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时光旅人 Summer/Time/Traveler》 chapter 1 project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nomentura 校对: dhorimviskha; aluminum; eidos 1 这是一个关于时间旅行的故事。 虽这么说,故事里并没有出现时间机器,也不会出现时空翘曲、通向异次元的隧道、泛黄的过去情景或是时间悖论。 只是单纯的有一个少女——如字面一样——向时间彼方奔去。而我们目送她离去。总而言之就只是这样一个故事。 正因如此,我必须从那个地方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从我们居住的那个小城开始。 跑题了?的确。 但是实际上就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这不仅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还在同等程度上、甚至更大程度上,是一个关于场所的故事。 2 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的。 不是要在这里提出什么过时的二十世纪物理学风格的夸夸其谈。就像时间悖论不会出现一样,在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里也不会出现相对论或时空连续体这类死板字眼。 不过说成“几乎不会出现”更好一些。因为那个时候的飨子会像庆祝会上的纸礼炮一样抛散出各种各样的知识碎片。但那样的话就是飨子提出而不是我提出的了,希望你能够理解。 顺便说一下,超越时空的少女不是飨子。 而是悠有。 飨子对于那件事只是怀有好奇心。不管是离家出走、aelism、惯例的暑假课题,都不是这个故事的主线。当然如今很多人认为那些方面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也由此产生了数不清的论文和解说。 顺便先回答一下faq。荒人和凉都只是类似于事后从犯的角色,悠有的哥哥矿一是诱拐骚动黑幕的说法也是错的。在那个茶馆里我们做的不过是无谓的闲聊、翻译游戏和年表游戏,和事件几乎没有关系。这么说来想到年表游戏的也是飨子。而说起悠有,是一边紧抱着沙发角落里的灰色肥猫,一边微笑着眺望着我们的游戏的感觉。 好像故事往前跳得太多了,还是好好按时间顺序来讲吧——首先是那个小城。 我出生在东京,从小学二年级三学期开始几乎完全在边里市生活。飨子可能会说“真是浪费生命”,她说话就是这个调调,而且那么说也未必不对。 东京、边里,不管哪边都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但最先改变的肯定是我们的小城吧。因为在悠有事件的次年,由于那场令人怀念的平成大合并,我们的小城连名字都舍去了。 两件事之间并没有关联。不,实际上可能是有的?两边都说得通,全看怎么解释。但是——在地方都市里,所有事物都是关联的,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被大家知道,只有这是确凿无疑的。 而边里市是典型的地方都市。 人口近二十万。 实际上从没有超过十七万八千,不过指出这一点的话大人们会不高兴的。由于“地方活力”之类的原因,边里市不是人口近二十万是不行的。特别是提出合并问题之后。 就像这样,我们的城市绝对称不上大。但如果要绕她转一圈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四面围山的盆地——夏暑冬寒的小小封闭世界西边一角,有一个小城,其南半边周长十点五千米。七月下旬的马拉松大会是我们高中的一大活动。 ——对,七月。 就在三个月之前,我们永远地丢掉了初中校服,度过了令人不耐烦的入学仪式、新生辅导和体检。作为“具有历史和传统的县立美原高”的学生的第一个暑假就在来周。 在期末考试之后花半天换一身臭汗,可能的话我和荒人大概都会翘掉(凉不一样,他老实)。可是没翘成。因为马拉松大会正是美原高的历史,是传统,是神话式的自我确认仪式。不仅对学校来说是这样,对整个小城大概也是一样。 这个仪式已经从七十多年前持续至今,或者说和小城里的所有事物一样苟延残喘着。 谁也没有动力——编造请假的借口,找近道,用眼神默认——即使从外面看不出来,里面也已经慢慢变质。我们入学十年以前,种种多彩而颓废的技巧在前辈和后辈之间代代相传。啊,多么美妙的传统! 可是从十年前的夏天开始,事情就不一样了——那也是当然,不管怎么说全校近一半的学生突然同时从跑步路线上消失了。 虽说这完全是偶然,不过两百人同时进了具有历史和传统的“沿桃园河的小道”,实在是运气太差了。 如果当时校长没有目睹这一现场,这件事也就适当的遮掩一下、默许一下过去了;校长心情不错的话也行。可是那一天校长从家里赶往学校时,陪伴老人多年的妻子刚刚去世、和亲属一起的守夜刚刚结束。校长的信念是“不能因自己的私事影响学校活动”,于是好像连老师们都不知道校长会来。 我经常想象那天早晨骑着女式自行车沿河边缓缓前行,无论身心都寂寞得弯曲着的老校长的身影。他的哀伤、他漫长人生的时间。但眼前就有希望,马上就能看到他所热爱的母校了:古老而良好的校舍、城市的骄傲、全县的荣誉、传统的马拉松大会。 然后他目击到的是? 光明正大地离开规定路线,吊儿郎当散步着的两百人大队;以及默许这一场面的老师们。 那一瞬间的惊诧、愤怒与悲伤,稍微想象一下我自己就会头晕起来。 ——然后从第二年开始,马拉松路线的警备严密到了夸张的程度。 早上九点,阴天。 从文物般的校门穿出向东转,就到了沿善福寺河的游步道。周围都是学生。从水天宫和陆上竞技场之间跑过,渡过出流河,在笔直道路前方是严阵以待的“大山”。坡道之前,女生改跑别的路线,男生则登上弯弯曲曲的山道,在御崎体育公园转弯,绕城市南侧一周后回到学校。逆时针十点五千米,毫不留情的时间。 啊对了,还有监视的视线。 在路线周围,不用说老师,作为志愿者的商店街店主也到处都是。表面上的理由是观看传统活动。难道没有别的该做的事么?虽然这么想,但没有一个人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美妙的小城有两个法则。 第一、在狭小的社会里说真话的人会被讨厌。第二、哪也没有别的应该做的事。 于是我认真登上弯弯曲曲的山道又下来。有古城遗迹的山并没有那么高。向下俯视,“河那边”笼罩在薄雾之中,感觉就像在远处鉴赏一幅巨大无比的印象派画像。 善福寺河从东南向西北斜向流淌,几百年来我们的小城就跨在这条河上扩张发展。南岸是古城下町,北岸是新市街——因为是战后开始开发的,说“新”也已经有近六十年的历史了。自从高速立交桥建起之后,北侧变得比车站附近更繁荣起来。 虽这么说,“河那边”这个词,总有一些浅薄而廉价的感觉,让人连想到油漆未干的板壁。 所以,虽然可能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路线的设定好像是在恶意地避开“河那边”一样。这可真是谢天谢地。如果告诉我们北边也要跑,我们所有人(甚至是凉那家伙)大概都会因为突然发高烧而请病假吧。 “河那边”的天空涂满了灰色。就好像湿气本身把道路缠了起来。对,那一年实在是奇怪的 一年——夏天始终没有到来,一切事物感觉都错位了。后来我们经常谈论起这件事,它是不是某种预兆——是不是为了告诉我们悠有不可思议能力的到来而设下的某种机关。不过那件事还是在后面详细说明吧,现在要讲马拉松。 把十年前的校长变成悲剧英雄的那条“近道”的入口就在渡过出流河、沿着桃园河向北左转处近一点的地方。板壁,古老屋瓦,漆黑的木质房屋,只盖着格栅的宽阔下水道;过去中断了,向混凝土与无机质的新町名表示板屈服,不堪的生死关头。 一个穿运动套衫的年轻体育老师像拄杖一样拿着竹刀挺立在那里。我觉得他大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站在这种狭窄道路前当哨兵——不管是表情也好,那么年轻也好。一言蔽之,颓废的传统已经完全失传、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只用了十年。 (panta rhei……不对,tempora mutantur才对么。et nos mutamur in illis。) 我一边在脑中回想拉丁语直陈式过去进行时被动态词尾变化,一边向老师轻轻点头,快速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转过拐角,向着独自开发的新的近道,轻快地溜了进去。 ——总之我一定要及格,所以已经仔细做过预习。这是当然,不然怎么能考上偏差值七十的县立? 出流河就像从坡道上落下一样从南边略微高起的山脉流入干流善福寺河。东侧的桃园河则渗入边里市南部的所有缝隙,形成网状的淤滞水路汇入出流河。更准确地说,城市才是后来的新人,只不过是跨在生气勃勃的两条支流上罢了;虽然现在反倒是先来的被压制,沦为了狭窄的暗渠和下水道。 的确,还有数条水路还活着,但那只不过是还没有受理死亡报告罢了,要么是忘了盖上下水盖的细流,要么挤在混凝土墙壁狭小而昏暗的空隙间……不是什么舒服的境况。与其说是小巷,不如说是水巷。 附近的人们平时会利用这些水巷抄近路。水巷两侧都是普通的民家或公寓的后墙,立着各自的白铁皮或是后门,由于地面低一些,就好像在俯视着过路者一般。但是如果将这些水巷巧妙地连接起来,就成了一条斜着穿过城市南边的通路。这件事谁也没有发现过。 对,一条通路,可以把距离缩短将近一半,而且能正常的通过检查点。单纯、确实、有效。有点像作弊技。 “哟。” 刚进入狭窄而昏暗的水巷,从背后突然传来了低沉声音。 我心脏一阵狂跳。 “……哦。” 在我慌忙回答的同时,背后低沉声音的主人快步超过了我——然后我全身充满了没有被老师发现的安心感。 超过我的一瞬间,荒人这家伙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觉得他大概是笑了,因为没有清楚看到。他的速度能比我快两倍,身高也比我高一头多。 那家伙也发现这条近道了么——我并没有不甘心。而且也不再惊讶了。类似于同志之间的团结感的东西占据了我的意识。 马拉松大会就像数学难题一样,或者说是没有被攻破、正潜藏气息的巨大服务器。正因如此,它在等待着被解决。方法有两个,其一是巧妙地找到藏在这个小城里的“解”。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只好穷举,白白浪费体力。 然后荒人这家伙和我发现了同一个问题,达到了同一个结论。 在这个时候我和荒人的关系还不是那么亲密。 也不是说完全不认识,至少我这边是知道他的。在那个时候的边里,不知道荒人的家伙肯定是十足的呆子。我和他在初二时同班,在运动会上有过多次对抗,升上高中之后还经常在地理研里见面。 在真正和那家伙对话的意义上,第一次遇到荒人就是在地理研活动室。 美原高规定学生必须参加课外活动。文武双全,是前面所说的美妙传统的一部分。我选的是地理学研究会。做的事和隔壁的乡土历史研究会(简称krk)几乎没什么区别。或者更准确地说,地理研什么都没做,只是社员在不断减少;而对面不仅每年有华丽的展示,甚至去县政府取材,还上过本地电视台六点半开始的地方新闻。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区别。 所以我选择了地理研。并不是因为喜欢,也不是要故意以异端自居(一开始就是异端的人,有什么必要做更多努力呢?……不论是在哪里的地方都市,每年胡乱读上一百五十本书的十五岁男子都一定会被当作珍禽异兽对待的),只是单纯希望有自由时间。 而自由时间这种东西,在地理研活动室里多得都要溢出来了。因为之前的社员全都在三月毕业了,而有望成为新社员的一年生肯定会去既有好评又有设备还有预算的krk。地理研是空旷的王国。我既是这个王国唯一的臣民又是统治者。不管是在活动室里打游戏,还是到附近田野里抓青蛙来做菜吃,都完全没有问题。 于是,四月第一周的某天,我对顾问老师礼貌地行礼,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前往活动室。活动室在地板和栏杆都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非常光滑的旧校舍二楼尽头,是高顶棚的陈旧地图室。 在那里遇到了先客。是荒人那家伙。 他在屋子正中打盹,双脚放在折叠式长桌上面,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折椅后仰到夸张的角度。我在稍微远一点的椅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平装书开始读起来。过了一会,荒人半睁开了眼睛。 “是《虚构集》啊。” 又过了一会。 “有趣么,那个。” “还好吧,”我回答道,“《环形废墟》什么的。” “哼。”这么说着,他又闭上了眼睛,“你啥都不懂啊,是《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啊,最好的。” 我把书扣在桌上,盯着这家伙的睡脸看。 不管怎么说,我是第一次发现只看一眼封面上的文字就知道那是博尔赫斯的(而且还是西班牙语版的)短篇集的同龄人。即使有些无礼也是可以允许的。 之后每一天都只是他打盹和我看书的并行,所以这次马拉松里的, “哟。” “哦。” 就成了终于到来的第二次正式对话。 激动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出了近道回到规定路线,通过检查点,再一次钻入水巷之中。 没有看到荒人。 我咂着舌开始全力跑起来。再次回到路线、通过水巷、经过剩余的两个检查点。终于看到了古城前方的学校正门。 南侧校园与校舍隔着道路相望,因此虽说这条路是公用的,但有些像学校的私有物。我一边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跑,一边胸向后仰,吸进几口潮湿空气。用过全力的证据迅速湮灭了。 ……有人聚集在校园里画出的白线跑道一角。 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那里是终点。但是等我绕跑道一周时,我放慢脚步,走了起来。 不止是我一个,其他回到校园的人进入操场后也都皱起眉放慢脚步,然后在终点前面一点的地方抱起胳膊开始小声交谈。 名次变得乱七八糟了。负责记录的女生战战兢兢地抱着记录用纸,不过老师们也没有提醒她。 因为大家都注意到了终点前的异常。 3 人群之中是悠有和握着白色终点线的女生。那是 每当学生漂亮地跑完全程、到达终点时,负责拉起终点线并告诉学生名次的人。 她在抽抽搭搭地哭。 在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悠有两手交叉在背后,十指轻轻地扣在一起,用脚趾在地面上画着の字,哪也不看地呆站着——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程度简直可以称得上精彩了。 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些完全不起眼的家伙。 之后如果犯下了什么猎奇事件,一定会有人说: “……哎呀,完全是个不起眼的人。居然会那样。” 就是这种类型。 实际上,那些人并不是起眼或不起眼的问题,只是单纯不擅长罢了。不擅长吸引周围人的注意、不擅长成为话题的中心、不擅长生存。 胸中抱有的欲望和恶意、以及梦想或其他什么,无论是谁在出生时都会被分配到等量的这些事物,之后就是擅不擅长的问题。如果没能成功输出这些分配物,那当然只能留在内部。用弗洛伊德(或者笛卡尔)的逻辑来说——归根结底是内压问题。 这话说起来可能有些残酷,不过是真理。如果转学过很多次,自然就会明白这些事情;而我在来边里前上过的小学的数目已经可以拿出来夸耀了。 然后我还明白了一件事。 彻彻底底的不起眼、终极的“并非如此”的人——无论是什么事都“并非如此”的一类人——虽然极为稀少,却是真正存在的。 不希望自己引人注目。 不希望比周围的人先行一步。 不希望成为“什么”。 存在感极为稀薄,这反而成为了其最大特征而令人注目。然后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感觉”留在那里——就像柴郡猫的微笑一样——就是那样、总而言之“并非如此”的一类人。 悠有,即使在我见过的所有“并非如此”的人之中,也属于最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一类。 离近了也不会痛苦,消失了也不会在乎,一个人去散步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且对于这种状态,她本人也完全不以为意。 不属于那里——不论“那里”是哪里——岂止如此,是一开始就不在那里。 在误解之前事先说明,并不能因此就说悠有性格很差,虽然成绩的确很差是了(应考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她本人也承认,如果没有我帮忙的话,别说县立高中了,就连商业高中也考不上)。但绝不是脑子不好,也不是长得丑。如果一个部位一个部位看外表的话,能算是相当可爱的一类。剪短的头发,平时是纯黑的,阳光强烈时看起来是深茶色的。鼻子笔直高挺(不过有点上翘,本人也对此有些在意)。如果观察得特别仔细的话,脸上有微小雀斑。等等等等,绝对不是“到处都有”的那种女孩。 而在此之上的是那双眼睛。一直藏在半睁的眼睑之间,带着睡意,黑不见底。如果被直接盯着看就不知为何很想移开视线……应该是这样,但又不知为何无法移开,就是那样神奇的眼睛。 但是把这些全部总结在一起,就不知为何——变成了印象稀薄、视线稍微离开就再也找不到的一个女高中生。 平均数反而是最稀奇……而中数和平均数是差异巨大的概念。我在那个时候(一瞬看丢了人群中悠有的身影,再次找到之后)再次切实感受到了这些统计学常识。 “怎么了?” 我无可奈何地问旁边的学生们。并不是向特定的某个人发问,但突然有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回头了。是荒人。天哪。 “那家伙,” 荒人竖起大拇指,越过肩头,轻轻指了下悠有。就像搭车客一样的举止,虽然有些装模作样,但感觉很适合他。 “好像出了点麻烦。是你的那啥吧,青梅竹马的。” “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疑问在那时已经无所谓了,“麻烦?什么?” “不知道。” “什么时候,刚才?” “啊。就刚才。五分前吧。”荒人瞥了一眼装在旧校舍三楼正面的大钟,“正好是我进来的时候。” 我快速心算着。原来如此,这家伙肯定是追上我以后就回到大路上正常地跑了,也就是说没有注意到第二条近道——这样想着,我被奇妙的满足感浸满了。 “做点啥啊。” “诶?” “你啊,做点啥啊。”荒人直盯着我,或者说俯盯着我更加正确,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词,“是青梅竹马吧。” “说是也是。” “为难着呢,她。” 不是笑话也不是嘲弄,是真心话;低沉,腹部咚咚震动。是就连无关的他人的事情也可以当做自己的事情来担心的那种人的声音。 “就算你这么说……” 人群中心逐渐转移到抽泣着的拉终点线的女生那里去了。 悠有还是在人群旁边呆站着,都可以用吊儿郎当来形容了,离我们大概有二十米远。她终于透过学生的空隙注意到了这边,猛然举起右手,用力摇晃着。就像幼儿园小孩在下雨天看见了来接自己的母亲一样。 体育老师靠了过去,用严厉的口气对她说了什么。悠有的右手停了下来,像打蔫儿一样回到了胸前。 “会帮忙吧,一般,这种时候。” “‘这种’?” “青梅竹马遇到危险的时候。” “哪有。又不是美少女游戏。” “喂。”荒人靠近我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五厘米了,“有为难的家伙的话,就去帮,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喔呀,这个人是真的认真了。我装作咳嗽,然后打开自己脑中幻想文件夹——“荒人,本名荒木仁。特征:头脑灵活,也有力气”,在后面添加一句:“意外的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 当然这个文件夹里还有很多其他信息。像在车站前的繁华街把本地黑帮打了个稀巴烂这种传说;像在河滩被工业高中的人袭击,忍受住了七发电击枪这种谣传(当然把对方全员送进了医院);像初中时代一直在睡觉但就是能在考试里得高分,于是中考的时候监考官一直站在他后面监视,这种像谎言一样的事实;像他父亲的蔬果店突然发展成为大型超市也是因为听从了他准确的经营判断,这种无根无据的流言。 所以才说不知道荒人的家伙肯定是十足的呆子。别的城市的人可能会认为,不仅擅长打架,实际上脑袋也很好的人物只会存在于动画或游戏里。那是当然,但在我们面前可是有实体。 教训:存在先行于认识;或者说,如果不想被揍扁的话就不要追根究底,乖乖接受现实。 而且实际上,有力气的家伙——特别是不被自己的力气拖累,能够巧妙使用力气的家伙——头脑令人意外的好。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挤过体操服的人群,快步向悠有走去。 “悠有?” “啊。tact。” 悠有的唇轻轻动了。tact。不是汉字的卓人,稍微有点口齿不清,省略最后的元音。悠有一直是这么叫我的名字的。 “真快呀。作弊了?” “我说啊。”我的声音非常平静;这是当然,老师们就站在旁边;而且严密地说那并不是作弊,只是钻了规则的空子,是正当的战术,“不要说别人的坏话。那么,怎么乱成这样?” “什么乱?” “就是这片混乱。”我装模作样地环视周围的混乱,“有人跟我说了,要怪你。发生什么了?” “有人是谁呀?” “荒人。” “哼——”悠有踮起脚尖,越过我的肩膀望向那家伙站的地方,然后有些恶作剧地笑了,“tact呀,比起我说的话更相信他说的话呢。有点受伤了呢,我呀?看望哥哥,下次就不带你去了哟?” “那算什么啊,完全没有关系吧。话说回来,还什么都没说呢,你。” “啊呀,是这么来着的呀。” “是的。” “嗯——” 她抱起双臂开始沉思。悠有为难的时候总是会做出这个姿势。我并没有同情她。 “喂。悠有。” “嗯?” “到底怎么了。” “嗯——” 悠有抱着双臂闭上眼睛,踮起脚尖,然后又把体重落回脚后跟,然后又踮起脚尖,就这样不断重复,身体就像上下颠倒的钟摆一样摇晃着。 然后突然地, “那个,tact。我呀,确实是实际在这里存在的吧?你怎么想呢?” 我叹了一口气。 和她的对话总是这个样子,如果这边不回到主题的话,就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甚至突然跳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不是已经和她打过很长时间交道的人,是抓不到和她对话的诀窍的。 说不定连这个特点也是一种征兆。不过理所当然,这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注意到。 注意到悠有的那个能力。 “确实存在。” 我认真地回答道。 要说为什么,因为她像这样开始变成钟摆了,就表明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认真地为什么事而烦恼。 “不仅你是实际存在的,这场混乱也是实际存在的,我的头痛也毫无疑问是在持续。老师那边我会随便编个借口,跟我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只是跑了马拉松呀。从这里出发,到了河边,在大山前面转弯,然后……” “中途过程无所谓,然后呢?” “然后过了终点。先说一句,我可没有作弊哟,和tact你不一样。” “我说我没作弊。” “哼——”面前突然一抹蓝色的闪亮。是悠有眼睛。偏偏只在这种时候才会漂亮地闪闪发亮。“明明那么仔细地盯着地图,还做了计划?” “够了吧,这个话题。过了终点,然后呢?” “万田同学,就是拿终点线的那个女生呢,在我过终点时突然尖叫起来,然后就哭了起来,然后老师们就围了过来,然后就被训了。” “……为什么?” 悠有停顿了一下,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开始说明,就像是在费劲地讲述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遥远国度的景色一般。 “那个呢,说是我没有碰到终点线就过了终点。——说是突然就在线前面消失了,然后在另一边出现了呢。” * 说真的,我并没有惊讶。这真的是真的。 肯定是悠有的说明有什么错误。并不是恶意或者玩笑,只不过是说明还不够充分,或是表达方式比较奇怪;不然的话就是有人看错或听错了。 再说一遍,我在那时没有惊讶,也就是说丝毫没有注意到真相。 我立即转向附近的体育老师。 “我觉得暂时把她(瞥向拿终点线的女生)带到保健室去比较好。” “嗯,嗯,啊……是么?” “对,而且人也多起来了。” 让老师接受我的意见并不是什么难事。简单的说明总是能胜过真相(或者说探明真相的热情)。然后我的表情默默表现出, ——反正是因为湿气,管终点线的女生看错了吧?人突然消失这种荒唐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比起这种事,赶快解决这场大混乱、好好记录学生名次、让拥有传统的我校活动继续进行才是上策不是么? 这种实在是常识性的意见。 老师和万田女士离开了,人群也逐渐开始散去。我尽量不引别人注意地把悠有拉到校园一角。 “回去了。” “诶?” “在这里待多久也不会有办法吧。” “要换衣服的,回去以前。”悠有用指尖抓住体操服两角,就像在舞会上打招呼一样向两侧拉开。 “算了吧,反正很近。” “不要。” “明白了明白了,那就在‘进入盛夏之门’集合。” “不等我吗?” “麻烦。” “又不说实话。”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悠有一边哧哧笑着,一边穿过道路,很快消失在校舍那边。 “——唷。” 是荒人。为什么这家伙老是突然从我视野之外向我打招呼……还没等我开始生气, “是她家吧。”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等我注意到这是在继续我和悠有的对话时,荒人那家伙已经不管我地继续往下说了,“二楼是她家吧,‘进入盛夏之门’,一楼是个古怪茶馆那。” “嗯?……嗯,对。所以呢?” “噢。” “怎么了?” “没什么。” 在我脑袋上方十厘米处,他意味深长地说笑了。在离去之前,那家伙说道, “你的名字叫tact啊,之前不知道呢。” 4 回去时的天空就好象铺得糟糕的柏油路一样,浓淡的组合极不协调,到处都很模糊,满是错误的颜色。在西边,与山的棱线相接的地方,已经开始下起了浑浊的雨。 ……如果有人能只凭外观就立即注意到“进入盛夏之门”是一家茶馆,我会从内心尊敬他的。顺便说一下,我尊敬的人非常少。不过只限于还活着的人,这也是当然,无论何时都是死人比较多嘛。 阴天之下,在图书馆前的大道右拐,快步穿过“寺前商店街”,就到了伸出白铁皮的古老小店铺和新建集合住宅交错的地带。 在这里,一般的人都会一瞬间停下脚步,以为这是个把过去的邮局或银行重新粉刷改成纪念馆时犯了严重差错而造成的产物;或者以为是疯狂的有钱人想要建造私人图书馆(因为店内到处都是书架,放满了珍奇书籍),却把设计图的横竖方向搞错了。 只有疯狂这一点是没错的。 设计者是荷兰出生法国长大的年轻建筑师,名字记得是范·德·科尔哈斯还是科尔豪斯来着。他来到这座小城是大约一百年前的事情。在纺织业上成功的企业家的嗣子到欧洲留学时,发现了这个“天才青年”,于是强硬地说服了父亲,带他一起回国……好象是这么一回事来着。 之后的约三年间,范·德·科尔哈斯或是科尔豪斯在这片土地上居住下来,素描、喝酒、登山、和本地名士交谈(大概用的是流利的日语),还有不确定的传闻说他和数名妙龄贵夫人生了总计两个男孩三个女孩。 只不过一座建筑物都没有建造。 或者准确地说,他设计的东西根本没法建造出来。 花三年设计的小学校舍,在竣 工典礼前夜倒塌了。 下一个作品(应当成为即将升级为市的边里镇的光辉行政中心的建筑物)在模型阶段就倒塌了。 画了几幅邮局的设计图,无论是谁看了都无法判断出哪边是上哪边是下。 以镇长为首的本地显贵互相碰面,想要找到是谁亏欠了给“大山”上神社的供奉,以致招了报应。镇上的居民怀疑木匠。木匠盯着房梁看,议论说是材料的质量不好。木材商(在藏起秘密账本之后)则暗示要求自己贿赂的镇长才是诸恶根源。 最先作出正常反应的是现场的木匠们。他们借助动作和手势向建筑师本人询问道, 俺们是好好按照指示做的,对就是这样。会不会是,老爷,您那边的图纸有什么错误呢? 于是年轻的天才建筑师这样回答道, ——不是我的设计有错,而是材料强度不够。材料工程学没有跟上我美妙的想法,这不是我的责任。 工匠们面面相觑,又问了个问题。 ——那个,老爷。那么俺们应该用什么样的建筑材料呢? ——那就和我无关了。 当时是旧制中学的美原高的数学老师经过彻夜计算,算出建造镇公所需材料的强度与应力,是当时能得到的钢筋的三十倍。 之后发生了什么样的混乱,并没有留下多少记录。 相关文件在数年后的政府火灾里烧掉了……至少是被当作烧掉了。对于本地名士们来说,这场火灾真是一场幸运的事故。直到今天,如果去查市政府发行的本市历史,也会发现明治末的数年几乎什么也没有写。 唯一清楚的一件事是,在范·德·科尔哈斯或是科尔豪斯不知什么时候从边里市消失的同时,副市长的女儿也一起消失了。 然后剩下的是像小山一样多的魔法般的建筑物的设计计划。 大半被东京的收藏家买走了(因为几十年后他在美国出名了),还有几张放在了美原高地图室里。对,就是我和荒人当作读书室的那个房间。大约二十年前,有个地理研的副社长发现了这些设计。设计图在本县的古书店和古董店之中流传了一段时间之后,偶然地来到了想要开一家造型比较奇特的茶馆的唯一一名女性——也就是悠有的阿姨面前。 先说一句,“进入盛夏之门”不是一家糟糕的店,而是正相反。 从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在这个小城里发生的事情基本都是错误,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而这家店在这些错误之中也是属于相当像样的一边。 飨子和凉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正坐在一如既往的位置上喝红茶。他们坐在窗边英国制书架夹着的长得夸张的沙发两端,正像一对书立。 bgm是芝加哥的saturday in the park,这也和往常一样。阿姨的趣味没什么变化余地。她正在柜台一角和中年客人闲聊,对进来的我们快速眨了一下眼示意。我也一如既往地眨眼回应,然后一如既往地坐在凉前面的沙发上。他厚厚的个人备忘录打开着,放在外形像树桩的圆桌上面。 悠有说道, ——我上去放一下东西,你先喝茶吧。 上了二楼。我目送她离去,然后(从这里开始才不再一如既往)故意作出惊讶的样子抱起双臂。 “你是怎么来的?” 是我联络了凉,因此他在这里毫不奇怪。但是说到飨子的速度!光是从“大山”上下来,手续之类的大概就会花掉很长时间。 “这还用说嘛,我从凉那里听说了哟。”把人当傻子的口气,波浪长发轻轻飘晃着。 我们——也就是我、悠有和凉——是美原高的学生,只有飨子是在“大山”上的女子高中上学。更正确地说是在那里生活。那里是全宿制、只有大小姐才能上的特别的学校。要说有多特别,就连凉的姐姐和母亲都没能进入那所学校……而凉的家族可是这个小城里最古老而巨大的宅邸的主人。 “大山”过去是陆军训练场,再过去是战国时代的城塞。总之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坚不可摧。现在山城及其北侧变成了体育公园和郊游路线(这里八月份的烟花大会上满是本地的情侣),另一方面,东北斜坡上红砖砌成的兵舍就直接成了全县闻名的私立圣凜女子学院的校舍。 我们(这里的我们是指不是在高贵“大山”上而是在下界居住的各高中的全体男生)自以为乐地把那座略高的山另一侧的生活设定为穿带轻飘飘的褶边的衣服、纵卷发发型的大小姐们互道“贵安”以及“姐姐大人,您请看”,或是跪在礼拜堂里专心祈祷这样。 然后飨子完全没有背叛我们的这种荒唐期待。 也就是说她在骗取了许可证、来到外面的时候,总是穿着整洁的黑色长筒袜和有鲜红缎带的制服,语气以及其他方面都向我们展示出一副生活奢侈且傲慢自大的大小姐样子。 同样的,当飨子回答我们的问题时,也总是先要摆出高贵的架子,用竖起小指的手捏起红茶杯子, “我可是拿到许可了,不用说。” “哼——。这回是第几个伯父病危了?” “如果你觉得逃出那座可恶牢狱只有这一种方法的话,卓人,你应该去重新学学‘才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卓人,”凉一边偷偷看着飨子一边说道,“你看,飨子不是会干那个嘛,照着笔迹——” “你给我闭嘴,凉。” “诶?” “当然是知道的,卓人。你这是‘不必要的多管闲事’。” “但、但是……” “说让你闭嘴。真受不了,别管这了赶快给我再拿杯茶来!” “诶,但是,不是说……” “算了算了算了,”我说道,“好吧,我来拿吧。要什么?大吉岭?” 虽然旁观凉可怜的表情也算是一件乐事,我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不用说,我是知道飨子伪造文件的本事的,这是当然。 凉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小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道歉。 阿姨在柜台里哧哧笑了起来。在不了解情况的旁人看来,这光景的确有些奇特吧。不管怎么说,凉个子高,长得也是相当出众(我们班上大半的女生都是用‘二班的那个帅哥’来谈论凉的)。加入了足球社、田径社,以及理科社的物理班和计算机班,而且不管在哪边都被叫做“高手”。在美原,有把期末考试各年级前三十名在走廊里贴出来这种古老习惯,而凉所有科目成绩都可以排到前三名以内。初中的毕业生致辞也是他做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荒人以上的“不可能存在的人物”。——结果到了飨子面前,就是这幅模样。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那个时候飨子可是我们的中心。 无论什么事都是由她提出、由她来计划、由她来引出我们的干劲。如果没了她,我们就只不过是一群单纯喜欢读书、干坐在茶馆里无所事事的个人的集合罢了。 飨子是把这种个人的集合转变成某种别的东西的存在。 她既是起爆剂、又是燃料箱、也是操纵杆,总之是一个能用好奇心让纵卷发飘起来的家伙;在我们之中读书读得最多,可以毫无顾忌地断言自己理想的恋人形象“当然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圣凜文艺社每年秋天发行的社刊中总是发表像《论怀疑邻人这一与生 俱来的权利》以及《遗传工程的未来与选择双亲权利的产生》这样的小论文。 但最有飨子风格的是——虽然这在最开始遇到她的时候就听说了——笔迹的事情。 因为上课的时候实在太闲,于是一边装作在记笔记一边练习用左手写字;结果不但变得左右手能同样灵活使用,而且不知为何左手还能模仿几乎所有的笔迹。这得有多闲,我只想象一下就头晕了。 ——哇,那可真是各种方便呢。 不小心说出这种话的是凉。虽然我也有几乎完全一样的感想,之后真是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口。 ——方便?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恶毒地侮辱呢! 她真心生气了。 我才不是为了实用才掌握了那种东西!……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凉与飨子的力量对比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定下来了。不对,不仅是凉,我们大家对她抱有的一丝恐惧也定了下来——而我们对自己的这种恐惧还是挺享受的。 最终还是凉拿起空杯走向柜台去了——这时, “然后呢?怎么做呢?” “什么啊?” “悠有呀,这还用问吗。我已经听说了,从凉那里。不可思议吧?有趣吧?令人雀跃吧?” 看来飨子真的很享受这件事。她探出身子,把交叉的双臂放在膝盖上,就好象随时可能兴奋得舔起嘴唇一样。虽这么说,不过只要是和悠有有关的事情,飨子每次都会表现出兴趣,所以我并没有惊讶。 “是么。” “是呀!什么呀,你这迟钝的家伙!” “是这样么。” 说实话,直到这个瞬间为止,我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降临在悠有身上的事态。 正确的说法是自己相信了自己编出来的借口。 不过这也是当然得过了头的事。青梅竹马突然发挥了奇怪能力,变得能够穿过眼前的物体,这种事信了才是有问题呢。即使自己亲自目击了这种场面也是一样,更何况我没有亲眼看到。 但在这个时候,全心全力追求悠有不可思议能力的大小姐就在我面前。 “喂,怎么说的来着,那个,telepor——” “teleportation,”我说道,“到远处的瞬间的空间移动。” “不只是空间吧。因为是瞬间,所以也跳跃了时间,是时空跳跃。”飨子用力点头,“就是这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破坏了所有物理法则,否定了全宇宙。” “没那么夸张吧。”我想要笑了,或者说已经有一半以上笑了出来。 “夸张才有趣呀,难道不是吗?” “也是。” 原来如此,事态大概的确很夸张;更正确地说,是飨子让事态变得夸张了起来。不过对于下周就要放暑假的我们来说,夸不夸张没有太大区别。 因为飨子最喜欢把无聊的事情变得有趣,把有趣的事情变成“project”了。 “真受不了,卓人在欲望方面真是迟钝哪!凉你怎么想?凉?什么呀,怎么还没完呢?” “欸,什么事?马上就过去。” 从阿姨那里拿了红茶,凉那家伙——在柜台前面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边左右观望,一边小声念叨着什么。 我们等着他。 附近座位上的客人从正在读的文库本里抬起头来,盯着凉背后看。 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动。 凉这家伙从以前开始就有这种怪癖。不知为什么,喜欢以最短距离移动。但他却成了朋友之中最令人着急的人(大概连悠有都比不上)——因为要在移动之前仔细考虑路径。就好象迷宫里鼻尖左右探动的小白鼠一样。 你可能觉得他这样还能成为优秀的中场球员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也这么想;不知为何他只有在比赛的时候才可以没有问题地移动。我们在凉背后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假说来消遣:是不是踢球踢多了,是不是小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心里创伤。然后每当凉站起来开始左右观望的时候,我们总是偷偷地在心里说:这个阿尔吉侬。 “嗯——。好。” 凉终于开始走了。 突然我周围变暗了。没等我回头,身形庞大的某人已经用力压住了我的双肩。 5 事先说一下,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怎么惊讶。这是真的。 “啊啦,荒人你来了?” 荒人那家伙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他默默用力按了几下我的肩,然后不知何时就在我旁边坐下了。我全身(又不是躺在水床上)上下剧烈摇晃着。 如果我能在这种时候说出一句敏锐的话来,那就能自负地说自己真的是一个聪明家伙了吧。 “……飨子,你们认识?” 我愚蠢的问题被“进入盛夏之门”的天花板反射回来,消失在bgm的间隙中。比利·乔尔的just the way you are。这家店只放比利·乔尔、埃尔顿·约翰、芝加哥,要么就是吉尔伯特·奥沙利文。从小学以来就一直这样,以至于我和悠有对“最近的流行乐”这个词都抱有相当扭曲的印象。 “真是愚蠢的问题。你难道以为这个城市里有不和我相识的居民吗?” “就是这样,卓人。飨子交际广泛,还经营着那个‘俱乐部’,大概是在那里——” “你给我闭嘴,凉。” “诶?” “和‘俱乐部’没有关系,我是在医院遇到荒人的。啊——,刚才在说什么都忘记了!” “在说悠有的事。”我说道。 “对对,就是那个。不管怎样,重要的是这次的project需要人手,必须大家一起来,这可是个大project呢。” ——你怎么来了? 我用这种眼神窥视荒人的脸。他也只用眼神回答道, ——不行么? ——呃,没什么。也不坏。 ——那不就行。 “对了,你来得正好,荒人!”我注意到飨子的声音已经变成了那种声音:命令的声音,决定了方针、已经绝对不会改变的声音,起爆剂的声音。“你也要参加,可以吧?” “什么什么,在说什么呀?” 我们回过头去。 悠有怀抱着又肥又老的灰猫,已经从二楼下来了。她试图只用左手尖把录像带放在柜台上,十分辛苦的样子。 阿姨微笑着接过录像带。贴在旁边墙上的三十二英寸大屏幕超薄电视里立即充满了五颜六色的自行车,法国南部的美丽森林与平原景色向后方的消失点有条不紊地流去。 环法自行车赛第十一天,从纳博讷到图卢兹的一百五十三点五千米。 “怎么了,”我说道,“不是看完了么。” “嗯,看完了。谢谢。” “那为什么?” 我试着想象想要再一次观看已经知道结果的自行车赛录像的少女的心理构造。想象不出来。 “因为有趣呀。” 悠有回答道,露出了特级的笑容,就好像是说出了特别高明的笑话一样。说不定她真的是在说笑话。 悠有怀里的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啊——,你终于回来 了!”飨子张开双臂,“过来,快!” “啊,是柴郡。”凉说。 “不是库梅尔吗,这只猫的名字。”阿姨说道。 “到这边来彼特罗纽斯!”我也加入这场混乱,“或者是荷米伊!” 避免误会说一下,猫只有一只,虽然体重大概有两只。悠有和我刚捡到它的时候还是能放在手掌上那么大……到了现在就变成飨子说的“好像是猫在养悠有一样”这种光景了。 “我说呀,聚在这里的大家?”悠有抱紧了巨大的猫,“说了这只猫是叫珍妮的,为什么你们每次都叫不一样的名字呢?这样它会混乱的,多可怜呀。” 可是它的名字不是始终没有正式决定嘛……凉小声开口说。的确那才是正确的意见,不过谁也没有在听他说,他的话语就这样自行消失了。 “我不是在跟猫说话。快来,悠有!” “诶?” “来啊!” 悠有无可奈何地坐到张开双臂的纵卷发大小姐身边,然后立即被紧紧抱住了。resistance is futile。 “好久不见了呢,悠有!” “嗯,真的呢,好久不见了呢。” “不行啊,不行!高兴的时候就应该表现出来嘛。高兴吧,能和我再见面?嗯?来呀,坦率地好好说出来,说我很高兴!” “哦——” 窗边的沙发被两个人占领了——或者说,待不下去的凉拿起备忘录和杯子换了一个座位。彼特从悠有怀里轰地落下来,趴在地板上;大屏幕中的辅助队员从保障车里得到了补给,猛然开始骑行;阿姨在伴着bgm哼歌;剩下的我们没什么可做,只好去倒红茶。 入口处的铃铛响了。 带着两个同伴的男客人刚要进来,看到了店角落里抱在一起的两位高中女生、以及沉默地围观她们的高中男生们,就那样后退着出去了。 完全就是一如既往的光景——到现在为止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客人因为被飨子大小姐的百合色射线闪到,没能进到店里来! “我说小飨呀,”悠有在飨子怀抱里斜起身子,看起来就像莱纳斯的安心毛毯一样,可能用处也是一样吧,“影响了店里生意也不好,也差不多该放开——” “什么呀,明明都半个月没见了,真是个无聊的孩子!不过没关系,这个月就是属于你的了。不对,这个夏天全部都是你专用的,我已经决定了!” “呼啊?”悠有用即将没入水中的遇难者的眼神看着我,发出了怪声。 “你这种不自知的地方也很可爱呢。……我说的是你不可思议的能力,理所当然!” 飨子的演说已经停不下了。 悠有已经具备了凌驾于既存物理法则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这可是天大的秘密,不用说社会上的人了,就连家人或朋友都不能告诉。总之,从我联络凉和飨子告诉他们事件的情况,到大小姐来到店里这短短的时间内,方针已经完全决定好了。 “这已经值得做‘project’了。你们不这么想吗?卓人?凉?” “嗯啊,”我们同时开口答道,用的是带着认命、怀疑与一点点好奇心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确这样。” “那是什么。‘project’?” 当然,只有荒人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project’就是‘project’哟,”飨子的头发摇晃着,“在限定的条件内决定目标,准备,制定最合适的程序,实行,跨越意想不到的难关,最终达成目标。你连这些都不懂吗?” “是一种游戏,我们的,”凉简洁地说明道,“闲的时候经常会做的。像不花钱的旅行啊、在文化节上出开玩笑的会刊啊、还有……” “正相反,凉,是为了做‘project’才留出空闲的。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呢!” “对、对不起。……总而言之,就是那样的东西。” 荒人只说了声“噢”,然后就一直沉默着。 实际上这时候的说明只欠缺了一个要素,看来我之后不得不给荒人说明这一点。 这个要素是——飨子所说的“project”绝对不可以有实用性的成果。 非建设性的努力。 这才是本质。 把费时费力作出的“永动机”卖给店里的客人——当然事后被发火的阿姨罚洗盘子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在夜里制造麦田怪圈;不花一分钱坐火车到北海道旅游(顺便说一下这项技术居然是悠有开发出来的……虽然完全是出于偶然罢了);从图书馆里发掘出某位有名小说家失传的短篇作品,作为语文课的作文作业交上去;编写精密的未来年表。和飨子成为朋友之后,就一直在做这种事情。 悠有喜欢免费乘车而我喜欢编写年表。不是随便编写;首先全员抽取卡片决定胜利条件——一百年之后要把人类带到什么状态,就这样决定每个人各自的目的。然后凑起各种统计数据、混杂欧美政府机关与智库作出的预测、对别人的预测泼冷水、从一览表里随机选取突发事故和事件,极其认真地创造今后百年的人类史。那已经是像国际象棋或是大富翁一样优秀的桌游了。 我在两次里能实现一次自己抽到的卡片;如果更认真的话胜率还能提高,不过也不可能每次都抽到“人类灭亡”或是“当代文明衰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人类的顶峰是一九六九年,而我们的未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我当时的信念。 而违反我信念的事,即使只是在幻想的年表游戏里,我也不愿去做。 当然我并不是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有冷战这种东西,当时人们真心担心人类要毁灭上两百次,而冷战终结后很多人都安下心来了。 不过把那种世界和突如其来的喷气式飞机一头扎进高层大楼,一下子杀死了三千多名(虽然当时发表的数字是这两倍)平民的世界相比,还是很难判定到底哪边更“好”。 特别是在那种屠杀行为不知何时变成了战争行为,被害者一方想要用战争来复仇(而且进行的不是很顺利)的状况下。 于是在我们一次又一次进行年表游戏并查看结果的过程中,我们不由得开始相信这样的事情——在数十年之内,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一定会分化成尚能维持主权国家体制的少数先进地域和买卖人权、沦为先进地域佣兵供给源的大部分地域;然后人类绝不会扩散到整个银河系之中;我们会在曲解与谬误的泥沼中静静地慢慢窒息;“未来”这一耀眼而廉价的镀金概念会随着国际贸易的退潮向着……和我们无关的深邃黑暗最底处流落而去。 ——“未来”这种观念本来就只是近代才有的虚构。 飨子的意见一言蔽之就是这样。每次游戏里的人类文明停滞不前时,她总会这样抱怨。……然后我们谁也找不到材料来反驳她。 “‘project’是,” 坐在沙发当中、把我的青梅竹马当作毛毯一样抱着的大小姐再一次宣言道, “悠有绝妙的超能力的,分析和开发。” 一阵短暂的沉默。 荒人慢慢地挨个注视我们,说道, “然后?” 这之后的几秒钟实在是奇妙,我至今还清晰的记得。 飨子一副认真的表情。 我也陪着她尽量保持着认真的表情。 只要这里面有一个人说出,不可能有那种荒唐的事,只不过是有人看错了吧,这种话,我们大概都会赞同吧(就连飨子也肯定会表情毫不改变地说出“的确,这是个玩笑,不过难道不是一个很有趣的玩笑吗?对于忙碌地度过今年漫长的暑假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谁也没有说出那种话。 我向荒人看回去,以防万一又往凉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也是认真的。虽然我已经预料到了,因为凉不可能怀疑飨子相信的事情嘛。 凉紧绷着脸。 不仅是凉,大家都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紧张,不过空气里确实存在着紧张感。 “我说你们呀。” 从柜台那边传来了阿姨的声音。我没有回头。 “每次都在我的店里扯些听上去像是科幻的东西也就算了,难得下周就是暑假了,找些更有意义的度过时间的方法怎么样?你们都很聪明吧?” 我忍住苦笑。 聪明。 这是第几次听到这个词了?在世人看来我们的确是聪明的。在县里等级最高的高中里,成绩还能排在前列。