了某样物体。对方听到我的声音,抖了一下。 我爬了起来,跑到祖父生前使用的柜子。眼睛逐渐适应黑暗,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行动了。脑袋发出信号,叫我打倒对方活下去。 感觉不到丈夫和由宇的动静。或许他们已经遇害了。 蠢动的黑影似乎不熟悉屋中的格局,不停地撞到墙壁,像无头苍蝇般走来走去。我从呼吸声确定对方是地球星人。 不是熊,而是地球星人的话,我有胜算。我一如此判断,立刻从柜子抓起祖父生前的书法奖杯高高挥起。不假思索,本能驱动着肉体。我将沉甸甸的奖杯朝着应该是面部的位置狠狠地砸下去。 打个正着。那触感比起砸烂,更像劈开,湿黏的液体糊了满手。 我觉得打中要害了,因此放空脑袋,飞快地再次举起奖杯,对着同一个位置连续砸了两、三下。 「呜啊啊咕啊啊啊!」 我知道对方是地球星人,但是在听到叫声前,都没想到会是母的。 我骑到虚软蜷蹲的肉块上,一心一意地挥击奖杯,直到确定胜券在握,都没有停手。 「住手!住手!」 我不知道要打到什么程度,对方才会无力招架、我活下去的机会才会是百分之百,但既然对方还有力气说话,我就有可能遭到反击,因此我朝着应该是面部的部位重点式地殴打。我持续攻击,直到对方的肉体彻底瘫软,为了慎重起见,我抓起暖桌的电线,用力勒住对方的脖子。 这样我还是不放心,伸手把电热水瓶的电线也拉掉,绑住对方的手,然后警觉地举着奖杯,打开电灯。 地上形成一片出乎意料巨大的血泊,其中躺着一个娇小的女人。在黑暗当中,对方感觉魁梧得像头熊,然而在灯光底下一看,却只是个孱弱的中年老妇人。 女人旁边掉落着应该是一开始拿来打我的高尔夫球杆。我迅速将它抓进手里,当成自己的武器,稍微安心了一些。 丈夫和由宇平安无事吗?或许还有其他敌人,因此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走近棉被堆。 丈夫倒在棉被堆旁边。我急忙跑过去摇醒他,他发出呻吟睁开眼睛。 「智臣,你没事吧?」 我松了一口气问,丈夫微微睁眼: 「奈月……?怎么搞的,我喝了酒睡着了,结果脑袋突然被狠狠地敲了一记……」 「有地球星人侵入家中,想要杀掉我们。我抓到一只,不过可能还有别只。由宇呢?」 好了……」 我去厨房拿了菜刀,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屋外传来巨大的声响。 我右手抓着菜刀,左手紧握着刚才得手的高尔夫球杆,跑出户外。现在是应该被黑暗笼罩的「天黑的时间」,却有一团光在那里。 仔细一瞧,由宇和一个大男人正在车中扭打着。 「由宇!」 「由宇!」 我们两人的叫声引得男人回头。 「就是你杀死了孝树……!」 男人脸色大变,转身朝我扑来,由宇从背后踹了他一脚。 男人退缩,丈夫作势欲打,我把左手的高尔夫球杆递给他。 「谢谢。」 丈夫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以笨拙的动作接过球杆,用它殴打男人。 男人愈来愈虚弱,我靠过去用菜刀先刺了他的眼睛,等到他的动作完全变迟钝以后,再朝脖子、心脏这些感觉会大量出血的部位重点式戳刺。 「他们三更半夜开车过来,想要杀了我们。」丈夫说。 男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和惨叫声都没了,但我不知道要刺到什么时候才好,就像在做菜似地刺个不停,旁边的丈夫也不停地挥舞高尔夫球杆。 「你们两个,好了,人应该已经死了,再刺下去都要变绞肉了。」 听到由宇冷静的声音,我们总算停止对敌人的攻击。 「出了什么事?」我问由宇。 「我正在睡觉,嘴巴突然被捂住,拖进车子里。他们好像在找谁。」 「应该是来找我的。」 我说,丈夫和由宇都抬头看我。 「孝树是伊贺崎老师的名字。」 「老师?谁?」 「我以前杀的人。我小时候杀过人。这两个人是老师的爸妈。」 看到那个中年妇人时,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他们是总是在车站前发传单的老师的父母。他们是如何查到是我杀死老师的?我毫无头绪,但这下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我穷追不舍了。因为他们的「家人」被我杀了。 杀人是不符合效益的行为。因为只要杀死一只,即使过了几十年,死者的「家人」仍会像这样前来报复。丈夫和由宇都盯着我看。