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一章 桐柏山中行道迟
大越天宣五年的淮上,早春时节,天气还没有回暖,岭谷丛林之间尚有薄雪。
桐柏山间,在从淮南西路光州通往京西南路唐州的走马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而行。
“爷爷,这是到哪里了?”
嫩葱似的纤玉小手,从里面将车帘子揭开,一张稚嫩的莹白美脸探出来。
坡路崎岖,女孩清亮的眸光越过苍莽密林,北面有条宽阔的河流穿过浅谷。
作为淮水的上游,位于桐柏山宽峡浅谷之间的河道,随着地形的变化时宽时窄;湍急的水流中,不时有一堆堆乱石、滩地露出来。
不要说吃水较深的航船了,即便竹筏木排在这时节顺流而下也十分的凶险;女孩这时远远就看到一艘渔船,停在远处打着水漩的河汊子里,披蓑戴笠的渔翁看不清相貌,坐在船头垂钓,却是说不出的悠闲。
数只鱼鹰似乎也畏天寒水冷,昂首阔立船头,抖动黑褐色的毛羽。
女孩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已长得眉眼精致如画,初雪似的小脸稚气未脱,仿佛这早春暖阳,已有两三分清媚明艳的滋味。
女孩脸上此时露出困惑的神色。
拂晓时就从信阳县城出发,她坐在马车里,挨在乳娘的怀里美美的补了一觉,这时候才醒过来,头晕晕胀胀的,看天气薄阴,也不知道行到哪里了。
跟车夫并坐车头、一路欣赏山水之景的青衫文士,年逾六旬,瘦脸清矍,转回头跟女孩说道:
“还有十三四里路就到淮源镇——从淮源镇往西,路就不怎么好走了,却还要有一百三十多里地才到泌阳县城,我们到淮源镇,歇一晚再上路。”
见祖父提及淮源镇这个听着陌生的地名,胸臆却似有无尽感慨涤荡,还一副强抑住不去叹息的样子,女孩好奇的稚声问道:“淮源镇是什么地方,爷爷以前有走过这条道吗?”
“相公足迹遍布天下,比我这个跑江湖的还要见多识广,当然有走过桐柏山间的这条走马道;而说及走马道途中的这个淮源镇,还跟大人有莫大的关系呢。”
车夫转回头来,跟女孩笑道。
“怎么说?”女孩好奇问道。
车夫笑道:“桐柏山又名楚山,禹贡曰:‘淮水出焉’,其绵延三百里,横亘于唐、光、随、颍诸州之间——我们此时所行的走马道,春秋时就有,从光州出发,经过桐柏山里的浅峡宽谷,两三天日程就能抵达唐州泌阳县,是淮水南岸衔接东西的捷径。不过啊,这一路山遥路险,承平之年都有不少盗匪剪径劫道。以往淮西南路的商旅,宁可从淮水北面的蔡颍等地绕一个大圈子里前往邓唐等地,也不愿意走这条近路。永熙四年,相公还刚到枢密院京西房任职,上书奏请朝廷于白涧河入淮水的汊口新置一座巡检军寨,置百余锐卒以备匪盗,这才使这条走马道上的商旅渐多起来;沿路的集镇也随之繁荣起来。这淮源镇就紧挨着永熙四年新置的军寨,又是桐柏山间的水陆交接之地,周遭乡野村寨但凡有什么货物运出山,多在那里交易,也是泌阳县在桐柏山里最大的一座草市,人烟越发的繁茂,热闹都不在信阳县城之下……”
“真的?那我们真要在淮源镇好好的歇两天哩!”女孩兴奋的叫道。
青衫文士有所犹豫,车夫也劝道:“大人就在淮源镇歇两天,老卢刚好抽个空去拜访一下十多年不见的老友。”
“十多年不见?也是靖胜军的老卒?”青衫文士问道。
“我这个老友叫徐武宣,相公在靖胜军任过通判,兴许听说这个名字!”车夫说道。
车夫
要比青衫文士稍年轻一些,竹笠下的面容却也是枯峻,两鬓半染霜白,一双眼睛却还有着窥透人心的犀利。
他右手持执马鞭缩在袖子里,左手抓着缰绳控马,手背与一小截腕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上面却有好几条狰狞疤痕交错虬结。
也许是触及尘封的旧事里不堪回首的记忆,车夫长满细密皱纹的枯瘦脸上笼有一层淡淡的悲戚;继而他微微佝偻的身躯陡然挺直起来,透漏出一股不甘雌伏的枭悍气息。
青衫文士似没有注意到车夫神态间的微妙变化,略有些浑浊的眸光眺望远处的苍莽山林,悠然说道:
“我在靖胜军任过职,时间虽然不长,好歹也算是靖胜军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孝成帐前的亲卫指挥徐武宣呢?我记得他身量不高,双臂却有擒虎之力,在靖胜军里是排得上名号的壮士!怎么,他后来也没有留在军中?”
“王帅身死泾州,朝廷又将泾州等地割给党项人,靖胜军的人心就散了——朝廷担忧靖胜军的将卒思念故帅,便将原先的将卒都拆散开分置他处,另募新卒填补。徐武宣就是那时回淮上故里。没想到我与他泾州一别,都十多年过去了,”
车夫俄而又振色跟青衫文士说道,
“我听说徐氏在桐柏山里是大族,徐武宣在靖胜军时也一直仰慕大人,相公在淮源多歇两天,徐武宣一定会盛情款待相公的。”
“我离朝已是戴罪之身,又怎能不知避讳,跟地方豪族结交?”青衫文士叹声说道,“离开汴京,得你一路护送,王禀感激不已——从淮源到泌阳,也就一两天的行程;你既然要在淮上会友,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相公要是急于赶路,一切无事待返程时我再去见徐武宣不迟,十多年没有音信,也不差这三五天,”车夫坚持说道,“蔡铤不是心胸广阔之人,侍御史陈槐、兵部给事中张扩得罪他,被贬离朝,皆在途中被盗匪杀害……”
“那些事都没有什么证据,刺杀之说只是捕风捉影,卢兄不宜多想,”青衫文士不想车夫对朝堂诸公印象太坏,分辩道,“而民生凋蔽,山野之间盗匪比往年多起来,却是事实。”
“陈槐、张扩之死,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蔡铤派刺客所为,但不将相公送到泌阳,卢雄不放心,”车夫心里犹觉得陈槐、张扩等人的死跟当朝执掌枢密院的蔡铤有关,暗感到泌阳后,蔡铤也未必就会放手,劝说道,“相公不怕得罪蔡铤等贼,也不惧生死,但不能不关心萱小姐的安危啊。”
“我是戴罪之身,对蔡铤他们行事已无妨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中年人想要坦然一笑,却难抑心间的凄楚,终是忍不住叹道,“我就是担心蔡铤诸公贪功,没有十足的准备,却贸然对契丹人轻起兵衅,留下大患无法收拾啊!”
“蔡铤此贼在西军时就媚上欺下,时窃他人之功以自居,相公反对他领兵伐燕,卢雄能理解。不过,赤扈人崛起漠北,于阴山屡败契丹骑兵,这确实说明契丹人业已孱弱,朝中诸公都以为这是我朝从契丹人手里收复燕云故土的良机,相公以为如何?”车夫问道。
青衫文士说道:“赤扈人崛起阴山南北之间,屡败契丹铁骑不假,也叫契丹人在北面看上去不足为惧了。朝中诸公也因此多主张与赤扈人联兵进伐北燕,这是看到有驱虎吞狼之利。不过,在恶虎吞狼之后呢?我朝在北面要直接面对是头恶虎啊!契丹行暮,贵族官吏都贪图享受、盘剥百姓,军队也腐朽得厉害,相比之下,我朝情况要好一些,但也并非没有忧患啊。你在军中这些年,也到过不少军镇,但除了西军有几支兵马堪称精锐
外,其他诸路禁军以及诸州厢军,你以为有多少能战之兵?而百余年来,我朝冗员、冗兵、冗费积弊成患,这些都根除了吗?我不是反对借此良机夺回燕云故地,实是蔡铤诸公所谋,太过仓促了……”
车夫半生坎坷,能识江湖凶险,对军国之事却不甚了了。
他向来钦佩青衫文士的为人与高洁品性,担心祖孙二人带一仆妇,在被贬唐州途中会有凶险,才千里迢迢追随护送,然而这时候听青衫文士这番话,想要劝慰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青衫文士俄而又自嘲一笑,说道:“唉,我已不在其位,多想也是无益——”
女孩自幼父母早亡,她打小在祖父膝前长大,虽说耳濡目染,但到底年纪小,对军国之事也似懂不懂,这时候笑她祖父道:“兴许这些都是爷爷你杞人忧天,到最后还要被蔡铤等辈耻笑……”
“但愿如此!”青衫文士他挥了挥手,似要将心中的无尽烦恼跟担忧挥散去。
“相公,你与萱小姐进马车里去!”车夫蓦然说道。
“怎么了?”青衫文士见车夫将手伸到车辕下,将那柄拿包袱布所裹的佩刀拿出来摆在身侧,心里一惊问道。
“那崖头有人!”车夫将竹笠稍稍抬了抬,叫青衫文士朝前头一座石崖看过去。
他们此时所行的路段,正翻越一道坡岗,比北面横躺谷底的淮水已经高出二十多丈;在他们正前方百余步外的山嵴处有个豁口,两侧各有七八丈高的嶙峋石崖凌空拔起,仿佛鹰嘴横在道前。
车夫以往没有进过桐柏山,但早年在军中听旧友徐武宣说过淮源镇附近的地形,看这坡岗石崖的独特地貌,知道这是淮源镇东首有名的“鹰子嘴”?
鹰子嘴异常的陡峭,崖头往中间探出不少,四壁的青苔湿滑,看不到有什么可攀爬落脚的地方,车夫这时却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崖上张望过来,这叫他如何不警惕?
那人的面目也看不甚清晰,只依稀看见那人腰侧似有刀柄样的物什横出;那人身形也是异常的健硕,相隔颇远,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恰在这时候,身后又有马蹄疾驰声传来。
马蹄声似践踏在车夫的心脏上。
他侧过头拿眼角余光看见三匹快马,马背上三名络腮胡子大汉,看似猎户打扮,但车夫眼瞎了才会真当他们是猎户。
马是百里选一的健马、弓是雕漆硬弓,腰间是长逾四尺的直脊大刀,真是假扮猎户一点都不用心啊!
预料中的最坏情形,终究还是发生了!
车夫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面对前后四名劲敌的围追堵截,更不知道鹰子嘴之后是否还有刺客埋伏,他情知自己能做的事很少,但也是淡然松开缰绳,任马儿缓缓拖着马车前行。
他将裹着包袱布的长刀横在膝前,佝偻的身子这时候微微挺直起来,陡然间就像潜藏在草丛里的饿狼微微抬起胸膛,等候着猎物接近的那一瞬间恶狠狠的扑出。
青衫文士一生经历无数的风雨,这时候枯瘦的手攥紧,青筋暴露,但他心里除了无尽凄凉外,却无意去挣扎了。
他没有躲回车厢里去,轻轻拍了拍车夫的臂膀,说道:“王禀戴罪之身已是无用,有人觉得我犹是妨碍,便叫他们取我的性命就是——卢兄武艺高强,此地又近淮源镇,他们必不敢跟卢兄多纠缠,还请卢兄送萱儿到唐州……”
青衫文士坚决的将年幼孙女推回车厢里,扯下车帘子,在车头站起身来。
第二章 他乡不知身寄客
将近午时,还有薄雾在山谷间弥漫。
初春的日头单薄得就像一张剪纸,蜷缩在苍穹深处。
浑浑噩噩在桐柏山里生长了十五六年的少年徐怀,这一刻内心纠结的站在七八丈高的鹰子嘴崖头,看着马车缓缓驶近崖前。
在青衫文士从车头前站起身来时,车夫已将裹着包袱布的长刀横在膝前,徐怀感觉车夫就像是一头饿狼,随时会扑杀出去给猎物致命一击,心里想这大概就是十七叔所说的武者吧?真有给人气机凌厉之感啊!
在后方不远处,三个假扮猎户都十分随意的悍勇汉子,一手握住腰间那种只在军中较为常见的直脊长刀,一手提拉缰绳正将马速提上来,想赶在鹰子嘴前将马车截停下来。
看到这一幕,徐怀心口发紧,手紧紧握住身后的柴刀,手背上青筋虬结,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咬牙朝崖下振声问道:“来人可是被贬离京前往唐州的御史中丞王禀王老相公?”
“正是老夫!”青衫文士抓住缰绳停住马车,朝这边崖头看过来,昂然说道,“阁下想取王禀性命,老夫在此,还请不要伤及无辜!”
徐怀内心震惊如波澜汹涌: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
…………
徐怀神智清醒过来有好些天了,但他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在桐柏山间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然后一跤从马背上摔下来,陡然间就清醒过来,还被塞进无数陌生的记忆。
也许在他出生时,这些记忆就存在他的脑子里。
他完全记不得幼时的事情,听他娘说他出生后,就患上严重脑疾,发作时身体会剧烈痉挛,双手控制不住的抓挠脑袋,仿佛脑袋深处有无数钢针在扎刺、搅动。
顽强的长到八九岁后,脑疾有所缓解,他才对所经历的事,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他整个人像是蒙了一层浑噩,说话做事都非常笨拙,像脑子里缺了一根弦。
偶尔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也是过不了几天就忘。
直到一个月前他从马背摔下来,磕着后脑勺,人没受什么伤,神智陡然清醒了过来;就像有层壳突如其来被撞碎。
与此同时,无数光怪陆离的陌生记忆,从脑海深处一起迸出来。
可惜的是,等他心神稍稍平复下来,再去回想这些记忆时,却发现除了极少一些、看不出什么意义的零碎片段或画面外,他已记不得什么了。
就仿佛大梦一场。
或许就是大梦一场。
除了一些或惆怅、或悲伤、或欢喜、或苦恼的情绪跟感触外,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找不回了。
要说有什么能确定的,那就是他能肯定这些记忆曾在他的脑海深处存在过,仿佛他曾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渡过了一生。
也能肯定,他年少时做的那些怪梦,跟这些记忆有关,甚至有可能他幼年的脑疾,就是承受不了这些记忆的冲击才发作的。
当然,神智清醒过来后,他童年以来所经历的一些事,都清晰起来。
或许,还远不仅如此。
此前他被阿娘逼着在族中书塾读了几年书,磕磕巴巴,都未必能将几篇启蒙经义磕磕巴巴顺读下来,更不要说这些经义有深的解读了。
现在可好,这几篇经义所讲的内容,以及衍生出
来的道理,他不仅完全清楚,还能看出里面有太多谬误、迂腐、不堪一提的地方。
他此时的思维,也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了。
整个人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以往很多懵懂无知的事情,一下子通透起来。
这不是一个在桐柏山里浑浑噩噩生长十五年的少年应该有的!
也许那些他以为想不起来、以为什么都不剩、大梦一般的记忆,实际上并没有丢失,而是从根本上将他改变了。
他已不再是“他”?
那他又是谁?
徐怀困惑了好些天,数日前出淮源镇经过鹰子嘴时,一段文字突然间出现在脑海里,他当时就像是被电流打了一下:
“天宣五年岁旦,御史中丞王禀被贬唐州,二月中过桐柏山鹰子嘴为盗匪所害……”
这段文字像是一小段史书记载,在那一刻之后就像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然而当时鹰子嘴并没有类似的劫杀案发生,也没有什么朝廷官员被贬途经淮源镇,徐怀却叫这段记忆折腾了两三天,猛然想到一种可能:
这段文字有可能是还没有发生的“记忆”。
于是,他这几日来早出晚归,都跑到鹰子嘴崖头蹲守。
不仅别人以为他又犯傻了,他都怀疑自己所谓“神智”恢复过来,实际是着了魔。
直到这一刻在王禀从马车前站起来自承姓名,徐怀内心的震惊就像是波澜疯狂的汹涌起来:
这一段突然冒出来的文字记忆,竟然在这时得到验证:那假扮猎户的三个人,是王禀在被贬途中注定会遇到的“盗匪”?
关键是这一切竟然以一段文字,在数日之前出现他的脑海里?
那其他几乎都被遗忘的记忆呢,都是来自还未发生的后世?
…………
…………
鹰子嘴位于这座坡岗最高处的山嵴处,马车还没有过鹰子嘴,也就无法通过鹰子嘴的豁口看到另一侧的情形。
既然后有追兵,又有刺客蹲守崖头,车夫猜测前方很可能还会有伏兵,他也不指望马车能冲出重围,解开包袱布,露出一柄没有刀鞘的湛然长刃。
然而王禀相公自承姓名后,崖头那人竟然沉默起来了,半晌没有再说一句话,也不见有别的动作,这令车夫心里泛起一丝浮躁跟疑惑: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马车徐行到崖下,车夫盯住崖头,杂树有些遮挡,他这时却能看清楚崖头是个健硕少年,虽说手握刀柄的姿态颇为凶悍,脸上却无狠戾之色。
而身后三名假扮猎户的刺客,这时候没有趁机合围上来,竟然拉开些距离聚拢到一起,也又惊又疑的正盯着崖头打望,这叫车夫心里更是困惑不已:
难道崖头这少年跟后面三人不是一伙的?
青衫文士年老,老眼昏花,看不清崖头少年的相貌,再次朝崖头喊道:“老夫知道你们也是受人所托,老夫并无意知晓你们从哪里来,但请取走老夫的性命,不要伤及无辜!”
徐怀回过神,再看那三个贼匪拉开一些距离后没有退走,在两百步开外聚到一起,都将长弓取在手里,心里叫苦不迭。
他一连数日早出晚归蹲在这崖头上,只是着了魔想去验证脑海里闪过的那段记忆,却不是想做什么英雄好汉去救王禀。
不过,这三个贼匪的反应,也叫徐
怀心里奇怪:
除了王禀身旁那车夫模样的中年人身手颇为强横外,自己突兀站在这崖头招呼王禀,这三个贼匪不应该知难而退吗?
王禀所乘坐的这辆马车里藏了什么宝贝,叫他们还想着强抢?
不像是盗匪啊?
盗匪再贪财,总得先惜命吧?
徐怀想到王禀刚才误以为他是“受人所托”,心里一惊,莫非这三人并非盗匪,他们才是真正“受人所托”,过来追杀王禀?