虽然不再公布偏差值,但是这些高中的排名大家心里都知道。而且正因为不能公开数值,这些信息才带上了多余的价值。 于是我们都被那样对待了,作为聪明的孩子们。iq有多少,在全国模拟考试中得了多少名,只有这种闲话不知为何传播开来。如果说我没有对此事感到一种扭曲的优越感,那就是说谎了。我们iq的确相当高,而且聪明到能够理解,唯有在意“iq什么的和真正的头脑聪明程度毫无关系”这种事的人,才会一年都读不上一本书。 严格地说,我并不是多么聪明,只是稍微有些早熟而已。比别人更早开始读书、擅长记忆、把教科书看作谜题,也就只是这样而已。进入美原高也是一样;灌输给悠有公立高中应试的技术,从而获得了今后十年在这家店里免费喝红茶的权利也是一样。总之都是些小聪明。 真正的聪明不是这些东西。 我真正理解这个道理是在这之后一些时间的事……当时的我完全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从刚才开始一直存在的奇怪紧张感。除悠有之外的全员……都在默默等待着第一个说出这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的人。但是,谁也没有真的说出来。我意识到了这个场面的真相。 这已经成为了游戏的一部分。 反驳就输了,固执和傲慢的游戏。要问为什么?谁要是反驳了,谁就变成了常识那边的人;谁要是说出飨子玩笑一般荒唐而认真的提案是荒唐的,谁就是完全不懂讽刺和幽默,堕落成只不过是成绩比较好的普通高中生。 “优秀”的人——而我们在内心某处,都相信着自己也包含在这类人中——不会因为这点事而惊讶。空间跳跃?时间移动?那可真是有趣,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有趣得已经不能当作简单的看错了,对吧?只有被常识束缚的人才会因为眼前发生的物理上不可能的事而慌乱起来。惊讶只不过是理性在偷懒,我们才不会那样,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就是这样! “衷心感谢您的忠告,阿姨。” 飨子大小姐到不能再大小姐的回答听起来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来年暑假,我们一定会为度过有意义的两个月时光而努力的。” “project我已经明白了,小飨,”悠有说,“可是做些什么才好呢,我?具体来说。”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 夏天到底到哪去了呢,我心不在焉地想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么能做的事。 彼特罗纽斯(或者珍妮、库梅尔、柴郡、荷米伊、阿波罗,等等)打了个哈欠。在这片潮湿沉默后方,鲜艳的自行车群全力驶过晴彻夏天的柏油路,离终点还有二十公里。我从阿姨店里书架上拿下芬尼的《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开始读起来。 然后一如既往,作出决定的是飨子。 “那还用问吗,做实验呀。” 总而言之,就由这一句话决定了。 决定了那个夏天我们应该做的事请,以及其他所有事情。 【注释】 库梅尔——cmell 荷米伊——chmeee 彼特罗纽斯——《进入盛夏之门》里猫的名字 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i love galesburg in the springtime chapter 2 暑假开始 6 “梶尾真治的新作,随笔集,或者说,入门书。” “买了。” “威尔斯,《时间机器》,岩波文库。” “pass一个。” “为什么呀?” 悠有从一览表里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我们正在雨中行走,半透明大伞对面的她看上去总觉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影像。 “说是让我们尽可能排除利用机器的时间旅行,”我对另一个世界的悠有回答道,“不是用了时间机器,而是靠自力‘跳跃’了吧,那个时候。所以。” “嗯——,是那样吗?”明明是自己的事,悠有却像没什么实感一样歪着脖子。 “就是那样。或者说全看飨子的兴趣。” “嗯——,”她又一次答道,“那就继续了。《汤姆的午夜花园》,菲利帕·皮尔斯。《蒲公英女孩》,罗伯特·f·杨。这是个短篇。然后还有……” ——project开始后的第一周在下雨,于是我们收集资料。 不过收集资料的经费受到了限制。不是我们手头缺钱(比如说凉的家族里全是医生、邮局长以及市议员,如果按过去的区划算拥有相当于两个半村子的不动产),而是和往常一样,是我们——或者说飨子——决定的规则。 “如果可以无限制使用金钱的话,就完全没有需要动脑的地方了,对吧?”飨子的主张明确而正当,“经费要尽可能少,也要有时间限制,明白了吗?” 当然,在最初的预定中,第一步是进行现场验证,也就是再一次把悠有带到校园的那个位置,让她向相同方向以相同速度跑动,观察是否会发生同一现象。顺便说一下,工作程序的优先顺序是这样的: 一、现场验证并尝试再现现象; 二、收集事件当时的目击情报; 三、收集资料,但经费在一万日元以内,而且资料以虚构作品为中心。 虽然我们“时空跳跃少女开发project”超过半数的成员都想按这一顺序进行,但“project”的提出者和实验对象几乎同时爆发出不满: “要让我在雨里跑步吗?” “居然想让人家在雨里跑步!?” 讨论结果本来应该是三对二的多数决定的,不知为何是女性阵营的少数意见得到采纳(凉那家伙在飨子的压力面前就会变得软弱,这在刚才已经写过了)。 仔细想想这并不是特别合理——因为马拉松那天也不是什么好天气。不过定下的事就是定下的事,校园里的短跑实验被推迟到天气好转之后。而且荒人和我都没怎么抗议。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可都是书虫。 我们轻耸肩膀,一如既往地开始进行“project”。只要是被认为和时间旅行稍微有点关系的小说,就放在列表里;然后大家把列表凑在一起,开始快乐地调查哪本是应该读的、哪本已经读过了、哪本是不用读的劣作,以及哪本被贴上一百日元的价格标签、沉睡在大型旧书店的角落里。 “可是为什么是虚构作品呢?” 对于悠有理所应当的疑问,飨子认真地进行回答(如果发问的是男性阵营成员,她肯定只会说一句“你连这都不懂么?”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她说,关于时间旅行最详细的还是小说;小说里有时间旅行的各种变种,绝对可以成为解明悠有“能力”的重要参考;而认真对待时间旅行的非虚构作品实在是少之又少;最重要的是,调查虚构作品有趣得多。 悠有点点头。彼特打了个哈欠。这样一来,我们一边在“进入盛夏之门”、市立图书馆和国道边的book off之间转来转去,一边开始逐项划掉购书列表上的条目。 “——杰克·芬尼哟。” 飨子的声音响彻店内。 “就算缺了别人,芬尼可是必不可少。” 那天来到“进入盛夏之门”的只有悠有和我两个人。阿姨正在和猫互相做鬼脸。因为没有别的客人,于是我们把店里的电话设为免提,真是随心所欲。 我们奔走在分隔开坐席的书架之间,最后安心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全都有,在这儿。” “——你说全都有?” “嗯,全都有呢,那一位的作品。”悠有侧着头,开始读出堆起来的书的书脊,“呃——,《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地铁第三层》、《印着伍德罗·威尔逊的一角硬币》、《马里恩之墙》……精装本和文库本都有。然后还有《一次又一次》,这也是两种都有。《从此时到彼时》、《夜之人》、《天外魔花》……这本和主题无关吧。然后还有英文书,十九世纪的纪实文学。” “——又是全都有呀?真是令人惊奇。” “嗯。”悠有就像小丑一样点着头。 我耸耸肩:“同感。” ……虽然已经说明过“进入盛夏之门”是一家多么奇妙的茶馆,但奇妙的不只是外表,还有店内的二十五排书架。而且不只是有书架,问题不在于容器而在于内容。 书架上杂陈着科幻、推理、奇幻、志怪小说、旧杂志、漫画、画集、厚厚的古籍,以及在合适的地方能卖出个相当好的价钱的各种书籍。没有盖着蜡纸也没有禁止阅览,甚至可以一边饮食一边随意阅读。就这样书籍居然没有什么损坏,这要么是个奇迹,要么是靠常客们令人动容的自觉和努力。 这家茶馆在那方面的狂热者之中相当有名,每年一到长假或是观光季,一定会有十几队客人来到这里(这些人看上去都年龄不详,打扮得也并不起眼),一边望着书架一边发出“嚄”、“哇”的感叹。 当然会有一些书籍随之消失。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到处找不到自己心仪的书籍而吵着说是被之前的客人拿走了的常客们得出的结论。有人向阿姨指出有书找不到了的时候,她总是会说出“哎呀,也会有那种事情的啦”这样没逻辑的感想,然后开始向我们陈述世界上所有事物都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样的哲学。 不光是对书籍,就连店里的经营,阿姨也是非常随便。实际上,我都觉得如果让我们,也就是我和凉来经营的话说不定能经营的更好。说起来阿姨在悠有双亲去世之前从来没有开过店,或者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工作,按本人的话说就是在全世界“转悠着旅行”。 于是我和悠有在很早的阶段就得出了关于“阿姨哲学”的结论——问题不是出在这世上的一般事物上,而是出在阿姨轻飘飘的性格上。 话说回来,即使有书找不到了,过了半年到一年就又会重新在书架的某个地方出现,所以阿姨才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吧(至少对于店里的藏书来说)。究竟是消失的书从某处回来了,还是阿姨去哪里重新补充了,这完全是个谜。 我的读书癖可能也要归功于这家店。对于能够背诵教科书的人来说,学校课程完全就是无聊的慢镜头。要让这种人读尽这家不可思议的店的藏书、记住它们的位置,只一个夏天大概不够,四五年的话就差不多了;而我是从小学二年级第三学期开始出入“进入盛夏之门”的。 “——呼,一万日元是不是太多了。”传来飨子的声音,“别的大概有多少?能占列表的多少?” “七成以上吧,”我说道,“虽然没有多少最近出的书。” “——那么,那本怎么样?《穿越时空的少女》?” “有两种文库本。” “诶,”悠久惊奇道,“那个不是把电影改编成漫画的吗?” “不是的,有原作小说的哟。悠有你应该多读几本书。然后是纳珊的《珍妮的肖像》……这本悠有自己有来着?“ “那当然!好好读过了呢,就算是我。” “——就只读了那一本。下面是巴斯比,《如果这里是温内特卡,那么你一定是朱迪》。” “那是什么,奇怪的标题。那样的也能找到吗?” 正在找书的悠有的笑声在书架之间回响。这个标题的确挺怪,但是内容不错。不仅如此,如果让我选五大时间旅行主题作品,这本肯定会名列其中,至少在短篇类型里。 “是收在选集里的哟,新潮社,白色的。” “哦——。啊,这一块全是,列表上的书。呃——,格林伍德《倒带人生》、海因莱因《进入盛夏之门》……” 那本的话在这里哟,阿姨高兴地挥手。 “……有两本。贝利的《时间冲突》。小林泰三的《醉步男》,这个是收在《玩具修理者》里的。小松左京《无尽长河的尽头》。高畑京一郎《time leap》。荻尾望都《玛琳》。喂珍妮,不要捣乱!呃——广濑正是《负数与零》。……” 悠有就好像在点名一样逐个读出书名,匆匆忙忙往返于书架和座位之间。灰色肥猫缠在她脚边。 我用横线划去一个又一个书名,桌子上已经堆起了小山。 “喂喂,飨子?听得见吗?” “听是听得见,不过我已经不清楚情况了。算了还是把单子上剩下的发给我吧,我去亚马逊查一下,说不定有二手的在卖。知道了吗?” 还是那个亚马逊狂人呢,我小声说道。悠有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见,完全没有反应。算了这也不是什么笑话。 飨子完全是个网上购物狂热者,她尤其醉心于根据搜索的书籍自动推荐其他关联商品的功能,都可以说是爱上它了。对她来说这就像网线另一端有人在低语“您是这种人哟。您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呢。是这样吧?我说的没错吧?”这样。而这是非常令人感到舒适的。之前凉认真考察过,飨子创立那个“俱乐部”,大概也是以这种感觉为契机。 我并不知道“俱乐部”的全貌——至少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在那个事件之后才清楚的,而且听说还有很多人在对其进行研究。 总而言之,这个时候我知道的事情是这样的。俱乐部会员能够让别人几乎二十四小时地监视自己。利用的是手机、无线麦克、市场上卖的窃听器、汽车导航定位、商店街和站前广场上的摄像头、系在玩具气球上的微型夜视装置(顺便说一下,除了玩具气球,其他的都是别人的东西,飨子只是从它们那窃取了数据)。 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不应该是帮助会员监视那些他们想监视但无法做到的人、而不是监视会员自己么?——但并不是这样,会员们的确是想要自己被监视。想要被机器监视、监听、记录、分类的人,在这世上的确存在。 有想要把自己的记录保留下来的会员,也有单纯被人看着就感到安心的会员。也有把记录的一部分编辑之后上传到自己网站的家伙。据说在东京成城还是白金那里,还有一位因为特别享受有人在窗外拍摄自己而整天不出门的贵妇人。 虽然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但这些人毫无疑问是存在的。当然记录绝对不会泄漏给外部或其他会员。安全措施万全,这可是“俱乐部”的宣传语。话虽如此! “俱乐部”在两年前刚开始兴起时,范围尚限于“大山上”,只有几个女学生半开玩笑地加入,大概只是想要把少女对着镜中的自己叹息的心情用一种稍微电子化的方式表现出来罢了。但现在就完全不同了,会员在包含边里在内的全县六个城市(也就是所有人口超过十万的城市),以及县外的东京和大阪等,总计至少八个城市里持续增长着。如果可以把这种电子信息的交换称为朋友关系,那恐怕飨子就是一直被众多的好友围绕在中间了。 我无数次地想象过“俱乐部”的事情。 想象参加俱乐部的数千名会员,想象遍布日本全境的监视摄像头,想象从那些摄像头伸出的无数通信电缆、其中实际有多少延伸到了飨子身边。 想象正在看的无机物与被看的有机体。 想象我们人类不被看着就无法安心这一悲哀的现象。 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回头看去。 刚才悠有还在的地方——两排书架间的狭小空隙——现在只有《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粗暴地扣在那里,就像飞鸟突然失去了力气、咚的一下摔在地上一样。 封面上椭圆画框里维多利亚时代的美丽妇人上下颠倒地看向我。 “……悠有?” “怎么了?” 从书架深处传来了回答,然后抱着珍妮的悠有突然出现了。头发摇晃着,美丽的双眼直视着我。那一如既往的、深不见底的、明明是黑色却不知为何闪着蓝光的、不可思议的双眼。 我的心脏终于开始重新剧烈跳动起来;至少在那个瞬间我是这么想的。 “不,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 “是吗?” “是的。” “哦——。那就好。啊,这里也有。” 她弯下腰去,捡起了芬尼的文库本,和别的书一起堆在我面前。 “呐tact,这个有三本呢。” 我随口应着,并没有向悠有确认刚才的事件(事件?对于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情况也能用这个词么?),也没有询问窗边的阿姨有没有看到什么。总而言之,我们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开始认真思考。这只不过是单纯的project、用来消磨闲暇暑假时光的非建设性的玩笑、为了读那些美妙的书而编造的借口罢了。 虽这么说,即使在那个时候认真思考了,之后的事态变化也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吧。 7 梅雨一直没有停,简直就像布雷德伯利的短篇小说里的场景一样了。 悠有负责在“进入盛夏之门”的书架上搜索,而我和荒人则一起被任命负责“目击证言&现场验证”。本来这些都应该尽快完成,但我们以天气不好为借口,一直磨蹭着。 说不定飨子那家伙是知道了坏天气会一直持续,才把麻烦的室外工作推给了我们。受不了不断从“大山”上打来的催促电话,我们终于开始行动了。这时离马拉松大会已经过了四天……其间天气一直在变坏,真是大失败。 七月第四周星期三,这天本来是要打工的,真是没有办法。我联系了打工的地方。接电话的少掌柜答道:“哦,行啊。反正下着雨都没有客人来”,没有问我请假理由就允许了。真符合他的风格,搞得我都稍微笑了出来。他在善良与决断之间保持着良好的平衡。 所谓少掌柜指的是kaba circling的继承人、经营者和正统的第四代工程师。要说有多正统,第一代是明治初年在县中央地区第一个开始制造并贩卖自行车的蒲田平四郎,图书馆乡土角放着关于他的四五本书籍(第二代编写并自费出版的也包含在内)。可是最近的第四代并不热衷于链条与轮辐构成的运动系统,而是热衷于修复别的“结构”……这件事还是之后再说明吧。 现在要说的是雨的事情。 请了打工的 假,吃了偏晚的早饭,我慢慢踱到了车站前。面前是被雨淋得闪闪发亮的街道。 这片站前场景,我究竟看过几百回、几千回了呢?我们的小城、远离东京的小城。学校、图书馆、“进入盛夏之门”。从家到车站的路程,就是闭上眼睛也肯定能走下来。公交车道、商店街、进入岔道就是kaba circling。 我们的小城,大半由错误构成的小城。 大人们在雨中行走。一直以来我在这里看到的所有情景在我心中像多重曝光一样重叠起来——打领带的人们往返于市政厅和酒馆之间,大学生走向柏青哥店和卡拉ok,主妇们直奔荒人家的超市(也就是“边里市名产·akira屋的周三大甩卖!”)。站前的辅导班和停车场越来越多,商业街拱廊下最好的位置则全是漫画咖啡厅和网吧。 大人们,有权者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友好居住的、毫无关系而互不关心的群体。 突然,我变得不安起来。 不是因为这座城市。 而是因为,在这种从早到晚都又湿又闷、比起外出肯定是窝在家里好的讨厌的日子里,被不怎么熟悉的邻班男生叫出来,万田会不会真的来……这一极其恰当的疑问。 不过我们的万田女士实在是积极向前,比约定时间提前三十分钟就来等我们了。 * “说过不是看错了,真的!” 还没等这边开口她就说道。看来万田她是一直想找人倾诉,憋得受不了了吧。 我们是在站前的星巴克谈话的。绿色美人鱼商标完全没有输给风雨(或者说因为下雨而变得更显眼)。这家店是新市长和城里的志愿者牵头招揽来的——这听起来好像是笑话,但却是事实。 按上述志愿者们的说法,所谓都会是一定要有星巴克分店的,而边里没有分店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 最初只是在站前商业街行会里成为话题,钟表店店长建立起了志愿者协会、不久就在市议会中被用来攻击前市长派,然后和市镇村合并问题联系在一起,又和对市民会馆建设招标有内定的怀疑合流,选票分散,竞选者被推举出来,接着被暗地里的不正当交易拉下台来,然后交易又被本地新闻揭露……在那个时候,星巴克的绿色招牌完全变成了市政改革的象征。 在这件事上人们赞否分明地形成两派——拥立新市长一派赞成,前市长派反对。这在我们边里市政治史上是极为稀奇的。 在别的事情上就不会这么单纯了,因为不管哪派都是由各种细微派别和利益团体混合而成的。例如新市长派就不仅有无党派人士和边里生活者网络(holin)这样的npo支持,还有因今后的销售额预测而心急的年轻店长们、因为十年前和前市长弟弟在酒席上大干了一架而变成反主流派的建筑业者、想要在下一次选举里卷土重来的落选县议员,甚至有把保护神社守卫林和捍卫天皇制联系在一起讲解的九十岁高龄的右翼老头。头脑顽固的保守派那边也是相似的吴越同舟。 漂亮地把满脸皱纹的老头踢下台、刚刚上台的年轻市长想要通过团结内部来获取进一步支持,于是有了这家星巴克;这就是一年前的故事。 虽然并不喜欢咖啡,总之我们还是坐到了华丽过头的米色坐席上。 虽说也可以在“进入盛夏之门”提问(而且可以免费喝红茶)、但总感觉气氛不对,于是算了。怎么说呢,要在那家店里调查悠有的事情,可能这么说有些奇怪,感觉是一种卑鄙的行为。而且我并不愿意和不太熟的人在“门”那见面。 “真的移动了么?啪的一下消失了?” 我一边搅拌咖啡一边问道。牛奶和咖啡混合起来,绘出了不可逆的纹样。 “说了不对了,不是那样的……要说的话,消失是的确消失了,不过不是移动,嗯就是说,总觉得是被跳过了的说?你懂吗?你一定懂的吧?” “被跳过了……不应该是跳跃了么?” “说了不对了,你看啊,” 万田两手在桌子上方大幅移动着,就像正把看不见的某物从右边拿到左边。 “你看啊,就像这样。我们是被跳过了,我们所有人。那个,英语课上不是有老师让大家挨个读课文的吗?按座位顺序,从前到后的。然后我前面的人起来读了一句。” “嗯。” “然后,下一个明明就是我了,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老师叫了我后面的人,让他读。就是这种感觉。你懂吗?逐渐靠近我了、当然是要到我这儿来的,也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她没过来呀,就在眼前消失了,就像这边被无视了一样……对,就这样!”万田拍着桌子,“被跳过了啊!全部的、整个的被丢下了啊!大约五秒钟,绝对不会有错,心跳的次数我都记得呢。”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 被跳过了。 被置之不顾了。 万田是想这么说的。 那时候在那里的万田……不对,不只是她,终点、终点周围的学生、校园、具有传统的马拉松大会、土气的小城、令人不快的阴天,以及其他一切。 全宇宙。 只有悠有一个人向着某处——毫无停滞的——前行,这之外的所有事物都被抛在后面了。 “那个人完全正常地、从这块、像这样、往终点这跑过来,你懂吗?”万田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当时没有害怕哟,嗯,呃,稍微有点害怕吧。不过要说的话还是惊讶比较多,还有……怎么说呢,那个……嗯——,有种被当做笨蛋的感觉。对,就是那种感觉,你懂吗?都到我面前了,自作主张地就按下快进键了哪,自作主张地!?” “是谁按的?” “我怎么知道,那种事情!说起来你们不就是在调查这件事吗,我这边还想问问你们呢。” “不,并不是那样的。”我想起了飨子事先准备好的借口,“或者说正好相反,是老师跟我们说的,说是要照顾一下万田同学。” “啊?我?照顾我?” 万田家里从过去开始就有不少奇怪的家伙,这个传言在这周边广为人知。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种传言总会不知不觉地黏上那些言行与地方小都市不相称的人,简直像某种精巧的识别装置,实在是比住基网可靠得多的系统。 ——虽然说了这么多,关键的是万田的家族是,那个,“河那边”的新来的。 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明白的人(不只是上年纪的人)也有不少。打扮花哨啊、弄错了垃圾分类方法啊、参与市民运动啊、和外国人结婚啊,不管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不管是不是事实,总是会被当做“这是个怪家伙”的旁证。万田的一个表妹和在南方岛屿上的什么什么共和国邂逅的当地人结婚了(而且好像就这样成为了总统夫人)这件事倒是真的。总而言之,万田居住的“河那边”就是被这样对待的。 “等等啊,你们在说什么啊,那种话!为什么变成了我的错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这边并没有……” “呿。”万田抱起双臂摇晃着身体。和已经看惯的悠有相比,实在是惹眼的多。我确认了这一点,稍微有些感动。所谓存在感就是这种东西吧。“太讨厌了,这种乡下的小城。” “嗯。” “说真的,完全就是一个大点的村子。” “嗯。” “我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 “嗯。” “我说真的!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大学,绝对要考到东京去!” 我搅拌着一口也没喝的咖啡。非线性的纯白奶油终于扩散开来,变成了看上去味道不好的薄茶色。 “嗯。” 8 从星巴克出来时,又开始下雨了。 虽然在谈话最后万田的气势变得好像要立即离家出走,但还是好好地经过她走惯的道路,回到她住惯的家里去了;向着那湿得闪闪发亮、毫无关系而互不关心的网络之中。 (……不过,少掌柜要除外吧。) 我在脑中按下更正按钮。 kaba circling的第四代最近热衷的“结构”不在站前,而是在从站前向古城遗迹公园走十五分钟就能到达的“图书馆路”尽头——五年之前改建、无谓地矗立在城中央的市政厅四楼,众多发福的大叔和老头(也有几个大妈)聚集的广阔空间……通称边里市议会。更详细地说是“平成十年度·善福寺河流域中部治理计划中的账目问题嫌疑”。 就像刚才说过的,不管是新市长派还是议会中的保守派大叔们,内部都是一团糟。而双方都很清楚对手内情,于是都在使用各种花招试图分裂对手。 虽然星巴克一事简单明了,但规模本身比较小。别的问题,在水很深的意义上就比较大了。中学校舍改建、实行托里布时的混乱、自来水科长随地小便的丑闻、和邻市的合并问题——然后当然是河川治理中的贪污嫌疑。 而流言和黑材料总是在这些问题中高兴地跳着舞。 就连少掌柜(在流言里)也变成了和青年团体一起擅自使用会馆里的免费终端打网游的不肖之子。 我叹了口气。 教训其一:有句老话说得好,在战争里总是真相第一个中枪;其二:而在地方都市的政治斗争中,连真相的尸体都见不到。总而言之我们小城的所有事情都像这雨中的景色一样,无论何处都暧昧不清、无论何处都令人郁闷。…… “边界条件,”一直沉默的荒人突然说道。 “诶?” “要限定。” “哦。”我立即跟上了这家伙的思路。就和化学实验一样,为了找出原因,必须排除所有多余要素,例如在这次的情况中就是校园的那个地方、时刻、温度、湿度等等,“飨子她好像已经完全认定悠有有超能力了。” “走了。” “嗯?” “操场。学校的。” “你是说要跑跑试试?现在?” 荒人笑了。或者说只是俯视着我歪了一下嘴角。我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爽,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近了? “可真聪明,你。那我就看着了。” “……为什么不自己跑啊?” “还用说么,”又是同样的笑容。反感与同感同时像电流一样蹿过我的脖子和背后;是对于和自己想到了同一点,但先一步行动的家伙的相反的两股电流。“因为讨厌淋湿啊。” ……于是我们把有摄像机的有钱人家的三少爷,也就是凉那家伙叫了出来,让他跑。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实验罢了。 “看来和地点没关系。” 一小时之后,关掉摄像机的荒人得出结论。听上去好像有些高兴。顺便为了凉的名誉和才智说一句,跑来跑去而浑身湿透的那家伙在比荒人早得多的时候就得到了同样的结论。教训其一……应当认识到,权力是一种使他人按自己的想法行动的关系;教训其二……而认识在权力的面前起不到什么作用。 “那是当然,”我尽量不刺激到荒人,慎重地说道;如果自己要被命令在雨中奔跑,还不如成为其追随者,“地点没有问题,不然的话之前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不对啊。” “为什么?” “按同样的道理,你的青梅竹马之前也应该消失过跳跃过好几次了。” “…………” 荒人说的的确有道理。如果“跳跃”的原因不在地点,那就在悠有本人身上,这只不过是转移问题罢了。总之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在今年夏天第一次跳跃了? “那个,说不定啊。” “哇。” 湿透的凉靠了过来,我和荒人同时后退。尴尬的沉默过后,我终于回过神来,把准备好的凉的伞递给他。 “于是,怎么了?” “所以说,说不定啊,”凉的口气很认真。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个时候就开始认真思考事态的大概只有他。“说不定之前,悠有的确‘跳跃’过,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再次是尴尬的沉默。 “怎么会呢,”我的反驳完全没有逻辑,“那怎么可能呢。” 9 ——七月最后一个星期四,夏季的天气终于到来了。 那年实在是奇怪的一年。四十多年不遇的创纪录的长梅雨,之后是超特大台风直击、河流决口,还有那个连续纵火事件。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不管怎样我们在恶劣的天气中,首先进行了资料的整理和分析。 “是时间变得异常了。” 这样说的(和预想一样)是飨子。那好像是在悠有的实验开始前一天的傍晚……也就是说是在二十五号。 我们坐在“门”里一如既往的座位上随口闲聊着。外面在下雨。墙上大屏幕中维诺库罗夫正在冲刺。在这家店里,自行车赛刚到第十四天——虽然我已经知道之后的结果,但悠有说“想要慢慢欣赏”,总是花三四天来观看半天的比赛。就像时间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嗝。 “是时间哟。” 飨子重复道。 “绝对是这样的。以悠有为中心,时空发生了奇妙的扭曲;而近年的奇怪气候就是其结果。之前的赛马也是,你看,记得是上个月的宝冢纪念来着?发生了怪事吧?有个连续中赛马彩票得了一亿还是两亿日元的人来着。那绝对是时间旅行者的招数,没错。” “那个梗,hoichoi已经用过了,在spirits里。” 我朴素的感想(理所当然地)被大小姐驳回了。 “那我怎么会知道。总而言之,我是对时间旅行者最先要做的总是在公益赌博上赚一笔这种定式有疑问。你们看过凉的资料了吧?不知为什么,总会是这样。你们不觉得陈腐吗?为什么只有赌博的结果受到来自未来的干涉也没有问题?就算购买者是匿名的,文字记录的欠缺又不能保证时间线的健全性!怎么还能继续允许这种对于时间悖论的无知呢?你怎么想,悠有?……喂、悠有?你在听吗?” 悠有看着第十四天的画面入了迷。 或者说是被迷倒了。在她的少女心中,哈密尔顿和维诺库罗夫正逐渐变成伟大的英雄。说当然这也是当然……两名选手的确展现了惊异的技艺。 长距离自行车运动员们转眼之间就通过了美丽(并且小巧)到好似用乐高做出来的小镇。或者说小镇就好像在选手们左右通过一样。我心不在焉地试着计算众多小镇包含的信息量。自行车赛的选手们,要无视多少时间和爱情,才能获得胜利的荣冠? 我在那时突然想到了之前读到的一句话。虽然忘记了作者的名字,大概是这种感觉: ——即使只是理解一座简单的村庄,也必须先加入其中,我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俯下来看、不停下来看的话,就会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为了理解,必须停下脚步。信息不一定是认知的伙伴。这是印象深刻的教训,是某种非常重要的事情。虽然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理解这一点。 停下脚步。 在一个地方伫立。 很久之后——我能够理解这一教训的意义之后——我偶然地再次发现那句话静静地藏在圣-埃克苏佩里的《空军飞行员》里。不过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说悠有啊!” “明天好像会放晴呢,”悠有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唐突,“那个小飨呀,差不多可以试试我的人体实验了吧?” 10 如果是天气好的早晨……特别是夏季早晨,我们的小城看上去还是相当漂亮的。更准确地说是围绕小城的山脉。 第二天,等着我们的“project”的是晴朗得令人惊讶的蓝天和阳光。对于实验来说再好不过了。 实验场所选定的是“河那边”东西向的县道。 理由很简单。 首先是因为没什么车通过,所以不会引人注目。不是因为是乡下,而是有确切的缘由。明明是没什么特别的一条直路,不久之前却发生了五名高中生骑车暴走扎进庄稼地里全员毙命的事故。第二年,暴走族为死去同伴举行了追悼暴走仪式(不知道具体叫什么名字),这次又死了三个人。 这个故事相当有名,至少我和凉在从荒人那得知具体情况之前就已经大致听说了。事故连续发生了三年,第四年的追悼暴走到底还是转移到(当时终于建成的)高速公路那边去了。 于是剩下的就是这静静的县道。 不过这一连串的事故中最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奇怪的一条道路居然没有成为全国有名的闹鬼地点。 然后,第二个原因是——说起来这个原因才更重要——飨子执着于在那个校园之外悠有也能发挥超能力这种“设定”。 如果飨子真的下决心在校园里进行实验,那肯定一早(在众多的伪造文件交错飞舞之后)就拿到学校当局的许可了。 带来记录用的摄影设备的是飨子。那是比凉的手持摄像机壮观得多的、能进行每秒一百张高速摄影的大型机械。 “这种东西,哪来的?” “从信大的熟人那借的,”飨子说,“是贵重的设备,你们要小心使用。别说故障了,就算是碰上一下,我就要被理学部的某实验室禁止出入了。” “我还以为是飨子的呢。”凉说。 “为什么啊?” “‘俱乐部’里用的东西什么的。” “怎么会!这可是‘project’,是完全独立的呀。如果沿用了其他用于实用的设备,那立即就是违反规则了!” 这么说的话的确如此,我们只能认同了。后来得知,所谓信州大学的熟人也和“俱乐部”没有关系。好像是他读到飨子在文艺刊物上发表的短篇小说,以此为契机认识的。我没有看过小说的原文,标题好像是《向安琪·克莱默作别》。按本人的话说是一篇“描写选择双亲的孩子们的、有些奇妙的书信体科幻小说” 这是很久以来飨子的主题之一。 她总是这样说明自己的理论——基因设计技术将会逐渐实用化,变得和换衣服或者整容手术一样可以轻易进行,也就是说,出生之后也能改变自己的遗传组成。 最终结果就是,在遗传信息层面上孩子可以选择自己的双亲……或者说彻底从双亲“离巢”。 就像畜牧农耕技术使人类摆脱了不安定的环境、创立了新时代一样。 那个时候正是我们脱离“家庭”这一最古老的不完善技术,变得自由的时刻。卓人,你懂吗?……云云。 说不定那个理论是为了悠有而创造出来的。没有双亲的悠有。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小学二年级第三学期,我转校第一天。班里请假的只有她一个人。老师对我进行了说明……今天有葬礼,她;双亲出车祸去世了。回到家里,我的母亲早已和邻居熟络起来。然后很自然地已经开始为帮忙葬礼而东奔西走。第二天,我乖乖的跟着母亲来到了这个叫做“进入盛夏之门”的不可思议的地方。 母亲对店里出来的女性行礼,两个人聊了会天。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于是一直紧紧握着母亲的衣角。这时那位女性注意到了我,有些悲伤地微笑着说道, ——初次见面,卓人君。悠有妹妹就请你关照了。 “开始了哟!都准备好了吗?” 于是,上午七点。 我们打着哈欠立起三脚架,提心吊胆地开始摆弄又贵又重的摄像机。 凉单手拿着记事本,用卷尺测量距离。 悠有穿着运动套衫,正在热心地进行准备活动。 荒人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干劲,面无表情地站着。 看上去很硬的白云悄悄出现在山头之上。延伸到平原尽头的柏油路好像在愁眉苦脸地盯着我、悠有,以及装作开玩笑的“project”全员。左右满是水田的绿色,绿、无聊的绿。我不知为何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小声骂了一句。 “我可是听见了,卓人!给我好好地干!” “嘿、嘿。” “tact,加油拍哟。”悠有挥着手。荒人退到用粉笔随便画出来的起跑线后。“那么,我要跑了!” “预备!摄像,开始……五、四、三、” 我有些迟钝地注意到这好像是在拍学生电影,接着产生了,飨子之所以这么热心于“project”,真正的动机大概在于留下悠有的影像,这种有些讨厌的想法。 “二、一、go!……” * “夏天是去哪绕了个路吧,嗯。” 悠有用装腔作势的口气说道。这是室外实验第三天白天的事情。 “进入盛夏之门”的环法自行车赛仍旧停留在第十四天。我们也继续在县道上进行拍摄。更准确地说,才到了第三天,我们就已经不能区分科学的数据收集工作和欢乐的远足之间的不同了。 “任何非常先进的初夏,初看都与梅雨无异。” 悠有一边大口吃着鲑鱼饭团一边念叨着。 我和悠有在柏油路的边缘面向全是绿色的田野(这才是令人恶心的人工色彩)并肩伸腿坐着。飨子他们在稍微离开一些的地方盯着一台大型专业显示器,正在检查刚拍的视频。当然目前为止现代科学还没有捕捉到悠有超越时空的瞬间,哎呀哎呀。 “是什么啊,那个。” “鲑鱼呀?” “……不是说配料。梅雨。” “我想的法则。这种就叫做科幻吧?” “是抄袭克拉克吧。” “我觉得行嘛。所谓夏天就是那种东西啦。” “完全不明白。” “总之夏天呀,”悠有指向空中,“终于来了,真正的夏天!无限延伸的蓝天、澄净的空气,想要骑上自行车去任何地方的感觉。向远方、向远方——有这样的电影广告吧,那个,叫什么来着,安达鲁西亚之茄子?” “之夏,安达鲁西亚之夏。” “对对,就是那个。” 悠有把头埋到双膝之间,肩膀开始轻轻摇动起来。 然后就那样侧着倒在了地上,就好像肚子里钻进了什么危险的外星人一样笑得全身发抖。就连惊讶地看着她的我这边都有些发痒了。 如果说悠有的性格有什么缺点的话——不是班上的同学随口说说的那种,而是就连聚集在“进入盛夏之门”里的我们也会歪着头说出“那的确有点……那个呢”的那种缺点——就是这一点。 她笑话的蹩脚程度,就连现在的大叔,只要没有喝酒,都赶不上。 而悠有会毫无预兆地说出这样的笑话,然后自己笑得打滚起来。每个月至少有一次会这样。如果周围没有别人也还好,有一次我们坐电车去邻市时这样了,那个时候我真心想直接丢下悠有,赶快换乘特快逃亡到东京去。 “那个,”我说道。 “嗯?怎么了?” “你怎么想,这次的‘project’?” “什么怎么?” “所以啊,是说啊,”我少有的没有立即找到合适的话语。这本该是早就问好、最先确认好的事情,我不禁咒骂起自己的不分先后。这简直就像是被这满是错误的小城幽灵附体了一样,“就是说……你觉得有趣么,这次的,这种事。飨子倒是看起来觉得把你当玩具很有趣。就是这样。” 总而言之,在这时,我想说的话是这样的: 这种事情完全是愚蠢至极。teleportation啊时间旅行什么的我不清楚,那种东西只不过是无聊透顶的看错了罢了。我们只不过是想要个看书借口的闲人,飨子绝对只不过是想在深夜里独自欣赏悠有的身姿,凉只不过是一如既往地跟着她的气势走,荒人……荒人那家伙为什么会参加,我倒是完全想不明白,不过这么傻的假期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他要是觉得有趣的话就没有关系。但是悠有呢?悠有觉得有趣么?如果不是的话,那还是赶快停下来算了,这种愚蠢至极的事情。 这是本来预定要说的内容,我也知道自己连其百分之一都说不出口。 悠有点点头。我不明白她到底明白没明白。 “……嗯,那个呀,”回答慢慢传了过来,“我并没有觉得不快哟。” “啊,是么?” “是呀。因为呀,tact,虽然至今做了很多的‘project’,以我为中心的还是第一次呢。” 我没有惊讶。我发誓这是真的。 只不过我很久没有回答。 两人沉默着,只有从山上吹下的暖风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如同是要拥抱河对面我们的小城。 我们的小城、什么也没有的小城、悠有出生成长的小城。 ——现在,悠有第一次成为了这小城的中心。或者说意欲成为。 我回想并仔细思索着之前我们做过的“project”——众多光荣而无意义的冒险——以及无论是谁,肯定至少都会有一次想要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这种单纯的真理。 即使是这世上最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女孩也一样。 “啊,还是说tact,难道是,”又是恶作剧一般的笑容,“看到我成为话题的中心,不愿意了?因为就像大家把我抢走了一样?” “那是什么啊,谁也没说过那种话吧,你傻么。” “哼——。真的?真的是真的?” “真的。” “真是那样吗——” 悠有好像咬定了她说到点子上了,比往常更加执拗地问我。脸离我很近、发梢碰到了我的耳朵。 “我说这样很痒啊。” “哦——” 悠有很快回到了原来坐的地方。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还没等我后悔, “啊,对了对了,拿到大夫的许可了。下周要去看望哥哥。” “哦。” “tact也可以去哟?” “不去。” 令人恐惧的沉默。 我们好像突然变成了不会呼吸的外星人,在这地球夏天的底部进行自由潜水比赛。 我没有看悠有的脸,但她将要溢出大颗大颗眼泪的场景好像就在我面前。 “骗你玩的,”我认输了,抬起脸来;无论如何,我的失败在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不可能不去的吧。” “太好了。” 悠有微笑道。我看着这笑容,发现比起成为“project”的中心,还是听到回答那一瞬间的她更加幸福。 “刚才有点不安呢,以为有一天你会跟我说,不愿意再去看望哥哥了什么的。” 11 傍晚,实验结束后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里哭。 我们那时候的家是在“寺前商店街”往北一点的一条小路里临河的地方。是一家天花板相当低的老旧商铺,比起放在那里落灰不如便宜地租出去——对于离婚后从东京到来的无依无靠的母子家庭实在是相当好的条件。这样照顾我们的是和母亲一起在“holin”里帮着贩卖无农药蔬菜的年老女性: ——柱子呀房梁呀,只要不弄坏了这些,剩下的你们就随便好了。这木头是有年头的好木头啊,还能用上好多年呢。说真的呀,本来应该是我住这里的,可是到了这个岁数啊,要一个人过活的话,实在是辛苦哪。啊啊,你就是卓人君啊,虽然很辛苦,以后你一定要替你爸爸照顾你妈妈啊。算了算了,租金就这些就行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房子,随便用就好了,不要在意。家呀,是要有人住才能叫家的呀,说真的。 说条件也就只有这一个条件。 我登上玄关走向餐厅。地板在脚下轻轻作响。隔扇对面有卧室、壁橱、厨房、走廊上的书架、浴室和后厦。塞满了两个人的生活的、百年之前的房间布局。 我从沉默的母亲身边走过,把powerbook放在饭桌上连上网线。 母亲一边用围裙擦脸一边走了过来,从佛龛旁边拿出淡彩色ibook,放在对面的空位上。建于明治时代的木制房屋中央,电子们忙碌的在两台笔记本电脑之间(经由不知在何处的远方的服务器)穿梭。 [ tact: 怎么了?没关系吧? ] 聊天软件开始运行,伴随着一如既往的舒适静寂。 [ sayo: 对不起。工作上呢,有了点讨厌的事。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 [ tact: 晚餐,要我做么? ] [ sayo: 说了没关系的 ] [ tact: 那就好 ] 抬起眼来,母亲正在两台机器对面对着我笑,眼睛红红的。 ……这并不是正在装腔作势地表演什么网络时代的家族像,也不是沟通不良的世代如何如何那一类的话题。 契机只不过是母亲的粗心大意和工作的忙碌。 贴了便签也会弄丢、让她带上手机也会和包一起忘下,由于不得不在holin开始记账,于是到处寻找方便的记事方法。各种各样都尝试过一遍后,最终选择的方法就是这样。 一开始就算教她鼠标用法第二天早上也会忘掉,但很快就变得比我还熟练了。大概是健忘和好奇心在某种位置上取得了平衡。总而言之是在一定时间内能储存在脑内的信息量的问题。当我提出这个假说时,悠有拍着手又开始笑得打滚起来,母亲则真心生气地 噘起了嘴。 于是母亲就这样开始使用计算机……简单地说,从此之后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碎片都被吸入了计算机中——家庭账本、预定表、超市优惠券、网上购书、同学会通讯录。那完全是一副会令所有旁观者感动的场景。终于,连和我的对话都被吸入了那个大漩涡之中。 ——因为和卓人说的所有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呀,不觉得很高兴吗?算什么呀,你那表情,不觉得很高兴吗? 就这一句话,说明终了,没有反驳余地。我能做的只剩下买来安全软件并反复叮嘱她绝对不能泄漏个人信息。 最早发现山口泉的邮件杂志的(顺便说一下,山口泉是我尊敬的少数还活着的小说家之一,虽然是因为被他抢了先而极为不甘才记得清清楚楚罢了)也是母亲。顺便说一下关于山口泉我没有多少愉快的记忆,准确地说是关于世间对他的不了解。初一的时候,我说读后感要写他的小说,结果班主任表情非常奇怪的问我, ——真是古老而冷僻的选择呢,喂。 ——是那样的么,可能是吧。 实际上我这么回答的时候是有点高兴的,因为这是第一次遇到除了母亲和悠有的阿姨之外,知道山口泉的大人。 不过立即就发现这是个大误会。 ——嗯,的确古老。我还记得过去我父亲读过。江分利满氏之类的。你知道那个么,喝托利斯的大叔。 ——……那是什么啊。 ——你问那是什么,山口瞳吧。 ——是泉,山口泉。 ——……………… 于是我在初一二学期得到了宝贵的教训。那就是在想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兴趣之前,先要认识到事实上那么做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对于喜欢读书的异端者,最大的难关总是住在一起的家人。不仅仅是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还因为会发生物理空间的争夺战。书很占地方,这简直就是把世界翻过来也不会改变的真理。而我的母亲对于沉湎于书的独生子,努力保持了包含宽容和爱情的适度不关心,从不会说这本你要读或者这本你不该读这样的话,只是提醒过我有些书完全不值得买。我开始泡在“进入盛夏之门”之后,她和悠有的阿姨谈了好多次话,而且还小心不让我注意到这一点。我也小心地不让母亲注意到我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这种关心。无论何时所谓关系都是相互的……如果不是互补的话。 我沉默地敲着键盘。 [ tact: 要不抽根烟? ] [ sayo: 说什么傻话 ] 这是只在我们之间通用的、含着亲密的笑话之一。母亲在怀上我时决心戒烟戒酒,十六年以来一直遵守着。我的父亲好像也一起戒烟了,至于之后他到底远离烟草了多长时间,我就不知道了。母亲也总是用“离婚以后他立即死了”来转移话题,丝毫不告诉我具体情况。对于我和母亲,“父亲”这个词可以用极其简单的函数来表现:“父亲→死了”、“父亲→死了”。syntax error,无法继续会话,请尝试其他的话题。 不过那样也好。 总而言之我的母亲就像一个孩子——就像不管什么事,如果正义没有得到伸张就受不了的那种人。可以为了他人真心发怒、真心哭泣,然后到了第二天早上,要么精神地去当地npo工作,要么下决心搬家(万幸的是,自从来到边里之后后者就没有发作过)。母亲每天的感情就像钟摆那样波动着。周围的人如果不习惯就会很辛苦,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但我开始暗暗认为,可能对于她本人来说那样的生活也自有其乐趣。 [ tact: 于是怎么办,晚饭 ] [ sayo: 怎么办啊,我还什么都没考虑呢。如果现在才开始做的话,肚子会饿的吧 ] [ tact: 我可以等。没那么饿 ] [ sayo: 不是说你,说的是我肚子饿了 ] 我叹了口气,一如既往。 [ tact: 那去买点什么? ] 12 谈到《快转》、《回转》、《重生》三部曲时还算正经,因为不能说和悠有发挥的能力(暂定如此)完全没有关系。等提到斯特林的《镜影中的莫扎特》,我们关于参考资料的议论就逐渐开始脱线了。 “布雷德伯利,《蒲公英酒》。” “那本到底哪里是时间旅行了,凉?” “最开始的地方主人公把夏日时光……” “驳回!”凉以外的全员。 “那《雷霆万钧》总行了吧,只有这本是不能退让的。” “原作译名是《如雷之声》。”传来荒人的警告。 我们坐在“进入盛夏之门”往常的座位上,完全进入了战斗姿态。这是因为预算受到限制,而应该分析的资料却一个接一个被提出;或者说所谓分析不知何时变成了单纯的借口。所有人提出的“可能成为参考的作品”全部加入一场循环淘汰赛中,提案者用一分钟陈述推荐理由,然后由全体投票决定结果;如果推荐的作品没有得到过半数的赞成票,推荐者就会失去下一次投票的权利;最终根据得票数决定作品与推荐者的名次……就这样自然地决定了规则。这完全成为了一种新的游戏,“project”中的project。所有人都想要自己喜欢的作品进入名单,这种热病就连悠有都开始感染了。 “《普洛特思行动》,霍根。”轮到荒人了,“或者是《时间之外》。” “不是说机器的时间旅行不行的么?对吧,卓人?” 凉依赖着我。正确的说只是用依赖的眼光看着我,不过对于陷入争斗之中的人来说区别不大。 “需要有一本霍根。”荒人说。 “那样的话布雷德伯利就应该有十本了。有非常多很不错的短篇,是吧卓人?” “霍根哪里不好了,喂。” “卓人?卓人?