瞬间,男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我反射性地用手中的菜刀再刺了他一刀。感觉不管刺上多少刀,男人都会再次复活,所以我没完没了地刺个不停。这次由宇和丈夫也没有制止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喷洒的血花。 现在是「天黑」的什么时候?早已失去时间感的我们拿捏不定,不清楚是快「天亮」了,或是「天黑」还要再持续一阵子。由宇说「我去村里看看」,穿上衣服,坐上自己的车,发动引擎。我和丈夫用胶带固定两只「地球星人」,先丢进土仓库上锁,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不行。桥那里也发生了土石流。」 过了约一个小时,由宇回来了。 「村落应该还有几个地球星人,但那座桥过来的这一边,除了这里以外,所有的房子都人去楼空了。只有我们被留了下来。」 「意思是,是这两个地球星人干的?」 由宇摇摇头: 「不清楚。至少一开始的土石流不是。那里从以前就经常崩塌。我想这两个地球星人是等待山上没什么其他地球星人以后,才过来杀我们的。山顶道路发生土石流是碰巧,或者是这两个地球星人为了把我们关在这里而引发的,我无法确定。不过如果是后者,没有炸药是不可能成功的,但炸药有那么容易取得吗?」 我们从地球星人的行李当中找到各种证物和资料。是我和姐姐在ktv包厢里的对话录音、烧过的旧镰刀、沾了血的袜子等等。我可以猜到,是姐姐把这些证物交给老师的父母的。姐姐知道一切。我丢进焚化炉里的证物全部不翼而飞,也是姐姐拿走藏起来了。 我不懂为何姐姐现在才要拿出这些陈年旧物来向我「复仇」。我想大概是因为姐姐的「家庭」崩坏了,迁怒于另一个人,对她来说在精神上才是符合效益的做法吧。 「对不起。是我杀死这两个地球星人的小孩的,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 我一下被拖回了「地球星人」的世界,宛如大梦初醒。听到我道歉,丈夫板起脸孔: 「不,是这两个地球星人有问题。为什么他们的小孩被杀,他们就要来杀你?如果逼你留下人类的子孙,那还可以理解。因为『工厂』这个组织,目的就是要繁殖地球星人。可是,他们应该把你当成地球星人的一份子,却又刻意亲手更进一步减少地球星人的数量,这实在太不合理了。」 由宇看着我问: 「你为什么杀了那个人?」 「……因为我觉得如果不那样做,他会对我做出形同杀死我的行为。」 由宇轻笑: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对吧?」 「那是什么?」 丈夫满脸不可思议地问,由宇说:「是我们小时候的密语。」 「很棒,这句话比什么都要纯粹,而且正确。」 丈夫深深点头: 「好了,那么,我们要如何在这里活下去?道路被堵塞,只剩下我们被关在这里。我们一直摸黑生活,村子里的人很有可能以为这栋屋子是空屋。可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和由宇都用力点头。 开始下雪了。一片片扭曲的白色物体纷纷飘落,宛如碎裂的冰,逐渐将我们的脚边染成了白色。 我们将两具地球星人的尸体排在玄关,坐在起居室。 「只能等了。」 由宇说,丈夫和我都点点头。 「早知道就不要剪断电话线了。」 「不,那个时候剪断才是符合效益的做法。这里有水,偷来的食物也还剩下一些。我想『工厂』的地球星人应该会过来找我们,而且也很快就会注意到土石流了。」 「之前还在烦恼要怎么赶走追兵,现在却期待追兵快点过来。」 丈夫叹气。 「我希望由宇和奈月可以活下去,但与其被带回『工厂』,我情愿困在这里。因为如果被带回那里,跟死了没有两样。」 「智臣,不要说那种话。地球星人有同类互助的习性,我们应该要利用这种习性,脱离这里之后,再逃去别的地方。」由宇说。 我抚摸丈夫的背。 当「天亮的时间」与「天黑的时间」过去三次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偷来的食物几乎见底了。被土石流堵住的道路前还有两户人家,但那里的食物也几乎全部吃完了。 「趁着新鲜,把地球星人的肉冷冻起来怎么样?」 由宇提议说。 「地球星人可以吃吗?」 「地球星人也是动物啊。地球星人算是比较干净的生物,应该不用太担心疾病问题。是不是先保存起来,当做紧急粮食比较好?如果腐烂了,连这个选项都没有了。」 