徐怀忍不住要拍额头,心想要不是他今天撞破,王禀今日横尸鹰子嘴崖下,在别人看来可不就是遇匪而死吗?
要是他脑海冒出来的那段文字记忆,是历史对今日之事的记载,可不也没什么问题?
徐怀又惊又悔,心想别人说他是个憨货,还真是不假,怎么就跟着了魔似的,搅和到这等破事里来了?
现在怎么办,跟后面那三名家伙说,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就是路过打声招呼,不妨碍你们刺杀王禀?
徐怀这时候又后悔没有拿衣物遮住面目,也不知道相隔一两百步,那三个刺客有没有看清他的脸。
要是刺客看清他的脸,在杀死王禀及随扈后,会不会找上门杀他灭口?
徐怀心头转过数念,犹豫着要从后崖逃走,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淡淡情绪,阻止他这么做。
过了片晌,徐怀才振声朝崖下喊道:
“王老相公,你怕是误会了。我家大哥仰慕王老相公的为人,得知你被贬唐州,担心桐柏山里道路又不大太平,可能会有三五个不开眼的小贼对王老相公不利,特令我在此相候。王老相公,你们尽管前行,这三个小贼我来对付就是,谅他们没有胆子闯这鹰子嘴!”
鹰子嘴崖石高耸,徐怀看左右还有不少杂树,心想他只要小心些,应该不怕刺客手里的弓箭。
还有就是鹰子嘴四壁陡峭,徐怀就相信三名刺客未必有胆敢强攻上来,到时候就算十七叔、徐心庵不找过来,他也可以坚守到天黑再想办法脱身。
…………
…………
是友非敌?
青衫文士盯看崖头,也是惊疑不定。
“前头什么情况不知道,但后面必是蔡铤派出的刺客无疑……”车夫眯起眼睛,打量了徐怀两眼,跟青衫文士沉声说道。
就眼下的情势,他们也只能往前闯了。
车夫也不问这少年及他身后的“大哥”到底是谁,以免被身后刺客听去。
他见青衫文士微微颔首,便朝崖头拱手道:“多谢义士相助,来日但有差遣,卢雄定万死不辞!”说罢便将马鞭甩出,“啪”的一声抽在马儿肥厚的屁股上,马车缓缓拖动起来。
过了鹰子嘴,是一段下坡路,这时也没有什么行人。
两侧林疏坡缓,没有遮挡,也不像是有什么埋伏的样子。
视野尽头都能看到淮源镇鳞次栉比的建筑群。
车夫更是快马加鞭,往淮源镇而去。
途中遇到这样的变故,躲在马车里的女孩缩在乳娘的怀里,惊惶得都快窒息了,但听着车厢外的动静,这时候也忍不住揭开车窗帘子,朝崖头看去,却见少年半蹲在崖头的杂树中,破败的衣襟在风中摇动……
(有三个盟主出现了,感谢夜夜迷离、乌鸦、超级木头……)
第三章 梦里梦外两相疑
三名刺客没有得手,当然不会轻易离去。
仓猝间他们不清楚鹰子嘴后是否有埋伏,不敢去追杀王禀,当下将长弓横在身前,驱马徐徐往崖前逼近过来。
不管他们刚才有没看清自己的脸,徐怀这时还是撕下一片布衫蒙住脸面,但就在他手伸到头后系住布衫之际,一支利箭“嗖”的一声就朝他的面门射来。
徐怀下意识间颈脖侧移出数寸,只觉一道劲风擦脸而过,随后听到“喥”的一声羽箭射中身后的松树,箭杆还“嗡嗡”振颤作响。
“好快的箭!”
徐怀吓了一身冷汗。
他自幼习武,但神智恢复之前,他做什么事都有点笨手笨脚,除了气力过人外,总掌握不了复杂的拳势刀术,骑射功夫也很是一般。
即便他在神智恢复过来之后,那些深藏的陌生记忆,并不能叫他的身手立即得到脱胎换骨般的提升,但他除了思维更敏锐通透外,他的眼力也非同以往。
他刚才快速撕下一片布衫蒙脸,眼睛还是盯着这几名刺客,即便有所分神,时间也是极短,为首的那名刺客却抓住机会射出一箭。
如此惊人的速射跟精准度,怕是十七叔他都是不如啊。
徐怀不敢再有懈怠,握住腰后的柴刀。
他也没有立即将身后柴刀抽出,这会让他在这伙刺客面前过早露怯。
徐怀接着又抬脚踢下一块脸盆大小的山石,“哗啦啦”作响,贴着崖壁便滚落下去。
鹰子嘴除了当中丈余宽的豁口外,南面山嵴陡峭,徒步都很难翻越过去,更不要说骑马了;而北面不远就是近三十丈深的峡谷,淮水从中而过。
徐怀踢下这块山石,是警告刺客不要试图强闯豁口。
不管这些刺客身手多强横,但只要被他拿脸盆大小的山石从高处砸中,任谁都不好受。
三名刺客停在崖前六七十步外,为首者盯住崖头,阴沉着脸问道:
“你家大哥是谁,既然料到我们会在这里对王禀下手,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何人所遣吧?”
“你们杀人祸心已被识破,还有心思问东问西,还真是胆大包天啊,你们真不怕军寨武卒得信赶来捉拿你们?”徐怀粗着嗓门叫道。
“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做了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巡检军寨的官差要过来捉拿我们?就凭王禀他一面之辞吗?”为首者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王禀获罪被贬,不要说他现在还好端端的,就算他真在这桐柏山里身首异处,哪个州县衙门敢深究这案子?”
见刺客竟如此肆无忌惮,徐怀暗暗心惊。
数日前脑海里闪现的那一小段文字,是说王禀在桐柏山鹰子嘴道遇匪而死,但此时想来,这一切或许并非是刺客掩饰得好,更深层的原因还是幕后之人势力太强横,令州县衙门不敢深究,最终才以遇匪结案了事?
说实话,徐怀并不知道王禀是怎么一个人,但他知道王禀被贬前担任的御史中丞这个官职不可小窥,是朝中唯数不多可以尊称为“相公”的高级官员,普通官员仅有资格被称为“郎君”。
“相级”人物被贬,哪怕再无职衔,也绝对不能视之为平民,他横死桐柏山间,州县衙门却不敢深究死因,幕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怀突然觉得搞清楚幕后黑手是谁,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只望眼前这事能赶紧糊弄过去。
徐怀不说话,一脚踩在山石上,右手则紧握腰侧的刀柄,一副还不屑急于将佩刀拔出的样子,其实也给刺客很强烈的压迫感。
三名刺客,满脸络腮胡子,都是胡乱粘上去的,为首者左脸颊却有一道刀疤颇为明显,相距颇远,那人眯起三角眼,像鹰隼一般盯住崖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从后面摸上去?”右侧瘦脸刺客说道。
“你们看他屈身握刀的身姿,是不是有些熟悉?”疤脸刺客脸色阴沉下来,问另外二人。
“是啊,有几分像靖胜军所传的持刀势,而他刚才都分神了,却还能在恍然间避开晋爷这一箭,身手却也不弱,还如此高壮……”瘦脸刺客有些打退堂鼓的琢磨道。
“二十多年前王孝成知唐州,曾大力清剿桐柏山里的贼匪,后来调为靖胜军帅臣,将不少贼匪收编到靖胜军;王孝成死后,靖胜军有一部分老卒解散归乡,这桐柏山里有靖胜军余孽,实不叫人意外。不过,同是靖胜军余孽的卢雄,千里选这一条道护送王禀去泌阳,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疤脸刺客皱起眉头,沉吟道。
“难不成卢雄联合靖胜军余孽保护王禀,意图为当年的旧事翻案?”另一人知晓当年的旧情,吸了一口凉气问道。
“不管是或不是,这事都非同小可,必须立即有人回汴京告之相爷……”疤脸刺客说道。
这时候,西面有急如骤雨的马蹄声,朝这边疾驰过来,这三名刺客脸色更是大变,犹豫片晌,终究是掉转马头往东面驰走……
…………
…………
徐怀不知道靖胜军的旧事,看到卢雄很快与数骑武卒驰至鹰子嘴前,还以为刺客是被他们吓走。
赶过来的兵卒中,为首之人三十岁左右,穿着褐色皮甲,身形健硕,浓眉豹眼,相貌粗犷,手里拿着挎刀,提拉僵绳停马于崖下,抬头见徐怀好端端站在崖头,问道:
“徐怀,你这小子没被那些马贼伤着?”
“没有——他们往东面跑了!”徐怀这时候真正松了一口气,跟十七叔徐武江招呼了一声,仔细找落脚地,往崖下溜来。
“这些狗贼,胆敢跑到淮源来撒野,我们捉住他们剥皮!”一名上嘴唇才长绒须的少年兵卒,年纪也就比徐怀大一两岁,他这时还能看见那些“马贼”的身影,急吼吼的叫骂着,就想拿刀拍马追赶过去。
徐武江却伸手拦住那冲动的少年兵卒,说道:
“穷寇莫追,再说这天都快黑了,今日算这些马贼命好,不跟他们计较。”
虽然天有些阴,但才过午时,说天快黑,那真是瞎眼都不敢说的瞎话啊。
不过,在徐武江看来,只要徐怀他人没事就行。
他们在军寨一个月才拿多少饷银,犯得着去找这些整日在刀口舔血的马贼拼命?
卢雄没有作声,他半生历经沧桑,知道时下州兵乡勇都是什么样子。
他们逃出鹰子嘴不久,就遇到这队武卒,仓促间说途中遇到马匪,请他们过来解救被困鹰子嘴崖上的乡民,现在这队武卒赶过来将刺客惊走就谢天谢地,他还能指望更多?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队军寨武卒的头目,竟然跟崖头少年是相识的。
等徐怀小心翼翼的从鹰子嘴爬下来,他看到这少年仅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卢雄心里更是惊讶。
而除了身量相当健硕,比大多数正常身高的兵卒都要高出半头
外,完全就是一个乡野少年,甚至从山崖爬下来的动作,还略有些僵滞,不够灵活。
一袭破旧短衫,襟袖间被树枝山岩划破几处;腰间系了一根草绳,竟然是一把柴刀插在腰后,还有着斑斑锈迹!
他与王禀相公,今天竟然是这么一个少年所救?
卢雄看这武卒头目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那这少年刚才所说的“大哥”是谁,怎么会知道他们将从鹰子嘴通过,安排这少年在此等候?
当然,刺客之事捅开去,除了会刺激蔡铤此贼倍加凶残的派人迫害外,并无别的好处。
卢雄一肚子疑惑不解,这时候也只是闭嘴不多问什么,但他看少年的眼神里,还是满含感激。
他身手是强,但王禀祖孙及乳娘手无寸铁。
他知道在这没有回旋空间的山道间,没有这少年拖住刺客,他即便有舍身求义之志,也不可能保护王禀祖孙周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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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徐武江、徐心庵赶过来将那些人当成“马贼”,徐怀就知道王禀他们遇到徐武江、徐心庵他们时没有说实情。
他现在思维通透,不难理解王禀他们为何如此。
当然,他也不想再牵涉到这些沾惹不起的是非中去,看了王禀身边的“车夫”两眼,没有凑过去寒暄,与徐心庵共乘一匹马,跟在徐武江等人之后往淮源镇方向而去。
距离淮源镇还有四五里路时,徐怀看到王禀所乘的那辆破旧马车停在路旁。
身着青衫的王禀与淮源巡检使邓珪在一队军卒的簇拥下,站在马车旁说话。
淮源镇隶属泌阳县,却距离泌阳县城有一百三四十里山路。
代表官府常驻淮源镇的巡检使邓珪,才是桐柏山里最大的官老爷,徐怀自然也认得这个身形矮壮、满脸横肉的家伙。
而过鹰子嘴时揭开车窗帘子、一瞥之间予徐怀以惊鸿之感的女孩,此时坐在车首,正关切的看过来。
似受这一幕刺激,徐怀此时脑海里闪现过十数张美艳的脸蛋,应是后世记忆深刻的一些女子,却无一人能及眼前女孩这般清丽明艳。
好奇怪,怎么会无缘无故冒出这些图画记忆来?
当然,徐怀还没有搞清楚自身的状况,也不知道闪现这些画面是不是就没有警示意义。
再说了,在鹰子嘴崖上,当时距离那么远,刺客看清他脸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他应该直接从后崖逃走才对,现在细想下来,还是那股莫名的强烈情绪,最终促使他决定先助王禀他们逃走。
那些绝大多数已遗忘的记忆、偶尔闪现的零星片段,以及突如其来的莫名情绪,到底算什么?
自己实际上是一缕来自后世的孤魂,在幼小时就占据这具躯壳,然后浑浑噩噩的生长了十六年?
徐怀坐在马背上心里翻腾不休,都忘着下马,女孩却以为他盯着自己傻看,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
“你个憨货,却是知道盯着女孩子看!”徐武江觉得有些丢脸,拿马鞭的柄,戳了徐怀一下,下马后将缰绳扔他手里,“替我牵住马。”
“啊!”徐怀回过神来,看徐武江与“车夫”往巡检使邓珪、王禀那边走去……
(又添两盟主,感谢书友57、好人……新书前五位盟主都是在纵横正式活动前产生的,没能参加纵横的新书抽奖活动,稍后我来补上神秘礼品……)
第四章 他人眼中痴
(感谢新盟主风君子、突福来、adei、分开旅行、笑意捧场……)
巡检使邓珪看到徐武江等人空手回来,便知道这些滑头不肯出力的。
他这个巡检使,虽然只是九品武职,却是枢密院正儿八经选授、入了流品的差遣,是官非吏,平时驻扎在紧挨着淮源镇街市的军寨之中。
本朝在地方政制上,跟前朝有很大的区别,会在不设县的重要街市设镇,因此邓珪还兼着淮源镇的监镇差遣。
他手下包括徐武江在内,除了都头、节级等低级军将外,还有主簿、税吏等属吏,权辖颇大,泌阳县之外的山野乡陌,防盗捕贼缉私等事都归他管辖。
不过,桐柏山绵延二三百里,又与随、光、颍等三州相接,盗匪出没其间,不知凡几,邓珪手下仅有百余奸滑土兵,暗中都有可能与私盗勾结,他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今日在王禀面前,邓珪却还是装腔作势的问一句: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盗匪拦路劫财,真是胆大包天,他们是视我淮源巡检司于无物吗?徐武江,你等可有将这些胆大妄为之徒逮住?!”
“马贼马快,兴许还听过邓郎君的威名,我们追过去,他们都跑没影了,哪里追得及?”徐武江说道,“却不想小小几个马贼,竟然惊动邓郎君亲自出马!”
“马贼冒犯御史中丞王禀王相公,本官怎敢懈怠?却是你们这些家伙竟然偷滑耍奸,不肯出力捉贼,轻易就放走马贼,真以为本官不敢拿你们治罪?”邓珪盯住徐武江问道,声音也陡然间严厉起来。
“……”徐武江愣怔在那里,琢磨不透邓珪什么意思。
徐武江刚才赶去救徐怀脱困,都没有细问王禀等人的来历,还以为就是普通行旅。
这时他瞥眼看王禀一袭青衫,襟袖间还缀有补丁,心想这祖孙二人身边仅有一名仆妇、一名两鬓斑白的随扈护送,竟会是执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王禀?
再一个,这么一号人物抵临桐柏山,路司州县拍马跪舔的官员们呢?
这时候王禀替徐武江等人开脱道:“能将这些马贼赶走,人没事回来就好!”
此时能平安脱险已是万幸,他哪里会节外生枝去说刺杀之事?
徐武江还蒙在鼓里,但邓珪到底是入了流品的官吏,听同僚说过王禀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贬到唐州来。
不过,他同时也知道王禀声望极高,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刚才那么说,是不想留下话柄。
这会儿见王禀替徐武江他们开脱,邓珪见好就收,训斥徐武江:“王相公体谅,不追究尔等失职之罪,还不快过来感谢王相公。”
“王禀戴罪之身、见逐唐州,不敢当诸位壮士大礼!”王禀见徐武江等人过来行礼,忙还礼道。
徐武江这才知道王禀原来是被贬
出京的御史中丞,按刀站在一旁。
邓珪跟王禀告罪道:“下吏今日按例要巡视南乡,军务在身,不能留在淮源镇,今日便由这徐武江代下吏招待王相,明日也由徐武江挑选一队兵卒护送王相你们前往泌阳……”
邓珪又唬着脸训诫想要找借口推托的徐武江:“切莫再叫王相受盗匪滋扰,倘有怠慢,仔细我回来收拾你!”
徐武江无奈应下这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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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看着巡检使邓珪很快就率队消失在远处的莽林之中,心想他是看出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吧?
且不管邓珪这人,徐怀此时心里更多琢磨的还是刺客离开时的模样,心想他们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又或者说是幕后之人不会轻易放过王禀。
徐怀猜想三名刺客应该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心想只要王禀不将他说出去,刺客就算是卷土重来,也不大可能会找到他头上来,但他心里是这么想着,却又泛起莫名的情绪,觉得不应该真就袖手旁观。
他不禁苦笑起来:自己算哪根葱啊?
之前牵涉进去,可以说是无心,一心想验证脑海里闪现的那段文字记忆,但现在不赶紧将自己摘出去,是嫌自己活腻味了吗?
王禀年老眼神不济,刚才站在崖下看徐怀的面貌并不是很真切,等邓珪带着一队武卒离去,他低声问卢雄:“刚才崖头是那少年将刺客拦住?”