肯定是布雷德伯利对吧?” 我什么也回答不了,这时悠有和飨子又开始说了, “那个那个,这些怎么样呀,《拯救肯尼迪》和《达拉斯暗杀未遂》?” “悠有你啊,这些都不是时间旅行吧?” “因为是肯尼迪没有死的世界的故事,觉得可以顺便加上。book off里也有。” “平行世界也是除外的!” “诶,为什么?” “‘我’这一存在有一个就足够了。怎么能为了宇宙的方便擅自增加呢?” “是那样的吗?” “是这样的哟。总之提出‘达拉斯’的话我可是会全力反对的。好了,下一个是谁的哪本出场了?” “你们几个,去学习怎么样?”柜台对面的阿姨说道。我们一齐回头对她傻笑着,无视大人世界传来的警钟。 “赫尔普林,《winters tale》,”我把书放在桌上,“虽然译本没有翻译标题,内容却很不错。” “这本还好吧,”飨子说,“虽然比不上芬尼。说起来的话比较接近艾文,要么是金塞拉。一、二……赞成!好,多数通过。” “下一个。佐藤史生,《金星树》。大开本的。” 悠有双手捂嘴笑了出来,大概是觉得作者的名字有些奇怪吧。我没有管她,读出得分表。 “一、二……好,多数通过。下一本。孔 茨的《闪电》。”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是个催人泪下的好故事啊。” “在人物介绍栏剧透的书,作为小说已经失去资格了哟。这没什么疑问吧?” “那又不是书的责任,说来连作者的责任都不是啊。” “连带责任这个词,您不知道吗?卓人。”飨子目光冰冷,这家伙在这种时候完全是毫不留情,“那么下一本是我的了。大野安之,《梦之通路》,young kingics的旧版。” 出人意料,谁也没有提出异议。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凉的脸比悠有还要红,我不禁笑了出来。 “第一次全员赞成,嗯。” 我在得分表上记下。 ——然后只有一瞬间,突然感到十分悲哀。 这种悲哀是我之前也感到过几次的那种感觉。打个比方说,是听到一首非常美妙的歌曲,注意到歌词里描绘的情景现实中绝不存在的瞬间……突然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进入这首歌中,那一瞬间的感触。 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触是在初一夏天,在这家店里听到那首芝加哥的歌的时候。saturday in the park。星期六在公园。悠有坐在我旁边,正在新的英语教科书上涂鸦,而我正对着她解释不规则人称词尾在英语史上的意义。然后在那一瞬间,第一次地,我理解了歌词的意义。不是作为听过数百遍的声音连续体,而是作为有含义的话语。作为对一个极其美丽的场景的描写。 然后我开始感到十分悲哀。 别人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感觉,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向别人问过。说不定事先问了比较好,说不定事先知道比较好: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同样悲哀的人。 例如问入院之前的,悠有的哥哥。 那场火灾之前的,凉。 不然就是荒人那家伙。 如果问过的话,说不定会有些事情——不说全部,至少会有一些事情——结果会变得稍微好一些吧。 当然,实际发生的并非如此。 于是我的整个夏天在无可奈何的悲哀以及奇特的孤独感中度过了。——但那种自发性的孤独,我并不是那么讨厌。 “下面是短篇。小詹姆斯·提普垂,《永远的哈德逊湾毛毯》。” “杰作啊。”凉说。 “只有意识进行时间旅行的科幻,这是第一个来着?”我翻着凉制作的庞大年表,“‘哈德逊湾’是七二年,麦瑟森的《时光倒流》是七五年。啊,芬尼的《地铁第三层》在前面呢。” “算科幻么,是奇幻吧。”荒人瞪着眼睛。我尽量无视他。 “看着这个列表,总感觉机器式的逐渐减少,意识移动类的逐渐增多呢。” “那样才好嘛。time machine之类的,现在已经成了令人怀念的未来了。” 飨子针对“令人怀念的未来”这一概念开始演讲;凉在礼赞布雷德伯利;然后“为什么菲利普·k·迪克喜欢写时间旅行”这一问题突然被提出来;我去倒了两杯红茶。最终给议论画上句号的是荒人。 “简单。因为相似。” “什么相似?” “主题。时间旅行作品和迪克。自指性,两边都是。” 凉开始论说那是时间旅行作品的本质是稍后一些的事情,这个时候凉还没有考虑出那个理论。 总而言之,我在这里特别想强调的一点是,我并不是想说荒人是主犯,也不是要指责凉或是飨子。我们当时还是闹着玩的心情,没有注意到事态的严肃性。这当然也包含悠有在内。 然后在那一天最后,正是悠有提出了又一个难题、让议论变得更加麻烦。 “那个那个,把《黑洞频率》加到对战表里不行吗?电影不算吗?” 13 anywhere but here,记得这是一部电影的标题。原作的名字应该也一样。县道的实验开始之后,我总是回想起这句话。特别是那个决定性的瞬间之后。 那条县道才是诸恶根源,这种不合理的信念至今还有一丝留在我心中。换句话说,我自身也有责任。选择实验地点——在人要少、要便于直线跑动、要容易带进记录设备、要离市中心近,这种种严格条件限制之下——本来是悠有的工作。也就是说,我骑着二手回收的自行车和她一起在小城里转来转去,展着地图、拿着红笔、雾雨之中。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市郊的废工厂居然还在。那里是我和悠有小学时经常玩耍的地方。 “感觉过去更大呢。”悠有和我一抓着铁丝网说道。 工厂(或者更准确地说,家庭经营的精密零件制作所)的确背叛了我们的记忆,变得一点都不大了。如果六座的篷车或者普通的卡车从正面一头撞进去,大概后轮还能露在外面;而且即使那样,工厂整体的保存状态也不会有什么恶化吧,因为这座建筑物就是已经损坏到了那个程度:满是裂缝的地板已经有一半变成了荒原,屋顶只剩下骨架,支柱倾倒,螺丝残骸给紫阳花丛提供着铁分。 我想象着要是kaba circling的老掌柜看到这幅场景会说什么,因为这家街道工厂过去制作的是相当发烧向的自行车零件(传言说正因如此才倒闭了)。这些零件至今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特别是驱动部分的评价非常高。像是谎言的事实与满是误解的传说在网上与日俱增:有说“汀”制作所的五通管在网络拍卖中被标价五十万日元的,有说自行车换上“汀”的齿轮以后腰就不疼了的,有说过去在“汀”工作的工匠现在正在臭鼬工厂的秘密车间干活的,等等。 这些愚蠢传说的诞生的确有其相应的基础。“汀”的零件的确很稀有,不过总会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现身,例如扔在路边的坏自行车上。我和kaba circling的老掌柜熟起来,说实话也是因为找到过这样的零件。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呐tact。” “什么。” “假如tact呀,能跳跃时间了会怎么做?”悠有正在考虑的完全是别的事,“比如说呀,假如回到了过去的这里,会再试着玩上一回吗?” “我讨厌回去的。” “为什么?” “如果在这里遇到了过去的自己,肯定要揍他一顿。” “是那样吗?” “见到狂妄的小孩就要好好教训一顿,这是我家的家训。” “骗人!” “真的。” “你骗我!”悠有笑着说,从侧面窥探谎言暴露也不承认的我的表情,“tact的妈妈绝对没有做过那种事。以前玩得浑身是泥的时候,哥哥和tact……” 话语突然中止。 我沉默着。一谈到矿一的话题,总会是这种沉默,虽然这种情况本身并不多。要说出关于他的事情时,为了使自己不会因自己的话语变得不知所措,悠有总是尽量做好心理准备。尽量用开玩笑的口气,尽量不提到过去还健康时候的他。一直以来如此小心翼翼避开的陷阱,在我们身后突然裂开了。事到如今我终于感觉到了这一点。 “真让我跳跃的话,”我说道。anywhere but here,这句话突然在我脑海中浮现,又消失了,“越古老越好,古坟时代啊,白恶纪什 么的。” “哦——” “悠有觉得跳到什么时候好?” “嗯——” 悠有认真思考着。从远方传来市政府宣传车刺耳的声音。关于市镇村合并的市民投票快要开始了,大家的投票将会决定明天的边里……我不知为何突然笑了出来。 “这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悠有小声说道。 “诶?” “这里之外的呢。去别的地方,我以前没想过呢。” “和我正好相反,” 我尽量装作平静地说道,大概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说“过去没怎么想过”。现在呢?“只要不是这座小城,哪里都可以。” “你骗我——” “我说的是真的。” “那样的话,为什么没有去东京上高中。森冢老师都保证说完全没问题了。” “那还用说么。” “为什么?” “因为帮着悠有复习考试,忘记了交志愿。” “…………!” 倒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悠有立即用运动鞋轻轻踢了一下我的自行车。从好几辆旧车上扒下来回收利用的小零件们关系很好地一起摇动。“差点我就当真了呀。真是的。” 差不多该走了吧,我自言自语道。在雨过天晴的夏日之中,我们跨上弗兰肯斯坦自行车回车站那边去。 来到车站前的路口时,一辆女式自行车一边吱吱惨叫着一边通过我们面前。 购物归来的发福大妈骑在上面。我心情突然变得很糟。 那辆女士自行车的链条全是锈。 刹车线松了,车灯歪了,轮胎的气压大约有三成不足。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暴行了。没有比不进行修整的机械更令人受不了的东西了。 而且那家伙的坐垫位置实在是太低了。为什么这世上的所有大妈都会把坐垫放得那么低。那样的话蹬自行车的时候就会白白浪费力气,而且这会被归咎到自行车而不是主人自己身上去。 我简直可以看到数千千焦的功从脚踏和链条之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而人力驱动二轮行驶这一美妙系统的评价会随之下落。 “tact呀。” “怎么了。” “实在是非常温柔、为他人着想呢。” “说什么啊,”我回答道,“那是什么啊。才不是那样呢。什么逻辑啊。” “因为呀,每次看到没有好好骑自行车的人,表情就会变得非常难过。不是生气,而是悲哀的表情。和刚才在工厂的时候一样的表情。” “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讨厌浪费罢了。” “是那样吗?” “是的。” “嗯——”认真思考的时候,悠有总是发出鼻音抱起双臂,这个时候也是同样的姿势,“可是,我还是觉得,tact非常喜欢大家……非常喜欢这座小城。” ……不过,反而是说出这句话的悠有,看上去更真正地怜爱这座在我们眼前展开的小城。 “说的不是自行车么。” “也包含那一点在内呀。” “不过是消耗品,自行车什么的。” “但是很喜欢吧?为什么不买呢?” “零件可以从kaba那拿到,二手的。然后再到处找找别人扔掉的、拿来修一修就能用的东西,就没必要特意买新车了。” “哼——”悠有盯着我,“这话有点像真的呢。” “效率的问题,只不过是。” “真的?” “真的。” 14 “……自行车是最具效率的移动方式,这句话是哪里的谁说的来着?” 实验第十天,飨子的叫声响彻在深蓝色晴空之下。 “s·s·威尔逊,scientific american,七三年三月号。”我的回答反而给她的愤怒补给了燃料,“日语版的是在五月号。” “那又怎么了。那种名字奇怪得像是以前的豪华客船的人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那是什么啊,没道理吧。再说不是你问我的么。” “哼!” ——那就是那一天,决定性的那一天。 八月四日,星期一。 更准确地说,是决定性的傍晚。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拍摄悠有。 风从南边吹来。因湿气而充分膨胀的晚霞将我们五人(还有摄像机、自行车、田野、柏油路,以及其他属于我们小城的一切事物)染上茜色。 我们已经用所有能想到的组合方式记录了悠有。 改变跑动方向、改变步幅大小、改变摆手方式,让她站着不动、或是慢慢步行,改变摄影角度、改变实验时间、到最后甚至改变穿的衣服。我们重要的实验对象化为了在庞大的n维矩阵中游动的微小的点。 虽然视频记录的量累积到了不是闹着玩的程度,幸运的是管理记录并不是我的工作——我从未如此感谢过凉想要对一切事物进行整理、分类、制作一览表的性格。 那一天,飨子想要尝试移动摄影,于是(大概从信大的别的实验室)借来了一套斯坦尼康。那是一个连接摄影者的躯体和摄像机的相当庞大的黑块,感觉招潮蟹都没有这么夸张。从结论来说,不是一个很好使用的装置。 先是荒人骑自行车,我扛着斯坦尼康坐在后座上。但这样掌握不好平衡,没法直线前进。如果让荒人坐到后座上,就变成我的力量蹬不动自行车了。换成凉也不行。 如果这东西能自带台车大概就好了,或者让荒人去自家超市借小卡车来用。可是那天并没有这样的时间了。飨子抱怨着明天就必须把这台设备还回去。我们三个则互相看看,“那你昨天就联络我们啊”这样用视线抗议着。而悠有正在热情地做两天前想出来的“时间跳跃体操”——在旁观者看来,唯一的缺点是和第二套广播体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要说最后怎么样了,(就像克劳修斯第二定律所暗示的那样)我们采取了最原始的方法……也就是说,我、荒人和凉轮流扛着斯坦尼康,剩下两人支撑着扛设备的人的腰,和悠有平行地跑。 没有实际做过的人绝对不会明白,一边单眼对着取景器一边横着奔跑有多累。因为我自己在做之前也没有明白。不过,为了自己的名誉我要先说一句,最先开始受不了的是荒人,而最先开始发牢骚、被飨子抓住脸往两边扯的是凉。 然后,到吐着热气的毒辣太阳刚好越过天顶的时候,我们的t恤已经因为汗水变得斑斑驳驳了。 “投休息一票。”我说道。 “赞成啊。” “我赞成!赞成卓人!” 男性阵营的提议因为飨子“笑话给我到下午六点以后再说”的一句话就被从议事簿上删去了。如果不是悠有说出, “嗯——,小飨呀,我也有点想休息呢。” 那么大概在那个事件发生之前,我们的人数就要减少了。 争论的结果,我们赢得了每小时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在第五次休息时,红得不能再红的夕阳,从大约八光分的远方坏笑着俯视我们。 我瘫倒在柏油路和田野交界处放着的冰盒旁边,从中抽出一罐宝矿力水特靠在头上,然后就一动也动不了了。 interlude 无数的运河,无数的夏 医院在邻市,也就是往东京方向坐电车过两站的地方。 随着我们向东方行进,窗外的水巷逐渐消失,河流变窄,外观一模一样的淡彩色集合住宅渐渐增多,人工的田野进一步变成了人工的柏油路。毫无空隙、完全为了人类而存在的世界。简直像饱含恶意的延时录像一样。抑或是倒放录像,因为现在白幡市已经比边里还要大,就业机会也多,而过去可是我们这边更加繁荣。前提是相信大人们说的话。 我在座位上眺望着盆地北半部,然后短暂想象了自己从上空俯视盆地能看到的景象。 小学四年级社会课“学习我们的城市”一课中制作过地图。我回想着善福寺河流域的历史、其逐渐减速的不彻底的现代化进程,一时难以判断其是得是失。在过去,新鲜事物总是从北面的河口来到这片土地上。而现在,所有的变化都是从东面来的;就像山那边盘踞着一只巨大而不可名状的邪神、正在向这边放射出被诅咒的力线一样。屈服于力线、抛弃自己的躯体,或者就这样囚禁在田野的绿色之中,哪边更幸福呢?如果是飨子,说不定可以根据这种妄想写出一篇短篇恐怖小说,我这么想象着差点笑出来。 在我面前,悠有把放着亲手做的三明治的篮子放在膝上,沉默地闭着眼睛。这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悠有的习惯。我突然联想到了虔诚祈祷的年轻圣女的肖像。守护时间的圣女。三秒钟的少女。平静的眼帘,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在担忧昨天的事件——那一决定性的事件。 “下个月来着。”我说道。 “什么?“ “合并的投票。” “啊,这样呀。已经八月了呢。” 悠有夸张地眨着眼睛。 我再次注意到那副模样实在是和她的阿姨非常相似。一定是阿姨那幅脸太像小孩了,明明比我们差不多大上两轮,看上去却完全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假如我们也能投票就好了呢。” “去拜托荒人试试?那家伙能投票吧。比我们大两岁。” 市议会里充满互相攻击的混战结果决定了未成年人投票的相关事宜。在年内达到十八岁及以上的人可以参加市民投票,理由是“年轻人才是终将承担这一地域未来的市民……正如同从未来到来,被托付给现在的我们的优秀市民一般”。当然附加了“投票结果只不过是参考意见,真正做决定的还是议员们”这样的条件。真是优待“时间旅行者”的政策呢。 “是吗?大两岁?” “是的。都有驾照了。你没听说过么,关于那家伙的谣言。” “听是听说过,谣言嘛。” “也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在小学六年级把三名男老师送进医院,也没有在初中一年级时把高中女生的肚子搞大了,“说是小时候身体虚弱不能上学,这才是真相。” “嗯——”悠有轻轻点头,“大家都有自己的难处呢。” 我也点点头,考虑着不轻信谣言的悠有的性格。过了一会,悠有说道: “我倒是觉得那样才好呢。” “什么才好?为什么?” “就、是、说,合并的事。因为合并的话,不就变成和哥哥住在同一个市里了吗?” 我只是耸耸肩没有回答。即使决定要合并,实际上的合并也要等两年之后。到时候矿一是不是还在住院还说不定。但是我不想特意指出这一点。对于扎尔维茨·泽里科夫综合征(szs),没有比那家医院更有经验的了。而且除了身心恢复健康出院以外,她的哥哥还有离开医院的另一种途径。 邻市的站前商业街(虽这么说不过大半都是柏青哥店、录像出租店和停车场罢了)正在进行七夕庆典的促销活动。从上周六到十号,前后大约九天,真是盛大得不得了。说不定这是在和边里竞争——我们小城上也有从八号到盂兰盆节结束的、时间差不多长的“river festival”。 突然我们俩变成了越境者、不被希望的步行者。周围行人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我们背后好像浮现了比大卫之星还显眼的标记:“邻市居民!”。我迈的步子稍微大了一些,随着一步一步的前进,本来在我身边的悠有逐渐落到我斜后方去了。如果这时周围的人突然一齐扑上来的话,我是抛弃她自行逃走呢,还是全力战斗、像英雄一样死去呢?两种结局都有可能吧。……当然这全都是妄想,不过是受最近重读的芬尼的《天外魔花》影响罢了。 从白幡站坐上冷气开得太大的公交,十四分半之后来到了前往高速公路入口的中点,十年前我们小城在争夺战里失败的结果就庄重地坐落在这里。下了公交,悠有稍微歪了一下脑袋,仰望着这座淡彩色医院。 “大概有一半呢,我们经历的。” “什么一半?” “这个建筑人生的一半。因为是建筑所以该说建生?” “建筑年数。” “啊,这样呀。” 悠有所说的至少在年数上是正确的。记得矿一症状开始发作是在五年前的事……之后我们来这里多少次了呢?说起来第一次遇到飨子他们也是在这家医院的中庭。 因为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临终关怀方面可以进入全国前五,各地的患者都集中在这里。也就是所谓的据点医院。飨子在这里送别了母亲和祖母,凉送别了亲生母亲。我突然想到了命运,以及我们的文明把“死”集中在同一个场所处理这样的奇怪习惯。 “怎么啦,tact?” “肚子饿了。”我说谎道。 “吃吗?三明治。” “是看望病人的吧。” “还有别的哟,”她让我看篮子边上的另一个小包,“看望哥哥的是这个。是小飨帮我买来的,花了八百托里布呢。” 悠有拿出塞在包边上的记录本。 一个像玩具一样的淡绿色本子。 虽这么说,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钱——虽然在边里商店街之外的地方无法使用。名称听上去很美——为了使商业街活跃化,取回人与人之间的接触、笑容和对家乡的热爱的区域货币。这是和翻盖商业街的拱廊、善福寺河护岸工程、“riverfes”一样的,那位新市长及其支持者进行的新尝试之一。 记录本的第一页记着一个大大的“零托里布”,所有的“交易”从这里开始——虽然官方用的名称是“托里布林”罢了。 支付的在本子上记负数,获得的在本子上记正数。感觉上一托里布大约等于一日元,简单易懂最优先。可以在加盟的商店里普通地买东西、可以作为钢琴课的报酬收下、可以作为找到迷路猫的谢礼、可以用于其他各种结算。可以在本市主页上某个公告栏里自由张贴想要通过托里布购买或卖出的物品或服务,不过不去张贴也没有关系。 极端地说,就连和在街上遇到的完全不认识的人说“嘿,今天天气不错啊,作为纪念我们来交换一百托里布怎么样?”也没有问题。或者说,我觉得推行者反而是在紧张地期待着小城的居民能像这样以记录本为契机一点一点变得亲密起来。而且实际上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几个热心参与者真的在实践那种“打招呼托里布林”。 问我为什么知道?……那很简单。因为记录本上会记录与谁交易了什么,而我看过母亲的记录本。嗯,至少这比成立“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必须和不认识的他人友好相处”这种市条例健全多了。唯一被禁止的是与日元的兑换。说实 话我并不讨厌这样宽松(冗余)的系统,和不上油的女式自行车军团的暴走比起来好得多。虽这么说,我也不想积极加入其中。 而且难道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名字么?或者是“寺前商店街”的干事之中有星际迷航爱好者,故意取了这样一个暗含讽刺的名称? 要说为什么,因为托里布不是纸币,而是记录在本子上,所以永远不会无限增加,只不过是仪式一样的区域货币。卖家的正数就是买家的负数,不管谁买了多少东西,整体来看总和都是零。于是永远也不会发生通货膨胀,也不会出现被追着讨债的情况。就像双方拉力相同、一直不分胜负的拔河一样,总是完美地保持安定。 “嗯——”我回答道,“不会增殖的货币什么的,就不是货币了呢。” 这是引自飨子的语录。aelism在这种时候非常方便,因为可以不用思考就使对话继续。 如果边里市推行托里布的政策大获成功,全市的商业交易都改用托里布结算,税收就会变成零,那个时候政府要怎么办?……我悠闲地妄想着。或者税金也会用托里布来支付? “所谓区域货币,终究只是一种表明自己信条和世界观的艺术媒体。也就是通过选择来表现自己,像卡拉ok、手机彩铃一样。” “说得对、说得对,”悠有反复按着手边某个看不见的按钮,“tact呀,果然很聪明呢。” “‘果然’是什么意思啊。” 我故意以不满的口气回道。 悠有笑着冲进了前面的旋转门,于是她到底是不是知道了网上的飨子语录(aelism)而在嘲笑我,我就完全无法判断了。 * 悠有和矿一极为相似。 不仅是外表相似,尤其相似的是性格、思考方式,以及对周围事物的看法。 即使是矿一发病之后,也只有这一点没有改变。例如我记得上次来医院时,悠有望着轮椅上的患者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呐tact。” “什么。” “说到圆呀……虽然大小不一样,但全都是同一个形状呢。” 我想起矿一之前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停了一会才回答她。不过悠有不可能知道那件事,因为第二天矿一就已经入院了。没有办法,我作出了和那时一样的回答: “如果排除椭圆,也可以那么说。” “椭圆不是圆呀,都扁掉了。” “从数学上,两种都叫圆。r的平方,等于,x的平方加上y的平方。正圆只不过是焦点恰好重合的特殊解。” “嗯——。总之呢,”悠有一边捋着并不存在的八字胡,一边对扮演学生的我说道,“吾刚刚注意到哟。如果把至今为止这世上的人们画出来的所有正圆,超越时空,全部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中心重合在一起的话……那就会像年轮蛋糕一样,全都漂亮整齐地聚在一起,对吧?” “那当然。” “全部哟,全部。一个都不剩哟。你不觉得那很神奇吗?” “…………” 我重新思考着悠有想说的话。总而言之是说欧几里得平面上的正圆都是相似的。但那完全是理所当然,因为正圆只有一个变量——也就是只有半径这个量可以改变——所以无论如何都是相似的。所以圆周率才有意义。这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不过,现实中还是有会因为“π在宇宙所有地方都是一定的”这一当然的事实而感动的女生的,这稍微感动了我。 我和悠有穿过浅桃色的中庭,夏日天空的色彩透过天井的玻璃射入,稍微有些泛黄。阿尔茨海默病治疗小组正在矗立在庭院中央的枝干粗壮的丝柏树周围玩球。都是老人。对于这一事实,我不知为何感到十分安心。 长期住院患者的病房楼外面是米色的。知里大夫立在病房前面,白大褂一如既往满是褶子,头发也睡乱了,双眼眯着疲劳无神。他抬起手来想止住呵欠,手表就这样滑进了衣袖之中。被硬是叫醒的冬眠中营养不良的熊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或者说这世上所有接近四十岁的单身男性全都是这样? “哟喔,你们两位。” “您好。” 我们一如既往地和他冷淡地互相问候,一如既往地听他说明最新“状况”,一如既往地分头行动:悠有进到房间里,我和大夫去隔壁的监视室。 “好么?” “算是吧。这边呢?” 大夫理解了我不明不白的提问:“我还是累得不行,矿一君情况稳定。虽然体力还是一直在下降罢了。” “这样啊。” 桌子上有三台小型显示器、三台录像机,以及两台计算机。大概补助还是没有下来,里面还有一半是大夫的私人物品。我拉过一把椅子,通过显示器观察隔壁房间的悠有。一个是俯视整个病房画面固定的鱼眼镜头,另两个角度不同、用键盘可以自由旋转和缩放。 大夫从白大褂口袋里抽出一瓶凉乌龙茶递给我,我沉默地喝茶,盯着画面——然后开始想象这里是未来的火星探索总部。悠有是第一个登上0.5 au之外的红色行星、终于开始探险的宇航员。无线电从奥林匹斯山传到地球需要接近四分钟,因此我们对这一场景无可奈何。这个影像既来自过去,同时又来自未来,被囚禁在“现在”之中的我们无可奈何。 我的想象并不是那么离谱,因为矿一过去的确梦想成为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 那个时候,宇宙旅行和天体的美妙是我们三人话题的中心。让我第一次用望远镜的是矿一,告诉我液体燃料和固体燃料用法区别的也是他,使我认同未来在于太空轨道电梯和蒸汽推进的也是他。对,未来,那个时候未来是毫无疑问存在的。虽然对和平号的期望落空了,但哈勃和iss指出了我们应当前进的正确方向。再一次登月,然后向远方闪耀的那颗红色行星前行。 那是五年前。 ——现在的矿一在三台显示器里露出幸福的笑容,皮肤富有光泽,就如同不是病人一样。 “那个,”大夫对我说道,但视线还是对着显示器。不从正面看对方,是我和大夫之间默认的绅士协定。至少在这个房间里是这样。“你非要进去的话也可以,今天状态比较安定。” “不用了,没什么。” “‘没什么’,老是这句啊,你。”大夫苦笑道。但是他不会继续追问。也就是说,他在我们那时认识的大人中属于相当像样的一类,说不定能进入前五名。 不提没有意义的问题。不只通过年龄判断对方。有不懂的事可以诚实说出“不懂”。偶尔来到“进入盛夏之门”时,也会拒绝阿姨不收钱的提议,好好付咖啡钱。最关键的是,他读书。说是不喜欢翻译的作品,也不喜欢最近国内的大部分作品。不是把杂志和漫画都算上然后满不在乎的说出“我一年会读好几十本书呢”的那类不知羞耻的人,也不是囫囵吞枣地读价值只在于成为话题的转瞬即逝的畅销书那类人。大夫真的在读书。读的是辻原登、饭岛和一、黑田硫磺、前田爱(不是《卡美拉三》的那个女主角,是那位日本文学研究者)、关旷野、野口武彦等等这一类的作品。所谓“读书”,也就是除了读书本身之外没有任何好处。为品尝而品尝。在人口不到二十万的地方都市里能理解这一真理的人实在是少,而知里大夫就是这一濒危物种的一员。 “请问今天的矿一在哪里呢?” “这个嘛…… 大约在二十二世纪吧?”大夫用好像要睡着的声音答道。 悠有轻轻坐在床头上,稍微侧着头,入神听着病房主人的话语。我听不到两人的声音。这也是默认协定的一部分——我们不是在监视矿一,而是要守护他所创造的世界。所以我们只是沉默的注视着,就像望着不可思议的古玩店的展窗里没有吊线的人偶一样。矿一把某种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奇妙绿色细长器具递给悠有。看起来今天的确相当安定。在画面右侧,床对面的墙壁前面摆放着同样奇妙的家具。是来自异世界,或者是遥远未来的各种物品。 我不能说自己理解了s·z综合征的一切。当然大夫向我进行了很多说明,我也掌握了所有已判明的事实。除去专门的研究者,我大概是地球上最了解这种病的人。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 人脑之中有无数的运河——这是大夫喜欢的比喻。称作神经元的微弱电流和化学物质的运河。这一运河底部淤积了泥沙,堤防到处溃决,水漏向不该去的方向、无法到达该去的地方。于是即使打开称作“回忆”的水龙头,关键的“记忆”也不会流出,作为居民的“意识”就会积累不满。最后连这个居民本身也被埋在膨大的泥沙之下。 阿尔茨海默病的发病基本是从中年或老年开始,但也有少数年轻患者。这两种病是同一种么?或者完全不相关?或是由同一原理引起的变奏曲?是老化过程中出现的自然的现象,还是(像疯牛病或克雅二氏病一样)从外部进入的朊毒体和β淀粉样物质进行chicken race造成的、可以避免的事故?朊毒体自身会不会是记忆生成与固定所需的必要物质?……等等,全世界的研究者每天都在发表新的论文。大夫的老师一派不去探明原因,而是埋头研究治疗方法。方针是这样的:既然堤防要溃决,在溃决之前建立新的堤防、挖掘新的运河河道就行了;至于泥沙是从哪里来的,疏浚运河使其保持通畅的究极方法是什么,这些事情就交给别人研究。不管怎么说我们可是医生,应当尽可能使眼前的患者生活得舒适一点。 知里大夫他们的(先不说想法)做法,实在不算正统。昆虫的神经系统在从幼虫变态为成虫之际会先暂时全部推翻,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因为公开说是从这里得到了启发,他好得到了格里高尔·知里这一外号。之后就是众多流言交错、派阀对立开始、不快的旧事重提。终于研究陷入僵局,眼看补助金就要停发的时候……从瑞士和立陶宛几乎同时传来了新闻。两名少女从和年轻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极其相似的症状中自然恢复了,分别是扎尔维茨博士和泽里科夫医师那里的患者。 大夫他们认为这就是突破口。我们的研究是正确的,只要研究这两个患者,说不定可以分析出脑的自然恢复系统!急忙联系了当地的医生、通过电子邮件交换信息、预约了机票……结果等在目的地的是意料之外的现象与理所当然的结论。 神经元这一运河网也就是人们各自的人生。仅有一次、不能再次复制的壁毯。即使建立新堤防、挖掘新运河河道,从概率论上讲结果也不可能和原来完全一样。两名少女用自己的脑向人们证明了这一点——无数次地。 两人恢复了,新的运河诞生了。但是这时两人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两人了。别的意识,别的思考,以及别的记忆。 我想起了边里小城的水巷。现在这后巷中细细的网络,只不过是过去庞大而复杂的河流的残痕,不过是偶然延续生命的结论之一。如果边里这一土地的发展采取了别的形式,水巷大概也会有通过别的路经生存下来的可能性。 如果受秀吉之命从常陆国到来的大人在更偏东的地方建城的话。如果他没有立即因为属民的一揆和关原之战被贬为平民的话。如果全县闻名的“明和治水”失败了的话。如果戊辰战争时赤报队的失散者没有经过这里的话。如果最早的铁路(没有屈服于本地权贵的威压)按照当初计划的路线铺设的话。如果那个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氏的设计图是可以实现的话。我想象着。想象着,然后立即消除。脑内形成的激发态神经元网络瞬间弱化,可能存在过的世界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如果不能消除的话会怎么样?一切事物都被覆盖的话……新来的世界站稳脚跟,眼看着逐渐成长为精致结构的话。 两位患者的神经系统发生的就是这样的事。每过数周,可能存在的过去和现在(有时是未来)就会出现在脑细胞的网络之中。毫无矛盾、完美的半生。可以普通地上学,可以扫除、做饭、整理床铺,要说问题只有一个……只是周围的世界和自己的记忆完全错位罢了。 矿一是第四个患者,因此医疗机关的对应措施和最初的两位相比更加妥当。他既没有自杀未遂,也不用永远呆在精神病院里。但这样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全身肌肉无力、钙质流失、轻微头痛和目眩、消化系统缓慢衰弱、睡眠时间的增长倾向、免疫力低下。以及当然的,以约十七天为周期而变迁的他的“现实”。 知里大夫也会按照周期学习新的地名和人名。每次发生变化都会重复同样的说明——对,这里的确是你居住的火星基地(或者是伽利略卫星上的田园都市、十九世纪最后一年建成的古老轨道电梯、越过关门海峡一直延续的万里长城一角),但是您不幸罹患了原因不明的难症,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和静养。所以您不能从这个房间出去。不用担心,我们会对您唯一的血亲——您妹妹好好说明情况的……大夫的耐心实在是可以无限持续下去,简直就像托里布一样。他和矿一共有了一小部分“世界”,甚至会一起做新家具和生活用品。即使不能理解周期十七天的世界,也能够静静加入其中。 是的,不能理解的事情像山一样多。原因是什么(异常朊毒体或β淀粉样物质的积累都没有发现……于是果然和阿尔茨海默病没有关系?有没有可能是克雅二氏病的新变种?为什么只能在发病初期确认到周期性同步放电?脑啡肽酶的不安定行为代表了什么?)。患者们的新“记忆”从何而来(只不过是正确记忆的歪曲?)。为什么“记忆”的变异周期在患者之间有很大不同(周期最长的有一百九十五天)。“记忆”中诞生的异世界为什么能完美地自洽(在乌克兰发现的患者k小姐,展示了混淆古代伊特鲁里亚语和桦太阿伊努语而产生的亚诺玛米·印第安帝国北部方言的长达二十五个世纪的历史和语法解说)。以及为什么,所有患者都会保有一个——在矿一的例子里是自己有妹妹这个事实——总是不变的事实(其作为认知的基准点完成了某种心理上的机能?和记忆变异周期的因果关系?脑内发生了极微量异常朊毒体群的“准迁移循环”,因此需要平稳域?话说回来,蛋白质的复制可能存在非周期定解么?)。 不过这些探索都被推后了,因为不论如何知里大夫首先是个医生。这家医院的方针屹立不动……不是为了恢复正常而和病魔斗争,而只是成为尽力维持生活质量的病人的助力。偶尔地,会有注意s·z综合征的论文发表,但一直没有大的进展。全世界的医生几乎都在为弄清楚阿尔茨海默病忙得不可开交——这是当然,因为那边的患者相当多。赶快赶快,不要被别的研究机关超过了!有上百万的老人等着吃药呢,想象一下这能发展成多么大的产业吧,第一个弄清楚的人就是亿万富翁!…… 远离那片巨大的漩涡,矿一的治疗慢慢的变成了护理。颜色不可思议的器具逐渐增多,数个世界积累重叠在一起。还有虚幻的经验、伪造的知识。 虚幻?但是,从哪里到哪里才算“真实”呢?我心中涌起了一丝愤怒。约一千四百克的柔软器官里储存的信息 ,到哪里为止是“事实”,又从哪里开始是“虚构”(fiction)呢?我自己头脑之中也积累着众多故事(fiction)。霍比特村、最喜欢橘子皮的带条纹的龙、从赤道延伸出的轨道电梯,我都可以明确地想象、描绘出来,它们的确在我脑内占据了一定容量,即使不像矿一的“现实”那么确实。这世上也有很多看电视连续剧能真心哭出来的人,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谁能断言这就不是一种疾病呢?如果故事能被允许,那么只存在于这颗行星上的一个人脑中的“现实”也应该得到允许。“现实”的优越性什么的,只不过是多数表决的结果;而多数的赞成并不能肯定保证结论的正确。…… “喂,怎么了?没事吧?”大夫用指尖戳着我的肩膀。 “没事的。” “那就好。看你呆呆的。如果连你都到‘那边’去了就麻烦了。” “十二亿分之一的概率吧。” “那边”,这是大夫对s·z综合征的委婉称呼。只在世界上五个人的大脑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现象,而且其中三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说起来,县里补助金的事怎么样了?” “嗯——,这阵子还是,没什么办法,”大夫两手抱在脑后,背弯曲着发出响声,“说实话如果能被国家指定为难症就好了,不过那边也有那边的那个。我老师也和京大派是那种关系,而且现在的厚劳省也那样。” “您说的是。” 在暧昧的名词的间隙,我随意附和着。当然特定疾患医疗补偿制度并不是完美无缺的魔法杖,这一点连我都知道。所有制度都有其限界——称作预算的巨大上限。听过的解释实在是太多了。s·z综合征的治疗方法的确还没有找到,但是不是需要生活上的长期保障就不好说了。事关生死的疾病还有的是。认定特定疾患,说到底还是为了全体国民;如果将预算和人才分配给过少的病患,那反而是不公平了,云云。悠有和阿姨至今为止听过无数遍的解释。申请书在各处被推诿、被驳回、被推后到下个年度,只有医院的账单(就像成为了“时间”本身的代言人一样)按固定的速度积累起来。但是在这背后,和其他所有制度一样,也横着复杂的派系斗争和人事上的固执己见。大夫对此十分清楚。当然我也是。 悠有大口吃着三明治,矿一也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和她一起吃着。大概他——现在的他——是出生之后第一次看到三明治吧。 “读唇术,事先学了就好了。” “啊?”大夫一瞬间做了个奇怪的表情,然后立即说道,“哦,‘读唇’啊,还以为是直接读心那种。” “什么啊,那种科幻一样的事。” “怎么,不行啊?”大夫好像有些不满,大概是从我的表情和声音里感到了轻蔑,或者是放弃,“我小时候最喜欢这种了。超能力啊,失落的大陆一类的。现在不这样么?像你们这样的、最近的聪明孩子不读这种啊?” 画面那边,悠有用手遮着嘴角。我似乎感到了透过墙壁传来的细微笑声。在矿一的“世界”里,悠有不是我所认识的悠有,而是共有着虚构记忆的虚构女孩。也就是说,从画面那边来看,我也是虚构的(fictional)存在。我差点笑出来。science fiction。只缺科学。 “多少会读一些。”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大夫,您读过时间旅行作品么?” “嗯?啊,读过几本。广濑正啊,小松左京一类的。” “《穿越时空的少女》呢?” “呃——,实际上没读过,虽然看过电影,原田知世那个。” “如果大夫您能自由跳跃时间了,会做什么呢?” “怎么怎么,今天你话很多啊。嗯——”大夫抱起双臂。在三个画面之中,三个悠有同时眨着眼。“自由,就是说不管过去未来,可以随意移动也可以回来吧。” “嗯,算是。”我喉咙深处好像突然长出了某种小疙瘩。未来,以及过去。可以回来。 “一九一八年,”大约过了十秒,大夫答道,“不,稍微往前一点的一七年左右。” “为什么?” “西班牙流感大流行。我要制止那个。”大夫的声音令人惊讶的清晰,完全不带睡意。 矿一取出一根银色的棒子,说明着用法(大概)。悠有热心地点着头。孤独的是哪一边呢,我想。是分享不存在的记忆的两人,还是外面的我们? “会改变历史的吧,那样的话。” “那的确。怎么了?” “人命优先么,比起时空的健全性?” “时间旅行什么的,本来就不怎么健全啊。” 矿一摆弄着棒子的把手,悠有站起来,两臂左右平举,开始慢慢转起来,就像苏非教徒一样,或者是甜甜圈型的宇宙空间站。—— ——然后我唐突地想起了给我很深印象的不久之前与悠有的对话。那是美国刚攻入阿富汗的时候。电视上的新闻全是缠头巾留络腮胡的男人们和石头山的影像。我对此感到十分厌恶,因为我知道一年之后肯定谁也不会关心阿富汗什么的了(而事实的确如此)。因此那时候我总是在“进入盛夏之门”里咒骂着。而抱着双膝的悠有想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呐tact。” “什么?” “这个呀。” 画面上映出穆斯林的礼拜场景。 “这个呀,从神那里看来,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人浪呢。” “?” “人浪,足球场什么里的。你看呀,一天五次,全世界的穆斯林们都会这样低头礼拜吧?如果从非——常高的地方看下来的话,地球像这样自转着……”悠有双手抓着某个看不见的球体,让它旋转着,“……在这个阳面上正好有五根,从北极伸到南极的,呃,叫什么来着,不是日期变更线那个。” “子午线。” “对,子午线。从上面来看的话,就好像这条线一——直不动一样,但实际上呀,是有很多人在做人浪,连成了这条线吧?是吧?” “嗯,算是。” “感觉你没怎么感动呢,试着好好想象一下呀。” “哦。” 我试着想象了。然后有一瞬间为头脑中展开的壮丽异常的情景折服了。 ——那是笼罩整个行星的孤波。 面向主恒星的半球表面上,从晨线到昏线,保持着四十五度的等间距,信者们的五道波,微微地上下屈伸,完美地无视了球体的自转,一直停滞在那里。在这之上,象征着他们信仰的巨大银色卫星缓缓绕行星而行,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波追上、超过。 时间长达一千四百年以上……最初只是在沙之半岛的一角,但不久就扩展到行星上的每一个角落,如今是两亿以上的人们一直制造着这巨大的祈祷五重线。远比电波朴素,远比飞船穷酸,但却是绝不中断的、充满敬意和憧憬的、向着群星的通信。 如果他们信仰的唯一神——在悠有所说的“非——常高的地方”——的确存在的话,为了向祂传达我们的心意,哪里会有比这更合适的方法?而祂怎么可能抛弃一直毫无中断地持续如此单纯的通信的行星居民呢? 孤波。孤独的波。 向着可能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暗黑无限、这颗孤独而寂寞的行星发出的、竭尽全力的星际通信。 “也是啊,”我装出没什么的样子 ,“有些意思。” “真是的,你更加感动一点啊,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厉害的事。” “我更加感动了啊。” “真的?” “真的。” “tact真是擅长掩藏自己的感动呢,这样的话,”恶作剧似的笑容,“老是掩藏,到了关键时候就会感动不出来的哟,肯定。”—— ——我再次回到现实之中。大夫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再说了,毕竟科学本身就不怎么健全不怎么道德啊。从基本粒子论来看,校园暴力和儿童虐待就不存在了啊。” “医学呢?” “就是医学,”大夫夸张地摇着头,“医学才是最不健全的啊。我不说不好听的话,不过不论你学习多么好,千万不要去当医生。” “以医生为目标的只有凉那家伙。” “啊,那个三少爷吧。嗯,他那边是父亲开医院,那还好。” “哦。”我稍微有些迷惑,因为知里大夫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顺便说一下大夫的父亲是一介小职员。“难道说,还是不顺利么,相亲。” “不要这么尖锐地指出来啊,明明只是个高中生。嗯啊,那什么来着,”大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摆弄着键盘,悠有他们幸福的影像忽而缩小忽而放大,“简单地说就是那个。知识和逻辑一类的,可能的确是这个物理的宇宙的全部。但从人类的脑感知的世界来看,它们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啊。真正有价值的是……” “的是?” “感情,和追忆吧。” * 从医院出来的归路,悠有提案说“绕个远路走到车站吧”。 午后天空的太阳毒辣得令人火大,处处是闷热的空气,距离舒适的傍晚还有三个多小时。 但是我没有反对。因为悠有想要散步的时候,也就是想和我商量重要事情的时候。 我们一边说笑着,一边从柏油开始剥落的车道走进田间小道。廉价的二层公寓群与众多停车场交错排列,形成了变形的方格图案。这个国家里肯定到处都有这种不像样的景色吧。在这不像样的景色当中,悠有(一边警告我不能踩到井盖和停止标记)高兴地前进着。突然,我注意到这边的城市里没有水的气味。虽然距河流的距离应该和边里差不多。 警报声从我们身后快速接近。 是消防车。发出巨大的声音,一辆、两辆,超过我们。发动机轰鸣、尘土飞扬。红色与银色的义务感。 转眼之间,短短的队列就消失在预制板围墙与瓦屋顶的那一边了。只有多普勒效应像夜市上甜得过头的糖果一样一直持续着。 “真大呀。” “诶?” “从近处看,消防车。你不这么觉得吗?” “算是吧。” 我想到的是最近纵火事件的增多。 原来如此,邻市里也有同样的恶意与悲惨?或者是同一个犯人出差过来了?我脑中一瞬间浮现出按顺序扩大行动范围的犯人的背影,以及日本全国上下欲求不满的家伙们一齐点火的阴暗夜晚。 “看上去挺精神啊。”听着远方低沉的警报声,我寻找着悠有想要提出的话题。当然命中了。 “嗯,有些放心了。” “是啊。” “是说呀?” “嗯?” “通过时间旅行改变了过去再回来的话,就不是原来的地方,而是来到了平行世界吧?” “简单地说的话。” “复杂地说呢?” “按照量子论来说,”我清一下嗓子,“所有粒子都只不过是概率分布。即使是全宇宙也是一样。但是,既然从微观的视点来看是概率分布,那么没有理由说宏观上必须塌缩成单个状态。所以就丢弃‘塌缩’这一观念本身,认为无数的结果同时存在,这就是多世界诠释。然后这个想法就让科幻作家们抄去了。完。” “这是真的吗?” “刚才随便想出来的。” “真是的,”悠有戳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终于说出了正题,“那个,我想到的是呀……虽然可能只不过是最近科幻读的太多了。” “嗯。” “哥哥是不是只有心灵去了平行世界呢?” 我不能立即回答。 因为我很容易的想象到了这一逻辑的终点。 “呃,也可以那么说吧。” “那么,哥哥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呢?” “可能吧。平行世界有很多啊。” “假如不是很多的话就能回来了?” “如果只有两三个,那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我心算着。平均十七天的周期,总计五年。重复的“世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对于悠有来说,这个除法的商可以说是无穷大了。“但是不存在平行世界的故事也有很多啊。” “比如说呢?” “有的是过去无法改变。有的看上去改变了,但时空是有弹性的,总有一天还是要复原的。有的最终固定于最好的结果。像《回到未来》那样。” “小飨会生气的,那个的话。” 的确她一直对那部电影表示不满。特别是对于坏蛋比夫·塔恩,那个让主人公大吃苦头的喜欢欺负人的家伙——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世代都会有的、实在是简单易懂的反派。并不是说飨子讨厌比夫,而是相反。她的主张大概是这种感觉——第二部里比夫在未来世界取得的荣华富贵的确是应该失去的东西,因为那是滥用未来的信息而欺骗到的。但是在第一部开头的社会地位难道不是他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带来的结果吗?为什么这些东西必须被当作主人公冒险的“报酬”而被剥夺呢?比夫究竟做了多少坏事呢?只因为以前是个喜欢欺负人的孩子,他全部的人生就应该被否定吗?何等的歧视、何等不道德的剧本!——凭这样的势头,有一次她都要把开展“比夫·塔恩人权救济委员会”作为正式“project”提出了。 “这我怎么知道,”我装作生气,“本来飨子她就反对平行世界不是么。” “嗯——,说的也是,”悠有抱起双臂思考着,“嗯,知道了。那么平行什么的还是驳回吧,tact也觉得这样就好?” 在我回答之前,手机响了。铃声是埃尔顿·约翰的rocket man。是邮件。 “母亲发来的,”我把手机给悠有看,“说是因为有减价,就做了那道菜,让我早点回去,悠有也一起。” “真的?行吗?” “阿姨那边已经联系过,同意了,说是。” “我最喜欢tact妈妈做的俄式炒牛肉了!” “于是,吃得太多,胖了。” “才没有胖呢,真是的!为什么要说那种欺负人的话,tact你呀!” “因为我就是喜欢捉弄人的性格,”我在这里试着用上刚从蒙提·派森的dvd里学到的“恶魔之笑”,“用软垫刺她!” “骗人!” “真的啊。” “不行,驳回!” 悠有蹦蹦跳跳前进了几步,然后又迅速转过身来等着我。她背后展开着满是绿色稻穗和输电线的盆地,而我们的小城就像是横在百万光年之外的海市蜃楼。 “怎么啦?” “什么。” “你慢了呀。来的时候tact明明走得那么快。” “悠有非常有魅力,高一的夏天就只有这么一次,但是时光飞逝,不久她就会去东京的大学什么的、总而言之这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我只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感到感伤罢了。”我一口气答道。 “骗人。” “真的。” “真的?” “肯定是玩笑吧。” “……真是的!” 悠有立即鼓起脸,对我吐舌。我则用全是送气音和声门塞音的克林贡语咒骂来反击。 anywhere but here。 这句话在我心中无数次地回响。我思考着悠有的能力。接近商店街,传来了七夕庆典的音乐。