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僵尸并行 致我们已经彻底腐烂的青春》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小林朱音 录入:小林朱音 献给松尾晃学长 学长,当你读到这个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要是还活著的话,因为很难为情,所以希望能够杀了我。 刚才,我在网路上以关键字〈藤堂翔〉搜寻,发现自己的失踪已经成了有点热门的新闻。大多是「由于僵尸化程度严重,发现时请尽快通报」之类的内容。 你这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啦?——学长,你应该正在这么想吧。 不,或许你对于「为什么我还能够像这样写作」感到更加无法理解吧。 哎,理由之后会提到,现在还不是时候。 相对地,我在这里先声明,以下的记载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对于我至今为止所遭遇到的种种,毫无虚假地一一列出,这个可以跟学长你保证。 若有深意的开场白就到此结束,从造访埼玉的废弃医院那晚开始说起吧。 时值春季——。 我一边望著已经散落的樱花,漠然地想著「升上大二了啊」这种事的季节。 ◇ 我正在奔跑。靠著手机的照明,跑过由诸多树木所形成的黑暗。 跳过树根、地面的凹陷处,速度快到连羚羊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一旦停下脚步,人生就玩完了。不论对谁来说,性命都是最重要的。 从树木的阴影中,突然冒出一张白皙的脸孔。 我其实早就知道对方是同学年的白石修二。因为,这个在涩谷受到星探发掘而成为读者模特儿的家伙,就算是在手机的照明之下,依然帅到令人羡慕的地步。 我起跳时非但丝毫没有减速,还使劲抬起了脚。因为,现在是可以用「误以为是僵尸」的理由,合法地毁掉那张帅气脸孔的绝佳时机。 白石似乎也抱持著相同的想法。只不过,我是学力偏差值高于长相偏差值的人,而他往上挥出的则是根木制球棒。 碰——彼此的恶意抵销了。 对于著地的我,白石边撩起浏海边开口这么说。 「刚才太著急了,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僵尸哪。」 「白石,原来你没事啊。」 我在白石原本躲藏的阴暗处蹲了下来。 学长,记得你也是在这时跟我们会合的吧。就像平常一样把棒球帽反戴,配上难以亲近的表情与眼镜,模样依然十分邋遢。虽然那时我什么都没说,不过内心认定你果然还是看了「埼玉饶舌歌手」。不管是那副饶舌歌手般的打扮也好,或者是刻意选择埼玉这点。不过呢,其实我更在意的是学长你那被乱七八糟的胡子遮住的耳洞——想知道你是不是被僵尸咬到,有没有绿色的腐烂体液从那里滴下来。 学长,你那时正用手机在看刚刚拍下来的影片。 地点是废弃医院的地下室。 在由手机照明所切割出来的圆形世界里头,可以陆续看到许多甚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医疗器具、因为年久失修而处处斑驳的墙壁,以及游手好闲的蠢蛋们留下的涂鸦等等。 然后,光圈映照出了一个女性。 蹲在角落处,皮肤非常白而纤瘦的女性——她的背影。 ……真的很不妙哪。全裸。听说,随著僵尸化的进展,即使只是轻微的摩擦也会导致皮肤剥落,所以有不少人都会本能地脱掉身上的衣物。 女性浑身一震,先是停止动作,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在已经彻底腐烂成黑色的牙龈上,黄色的牙齿摇摇欲坠,从两者缝隙之间流出呈现绿色的腐败体液。混杂在其中的红色,正是她刚才还在大快朵颐的狗——而且还是吉娃娃——的血。内脏被吃得满地都是的可怜吉娃娃,此刻还在她的脚边翻著白眼,全身不停抽搐。 一注意到我们,女性就发出「唔嘎」的叫声,袭击而来。 影片到此为止。如果再继续拍下去的话,大概就得进结局字幕了吧。 白石无奈地摇摇头。 「早知道就该选灵异景点的。」 「幽灵!不错耶!这个、我、赞成!」 彷佛是为了把悠闲地押著韵的学长拉回现实般,传来「咖沙咖沙」的草丛摇晃声。 对于立即拿好木制球棒的白石,我说了句「等一下」,举起手加以制止。白石先是用力嗅了几下,接著就皱起眉头,放下了球棒。 拨开草丛现身的是一个有著晒成古铜色壮硕肌肉的男人。虽然这人身穿黑色背心搭配迷彩花纹卡其裤,一副军人般的模样,不过,因为嘴巴没有闭紧,让严厉的感觉随之消失得不知去向。 没错,这人就是水口哲夫。 虽然学长你说那是狐臭,不过水口其实并没有狐臭。这是油脂堵住汗腺的味道。是的,单纯就只是汗臭味而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退出橄榄球队之后依然常吃高蛋白的关系,总之就是很臭。加上他老是喷一种闻起来充满廉价感的香水,真的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一看到我们,水口就发出听来像是颇为佩服的「嘿嘿」笑声。 「那家伙真的很臭耶。」 就在我跟白石装出认真表情但其实根本没在听的时候,学长你清了清喉咙。 「看来,我们中了圈套。你们想想,地下室的门原本是关著的吧?有人把那家伙关在里面,打算把跟著网路传闻起舞的我们也变成僵尸。我们现在生活的,就是这样一个玩弄他人好奇心的腐败社会。」 学长的推理没错。通往地下室的门锁,虽然能够从内侧以手动方式开关,但是,那个僵尸自然不可能上锁。让我们落入这个陷阱的犯人,就是把钥匙带走的某人……。嗯,许多看似饶富深意的台词陆陆续续加进来了哪。 白石哼了一声。 「不过就是僵尸嘛?解决掉不就好了?大家应该都打了疫苗了吧?」 我们当时全都默默地注视著白石,对吧?在这种状况下还装出有常识的样子。 即使是白石也不由得垂头丧气地承认。 「……我也没打。」 虽然广播、电视一再大力宣传,不过,国民的疫苗接种率依然只有大约百分之三十。毕竟即使预约也还是要等两小时,对于现在这种僵尸变得已经过于贴近日常生活的状况,我们都太缺少危机意识了。 学长先从口袋里拿出之前开锁时用过的铁丝,随即说了句「不是这个」,然后取出在便利商店拿到的免洗筷,把筷子掰开,接著再从中间折断。 「刚才我通报之后,对方说马上会派特殊卫生处理班过来,而且还一再强调,在那些人把僵尸装进尸袋,送到焚化设施之前,绝对不可以对僵尸出手。问题是,究竟会需要几个尸袋……。」 学长用手遮住合计共四支的断筷,将之递向我们。 「其中只有一个有红印,抽到那个的人要当诱饵,吸引僵尸的注意力。这样可以接受吧?」 我跟白石率先抽了签,学长也抽了一支,然后把剩下的最后一支签丢进草丛里。 「干得好,水口,英雄就是你了。」 「可恶!你们全都烂透了!」 水口骂完之后随即站起来,就这样消失在树林之中。 「呼……总算可以好好呼吸了。」 白石边目送逃走的水口边低声这么说完 后,学长拍了一下手。 「反正,靠我们是没办法压制那家伙的。名声能够流传到后世的真正勇者,就从我们三个人之中选出来吧。」 学长伸出拳头。 「剪刀——」 获胜的人是白石。 对于企图逃走的白石,我扑上去抓住他的腰。学长随即举起球棒,对准正在哭喊挣扎的白石后脑一棒敲了下去。他就此昏了过去,四肢瘫软,一动也不动了。 ……啊,得做到这个地步吗。 「放心吧,藤堂。这些我都事先考虑过了。」学长拋开球棒,点了点头。「只要让僵尸把他吃掉,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要不要再补一下?学长你想想,白石不是也有可能变成僵尸吗?所以得先把脑完全破坏才行。」 「这个理论还满有说服力的嘛。」 学长捡起球棒……但是没有再次挥下。 因为我们听到从树林深处传来了「唔嘎」的叫声。 沙沙沙沙的脚步声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响亮,僵尸从黑暗中浮现。 「糟糕!藤堂,我们快逃吧!不要浪费掉白石的牺牲!」 我们急忙拔腿就跑。 僵尸丝毫没有理会白石,飞快地朝著我们跑了过来。 「唔哇!学长!往这边追来了!」 我一边这么喊,一边对并肩跑在自己身边的学长使出毫不留情的扫腿。 ……学长,你一定很懊悔吧。因为我华丽地闪过了你挥出的球棒,而你却没能躲开我的扫腿。 豪迈地一头撞到地上的学长,因为额头猛力撞上树根而晕了过去。 得救了——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僵尸却继续追赶我。 那个僵尸踩过学长的背,一边吐出绿色的腐烂体液,一边朝著我追来。 这是我后来听说的——那个僵尸的眼睛,水晶体已经腐烂,变成白浊状态,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嗅觉也早已因为她自己的腐败臭味而麻痹,所以同样没有察觉水口的强烈体臭。完全就只是跟著我的脚步声与喘气声而已。 「唔哇————!」 僵尸从背后抓住了我,把我扑倒在地上。 我急忙转成面朝上的状态,出拳殴打僵尸的脸。但是,那副营养失调的身体不知从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紧紧压住我不放。我用双手抓住那家伙看似随时会咬上来的头部,同时拚命把脸转开,试图避开那张持续飘散出腐败臭味中甚至带有几分苦涩气息的嘴。 突然之间,僵尸的身体失去了力量。 我缓缓睁开眼睛,注意到了女僵尸眼中流下的泪水。 如果是现在的话,我确实能够了解——了解那个时候,那个僵尸究竟说了什么。虽然没发出声音,不过,那浮现著已经变得宛如黑色菌丝般的微血管的嘴唇,正在依然留存著的些微自我驱使之下抖动著。 「…………你说什么?」 「唔嘎!」 在僵尸再次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响起了东西被压溃般的声音。一根木棒穿破僵尸的喉咙,棒头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把僵尸推开,看到那家伙的后脑上插著一根木棒。 那个一边轻拍双手一边俯瞰著我的男人,让我深深感受到「英雄」这个词的真正含意。 「水口!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拋弃我们!」 「之后要把我的英勇事迹告诉大家喔。」 对于过著孤独大学生活的我来说,这个要求有点困难耶。 当我正在擦拭沾到脸上的僵尸体液时,身旁的水口说了句「居然还在动啊」,把手伸向僵尸的肩膀并加以摇晃,彷佛想要确认对方的反应。僵尸的皮肤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膜一样,沾到了水口的手上。从牵著黏稠绿色丝线的缝隙中散发出来的恶臭,让我不由得感到反胃。 僵尸的腹部在这时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动了起来。 水口像是研究者般「哦?」了一声,捡起木棒。 「水口,还是别多此一举啦。里面多半积满了腐败气体,要是爆炸的话该怎么办?」 「哎,试试看嘛。」 就在水口以木棒尖端戳中僵尸腹部的瞬间——。 有个东西从里面窜了出来。 水口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那是露出尖牙的吉娃娃头部——当我看出那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是肩膀被咬到之后的事了。 于是,我就这样变成了僵尸。 ◇ 「侵入体内的tlc病毒会导致白血球变异。这种变异型白血球会使僵尸化程度越来越严重。」 在诊间内,身穿白袍的医师正在为我跟母亲进行说明。 tlc(=transform leukocyte into curse)病毒的起源,其实是美国伊利诺州某间研究所创造出来的,能够改造白血球,使之具有破坏恶性肿瘤能力的新型噬菌体。 在试管实验中获得成功后,施打在实际罹患恶性肿瘤的狗身上时,新型噬菌体本身发生突变,反而变成了会导致白血球恶化的tlc病毒。 因为变异型白血球而变成僵尸的狗逃出研究所,导致全世界陷入僵尸危机,其实也就是离现在大约五年前的事。 危机很快就落幕,因为疫苗研发成功了。 然而,由于还有蚊虫等媒介,世界并没有就此完全摆脱tlc病毒的威胁。因此,各国都透过公共电视等媒体,敦促全人类接种疫苗。 由于有过这样的事件,世界诸国的国立医院纷纷设置专门中心。中心内的医疗服务,由研发出疫苗,同时包办僵尸相关治疗、处理及回收等作业的irz(=international recovering zombies corporation)负责。虽然也有「irz独占僵尸市场商机」的批判,不过股价还是持续上涨。 位于品川这里的国立医院,同样也有irz进驻。 「对于tlc病毒的免疫力,可以透过接种疫苗的方式获得。对于不具免疫力的感染者,将会投予抗体,将病毒直接分解。藤堂翔先生,刚才为你施打的就是抗体。你的体内已经没有tlc病毒了。」 「医生,这样的话就算是已经治好了吧?」 对于宛如恳求般探出身子的母亲,医师面色凝重地淡淡说下去。 「如果没有事先施打疫苗的话,就无法防止tlc病毒对白血球的改造。藤堂先生的体内已经有了受到tlc病毒影响而突变的变异型白血球。这种白血球跟普通的不一样,会随细胞分裂而独立增加,可以说是类似寄生虫的东西。变异型白血球会逐渐侵食宿主的身体,最后将宿主本身也吃光。因为这段过程中出现的症状跟腐败很像,所以我们称之为僵尸化——这种变异型白血球,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附带一提,这里提到的变异型白血球,其实还有「id细胞」这种说法。我的主治医师之所以没有用到这个称呼,主要是因为这只是个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开始使用的俗称。 「那么,只要能够让那个变异型白血球恢复原状就可以了吧?可以透过药物让它复原吗?……还是说,需要动手术?」 「很遗憾,以现代医学技术来说,两者都是做不到的。今后,藤堂先生的身体将会逐渐腐 烂。即使有办法多少延缓腐烂的速度,但无法使之完全停止。」 「这样吗……」 看到母亲变得垂头丧气,医师将视线转向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 「……哎,反正人总有一天会死,不过就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吧。」 我耸了耸肩,医师注视了这样的我一阵子后才开口。 「根据腐败的程度差异,有不同的分期。第5期是末期,通常指大脑皮质有八成都已经腐败——遭到变异型白血球吞噬的状态。当藤堂先生您进入第5期,也就是丧失掌管理性的大脑皮质时,您就不再是现在的您了。第5期的患者将会被视为僵尸而不再是人类,人权也会遭到剥夺。」 「水口之所以没有被告杀人罪,也是这个原因?」 「您的朋友杀的是僵尸而不是人类。只剩下人类外型的变异型白血球集合体——这种说法应该比较贴切吧。即使杀掉之后也还是会再动一下,对吧?那就是变异型白血球搞的鬼。据说,变异型白血球对神经系统也会造成影响,所以电影中的场面是正确的。只要没有破坏脑部,僵尸就能持续活动。」 虽然医师截至目前为止都是公事公办的冷漠语气,不过,唯有最后这句话带著几分哀伤。 「要继续对抗下去,或者是……不论您的选择是什么,我都加以尊重。」 说明到此结束,我离开诊间。医师到底提到了「变异型白血球」这个词多少次啊……。 宛如追著我来到走廊上的母亲,对医师点头致意后关起门,抱住了我。 「翔,对不起。」 母亲她在哭。嗯,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今后已确定得步上悲惨的命运之道,会哭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不过,这里是医院,走廊上有许多护理师跟患者来来去去。不远处还有像是来探病的夫妇正在争执著什么。母亲手中握著护理人员拿给她的,关于安乐死的小册。 「妈,我知道了啦。」 我轻轻拍了几下母亲的肩膀,她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之后才放开我。 我想学长你应该已经察觉,这个时候的我,其实还完全没有「自己已经变成僵尸」的自觉。你看嘛,不管是外观或内在都还没有任何改变,不是吗? 没错,对我来说,医师所说的那些话,全都与自己无关。 ◇ 我和星宫美也的相遇,发生在这件事的两天后。 因为要进行精密检查而不得不住院几天的我,为了面对今后要身为僵尸而活……不对,为了面对身为僵尸而逐渐步向死亡的自己,被迫接受了参加名叫〈僵尸会〉的自助团体之义务。这是irz制定的,对抗病症活动的一环。 在多用途厅举行的〈僵尸会〉,绝大多数参加者的年纪都比我大。轮椅比率之所以偏高,通常是因为腐败的双腿已经遭到截肢的关系。其中甚至还有人戴著渗出绿色脓水的眼罩,让我觉得自己来到了相当不妙的地方。 不,其实我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喔?即使对于自助团体,我也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偏见。 单纯就只是因为这个〈僵尸会〉有点不寻常的缘故。 原因在于味道。 参加者们都为了掩饰自己的腐败气味而处于强烈的薄荷香气之中。因为实在太过清凉,在〈僵尸会〉结束后好几个钟头,我的嗅觉都依然处于麻痹状态。 聚会由大家聚在一起观看名为〈与僵尸并行〉,提倡保护人权的影片开始。没错,就是不时会在影片网站的广告上看到的,希望大家对于「僵尸」这种疾病不要抱持偏见的那个。影片的最后,有个留著一大把胡须的肥胖知识份子出来这么说。 〈现代人总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持续徘徊。即使说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僵尸,应该也不为过吧。〉 在这段话之后,接著就是片尾字幕,人类跟毫不写实的动画风格僵尸手牵手并肩而行的那个场面。 学长,每次看到这里,你总是发出爆笑对吧。我也很努力在憋笑。 影片结束后,灯光再次亮起,女主持人拿起麦克风。 附带一提,这个女主持人——也就是负责僵尸患者心理辅导的irz职员——在此不会提到她的名字,容我用〈a小姐〉来称呼。哎呀,这是因为学长你上网一查就会知道是谁的关系。隐藏名字的理由之后会提到,请再稍等一下。 「今天我们有了新的同伴,那就是藤堂翔同学。来,藤堂同学,请跟大家打招呼。」 我听从面带笑容的a小姐指示,站到众人面前,做了个不怎么有趣的自我介绍后回到座位。接下来,参加者们陆续谈起自己的名字、感染病毒的经过。然后,轮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女。 「我叫星宫美也,今年十五岁。」 国中女生。垂在娇小胸前的发辫,以及圆框眼镜,这些都是加分要素呢。给人一种文学少女般的感觉。看来像是在发呆的表情,搭配上明亮的黑眼珠,身穿有著时尚感的奶油色毛衣的她,意外地相当可爱。 更重要的是,她的视线——该怎么说呢,紧盯著我不放。直觉告诉我,啊,这孩子爱上我了。 「藤堂先生觉得刺杀会比较好吗?还是绞杀?毒杀的话,我也可以办得到。」 直觉还真是派不上用场呢。 「啊,好的,美也小妹,谢谢你的自我介绍。」 麦克风被a小姐收回去的美也,对我比出了「藤堂翔,我在观察你喔」这种感觉的手势。就是那个先用食指与中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接著再指向目标的手势。 她的裙子之下并没有腿部。好像是已经从膝关节处截肢的样子,而且据说脑部的侵食程度也相当严重。我撇开了视线。 「喔~很有一套嘛。肯定是神经病啦、神经病。就跟电影『破处女王easy a』一样。」 为了打发去当读者模特儿之前的空档时间而来到我病房的白石,边照镜子边拨弄头发。虽然他擅自吃掉了亲戚中某位欧巴桑带来的葡萄,不过他身上散发出的甜美香气主要还是来自于发蜡。帅哥从这种小地方开始就跟凡人不一样呢。学长,要是你当初用球棒砸得更大力一点就好了。 「……对方还是国中生喔。就像说到艾玛就是罗勃兹一样,更何况根本是犯罪吧。让给你了。」 白石摆摆手,说「我不要、我不要」。 「打工的前辈说过,神经病是爱情的地下钱庄。不但强迫他人接受自己附加超高利息的爱情,还会拿著菜刀来讨债。那些家伙心里爱的,其实是自己而不是对方。就算是我,唯有神经病是敬而远之的。」 ……咦,这不是棒透了吗! 对于穷到只剩下爱情的我来说,神经病什么的,根本就是天使嘛! 「还有,我是艾玛华森派的。」 我马上把说出这种话的他轰出了病房。 对了,有件事必须要先说清楚。 我非常喜欢小说。对于小说的爱,多半比学长你还要深刻,甚至到了相信「只要努力搜集小说中提到的人生,人生就一定会更加多采多姿」的地步。 但是,我一直努力隐藏自己是散发出墨水香气的文青这件事。 学长你想想,我说的可是小说喔?现在还在读小说,未免太逊了。要是让别人产生「该不会这家伙自己就有在写吧?」之类的想法,那就更糟了。毕竟这年头大家都 已经不再看书,也没办法装出知识份子的模样,要是被挂上阴沉的形象,我大概连呼吸都会停止吧。 所以,我在国中、高中时代都伪装成「超喜欢篮球的运动少年」。毕竟我不想遭到孤立,也希望能跟一般人一样谈恋爱之类的。我一方面努力讨好大家,扮演班上内向与外向同学之间的沟通桥梁,藉以混淆自己的立场。 是啊,真的不太好受,很想放飞自我。 所以,上大学之后,我打算用毫无掩饰的自己来面对他人。 ……嗯,哎,其实我不时会有「要是当初没有加入文艺社就好」的想法。也曾经感到后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要努力抱紧现充团体的大腿才对。小说根本一点屁用都没有嘛,越想越生气。 这样的我,人生中第一次产生「幸好平时会读小说」这个想法的瞬间,就是发生在把来探病的白石赶回去,怒气冲冲地走在医院走廊上的时候。 因为,学长你看嘛,美也就像是读了很多书的那种人啊。 坐在轮椅上的美也,当时正在医院内的自动贩卖机前拚命地伸长手臂。路过的护理师似乎也都十分忙碌,没有人注意到美也的状况。 虽然我本来还自恋地认为,即使对方是国中女生也一样能够来者不拒,不过,实际看到眼前的美也后,就在许多方面有了领悟。了解到「啊,原来萝莉控也是一种才能哪」这种事。美也那副努力的模样,让我只能把她当成妹妹看待。 在我帮她按下玉米浓汤的按钮后,美也彷佛有点惊讶似地抬头望著我。宛如小猫般紧盯著不放。 「……咦,我买错了吗?」 「没有,只是正好想请藤堂先生喝点什么而已,可以麻烦你用这些钱帮我买红豆汤吗?」 就算是我这种人,对于美也递过来的一百三十日圆也还是加以婉拒了。 我们移动到中庭。 在夕阳照耀之下,美也喝了一口红豆汤,接著抬起头。 「腐败症状是有个人差异的,因为每个人的id细胞dna都不一样的关系。如果先从大脑皮质开始腐败的话,也有可能从第1期就直接跳到更后面的期数。」 「美也你呢?」 「我是第3期,需要摘除腐败部位的状态。」 美也低头看向她的下腹。在裙子之中上下活动的,是还没遭到切除的,双腿膝关节以上的部分。 「进入第4期的话就是需要摘除重要部位的状态,像是肾脏、肝脏、心脏等等的。」 「喔。打算透过这种比较柔和的方式,让患者在进入第5期之前就先死亡啰?」 「没有选择安乐死而完全变成僵尸的话,会被送去专门的焚化设施烧掉。听说好像连骨灰都不会剩下多少的样子。」 这时刚好有著身穿白色服装的作业员从医院里走出来,推著载有东西,漆著irz字样的推车。宛如太空服的背部也同样有著irz的字样。这群人正是特殊卫生处理班成员,似乎是有过新的僵尸出现通报吧。看来像是新人的作业员,不小心把卷成圆形的尸袋摔到地上。在地上摊开的尸袋,让似乎像是上司的人物大发雷霆。 「我在求职网站上看过那个工作喔。」 美也边说话边眯起眼睛。 「实在不想遭到别人通报呢。」 特殊卫生处理的打工酬劳从一万两千日圆起跳。由于研修时还会接种疫苗,所以,据说为了疫苗而去应徵的人也不少。 irz的官网上有著针对「遭遇僵尸时的安全判断、行动」等事项进行说明的影片。 就我能够回想起来的,学长你在埼玉县所采取过的行动来研判,你应该也看过这段影片吧。因为你采取了「等待特殊卫生处理班抵达」的适切判断。 我们来到美也的病房,用她装在粉红色保护壳里的手机观看irz制作的,说明如何处理僵尸的影片。在画面中,8位元的特殊卫生处理班男性,对著同样是8位元的僵尸发射泰瑟枪(其实就是能够进行远距离攻击的电击棒)。 〈这样一来,僵尸就倒下了。〉在这句旁白之后,接著是〈然而,irz引以为傲的特殊卫生处理班,工作并非到此就告一段落,还得把僵尸装进尸袋,带回——唔唔,现场不是还留有僵尸的体液吗?这些秽物之中,藏著无数没办法用肉眼看见的变异型白血球。呜~好恶心……。这种时候就轮到这位背著大桶子的男人表现了。他所喷洒的液体是称为r4的消毒液。这是研究团队的心血结晶。r4具备能够使变异型白血球溶解的效果——〉 「藤堂先生,你申请安乐死了吗?」 我一边看著irz的影片,一边做出「没有耶,美也你呢?」的回应。 「我并不是完全没考虑过。请看这里,僵尸的死因,其实有百分之九十八都是包含安乐死在内的自杀喔。」 美也摊开来给我看的东西是安乐死的小册。学长你还有印象吗?就是我母亲捏著的那个。在法务省的网页上有pdf档,在意的话不妨看看。档案的第三页就写著「百分之九十八的僵尸选择自我了断」。 「你觉得剩下的2%会是什么情况?」 注释太小,很难阅读,「……意外事故等,非出于自愿的——」。 「简单说就是他杀。」 「——预料之外的死亡……。」 完全掌握谈话主导权的美也,以得意的表情这么说。 「这份统计资料是irz做的。为了搏取我们僵尸患者的认同,有必要掩饰到处乱射泰瑟枪的事实。所以才会称为预料之外的死亡……对我们来说。」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脑被炸掉的话,就得乖乖接受安乐死?」 「更重要的是,安乐死所使用的『鲁格西』,同样也是irz研发出来的,僵尸患者专用的药品。实际上,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僵尸都死在irz手上。」 我试著翻阅美也递过来的安乐死小册。 所谓的「鲁格西」,其实就是由r4消毒液改良而成的药品,据说拥有能够让血液细胞溶解的效果。因为是危险药品,为了避免拿错而加入了红色色素。基于这个理由,同时使用的麻醉药则是加入了蓝色色素。小册中记载,红与蓝混合而成的紫色,具有化解僵尸患者警戒心的效果。……也就是让院方比较容易作业啰。 「我还想活下去。想跟这种病奋战到最后。如果要死的话,希望能够以一个人类的身分而死。跟僵尸无关的死——也就是跟irz没有牵连的死。」 美也这句话相当沉重。过著轮椅生活的她,或许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将会迎来怎么样的下场。 「藤堂先生,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居然在这个时候把话锋转到我身上啊——坦白说,我感到一阵慌乱。毕竟我还处在只有白血球发生突变的第1期,变异型白血球——也就是id细胞——对于身体的影响还没出现。 总之我做出「是啊,就是这样」的回答,美也像是相当满足似地点了点头。 「如果藤堂先生你变成了完全的僵尸,我会设法杀掉你。刺杀会比较好吗?还是绞杀?毒杀的话,我也可以办得到喔。」 这段台词,她多半练习很久了吧……。 「枪杀呢?」 「有办法取得枪枝吗?」 「……我知道了。那就毒杀吧。拜托选不会太痛苦的毒药。」 美也兴致勃勃地说了句「请交给我吧」,在小小的胸前握紧拳头。 「那么,我要选扼杀。请不要使用药物,让我尽可能感受痛苦。」 「…………咦,我也得杀掉美也你吗?」 「当然了。只对自己有好处的契约,根本就是诈欺吧?」 「可是,美也你不是已经没有脚了吗。这样的话,我……。」 「我不是刚刚才说过吗?有跳级的可能啊,请好好听别人说话。」 美也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无意杀掉其他人的样子。 当天晚上,我受美也之托,将她带出了病房。 因为电梯只能上到六楼,所以接下来的路程必须背著她爬上楼梯。可能是因为没有脚的关系吧,美也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更轻。 「藤堂先生,你明天就转成在家疗养了吧。」 「不,我是要办出院。」 在我耳边细语的美也,以「这样啊」的回应简单带过。 「请提防僵尸狩猎者喔。」 「僵尸狩猎者?」 「你不知道去年发生在科罗拉多州的屠杀事件吗?」 对于我的记忆力,美也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期待。 「那是当地的国民兵非法占领国立医院后,对院中僵尸患者展开屠杀的事件。许多遭到杀害的患者都还拥有人权,并不是第5期的僵尸。世上就是有不少这种因为厌恶,或者是出于恐惧心理而试图杀掉僵尸的人。其中甚至还有纯粹出于娱乐心态而下杀手的。」 「他们没办法知道我是僵尸吧。」 「只要有一天开始用薄荷香水,马上就会被发觉了。」 我轻轻一笑带过。毕竟我现在连香水都还没开始用嘛。 屋顶上可以看到满天的星空。流经医院附近的运河,让夜风送来了海水的香气。……没有啦,嗯,其实是股烂泥臭味。真要说的话,我的鼻子不是早就因为美也身上的薄荷气味而麻痹了吗?所以就只是场面话而已。 美也点燃事先准备好的蜡烛,照亮了手边。她从口袋中取出美工刀,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在「叽叽叽」的声响中推出了刀刃。美也在烛火照耀下获得放大的身影,投射在她背后随风摇曳的床单上。我因为担心她会突然挥刀杀过来,所以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tlc病毒的c是诅咒的c。面对诅咒,就用诅咒来对抗吧。……藤堂先生,你在听吗?请再靠过来一点。」 我照著美也的指示靠近后,她对我伸出了手。美也紧紧抓住我伸出去的手,以美工刀划破了我的手掌。能够毫不犹豫地割伤他人手掌的人应该不多,我眼前的美也正是其中之一。 我们双方都以正在不停滴著血的手进行了握手。 「这是鲜血契约。这样一来,我们就无法背叛彼此了。要是背叛的话……」 「……背叛的话?」 「就是这样。」 美也对我做了个拿美工刀割向自己喉咙的动作。 ◇ 出院的那天。 整理好行李之后,我和母亲一起去向主治医师打招呼。身穿白袍,在平时那间诊间里迎接我们的医师,要求我保证做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绝对要参加〈僵尸会〉。 