“嗯!”卢雄点点头,低声说道,“这少年却是跟与邓珪手下的这名节级相识,似是同族中人……”
“我刚才听邓珪说徐武江就是从当地徐氏族人里得荐的兵目,那少年说不定还是你故友徐武宣的子侄辈。不过,这事将你牵涉进来,已不可补救了,却不能再牵涉再多人,”王禀低声说道,“你送我与萱儿到泌阳后就直接离开泌阳,也不要去找徐武宣了……”
“我不去找徐武宣,但我留在泌阳,相公跟前从此就多了一个牵马赶车、没有姓名的老仆,”卢雄哑声说道,“相公你也不要赶卢雄离开——倘若一切都是我多心,送相公到泌阳后,我还想着到漠北草原看一看赤扈人的铁骑到底有多厉害。但看今天之情形,蔡铤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怎么可能放手离开?相公你就当我在泌阳归隐,每天能相随相公左右,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卢兄之恩,王禀无以为报。”王禀见卢雄意志坚定,而这时候看到徐武江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他叹了一口气朝卢雄拱拱手,便不再强劝什么。
“你个笨货,快过来感谢王相公报信之恩!”徐武江招呼徐怀一起走到王禀道谢。
“多谢王相公报信。”徐怀装痴卖傻的上前谢道。
“好说好说,今日相遇便是缘份,还不知道这位小哥姓名……”王禀既然决定不牵涉无关人等,很多事便不会说破。
“王老相公你不要跟这憨
货客气——徐怀他开窍有些晚,做事笨手笨脚的。他爹徐武宣是我族兄,死得早,他娘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到十四岁,前年也得病去逝了。他这两年就跟在我身边厮混。他这笨货,这几日却不知道犯哪门子傻,每日朝出晚归都跑到鹰子嘴去蹲着,怎么骂都不听,今日得亏是遇到王相公,要不然折在马匪手里,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死去的爹娘交待……”徐武江说道。
王禀与卢雄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里满是震惊跟困惑。
徐武宣早已身故,而眼前这少年就是徐武宣之子?
徐武江说这少年这数日来朝出晚归都守在鹰子嘴崖上,他们猜想应该是少年身后“大哥”早就猜到他们近日要从这里经过。
不过,回想这少年站在崖头面对刺客时的从容不迫,他们怎么都不想明白,在徐武江这些人眼里,这少年竟然是个笨手笨脚的憨货、笨货?
见王禀及“车夫”满脸的困惑,徐怀笑得非常的“憨厚”。
神智没有恢复之前,徐怀浑浑噩噩过活十数年,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手脚笨拙的“憨货”。
这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你拿话蒙骗我们吧?”
女孩王萱没有王禀、卢雄的城府跟顾忌,揭开车窗帘子看了徐怀一眼,忍不住争辩道,
“他一人就将那些马匪打退,怎么可能会笨?”
“……”徐武江哈哈一笑,明明是他们赶到鹰子嘴将马贼惊走,但他也不会跟一个小姑娘斗什么嘴。
徐心庵看女孩极美,三百里桐柏山都无一人能及,情不自禁的碎嘴道:
“这笨货,就凭他能打退马贼?他从小跟着我们一起练拳脚功夫,筋骨是壮,也是能将三四百斤石磨轻松扛起来,但也就一把死力气而己……”
除了徐武江、徐心庵外,这一队武卒十之八九都是徐氏族人或鹿台寨的异姓庄客,他们从小看徐怀长大——女孩王萱见他们都一脸就是如此的神色,心想真是见鬼了,但她嘴上也不肯轻易认输,说道:
“汉末名将许诸,因凶猛而痴愚,是谓虎痴——虎痴一样的猛将,就算笨点,又怎么不能将三五个马贼打跑?”
徐心庵心里喜欢,却不知道怎么讨好女孩子,下意识争辩道:
“就他这蠢样,敢自称虎痴?那些不开眼的马匪,都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只是被这憨货牛一样的块头吓住而已,但真要动手的话,一试之下就知道这憨货纯粹是个绣花枕头。平时族中比试,那些初学拳脚刀枪的少年,只要机敏些,都能将他耍得团团转。你看他连把刀都没有,却捡一把柴刀冒充什么刀客。说起来那些马匪也真是蠢啊,竟然被这憨货吓跑,真是要笑死人了!”
女孩王萱不喜欢徐心庵动不动就反驳自己,小脸别过去,不再看他一眼。
第五章 淮水楚山一军寨
白涧河从桐柏山南岭主脉的山谷深处汇聚众多溪涧,下游流经一片平缓而开阔的山谷盆地,最终汇入从西往东,在桐柏山间穿峡过谷的淮水之中。
这处盆地,位于淮水北岸的地形陡峭,淮源镇街市有近千户人家,主要沿淮水以上的白涧河两岸开阔谷地分布。
除了横贯桐柏山的走马道从淮源镇街市穿过外,还有四五条土路往左右的山岭壑谷深处延伸而去;白涧河与淮水在谷底交汇,水面比较开阔,总计有六七座渡口码头衔接被河流截断的道路。
淮源没有设县,除了街市西首建有一座小型军寨,街市外围也没有建城墙围护起来。
女孩王萱坐在马车进入街市,看青石主街上人流稠密,两侧楼铺林立,她才相信卢雄途中说淮源镇繁荣不在信阳城之下这话不虚,难以想象她们从信阳出发,一路都没有遇到几名商旅。
不过,细想也不难理解。
淮源镇是距离光州信阳县更近,但当世不同州县间都有设卡征纳过税,乡野民户更是严禁随意越县流窜,淮源镇平时自然是跟辖管的泌阳县联系更密切。
就算有大宗商货出山,要运往东边的淮南西路州县,通常也是等暮春淮水涨起来之后用舟船载行,这样更省人力。
穿过白涧河东岸的街市,来到一座渡口前,徐武江喊来渡船,小心翼翼的将马车拉上船,准备横渡有三十多丈宽的白涧河。
两边的渡口,除了七八艘渡船外,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苦力三五成堆在等活。
这主要是往西去京西南路的唐州、邓州等地,没有水路,西段走马道又崎岖难行,大宗商货却只能借助畜力,乃至就地雇佣青壮劳力肩挑背扛运过去。
渡河到西岸,就是军寨所在。
三百步见方的石城,临河的寨门上镌刻“淮源巡检司”五字;当地惯将这里称为军寨,官府文函里同时也将这里称为淮源巡检寨。
除了巡检司衙门、兵营外,驿所也在军寨之中。
徐心庵要大两岁,徐怀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六岁,但徐武江都带在身边。
巡检司诸事都依赖地方,邓珪对徐武江这些部属也不会太严苛,军寨之中不缺徐怀一口吃食。
这会儿徐武江安排徐心庵、徐怀先送王禀等人去驿所:
“驿所就在前面,徐心庵,你与徐怀先送王相公他们过去,待某家回衙交过差,再过拜见王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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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所占地不大,约三亩许地,院墙头
长有杂草。
从大门进去,第一进院子是驿丞公廨。
驿丞程益却不在院子里,只有两名厢兵出身的年老驿卒坐在廊前晒太阳;徐心庵嫌驿卒腿脚慢,留徐怀帮忙卸车,他跑去找程益。
王禀没有官职在身,但他被贬唐州留居,有地方监视之意,毕竟不是流放、充军。
他离京后,要在期限内赶到唐州报道,而唐州地方有监管他并照顾起居的责任;而前往唐州的途中,驿所也要给予收留、接待。
驿丞程益专司迎来送往之事,是不入流品的小吏,那些途经此时的官绅,个个耀武扬威,他都得受着;而被贬官员留宿驿所,他也不会怠慢。
程益平日里就喜欢喝口小酒,也不分时辰,酒就装壶茶里,看书写字画画,闲下来就抿一口,他叫徐心庵找过来,先从王禀手里接过官告函。
徐怀将车卸下停在前院,正要先将马牵到驿所后面的马厩去,瞥眼看到官告公函上写王禀因“不恭”之罪而削职贬官、见逐唐州。
他心里疑惑:
王禀被贬前是御史中丞,是当世极少数有资格被称为“相公”的人物,照道理除了坐龙椅的官家外,他即便是触怒当朝宰执及诸王,都不会扣上“不恭”的帽子。
王禀只能是在言行上冒犯了官家或皇太后,才会被治以“不恭”之罪。
不过,徐怀不相信是当朝皇帝会派刺客追杀王禀,真想杀,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细想下来应该是王禀得罪朝中那个大权在握的人物,被抓住把柄赶出汴京。
虽说脑海里的那些记忆绝大多数都已经遗忘,徐怀眼下能这么考虑问题,他也不觉得这应该是十六岁少年的思维。
自己或许真是后世孤魂莫名来到当今世界?
满腹心思的将马牵到马厩,又给添上草料,徐怀才回到前院。
这时候刚过晌午,徐心庵已经带王禀等人前往驿馆东北角的一栋小偏院歇脚,驿丞程益正吩咐一名年老驿卒给王禀等人安排伙食。
“还要给酒?”驿卒有些不情愿的问道。
不同的官员路经驿所,都有相应的接待标准:
权高位重之人过境,地方官员、乡绅豪族都会赶过来摆宴巴结;流贬之人,在驿所落脚住宿,除了粗粮饭管饱外,最多再加一小碗酱菜佐饭。
驿丞程益给王禀等人安排的午食,除了一碗腊肉、一碗蔬菜、半只肥鹅外,竟然还要多温一壶酒送过去,老卒怎么会不感意外?
徐怀也知道驿所经费都来自泌阳县衙拨给,平时没有其他花头,还要克扣一些出来供程
益喝酒,这时超规格接待王禀,难怪下面人不情愿。
“王相公得罪枢密使蔡铤被贬唐州,天下士人皆感扼腕,你这狗眼看人的混帐家伙,却吝啬一壶酒?得得,大不了我戒两天酒,好让你们将账目抹平。”程益骂道。
程益是不入流品的小吏,却在士人之列。
各地方的公函往来都要经过驿馆传递,他对王禀被贬唐州的情况,却是比徐武江这些底层武人都要清楚的。
枢密使蔡铤?
徐怀这才知道王禀到底得罪谁被贬唐州。
徐怀对当朝之事谈不上熟悉,但听徐武江及巡检司武卒吹牛逼,偶尔也有道听途说,知道枢密使能与位居少宰、太宰的左右相并尊,蔡铤在当朝绝对是权势熏天的人物。
而蔡铤执掌朝堂军国要政,真要用暴虐手段铲除政敌,手里能用的死士,绝对比宰相都要宽裕。
也难怪邓珪要急吼吼的离开军寨啊。
邓珪这个巡检使,他平时在淮源巡检司的工作,受唐州及泌阳县的节制,但全国所有巡检使、都巡检使等武官的选授、提拔,却是受枢密院直接管控。
也就是说,邓珪正常情况下,八竿子都跟蔡铤这样的人物打不到一块去,但要是因为跟王禀亲近,叫蔡铤注意到,只要大笔一挥,将邓珪调到哪个穷山恶水、盗匪或边患甚烈的地方任职,就足以叫他生不如死了。
邓珪急吼吼离开,原来是不想跟王禀产生半点瓜葛。
相比之下,程益作为驿丞,乃是泌阳县吏,不隶属于枢密院体系,他敬重王禀的为人,则不吝给予厚待。
“十七叔怎么还没有过来?”
徐心庵这时候从偏院走过来,看到徐怀疑惑的问道。
徐怀摊摊手,表示他哪里知道。
淮源镇哪里会有王萱这般容貌绝美、气质又脱尘出俗的少女?
徐怀看得出徐心庵是有些着迷了,这时候却找不到借口赖在这里,才着急问徐武江的去向吧?
徐怀摊摊手,但徐心庵就没有指望他回答什么,又埋怨道:“邓郎君都吩咐过我们要招待好王相公他们,十七叔怎么就不见人了呢?”拉着徐怀回巡检司衙门去找徐武江……
(又新增十一位盟主,感谢圣淘宇、苦柚、不莱梅的音乐家、任性、边荒醉客、李骑驴、Banzhe、不离蓝山、西瓜、冷寒、Xopen、肥坤、歆暝释悒、steed、国宝熊猫、腊肉、好奇、月光、野人、越林、罗海军、虚夜月等兄弟的捧场……)
第六章 粗鲁非真貌
徐武江作为地方宗族举荐的节级,在巡检司是不入流品的小兵头,地位低微,但除了他背后徐氏在桐柏山乃是大姓豪族外,他本人身手强横,闻名乡里。
而徐武江所率领的那队武卒,又以徐氏族人及鹿台寨的异姓庄客为主。
邓珪平时也甚是厚待他。
徐武江在军寨巡检司衙门北面有单独一栋小院子居住;徐怀在他娘病逝后,这两年就跟在徐武江身边厮混,平时他与徐心庵作为跟随,也都住那栋院子。
除开邓珪,巡检司两名都头、六名节级身边都有两三名亲信伴当吃住在一起,这些年都在巡检司里吃兵饷,差不多占去巡检司三分之一的兵额。
徐怀现在是没有足岁,不算巡检司正式土兵,但徐武江一样替他领一份兵饷,帮他攒起来日后娶媳妇用。
徐怀随徐心庵赶回住处,脱下衣甲的徐武江正站在廊下拿着汗巾擦脸。
徐武江的妻子荻娘是个身形矫健的女子,谈不上绝美明艳,却也是秀丽大方,这时候从厢房走出来,看到徐怀,责怨道:“你这个憨货,怎么又跑去鹰子嘴厮混,要是今天你叫那几个马贼伤了性命,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爹娘交待!”
她接过徐武江手里的汗巾,恨铁不成钢的朝徐怀抽来。
抽中也不会痛,徐怀也就不躲。
徐怀以往神智浑噩,对自家事知道也不多,就知道他爹徐武宣早年是禁军武官,十五年前离开军营,在南归途中遇到逃荒的苏荻一家人,接济他们到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岭安顿下来。
徐怀他爹回乡没两年就去世了,十多年来是他娘带着他跟苏荻一家人相依为命。大前年泌阳县大疫,他娘跟徐武江的妻子都得疫病死了,苏荻嫁给徐武江当续弦,也就成徐怀的“十七婶”。
徐武江将他收留在身边,主要还是苏荻担心他笨手笨脚的,靠着三五亩薄田没法养活自己。
徐怀觉得,这世间要说还有谁真正关心他,也就是苏荻了。
汗巾抽中徐怀的脖子,“啪”的一声响,荻娘自己却心疼起来,抓过他的肩膀看脖子上有道浅红印子,啐骂道:“你这憨货,也不知道躲一下,抽疼没有?”
“徐怀练武没多大长进,但这一身死疙瘩肉,跟铜头铁骨似的,你拿根铁条抽他,都未必能叫他喊痛!”徐武江笑道。
“你是不是还没有吃东西?”荻娘问了一声,便跑去后厨给徐怀准备吃食。
徐武江将徐怀、徐心庵喊到东厢房里问话:
“今日真是王老相公所说那般,有几个马匪不开眼跑来淮源镇附近劫财?”
要是徐武江在途中问他,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但眼下决定还是先瞒下这事,瓮声说道:“应该是的吧,我没有看太真切。”
不这么说,难道说他早就料到王禀今日在鹰子嘴崖前有难?
难道说他在鹰子嘴时,还识破那三个马匪实是追杀王禀的刺客?
难道说这三
名刺客很可能还是当朝枢密使蔡铤所派?
他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能解说得清楚吗?
徐武江见徐怀又犯傻发愣,自己走到窗前自言自语道:
“王禀必然是在朝中得罪了谁才被贬到唐州来,但邓珪不去亲近王禀便完事了,也没有必要急吼吼避开啊!这事真不对劲!再说虎头岭、歇马山那几伙人马,这几年都颇为老实,平时暗中都能得附近村寨的孝敬,应该不会对一辆不起眼的破旧马车下手——倘若他们是别地的马贼盯上肥羊,也不能跑到鹰子嘴附近再下手啊?”
听徐武江自言自语分析今日之事,徐怀讶异的看向他的身影。
他之前浑浑噩噩,对身边人的认识也是浮于表面,却没想到平时颇为粗鲁的十七叔徐武江,刚才在王禀等人面前也似无所忌惮,实际上早就看出诸多疑点。
“不是劫财的马贼,难不成还是追杀王禀那老头的刺客不成?我看十七叔你就是多心了。”徐心庵却没心没肺的说道。
“我多心?”徐武江抬手要抽徐心庵,说道,“照着规矩,巡检使每个月都要亲领武卒,到所辖诸乡寨巡视一遍,以免匪盗滋生,但邓珪那龟儿子赴任两年多了,除了最初两三个月还算勤勉,之后除了留在军寨吃酒,又或者跑去街市找花姐吹牛睡觉,干过什么正经事?”
徐心庵问道:“十七叔你这么说,这事情是有些蹊跷呢,但王老相公都已经在驿馆住下,邓郎君离开前,吩咐过十七叔要招应他们,还要不要过去?”
“邓郎君、邓郎君,你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是看上王家那小姐了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徐武江笑着一脚踹向徐心庵的屁股蛋,骂道,“邓珪急吼吼跑开了,我们没事去凑什么热闹?”