在设置在各处的扩音器附近,想必都有监视摄像头吧。我心中的无名不安逐渐膨胀起来。明明在潜意识里一直否定着这种不安的。向着这里之外的某处。向着这里之外的某处。 向着谁也不再憧憬的未来。 ——南风闷热,傍晚下起了暴雨。 【注释】 托里布林——原文トリブリング,大概是“取りbring” 最喜欢橘子皮的带条纹的龙——出自my fathers dragon ……但是不是需要生活上的长期保障就不好说了——日本1972年《難病対策要綱》 恶魔之笑/用软垫刺她!——diabolicalughter/poke her with the soft cushion! 出自the spanish inquisition (monty python). 下文的“大审问官”、西班牙异端审问官等也出自这个小品 chapter 3 巴基与火 16 高速摄像机发出了如电锯一般的噪音,就如同机器里住着一群小妖精工匠,在抱怨“按您的要求精细分割时间和空间可是要花很多工夫哟,老爷!”一样。 “就位……预备、跑!” 伴随着飨子一如既往的号令,悠有一次又一次起跑着。凉在往笔记本上写东西。同样的场面、同样的实验不断重复着。和荒人说的一样,我们突入了第二阶段。 飨子热情的第二阶段。 也是实在有地方都市风格的酷热夏天的第二阶段。 悠有的装备着实丰富了许多。 半袖衬衫外背着蓝色小背包,里面放着手机和md随身听,两个都一直开着。由手机接收md的音乐(出于阿姨培养出来的悠有的趣味,循环播放着比利·乔尔的river of dreams),再传到荒人的手机上,用另一个md录下来。 在悠有“跳跃”期间——不管时间多么短——她的手机在这个时空里并不存在。于是一定会信号消失、音乐中断。简单的装置,但是有效。 包里还放进了另一个装置。这个装置更加廉价而简单。两个塑料瓶,里面分别装着自来水和矿物质水,以及从田野里捉来的豉虫。虽然悠有觉得很恶心,不过这可是至关重要的实验,至少在设计者飨子看来是这样。 要点是这样的——“跳跃”的悠有究竟包括了多大范围? 我们已经知道衣服和鞋子会一起“跳跃”,这样的话为什么鞋子接触到的柏油没有被一起带着跳跃呢?再比如说,如果悠有在抱着那只猫的时候“跳跃”了,猫会被留在原地么?……还是会和悠有一起“跳跃”呢?如果是被留在原地了,那么悠有身体表面以及体内的细菌又会怎样?说不定悠有每次“跳跃”,肠内的有益菌群都会减少,最终会得上什么奇怪的疾病?—— “我可是认真的,这些话!” 第一次听到以上实验假设时,我们都快笑得抱着肚子在“进入盛夏之门”地上打滚了。但是,飨子的确很认真。 “如果悠有身上有可能发生什么万一的话,我会立即中止‘project’哟。对,就是这样。如果变成那种结果的话,还不如写写小论文作业呢。悠有的能力是不是可以控制的——我们可是直面着事关生死的重大问题哟。都清楚了吗,大家?” 因此就有了手机、随身听、塑料瓶和豉虫,对了还有电子表。 悠有左右手腕和左右脚踝上各戴了一个电子表,可以精确到百分之一秒。胸袋里还有一个。这是凉的主意,目的在于观测“跳跃”期间的悠有有没有经历时间流逝,以及其身体各部分是否会同时“跳跃”。 于是这般,找来了能找到的所有省钱实验装置。万事俱备,剩下的只是等悠有的准备运动结束,准备好摄像机屏息静待,然后—— * ——然后,先说结论的话,测量结果表明的事实大致是这样: 其一:悠有可“跳跃”的时间最短零点三秒,最长三点二秒。距离从零到十八点四米。 其二:“跳跃”的时间和距离之间没有明确相关。 其三:“跳跃”期间,悠有并没有经历时间流逝(至少在电子表测量精度之内没有)。 其四:“跳跃”只会在悠有跑动(按时速算大约是五到十五千米)时发生。但并不能肯定悠有静止不动时就绝对不会“跳跃”。 其五:是不是只要跑起来就可能“跳跃”,悠有本人也不清楚。 其六:悠有身上所有部分都会同时“跳跃”(同样在电子表测量精度之内)。 其七:从塑料瓶中的豉虫类推的话,悠有肚子里的大肠杆菌并不会减少。 “这样的话,接下来就必须实验能不能和别人一起‘跳跃’了!”飨子一边用力摇着瓶子,让可怜的豉虫陷入大混乱,一边用兴奋的声音宣言。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想和悠有一起“跳跃”啊。我终于理解了这一点,想要忘掉再次渐渐出现在喉咙深处的违和感。 当然“大山”上的大小姐完全不会在意我的思考。她抱住悠有,命令凉重新开始摄影……然后三十分钟过去了。 “其八,”我下了结论,“敝社的时间机器·悠有一号,不能让客人您乘坐。” “这怎么可能!” 好像就连积雨云都在为飨子的哀叫摇动。悠有用困扰的表情看着我这边,带动飨子也一起瞪着我。凉那家伙用记事本遮住了脸。比利·乔尔正满溢着喜悦沿梦之河而下。来,歌唱吧,唱出这仿佛触电而死一般的喜悦!……实际上我也差点因为两人视线中的压力心脏停跳了。 但是没有办法,事实如此。 悠有在我们眼前顺利消失了——带着小包、电子表以及瓶中的昆虫们——但是,高兴地抱在她身上的纵卷发公主大人却被留在了原地。 “为什么就连田野里的虫豸都可以和我的悠有一起时间旅行,而我却被无视了!这我怎么能接受!” “说不定……因为是高等生物所以不行吧。”凉说,“你看,在超能力故事里,因为别人的意识而不起作用,这种设定不是经常——” “驳回!这不科学!究竟是谁从哪里判断是不是高等的!?” 凉像濒死的小狗一样缩着身子。我和荒人(为了不让受害范围扩大到自己)一边移开视线,一边说着并不怎么合理的安慰话。 说起来,为什么这家伙老是会想出一些容易让飨子发火的主意呢。他完全迷上了飨子这件事倒是显而易见。不仅是我看得出来,就连悠有的阿姨,甚至是我的母亲,在只观察过一两次凉言行举止的时候,就已经笑着说出“那个叫凉的,是喜欢小飨子吧。哎呀真是了不得!”了。 没有比凉更容易理解的人,这是我们之间的共识。也就是说,那家伙是喜欢被飨子欺负喽? “啊啊真是的!”大小姐的愤怒很快转到了别的方向,“你有在认真做吗,悠有?” “嗯,当然啦。”我的青梅竹马踏着步,一副好像随时都可能冲出去的架势,“我向前努力着哟。” 然后她一个人咯咯笑了出来。刚才她说的似乎是个笑话。 飨子还在连绵不断地发着牢骚,这时,一辆老旧的灰绿色电动三轮车从消失点那边驶了过来。 骑车的老爷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晒黑的脸上挤满了皱纹。我们当然是微笑着挥手致意,和昨天几乎完全一样。 “对不起——,我们还在摄影——,感谢您的协助——。” 老爷爷满脸诧异的表情,骑着电动三轮车以每小时十二千米的速度离去了。 这个速度相当准确,因为我(为了对飨子的热心和凉顺从的态度进行无言的抗议)每次见到老爷爷都会用手上的设备来测量着玩。 有趣的是,老爷爷不管在边里市的哪里行驶速度都不会超过十二千米。是加速器坏了速度上不去,还是中年上班族儿子或者大学生孙子因担心勤劳的老人出事故而在车上动了手脚?我擅自想象着他人的家事。这还算是很有意思的工作。 “呼,”荒人拍着插在后袋里的信封,“这个,果然还是没用上啊。” 信封里装的是摄影许可证。地理学研的顾问老师专门为我们写的,还盖了章,是非常正式的许可。——设定是这样的,实际上当然是出自飨子之手的优秀有印伪造私人文件。 “你很烦啊,”飨子把塑料瓶向我们这边扔来。瓶子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最终降落在我手上。“不放松做好一切准备的努力,这种态度才是最重要的。不要给我只用结果判断。” “嚯——。也就是说,也不能指责刚才悠有的结果了?” “闭嘴,卓人。我想说的是,认识优先于存在。如果一个人变得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别人看着的话,这个人就完了!” 飨子这样断言道,看了一会天空,然后取出自己的手机把这段说辞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和荒人苦笑着对视。同时,电波从飨子手中经由站前的电话局传到“大山”上的一间女生宿舍里,再次转换为音频信号,记录在一架纯白电话机里。 我想象着无数忠实的电波在蓝天中交错飞舞的场景。 “刚才那句aelism通用性很高呢。”凉高兴的说道。 严密地说,刊登在飨子网站上之前还不能称为正式的aelism,而且也不能只按实用性判断aelism的优劣。 她平时对我们发出的警句只相当于试着进行的粗略素描。发表在aerhythms网站上时会变得和短文一样长,尖锐度也会显著不同,满是讽刺与谐谑,挑拨性的夸张修辞,以及不知道到底算是对现代文明的批判还是诽谤的攻击性。总之,一般的大人读了肯定会生气。 所以在网站留言板上留言的全都是年轻家伙。 赞同的话语、非理性的反驳、无意义的煽动、病态的威胁,以及地毯轰炸一样的复制粘贴。自由到差一步就功能不全,无论何时这都是网络的本来面貌。“迷之天才美少年ael”会恳切地回复其中的大半留言(其他则优雅地无视)。 发布自己的警句、想得到ael承认的人也有很多。大约每半年会出现一个优秀作品,作为“名誉aelism”被正式采用。这的确是飨子风格的对应方式。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认真对待,不偏不倚。跟帖越来越多,链接越来越广,视线无处不在。 就这样aelism不断增殖着。 不过果然还是没有人能匹敌飨子自己。我最喜欢的那个“作品”也是出自她手中。 “与自杀的文化史进化对抗吧”——飨子的指尖华丽地跃动,这行文字显现在计算机屏幕上。三个月前,我在“进入盛夏之门”窗边的座位上偶然看到了这幅场景。 人类总是会构成社会,其中又有一定百分比的人肯定会自杀。社会对于自杀这一技术总是脆弱的,而且之后会变得更加脆弱吧。因为如今(伴随着技术的进步)“攻击性的自杀者”正逐渐增多着。这才是人类历史真正的威胁——而不是外星人侵略、最终战争或者温室效应。“已经放弃的人们”、“被迫放弃的人们”,他们准备拉上我们一起自杀,这才是真正的威胁!看那场九一一惨剧吧!怎样保卫人类文明不受“攻性自杀者”危害,这既是我们的使命又是难题。——请允许我ael在这里做出一个提案。那就是我们应当开发“来世”。因为“死后的生命”(在提高自杀成本的意义上)在伦理上是正确的——即使“来世”在这个物理宇宙中并不存在。这样的话,难道不应该利用科学技术构筑“来世”么。如果行不通的话,至少应该给我们增设利他性的脑(比如从新皮层找个地方)。本来现在人类大脑里漏洞就太多了,虽不至于说要更换操作系统,但安装些补丁是绝对不会受到什么报应的。如果“来世”行不通的话,至少增强记忆能力吧。增强到可以不把庞大的“他人”作为群体,而是作为有面孔有历史的一个个单体去识别的程度。而且增强到每个人都可以学会数十国语言的程度。…… ——因此卓人,你勉勉强强可以成为新世纪人类的雏形呢。 飨子一边上传这篇文章,一边宣言道。 实际上,真正有语言学才能的是荒人而不是我(当然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只是擅长背诵,而且有一个对于语言教育异常热心的母亲罢了。每次搬家,母亲都会找来做保姆兼家教的外国人,试图给我脑子里灌输新的语言。英语、德语、法语、泰语、波斯语、意大利语、俄语、菲律宾语、粤语,不知为何还有拉丁语(这个是住在春日部的公寓里时,住在隔壁的原修道士青年教给我的)。 当然这些我不可能全部掌握。掌握到打招呼以上程度的只有英语和拉丁语,这两个是因为在搬走之后偶然还和原来的家教有联系(顺便说一下,初三秋天想读博尔赫斯时,这两种语言起到了很大作用——教训:多少懂一些英语和拉丁语的话,西班牙语什么的就可以勉强解读了)。于是乎,那个时候我说出的感想是, ——为了帮助飨子培养新人类,我献上我的母亲怎么样? 不用说,飨子发了很大的火。 “要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哟!有干劲的话就能做到!不要祈祷,只要工作!” 我们的女王大人摇着可怜时间跳跃少女的肩,感觉完全变成了魔鬼教练的角色。 “不是祈祷与工作么。” “荒人,还轮不到你给我讲天主教的本质哟。来,悠有,行不行?” “嗯,行是行,可是……” “一起‘跳跃’的事以后再说好了,还是先从掌握控制方法开始做起吧。” “要控制的话,”我说道,“差不多该练习一下向过去的‘跳跃’了吧?” “闭嘴,卓人!不要给我说些多余的话,悠有混乱了怎么办!” 最短零点三秒,最长三点二秒。 在我们面前,悠有消失,复又出现。 但是,两个悠有互相看着、迷惑地歪着头的光景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说不定,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试着更加认真地思考事情的严重性。 但是我们并没有那么做。 既然可以“跳跃”到未来,那么毫无疑问也可以跳往过去。即使做法多少有些不同,只要掌握了窍门就好了。和如果骑着自行车想往后退,只要双脚离开踏板放在地面上往前蹬一样,就是这样。如果还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悠有没有习惯的问题吧。不管怎么说她连往未来的“跳跃”都还不能自由控制,云云。当时的我们是在称作对称性的沙坑里玩耍的孩童。 于是这般飨子挥着双臂叫嚷着,凉记着笔记,荒人搬运器材,我则全力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来吧悠有,‘跳跃’吧!凭自己的意志!就在大家面前!……” 啊,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时光。 17 不过这时的飨子已经错过了悠有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跳跃”的历史性瞬间。 在那场火灾终结整个事件之前,我们都没有告诉她这件事。要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不愿挨骂了。另外这里的我们是指我、悠有和荒人。 那件事是几乎在站前商店街正中发生的。 悠有和我正在为“进入盛夏之门”采购的途中。因为只去用托里布的店,所以整个路线(即使灵活使用水巷)相当费工夫——因此我情绪有些低落。这个解不好。 而且每次回到大路上,都会见到一成不变的修整不良的女式自行车群。悠有嘲笑了一阵愁眉苦脸的我,然后突然改变了语气。 “那个,最近的烦恼,其一。” “什么?” 悠有考虑事情的时候,好像必须要有答话的人。就像网球的对墙练习一样。 话语一次又一次反射回来,选手的水平最终得到长进。应该。大概。 “有人的宇宙开发呀。” “啊。” “要是问到为什么不开发就不行的话呀。” “嗯。” “最后总是会变成‘为了即使地球灭亡了人类也能继续生存下去’这样的话吧?” “算是吧。不然就是刻在dna上的作为种子的愿望,什么的。” “嗯,就是那种感觉。可是那样的话,只不过是‘因为不想死’换了一种说法吧。怎么想?” “可能吧。” “那样的话,这样怎么样?假如人类剩余的能量或者作为种子的寿命什么的只剩下最后一代的量了,是进入宇宙而后灭亡,还是提高现在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的生活质量而后全灭,如果非要选一边的话,你觉得大家会选哪边呢?” 我不能立即回答。对于悠有来说这实在是相当复杂的逻辑。那种无名的不安再次使我喉咙附近发痒起来。 “呐,怎么样?” “肯定是进入宇宙吧。而且那样更帅。”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想起了《世界末日》里的一幕。只要用演员们的慢镜头配上气氛高涨的音乐,就可以感动大多数的观众——制片人布鲁克海默洞察人类得到的这一结论,说实话,我并不是那么讨厌。比起不好看的做法,肯定还是帅气的做法好。“万物灵长人类的命运不是坐着等死,大概人们会这么说吧。” “嗯,也是呢。不过呀,如果个人的安乐死ok的话,整个人类为了提高生活质量而努力也不坏呢。也就是说,想要去宇宙的人是不认同安乐死喽?” “………………” “这些话是小飨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的,tact怎么想?” “……呼。” “吃惊啦?” “没有。” “骗人——” “说没有了。” 这个时候我们几乎站在站前繁华街的正中央。 边里的繁华街主要是由与善福寺川平行向西北延伸的两条街,也就是“silver street”和“gold avenue”组成的。与其垂直相交的是“昭和大街”、“parkway”、“光荣大街”等等。有些狭窄、却充满了老店新店的商店街。虽然这些名字只是说出来就让人觉得不好意思,但事实如此也没有办法。 在“silver”和“昭和”相交处有一家古老的钟表店。那正好是我们经过店正面大展窗的时候。 先注意到的是我。 “昭和大街”的大约正中间,离钟表店五家店远的罗森便利店前面。直线距离大约十五米。 那里有四五个发色介于茶色和金色之间的家伙与一个混混头、穿粉色衬衫的人。茶发他们大概是幡南商业高中的家伙,即使去了那种地方也在一周内被淘汰的、我原来的同学(这既不是鄙视,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臆测……在地方小都市里的确存在着这种无可奈何的事实,仅此而已)。带领着茶发们的混混头男人就像单独混入青鳉鱼群的一条鲨鱼。 而被这眼神凶恶的鱼群完全围在中间的是——似乎在哪见过的,个子高的,同样眼神凶恶的,超市“akira屋”的继承人,比我们大两岁的同学。 “……荒人?” 悠有抓住了我的袖子。 荒人那家伙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毫无疑问他没有注意这边的功夫。 茶发中的一人刺耳地大声嚷嚷着,看上去突然挥了一下手臂。 荒人突然失去平衡坐在地上,后背和后脑勺撞到商店门口标着“可燃垃圾”的白色大垃圾箱上。传来了轻轻的一声砰响。十五米的距离,响声变得如此轻,就好像无害一样。不是坐下了而是被打了,我理解这一点花了整整一秒钟。 在这一秒里发生了以下几件事情。 悠有用自己的袖子擦着荒人的嘴角。她抬头瞪着周围的人。短发微微摇动着,就像只向前迈出了一步,然后立即停下了脚步一样。 荒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个茶发家伙的拳头半举在空中,就像打上了一团庞大的棉花糖一样表情呆滞。混混头叼着的牙签快要不像样子的掉下来了。 同时,一小阵暴风吹跑了那根牙签——悠有出现引起的风。我注意到了,一名高一女生的质量排开了同等体积的空气——时空。 而我,丝毫都没有动。 我和悠有之间的距离,一瞬间变成了十五米。 被跳过了啊,我似乎听到了万田的声音。这种乡下的小城。一定要离开这里的。我们被跳过了啊。被跳过了啊。 混混头吼了一声,制止了眼看就要用力推开悠有的茶发。低沉的、包含威慑效果的声音……但是不可思议地也包含着寂寞。“工作不做的话,至少用省下的时间去给乃梨子献朵花啊。”他一边从斜下方仰视着荒人一边这样说道。“我怎么知道。”荒人的这句回答倒是听得十分清楚。也不是我的听力突然变好了,只不过是那家伙的声音比较大罢了。 一位穿蓝色竖条纹制服的中年阿姨从罗森里担心地走了出来。不知为何,手上拿着两个像是辛子明太子饭团。我毫无理由地一直紧盯着阿姨手中的商品。不知过了多久,茶发和混混头都已消失了。悠有对阿姨点头行礼,然后一言不发地抓着荒人的手腕一起过来了——也就是说,从事情的开始到结束,我一毫米都没有动过。 “什么啊,”我面向悠有,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说,“怎么把我丢在这里。” 这再正确不过了。 我被丢在原地了。三点二秒以下、十八点四米以内的范围内。和全宇宙一起。 “诶?” 我已经预测到悠有的回答了。她还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做到了什么。 “什么呀?” “不,没什么。那么,刚才的一幕是怎么回事?” 我面向荒人问道。当然并没有期待详细的回答。事实上的确没有得到什么详细回答(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那个荒人)。但是沉默更令我讨厌。教训……人是消费意义的生物,因此静寂是痛苦的。 “拒绝了工作,被打了。” “拒……?” “因为第二阶段啊。” 只说了这些,那家伙就沉默了。 他的脸颊抖动着。非常轻微。但已经足够了。我已经理解了。刚才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瞬间。 就在刚才,他做出了无比重要的选择。 ——悠有第一次“跳跃”以来,飨子的热情一直加速着。荒人说过因此要改变暑假的预定。也就是说,之前是有别的预定。与刚才的好像只凭面部威吓能力作为武器而生存的混混头男人和茶发家伙们(这伙人从今以后也会只依赖这一件武器生存下去吧……直到有一天遇到武器比自己更强的家伙、一命呜呼为止)相关的预定。这伙人不认可荒人提出的新日程安排,想让他完全按当初定好的去做,于是。 这伙人到底是什么人……和荒人是什么关系……拒绝的是什么样的工作。混混头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乃梨子又是谁。我完全不知道。也没有问。我又不是侦探,也不是荒人的母亲。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熟人、同一个社团里的幽灵社员、偶尔参加“project”一起陷入窘境的被害者。关于荒人,谣言 之外的事我几乎完全不知道。对,众多根据薄弱的谣言——我一瞬间想到了这些谣言,然后把它们全部扔到内心角落的垃圾箱里。每周五晚上,荒人会在水天宫公园西角卖毒品的谣言(只要观察那家伙每周的行动就会知道这是假的)。暗中一手领导县南暴走族的谣言(这也是假的)。从脖子到后背长着鬃毛一样的毛发,这预示着总有一天他会取得天下的谣言(这是真是假,说实话完全无所谓)。但是这些谣言传到小城居民耳朵里,大半都被老实地相信了。 ——在这些谣言中,没有一条提到过“乃梨子”这个名字。 (完全不了解。) (这家伙的事情,我什么都不了解。) 我理解了这件事,身体颤抖着。 抖动无法停止。不是因为那个茶发家伙的粗暴举动。而是因为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我什么都不了解……与我什么都不了解这一事实无关,荒人的生活就在那里……和我们毫无关系,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与空间依然存在着。 我只不过是旁观者。被迫成为旁观者。 他人生里决定性一幕的。 自己之外某人的时间的。 而这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 “tact?” 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的悠有刚向我搭话,几辆消防车就冲进了“silver street”西端的拱廊街。 周围的购物者因为警报声转头看向那边,有几个人往拱廊街那边跑了过去。钟表点的老板也跑了出来。我们没有动,只是呆呆站着,望着商店街屋顶那边升起的细长黑烟。 事情和想的差不多。 “说是有人放火。”不久之后钟表店老板回来了,荒人向他打听情况,然后对我们说道。 “真的?”悠有问道。 “又来了,”我用手指数着,“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了吧。” 是攻性自杀者哟,记忆里的飨子笑着敲动键盘。做好牺牲心理准备的虚无主义者。有开飞机撞摩天大楼的家伙,就有在小城里放火的家伙。“看来有人讨厌这座小城呢。”我小声说道。“讨厌,”悠有回答,“总觉得这有些讨厌。” 荒人却有不同的意见。 “不对。”望着路灯和监视摄像头对面、从“silver”的拱廊升起的烟柱,那家伙说道。 “什么?” “不是讨厌啊。” “那是什么啊。” “是在意。” “?” “对方又不在意自己啊。是这样吧。” 我抬头看荒人,他的表情认真得令人惊讶。电流蹿过我的脊柱。是对于比自己更快得到了正确答案的家伙的、令人愉悦的反感。接着,喉咙深处开始发痒起来。 我当时认为,他这些话说的是纵火犯。 不久之后我认为,说不定那些话说的是刚才围住他的那伙人。再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夏天的事件全部完结之后数年——我突然注意到,那家伙当时的话是不是在说完全不同的人。 是不是在说个子高大、沉默寡言、像勋章一样戴着众多危险谣言的不良高中生自己。 “……不管这边如何喜欢对方,对方就是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就会这样吧。” 18 商店街的事件稍微之前一点,登山季节正式到来了。更正确地说是登山客的季节。 对我们来说,山只不过是“我们小城的周围”。 只不过是停住云朵、堵住尾气扩散路径、妨碍高速公路建设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没有任何特殊的、也就是说没有也一样的东西。 但是对于登山客们来说,那座山脉好象很了不起。 到了夏天,商店街就会带上一丝活力。店前开始装饰起木雕人偶,旋转式展台上摆着绘本,登山纪念邮票和印台被从架子深处找出来,充满精神的大叔们从车站台阶下来,街道上到处是装饰着羽毛的帽子、厚厚的条纹袜子、五颜六色的登山包。这些的确值得一看。当然因为每年都会有,所以不会令人惊奇罢了。但是风景的改变就好象是整个小城启动了密藏的软件一样,即使只是演示画面也令人忍不住观看。 登山客来了。总之是来了。从别的城市、从邻县、从全国各处,甚至从海外。 然后在商店街留下金钱。 总感觉像是“呼里者”一样呢,悠有曾经这么说过。初中的时候。 正确的写法是“忽离人”或者“忽离者”。在别的地方,这个词指的是“某个时候突然消失的人”,神隐了啊,被天狗抓去了啊,正是“忽然离去再也没有回来”的人。 但是在包含边里在内的县南一带,这个词指的是从山里出现的谜一样的走丢的孩子。突然出现,给村民带来不可思议财富的存在。说起来可能比较接近稀人的概念。 受这一点启发,那个时候凉(在收集了大量江户时代的记录和民间研究者的走访结果、记满了整个个人备忘录之后)提出了,全日本的失踪者被幻之山岳民族指引集中来到这片土地上……这种大胆的假说。 要说有多大胆,那个飨子都说出“真棒!你可真棒啊,凉!”笑着打滚了。 即使从侧面也能一眼看出凉误以为自己被表扬了。我拼命憋住笑。凉那家伙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管是飨子的真正想法,还是我涨红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于山岳民族的狂热像间歇泉一样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去小城北面的“葫芦山”探险是在初三秋天,要不是那时候悠有一脚踩空从斜坡上滑下了十米,大概这种狂热现在还会继续吧。 之所以悠有会去探险,是因为我(因为闲着)跟着凉一起去了。所以说不定我也有一半责任。但是凉那家伙宣言要承担全部责任——满身是泥的悠有回到“进入盛夏之门”时,他突然对着阿姨,没有任何前兆地那样说道。 阿姨一点也没有生气,也没有惊讶的表现。我记得的只有她非常难过的表情,以及小声说出的“还是不要去‘葫芦山’那里的好,说不定会遇上神隐哟”这样的话。 本来可以改写日本中世纪历史的“幻之边里山岳民族假说”,正如幻影一般在那天晚上终结了。但是他收集的史料和地图什么的现在想必还深藏在抽屉深处。作为“被飨子表扬了”的光荣之日的勋章……也作为使自己的伙伴陷入危险的悔恨印记。 换我的话,大概绝对不会像那样误会、宣言和后悔吧。 但是,总而言之凉就是那样的家伙,我觉得那也算是一种幸福。 然后——虽然没有荒人那样的戏剧性——我也需要在正式的第二阶段之前给打工的地方打个招呼。因为kaba circling也兼营自行车租赁,在这个季节会很忙。 “要去合宿了。” 听到我这么说,老掌柜一如既往地坐到店铺深处的圆凳上,一如既往地说声“哦哦——”拍着自己光秃秃的头。从隔壁套餐店的有线电视传来了很有精神却同时很悲哀的歌声。过了一会儿,我想起那首歌是成膳任的《咖哩饭女孩》。 “你是地理研的没错吧?居然要合宿么,那个社团。” “不是社团活动。只是要住在朋友那儿。” “哦哦,那真是了不起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只不过是老掌柜的口头禅罢了,“要多长时间?” “大约一周,暂且。是暑假的project。” “project啊,了不起啊。” “算是吧。” “啊啊,是啊。” “嗯,”我随意地耸耸肩,“少掌柜呢?” “嗯?啊,那个家伙啊。说是商店街振兴会有急事啊,正好去会馆了。”老爷爷伸出细瘦的手臂,指向了和市中心错开了有九十度的方向。 “议员们也很辛苦呢。”我想象着从少掌柜手上接过抗议文书的老人们的表情。 但只是抗议文书的话算不了什么。我脑内以宽屏液晶画面再现着过去几年的事件梗概。逃走的建筑公司经理。不请自来的东京市民团体。以kaba少掌柜为首的商店街的人们开始罢免运动,匿名信飞舞,连右翼的宣传车都来了(从车牌号判断是从福冈远道而来的),压轴的是发福的大叔们在听证会当中扭在一起大打出手。 如果是飨子的话,一定会恶心的背过脸去忍住呕吐吧。 如果是悠有的话……如果是悠有的话,会怎么做呢? “不是啊,今天说的不是河流的事啊。喏,最近不是不明不白的火灾多得不得了么?” “好像是呢。” “要稍微认真点考虑对策啊,说是。‘寿司将夫’带头,要组成自警团啥的巡逻,说是这样。” “嘿——,”如果说我完全没有惊讶,那就是说谎了。那家寿司店的老板从以前开始就是商店街里最吊儿郎当的人,因每年在盂兰盆会上必定都会迟到而闻名。“那还真是有点了不得呢。” “啊啊,的确是那样啊。说起来啊,和字面上一样屁股上着了火,那家伙啊。”老掌柜滑稽地拍着脑袋。这个卖自行车的老头,看上去尽管挺和蔼,却有着邪恶的幽默感。 “难道说……” “对就是那样啊。前阵子的火灾,把他那的鲣鱼都烤焦啦,嘿嘿嘿。” “这可不是该笑的。” “哎呀哎呀,的确不该啊。——那个啊,将夫那家伙,冲出来的时候,看见像是犯人的一个男的跑掉了,说是啊。抓着扫帚还是铁管追了上去,结果哧溜就钻到小道里去了啊,那啥,那边的……怎么讲啊,从邮局后面那边,有那么几条弯弯曲曲的细胡同啊。” “我知道。”是水巷。我点头。 “嗯、嗯。就是那儿,这样,哧溜地啊。眼看就要追上了,还是跑掉了,了不得啊。知道那种小路啊,这下是本地人没跑啦。” 当然,在这里我说不定应该这么回答。老掌柜,那些路叫做水巷。不止是您说的那个地方有,整个城市里到处都有,是过去河流的残痕。如果能够灵活利用,抄起近道来是非常方便的。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当然是因为,我从半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秘密研究城里的近道了。 如果我现在在这里把这些话告诉老掌柜的话,百分之百过上几小时我就会不得不(在边里警察局地下的狭小房间里吃着猪排饭)重复一遍同样的说明了。 不是说我不信用或者讨厌老掌柜。不如说我和他挺合得来。虽然不读书,但能听别人说话。我觉得到了这个岁数还能理解蒙提·派森这一点也不坏。 但是他是大人。而我不是大人。就是这样。 我们之间积累着长达半个世纪的互相误解。 他见过的八月十四日的空袭,我并不了解。所谓的战后复兴,我也不了解。“他妈的”解散、大阪世博会、石油危机,我都不了解。同样的,他(以及他们)也不了解我们的现在。即使度过同样的时间目击了同一个事件也是一样。大型飞机撞进摩天大楼、航天飞机返回大气层时燃烧解体,即使一起观看了这些影像,我们和他们也肯定是看到了不同的事物。 我们对于对方来说都是时间旅行者。 被时间和空间分隔,我们只是偶然在这里让彼此的时间线擦身而过的,几乎没有相互作用的粒子。 ——总而言之,也就是说我不是直率的高中生,而是扭曲的小孩。只有这一点是无可奈何的。 我不再说话,随便应和着。 不知道老掌柜是怎么理解我的反应的,他又开始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脑袋,然后指着店铺角落里的灰绿色块体说道: “你要去合宿的话,那个要怎么办啊。已经基本完成了,要不现在开始赶快做完算了?” 那东西在外行看来,大概只不过是老旧的儿童自行车罢了。 车架像钢架桥一样用稍微粗一点的钢筋组成,看上去稍微碰一下就会折断。轮胎像玩具一样小。皮革踏板也小到能放在一只手之上。握把向下极度弯曲着。但实际上这是相当有价值的东西。车架是二手的moulton am16,踏板和握把是kaba制造的,齿轮是即将停业前的汀制造的前3x后8。虽然因为所有零件都老化了,实际上路的话可能有危险,但这不是问题,因为我大概不会骑上它。 “嗯,但是,前货架什么的设计还没有考虑。斯多克村周围都是沼泽地,挡泥也要做好。” 顺便说一下,所谓斯多克村并不是边里市周边的行政区划名。更正确地说,甚至不是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地方。如果霍比特村真的存在就好了,我赞成这种意见,但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我们能做的最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杰克逊导演的电影,买回相关书籍和dvd,在网络上交流感想……这样还是执着到不能满足的话,那就设计在虚构世界里郊游用的理想自行车好了。而我是相当执着的人。 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自己当然没有真正骑上车去郊游的念头。也不会有,如果做好了这辆自行车,就会从不知何处传来谜一般的声音,那片美丽的幻想丘陵地带就会出现在我眼前……这种妄想。 这辆自行车,说到底只不过是试着合理地想象了霍比特人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实用物品,然后稍微试着组装出来罢了。 也不是说一定要为霍比特人制作。店铺后面的仓库里还放着很多其他设计图。例如前往南极暗藏的疯狂山脉使用的山地车、可以在大洋国和老大哥一起乘坐的双重思想两人自行车、全程穿越跨火星半周的壮大水手号谷专用的公路车、在歌门鬼城里(无限)漫游用的哥特风旅行车,周游巴别图书馆用的带书架单轮车。 少掌柜每次看到这种设计都会迷惑地歪起脑袋。我觉得大概就连老掌柜也理解不了我目的的一半。即使这样他们两位还是给我了很多帮助。 这也是当然。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只要一半报酬、还会不断拿二手零件去修复的打工仔。完全没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 “哈哈。是那样的啊。”老掌柜好像有些不满。说不定又有想让我拿走的不良存货了。 “是这样的。” “是那样的啊。不过,如果做好了,今天后面那就能空出来了啊。” “就这样吧,也没什么。” “就这样啦?真的啊?” “嗯。” 不知道他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总而言之,我想制作在幻想世界中畅游的自行车,但同时也不想制作。因为做完了就不好了。 最好的自行车永远沉睡在蓝图里。已经实现的作品似乎失去了某种闪耀之处——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强迫观念,是在我脑中筑巢的矮精灵。 说实话,这家伙不是多么令人喜爱的同住人。但我也没有试图修正这种 性格。 要问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如果把这家伙赶跑了……就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奇妙的强迫观念接替它住进来了。哪有保证说下一个会比上一个好?哪有保证说我可以忍受新的同住人?而且如果想要入住的一个一个到来,排成一列的话……就变成矿一脑中周期性变化的“现实”那样了? “这样啊这样啊,嗯。” 老掌柜这样说着,轻快的去入口那边接待来归还自行车的观光客了。 “也是,那样也好啊。……所谓能做到,和所谓做到最后,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他最后的这句话轻轻地坐到了矮精灵身边,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动过。 19 一连串事件的不可逆点究竟在哪里,之后我读过很多人对此的议论。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么。我们真正的目的在哪里。为什么最终变成了那种结局。连专门跑来当面问我的人都有。这是真的。 为什么?这些事情可是连我都不知道。 但我可以指出事态真正开始发展的日期与时刻。八月六日下午四点,在“进入盛夏之门”。 理由很简单。 其一,因为那天决定了合宿的实施。 理由其二,因为那天第一次提出了那封恐吓信的话题。 六号下午,实验因为突然下起的暴雨中止。我们随随便便地坐在一如既往的座位上,奢侈地享受着空调的除湿功能。 bgm很稀奇地是西蒙和加芬克尔的bleecker street。大屏幕中是晚了两周的环法自行车赛第十七赛段,科纳芬一上来就在大冲刺。 阿姨虽然照例(而正当)地劝我们“学习怎么样?”,还是带着满面笑容给我们全员端上了珍藏的水果芭菲。 “科学的思考真是毫无意义。” 这是飨子提出的“今日议题”。 原因只有一个,是凉那家伙。悠有的实验数据在我们面前积攒到了多得令人讨厌的程度。但到处都没有出现飨子想要的结论,只是凉的问号不断在笔记本上增殖着。 为什么悠有可以带着背上的豉虫和肠内的细菌(大概)一起“跳跃”?为什么人和猫就不行(飨子发火之后,我们立即从店里借来了看上去很困的彼特罗纽斯·柴郡·珍妮放进悠有的背包实验)?为什么“跳跃”可以和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同步?为什么能好好带着衣服一起“跳跃”?悠有的能力是怎样区分这些事物的?周围的空气有没有一起“跳跃”——如果没有的话,悠有的皮肤就是直接接触了时空的裂隙——但为什么不能带上猫或飨子?最关键的是…… “能量守恒定律怎么样了?” 坐在一如既往的座位上,凉一如既往地打开笔记本,表情无比认真,都可以说是发青了。 “怎么了?”我说,“没问题吧,悠有又不是消失了,质量还是守恒的。” “悠有自身的确是那样,从她的视角来看的话。但是,从我们这边来看会怎么样呢?在‘跳跃’期间全宇宙的总质量,有那么几秒,少了悠有那部分不是么!” 我和飨子同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个英俊的三少爷终于开始担心整个宇宙的健全性了啊。 “有什么好笑的啊,你们两个。” “没什么,看你爱担心的性格能扩大到什么程度罢了。那个啊,如果是说整个宇宙的话,这么点儿在误差范围之内吧?不管怎么说从相对论的尺度来看‘现在’什么的也无法定义。” “不,怎么会那样呢!即使是你说的那样,这也是局部的问题——也就是古典力学范围内——同时性概念充分有效,守恒律也在这个范围内考虑的话……” “老师——”悠有一边大口吃着芭菲一边举起右手,“请您讲得简单一点——” “好的好的,也就是说呢……” 我试着尽量简单地说明。 所谓“现在”是一个大大的纸箱,悠有、我们和太阳系都装在里面。它有一定的质量。也可以叫做能量。 有无数个这样的纸箱,在称作时间的细长走廊上,从过去向着未来排成一列。我们、太阳系以及宇宙中其他所有事物一起从过去的箱子快速移动到旁边的未来的箱子,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移动着。全体的量不会改变。但是—— “——但是只有悠有从一个箱子里出来以后,一下子就到了往前三个箱子的地方,在那里等我们大家过去。这样,进入中途的箱子时,测量我们的重量的话,就少了悠有那部分。” “嗯、嗯,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原来如此’啊,”凉挥舞着笔记本,“就是说守恒律怎么样了啊!” “在宇宙的某个地方有配重不就行了?”我不假思索地说出感想,“只在悠有‘跳跃’时,同样的质量会出现在火星背面。然后,悠有回来以后它就消失了,那个所谓的反·悠有。” “但那样的话不就是承认超光速了么!” “那就在更近的地方。比如后山。” “不是说过那样的话同时性……” “真是的!”飨子拍着桌子,“要钻牛角尖到什么程度啊?都看了那么多次悠有的能力了,还说什么质量守恒呀光速不变啊。事实优先哟,眼前的事实。本来守恒律对于整个宇宙成立之类的,只不过是人为设置的前提哟。不对吗?” “那、那种没道理的——” “怎么没道理了。严密地说的话,能量守恒是从动量守恒定律和引力定律导出的对吧?” “……是那样的么?” “是这样的哟!也就是说要么动量不守恒,要么引力不一定就解决问题了。肯定是宇宙某处的空间发生了相转移,引力常数开始改变了哟。不然的话就是在普朗克长度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有细微的斥力转来转去。肯定是这样。好,这个话题结束了!” “但、但是……” 这与其说是活跃而平等的议论,不如说是飨子话语的水压把为考试而整顿起来的凉的理科精神击溃的过程。 荒人那家伙离开座位去续红茶了。我和悠有(一边抚摸着拥有众多名字的肥猫)观看着逐渐被压垮的凉。讨论已经变得越来越夸张,已经经过认识论进入了数理哲学的范畴。 “……而且,本来逻辑的精细度大于这个宇宙的原材料什么的,是谁定下的?” “问、问谁,那种……” “对吧?不一定哟。不仅如此,说不定我们的逻辑系统才是比现实粗糙、漏掉了什么决定性的东西不是吗?对,就是这样!肯定是我们的脑的构成原理有其极限,其中逻辑系统被设定成比时空的紧密性更宽松了哟。所以我们才无法从原理上认识悠有的能力。” 哎呀,这可是忍耐的极限了。 我情不自禁张口说道: “逻辑并不宽松的。” “你怎么能断言那种事情呢,卓人?不管是什么样的逻辑系统,终究是建立于物理基础之上,没可能会比现实更紧密的。” “物理基础?”完了,我一瞬间这么想到;强词夺理起来,我是不可能胜过飨子的;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数学的本质是抽象的。你那种文化相对主义,我作为哥德尔教徒是绝不会认同的。” “啊呀,您不知道帕里斯和海灵顿的成果吗?蔡廷也可以。现在即使在 自然数论里也潜藏着概率性的真实哟?” “那和这不一样吧。” 即使已经注意到这样下去就坏了,我还是无法退后。凉那家伙正拿着看上去挺贵的钢笔在本子上做笔记。呿,他以为是谁的错啊? “啊,是吗。那请允许我提问。比如说,即使数学变得不能再抽象了,能够完全将意义和解释之类的切除出去,说到底还是必须在某处依赖于a等于a。我说的没错吧?可是这是偏狭的视点。让我说的话,也就是——” 大小姐一边舀着奶油一边泰然说出这些荒唐无稽而蛮不讲理的话, “——为什么要排除以a等于非a为基础的逻辑学呢,这样。逻辑真是抽象的和物理世界毫无关系的话,那就应该接受a等于非a,以及从此派生出来的一切不是吗?” “嗯、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的(能够跳过仅三个纸箱的时空的)青梅竹马微笑地点头。我产生了一丝杀意。 “你听得懂么,悠有。” “嗯嗯,一——点儿都不懂。” “那个啊,”我夸张地叹气,“包含a等于非a的话,不就什么结论都可以证明了么。那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那样,完全没有意义。在我们的脑完全不兼容这一新的逻辑系统,这一点上。因为‘没有意义’所以不值得考虑,这种反驳只不过是同义反复。并不能证明,可以兼容a等于非a的物理的脑在这个宇宙的某处——不然就是其他的宇宙里——并不存在对吧。因为‘没有意义’而停步的是卓人的脑子,不是逻辑系统。说来最开始的前提不就是游离于意义的抽象性才是数学吗?所以逻辑果然还是依存于经验的哟,说到底。”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本想这么说的,还是算了。 回来的荒人坏笑着说: “于是,这家伙已经不担心喽?” “不担心了,对吧,凉?” “嗯、嗯。但是……但是……不过啊……” “凉你啊!我说行了吧。” “可是……” 一旦变成了这样,这家伙一时半会是不可能从“辽阔的担心之海”出来了。我——一边庆幸着自己逃出了飨子的异次元超理论——对着悠有耸耸肩。 悠有正和怀抱里的珍妮(以及其他众多名字的肥胖生物)一起大打哈欠。 “无聊?” “嗯嗯,不是那样,”她答道,“很有趣哟,听大家聊天。” “明明听不懂。” “就是听不懂才有趣。” “啊是么。” “没有这种感觉吗,tact?听外语的歌,虽然不懂唱的什么,还是会高兴起来什么的。” 我脑中响起了那个旋律。saturday in the park。 “悲伤起来的话倒是有过。” “哦——” “怎么了。” “tact呀,擅长和幸福拉开距离呢。” “什么啊那是。” “是在夸你哟?” “那真是多谢了。” 我也打了个大哈欠——为了掩饰自己被指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种特点。悠有看见我打哈欠,笑着说“tact才无聊呢”,我则用拉丁语箴言反驳……就在这期间,大概剩下的三人已经改变了话题,顺便用多数表决决定了今后的预订。 要说为什么,因为当我打完第二个哈欠以后,荒人对着凉这样宣言道: “好啊,那就这样吧。要是合宿的时候你稍微担心到了时空连续体,我就揍飞你。” “……啊呀呀?呐tact,这个是什么?” 在有人对荒人的宣言有反应之前,悠有捏起一个信封晃着给我们看。 混在显眼的直邮广告和原色的优惠传单之中的一个纯白而显得冷漠的信封。进店里的时候顺便从邮箱里取出邮件主要是我的工作(要说为什么,因为悠有光是取出报纸就能花上五分钟,阿姨就更不顶用了)。但是那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信封。 “我不知道,光把邮箱里的东西全拿来了。” “可是,没有署名哟?” “所以说我不知……” 在我说完之前,悠有已经切开了封口。滑出了一枚便签。 ——我 点了火 你 已经 没有 未来 悠有脸上全是问号,把便签给我看。我慢慢喝完了杯中的红茶。竖着两行,笔迹细而有棱有角,向右上倾斜,大概是用圆珠笔手写的。 点了火。 邻市的消防车在我脑中奔驰。 “你就是给我看,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啊。” “啊,可是……” “什么?” “之前也来过一样的信。刚才想起来了。” “一样?” “嗯,我想想……不过已经扔掉了,那封。因为感觉有些恶心。” “什么时候?” “上周……两周前,差不多?大概?”悠有一边从灰猫爪子里扯回便签,一边回忆道,“但是那个时候只有一行。‘我点了火’,只有这句。” “啊哈——”我说,“飨子?” “怎么啦?” 我换上了“大审问官”的眼神,双手比出手枪的姿势,一下子指向大小姐的方向。 “……你给我等等,卓人!该不是说我——” “因为实在像你吧。这种性质恶劣的玩笑。” “这是侮辱!”连续飞过来三个坐垫,“要胡闹的话给我等到四月!” 事后对此评论的人很多。不客气地说这实在是烦人。但只有关于这一天的事,我不得不同意他们。我在这个时候的确应该思考得更认真一些,应该更仔细地观察飨子以及其他人的反应。那样的话,说不定事情可能会以更小的损害收场。 20 虽然“river festival week”是从八号正式开始的,不过最初完全没有热闹起来。 因为从八号晚上到第二天早晨,十号台风直击了我们小城,所有活动都延期了。 那可真是壮观——不管是天气剧变,还是商店街和市政府的人们一边慌张地大喊大叫一边奋斗的场景。 总之这实在是突然,湿气一瞬间变成了雨滴。漆黑而狂暴的云层随即急速翻山越岭涌来。咚、咚,雷声在体内回响。水巷(宛如栖息在某个边境行星上的水流智慧生物一般)化为横向的瀑布满溢出来。吹翻的伞在站前转盘路上翻滚……于是乎八月上旬完全被吹飞了。 但合宿照常。 九号早晨,当我浑身湿透到达凉家里时,凉和飨子已经一起在二楼“司令部”埋头于黑客活动了。荒人那家伙在旁边搭起了一个简易床,正仰躺在上面入神地读文库本,而且好像要把谁揍死一样神色凶恶。以为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第五卷。还是那个让人摸不透的家伙呢。 “喂卓人!不要湿着就给我上来啊!”飨子把视线从计算机屏幕上移开瞪着我。 “没人出来接我啊。” “毛巾,浴室那没有么?”凉问道,还是紧盯着显示器,“榊先生应该已经给我们放好了。” “没有。” “那就看看二层的盥洗室或者储物柜。柜子在哪,你知道么?” “知道的,这点事。” 我把行李放在床上。又被飨子瞪了。 “给我好好擦擦。还有楼梯也是!可不能滑倒了,我和悠有!” “好的好的。……说起来,那封恐吓信是?” “我怎么会知道!” 对话就此终了。 总之,我们都没有认真对待。 虽然这么说会有些重复,我们首先是高中生、“聪明”的孩子、急于前行的一群人。不过在关键的时候自己注意到事实,和之后注意到之间有极大的差别。教训……如果认识能跟得上实际存在的话,世上就没什么辛苦的事了,警察也不需要了。 为了找毛巾,我在凉大得过头的家里转了起来。 所谓凉的家,同字面一样是那家伙自己的房产。他一个人在父亲他们住的宅邸之外的、同一片地皮上的独户房里居住。直到前年为止凉还是和年龄最近的哥哥一起住的,不过他考上京都的大学之后就马上搬走了,留下来的计算机和藏书都让凉随便使用。 于是现在这里完全变成了凉的机房,而且全是山冈庄八、吉川英治和埃米尔·左拉,想读多少就读多少。 在“司令部”里至少会有两台计算机一直开着。其中一台一定是二手的windows机器,只用于破解。虽然我觉得二手的用起来会不方便,但据凉说“比尔·盖茨的货什么的,这么用就足够了”。每次从“大山”上下来,飨子都和凉一起以此为乐。 边里市内的一切电子档案都随着她十指的优雅动作展现在我们面前。市政府的户籍、学校的成绩表、银行的存款余额,以及托里布的记录——供交流的公告栏和希望买卖的事物列表之类的也有。 但是,只有我们和我们家人的信息没有被破解。因为飨子不想被悠有讨厌,而凉又会绝对服从飨子的命令。 第二台一直是最新型的mac,这台好像是专用于网游。我几乎不玩游戏,所以不知道详情。