「说的也是。」 我点头同意,但心中某部分也觉得一旦这样做,我们就再也无法被「地球星人」视为同类了。 「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杀过附近的人送的活鸡。我没有处理过大型家畜,不太清楚做法,不过应该还是要放血。反正现在无聊没事做,干脆处理一下吧。」 由宇淡淡地提议说,十足的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 或许由宇很容易被周遭的环境所同化。之前「地球星人」伪装得最好的,还有现在训练得最彻底的,也都是由宇。 「由宇,我也来帮忙!我看这要费不少力气。」 丈夫站起来说,由宇点点头说「太好了」。 丈夫和由宇说「从小的来好了」,将丢在玄关的地球星人搬进屋里。 我在房间里蹲了下来。也许我的体内,还残留着「人类」的成分。 下一个「天亮的时间」到来,他们两只合力分切大的地球星人时,我才鼓起勇气打开厨房的门。 「我也来帮忙。」 由宇回头看我: 「奈月,不用勉强,这需要力气。」 「真的是重活。也许是我们做法不对。」 「嗯,可是我还是想帮忙。」我对丈夫和由宇说,递出在阁楼找到的刀子。 「比起菜刀,我觉得用这个应该比较好。」 「谢谢。老实说,第一只搞砸了,最后只把肉削下来,变成了一坨绞肉。」 由宇微笑说。 「我可以试试看吗?」 我把刀子抵在男人脖子上。 「应该很硬。我们那时候是用锯子。」 丈夫说,所以我换了工具,使劲锯下头颅。 骨头的部分相当坚硬,我在丈夫和由宇协助下,好不容易才割断脖子,头颅「咚」的一声掉到地上。 「好。把身体抬起来,尽量把血放干净。」 我们合力抬起地球星人,对着流理台头下脚上地高高提起。 也许因为是第二只了,由宇以熟练的动作扳开切口,血流出水槽。 「好像很好吃。」 我看到断面,忍不住喃喃道。看到鲜红色的肉,肚子都快咕咕叫起来了。 「是啊。食物已经吃完了,今天晚上就吃这个吧。」 「嗯。」 切开来以后,地球星人就只是一大块的肉。我照着由宇的指示剖开身体,掏出内脏,清洗肉的部分。味道比想象中的更要腥臭,我皱起眉头。 尽量把肉清洗干净以后,卸掉大块骨头,把肉分切成一块块。 丈夫和由宇也拿出烹饪工具,等肉一准备好,立刻就可以开始烹调。 「有调味料,用味噌煮来吃好了。肉还满腥的,调味重一点比较好呢。」 「还剩下一点白萝卜叶,一起炒应该满不错的。」 「是啊。冷冻库里面放女人就满了,放不进去的地方先吃掉才是符合效益的做法。来试试各种料理方式吧。」 「今晚吃大餐!」 丈夫开心地欢呼。 最后我们完成了三种男人肉料理:加入男人肉的味噌汤、男人肉炒白萝卜叶、甘辛酱油炖男人肉。 「餐桌上好久没出现这么多道菜了。」 丈夫很高兴,由宇也很开心。我也饥肠辘辘,迫不及待想品尝男人肉。自从「嘴巴」坏掉了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食欲。 「开动!」 我喝了一口男人肉味噌汤,大吃一惊: 「有味道!」 「怎么了?这是食物,当然有味道啊。」 由宇滑稽地笑道,但我时隔多年,舌头再次感受到滋味,激动得差点要站起来。 以为一辈子再也好不了的「嘴巴」,终于又变回我自己的了。肉汁满溢,扩散在整个口中。甘甜与腥味融为一体,渗入全身每一个细胞。 我浑然忘我,不停地吃着地球星人的肉,觉得好像相隔二十三年,第一次吃到了食物。地球星人美味极了。这或许是饥者易为食,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和我在一起的另外两只,所以才格外觉得美味。 「如果酒还有剩就好了。」 丈夫说,我们附和着「对啊」、「就是啊」,用山泉水干杯,大快朵颐男人肉。 这是个难得饱足的夜晚。「天黑的时间」仿佛绵绵无绝期。户外,山中生物的气息舒适地围绕着我们。 我们吃得饱饱的,将棉被搬到暖桌旁,各自包裹着身体打盹。由宇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从佛坛拿来蜡烛。我们时隔许久,在「天黑的时间」围绕着火光,就宛如某种仪式。 黑暗中朦胧地浮现出裹着白色被子的我们三只,看起来就像某种生物的茧。我昏昏欲睡的脑袋想着:「蚕房」就是这种感觉吗? 叔叔说,蚕在二楼的小房间刚开始饲养时,顶多只有两张榻榻米大的面积而已。但蚕吃桑叶愈长愈大,最后就会变成一开始的百倍大,最后填满这整个家。地球星人会拆掉榻榻米,把地板让给蚕,和室、起居间也都变成蚕的住处,人类自己则睡在角落。