“那明日护送之事呢?”徐心庵问道。
“你到街市打听一下,明天有哪家马队去县城,你与徐怀到时候陪着走一趟,送他们到县城后就连夜回来,不要耽搁……”徐武江吩咐徐心庵道。
“嗯!”徐心庵应道。
“哦,对了,你再去找徐四虎他们,让他们嘴严实一些,不要将今天的事胡话说出去——这事不管有什么蹊跷,鹰子嘴那里有马贼出没,‘盗匪不靖’却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传到县里不是好事,别他娘给自己没事找事。”徐武江又吩咐道。
“好咧,这些我都懂!邓郎君那边我就不敢保证了啊!”徐心庵说道。
“邓郎君那里还需要你这蠢货来操心,你怎么就不能学徐怀,做事闭上嘴少叽叽歪歪?”徐武江瞪了他一眼。
“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十七叔单留他在身边,不觉闷得慌?”徐武江吩咐的这些事,需要头脑机敏,徐心庵也觉得只有他能胜任,就都应承下来。
徐怀乐得清闲,这会儿听到荻娘在后面喊他,便先跑过去吃东西。
“诺!快吃,看你饿成什么样了,这两天又瘦了不少!”荻娘见徐怀跑过来,将一碗刚热过的粗粮饭塞他手里,还夹一条酱
瓜给他。
徐怀拿筷子捅了捅碗底,翻出一大块油香腊肉来,顿觉肚子里的饥虫都醒了过来在拼命的叫唤:我要吃肉。
后厨有饭桌,但屋里太阴暗,他就蹲在廊前,一边扒着饭,一边思量着事情。
徐怀以往浑噩,很多事别人都不跟他说,但神智清醒过来,每日眼睛所见、耳朵所听,也清楚桐柏山里一直都不太平。
这世间从来都不会缺少作奸犯科之徒,兼之官府、宗族大户盘剥,活不下去的乡民落草为寇也绝非新鲜。
桐柏山那些绝险崎僻之地,又最易纳污藏垢。
因此,匪患长期以来都是困扰桐柏山的一个问题;匪患最严重时,走马道商旅都断绝掉。
淮源镇三十年前初设巡检司时,剿匪效果并不好,主要也是当时巡检司的武卒主力以轮戍禁军为主,到地方后只会吃拿卡要,每遇匪情还要大户捐钱捐粮以助军资。
大姓宗族最初也不敢倾力配合巡检司,就怕剿匪不成,最终害他们自己遭受盗匪的报复。
唐州后来改过一次兵政制度,淮源巡检司得以从当地招募土兵。
大家利益休戚相关,大姓宗族这才倾力支持剿匪,打过几场硬仗,还捉捕不少强贼流放充军。
即便这年头作奸犯科的人屡禁不绝,桐柏山那些险僻之地,总是有那么几股顽匪清剿不净,但也轻易不敢再去找大姓宗族报复;出来打家劫舍都要冒极大的风险。
渐渐的两相就止战罢斗。
当然了,山寨不再随意下山打家劫舍的代价,就是隔三岔五会到附近的村寨勒索粮食财物。
巡检司及大姓宗族对此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勒索到他们头上,只要不太过分,也会接受,就当是额外捐一笔税款买平安。
微妙的平衡形成之后,这几年来,桐柏山里的走马道也就太平起来了。
即便有三五刚落草的蟊贼不懂规矩跑到淮源镇附近惹事生非,甚至都不用巡检司这边出手,那几家山寨都有可能暗中将人头送过来。
徐怀神智恢复过来有一个多月了,看徐武江每天除了带队在淮源镇附近巡视,就是在军寨里练武喝酒、聚拢军卒赌头钱,对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性情粗犷、身手强横、能折服人之上。
然而刚才一番话,叫徐怀认识到徐武江仅仅看似粗犷,仅仅以前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展现细腻的心机罢了。
而邓珪调到淮源上任有两年多了,每日要么在军寨里喝酒,要么就跑去街市狎妓玩乐,都不怎么管事,徐怀还以为他是一个无能的昏庸官吏。
看今天的情形,徐怀才意识到邓珪在上任之前,极可能就已经摸清楚淮源镇的情势,绝非糊涂人。
邓珪将放手不管事,诸事交给都头、节级负责,实际是将事权交还给地方势力,他每日醉生梦死、不管事务,反倒能安然渡过三年一转的任期。
这他妈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第七章 身如龙枪如蟒
徐武江都想学邓珪避开王禀主仆,徐怀午后当然也是躲在院子里,心里琢磨事情。
比起王禀遇刺这事,真正震撼他内心的,还是那小段类似史书记载、在脑海间突兀闪现的文字,今日在鹰子嘴崖前竟然得到验证。
神智恢复过来后,他肯定不愿意作为徐心庵等人眼里的憨货,继续留在淮源镇混吃等死,但在当世,他又能去哪里,又能干什么?
“吱哑!”
徐怀蹲在前院廊下“犯傻”,听着一声响,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抬头却见两鬓霜白、瘦脸清矍的王禀,与他有些扭捏不安的孙女王萱探头看进来。
徐怀愣怔在那里,想不透王禀突然跑过来是什么个意思。
“徐节级可在府上?”王禀问道。
“十七叔去校场了,王老相公找十七叔有什么事?”徐怀疑惑不解的盯着王禀祖孙,却不见那“车夫”的身影。
“徐夫人可在?”王禀问道。
“啊?”徐怀惊讶的看着王禀,心想当世男女之防谈不上多严厉,但你一个老头突然跑上门来找苏荻,似乎也不大合适吧?
“徐怀,谁找我?”
荻娘从后院走过来,她没有见过王禀,迟疑的打王禀祖孙两眼,问道,
“这位老郎君是谁?”
“老朽王禀见过徐夫人,”王禀微微拱手,又朝身后女孩说道,“萱儿,你自己跟徐夫人说。”
“啊,是王老相公啊!”苏荻敛身行礼问道,“不知小姐有什么事情吩咐荻娘?”
王萱美玉小脸跟喝醉酒似的走进来,从徐怀身边经过时,头都恨不得埋到自己的胸口里,徐怀心里则更困惑了。
王萱走到廊下细声跟苏荻耳语几句,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徐怀就隐约听见“有血”,吓了一跳,忙问道:“王小姐受伤了?”
“你这憨货,耳朵这么尖,怎么不去当贼?”苏荻瞪了他一眼,驱赶道,“滚滚滚,没你什么事,你陪王老相公在前院坐着!”
苏荻说罢就拉着女孩王萱去后院了。
“萱儿还不足十三岁,却已长大成人——老朽这是措手不及,驿所又没有年轻女眷,只能跑来救助徐夫人……”王禀站在院中,跟徐怀略作解释。
徐怀这才省得是怎么回事,只能憨厚的干笑两声化解尴尬。
王禀是不想牵连太多无辜之人,但只要有些希望,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此时更想知道徐怀这少年在鹰子嘴崖头所说的“他家大哥”到底是谁,眼睛盯住徐怀问道:“徐节级似乎事先并不知老朽途中会遇刺客?”
王禀年过六旬后,身体禁不住有些佝偻,近年来又愈发清瘦,也就显得瘦小,也就衬托得徐怀越发健硕。
此时天寒,都还穿着厚实的袄衫,徐怀臂膀间却给人筋肉鼓胀贲起的感觉,但他一张脸却是白净俊朗。
就算没有鹰子嘴崖前的相遇,王禀这时候见到徐怀,也很难相信他会是徐武江、徐心庵等人眼里的“憨货”!
当然,他也不觉得徐武江、徐心庵等人有必要欺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七叔却是不知情,”徐怀看过王禀眼里有很多的疑惑,只是低声说道,“我也是受人所托,这几天守在鹰子嘴给王老相公提个醒而已,却没有想到刺客来得不慢……”
内心深处隐隐有着冲动,要他不要置身事外,但理智又告诉他,牵涉到这种事情里绝没有好处,徐怀此时站在王禀面前,也只能先含糊其辞。
王禀见徐怀眼瞳非常的明澈,确定今天诸多事都不是错觉,低声说道:
“老朽原定是从蔡颖借道,经方城口去唐州的,还是卢雄担心有事,临时改走桐柏山道,要不然我们兴许都走不到颍州就会被刺客截住了……”
王禀这话是说他猜测刺客应该从汴京出发追上来的,要不是前面追错方向,都不可能拖到淮源镇。
徐怀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说道:“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会去找王老相公的。”
“王老相公,你有事找徐某?”
徐武江得人报信说王禀找上门来,这时候匆忙从校场赶回来,看到王禀与徐怀站在前院里,问徐怀,
“你怎么叫王相公在院子里的干站着?”
“不麻烦徐小哥——萱儿长大成人,老朽措手不及,只能跑来求助尊夫人。”王禀拱手道。
“那恭喜王老相公了。”少女初长成总是值得贺喜之事,徐武江朝王禀行礼道。
徐武江猜到遇匪这事不简单,不会自寻烦恼追根究底,也就站在前院跟王禀寒暄,片刻后荻娘牵着玉脸羞红的王萱从里间走出来。
王萱手里还抓着一个锦帕小包袱,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女人用品,叫她都没有勇气抬头看徐怀、徐武江,拽着祖父王禀的衣袖,逃也似的跑开去。
…………
…………
临近天黑,徐心庵才从河东街市赶回来,打听到明天有几家马队会驮货去泌阳县城,他已经约定好一家同行。
徐怀随徐武江、徐心庵回到宅子,荻娘提出一只陶瓮,跟他说道:“我刚炖了点鸡汤,你送去给王家小姐吃!”
“我来去送。”徐心庵心痒痒想要将这差事接下来。
徐武江一巴掌拍了他一记后脑勺,骂道:“你叫春的蠢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让徐怀去送,你给我老实待着!”又跟荻娘说道,“你该操心替这两小子说媳妇了,要是等他们学徐四虎那几个有点臭钱就往悦红楼跑,我是打断他们的狗腿呢,还是打断他们的狗腿呢!”
陶瓮盛着滚烫的鸡汤,瓮底都已经烧黑,拿草绳结成兜,徐怀提在手里就往驿馆走去。
河东街市有客栈,驿所平时要没有官吏过境,颇为冷清。
这时候也不知道驿丞程益及几名驿卒跑哪里去了,前院公廨看不到人影,徐怀径直去找王禀。
驿所最外围的围墙颇为高耸,而内部院子之间的隔墙都是齐胸高的夯土墙,徐怀绕过驿所公廨,远远就看到“车夫”卢雄手里正耍一杆长枪。
在鹰子嘴时,徐怀看到卢雄将一柄直脊长刀横在膝前,却不想他还随身携带长枪,猜想当时情况紧迫,他来不及将藏于车厢里的长枪取出。
徐怀看了一会儿,便看出卢雄所使枪势,正是徐氏族人普遍都会的伏蟒枪。
他听徐武江说过,这一路伏蟒枪连同族人所练的刀势、拳脚,都是他父亲徐武宣等人早年从军中带回桐柏山传开来的。
看到卢雄也使这路枪势,徐怀心想他曾从过军?
而再看下去,徐怀看得出卢雄手里的这路伏蟒枪,跟十七叔他们还是有所区别。
就见卢雄使枪时视线高远,却始终有一分注意力落在移动的枪尖,长枪每一势劈抽、攒刺、拨打,不像十七叔他们使枪行云流水,显得特拖泥带水,却有着特定的节奏。
再看卢雄脚下小心翼翼的蹚地,步伐又慢又小,有钉刺倒插在地上,稍不留神就会戳中脚底板似的。
然而随着枪路的变化,卢雄略有些佝偻的身姿,却像潮汐涌动般在鼓缩起胀。
徐怀以往习武,以练力、打熬筋骨为主,不涉及复杂的拳脚及刀枪套路,骑射功夫也很一般,但神智恢复过后来,眼力却大异以往。
他能看得出卢雄在伏蟒枪上的造诣,实则比十七叔他们更为高明,卢雄看似迟滞的身形,却藏敛着难以想象的劲力,而一旦爆发,必然就有山崩海啸之势,将身前之敌的防守摧枯拉朽般打溃,夺其性命。
徐怀想到在鹰子嘴里第一眼看到卢雄时的那种感觉,这一刻更为鲜明,卢雄手里的长枪,就像一头藏在草丛深处的毒蟒,仅仅没有劲敌站在他的身前,才显得呆滞。
这才是真实的伏蟒枪?
卢雄早就注意到徐怀了,却是等这一套伏蟒枪使完才停下手来。
徐怀这时候手提陶瓮走近过去,卢雄隔着矮墙说道:“我这一路伏蟒枪,讲究身如龙,枪如蟒,乃是军中惯使的枪势,徐小哥也练过吧?”
“这路枪势看十七叔他们经常使,我手脚笨拙,却使不好。”徐怀据实说道。
除了王禀午后跟徐怀又碰过面外,卢雄也不相信徐怀是憨货,但徐怀身形却又有几分僵滞,像是习武走岔了路子。
卢雄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却不妨碍他多说几句:
“伏蟒枪说开了,却也没有太精妙的地方,作为军阵枪路,凶猛之余主要讲究一个‘藏敛’——”
“藏敛?”
徐怀这一个多月来,也清楚以往习武太过表面,路子有些走岔,但武学义理这事,却不是他自己琢磨,就能想通透的。
卢雄深入浅出的说道:“在战场上面对的敌人成百上千,特别复杂的枪势没有施展的余地,不知藏敛,就算有真龙之力,又能坚持多久?所以说,在有限的腾挪空间里,尽可能省力有效的将敌卒斩杀马下,便是伏蟒枪的精髓。伏蟒枪讲究的是一个‘伏’字,‘伏’字拆开来是‘人’与‘犬’,从本意上讲,是人要像犬一样匍匐在地,以伺机而行动,根本就是‘藏敛’、‘藏匿’,不是‘降伏’。伏蟒刀、伏蟒枪以及伏蟒拳都同出一源,道理也是相通的——我看你站鹰子嘴崖头握持柴刀的样子,应该学过伏蟒刀吧?”
“……”
从这一番议论,徐怀就知道卢雄在伏蟒枪上的造诣,比十七叔徐武江他们更高,也不扭扭捏捏,直接问道,“敢问卢爷,藏敛之法要怎样才能修练入门呢?”
卢雄心里也有很多疑问,说道:“伏蟒枪的藏敛法就蕴含在基础拳势桩功之中,你应该都有练过,但我看你身形僵滞,似乎是练偏了——这会儿不早了,你夜里要是能过来,我再仔细说给你听……”
“好咧,”徐怀心想他今天卷入这样的是非中,收点好处才不冤,说定夜深人静之后过来听卢雄讲解伏蟒桩功,将陶瓮隔着矮墙递过去,说道,“这是十七婶煨给王萱小姐的鸡汤……”
第八章 柳林之内有堂奥
巡检司平时军纪就比较涣散,邓珪今天不在军寨,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难得有机会,不少土兵都直接告假回家,徐武江也被人请去河东街市喝酒——这种应酬场合,徐武江却是更喜欢将识事机敏的徐心庵带在身边,徐怀偶尔才有机会跟着去打牙祭。
别的都头、节级,这时候也去喝酒,或直接奔街市几家妓馆而去;那些没有告假的兵卒入夜后也是在营房里掷头钱,个个跟放大假似的——军寨之中却没有什么人走动,十分的清寂。
程益嗜酒,白天将酒装茶壶里饮着,入夜更难有清醒的时候,徐怀走到驿所,仅有一名叫老奎、厢兵出身的年老驿卒坐在前院昏昏欲睡。
老奎看到徐怀进来,也只骂了一句“这时候乱跑来什么,要是敢乱看人家小姐,戳瞎你狗眼珠子”,却没有拦徐怀去后面找王禀。
卢雄在跨院前等着,看徐怀过来,说道:“相公一路辛苦,今日好不容易早睡,我们去别处说话。”
“东面水塘边有片柳树林,颇为清静。”徐怀说道。
走到水塘后柳林里,徐怀将灯笼挂在柳树杈上,照亮一小片地方。
卢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他认为徐怀这时不会说太多的实情,也就没有太多的废话,直接说道:“我从你身形走姿能看到的东西有限——你应该也学过伏蟒拳,你先将鞭锤势的那几段变化使给我看……”
徐怀自然有学过伏蟒拳,鞭锤势有三段变化,起势类似翻臂拳,右臂借翻肘如巨蟒摆尾般往侧后横扫出去,如长枪、钢鞭抽打,势大力沉,也是从枪路变化而来。
这也是一整套伏蟒拳里,比较难的一部分,在临敌时也很少会用到。
徐怀气力极大,在相对开阔的空间,将全身气力使出来,摆拳横扫侧击,能将碗口粗的杂树打断。
这是徐心庵他们都远远不及的。
不过,鞭锤势有三段变化,除了起势外,第二段变化是沉肘横击,从伏蟒枪横打及刀势横斩等变化而来,第三段变化是撩拳窜杀,对应伏蟒刀、伏蟒枪的撩刺等变化。
基本的要领,徐怀都有学过,但这三段变化要在极小的腾挪空间及瞬息间连贯完成,这需要对全身的筋肉有极其精准严格的控制,才能做到。
徐怀最大的弊端就是不知留有余力,也就是所谓的不知藏敛。
他起势肘臂如鞭如枪,出手极其凶猛,但力道用尽,后续需要一个明显的缓冲,才能做出第二段、第三段的变化,但已没有多少气势可言了。
而这明显连贯不起来的间断,就会为对手趁势反击。
以往在捉对厮打时,徐心庵身手灵活,只要避开他势大力沉的起势肘臂横扫,接下来就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以更快、更准的拳势变化令他手忙脚乱不能应对,很容易就将他打败掉。
徐心庵以往看他不起,却不是纯粹的自傲,实是徐怀还没有窥得武学的堂奥。
卢雄有意提点,徐怀当然不会腼腆,当下就将这一势演练了一遍。
“我知道你哪里出问题了,你基础桩功走偏了,”卢雄说道,“你看我给演练这一势前二段的变化!”
从翻肘侧击接沉肘撞击,变化并不复杂,但见卢雄第一势力道已是强横,随即却爆发出更强横的力量,身体侧倾前去,带动肘部如重锤轰出,势大力沉,竟然带出破空鸣响。
除了两势变化之间没有一丝迟滞,在第二势沉肘撞击之后,卢雄的身体给人更强烈的鼓涨之感,
说明他将真正的杀伤力藏在第三势变化中没有使出来,更为难得的是卢雄并没有使出第三势变化,就直接收住身势,说不出的游刃有余。
好强!
比十七叔徐武江真正要强出一截,十七叔徐武江是能使出第三势变化,但绝没有这么强的杀伤力,而不要说藏有余势时说收就收了。
难以想象卢雄对自身筋肉控制到何等程度,才能做如此的收入自如。
徐怀今日蹲守崖头,还自信那三名刺客不可能强攻上来,现在看来,只要这三人有合斗卢雄的自信跟实力,他今天真是托大了。
刺客应该是看不透他的虚实,才没有出手吧?
“……”
卢雄见徐怀竟然直接看懂鞭锤势变化的微妙,不需要他细细讲解,心里更是惊讶,如此聪颖之人,怎么会走偏了?
他心里想,就算徐武江故意不教他,这些年徐怀自己也应该琢磨明白了啊,再说徐怀背后那人就不指点?
“我以前确实是比较笨拙,但人总有开窍的时候。”徐怀也不想误导卢雄太多,略为含糊的解释道。
“哈,有些人却是少时早慧,大时了了,”卢雄听过不少大器晚成的故事,说道,“我筋骨已有些老了,也只能将伏蟒拳使到这一步,但伏蟒拳在军中真正的强者手里,还要更强一线。当然,我并不是要你看这一势拳肘间的变化,而是要你看我的后背,特别是脊椎骨这条中线,与你练打这一势拳路时有什么区别……”
卢雄虚步站住,保持鞭锤势翻肘前的预备姿势,让徐怀细看:
“伏蟒拳是以脊椎骨为根,就像巨蟒昂首时的蛇脊一般——你出拳时脊椎骨过于僵硬,想要知道藏敛,你仔细想想山中蛇蟒在草丛中将立未立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有一种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感觉?所以,伏蟒拳也好,伏蟒刀、伏蟒枪也好,基础功就在这似曲非曲、似直非直、身椎为根的桩功之上。别家拳架也都有说大椎是身体大龙,道理其实都是相通的。身如龙、枪如蟒,其实身也要如蟒,只过说蟒不大好听,才将身体比作龙蛟——龙蛟龙蟒,其实有什么区别呢?你只要把这种感觉掌握到,也就踏入藏敛的门径,接下来就是将这一根本融入所有的拳势刀枪变化之中,就算是登堂入室了!”