但我至少能理解,游戏里有虚构的社会,有虚构的商品和价格体系,偶尔还会有真正货币的交换。 rpg的本质,是在hp(自己)、金钱(世界)和秘密之门(故事)之间来回交换的朴素经济体系。变成online的话,是加上了第四样——人际关系。初三二学期,我从凉给我总结的巨大图表中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 于是我耸耸肩说“知道这点就够了”,拒绝了他的游戏邀请,回去继续读博尔赫斯全集了。 我不是不觉得这么做有些对不起他。 但这也没有办法,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我是只有设计图就会满足的那种人。 宽敞卫生间里的毛巾干燥得令人吃惊。我一边使劲擦着头,一边向窗外望去。 雨大得不得了。宽广的庭院、葫芦形的水池、已经成为边里市指定保存财产的树篱、边上的休耕田,都几乎无法区分开来了。更不用说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现在则完全消失不见的本家宅邸了。 历史什么的来一个台风就消失了啊,我想到。这样的话,从宇宙里减去一个女孩子的质量,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所以安心吧,凉。时空连续体对我们并没有那么在意。 有什么东西在葫芦池边上闪烁。我停下了拿毛巾擦头的手。 穿着薰衣草色雨衣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横飞的暴雨之中,然后夸张地摔倒了。就像好不容易完成了四周跳结果却在落地时失败的滑冰选手一样。她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摇摇头,又向前奔去——或者说,只往前迈了一大步就停下了。 她的身影消失了。 数秒后,雨衣再次出现了。她看上去很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向前只跑了一步。 这次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把那个动作重复了两三次,不久之后好像放弃了,垂头丧气地往后门方向走去。 虽然窗外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我还是无法移开视线。喉咙深处积起了违和感,我干咳着想掩盖过去。 如果看到这幅场景的不是我而是荒人的话,他会说些什么呢?不,不行。改成凉吧。回想起凉的脸,喉咙的违和感立即消失了。那个家伙的话,想必会青着脸东张西望,不停唠叨着大宇宙和物理法则的虚幻命运,连我想说的一起。 并不是讨厌荒人,我对自己说道。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只是,一想到那家伙的事……一想到那家伙和悠有的事……喉咙深处就不知为何发痒起来。 ——过了一会,响起了奔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立即传来了(和预想一样)飨子的惨叫:“哎呀悠有!悠有你呀!怎么回事!快拿毛巾来!啊啊真是的,都是些不会照顾别人的家伙!” 21 “《十二猴子》!”,冲完澡的悠有用充满活力声音宣言,完全不输给飨子举着的吹风机的轰响。 “ズ或者ス……《星际迷航:第一次接触》。”我回道。 “ト?ト、ト、ト……啊,对了。《穿越时空的少女》!” “那个刚才说过了吧。” “那是老版的,这次是重制的。” 你这不算数,我想这么反驳,但是她身后的飨子目光实在是太恐怖了,于是放弃了。 “好吧,真是没办法啊。又是ジョ?” “ヨ也可以哟。” 我扭过头去偷看还在读书的荒人,那家伙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在耳朵边上晃着。 “……《世界奇妙物语:手机忠臣藏》。” “唔唔。ラ、ラ、ラ……《堤》!” “第二次pass,换成tt小说。那么《发现敌舰》。” “没听说过呀,我。” “广濑正的短篇。下一个是ユ。” “这简单,《晚霞作战》……呀!” “好,结束!tt接龙冠军产生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tt”这个表达方式。time travel这个短语总之就是太长了,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样急性的人——也就是高中生——来说。 在酷暑开始蹂躏盆地、悠有在纯白的云勾边的蓝天下来回奔跑期间,参考文献的分类与分析还在持续着。那实在是非常健康的日子。白天在外面收集实验数据,晚上堆起文库本分析时间旅行的本质。而且——事后回想起来——我们的分析相当精辟。真的,不是自吹自擂。 托台风的福,合宿从tt小说分析开始了。 凉制作了巨大的一览表。因为一直是这样,我们没有惊讶。表、图、议事录以及笔记本,对他来说一定就是“安心毛毯”。 合宿第一天他拿出的一览表其实已经是第二份了。最早的那份在两星期前于“进入盛夏之门”被飨子驳回,作为废物处理掉了。 ——不行哟,这种分类方法! ——为什么? ——完全不触及本质。作品的发表年代呀,时代区分呀,移动手段呀,目的地发生的事件种类之类的……荒人,你怎么想?不,不用说了。我说呀,凉君,“project”分析部门做的可不是单日旅行预定表! ——说、说的也是。 ——你知道的话还!卓人的话应该懂吧?对tt来说最重要的概念是?为何人们会梦想tt、追求tt?是tt的什么震撼了 我们的灵魂?来,答案是? 考虑了一会儿,我回答了,用大概的确能满足飨子的简洁的标语式句子。 ——second chance。 ——好,答得漂亮!写成研究报告的话,就是a4一张半的分量! 研究报告是飨子的拿手好戏。圣凛女子学院的学生每周都要写小论文以培养逻辑能力。安静祈祷、远大理想、自由思考,据说这是创立以来的教育方针。飨子她们的暑假作业也是“自己思考令世界和平的可行方法,用五十张稿纸以内的篇幅总结出来”。另外,据飨子说,布置这个作业的班主任口头禅也是“对人生重要的东西都在字里行间”这样。 外面台风,实验中止,排遣无聊的接龙游戏也胜负已定,于是我们彻底学习了小论文的写作方法,历时半日,得出了这样的tt分类法—— 改变型 1……个人的试图改变过去的故事 回到过去,企图度过更好的人生的故事 1b: 改变失败,下场悲惨的故事 2……文明规模的试图改变过去的故事 2b: 改变失败,下场悲惨的故事 3……为改变现在从未来而来的故事(逆转式的改变) 3b: 改变失败,下场悲惨的故事 非改变型 1……回避悖论矛盾的故事:拼图一般的逻辑式快乐 2……平行世界故事(=回避矛盾的发展形式) 3……前往未来的故事:俯瞰文明的欲望 其他 ……不同的时间相交的故事(《珍妮的肖像》等) 不伴随改变的追忆及悔恨的故事 第一天晚上,我们从“司令部”转移到一楼的起居室,用大锅煮起咖喱,沉在松软的沙发里吃完饭的时候,那个完成了——不是咖喱,是我们的分析,我们的时间旅行哲学。 挂钟敲响了十一点。台风正在窗外用最后的余威拼死维持自我主张。 “基准轴,只有两个。” 对着四十寸的平板电视,代理负责一览表的荒人滑动了手旁的鼠标。从电脑中出现了漂亮地划分了颜色的四个象限——比平时放大了三倍左右的exel文件。 【插图】 座标处处群生着各色的单元格。 每一个都是我们分析过的tt,从第一象限到第三象限,像一片不成样子的星云一样斜向扩展着。黑色的光标在其上纵横移动。 “第一个坐标轴,能否改变过去。第二,促成tt的主要动机是悔恨欲还是俯瞰欲。所以基本模式四种。” 所谓悔恨欲,是分析过程中创造的用语。 最早注意到的是悠有——在雨中遍历book off的那个时候,她完全埋头于禾林言情小说的书架。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她在那里发掘出了多得令人吃惊的“超越时间的故事”。 准确的说是“超越时间的恋人们”甜得发腻的故事。 ——禾林不光有普通的言情小说哟,悠有在“进入盛夏之门”这样说明道。她十分兴奋,挥舞着粉红色小册子,样子简直就象过去nhk专题节目里的红卫兵。是真的哟,tact,禾林也有很多种的,别的还有剪影什么的,分类很细的。连专门名称都有。叫paranormal romance。穿越到十七世纪的苏格兰陷入爱河的故事啊,古代的公主和恋人转生到现代再次邂逅的故事啊,都叫做这个。tact,在这种地方,居然有这么多的科幻,你以前知道吗?…… “七十年代开始,第三象限的作品压倒性地增多了。” 荒人的光标从右上滑到左下。 “悔恨欲优势、可能改变过去,而且tt方式是意识交换型。回避了悖论,焦点转移到回到过去后该怎么做上。机器性的时间旅行立即不流行了。” “这是芬尼式思考的胜利,”飨子的神谕如歌声一般,“对过去的憧憬、对失去的事物的怀念。《一次又一次》——《地铁第三层》——《情书》。不然就是麦瑟森《时光倒流七十年》一类。会有不希求过去的人吗?有的话我真想会一会呢!” “那个,关于《人猿星球》……”凉小声说着,与此同时,之前一直不动的光标开始向第二象限蠕动。我有些吃惊地看向荒人,他什么也没做。“……还是不行么?” 我们一起瞪向凉。原来他膝盖上放着键盘。 虽然那个橡胶面具大作的确被认为是tt,但是在我们之间的评价颇差(虽然也有其重制版实在是糟透了这一原因)。但只有凉不一样。那个《人猿星球》五部曲,实际上是精密的本格推理作品,也是壮大的悲剧……这是凉在“project”开始很久之前就有的主张。因为已经听过很多次,我都能完整复述下来了。 据他所说,解谜线索有两个。首先是第五部序幕和尾声的“现在=二六七〇年”,是刚好在第一部宇航员们的飞船发生故障之前的事。因为飞船出故障之后还在高速运动,实际上宇航员们坠落到人猿星球是三九五五年。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最开始的年份没有怎么引人注意,但这可是重要提示。然后是第二个,世上第一个喊出“no!”反抗人类的传说中的人猿领袖的名字(这是在系列中段显明的),和以二〇〇三年为舞台的第五部里的反派大猩猩将军一样,都是艾多。而这个大猩猩将军艾多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者,在第五部最后丧命了。而且历史上第一个说话的人猿,严密地说应该是系列第四部里一九九七年的人猿叛军领袖凯撒,而且在第五部尾声里,被作为“伟大的最初领袖”崇拜的是凯撒而不是艾多。为什么系列前半和后半的历史事实会发生矛盾? 明白了么?(这里凉那家伙会伸开双臂挥舞)所有的答案都在第五部里啊。是第五部从中途开始毫无前兆地转入了别的时间线。直到反派艾多死掉为止都是延续第一部的历史,但是艾多死了之后,最后五分钟,和之前不同的历史开始前进了。凯撒的木雕流下眼泪,就在这个时候,在遥远的大气层外,第一部里那艘宇宙飞船之中,宇航员泰勒从冷冻睡眠中醒来,正要说出影片开头的台词。那个尾声,正如字面一样是“决定人和猿能否和平共处的瞬间”、两个时空的交错点啊!究竟猿和人有没有second chance?他们这次能创造共存的历史么?还是仍然会被拉回到原来的时间线上,任由邪恶的艾多成为伟大领袖?怎么样,你们不觉得这是个非常感人的故事么?—— 嗯,大概就是这个感觉。这实在是太令人感动、太面向未来了,也就是说完全不适合当时的心情。于是我们瞪着凉和指针,二话不说抢过了键盘。对话向前继续了。 “对了,悠有有什么想要保送的作品?” “嗯,呃——。《波族传奇》。在悔恨欲这个轴的最——头上。” 位置是在这一块吧,飨子一边问着一边向屏幕左边移动指针。和预想一样,凉叫道: “等一下!那是写吸血鬼的吧!那才是和tt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反对、反对!” “也不一定啊,”是荒人,“不老不死的人,也是一种时间旅行者吧。” “为什么呀!不就是长生吗,怎么就……” “因为能到未来。以每天二十四小时的速度。” ——起居室瞬间静了下来。 要说为什么,因为他的这句话与那个问 chapter 4 祭典之夜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nomentura 校对: dhorimviskha; aluminum 26 自行车是一种测量工具。 地面的起伏经由轮胎的气压和悬挂系统渗入身体各处。我与自行车追溯着小城的历史。过去在每个角落(细巷、河流的弯曲、甚至可能在风中)沉降、堆积起来,也就是说被积分了。而我的肌肉与骨骼也同轴承、链条和刹车线一样逐渐变成机械的一部分。 人类将来一定会(像飨子一直预言的那样)强化人体吧……修改基因、增强记忆,延长、扩大……但早在那种令人沮丧的未来数十年前,我就已经和自行车连接在一起,测量着这座小城了。 轻风令人舒爽,积雨云俯视着我。八月十六日,现在的湿度是百分之六十。明天的烟花大会想必会很精彩吧。精彩的景观,以及精彩的参观人数。群众、夜景,以及火焰。 ——我不再回想火灾,把越野公路车调到最高档,转向“进入盛夏之门”。 风向缓缓地由北西转向西北西。在想象中,我正在驾驶古老的复叶机;要么就是握着纯白帆船的舵轮。倾斜身体,体重令我和机械自然地运动。时刻快到正午。 乘上自行车和变成另一个人是一样的。 身体的众多器官和机能进行着和平常不同的联动。眼睛与手臂的联动,平衡感与足力的联动,存在与意识的联动。 不过基准终究是自行车,改变的是我们这一边。 意识变异,速度令我们转移到新的坐标。不需要迷幻药,也不需要基因改造,最朴素而直截了当的方法(按飨子的风格说,肯定是简单程度仅次于眼镜的技术)。 人和自行车都需要加上对方才能完整——因为两边都有对方需要却没有的机能。 车轮可以自由旋转……我们的器官没有这样的自由度(除去一些细微部分)。旋转高效率地变换为向前的运动。但是,自行车自己动不了。 人类可以感知、判断、运动……但是两足步行的负担太大。 于是两者合为一体。就像那个绘本《失落的一角》里出现的又大又圆的“他”和小三角形一样。 不同的是,人与自行车合为一体并不会变得不幸。 恰好相反。 一切都得以由此开始。 人与机械。膝关节与轴承。atp与润滑油。步行与旋转。 我们与它们。 我乘着新自行车在“河那边”的新国道支道上前行。都会的碎片在道路两边滚过。吉之岛、book off、山田电机,五颜六色的家庭餐厅和快餐店群,然后是巨大的柏青哥店和影像出租店。内燃机和片假名支配的灵魂的不毛之地。我轻咳着。 巨大柏青哥店破产后的遗迹在我身旁逝去。 这正是我们的未来。 从东京流来的事物。 就这样一路向东骑下去吧?我一瞬间自娱自乐地产生了异想天开的想法。向着东京、向着未来、向着终究会抵达的幻灭与达观;还是说这座无聊的小城会一直这么骨碌骨碌转下去呢? 迎着风,我把自己的想法扔到路边。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事情。环绕火星的自行车我是可以设计的。逛巴别图书馆也没有问题。但是前往东京……前往我自身的未来……的话,要骑什么样的自行车才好呢? 离开支道渡过矢仓桥,从站前转盘路经由“silver street”,我在火灾遗迹前停下,回到了幸运没有被火焰波及的“进入盛夏之门”。 27 ——没有那种东西哟。不对,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取出邮箱里的东西打开店门的时候,飨子正这样和知里大夫激烈地议论。稀奇的是他们坐在柜台那。 bgm是奥尔良的dance with me(这也相当稀奇)。墙上的电视不知为何播放着回到第十赛段的环法自行车赛。凉不在,取而代之(这也有些奇怪)荒人坐在凉的位置上。 东侧的窗户变得明亮了。直到前天为止还只能看到玻璃制品厂的墙壁,今天视野变得好了一些。因为火灾,当然。 “真是可怕呢。” 阿姨注意到我的视线说道。 “就差那么一点,这里也要危险了。啊啊,说起最近可怕的事呀,听卖肉的奶奶说,有古怪的穿黑衣服的人在这边转悠。商店街的入口那块儿。” “不会是什么men in ck吧。”坐在柜台里面的大夫回过头来。透过扭曲的彩色玻璃就能看到外面。不巧的是没有穿黑衣服的人。至少今天没有。 “又是这种话。不会的。”阿姨笑着,把漂亮的细长手指放在大夫肩上,“大夫真是喜欢科幻呢。” 知里大夫看上去对阿姨的手完全不在意,甚至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往咖啡里哗地倒了一勺糖,就如同阿姨亲密的行为和摄取三克砂糖是同等程度的日常行为一样。 不知为何,在那个瞬间我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往咖啡里加什么砂糖——然后再次往窗外望去。 烧毁的楼梯、柱子的残根、浸水的柜子碎片,我回顾的是历史的残骸。 多亏邻里往来较多,没有死者;不过因为轻重伤住院的总计有十人加两只动物,卧床休息的是这两倍。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寺前商店街”都要为探望病人、收拾现场、搜寻犯人的自警团的结成仪式而忙碌吧。 窗外的场景好像在朝这里发问。 为什么你们没有被烧掉? 为什么烧毁的只有我们,历史漫长、从过去一直扎根在这里的我们? 说不定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在梦中描绘的情景就是这副摸样。 扫视地板,我发现柴郡/彼特罗纽斯/珍妮/库梅尔/其他不在。为什么今天全是异乎寻常的事情。我默念着记不太清楚的哈姆雷特的台词——world is out of joint,来着? “想要转移话题也是白费功夫哟,大夫。” 响起飨子严厉的声音。 “说起来现在世上流行的科幻,大半不都是工程技术的故事吗?不然就是为了把蒸汽机和魔法带入星际帝国而使用的权宜之计什么的。” “可能的确如你所说啊,不过……” “那么,就是说到这里为止您都同意是吧?很好。” 大小姐狡黠地笑着。那是对胜利的确信。 “这样的话,对于从人类产出的‘科学’全体来看,近代科学技术实际上显得格格不入这一点,您有什么看法呢?而且它过于依存于独善的大前提——也就是定量化与分割的可能性——这一事实,您要怎样解释呢?更何况这些大前提的结果,现在反而威胁到了我们全体。技术已经完全用尽了未来这一观念,我说的对吧?明明对二十一世纪那么迫不及待,结果现在是何等狼狈?总之技术小说……对就是这样,和西方科学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大。更不用说对普遍性质的科学思考与合理精神的言及了,几乎就是没有!” “……于是,这是什么的余兴?” 我终于到达了一直坐的座位边,戳着悠有的肩问道。实际上大夫来“门”已经挺稀奇了,和飨子争论就更是罕见了。 “嗯——,不太对,虽然挺接近的。” “我还以为是在讨论去看烟花的事。” 这个猜测并没有错。本来我们能从合宿解放出来,也是因为大小姐同意了悠有“那作为交换,今年我和小飨一起去也可以哟”这样的交易。 “那个已经说完了哟。现在正在讨论科幻这一观念的将来性。” “嗬——” “可能吧。” “只是可能啊!”我用三村风格吐槽道,然后转向大夫,“那个、大夫?自行车已经完工了,就顺便带过来了。修整也做好了,试乘也没有问题。” “哦,谢谢啊。我马上去看。” 虽这么说,但大夫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看来是和飨子议论得相当起劲。荒人虽然坐在几乎两人正中间的位置小口喝着咖啡,但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因此完全看不出有没有在听。 “工程学不也是科学么?”我随口插话道。 “不是所有的科学都是工程学吧。你给我重学一遍集合论去。” “回到刚才的话题,也就是说要思辨小说?”大夫说,“像过去的新浪潮那样?” “不对,真是的!你还是没明白呀!” 抛下我,议论继续着。我揉着肩坐到悠有身边。阿姨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给我端来了红茶。 “那两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呢。卓人君,能不能拜托你去劝他们停下来?” “做不到吧。” “不要说这种话嘛。呐,拜托了。” “您刚才也看见了,要是再掺和进去,我就要被抓住不放、从脑袋开始一口一口吃掉呢。” “讨厌,没有那样的事啦。” 阿姨稍微弯了一下腰,然后传来一阵薰衣草的怡人香气。 “怎么没有。最近飨子理想中的男性,可是戈雅的巨人。” “不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吗?” “无论是谁每天都在成长啊。” “…………” “而且,我还想再听一会,这个对话。” 所以说你们这群科幻迷呀,真让人没办法……阿姨这样叹息着回到柜台里面去了。 “太好了。” “什么。”我瞥了一眼身边的青梅竹马。 “因为我也想再听一会呢。” “听不懂吧,内容。” “但就是想听嘛。……而且别看我这个样,还是相当喜欢科幻的哟?网游也有在玩呢。” “那和科幻没什么关系吧。” 虽这么说,那个时候的确流行这种游戏,也有不少是科幻风格的。大规模、同时参加、联网,简称mmo。凉当然也在玩,游戏状况逐一记录在他的笔记本里。荒人也说自己在网吧里玩过两三次。商店街的店主们也在玩(不过仅限于四十岁前后的高达世代)。 “总、而、言、之,那个呀,”我的青梅竹马口气有些尖锐,“就是喜欢那种的,我。火星火箭呀,银河帝国呀,地底探险呀,在天上自由飞翔什么的。——你笑什么,tact?” 我不知为何就是想要反驳。 可能是因为觉得悠有对着机器打游戏这一场面不太协调。可能是因为对悠有在做我不做的事这一点有些不服气。也可能只不过是因为店里与平常相比有些微妙不同的气氛? “那种东西就是你的科幻啊?” “那,什么样的才是科幻呢?” “至少不会是火星火箭。” “为什么呀。不是很好吗,火星?你不想去吗?吗?” 我沉默着,居住在心里的坏心眼小人们排成了一列纵队。火星,啊火星!那放着红色光芒的冒险与灾厄的世界,是谁一直说要去来着?在我们面前兴奋地操作望远镜指向遥远天空之上的,是谁的哥哥来着?给我们推荐《火星公主》的是谁?告诉悠有水手号谷的美妙的是谁? 我身边传来了一声长叹。 我咂了下舌。 大概悠有也想到了和我一样的事。 在静音画面之上,两位选手正向着终点进行最后冲刺。从加普到马赛的一百九十五千米。 我模糊地回忆起已在近一个月之前落下帷幕的比赛的详细过程。 正在冲刺的两人是萨吉和菲尔,日语解说给他们取了“队长”、“前辈”这样的外号。当然,比赛以后者的凯歌告终,这我早已知道了。不仅如此,我也清楚持续三周的自行车赛本身已在上个月末结束了,兰斯·阿姆斯特朗完成了神奇的五连冠。 就是这样。即使是这种事情,未来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能和哥哥一起去火星的话,无论什么我都会去做的,一定。” 悠有说。 轻声地。 就像在无限延伸的广阔草原中心吹着口哨一样,细弱、轻柔,但也无比寂寞。 “真的。无论什么。” “哦,火星啊,一百年以内是不可能啦。” 悠有没有听我的回答。 因为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看表情我就能明白。我早就知道了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占据我喉咙深处的违和感当然也早已知道了。 茶色光芒的头发。 有点翘起的鼻尖。 探寻着这里之外的某处——不是现在的某个时间——的眼睛。 我听到了那双眼睛说的话。 (和哥哥一起,去火星。) (然后是更遥远的地方。) 我的确听到了。 (如果不能一起的话……至少我要替他去。) 28 “——明白了,那这样吧。怎么样你才会认同是科幻?啊?” 不知何时柜台座位上的议论已临近最终环节。 这样呀,飨子这么说着把食指抵在唇上,想了一段时间。就像在说出珍藏的秘密之前,以防万一给自己施加防御魔法一样。 “这样呀……以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或三十年代,也就是世界大战之间的时期为舞台,剧情完全不依靠工程学性质的机关,矛盾的焦点在于语言学或经济学,故事随主人公遇到年轻时代的列维-斯特劳斯、凯恩斯和巴克明斯特·富勒而进展,这样的话作为科幻就算合格了。” “富勒什么的,不还是工程学嘛。” “不要给我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卓人!” “对不起了啊。” 我老实投降。 “这么说来富勒先生明年正好逝世二十周年呢。下一个project就做这个吧。决定了,过完年就开始!” 我偶尔会认真思考飨子的爱情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函数。为什么她会一个接一个地提出与人类未来(与破灭)相关的观点?明明同时宣称未来这一观念本身已经陈腐了。 说不定,她反而是最担心我们居住的这个地方……这个所谓的行星文明圈的人? 大概我不知不觉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然的话就是荒人那家伙是所谓的心灵感应者。当然他不可能是,因为如果他是的话,那个事件的时候我们就能处理得稍微高明一点了。 “还用说么,”那家伙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我旁边,这样说道,“可是相当严重。” “什么。” “飨子为人 类担心的心情。” “为什么啊。” “简单,”他鼻子哼了一声,用一句话总结道,“小的时候,对别人做想要对方给自己做的事,是最简单的表达手段啊。” “……哎呀?又来了。” 悠有手中拿着我从邮箱里取出的那叠信封。里面有一个是白的。 我并不是没有吃惊。坦率一点说,我喉咙的违和感已经下降到了心脏,激起了剧烈得有些疼痛的跳动。 回过神来,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悠有。 (悠有成为了中心) 我和飨子视线相交。 没错。 她也在吃惊。她也注意到了。 这是事实,无可动摇的现状。我们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绕着悠有转了,就像由链条、轴承、辐条连接起来的一整个机械一样。 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这一朴素到有些荒唐的疑问在我脑中回转着。答案很单纯。“project”开始之后。今年的夏天到来之后。悠有开始“跳跃”之后。 而便签的内容增加到了三行。 ——我 点了火 你 看见了我的脸 你 已经 没有 未来 “……看见了脸,居然是!?” 刚读完便签,飨子就一把抢了过去。然后所有人同时叫了起来。 “快拿给我看,悠有!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看见了?”我说,“犯人的脸?” “怎么会!不,那个,应该是没有看到。” “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对方以为被看到了……?” 阿姨和大夫好像也想说什么,但是飨子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们: “看见脸了,对不对!?这是怎么一回事,悠有!?什么呀,这个,这种开玩笑一样——” “等等。” 荒人的右手抓住了飨子的手腕。 “什么呀!你凭什么命令我。” 不过那家伙的力量压过了大小姐的气势。今天还真是稀奇的一天,我头脑后半部分那里不知不觉冒出了这个想法。那个飨子的经典台词居然被打断了! “看。” 他来回看着飨子和悠有的脸,就说了这一个字。 “什么呀,很疼啊!快给我放开!你想干什么!” “我说让你看,恐吓信。” 荒人的视线认真得令人害怕。 他在水天宫交易的时候一定也是这种表情。当然,那只不过是荒唐无稽的谣言,但是在那一瞬间我还是不由得相信了。人们谣传中的荒人,并不存在于这世上的荒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县立美原的危险人物,夜晚公园的支配者。向“乃梨子”献花的谜之贩毒头目。简直就像廉价的深夜动画一样,不然就是s·z综合征产生的虚构世界之一。 “荒人说的是我们的指纹会把犯人的抹掉,这个信——” “闭嘴,卓人!”飨子瞪着我,“那没有关系吧!反正指纹什么的在邮寄途中……” “不对。看。” 荒人摇动着白色的信封。用不知何时从哪里取出的两根圆珠笔稳稳夹着。 我们看着。 信封的表面邮票地址什么的都没有。只有下边一角有点脏,也不能说不像指纹。但是,他在意的并不是那里。 我和飨子像白痴一样抬头看荒人的脸。 “——这家伙,每次都是规规矩矩地,直接把信送来的啊。” 29 小论文 论使全人类幸福的、现实中可行的、清晰明了的做法 高中部一年级玛利亚班 学号3 贵宫飨子 〇、序 一、提出事实 ·可以相对容易确保的维持人类生活的动力源 cf. b·富勒的发送、温差发电、碳纳米管等制成的飞轮 没有降低生活水准的必要 除电力输送过程中的损失外,先解决高效的蓄电&输送系统问题 ·即使不进入宇宙也可以扩大有用的生活空间 cf. 九霄云外带来的优良耕作面积的增大(约一百倍) 向第三世界输送、设置由张拉整体建筑材料制成的简易巨大都市 ·化石燃料在本质上被浪费了 (把建筑材料当作燃料的愚蠢行为:插入“在空闲的面粉厂养猪”的比喻) 二、转调……指出问题 ·虽然如此,事态并没有得到改善 产业的庞大带来的惯性 约定俗成的劣质标准造成的锁定 cf. windows、英语、作为内燃机动力源的石油 享受改善成果的是下一代……“公地悲剧” 关于通货/货币行为研究的整体落后 = 物理方面(可逆的、概率的)的研究过于超前 从执着于“第一形质”的文明脱离……达到“第二形质”文化 三、结论(改进方法) ·重要的不是技术革新,而是(彻底的)技术普及 必要的是让发明发现众所周知……近代的专利制度处于机能不全状态 ·导入替代专利(=技术革新的所有权)的新制度 信息时代的“所有权”是什么? ·现行(不考虑外部性的)会计制度的废止 ·乘幂法则的科学性理解→清除依据正态分布的“容易失败”的金融商品 ·解除锁定所必要的各种工作是什么 国际最低工资标准制度的确立 国际会计制度的改革、外部浪费的数值化 经济维和部队的创设 对个人安装设置第二形质解析能力(皮肤演算系的烧录等) ·顺利向全世界实施上述事宜所必要的、对人性的遗传工程改善 来世的导入 前世的导入 语言能力的增强 ……这样的小论文提纲是我们各自回家几个小时后,我从飨子那里收到的邮件。 问题的信封决定由荒人保管(顺便说一下,可惜第二封在几天前陷入了和第一封相同的命运……现在这会儿一定已经被非法抛弃到神秦镇郊区的什么地方了吧)。那家伙说“有熟悉这种事的熟人”。翻译过来,好像是想要检验指纹去查警察那边的犯罪记录。为什么一介高中生可以去查那种东西、所谓“熟人”又是何方神圣,这些问题我们都害怕得没敢问。 还是说,害怕的只有我一个呢? 你们的游戏又开始了呐,阿姨耸着肩磨着咖啡豆说。知里大夫好像还不怎么清楚事态,只是摇着头。 悠有微笑:“那荒人,拜托了。”完。 但那大概不是迟钝或者不当回事,我不知为何是明白的。 悠有是不愿意相信有恶意存在。 不愿意相信这座小城里有人怀着恶意纵火,不愿意相信可能有人在憎恨自己。 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 要问为什么,因为那是非常悲哀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那说不定是她自己风格的应对方法。 就像我热衷于自行车设计图、飨子埋头于“俱乐部”和aelism一样,悠有微笑着挥手。 说不定就是这样。 ——读完小论文文件,我叹了口气。十几只垂死的萤火虫在卧室窗外的古老水路上闪烁。很奇怪,我感到十分安心。 [tact: 嗯 ] 我无精打采的回应出现在聊天窗口上。然后立即: [ael: 你的感想就这么陈腐? ] [tact: 就算你这么说 ] [ael: 你就会说这句,卓人你呀! 就因为你这样悠有才不能向过去跳跃哟 ] [tact: 这没关系吧 ] [ryou: 接下来怎么样了啊! ] 医生家的老三插了进来。 [ryou: 那个恐吓信,是那个纵火犯的对吧?是这样的吧?不对么? ] [ael: 还能是谁 ] [ryou: 我是说悠有可是看到了那家伙的脸啊! 不采取些对策能行么!? ] 凉一定正在笔记本上记录我们的意见,那是他重要的外存、安心毛毯、两个月消耗一本的救生索。 我想象着那副光景。那座豪华别墅的二楼,周围被众多面相凶恶的兄长保卫着,警报装置也万无一失,纵火犯什么的一步都接近不了。那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决定稍微欺负一下凉。 [tact: 这么点完全看不明白啊>ael 至少也要把开头写出来吧 ] [ael: 这么点就足够了。你不要给我装傻 ] [ryou: 那个啊,说的是应对纵火犯的办法 ] [tact: 这个小论文,是那个暑假作业吧。 写这种东西没问题么? ] [ryou: 不要转移话题啊 ] [ael: 哎呀!一直以来我在文艺社社刊上都写了些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 [tact: 迟早会暴露的,ael的真实身份 ] [ael: 求之不得哟 ] 这可是有些意外的回答。[ 被大家注目 ] [tact: 大家是? ] [ryou: 喂,为什么无视我啊!悠有有危险 ] [ael: 全世界的大家哟。这还用问 ] 我在心中为荒人那家伙献上了无声的鼓掌。他说得对,飨子果然是想被注意。 对于飨子来说ael这一假想人格有什么样的意义呢,我一瞬间这样思考着。 以前有过匿名的留言批判说“aelism是极权主义”。飨子反而为此感到高兴,还一边说着“所有新的相遇,都会提高人类灭亡的可能性”。 她的理论是这样的……假设可以使人类灭亡的某种人造事物(不管是恶魔的发明、还是经济危机的诱因、新品种的病毒、让飞机撞上摩天大楼的新方法,什么都可以)能够用n字节表述出来。其偶然产生的概率当然会与n的大小成反比。 于是在网上,之前没有机会相遇的各种信息现在几乎没有成本地相遇、互相影响、增增减减,从结果来看变成了更新一些的信息。比如说新纳粹的招募信息和内布拉斯加的未成年人相遇,核弹的制作方法和中东的瓦哈比派相遇。这就是我们的世界(顺便说一下,去年在被记录在世界各地各种媒体上的新信息的量是五乘以十的十八次方字节,而在电话线上传递过的信息是其三倍哟,她坏心眼地笑道)。 这样,即使信息遭遇、变化的结果完全是随机的,聚集灭绝人类的n字节信息也迟早会在哪里产生吧。只不过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和n的大小成反比。 而且实际上,企图达成n的白痴和狂热教徒在世上可多的是——想要让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情早一点到来的家伙们。 所以n马上就会在网上的某个地方产生,从统计学来看人类会灭亡。而非难aelism的家伙们,也只不过是这一过程的一部分。以上,quod erat demonstrandum。 用我的话来说,就是这样的——信息技术的进步,只不过是历史的加速;而我们只不过是急着赶往未来的奇妙集群。 完全不深入考虑那里究竟有什么(或者说,没有什么)在等着我们的、怪异的一群人。 [ryou: 恐吓信怎么样了啊! 你们是故意无视我的吧! ] [ael: 你明白就好>ryou ] [tact: 啊哈哈 ] 然后凉那家伙开始用忧心刷屏。 说,点火装置安放得很周到,而且设置成每隔五分钟点火一次(这是传言)。也就是说之前的纵火都是预备演习,那家伙真正的目的绝对是毁灭商店街。 说,犯人肯定是相当的高智商罪犯,而且还熟知各种小路。也就是说,嫌疑人的范围相当小。 说,完全不明白警察在搞些什么。肯定是在错得离谱的地方搜查。所以说大人们一点用都没有。云云。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视线从屏幕移开,以免被他的不安与愤怒吞噬。 [ryou: 为什么你们都不回复啊 ] [tact: 还在考虑>纵火犯的事 ] [ryou: 那样的话!必须做些什么! 对了,正应该为了保护悠有进行新的project ] [tact: 要我们干什么?侦探游戏? ] [ryou: 我们应该站起来!下一次目标就是茶馆了, 进入盛夏之门! ] [ael: 哎呀,怎么可能 ] [ryou: 为什么! ] [ael: 目标是那家店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寄出那种陈腐的恐吓信了。 更何况是三封。要是悠有害怕得逃走藏起来, 不就前功尽弃了 ] 正当无比的意见。 有特地恐吓的必要的话,在此之前给茶馆也装上点火装置不就好了。但是……疑问在我心中回响着……犯人的目的,真的是加害于悠有和茶馆么? 虽然凉似乎没有注意到,但我在意的就是这一点。之前的纵火事件里,恐吓信什么的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为什么就寄到“进入盛夏之门”来了?而且还是三封?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恐吓说“你丫看见我的脸了吧!”……如果说悠有一开始没有看见犯人的脸,那就没有寄出前几封恐吓信的理由了。实在是矛盾重重。 飨子不是很焦急的理由倒是可以想象。因为她用那个“俱乐部”的摄像头监视着悠有。自从悠有在那条国道“跳跃”以来,或者比那还要早。飨子虽然可能是一个乱来的家伙,但绝对不是无能。而且对她来说,悠有可是重要的对象。 但这样的话,为什么飨子只在第三封的时候慌乱成那个样子?明明第二封的时候并不怎么在意? 然后,还有指纹的问题。为什么飨子她那样紧紧的抓着信封?单纯是因为内容而惊讶? 危机迫近了心爱的悠有,终于开始认真思考了?还是说,她可能——喂喂,那边可是危险的小路,我脑中的矮精灵警告道——她可能有什么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你、已经、没有、未来。 视野一角,床上的手机闪烁着。是母亲发来的。 [ >卓人 明天holin开会,要早出门 能拜托你去买东西吗? akira屋那里有促销的 那么晚安(^^)! ] 不知怎么,最近全是促销的话题。关上计算机,合上窗子,向应该就在隔壁房间里的母亲回复说知道了。 ——那些萤火虫,在朝阳升起之前就会全部死去吧。 30 第二天早晨……或者说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我买东西回来。玄关前面站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大叔,也可能叫大哥比较好。有点驼背,平头,墨镜遮脸,黄衬衫上画着史努比,外面套一件白色棉麻夹克,脚边落了足足一打扭弯的烟头。 我稍稍皱了一下眉。也不是有多么不快,和凉那儿的藤堂先生比起来好多了,也没歪着头,看上去也不会问自己臭不臭。 “啊——啊,妈的,”穿着史努比的大哥说道,“先来的是小孩啊。” “不是小孩。是高中生。” “嗯啊?” “请问您有什么事么?” “嗯——,啊啊,算了。忘了这事吧。今天算你走运啊。我可是不欺负小孩的。打扰了。再见。” “我不是小孩。”我重复道。 “咋地了,”他喝干了手里拿着的boss咖啡瞪向我,“找茬儿啊?有你好看的。——那个啊,就是说我这边也有这边的苦衷啊。今天就这样了。懂了不?” “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反正是小孩。就是命运啊,我说的。人生就是命运哪。啊——操,真麻烦。” 谜之史努比大哥结束了自说自话,大步向“图书馆路”方向离去了。在拐角转弯时,冲出一个骑着蓝色新山地车的小学生,险些撞到他的脚。 “怎么骑车的,不知道安全驾驶吗!不珍惜生命的话,看我宰了你!” 喊出稍微有些自相矛盾的威胁,他的身影消失在板壁对面。 小学生则是一副不知是哭好还是发火好的表情,保持举着手机的姿势愣了半天。 * 不用说,那个史努比大哥是来催债的。到这为止在我推测范围内,问题在这之后。 我取出powerbook敲起键盘。虽然邮件要比聊天更费功夫,但这也没有办法。在我们之间穿梭的电子便签的内容,大约是这样的: [刚才来了个不认识的大叔。 好像是来催债的。 已经回去了。 你知道些什么么? ] [对不起。 >你知道些什么么? 本来想早点给你说清楚的…… ] [没什么。也不是非要说 难道是和holin有关的? ] 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推理。holin的贩卖部就在三天前火灾里第二个烧毁的木造灰浆房里。而“进入盛夏之门”隔壁的玻璃厂也是holin的重要合作方。 看来是正中靶心了。 等到下一封回复,花了整整三十分钟。 [接下来的话,可不要往外说 之前holin的资金运作就不怎么好 于是代表好像自己去筹款了 然后就出了点纠纷 ] [不是因为火灾? ] [那是另外的事。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火灾 ] 怪不得最近老是促销。 考虑了一会儿,我慎重地输入回复——不能让母亲太担心(她可是对一切事物都会过度反应的生物)。虽这么说,也不能表现得太不在意,让她反而以为我在掩饰。这可是难点。那么。 [嗯,好吧。 有什么我可以帮的上忙的事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 虽然前面的邮件已经很接近了,最后这一封可是直奔主题。 [没关系的。 卓人很聪明,不要担心 你只要给我去东京 上个好大学就行了。 ] (呿) 还是被看出来了嘛。 于是乎地方经济就这样逐渐崩溃……我在脑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就好像这是他人的事一样。 我们的无力如同地下水的污染一样扩散着。站前的拉面屋从上个月开始一直闭门停业,星巴克的销售额一直不如邻市,国道边的家庭餐厅招工越来越少。一家柏青哥店破产变成了废墟,剩下的两家正在进行激烈的价格竞争。酒屋变成了便利店,干货店变成了停车场,纸币被吉之岛和tsutaya吸走,带去远方的乐园了(那大概是叫做自由市场的地方)。永远留在这座小城里的,只有农用车和低矮的行道树,以及book off里一本一百零五日元的漫画。 的确,凉。就像你跟我讲的那样。这是经济学的基本规则。我们的现值,是由未来的预想价值往回推算而决定的;无论是我们,还是我们的小城。这一市场经济的产物,一直都是狡猾的时间旅行者。我们被测量、被比较、被推售。被谁?这还用问。 被未来。 以被预想的价格。 这座名为边里的小城还有没有未来?某些人预测了这一问题,其预测结果又由别的某些人来研究。原来如此,这里好像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未来。那就不要买这里的土地吧。结果怎么样? 城市地价真的下跌了。 这也是当然。因为没人买嘛。就这样现在追上了未来,信息把现实拉向自己。诚然如此!无论何时,我们都只不过是净现值罢了。 不过如此。 31 悠有她们的浴衣是在那天下午,烟花大会开始几个小时前做好的。 “因为发生了火灾什么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所以晚了。” 阿姨用非常抱歉的口气向我们说明道。 简而言之……说是浴衣的钱本应用托里布支付,但是管理托里布数据的电脑就放在隔壁玻璃厂的二楼,于是数据都丢了。而且各处店里的记录本要么烧掉了要么被灭火剂弄得乱七八糟。也就是说已经完全不清楚谁向谁借了多少、究竟流通了(绝对值)多少托里布了。 “于是呢,大家就商量至今为止的怎么清算……嗯——,好像要花上一阵子呢。” “清算,也就是说,”我随意地在胸前画着日元符号,“是用正式的钱吧?” “嗯对,差不多就是那样吧。” “重新启用托里布的话……” “嗯——,虽然也提到了这件事,”阿姨右手手指抵在额头上,夸张地摇头,就像半世纪前美国的喜剧一样,“毕竟大家说金额挺大的。火灾的保险还要等一阵子 ,和市外交易呀住院费什么的也不能用托里布,总之必要的是现金。本来事情不会变得这么大的,大家激动起来……” “稍微停一下。说金额挺大,有多大?” 阿姨逐个弯起细长的手指: “后面有五个零,大约?” “总计?那也不怎么多……” “嗯嗯,不是的。最多的人大约有那么多。总计的话……嗯——,有七位数以上吧。” 我有点惊奇。 这有没想到托里布渗入商店街的规模已经这么大的原因。但仔细想想,连我和悠有都已经去站前为“门”采购好多回了。就算一次的金额只有一千日元左右,如果有数百人参加、每天使用的话,即使是所谓区域货币其流通量的总额也会变得相当庞大;这我立即心算出来了。而且,用托里布交易的不只是商店街的居民,还包括住在小城里的主妇、学社和上班族。 但最令我惊奇的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进行数据的备份,这一事实。 这下可要乱套了……我心中的幽灵低语道。会发生什么?虽然托里布的记录本烧掉了一部分,但大部分还是完好的。这样的话想复原系统也不会多难吧?不对,不是这样。我注意到了关键点。应该是商店街这边的借出超额了吧——如果来买东西的客人说“想要用托里布支付”,“我不愿意”这样的话肯定难以出口吧。就这样逐渐积累起来。托里布开始已经有两年以上了,然后现在,商店街紧急需要现金。这样的话……会发生什么? 那个史努比大哥的面孔唐突地变成boss咖啡罐的模样,开始在我脑袋后方闪烁起来。喂,小孩,这座小城已经不行了。就是命运啊。最近全是促销。不珍惜生命的话,看我宰了你!—— 不过飨子她看上去完全没有在意这种复杂的状况。 “谢谢您,阿姨!我立即试穿!” 她两手合十,兴高采烈地蹦跶着。就好像别说为那可疑白色信封的事忧心了,连记都记不得了一样。 我拿了红茶,坐到一如既往的位置上。 “哎呀,说起来柴郡呢?” “不在那边吗?”悠有说。 “正因为不在才问你的。” “我也不知道呀。刚才我出去了。不在二楼吗?” “你出去了,去哪了?”喉咙深处的小妖跃动着。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悠有,尾随在其背后的谜之黑影。 “book off。” “为什么专门跑那去,tt小说的收集不是结束了么。” “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啊,可是呀,那个呀!看见了非——常有趣的事呢!听我说听我说!” 我做好准备。要问为什么,因为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或者说,看上去立即会爆笑起来。 “在听的。” “那个呀,”突然声音变小,“单行本的书架那是按作者姓名排序的呢——然后美轮明宏的自传就和光浦靖子的随笔并排在一起!而且两本上面都有作者像!” “……………………” 悠有发出惊人的笑声,抱着肚子倒在了地板上,然后右肩着地、开始以头为中心骨碌骨碌打起滚来——就像表上的秒针一样。 “呐、呐、很可笑吧?可笑的不得了吧?不可笑吗,tact?我可是一直忍着不笑出来,然后,那个,噗哈哈哈。” 到大爆笑平息为止,我脚边的人肉钟表小姐已经转过了相当于九十五秒时间的角度。 “……喂悠有,你在那玩什么。快过来!要试穿哟!” 两人像旋风一样上楼去了。 在我喝了第二杯红茶,心算完市内托里布的总供给量,开始考虑捕获在黑暗中徘徊的纵火犯兼恐吓犯的作战计划时……她们慢慢下楼来了。 我应该完全不会吃惊。 因为我已经预想到,因为是这两个人,所以浴衣肯定(在飨子唆使下)会做成稀奇古怪的图案。即使这样,用阿姨的话说,我和凉好像惊得相当长时间合不上嘴。 悠有的图案是“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 直接用了早川文库的封面——宛然微笑的维多利亚时代妇人的椭圆形肖像画,周围是煤气灯和砖房的浅色美丽街景。 “这个,没问题么?”,我问阿姨道,“也就是版权什么的,那种。” “就做这么一件。没关系,没关系。” “是么。” 不过,那图案的确适合悠有。虽说是冷色系的,和悠有的笑容放在一起,看起来不知为何就非常有夏天的感觉。 顺便说一下,另一位大小姐的图案……可是更加夸张。 双手手腕绑在一起举在头顶,除腰周围以外全裸的俊美青年。虽侧腹和肋下中箭,仍一副恍惚的表情向天上望着。背景昏暗,洁白的裸体清晰地浮现出来。这样的图案从她的领子一直染到下摆。 “……………………圣安东尼?” “不是的,是圣巴斯弟盎哟,”飨子的纵卷发摇动着,“雷尼的,看。后面的是埃尔·格雷考。嗯的确,最初是想做成saint antoine来着哟。但是被阿姨阻止了,于是用了第三候选的这个。” 被飨子盯着的阿姨拼命解释道——“因为,那个故事,太恶心了嘛!” “……第二候选是?” “尤里斯摩尔·拜汉和塞佛利特·盖斯特的合像。” “嚯~~~~~”我们的反应热度为零。 “什么呀那种好像懂了一样的回应。我本来就没有认为您们能理解,敬请安心。——来,悠有,该你发表了!” 被大小姐强力的声音操纵,悠有在我们面前转着圈。大家都赞赏很合适,她笑得很开心。 “那个呀,说实话我本来也想做成‘迈迪球场’的呢。” “是‘麦田’。” “不也行么,‘迈迪’,”悠有一边嘟着嘴一边模仿我的口气,“全看怎么解释,不对么?” “这让我想起来了。卓人!”飨子叫道,“你还没有提交吧。你想到什么时候才完成?” “早完成了,”我从背包里取出u盘,“拿着,这个。新译。” *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重译,是我们从大约三月开始就一直在一点一点做的一个“project”。 不是翻译一整本。 而是把自己喜欢的随便一章翻译过来。 但是,正经的翻译是不行的。可以直译可以意译可以用自动翻译可以用任何方法,可以和英语老师讨论,可以到网上找上一百篇论文来分析——但是一定要将自己风格的新解释设为背景,在其基础上进行翻译。这就是“《麦田》增改建计划”唯一的限制条件。 最早提交的是飨子,记得是在入学仪式的第二天。虽这么说,她很久以前就决定好解释了,所以不怎么令人吃惊。 “这个叫霍尔顿的角色,让人不得不觉得是个傻瓜呢。” 以飨子的眼光来看,大半人类都是傻瓜或迟钝——即使抛去这一经验法则,她的主张也有一定说服力。 “胆子小,也不明白到底喜不喜欢电影,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it depressed me呀it killed me的,明明喜欢读书,文笔却很差,词汇也很少。