据说这个时候,整个家中都会充斥着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 睡在并排的无数洁白蚕茧中,地球星人做着什么样的梦呢?我在半睡半醒间,想象整个房间都是蠕动的白色虫子的情景。 「我有个请求。」 我和丈夫躺在被子里,呼吸声与叹息声的境界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由宇忽然立下决心地说。 「什么请求?」 「如果地球星人一直没有来,我想要你们把我吃掉。」 我和丈夫惊讶得跳起来,顿时睡意全消,丈夫手边盛着炒地球星人肉的盘子还被整盘打翻了。 「总比三只全部死掉要来得好。而且现在也知道要怎么烹调了。比起全军覆没,吃掉我,你们两只活下去,更要符合效益多了。」 「可是这样的话,吃我还是智臣也可以吧?」 「对,可是我想要依照我自己的意志,来使用我的身体。我一直不擅长『自由』,但现在我第一次心想,如果我拥有自由,我想要这么做。」 丈夫拼命地探出上半身,抓住由宇身上的被子说: 「由宇,一定还有更符合效益的做法的。对了,我们每个人切断一只手或脚,大家一起分着吃怎么样?这样的话,三只都可以活下来了。」 但由宇摇头否决丈夫的提议: 「如果对这个『容器』做这种事,我们大概很快就会死了。如果有人会动手术或许还有办法,但我们没有那种技术,也没有工具。一只一只吃才不会出错。」 我想了一下,也说: 「那,吃完由宇之后,智臣吃掉我吧。我觉得我们三只里面,智臣活下来最好。智臣体格最壮,也有体力,如果断粮了,应该可以撑最久。」 「为什么你们两只都说这种话!」 丈夫抗拒地摇头大叫。 「我们不是发誓了吗?无论健康或生病、快乐或悲伤、富有或贫穷,都不特别爱对方、尊敬对方、安慰对方、帮助对方,只为自己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不是这样发誓了吗?」 由宇和我对望。由宇似乎也理解到,丈夫是不可能退让一分一毫的。 由宇将丈夫手边打翻的炒地球星人肉轻轻地捞回盘子上,说: 「说的也是,我们确实发过誓了。那,这么做如何?我们现在就来互尝彼此的味道,然后从比较好吃的一只开始吃起。因为如果不好吃的话,或许会没办法全部吃完。不过说是尝味道,也不用把手指切下来之类的,只是咬咬看而已。」 「嗯!这样做很公平,非常合理。」 我点点头说,丈夫似乎也可以接受: 「好,这样做不错。如果我的肉好吃,你们要好好吃完喔。」 我和丈夫先咬了由宇。我咬了由宇的肩膀,丈夫咬他的手臂,用舌头尝味道。由宇有点咸咸的。 丈夫似乎也有一样的感觉,一下又一下啃着由宇的手臂说: 「由宇咸咸的,感觉不用调味也可以吃。我保证,一定会珍惜你这份粮食的。」 「接下来换我。」我说。 丈夫小心翼翼地咬了我,说「好苦」。 「一样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味道也不尽相同呢。」 由宇咬了自己的手臂,然后一脸奇妙地舔了我的膝盖。 「有点金属的感觉,或许是血的味道渗出来了。」 由宇的嘴唇离开我的膝盖,这次咬了丈夫的食指。 「我是什么味道?」 「感觉有点甜甜的。」 「真的吗?」 我们全神贯注地彼此互咬,品评对方的滋味。 「肚子饿起来了,明明才刚吃过地球星人说。」 丈夫叹气说。 「吃不出谁最好吃耶。」 「这样下去,感觉我们会互吃起来。」 我们啃着彼此的小腿、背部、脚跟和下巴。 我饥饿无比,觉得由宇和丈夫都很美味。 只尝表面愈来愈无法满足,我们将牙齿和舌头伸向彼此的内脏。 丈夫被啮咬着眼皮,喃喃道: 「来到这里以后,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有地球星人?会不会其实我们每一个都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只有我们三个被解除了自己是地球星人的洗脑。地球星人其实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为了在这颗异星球活下去而建构出来的幻想。」 由宇啃着丈夫的手肘,小声同意: 「或许吧。所以才没有人来救我们也说不定。或许是每个地球星人都从梦中醒来了,以『外星人的眼睛』一看,发现救我们是不符合效益的行为。」 我专心一意地吃着两人,没有加入对话。如果配白饭一起吃,不知道会有多美味。我以终于寻回的舌头,巨细靡遗地品尝着甜味、涩味以及咸味。 