“……而年幼者习武,想要窥得这门桩功的堂奥是很难的。由浅入深的来说,我们要先想着头顶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头颅,以便背脊能自然挺立起来,而不是用腰胯的力量强行将其挺直起来。之后还要想着似有一根巨大的蟒尾顶住自己的尾椎,也就能从底端将身体自然的撑直起来。通过两端的‘提’与‘撑’,使脊椎骨直耸,这样才能达到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效果。虽然还要很多的技巧配合,如起伏劲的修练等,但从这一根本将伏蟒桩功练到一定层次,全身的气力是否需要爆发、爆发的程度,都能更精准的进行控制,这就是藏敛。鞭锤势等诸多拳法的变化,也就能水到渠成掌握了!”
卢雄在伏蟒拳上浸淫多年,甚至在此拳法的初创者之上,有他自己更深的感悟。
听他基础桩势讲解非常的通透,都不需要说第二遍,徐怀就完全明白,眼前跟打开一道门户似的,窥见里面闪烁的光芒。
他心里也知道,以往十七叔徐武江并非有意不跟他说这些;他神智没有恢复,谁没事跟他讲这些?
当然,徐怀以为十七叔徐武江他们对伏蟒拳的讲解,达不到卢雄这等深度。
好在他这个人以往笨拙是笨拙了,性格却是坚韧异
常,或者说无比傻倔。
年幼时并不能掌握伏蟒桩势的要领,只知道学其形,用腰胯部的筋肉将背脊绷直。
寻常人这么练是很难坚持多久的,身体也会有损伤。
徐怀虽然走偏了,但他天生骨壮筋长,每日坚持时间甚至比徐心庵他们更长,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他练就铁铸一般的筋肉,骨骼也异常坚实。
不过,倘若一直如此下去,他这辈子除了会永远停留在打熬筋骨的层次不说,更可能到三四十岁时,身体就会因为过度损耗而迅速垮下来。
现在既然有卢雄这位名师在,徐怀断然不会轻易错过机会。
也许是前段时间脑海突然闪现那段文字记忆的意义所在,或者说是他应得的奖励?
徐怀是不知道接下来他要怎么做,不想继续被别人当憨货,也不知道离开淮源镇能不会闯出一番天地,但不管怎么说,当世能有强横一时的身手,无疑能多些筹码跟选择。
伏蟒桩势的基本动作,徐怀再熟悉不过,但要想象头顶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头颅?
徐怀两腿稍稍分开虚立,视野往远处看去。
河东街市还有灯火,虽然昏晦,却还是隐约分出地平线,徐怀也没有去想象什么山中巨蟒,就回想卢雄使枪时那种高远姿态,将自己的视野尽可能朝远处昏晦的地平线看去。
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种凌然而上的感觉。
“你悟性真高,我只是一说,你便有些掌握窍门了!”看到这一幕,卢雄都禁不住赞叹起来,说道,“你现在背脊两侧的筋肉,是不是感觉比平时放松一些了?”
“确实如此,但似乎还有不够,蟒尾撑地又是什么感觉?”徐怀也颇为自得,又问道。
毕竟最基础的伏蟒桩势有两处要点,此时还远不够好。
“王孝成在军中,总结诸多军阵刀枪战法,先创伏蟒刀、伏蟒枪,融合诸家练法所长之后,才从刀枪套路创出这一路拳法,我有幸听他说过此拳精义,练桩功时讲究一个‘背椎如蟒身交泰’,你第一步做对了,交泰处应该落在这里!”卢雄伸手在徐怀腰椎处摸索了几下。
徐怀感觉却有一股奇妙的力道传来,他的脊椎不由自主的随着卢雄的手掌变化,作极细微的调整。
卢雄手掌最后落处,竟然完全跟他身体的重心吻合。
重心?
好奇怪的字眼,但在伏蟒拳里,这一处叫“身交泰”。
也许此时就处于“身交泰”的状况之中,徐怀这一刻再去想象尾椎骨有蟒尾延伸出去支撑地面,完全没有难度。
说起来很微妙,卢雄将手掌收回去后,他的背脊也下意识的往前微微拱出,似能感受到每一块脊椎骨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环环相扣起来;不再像以往像一支铁矛似的绷直在那里,感受不到一点曲度变化。
这就是“身椎为根”啊!
无论是想象头顶有力量虚提头颅、尾椎骨有巨尾延伸撑地,还是想象伏蟒从草丛中狰狞昂首,实际就是要让身体的重心保证落在似曲非曲、似直似直的背脊上,然而将这一根本融入伏蟒拳及刀枪的所有变化之中,是这一整套军阵技击之法的基地。
原来真就是差这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啊。
然而卢雄心里更是震惊:除开远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筋骨底子,如此复杂的道理说一遍就能通晓,在徐武江等人眼里,徐怀竟是憨货?
第九章 少年奸计
卢雄点拨时间虽短,徐怀感受却完全不一样。
要想对筋骨肌肉的控制提升到全新的层次,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苦练,但这种找对门径、窥得堂奥的感觉,实在是不差。
这么想的话,牵涉到这种事里,也不全是坏处。
徐怀心想他要有卢雄这样的身手,或者说他掌握伏蟒拳能到卢雄这般境界,实力或许还要更强一些,他又何需畏惧三五名见不得光的刺客?
而天下之大,又有什么他去不得的地方?
见卢雄眼里都是困惑跟惊讶,少了许多顾忌的徐怀沉吟片刻,问道:“午时在驿所公廨院子里,我瞥了一眼官告文函,说王老相公是贬唐州居留,但能否可以不去泌阳城,而留在淮源镇呢?淮源镇也算是唐州的地盘。”
刺客以及幕后的蔡铤不大可能会善罢甘休。
泌阳县城乃是唐州州治所在,城中有六七万民口居住,过往商旅也多,刺客真要再一次动手,仅凭卢雄一人,是很难保护王禀安全的。
而在淮源镇,特别是军寨之中,关系就简单多了,刺客很难渗透进来;倘若刺客敢强闯军寨,巡检司百余武卒也不是摆饰。
更关键的一点,徐怀他对泌阳鞭长莫及。
他也细想过,刺客不大可能会先找他,但王禀在泌阳遇刺后,刺客还是有可能找到他灭口。
要是能叫王禀、卢雄他们留在淮源,他除了多少能抓住主动权外,平时还能继续接受卢雄的点拨。
“大人贬唐州居留,要受州衙监管,能不能留在淮源,要看知州陈实的决定!”卢雄沉吟说道。
他何尝不知道泌阳鱼龙混杂,但王禀留在哪里,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要是明早王老相公突发恶疾卧床不起,陈实有没有可能让王老相公先留在淮源军寨就地养病?”徐怀问道。
卢雄眼睛一亮。
淮源巡检使邓珪今天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
蔡铤监理军务近二十年,直至执掌枢密院,门生故吏遍布枢密院以及诸州禁军、厢军系统,影响也能往最基层的都巡检司、巡检司渗透。
不过,在唐州,知州陈实以及州衙、泌阳县衙诸文官,却跟蔡铤没有瓜葛。
他们犯不着跟蔡铤对着干,但王禀横死唐州,不仅会成为他们仕途上的污点,也有可能会叫他们沦为朝中派系斗争的牺牲品。
当然,蔡铤一定要致王禀于死地,知州陈实、泌阳知县程伦英等人能接受的底限,大概就是王禀死于“意外”,而这个“意外”最好还是发生他们的视野之外,才能理直气壮的推一两名低级官吏背这黑锅。
当然,卢雄也深知王禀的为人,为难的说道:
“蔡铤、王庸戚等人为逞私欲,又担心御史台会封驳,常勾结内宦怂恿陛下御笔书旨,令御史台言官不敢封驳——大人不计个人荣辱,屡逆上意,令他们谋算难成。这次也是与蔡铤在某事上争执甚烈,大人屡抗御笔,最终被他扣以‘不恭’之罪流贬唐州。大人做这些,全不计荣辱、安危。他要是能留在淮源,自然
是好的,但我担心大人不会答应诈病!”
徐怀对朝中故事却知之甚少,甚至对王禀的为人官声如何,都不甚了了。
不过,他回想鹰子嘴崖前的情形,王禀确实有求死以免牵涉他人之意,暗感要说服王禀配合诈病留在淮源,却是不易。
“我可以现在就去街市买些泄药回来,你酌情放到老大人的茶水中?”徐怀又问道。
卢雄瞪大眼睛,满头问号:徐武江等人怎么会将眼前这少年当作憨货?
徐怀见卢雄从来都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说道:“去泌阳有一百三十余里,十七叔叫徐心庵找一家马队同行,没有意外,会分作两程。我现在就去准备泄药,明天一早就随镇上的马队出去,夜里会在玉山驿歇脚,到时卢爷必须做出决定。”
“可是你背后那人如此建议?”卢雄不确定的问道。
“……”徐怀心知他吐露实情,不可能取信卢雄,只会节外生枝,便说道,“他却是想王老大人留在淮源才方便暗中照应,但要怎么留,却是我临时起念。或许我这办法,也有些荒唐,卢爷可有其他善策?”
卢雄之前是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迫使王禀留在淮源,但他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倘若要留,就要争取留在淮源军寨之内,动作宜速不宜迟。
玉山驿位于淮源与泌阳城之间,距离两边各六七十里,当世称之中“一程”。
淮源巡检司这边,百余兵卒日常操训还能坚持,徐武江等人看似职级低微,却在尚武的淮上,都有相当不弱的身手,更不要说邓珪还是正儿八经的武举出身,军寨里又有强弓劲弩,三五刺客想要强闯军寨,无异是自寻死路。
巡检司虽然隶属于枢密院体系,但在地方上主要还是受县尉司及州兵马都监司节制(受制于文臣),就算邓珪愿意,地方势力出身的徐武江等人,也肯定不愿意做替罪羊,坐看王禀在军寨遇刺的。
而玉山驿除了几名疲弱驿卒外,地方也要比淮源军寨小多了,还是容易被渗透。
“你此时能出军寨?”卢雄有些迟疑的问道。
“可以。”徐怀说道。
徐武江以及其他都头、节级,这时都在河东街市喝酒,有人甚至夜不归宿,他随便找个借口去河东街市,不要说出军寨了,都能找到渡船过白涧河——要不然,这早春时节洇水渡河还是挺冷的。
“好,你快去取药。”卢雄说道。
“卢爷身上可有钱财?街市是有抓药的铺子,抓两味泻药也不值多少钱,但也得要钱不是……”
徐怀即便也跟着吃一份兵饷,但饷银也都是荻娘替他攒起来,他平时不用考虑吃穿用度,囊中真是非常的羞涩。
见卢雄诧异的盯过来,徐怀也感到不好意思,但他也不能为两味泄药,去抢药铺不是?
“十七叔总当我不懂事,钱物之事不让我插手,我也乐得不插手。”徐怀解释道。
“哦、哦、哦,我这里有些银两,你看够不够?”卢雄从内襟兜里取出一把碎银锞子递给徐怀。
“不需这么多。”徐怀说道。
“你都先留着,我
要守在大人身边,后面有什么事还都要麻烦你。”卢雄说道。
“那也成。”徐怀说道。
徐怀也不耽搁,将银锞子塞怀里,径直往军寨大门走去。
抱着铁枪缩在墙洞里打盹的守门武卒,听徐怀说去军寨去找徐武江,便嘿嘿笑道:“徐节级家的那头母老虎又发威了?看来徐节级今晚要陪我们守墙头了!”
徐怀出了军寨,河对岸的渡口还停着一艘渡船,就是专门做巡检司将卒的生意,徐怀喊船过河,跑去药铺买了一包泄药交给到卢雄手里,前后都不用半个时辰。
与卢雄分开后,徐怀回到住处,这时候徐武江满口酒气却精神抖擞的跟徐心庵走回来。
“这么晚,你跑去哪里了?”徐武江问道。
“夜里睡不着,就在寨子里转了两圈。”徐怀说道。
“真是憨货,下次带你一起去吃酒,但你不能愣头愣脑的,逮住猪蹄子往死里啃,”徐武江哈哈笑道,从怀里取出一只荷叶包塞过来,说道,“拿去啃吧!”
徐怀打开老荷叶包,却是一块熟羊肉,怕是有半斤重。
柳树林里接受卢雄点拨的时间不长,但出军寨走一趟,徐怀就有饥肠辘辘之感——徐怀对幼年的事记忆不多,但饥饿感总伴随左右,平日里没有油荤,他一顿吃上整斤的麦饼、粗粮饭也都顶不住半天。
然而在当世,日常想要有肉吃却是太奢侈了。
徐武江进了后院,传来他跟苏荻小声嘀咕的说话声。
这栋院虽小,前院没有厢房,垂花厅正对面、坐南朝北的倒座房,却有三间房。
徐武江身份毕竟低微,在军寨里只能算是小兵头一个,平日交际也简单,荻娘照顾大家的起居食宿,没有丫鬟仆佣,前院不需要单独留门房、会客厅,因此徐怀与徐心庵都有单独的房间。
徐怀回到房间,靴袜也没有脱,和衣躺床上思量今天发生的诸多事,将一块熟羊肉三五下啃尽,站到窗前,推开窗户。
被檐头遮住,徐怀站在窗前看不见夜空之中的明月,但月光照在院子里,廊前有两株石榴树正吐嫩芽,却也依稀能辨。
长夜漫漫,徐怀又寻思起柳树林里卢雄所讲授的要点,双腿虚立,在这夜深入静之中,更细微的去感受伏蟒桩势“提”与“撑”的要领。
坚持小半个时辰后,他感觉有些疲乏才停下练习,却是要比平时轻松一大截。
徐怀右臂侧甩,尝试着使出鞭锤势,能感觉到侧肘横扫与沉肘撞击两势之间的连贯性是要明显好一些了。
刚入门往往是进步最明显的。
不过,徐怀连着将侧肘横扫、沉肘侧击这两势比划十数回,就觉得右臂外缘的筋肉酸胀难受起来。
徐怀暗感他对身体筋肉、骨骼掌握,到底是没有多深厚的基础,要是强行这么练下去,怕是会伤到筋骨。
当然,都已经窥得门径,只要适应新的练法,将这些融入以往所学的伏蟒拳及刀枪之中,每天都会有不同变化的,却不需要急于求成……
第十章 刺客也是惊弓鸟
(冲榜第一更,从八千月票计……)
拂晓时分,徐心庵便来敲门。
白涧河往西,走马道位于山岭谷壑间,要比东面更崎岖一些,大车不好走,大宗货物要么骡马驮运,要么人力肩挑背扛,快不了。
他们要跟着马队走,要想在入夜前赶到六十里外的玉山驿歇脚,路上都还有些赶,需要早早就动身。
“你快洗漱,再将路上的干粮准备好;我先去知会王老相公一声,免得错过行程。”徐心庵以为此行以他为主,怕事情出纰漏,早早就醒过来收拾好,这会儿将徐怀喊醒,便飞快跑去驿所看王禀他们有没有起身收拾行囊。
虽然这两年颇为太平,但昨天都已经有马贼闯到淮源镇附近,徐心庵并不敢太大意,跟着驼马商队一起走,要安全得多。
徐武江还在呼呼大睡,勤快的荻娘早已经起床给他们准备好早饭。
卢雄应该对王禀“下手”了,徐怀当然不急,磨蹭了一会儿才装模作样的走到院子里打井水洗漱。
待他就着酱菜狼吞虎咽吃下一斤麦饼,这会儿徐心庵跑回来。
他见徐怀这边竟然连动身的行囊都没有准备好,急吼吼的骂道:“你是骡子还是驴,动作怎么就这么慢,还要专门有个人拿鞭子赶你不成?”
“这就动身?”徐怀迟疑问道。
“你这憨货还要等到日上三竿再走?”徐心庵催促起来,将一套铠甲及配刀扔给徐怀,说道,“放下包袱让我来收拾了,你赶紧将铠甲穿上,不要再拿你那把柴刀丢人现眼了!王老相公与卢爷他们都先去渡口了,我的天,你快点呀!”
不管路上有没有危险,他们代表巡检司护送王禀去泌阳城却是不假。
徐心庵可不想带着腰间插一把柴刀的徐怀同行,他这会儿已经非常麻利的从营房借来一套兵服刀甲。
徐怀愣了愣:哪里出了问题,卢雄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将王禀放倒,竟然催着要上路?是他改变主意了,还是被王禀觉察到了?
徐怀身形壮硕,灰黑色的制式兵服、皮甲穿身上有些紧,却也威风凛凛。
那柄狭刃铁刀是普通兵卒所用,谈不上精良,徐怀心里却十分喜欢,他拔出刀,先将刀斜于身体左后,跨步间以腕带肘,将狭刃铁刀在身体的上方,往右前侧斩去。
徐怀动作不大,只是想体会一下身椎为根融入刀势的感觉,却是要自如多了。
“你这憨货,哪这么多事,收起刀快跟我走!”徐心庵将装有干粮的包袱塞给徐怀,拽他去马厩牵出马,往军寨东门外渡口。
唐家除在淮源街市及泌阳城做妓馆、货栈买卖外,还兼营茶药生意。
早茶还没有上市,但每月却有成千上万斤桐柏山特产药材运往泌阳,再由泌阳城的药材商南往荆湖、北去川洛。
唐氏在桐柏山里数代经营,田陌连横,财势比徐氏还要强出一截。
唐氏家主不怎么露面,其弟唐天德刀弓拳脚都要比徐武江差一线,却得以在巡检司任副都头一职。
“怎么是这憨货跟你去县里?”唐家货栈管事看到徐怀牵马过来,笑着问徐心庵。
徐、唐在桐柏山里都是大姓,不谈依附的庄客,嫡旁支子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不过,徐心庵的身手在年轻一代里都是极好的,而徐怀这么大的块头,天生神力,为人却痴愚笨拙,在淮源都算是名人。
神智恢复过来后,徐怀听别人这么看他,心里非常的不痛快,但一方面过去一个多月了,再一个发生昨天的事情后,他不禁想,别人如此看他,未必不是种掩护。
只要王禀、卢
雄他们不说破,刺客找到淮源镇来,恐怕是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昨日会是他站在鹰子嘴吧?