所以就试着把文风 改成那种感觉了。如何?” “改成那种感觉了,但‘俺老霍’有点过头吧?又不是艾迪·格雷罗。” “优柔寡断本身就是对社会的犯罪哟。什么呀卓人,说那种话的话,你自己怎么不赶快给我译出来!” ——最认真的,是凉的翻译。 正确、冷静、周密,就像漂亮地磨出圆角的玻璃工艺品一样。 解释是稍微带一点恐怖的奇幻。主人公霍尔顿在故事开始前已经死了,变成幽灵在纽约徘徊这样。 “因为啊,就是这种感觉啊。直率地重读一遍的话。” 通红着脸进行说明的凉的神情,和主张《人猿星球》是杰作那时一样认真。 “那个,第二天白天出场的六岁左右的男孩,那就是关键。父母明明在旁边,却自己一个人离开人行道走在车道边上。那孩子唱的歌词……那个‘if a body meet a body,ing through the rye’的……因为听错了变成了作品的标题的——这个孩子肯定和霍尔顿一样,已经死了。绝对。所以父母完全不着急,虽然自己的孩子走在车道上。” “啊哈——”我说道,“也就是,body指的是尸体喽。” “就是那样。和歌词也完全一致,这里。然后,霍尔顿是可以看到死人的……” “说起来,”悠有说,“有那样的电影对吧。那个。sixth森斯。” “sense。”我板着面孔纠正重音。悠有哧哧笑着把灰色肥猫向我扔来(凉也是在“门”店内进行发表的)。 ——顺便说一下荒人也在那场合宿开始之后立即加入了这场游戏。 他用了两晚上进行了全书的节译。 的确很有趣。艾罗瑞风格的粗犷文风。就像用大棒把所有不顺眼的家伙全部摞倒一样的语调。按他的解释,主人公(不知为何)就是三十七岁的塞林格自己,是为了揭露弟弟艾里离奇死亡的真相、独自潜入暗黑大都会·纽约的私家侦探。 “但是,原作不是小孩子风格的口语体吗?”合宿第三天,飨子读完后挑剔道。 “那样说话的大人,说不定也有啊。” “没有哟。” “那,不久就会有了。” 荒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抱起双臂,(不知为何)戳了一下我的腿肚子。 我的解释呢?不是我谦虚,是现想的,并不怎么有趣……或者说,只不过是借用了在悠有的“project”里重读的书里的各种点子。 “霍尔顿是tt能力者。” 我在一如既往的座位上宣言。 “这什么呀。”第一个反驳的是(和预想一样)飨子。 “你问什么,我是说,就是这样的。主人公在大部分场面里要么迟到,要么反而到得太早。然后,每次遇到别人都乱说自己的年龄。二十二岁呀四十二岁呀,八十六岁什么的。而且头发也有一半变白了。” “嗯嗯嗯?”悠有说,“有写那样的事吗?” “有啊。认真读啊。就是说,那家伙和周围的时间一直是错开的。大概肉体的时间和精神的时间都一样。是‘精神时间旅行者’的模式,巴斯比的《温内特卡》那样。” “卓人……”飨子尖锐的视线,“你该不会……” “什么啊。” “觉得查资料麻烦,就随便想了这种解释?” “……………………………………………………………………” 那之后的场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场游戏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悠有到处是错译的作品。 最初的段落是到六月之后完成的。 “《迈迪球场的正捕手君》,by,j·g·塞林格。” 她猛然伸出双手,就像领奖状一样姿势的姿势,开始朗读打印出来的a4纸上的内容。 “正捕手君?”我代表全员,收割了浮在大家头顶上的巨大问号。 “因为这是棒球小说嘛。” “凭什么?哪里是了?为什么?” “嗯——,提示一,帽子是朝后戴的。像棒球的捕手那样。” “迈迪又是什么?” “觉得这样会不会更像球场的名字呢,这样。”悠有有点害羞似的低头向上看着我们,“专有名词那样。……不行?” “也不是不行……”凉说。 “还是太勉强。”我接道。 “为什么?”悠有问。 “不为什么。” “tact欺负人——!” 在这样的争论中,这个小project不知不觉冷却了。只有凉花了整个暑假认真翻译到了最后。我在五月就完全失去了兴趣,把还没完成的作品扔在一边。飨子则在中途混入了卡波特《冷血》的翻译,以把游戏变得更复杂取乐。 然后悠有呢? “迈迪球场。嗯,就是这个。” 她看起来十分满足,一遍又一遍重复道。 “听起来不错吧,tact。迈迪球场——迈迪球场,呐?” * “不管怎样,塞林格就算了。恐吓信如何了?” 我的提问没有人回应。 立即明白了。 那是一句咒语。只有我们带着不安的视线在“进入盛夏之门”里徘徊。荒人……明明快到约好的时间了,却还没有来。喉咙的违和感变身成史努比大哥,坐在我的右肩上。这就是命运啊,小孩。找死啊? “因为荒人还没来。”终于,悠有答道。 “为什么?” “不知道。也没联系我们。” “怎么了啊,”我取出手机,“……打不通啊。” “对吧?” “怎么了啊。”我重复道。 对,确实有什么不对劲。为什么飨子像那样看向一边?为什么凉的表情就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变成幽灵的,是我还是荒人? 在我眼前,盖尔斯堡的石板路轻轻摇动。 (是这个) 这个时候,我醒悟了。这就是不安。我们遥远的浓雾号角。你、已经、没有、未来。 ——荒人那家伙,最终还是没有来“进入盛夏之门”。 32 然后,问题的夜晚到了。 八月十七日。星期天。清澄得令人恐怖的星空,和预想一样适合烟花的天气。但是,只有一件事是预料外的。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说到底原因是自行车。 六点以后,我们从“进入盛夏之门”出来。三分钟之前,荒人终于联系了我们,决定在古城遗迹公园会合。 那个时候,那场大游行已经完全到达了高潮。 大群自行车在眼前穿过。critical mass ride。为了让人们意识到自行车、考虑自行车与都市的共存而举办的,大群人专门骑自行车来占据整个街道、穿过整座小城的,美妙活动。 今年“riverfes”的招牌商品。 不可能是没有控制的乱骑。路线已经事前定好。不只如此,传说市长阁下本人也亲自参加了。 五 颜六色的骑行服和头盔。大量的女式自行车混在漂亮的公路车、山地车、越野公路车、华丽的折叠自行车之中前行。刹车的尖响、链条的涟漪。和农村祭典的神舆、反战游行的队列,以及减价大甩卖黏在一起的大混乱。这群家伙完成了市内环游,最终来到了终点——公园。 和每年的登山客相比,那边对小城的影响更大呢,我稍稍思考着。这群人蹬的不是踏板,是我们观众的脑浆。神经元的运河。令对道路与人的思考方式、对小城的看法发生相转移的临界质量(critical mass)。 不过时机是糟透了。 “这就是权力啊!” 飨子愕然的声音,混在数百条链条织就的瀑布般的响声里传了过来。那是一条相当初期的、在网上也比较有名的aelism。权力将杀戮转变为运动。权力命名、区分、建立秩序、进行函数化。正因如此,都市和运动在王的脚下产生,侦探在人们面前陈述密室杀人的真相。全部都是同一构图的变奏。任意放纵的暴力被制度化。被命名的怪物,就不再是威胁。那么诸君,为竞技(棒球、日职联、或者是奥林匹克)而狂吧。因为那正是秩序!…… 染上晚霞颜色的大群观众,以尖叫迎接骑自行车的人们。烤面包的香气和廉价扩音器播出的bgm交错。 “计划遇到困难,啊!”我叫道。 “疼!”凉的惨叫。 “tact?”悠有喊道,“你在哪?没事吧?” 不知道是因为哪里的蠢货科长盖的章,自行车和观光客在公园入口前壮观地交汇。因此我们像馒头一样挤在一起,开始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荒唐的人群、荒唐的大盛况。 从环绕古城遗迹护城河的“边里circling road”到市政厅前面的广场已经满是小摊。不仅是“寺前商店街”,从“昭和”、“大正”、“光荣”,以及“silver”和“gold”来的货摊和小贩也加入了总动员。店铺上面有纸糊的大龙猫、小学里按班级制作的诗笺大军、塑料制的安全提灯。每年都一样的重复利用的光景。确实,装饰物的颜色有别,形状也不同,诗笺上写的名字也不一样。但是,一阶微分之后就完全相同了,导数的形状一模一样。同样的变化、同样的流行。称作地方都市的自然对数,在我们眼前一直跳着同样的舞蹈。 河马形状的五颜六色的气球撞到塑料屋顶上。是kaba circling的摊子。老掌柜正带着儿子一起分发气球和传单。连弯腰的角度都和去年一样。 但是,我感到了些许违和。 有地方不对劲。荒唐的人群、荒唐的大盛况——可是,对了,kaba旁边的地方空了出来。和往常一样的话,那里应该是“寿司将夫”的地方。和往常一样的话。和去年一样的话。没有纵火事件的话。还有一点,看不到去年到处立起的旗帜,写着“可以用托里布”的旗帜。 “啊、‘南瓜大王’!” 看着塑料装饰的小摊,悠有大声喊道。 “快看快看,很好吃的样子吧!三年连续、夏日祭典限定的南瓜&肉桂健康蛋糕!” 我稍微有点在意。很好吃的样子? “嗯?你还没吃过啊?” “嗯。还没。”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呀,”悠有嘟起的嘴唇,“看上去实在是太好吃了。如果尝了觉得不好吃,会有些失望吧?” 这句话在我心中回响。 回响着,变成了非常相似的别的话语。 因为,留在设计图上更完美吧? “原来如此。吃了会胖。” “不会的!tact欺负人!” “老样子了。”我稍微歪了一下幻想中的斗笠。 “那是什么?” “谁知道?随口一说。” “tact呀,已经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你才是,”我回道,“让人搞不懂呢。想吃蛋糕就去吃嘛。” “算了。以后会吃的。” “什么时候。” “嗯——。等到又可以用托里布的时候,吧?” 因为火灾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只有我自己享受也觉得不好意思,悠有补充道。 “喂,你们两位!太慢了!马上就要开始了,烟花!”飨子的台词,或者说号令响彻人群。穿过眼前市政厅前的人行横道,终于就是古城遗迹公园和亲水区域的大混乱。 “马上?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这座小城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大小姐手上的手机画面里播放着低画质的视频。从上空偷拍的烟花师们的行动。 是“俱乐部”监视摄像头的画面。 “什么啊,不是说不能沿用别的project的设备么?” “这个可不是project哟!瞧,绿灯!” 我们都开始全速跑起来,或者说悠有以外的全员。 悠有落在了后面。 人群动了起来。我到了人行横道的北侧。飨子和凉已经进到公园里面。悠有还在南侧、商店街那边。 然后风和小而红的闪光消去了她的浴衣身影。 * “……呜哇啊啊啊啊!” 男性的尖叫。——想忘也忘不掉的、那个尖细的声音,“和佐野君”。 “仲女!看见了吧,这次!” “诶——?所以说看见什么呀?” 信号灯正下方,可怜的他抓住身边的女朋友(大概)不放。 看到那个瞬间的,想必只有我和“和佐野君”吧。 但我看到了更细微的地方。 就在穿过人行横道之前,悠有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的表情。睁的滚圆的,那双大大的眼睛。漂亮得令人颤抖的那双眼睛。 我心脏狂跳着。 必须说些什么,我只明白这一点。现在,我必须叫住她。说什么?什么样的一句话? “悠……” 说什么?随便什么!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一瞬间立即逝去,时间与空间坠落到永远的悬崖对面。我以错过了什么——(是什么?明白这一点的话!)——而结束。 然后是悠有的话。 “抱歉,tact!我想起有急事!……” 33 悠有这样喊着消失的瞬间——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我想起的是半年前下雪那天车站洁白的月台。 看望矿一回来,我们用一把伞盖住两人,无精打采地走在去白幡车站的路上。雪花安静、庞大、沉重、粘缠,感觉到晚上就能积上五十厘米。 世界全是纯白。 “……呐tact。” “可以。” 我立即回答道。要说为什么,因为她的问题是一定的。——呐tact,到了边里,可以去一号线月台吗? 那是只在我们之间存在的秘密仪式。 这个宇宙没有希望,未来没有任何保证。这是我们的(在飨子唆使下的)共识。我们应该是不相信任何事物的。但是,果然还是会有难以忍受的时候。 比如说重要的人入院的时候。 比如说那个人肺炎恶化的时候。 比如说被主治医生委婉地暗示“说不定快到时候了”的时候。 在那样的时候,我们就会去北端的月台,坐在最靠东的长椅上。东山本线边里站。经由青梅延续到立川的满是雪的线路。这座小城上离东京最近的地方。 “人生呀。”一片雪花落在悠有撅起的嘴唇上。 “嗯——” “相当困难呢,意外的。” “意外的呢。” 这就是仪式。 我们不去东京的仪式。 不抛弃这里、放下一切痛苦难过的事、去别的地方的仪式。不承认矿一已经没有希望的仪式。对我们来说,反正也没有别的可去的地方了。 “那个呀,tact。” “?” “真长呢。” “什么。” “冬天。” “算是吧。” “我,觉得夏天更好呢。一直永远持续的夏天。” “热过头了会不得了吧,那样。” “是吗。” “是的。温室效应什么的。” “啊,嗯。是呢。” “过上一百年什么的,说不定就会变成那样。地球。” “是呢。” “人类要死上一半。” “真不得了呢。” “嗯,不是什么好未来呢。” 沿飞舞而降的雪花向上,我们仰视着无限的高空。毫无空隙的灰色天空。就在半年前,鲜艳的烟花还在那里舞动——而且半年后应该还会再次舞动——但现在完全看不到那种迹象。其空虚、其静寂,排斥一切色彩、空无一物的时空。 哪里都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我们只能留在这里。 “嗯,是呢。大概是那样呢。……” 34 ……但是,我立即注意到了。悠有“跳跃”去的地方不是边里站的一号线月台。那双眼睛的色彩、光辉,和仪式的时候并不一样。不是想要放下什么的色彩。 相反。她是理解了什么。 是什么? (找到了——纵火犯,么?) 还是说只是想起了长相。总而言之,某种事物。某个重要的事情。 我寻找着同伴。瞥见了凉的背影。他以惊人的气势向古城遗迹公园深处跑去。 “喂凉……喂啊!呿!” 他走过的最短路径现在已经挤满了人,完全追不上了。 背后传来了欢呼和不到一秒后天上的爆炸声。是烟花。周围全是夜摊的行列、提灯的集群。 取出手机,按下通话按钮。悠有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或内已关机,无法接通,这样的提示音。喉咙的违和感变强,我用力咳嗽。下一个是“进入盛夏之门”。持续了一阵忙音,终于: “……哎呀,怎么了卓人君?” “悠有呢?在那么?” “说什么呢,不是刚才和你们一起出去了吗。喂喂?喂……” 没有听到最后,接下来打给母亲。结果相同。不是一起去祭典了吗?打悠有妹妹的手机了?那就发邮件吧。最近挺乱的要小心,早点回家哟。云云。 令人不快的提示音过后,一颗格外大的烟花从右向左,像瀑布一样坠落。 打给凉——现在线路正忙,请您稍后再拨。我停下来想了一会。悠有注意到的是什么?想起来的是什么?纵火犯的长相?恐吓信之谜?还是纵火犯令人惊讶的真实身份?犯人实际上是我们亲密的友人,“大山”上女子学校的大小姐? 啊,混蛋。操作按钮的手指在颤抖。 “喂喂飨子?那个悠有她……” “已经知道了,我看了摄像头的视频!” “摄像头?”仰望夜空,带螺旋桨的小气球正在大龙猫上方四米处移动,“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原来如此呀!快给我找!” “让我找,找哪里?” “不是找哪里吧!”她的声音就像要从我的手机里喷出来,“是何时哟!走掉了,那孩子呀!丢下我们!看到底是什么事,我可不会饶了她,卓人!” 丢下我们。 “稍微等等。就算‘跳跃’了,反正也会在几秒后的未来……” “哪里有不是连续‘跳跃’的保证!?” “…………………………” 哎呀,要叫我傻子的话,这个瞬间是最适合的。为什么我们至今为止没有考虑这一可能性?还是说,没有考虑的仍旧只有我一个?飨子发火了,但是没有惊讶。是早就想到这种可能性了。而且,没有对我说。 (混蛋!) 丢下我们。 丢下我。 大家都被丢下不顾了哟。万田那家伙的声音从遥远的梅雨时的星巴克传来。这座小城也是,这个宇宙也是。被抛在后面了哟。未来不会来这里哟。所以一定要离开这里,这种小城! “……喂喂?卓人!” “听着呢。” “刚才没在听吧。总而言之——” “先等着。因为,你不觉得奇怪么。就算悠有连续‘跳跃’了,她还不能自己控制吧。所以。” “所以?” “至少悠有不是有意丢下我们‘跳’到别的地方去这样。” “这又一点也不能让人安心!好了赶快给我把悠有抓回来,快!” “让我抓,所以问你哪里啊。” “不对,何时!因为不能长时间‘跳跃’,在回来的瞬间抱住或者捆上,什么都可以吧!不让她跑就行了,总之!再见!” 然后是刺耳的电子音。 虽然对方已经挂机,我还是没有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因为有些迷惑,没办法,最后打给荒人……结果是通话中。 “呿。” 对着手中方便过头的机械,我释放了愤怒的咒骂。 然后推开像笨蛋一样仰望夜空的情侣们向前奔跑。去哪?我怎么知道。总之停在原地是最坏的选择。哪里都好,这里之外的话。没有悠有的这里,独自一人的这里,这里之外的话哪里都好。 anywhere but here! 但情侣的大群无穷无尽,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向上看、一齐叫喊、一直把手机按在耳朵上、或者一直把内置摄像头对向天空,我不知何时闯入了这劣质的卡夫卡仿作里。 惊人的爆炸声,然后欢呼。我故意不看天上。看了有什么用。观众们的肩膀同时染成红色,然后变成蓝色。爆炸、欢呼、又是爆炸。只有声音穿透我的拒绝,强硬地告诉我今天是“river festival”的高潮。 混蛋,明明我现在顾不上那种事。如此令人不爽的夏日祭典还是第一次! ——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一晚是我们人生中最奇妙而美丽的时间。 35 支配祭典之夜的,是天空的红、蓝、紫、黄色。 八点二十分,我终于在古城遗迹公园一角追上了凉。准确地说,是遭遇了荒人抓住呆立在打靶店前的凉的胳膊往回拉这一瞬间。 “凉——?” 就算从远处看,他的状态也很明显不对 chapter 5 暑假结束(如一切良善之物) 44 ……我还记得,初中毕业典礼上,校长提到了阿童木。 各位毕业生,你们身上有着未来。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虽然前路绝不容易,但的确有着希望与幸福。过去有个叫手冢治虫的伟大漫画家,他将对未来的希望与勇气寄托在一个叫阿童木的角色身上。今年是这个阿童木(应该)诞生的值得纪念的一年。现实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机器人开始被开发出来。这正是“未来就在现在”。因此你们必须树立更加远大、更加未来的目标。云云。 对于刚刚在伊拉克开始的战争,一句也没有提及。 于是,这位忠实于进步史观的校长先生为我提供了两个贵重的教训: 其一,战争不是什么像样的行径,无视战争的家伙更不像样; 其二,我们已经只能用过去时的故事来谈论未来了。 纪念日早已在过去的虚构中定好,我们这一代被迫规规矩矩地行于其上。二〇〇一年定好是相互重合的大小不一的三个天体和施特劳斯作曲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〇三年是机器人元年,我们必须胸怀死去的天才描绘的希望、观看冠于世界的日本动画、在便利店里购买制作精良的人形。 这让我们怎么谈论未来? * 知里大夫联系我们说矿一病情突然恶化,是彼特的坟做好之后第二天早晨的事。 * 当然,我们的小城里并非一切都是绝望的。 一切都是骗局,或者大人们全都是肮脏的小人——下这样的结论是相当简单的逃避。我们并没有这样想,至少我没有。虽说正因如此才产生了问题。 实际上我们班里也有很多人高兴地逃入这种轻松的结论之中。这群人会在文化节上画布什或小泉的画像,并加以谐谑的标题。我并不是想责备这群人,所有人都必须在某个地方划下界线。参照组的获得,是知性的最初一步。 我自认为注意到了。世间并不只会一味恶化,有众多的努力正在进行之中,想要停止善福寺河流域污染的努力、商店街的再生计划、改良县政的运动、各种各样的npo。我并不是不知道,特别是最后这个。在那个暑假期间,大人们之中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为了更加美好的未来的集会、学习会、小册子、抗议邮件,以及沙土与混凝土。 不过,问题不在于此。 绝大部分努力都不会顺利进展。我们(这里指的是我、飨子和凉)直觉上感到了这一点。我们没有愚蠢到想要抓住没有根据的希望。 ——我这么说的话,大部分的人会开始愤怒。虽然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前面也已经说过,iq的数值不是聪明的指标,和一个人的性质更没有关系。但是大人们一知道我们的iq,就会变得非常感情用事;特别是事件告一段落之后。这是稍微往后发生的事,不过机会难得,就在这里先说了吧。 聪明并不能立即连接到幸福。 我们当时很聪明,并且对此有自觉。这一自觉夺走了我们的希望。一方面的自觉,对别的事实来说也是一种无知。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注意到——不管有多么聪明,都不可能聪明到令智慧与幸福并存。 不过,至少那个时候的我……高一暑假,肥胖的灰猫离开这个世界、我重要的青梅竹马流泪那晚二十四小时之后的我,已经理解到自己应该首先做些什么。 45 “议长阁下,请允许我提案暑假最后的action program。” 所有人立即一起看向我。 飨子、凉、荒人。 阿姨和悠有去医院了,这是大夫联系我们之后的第三天白天。当时我、母亲和悠有她们轮流去邻市看望矿一(知里大夫阻止阿姨说,对这种病来说,一直陪床照顾反而不好,只会给看护者徒增心理负担。明智的判断)。 于是乎,“进入盛夏之门”被非所有者的我们完全占领了。而灰猫已经不在了,这令人稍微有些悲哀。 “是什么笑话?” 飨子一边对警报系统进行微调一边说道。为了对抗纵火犯,这家店现在已经可以算一座电子/信息工程学要塞了。就算布莱尼亚克袭来说不定也能将其击退。 “所以说action program。附加在‘时空跳跃少女开发project’里,作为第二阶段完成的纪念。” “如果是无聊的内容,我可要真发火了哟!” “怎么会。” “说?” “内容很简单,”我挺起胸膛,“为了拯救‘寺前商店街’,从这座小城邪恶的大人们身上搞一大笔钱出来。顺便诱出纵火犯,将其抓获。” “……你说什么?” “最后这个可以算玩笑。”这么说着,我目不转睛地盯向飨子。她刚才的反应,是因为她就是犯人,还是单纯的对愚蠢提案的大小姐风格的嘲讽?无法做出判断,我开始读出手上的笔记。 “……这样,具体计划还没做好,不过大致上就是这个感觉。主要是不把悠有的能力用在什么上挺可惜的,而且假期快结束了。” “话虽这么说,”凉说。几天前的bug不知哪去了,他完全变回了一如既往的爱操心的人。“不管怎么办,也搞不到那么大的金额吧?就算装满一个手提箱,最多也只有一亿啊。” “细节问题之后修正就好。怎么了,不愿意从自己祖父那抢钱?我是考虑到你的情况,才定成这样的。”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但是,悠有还——” “诚然!卓人,刚才的计划里,悠有是金钱授受的关键,为此那孩子必须正确地‘跳跃’才行哟。” “那是当然。或者说,那正是计划的核心。” “那样的话!” “没问题,”我脸上浮出微笑,“悠有已经可以做到了。” 响起了优质瓷器破裂的声音。我确信那是飨子的茶托。 “两千日元,”荒人说,“左右,吧?这个。” “因为再买的话要买整套,要花更多吧。” 我冷静地回答,好像因此害得飨子更加愤怒了。 “给我等一下!!这可没听说过,我!!” “那是,刚才第一次告诉你嘛。” “别开玩笑了!” 没有注意到飨子的手变快了是我的失策。以前的话,大小姐应该只会用嘲笑或aelism来压制我。但现在不一样了。挨了好几拳之后,我再次认识到: 我们已经开始改变了。 飨子第一次先于言语讽刺诉诸暴力(然后我在心中已经完全认定这家伙就是恐吓犯了)。荒人的坏笑变多了。凉那家伙,不说前几天的bug有没有修正,至少对我们长篇大论的次数变少了。 我们正在改变。一点一点,一天一天。 而悠有正在前进。 “那个,悠有呢……?”凉说。 “嗯?” “悠有赞成么,这个计划?” “当然。或者说这差不多就是悠有的提案。”严密地说这不是事实,但也不是谎言。她的确说过想要发挥作用。“如何,大家?” 再次陷入沉默,但是这沉默已经和刚才有决定性的不同,因为这可是悠有的提案。 我们一齐点头,大家都明白了。 这毫无 疑问是犯罪。 46 ……不过,这个计划在真正意义上得到首肯是在“门”的集会一天前,地点是在临市的咖啡店。 “犯罪。杀人。” 前一天,下午四点。 白幡站前星巴克的靠窗座位上,荒人低声说道: “现在,日本有杀人经历的人最多的世代,是六十岁前后。如果统计正确的话。” “嚯——,为什么?”我问。 “昭和三十年代未成年犯罪众多。” “原来如此,”当时的不良少年,现在都已经上了年纪啊,“真希望现在的人在说少年犯罪激增什么的之前,先直视一下那边的事实呢。” 我和荒人看望矿一回来。或者说,只是偶然地在医院里碰到了。 在病房里,我们的职责并不怎么要紧。矿一因肺炎失去了意识,必要的看护都是由护士来做的。因此我们的轮流看望不过是接近于探病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患者本人,不如说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精神安宁。 那时我和悠有换了班,正和大夫一起前往病房。走廊前方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人物。 ——什么啊,这个。 不禁脱口的台词不是对对方说的,而是对命运的。为什么我不得不在这种地方遇到这种家伙? 那家伙的嘴也有点扭曲: ——真是无情的招呼啊。别人特意来帮忙。 绝对是谎言,我(毫无理由地)如此确信。 转眼之间,那家伙已经开始和大夫聊起天来;回过神来,三个人已经来到了监视室。 屋里比上次来时更乱了。 和荒人一番不痛不痒的对话之后,知里大夫进入病房开始和护士交流。通过显示器可以极为清晰地看到两人的脸色(同眼前病床上躺着的患者一样清晰)。肺炎、失去意识。以前矿一也曾因同一症状陷入危险。他的现实明明是非周期性的,只有这种症状会反复袭来。肺炎、失去意识、逐渐衰弱的体力,我们连这与s·z综合征有无什么关系都不清楚。 这边的房间里堆满了矿一的记录,还有“那些”东西:色彩鲜艳的筒状块体、细而柔软的刀叉、围着众多铃铛的中空框架,不可能存在的未来日用品。 我没有对荒人说明悠有的哥哥得了什么病,荒人那家伙也没有问我。我擅自推测那家伙来这个医院是因为什么。有熟人住院了么,还是来做什么检查?这个检查是因为小时候的疾病么?不然的话,是和那个叫“乃梨子”的人有关么?没有一个是确定的,但是我没有不安。虽然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我什么也没有说,那家伙也什么也没有说。在不确定的海洋之中,我和那家伙一言不发。 ——真令人难受啊。 漫长的时间之后,那家伙只说了这一句话。干等是最令人难受的。 我觉得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定了决心。 凝视着中央的画面,我在心中对矿一低语,将刚刚得到的决心传达给属于不可能圈的他。 悠有正要变成别的什么。 我们逐渐远离、前进。 因此,在那之前,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 “于是?” 离开医院三十分钟后,荒人那家伙一边啜着咖啡一边说道。 “为什么提到这种话题。犯罪怎么了?” “无所谓吧。” “不无所谓,”这家伙真固执,“秘密,是不好的。原则上。” “什么啊那是。那样的话,那个怎么样了?恐吓信的指纹。你去查了吧。告诉我啊,结果。” “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 “莫明其妙。” “有不知道比较好的事情的,这个宇宙里。” “什么洛夫克拉夫特,不要敷衍。” “是玛丽·雪莱,要说的话。” “要讨论hybris的话,等之后飨子在的时候再说。” 我拼命地寻找时机。问题简而言之是这样的,我能不能信赖荒人?然后(如果可以信赖的话)对于飨子就是恐吓犯这一可能性,我们俩要怎样应对? 这是因为,为了完成我决心的事情,除了我和悠有之外至少还需要一位协助者。 “指纹没有关系。” “就是说是有的吧,指纹?” “嗯啊。” “谁的?” “飨子不是犯人。” “答非所问。” “相信我。” “能信的话就不用这么费事了。” “你还真是性格扭曲啊。有点意外。” “什么啊那是。以什么为基准而意外啊。” “两个月之前,吧。基准。” “不要转移话题!指纹——” “是有。”荒人干脆地说道,“你讨厌的藤堂的。” “…………真的?” “玩笑。” 但是这家伙的目光可不带任何玩笑。 “明白了,已经够了。”我重整姿态,“总之回到刚才的话题。你。” “啊?” “为了帮助别人,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我预想到他会反问回来。限定帮助的范围啊、什么地步具体是什么意思啊、先告诉我提问的理由这样的。 但是,他实际的回应更加锐利。 “要帮谁?” 他毫不犹豫地问道。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这家伙聪明的头脑是与善良直接关联的。这家伙不是“虽然聪明却有人情味”;顺序相反,是因为想要成为好人,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必定会胜利、获得,确实地实施善行的人,头脑才不由自主地变好了。 我在这个时候第一次确信关于他的危险传言全部都是假的。 “是悠有。”这就是我的回答,“你喜欢吧,悠有?” “呵,”他笑了;不是讨厌的假笑,也不是阴森的冷笑,就是单纯的笑容,“比不上你。” “什么啊那是。没有关系吧,我怎么样。再说,我又不喜欢她。” “哈哈。” “什么啊。” “没什么。” “说出来啊。” “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啊那是。算了,话说回来,能做到什么地步?有多大的决心?” “什么地步,呢。”他长叹一声,就好像是在祓除渗入空气中的恶灵一般,“危险的单词啊。‘什么地步’、‘决心’什么的。散发出无限的气味。” “你诗人啊?” “是博尔赫斯吧。” “怎样都好了,这些。” “不过我已经明白你想说的了。” “那不就好。于是?” “说法太差。这种时候,要这么说。” “?” “‘我要过一座危桥。所以你也一起来吧。’” “……即使是犯罪?” “那又如何,”荒人说,“我们是同伴吧。” “但这是犯罪啊?” “那个啊,喂。”他用指尖缓缓擦过 咖啡杯边缘,发出如濒死小鸟叫声一般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改变了话题;还是说这仍是同一话题的延续?“你啊,把自己以外的人都当做傻子吧,学校里的家伙什么的,全部。” “…………没有啊。” “是么?” “你怎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怎么知道的,那种事。” “看看就明白了。” 他直率地盯着我。 然后我终于注意到。 我已经被观察了相当长时间。 他说不定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视我为竞争对手。 ……后来想想,我和荒人大概是在那个瞬间第一次成为朋友的。但那个时候可没有空闲沉浸于这种悠长的感怀,我只是在拼命地想: ——要怎么回敬这个家伙,才能让他哑口无言? 可惜想不出什么妙计,于是我一直一言不发。 “那个,做得不错啊。”毫无脉络地,他说道。 “啊?” “马拉松大会。近道路线。” “啊啊,那个呢。” “那条路线,只在过去的城市地图上有记载吧。中途为止都不明所以嘛。过后查了一下,真是吃了一惊。用活动室的地图。” “……过后?” “噢,”荒人喝干难喝的咖啡,“我跟踪了你,中途。到终点前才终于明白了原理,最后急忙追过了你。” 我喷出了奶茶。 旁边经过的一对情侣客人吓了一跳,后退了足足三步。 荒人又笑了。 “真脏啊。” “……那是我要说的!”我大喊,这次店里一半的人转头看向这边;混蛋,不管了,“真肮脏!你原来只是模仿别人啊!” “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不,算了。” “莫名其妙。”荒人虽这么说,还是露出了好像已经完全明白的冷笑,抓起小票站了起来。的确,仔细想想,这也是了不起的hack,发现举动奇怪的家伙、解读其原理、抢先加以利用,搭顺风车、一本万利,而且不止于此;这才是最高级的技巧。 “这个,我请了。” “怎么了啊,不用的。说起来,我还欠你人情了。” “欠人情的是我。” “?” “你让我加入了有趣的计划啊,”他的笑容完全是最大输出,“接下来是第三阶段了。” 47 二〇〇三年度暑假课题小论文 论导入基于道德需要的轮回转生的技术可能性 高中部一年级玛利亚班 学号3 贵宫飨子 〇、本论考的目的与概要 无需再次引用德·索绪尔或列维-斯特劳斯,我们知道人类观察世界时使用的基础思考方法是“二项对立”与“矛盾/平衡”。(参照文献7、16、33)而伦理道德可以二分为现世的信赏必罚(法治主义)与包含来世的信赏必罚(信仰)。 笔者希望在下文中证明两者均不完全,并希望同时论及,由于 1) 如果法治主义管理的完全性不能使人确信,则必将崩溃 2) 由于信仰拒绝合理性,因此无法排斥其他非合理的思考 等原因,长期的解决方案除证明轮回转生之外别无他法。假设这一现象被证明并不存在,那么必须利用技术进行开发并将其安装到新人类上。为此…… * ……飨子这样决定好小论文开头的时候,我们的犯罪计划(现在的名字叫做“促进地域再生的现金夺取计划”)以猛烈的速度进行着。 计划详情是在星巴克与家庭餐厅等地讨论的,没有用“门”和凉的家,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最先决定的是实行日期——二十七日晚上,考虑计划的具体情况,这一天当然是最好的。 后来有很多人对准备时间过短感到不满。与其说是不满,可能应该说是怀疑。是不是从更早之前就开始计划了、是不是还有别的行动部队、最后是不是有市长派的参谋在暗地里指挥一切? 真是愚蠢。就算是袭击首相官邸的计划,飨子也绝对可以在三天内制定出来,而且会比之后那个教团做出来的精致而容易成功得多。 当然,飨子以前秘密地考虑过相似的现金抢夺计划,然后将其应用于我们的program中的可能性并不是零。我记得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荒人说过那样的话。但是,我并不认为是那样。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飨子。 必要的器材几乎全部由飨子从“俱乐部”带来:夜视摄像机、高性能集音话筒、别的话筒、一套录音用md、笔记本计算机、变声器、对讲机、三套带护目镜的头套,万一的时候用得上的两套发烟筒、鞭炮与电击枪。 备用手机(这是在行动中用于紧急联络的,用后即扔)、手电筒、急救箱,还有水壶什么的,是凉和我准备的。 从少掌柜那借来了三辆折叠自行车(kaba circling原创、一只手就可以拿、能通过简单的操作在五秒内变形的简便型)。经由阿姨从知里大夫那借了微型厢式车;没有说真正的理由,这是当然。 ——为了秋天的文化节,地理研要拍电影。 只用了这一句说明。虽然飨子连可以拿给他看的从悠有的影像编辑来的、像模像样的“拍到一半的动作场面”都准备好了,但完全没用上。学校活动就是那么方便的烟幕。 关于如何将夺取的现金送到商店街大家手上这一点,我们实际上并没有怎么担心。实在没办法的话就丢在所有的店门口好了,等上半年就行。 然后最后决定的是夺取现金的对象。 这个是在准备好所有器材之后决定的。虽然这似乎顺序颠倒,但事实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我们不是为了收拾特定的某个恶人而制定计划的,而只是为了做些什么才去寻找恶人作为对象。 我当初的想法是敲诈。敲诈用的材料是凉计算机里的那个资料——用被掩盖起来的地下水污染数据和暗地交易的通讯记录,等量地勒索边里市议会的保守派、市长派与白幡市长三者处。因为我觉得这才是事件的清算,所谓的poetic justice。敲诈怎么能算正义这种意见这个时候就无视了。 总之,在这个地方荒人要求进行修正,理由是有可能泄露数据出处。 “没关系吧,那种信息从哪里都可能泄露出来吧。” “风险太大,”他意见不变,“成为事件之后,凉家的计算机也会被调查,包括凉自己的。” “事先删除就好嘛,数据。” “不要小看警察。” “好不容易有那么有趣的数据,怎么能不用呢?” “这次的目的是现金。要卖弄你的坏心眼的话,找别的机会去。” “我又不是……” “不是的话还能是什么。” “你什么意思啊?” “算了算了,你们俩都冷静一下。”凉插了进来,“比起这个,把目标限定为只有我的祖父不就好了,那样的话肯定不会声张。” 但是我和荒人都没有听。 “和心眼什么的无关吧!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啊!” “可不好啊,你这种思维方式。” “你说的不也是!” “反正要做,不如去抢银行。只要‘跳’进去、拿钱、出来。” “那个啊,”我夸张地嘲笑,“悠有不会做那种事吧,因为她的动机可是想要做好事。” “那敲诈是‘好事’喽?” “这要看对方是谁。” “让对方转账的话不用悠有‘跳跃’也可以拿到吧,钱。为什么要特意用现金?” “会留下线索吧,户头!悠有的话就绝不会。” “你要让她面对危险?” “她自己说想要做的!说自己也想发挥作用!” “那就去绑架吧。更简单。” “可是不能和小孩一起‘跳’……” “又不用悠有去绑。” “不管怎么样,孩子被绑架了父母会难过吧!” “那样的话……等一下。” 我和荒人同时到达了同一结论,那真是精彩的完全一致。我们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睛,然后是坏笑的嘴唇。 最后慢慢地转过身来,盯向在场的第三位少年犯。 是凉。 “怎么了啊,你们两个。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决定了。”荒人用乐得不得了的表情进行冷酷无情的宣言,“被绑架吧,你。” 48 我知道应该把二十六日的事写下来比较好,但是我没什么自信。本来,那时发生的事真正含义是什么,我至今还没有充分理解……这是实话。 总之,那一天傍晚五点过后,我们(也就是我和飨子)正待在凉独户房的“作战司令部”里。 房子主人还没有回来。说是因为每月惯例的宴会什么的,住在附近的家族全员一起去国道边上的高级中华餐厅了。因为你之后会成为绑架骗局的主角,所以按通常样子行动,这是荒人的命令。就这样,当飨子说拿到了有趣的数据叫我出来时,我就擅自地上来了。 “俱乐部”的设备没有完全覆盖整个边里市内,我是最近刚知道这理所当然的事实的。不过在“司令部”里看到那个视频时,我还是有些为之叹服。 拍到的是推着自行车走路的知里大夫和悠有的阿姨。画质粗糙,人物又小,如果不是认识的人的话几乎不可能认出来。画面就像过去的无声电影一样不停跳动,实在不容易看。 “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 “在做什么,两个人?” “约会哟,还能是什么?仔细观察场所的话。” 背景是杂木林,两边是细铁链栅栏。不是这座小城的设计。密林对面能看到一个看板——是白幡市郊区的天文台公园。 “什么时候拍的?” “十来天前哟,嗯……对,正好十天。烟花大会前一天。” “偷窥啊。低级趣味。” “请你不要误解,是偶然拍到的哟,本来是为别的会员设置的摄像头。” “能随便给我看么?” “这是特别的。听!” 不知是不是因为话筒敏感度低,几乎听不到对话。但是只有一瞬,能听到阿姨的声音: ——和我这样的老太婆在一起快乐么? 之后的对话听不出来。 “悠有的阿姨,”飨子靠近我的脸,“多大年龄来着?” “不知道。三十八九,最多四十出头吧,因为是悠有母亲的妹妹。” “知里大夫呢?” “三十七……左右吧。” “真奇怪呢。很奇怪吧?” “个人差别吧,这个。”对于女性的老化与体重增加,主观比其他任何事物都重要,这是母亲对我讲授过许多遍的。更大的问题是大夫这边。的确如飨子所说,这实在像是约会。挽着手、还提着好像是一起去购物了的商店的袋子。说是相亲失败了,难道是自己拒绝了?“但还好吧,也没什么。他们自己幸福的话。” “问题在后面哟。” 飨子操纵着鼠标,画面变成了慢镜头。 傍晚的公园、两人恰到好处的长镜头、并肩行走。大夫左边是酒红色的越野公路车(我迟钝地领悟到,是我从kaba circling带回来的那辆)。夕阳斜浅,创作了画面的构图。把这种氛围直接放到圣丹斯电影节上去,说不定能得个鼓励奖。 在我身旁,飨子抖了一下。 画面里只有大夫。 我看向画面边上的时间。粗糙的画像一顿一顿地变化。每秒四帧,黑白色的夏。本应在那里的女性已经不见踪影。 我抓住鼠标,倒回视频。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只有大夫和自行车。 四十八帧、十二秒后,大夫突然停下脚步,环视周围。阿姨已经出现了,数步之后,夕阳之中。 怎么,原来你在那啊。传来大夫模糊的声音。阿姨没有回答。 我和飨子沉默地凝视画面。—— ——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毫无理由地)冒昧地进入了旁边凉的卧室的话,说不定事态会以稍微小一点的损害收场。 他卧室墙壁书架上,一半以上是小说、漫画以及游戏,按顺序整齐地排列着。靠下几层是参考书、问题集、辞典、理科专业书籍、足球杂志。角落里肯定也有乡土史的资料,凉之前调查“忽离者”的时候留下的。江户时代以及更早之前,在别处村庄里毫无先兆地失踪,然后在这个边里(当时是城下町)附近的山上被找到的人们的传说。因为是凉那家伙,说不定不只有书籍,还会有从图书馆复印然后好好地夹入文件夹或贴入剪贴簿的材料。 我们应该会在那里发现和他发现的相同的东西。例如宽永年间贵族写下的奇谭,明治时代的新闻记事,从本地钟表公司社长退休之后修成的力作《边里市史》、《续·边里市史》、《边里的民间传说与传承》中复印的材料,发生于昭和四十年代的站前雕像盗窃事件报告书,详细描写了为从山里出现的人们建造的临时诊所逐渐成长为近代医院的历史的自费出版书,百年前据说和那个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私奔了的小姐的照片。最后这个会最令我们惊讶吧,因为她的面容和悠有的阿姨极为相似。 看到那张照片,想到某个可能的时候,凉应该会想记下来。开始他会一动不动,看好到自己喜欢用的个人备忘录的最短距离,然后以惊人的气势抓住备忘录,打开,翻动书页。 然后又立即把备忘录合上。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到,他想不起来到刚才为止自己做了什么,然后连想不起来本身都忘记了。 专业医生的话应该会明白那是什么疾病的症状,比如说知里大夫或他的同事。但他们并不在这里。不止如此,连凉的父母都被禁止进入这个房间。我们也没有见过房间里面。重要的人物总是在这里之外的某处。凉的卧室,书架旁边,本应是洁白的墙壁上,用大头钉固定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便签,就如同挡住逐渐流失的表层意识的堤防一般。便签叠着便签、相互重叠的记忆:今天的预定、放钥匙的地方、微波炉的用法、鞋的穿法、朋友的名字与住址。每隔十几小时就要看一遍这些来再次确认。如果我们进入卧室,看到这些的话,应该能大幅改变之后的事件,就算不能完全避免。—— ——但是,事情没有变成那样。 我们没有碰凉的卧室。我们没有看到墙上的便签。我和飨子一直凝视着显示器中的粗糙画像。 一段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操作鼠标反复慢速重放视频。飨子只是非要两个人一起坐狭小的椅子、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 然后,她突然说: “卓人?” “什么。” “你做过爱吗?” 这实在像是劣质的深夜动画或游戏里的情节,但这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这是真的。 “什么啊那是。” “问什么,还有别的吗,男女互相贪求的事哟,不过女性之间也没什么问题。……什么呀,你怎么脸红了?” “没红。” “你觉得现在这个时间点上,位于能准确观察你的脸色的位置上的,是我还是你?” “你很烦啊。” “对方是谁?悠有?” “没有关系吧。” “和悠有,是吧?” “是的话怎么了啊。” “那不和我试一下?” “什么‘那’啊,没有逻辑吧。”我专心看屏幕,或者说,试图专心看。飨子的胸部还是紧贴着我。“话说飨子,你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 “什么呀!和悠有就行吧!为什么和我就不行?”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哇。” 世界回转了。 我身下是毛毯与床垫的柔软触感。简单地说,我被推倒了。计算机与简易床之间应该至少有两米。即使现在,我仍会为飨子到底是怎样一瞬间将我从桌子前移动到床上的而感到不可思议。还是说,难道我是自己主动过去的? 不,不会有那种事。应该。 总之,飨子开始解开衬衫纽扣的时候,我已经在她身下动弹不得了。肩膀与上臂被她的双膝稳稳地固定住。一整个女生的体重,经由大腿部与臀部压迫着我的胃肠与肺。用综合格斗的话来说,就是完全被control的状态。她立即紧紧抓住了我衬衫的领口。这绝对是和格斗技弄混了吧,我想。响起了每日放送解说员的兴奋声音。怎么办樱庭选手,脱离这个状态看起来很困难啊。的确啊,飨子选手只是standing就相当强,最近好像又在ground方面进行了特训呢。 纵卷发碰到了我的脸。 飨子的脸,就浮在我上空五厘米。 上半身完全重合在我身上。嘴唇的动作,就像快要饿死、拼命地去啄母亲喙里的肉片的小鸟一样。焦躁、不安、狞猛的爱情。为什么那么着急?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残渣?她的右手离开我的视野,陷入了想要把某种带褶边的薄薄的东西褪下来的恶战苦斗。飨子的唇舌拼命地动着、寻找着。找什么?大概是悠有的余香。飨子的体温覆盖了我。众多单词不带意义地在我心中回旋。间接接吻。间接性爱。从花园运来花蜜的工蜂的接力。为了寻求悠有,飨子要找遍我的体内。 我好像听见了门把旋转的声音。我扭头看向旁边,差点因碍事的枕头和大小姐的气味窒息。 门开了。 是凉。 “抱、抱歉。” 凉后退了一步,然后停住——计算了以最短距离从这出乎意料的尴尬状况逃离的路径后——用没有拿东西的右手关上门,横走着消失在走廊右方。 “抱歉。房间搞错了。” 缓慢走过走廊的声音。隔壁房间门打开、合上的声音。 我哑然地目送他、嘴巴大张。我以为这只会出现在杰克·莱蒙之类的出演的喜剧节目里,看来并非如此。 飨子的表情也是一样。 诡异的时间足足流逝了二十秒,然后飨子终于忍不住首先笑了起来。 “……房间!搞错了!” 飨子抱着肚子笑着。如字面一样,把双手重叠于肚脐上方。我是生下来头一次看到这样笑的人。那就像是有某种规矩、或者是相当认真的现代舞蹈动作分解示范一样。 突然,我注意到自己饿得受不了。说不定那是某种别的感触,但总之那时就是这种感觉。好像能轻松吃下半打巨无霸套餐一样。 “搞错了,居然说!搞错了!妙极了!啊啊真是的,凉呀!” 飨子躺倒在我身边,一个劲地笑。 “氛围完全破坏了,真是的!说什么不好,偏偏是搞错了!” 打卷的头发像羽毛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蹭着我整个脸。我想洗脸。飨子好像终于笑够了,把褪到膝盖附近的内裤提到裙子里,俯视着仍仰躺在床上的我。真是的,这座小城全是错误。 “呐,卓人。” “什么。” “对不起,失去兴致了。虽然很抱歉,不过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好吧?” “不。没什么。好的。” 我想抬起上半身,难看地失败了。 飨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做出了那种事情,那个时候的我是明白的。或者说,自以为是明白的。 但是,我至今仍会想,如果更认真地思考一下的话……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全员能互相为其他人考虑的话……至少能够防止地理研活动室的毁坏吧。 49 二十七日晚上,边里市居民仰望天空,翘首企盼着本世纪一大演出的开始。 不是因为我们。 只是因为二十一世纪最大的火星大接近,与有点看头的流星雨的极大重合了。 晚上八点过后,就在我前往目的地途中,已经有很多人站在站在房子阳台或户外楼梯上仰望天空了。 虽然如此,从市中心是不太可能看清楚的。现在火星角度低,流星也会被建筑物的灯光遮掩。 附近的大学生里,据说有很多一直跑到北边的草壁山(在这一带倒是叫“葫芦山”或“古坟山”知道的人比较多)或出流河上游的闲人。但大半居民就在更近的地方凑合了。 宽敞、东南方向视野良好、正面没有明亮的建筑物、晚上也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出流河形成洼地并汇入善福寺河,低地随之向北延伸,到差不多开始厌倦这种平坦的地方……东山高速公路跨越河流的地方正前方的广阔河滩。 我和悠有会合的时候,已经有十几对心急的情侣在河边沙石多的地方占好了位置。还有大约五家领着孩子的父母,大概是以火星为目标,正在河堤上调整望远镜。 这附近的建设是前市长的遗产。