第二件事是,记得随时可以进行安乐死。 因为一再鞠躬致意的母亲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所以我拋下一句「我先去外面等」,就离开了诊间。 我猜,学长你现在大概是这么想的——啊,这是陪美也走完最后一程的赚人热泪型故事吧。经常找当红女星拍成真人版电影的那种。 老实说,我也想到了自己跟美也手牵著手,在键盘上跳舞的场面哪。虽然前面有过「在这里先声明,以下记载都是真实」这种帅气的开场白,不过,跟学长你的约定,就算没有遵守,对我也丝毫没有影响嘛。你想想,美也不是已经没有脚了吗?何况我也是僵尸吧? 所以,接下来轮到江波奈美小姐——也就是江奈小姐——登场。虽然学长你跟她几乎没有接点,但是应该还记得,有个在文艺社教室待过一小段时间的女性吧?就是那个人。她之所以会到社团教室来的理由,哎,就跟白石、水口他们一样,只是因为想要延后必须面对现实的时间,这个学长你也很清楚吧。 我原本打算在母亲回来之前先在候诊室打发时间的,但是却看到了正在中庭遭受虐待的美也。 坐在轮椅上的美也,遭到对方抓著肩膀大力摇晃。看到她那把身子缩成一团,紧握著扶手拚命忍受的模样,让我想到浦岛太郎里乌龟受到虐待的场面。 只不过,虐待者并不是一群少年,而是一名女性。 留著一头剪齐浏海的黑发,搭配红色挑染的女性,穿著一件上头印著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恐怖图样、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连帽外套。下半身是黑色迷你裙跟黑色过膝袜。脖子上还挂著个项圈,当然也是黑色的。 她的左手手腕处缠著绷带,甚至还渗出红色的血迹,实在是非常用心。 没错,学长,这个女性就是江奈小姐。 虽然对美也有点过意不去,然而,这时我原本是想要回诊间找母亲的。 不过呢,江奈小姐的模样,让我想起发生在我们去埼玉那间废弃医院之前大约两小时的某件事。 那天,学长你向在太阳下山之后聚集在文艺社社团教室里的我、白石与水口,展示出了一条手帕,对吧?手帕上的〈haruna〉字样刺绣,让我们血脉贲张。 「这是我拜托某人从阳泽春奈放在女更衣室的包包里偷来的,光是这样就花了五千圆喔,五千圆。对方好像还认为我喜欢那家伙的样子。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点在意,这条手帕到底会是什么味道。……要先从谁开始问起呢?」 我们使出全力争夺春奈的手帕。 宛如在嘲笑我们似地,手帕从我们三人手中溜走,在喜欢恶作剧的风推送之下,飞出了社团教室的窗户。 看到我们的沮丧模样,学长你说了句「既然如此,要不要去看看僵尸?」。不过,我们三人那时之所以都没有去捡手帕,其实并不是因为手帕飞得不见踪影的关系。 令人无法相信的是,手帕刚好飘落在当时经过社团大楼外的江奈小姐脚边。她捡起手帕,抬头看向我们后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把手帕塞进口袋,就这样走掉了。 因为有过这么一回事,我于是为了帮助美也而进攻中庭,同时打算顺便让江奈小姐交还手帕。 「把我的药还来!」 「不要!这是开给我的药!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 江奈小姐正企图抢夺美也的药。 哎,虽然这时我还不知道江奈小姐的名字,不过马上就察觉她是个很差劲的人。 当美也注意到我的时候,江奈小姐也刻意先哼了一声才转身看向我,随即发出「啊」的声音,睁大了眼睛。 到这时,我才发觉事情不妙——因为不想让美也知道自己曾经跟别人争抢女生手帕的关系。想要在美也面前保持绅士风度。 不过,事到如今也不能缩手了,对吧? 我用冷静的语气说了句「请不要欺负我们,我会向人权团体投诉的喔」。 「好啊。我也会向公平交易委员会投诉,因为你们独占了大家的药。」 「这是我的药。」 美也慎重地搂紧胸前的药袋。 为什么啦——江奈小姐一边这么说,一边再度开始摇晃美也。 「你之前不是说自己不需要,可以给我的吗。对自己说过的话要负责啊。」 「现在需要了。」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美也跟我缔结鲜血契约之前,她早已在进行安乐死的审查了。虽然我可以理解学长你会想说「你这家伙怎么总是事后才知道」这种话的心情,哎,不过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就是了。 江奈小姐突然停止摇晃美也。注意到骚动的护理师从医院内探出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随你高兴吧。反正迟早会死,挣扎也只是更加悲惨而已。」 江奈小姐转身背对我们,大步离开。 我和美也互看一眼后,小跑步赶上江奈小姐。 「不好意思,请问你之前是不是捡到了一条手帕?」 「有啊,你是说这个吗?」 江奈小姐拿出的手帕,上面有著〈haruna〉的刺绣。 「真是太好了。那是我朋友的手帕,好像是在聚餐的时候忘记带走,一直在找。……话说回来,你从那天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吗?」 「我也想过要送过去,不过始终没机会去学校。毕竟我很忙。」 「那么,我帮你送回给物主吧。」 像是个忙碌的上班族一样,脚步始终不曾停止的江奈小姐,对我伸出了没有拿著手帕的另外一只手。 「你这是……?」 「你领到了跟星宫一样的药吧?」 「我是快死的人喔?」 「大家都是随时与死亡形影不离的。mementomori勿忘死,这是拉丁文喔,你知道意思吗?」 别无选择的我,只好从口袋里掏出药袋。 江奈小姐一把抢走药袋,窥探放在里面的药物。到这时她才首次停下脚步,叹了一口像是感到失望的气。 「止痛药呢?」 「……我还是第1期,所以应该没有必要吧?」 我慌慌张张地接住江奈小姐扔回来的药袋。 我原本不打算一直纠缠下去的喔。但是,我还身负「取得春奈的手帕」这项重要的任务。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处于一边在步道上走著,一边跟江奈小姐聊著关于春奈话题的状态了。 对了,学长你也不知道我跟春奈是怎么相遇的吧。 哎,虽然其实还不到可以称之为「相遇」的地步啦,不过反正都跟江奈小姐说过了,就跟学长你也提一下吧。 跟春奈的第一次交谈,发生在我刚进大学不久的时候。那时,我正一个人孤单地在学生餐厅吃午餐。听到「这边有人坐吗?」的询问而抬起头之后,我看到了面带微笑的春奈。 当时的她还没交到朋友,正处于一只脚已经踏进悲惨学生生活的状态。 不过,其实她大可不必刻意坐在我的对面吧?毕竟其他桌都还有很多空位。我原本还抱有「或许她正在寻找同样孤单的人」之类的期待,不过,她太过多话了。 「决定好要加入什么社团了吗?」、「要是选课也能够在网路上选就好了」、「你第一学期选了哪些课?」、「我选了相当多喔」。 我随口应付两句,吃完午餐后就立刻离开座位,准备前往下一堂课的教室。虽然早已习惯跟女生说话,不过,对于我这种学力偏差值高于长相偏差值的人,有不认识的女生主动来攀谈的时候,肯定不是新兴宗教就是直销拉下线,对吧? 在这之后,春奈加入了热舞社,一举扭转局势,开始尽情享受充实的校园生活。变成了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世界的居民。 「咦,你们就只讲过一次话而已吧,这样可以称得上喜欢吗?」 江奈小姐实际说出了学长你此刻多半也怀有的疑问。 为了稍微休息一下,我们走进了附近的咖啡厅。出于江奈小姐的「讨厌连锁店」的任性要求,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商店街找到了这家咖啡厅。虽然坐的是户外桌,不过会一直闻到来自对面肉店的油臭味,其实不怎么适合喝咖啡呢。 我耸了耸肩。 「这一点都不重要吧。请把手帕还给我。」 江奈小姐先用吸管喝了一口冰拿铁,接著解开左手腕处的绷带。那里排列著许多怵目惊心的伤痕。我原本想要转开头,但是,她刻意逐一解说那些割腕伤痕的由来。 「这是良吾,他说自己在广告代理商上班,不过其实根本没正职工作。这是隼人,乐团成员。这条是隆二,这个是直树。不知道大家现在过得怎么样。」 坦白说,我根本不在乎这些,问题是,春奈的手帕还在她手上,对吧? 「……类似刺青的感觉?刺上情人名字的那种。」 「我也不知道。或许起初确实是这样,不过,到现在……该怎么说呢,变成了一种惰性?像是告一段落的感觉。因为我不想一直受到过去的关系束缚,这样的话不就无法前进了吗?」 「不可以陷在过去之中,我学到了一课。」 「啊,不要以为我这是在跟风喔。弄出伤痕的当下,我真的是想要一死了之的。」 这样的话就无法前进了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江奈小姐把手肘放到桌上,用手掌托著下巴,叹了一口气。 「感到孤单寂寞的时候就会想死吧?可是,不管是谁,死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嘛。我认为这是人类最大的难题,所以一直在想,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解决。」 「参加集体自杀不就好了吗?先在网路上募集同伴。」 「跟完全不认识的人一起死就可以获得慰藉的,这种程度的孤独?真好笑。」 总之我还是努力陪笑了喔。装出像是能够理解的样子,深深点头表示认同。 「藤堂你会死吧?什么时候?」 「僵尸的腐败速度因人而异,因为每个人的id细胞dna都不一样的关系。」 江奈小姐挥了挥春奈的手帕。我觉得自己闻到微微的幽香。 「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死的话,要我把这个给你也可以喔。」 受欢迎期因为奇妙的理由而到来了。 国中女生希望我杀了她,大学女生则是要求我跟她一起死。 哎,不过我都没有认真看待就是了。 因为,我既不打算杀掉任何人,也不想自己选择死亡。 第二章 ◇ 被僵尸咬到之后有什么变化?这样的疑问,很快就被我拋到脑后了。第一次以僵尸患者身分搭上的爆满列车,依然拥挤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地步,也曾经期待过在大学校地内会有某人来跟我攀谈,但是一次都没发生过。 我还是坐在大讲堂的老位置,中央附近靠窗的位子。身旁的白石也跟平常一样,毫无防备地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我本来有想过要咬他一口,不过,跟位在废弃医院的流浪僵尸不同,我是受过正规治疗的僵尸患者,就只会自己逐渐腐烂,不具备能够拉别人来陪葬的感染力。 当讲师拿著粉笔在写板书的时候,我听到了关门声,于是将头转向走廊方向。 江奈小姐和我四目交接,但她就这样无视我,径自找了角落处的空位坐下,开始滑手机。 我想学长你应该已经知道,其实,江奈小姐留级了一年,而且又休学了一年。虽然年纪比我大,但却跟我同学年。这个必修科目也是如此,虽然选了,但是上次没拿到学分。如果问我究竟想要表达什么的话,那就是,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来上这堂课,照这样下去的话,今年几乎可以肯定又会留级吧。 咦,你这家伙,这种程度的关系就用绰号来称呼对方吗?距离感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考虑到学长可能会想这么说,愿意听我辩解的话,其实我一开始也是想叫她〈江波学姐〉的喔。因为我希望能够自然地跟她道别,所以采取这种牵制的态度。……不过,江奈小姐是这么说的。 「不要加上学姐之类的称呼,很恶心。也不要叫我江波小姐,不想被这个姓绑住。不不不,名字只有特别亲近的人才能叫。……白小姐?喔~在篮球场上有这类绰号吗,好啊好啊。……等一下,你那是从这个牛奶联想到的吧。我没有白色的要素,而且,这个称呼在现代社会很危险。……啊~嗯,那就用你刚才说的这个『江奈小姐』吧,其实我对这方面也并不是特别坚持。」 当然,这段话都是发生在那间咖啡厅的事。 这堂课结束后,江奈小姐擅自跟上了我与白石。 因为第二节课是空堂,所以我和白石一起前往社团大楼。 我们爬上楼梯,朝二楼深处走去。贴著各式各样社团、研究会标示的那扇门上,张贴在最醒目之处的那张纸,上面有著手写的〈文艺社〉字样。这张纸正是学长你为了宣称自己已经占据这间还有许多社团在使用的教室而贴上去的。 狭窄的室内放著一张长桌,四周杂乱地摆放著许多钢管椅。书架上有著积满灰尘的手工艺社、书法社,还有我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社团之遗物。雕鴞的海报、慕夏的复制画,也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记得学长你一如往常地背对著窗户,正在阅读大部头的小说。还是那副宛如乡下饶舌歌手般邋遢模样的学长,看到跟著我们过来的江奈小姐之后眯起眼睛。 「那个人是?」 江奈小姐以手指著学长,如此询问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打发时间的我们。 对于江奈小姐来到文艺社之事丝毫不感怀疑的白石,边看周刊少年jump边做出回答。 「松尾学长,文艺社的社长。啊,我并不是社员喔。正确来说,这间社团教室是空著的。」 「喔~?他在生气吗?」 「今年被除籍了。因为学分不够的关系。」 听到我这么说,白石以不在乎的语气回应。 「听说打算在处分撤回之前都坚持沉默的样子。」 「抗议的对象是不是搞错啦?」 因为江奈小姐转头看了过来,所以我耸耸肩。 「学长喜欢的作家是远藤周作喔。」 「我才不喜欢他咧。」 学长间不容发的吐槽,让江奈小姐发出了「咦!」的惊叫声。 我知道学长你此刻正处于脸颊发烫的状态。 哎,放心吧,关于学长你立志成为作家的事,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 既然刚好讲到这个,趁现在插入一段道歉——学长,当社团教室里只有你跟我在的时候,你总是会拿出自己写的小说让我读,对吧?等我看完之后,你就会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十分认真地提出「怎么样?」的询问。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覆总是那一套。 ——以静谧的文体描写深刻的故事。建构于渊博学识之上的耽美世界观。我不知该如何评价。试著去投新人奖如何? 学长你也总都回以「连初审都没过,真的搞不懂审查员在想什么」之类的话呢。 对于学长你让我读自己写的小说这件事,其实我并不会觉得很麻烦。学长那种一心想要成为小说家的态度,让那个时候的我相当羡慕,同时也感到嫉妒。所以才会每次都说出那套事先想好的感想,用这种方式来贬低学长的热情。 是的,嗯、关于这点,是我个人品行低劣……不过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 言归正传。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放在桌上的,春奈的手帕。这要怎么办才好——脑中一直想著这种事。 白石把头凑过来,在那个发蜡的香味中压低音量说话。 「所以,这人是谁啊?」 「江奈小姐。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神经病啊。比我们大两岁,所以在法律上也不会有问题。」 「不好意思,我看不起那个人。」 「我全都听到啰~。」 虽然江奈小姐举起手说出这句话,不过白石彻底无视对方的发言,用下巴比了比桌上的手帕。 「废话少说,把那个交出来。把可能性托付给未来无可限量的我。」 我先是冷冷地瞪了白石一眼,接著叹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回手帕上。 「总之,我打算在交还这个的时候顺便向她告白。」 「你连对方的连络方式都还不知道吧?」 听到白石以感到傻眼般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江奈小姐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了。 「搞不好会因为同情而有一丝机会喔?」 白石嘲讽地一笑,「说自己是僵尸吗?这样子还真没办法拒绝耶。」 「给我滚出去,回家社的家伙……。」 我低声说出这句话后,社团教室内响起了「啪」的声响。 大力阖上书的学长,对我竖起了拇指,对吧? 「反正一样是死——就当成事前演习吧。」 虽然第二节课已经开始,不过校内还是有很多学生来来去去。彻底沉浸在逃避现实时间之中的我们,基本上都很闲。 白石、江奈小姐以及我,三个人并肩在长椅上坐下之后,没多久就看到抱著教科书、笔记本的春奈走出第四教学大楼。跟她在一起的是热舞社的那些人,也就是染了头发的现充型女生团体。 春奈去年找我讲话时的那种路人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染成棕色的头发烫成微微的波浪卷,服装也是一样,该说是有种闪闪发亮的感觉吗?总觉得应该散发著一股香气。 正和朋友们开心交谈的春奈没有注意到我们,就这样朝著有女子更衣室的体育馆方向离开了。 这时,白石开口说了句「她要走远了喔」。 「咦,哪个哪个?」 我没有理会正在东张西望的江奈小姐,站起身跟上春奈。 「阳泽同学!」 我开口一喊,春奈就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 这个瞬间,我感受到珍.奥斯汀笔下的恋爱之风吹过。以我们为中心,附近一带顿时变成英国乡间的辽阔草原景色。 总是十分开朗的春奈,即使在推特上也几乎都是积极正面的发言,不是那种人前人后两个模样的个性。与其说她是「学生时代的女朋友」,不如说是「婚姻生活中的理想妻子」会更为贴切吧。长相没什么特徵,这也是一项优点。 然而,我还是难免会这么想——我真的喜欢春奈吗……?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就没救了,草原彻底枯萎,世界也变回了一如往常的校园。 我把这种状况称为「费兹杰罗法则」。 浮现在脑海中的想像,在下个瞬间就变成了让人觉得已经褪色、陈腐的事物。 这个费兹杰罗法则,让我从小学生的时候就一直深感苦恼……哎,这个之后再提就可以了吧。 啊,手帕确实还给春奈了喔。 在这之后,我们移动到了社团大楼的屋顶上。 我背对白石与江奈小姐,拿著望远镜观看。 学长,你记得吗?这副望远镜,其实是去年鸟类研究会那个感觉像是神仙一样的会长留在社团教室里的东西。那个拋下「希望你们能够继承这个有著悠久历史的鸟类研究会」之类的话,自己跑去其他大学念研究所的人。学长,你说自己讨厌这种硬逼别人接受善意的家伙,于是运用获得的会长权限,把悠久的历史画下了句点吧?不想遭受他人怨恨的我,从陆续卖光鸟类图鉴的学长手上唯一死守下来的,就是这副望远镜。 望远镜的另一头是春奈与热舞社成员们正以教学大楼的玻璃为镜子,努力练习的光景。 相对于这群挥洒著闪耀青春的人,白石和江奈小姐则是正在炫耀各自的不幸。 「高中的时候,有人对我告白。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突然用line传来讯息,我拒绝之后,隔天就遭到孤立了。这根本就是恐怖攻击吧。」 「唔哇,好奢侈的烦恼。」 「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这类型的,其实往往就只是『喜欢大家都憧憬的白石』而已。别当模特儿了吧?」 「这可不行,没有比这个更轻松又好赚的打工了。」 现在这句话,真希望能让认真朝成为模特儿或演员之类的目标努力的人听听看哪。 「你看你看。」 江奈小姐把手机拿给了白石。……哎,虽然这段对话发生在我背后,不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还是会让人在意,对吧。 「……不是,你让我看这个是怎样?」白石这么说。 「这人就是我,前男友上传的。」 「色情报——」 对于欲言又止的白石,江奈小姐发出了彷佛毫不在意的笑声。 「就是色情报复呢。虽然被甩掉的人是我。」 「……你没能阻止他拍影片啊。」 「四十分钟的长片,藤堂你也可以过来看喔。」 「连告白都办不到的人就别去理他了。反正不用多久就会腐烂成……啊、藤堂!要是你这家伙现在马上从那里跳下去的话,搞不好还比较幸福?」 虽然白石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丝毫没有道德观念的话,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要是我呛回去的话,不就变成那两个人的同类了吗? 没错,就像是那两个人瞧不起我一样,我也同样轻视他们。 然后,我移动了望远镜的方向——开始俯瞰和春奈她们有著一大段距离,校园的另外一侧。 学长,你相信吗?水口他,居然用手机放音乐,一个人自己在那里跳舞喔。 「你已经没救了啦。不管再怎么哭喊,最后都还是会变得跟先前在废弃医院遇上的僵尸一样。到时我会送你上路,关键在于不要让手腕晃动。」 午休时间,餐厅。 由水口带头,我、白石,以及江奈小姐,各自托著餐盘在选配菜。 水口自顾自地继续说。 「就算你因为怨恨而咬我也是没用的啦,因为我已经打过疫苗了。」 「不,反正这个身体里面也已经没有tlc病毒了。」我如此坦承,「所谓的僵尸化,就是受到id细胞侵蚀的结果,与其用咬的,不如直接揍下去。」 「那就是说你已经无法传染给别人啰?真悲哀~。」 江奈小姐发出嘲笑。热爱药物的她也早就接种了疫苗。 咂了一声,说出「这不是害我在医院白白浪费两个钟头了吗」的白石,似乎也施打过疫苗了。 付完钱之后,我们找了窗边的空位坐下。 水口一边啃著炸鸡块,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传单。他用油腻腻的手指把传单在桌上摊开,上面用大字写著〈花轮祭〉。这是附近商店街举办的小规模祭典。 「为了留下最后的回忆,我们来参加这个吧。」 水口伸手指向的是记载于传单角落处,关于舞蹈大会的部分。 我原本想过不要理会水口,不过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 「那个,只有小孩子会参加喔。」 「这下就离优胜更近一步了哪。」 水口发出「嘿嘿」的笑声。 白石把传单拉到自己手边,仔细阅读。 「上面写说要四人以上,你有朋友吗?」 「所以我不是说过要留下最后的回忆了吗?这里刚好有四个人啊。」 水口依序指向我、白石,以及江奈小姐。第一次见到江奈小姐的水口,视线一和对方有交集就说了声「你好」,并且点头致意。虽然江奈小姐没有理会他,但水口似乎也丝毫不以为意。 「钓鱼研究会去年弄了个炒面摊位吧?轻音乐社则是魔术秀。因为一整个莫名其妙,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照这样来看,今年春奈她们也会参加。我可是很擅长观察战况变化的喔。」 的确,这个〈花轮祭〉也获得了我们大学社团的协助。学长,你回想一下,鸟类研究会的那个神仙,不是也来找文艺社帮忙搭帐篷了吗?虽然学长你装病没来,而回家社的白石跟水口又认定不干自己的事,不过,我可是好好地连最后的清扫作业都做完了喔。 我先喝了一口茶之后才开口。 「水口,你早就退出橄榄球队了吧。」 「就算跳了舞,后悔也还是不会消失的喔。」白石耸耸肩。「水口,你该做的事只有一项——那就是捡垃圾,而且还得捡得比橄榄球队任何人都更多。只要能够在那些人的〈花轮祭〉例行公事中赢过他们,内心就会多少释怀一些。」 我喝光茶之后,把空纸杯放在水口的托盘上,大力对他点头。 「从现在开始就一点一点累积垃圾吧。」 水口像是感到傻眼似地垂下了肩膀。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死掉吗?最后来个什么永生难忘的回忆啦。」 水口这句话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却让我想起了a小姐先前交付的回家功课。 ——要是有什么没能说出口的心情、感情,要尽快坦白。 ——有什么想做的事就不要害怕,大胆挑战。 ——这是回家功课喔,藤堂同学。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不过,主治医师跟a小姐,似乎都想要尽可能让我选择安乐死的样子。他们彷佛在诱导我,试图让我认为自己的人生没有留下遗憾。 可是,就像学长你看到的一样,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活蹦乱跳的。 而且,那还是给小孩子专用的舞蹈大会喔?大概只会让自己更加丢脸而已。 看到白石也已经开始滑手机,水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实在是……」水口转向江奈小姐,「拜托你也劝他们一下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话锋,江奈小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咦,你打算参加吗?——我跟白石不约而同将注意力转到江奈小姐身上。 江奈小姐打开背包,从中取出装著药品的容器,就是类似口香糖塑胶瓶的那种东西。她把容器中的锭剂倒在桌面上,接著一一指向形状、颜色各自不同的诸多药物。 「乐复得、安立复、舒乐安定、立舒定、柔速瑞——你们几个,多半几年后就会不再联络,变得连彼此的近况都不知道了吧?这种应急的朋友家家酒、哈、实在很好笑。有那种闲功夫的话,就应该要像我一样,结交能够一生相伴的朋友。这些孩子绝对不会背叛我。绝、对、不、会。」 江奈小姐用手指逐一将锭剂弹出,一共三次。锭剂陆续滑过餐桌,来到我们眼前。 我、白石跟水口不由得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开口。 「我们并不是朋友喔。」、「我们其实不是朋友。」、「……你在说谁?」 江奈小姐对我们投来了包含著无与伦比的悲伤、同情的视线。 没错,学长。我们之所以决定要参加舞蹈大会,其实就是因为江奈小姐表示她有意愿的关系。 ◇ 我遵守和主治医师的约定,乖乖地参加〈僵尸会〉。 老实说,一点都不有趣呢。不但会导致嗅觉麻痹,集会的方针又是一味地自我肯定,让我觉得像是彼此在互舔伤口,有种悲惨到极点的感觉。 不过,就算翘掉大学的课也不会有罪恶感,何况母亲也认同我这么做。 熬夜消化契诃夫的短篇作品集,然后放心一觉睡到中午过后才醒来的我,就像往常一样,在美也的病房里打发〈僵尸会〉开始之前的时间。 「关于香水,与其买希夫&珍娜,不如选库雷诺瓦。不但不会黏,香气能够持久,而且味道也不会太强。」 「ok,库雷诺瓦是吧。」 我照著美也的建议用手机做搜寻,随即大吃一惊。 「好贵!价钱是希夫&珍娜的两倍!」 「请放心,只要记得拿收据就可以领到补助金。」 是啊,来自经济相对不算宽裕,单亲母子家庭的我,之所以能够像这样经常跑医院,都要归功于国民们缴交的血汗税金。 「还有,最好也要随身携带手铐跟电击枪。」 这些东西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啊——虽然我不禁这么想,不过美也说完「啊,这个我来处理或许比较快」这句话就抢走了我的手机,陆续把商品放进购物车。 「这样一来,最低限度的必需品就都凑齐了。」 「谢啦,美也,你帮了大忙。」 美也交还手机之后,我用母亲的信用卡结了帐。妈,你放心吧,好像可以领到补助金的样子——我如此安抚自己的内心。 我抬起头,视线跟流露出陶醉眼神的美也有了交集。 「……居然会对我看得著迷,你在这方面未免太缺乏经验啰。」 「咦、啊、不是那样的。……啊、不是,我觉得藤堂先生很帅。」 看到我装出严肃的表情,美也发出天真无邪的「呵呵」笑声。 「真羡慕藤堂先生。我也想进大学就读呢。」 啊,这个叫美也的女孩,终于愿意接受自己的死亡了吗——我猜,学长你现在大概是这么想的,搞不好还连眼眶都泛起了泪光。 请你放心,美也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逐渐腐烂就会想要放弃的那种意志薄弱之人。虽然从外表无法想像,不过她的内心其实意外地坚强。 美也刚才的态度,似乎是因为朋友没来探病而感到寂寞的样子。 她并不是没有朋友。只是因为觉得大家大概都忙著准备考高中,所以自己对朋友们表示,可以不用来探病了。 因为我对这样的美也说起了已经决定要参加舞蹈大会的事,害她想起了世上还有「朋友」这回事。 「大学生不是非常自由自在,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像是开车去远方兜风,或者是出国旅行之类的。」 「你外国电影看太多了。在大学是交不到朋友的喔,对于结交朋友来说,大学生已经太老了。」 「可是,藤堂先生身边不是有许多很棒的朋友吗?像是去废弃医院找僵尸之类的。而且,这次又是大家要一起参加舞蹈大会,对吧?真的很让我羡慕。」 「那些人根本算不上什么朋友啦。」 「明明都用俊子当待机画面了耶?」 美也看过了我手机的桌布。用来当桌布的照片之中,有著我跟高中时的几个朋友,以及身穿绿色布偶装的俊子——高三那年,我跟篮球队的队友们去仙台毕业旅行时拍下的。篮球队的这些人,似乎被误认成白石、水口还有学长你了,真是可怜。 啊,所谓的「俊子」,是源自于毛豆麻糬的吉祥物。希望学长你能稍微记住这件事,因为之后还会再提到。 「这些人是我高中时的朋友。」 我让美也看了line的好友栏位。最近的讯息全都是来自国中、高中时的朋友,因为我变成僵尸这件事能够成为话题的关系。不但官方帐号的新闻讯息很啰嗦,加上又有irz传来的新闻,所以跟白石、水口、江奈小姐的群组得要往下卷动好一段时间才能找得到。 「我不是提过一个叫水口的吗?这家伙,到去年都还是橄榄球队的成员。以运动绩优生资格入学,受到期待的新人。背号也是安定的『3』号。不过,某天弄断了大腿骨……。在大学里,自己的容身之地是最重要的。因为不像高中那样有明确的班级,所以得自己找到可以待得下去的地方才行。退出橄榄球队的水口,因为失去了容身之地而跑到文艺社社团教室来寄生。白石跟江奈小姐也是这样。大家之所以跟我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们把我当朋友,单纯只是因为,除了社团教室之外就无处可去了而已。」 「……就像是小学的打扫区域之类的?」 