徐怀牵马走到卢雄身旁,车帘子都放下来,他隐约听见王萱坐马车里正劝王禀:
“爷爷,你身体不适,便应该听卢伯伯劝,在这里歇两天养好病,也不耽搁去泌阳的行程啊……”
“此前泌阳就两日行程,我只是略感风寒,坐在马车不吹风,有什么妨碍的?”王禀在马车里咳嗽着,声音极其虚弱的说道。
徐怀这才知道卢雄已下了药,但他没想到的是,王禀性情刚烈,明知去泌阳凶多吉少,身体也都这样了,却还不愿留在淮源镇不走。
徐怀一方面为王禀的刚烈性情头痛,但同时也暗自庆幸。
眼前的结果,总是要比自己无意救下一名恶吏更令他愿意接受。
只是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办?
他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王禀捆绑住留在淮源吧?
…………
…………
除了唐氏商队外,还有不少商旅都在这时候渡河来,都跟着商队一起前往泌阳。
四辆轻便马车;三十多匹骡马,大多数都捆绑着大袋药材;马伕、护卫以及随行的异乡商旅加起来有四十多人,这么一支队伍在狭窄的走马道里逶迤而行,首尾相接有上百步,却也颇为壮观。
徐怀平时绝少有摸到铁刀的机会,昨日又经卢雄点拨。
他虽然心里想着不需急于求成,但跟着队伍在山道里行走,甚是枯燥,他没事就拔出刀来,横在身前,时不时挥舞两下,琢磨如何更好的将身椎为根这一根本融入刀势之中。
徐怀却没有注意在队伍后方有两人眼睛始终盯在他的身上。
“这小子比划的,是王孝成当年在军中所创的伏蟒刀,是昨日崖头那人?”瘦脸汉子盯着徐怀的背影,眼睛里都是惊讶,低声问同伴。
这人却是昨天出现在鹰子嘴下的刺客之一,只是这时候不再满脸的络腮胡子,上嘴唇仅留有两撇髭须,人也显得非常的精干。
“嗯!”疤脸刺客颔颊无须,颇为白净,却予人枭戾之感,他也是死死盯住徐怀的后背。
卢雄是靖胜军的老人,王禀早年在靖胜军任职时,卢雄当时就任他的亲卫,两人因此结下深厚的友谊,这是他们早就知道的;他们从汴京出发时,以为只要解决掉卢雄,就不会再有阻碍。
昨天他们被拦在鹰子嘴崖前不敢强闯,说白了就是突发状况叫他们怀疑卢雄联络桐柏山里的靖胜军余孽保护王禀,事情远比他们想的要复杂,这才连夜让一人赶回汴京报信。
这时候看到这少年在马背上舞刀看似生涩,却明明白白有伏蟒刀的痕迹,叫他们如何不心惊?
“多说‘淮上多豪杰’,我还不以为然,但看着这位兵爷,年纪不大,一把刀却在手里耍得虎虎生威,真是了得啊!”疤脸刺客稍稍落后一些,低声问唐家货栈的管事。
淮源镇小地方,平时没有大事,御史中丞被贬唐州途经淮源,就足够让人议论大半年的。
虽然徐武江要徐心庵吩咐大家不要将王禀遇匪事说出去,但下面的兵卒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
王禀被贬唐州以及在鹰子嘴遇匪这点新鲜事,昨天夜里就在街市传开了。
三名刺客,除了一人驰回汴京报信外,其他两人换了打扮,昨天夜里混入淮源镇街市,也打听到王禀今日会随唐家货栈的马队前往泌阳——他们也找到唐家在镇上的管事,请求与马队同行。
商旅出点钱给管事的,跟有武装护卫的商队结伴而行,这在桐柏山里很常见;甚至不出钱,跟着马队一起走,
只要不是行迹可疑到要报官的地步,也没有谁会强行驱赶。
管事昨天夜里收到打点,对这两名异乡客商非常热情,说道:“哈,你们说徐家这头蠢驴啊。这蠢货却是天生神力,两臂能扳倒一头牯牛,就是这里有点蠢……”
“啊?”疤脸刺客惊讶的再朝徐怀身后看去,一来唐家管事没有理由骗他,再者徐怀在马背上舞刀,别人都一脸怕他玩脱手、恨不能躲远远的样子,说道,“我们走南闯北,见识也算不少,这位兵爷所舞的这路刀势很是不凡啊,没看出他脑瓜子有问题啊?”
“徐氏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却是不凡,说起来也跟这憨货有关,是他爹从靖胜军带回淮源的……”
桐柏山说小不小,但徐武宣早年从军,归乡将伏蟒拳及刀枪传给族人这事,早就在四山八岭传开来,不是什么秘密。
路途无聊,管事也乐意跟慷慨的客人多聊几句,特别是遇到他知根知底的事,
“但要说到伏蟒刀,这憨货还没有入门呢,而以他的脑子,只怕这辈子都不要想入门。桐柏山的伏蟒刀、伏蟒枪,以徐武江这几个人最强,就是他身边那个稍微瘦小一些的徐心庵,在淮源镇诸多少年里,也是一把好手。而这憨货除了气力过人,其他地方就差远了,不过以他那块头,将来在巡检司吃兵饷却是足够了。要不是徐武江不放人,货栈这边都想将他雇过来——其他不说,至少摆出来吓唬人啊,你看他这块头,跟头小牛犊子似的,多壮实!”
都不用疤脸刺客追问,多嘴的货栈管事,恨不得将徐家祖宗八代都交待出来。
日头刚过三竿,疤脸刺客便知道徐氏早年有三十多名族人,包括徐武宣在内早年跟土匪不清不楚的,在熙和年间王孝成任知州时,被收编到靖胜军。
十五年前靖胜军解散一部分旧卒,重新招募新卒填补,徐氏最终有十多人随徐武宣返回故里。
徐武宣归乡没两年就死了,留有一子却是痴愚,而其他归乡的徐氏族人,则主要为徐氏家主徐武富收留为庄客,在淮源山里却是极为强横的一支乡兵;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随后也就在徐氏族人以及投附徐氏的异姓庄客里传开。
徐武江乃是徐武宣的族弟,徐氏旁支,虽然没有从军,但在桐柏山也是自幼习武,少年时便有勇名,他后来学伏蟒拳、伏蟒刀枪,身手极是强横,代表徐氏进入巡检司担任节级。
不管在大越的官僚体系内,节级武职是何等的微末,但在桐柏山,徐武江代表徐氏进入巡检司,却是一号人物。
疤脸刺客与同伙对望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震惊:
卢雄护送王禀到鹰子嘴,先是崖头有靖胜军余孽接应,继而徐武江率军寨武卒不一会儿就驰马赶过来,现在他们听到徐氏跟靖胜军的渊源又那么深,这叫他们怎么想?
是徐氏一族都为卢雄收买,有心保全王禀,还是仅靖胜军的那些旧人受蛊惑参与其事?
而不管哪一种,有心保全王禀的人数绝对不会少,但眼前怎么就只有两人陪同卢雄护送王禀前往泌阳城?
是有意示弱?
这两人都想到这点,眼睛里俱是惊骇:这是引诱他们的陷阱。
唐家商队这次前往泌阳,除了有八九名刀弓皆全的武装护卫随行外,另二十名马伕都是身体强健的青壮——这跟淮上尚武以及唐徐等姓在桐柏山里势大有关,然而两名刺客不熟悉桐柏山里的情况,此时看这些人个个都目带凶焰。
两人借故落在后面,经过一条岔道,趁前头人不注意,就直接纵马拐入岔道,绝尘而去……
第十一章 风吹草动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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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起初还真没有注意到两名刺客乔装打扮混迹在队伍,直到听到队伍后扰动,说是同行前泌阳的两人,突然间不声不响就拐入岔道纵马离去,他才惊惧的朝正往远处莽林深处驰去的身影看去。
“停下来!”
唐文彪是唐氏族人,却是关系疏离的旁支,年轻时跟随本家,也是从普通伙计做起,到这把年纪能独挡一面,绝不完全是他的资历比别人更老。
他眯起三角老眼,盯着绝尘而去的那两人,眉头蹙得跟山似的,挥手示意驼马商队停止前进。
马贼耳目假扮商旅接近商马队进行侦查,这就是踩盘子,在桐柏山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两名异乡口音的商旅一早说是跟着去泌阳,这时候从淮源军寨出发才过二十多里地,他们不言语一声,就突然从岔道离开,唐彪要是还大咧咧的以为没有什么事,那他这些年在这条路上都不知道死几回了。
何况昨天就有马贼在鹰子嘴附近出没!
唐彪叫停商队后,也没有犹豫多久,就决定先掉头返回淮源,也没有想过要派人去前头探路。
这次仅有八名武装护卫随行,此外就是徐心庵、徐怀代表巡检司护送王禀前往泌阳。
前面没有危险则罢,要是前面埋伏大股贼匪,派两三人过去探路,不是送菜吗?
现在就返回淮源,这批药材迟三五天再送去泌阳,出不了什么岔子。
要是半道撞入大股贼匪的埋伏,唐文彪就算他自己不怕死,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徐怀巴不得有借口返回淮源,却也没有想到刺客会混入商队里。
“是昨日的刺客?”徐怀勒住马,往卢雄那边靠过去,有些不确定的低声问道。
卢雄一路都坐在车头御车,视线被车厢挡住,都没有机会跟那两人打照面。
不过,容貌可以掩饰,这两人匆忙纵马逃入树林的背影却很难伪装。
卢雄皱着眉点点头,心里却跟徐怀一样疑惑不解,这两名刺客怎么突然间就走了?
“怎么回事?”王禀脸色虚白的揭开车帘子问道。
“有两名刺客乔装打扮跟了我们一路,刚刚却突然拐入岔道离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前路有埋伏,”卢雄低声跟王禀说道,“我们现在要跟商队转回淮源镇去!”
王禀不畏死,但也不可能坚持拉着卢雄、徐怀以及另一名徐姓小辈去趟险路,凄苦的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放下车帘子又坐回马车里去。
徐怀跳下马,帮卢雄在狭窄的山道里,将马车掉转过来;一早上羞涩躲车厢里的女孩王
萱,这时候小脸才探出帘子,不安的朝后面看过去。
商队都转回去,徐心庵也不可能鲁莽说他们继续前行……
…………
…………
一番折腾后,徐怀、徐心庵与卢雄护送王禀再回到淮源军寨,已是午后,正赶上巡检使邓珪率巡卒从外面回来。
巡检使邓珪也是尴尬。
一般说来出军寨巡视,一趟没有三五日下不来。
邓珪昨日午时离开,刚过一天就返回军寨,这不是摆明了说他昨日是有意要避开王禀吗?
“……这些马贼也太猖獗了,踩盘子踩到我唐家头上来了!”
商队还停在渡口,没有都返回河东街市东首的货栈里去,唐文彪拦住邓珪愤愤不平的陈情诉苦。
徐武江以及代表唐氏在巡检司任副都头的唐天德都闻讯赶了过来。
徐怀都不算巡检司正式的武卒,就牵马站在一旁,远远看着邓珪神色并没有特别的气愤,更多是迟疑跟猜忌,更加肯定他昨天就认定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
刺客不肯善罢甘休,王禀又不得不退回他治下的淮源军寨来,这叫想耍滑置身事外的邓珪怎么可能会有好心情?
“马贼伺窥左右,道路盗匪不靖,为王老相公安全,需暂留在军寨之中以观形势;邓某即刻派人前往泌阳,禀报知州陈郎君,一切请陈郎君定度!”
邓珪脸色阴晴不定的想了一会儿,走过来跟虚弱坐车前的王禀说话。
现在的情形,他要么暂时留王禀在淮源军寨,派人赶去泌阳城报告知州陈实,要么就亲率兵马安全护送王禀去泌阳。
要不然的话,他在明知道马贼多次出没左右,还坐看王禀在途中“遇匪”受害,他必然是那头会被推出来顶下主要罪责的“替罪羊”。
王禀现在是被剥夺一切官职,但真要将他看作白身平民,认为他遇匪身死也不会在朝中惊起一丝波澜,那就太蠢了。
“一切但听邓郎君安排。”王禀知道邓珪不会再轻易放他上路,后续也只能听他与唐州官员的安排。
徐怀没有因为王禀这时被迫留在淮源军寨就暗中得意,他心里还是困惑那两名刺客都混入商队了,为何还要像惊弓之鸟般半途逃走?
邓珪似乎这才注意到王禀脸色苍白,关切问道:“王相公脸色不佳,是不是身体有所不适?”
“只是略感风寒,肠胃不适,不碍事的。”王禀说道。
“徐心庵,你去街市找大夫过来给王相公诊病。”邓珪见这事摆不脱,办事却也是利索,先吩咐徐心庵渡河去寻大夫,又带威胁的跟徐怀严厉说道,“徐怀,王相公留在军寨,你就伺候左右,不得有丝毫懈怠;要不然,仔细我扒了你这个憨货的皮——”
“是。”徐怀瓮声应道。
徐怀还没到应募
的年纪,但既然自己都已经暗中从巡检司吃兵饷了,邓珪以往不闻不问,但不能真当他不知情啊。
不过,邓珪仅仅将他一个笨手笨脚的“憨货”扔到王禀身边照顾,是什么意思?
这是表示他已经尽了巡检使的职责,对王禀加强了保护,但他对王禀的保护是有限度的,刺客犹不肯善罢甘休的话,想强杀还有机会的?
到时候刺客将王禀杀死,邓珪再率兵马将刺客围住杀死,各方面都交待得过去——那些朝中围绕王禀之死的争斗漩涡,即便不会轻易停息,跟他也不会太大的关系?
邓珪是这么想的?
徐怀心头暗暗发紧,怀疑邓珪如此安排不简单。
邓珪却不知道徐怀有那么多的心思,又跟徐武江说道:“待我写一封公函,你带两人即刻赶去泌阳,将公函交给知县、泌阳兵马都监程伦英程郎君以及知州陈实陈大人。等程郎君、陈大人有示下,你再赶回来告诉我知道。”
“荻娘这几天身体有些不适……”徐武江迟疑的说道。
“哪那么多的破事,叫你去做便去,我还差遣不了你不成?你家婆娘身体有什么不适,找个婆子过来照看就是,你留下来顶个鸟事?”邓珪语气不善的训斥道,不容徐武江推脱差遣。
邓珪平日里没有什么威风,却是正儿八经的巡检使,在县里也就知县兼县兵马都监程伦英能给他脸色看。
徐武江不敢当众去捋邓珪的虎须,只得应承下来。
照道理来说,普通兵卒拿着公函,都未必能迈入州县衙门的大门,这事还得是徐武江这样的人去办,但军寨之中有两名都头、六名节级都可以差遣。
邓珪这时候却单将徐武江遣走,还不容徐武江找托辞拒绝,徐怀更觉得事情不简单。
这时候徐怀猛然想到一种可能:刺客都成功混在商队里,才半道突然离开,会不会故意打草惊蛇,是不是就要将王禀、卢雄吓回淮源军寨?
徐怀直觉背脊寒意窜上来:邓珪单将他安排在王禀身边伺候,却又坚决将徐武江遣走,是不是也料到刺客的意图就是如此?
他没想到上任后只知饮酒狎妓的邓珪,心机却是如此阴沉,甚至可以说是狠毒。
徐怀虽然如此猜测,心里却没有多少后悔。
毕竟唐文彪决定撤回来,不是他能改主意的,倘若不能与商队同行,他与徐心庵两人坚持陪同卢雄护送王禀去泌阳,其实更凶险。
他看卢雄惊疑的眼神,应是有跟他一样的想法,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帮着牵马御车,往驿馆方向走去。
他们打破脑袋都猜不到,刺客实际是被他们吓走,压根就没有什么打草惊蛇的计谋在等着他们!
第十二章 无事也无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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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先帮卢雄御车送王禀祖孙回驿馆住下。
徐武江赶在携公函前去泌阳之前,特地找过来,将一只手|弩塞给他,吩咐道:“你这身皮甲等我回来再脱,不要担心徐四虎跑过来找你讨要,我跟他说过了——夜里你也记得给我老实穿身上,不得解下。这会不舒服,但熬两天不碍事!这只手|弩,你睡觉也要放手边,学机灵点,不要再像以前睡得跟死猪一样。”
徐怀见徐武江也往刺客这方面去猜测,认为邓珪这样安排很有问题,装糊涂问道:“怎么了?”
“可能是我多心,并没有什么事,但你一切小心没什么不好。”徐武江不觉得徐怀能理解太微妙的事,没有说太多,简单却郑重的吩咐过几句,就动身离开,也没有去跟王禀、卢雄打招呼。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徐怀又找借口跑出驿馆打听消息。
除了徐武江带两人赶往泌阳报信外,邓珪还借搜山的名义,将三队巡卒派遣出去。
徐心庵找来大夫后,也是被安排在搜山巡兵队伍里打发出军寨去了,接下来三五天军寨之中就剩不到三十名兵卒。
徐怀打破脑袋都猜不到刺客竟然是被他们吓走的,这时候怎么可能心安?
看卢雄满腹心思的走过来,徐怀问道:“看这情形,刺客更希望我们回到军寨,他们会不会这两天就强闯进来?”
驿馆虽然还有三名老卒,但这些老卒原本就是杂役厢兵出身,又年老力衰,真要有刺客强闯过来,徐怀怀疑他们都会装耳聋作哑不出来,心想到时候邓珪又故意拖延不赶来相救,就得是他跟卢雄硬扛。
“他们是有打草惊蛇之意,但还是有些奇怪,”卢雄不能完全释疑道,“昨日他们从后面追上来,明显没有预料我们在这里会遇到援手,这才会先退去。即便他们要对蔡铤有所交待,不肯善罢甘休,也不该这么仓促强闯军寨才是啊?!”
这时候听着“吱哑”一声响,却是王禀从屋里走出来,他脸色苍白,人还有些虚脱。
卢雄有些担忧的问王禀:“相公,邓珪会不会被刺客收买了?”