本来好像要进行更大规模的开发,为新兴的住宅区建成一个大公园;但现在只是半途而废的一片宽敞的空地和几幢崭新的分售二层小楼。就算在这个地方,我们也遇到了不可能的未来。 晚霞早已退场,大熊座从浅蓝色云层之间露出。风向南南西。不久云朵就会破碎,夜空将会放晴。 孩子们的望远镜指向“大山”东侧山麓、出流河冲刷成的凹地,那是人家最稀少的方向。 贴在山坡上的森林漆黑一片,只有红砖和常春藤筑成的少女之园隐隐地露出几扇窗户。那里比星空更像星空,也与我们绝无法到达的宇宙空间相似。 火星挨着低矮的山脊、几乎看不见。 负三等星。 视角二十五秒。 直线距离约五千五百七十五万八千千米,绝对不可 能更接近我们。 我和悠有一起走过看望远镜的孩子们身边。一个孩子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清楚地看到那颗红色行星。 我们到达河滩西端为钓鱼客设置的小停车场,潜入停好的微型厢式车(为了防止被看到车牌号,车牌上涂了泥)之中。指定的地点是河滩东端、距离这里约二百米的地方。本来离得再远一些会更安全,我也明白这一点。不过这一块正好是城市防盗监视摄像头的死角,而且离现场太远反而危险……在万一的情况下会无法应对。 (万一的情况——) 不,不会失败。怎么能让它失败。 我为了检查周围的状况打开了机器。虽然车窗上贴了膜,慎重起见还是用塑料膜盖住了我们俩,防止光线漏到外面的注意是万全的。 众多影像通过“俱乐部”的线路传来,我一个一个地切换镜头。 水边的芒草、情侣脚尖的特写、从带螺旋桨的气球俯视的河滩全景。国道旁边站着两个拿着手电筒的警官。“riverfes”的骚乱以来,人稍微多一点的地方就会有这种以防万一的准备。今晚多亏了火星与宇宙尘,他们也是大动员。 下一个画面,高速公路桥正侧面的广角镜头。荒人在那里,是以防万一的突击队长。他跨在庞大的摩托车上,在桥影中待机(应该是这样的,但由于头盔和摩托车都是纯黑的,实际如何并不清楚)。这边的车牌也用泥挡住了。 飨子和凉在别的地方——应该是在“葫芦山”脚下扎营。 这一天上午九点,凉从自己房子里出来,去“silver street”买东西,然后前往图书馆,一点过后在馆内食堂吃午饭,二点左右前往车站,行踪能确定的范围到此为止。下午两点半之后,就连一直在一起玩的我们也不知道(表面上是这样)他在哪里。虽然这样,他平时也是晚上才回家,所以这个时候家里还不觉得奇怪。 下午六点,“绑架犯”第一次联络他家里。告知交付现金的正确时间地点,以及大家熟悉的各注意事项,包括“不要报警”。就像传输坐标数据对导弹进行精确制导一样,机器合成的声音经过数次变调传到凉的祖父身边。 我们控制着。我想象了mac输出音频的场面,然后思索着。分离的子系统交错了,其中之一正试图操纵其他的。 联络只有一次,没有交涉余地。当然时间是不够的。即使凉的祖父说没有时间筹集那么多的现金,“犯人”的声音也毫不妥协……因为知道家里藏着的保险柜里的金额,也知道那是见不得光的钱。全部放到包里,带到指定的地点。 这是两小时前的事。 凉祖父的手下们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极为认真地往箱子里塞钱的人、聚集起来在全城搜索的人。想到他们,我稍稍有些感到抱歉。想必不会有加班费吧。 现在开始一小时后,凉会平安地回到自己房子玄关前。我去白幡看了电影,然后去了旧书店,傍晚之后到“葫芦山”那边去了啊,说是那看流星雨比较清楚。绑架?到底怎么回事?要去看电影,应该事先告诉过榊先生啊? 当然证据已经准备齐全……预售票存根、一起去看《安达鲁西亚之夏》的友人(就是我)证言、从熟人那借来车把凉送到山上的不良少年(正好与荒人相称的角色)。 在临市医院工作的医生的确因为之前的承诺把车借给了不良少年君。凉他们乘车到山那边和已经等在那里的悠有和飨子会合,开始进行自主电影的拍摄。我在旧书店里发掘出的书出乎意料的多,因此先回一趟家,和他说好之后再会合(那些“发掘出的书”是之前就看上眼的东西,当然这是秘密)。 以上“事实”由城市里遍布的监视摄像头记录下来。正确地说,是遵从飨子命令(hacking)确定影像日期时间的照相机、摄像机与周边机器。 如是乎,“葫芦山”古坟公园的摄像头捕捉到我们的身影,当然也记录到了悠有的身姿。在公园管理事务所查看录像的警察将会确信,晚上九点五十二分时我们毫无疑问就在古坟周边。 现金交付是在九点五十分。 两分钟内从河滩移动到拍摄现场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不瞬间移动的话。 如是乎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们没有一个人在火星大接近的夜晚位于东山高速公路与善福寺河交错处的河滩上。我们在这里之外的某处。 ——这里之外的某处。 很快这就会成真了……我想到。悠有一定会前进。去哪里?我怎么知道。但是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这个宇宙之中,没有永远持续的事物。 “……卓人,听得到吗?”飨子的声音通过耳机袭来,语气就好像别说在意昨天的事情了、连记都记不得了一样,“县警差不多要开始行动了。你那边情况如何?” 虽想挖苦她一下,算了。 “只有情侣的欢呼。差不多两分钟一个吧,大的流星。要把影像传过去么?” “不用了,我现在正集中于无线监听。悠有要‘跳跃’之前再联络我。啊,线路就保持这样哟。明白?” “了解。”我尽可能生硬地回答,然后,“悠有?” “什么?” “真的ok?” 这可是毫无疑问的犯罪,我以认真的表情表示着。内心的某个地方正等着悠有说出“那还是算了吧”。 我预想着悠有的思考。现在她还只是想要发挥自己的能力,正义的伙伴、帮助他人的人。但是总有一天,她会从这里出发,前往这里与现在之外的某处。我预感到了那一天。 如果是不了解她的人,大概会觉得那是相当薄情的行为吧。不过我是理解的。 为什么悠有即便如此也要“前进”。 为什么未来是重要的。 “悠有。” “什么?” “想要看些什么呢,去未来的话?” “你问的什么,”对于突然的问题,她想了一下。我想到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对话。那个雨天,废工厂前。这里之外的某处。“是说,像火星的圆顶都市,这样的?” “是。” “嗯——,那样的话,宇宙殖民地。欧尼尔型的感觉有些危险,要更结实更帅的。然后还有外星人,其他的智慧生命体,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思考怎么唱歌的嘛。可能的话也想和宇宙联邦接触,不然的话银河帝国也行。” “果然是宇宙?” “因为说到未来,就是那样吧?” 令人信服的答案。诚然,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的,即使是在想象力的范围内。 车外欢呼的间隔逐渐变短了。 流星秀开始了。 为了无声的天界烟花,观众们一齐呼喊着。全城肯定都是……不仅如此,在夜半球的所有地方,我们一定正同时献上欢呼,如同即席的穆斯林一般。悠有说过什么来着?对了,行于地球之波。孤独行星放出的孤独的波。 这次是连续响起了两声观众的喊叫,已经是平均二十秒一次了。——话虽如此,明明一个接一个地落下了这么多,为什么他们还能毫不厌倦地每次都大喊出来呢? (明明这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自然现象) 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喊叫着,就像有什么不能继续承受的事物一样。 孤独、孤独、孤独。时间与空间 。 “怎么说呢。”我说。 “那,什么样的未来才是未来呢,tact觉得?” “不去宇宙的。” “一直就住在这颗星球上吗?大家?” “是的。不会去宇宙什么的,人类。” 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下面的话,而且还那么冗长。不过我说的是无疑的事实。那个雨天,我们也进行了同样的对话。但是我们已经变得和那个时候不同了。和仅仅五周前的我们不同了。 “本来,近代人一次都没有顺利移居到没有先住民的地方过吧。地球上不是还有不少虽然有动植物但仍没有住人的地方嘛。就是这样。总之,与其殖民宇宙,还是开发南极更轻松,不然就是大陆架什么的。 “再说,登上月球并返回只不过是冷战的副产物罢了。从军事来说,控制了静止轨道啊极地轨道什么的,行星间空间就不怎么需要了。成本又高,行星探测又只用自动探测器凑合就行。 “说到底宇宙开发什么的,只不过是国际经济的函数啊。美元自由化之后,我们肉体的人类就一点都没有去过远方对吧?世上总要有一个打头的,所以。 “前往远方只不过是种子的本能啊,生命本身就是为了向宇宙进发什么的,只不过是胡说八道。” “……为什么?” 欢呼响起。还有掌声。悠有的肩膀碰到了我的手臂。显示器的光在塑料膜上复杂地反射。火星在山脊影中,已经看不见。 悠有稍微带上了点哭腔。 “为什么要那样说呢?我还以为tact会支持我呢。” “在支持啊,”我说,“当然在支持啊。” 虽然感觉之后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事后查看记录只不过两分钟左右。 悠有啊地叫了一声。 显示器里有动静了。 河滩已经因百组以上的观众挤得满满的,有三个人从昏暗的河堤上下来走入其中。 一个人是混混头,紫运动衫,提着个铝合金手提箱。 第二个大背头,黑西装,打着有阪神虎标志的领带。 为什么都是打扮成这样的啊,我真心赞叹道。难道说,是有规定说必须选择奇怪的服装组合么? 而第三个,是熟悉的人物。 50 “……是藤堂先生?对吧,那个。” “嘘。” 我食指立在嘴唇前。讨厌的预感。我诅咒凉的祖父,为什么偏偏让那个小个子来啊?别的人材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么! 只看他歪着头缩着背站立的姿势,实在相当滑稽。就像把黑白喜剧电影里的小不点塞到郊区的投币洗衣店里出来缩水了一个尺寸一样。头实在是太大而不稳了,一阵风来说不定就会吹倒。 但是,正因如此,那画面才令人毛骨悚然。靠不住的小个子率领冷酷两人的画面。 藤堂的工作。不能大声说出来的工作。果然还是去敲诈市长比较稳么? 情侣们几乎都还在看天上,没有注意到可疑至极的三人组的登场。唯一的反应是有一家正重新设置望远镜的人急忙把三脚架位置往后挪了十来米。 我按飨子所教的查看手边的机械。三人组没有发出可疑的电波,三小时内果然还是不可能找来干扰振荡器安装。该注意的都注意了,接下来只要下命令了。 混蛋,到现在了怎么能后悔! “tact……” “没事。准备ok?” “嗯。” “好。三、二、一、go!” 狭窄的微型厢式车里,悠有只有上半身摆出了“各就各位、预备!”的姿势,然后一口气推开塑料膜,脑袋朝车后门冲去……她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小而红的闪光。 连续跳跃。 每隔十八点四米、三点二秒,悠有返回这个宇宙一次。但是,回来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谁也不会注意。然后她再次消失,穿过情侣们的间隙,向着二百米的远方。 跳跃、跳跃、跳跃。 三十五秒后,铝合金手提箱从藤堂和年轻的混混头之间,如玩笑一般漂亮地消失了。 * 下面发生的事情,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 紫运动衫混混头大声喊了什么。藤堂挺直背,迅速回转身体挥出一拳,混混头的身体看上去好像被暴风扫倒了一般。 骇人吼声震动了隐藏的话筒,那感觉如同两台十六轮卡车从前后两个方向硬拉一头大象一样。 不是混混头的惨叫。 是藤堂的长啸。 我惊得一把扯下耳机,关掉声音。柔能制刚这个成语闪烁着从我脑袋上方飘过。中年的小个子男人藤堂,现在怎么看身高都增加了三成。可怜的混混头在沙砾之上滚出了有四米远。周围的情侣们终于注意到了他们,纷纷后退。 静音的画面之中,藤堂用短腿猛踢着。那光景不知道该用恐怖还是滑稽形容,但至少是惊人的。 但是,真正令我吃惊的是藤堂的表情。踢飞混混头时他的面孔,和平时的卑恭笑脸相比完全没有改变。 好像是在害羞的、从下方斜着掬起的那个笑脸。本以为是无意义的谦逊的那个表情。他就保持着那个表情用部下撒气。这完全没有道理,又不会是混混头夺走了放现金的手提箱,不管怎么骂都没有用。这样的话赶快在周围搜寻才是符合道理的。但是藤堂没有那么做。他反复对部下的腹肌做着无意义的射门练习,就好像在说,这是我的习惯哪,发生什么的话,我不是挠头而是找人来踢的。 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因为,说不定他在凉家的厨房看漫画时、向我们搭话时,都有可能突然变得同样凶暴起来。 “……tact?” 悠有早就回来了。 稍微有些呼吸加速。正义伙伴第一次的兴奋。 但是,我的心率一定比她还快。 沉默地指向画面。藤堂终于停止虐待部下,开始环视周围。情侣们正成队地向河堤的方向撤退。父母和孩子们早就消失了。问题在这之后。我们屏息等待。 虎领带奔了过来,叫了些什么。小小屏幕中的哑剧。领带拽着混混头的胳膊,把他拖到河堤上面,塞进黑色的奔驰车里。又有三台支援的奔驰车从周围的待机地点急速接近。我切换着镜头。 放大的藤堂歪斜的眉毛,占据了整个画面。 “喂喂卓人!?联络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我们忍住没有叫出来。冷静、冷静,他接近的不是我们,只是“俱乐部”的摄像头,不要被错觉影响。援军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和虎领带交谈着,商量怎样搜索周围一带。可是为什么……藤堂是怎么知道有隐藏摄像头的? (是偶然!) 但他的脸仍是大特写。画面晃动、向旁边倾斜,就像他自己的脑袋一样。我有一瞬妄想着……摄像头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已经从属于他发出的强力邪恶电波了。 (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脸慢慢接近了第二个摄像头。画面再次摇动着——他是怎么知道位置的!?——没错,他已经注意到自己被监视了。 “tact……?” “喂喂!喂……” “安静!” 藤堂转变了方向。 从画面左侧到右侧、切入别的镜头,他在摄像头前通过。是要去哪? 我在脑中回想着摄像头的位置关系。一号坏了,没有接近二号,三号在我们后面,四号是全景。 “卓人你!把影像传过来!” 话筒拾到了他踏在沙砾上的足音。我终于理解到事态的紧急。 藤堂离我们的微型厢式车不到二十米。 他慢慢接近着,就好像要避免猎物逃跑。 可是他怎么发现的?这边应该什么都没有的。河滩的反向、沙砾的尽头,没有发动的微型厢式车,车窗贴膜看不见里面,机器们发出的光也有塑料膜盖着不会漏出去,应该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悬架系统!) 突然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的车的震动、下沉状态! 怎么可能,明明离了有二百米。 (你说谁iq高?喂卓人,你个大笨蛋!不珍惜生命的话,看我宰了你!) 但是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悠有回车上太快了! 钱消失了、微型厢式车突然嘎吱了一声。怎么会!但还可能是别的么? (大笨蛋!) 虎领带带着数个手下从河堤上冲了下来增援老大。 这种应该叫做危机吧。我手指抓不住按钮,双膝抖个不停。藤堂在五米外,一如既往的卑恭笑脸。平头们追着跟上来。我想到的事情,只有一个: 但是悠有自己一个的话,能够逃离这里。 51 “悠有,你一个人逃……” “我不要!” 她摇着头小声答道。踏在沙砾上的声音就在旁边。怎么办?卓人九段用完了规定时间,还剩三十秒,二十九、二十八、……开车逃走?明明不会驾驶?打火需要几秒钟?悠有的脸青了,不只是因为屏幕的光照。土星五号升空与哥伦比亚号爆炸的场景在我头顶重合。真是的,这下子就和没有未来一样了。卓人九段,剩余十秒、九、八、七…… 突然气势惊人地冲来一个黑影把平头撞了个嘴啃泥。是摩托车。 “荒人!” “……混蛋!”听到的只有平头叫声的碎片。什么你这混蛋,是你小子把少爷绑架了啊! 鞭炮与发烟筒炫目地炸裂。 “咕哇!” “这个混蛋!” “来!”突然,放在仪表盘上对讲机里响起了怒吼,是荒人,“跳上后面!卓人!” “但悠有——” “我没事!” 悠有与叫声同时消失了,和铝合金手提箱一起。没有考虑的空闲,我的手臂按荒人的指示动着。车门滑开的瞬间,kawasaki zephyr 750 rs急刹车。 “快!!” 刚跳到背后就开始了每秒十五米的加速。我的颈骨剧烈地响着。几乎同时,三个小混混冲到前轮附近,有人碰到了我的膝盖。继续加速,地面消失了,河堤在脚下掠过。我们悬浮在空中,一瞬之后,落地的冲击使我的头撞到了荒人背上。刚才的换算成g的话能有多少呢……心算结束时,我们已经在旧国道上向东南方向暴走了。 渡过矢仓桥、一直向南。身后的追兵—— “不要回头蠢货!小心脖子骨折!” “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剧烈的震动。我盯向后视镜。来了!大背头、虎领带,不可能看错。骑在迷彩涂装的本田motra上,落后大约三百米。果然他们是有服装规定的,万一的时候,在远处也能一眼看出同伙在哪里。和足球选手的奇特发型是一样的,不然就是战国时代的旗帜。 我一瞬忘记了呼吸。正前方、越过荒人的肩膀,光之雨正在落下。是流星雨。就像即将突入超维空间时的场面一样! 如果这是主题公园的表演,花两千日元我都愿意。我们在星海中暴走。银河巡逻队总部请回答,这里是布里塔尼亚号,正在追踪宇宙海盗伯斯根……订正,正在被追踪。请求支援、sos! “右!” 荒人的吼声。霎时间身体斜压、我们随着引擎的咆哮大幅倾斜,幸免正面撞上市里的宣传车。 耳熟的尖叫。是从人行道上传来的。以九十千米时速通过的瞬间,看见的大概是——不,肯定是万田。她提着一个相当大的行李箱,旅游刚回来?还有一对撞到万田倒在地上的情侣,大概是大学生。 “啊,‘和佐野’——”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等等,下面往左!” “什么?” “是水巷!” 无视红绿灯向左急转,飞越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地面,向右折,突入宽不到两米的后巷,惊险得就算是少年安纳金也会吓尿裤子。 虎领带的毅力真是了不得。跑过了水巷的入口,立即就一百八十度转弯,跟在我们后面冲了进来。 “厉害。”我发自真心地赞叹。看来他是摩托越野的狂热爱好者,不然就是看香港电影看多了。 “要兵分两路了!” “哈?” “所以说两路!”荒人指向前方。的确,在前面一点的地方,这条水巷分岔了。一边途中变为生活排水沟流向出流河,另一边左拐两次回到大街上。“你我甩掉追兵!” “我没摩托怎么跑!” “用腿跑。” “……去死混蛋!” zephyr急刹车,我的额头撞到荒人的背。几乎同时,后方一百米处,虎领带的motra被凹凸不平的混凝土绊到,华丽地摔倒了。 “为什么停下啊!” “马上会来。不要担心。” “来什么啊!” ——tact!有人叫道。 “tact!自行车!” 悠有出现在眼前,只放下一辆银色机器,立即又消失了。我抓住红色手柄按下,弹簧释放,五秒变形,即刻可用。少掌柜多谢!你的技术是最好的! “蹬!” 抬起前轮,荒人先出发了。看向身后,虎motra也复活了。不用你说我也会拼命蹬的! “如何,卓人,我的航空管制?”脑袋旁边垂下的耳机里响起了飨子的声音。之前都没有注意到耳机掉了。大小姐的声音对面,还有些微的凉的叫声。“顺利和悠有rendezvous了吧?好,就那样努力给我逃吧!” “车呢?里面的物证……” “早就让悠有运走了哟!倒是你,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履历书上被写上绑架前科的危险性!快,给我用力蹬用力蹬!节奏慢下来了哟!——” ……之后计算得出,直到完全看不见虎标志领带为止,我大约消耗了三百五十千卡的能量。 【注释】 未来就在现在——the hudsucker proxy,这里是其日文译名《未来は今》 樱庭——樱庭和志 流星雨——比较接近的大概是北宝瓶座i流星雨 银河巡逻队总部请回答……——设定出自lensman interlude (reprise)迷宫的这一边 大概我应该先辩护一下。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的同伴。 我们既不是犯罪集团,也不是恶之未成年天才。当然对社会的不满是有的,但那不只是我们的责任。 因此,那个二十七日只不过是我们度过了一天,移动到下一天而已。 火星大接近,流星雨倾注(正确地说是我们的行星在宇宙尘中穿行),从整体来看有少许日本银行券稍稍改变了放置地点,仅此而已。 第二天,悠有给彼特的墓献了花。 凉在之后三天里没能从本家宅邸出来,也没来第二学期的开学仪式;好像是一直在被警察和家长问话。 飨子在宿舍里润色小论文作业。现金将会经由她制作的虚假户头送到商店街的人们手上。 开学仪式之后,我被荒人叫了出来,帮他整理地理研活动室。 “一团糟啊。”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们的action program。 费时费力准备的不在场证明最终都没有用上。很多人看到了大街上的暴走。虽然凉好像没有坦白(不然我们早就被逮捕了),但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长时间。荒人一边认真拖地一边小声唠叨着。 “已经过去了吧,那个。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打扫活动室啊?” “理所应当吧,新学期了。” “你可是老实过头了。平时也就在这看看书吧,我们俩。” “社团活动是社团活动。” “呿。” 拉开扁扁的抽屉,拿出地图和设计图准备晾晒。铭刻着这座小城历史的古老地图,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的不可能的设计图。据说以前有更多。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为了部里的预算出卖这些地图呢? “你,大学怎么办?” “哈?为什么?” “不为什么。” “没什么,”不知为何最近大家都问我一样的问题,“还没决定。” “是么?” “是的。……你呢,要怎么办?果然是东京的大学?” “呵,”他冷笑道,“像万田那样轻松就好。” 万田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那个流星雨之夜,她坚决地离家出走了,好像是计划去那个与南方岛屿的总统结婚了的表姐那里住。 但是,别说机场了,刚到边里站跟前她的计划就破灭了。因为家里已经发出了寻人启事,而且城里到处有大量的警察(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出动。 不过最决定性的原因,大概是她正面撞上了一个路人,把对方撞成了脑震荡吧……我自己为是地这样推测着。顺便说一下,据说直到可怜的“和佐野君”第二天早晨平安出院为止,万田那家伙一直和父母一起被值班的急诊医生说教。 说起来,多亏了万田的这个英勇传说,同日同时刻在市中心暴走的笨蛋二人组没怎么成为话题。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开始擦桌子。 “迟早去帮老爹。”他说,好像是等不急我的回应了。 “‘akira屋’?” “迟早的。” “定好了啊?” “不是没有。” “改掉不就好了,可以改的吧?” “谁知道呢。——你那边,父亲怎样?” “不在了。因此母亲的期待就变成了百分之二百。这样的话,还不如像悠有家那样算了。” 听到我这么说,荒人稍微有些发火: “怎么说话呢。父母可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明道,“是说性格像阿姨那样淡泊就好了。悠有是最轻松的,这个意思。随时可以出发。” “去哪,东京?” “不是啊,”没想到会从荒人那里得到这种反应,我这下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是未来。” 拖把停下了。从天花板上方传来了钟声。是旧校舍的破钟。 荒人瞪着我: “她不会去的吧。” “会的。因为做得到。无论到哪里。” “不可能去。有哥哥在。而且,还有阿姨。” “说过了吧,性格。”我把抹布扔到桌子上,反驳刻意避开矿一进行着,“不会抓着不放的,悠有家。从以前开始,阿姨她,在矿一生病之前就在全世界到处转悠了。要是知道了悠有的能力,感觉反而会鼓励她吧。就算一句话不说消失了,也只是一句‘这样呢,会变得寂寞呢’就完了。绝对。” “不是那样的吧,所谓血缘。” 我终于迟钝地领悟到,荒人实际上是相当的浪漫主义者。 “可是,这没有办法吧。因为她自己说要去的!说想要‘前进’!” “你留下她。” “能留下的话早就留了!” “………………” “什么啊。”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相距五厘米互瞪了。 这是在干什么啊,我突然想要自嘲。悠有一定会“前进”,不论早晚总是会的。说不定会出人意料的早。 让我留下她? 该说些什么? 用什么话语? 这里、现在……两者都不相信的自己,要怎么留下她? 岂止如此,就连悠有想要“前进”到的地方,我都不相信。 没有什么是我相信的。 * “呼。荒唐,真是的。”叹了口气,荒人说道,“……只能去未来的能力,么。这不是笑话么。” “说不定的确如此。” “?” “凉提出了假说,烟花大会的时候。”我简要说明那个时候的想法,“所以说悠有是这个时空连续体的预备演习。然后,作为其发展形态……悠有的能力,可能是正开始发生于大宇宙的神经系统想出的第一个笑话,不然就是所谓宇宙脑内啡。” “呃。” “什么啊。” “基本上就是理科科幻啊,你们的脑袋。” “科幻什么的,本来就是理科吧。” “不尽然啊。” “至少tt是的。” “《我爱春天的盖尔斯堡》也是?” “……………………” “tt,么。”他坐到钢管椅子上望向窗外,“像傻子一样啊,这。” “‘这’?” “我们。我们的解释,对不解释就静不下心的现象的。不管这种解释需要多么大的前提,还是以解释为优先。” “刚才说的,只是凉那家伙——” “不只是悠有的事,所有都是。想要简化原理,反而增加了像维度之类的因素的个数。像超弦理论啊膜理论一类。莫名其妙。” 我心中的“可怜凉君的模拟器”开始打反驳的草稿。 “那你要怎么说明啊,悠有。” “不去说明就好。”荒人抱起双腕,把椅子往后倒着说道,“不弄成科幻。单是幻想(fantasy)。没有解释。” “……怎么能……” “所以说,说不定我们也是可以‘跳’的。” “但是做不到啊,现实中!悠有以外 的所有人……” “说不定只是因为自己深信自己做不到啊。” “深信?那你是说,悠有只不过是信仰比较强烈喽?那才是莫名其妙呢!” “呵,”他笑了,“第一次骑自行车的时候。” “哈?” “那时的做法,你能说明么?” “什么啊那是?有什么关系啊?” “不用管。先试试看。” “…………”我考虑了一会,用约四百字进行了简洁而具体的说明。 “这不是骑法的说明,是骑上的感想。” 活动室的表咔地响了一下。 为什么荒人这家伙这么反常地多话啊——我在那时首次注意到,那是他以自己风格激动了起来。 “你,会骑自行车吧。但是,自己是怎么会骑的,没法用语言说明吧。还不会骑的时候的说明呢?” “?” “一开始不会骑吧,自行车。之后经过练习会骑了。那现在,之前为什么不会骑,你能说明么?” 我没能说明。 “……于是呢?”我故意以愤怒的语气说道,“这又能证明什么?” “能做到,却说不出来。没有成为知识。——语言是追不上的。” 终于明白了。 这是对凉的超理论的反驳,或者说补足。他所说的是一开始就不能用语言描述的那部分认知,我们脑内无限矩阵的蓝色领域。 “所以也就是说?” “所以说,就算悠有做到了无法解释的事情,也一点都不奇怪。” 如果我能在这里立即反驳他,肯定能更加自豪吧。 但那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我能说出的,最多只是这种感觉: “……荒唐啊。如果全时空的健全性是建立在那么脆弱的理论基盘上的话,这个宇宙也不会长命的。还是无法相信。” “哼,”荒人说,“说不定正因如此,能超越时间的才是极少数。” “?” “‘仅有信者方能远行’啊,一定。” 我错过了问他那是引自哪里的机会。 他站起来打开窗户。木质窗框吱吱响着,古老校舍墙上的灰浆剥落下来,碎落在刚打扫过的地板上。 不过他并不在意。没有必要在意……就好像那只不过是堆积在那里的百年时间,终于找到了最后的安息一样。 风,已经完全变成了秋风。 * ——医院的知里大夫紧急联络我们,是在第二天早上四点过后。 【注释】 和南方岛屿的总统结婚了的那个表姐——前文中为表妹,原文如此 chapter 6 if you leave me now…… 52 矿一的葬礼瞬间就结束了。 至少对我来说是那种感觉。 无论如何,我没有详细说明这件事的打算。总之葬礼就是葬礼,无论是谁的都没有太大区别。电话一次又一次地响起,阿姨换上丧服,业界人士熟练地进行准备。我也向学校请假帮忙。在此期间,悠有一直趴着。 她几乎没有和我说话。 不是因为没有可说的。相反,不用说我就已经明白了,只要看到悠有的眼睛就行。 对,我能清楚地记得的只有她的眼睛,以及——我们两人往棺材里放入各种各样的东西的场景。大量的白花,几件绿色的不可思议器具,还有一个反射式望远镜的目镜。 我回想着。或者说,回忆擅自地在我意识之中建起水渠开始流动。我们周围不知何时变成了晚上。在“门”二楼阳台观测红色行星的,那个夏日夜晚。矿一给我们指出天空一角。萤火虫群掠过水巷,风吹散了灰色的云朵。我们轮流向望远镜里看去。从一楼传来阿姨和母亲的笑声。地上的笑声、地上的晚饭香气。但三个孩子的灵魂已经在宇宙之中。 我们会去那里的。矿一这样说道。我清楚地回忆起来。他的话语、他的体温、指向天空的他的手指。 向着那颗红色行星。然后向更远的地方。向着银河的尽头——向着无边无际的空间。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如果不是我的话——会有人替我去。向着那夜之大海之中,永不停息。 ……说起来,在事件之前最后一次遇到凉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和他聊了与飨子相关的最新传言。 据说班主任老师因为她交上的那篇小论文激怒了。那是当然,用一句话概括那篇文章的结论,就是应当把无线通讯功能埋到新生儿的脑子里,给予其“前世”的假想记忆。的确,这不完全是不可能的。 ——错的是现在人类的伦理观,就是这样。 据说我们的大小姐这样断定道。 班主任女士对此的回答好像是: ——给我适可而止吧! 这是当然,因为圣凛女子学院可是基督教系的学校法人。要是有人说,只要有轮回转生人类就能变得幸福了哟,是不可能回答“啊是这样吗”的。 “然后呢?”我偷偷问。 “说是之后就大打出手了。好像碰巧飨子的双亲来了。虽然不知道详情,说是狠狠揍了班主任,把窗玻璃撞得粉碎,然后飨子就那样逃掉了。” “……从窗户?” “不是的,是从女生宿舍。你在问些什么呢。” “哎呀,飨子那家伙的话,不是做不出来啊。”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然后就去向不明了,从昨天开始。” “黑衣人呢?”我拉着凉的手臂,离开吊丧客的队列,“不是被监视着么,飨子?就算想要逃跑,之前每次都是。” “所以说啊,大概她还在城里面。虽然我也和荒人保持联系,但从今天早晨开始就完全联系不上了。那家伙连葬礼都没有来对吧?说不定已经被警察……对,警察啊警察!那群家伙,真是纠缠不休啊。翻来覆去地讯问。一开始,我还想让他们帮忙找飨子呢,让他们全体动员。但是毕竟有,那个,我们援助商店街的那件事。所以尽量只靠我们自己想办法——喂卓人,你在认真听么?” 我没有在听。 因为那个时候我最关心的事情是……矿一已经不在了。 给我们讲火箭的矿一,没能去火星的矿一,徘徊于众多不存在的世界、无法到达唯一未来的矿一。 所以,必须有人替他前往那里。 我已经注意到,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悠有一定会代替矿一“前进”,向着这里之外的某处。 十年、二十年,百年之后的某处。 那里一定有开往火星的飞船。甚至是更远的地方。 正如矿一梦想的那样。 * ——第二天,从学校回来,母亲已经摆好ibook等着了。我也打开powerbook敲起键盘。 [sayo: 有警察的人来过了哟 ] [tact: 哦。发生什么了么? ] [sayo: 这是我要问的。怎么回事,到底? ] [tact: 什么怎么回事 ] [sayo: 所以说警察呀。你的朋友凉君,被绑架了对吧 ] [tact: 只是误会吧,那个 ] [sayo: 赎金被拿走了哟。哪能说是误会就完了。老实交代 ] [tact: 难道你在怀疑自己的独生子?(^_^;) ] [sayo: 你要是再笨点,也不用我这么担心了 ] [tact: 姑且发个誓,我可是没有绑架凉 ] 这不是谎言。我们做的是没有证据的恐吓与现金诈骗,可不是绑架。 [sayo: 不只是这个。也问了纵火事件的事>刑警他们 ] [tact: 诶? ] [sayo: 商店街的。你去看过好多遍吧,现场 ] [tact: 只不过是偶然碰上了啊 ] [sayo: 而且你,不是好像在整理房间吗,还卖掉了不少书 ] [tact: 那只是 ] 要怎么说才好?说实话的话会怎么样?我只是在帮悠有收拾行李。行李,是要去哪呀? 那还用问,去未来。 [tact: 那只是去book off顺便 这和警察有什么关系 ] [sayo: 你被刑警他们盯上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哟。说是不是在准备远走高飞 ] 我想笑。什么啊,远走高飞?真是符合警察思路的模式。暑假,离家出走的少年。资金不用说,是伪造绑架得来的。说不定最开始被怀疑的是万田呢。 干脆顺应他们的期待,逃一下吧——可是,要去哪里呢?邻市?东京?还是纽约? 我心不在焉地幻想着制作中的那辆自行车。骑上那辆车的话就可以逃进霍比特村庄。诚然,也只有虚构之中才可能有逃离之处。因为哪里都没有未来。但是我还没有集齐零件。而且——而且——悠有低着头,默默忍耐着什么。 [sayo: 啊啊真是的!你父亲要是还在,会说什么呢 ] [tact: 的确。真想听听呢 ] 我不经意地写道。 不知为何没有回复。 漫长沉默过后,母亲以极为认真的表情敲起了键盘。 [sayo: 那个呢,卓人。下面说的是非常认真的话,你要好好地听。我有不给你说不行的事。是你父亲的事 ] 53 [sayo: 实际上呢 ] 不过说实话,我在相当长时间之前就为这一瞬间做好了准备。这是实话。 在母亲继续输入之前,我的键盘已经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tact: 我知道的。父亲实际上还活着 ] 从桌子对面向这边盯来的母亲的双目,不开玩笑,看上去差点掉出来。无论之后或之前,我只在这个时候见到过做出那种表情的女性。 我当然是知道的,我可是一 直好好预习的那种人。 我是从初中的时候开始实际感受到因特网的便利的。只要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上传到了网上,其上传的信息就和在我手边一样,这就是所谓网络的本质。在某处一定会有那么个人——免费提供我想要的信息的好人存在。数字之中不仅有保险阀,也藏着一等奖。之后就是不断耐心并且高效地重复搜索了。不过如此。 [tact: 往返于纽约和东京,来着?现在 ] 我的讯息没有得到回复。没有办法,我继续输入。 [tact: 第二代日侨、雕刻家。再婚了吧,记得,和那边的人。有一个女儿,我的义妹。想和她见上一面呢,一直这么想 不过也就这么多吧,我知道的。再多的怎么说也不能只用网络查到。而且追究太深不太好,我觉得。你看起来也不想说。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缘由,这我想象到了 觉得只不过是迟早的区别,会有一天告诉我的 训练我英语也是为将来做的准备。像这样用计算机聊天留下记录,也是因为想要之后给父亲看,对吧? 那个啊,不是说我恨你了或者生气了,没有的 是真的 特别是英语的特训什么的,帮了大忙的>课程、读书 ] “——啊哈。” 母亲的笑声。 她直视着我,然后用一只手拢起了头发。 “啊哈哈……啊啊真是的!也是呢!是你的话,当然已经查过了呢,很久以前!我自己逞强个什么呀!啊哈,真是呢!” 一阵爆笑之后,母亲长叹一声,然后以极其愉快的语气补充道: “啊—啊……戒酒戒烟,算了吧?” * 如果对话就那样持续下去,我肯定会在哭出来或笑出来里选一个吧,最后再说出,一起去东京见父亲吧,之类口是心非的话。 但是手机先响了。 母亲还在笑,好像是正中笑点。所以说你不要太失落了啊……说了些这样的牛头不对马嘴的安慰话,我按下通话键。 是荒人打来的。说起来今天没在活动室里见到他。 “哟,怎么了?凉正在找的,说起来。飨子她——” “悠有不见了。” 54 母亲还在哧哧地笑着,不过那笑声好像完全没有进入我的耳朵。 (……怎么会,难道她已经“前进”了?) 我有一瞬这样想到。 但是我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那不是悠有的性格。 下一个在脑中浮现的是凉祖父的脸。皱纹、老人斑,发着油光的迫力。虽只见过两三次,那张脸却不是能简单忘掉的。 我几乎能亲耳听到老人的声音。卓人君,唔,虽说年轻的时候活力第一,也不能乱来啊,乱来。人是有所谓道的。唔。你也试一下重要的人被绑架吧。 不过这当然是妄想。 因为悠有失踪并不是凉祖父的错。 “嗨,喂喂?” “在听。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刚才。用手机通话,突然就断了。大概是在放学路上。” 也就是说,是“图书馆路”或商店街某处。悠有上下学不走水巷。……不等等,如果中途去购物了,也可能是站前。 (不然的话……就是发生了什么突发事故,有不得不“跳跃”的必要?) 打电话途中“跳跃”的必要。交通事故救助。火灾,强盗。逃离变态。 我迟钝地想到了那封恐吓信的文面。绝不是忘记了,但是,是大意了。混账,为什么我没有陪她一起回来! “明白了。你现在在哪?” “投票处前面。” 说起来今天是居民投票的日子。怪不得宣传车那么吵人。我对母亲做了个手势,从玄关向外跑去。 “喂喂?” “没问题。只是转移到不会被听见的地方。”下一个想象比刚才的更具戏剧性,“那个,这是我刚刚想到的,不会是飨子把悠有……” 那个时候的飨子。缠上来的头发,想要啄我的嘴唇。我稍微理解了(或者是自以为理解了)。拼命的嘴唇——拼命的飨子。没有悠有不行的飨子。 强迫殉情,这一陈旧的词语在我眼前舞动了一瞬间。 “不是。” “但是,她不是还失踪着么?” “是那么说的。” “……哈?”我觉得自己被分配了一个极其愚蠢的角色。 “给我稍微等等。你知道飨子在哪是么!?” “她找我谈的。大前天。说是逃不掉。于是……” “啊啊明白了明白了,不用往下说了。被人求助就无法拒绝对吧!因为是同伴!” “你不是很明白嘛。” “别闹了,你也告诉我啊!那飨子是你给藏起来了吧?和悠有没有关系吧?” “也不是没有。” 什么啊。等一下,原来如此,刚才的是…… “和飨子通话途中,悠有消失了吧?然后就联络了你。是这样吧!?” “你可真聪明。意外。” “别闹了,笨蛋!”我的礼貌已经到了忍耐的界限,“本来,为什么飨子要离家出走啊!在这忙得见鬼的时候!” “这还用问。” “什么?” “因为你之所以忙,是为了悠有。” 原来如此——该死,我才是笨蛋。我心中的数个谜同时解开了。飨子自烟花大会之后变得心情极差且充满暴力的理由,在“司令部”袭击我的理由,在矿一的葬礼同时离家出走(更正确地说是无谋地试图逃离这座小城)的理由。 飨子要离家出走的话,不是绝对会在这个时机么。悠有能控制“跳跃”了,绑架project完成了,而且矿一已经不在了。 也就是说,悠有马上就会消失了。 这是当然,显而易见的结论。 飨子的话,能轻而易举地推测出来。 这样的话,接下来飨子会怎么想呢?……那位大小姐、aelism的创始者、不被看着就无法忍受的她,在明白自己会被丢在一边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注意到自己即将被自己最看重的人永远抛下的话,得知自己永远只不过排在第二的话。 悠有选择了未来。不是飨子。不是我们。对这件事理解最深的是飨子。我是个笨蛋,用帮忙葬礼和整理房间什么的让自己忙起来,故意不去想。 但现在,我立即想象到了飨子的想法。多么简单的逻辑,多么自豪的函数。 我几乎能听见飨子的声音。 ——在被抛弃之前,我先把对方抛弃! “明白了?” “明白了,混账!” “总之悠有一定发生了什么。立即到凉……啊,糟。” “诶?” 电话断了。 事后得知,正好在那个时候,荒人面前出现了“警察那边的人”。 我努力抑制住想要把手机扔在地上踩上几脚的冲动。 紧急事态,这我是明白的。肯定是有悠有周围会连续发生小麻烦的规则存在。刚才为止还一直在那,不知不觉就不 见了;从以前开始一直这样。而她本人会在事后大摇大摆地回来:“怎么啦tact,那么着急”,一定还会是这种感觉。 (不花点时间好好教育教育不行啊,那家伙。真靠不住) 我叹了口气。花点时间。花多少? 悠有要“前进”。大概很快就会。 (花点时间?谁、怎么花?) 时间可是一点不剩地都在悠有掌心啊。 教育教育?留在这里,留在现在?要怎样才能停住她? 我知道了。 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悠有的出发能够延期;并且,就这么一直延期下去。但是悠有能够出发,她想走随时可以走。她奔跑起来,想“前进”到哪就可以到哪。那应该怎么办?绑住腿倒吊起来?还是……还是? (怎么办?) 广播车一边散布着多普勒效应一边驶过大街。 我摇摇头。 必须找到悠有。要去“门”么?但是遇见阿姨,要说些什么好呢?难道要说,您好,悠有可能正在发挥超能力与变态战斗,所以会晚点回来?那种像凉一样的傻事我怎么做得出来。 凉——荒人最后的一句话苏醒了——立即到凉……不对,立即联络凉,来着? (原来如此,凉的家!) 从那里的话,是可以连上飨子“俱乐部”的监视摄像头网络的。 (密码……之后通过荒人问飨子就好。到了再说) 打给凉的手机。他没有接。总之先给他留了言,然后我骑上了母亲的女式自行车。 * 恰好五分钟过后,我到达了“大宅”角落的独户房。小门附近,既没有藤堂也没有虎印的摩托男。 登上楼梯来到“司令部”。凉好像还没回来。 “喂,凉!凉?” 敲隔壁卧室的门。没有上锁。 打开门,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刺着无数便签的软木板。 “………………” 我轻轻地取下其中一枚纯白的便签,凝神观察。 [ 我 点了火 ] 只有这一行字。 好像在哪里见过……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想了起来。是那封恐吓信的第一行。为什么写这个? (是在找犯人么?那样的话,也应该有第二行和第三行) 不对,不是那样。 我的手回到便签之前所在的位置。二枚、三枚,同样的便签,上面写着同样的话,只不过每翻开一枚就增加一行。 然后在最下面,有写到第四行的版本。 [ 我 点了火 你 看见了我的脸 你 已经 没有 未来 绝不让你 跳向 未来 ] * 手机响了。 我的心脏一定是翻了个跟头。至少是努力试图翻跟头。 “哟喔,卓人。” “凉!你现在在……” “要是告诉你的话,不是对卓人太有利了么?” “哈?” “算啦。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虽然本来也想带上飨子的。那个人……对,少掌柜来着?真是个诚实的好人呢。立即就告诉我了,飨子的事。但是。” “什……飨子和少掌柜怎么了!?” 想到荒人刚才说的话,我的想象力全速发进。荒人那家伙难道是把飨子藏在kaba circling那里了? 不,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那种事。 “凉,这些以后再说!现在是悠有、悠有!她突然——” “没关系,悠有有我好好看着呢。还没有伤害她。比起这个,卓人,最后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纵火犯的?” 55 “……什么!?” “卓人?怎么了,别客气。” “刚才——你说什么?” “诶?啊这样啊……原来我还没有坦白啊,这样的话。自己被自己骗了么。” “你说什么?” “那个便签……这样啊,昨天的我想要让自己自首……于是就写下了那样的东西啊——不是也挺能干的嘛,我。” “给我等等……你吧悠有怎么了!喂!” “不是说在这嘛,所以。” 我在期待着什么样的回答呢。双膝擅自地罢工了。右手指尖在便签与图钉的森林中徘徊。脑袋后面的某个地方开始缓慢地理解藤堂的指纹沾在恐吓信上的理由。 然后在五颜六色的纸片之中,我的眼睛遇见了一个答案。全新的黄色便签纸,上面写的是凉的字。 ——20030904日2315时 已经暴露了 警察在行动 计划中止 给卓人打电话 计划?每个人都是自顾自地计划。我不禁有些火大,真是令人不爽,一切都是:凉的房间、学校、水巷、托里布、水质污染问题、akira屋的大促销、浴衣上的街景、book off、彼特的墓、藤堂的笑脸、阿姨的店、我们的“project”、这个夏天。 但最令我不爽的是凉那家伙的语气。 那语气和烟花大会那时的一模一样。 ……事情过后,医生们对此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以解释,也有想要和s·z综合征联系起来的人。 简单地说是这样的。凉脑内保存的复数个人格轮流替换着登场。但不是心因性的,原因是下丘脑与海马的器质性周期变动。 严密地说,并不是性格或意识本身发生了交替。 想成短期记忆的整体替换周期地发生会比较好。 和只有内存计算机是不能工作的一样,不然就是没有仓库却想进行库存管理的批发商。 记忆的连续性切换,行动的连续性也会切换。之前没有做完的行动会开始继续。电视换台,虽然显示器没有变淡内容变了。本来是新闻的变成了电视剧;换回来的话,还是新闻。和这是一个道理。 喜欢操心、行动迟钝的凉。 擅长足球,运动神经拔群的凉。 憎恶(或者是热爱)这座小城的纵火犯凉。 对悠有的能力建立大胆假说的凉。 切换,复又返回。这一循环咕噜咕噜地持续。 当然,这会给神经系统造成很大负担。后果会在某处显现。至少会变得需要保证长期记忆的高性能辅助系统。比如说占满整面墙的软木板,以及又厚又方便的个人备忘录。 爱操心的凉从留下的便签注意到自己就是犯人,是让城市陷入骚乱的纵火魔。他为了欺骗自己、让自己干出蠢事从而被捕,在墙上留下了假的便签。这时记忆切换——纵火犯的凉混乱了。是谁?谁发现的?肯定是一直在一起的同伴里的某人……寄出恐吓信就是在这个时候。通过恐吓观察周围同伴的反应。在那个时候用了手边的信封,恐怕是让藤堂去买的。 事态变得错综复杂;不是说发生的事实,而是凉脑中的记忆与反记忆。 他面对自己,记录下不可能存在的过去经历。死了心吧,你的/我的罪行已经暴露了。纵火犯着急了,显现出预想之外的行动。混蛋,什么时 候?这样的话至少最后把悠有…… ——不过我知道这些事情,是再往后一点的事情。这个时候,我只是一面拼命地与惊慌带来的心跳加速和呼吸困难对抗,一面像傻子一样呆站着罢了。 “凉,为什么……” 对了。为什么? 为什么是悠有? “飨子被荒人藏起来了。是什么时候计划的呢,他们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真是的啊!今年夏天全是秘密的个人计划。为什么——” 我一惊。 窗外,有人从院子过来了。 是藤堂。 (糟了) 急忙下楼,奔出玄关。凉还在说着。躲在树荫里绕到小门。自行车还在,好,安全上垒! 飞上女式自行车,用单手骑着绕过屋子角落的时候,撞上了穿灰色西装的二人组的后背。 “很危——啊!” 大叔们同时指向我,叫出了我的全名。更年轻的那个从胸口取出了一本小小的黑色警察手册。 “正好,你啊,能不能跟我们来一下?” “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好啦好啦快下来下来。” “恕我拒绝!现在急着……” “好啦快把电话挂了,快跟着来这边,快、快。” “所以说我不愿意!放开我!” 我挥舞着握着手机的手,但凉的声音不知为何还是能清楚地听到。 “——因为神经系统,是可能性的演算器啊。是与可能圈对应的器官。宇宙追求可能性,以之为志向。终于成长到了可以志向的地步啊……悠有被选中是……” 似乎在哪里响起了雾笛声。 当然这是错觉。那是号召居民投票的广播车的蜂鸣。 “但是……为什么是悠有呢……为什么,不是悠有就不行呢?” “好你这是妨害公务执行!”手铐闪闪发光,“好啦不要费我们的工夫了!” “放开我!……别开玩笑了!” “——为什么,不是我呢?” * 我真正妨害公务执行是在这之后。 记得是揍了两拳。但是事后做笔录的时候,并没有暴行未遂的内容,所以要么是大大地挥空了要么是记错了吧。 因为实在是精神恍惚,细节都记不清了。能勉强记得的,只有zephyr 750 rs的发动机声、荒人叫我的声音,以及少掌柜干劲十足的擒抱。 之后打听,少掌柜的笔录上好像清楚地写了对警官暴行的嫌疑。 ——回过神来,我正在城市的中心。 对,就是中心。“图书馆路”尽头附近,跨在宽阔水渠上的人行横道之前。红灯停下了我的自行车。那就是中心,那之外没有中心。这座小城、这无可救药的小城、只有现在的小城,其一切都可以在那里感受到。善福寺河的浑浊水声、市政厅长长的影子、细小行道树对面去购物的大妈们。女式自行车的链条还是没有上油。 忽然我想大声喊些什么。 消防局的暗红反光、市立图书馆四四方方的侧影、大楼对面是校舍的屋顶。百年前的旧校舍——边里市的骄傲、传统的学舍,不会进到任何地方、只是在一无所有的这里度过永远的时间的,我们可爱的母校。伪造绑架的犯人,能逃到哪去呢? 手机神奇地还通着。 56 “喂,凉!” 恢复清醒,我怒吼道。是哪?他是从哪打来电话的? 他的话语再次突入了大胆的假说世界。 “……还是说,是悠有选择了宇宙?本应是别的什么都可以的。石子也行……行星也行……对了,托里布也行的。就像之前我对卓人说的那样呢——哎呀,还是我还没说来着?