「等到专题讲座开始之后,不管是白石或水口,都不会再到社团教室来了吧。」 我将美也归还的手机收进口袋。 「我一开始也相信在大学里能够遇见一辈子的朋友,不过,现实就是这么回事。」 美也的眉毛揪成八字形,以像是在认真思考的表情一再点头。她喝了一口红豆汤,以下定决心般的语气开口。 「我会在三天后出院。」 「这样很棒啊,比较容易邀请朋友了。」 「是的,其实也已经约好了。大家一起来烤肉喔,烤肉。」 「地点是荒川?还是多摩川?」 「很遗憾,在我家庭院。」 在这个瞬间,我对于所谓「社会阶级的落差」是怎么回事,有了深刻的体会。 美也翻找了病床旁的柜子一阵子,取出一把钥匙,将它交给我。 「这是我家的钥匙。」 她会邀请我去参加烤肉吗——如果说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期待,那就是在骗人。 「这个其实是先前交给一之濑小姐的,不过她还给我了。」 「一之濑小姐?」 「在藤堂先生之前跟我约定的人。」 啊,我可没忘记自己跟美也订下的鲜血契约喔。 那么,这孩子杀掉了一之濑吗?……学长你应该正在这么想吧。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是这种事终究不适合追根究柢嘛。 我说了句「ok,交给我吧」,把钥匙放进口袋。……嗯,这只是希望能让美也放心而已。 当天的〈僵尸会〉,变成了庆祝美也出院的宴会。 从某处搬来的钢琴,在充满薄荷味道的空间中,演奏著明朗快活的曲调。 手指在琴键上飞舞,让音符轻快跳动的演奏者,正是美也本人。 美也的父母亲分别坐在爱女两侧。因为美也已经没有脚,所以需要美也爸爸跟美也妈妈帮忙踩钢琴的踏板。 演奏结束之后,僵尸患者们给予热烈的鼓掌与喝采。 美也笑得十分开心。即使美也爸爸轻抚她的头,美也妈妈摸著她的背,她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样子。甚至还展现出一种引以为傲的感觉,逐一看向参加者们的脸。 我和转过身来的美也四目交接。 美也以志得意满的表情抬起了下巴。 我也尽全力拍手了喔。毕竟今天是美也难得的演奏会,不想把气氛搞砸。 不过,美也的父母亲让我觉得有点眼熟。学长你回想一下,我第一次来这间医院的时候不是提过,有一对正在争执的探病夫妇吗?那对夫妇,其实就是美也爸爸跟美也妈妈。 从左右两侧支撑著美也的星宫夫妻,让我联想到母亲。 撞击小便斗的尿液,弹到了学长的鞋子上。 「试著依序背出山手线电车各站的名字吧?不管是上行或下行都可以。」旁边同样正在小解的学长,看向我之后眯起眼睛。「……我说你这家伙,为什么要把脚张那么开啊?有点恶心喔?」 我想学长你应该颇为苦恼吧,觉得我不够尊重他人。 没错,那天晚上,其实就是美也出院的庆祝会结束之后。我之所以会带著薄荷香气就是这个原因,刻意张开双腿也不是为了避免弄脏球鞋,而是想藉此对美也失去的肢体致敬。 约好在门前仲町站碰面的我们,踩著学长你的滑板,滑过运河河畔的休闲步道,对吧?一边让夜风降低体温,一边在便利商店补充水分,只要看到公厕就去排放一下体内的废物。 就这样一路来到了这间公厕——丰洲公园的厕所。 「学长你还没小便过的车站,大概就只剩下田町了吧……啊、还有御徒町。」 「我的山手线计画,最后一站是东京喔,所以是刻意留到最后的。」 这么说来,好像的确听过这样的话——对于正在这么想的我,学长你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对吧? 「这下子,受到山手线所围绕的世界就是属于我的了。像是国会、皇居等等,掌控日本运作的建筑物,大致上都在这个范围内吧?全都变成我的——周末联谊、不问年龄。来的是离婚四次的女大龄、今年贵庚五十四、希望再婚、真让人悔恨。副餐接二连三点不停。」 「所谓的free style,包含著那人的真心话」、「我才不写什么大纲喔?精心规划的小说哪有真实性?」——学长,你经常把这类话挂在嘴上吧。 「不过,最后应该还是付诸流水了吧?」 「你知道为什么带狗外出散步的饲主会拿著宝特瓶吗?不会把小便付诸流水的,大概只有猫而已啦。」 学长解放完之后就拿出手机,点开地图应用程式,对丰洲公园的厕所加上了新的记号。看到地图上满满的标示点,学长露出奸诈的笑容。 「要不要只改变山手线车站的颜色呢……嗯?有什么事吗?」 「不、没事啊……。」 「别吓人啦。毕竟你是僵尸,拜托努力维持住自己的意识喔。像刚才那样默默地盯著别人看,真的很恐怖……。」 像是要补充失去的水分般,学长喝光了50的瓶装绿茶。 「好,到下一间公厕去吧。」 「我已经尿不出来了喔。」 「想办法尿啊。」学长用下巴指了指我的饮料,「快点把那个喝完。」 离开厕所后,我们走下阶梯,再度站上滑板,在带有泥臭味的海风推送之下,滑过休闲步道。 一边跟著完全没有目的地的学长,一边仰望夜空的我,内心是这么想的: 结果,还是没能开口邀学长你参加舞蹈大会呢。 ◇ 因为江奈小姐发布了召集令,于是我、白石、水口在有喷泉的公园集合。 我们参考影片网站上的偶像团体练舞短片,用手机播放音乐,练习准备要在〈花轮祭〉中跳的舞。 老实说,我一度很想死。身为提议者的水口跟江奈小姐还算是满认真的,不过,我跟白石则是一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的表情,面面相觑。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路过的人们几乎都没有投以太多关注。除了我们之外,其实还有相当多组团体在练习跳舞。路人们大概也自然而然地把我们当成是这种景色的一部分了吧。江奈小姐之所以刻意选择这处离大学有一段距离的公园,或许原因就在于此。 然后呢,真的很奇妙,可以感觉到羞耻心从身体里消失了。 嗯,不过舞技并没有随之进步就是了。 「不行不行不行!」 江奈小姐关掉音乐,依序指向我、白石、水口。 「酒醉者!木头人!健康体操!」 在这些非常贴切的比喻之后,江奈小姐双手插腰,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首先还是得从掌握节奏开始吧。」 第一次踏入夜店的感想是,比我原本预期的还更让人愉快。总觉得像是夜晚的游乐园一样,脚步自然地变轻许多。 在江奈小姐的率领下,我们踏进了舞池。 「现在是party time!」 足以撼动身体的轰然巨响。持续乱扫的聚光灯。干扰视觉的闪光。阻断视野的烟雾。汗水与香水混合而成的气味。 当然,未成年的我们无法参加彻夜公演,这是以造访日本的有名dj为主角的白天场。 哎,夜店的氛围,在电影里就看过很多次了。除了人之外还是人,人山人海。轮到外国dj时,场中挤到脚都几乎快要没地方可站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真的可以尽量伸出咸猪手了呢。不过,下流的心情马上就被808kick给踹走了。 这让我了解到,不管是现充、文青、读者模特儿还是汗臭男,一旦踏入舞池之后,其实都是一样的。还有,神经病也是。 等到舞池大致恢复平静后,我和表示口渴的江奈小姐一起去买饮料。回到主厅的我们,倚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望著依然流连在下方舞池之中的白石与水口。 虽然我拚命不让大家察觉,不过,当江奈小姐喝著鸡尾酒的时 候,其实我正处于轻度的晕眩之中。突如其来的倦怠感让我感到想吐,光是帅气地摇晃著手中的柳橙汁就已经得要用尽全力了。 所以,我没听清楚江奈小姐在说什么。不,坦白说,我根本没在听。她突然开始提起关于恋爱的话题,即使是我也不由得有点混乱。我装出因为室内过于嘈杂而没听到的样子,重新问了一次,她随即把脸凑了上来。说来难为情,不过,江奈小姐在缤纷灯光照耀之下的细嫩脸颊,让我有点心动。 「或许我的确可以算是神经病,不过并不是跟任何人都会上床的。对象也都是当时交往的人,虽然也有顺序颠倒过来的情况,不过这根本不重要吧?别浪费时间去想这些了。」 「……可是,你刚才说三个人……」 「什么?」 把耳朵靠过来的江奈小姐,似乎没什么酒量的样子。我觉得把脸靠过去就会输给她,所以改成提高音量。 「你刚才说,三个人……」 「这个啊。反正又不是说要结婚,只是交往程度的话,没有必要表明彼此的意志吧?期间也是这样啊,有时是三个月或半年,也有在泡面泡好的短暂时间内就决定的情况。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人的自尊心似乎相当高——我只了解到这一点。 我拋出了在心里一直想问个清楚的疑惑。 「为什么说要参加舞蹈大会?」 「因为没事做。」 江奈小姐俯瞰著在舞池中舞动的白石与水口。 「那两个人也是一样的吧?」 这时,小鼓的滚奏与升起音效逐渐收拢,dj身后的画面映出〈与僵尸并行〉的影像。 那个留著胡子的肥胖知识份子,对著舞池中的人们这么说。 ——现代人总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持续徘徊。 ——即使说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僵尸,应该也不为过吧。 接下来就是big room类型乐团以四下踩法开场,舞池中顿时爆发出欢呼声。 在最显眼的大画面中,动画风格的僵尸与人类,正手牵著手在跳舞。 由这位外国dj制作,名为〈与僵尸并行〉的曲子,打进了舞曲排行榜的第三名。 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下载了〈与僵尸并行〉。 学长,你之后也不妨听听看喔。因为这次夜店体验而迷上电子舞曲的藤堂翔,在此大力推荐。 「那个倦怠感并不是药的副作用。看这块黑色的部分,你的肺已经开始腐烂了。」 身穿白衣的主治医师边指著x光片边这么说。 在诊间中相邻而坐的我和母亲微微点头。 「藤堂先生的变异型白血球,似乎是从内脏开始吃起的类型。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不过也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或许有机会不必切断手或脚喔。」 虽然主治医师的这段话应该是想要缓和气氛,不过,母亲却以十分认真的表情,用无比深刻的态度探出身子询问医师。 「能够治得好吗?」 这个问题真的很过分,对吧。主治医师那难以言喻的表情,就连我都忍不住要感到同情了。 那么,读到这里,学长你应该会想要上网查查看,出没于那间废弃医院的僵尸是什么来历了吧。对啊,美也不是提过,有个叫做一之濑一乃小姐的人物吗?你大概会想,或许一之濑小姐就是那个僵尸。 很遗憾,我就只是淡然地逐一记下事实而已。如果学长你当成推理小说来思考,导致灰色脑细胞运用过度的话,在此道歉。 从结论来说,在废弃医院的僵尸是名叫河合爱的二十八岁女性。她与朋友去越南旅行时,遭到带有tlc病毒的蚊子叮咬而变成了僵尸。 说起来,包括我在内,会来这间医院的僵尸们,全都已经打过抗体了不是?之所以需要驱逐体内与僵尸化无关的tlc病毒,目的是为了防止二次感染。如果在那间废弃医院的僵尸是一之濑小姐,那么我也就不会变成僵尸了。 不过,关于一之濑小姐,〈僵尸会〉的参加者与a小姐,异口同声这么说。 ——不认识她。 ……这样吊人胃口也不是办法。实际上,我也的确在这时试著开口问了主治医师。 「请问一之濑一乃小姐是什么人?」 被母亲问得走投无路的主治医师,顿时松了一口气。 「一之濑小姐曾经是本医院的患者,不过现在不在这里。」 「……已经遭到某人杀害之类的?」 「或许吧。」 主治医师说完这句话后察觉到我母亲的视线,急忙摇摇手。 「只是无法否定这样的可能性而已。她失踪了。在自家疗养的期间,某次出门后就没有再回家。」 「也就是下落不明?」 主治医师深深地点头。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大脑皮质已经开始腐败了。到这个时候,她应该连自己是谁都早就不知道了吧。但是,始终没有收到发现遗体的消息。不知她是碰上了僵尸狩猎者,还是现在依然在某处继续腐烂……」 虽然我感到稍微轻松了一点,不过,脑中一角同时也蒙上了沉重的阴影。 学长你想想,僵尸的死因有百分之九十八是自杀,剩下的百分之二是他杀,对吧?不过,这些都只是经过确认的,像一之濑小姐这种最后去向无法确认的僵尸,世界各地应该多得数不清才是。这类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的未知死法,搞不好就是我未来的命运。 而且,那可能不是死亡,或许将会是更加不同的情况。 这似乎就是「不认识她」的真相。对于僵尸患者来说,一之濑小姐是大家不怎么想提起的人物。 主治医师以正面面对我,直视我的双眼,然后开口。 「有好好遵守约定吗?」 「总之还算有吧。我准时参加〈僵尸会〉,而且也没忘记安乐死的事。」 「这样就好。希望你一直到最后都还是个〈人类〉。」 一离开诊间,母亲她就抱住我,说出「对不起,翔」这句话。只要跟母亲她一起来医院,多半就无法避免这宛如仪式般的片刻吧。 学长,我想你也知道,安乐死必须要获得当事人的同意才能进行。 就这样,时间终于来到〈花轮祭〉的前一天了。将会进入那个我永生难忘的夜晚……。 我知道,学长你一定觉得根本不重要,对吧?白石、水口,甚至是江奈小姐,大家全都表示不在意那晚发生的事嘛。 然而,那一晚对我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章 ◇ 第四堂课结束后,我跟白石、水口一同走向社团大楼。 当时,我们心里想的都是江奈小姐在午休时间传来的讯息。 「头发呢?」 水口的嘴角比平常抿得更紧,以潇洒的态度如此询问。 「听说迟早会开始掉的样子,因为毛根也会逐渐腐烂。」 「味道呢?」 白石似乎也没能完全掩饰住内心的动摇,声音有些沙哑。 「我已经买了库雷诺瓦的香水。虽然希夫&珍娜比较便宜,但是也比较黏,而且又不持久。香水果然还是推荐选库雷诺瓦。」 对于江奈小姐的邮件,他们两个人似乎各自因为不同理由而感到坐立不安。 咦,我吗?哎,虽然我也有点坐立不安,不过原因并不是江奈小姐,而是学长你寄来的邮件。 ——你看见真相了吗? 学长的这封邮件,应该是表示你把新完成的小说带到社团来了吧? 没错,走向社团大楼的途中,我一直在想,该如何自然而然地打发白石跟水口回家。这是攸关学长你自尊心的问题。 然而,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到社团大楼了……。 我一停下脚步,白石和水口就也像是期待已久似地,跟著停了下来。 水口咳了一声,搔搔头。 「这样说来,江奈小姐说要举行前夜祭,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去的话会很恐怖吧。」白石以手指拨弄用发蜡整理得很有型的发梢,「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水口哼出听来很蠢的一声「唔」。 「那么,大家就各自先回家一趟吧。我想先冲个澡。你们两个最好也先把身体洗乾净喔。」 听说,男人想到色色的事情时,智商就会变得跟红毛猩猩差不多。以一脸酷样对我们挥手的水口,离开时的反应几乎完全符合教科书上的记载。 跟我对上眼的白石,紧张程度不下于与族群失散的瞪羚。 「我们去买防抢道具吧。没人知道喝醉酒的神经病会做出什么事,我是说真的。」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电击枪了。」 相隔一瞬间之后,白石鼓起了腮帮子。 「……啊,今天是文艺社的聚会吗。」 我想学长你的脸大概正在发红,所以要先声明——我并没有告诉白石。似乎是偶尔设法引他们远离社团教室的举动,让白石察觉到了很多事的样子。 「好吧,那我就自己去买催泪喷雾之类的东西了。绝对不要忘记带电击枪喔。要是让她自杀的话,我们的人生也就跟著玩完了。可别忘记『保护责任』这个词喔。」 我对著远去的白石挥手,接著走进社团大楼。 从楼梯上到二楼,打开了文艺社非法占用的社团教室门。 学长你在窗边看书。江奈小姐则是坐在钢管椅上滑手机。 压倒性的寂静,感觉连心跳声听来都会像是噪音的静谧。 「……啊,我忘记去上厕所了。」 「我也一起去吧。」 学长你说完就站起身,跟我一起到一楼的男厕去了,对吧。我们找了间厕所,锁上门,在里头面对面蹲下。我在读学长的原稿,而学长你好像是在读汤玛斯.沃尔夫的《你再也无法回家》吧。 「怎么样?」 「以静谧的文体描写深刻的故事。建构于渊博学识之上……不必每次都特地印出来,改用档案方式怎么样?在网路上开共享之类的。」 「没有质量的事物就缺少真实性。熟知大海的老人,手掌总是非常厚实的吧。」 「学长,你不觉得世上有些东西正是因为无法碰触,所以才尊贵的吗?」 学长像是嘲笑似地哼了一声,再次将视线投向书本。 「你明天打算怎么办?」 「还是会参加吧。毕竟江奈小姐表示有意参加,水口也送出了参加申请,而且白石也说会参加啦。只有我不去的话,这样未免说不过去。」 「不过,你这家伙其实并不想参与吧?」 不愧是学长,确实看出了真相。 「等一下要去江奈小姐家举行前夜祭,剩下的我有空再看啰。」我把学长的原稿收进背包。「学长你要来吗?」 「不用了。」 「我会转告她的,先走一步啰。」 我宛如逃跑般地离开了男厕。 我和依然在社团教室等候的江奈小姐一起离开,前往她的住处。 江奈小姐所住的公寓位在练马站附近,跟千川通反方向的住宅区里。 在超市买好酒跟零嘴的我们,在江奈小姐的房间内闲聊,早一步开始进行只有两个人的前夜祭。我坐在闻起来很香的坐垫上,江奈小姐则是躺在床上。……不好意思,这时并没有发生学长你可能在期待的场面。进入第2期的我,早就失去了性欲。 「水口在期待,以为自己搞不好有机会喔。白石则是怀有戒心,担心自己会死在江奈小姐你手上。另外也担心你会自杀,害我们被追究保护责任之类的。」 江奈小姐拿著洋芋片送往口中的手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看向我。 「藤堂,你绝对没交过女朋友吧。就这样在生物学上没办法办事的情况下死掉也无所谓吗?」 「这算是淘汰吧。无法将自己的dna流传下去的人也不是只有我而已,人类就是像这样持续进化的。」 「虽然我不打算帮你生小孩……?」 对于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江奈小姐,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而且,她的样子看来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似乎是相当认真的。 我难免有一瞬间的犹豫。这是因为,即使没有性欲,江奈小姐其实还是相当可爱的。 「……为什么你会想死?」 「在这种地方还想继续活下去才是最难以理解的吧。」 原来如此。这个狭窄的单人房,的确是差劲到极点。地毯上积满毛发与尘埃,角落处还有一具将电线缠绕起来的烫发发卷。无数衣物从门完全没关的衣柜中慵懒地探出头来,无法支撑自身重量的就直接堆在地上。 「跟我怀有的绝望比起来,尼采窥探的深渊,大概就只到脚踝的高度吧。我是不是也该去哪里找个僵尸呢……」 这时,我有股冲动,想要把这个房间全部好好整理一番。因为走廊上正好摆了具以吸力为号召的吸尘器。学长你想想,其实江奈小姐也不过就是个懒得动手做事,只想轻松过日子的人吧?因为觉得整理很麻烦而利用自虐来逃避的她,让我感到嫉妒,同时也有点羡慕。 不过,门铃在这时响起,看到姗姗来迟的白石跟水口之后,我马上就忘记了这件事。 宛如现充般,拿犯罪行为来炫耀——虽然还没成年,不过,我跟白石,还有水口,三人都喝了酒。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全都躺在地上了。在空瓶、空罐,还有空的洋芋片包装袋之中,精疲力尽地瘫著。 水口无力地把手举向天花板。他握在手中的东西,多半是还没拆封的保险套。 「学姐,我是个能干的男人。」 「少说废话,很恶心。」 虽然白石想揍的人应该是水口,不过那一拳打中了我的后脑。 真的很痛。虽然很痛,但是我依然拚命装成在熟睡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已经不只是昏迷,到了在装死的程度。当时我必须这么做。 首先察觉有异状的人,是江奈小姐。 「……好像有什么臭味?」 「有人说你很臭喔,水口。」白石这么说。 「才不是我咧。……唔哇,好臭!」 水口一下子爬起来,发觉了真相。 「喂、喂,藤堂他拉肚子了!」 我认为,关于「在别人家不小心喷○时的对应法」,应该要纳入义务教育的范围。 面对退避三舍的水口、无言以对的白石,还有发出惊叫声的江奈小姐,我就只是用力闭紧眼睛,想要藉此蒙混过去。只要忍耐到这三个人把救护车叫来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们迟迟没有呼叫救护车。 三人先是为了抹去喝过酒的痕迹而开始整理房间。跟我的性命相比,设法隐藏「未成年饮酒」的违法行为似乎更加重要。然后,他们擅自翻找我的背包,拿出库雷诺瓦香水喷遍整个房间。接下来,三人举行了以「藤堂是不是已经死掉了」为主题的会议。讨论的内容是,如果我死在这里的话,自己等人会不会需要背负保护责任之类的。 等到我被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里,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的事了。 在开始行驶的救护车中,急救队员边说「已经没事了」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时,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因此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没错,我就坦白说吧。其实我的状态十分稳定,精神也非常好,好到觉得整天躺在床上的日子居然会如此难熬的地步。主治医师也说我大可回家疗养。不过,我早已决定,再也不打算离开医院半步。 理由只有一个。 当然不是因为觉得面对白石、水口、江奈小姐时会感到难为情的关系。不过就是扮演丑角,以〈便便男〉的身分活下去而已,这种程度的技术,我早在国高中时代就已经培养好了。 我就只是不想浪费时间而已。 透过主治医师、a小姐的语气,我心里多少已经有数,而且〈僵尸会〉的参加者也有了改变。眼看不少眼熟的人消失,陌生的脸孔增加,让我不得不对于「自己有一天也会从这里毕业」一事有了深刻的体会。 所剩无几的时间,要跟白石、水口、江奈小姐一起度过,这是不可能的。 结果,我也没能参加舞蹈大会。正如同学长你看出来的一样,我并不打算把时间花在那种事情上。即使跟那三个人在一起度过余生,大概也只会后悔而已。逐渐腐烂的,只有这副身体就够多了。 我感到焦虑——觉得剩下的时间非得设法过得让自己会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好了」的感受才行。〈花轮祭〉的前夜祭,将危机感摆到了我的眼前。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 我应该要做什么才好? ……学长,你想的没错。因为接下来会进入内容比较严肃一点的篇章,所以建议你先休息一下,去上个厕所。 ◇ 集会结束,僵尸患者们陆续离开多用途厅时,我却朝著a小姐走去。挂在她脖子上的irz职员证,反光有点强呢。 「a小姐,不好意思。」 正在收拾纸杯的a小姐停止动作,转身看向我,脸上浮现笑容。 「哎呀,要来帮我忙吗?多亏你这么有心呢。」 坦白说,我并不是那种只求付出不问回报的好人。但是,因为一直什么都不做的话也只会让不安越来越强烈,所以我还是拿起a小姐交给我的抹布,开始随便擦拭桌面。 「没想到藤堂同学你居然会喜欢上我呢。所谓的恋爱,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对不起,我已经有伴了。」 「我明天就去办出院手续,得要快点去寻找新的恋情了。」 因为a小姐笑了,所以我也在陪笑之后切入主题。 「请问星宫同学死了吗?」 「咦,美也她过世了吗?」 a小姐先是装出惊讶的样子。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因为没有听到这样的传闻,所以请别担心。」 「不过,继上次之后,她今天也没来参加吧?」 「或许是忘记跟医师的约定了吧……。」 主治医师提出的两个约定,并非仅限于我,其实是要求所有僵尸患者都得加以遵守的一套准则。 a小姐拿起一块剩下的起司饼乾放进嘴里。 「但是,真正重要的其实是另外一个。只要没有忘记那个,这边即使没参加也无妨。」 「咦、美也要接受安乐死了吗?」 我不由得转身看向a小姐,她思考了一阵子之后才开口。 「听说她一度撤回申请,现在多半正在重新考虑吧。」 咦,怎么可能!那个美也竟然会自己选择死亡? ……不,这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其实我也漠然地有了这样的预感。美也她之所以没有再回医院,可能是因为正忙著为死亡做准备吧。想从a小姐这边打听美也的近况,也是因为觉得,身为僵尸前辈的美也,或许能够当成参考的缘故。 a小姐把手放到我头上,抓乱了我的头发。 「藤堂同学也差不多该面对自己啰。最近,你总是有点心不在焉的感觉。」 「……你刚刚擦过手了吗?」 「反正你喷了库雷诺瓦的香水,所以就别在意这种事了,不要想太多。」 正如她所说,在我的薄荷味道之前,起司的气味根本无足挂齿。 我没记错的话,美也她打电话过来的时间,应该是隔天的晚上吧。 其实我早就想跟她连络了。只要发个「和朋友们烤肉愉快吗?」之类的讯息,这样就可以自然地得知她的现况了,对吧?我本来想把这个当成提示,开始为迎接死亡做准备的。但是,我也不想妨碍她的最后一段回忆,所以一直不敢主动连络。 医院关灯的时间相当早,比较晚睡的我,始终无法习惯这样的作息。为了排遣饥饿感,我于是在男厕中逛著针对某留言板发文内容加以整理的各个网站。一边阅读对人生来说完全没有必要的知识、经验谈,一边对著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吐槽,藉此感受著自己与社会的连系。 大致逛完之后,我打开了春奈的推特。只是出于些微的好奇心而已,想知道少了我的大学变成什么样子。 然后,我看到了。在〈人生最棒的瞬间〉这则发文之中,附上了她戴著项炼——那种圣诞节后会大量出现在二手拍卖市场上的东西——的自拍照片。 哎,虽然我早就认定春奈不可能没有男朋友,不过,在看到如此具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后,老实说,内心感到轻松不少。因为知道再也不需要去考虑她的事了。为死亡做准备时的选项,应该要尽可能简单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开始震动。 春奈原本在我心中的位置,现在闯入了一个叫做〈星宫美也〉的名字。 我立刻接起电话。 「喂?」 〈…………〉 「放心吧,这里现在没有其他人——」 在一声「碰」的破坏声 响后,电话就中断了。 有一小段时间,我都只能维持手机靠在耳朵上的姿势,听著来自耳边的无机质「嘟~嘟~」声,无法动弹。 在电话的另一头,美也正在哭泣。那是混著微弱哽咽的悲伤呼吸声……。 我马上偷偷跑出医院。 离医院最近的电车车站是京急本线的新马场站。不过,考虑到之后还得转搭山手线,直接跑去品川站搭车其实还更快。到了新宿站之后,我改搭中央线,在吉祥寺站下车。 我无视从居酒屋区域满溢而出的喧嚣,冲过站前的商店街,手中紧握美也先前托付的钥匙。 位于闲静住宅区中的星宫家,是一栋两层楼的独立建筑。屋外有著区隔道路与私人用地的围墙,院子里种著樟树。整体来说是会让人联想到大正时代的外国风格建筑。 现在的时间还没过十二点,四周悄然无声。 受星光与街灯影响而变得有些朦胧的弦月,浮在夜空之中。 我通过栅栏状的门之后,玄关处为了安全理由而设置的照明灯随之亮起。停车场中停著一辆黑色的bmw,旁边还有另一辆不知是宾士还是volvo的车。 眼前住宅溢出的许多灯光之中,从二楼窗帘缝隙之间透出来的最令我在意。 为了避免被控告不法侵入,我按了门铃。……没有任何回应。 「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叫作藤堂。」 虽然试著敲了门,但是没感受到有人过来应门的气息。 我把手放到门把上,确认上了锁之后,才以美也交付的钥匙打开了门。因为我听从学长你的建议,看过阿嘉莎.克莉丝蒂的许多部作品,所以,碰上现在这种或许已经发生什么事件的情况时,会有「希望尽可能收集有助于解决谜题的事实」的想法。 我推开沉重的玄关门,随即闻到一股熟悉的薄荷香气——正是美也先前推荐的库雷诺瓦香水。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我在原地等了一下,但是只听到电器发出的滋滋声响,室内空气彷佛冻结般,没有任何动静。 「……冒昧打扰了。」 我脱下鞋子,踏上玄关,就这样朝著屋内走去。 客厅放有4k的大型液晶电视。摆在电视对面的沙发,用的皮革似乎相当高级,像是年代久远的工艺品。 架子上放有一些杂志,以及看来像是去各地旅行时买回来的摆设品。一整排形形色色的相框之中,尽是星宫家重要片刻的剪影。 照片里的美也,和她的父母亲一起带著笑容比出ya的手势,以自己的双脚好好地站著。其中也有美也在大型演奏厅中弹钢琴的照片。从裙下延伸出的腿,踩在钢琴的踏板上。 在暖色系灯光的照耀之下,这些打扫得一尘不染的事物,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因为觉得有点渴而走进厨房的我,从餐具架上借用了一个乾净的玻璃杯,喝了一杯放在冰箱里的柳橙汁。那时的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无法维系自己的理智。 回到玄关之后,我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二楼的走廊已经染成了鲜红色。 从墙壁到天花板,宛如有一个人在这里爆炸似地,开满了鲜血之花。随处可见的肉片、内脏破片,让我联想到肥肥胖胖的寄生虫。彷佛珊瑚砂般散落在地板上的,多半是骨头吧。 虽然是这样,但却没有半点血腥味呢。 我就只闻到库雷诺瓦的无机质薄荷气味,天花板上的整面led灯也一直都是亮著的。 在这个当下,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闯入了无法理解的现代艺术创作之中,视野产生扭曲,让我一度以为自己也会当场爆炸。 我踏出脚步,碎骨穿透袜子刺进脚底,但是不会觉得痛。 