“邓珪是正儿八经武举出身的巡检使,对武人来说,已属不易,除非蔡铤这样的人物亲口许下什么承诺,不然不可能被收买,”王禀摇了摇头,不认为邓珪有可能被收买,“从时间上看,邓珪以后说不定,但眼下还没有被收买的可能。”
“那这么说,邓珪做这诸多事,很可能也是认定刺客有意打草惊蛇,等我们回退军寨后再下手——而他既不想得罪蔡铤,又想尽可能的避免自己会沦为替罪羊,只能如此安排,”卢雄叹道,“这个邓郎君不简单啊!”
“……”王禀叹了一口气,说道,“却是连累你们两个了。”
“王老大人说什么呢,捕盗可是有军功赏下的。”徐怀见王禀也认为邓珪被刺客收买的可能性甚微,心里就没有太多的不安,笑着跟王禀说道。
大越朝以文制武,邓珪武举出身,游宦多年也只是换着地方担任巡检使,徐武江这些人没有功名在身,这辈子极难跨过武官与武吏的界线。
不过,大越朝在钱粮方面的奖赏则颇为慷慨。
真要能捕杀穷凶恶极的盗寇,普通兵卒也能落下十几二十两银子——很显然,他们真能在军寨之内击杀刺客,各个方面都会当作盗寇马贼处置。
徐怀又将手|弩递给卢雄,说道:“这支手|弩卢爷来拿着,我们便照贼人这两天会强闯军寨来筹备。”
他以往除了气力过人,拳脚刀枪弓弩以及骑术都稀疏平常,短时间内不可能有脱胎换骨的提升,这支手|弩在卢雄手里,比在他手里作用要大得多。
倘若刺客只有三五人,要是卢雄能在第一时间射杀其中一人,他们的胜算其实不低。
卢雄接过手|弩,跟王禀说道:“相公,你还是回屋歇着吧,今夜我与徐怀轮流守着,不怕他们真敢闯进来。”
…………
…………
徐怀做好刺客会强闯军寨的准备,驿馆这边负责食宿,但有什么小事,也尽可能差遣驿卒去办,他一连五日都没有离开王禀左右半步,主要找卢雄讨教武学打发时间。
然而直到徐武江从泌阳等到知州陈实等人指示返回,军寨乃至淮源镇都风平浪静,刺客连影子都没有再出现。
这时候派出去搜山寻寇的武卒也陆续返回。
徐怀猜到他们之前的判断可能是偏了,却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五天里将以往所学的伏蟒拳及刀枪重新梳理过一遍,过得却是充实;还听王禀说了不少朝堂趣闻,对大越政事堂、枢密院、御史台及三司六部六监错综复杂的关系,要比以往了解多一些。
当然,牵涉到朝堂机密,王禀却是不讲他到底因为什么得罪蔡铤被贬唐州,以及蔡铤为何要派刺客追杀过来。
女孩王萱除了外有刺客之忧,她本人也正经历人生一次极重要的蜕变。
这对未满十三岁的女孩而言,也是极其不安的事,她这五天里都藏在屋子里没有怎么露面。
徐武江携知州陈实的书函赶回军寨时,正值黄昏。
夕阳仿佛硕大的鸭蛋黄般悬挂在山嵴之上。
邓珪在驿馆前院这边跟王禀以及驿丞程益说话。
徐武江就在驿馆前院,禀报他这几天在泌阳公办的诸多事:
“知州陈郎君想着王老相公身体不适,而从淮源前往泌阳道路崎岖,与程伦英等诸位大人商量,决定就留
王老相公在淮源军寨居住,特令巡检司仔细照料王老相公,勿使贼匪再有侵扰,否则定罚无饶……”
邓珪看过知州陈实的公函,便递给王禀,说道:“陈郎君既然如此安排,还请王老相公安心留在淮源军寨休养身体。”
邓珪却也不说后续如何安排,跨步走出驿馆时,抬脚将一块碎砖踢出去——徐怀站在驿馆前院的石狮子旁,看到邓珪踢出去的这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碎砖,在对面的墙脚根打得粉碎。
虽说军寨内用于砌墙铺地的青砖质量不过关,比较酥脆,但邓珪这一脚蕴藏力道也令他暗暗心惊。
不要看邓珪平素沉溺酒色,但武举出身的底子却不容小窥。
当然,从这一动作里,徐怀更能看出邓珪内心的不快。
也对,陈实、程伦英等人都看王禀是烫手的山芋,但将王禀留在淮源,邓珪就不觉得烫手吗?
之前邓珪不愿意得罪蔡铤,甚至有意给刺客创造下手的机会,倘若王禀在此之前遇刺身亡,朝中有人替王禀打抱不平,也不会盯到他身上来,因此他就算背上“遇匪不靖”的罪名,后果也不会太严重。
现在陈实明确将保护王禀的职责推到他头上来,这时候王禀再有什么事情,不管朝中派系斗争有多复杂,不管最终会有多少被牵涉进来,他必然会第一个被整得死去活来。
眼下这个局面,如何能叫邓珪痛快得起来?
说实话,泌阳城里陈实、程伦英等诸位大人的反应,没有出乎徐怀的意料,但过去五天里刺客却连影子都没有出现,实叫他费解。
“你且留在这里。”徐武江也能看出邓珪的不快,见邓珪没有吩咐后续的安排,当下先叫徐怀继续留在王禀身边,他则走出去追上邓珪。
“看来我无论留在哪里,都是一桩麻烦啊。”王禀自嘲的跟程益一笑。
“相公多虑了,下吏可是巴不得留在相公身边多请教些文章……”程益说道。
程益年轻时极具才名,乡试也名列前茅,但到汴京参加过好几次院试,都没能跻身进士之列,年近四旬才死了科举取士的心,托请门路谋得淮源驿丞这个差遣。
从此之后,他意志消沉,喜好壶中之物,才四十岁出头的他,看着却像个小老头。
不过,从个人感情上,程益钦佩王禀的为人,甚至一度以王禀这样的人物作为自生奋进的榜样;王禀这时候能留在淮源军寨居留,他内心却是高兴的,半点都不觉得麻烦或凶险。
过去五天,除了邓珪每日程序化的拜见外,也没有其他人过来见王禀,程益则时刻陪伴王禀身边讨教诗书文章。
那些陌生记忆可能不涉及这些,徐怀发现他对当世的诗书文章也不甚了了,程益陪王禀弈棋坐论诗书,他却是更愿意找卢雄讨教武学。
第十三章 聪明误
(一万票额外加更奉上)
徐武江过了好一会儿才去而复返,徐心庵也喜不自禁的跟着跟过来。
“邓郎君说驿馆这边迎来送往,尘烟喧杂,不利相公休身养性,吩咐小人将住处隔壁一栋院子腾出来,安排王老相公住进来——王老相公到时候但有什么差遣,使唤我们便是。”徐武江走到王禀跟前说道。
徐心庵十分热切的跑过来,帮忙收拾行囊。
徐怀跑去马厩,将马牵出来套上车,看卢雄将行囊打包好过来,得知徐武江已经先拉徐心庵去前面的院子收拾,说道:“邓珪却是一个明白人。”
不管邓珪心里多气恼、多不情愿,但知州陈实既然决定将王禀硬留在淮源军寨,他都担不起王禀在眼皮子底下失事的罪责。
驿馆虽在军寨之内,但除了过往官吏外,有些商旅从西边过来、入夜后无法及时渡过白涧河住进河东街市的客栈里,也会到驿馆借宿,这些都不受巡检司控制。
他现在安排王禀住进巡检司的眷属院子里,对他进行严格的保护,令刺客无法再得手,蔡铤即便怨恨,也会认为邓珪是奉行陈实的命令行事,不会直接怪罪到他头上来。
“反应还是慢了一些,少不了聪明会给聪明误!”卢雄这辈子真是见惯邓珪这种官油子,又或者说满朝文武这样聪明的官油子实在太多了,太会算计,却也最缺担当,他打心底是瞧不起的。
将行囊都装上马车,女孩王萱搀着身体还有些虚弱的王禀,众人步行转往南面相距不到五十步的院子。
徐武江正带着徐心庵及两名徐氏出身的武卒在里面收拾,荻娘抱了两床崭新的被褥,很是抱歉跟卢雄说道:“家里只有两床新被褥,还是我嫁给武江时添置,先给王老相公、萱小姐用,待明天妾身着徐怀回庄子,给卢爷再抱一床新被褥过来。”
荻娘也习过武,就算没有徐武江说,她也看得出卢雄在王禀身边不是普通的仆役。
“荻娘客气了,我从程郎君那里借一床被褥就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卢雄说道。
“不麻烦的,徐怀他们每隔三岔五都要回一趟庄子,粮食、果蔬还有鸡鸭、腊肉等,从庄子那里拿过来,总是要比河东街市低贱许多;老相公这边倘若有需,可以叫徐怀一并添置过来。”荻娘说道。
王禀被贬唐州居留,地方有监管之责,但除每月定量拨给粮油粮面以及做衣裳的布棉外,其他都要自理的。
这也意味着王禀祖孙想要吃得好点、实惠点,最好的办法,也是让徐怀一起从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岭鹿台寨捎过来。
“多谢荻娘。”
徐武江有些装傻,而除了徐怀外,王禀能看出荻娘是个热情心善的妇人,拱手谢道。
“徐心庵,你去河东买两斤羊肉跟一坛酒回来。”荻娘回房取出一贯钱扔给徐心庵,吩咐他去河东买酒菜。
荻娘跟徐武江却是恩爱,小别数日,看到徐武江午后回来,就迫不及待的将一只肥鸡煨上,这时候见王禀搬到隔壁来住,一只肥鸡想要恭贺王禀祖孙乔迁,却是不够的。
“这怎么能叫荻娘拿钱买酒菜?”王禀以往地位再高、心气再高,也知道以后要多依赖徐武江、荻娘夫妇,哪里能让他们贴钱买酒菜,朝卢雄看过去。
见卢雄露出为难之色,徐怀忍不住想要拍额头,心想王禀他们的全部家当,不会就是前些天卢雄拿出来的那几枚碎银锞子吧?
这也太穷酸了吧?
“卢爷午前吩咐我办事,还有不少银锞子在我这里哩,”徐怀将几枚碎银锞子抓出来,说道,“我替大人去河东买酒菜去。”
“你个憨货,我们为王老相公祝贺,哪里有王老相公掏钱买酒菜的道理?”徐武江伸手在徐怀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这是应该的,以后诸事还要麻烦徐节级;今日劳烦徐小哥再多跑一趟。”王禀说道。
…………
…………
徐怀这几日都寸步不离的陪着卢雄守在王禀身边,这时候也想跑去街市打听一些信息,看看有没有陌生面孔出没。
徐怀临出寨,将兵服、皮甲还有手|弩还了回去。
这些都是有数额的,特别是铠甲,巡检司这边都是按人头发下来,有损伤也要跟县尉司那边以旧换新——徐武江的级别太低微,没有资格贪墨铠甲这样的军器。
不过,那柄狭刃铁刀,徐怀却系在腰间没有解下来,徐武江也不管他要。
大家心里都清楚,危机并没有解除。
夕阳已经落在远处的山嵴上,彤云像大火烧红山顶之上的天空。
徐怀按刀站在渡船,虽然他此时还没有搞清楚刺客为何没有动手,心里却莫名没有多少不安。
也许这几天接受卢雄点拨,自觉进步甚速所带来的自信吧?
淮源虽然是光州信阳径直前往唐州泌阳的必经之路,但当世跨县越州的商旅毕竟极少,临夜街市上溜达的主要还是住在白涧河两岸的民户。
徐怀借询问酒价,街市里三家客栈他都跑过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等出没——当然,别人都当他是憨货,他想正儿八经的打听消息,也没有谁会搭理他,叫他气苦不已。
临了跑去东街的郑家铺子买肉。
那是一间临街的肉铺子,这会儿天色已暗,但肉案还没有收摊。
支开的雨棚下,还有半扇没有售罄的羊肉以及鸡鸭肥鹅若干摆在肉案上;与临街肉案隔着一张高柜,铺子里还摆着几张方桌,可供食客坐里面吃酒吃肉。
徐怀过来时,铺子里角那张方桌有两人坐着喝酒,桌前摆放着熟羊肉、烧鹅以及煮花生等下酒菜。
铺子里光线昏暗,仅有高柜上两盏油灯照明。
徐怀往里扫过一眼,初时也没有留神,却是那两人看到他后很快别过脸去,他这才注意那两人桌旁的方凳上,有两只长条形包袱。
当世并不禁商旅在外携带刀械护身,除非不想引人瞩目,一般不会特意拿包袱布裹住佩刀。
“你这蠢猪,到底要买什么,你长张狗嘴倒是张开来说话啊,像个死人杵在爷眼前,不嫌碍事啊?徐节级怎么会叫你这蠢货过来买肉,不怕你这个蠢货半道都吃肚子里去?也难怪你爹娘死得早,不死看你这蠢样也得气死!”郑屠户坐在高柜后,见徐怀站在肉案前盯铺子里乱看,像是馋别人的吃食,便骂骂咧咧数落他起来。
“日你大爷!”
别人整日叫他“憨货”,徐怀心里早就不爽,而这郑屠户平日里仗着跟唐家拐七抹八有些关系,在淮源街市横行霸道,以前没有少拿言语欺负他。
这时候正愁找不到借口起衅,徐怀伸手抓住郑屠户的衣袍领子,将身形瘦小的他从肉案后提溜起来,“啪啪”先抽了两巴掌过去,抽得他牙断嘴歪,满口喷血,然后又一手抄过他的裤裆,往铺子里掷去。
“去你老娘的!”
正暗中观察徐怀的两人,哪里想到徐怀突然发作,还将百余斤重的一个活人,直接隔着三四丈远掷过来?
他们身手敏捷,但也仅是起身避开,眼睁睁看着“哗啦”一声,郑屠户将榆木方桌撞塌下来。
桌上的碗碟酒壳与桌旁方凳一起倒下,包袱布散开,两把佩刀滚落到墙角里,刀刃还震弹出鞘。
徐怀听卢雄说过,蔡铤在泾固等地主持军务多年,曾收养战死将卒的孤儿作为亲兵编练成军。
蔡铤在升授枢密使返回中枢后,照惯例将这支兵马的指挥权移交给朝廷另外任命的帅臣,但也有一部分亲信作为私属,追随他到汴京;这些亲信多是军中高手。
那日在鹰子嘴时,三名刺客相距较远,脸上又胡乱粘满胡须作为掩饰,徐怀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但次日混入商队而突然离开的两名刺客,徐怀却跟他们打过照面。
说实话,铺子里这两人脸面陌生,不是之前混入商队的,但这一刻滚落到墙角的那两把长刀,落地震弹出来,狭刃直脊,刀柄还横嵌着数道细长的亮银条以便握持,正是卢雄所说西军武将所惯用的制式佩刀。
很显然四五天时间过去,蔡铤又从汴京派来新的刺客增援淮源镇!
“日你大爷,你再辱我,烧了你这鸟店!”徐怀抓住肉案上那扇羊肉,朝爬起身恶狠狠要扑过来的郑屠户脸面砸去,再次将他砸倒在地,也不看那两人,抓住肉案上的两只烧鹅,拿荷叶包裹扎上草绳,嚷嚷道,“这两只肥鹅算俺十七叔赊你,叫你老娘敷好粉过来讨账……”
两名刺客持刀贴墙而立,面面相觑,见郑屠户没能再爬起来,一屁股坐地上呻吟,暗暗为徐怀的双臂神力震惊。
平时还有两名伙计在肉铺帮闲,也是赖皮出身,跟郑屠户在街市横行霸道惯了,这时候听到动静从后面厨房里跑过来。
他们看到郑屠户被打,哪里甘愿放过徐怀?
他们一人抄起板凳从铺子里追出来,一人走到高柜后,从肉案抄起一把剔骨刀就要跳肉案扑出来:“你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碎,反天了,你郑家爷爷的肉铺也敢砸!”
耳后生风,徐怀没有拔刀,左脚拖泥带水往侧里跨出,背脊像一条大龙翻转过来,带动右臂往抄板凳怒砸过来的那人臂膀横扫过去,随即他的身体变步前蹲,带动身体猛甩起来,使得肘部更像重锤一般,朝那人胸口横撞过去。
伏蟒拳鞭锤势前两势变化,电光火石接连使出,徐怀心里有着说不出酣畅淋漓,在实战中也更能体会到横拳以及横斩刀势的精髓在里面。
抄起板凳那赖皮,装模作样学些拳脚功夫,平时欺负软弱可以,哪可能是徐怀的对手?
这人都来不及有丝毫反应,整个人都已横飞出去。
虽然初春寒冬,袄衣厚实,徐怀也没有使全力,但这人胸口被重肘击着,也是“咔嚓”一声闷响,人摔出两丈有余,倒在地上,急速吸着气,也不知胸骨断裂没有。
几个路人忙不迭的跑开,怕被殃及,有人尖叫:“徐氏憨货打杀人了!”
徐怀这才将佩刀摘在手里,眼睛阴恻恻的盯住那个站到肉案上手提剔骨刀想要扑下来的赖皮:“陈贵,来,许你再骂一声爷爷!”
“你这狗-蠢—我,我,我找徐武江说理去,你伤人还有理了!”那赖皮却不想平日一个憨货,这一刻眼神竟似要杀人一般,怎么都不敢真扑下肉案来。
第十四章 又见悦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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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之前没有得到卢雄的点拨,一身力气在淮源镇就无人能及,也就是在比斗时,不及徐心庵等少年强者身手灵活容易吃亏。
但真要拼狠搏命,又岂是街头这几个赖皮能敌的?
以往他为人笨拙,性情也温和,面相看上去白净、人畜无害,乡人也就心存轻慢之意,而他这一刻露出噬人獠牙,谁能不惧?