「啊,耳朵。」 我突然惊呼。 到的是我们进食的声音。那声音振动着鼓膜,不断地涌入我的体内。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悄声喃喃。这声音也掉入了右耳,缓慢地振动着鼓膜。 就在这一天,我的身体全部属于我了。 窗外开始下雪了。反射着屋内的烛光,发出白光的粉状物从外太空飘落下来。 我联想到蛾的鳞粉,想象无数的蛾从屋中展翅,撒下鳞粉翩翩飞舞的景象。 自漆黑的夜空落下的雪,将地面染成了一面雪白。雪将户外生物的气息覆盖殆尽,烛光摇曳的屋内,只有我们进食的时间无休无止地持续着。 过了一段时日以后的「天亮的时间」。 我觉得好像闻到地球星人的气味,从似睡非睡中微微睁眼。 头枕在用地球星人的头发织成的温暖枕头上,我茫茫然地望向榻榻米,上面掉着指骨。因为还有点肉味,我把指骨放进口中吸吮着,睡着的时候从嘴里掉出来了。 我捡起沾满唾液的骨头,再次放入口中。骨头微带肉的甘甜,我细细地舔吮品尝。 由于积雪严寒,门窗应该都紧闭着,却有风钻了进来,吹动了我的刘海。地球星人特有的、就像泡过牛奶的猪肉般混合了甜腻与腥臊的气味吹了进来。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我慢慢地爬起来,转向异味飘来的方向。纸门外,是反射积雪的白光。 我抱起原本躺在脚踝边的比特。比特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是用地球星人的头发编织出来的。黑发灰发以及白发掺混的比特撒娇地依偎着我。 我抱紧怀里的比特,脚底感觉到地板挤压的振动。 我屈身朝贴在地面的小腿肚伸手,用力抓住摇晃,喃喃道: 「智臣。」 皮包骨的丈夫对我的摇晃起了反应。他反射性地捧住鼓起的浑圆腹部,就像要保护它一样,然后呆呆地睁开眼睛。 丈夫似乎吃着「天黑的时间」做的手臂汤睡着了。为了避免宝贵的粮食泼洒出来,我将汤碗轻轻地放到电视柜上,呼叫躺在丈夫另一边的另一只。 「由宇。」 由宇的肚子比丈夫的还要鼓胀,薄薄的皮肤撑得老紧,一清二楚地透出皮肤底下的骨头和隆起的腹部形状。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被我叫醒的由宇揉着眼皮,用我们的语言喃喃道。 这时,地板的挤压声突然变大,随着脚步声和振动,地球星人的气味一口气变浓了。 由宇和丈夫都爬了起来,我们依靠在一起。丈夫和由宇用手护着隆起的腹部似地蹲着,我则是将比特紧紧地握在胸口。 「啊————————!」 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地球人的尖叫声。 出现在纸门另一头的是姐姐。姐姐看到我们,再次尖叫起来: 「啊——————————————!」 姐姐身后还有母亲。她们两只凄厉的尖叫声在屋中回响着。 就像被大叫声惊动似地,其他地球人的脚步声聚集而来。 母亲身后出现几只穿橘色衣服的地球星人。从那身服装,我猜出应该是从事救援工作的地球星人。 「是地球星人。」我喃喃道。 救援队的地球星人看见依偎在一起的我们,「呜」一声掩住了嘴巴。 「你们……是人吗……?」 公的地球星人挤出这句话,注视着我们。 我们三只面面相觑。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波哈哔宾波波比亚。」 由宇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就像在守护它,用地球星人的语言流畅地对男人说: 「我们是波哈哔宾波波比亚星人,你不也是吗?」 男人的鼻子和嘴巴流出某种液体,是惊吓过度喷出口水,还是站着呕出胃液了? 「那肚子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别的公地球星人声音沙哑地问。 「我们三只都怀孕了。」 丈夫说,双手捧起圆滚的肚腹展示。 地球星人好像在发抖。他们一脸苍白地后退。 「放心。就算你们现在不是这样,你们的体内也有这样的你们在沉睡着。一定很快就会传染给你们了。」 由宇对地球星人微笑,就像要让他们安心。 「我们的数量明天会变得更多,后天还会变得更多更多。」 由宇仔细地说明,但地球人似乎充耳不闻。里面的一只激烈地呕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