微微敞开的某扇房门上,挂著宛如饼乾般的牌子,上面写著〈美也〉。 我悄悄地窥探房内状况。 眼前是国中女生的房间。房内有床、多半从小学时代就一直用到现在的书桌、书架、衣柜等。除了随便乱塞的课本与笔记本之外,还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许多小说。从轻小说到似乎很难理解的作品都有,范畴相当多样化。 房内有一个趴倒在地上的男性。对方朝向侧面的脸孔,正是出现于客厅全家福照片中的男性。这名参加了美也出院庆祝会的男性,就是美也的父亲。 美也爸爸的背上,有个彷佛遭受过胡乱啃噬的大洞,宛如粗大蚯蚓般的小肠从该处跑出了体外。肠子还有著光滑感,虽然我不太确定库雷诺瓦香水是不是也兼具防腐效果,不过,距离他死亡应该还不到几个小时吧。 男性的右手握著菜刀。菜刀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刀刃部分静静地反射出照明。 墙壁上装有扶手,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为了坐轮椅的美也而设置的。但是,不管怎么看,那个扶手都位在从床上无法直接以手抓得到的位置。 扶手上挂著手铐。手铐的另一端,吊著从手肘附近加以切断的,美也的右手。断面处有著黏腻的绿色黏液滴落,皮肤反射出彷佛橡胶制品般的钝重光泽。 我捡起掉在房内地板上的手机。装在粉红色保护壳里的手机,萤幕有著宛如蜘蛛网般的裂痕。虽然我试著开启电源,不过,不知道是没电还是损坏了,萤幕始终一片黑。 兹兹……。 走廊方向传来了像是拖行重物时的声音。 我慢慢转过身。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条手臂。彷佛贴著走廊地板出现的纤细左臂,如同毛毛虫般蠕动,随著「兹兹」、「兹兹」的声响,拖著身体前进。 美也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混浊的白色了。就像是把伤痕累累的弹珠塞进眼眶里一样,发白到了连瞳孔颜色都快看不清楚的地步。 张口发出「唔嘎」声音的美也,齿龈已经变黑腐败,小小的黄色牙齿看来摇摇欲坠,缺牙情况也相当严重。呈现紫色的舌头上,变色的微血管宛如黑色菌丝般浮现出来,从中滴落的口水也是腐败的绿色。 「……美也?」 我像平常一样喊她的名字。以为这么做能够让她像是跟我连络时那样,让大约还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大脑皮质重新找回她自己。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下个瞬间,美也跳了起来。虽然她现在既没有右手也没有双腿,但竟然还是只靠左手就跳了起来。 我急忙蹲下。使力过大的美也就这样越过我的头顶,直接一头撞上墙壁,摔落在地。 那个东西一边不停晃动仅剩的左手,一边翻过身,变成脸朝上的状态。 我骑到她身上,用双腿膝盖控制住她的肩膀,以小腿将她的左手压在地板上,封锁住那副娇小身躯的行动。 美也细瘦的脖子上,浮现出已经变成紫色的血管。 ——那么,我要选扼杀。 我用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将全身的重量加诸于一点,彻底封锁了美也的气管。 那个东西发出「咕耶」的呻吟,摇晃而参差不齐的牙齿应声脱落,消失在对方的喉咙之中。 那个东西以遭到切断的双腿奋力挣扎,拚命设法逃走。我用食指与中指的指腹按住了对方的颈动脉。头部无处可去的血液,逐渐将那个东西的眼球挤出眼眶。 然而,对方始终没有死。 那个东西看来一点都没有难受的样子。虽然嘴巴张开到下颚彷佛随时有可能脱臼的程度,不过并不是因为想要呼吸,只是为了要咬我而已。 是啊,其实我也早就心里有数了。学长你想想,明明从手臂断面处不停有绿色脓液喷出,但是始终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依然能够活动,对吧?所谓的僵尸,已经不能用「究竟是活著还是死亡」的尺度来衡量了。 我站起来,用双手抓住那个东西的左手,毫不留情地把对方的身体砸向墙壁。飞溅的绿色体液沾到了我的脸颊,然而,那个东西的左手依然在抖动。 我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个东西砸向墙。直到对方身体完全停止活动为止,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没有动静了。从碎裂的头盖骨缝隙中不停流出的脑浆,宛如蛞蝓般滴落在地板上。 我拋开那个东西,坐倒在床上。在某处刻著时间的时钟,秒针移动时的声响,听来就像是刮在心上一样吵。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呆坐了多久。 就只是一直俯瞰著那个东西。 直到我能够开始思考「啊,她真的死了」……直到我理解自己已经亲手杀了美也为止,就只是一直看著她……。 ◇ 接到电话后不久,a小姐就开著轻型车赶过来了。那是台漆成莱姆绿颜色的可爱小车。身为专业人士的她,一把抱住在玄关处等候的我,接著连络警察跟irz。 我在星宫家门前一边回答警方的问题,一边看著irz的特殊卫生处理班人员搬运尸袋。原本还以为会被问到凶器、犯案方法、不在场证明、动机等许许多多的事情,不过其实就只说到了自己的名字,以及跟美也的关系而已。a小姐回答的,大概也跟我差不多吧。在开始喷洒r4消毒液之前,我就搭乘a小姐的轻型车回到了医院。 感觉像是作了一场梦,醒过来之后就会忘记内容的梦。 即使是像现在这样回想当时经过的时候也是如此,无法清楚想起美也的长相。编成辫子的发辫、圆框眼镜、遭到截肢的双腿、轮椅……就只是将这些关于她的模糊印象组合在一起,关于瞳孔的颜色、说话的声音等,只能勉强用「大概是这种感觉」之类的来形容。 搞不好世上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叫作星宫美也的人,全部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她就只是我内心对于僵尸病的恐惧感,在无意识之下创造出来的幻影……。 学长你现在应该正用「吉祥寺」、「星宫美也」当关键字,在网路上搜寻吧。你多半正在阅读的新闻中提到的〈男性友人〉,其实就是我喔。 是啊,彻底变成僵尸的美也,破坏了我内心之中关于美也的所有记忆。毕竟,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正常的。 或许是因为意识不太清楚的关系吧。 我注意到的时候,轻型车正在环八通上行驶。 开上新大宫快速道路后,a小姐从笹目桥度过荒川,就这样开进了埼玉县。 「……这边跟医院是反方向吧。」 「因为已经过了关灯时间,所以今天让你在我家过夜。」 你应该饿了吧——a小姐这么说,把车开进了深夜时段依然继续营业的牛丼店停车场。 虽然我不觉得肚子饿,但也同样没有饱足感,因此对a小姐的指示言听计从,轻松地吃光了两碗特大号的牛丼。她之所以这么做,据说是基于「只要能够知道胃在哪里,心情就能多少冷静一些」的考量。 当我在吃著甜点的冰淇淋时,a小姐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 「像美也的父母亲一样的人,其实意外地相当多。就算是第5期的僵尸,偶尔还是会有能够找回自我的瞬间,对吧?」 「就像是美也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一样吗?」 「只要自我还没完全消失,当事人也就依然存在。虽然就医学上来说,大脑皮质失去八成时,便会被认定为完全变成僵尸了。」 我想起了河合小姐,也就是在那间废弃医院的僵尸。 她在袭击我的时候,一度凭著所剩无几的大脑皮质找回了自我。 ……虽然我听不懂她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美也的双亲,即使在女儿变成那副模样之后,依然认定她还是原来的美也。用『始终深信』来描述,或许会比较贴切吧。……美也被囚禁在那个房间里面,对吧?」 美也房间里的扶手,其实是用来让她留在房间里的装置。……对于聪明的学长你来说,这段说明应该是没有必要的吧。 「可是,美也的父亲却试图杀掉女儿喔?」 「你不认为,他很可能只是打算砍掉美也的双手而已吗?」 「怎么可能啊。」 虽然我试著以笑容蒙混过去,但是a小姐依然保持认真严肃的表情。 「留在手铐上的手臂断面……那是被某种东西咬断的痕迹。多半就是美也自己咬断的吧。摆脱拘束的她,先杀害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又杀掉了赶到房间的父亲。从尸体的状况来看,这样的顺序应该不会错。但是,父亲没有用到自己手中的菜刀。即使从背后遭到袭击,只要有意反击的话,应该就会用到那把菜刀吧?」 美也父亲的死因是失血过多,并不是当场死亡。他在紧握著菜刀的状态下,被女儿咬烂了背部。美也的父亲之所以一直紧紧握著菜刀,其实是为了忍受背部的剧痛。 「实际上,在英国的诺福克郡就发生过某家人将斩断四肢的僵尸套上项圈,关在地下室里的事件。虽然没让身为患者的藤堂同学你知道,不过,对于僵尸患者的家属,我们一定会说到这个事件。」 「也跟我母亲说过?」 a小姐以食指抹过玻璃杯的杯缘,开始溶化的冰块堆在杯子底部。 「……这件事,你跟美也说过了吗?」 「没有。不过,我想她应该知道,因为稍微查一下就可以查得到。」 我不由得失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想到该怎么开口。 「以那样的状态还得活下去,根本就是拷问。这是活人的傲慢,对美也她来说只有不幸而已。」 「不过,美也自己原本也想要活下去吧?」 「美也希望我能够杀了她。她说,要是进入第5期的话,希望能有个与irz无关的死——」 「她跟藤堂同学你如此约定过……没错吧?」 「……当自己变成那副模样,谁会想要继续活下去?」 「对美也的父母亲来说,不管女儿变成什么模样,他们都认为,女儿依然希望自己能继续活下去。不,或许这里也同样该用『始终深信』来描述会比较贴切吧。因为,美也随时都可以进行安乐死。」 我本来想以「要是你成了僵尸,到时真的会希望,即使自己变成那样,还是要继续活下去吗?」这类话语来反驳的。 身为完全的僵尸,整天让他人见识到自己恐怖的腐败臭味与丑陋无比的外表等丑态——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情况。 但是,对于进入第5期的患者来说,已经无法传达内心的想法了。 所以,非得由我们来倾听不可。 倾听僵尸以剩下不到两成的大脑皮质所发出的吶喊——我想死、拜托杀了我。对于他们这样的吶喊,我们非得好好听清楚不可。 是啊,我也觉得这真是疯了。 美也的爸妈固然如此,彷佛理所当然般谈著他们内心想法的a小姐也不例外。对于「或许有一天能够找回自我」这种任性至极的愿望深信不疑,认定这就是正义,逼迫他人接受的这些人,全都是疯子。 然而,真正发疯的,其实还是我们这些僵尸。 我是在a小姐位于埼玉县本庄市的住处之中了解到这件事的。 那栋一层楼的老房子,是a小姐在三年前买下的中古屋,只有她独自居住。在这之前,她似乎是在赤羽站附近的公寓大楼租屋,但是因为上一层楼住户的生活噪音太吵,所以让她产生了「与其不停搬家,不如直接买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想法。含土地在内,总价是一千四百万日圆。 当然也已经完成翻修了。各种电器设备齐全的厨房、配备自动加热装置的浴室。从外观无法想像,内部竟然会是所谓的北欧风格装潢。a小姐一边谈著「我好不容易才付完装潢费用呢」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带领我前往地下室。 走下楼梯,推开沉重的铁门后,那股薄荷味道拂过我的身体。 铺满白色瓷砖的地下室,似乎是个小有规模的澡堂。墙角处有排水沟,也有通常在洋片里面才会看到的,脚架做成猫脚掌造型的陶瓷浴缸。 发出吵人声响的空调,让我为之发抖。 「因为室温设定在十四度,请稍微忍耐一下喔。」 a小姐耸了耸肩。 「藤堂同学,你不久前问起过一乃小姐的事,对吧?」 「因为美也提到了她,所以我有点好奇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那么就得介绍你们认识了——这位是今天加入的新同伴,名字叫做藤堂翔。」 a小姐指向浴缸。 我缓缓走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向浴缸。 「————!」 我当时真的说不出半句话,在那个瞬间,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喂喂喂,浴缸里到底有什么啊?——学长,你应该很在意吧。不过,在此我还是不想写得太详细。这不是为了蒙混我写作功力不够的问题喔,真的、真的。不过啊,学长你不是还有未来吗?我可不想害你今后变得跟我一样,再也吃不下绿咖哩与毛豆麻糬。 「……这个……还活著吗?」 「藤堂同学,别用那种说法。她就是一乃,一之濑一乃小姐。」 a小姐在浴缸边缘处坐下,以爱怜的眼神看著里面的东西。 「虽然这其实是不可以的,但是,我们恋爱了。约定好要一起生活。说好要在这个家里面,一直,在一起……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晚,一乃哭得很伤心,说她不想死。」 「可是……」 「放到显微镜底下观看的话,应该就能理解吧。她的变异型白血球呢,现在依然在活动。进行细胞分裂,让数量逐渐增加。似乎喜欢蛋白质更胜于葡萄糖的样子。」 「喜欢蛋白质更胜于葡萄糖……。」 不,学长,我绝对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想想,一之濑小姐都变成这副模样了喔?人体是有骨头的吧?骨头都到哪里去啦?真的是疯了。 「这应该还不到国家机密的地步吧。因为,在网路上就能查到许多篇与变异型白血球有关的论文。」 「…………美也家之所以会喷洒r4,理由就是这个……?」 「导致白血球发生变异的tlc病毒,用抗体就能够加以破坏。问题在于让僵尸患者身体逐渐腐烂的变异型白血球。即使失去了身为宿主的僵尸,只要能够满足各方面的条件,变异型白血球就可以半永久性的持续增殖下去。不具感染力喔。虽然称为变异型白血球,但是dna已经跟宿主的dna有了连结,就算将之注入他人体内,最多也就是引起轻微发炎的程度。不过,就感觉上来说,知道有变异型白血球存在的话,大家都还是会感到厌恶,对吧?所以,对于牵扯到僵尸的现场,一定会派irz的特殊卫生处理班去喷洒r4消毒液。目的是消灭留在该处的变异型白血球。」 我的主治医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呢,说这个id细胞就像是寄生虫一样。僵尸患者就是宿主,id细胞能够独立增加。 在这之后,我也试著稍微调查了一下。果然如同a小姐所说,找到了不少篇跟id细胞有关的论文。毕竟,要是能够找到治疗id细胞的方法,或许就有机会让僵尸患者得救。如此一来肯定可以拿下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所以相关研究十分热门。 然而,对于id细胞进行管理、设法维持它的半永久增殖特性,似乎是非常困难的挑战。因为id细胞虽然在宿主体内很有活力,但基本上只要离开宿主就会死掉。培育的诀窍在于,将温度控制在摄氏十四度,让细胞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活性。生命活动的暴冲是会要命的。 ……嗯?这样的话,在僵尸事件现场喷洒r4有意义吗? 对于学长你现在多半正在思考的疑问,到了最近,世界各地也都有人提起了。因为其实即使只用酒精消毒也不会有问题。喷洒r4牵扯到irz的利益,法国等地的议会都开始有议员提出「要求放宽限制,允许使用其他消毒液」之类议案。 ……嗯?这样的话,r4本身有意义吗? 我起初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这是错的。r4最重要的存在意义是帮助了鲁格西的诞生。就是那个嘛,让僵尸患者安乐死时使用的药物。 刚才也提过,id细胞在宿主体内时是很有活力的。不对,直接说是「无敌」或许更贴切吧。即使在宿主死后,id细胞依然能影响神经系统,让宿主继续活动,也就是所谓的僵尸状态。然后,只要僵尸的脑部没有遭到破坏就可以一直活动下去。不管是喷洒酒精,或者是将漂白剂注入体内,除非脑部遭受物理性破坏,否则僵尸都能够持续行动。 正是如此,让僵尸患者安乐死的时候,必须连患者体内的id细胞也一并加以驱逐。即使宿主死亡,只要身体还存在,id细胞的凶暴增殖就不会停止。好不容易施行了安乐死,要是在葬礼途中,僵尸又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话,到时事情不就大条了吗? 正是因为有鲁格西,我们这些僵尸患者才能够放心度过余生。因为,鲁格西让我们拥有了在变成僵尸之前就先以〈人类〉身分死去的选项。 有点离题了呢。话说回来,原本在讲的是哪件事?……啊,对了对了,a小姐家的地下室。不好意思,正在书写这个的我,大脑腐烂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了。 总之,这间地下室似乎就是为了管理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而打造的。 ……我知道学长你想说什么。为了让a小姐跟一之濑小姐能够往前走,希望我说出一之濑小姐跟美也订下的约定,对吧? 可是,那是没用的,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a小姐的眼睛里,只有她自己看到的一之濑小姐而已。即使我真的说了些什么,a小姐脑海中依然就只回响著一之濑小姐说的那句「我不想死」而已。那是她唯一深信的话语,让她坚守著自己内心之中的一之濑小姐。认定对一之濑小姐来说,这么做是最好的方法……。 「你还记得跟主治医师的约定吗?」 「……按时参加〈僵尸会〉。记住随时可以进行安乐死。」 「藤堂同学的人生要如何落幕,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我可以了解,那个决定并不容易。但是,如果你一直都悬而不决的话,最不幸的人还是藤堂同 学你自己喔。如果一乃她想死的话,我现在的行为等于就是在拷问她了。」 隔天,由a小姐送回医院的我,在当天就请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 还是提醒一下。 直到现在,一之濑小姐依然还在a小姐家的地下室里面。 等等,先别急著上网查a小姐的身分,学长你还没听我说到隐瞒a小姐姓名的理由吧? 哎,我起初也打算报警,藉此让一之濑小姐获得解放的喔。 但是,那时的我,没有能够为其他人担心的余力。 学长你设身处地想想,就连原本拚命想要活下去的美也都在杀害了自己的双亲之后才突然惊觉,为了让我杀掉她而打电话过来。她在电话中就只是哭泣,什么都没说。一之濑小姐更是已经变成了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僵尸的物体。跟我距离最近的两个僵尸前辈,下场同样都不幸到会让人忍不住笑出来的地步。 除了安乐死之外,已经不可能有其他幸福的收场了吧。 对了,那时的我,胃部已经烂了两成左右,a小姐请的牛丼也在她家厕所吐光了。光是那段短暂的住院生活,我的体重搞不好就掉了五公斤吧。我已经无法继续对死亡抱持事不关己的心态了。 所以,我开始为死亡做准备——为了让自己能够选择安乐死。毕竟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僵尸患者都这么做了,我原本也以为自己能够轻松抵达那个终点。 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第四章 ◇ 连络后没过多久,白石就赶到了我家。 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那家伙在玄关处跟母亲交谈的声音后,急忙盘腿坐在地上,一边照镜子一边拿剪刀剪头发。这么做是为了强调「我就快要死了,还请各位多多关照」的感觉。 走进我房间的白石……不知为何有点兴奋。 「你妈是个美女耶。」 「如果不在乎离过婚的话就交给你啰。另外还有『晚上十点后禁止摄取糖分』的家规。」 「跟继子同年吗……啊,不过你再活也没多久了吧。」 白石在我背后坐下,从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中取出剃刀。 我一边拿著镜子观察白石的反应,一边以若无其事但也不失慎重的语气开口询问。 「……舞蹈大会怎样了?」 「自然消灭。大家都从一开始就不想参加了吧。」 我本来还以为会听到「都是因为你这家伙喷○的关系」之类的谴责,不过白石就只是毫不在意地在我的头上涂抹乳霜。 选择在家疗养的我,对于这家伙怀有些微期待。 我原本想要趁自己还好手好脚的时候,留下一些快乐的回忆。希望共同歌咏青春的伙伴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一群人,不是戴著面具交到的国高中朋友。我想跟学长你们一起创造出能够以自己的真实面目尽情欢笑的时刻。 然后,在学长你们的围绕之中,我的意识缓缓坠入黑暗,走完最后一段旅程——我以这样的安乐死为目标。 第一步相当顺利。学长,你想像一下白石为我剃头的场景,泪腺应该也打开了吧? ……哎,不过世界并不是绕著我转的就是了。 「水口成了张望充(※注1)的一员,为了讨好其他人而任人拿自己的体臭来取笑。那副模样,连我看了都觉得丢脸。」 (※注1:有空档时就到处东张西望,寻找团体收留自己的人。) 「松尾学长呢?」 「好像没有来学校的样子。反正会被除籍,可能是在找工作了吧。」 「竟然这么认真啊。……那个人呢?我是说江奈小姐。」 「跟松尾学长一样,没有来学校。反正她已经确定会留级,看样子大概连下个学期都放弃了吧。她不是每天都传line过来,说交到了新的男朋友之类的吗?净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是啊,每天都会收到。」 其实,自从我去过江奈小姐的房间后,她就经常传讯息给我。话虽如此,讯息内容也都跟白石说的差不多,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刚开始我还会随便给个回应,现在已经觉得很麻烦而直接无视了。虽然她试过「我也传了讯息给白石跟水口」之类想引我嫉妒的方法,以及「小心我把你喷○的事情告诉大家」这种威胁,但我下定决心彻底加以忽视。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跟神经病扯上关系。」 白石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些家伙都是烂人哪。」 「……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我这种态度又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白石换上一副「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的表情,让我觉得稍微有点尴尬。 ……我很清楚,身为一个人而言,我自己也早就没救了。 就连现在也是,为了避免头发弄脏地板,我用从学长你那边拿到的a4原稿用纸铺在地上,其中还混著来自流行杂志的剪报——当然就是白石担任模特儿的照片。杂志是我透过二手拍卖app买来的,为了不让白石发觉,藏得相当隐密。 「村上春树说过,对人类而言,肉体正是神殿。……这个身体正在腐烂。」 「原来你是村上信者啊。」 贞操观念不一样就是了。 就这样,我和白石一起踏进了睽违已久的大学校地,但是,世界的模样已经截然不同了。 对现在的我来说,熙来攘往的学生,感觉就像是异世界的居民一样。例如欧克、妖精之类的异人种。搞不好会连沟通都没办法——我甚至担心到这种地步。 不,或许并不是世界有所改变,单纯就只是我没能好好跟上而已吧。 「这家伙真的有够臭!」 在大讲堂前的小广场,我看到了跟一群现充混在一起,嘻皮笑脸地说著「你们太狠了吧!」这种话的水口。他把库雷诺瓦的香水洒在自己身上,让那群现充闻笼罩全身的薄荷气味。 「唔哇,你这臭人不要跟过来啊!」、「太糟了。」、「鼻子都快歪掉了。」 我彷佛听见自己内心之中有什么东西应声绷断了。 「喂,别作傻事啊。」 我挥开白石的制止,朝著水口走去。 水口看到我之后,依然是那副嘻皮笑脸的表情,说了声「喔」。 「藤堂,你还活著啊。」 水口注意到我的视线,将库雷诺瓦香水拿到我眼前。 「来,让你看个清楚,这是我听你的话去买的,真的很有效。」 这个东西,只有僵尸患者可以用。 我挥出右手,打飞了水口手中的香水。香水瓶在地上摔成碎片,薄荷味顿时在四周炸开。 我伸出食指,戳在面不改色的水口的胸前。 「你是小丑吗!在捏住鼻子之前,先去照照镜子吧!」 「怎样?想打架吗?没问题,来啊。」 水口张开双臂,脸上浮现游刃有余的笑容。以运动绩优生身分入学的水口,那身晒成古铜色的肌肉隆起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前面也提过很多次,虽然他已经无法再打橄榄球,但却还是十分爱喝高蛋白,每天做重训。 我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胜算,毕竟我可是皮包骨的僵尸患者啊。 「怎么啦,藤堂,就只有一张嘴而已吗?」 我一拳打在水口脸上,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倾轧声。 虽然水口连晃都没晃半下,但是太阳穴已经爆出了青筋,双眼圆睁。 为了闪躲挥过来的拳头,我钻进水口怀中紧紧抱住他。虽然背部遭受重击,不过,要是我放开手就会挨到致命的一击。我奋力抵抗,试图以膝盖撞击水口大腿外侧。 白石将我拉开,现充们也冲到我们中间,拖走了水口。 我口沫横飞地对水口大喊。 「你知道为什么橄榄球队没人待在你身边吗?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有〈3〉号这个背号啦!」 「我就只是骨折而已!」 我全身上下顿时失去了力量。 虽然水口粗暴地以手背揉著双眼,不停流下的眼泪还是沾湿了他的嘴唇。 「舞蹈大会那天也是,我始终一个人在等,你们两个都没有来吧。」 有好一段时间,我的视线始终无法离开在现充们的安慰之中缓缓走进大讲堂的水口那抹背影。 在大讲堂上的必修课内容,我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虽然坐在旁边的白石非常努力在抄笔记,不过,反正我是拿不到这堂课的学分了。不但出席天数可能不够,更何况,现在甚至连自己能不能活到期末考都很难说。 我看向走廊侧的座位,但是没发现江奈小姐。毕竟刚才收到了「我要从阳台跳下去」的讯息,现在她多半在家里看 电视吧。 春奈坐在最前面的位置,对于讲师所说的内容点头应和。她是个会在考试前让大家看笔记,认真而又温柔的好女孩。虽然这件事根本不重要就是了。 在比较后方的座位,水口跟现充们混在一起,正在看漫画杂志。不时发出似乎感到愉快的「呼哈哈」笑声。 我想学长你也知道,水口是个很单纯的人。虽然外表是那副模样,不过,内心其实纯真到双眼水汪汪的地步。 然而,他因为从高中以来就全力投入的橄榄球之道突然断绝,于是变得无处可去了。这家伙之所以还在锻炼身体,应该是为了想藉此避免迷失自我。 水口像那样强颜欢笑的个中辛酸,对于长年以来一直伪装自己的我来说,有著非常深刻的体会。不,或许我只是以为自己能够体会而已吧。 是啊,我相当后悔。因为,内心没有明确目标的我,只是受到「希望能留下回忆」这种漠然的欲望所驱使而导致水口流下了眼泪。舞蹈大会也是一样,水口之所以表示有意参加,并不是为了想跟春奈打好关系,就只是为了我著想而已。 我看向身旁的白石,他的颈部有著非常新的抓伤,那正是刚才把我拖离水口时留下的伤。 现在这种状况,要是没有我的话,搞不好大家其实都会比较幸福? 一旦开始这么想,世界就逐渐离我远去。你想嘛,学长,不是有种叫做「爱丽丝症候群」的病吗?就像是那个一样,感觉黑板离我越来越远。 我站起来,静静地走出大讲堂。 来到走廊之后,我直接冲向男厕,对著马桶狂呕。 从我口中吐出的是绿色的秽物,多半是腐烂内脏的一部分吧。穿透鼻腔的,不是胃酸那种刺鼻的气味,而是类似猫大便与死掉的鳌虾混合而成的,带有苦涩味道的腐败臭味。 接近酩酊状态,头脑昏昏沉沉的我,就这样俯瞰著堆在马桶里的,自己肉体的一部分。那些物质,与其说是液体,不如说无限接近固体……这可以直接冲掉吗?会不会害厕所堵住啊? 「喂喂,你还好吧?」 从走廊上窥探著厕所状况的白石急忙跑过来,似乎是在为我担心的样子。 白石伸手轻抚我的背,但是被我挥开了。虽然没有使什么力,不过白石似乎还是能够理解,改为向我递出手帕。原来这家伙也懂得像这样关怀他人啊——虽然这种心态或许有点瞧不起人,但我其实相当感动。 在我接过手帕的时候,白石吓得瞪大了眼睛。 ……其实我并不会感到难过。现在沾满自己嘴边的,并不是普通的呕吐物。即使连我也能够理解,这些绿色秽物是洗也洗不掉的。 「啊,不好意思,我还是用自己的就——」 正当我要归还手帕的时候——整个人僵住了。 映入眼中的是,〈haruna〉字样的刺绣……。 相信学长你也应该一头雾水吧。为了要确定上面绣的字真的不是〈karma罪业〉,我还一再仔细审视那条手帕耶。总觉得大概是我上辈子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白石用手抓著后颈,撇开了视线。 「……对不起,我们正在交往。」 看来我果然被遗留在某处了。 反正都这个时候了,我就坦白承认吧。 即使我曾经觉得春奈不错,但其实从来没有爱上她。 不过,我试过要让自己喜欢她。 契机是去年的教职概论。我跟刚好分在同组的白石,说起了要去大学附近的拉面店吃东西的事。因为当时碰到空堂,加上学校餐厅又很多人,所以白石找我去吃饭。 ——你有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啊?我喜欢的是阳泽同学那型的喔。 学长你想想看,对于坚持文库本一定要附有书签绳的我,以及高谈阔论「所谓的服装品味,简单说就是与生俱来的体型啦」的白石,除了这种稀松平常的闲聊之外,还能有什么共通的话题? ——阳泽同学也是我的菜。 