货币和语言,在目的是追求可能性这一点上,是完全等价的。我们的大脑选择了后者。作为社会集团的我们,之后发现了前者——” 声音……声音……声音。凉的声音好像是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起传来。我原地一圈圈地转着,不停地环视周围。在哪?从哪打来的? 整个城市成为了我的敌人。遵从凉的命令将其藏匿的迷宫,将悠有关在体内的有生命的牢狱。 在哪!?—— “……她,是可能性的下一个阶段。” 只有凉的话一直持续着。 他不在家里。别的可能去的地方。图书馆?游戏中心?难道是秋叶原? 不对。冷静。凉应该是抓住了悠有。他不会开车,移动手段是受限的。放学途中。这座小城之中。不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哪里?废工厂? “……试一下把所谓货币重新想成时间跳跃的媒体,卓人——自由的媒体、可能性的媒体……但是现实中的货币,是只能把价值的可能性从未来送到过去的系统——” 或者是更接近学校的地方。 “也就是说……我们的悠有可以称为时空的逆货币……是为了使全宇宙变得更加丰富而离我们而去的,悠有她。她去的地方,时空丰富地变化着。崭新的法则正等待着自己的诞生。但是我们就会为此而被抛弃在这个古老的时间与空间里。 “无情啊,你不这么觉得么? “要停止这残酷的宇宙,该怎么办才好?就算不能停止,至少也要在这宇宙历史的一页上——无法被遗忘、刻骨铭心地刻上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 “去妨碍就好了。 “去毁掉就好了。 “你看……那是谁来着,卓人,说过这种话的……能摧毁某样东西的人,和拥有它是一样的……对了,记得是这样。” 是穆哈迪,我差点老实地这么答道。说出这句话的是保罗·亚崔迪,沙漠之鼠,柱之基础,从皇帝沙德姆四世手上夺取了银河帝国宝座的年轻人,不存在世界的英雄。 不是这个。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和史努比大哥一模一样的声音。 那不是你的台词么,卓人? 想要捉住悠有的,难道不是你么? 现在立即在这里捆住悠有,让她再也不能“跳跃”。 让她不能“前进”到任何地方。 “能够停下宇宙的人,一定就拥有了这个宇宙——我会停下它的。就像托里布将边里产生的财富停留在城市之中一样……对,不会让悠有走的,我要抵抗。怎么能就这样被抛下。就连这个症状,我都这么努力隐藏过来了。我会与整个宇宙对抗,我——” 那样期望的,不就是你自己么? “混蛋!” 所以我才讨厌科幻什么的,我想到。 现在我要完全赞成荒人。什么解释啊,什么时空的可能性啊。芬尼风格的感伤小事就不行么?悠有她,只不过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碰巧能稍微跳过时间之河罢了。不是时空连续体的产物,也不是大宇宙下一次经济学进化的征兆。世界什么的不是怎样都好么。凉,说到底是你担心太多了! “冷静。” 有人在我耳边说道。 也就是说,我可能是大声喊出来了。 “冷静啊。” 同一个人重复道。我缓慢地理解到,那是高个子的不良少年。他抢过手机。zephyr刺耳的发动机声令 我突然头晕目眩起来。 “听。” 他把手机推回给我。我倾听着。 在哪里听到过的钟声。不仅直接传来,也可以在手机里听到。 这个声音是——? “混蛋!” 我再次叫道,不过这次带着别的意思。 那是地理研活动室斜上方、安装在旧校舍三层中央的,那个破烂大钟的声音。 57 与催促社团活动结束的铃声结束几乎同时,我们冲进了楼中。迎接我们的是一股焦味。 “找!” 呸,我知道的,还用你说么! 荒人奔上楼梯。我踹开一楼杂物室的门。里面没有人。 “凉!喂凉!这个混蛋!” 仓库、仓库、房间都是空的。传来了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奔回走廊。看到火焰。荒人翻滚着从油漆剥落的楼梯上掉了下来。最后一下,后脑勺撞到了地板上,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喂!” “……活动室!”他呻吟道。是二楼尽头的地理研活动室。“不要管我。快!” 我对他点头,然后越过他的身体,一步三阶地沿楼梯向上奔跑。混蛋,这老楼梯台阶的高度怎么这么令人难爬呢。平均身高变化太大了,百年前、百年后;真是不便的时间旅行! “凉!……悠有!悠有!” 二楼走廊已经有很多地方着火了。窗玻璃碎了。墙角里是大量的计时器、导线和灯油罐。对点火迫不及待、静静地打着瞌睡的燃料们。 我撞开门。一个人影站在炫目的夕阳逆光中,手里拿着电击枪。是凉。 旁边是双手双脚被绑倒在地上的,时空跳跃者。 “——!” 如果这是好莱坞电影的话,在这里我和他会交换两三句名台词,然后进入壮烈的功夫场面吧。但我们……我已经多次澄清过了……只不过是高中生。 还没握好拳头,我的右直拳就向凉的脸飞去。 第一拳打空了。不过假如打中了,我反而会因戳伤大拇指而晕倒吧。该死,早知如此当初好好学学打架的方法就好了。不过能找谁学呢?荒人?从来不在身边的父亲? 然后立即,凉的冲拳(不然就是电击枪)命中了我。 ……爆炸了。凉那家伙好像叫了什么。我的右直拳(其二)再次打空了。或者说,我连自己的胳膊有没有抬到肩膀以上都不清楚。电击枪闪光,我倒在地板上。时隔数月之后我再次想起凉那家伙是擅长运动的。而且还装备了电击枪。呿,这难度也太高了吧! 我觉得我大概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 下一次爆炸的时候,火焰已经完全包围了我们。校舍发出嘎吱的响声,房梁摇动。我在地板上翻滚,头顶上响起凉的声音。我立即跳起来,扑向眼前的青梅竹马。 悠有的眼睛睁开了。 一如既往的眼睛。深不见底、 墙上的火焰映于其中。 有人把一根炽热且满是刺的粗铁棒从我的腹部插到背后。感觉是。我再次失去了意识。大概。这一块的记忆已经变得乱七八糟,我自己都不清楚。但想来,那应该是凉那家伙释放的最后一次电击。 在房梁坠落之前我睁开了眼睛。这不是奇迹,是因为眼熟的鞋子踢着我的肩膀。 我对悠有的踢腿摇摇手: “疼啊。别踢了。” “唔唔唔—!”从塞嘴布里面传来了喜悦与恐惧的回答。tact,你快逃!或者是,我们快一起逃吧! 电击枪什么的最讨厌了。我环视周围,凉已经不见了。赶忙逃走了么,还是在烟中晕倒了? 那怎么样都好了。最重要的是…… “走了。悠有。” 可是,要去哪?幻想中的解说员(打虎标志的领带)大叫着。留在火焰正中的两位可怜年轻男女,是一无是处的一介高中生与超越时空的时间旅行少女。他们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您觉得如何,史努比衫解说?嗯的确呢,继续发呆的话会死的呢。全国的观众们,这里正在为您进行现场直播。我摇摇头暂停妄想。在解开悠有手脚上绳索的时候,烟已经变得更够呛了。完了啊,这。 ——悠有自己的话能够逃离这里。 我记得我好想说了这样的话,但无法确定。燃烧崩塌的天花板、热气与烟。我忍受不住趴在地板上,地板也很热。所以说这些老朽建筑啊! “tact!” 悠有努力站了起来。到处都是火焰和浓烟,她向着其中,摆出了像是要飞扑进去的姿势。我勉强地压下自己的叫声。她的身影消失了。 与此同时,悠有抓住的柱子连同涂灰浆的墙壁一起消失了。正上方的天花板弯曲。我理解到了正在发生的是什么。 悠有正在创造逃脱的路径。 为了我。 为了我而没有“跳跃”。 “悠有!” “快!” 我在烟中奔跑,两三次差点绊倒。然后鼻子和额头撞上了悠有的后背。 悠有用苗条的手臂遮住脸,正拼命地忍耐眼前的热气。即使乱来也已完全到极限了。 因为我们面前的是整体燃烧着、完全没有能抓住的地方的、通红的墙壁。 “……做不到的!悠有,放手!” 我抓住想要向火焰中伸出手臂的悠有拉了回来。 “可是!” “你会先着起来的!别的路线……” 但是哪里有什么别的路线。旧校舍就是旧校舍,只有四四方方的房间和狭窄的走廊,而且已经全部被火焰笼盖。没有逃路,也没有水巷。世上不是一切事物都能顺利地被破解的。 “啊,等一下……说不定。” 悠有把双手放在地板上。消失,然后立即返回。失望的眼神。看来作战计划其一是失败了——不管是什么内容。 她直直地盯着墙壁,然后……身影再次消失、出现。她闪烁的次数有希望那么多。未来、希望、未来,两个词有同样的响声,同样流势之中的、同样幻想的一滴。 “……没问题!这堵墙对面!” “诶?” “因为外面是草丛,还没有着起来!快跳!” “我又不会‘跳’!” “不是的!是跳!”眼前是火的帘幕,“这边的墙非常薄!砸破它跳到外面去!” “外面……” 爆炸声与燃烧的风压。见鬼,又是烟。眼睛疼,什么也看不见。把手伸近墙壁就已经热得受不了了。墙外面?能有什么?荒唐愚蠢。反正肯定是什么都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 “悠有,你走啊!” “不行!要一起!” “快走!已经不行——” “不是不行!!”声音敲着我的脸颊,“我已经去看过那边了!相信我!” 相信我。 信赖我说的话。 因为那边是存在的。 因为前方是确实存在的。 不知不觉中,我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倒在旁边的钢管椅子。金属部分热得本应是无法忍受的。哟右手君,干活挺不错的嘛。我们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今后也能拜托你么? “来,一、二、……” 悠有伸出双手,和我一起握住椅子。烟袭向喉咙,恶心想吐,喉咙深处喷出咳嗽。但是这恶心还是比违和感好多了。 “……三,go!” * 百年的积累燃烧崩塌的声音可是相当惊人。 不只是单纯的木材和灰浆。 它是历史。 深具传统的学舍,市里的指定文化财产。仅用于读书的我们的活动室。几天前刚晾晒过的地图和设计图,也都全部燃烧了。 草丛刺在背上。我注意到自己仰面倒在地上。我们降落的草丛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没有力气站起来。晚霞的鲜红与旧校舍的哀鸣令人刺痛地渗入体内。 烟与尘之中,荒人在咳嗽。 他扯着某个人的领子。 那人好像是吃了荒人的拳头,相貌惨不忍睹。真是个呆子,我在目眩之中想到,居然去和那个荒人对抗。边里市最凶的不良少年、水天宫的夜之帝王、传说中的学园英雄。从火焰之中救出一个呆子的伟大英雄。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注意到,那个呆子是凉。 老师们奔来了,不过那怎样都好了。 在我们面前,旧校舍失去了膝盖的力气,正一边喷出火粉一边向下崩塌。 那场面,说实话,相当令人感动。 我闭上眼睛。在我身边瘫倒的悠有肩膀碰到了我。我感到她在剧烈地颤抖。我也在颤抖。传来了老师们慌乱的声音。别吵了,现在还是安静一下吧,这可是的重要的仪式啊。 这可是过去、瑰丽时间的结晶,正在放弃自己的存在啊。 58 “准备的怎么样?” “没问题。” “这可不是远足。忘了东西想回来拿可是不行的。” “嗯。没问题的。” ——九月第二周到来,名为第二学期的时间(即使没有旧校舍)还是勉强照常持续航行着。 那一天,我和悠有在凌晨四点四十五分醒来。 五点五分,我们俩悄悄地从家里出来在“图书馆路”一角会合,然后慢慢向旧国道前行,向着我们最开始特训的那个地方。 睡眼惺忪的这座我们的小城美丽地令人惊奇。 从远方传来了音乐。奥尔良的dance with me。如魔法一般舒畅地回响着。 河静静地流着。吉之岛和book off都在沉睡之中。天空泛着白光。没有任何停下我们的事物。 九月九日,黎明之前。 南南东向微风。 天气绝好。 昨天,悠有去和阿姨谈过了。据悠有说,她没怎么吃惊。我毫无理由地信服了。阿姨就是那样的人。然后我想到了飨子给我看的那个模糊的视频。超越时间、超越空间。 之后得试着确认一下呢,我在心里的笔记本上写下——不过,很遗憾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因为第二天十日,阿姨关了店再次出门旅行去了。给我和荒人只分别留下了“等你长大了再见面吧”的留言。看到留言的荒人吃惊得令我吃惊。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阿姨,“进入盛夏之门”转由别人经营,那庞大的藏书最终一半去了信大的科幻研,另一半去了住在东京的某个小说家的书库。虽然好像在此尘埃落定之前经历了各种各样复杂的争夺战……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说这些,我们的面前出现了朝霞。五点十七分,湿度百分之六十五。 预定时刻平稳地接近着。 说到悠有,她已经完全整理好了行李,正在公路正中间做那套tt体操。 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停下她的体操。我们最后再进行一次确认工作。 手帕带了么(好好带着)。 老邮票、硬币和银行卡没有忘吧(没有忘)。 如果“跳跃”到的地方银行破产了怎么办(钱是分散着存的,反正是小额的因此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的邮件地址改变的话,该怎么通知(这是我负责的事)。 如果互联网被关闭了的话,该在哪里留言(按“进入盛夏之门”的邮箱、国道的这个地方、高中校园那一角的顺序)。 遇到大规模恐怖活动或核战争的时候该躲到哪里(总之在“跳跃”到的地方勤看新闻,少靠近大都市)。 “呐tact。” “怎么了?” “那辆自行车是怎么回事呀?” 她指向我骑来的那辆车。小小的车轮、大大的减震、如整个涂成绿色的埃菲尔铁塔一般的space frame,把手如野牛的角一般向前突出。说到moulton的新系列am,懂的人会眼睛发亮地凑上来,不知道的人只会说一句“形状真怪呢”,就是那样的东西。 “这个?买的。” “……骗人!” 悠有真的吃惊了。明明接下来将要挑战人类未踏足的领域,在这种地方还只不过是一个女高中生。 我告诉了她价格,她的嘴张得更大了。 “骗人!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 “是真的啊。在kaba circling买的。用储蓄,以及在那边打工一年的工钱作担保。” “真的?”这次的声音是最惊愕的,“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啊。” ——抓住能够到的最好的东西,与之一起成长。 魔法的话语,现在的话我能毫不犹豫地对此点头。 “太好了,”悠有微笑,“能看到tact变得坦率。” “……说到坦率,姑且事先警告一下,”既然被那么说了,作为我只能这么回应了,“反正什么都没有,在未来。” 悠有用她那不可思议的双眼直视着我。 “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继续说着。人在没有别的事情做的时候,就只能笑或者哭了;至少冯内古特是这样写的。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停地说着。 “悲惨的事故呀、战争呀、核电事故呀,全是这种东西。温室效应和冰川期袭来,真是够呛。日元和美元都会大幅贬值,然后养老金就会完全崩溃。再往后就是关东大震灾part 2了。一定没错。聪明的话就不要住到东京去,绝对。 “这座城市也一定会景气衰落、犯罪激增。是设计错误,这座城市的。然后就会从南亚传来凶暴的传染病,不用多久。 “顺便说一句,人类绝对不会进入宇宙,最多就是把没有智能的机器人送到月球上去。地球环境会恶化,文明一路后退。嗯就是那种感觉,大体上。” “骗人。” “真的。” “真的?” ——是骗你的啊。 悠有已经知道答案。 即使我没有说出口。 肯定是骗你的啊,悠有。未来是存在的,即使它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那里会有火星,会有驶向群星的飞船,会有众多的悲惨和少许的幸福,会有失败的都市和美丽的公园,会有污染的大海和深邃的夜空。 我们被名为可能性的压力冲击带动着前进。悠有只不过是稍微抢先一步罢了。我们大概会变成某种人物;荒人会,飨子会,就算凉也会。我呢?哎呀,那就不清楚了。但是, 肯定会要变成什么吧。 取得所爱的事物,与之一起成长。 这可是精妙的魔法咒文。 我会那样做吧。尚未见过的某种事物将会改变我,即使这样我还会前进吧。并且,我身边会一直有自行车吧。 因此,悠有会很快遇见的。遇见那样的未来,遇见未来的我们。 我骑上moulton,踩下踏板。 悠有背上背包开始前进,缓慢,然后逐渐加速。很快,就像绊了一下一样,她运动的方式瞬间改变了。 悠有在奔跑。 我是知道的,步行与奔跑之间的些微差别。临界点与相转移现象。想要向前摔倒的趾尖不久就变成了强力前进的双脚。 悠有在奔跑。我用力踩着踏板。考虑效率的话,不应该上下地踏而应该流畅地转着踏,但是那种事怎样都好了。右手之中,变速器动了。朝阳炫目,视野模糊。 悠有……我的嘴动了。可能是没有发出声音,不过悠有好像是注意到了。 “tact。” “嗯?” “很美呢,这座小城。” “算是吧,”我点头道,然后回答出决定我未来的这句话,“能变得更美一点就是了。” “是呢。——呐tact。” “怎么?” “跟大家说,” “啊。” “多保重。” “啊。” “那,再见了。” 她开始闪烁。 悠有的短发轻轻摇动着。强光刺入我的眼帘。短发再次出现,复而消失。赤紫、青紫。追忆的赤、可能性的青。现在与不安、未来与希望。在可视光谱之中偏移,或是在魔法与合理性之间徘徊。 “悠有。” 她再次出现,露出了微笑。我面朝下踩着脚蹬。齿轮在最高档。每分钟九十转的脚踝向我的心脏推送着正确的节奏。 “悠有。” 短发不见了。短发(short cut)、近道(short cut)。我踩着脚蹬。九十转。笑容已经消失。如柴郡猫的微笑一般,只有悠有的香气留下。 我没有哭泣。 没有流下眼泪,也没有吸鼻子。我知道后来有那样的传言,不过那是错的。我没有哭泣。这是可以断言的,是当然的。 假设……真的只是假设……假如我当时哭了,也不可能有人知道。 因为那时,只有我一个人。 独自一人。 【注释】 能摧毁某样东西的人,和拥有它是一样的——the power to destroy a thing is the absolute control over it. epilogue summertime travelers 于是,悠有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不过在这之后,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特别是在凉的周围。这也是当然。闯出了那么大的祸,再怎么说是本地名家的少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媒体采访气势惊人。县外号码的车辆如塌方一般从立交桥上落下。报社的望远镜头排成一排,其中最豪华的比旧校舍火灾时掉落的房梁还要长。 从一连纵火事件开始,伪造绑架、妨害公务执行、“俱乐部”对电气事业法还是电波法之类的的违反,甚至连aelism都被当做了同一事件的一部分。 凉的家族无论如何都想要掩盖一切来保护凉,因此余波就到了我们这边。九月后半荒人和我被当成了主犯,十月前半则是飨子和荒人。 据说荒人的父亲大发雷霆跑到大宅里吵了一架。飨子的父母也是。我不怎么清楚在那里三者之间形成了什么样的交易,不过对我们的审讯结束得比预想要早,而且据说在火灾中受害的地方都在之后(作为市里的特别再开发地域)得到了一大笔钱,所以我觉得至少是有某种交易的。 如果凉就那样一直被保护着,我们会发自真心地鄙视他吧。但是我和荒人至今还和凉保持着联系,偶尔还会见上一面。说不定关系比过去还要好。 这是因为——凉自己承认了全部的罪行。因再往后一些时间那种药才开发出来,因此那时他的记忆还不稳定,颇受了一番罪。家族的努力一半都白费了。顺利进行的,只到动用了大量的病历和律师、令强制入院以暂缓执行告终这一步。怎么说凉也上不了医学部了。 那份水质污染与暗地交易的数据最终还是用上了:作为地理研在文化节上的企划在网上全部公开(虽这么说,我和荒人都因审讯忙得不得了,实际负责上传以及其他工作的是少掌柜和他的同伴)。 你问为什么? 因为和悠有说好了。当然。 要让这座小城变得更美一点。 我们不是被抛下了……悠有只是抢先我们一步罢了。因此我们——跟在她后面的我们——有责任扫除一下与她再会时的聚会会场。 ……于是乎,冬天到来之前,不用说市议会、就连县议会也卷入其中的大混乱开始了。事件按一如既往的路线发展,辞职、告密、黑材料与重新选举。我们的事件也从报纸的社会版转到了政治版。飨子“俱乐部”的实态公开记得也是在这个时候。托这个福我们一起被当做“恶之天才少年少女”了。母亲以目瞪口呆的表情大笑:“这下你是走向全国了呢。” “俱乐部”事件在新年到来之际成为了真正的事件,因为参加者之中发现了县里选出的参议院议员和有名人的亲属。不过那方面的骚动是和主要以飨子为中心的一大戏剧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在这里实在是写不下。 只说要点的话,飨子终于成功离开了边里市。虽这么说,实际只是在亲属的严密监视下,被迫转入瑞士的一所女子学校。圣凛女学院在第三年废校了。传言说,本来那所学校就是飨子的家族为了关住她才买下运营的……这已经成为了定论。飨子在真正意义上成功“逃脱”是再往后一点的事,其始末极具戏剧性和科幻性……不过这也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一连串的混乱确实有其顶峰——正态分布是这个宇宙的基本原则之一——顶峰过后则是终结期的到来。那可真是明确得令人想笑的终结。 报纸转向了自卫队派遣问题、养老金改革与绑架杀害幼女事件。电视稍稍执着一点,但最终好像还是与富翁结婚的艺人和裸体更重要。 小城里的传言持续了相当长时间,特别是关于飨子的“俱乐部”和aelism的。一部分狂热者将矿一的疾病和凉的症状联系在一起,主张这座小城里有某种超自然的(不然就是外宇宙智慧生命体的)作用,使人类的脑发生了变化。其结果,要说发生了什么……也没发生什么。只不过是市里的闹鬼地点增加了两三个、开始有些怪家伙混在登山客里到来罢了。 就这样,我再次得到了贵重的教训——人生的决定性因素,是一直留在自己周围的那些事物;以及,决定性与重要性是不同的概念。 *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十年。 回想起来,那一年之后这边发生了相当多的事情,就好像悠有向黎明奔去是某种信号一样。 或者是,世上的事件和之前一样多地发生着,但是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变得会去在意那些事了……说不定只是这样。 次年,自卫队开赴伊拉克。夏天热得受不了。阿姆斯特朗达成六连冠,职业棒球赛罢工,科幻杂志做了时间旅行特辑,地震台风火山爆发海啸一起袭来,“akira屋”改名“a store”。合并后的我们的小城也改名了,还险些改成片假名写的令人难为情的名字。 保持着这个势头,下一年、再下一年,或者说之后每一年,发生的事都是多得快让人笑出来了。 宪法修订引发了混乱。世界科幻大会在日本召开了。消费税提高了。疯牛病在美国终于成为了严重问题。委内瑞拉被攻占,被当做了威胁自由世界的诸恶根源。有小学生杀害了幼儿园生。银行的数量又减少了。动画和游戏作为输出产业得到了国家盛大的保护,突然就变得无聊了。人工卫星变得极其小而轻。两部关于九一一的电影大作制作出来(分别面向保守派和自由派)。有一个县因为举办了太多博览会破产了。发生了大地震与核电事故。民间的商业宇宙船往返于卫星轨道与地表。seti成功的误报多次传遍整个世界;其中有一个似乎是真的,但以谁也没法确认告终。首相令人眼花缭乱地更替。国际会计制度(作为合计花费了十八天的三场战争的结果)被改变了。环境被包含在三式簿记的贷方里。亚马逊的书评得了普利策奖。体育比赛的结果分类从新闻变成了电视剧。有名艺人的自杀在网上直播了。机器人美少女与小学生的混合偶像组合在最后一次红白歌会上演出了感人的舞蹈。 还有几件事进行得缓慢一些——病毒这一词语的含义逐渐扩大。游戏、动画和电影区别消失,虚构世界的信息量发生了不可逆的增大;因此在自然人与法人之外又增添了“被著作人”这一分类。每次停电或经济萧条就有数百万人离开柏青哥,通货一膨胀就又回来沉迷其中了。鲸鱼增多淡水减少。台湾问题(以预想之外的形式)解决了;美元暴跌刚好在其之前。对恐怖主义的永远的斗争“因预算不足”简简单单地中止了。烟草加入了毒品的行列。法国某市全面禁止了电磁波。住宅寿命延长了。通货轰炸实施了。地震控制技术得到了很大发展。信用乘数管理制度被提案出来,难产了。国际最低工资条约的进展更加艰难。太空轨道塔的预定建设地决定了(这个倒是比大家想象的更顺利地通过了)。准主权国家首先在南美建立起来了。国土安全保障局逐渐扩大了。 然后就是那个信息税。托它的福,我变得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公历多少年的几月几日、也完全不想知道了。这完全没有不便。总之世界在无意义的地方变得方便了,我们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状态。 aelism,除了一两条几乎全部实现了。 虽这么说,那到哪里为止是命中的预测、从哪里开始是实现希望的她本人的努力,实在是有些微妙。 巴克明斯特·富勒得到了再次评价。但世界没有变幸福的迹象。“攻性自杀”这一概念传遍世界,法律被改变,但自杀率没怎么改变。生物体之间的无线通信与转生记忆,没有救济人类而是作为小学生的游戏固定了下来。选择双亲的权力也在旧eu圈得到了认真探讨,但前路还很漫长。飨子的仰慕者团体在日本与加利福尼亚成为了正式宗教法人,但据说和她本人没有关系。对于那群人主张的k皮质,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科学还是邪教。的确,她从那时开始就是不被人看着就不满足的类型,这没错。头脑相当好这一点也是确实。事件数年后大学医院检查发现她脑梁的机能是常人的十倍……这是我在网上看到的传言。不过,要从此立即联系到人类进化什么的,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就算大脑的构造有一点不同(一开始的时候被称为新新皮质),生气的时候就会生气,失败的时候就会失败,和所有人一样。 飨子的数据掀起的巨大风浪席卷了从遗传工程到哲学的众多领域。至今也有人因为她诞辰多少多少周年的来我这采访。不过,我觉得搅乱世界的与其说是她的能力,不如说是她的性格。 未来到来了,这是确实的。 正如我或飨子预先感到绝望的那样。 但是它身着与预测差别很大的衣装。 也可以这样说——aelism大半命中,剩下的几乎都说偏了。在这一点上,说不定凉的说法才是正确的。被可能性在背后推动,我们步履蹒跚地摸索前行。为说明旧的事态,新的词语一直增加;词汇为追上我们不断流下白费力气的汗水。 说起来语言本身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改变了很多,不管是口语还是书面语。在那时几乎不会有成人用这样的文体写文章。但是现在,从国会答辩到学术书籍,这已经完全变成了正式的书面体。只有在这一点上,荒人那家伙(在翻译塞林格玩时)说得对——不久之后,大人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写作的。 然后——即使这样,也有几件事至今没有改变。 比如说,全宇宙因悠有发生相转移的形迹还没怎么发现。 实际上,悠有的那个能力究竟是什么……那是真实发生的事么?或者是我们(主犯当然是飨子)捏造的一夏之梦?还是说真的是预见泛宇宙性新时代的一幕?这至今还是议论的核心。 历史什么的,说到底是解释的问题,就像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根据解释既可以是科幻又可以是幽灵奇谭一样。(顺便说一下,最近别说《麦田》了,塞林格的任何作品几乎都不可能找到。是那个“被著作人的人权”斗争的结果。这说可惜还是挺可惜的。) * 我最终还是没有成为自行车设计师。 大学是在东京上的。一直在理工教学楼、社会系怪人教授的研究室和图书馆的三角形上往复。建立了四个社团,在争吵和垃圾信息攻击之后,关闭了其中三个。读了很多书,不过和更多的人进行了面对面的交谈。我意识到自己寻找的不是最优解,而是能让自己接受的解。做着这些事情,我逐渐脱离了原来的专业——转向交通系统的改善、人口动态的新分析手法,以及都市本身的解析。之后经过了十几年,原来被称为人工物学和一般设计论的东西开始与别的大分支合流,描绘出了有趣的漩涡。例如智能材料的发展、救援难民用的即成都市(instant city)、应用单分子控制的地壳管理、假想历史分析、一般修复学、等等。 大学毕业之后被关系亲密的学长拉着跑去了河内与伦敦。通过网络的介绍找到了工作,搬到了纽约。和父亲相遇也是在那个时候。义妹是一位黑眼睛栗色头发的可爱女孩。经过这样那样的事,最终从事了现在的职业。第一次负责设计的城市虽经受住了洪水,却被反政府游击队放火毁灭了。工作地点改变了四次。脏弹恐怖事件的时候偶然在圣安东尼奥,没有受到损失。三十五岁生日晚上出了车祸,住了两个月院。那个教团登上火星的时候不凑巧睡得死死的,错过了现场直播。我不觉得悠有可能在上面。那种狂热式的单程航行不符合她的兴趣。延迟三分钟的只有知觉的“旅行”也是。她期望的,是更老式的、正正当当的宇宙航线。 荒人那家伙现在仍(准确地说是从那之后几乎一直)在边里。 外表和性格都没什么变化。虽然上了信大,不知为何在三年级中途辍学了。 他从什么时候注意到了(以及注意到了多少)那场纵火事件的真相,我至今不怎么清楚。对于我来说他是永远的谜。说不定正因如此才能长期保持朋友关系。 当然还是弄清楚了一些事情。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机会问“乃梨子”的事。悠有的事件大约十年之后,终于听他说了。次年夏天,我拜托少掌柜到做过那个实验的国道——暴走族连续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故的那个地方——献了花。据少掌柜说,荒人知道这件事时表情极为不爽。不过我当时在上海,完全不担心他会揍我。 他家的“akira屋”(改名之后第十年)被新加坡的华侨资本收购了。父亲在市议会当选,于第二个任期的第一天突然去世了。虽然有让荒人接任的说法,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他两次结婚,两次离婚(对方都和悠有的阿姨有着相似的氛围……让我明白了他真正憧憬的人是谁,害得我在婚礼期间一直对他坏笑)。最近完全成为了商店街的大人物。市议会申诉专员的副代表、地域经济活化委员、“riverfes”浴衣小姐竞赛的特别审查委员长,时时在网上发表无法分辨是随笔还是小说的幻想文章,也在做州立美原高中的夏期校长。 凉(因那个事件附有暂缓执行)住了一阵子院。二十岁过后考了大学入学资格鉴定——那个时候刚好开发出了新疗法,症状好转了很多——不过,当然没有上医学部;文科,记得是考古学还是社会地理学来着。一边继续治疗一边在出版社工作,之后成了自由职业者。现在住在福冈,听说十分幸福。有那么能干的夫人和三个女儿,再有怨言会遭报应的。虽然好像偶尔会有脑子不正常的人寄来声讨过去恶行的邮件,只有这点的话总计还是正的,他本人也这么说。 虽不知道飨子在哪,但经常能得到她的联络。估计现在还是和教团玩着追逐游戏。关于详情,已经出了很多书,在那方面搜索一下比较好。 知里大夫在阿姨消失之后通过相亲成功结婚了。kaba的少掌柜倒一直单身,不过领养了一个震灾孤儿。在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成为了这座小城的市长。如果公职人员信息的税率更低一点,关于少掌柜还能写得更多一些。哎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母亲搬到了东京,最近在帮忙做自动翻译什么的。她好像两年和父亲见面一次。因为我和父亲平均五年一次,她的节奏不错。义妹往返于都柏林与轨道塔之间,马上就要生下第三个孩子。 从大约五年前开始就开始运作了,我是在现场工作正式开始之后才参加的。在每月一次的会议上都会和荒人那家伙争吵。以外的日子里,我指挥现场人员,有时哄骗他们,有时对他们扔文件,有时对他们怒吼:那种事情和我什么关系,设计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好像一百三十年前访问这里的范·德·科尔哈斯/科尔豪斯一样。 不过工作应该能顺利完成,最近我这样预测。思考组的tmex也同意我的看法(在非人类工作成员之中她/他算最好的那类),作为这种规模的计划算比较顺利的吧。因此我才有了这样回忆过去整理下来的时间。 * 悠有之后只在我面前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是我婚礼的早晨。第二次是我的作品落选asean设计比赛的夜晚。最后一次是女儿考试成功结果公布当天。 她只稍微成长了一点。 我们一起吃饭,聊了很多,然后挥手道别。邮件我都好好读过哟,她微笑。变方便了呢,和那个时候相比。每次来都会攒上一大堆,真是期待。 大家好吗? 好着呢。 太好了,那下次见。说完,悠有就那样向未来奔去。 和那个时候一样。 * 在工作的余暇,我会想象。 想象小城尽头的一件小塑像。它位于讲和纪念公园一角。那种东西,在当初的都市计划里完全没有,不知何时就被做了出来。是被正式承认、订购、安置,堂堂载于市内周游路线的指示牌上的室外美术品。但是不管怎么调查文件,都不会知道它是谁制作的,又是为什么安置在那里。 它是我制作的。 为此我人生第一次侵吞了预算(非常少)。mex没有向我提出意见,要么是美妙的奇迹,不然就是出于武士的情义。 从设计到安置全部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然就没有意义。因为我将自己的时间凝入其中,为了不知何时将会再次拜访这座小城的悠有。 那个塑像设计成也可以当做小孩子的娱乐设施。 形状既可以看成古式的泪滴形宇宙船,也可以看成过去的自行车。能量源是什么,几人乘坐,说到底要乘坐在哪里,这些问题都不怎么清楚。不过,只有这是从地球前往火星的工具这一点绝对没错;虽然哪里都没有对此进行说明。 我准备了这样的物体……期待着在我不在之后它还能一直留在这里。 季节更替。雪花与阳光到来。萤火虫群转瞬即逝。河流的流动也迟早会改变。众多不幸(如急躁的借宿者一样)会依次访问这座小城接着离去。即使这样我的塑像还是会留在这里。 我想象着。 小城的居民永远不可能知道它的意义。不过——有些不可思议地——人们会一直珍惜着它。 孩子们在它周围玩耍,大人们望着它感怀往昔。 世代沉积,意义会逐渐模糊消失。即使这样居民们的追忆会排除想要拆除它的趋势,一直保护着它。 一直一直——直到遥远的未来。 (主要为在书店里站读的人们准备的)自注与谢词 对作家来说最大的噩梦是什么,我记得艾萨克·阿西莫夫对此的回答是“自己的伴侣写的小说比自己的更精彩”。 不过对我来说——特别是限于科幻这一文类的话——最大的噩梦总是“本以为应该不可能发生而编进情节里的事情,却在写作过程中变成了现实”。 在以前的作品里,令人费解的恐怖攻击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令社会陷入了恐慌……写作这一场面的正当中,喷气式客机一头撞入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本来这次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吧”,不知何时城市里已经满是监视摄像头、blog进化成了glog、网上各处重复着过热、市镇村合并的悲喜剧也有耳闻。按这个步调,不知道“超越时空的女孩”还能保留在幻想范围内多长时间。 不禁想到约翰·列侬的话,“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busy making other ns”。 ——感谢以伴我一起跨越这样那样的困难、将这个故事引向完成的责任编辑s先生为首的诸位亲人、朋友和有关人员……特别是爽快地允诺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画师、负责地图的来栖先生、给与我众多有益建议的t先生,还有信大科幻&推理研的诸位以及边里市政府的相关人士。 然后当然,对亲爱的读者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 就是这样。 为您献上现在我能写成的“不能再像科幻的科幻”、同时也是“最朴素的青春小说”。 外星人、光线枪、巨大怪兽、银河帝国、阔步于未来都市的人造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场。 对作家来说最大的噩梦是什么,我记得艾萨克·阿西莫夫对此的回答是“自己的伴侣写的小说比自己的更精彩”。 不过对我来说——特别是限于科幻这一文类的话——最大的噩梦总是“本以为应该不可能发生而编进情节里的事情,却在写作过程中变成了现实”。 在以前的作品里,令人费解的恐怖攻击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令社会陷入了恐慌……写作这一场面的正当中,喷气式客机一头撞入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本来这次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吧”,不知何时城市里已经满是监视摄像头、blog进化成了glog、网上各处重复着过热、市镇村合并的悲喜剧也有耳闻。按这个步调,不知道“超越时空的女孩”还能保留在幻想范围内多长时间。 不禁想到约翰·列侬的话,“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busy making other ns”。 ——感谢以伴我一起跨越这样那样的困难、将这个故事引向完成的责任编辑s先生为首的诸位亲人、朋友和有关人员……特别是爽快地允诺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画师、负责地图的来栖先生、给与我众多有益建议的t先生,还有信大科幻&推理研的诸位以及边里市政府的相关人士。 然后当然,对亲爱的读者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 就是这样。 为您献上现在我能写成的“不能再像科幻的科幻”、同时也是“最朴素的青春小说”。 外星人、光线枪、巨大怪兽、银河帝国、阔步于未来都市的人造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场。 对作家来说最大的噩梦是什么,我记得艾萨克·阿西莫夫对此的回答是“自己的伴侣写的小说比自己的更精彩”。 不过对我来说——特别是限于科幻这一文类的话——最大的噩梦总是“本以为应该不可能发生而编进情节里的事情,却在写作过程中变成了现实”。 在以前的作品里,令人费解的恐怖攻击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令社会陷入了恐慌……写作这一场面的正当中,喷气式客机一头撞入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本来这次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吧”,不知何时城市里已经满是监视摄像头、blog进化成了glog、网上各处重复着过热、市镇村合并的悲喜剧也有耳闻。按这个步调,不知道“超越时空的女孩”还能保留在幻想范围内多长时间。 不禁想到约翰·列侬的话,“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busy making other ns”。 ——感谢以伴我一起跨越这样那样的困难、将这个故事引向完成的责任编辑s先生为首的诸位亲人、朋友和有关人员……特别是爽快地允诺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画师、负责地图的来栖先生、给与我众多有益建议的t先生,还有信大科幻&推理研的诸位以及边里市政府的相关人士。 然后当然,对亲爱的读者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 就是这样。 为您献上现在我能写成的“不能再像科幻的科幻”、同时也是“最朴素的青春小说”。 外星人、光线枪、巨大怪兽、银河帝国、阔步于未来都市的人造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场。 对作家来说最大的噩梦是什么,我记得艾萨克·阿西莫夫对此的回答是“自己的伴侣写的小说比自己的更精彩”。 不过对我来说——特别是限于科幻这一文类的话——最大的噩梦总是“本以为应该不可能发生而编进情节里的事情,却在写作过程中变成了现实”。 在以前的作品里,令人费解的恐怖攻击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令社会陷入了恐慌……写作这一场面的正当中,喷气式客机一头撞入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本来这次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吧”,不知何时城市里已经满是监视摄像头、blog进化成了glog、网上各处重复着过热、市镇村合并的悲喜剧也有耳闻。按这个步调,不知道“超越时空的女孩”还能保留在幻想范围内多长时间。 不禁想到约翰·列侬的话,“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busy making other ns”。 ——感谢以伴我一起跨越这样那样的困难、将这个故事引向完成的责任编辑s先生为首的诸位亲人、朋友和有关人员……特别是爽快地允诺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画师、负责地图的来栖先生、给与我众多有益建议的t先生,还有信大科幻&推理研的诸位以及边里市政府的相关人士。 然后当然,对亲爱的读者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 就是这样。 为您献上现在我能写成的“不能再像科幻的科幻”、同时也是“最朴素的青春小说”。 外星人、光线枪、巨大怪兽、银河帝国、阔步于未来都市的人造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场。 对作家来说最大的噩梦是什么,我记得艾萨克·阿西莫夫对此的回答是“自己的伴侣写的小说比自己的更精彩”。 不过对我来说——特别是限于科幻这一文类的话——最大的噩梦总是“本以为应该不可能发生而编进情节里的事情,却在写作过程中变成了现实”。 在以前的作品里,令人费解的恐怖攻击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令社会陷入了恐慌……写作这一场面的正当中,喷气式客机一头撞入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本来这次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吧”,不知何时城市里已经满是监视摄像头、blog进化成了glog、网上各处重复着过热、市镇村合并的悲喜剧也有耳闻。按这个步调,不知道“超越时空的女孩”还能保留在幻想范围内多长时间。 不禁想到约翰·列侬的话,“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busy making other ns”。 ——感谢以伴我一起跨越这样那样的困难、将这个故事引向完成的责任编辑s先生为首的诸位亲人、朋友和有关人员……特别是爽快地允诺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画师、负责地图的来栖先生、给与我众多有益建议的t先生,还有信大科幻&推理研的诸位以及边里市政府的相关人士。 然后当然,对亲爱的读者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 就是这样。 为您献上现在我能写成的“不能再像科幻的科幻”、同时也是“最朴素的青春小说”。 外星人、光线枪、巨大怪兽、银河帝国、阔步于未来都市的人造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场。 对作家来说最大的噩梦是什么,我记得艾萨克·阿西莫夫对此的回答是“自己的伴侣写的小说比自己的更精彩”。 不过对我来说——特别是限于科幻这一文类的话——最大的噩梦总是“本以为应该不可能发生而编进情节里的事情,却在写作过程中变成了现实”。 在以前的作品里,令人费解的恐怖攻击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令社会陷入了恐慌……写作这一场面的正当中,喷气式客机一头撞入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本来这次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吧”,不知何时城市里已经满是监视摄像头、blog进化成了glog、网上各处重复着过热、市镇村合并的悲喜剧也有耳闻。按这个步调,不知道“超越时空的女孩”还能保留在幻想范围内多长时间。 不禁想到约翰·列侬的话,“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busy making other ns”。 ——感谢以伴我一起跨越这样那样的困难、将这个故事引向完成的责任编辑s先生为首的诸位亲人、朋友和有关人员……特别是爽快地允诺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画师、负责地图的来栖先生、给与我众多有益建议的t先生,还有信大科幻&推理研的诸位以及边里市政府的相关人士。 然后当然,对亲爱的读者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 就是这样。 为您献上现在我能写成的“不能再像科幻的科幻”、同时也是“最朴素的青春小说”。 外星人、光线枪、巨大怪兽、银河帝国、阔步于未来都市的人造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场。 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编入这本书书页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以及“向前奔跑永不停息的一位女孩”——才是最scientific的,也是最具讲述价值的fiction。 二〇〇五年春 于令人怀念的未来都市·东京 新城カズマ 对作家来说最大的噩梦是什么,我记得艾萨克·阿西莫夫对此的回答是“自己的伴侣写的小说比自己的更精彩”。 不过对我来说——特别是限于科幻这一文类的话——最大的噩梦总是“本以为应该不可能发生而编进情节里的事情,却在写作过程中变成了现实”。 在以前的作品里,令人费解的恐怖攻击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令社会陷入了恐慌……写作这一场面的正当中,喷气式客机一头撞入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本来这次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吧”,不知何时城市里已经满是监视摄像头、blog进化成了glog、网上各处重复着过热、市镇村合并的悲喜剧也有耳闻。按这个步调,不知道“超越时空的女孩”还能保留在幻想范围内多长时间。 不禁想到约翰·列侬的话,“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busy making other 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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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前的作品里,令人费解的恐怖攻击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令社会陷入了恐慌……写作这一场面的正当中,喷气式客机一头撞入了纽约的摩天大楼。 本来这次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吧”,不知何时城市里已经满是监视摄像头、blog进化成了glog、网上各处重复着过热、市镇村合并的悲喜剧也有耳闻。按这个步调,不知道“超越时空的女孩”还能保留在幻想范围内多长时间。 不禁想到约翰·列侬的话,“life is what happens to you while busy making other ns”。 ——感谢以伴我一起跨越这样那样的困难、将这个故事引向完成的责任编辑s先生为首的诸位亲人、朋友和有关人员……特别是爽快地允诺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画师、负责地图的来栖先生、给与我众多有益建议的t先生,还有信大科幻&推理研的诸位以及边里市政府的相关人士。 然后当然,对亲爱的读者们致以衷心的感谢。 * 就是这样。 为您献上现在我能写成的“不能再像科幻的科幻”、同时也是“最朴素的青春小说”。 外星人、光线枪、巨大怪兽、银河帝国、阔步于未来都市的人造人,都不会在这里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