对于过著孤独大学生活的我来说,白石修二可以说是来自神的赠礼。就算没办法成为朋友,只要能够维系住这份关系,肯定能够让今后的学生生活过得更加多采多姿——怀著这种想法的我,伪造了自己与白石的共通点。水口多半也是这样吧。 没错,春奈要跟谁交往,我其实一点都不在乎。说起来,这类在手帕上绣上自己姓名的行为,未免太幼稚了吧。 然而,如果对象是白石的话,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那家伙一直在欺骗我。」 坐在学长车上副驾驶座的我,把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低声这么说。 学长你回想一下,就是你提议「我们去比较远的地方逛逛吧」,然后硬把我推进轻型车里的那一天。我怀著「大概又是在新人奖初选就被刷掉了吧」的想法,不太情愿地同行的那一天……。 「那家伙装成不幸的样子,私底下却为所欲为。他其实一直在嘲笑我跟水口,当然也包括学长你在内。真是太烂了。」 「我看过阳泽的推特啰。杯子上就已经映出了白石的背影。」 学长你发出的愉快笑声,让我忍不住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 「她不是发了一则以〈人生最棒的瞬间〉为标题的推文吗?那则推文里贴出来的项炼,其实就是白石送的礼物。」 「男朋友的礼物是人生最棒的瞬间啊……。会像那样自拍的,人生肯定都过得不怎么样哪。」 「……学长,你交过女朋友吗?」 「年龄等于没有女友的时代、恋爱经历一片空白、孤独有够烦、希望谁来给我爱……糟糕,忘记打左转方向灯啦。对后车献上全力道歉的告白。」 学长让车尾警示灯闪动。 「去读海明威吧,真相就在那里。」 我只是默默地听著,没有开口回应。 为了避免误解,在此必须讲清楚,海明威我还是读过的喔。不过,老实说,海明威的小说就是无法打动我,大概是根本不记得自己读过他哪些作品的程度。而且,我也不打算跟学长讨论文学。 当时的我,只顾著留意散落在脚边的零食空袋,还有跑出菸灰缸之外的烟蒂的味道之类。 由于得知了白石与水口不想知道的一面,让我产生了「学长或许也刻意不提我的薄荷气味」的想法。一旦开始在意,腋下汗水就流个不停,逐渐染黑了衬衫。虽然我很习惯为他人著想,但是并不习惯让别人为自己著想。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嘟~嘟~」的声响,拯救了我。 学长,你那时对于正在确认画面的我感到相当好奇,想知道是谁打来的,对吧? 我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口袋,想要表现出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江奈小姐打来的。」 「你们快点交往啦。」 「她可是个会对快要死掉的人一直喊著自己很想死这种话的家伙喔?」 真希望有谁能够把那个人杀掉哪。 开上高速公路后,我们在休息区稍事休息,学长继续把车开往山中湖。 抵达目的地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湖面反射出的橘色夕阳相当耀眼。 在画有轮椅记号的停车场中停好车之后,学长取出野餐垫与收音机,下到了湖畔。 我们在沙 石上铺好垫子,接著就在治愈系音乐之中开始坐禅,感受广大的自然。 「人的苦恼什么的,其实十分渺小。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了解到,在支配世界的轮回之中,自己的性命也不过就是沧海一粟而已。死亡并不可怕。没错,藤堂,不要去思考,要去感受。」 我只能感受到不快感。因为垫子实在太薄,下面的沙粒刺痛了我的屁股。 在学长你闭目沉思的期间,我多次睁开眼睛,在心中发出「还得再继续坐多久啊」的抗议。学长你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就是了。 好不容易终于睁开眼睛的学长,以看似感到目眩的表情远眺夕阳。 「藤堂,我决定去办退学了。觉得这样会比除籍要来得积极一点。」 那时,我内心尽是「果然如此」的心情。 「最后,我想弄本文艺杂志。希望能够让大学生活留下具体的回忆。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什么都没办法留下,不是吗?」 「……请加油吧。」 「不,你也要写喔。不是只有你而已,白石跟水口也要。还有那个剪齐浏海的女生。」 「这有点不太可能吧……。」 「只要你说『放进我的棺材里一起烧掉』,没人能拒绝吧。」 我觉得,要是真的这么说,反而会让江奈小姐不想写就是了。 不过,文艺杂志吗……。 老实说,我一开始认为这是个非常有魅力的提议喔。 我所欠缺的,其实就是能够实际感受到的有形事物。对于漠然地聚集在文艺社社团教室的我、学长、白石,以及水口,将我们写的小说整理成一本文艺杂志……。如果能够抱紧这本书,我想倒也算得上一个还可以说是幸福的结局吧。 「……请不要把我们卷入学长你的回忆里。」 听到我以敬而远之的语气这么说,学长闭起眼睛,对著虚空如此自言自语。 「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那我也不勉强你。」 结果,学长你事先准备的烤肉用具跟帐篷,直到最后都还留在车上没动过,我们在休息区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回来了呢。 我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要什么?为了追求什么而在生与死的夹缝间徘徊呢? 脑海中回响著在〈与僵尸并行〉中听到的,那个知识份子说过的话语。 ——现代人总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持续徘徊。 ——即使说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僵尸,应该也不为过吧。 对啦,陈腐到不行的话语。 虽然我以往始终像这样轻视那个装模作样的知识份子,不过,那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的关系。到了现在,我才总算能够理解这些话的真正含意。 总之,我的内心其实十分空虚。 正因为里面空无一物,所以会想要放些什么进去,于是就把看到的东西全都一股脑扔进了叫做〈藤堂翔〉的容器里头——甚至根本没搞清楚放进自己内心之中的事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即使如此,我还是拚命想要填满自己,无法罢休,持续四处徘徊。把目的与手段完全弄反了。 ◇ 和白石、水口,以及学长你都保持距离,重新找回孤独的我,依然会去大学上课。虽然已经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但还是跟母亲拿了午餐钱,就像是在消化还没到期的定期票一样,在挤满人的电车中随波逐流一小时后抵达校园。 不惜耗费这么多精神也要去上的课,我却完全没在听讲师所说的内容,就只是如同下诅咒似地,在笔记本上胡乱写著某人的名字。 没错,就是f?史考特?费兹杰罗。 讲师一宣布下课,我就马上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 看清楚,身为僵尸的藤堂翔要通过啰——我昂首阔步地穿越走廊。为了扮演好孤独的王者,我洒在身上的库雷诺瓦香水比平常更多。凭藉著「看不见的味道」这个武器,彷佛面对大海的摩西般,在我的面前,开出了一条只属于我的路。 实在太爽了。所谓的自虐,其实就像是一种毒品,一旦沉醉于其中,人就会变得毫无责任感,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呢。 「你还会来学校啊。」 差不多就在我要走出第三教学大楼的时候,听到了白石的呼唤。 白石快步跑过来,跟上了无视而继续径自往前走的我。 「松尾学长跟我们提过啰,要弄本文艺杂志?」 「那个人就只会出一张嘴而已啦。把自己的妄想写出来,未免太悲哀了吧。」 「可是,你很喜欢吧?费兹杰罗。」 彷佛认定这个词正是可以打开我内心门扉的钥匙一样,白石停下了脚步。 我也不由得停了下来。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有如此重要的含意。 「你这家伙写出来的小说,也让我读读看吧。」 ……是啊,我有股兴奋激动的感觉。 这个时候的白石,真的是帅到不行。让我有那么一瞬间体会到了少女漫画女主角的心情。 但是,白石有所误解,而且还是十分重大的误解。 在散步道旁的长椅上坐下之后,我对白石说出了自己进入文艺社的理由。虽然非常喜爱小说,但是国中、高中都没让他人知道。决定上了大学就要做回毫无矫饰的自己,于是敲了那间社团教室的门——哎,不过这些他其实早就都知道了。 「……咦,你没有写过吗?」 看吧。只要我提到自己喜欢小说,别人就会认为肯定有在写。 「我才想问你咧,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在写小说了?」 「你跟松尾学长一直偷偷在写吧?你家里也有像是小说创作的东西啊。」 「像是小说创作的……啊,你是说帮我剃头发的时候,铺在地板上的东西吧。那些全都是松尾学长写的喔。虽然我最后还是没看完就是了。」 白石双手抱头,垂头丧气到了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直接沉入地面的地步。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参杂在那些纸张里面的,我的杂志照片剪报——那也就只是为了嘲讽我而已?」 「这样说起来,记得当时是交给你收拾的。」 白石的视线相当伤人呢。 我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无法接受没有任何成果就死掉的下场。所以,我试著在脑中描绘出最棒的瞬间,想要把那个当成努力的目标。但是,当我注意到的时候,那个目标早已褪色,成了让自己觉得陈腐、毫无重要性的东西。我把这种状况称为费兹杰罗法则,这是最沉重的诅咒。」 我本来还想把「tlc病毒的c,其实是诅咒的c」这句话也告诉白石,但到头来觉得很麻烦,还是没说出口。 「我也想过要弄文艺杂志的事喔。要是能够把这个当成最后的回忆,肯定比舞蹈大会要好上几千倍吧。但是,如果对于弄完之后的产物感到不够满意的话呢?要是弄完文艺杂志后,我还是无法选择安乐死的话?」 讲完这段话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搞砸了。居然说出这么蠢的事,根本就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嘛。 为了整理心情而抬起头的我,将视线投往小河的对岸。 那辆白色轿车,就是在 这个时候进入我视野范围的。 那辆车停在路边,但引擎始终没熄火,驾驶注意到我之后,就直接把车开走了。 是的,学长,这里也要请你稍微记一下喔——这辆白色轿车,其实从相当久之前就经常在我附近出现,次数频繁到我有好几次都想要报警的地步。我怀疑搞不好是僵尸狩猎者。……不过,如果这只是药物副作用造成的幻觉,那不是很丢脸吗?所以,我之前一直都视若无睹。 然而,这辆白色轿车也跟俊子一样,之后会再提到。也就是所谓的伏笔啦,请多包涵。 白石冷淡的眼光,让我偷偷将视线转回到脚边的小石头上。 「……费兹杰罗是那样的人吗?」 我摇头否定。虽然照片中的费兹杰罗已经褪色,但是,他眼中映出的世界,依然不可能是陈腐而毫无重要性的。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老爸拋弃了家庭。刚好就在暑假惯例的冲绳旅行之前几天。好像是从前一年就开始搞婚外情的样子。虽然说是小学生,不过其实也已经相当成熟了嘛。那些家族旅行全都是假的吗?虽然离旅行还有一个礼拜,但是我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致了。在老爸他留下来的行李之中,有一本已经染上菸垢颜色的小说。那本留著浓厚老爸气味的小说,就是费兹杰罗的作品。因为不想让你怀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不提书名。」 「反正我又不会去看。」 啊,是哦。 「开始读那本小说后,我记忆里的父亲就逐渐褪色。从此以后,不管在心中描绘出什么样的画面,景色都会逐渐泛黄。或许是我在无意识之下弄出来的,叫自己不要怀有过度期待的心理防卫机制吧。也可能是读了太多的小说,所以没能面对现实。……这就是费兹杰罗法则。我是随著任性的风嬉戏的蝴蝶。」 白石注视了我一段时间,然后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像是想藉此安慰我。 「原来你这家伙的过去这么沉重啊。」 「松尾学长有过家庭内分居的经验。」 「跟学长没关系吧,现在是在说你的事。」 我并不是在跟别人比较,只是不想承认现在这样的自己是受到父母亲影响的结果而已。对于努力把我养到这么大的母亲,以及提供y染色体的父亲,不希望别人对他们怀有负面的看法。……啊,对于刚才把学长你的家庭环境告诉白石的事,在此道歉。不过,白石不是那种会到处乱说他人是非的人,所以学长你也不需要太过在意。 「可是,那样的话不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吗?」 白石对著抬起头的我继续说了下去。 「不是有句话说,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吗?就跟你说的一样,即使弄出了文艺杂志,或许也就只是没有什么内涵的纸老虎。但是,能够从中获得的,并不单纯只有刊物本身吧?大家一起制作文艺杂志,这段时间有多少价值,不管对你或对我来说,都是未知数。因为还没有人能够看得到啊。」 对于既不曾失败也不曾成功,总是连挑战都不尝试就直接放弃的我来说,白石这段话真的深深地刺进了内心之中。 「总之就写写看吧,我也会试著写看看。」 白石这时使了个眼色,让我有好一阵子看得呆住了。 事情就是这样。 我拿起了笔。 ……不对,哎,学长你应该很清楚吧。现在这个,并不是为了刊在文艺杂志上而写的。 不过,我的确曾经为了写文艺杂志用的小说而坐到书桌前。现在想想,除了弄出文艺杂志之外,别无其他可以让藤堂翔的人生发出耀眼光彩的方法。 ……嗯,什么都写不出来。 说起来,其实我根本没试著创作过。如果忽然有人叫我写小说,然后也真的能够马上写出一堆东西来的话,我早就过著更加幸福的人生了吧。 而且,我的僵尸化程度,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严重。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 虽然云霄飞车、旋转木马之类游乐设施都在运作,不过只听得到节奏轻快的音乐,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存在。 我伸手摸摸头,应该已经剃掉的头发恢复了原状。 哎,学长,我可以体会你想要吐槽的心情。实在是太夸张了。不过,这也是我的真相。 在真的空无一人的游乐园中,只有我孤孤单单地坐著。 挂在打靶小屋墙上的时钟,让我知道现在是下午一点。 「让你久等了,翔。」 双手各拿著一个可丽饼,朝我跑过来的人物是春奈。 「来。」 春奈把堆满抹茶冰淇淋的可丽饼递了过来。虽然我还是接下了,不过完全没有食欲。因为想起了在a小姐家地下室里的一之濑小姐。一之濑小姐的颜色其实还更深一点就是了。 我对在自己身边坐下的春奈投以苦笑。 「……这样啊,我终于死了吗。」 「怎么会,你还活著喔。」 「……这是梦?」 「与其说是梦……」 春奈以手指顶著下巴,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才有办法让我已经开始腐烂的脑也能够理解。她接著皱起眉头,彷佛觉得这个问题意外地困难。 「你不记得了吗?你已经住院三次,又出院三次了喔。」 「住院三次,出院三次……也就是说,现在我人在家里?」 我环顾游乐园,春奈微微嘟起嘴巴。 「这是谵妄,如果说是某种意识障碍,会不会比较好懂?」 「谵妄……」 「幻觉、错觉、妄想、亢奋、无法集中注意力、记忆混乱、对时间与空间缺乏认知能力……虽然其中也包含药物副作用的影响,不过最重要的理由还是没遵守跟主治医师的约定。明明医师嘱咐过要按时参加〈僵尸会〉,但却因为不想见到a小姐而没去,对吧?翔,你已经没救了。」 「……简单说,这里不是现实世界?」 「对。」 也就是说,我的脑已经腐烂到无法区别现实与妄想的地步了吗。 「那么,这个……」 我咽下一口口水,看到春奈猥亵地舔了一口可丽饼上的生奶油。 简直太棒了! 我把可丽饼上的抹茶冰淇淋在自己嘴边乱抹一通。 「对不起,因为僵尸化太严重,舌头不太灵活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 春奈缓缓地将脸靠过来,伸出柔嫩的粉红色舌头……。 醒来之后等待著我的场面,恶劣到极点。 躺在自己房间床上的我,四周满是玻璃碎片。原本应该吊在天花板上的灯已经碎裂四散,灯罩也出现了像是巨人咬过般的缺损。壁纸上有著多到数不清的抓痕,让下方粉刷过的水泥墙面曝露了出来。 我移动视线,看到空无一物的书架正压在书桌上。原本放在书架上的教科书、笔记本、漫画跟小说,此刻都在地上堆成了小山。衣柜像是闹过鬼一样,抽屉开得乱七八糟,从中拋出的衣物散落在房间各处。 简直就像是台风过境后一样,整个房间变得凌乱不堪。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其实倒还无所谓,反正只要整理好就没问题了。 问题是飞散到房间各 处的绿色肉片。由于库雷诺瓦香水让室内充满薄荷香气,所以还闻不到臭味,但是,那些肉片肯定是人类肉体的一部分。 我不免也感到著急,担心自己搞不好在不知不觉间杀了母亲。 注意到外衣上的污渍后,我慢慢地将之掀开。被挖开的侧腹有著绿色的化脓。请学长你想像一下,用手指撕开烤牛肉之后的断面。因为僵尸化而变质的血管,会变得像是橡胶制品般硬,切断面也很快就会愈合,不会流什么血。就只是会渗出绿色的脓而已,有点类似挤压吸饱水的菜瓜布后跑出来的东西。 我松了一口气。对嘛,正常人的肉片不可能是绿色的。 我的情况是,手脚等处的肌肉纤维、皮肤,以及骨头的腐败都呈现停滞。相对地,大脑等各种脏器的腐败速度,比一般的僵尸患者要来得更快。 学长,你之前跟我说过吧。白石他找你商量过,担心我有睡眠不足的问题。剃成光头加上皮肤本来就偏白,导致我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变得更为明显。搞不好学长你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担忧? 我之所以会睡不好,并不是因为药物副作用或不安的关系。 希望你设身处地想想看。 要是在睡觉的时候,身体自己开始乱动,投入无止境的暴力之中的话? 我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入睡的,毕竟家里还有母亲在的关系。 大脑皮质开始腐败之后,首先就是睡眠时会失去理性。当然,美也她推荐过的手铐,我在入睡前一定会铐上,而且也将电击枪交给了母亲。但是,万一我咬断自己的手腕离开房间,母亲她有没有办法对儿子使用电击枪,这个就很难说了。毕竟也有像是美也爸爸那样的例子。 是啊,我已经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理性了。 「呜……」 找回自我的同时,痛觉也随之恢复,烧灼著被挖开的侧腹。 我用事先挂在墙上的钥匙打开手铐,以桌上准备好的绷带缠绕腹部。说到僵尸的伤处治疗,还能做的就只剩下喷洒库雷诺瓦香水而已了。反正身体正在逐渐腐烂,拜变异型白血球之赐,也不用担心细菌造成二次感染的问题。 「药……止痛药…………」 脚碰到地板时我才察觉,脚掌朝著奇怪的方向扭曲了。这是脱臼。明明一只手已经用手铐跟墙壁扶手铐在一起,但却还是能够把房间弄成这副惨状,原因似乎就在于此。学长,id细胞不是会影响到神经系统吗?我的身体就像是在表演特技的鲤鱼一样,在床上不停弹跳的样子。我一边吞下惨叫声,一边把脚掌推回了原处。 因为桌子抽屉里的东西也全都散落在地,所以我爬著寻找止痛药。虽然找到了药局的药袋,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离开房间来到厨房的我,看到母亲正坐在餐桌前,紧盯著笔电。身为上班族的母亲,似乎正为了明天的提案会议而在整理产品资料。现在刚过半夜一点不久。 为了避免打扰到她,我先试著拉开了放有家用电话的小桌抽屉。……同样没找到药。 「妈,备用的止痛药在哪里?」 母亲依然注视著笔电的萤幕。 「妈……?」 到这时,母亲原本保持张开状态的双手手指才慌张地在键盘上动了起来。 这绝对是听得到我说话的情况,对吧。 让母亲她如此坚持不想理会我的理由是什么? 虽然我试著思考,但是找不到答案。正如同支撑著美也的星宫夫妇一样,我也受到母亲所支撑。如果是平时的母亲,应该根本顾不及找什么止痛药,已经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吧。因为,即使住院,费用也是国家出的。 让我内心的疑问获得解答的线索,就放在电视机前的咖啡桌上。 没错,那正是刊载冲绳特集的旅游杂志! 啊~这下子惊喜失败了哪——我这么想。所以我打算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希望母亲能够好好安排。另外也回想起了许久不曾见面的父亲,不是很有把握碰面时能不能认得出来。毕竟从小学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就算我认得出父亲,他也不一定就能认出我,因为我的僵尸化程度已经相当深刻了。然而,以最后的回忆来说,这是相当理想的。母亲也很有一套呢。 ……嗯,去冲绳的话,我会帮学长你带猪耳朵回来的。 因为谵妄的缘故,我的现实依然相当暧昧。 一眨眼之后,旅行杂志就变回了安乐死的小册子。 我急忙打开厨房的垃圾桶。在厨余中翻找了一会之后,找到了已经揉成一团的空药袋。 我将沾著乾掉的饭粒与油污的药袋拿给母亲看。 母亲无力地转过身,抬头看著我。 「对不起,翔。我……」 「拿去厕所冲掉了吧。」 感到傻眼的我,只能露出无奈的笑容。我的内心早已彻底乾枯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爸爸离开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就只知道道歉而已,认为不幸的人总是自己……。」 我打开餐具柜,把排放在其中的碗盘逐一摔到地上。掉落在地板上的餐具,伴随著清脆的磅啷、磅啷声响,陆续碎裂。 「想看的话就让你看个够。让妈你了解到自己究竟有多不幸。唯一的一个儿子究竟烂到什么地步……轻薄、世俗、卑鄙、傲慢、蛮横、平庸、自虐、独善其身、任性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就只懂得胡闹,悲哀到极点的藤堂翔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看!」 母亲的哭喊,让我的手停了下来。 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我再也不想看到翔你痛苦的模样了。」 「…………」 「对不起,翔。就到此为止吧。」 我也不想看到母亲哭泣的模样。 我就这样直接冲出家门,跑下楼梯,跨上了停在停车场的脚踏车。 在深夜的住宅区街道上,我踩著脚踏车狂飙,或许也曾经对著夜空吶喊吧。 即使如此,母亲的话语还是在我耳边萦绕不去。 ——对不起,翔。就到此为止吧。 不,母亲她的心情,我也有深切的体会喔。 失去理性的我,已经不再是藤堂翔,就只是个僵尸而已。话虽如此,但外表还是藤堂翔的模样。谁会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宛如野兽般吼叫,到处破坏的姿态?更何况自己也可能会受到危害,而且我的侧腹又是血腥恐怖到非得打上马赛克不可的状态。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了让我能够在还是我自己的时候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母亲她会希望我尽早办完安乐死手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我还不能死,现在死掉还太早了点。 因为,我什么都还没做到。 就这样在空无一物的状态下死掉,实在太过份了吧! 抵达江奈小姐所住的公寓后,我从楼梯走上二楼,来到了她住的房间门前。学长,你现在也可以理解了吧。想要从这种高度的阳台跳楼自杀,根本不太可能嘛。 说起来,想要寻死实在是相当奢侈的烦恼——我一边拚命压抑焦躁与痛楚,一边按下门铃。 没有回应。 我狂按门铃,但是,门的后方始终没有传来声响。 然而,有灯光从窗户透出。不知道江奈小姐是不 小心睡著了,或者只是刚巧出去买个东西而已。我想过要跟她连络,但是手机忘在家里没带出来,于是就在「啧」一声之后握住了门把。 我当时并没有要开门的打算喔?只是想要藉由喀喀作响的声音来纾解压力而已。但是,因为没有上锁,所以门就这样被我打开了。 「……我要进去了喔?」 我先这么说之后才探头察看室内状况。 不过,我马上就又把门关起来了。果然还是不该跟这个人有所牵连。 我若无其事地沿著来路往回走。 但是,侧腹的痛楚令我难以忍受。而且,门把上已经有了我的指纹,要是发生什么事件的话,很容易就能想像到警察会对我产生怀疑。老实说,在向她寻求协助的时点,我就已经玩完了。 我摀著肚子掉头,踏入了江奈小姐的房间。 在那个单间套房之中,身穿内衣的江奈小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稍后再叫救护车吧,不对,还是应该先报警呢?随便啦。 我夺取了江奈小姐握在手中的药容器,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板上。 乐复得、安立复、舒乐安定、立舒定、柔速瑞……我只记得这些名字,但是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不仅如此,眼前的药堆中还混著许多我从来没看过的药。江奈小姐的字典里,肯定查不到关于用量、使用法的记载。 「到底哪个是止痛药啊?」 我拿起江奈小姐的手机,借用她的手指解除了指纹认证安全锁。正想要上网查关于药物种类的资讯时,看到了来自〈康太〉的讯息。 康太是谁啊! ……啊,这个人物并不重要,就算往回翻也应该找不到吧。学长你回想一下,江奈小姐不是说过她交了新的男朋友吗?那人就是康太。 江奈小姐似乎是因为被这个康太甩掉,于是一如往常地向绝对不会背叛的朋友们寻求协助,没想到竟然就在这个关头遭到了背叛。康太今后不会再出现,学长,你可以忘记他了。 这时,某个凉凉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脚踝。 「唔哇!」 我吓得跳起来,踹开了抓著我脚踝的那只手。 江奈小姐先是发出似乎感到相当不舒服的「呜呜……」呻吟声。 「救护车……」 在低声说出这句话之后就昏了过去。 需要稍微住院观察几天喔——听到邻近医院诊疗医师这么说的江奈小姐,用一堆「主治医师说怎样怎样」的说词拗了过去,跟我一起搭计程车前往品川的国立医院。 我在医院做了电脑断层扫描,得到主治医师「相当严重了呢」的诊断,于是又得住院了。 我已经进入了第3期。虽然医师建议动手术摘除腐败部分,不过我在得知这么做并无法让腐败速度变慢,也不可能因此而恢复正常之后,便以「那就不用了」加以婉拒。毕竟当时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不太好,所以更不想面对自己的病情。 隔天。 我完全没有跟把换洗衣物带过来的母亲说上半句话——虽然这条命是你给的,不过现在已经是我的东西了,关于这部分还请多包涵之类的。母亲在由a小姐搂著肩膀的情况下走出了病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母亲她似乎也和a小姐谈了许多心事的样子。 吊完点滴后,有人打手机过来。我先绕到候诊室去了一趟,然后才前往江奈小姐的病房。 「……你为什么要叫救护车?」 趴在病床上的江奈小姐,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死成了。……要是你直接放著我不管就好了。」 「……很抱歉。」 江奈小姐把脸埋进枕头里,她的黑发呈扇状散开,铺在白色的枕头上。 「为什么啊?我明明一直为大家尽心尽力付出,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大家都只是在利用我,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是让手腕上的伤痕变得越来越多而已。明明不想再碰上这种事,没想到竟然连一直相信的好朋友们都背叛了我。我到死为止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实在不想知道这种事。」 我低头看著自己大腿上的花束。当然,这束花既不是送给我的,也不是我自己去挑的。其实是刚才把我叫到候诊室去的某人交付的。 「松尾学长好像不想继续念大学了。江奈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我才刚从生死关头回来,现在先别讲这些。」 「不过,江奈小姐,你今年几乎也已经确定留级了吧。你还是大二,要升上大三的话,明年是最后的机会。……难道你以为升上大三之前可以留级四年吗?」 「……我不想管那么多。」 江奈小姐变得自暴自弃了。 是啊,我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应该要鼓励她,然而,我自己却是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从大学毕业的情况。江奈小姐身处的环境,让我既羡慕又嫉妒。……嗯,我相当喜欢这个说法。 「这是别人交给我的,请收下。」 我站起身,将花束放到病床旁边的架子上。 「等一下啦。」 当我准备要离开病房的时候,江奈小姐开口叫住了我,但是依然没有面向我这边。 「你弄脏过我的房间,所以再稍微多待一下也不会怎样吧。」 「……江奈小姐一次都没来探望过我对吧。」 我走出了病房。 走下楼梯,来到一楼之后,坐在候诊室的水口站了起来。 「怎么样?」 「那个人根本不知道是谁送的啦。想要卖恩情的话,你就该自己把花交给她的。」 「我跟江奈小姐又没有什么交情。」 我猜学长你肯定吓了一跳吧,但是真正感到惊讶的还是我。 你想想,曾经互殴的水口连络我了喔?当我怀著「喔喔,想跟我和好啊?很好很好,希望我接受你道歉也可以喔」这种想法去跟水口见面后,这家伙却只说「拜托转交给江奈小姐」就把花束塞了过来,没有提到任何跟我有关的话。 真的,大家都一样,全都烂透了。 「希望她今后能将对于药物的依赖转到你身上呢。水口依存症,不对,哲夫成瘾?」 「有些玩笑是不该开的吧。」 水口以认真的眼神瞪著我。 虽然我觉得自己也有权利说那句话,不过没有呛回去。因为,水口看来就只是纯粹地在为江奈小姐担心而已。 状态恢复稳定的我,让母亲办好了出院手续,隔天开始继续去大学。 奇妙的是,「希望追求些什么」的漠然想法已经变小了许多。 或许先前只是受到「死亡」这个期限逼迫的关系吧。可能是为了逃避那股压力,所以装出有意正常活下去的样子。又或许是无法忍受一直关在家里或医院的生活也说不定。 不过,我已经再也无法离开库雷诺瓦香水,没办法再混迹于人群之中了。即使搭乘挤满人的通勤电车,大家都还是会默默地远离我。虽然公共频道经常播出〈与僵尸并行〉,但是人们对僵尸依然抱有偏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把立场对调的话,我也会做出一样的行为。不过,其中也有丝毫不为所动的人。因为他们那种「我一点都不在意喔」的态度让我觉得不爽,所以我反而会主 动离这类人远一点,想要藉此传达「但是我会在意」的讯息。 总之,我已经看到了,看到这个身体迟早将会彻底腐烂,失去自我的未来。 看得非常清楚。 ◇ 「这样啊。哎,我想也是。」 大学的中庭不是有个水池吗?那个由水泥围绕而成的小池塘。 我跟白石一起坐在那里,看著在校园内来来去去的学生——其实也就是看似开心打闹的阳光型、背著个大背包,不知道究竟里头塞了些什么东西的阴沉型,以及穿著毫无意义的白袍,自以为是研究者,让人有点看不下去的大四生等等。 白石先是「唔」了一声,接著以「不不,就是这样吧」为开头,继续说下去。 「我的小说也还没写完。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说要写就马上能写得出来的。」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头一次遭遇到挫折了。」 「与其说是挫折,或许更像是无法妥协的感觉?我觉得,既然要写,就要写出自己能够接受的东西。不过,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死了吧?」 我已经习惯白石这种在某些奇怪地方怀有高傲自尊的特质了,所以就没跟他认真。 「之前,水口来探过病喔。」 「咦,你们和好啦?」 白石似乎极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则只是耸了耸肩。 「对象不是我,他是送花给江奈小姐啦。」 「这是怎样啊。」 「那家伙其实还是有人性的喔。」 「喔,我还以为他就只有体臭而已。没想到,那个水口也会……。」 我撕下一块苹果面包扔进水池,聚集过来的鲤鱼用尾巴啪沙啪沙地拍打著水面。 「我跟春奈分手了。」 这次换成我感到惊讶了。池子里的鲤鱼群也争先钻进从我手上滑落的苹果面包包装袋之中,不停挣扎。 「在付帐的时候平均分摊到连一块钱都要计较的缘故吗?」 「不是,这类禁忌我早就在网路上查过了。对店员说话也会注意语气。我的优点可不是那种表面性的东西喔。而且,说起来也不是她甩了我,是我甩了她。」 「怎么会?为什么?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哎,该怎么说呢……。」 白石先看了我一眼,然后陷入苦恼。 喂喂喂,是我害的吗? 「等一下,白石。我要先把话说清楚,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春奈,只是想要跟你有个共通的话题,所以装出喜欢她的样子而已。」 因为白石稍微退远了点,所以我急忙补充。 「我不是同性恋喔,只是没能连你的个性都一并看穿。」 「不是,这个我知道、我知道。理由并不是因为你这家伙的关系啦。」 白石把腿伸直,手撑著池塘边缘,上半身后仰到了让我担心他会不会摔进池塘里面的地步——就此仰望著天空。 「多半是厌倦了吧。即使跟她约会,心里想的也净是『要是我就这样回家的话,她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之类的事,越想就越是坐立不安。于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我说要去上厕所,然后就这样直接回家了。」 「……咦?我有点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也就是说,你把春奈扔在电影院里了?」 「是啊,她用line传来了一条讯息。」 「内容是?」 「就只有『现在在哪里?』而已。已读不回之后,她就没有任何连络了。」 「然后呢?」 「就到现在了。」 听到这种话,学长你会怎么回应? 唉,恋爱问题对我来说太难理解了。 说起来,我根本没有爱上过别人。学长你看嘛,因为费兹杰罗法则的关系,我始终不曾拥有过能够对谁死心塌地的热情。 不过,因为读过非常大量的小说,所以还是知道,爱情会有彻底冷却的瞬间。 「对不起,白石同学。」 「怎么突然这么说?藤堂同学,你有点恶心喔。」 「不,我觉得,你跟春奈之所以会分手,果然还是我造成的。你看,我不是就快要死了吗?正是身边有像我这样的人,所以你才会去重新审视大可不必特别在乎的自己,终于对这个无情的社会失去了希望。」 「……少在那自恋了。我反倒想要感谢你。」 白石发出苦涩的笑声。 「你看,天空都已经褪色成这样了——这就是费兹杰罗法则哪。」 我这时真的很想把白石推进水池里。 学长,你试著思考看看。白石沐浴在普通的阳光之中,对于还在天空高处的太阳,像是感到眩目般眯起眼睛的模样,正是无法摆脱费兹杰罗束缚的我,一心梦寐以求,希望能够成为的姿态。这个虚幻,彷佛望著梦想般的眼神,的的确确就是我对著镜子练习过无数次却依然没能成功的,费兹杰罗的眼神。 世界真的很不公平哪。帅哥白石,竟然是个轻轻松松就得到了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伸长手都还是遥不可及的事物,然后又不以为意地随手将之拋弃的人。而且,他还把那个东西拿到再活也没多久的我面前来,实在太恶劣了。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混在热舞社成员之中的春奈走过了我们面前。 春奈看向白石,然后跟我四目交接。 她随即转开了视线,就这样走掉了。 白石还是一样望著天空,没有察觉到这件事,但是,我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这下子,春奈绝对会认为白石是因为我才甩掉她的吧。 当然,我并没有打算拿春奈怎么样喔。毕竟她已经跟白石交往过,而我对于这方面又非常计较的关系。 但是,因为春奈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体贴,想到自己可能会在遭受她怨恨的情况下死掉,就连我也不太能够接受。 我和春奈之间相隔了大约一年的正规事件,发生在当天的傍晚。 虽然想要化解误会,但也就只是想想而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我,送走去打工当读者模特儿的白石之后,来到了社团大楼的屋顶。 蹲在屋顶上的我,以望远镜俯瞰著教学大楼后方的抽烟区。 水口独自在那里落寞地抽著烟。 那副模样让我一时看得入迷了,当然不是因为他和我那拋妻弃子的父亲抽同样品牌香烟的关系。抽烟时的水口,流露出彷佛纵火烧掉金阁寺之后那种既虚幻又强而有力的眼神。原来那家伙也会有这种表情啊——这还是我头一次知道。 春奈她开口对我搭话,就是在这个时候。 「热舞社,今天休息喔。」 包含著青草香气的风,从后方温柔地抚过我的背。 我转身往后看去,只见脸上带著爽朗笑容,微微歪著头的春奈。 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能够化解误会的时机,就只有这个瞬间而已。 但是,因为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所以我完全来不及反应。 「……午安。」 「不要这么见外啦,藤堂同学。你在看什么?」 春奈把头探出屋顶围墙外,看到待在抽烟区的水口后,像是有所领悟的「啊」了一声,点了点头。 「明明就不是需要用到望远镜的距离……你有偷窥的嗜好吗?」 「最近迷上fps了。」 「就爱骗人。」 简直就像是青梅竹马一样,春奈她十分自然地进入了我的个人空间。 我马上把警戒等级提高了许多。她肯定没把我当一回事——我的矜持受到了刺激。所以,为了随时都能够用暴力掌握主导权,我摆出毅然的态度。……因为僵尸化持续进行,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打得赢就是。 是啊,爆发了小规模的心理战。 从上往下看著我的春奈,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皱起了眉头。因为很久没有像这样两人独处,所以她或许也有点紧张吧。 「这个……现在有空吗?」 我冷冷地点头。 哎,我也知道,为了化解误会,应该要把姿态放低一点。不过,这个时候的我,依然不够成熟。 在春奈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混在住宅区里的日式点心店。 我后来上网查了才知道,那间店似乎是曾经接受过电视节目采访的名店。 在氛围沉稳店内的和式房中坐定后,春奈点了剉冰。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还是头一次来这类场所,所以刻意点了抹茶红豆汤。我好歹也是个病人,想要藉此向春奈强调「我选的可是容易消化的东西喔」。 当身穿和服的店员把我们点的东西送来后,春奈吃了一口剉冰,露出天真的笑容。 「这个很好吃呢!试著来这家是对的!」 我报以十分普通的笑容,看向眼前的抹茶红豆汤。这碗汤,完全就是一之濑小姐啊。 「你还好吧?随时可以躺下来休息喔。」 春奈选择和式房的体贴用心,几乎要让我因为感激而落泪。 「白石跟我说,你们分手了。」 对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突如其来话题的春奈,我大力拍了自己的胸口。 「ok,交给我处理吧。只要我说这是遗言,相信那家伙一定能够摆脱迷惘。虽然我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死,不过绝对会让你们破镜重圆。」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春奈气得眉头皱成一团。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春奈真正生气的模样,只能拚命寻找辩解之词。 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氛,不知持续了多久……。 「对、对不起。」春奈慌张地摆动双手,「我刚才那样生气,实在不怎么讲理呢。之所以找藤堂同学你说话,跟修二一点关系都没有。嗯……来,你看这个。」 春奈将手机拿给我看。 上面有个似曾相识的绿色吉祥物,在遭到自身重量压垮的状态下,对我投以没品的视线。 没错,学长,这就是先前提过的—— 「这不是俊子吗!」 「对啊!俊子!」 春奈露出看似相当高兴的笑容。 「虽然我并没有偷看的意思,不过,去年看到了藤堂同学你的手机画面,所以试著提起勇气找你说话。因为我想要认识比较宅的朋友。啊,虽然说是宅,不过不是动画或漫画之类的,就只是纯粹想要跟喜欢俊子的人交朋友。想要跟人谈论各式各样与俊子有关的话题。」 来,学长,我不是说过请你记住了吗?我拿来当手机待机画面的,跟高中篮球队那些人一起去仙台时拍的照片。照片中的绿色在地吉祥物——正是将毛豆麻糬拟人化而成的俊子。 其实我就只是截取了一段回忆而已,不过,春奈似乎因此误以为我是俊子狂热者了。 哎,其实我一开始也对于「俊子真的有能够讨论的深度吗?」这点怀有疑问喔。 「对、对啊。突然就说自己是宅女,未免太让人看不下去了呢。绿色的生物其实还有很多嘛。」 「才没有那种事呢!说到绿色就是俊子啦!像是绿灯之类的,在我看来全都是俊子!甚至可以说最好直接改成俊子!」 「是啊是啊是啊!」 春奈以食指迅速切换手机画面。 「你看你看,俊子不是出了很多手机吊饰吗?就像是昆虫标本一样,这样钉在软木板上吊起来就很容易欣赏了。啊、你看这个!休假俊子的第3期版本,制造工厂不是在途中转到泰国去了吗?要收齐在越南生产的初期版本真的很难呢。啊,俊子的水坐垫。我才只坐坏4个而已。藤堂同学,你有几个糯米团?把我们有的加起来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换到黄金俊子。对对,我还有件绝对想要问藤堂同学你的事。『跟俊子在一起』,你玩到什么程度了?我的俊子依然还是笑脸,没有改变过呢。明明都已经按到两万次了说。虽然听说按到一千万次之后,俊子就会换成严肃的表情,但是,如果花一万圆就只能换到按一万次的效果,那我宁愿选择自己按。」 你这家伙的记忆力还真好啊——对于现在多半眯起了眼睛的学长,我要先把话说清楚。老实说,关于春奈到底讲了些什么,其实我并没有记得很清楚。这些都是后来上网google俊子时,凭著「啊,她当时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之类推测写下的而已。毕竟「俊子的五十道阴影」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重要性嘛。 但是,春奈谈起喜爱事物时活力洋溢的表情,让我看得入迷了。虽然一方面还是会有「跟僵尸患者谈俊子的话题,真的适合吗?」的想法,但同时也不禁暗自祈祷,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哇、剉冰融化了!」 春奈用汤匙捞起遭到稀释的糖浆后喝下,接著露出像是感到难为情的笑容。 「总觉得我好像一直在说自己的事呢。藤堂同学,你常吃的是什么?」 在俊子业界之中,似乎是用「常吃」来比喻当时沉迷的俊子相关产品。 我一边以笑容蒙混带过—— 「白石呢?你也跟他说过自己是俊子粉丝的事了吗?」 「因为我希望能让修二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其实,跟藤堂同学你说的时候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可是,该怎么说呢……我这样很卑鄙吧。」 因为春奈的沮丧表情对我来说相当新鲜,所以其实想再多看一阵子。搞不好,当初把手帕拿去还她的时候,如果说「我就快死了,请跟我交往」之类的话,在谵妄状态下看到的,发生在游乐园的光景,或许有机会成为现实也说不定。 不过,春奈果然还是露出开朗笑容的时候比较可爱。 「如果你方便的话,要不要现在去仙台一趟?」 「真的吗?」 春奈先是大喜过望的模样,接著手掌一合—— 「可以改去中野吗?之前那里展示著俊子时钟,我现在突然很想要。你知道吧,就是为了募集震灾复兴款项的,限定只生产50个的那个。」 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果然有说就有机会呢! 虽然有人说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友情,不过,我对这个意见抱持怀疑态度。因为,我和春奈之间的确萌生了超越性别隔阂的牵绊。 在新宿站下车后,我们转搭总武线前往中野站。之所以没有选择中央线快速,其实只是因为春奈说她喜欢东中野的氛围。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即便到了正在写这段文字的现在,依然想不出理由何在。如果学长你在意的话,请试著直接询问春奈本人吧。 抵达中野站之 后,我们走在那条通往中野百老汇,有屋檐的商店街上。 其实我总是很好奇,那段路经常会变成靠右走的状态,对吧?然后,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似乎有点坡度。或许是为了营造将要前往聚集了各式各样店家的百老汇的期待感? 当我们混在人潮之中的时候,彷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背后推著她似地,春奈加快了脚步。 努力在她身后追赶的我,有种自己的脚彷佛正逐渐沉入地面之中的感觉。 喂喂,又是费兹杰罗法则啊?——我猜学长你大概会这么想吧。 不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摆脱了那个名为费兹杰罗法则的诅咒。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白石的这句话,帮助我从那个迷信之中获得了解放。 我之所以没能赶上春奈,其实是因为对她感到过意不去的关系。 学长你想想,白石之所以会染上费兹杰罗法则,终究还是我的关系嘛。 因为是白石,所以,我觉得他在读费兹杰罗的小说时肯定会产生「啊,我就是这种感觉」之类的心态,很快就会受到影响。那家伙的内心不是没有什么牵挂吗? 而且,白石又因为高中时的遭遇而变得不太能够相信他人,对于异性怀有不必要的强烈警戒心。然而,既然连这样的白石都曾经喜欢过春奈,表示春奈对白石的好感也是货真价实的,对吧? 没错,学长,白石跟春奈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藤堂同学,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春奈注意到了停下脚步的我,看似担心地赶到我身边。 我压抑著内心的辛酸,说出这句话。 「……对不起。我快吐了…………」 坦白说,要是现在有人问起「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多半会想到发生在这个时候的事吧。毕竟我等于就是自己拋弃了人生最最幸福的时刻。 回到家之后,我对于母亲「晚餐想吃什么?」的询问置若罔闻,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紧握著春奈借给我的手帕。这种程度的行为,应该还算是可以接受的吧?毕竟,对我来说,跟女生一起度过的普通青春时光,就只有这一次而已。察觉到自己失去的事物究竟有多么重大后,我就再也无法压抑哽咽,达到了母亲她来敲门时也忍不住要把电击枪按得滋滋作响的地步。 哎,越写越觉得空虚,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啊,有件学长你在意的事还没讲清楚呢。 春奈的手帕呢,果然散发出恋爱般的青草香气喔。 第五章 ◇ 因为我喜欢费兹杰罗,所以学长你经常拿蝴蝶来比喻我,对吧?以像是在捉弄人的语气,笑著说「你这家伙是被风带走的蝴蝶」之类的。我也从来不曾加以否定。不如说,学长曾说我与费兹杰罗有相似之处,我甚至还有过把学长这段话当成勋章,抬头挺胸面对大学生活的时候。何况我自己也对白石这么说了。 不过,即使受到看不见的风摆布,我还是曾经有过希望能够抵达的,类似目的地的东西。那样的热情,的确曾经存在。 然而,所谓的「热情」这个词,虽然本身说起来非常爽快,但如果一直没办法顺利燃烧起来的话,也是有可能变成有害身体的有毒物质的喔?半吊子的意志,非但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甚至还会确实夺走些什么。 我想,自己跟学长你之所以会用最糟的方式道别,应该就是手机待机画面一直没有换过的关系。想要做最真实的自己、希望有谁能够注意到真正的我——虽然怀有这样的想法,不过,结果我还是紧抓著虚伪的回忆。 嗯?你的人生观随便怎样都好,快点继续进行故事? 不是,学长你看,因为我跟春奈的平淡青春是与学长你最后有所关连的部分,如果用电影来比喻的话,大概会是插入某个景色的片段;要是换成小说的话,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这同时也是我之所以开始写这部小说的契机,所以希望学长你也能感受到这种预感。……嗯,其实我只是想说些装模作样的话而已。 总之。 我打算继续往下写。 当时,学长你正在整理社团教室——。 我茫然地仰望著沉入橘色夕阳之中的社团大楼。 我已经不再进教室听课,更不如说已经不再离开家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不想碰见白石、水口、春奈等人,同时也是不希望再有繁琐杂事扰乱内心。 想要的是内心的平静。坐在摇椅上的老人,彷佛只是睡个午觉般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样的场面不是很常见吗?我觉得,如果自己能够以「这片夕阳没有任何阴霾」的感觉,融入风景之中,应该就可以自然地选择安乐死了。 不过,最后还想跟学长你说几句话。让我这么做的理由,正是刚才提过的「半吊子的热情」。 棒球队在运动场上的吶喊。从教学大楼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轻音乐社演奏的回音。随处都可以听到的,学生们的谈笑声——在这些彷佛来自遥远某处的声音之中,我漠然地在社团大楼前伫立了一段时间。 边品味著怀念心情边走上楼梯的我,看到的是无数的社团活动传单都已经被撕去,乾乾净净的门。 我走进社团教室后,背对窗户,坐在钢管椅上看书的学长随即抬起头。 「哦,藤堂你来啦。」 听到学长你一如往常的声音,我环视了室内。 塞满杂乱物品的架子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现在,教室之中就只剩下长桌跟钢管椅而已,雕鴞的海报、慕夏的复制画也都被撕掉了。 学长,你说话时,翻开的书依然放在腿上。 「听说有新成立的社团申请这里做为社团教室了。铁路研究会。到底打算研究什么啊?」 「这里的东西呢?」 「全都拿去变卖了。反正我要退学,而你就快死了吧?与其让不认识的人拿去用,不如换成钱。」 「那么,钱呢?」 「求职活动可是不会有交通费的喔。哎,不过连买西装的钱都不够就是了。」 这时我也多少察觉到了——其实学长你根本还没开始找工作。毕竟你头发都还没剪,而且也依然是那副没跟上潮流的街头年轻人打扮。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啰。」 还是留著杂乱无章、足以遮住唇环洞的胡子,学长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狡黠笑容。 「你要好好记住这个味道喔。」 在社团大楼屋顶上,飘起了线香的烟。 学长将双手宛如蝴蝶般张开,像是随线香的烟摆荡般,朝著天空拍动翅膀。 「——如果忘记的话就没办法回来了吧。为了不让你妈伤心,唯有迎灵火跟送魂火的信号是不能忘记的。……咦,有轮回转生概念的应该是佛教吧?如果这样来来去去的话,不管经过多久,你这家伙不都还是原来的你吗?哈哈哈,这还真有趣耶。改信其他宗教也是个办法喔。」 学长,你笑得比平时要多一些。那是为了想让我放心吗?如果是的话,趁这个机会向你道歉。 「活著有趣吗?」 对于看似想要反问的学长,我补上了一句「算了,还是当我没问吧」。 「何必这样呢,藤堂。你就快死了吧?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你真的会感到满足吗?」 「如果是即使没说也无妨的事,就算说了也没有意义吧。」 「你就是这样才看不见真相的啦。」 学长像是感到傻眼似地摇摇头。 「所谓的人这种东西哪,其实是极度物质化的。感情、思念什么的,不过是受到脑为了活下去所产生的分泌物影响的结果。像是多巴胺、肾上腺素之类的,还有血清素?所谓的理性也是这么回事,就只是用来抑制自己的生体反应而已。然而,人类果然还是拥有与其他生物不同的,非物质化的,不受任何化学物质影响的,所谓的热情、意志。唯有这些才是让一个人能够成为自己的真相。你现在看到的,其实还只是物质与非物质混合在一起的暧昧领域,并没有看到真相。」 「这是要我设法开悟的意思吗?就像去山中湖的时候那样?」 「其实很简单,只要坦白道出内心一切就可以了。最后剩下的就是你自己。」 学长说话时的表情,跟以往没有任何差异。 我顿了一下才做出回答。 「真相真相真相……学长,你总是说这种像是在模仿海明威的话呢。我可以了解你对他怀有强烈的憧憬,毕竟我自己也喜欢费兹杰罗。然而,结果学长你也就只是说些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话,自己却没有面对现实,不是吗?装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打扮得像个饶舌歌手,想要突显自己和周遭不一样,但是,这些行为,实际上还是在逃避现实,欺骗自己而已吧?……没错,学长,你写小说的行为,其实也不过是种逃避,了解到自己即将死亡的我,已经看穿了这件事。你就只是拿著『我要成为小说家』的梦想当成免罪符,逃避眼前的现实而已。学长,你怀有想要达成什么目标的意志吗?怀有想要建立什么功业的热情吗?出自这种人口中的话,别说是真相了,根本不可能打动任何人。此时此刻,我心里净是『这家伙什么都做不到』的怜悯,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就只有这个而已。」 学长一句话都没说,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也没有把目光从学长身上移开。总觉得这时移开就是输了。 经过一段时间后,我发觉自己有著严重的误解。 学长注视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我内心中的某个事物。 我的掌中渗出汗水。不过,跟这时感受到的羞耻心、焦虑之类相比,有个更加明确的东西勒紧了我的胸口。 学长静静一笑。 「那就是你自己喔。」 我感到十分悔恨。 离池袋站北门不远的地方有家夜店。在外面就可以微微听到来自唱片, 带有热度的鼓声。聚集在这里的,是一群喜欢九零年代美国风格打扮的,宛如乡下地方不良少年的人物。 在太阳开始西沉的闹区之中,我在那条小巷里一再徘徊。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有群男性要进入那家夜店,我于是看准时机跟著进去。模仿前面的人付了入场费与饮料费之后,我钻过宛如鸽子般跟著旋律点头的人群,选择了最靠近角落,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站定。 是啊,我是个卑劣的人。正如同贬低学长你写的小说一样,这时的我,打算嘲笑学长你憧憬的事物。 哦~学长,原来你喜欢嘻哈之类的吗?这样说起来,我之前才去过池袋的夜店喔。耶、学长你没去过吗?那我们改天一起去吧?不过,其实不怎么有趣喔。——打算以类似这样的方式对你放嘲讽。 这间夜店跟电子音乐类型的夜店不太一样,音乐经常中断。以饶舌歌手的表演为主,似乎不太在意客人的反应。对我来说,这里就只是一群没听过名字也不知道卖点何在,但是态度十分猖狂的恐怖人物,对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表现出夸张的愤怒,握著麦克风提出任性主张的地方。 老实说,我感到十分失望。运用似曾相识的曲调,靠歌唱方式、外表打扮来瞒混自己拙劣技术的类型,歌词也都没押到韵。结果,这群人也都是像学长你一样,只是希望别人将自己当成饶舌歌手看待的人而已。 「yoyoyo!放马过来吧heat!我的日常!热情!要领!现在会好好传达出去,大家跟我一起here we go!」 配合节奏,听来耳熟的某个声音,让本来打算回家的我停下了脚步。 登上舞台的学长,一边忙著左右摇摆,一边为了吸引听众注意而拚命扭动身体、摆出手势,唱著饶舌歌。 ……嗯,其实我原本就怀有「该不会真的是学长你」的想法。因为,从入口处楼梯往下走的途中,可以看到贴在墙上的传单,照片中那个叫做〈阿松〉的人,有著一张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的脸。 就在这时,我和学长你的视线有了交集。虽然不知道在舞台上的学长能不能看到我的表情,不过,歌声有过一瞬间的中断。 在学长你重新开始唱歌之后,我本来是打算就此离开的。任何人都有不想让他人看到的某个面向,对吧?虽然学长你设法讨好观众的举动成功让大家发出觉得有趣的笑声,但我实在没办法继续看下去。我心想,原来学长你一副嚣张模样反覆强调的真相,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啊。 即使如此却还是没有马上回家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想对学长你彻底加以否定,让你再也不敢高谈那些莫名其妙的无聊言论。 在第一首歌终于结束后,学长对dj提出指示。从时间上来看,应该还有两首才是。大概是打算提前结束吧——在突然转暗的夜店内,我是这么想的。 传来的是弹奏钢琴的声音。淡雅而能穿透内心的音色。 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学长注视著我,手中握著麦克风。 ……因为觉得悔恨,所以接下去的场面就省略不写了。学长,你应该有「喂、藤堂,这里不是我最耀眼的场面吗?」之类的想法吧。毕竟那正是学长你最喜欢的即兴风格嘛。 但是,我办不到。因为,那时的我正在拚命忍住泪水。对于学长展现在我眼前的真相,内心除了悔恨还是悔恨,悔恨到必须费尽全力才勉强能够站得住的地步。 学长唱完之后,随著彷佛即将消失的绵长琴声,舞台上的灯光也缓缓转弱。 笼罩于聚光灯白光之下的烟雾,缓缓飘离学长的背。 宛如寻求光明般,我努力挤过人群,打开了与通道相连的门。 ◇ 我想学长你应该也知道,费兹杰罗的人生过得并不幸福。他的代表作《大亨小传》在死后才开始大卖。他晚年时为了还债,在自虐之中撰写电影剧本,始终离不开酒,最后死于心脏麻痹。正如同他向海明威以蝴蝶比喻自己一样,对世间抱持某种旁观态度的费兹杰罗,多半对自己的最后一段人生并未抱著太多期待吧。然而,即使如此,相信他应该还是会希望自己死得更像样一点才是。 人生是不可能预测的,就像是正在写这个的我一样。 即使在死前想要做些什么,其实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一样。 纵使希望至少能和大家——白石、水口、江奈小姐,以及学长你——这四个曾经看过我毫无矫饰一面的人一起度过,但是,我们五个人相聚的理由、相聚的场所都已经不再存在一样……。 我所希望、想要获得的青春,已经变成绝对不可能拿到手的东西了——我领悟到了这一点。 不过,当我扪心自问,这是否可以说是命运的捉弄时,其实也无法坦率地点头同意。 ……是啊,早在我还没变成僵尸的时候,内心就已经彻底腐烂了。 当晚,我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躺好,铐上了手铐。……不,即使这么写,但是学长你已经知道我母亲还活著,所以大概也没办法让你有紧张、不安的感觉吧。我知道、我知道了啦。接下来会尽量依照事实记载,不会随便加油添醋。 总之,当我准备要睡的时候感受到尿意,所以去上了厕所。 对著马桶里的水撒尿之后,我看到那里积著深绿色的液体。只要学长你能想像一下蔬菜汁就很够了。从我体内泄出的,不带黏性的清爽体液。 上完厕所的我,利用洗手台的镜子仔细观察自己。 张开嘴巴后,可以看到舌头上已经出现了黑色的菌丝。随著僵尸化的进行,毛细血管的变色、硬化情况也更为严重。牙龈也已经化脓成紫黑色,试著用食指与拇指抓住歪斜的牙齿后,那颗牙就随著「噗」的一声脱落了。因为累积在牙槽空洞中的绿色脓液很臭,所以我漱了漱口,随即感觉到脸颊内碰到了硬物。当我觉得「糟糕」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随著从我口中吐出的水,好几颗牙齿陆续掉落在洗手台上。在我急忙用手压住排水口,为了避免水管遭到牙齿堵住而一颗一颗地捡起来的过程中,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可悲,很想哭。 把捡回来的牙齿丢进厨房的厨余桶之后,我原本打算直接回房间,不过在走廊上暂停了一下。在餐厅中的母亲,正将笔电键盘敲得喀喀作响的手指,也在这时停了下来。 和转过身的我对上眼之后,母亲的脸惊讶地抽动了一下。虽然她马上就换成若无其事的表情,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是已经超过十点了吗。」 「我打算煮拉面当消夜喔?要不要一起吃?」 我知道母亲只是勉强装出没事的样子。母亲她这时也察觉到我根本没有食欲,有些尴尬。 为了隐瞒内心的难为情,我毫无意义地抚摸著壁纸。粗糙的触感意外地舒服。 「妈,医师说过的两个约定,你还记得吗?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喔。」 母亲注视了我一阵子。 然后,她以双手覆住脸孔,低下头不停哽咽。 我试著耸耸肩。 「拜托你,不要再道歉啰。」 母亲这时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毕竟她始终以双手遮著脸,搞不好什么都没说也不一定。 不过,当她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笑容。虽然眼皮还是因为流泪而有点肿,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就 很够了。 ◇ 原则上,日本并不认可安乐死。根据状况不同,有可能会以加工自杀罪、教唆杀人罪、受嘱托杀人罪等罪名起诉,处以六个月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虽然罪责没有杀人罪那么重,但是,协助他人寻死的人物,依然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 然而,考虑到僵尸患者的数量就可以理解,倘若让僵尸安乐死也需要接受审判,或者是有人因此遭到起诉的话,irz就会撤出日本,导致僵尸损害更加扩大。 是啊,我一开始也以为可以去荷兰或比利时之类已经将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甚至还考虑过到时申请护照要用哪张照片的事。不过,曾经感染过tlc病毒,白血球已经发生变异的人,其实是禁止前往其他国家的。即使已经藉由接种抗体而不再具备感染力,依然没有哪个国家愿意接受定时炸弹入境。阿姆斯特丹之类都市,听说还以「无法区别药物成瘾者与僵尸」为理由,正在制定禁止僵尸患者进入市内的条例。 学长,就跟你想的一样,僵尸患者特别获准进行安乐死。这是国际法规定的,全球共通的制度。基于拥护人权的观点,当初通过时好像还出现了「新时代就此揭开序幕」之类的骚动。 那么,你应该会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特地讲这么一大段开场白,对吧? 理由只有一个——在日本,针对僵尸患者的安乐死手续,麻烦到了极点。 首先得要从「是否真的已经变成了僵尸?」的阶段开始。在我对主治医师表示有意接受安乐死之后就马上被安排住院,前前后后陆续接受了各科医师形形色色的检查。光是这段过程就花了一个星期。 接著是「安乐死是否真的出于当事人自愿?」的身家调查。包括是不是想要诈领保险金、是不是受到怨恨、有没有遭到洗脑等等,不停有调查员造访,对各方面进行调查。哎,虽然其实相当草率,不过这边大致也需要一个星期。 这样一来,相关文件才总算完成。然后,接下来的过程其实更加漫长。 这些文件,与其说是与医疗有关,不如说跟法律的关系更加密切,因此属于法务省的管辖范围。然后,法务省内也包含许多部门,我的安乐死文件就这样在法务省内各处绕来绕去。先后需要经过人权拥护局、刑事局、民事局核可,最后由法务大臣亲笔签字,再度送回人权拥护局。 安乐死文件的法务省漫游之旅,据说需要少则一周、多则一个月的时间。不过,只要法务大臣完成签署,原则上就需要在签署后当天起的五天之内执行安乐死。前面让人等了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只有这段过程特别迅速。公家机关的办事效率,真的很难理解呢。 对法务省提出文件之后,直到我获准迎接自己的死亡为止,这段期间都必须住在品川的那间国立医院里面。即使说是不太严苛的软禁生活也不为过吧。据说是为了避免法务省的核可过程停止,因此必须好好保存我本身及自己所处的环境。 附带一提,在相关业界中,对于这段等待死亡许可到来的期间,将之称为〈汤乐时刻〉。虽然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僵尸会〉的参加者们还是一直拋来「藤堂先生终于也进入〈汤乐时刻〉了啊」之类让人心烦的祝贺话语。虽说我通常只是陪笑含糊带过,但是,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愉快呢。 「最近老是觉得有人在跟踪我。」 在一如往常的〈僵尸会〉结束之后,我对著开始整理多用途厅的a小姐这么说。 到了这个时候,僵尸前辈们多半已经先走一步,我也因此变成〈僵尸会〉中最受瞩目的对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藤堂先生就能得到答案——众人对我的信赖程度,大概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哎,不过僵尸晚辈们会问起的事,其实也不外乎是「在身体开始腐败后,要如何处理散发出的腐败臭味」之类的。 ——我推荐买库雷诺瓦。因为希夫&珍娜比较黏,而且香气很快就会消散。 虽然我其实根本没用过希夫&珍娜的香水,不过因为只要这么说就能赢得信任,所以先记住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附带一提,由于有补助金可领,所以我买了主治医师推荐的轮椅。轮椅的型号跟美也之前坐的是同样的。虽然我还可以正常行走,不过主治医师跟a小姐其实都对我到处闲晃的习惯颇为苦恼。如果让我坐上轮椅的话,应该就不会擅自跑出医院了吧——他们是这么想的。 由于受到主治医师跟a小姐许多关照,所以我决定尊重他们的意见,同样开始过起轮椅生活。而且,当时的我,内心也已经决定再也不要离开这间医院半步了。 「遭到跟踪?谁?」 我朝正在将纸杯叠起来的a小姐耸了耸肩。 「大概在下午三点左右,每天都会出现一辆在停车场停留约一个钟头的白色轿车。那时刚好是我在屋顶上吹海风的时间带,车也停在差不多相同的位置。」 「屋顶是禁止进入的喔?」 请你去谴责美也吧,虽然她已经死了。 「会不会是哪位患者的家属?三点不是还在会客时间内吗?」 「从很久之前就一直纠缠著我。不但在大学附近也看到过,甚至还曾经直接停在我家门前。」 「罕见的车种?」 我摇了摇头,接著从口袋中取出一张便条,交给a小姐。 学长你回想一下,我跟白石在散步道谈话的时候,不是出现了一辆隔著小河停在对面的轿车,希望你能先记住吗?这张便条上记载的就是那辆车的车牌号码。 a小姐看向便条,顿时倒抽一口气,眼睛也睁大了。 「我开玩笑的啦。你吓到了吗?……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啦,藤堂同学。这样会让我觉得像是搞笑失败了。很遗憾,我的脑袋并没有跟警视厅的资料库连线喔。」 当我将被退回的便条收进口袋后,a小姐稍微压低了音量。 「或许还是不要有太多牵连会比较好?你想嘛,对方搞不好是〈僵尸狩猎者〉。」 「你的意思是,有人企图杀掉我?」 「我只是想说,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我的大脑皮质还留有百分之二十以上喔?虽然偶尔会恍神,不过就医学上来说还算是人类。要是杀了我的话就会犯下杀人罪。」 「不过,藤堂同学,你的身体现在也还是在持续腐烂吧?」 「……在等我进入第5期吗?」 「或者是想要先绑架藤堂同学,然后把你关进某处,等你完全变成僵尸后再动手,这也是有可能的呢。只要藤堂同学你一死,绑架、监禁的证据要怎么湮灭都可以吧?对你的尸体进行解剖后也可以提出『已经完全变成僵尸』的验尸报告。关键在于,腐败速度是无法推估的。倘若犯人提出『抓到的时候就已经进入第5期了』之类的主张,那么就无法判对方有罪。没错,这类人能够赢得无罪判决。想要推翻判例是很困难的呢,因为律师费无法请领僵尸相关辅助金。」 a小姐轻轻地把手放在听完之后依然张口结舌的我头上。 「医院内有警卫,所以不需要担心。如果还爱惜性命的话就不要外出。」 「……我正在等安乐死许可啊。」 「更正更正。不想遭到杀害的话就不要随便外出。」 a小姐淘气地吐出舌头。 隔天三点左右……理所当然是指下午三点,也就是十五时前后。 我来到屋顶上,以鸟类研究会的遗物——望远镜——窥探停车场。 「又来了啊……」 白色轿车内有人在。虽然车窗玻璃反射的阳光让我无法看见车内状况,不过还是可以明确感受到从驾驶座传来的视线。 我们互看了一段时间后,白色轿车发动引擎,离开了医院。简直就像是在对我夸示自己的存在感一样。 焦虑感让我心跳加速。 不,即使成为〈僵尸狩猎者〉的目标,反正也一样是死,所以我其实不是很在意喔。 但是,那辆车一直纠缠著我。除了我之外,这间医院里明明就还有很多其他僵尸患者,不过,白色轿车彷佛在追踪我的日常般,随处可见。这样的话,也就是说,目标并不是僵尸,而是我藤堂翔了吧?简单说就是私怨啰? 问题是,我完全想不到自己会遭人怨恨的理由。当然,白石、水口跟江奈小姐是例外,但是这三个人都没有车,而那辆白色家用车也不是出租车。 在不知不觉中招致了某人的怨恨——这简直就像是否定了我到现在为止的人生。毕竟我又不是江奈小姐,其实一点都不想知道这种事。过去遇见过的各式各样人物脸孔,宛如走马灯般在我脑中浮现。想到他们、她们当初的反应可能都只是装出来的,让我很想快点死一死。 学长,你应该正怀著「该不会是」之类的想法吧。 毕竟我现在处于失踪、下落不明的状态啊。 哎,关于坐在白色轿车里的人物,之后会再提到。 当然,对方不是我父亲喔。那个人直到最后都还是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母亲似乎连络过他,但是父亲没有勇气跟我见面。关于父亲,我只知道他已经在静冈县建立了新的家庭而已。 总之,继续进行下去吧。 那天,我的安乐死申请文件顺利获得核可,从法务省回到了我的手中。 在诊间听完主治医师对于安乐死步骤的说明后,我和母亲申请外出,两人一起去吃了烧肉。虽然我的身体已经变得只能靠点滴维生,但还是希望能够为母亲做些什么。不过,我母亲她也已经是中年、不对、熟年女性了,对吧?而我也没剩几天可活了,对吧?我想自己大概连一人份都吃不完,所以另外还请了a小姐来作伴。 「酒果然还是应该要在白天喝呢。这种优越感是最棒的下酒菜。啊,伯母,你还要点什么吗?」 「不,我已经吃饱了……」 「厕所在那边的转角处喔。啊,对不起,请再来两杯生啤酒~。」 a小姐似乎认为跟我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将重点转向维护我母亲的心理健康。 根据她的说法,让家属接受安乐死之后,因为无法摆脱沉重罪恶感而跟著走上自杀之路的人,似乎相当多。因此,在我的安乐死结束后,为了进行心理治疗,在一段时间内,a小姐还是会跟我母亲碰面的样子。大概就像是对于靠僵尸利权捞钱的irz开徵的特别税吧。 然而,第三者的力量终究有限。 所以,a小姐交待我,要设法让母亲随时保持笑容。 我尽可能装出开朗的样子。为了遮掩由光头、深邃的黑眼圈、凹陷的脸颊等特徵所构成的恐怖形相,我拜托a小姐帮忙稍微化了妆,另外也随著「不要忘记我喔」这句话,把生烤僵尸肉放到母亲的餐盘上,努力让母亲露出笑容。我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是否可以称得上成功,不过,母亲她的确是笑了。 离开烧肉店后,我们前往葛西临海公园内的水族园。 对于a小姐提出的「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就只能想到这里而已。因为我希望最后一段时间能够尽量安静地度过的缘故。 好好逛完水族园之后,我们前往那处沙滩。就是那个得到什么条约保护的,呈现弯曲形状的人工沙滩。 a小姐以摩天轮为背景,为我跟母亲拍了两人并肩眺望夕阳的照片。 这就是我跟母亲她最后的回忆。 搭计程车回到医院,目送母亲离开后的那个夜晚,我出现了发作。 那一晚真的是超棒的疯狂时段哪。 如果只是完全失去理性大闹的话,那倒还好,不过,我却是在床上陷入过度呼吸状态,大脑皮质敏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冷汗湿透了床单,跳动速度变得飞快的心脏,让我有种彷佛全身各处微血管都受到大力拉扯的感觉。因为被挤得外凸的眼球挡住了眼皮,所以,在一片漆黑的病房之中,我甚至无法让孤独的自己闭上眼睛。内心的冲动已经到了我自己完全无法压抑的地步。 虽然我原本发誓过绝对不会用护士铃,但这时还是像求救般按了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按个不停。 好不容易等到的护理师,丝毫没有慌张的模样,就只是从牙齿缝隙中吹出像是想藉此安抚我的「嘘~嘘~」声音,拿著针筒在我手臂打了一针精神安定剂。 据说,已经确定能够安乐死的患者常会出现类似状况。 隔天,我听从主治医师的建议,进行了安乐死的事前演习。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其实也就只是躺在自己病房的床上而已。 主治医师把注射针插进我手上之后,让分别加入了红色与蓝色两种色素的生理食盐水,顺著管线逐渐注入我体内。听说,等到正式施行时,红色的鲁格西与蓝色的麻醉药,将会让我的生体反应在毫无痛苦的状态下悄然停止。 红色液体与蓝色液体在管线中混合而成的紫色液体,流进我的体内。看著这副光景,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想睡,眼皮自然而然地闭了起来。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说对僵尸患者而言,紫色好像是具有特别含意的颜色啊。 ……根据我后来听到的消息,名义上说是生理食盐水,不过,蓝色液体中似乎还掺入了安眠药的样子。虽然事先完全没告知我,不过据说投予安眠药的事早已获得了母亲的同意。当天,母亲她向公司请了假,在走廊上守望著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握著我的手的人也是母亲。 「早安,翔。……睡得好吗?」 「下次要在注射前就待在我身边喔。因为多半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母亲微微点头。我想,她应该一心相信,为了不让逐渐落入死亡深渊的独生子感到害怕,握住对方的手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吧。 对了,学长,希望你能够替我向母亲她道歉。帮我跟她说,对不起,没能遵守约定。 大致就是这样,直到安乐死执行日的前两天为止,我都还过著平稳的日子。其实多少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呢。我内心的大海风平浪静,宛如时间暂时停止了流动。 学长,你在山中湖说过的那番话,其实并没有错——我自顾自地点头。 ……不过,世界果然不是绕著我在转的。 第六章 ◇ 安乐死的前一天——。 那天,我一整天都坐在轮椅上,待在中庭晒太阳。虽然阳光有点强,不过,一旦这个太阳下山,那就是我跟太阳的最后一面了。因为我早就决定好,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感受,明天全天都要待在病房里度过的关系。 但是,这里可是品川喔?大都会的中心地区。即使有海风吹拂,空气中还是会含有微量的光化学烟雾,对吧?虽然没有发布任何警报之类的,不过,我从以前开始就对这种光化学烟雾没有抵抗力。 因为不喜欢这种肺吸不太到空气,彷佛有什么堵住胸口的感觉,所以,我本来是想回病房玩手游的。反正可以用辅助金抽转蛋抽到爽,在sns上对不认识的人炫耀,多少也能调适一下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罐冰凉的果汁贴到我脸颊上。 我抬起头,发现对方是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旁,脸上带著恶作剧般笑容的江奈小姐。 对于原本无意理会她的我,江奈小姐重重哼了一声。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惊讶啊?」 「因为连神经都已经腐烂了。」 「恶心。来,拿去吧。」 看到对方递过来的罐装果汁,上面的「碳酸饮料」字样让我皱起了眉头。要是现在喝这类饮料的话,腹部的腐败部分就会开始冒泡,像是水从海绵中渗出一样满出来。 「刚刚才让人帮我换过绷带的喔。」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拿去啦。」 江奈小姐把果汁硬塞给我,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噗咻」一声扳开自己那罐果汁的盖子,喝了一口。她轻轻打了个小嗝之后,以毫不拖泥带水的语气开口。 「我去申请退学了。总之打算先回老家去。该怎么说呢,对很多事情都已经了无牵挂的感觉?……不对,或许只是在逃避吧。我这落败者。」 看到我眯起眼睛,江奈小姐耸了耸肩。 「今天是来探望你的啦。来,这个给你。」 江奈小姐交给我的东西是她爱用的药容器。我试著摇了几下,她的好朋友们发出喀啦喀拉的声响。 「总之,只要全都吞下去就能上路了。因为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药,每次试一些或许也不错吧。我推荐其中最小的那种,蓝色的那个。」 「……紫色的呢?」 「不要还我喔,心理治疗费用也不是笔小钱呢。我已经决定要摆脱药物,让一切重新开始。……那个,对不起,在很多事情上。」 我以一头雾水的表情看著江奈小姐,她像是在催促似地动了动下巴。 「你看嘛,我们不是约定过要一起死吗?」 ……咦,你说的「一起死」,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决定要继续活下去,你就放心去死吧——江奈小姐现在这副神情,真希望学长你也能见识一下。而且,她还说了句「我会看著你走完最后一程」,露出清爽畅快到极点的表情。 我打开药容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嘴里。许多颗硬块,把我的脸颊撑大到连仓鼠也会大吃一惊的地步。我靠著到现在还没脱落的几颗牙齿,努力将这些药咬碎。 像江奈小姐这种人,只会对社会造成危害而已。我现在能够做的,就是运用加工自杀罪、教唆杀人罪、受嘱托杀人罪等罪名,送她进监狱吃牢饭而已。 ……不过,以锭剂来说总觉得有点甜,而且还凉凉的。 「……这是喉糖嘛。」 「想说我是神经病就说啊!就算夺走我的大学生活也无所谓!」 突然开始哭泣的江奈小姐,在脸上薄妆被泪水弄得乱七八糟的状态下,凶狠地瞪著我。 「但是,我不会把药交给任何人!不管是爸妈或藤堂你都一样,绝对不会!」 这次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是因为感到傻眼。 而是因为觉得不幸。 学长你看,在〈与僵尸并行〉里面,那个知识份子不是也说过这样的话吗。 ——现代人总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持续徘徊。 ——即使说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僵尸,应该也不为过吧。 感染tlc病毒而导致白血球变异,变成了僵尸患者的我,将会在明天死去。虽说这段时光最后依然什么都没能留下,但是,至少我还可以将它画下句点。 然而,江奈小姐今后依然得要继续徘徊下去。 在什么都没有的日常之中、在空无一物的时间之中,漫无目的地拖著脚步往前走。 在不能停下脚步的状态下,持续追求著不明确的事物……。 这样的生活,简直就像是被囚禁在我准备迎接死亡的这些日子里一样嘛,而且还是永无止境的。 「……你知道爵士时代吗?」 话语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流泻出来。 「那是费兹杰罗写出《大亨小传》的时代。纽约处于狂乱漩涡之中的一九二○年代。大家都穿著华美的服饰,忘我地在通宵宴会中尽情享乐,十分幸福的时代。我曾经对这样的爵士时代怀有憧憬,觉得幸福就在其中,希望自己也能够像那样享受人生,就这样活到了现在。——但是,费兹杰罗从建造中的帝国大厦所看到的,其实就只是在黑暗中闪耀的小小庭园。……结果,我就只是孤单地在漆黑的荒野中徘徊而已。即使脚陷入泥巴之中,疲惫到快要倒下的地步,依然只知道以纽约的耀眼光芒为目标往前走。就算能够抵达,那个时候,光芒多半也已经因为经济大萧条而消失了吧。等待著我的,只有费兹杰罗早已道别的都市——所以,已经够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事物。」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我的意思是,有时死掉反而会比较幸福。这不是要江奈小姐你去死喔。只是觉得,能够随时带著这个选项,其实是聪明的判断。」 「啪」的清脆响声传来。 我按著脸颊,注视著江奈小姐。 假睫毛被泪袋钩住的江奈小姐,嘴唇不停颤抖。 「不要用那种好像知道很多的语气说话啦。我不认识叫什么费兹杰罗的人,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你就快要死了吧?」 「……我知道。」 「既然这样的话就哭啊!高喊不幸啊!不要爱面子逞强,像我一样大声主张啊!」 我将视线从江奈小姐身上移开。 这个人真的很任性。 我可是为了死而在整理思绪,为了接受死亡而独自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让明天能够顺利迎接安乐死,刻意不去思考现在依然活著的事,放弃了一切啊。 「你应该还有什么没做完,或者是想要做的事吧?快点说一说啊,我就是专程来听你说这些的。」 「……已经没有了。」 「希望我跟你接吻吗?因为呼吸有臭味,所以亲脸颊可以吗?」 我就只是一直盯著脚边,答不出半句话。 「这样啊。」 江奈小姐站了起来,俯瞰了我一阵子。 「早知道就不浪费时间为你担心了。」 一日票后,开始排队等著搭电梯。太阳已经下山,有不少期待看夜景的情侣、外国观光客。坐著轮椅的我,身上散发出的薄荷气味,让大家都稍微与我保持距离。 最后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自从我成为僵尸患者之后,已经问过了自己无数次。例如从a小姐口中打听其他僵尸患者的体验,上网查身染重病的知名人士人生经历,从对抗病魔类型的小说、电影中寻找是否有值得参考的内容等等。 然后,我知道了。关于这个究极的问题,每个人的答案其实都不一样。 我的答案则是「希望能够登上东京晴空塔」。 很好笑吧?喂喂,你这家伙最后想做的事竟然是这个啊? 但是,我就是希望能够跟费兹杰罗一样,向自己生活过的地方道别。 因为,他总是陪在我身旁。我以为,只要模仿f?史考特?费兹杰罗,就能够让自己不去面对死亡的恐怖。 「请问客人是僵尸患者吗?」 当我还在想队伍怎么突然停止前进时,随即看到一名工作人员走过来,对我们开口询问。 其实我早就多少有预感了。因为,卖票窗口的工作人员一看到我就吓得睁大了眼睛,随即开始以耳麦和其他人交谈,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把票卖给我的缘故。 我握紧轮椅的扶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僵尸连想登上晴空塔都不行吗? 「啊,是的,是僵尸——不过我不是。」 抓著轮椅推手的江奈小姐这么说。当我放松握住扶手的力道后,她缩起脖子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人的脑袋已经相当不灵光了……或许跟其他客人分开搭会比较好。可以麻烦您帮帮忙吗?」 「没问题,那么,请往这边走。」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和江奈小姐脱离了队伍。其他的工作人员早已用「请让这位客人先过」、「感谢协助」等话语,为我们开出了一条路。 江奈小姐一边推轮椅,一边低头在我耳边说:「看吧,坐轮椅过来果然是正确的。让对方为我担心,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呢。」 我本来以为神经病就只会让人觉得心烦而已,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糟。 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我一路看著让出通路的访客们。老实说,原本还以为会发生「啊、僵尸耶」之类的,大家拿起手机朝我猛拍照的情况。毕竟我现在不只是散发出薄荷气味,连外表都严重僵尸化了。 不过,实际上没人将手机朝向我。不仅如此,甚至根本没有人在意我。大家好像都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没有谁注意到我的样子。 搞不好,先前与我保持距离的那些人也一样,并不是因为我是僵尸患者,只是纯粹不喜欢过于强烈的薄荷香气而已。……没错,绝对是这样的。 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非常非常无趣的人了。 「……还是算了吧。」 对于挑起一边眉毛,用「嗯?」反问的江奈小姐,我如此回应。 「我刚才想起来了。之前在电视上看过,而且也有人上传到网路了。不是只有天望甲板而已,甚至还走遍了天望回廊。」 在前方的工作人员带领下,坐在由江奈小姐推动的轮椅上的我,耸了耸肩。 「从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关于费兹杰罗的事。他写的小说,我全都读过了。甚至还包括他妻子萨尔妲的小说,以及关于费兹杰罗的评论。葬礼时,我也打算请母亲说这句『他是个可怜的家伙』。我们已经约好了。……不过,我还是会想,如果费兹杰罗是含笑而死的话?要是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其实还不算太糟的话?」 我舔了舔嘴唇。 「不管什么事都是这样。能够引起我注意,让我产生憧憬的事物,全都过于矫饰了。在电视、网路上看到的,原封不动呈现的晴空塔夜景,老实说,并没有那么漂亮,既陈腐又不值一提。我还有其他更需要去做、更应当去看的事物。毕竟我明天就会死了。」 其他更需要去做的是什么?更应当去看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虽然不知道……但是,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让我一直挂念著。 对于这样的我,江奈小姐以丝毫不在乎的语气回答。 「你现在又还没死。」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江奈小姐将我坐的轮椅推进电梯。工作人员以一句「请慢走」送我们离开,电梯门逐渐关闭。 在开始移动的电梯中,依然坐在轮椅上的我,抬头看向位在电梯门上方的液晶萤幕。 电梯很快就达到了每分钟六百公尺的速度,飞快地往上升。 我跟江奈小姐都没对彼此说半句话。液晶萤幕中越来越大的数字,让我们看得入迷了。 电梯缓缓减速,终于停了下来。 电梯门开启,天望甲板的工作人员前来迎接。江奈小姐推著轮椅,把我带到了窗边。 世界顿时豁然开朗。 多不胜数的灯火,在广大的夜空之下,无远弗届地延伸出去。 「……我去买个饮料喔。」 江奈小姐悄悄离开,让我能够独处。 「…………」 在我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内心之中,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无足轻重的回忆,宛如在眼下扩展开来、位于地上的繁星般,一个接著一个,发出美丽耀眼的光芒。 在社团大楼的空房间,争抢春奈手帕的事。 到埼玉的废弃医院去看僵尸的事。 在医院屋顶上和美也缔结鲜血契约的事。 在餐厅跟白石、水口、江奈小姐谈话的事。 三人在公园练习跳舞的事。 跟水口互殴的事。 得知白石与春奈已经开始交往的事。 在山中湖的湖畔跟学长一起坐禅的事。 这些真的烂到极点的回忆,在我心中开始闪闪发光。 我无法克制自然而然溢出的眼泪。 我不想死。 还想活下去。 就算只是几秒钟时间也好,希望能再跟学长你们一起浪费生命。 正如同那个〈与僵尸并行〉片尾播放的,毫不写实的僵尸与人类携手同行的场面一样,我想要再跟学长你们相处一阵子。 但是,已经办不到了。毕竟我置学长你于不顾,而且跟水口也还没正式言归于好。白石会甩掉春奈也是我的缘故。加上大家原本齐聚一堂的场所也已经消失,亦没有相聚的理由了。我将会死去,而学长、白石、水口、江奈小姐也都不会再次碰面,过起各奔东西的人生。 这个景色——我和大家一起度过的回忆——对学长你们来说,肯定也始终就会是陈腐而又不值一提的吧。 然后,曾几何时,就连我本身也会从学长你们的回忆中褪色,逐渐消失……。 ……等等。 这样说起来,学长、白石、水口、江奈小姐的接点,其实就是我。 师与母亲将必须接受法律制裁。 所以,我想到的是,最后可以把大家叫来。 想要在你们的围绕之中离开人世。 并且以微弱到极点,但依然能够让大家听到的声音如此低语。 ——从今以后,你们四个人要一直都是好朋友喔。 对于垂死之人所说的话,不管学长你们再怎么差劲,应该都还是无法拒绝的吧。 ◇ 到我失踪为止所发生的事,大致上就是这样了吧。 我之所以写这个的用意,也包含在前面的内容之中。 正如同你所想的一样,学长,我就是为了要让你们四个人能再次相聚,所以才写这个的。对于那段什么都没有的时光、稀松平常的日子——对于大家一起度过的回忆,希望能藉此让你们感到珍惜。 其实,我本来是打算用简讯或电话把你们四个叫到病房来的。当大家聚集到我身边后,在临死之际,我打算说出那句「从今以后,你们四个人要一直都是好朋友喔」。以有气无力,宛如悄悄话般的感觉说出口。希望藉此引出「这样说让人没办法拒绝啊」之类的回应,让学长你们痛哭流涕。 学长你们听完我的遗言后,即使今后分别走上各自的人生之道,每逢我的忌日,依然会像过去聚集在社团大楼的那个空房间一样来到我坟前。学长你一边献花祭拜,一边说「他是个可怜的家伙」。然后,大家为了报告彼此近况而前往居酒屋。变成幽灵的我,将身体倚靠在墓碑上,目送学长你们的背影远去。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了这样的未来。 学长,你猜想的没错—— 我遭到了绑架。 在那之后——离开东京晴空塔的我,跟江奈小姐一起走在隅田川的散步道上。虽然谈了很多,不过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江奈小姐还是老样子,话题始终围绕著自己,而且内容又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然而,我其实也相当亢奋,怀著「反正就快死了」的想法,把轮椅扔进了隅田川里。当时刚好碰上退潮,在附近钓鲈鱼的某位大哥狠狠地瞪了过来,我们边笑边逃离现场。 到这里为止,我想学长你也应该知道。毕竟我跟江奈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候分开的,而她在作笔录时应该也是这么说的吧。 学长你想想,我是个僵尸患者,对吧?因为腐败程度已经非常严重,就体力上来说,想要跟上越跑越远的江奈小姐是强人所难。倘若id细胞已经支配神经系统的话,或许还有可能,不过,僵尸终究没有超能力。虽然我在后面喊著「等一下」,不过,学长你也知道,江奈小姐就是那种不会听别人指使的人嘛。 为了寻找追丢的江奈小姐,我拐进了小巷。虽然想过要以手机连络,但是,在我扔出轮椅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先将包包交给了江奈小姐,所以这个方法也行不通。现在真的无计可施了呢——即使是我,对于江奈小姐的人性也早就不抱任何期待了。 就在这个时候,某人从背后以手帕摀住我的嘴。 无从挣脱对方强而有力的手臂,我就这样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片漆黑之中。 虽然试著挪动身体,不过,可能是因为药效还没退的关系吧,肌肉不听使唤。话虽如此,我还是发觉了自己正处于尸袋之中。因为,在住院期间,我已经见识过许多次irz特殊卫生处理班出动的场面。 装著我的尸袋,正由某人以公主抱方式搬运著。 那人前进了一小段时间后走下楼梯,把我放在冰冷的地板上。 是啊,这时的我,真的很痛恨自己的命运。 都到了这个时候才被〈僵尸狩猎者〉逮到,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吗?就算是玩笑也太过火了点。 我听到拉开拉炼的声响。 突然照进尸袋之中的白光,让我睁不开眼睛。 从尸袋中被拖出来的我,就这样被弄成背靠著墙的坐姿。 某人先后拉起我的双手,有什么东西「喀」一声套住了我的手腕。变成双手微微举起的姿势,宛如在高喊万岁的我,透过冰冷的感觉得知,自己已经被铐上了手铐。因为我睡前都会将自己铐起来的关系。 对方配合我的视线高度蹲低,开始窥探我。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足以抹煞嗅觉的薄荷气味。就像是将库雷诺瓦香水加以熬煮而成的,令人心寒的强烈薄荷气味。 我的眼睛慢慢适应光线,对方原本模糊的脸孔逐渐变得鲜明。 「…………a小姐?」 「不需要再担心了喔,藤堂同学。你已经没事了。」 「你指的是什么……?」 在恍惚的意识之中,我环顾周遭景象。 地板、墙壁、天花板都贴著白色瓷砖。在日光灯光线照耀之下的白色世界一角,有个脚架是猫脚掌造型的陶瓷浴缸。 这里是a小姐家的地下室。 对于在瞬间被打入绝望深渊的我,a小姐投来温柔的笑容。 「见到僵尸患者之后,我大概就能有所了解。啊,这个人的人生充满遗憾;那个人还留有很多没做完的事、想要做的事……不过,感受最深刻的,还是对方究竟是想活下去,或者希望就此死去……。看到藤堂同学你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拯救这孩子。在明天执行安乐死之前,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这孩子得救——因为,藤堂同学,你其实并不想死吧?」 「……请不要说这种自以为很懂的话。」 「放心吧,我都知道。」 a小姐爱怜地抚摸著我的头。 「……明天就是我安乐死的日子。我的心愿就是在大家的围绕之中上路。到底可不可以找朋友过来,这个也得先问妈一声才行。」 「你根本没有什么朋友吧。」 我无法立刻开口回答。 a小姐像是想要藉此安慰我似地,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颊。 「因为我一直在观察藤堂同学你,所以很清楚这一点。好不容易决定提出邀约的朋友,其实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谁都不想知道这种事吧。藤堂同学手机照片中的朋友们,从来都没来探望过你呢。你也不希望死的时候还带著这么寂寞的心情吧?我不想让藤堂同学你感受到这种不幸。」 a小姐轻轻抱住我。从她轻拂过我脸颊的发梢传来的,并不是薄荷气味。那股带著热气又鲜明的女性体味,在我的鼻腔中盘旋不去。 我感到毛骨悚然。从来没有想过,所谓的肌肤相触,居然能够令人如此不快。 「我想,进入第5期多半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吧。偶尔找回自我的时候,往往会强烈地恳求别人给自己一个痛快,因为一乃她当初也是这样。不过,你可以放心。只要藤堂同学你还活著,我就会让你一直活下去。」 a小姐放开我,从口袋中取出针筒。 「我们一起奋斗到最后吧。」 她将针头刺进我的脖子,注入了针筒里的东西。 意识一转眼就远离了我的身体。 ◇ 这就是我之所以无法顺利完成安乐死的真相。 这是后来从a小姐本人口中听到的——绑架我的,其实是两名男性,似乎还是irz特殊卫生处理班的成员。不是透过求职网站前来应徵的人,而是在irz中负责带领打工者 的正式职员。 实际上,irz似乎在暗中收集可做为检体的僵尸患者,目的是希望解明「僵尸」这种病的全貌。然而,受到人权拥护团体、辅助金制度审查严密化等因素的影响,想要经由正规管道取得检体,已经成了几乎不可能的挑战。更不幸的是,正如同当初tlc病毒是由注入狗身上的新型噬菌体所突变而成的一样,关于僵尸的研究,无法期待能够藉由动物实验获得多少成果。 因此,对于犹豫不决,迟迟没有选择安乐死的僵尸患者,irz开始采取以「失踪」形式加以回收的方法。这是因为,以〈人类〉身分而死的僵尸患者,骨灰需要还给家属;不过,对于已经完全僵尸化,不再是〈人类〉者的骨灰,则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以「那个僵尸已经由我方加以处分」的公事公办态度对应,就可以让已回收的僵尸消失在黑暗之中。 没错,僵尸患者的心理辅导之所以会由irz职员来负责,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寻找检体的候补。 a小姐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得以成功回收一之濑小姐跟我。 学长,你应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关于我为什么要隐瞒a小姐姓名的理由。 倘若a小姐的恶行被公诸于世,irz就会变得完全无法回收僵尸患者的检体。毕竟不可能要求职员牺牲自己变成僵尸,而且,相信也不会出现为了帮助医学发展而自愿成为完全僵尸的英雄吧。搞不好,人类今后也得要一直与僵尸为伍——在id细胞始终没有获得正式名称的情况下。 我并不想看到这样的未来。 所以,学长,请你放过a小姐,千万不要去调查她究竟是什么人。……哎,虽然她是个美女,不过还是请你忍住,也要对大家保密喔。 总之……。 a小姐之所以绑架并囚禁我,似乎并不是为了要整人,而是真心为我著想的样子。她不但每天帮我施打抑制腐败的药物,而且还会在每天早上进行简单的检查。除了帮我吊点滴之外,也会帮我擦洗身体、更换衣物,为了不让我死掉,提供非常用心的照护。 啊,一之濑小姐当时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我首度对于他人心情有所理解的状况,就只持续了几分钟而已。 我一再对a小姐大喊「我想回家」,有时则是边哭边恳求「请杀了我」。对a小姐发誓,保证不会对任何人提起irz跟她的事,只求放我离开这个地方。 我每次出现类似行为,a小姐就会抱上来,一边表示「没事的」安慰我,一边对我注射药物。 所以,对于这段期间所发生的事,我其实记不太清楚。因为意识大多时候都受到药物影响而处于朦胧状态。 唯一可以清楚确定的是——a小姐是个无法沟通的人。 我的意识从深沉黑暗之中浮上水面。 「唔唔……」 醒过来的我,让轻得彷佛气球般的头去撞墙,藉此使视野恢复清晰。 我环视a小姐家的地下室。 贴著白色瓷砖的空间之中,有著设在角落处的排水沟,以及装著一之濑小姐id细胞的浴缸,还有上了锁,看来相当坚固的门扉。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加上这里又没有窗户,所以也无法得知当下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总是一直亮著的日光灯,从这个空间中除去了「时间」的概念。 我对著虚空吐出以〈f〉开头的字眼,这是外国电影的影响。 必须设法逃离这里。要是一直被囚禁在这个地方,我的自我迟早会消失,猫脚掌造型脚架的浴缸则会增加一个。然后,学长你们四个人将会就这样怀著空虚的过往活下去,唯有这件事是需要设法避免的。 我试著大力拉扯套在双手手腕上的手铐。已经腐败的身体,肌肉萎缩程度也相当严重,这么做的结果,就只是让合金制炼条发出碰撞的声音而已。不管是将我的右手绑在墙上的炼条,或者是将我的左手绑在墙上的炼条,同样都让我甚至无法把手放低到肩膀以下的位置。我也试过直接将手从手铐中挣脱的方法,但一样徒劳。先前还以为是高喊万岁的姿势,实际上应该是投降的姿势才对。 要趁a小姐来吊点滴时突袭也是不可能的。a小姐很习惯应付僵尸患者,而且也随身带著用以让我入睡的药物。何况,现在的我已经成了几乎是皮包骨的垂死病患,即使没有被手铐铐住,在体能面上也不可能胜得过a小姐。 我重覆那个以〈f〉开头的字眼,一次又一次地喃喃自语。毕竟这时的我什么都没办法思考,唯有这么做才能撑得下去。 ——咕啵。 这个声音,让我把头转向浴缸。 搞不好就只是幻听而已。也可能是id细胞产生的瓦斯浮上表面,单纯的化学反应。 但是,我非常相信,相信一之濑小姐这时正打算对我说些什么。 我在背靠著墙的状态下站起来,咬掉了自己的拇指。为了不让从断指处溢出的绿色液体滴落,我把嘴凑上去,将之全部吸走。拇指也直接吞进了肚子里。我的腹部已经腐烂到几乎无法分辨哪里开始才是内脏的地步,现在,拇指也缓缓地混进了其中。 将右手抽离手铐的我,接著咬断了左手拇指,同样将之抽离手铐。 说不痛的话是骗人的。即使腐烂了,毕竟还是自己的身体。对于来自依然还活著的神经之哀号,我透过以额头撞墙的方式压抑了下来。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向一之濑小姐道歉。 然后,我开始执行作战。 ……。 …………喀嚓。 传来了地下室门开启的声音。 a小姐啪搭啪搭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脚步声没多久就停了下来。短暂的静寂充满了整间地下室。 脚步声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地下室。 我在等待,同时也始终专心倾听。 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地下室也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多半,已经,没问题了。 我缓缓地从浴缸中探出头。 地下室里没有其他人。门也没关,可以看到通往地上的楼梯。 我用手指在口腔里乱抠,希望能藉此多少恢复一点嗅觉与味觉。 藏身于浴缸之中的作战,实行起来绝对不是件轻松的事。 如果直接躲进去的话,我的体积就会导致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溢出浴缸。要是白色瓷砖被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弄脏的话,a小姐搞不好会因为气愤而把我拖出浴缸,用泰瑟枪电爆我的神经系统。在不能把白色瓷砖弄脏的前提下,该怎么做才能减少一之濑小姐在浴缸之中的id细胞……。我也想过拔掉浴缸栓,用水冲掉的方法,但是,受到药物影响而意识朦胧的我,对于时间没有什么概念。要是瓷砖到时还没乾的话,泰瑟枪。 所以,我选择了「将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含在口中,接著吐进排水沟」的方法。这是绿咖哩、这是绿咖哩——过程中一直如此催眠自己。从排水沟流掉的东西,其实不只有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而已,不过毕竟是秽物,所以就不提了。 接走上楼梯,跑过走廊。 来到外头,太阳已经下山了。街灯也不多,从周围的田地传来虫的叫声。这就是埼玉县本庄市的模样吗……嗯,现在的确不是对这种事点头称是的时候。 远方有条橙黄色灯光整齐排列的大马路,货车、自家车在上面来来去去。 我朝著大马路冲了出去。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宛如泥巴般啪沙啪沙地从我身上飞散出去。因为我也没空穿鞋,所以在夜晚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绿色的脚印。 总之,我需要协助,而且对方还必须是相当熟悉僵尸化的人物。之所以没有闯入一般民宅,理由就在于此。因为有可能遭到误杀。 我看到了交通号志,红灯正在闪动。这个确实表现出目前危急情势的红灯,让我认为自己受到了鼓励,于是直接穿越十字路口,继续赶往大马路。 就在这个时候,从右边冲进路口的车把我撞飞了出去。 虽然那辆车已经紧急煞车了,但还是没能来得及。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因为根本没办法做出受身之类的反应,所以身体各处陆续撞击地面,在全身上下都没有感觉的状态下,好一阵子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名男性慌张地走下那辆车。 在头灯的光线中,我昏昏沉沉地望著散落一地的绿色物体。纯粹以一之濑小姐id细胞来说的话,量未免太多,所以其中也包含了我腐败的肉片。因为腐败部分很脆弱,似乎是受到冲击后散落的样子。 不久之后,那些绿色的腐败肉片陆续冒出两颗眼睛。宛如遭到自身重量压溃般,对我投以没品的视线,原本是我身体一部分的那些东西——变成了俊子。 大量的俊子一起转身背对我,蹦蹦跳跳地逐渐远去。 「脑浆……我的脑浆……」 「别担心,那不是脑浆。」赶过来的男性正在收集我腐烂的肉片,「是其他比较不重要的部位。」 松了一口气的我,在脸颊依然贴著水泥地的状态下,仰望著发出「可恶,有小石头混在里面」之类抱怨的男性。 这人是谁啊? 正如男性所说,我的脑浆似乎没有流掉的样子。面对僵尸化程度非常深刻的我,男性行动时却看似没有丝毫恐惧,因此让我感到怀疑。我也想过他可能是因为刚撞到人而一时无暇想这么多,但是,他对于我的腐败臭也不曾表现出困惑。彷佛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僵尸,名字叫做藤堂翔一样……。 a小姐的同伙? 我注意观察男性有没有破绽,打算趁躺在地上的时候恢复一点体力,一旦发现有机会就立刻逃跑。不过,跑得比江奈小姐还慢的我,完全没有能够顺利逃走的把握。 被头灯灯光照得眯起眼睛的我,估计出了自己与车子的距离——最多也就是七公尺吧。驾驶座的车门是开著的。 读到这里,相信学长你一定既紧张又兴奋,怀有这类想法吧——没问题吗?你这家伙不是没有驾照吗?要是现在突然会开车的话,到这里为止的叙述都会变成谎话喔?拜托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好吗?……啊,要是我搞错的话,那就抱歉啰。 我——在依然倒在地上的状态下,忽然注意到了。 把我撞飞出去的车,车牌上刻著我相当眼熟的号码。 没错,学长,这辆车——正是一直在我身边出没的,那辆白色轿车。 「……你的名字是?」 脱下一只鞋,正把我已经腐烂的肉片放进鞋中的男性,在听到我的质问后停下了动作。 「我叫河合,河合进。」 「你也是a小姐的同伙吗?」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了吧。」自称叫做河合进的男性双手一摊,「如果不快点逃离这里的话,就会被a发现了。」 第七章 ◇ 我想,有必要谈谈关于河合爱小姐的事。对啊,就是那个在埼玉废弃医院的僵尸。 她在二十二岁时结婚,住在月岛一带,隔年生下了一个叫伊织的女儿。原本以专业主妇身分支撑著家庭的她,因为遭受丈夫家暴而带著伊织逃回位于大冢的娘家,并且立刻提出离婚协议书。不过,她觉得一直给家里添麻烦也不是办法,所以和女儿在大宫展开了新的生活。她在补习班担任行政人员,凭一己之力设法养育女儿,可以说是单亲妈妈的模范。 五年后,因为朋友结婚,所以爱小姐参加了成员全都是女性,前往越南的婚前旅行。女儿伊织则拜托娘家帮忙照顾。听说她每天都会问起伊织的状况,度过了愉快的一个星期。 在越南叮了爱小姐的蚊子,带有tlc病毒。 tlc病毒这种东西,即使侵入体内也不会马上出现症状。这是因为,受病毒影响而发生突变的白血球——id细胞——只会让身体逐渐腐烂的关系。 回到日本之后,爱小姐虽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但是并没有到医院去接受检查。根据进先生的说法,她似乎是不想破坏伊织心目中的母亲形象。 变成僵尸患者的爱小姐,亲身体会到了自己的身体正慢慢腐烂,迟早会进入第5期,失去自我,完全变成僵尸的感受。 除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变得无法认出女儿伊织」的恐怖感之外,由于爱小姐为了隐瞒遭到感染的事实而没有去医院,所以,tlc病毒依然在她体内活动。跟伊织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害女儿受到感染的机率就越高。 于是,爱小姐将伊织留在娘家后就失踪了。 〈请不要来找我。伊织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爱小姐留下的遗书,就只写著如此简单的两句话。 不过,除了这个之外,她还留下了其他的话语。 学长,正如你想的一样,那个网路留言板上的发言,其实就是爱小姐在失踪前写下的。爱小姐失踪后,为了寻找她的下落,进先生翻遍了她住处的所有东西,终于从笔电的浏览履历中发现了那篇发文记录。 希望学长你能回想一下那间废弃医院的地下室。门上了锁,对吧?那个门锁,其实是能够从地下室内侧以手动方式自由开闭的。 爱小姐把自己关进了那间地下室。 而且,她事先将自己位在该处的事放上网路留言版,藉此告知不特定多数人,希望有人能够将届时很可能已经完全变成僵尸的自己杀掉。 我大概猜得到学长你现在想说什么。在进入第5期之前,甚至是进入第5期之后,所剩无几的大脑皮质,偶尔还是能够让患者找回自我,对吧。即使如此,爱小姐依然一直把自己关在可以从内侧开启门锁的地下室里面。在没有光线的地下室里,在唯有爱小姐的黑暗之中,她一直在等待能够杀掉自己的人出现。 除了这个方法之外,没有其他手段能够对女儿伊织隐瞒自己已经变成僵尸的事。 爱小姐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进先生是爱小姐的哥哥。 对于妹妹遭受家暴,以及离婚后依然拚命好好活下去的姿态,让他在金钱、精神等方面都提供许多支援。进先生的父亲在四年前过世,他一边照顾罹患阿兹海默症的母亲,和妻子、小孩一起支撑著家庭。在这样的状况下,对于甥女伊织,进先生非但没有半句怨言,甚至还以相当欢迎的态度接纳了她。 在发现爱小姐的遗言之前,进先生其实就已经察觉了妹妹身体出现腐败症状的事。不过,他为了尊重妹妹的意志而始终装成没注意到的样子。对于无法去医院的妹妹,进先生也没有让她知道,其实自己已经帮甥女伊织与其他家人都打了疫苗的事。 「我本来认为那是自己的职责。调查过爱的电脑后,我想要亲手结束那家伙的痛苦,所以去过了埼玉的那间废弃医院。僵尸不是必须破坏脑才会停止活动吗?我选了一根最贵的金属球棒。虽然之前从来没试过开锁,不过通往地下室的门倒是很容易就弄开了。关起来的人也是我。那家伙毕竟是我妹,即使变成了僵尸,依然是我疼爱的妹妹。……我想她肚子多半还是会饿,所以就把一只吉娃娃扔进了地下室。你听说过吗?在英国诺福克郡某间住宅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四肢都遭到切断的僵尸。那个僵尸套著项圈,遭到监禁……哎,还是算了。对你来说,这可能有点难以理解吧。」 对于无力地摇摇头,吸了吸鼻子的进先生,我因为感到同情而点了头喔。 进先生似乎早就在寻求能够讲这些话的对象,对于我没问起的事也说个不停。 「听到有人被爱咬到的消息后,我觉得自己需要向对方道歉。因为我的缘故,害其他人受苦了。但是,不管我向谁打听都没人愿意透露讯息,因为有保密义务的关系。……是啊,我从一开始就觉得那个a应该有问题。在别人陷入悲伤时凑过来的家伙,不会有什么好货。这是我出社会后学到的教训,你也记住会比较好。……应该要更早跟你说的。……刚才这是想对你道歉——。」 「也就是说,不要一直跟在我身边,直接来找我就好了,对吧?我知道。」 我简单带过,然后,开口提起了读到这里的学长你多半也颇为在意的疑问。 「那只吉娃娃是……爱小姐养的狗吗?」 「哪有可能做出这么残酷的事啊。从废弃医院回家的途中,我在公园为了『果然还是应该要杀了她吗』的问题感到苦恼。就在我内心充满悲痛的时候,那只吉娃娃跑了过来。」 「……咦,你偷了别人的狗?」 「毕竟看起来像是快死掉的老狗,想到可以帮饲主省下葬礼费用也不错。何况也一直没看到寻狗启事,那只狗其实并不是非常受宠爱吧。」 在别人陷入悲伤时凑过来的家伙,似乎不会有什么好货的样子。 ◇ 聪明如学长你,相信一定已经了然于心了吧。 来到河合家的我,先在庭院中冲掉了已经乾在身上的一之濑小姐的id细胞,然后洗了个澡,借用了进先生的睡衣,好好休息了一段时间。进先生的妻子很漂亮,独生子也对我相当有兴趣,愿意听我说话喔。唯独伊织始终与我保持距离。我想,她大概多少已经察觉到,在废弃医院的爱小姐,以及突然来到河合家的我,两者之间有著什么样的关系了吧。 进先生原本打算连络警察,然后把我送回医院。把〈藤堂翔〉这个名字丢进网路搜寻引擎的话,就会跳出不少提到我失踪事件的网页。 不过我拒绝了。 要是连络警察,irz非法回收僵尸的事就会遭到揭发,导致僵尸相关研究进度大幅延缓。明明公共广播、电视一再播放,但是国民的预防接种率依然只有百分之三十。全世界的预防接种率甚至连百分之十二都不到——美也曾经提过这件事。缺乏危机感的人类,未来搞不好会遭到僵尸消灭。既然如此,还是让irz或其他专攻id细胞的研究者早点找出治疗法比较好。 如果到医院去的话,可能会害母亲、主治医师面临刑责。这是因为,当法务大臣签署安乐死文件后,必须在五天内完成执行。倘若是执行前的失踪,那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不需要其他人来负起责任。 然而,我也不能就这样一直在河合家待到死。毕竟不方便给进先生他们添麻烦,而且伊织的视线又相当伤人,更重要的是,学长你们四个人将会各奔东西。 我啊,希望自己在那东京晴空塔上看到的夜景,是能永不褪色,始终光彩夺目、炫丽非凡的事物。 所以,我决定要写出这篇小说。把我自己到现在的体验,以及未来的下场——将我所发现的,关于自己的真相,让学长你们知道。 我彷佛听到学长你正在说「喂、等一下,你这家伙不是双手拇指都已经没了吗?而且大脑皮质也几乎都腐烂了吧?」。 其实,这些都是请进先生帮忙写的。 我就只是坐在沙发上说话而已,由进先生来输入我的话。 以上。 我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到此告一段落。 ◇ 接下来打算写我没有体验到的未来,也就是我正在计画的今后发展。 在这之后,进先生会把这份原稿寄去学长你家。对于将来不知何去何从的学长你,还会一并提供工作的门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连络看看。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够获得采用,不过进先生说他会先跟对方提一下,希望学长你能够放轻松去试试看。关于你想要成为饶舌歌手的事,对方也表示鼓励喔。 对于水口、江奈小姐,虽然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请求,不过,总之还是麻烦学长你帮我向他们道谢。如果还能补上一句「下次记得为我准备花束」就太好了。不是两人合送一束,是一人一束喔。我想,自己应该有提出这种要求的权利吧。 白石就比较麻烦了。那家伙很容易受到影响,已经染上了让我苦恼许久的费兹杰罗法则。费兹杰罗的小说明明就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因为白石从像我一样的角度来解读,所以沉醉于轻视世界的自己之中,也因此而和春奈分手。 不过,白石跟春奈不是很配吗?毕竟春奈喜欢白石,而不敢轻易信任他人的白石也曾经喜欢过春奈。对于这两个彼此互相需要的人,我不得不用「命中注定」来形容。 所以,学长,希望你能跟白石一起整理我房间的柜子。希望你们两人来收拾几乎快把地板压垮的无数本小说。这是因为,其中一本夹著春奈的手帕。要怎么做才能顺利让白石发现那本书,这个就交给学长你来处理了。……嗯?夹在哪一本小说里?哎,学长你应该不会问这种问题吧。是啊,只要读了那本小说,容易受到影响的白石,内心应该也会拂过蕴含著青草香气的恋爱之风。还请学长你温暖地守望紧握手帕冲出去的白石喔。 对于我母亲,希望你不要告诉她任何事。这样一来,母亲她肯定会想要得知,我究竟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对吧?然后,她就能够知道,我究竟有多么幸福。希望能够让母亲她知道,我所获得的,无法诉诸言语的,既没有形体也没有质量的幸福——我所发现的真相。……啊,要是她在整理柜子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拜托学长你至少要做出「那家伙好歹也是男人嘛」这种程度的回应。 那么,我接下来就要去买除草剂,把自己关进那间位在埼玉的废弃医院地下室里了。当然也会准备好手铐与项圈,为的是要扣住脚踝跟脖子,限制自己的行动范围。然后,我会喝光除草剂。就像是最后的晚餐一样。虽说这么做依然无法杀死id细胞,而且也没办法防止我腐败成完全的僵尸,不过,至少我希望能够凭自己的力量,将内心中的我做个了结。 学长,当你读到这个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要是还活著的话,因为很难为情,所以希望能够杀了我。 没错,学长,就像我们四人当初前往埼玉那间废弃医院时一样,这次希望能够由学长、白石、水口、江奈小姐四个人一起来。为的是确认我是否已经死亡,如果还活著的话就要杀了我。有这个理由的话,大家应该就又能聚在一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