徐怀见赖皮陈贵手抓剔骨刀却不敢跳下肉案,也不看那两个刺客,提起荷叶包着的肥鹅,便扬长而去。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谁不知道徐家这个憨货,脑子缺根筋,你们没事去撩拨他做甚,他出手能知道轻重?真要杀了你,如何是好,叫他抵命管用吗?”郑屠户娘子是个四旬左右的壮实妇人,挺着肥硕的大胸脯子颤巍巍的跑出来,看到铺子里一片狼藉,再听郑屠户“哼哼唧唧”说了缘由,却是恼怒他们没事去惹徐怀这个憨货,劈头盖脸的就骂道。
“我哪知道这狗杂碎今天会起毛动手?以往骂他几句哪有这破事?”郑屠户艰难的坐长凳上。
“兔子惹急了还蹬腿呢,你怎么就断定他这杀胚不会咬人?”郑屠户娘子骂道,“那蠢货有多大力气,前年将一头疯牛就在铺子前扳倒,你这个杀千刀又不是没有亲眼见过?你肚子里吃粪了,去惹这杀胚?现在好啦,你们还能去找徐武江说理去?”
“徐武江纵奴行凶,打伤我们,他要不赔,咱家就去找邓郎君说理去!哎呀,我的老腰,怕是被这杀胚摔坏了!”郑屠户叫唤起来。
“那大个却是蛮横,掌柜却是跟他开几句玩笑,他就动手伤人,真是无法无天,难道官府就治不了他?”两名刺客重新将佩刀包裹起来,不动声色的帮腔道。
“那是个憨货,我家夫君要不是撩拨在先,或许还能从徐武江那里讨到伤药钱回来,但现在找哪个家官爷来说理?”
郑屠户娘子平素可不是会得理能饶人的主,但在淮源、在桐柏山里,她不觉得这事能找徐武江说理去,见客人还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诉苦道,
“在泌阳,乡民可以不晓得知州陈实、不晓得县令程伦英,却不会不晓得徐家——想那徐氏家主,在泌阳城里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押司,但老娘七十大寿,知州陈大人却都要遣人送上寿礼。徐怀这憨货是不足一提,但徐武江庇护着他;而徐武江又甚得徐氏家主徐武富的信任,早年就在鹿台寨教习庄丁棍棒刀弓,论身手在桐柏山要算头几号人物,邓郎君平时都跟他称兄道弟的,我们能找谁说理去?”
“真要闹大了,徐武富可未必会帮徐武江!没有徐氏在背后撑腰,徐武江再厉害,也就是一个小兵头而已。”那个差点被一肘打断气的赖皮,到这会儿还坐在冰凉地面上踹气,胸口疼痛难忍,不忿的插口说道。
“
你这肮脏货,知道屁!”郑屠户娘子骂道。
“徐武富早就有心想纳荻娘为妾,还跟她爹苏老常说过这事,都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却不想徐武江前年妻子病死,横插一脚先将荻娘娶了过去,你说徐武富怎么真甘心?”赖皮陈贵老家就住鹿台寨附近,对徐氏一族的细情颇为清楚,不忿说道,“只是这两年徐氏没有遇到什么事,没有人去戳破他们之间纸糊的关系罢了?”
“这事不假,我也听人说过。”郑屠户说道。
“以前怎没听你说起?”郑屠户娘子问道。
“……”赖皮陈贵、郑屠户都说不出一个缘由来。
事实上,有些事街市男人之间会肆无忌惮传播,但不会在当事人面前提及,也不会在婆娘面前瞎说。
郑屠户这种有心想纳一房小妾的,却是被婆娘拦着不许,谁没事跑她跟前说这种听上去就很敏感的事情?
“徐武富就算心有不甘,但他是什么人物,会这么轻易叫你们挑拨?我看你们就死了这心,以后不要再去撩拨那杀胚才是正经。”郑屠户娘子说道。
两名刺客若有所思的对望一眼,留下酒钱便走出铺子。
…………
…………
徐怀找了一家客栈进去打酒,过了片刻看那两名刺客将包袱布裹着的佩刀抱在怀里,从前面的长街走过。
徐怀他身形健硕,在光线昏暗的街市里想要躲在暗处追踪谁,也极醒目,仅是走到客栈大门内侧往外窥去,见那两人往悦红楼里走去,心想难怪之前跑三家客栈都没有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原来藏身在妓寨里啊?
那些以身相伺的女子,平时最能从恩客那里听到各种消息,层次甚至还不低,另一方面她们也喜欢在出手慷慨的恩客面前口无遮拦、言无不尽兜售这些消息。
这时候看到刺客藏身在有吃有喝又能住宿的悦红楼里,徐怀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还觉得理应如此,但他心里有些疑惑,自己从来都没有踏足过这种场合,怎么就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徐怀提了一坛酒、两只烧鹅回到军寨。
“你这憨货,就记得自己喜欢吃肥鹅,也不说多买两样肉食回来?”荻娘打开荷叶,看到是两只烧鹅,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叫你出去做件事,还真是要一样不落的吩咐清楚才成。”
徐怀嘿嘿一笑,也不辩解,找了借口,拉卢雄到一旁将刚才他在街市所见相告:“刺客援手来得倒快,没想到他们都藏在悦红楼里!”
“虽说从汴京过来有上千里的路途,但他们快马加鞭,沿途又可以换马,算着时间,这一两天却是能从汴京调来人手,”当世只要权势够重,私事借用驿寨快马实属寻常,卢雄并不为刺客这时已从汴京调来人手感到奇怪,说道,“不过,他们调来人手,还小心翼翼的样子,应是忌惮你身后之人。”
什么叫作茧自缚?
这个就是!
见卢雄为颇期待的看过来,徐怀很是后悔当初找了这么一个烂借口装腔作势,竟然将卢雄也唬弄住。
这会儿叫他从哪里找援手去,又叫他如何跟卢雄说清楚这一切?
徐心庵跑过来喊他们去喝酒,徐怀也借机避开卢雄期待的眼神,往后面的院子里走去。
不过,徐怀心里想刺客藏身悦红楼,人数应该不会太多,而不敢再放任事态恶化的邓珪,黄昏时也明确将保护王禀一事,具体交给徐武江负责,他们暂时也不会太担心什么。
巡检司几名节级的分工也调整过来:徐武江接下来这段时间不再负责出军寨巡视,专司东寨门的守卫之事;徐武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王禀身边,除了卢雄外,他还要安排两名武卒随时留在王禀身边以防备有什么突发状况发生。
最佳人选应该说就是徐怀。
徐怀这次却不想应承下来。
他要是留在王禀身边,就没有办法脱身干别的事情,嘴里啃着冒油的鹅腿,当即含糊说道:“这事我不干,夜里睡不踏实!你让心庵来。”
“你就知道睡,怎么睡不死你?”徐武江气骂道。
“我来我来,”徐心庵窥着在厢房由荻娘陪着用餐的王萱,忙不迭应承下这差遣,说道,“徐怀笨手笨脚的,可不会照顾人,王老相公有什么差遣,还能放心叫他去做?十七叔你看他出去买个熟食都不会,买来这酒都冒酸味了……”
徐怀这时候脑子闪现一段话: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他回头看了厢房的王萱一眼,暗感这话却是应景。
虽说王萱那张小脸端真是精致无瑕,小小年纪就有难掩的清艳,但在他的眼里,还是一个远没有长成的小丫头片子。
他猜想,这种年龄上的差距感,应该跟那些绝大多数已记不起来的记忆有关。
徐心庵却浑不知颇有清傲性子的王萱,压根就没有将他们这些粗鲁的底层武夫看在眼里。
是的,王萱起初对他还是颇感兴趣,后面看他对诗书文章不甚了了,写字也歪歪斜斜、甚是丑陋,兴趣就有些淡了;偶尔聊上几句,也只是好奇他背后“大哥”的消息。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年来,国策就是崇文抑武,王萱作为曾身居高位又有大儒名士风范的王禀孙女,说她打小心理上就对底层武夫有着轻视,真是一点都不带冤枉她的。
当然,徐怀也不会跟一个未满十三岁、刚来月事就搞得心慌慌的小女孩子介意这些,这时候更乐意徐心庵将这贴身伺候的差事接过去,他才不去做黄毛丫头跟前的舔狗。
徐武江心想着王禀的安危之事更不容小视,还是徐心庵更叫人放心,当下又吩咐另一名徐氏出身的好手徐四虎,一同留在王禀身边照看……
第十五章 恭喜大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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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源虽然还未设县,但街市繁华不下寻常县城。
与那些下三烂娼门不同,悦红楼虽然也做皮肉生意,但从直临主街的门户跨步走进去,院子里却是曲径通幽,一间间种植翠竹疏梅的雅致院子环环相扣,颇有名城大邑的格调。
衣锦着粉的女孩子们,除了都精挑细选,还有少少是花了力气培养,都略知诗书琴画,甚有情趣,却非那些进屋就巴不得出货的低劣娼家能及。
街市里虽然有多家客栈,渡河军寨里还有驿馆可以借宿,但对那些夜掷千金都不皱一下眉头的豪客商旅,自然是要在这有莺燕相伴的深宅之中,最能慰孤旅枯寂。
悦红楼最里侧的那一进院子,是头牌红倌人柳琼儿姑娘宴客之地,午后有一个姓郑的外地豪客带着好几个随扈住进来,见面就扔了一锭金子过来。
郑姓豪客长得白净清雅,像是个读书人,姐儿们看了心里都会喜欢。
身边那几个随扈相貌看着普通,眼睛里不意间透漏的犀利神色,却像是会吃人似的叫人心悸。
只是这个郑姓豪客,在柳琼儿姑娘眼里有些怪。
虽说她这几年都卖艺不卖身,但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悦红楼立牌子、吸引多金豪客光顾的法子。
真要有人进了悦红楼,见着她却没有饿虎似一般想吃下她的眼神,她都要担忧二十二岁的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立牌子的价值了。
今日这个郑姓恩客住进来,就没有怎么正眼瞧她,午后都跟随扈躲房里说话。
“现在差不多能肯定徐武富与徐武江确是面和心不和,问题就出在徐武江两年前续娶的这个叫苏荻的女子身上;郑先生您过来之前,我们也还去泌阳找由头跟徐武富接触了一下,可以判断徐武富浑然不知淮源镇正在发生着什么……”
黄昏时,柳琼儿亲手沏了一壶香茗,带着一些好奇跟不甘,习惯性的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刚到廊前便听到这个郑姓恩客,正跟手下人商议事情,还提及当地的豪族徐氏。
她心里奇怪,这些人想要干什么,莫非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郑先生,其实是踩盘子的马贼?
“你们小心行事是对的——现在即使能断定徐武富并没有牵涉进来,但仅仅是那些靖胜军的旧人跟卢雄勾结到一起,就绝不容小窥。说到底,我们还是不清楚官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他性子软弱吧,却也不是事事从善如流,都能听从枢相、王相他们的。王禀被贬唐州,不代表他就不会东山再起啊。”
官家?是指当今皇帝?
柳琼儿姑娘杏眸瞪得溜圆,一时猜不透这些人在商议什么事情,都有些被吓住了。
“陈实已经正式命令邓珪保护王禀,他们要是一直龟缩在军寨里不出来,这事动静小了怎么解决?照我说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多召些人手过来,趁其不备,直接杀入军寨,我就不信百余土兵真能有多强的实力……”
“动静大了是能解决问题,但王禀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你们以为现在朝中就没有人盯着相爷了?你们打算要糊多少屎在屁股上,让相爷帮你们来擦?”
“那这事要怎么处置?”
“以往,王禀或许不是多么重要,三五人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也不会立成大患,但卢雄既然都大肆纠集靖胜军余孽了,这事就绝对不简单——这也是相爷为何让我过来的原因。我们要先剪其羽翼;也许这次是铲除靖胜军余孽的一次良机!”
“动静小了不能解决问题,动静却又不能大,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这便是我要来的缘故,还能事事都指望你们?董其锋,
我听你说过跟桐柏山虎头寨的二当家是旧识,他有没有可能引荐我们加入虎头寨!”
“他引荐我们加入虎头寨又能干什么?这些山寨头领一个个可精着呢,不会听从我们驱使!”
“你说那么多废话做甚,怎么做,我自有定计,你只管说行不行。”
王禀被贬唐州,这几天淮源镇已人人皆知,柳琼儿姑娘虽说也觉得这些话不要听进耳朵里为好,却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在廊下偷听了好久才悄然退下去。
…………
…………
从桐柏山南岭主脉深处,距离淮源镇约四十里,有一道山岭峙立在一条名为跑虎溪的溪河东岸。
这道山岭濒临溪河的高崖尤为高峻,形如恶虎扑出,遂名虎头岭。
虎头岭夹于桐柏山的群岭之间,道路险阻,唯有一条土路从跑虎溪的西岸蜿蜒而来,但到对岸的野渡口则止。
但凡有人想进虎头岭,到野渡口乘船渡过流急水深的跑虎溪,从东岸莽林间找到一条小径,便可盘旋登山。
虎头岭的半山腰早年就有一座村寨,十数户山民猎户聚族而居,十数年前才被一伙大头目叫破风刀唐魁的匪首聚众霸占。
之后,除了犯奸作科的凶徒、走投无路的破产乡民赶来投奔外,破风刀唐魁还掳掠、强迫附近的强健山民猎户入伙,此时已聚拢了小两百青壮盗匪日夜操练,此时在淮源山里算得上一支颇为强横的山寨势力。
贼兵势众,据寨又险,州县及淮源巡检司都无力进剿。
这日,十骑快马沿着跑虎溪西岸的土路逶迤而来,在渡口前勒马停住。
一个身穿土布长衫、商人打扮的汉子跳下马来,走到渡口前,朝对岸系于柳林下的渡船喊道:“邬老七,你这鸟人是否睡过去了?!”
“二当家这么早就回寨子啦,这次怎么不留在淮源镇,找个娘们多弄几天再回来,是心里想着前些天掳来那个小娘子了?我说二当家啊,那个小娘子都叫你弄那么多回了,摸到淮源镇还不想换个新鲜的?”
一个精瘦的汉子听着声音,从渡舟乌篷下钻出来,看到二当家陈子箫已经站在对岸的野渡上,嘴里招呼着,手里去解缆绳的动作也是麻利。
他将竹篙子撑到河床上,渡舟便似离弦箭一般,往西岸这边靠过来。
除了二当家陈子箫,以及一同潜入淮源镇打听消息的两名跟班外,其他八人都是生面孔,艄夫打量了他们两眼。
其中有七人皆是筋强骨壮的健汉,所牵的马背上都绑有刀弓。
这些人虽说都是粗布短衫的随从打扮,却颇有顾盼自雄的气度,显然个个都是刀弓娴熟的好手。
为首的那人三十岁出头,一袭青黑色长袍,长相儒雅,却像是个读书的士人——邬七能一人守在这渡口,眼睛当然是够毒的。
艄夫邬七看这些人不凡,忍不住好奇的问二当家陈子箫,
“这几位爷就是二当家您这次亲自赶去淮源见的客人,怎么都带到寨子里来了?”
“你多嘴乱问什么?不该你知道的事,撑你的船便是。”陈子箫低声训骂道。
渡过跑虎溪,众人牵马钻入茂密的莽林,爬山道而上。
片晌之后,众人停在半山腰的一座天然石台上歇脚,却发现已经距离溪面已经有二十多丈高。
跑虎溪对岸的野渡就像无人荒滩,渡船藏在柳树林下,看不到踪影。
陈子箫遣亲信柳石泉先赶去寨子报信,让大当家唐魁知道他直接带人回来了。
青年文士在一株山槐下站定,盯住进山后便蹙着眉头少言寡语的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沉吟说道:
“陈头领你心里也很清楚,以你这一身
好武艺,留在这穷山恶水的寨子里,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但你只要替我们做成此事,相公那边一纸招安状,不要说淮源军寨巡检使了,像县兵马都监、军州都巡检使这样的高官厚爵,也都是手到擒来的事!而你当年在济州所犯的事,也根本就不叫事。”
“郑先生,我这边你放心,但大当家以往吃过朝廷的亏,疑心很重,我担心说服他会有难度。”
“只要陈头领你打定主意,便什么都好办!”文士说道,“进寨子后,你便说我们在汴京犯了事,走投无路只能跑到桐柏山里来投靠你,也不要急于说服破风刀配合我们行事。我相信等大当家跟我们相处熟了,在识得我们的诚信之后,事情绝对没有陈头领你担忧的这么难办。”
…………
…………
破风刀唐魁好酒,虎头寨但凡有新兄弟入伙,都会大摆酒席。
郑恢、董其锋等人在汴京犯事,千里迢迢赶来投靠,唐魁也没有多想,照例摆起酒席,将山寨里大小头目十数人都召集起来,陪同投靠过来的郑恢等人,一席酒从黄昏喝到子时,才头重脚轻各自散去。
陈子箫原本担心唐魁会对郑恢等人有戒心,也怕郑恢等人心高气傲,嫌弃山寨里的头目粗鄙,大家相处不到一起来。
却不想郑恢、董其锋半点都不拿捏姿态,酒席间将唐魁及其他头目都哄得开心;不仅今夜这一席酒喝得畅快,大家还约好明天各叙长幼、结拜异姓兄弟。
陈子箫晕乎乎的回到房里,便想着过几天郑恢与大家相处熟了,再找大当家唐魁说招安之事应该不会再那么抵触了吧?
妇人胆怯的端过洗脚水,不小心手抖了一下,泼了一些泥地上,惊恐的看过来,担心陈子箫会抽一巴掌过来。
“无碍的,你莫要这么怕我,”陈子箫伸手摸住年轻妇人入手滑腻的脸蛋,除了惊恐欲躲的眼神叫人不喜外,却很有几分姿色,安慰她说道,“你安心留在寨子里伺候我,你便是这虎头寨的二当家夫人,穿金戴银,平日里还有丫鬟伺候,还要怕什么?你也不要去想以前的事,不要逼我跑到信阳县,将你的家人杀个干净。”
“哔哔哔!”有人在外面轻叩院门。
“谁?”陈子箫刚有点情趣,不耐烦有人这时候来打扰他。
“是我,董其锋,大当家刚派人来唤郑先生,又让我过来唤陈兄过去走一趟。”董其锋在院门外喊道。
陈子箫心里疑惑,酒席刚散,大当家唐魁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不稳,能有什么事急着唤他跟郑恢过去?
再说了,唐魁也唤他过去,为何让今天刚入伙的董其锋跑这一趟,就不怕董其锋还不识得寨子里的路。
当然,陈子箫也没有岔想到其他地方,伸手在妇人鼓胀丰挺的怀里摸了一把,说道:“洗干净等我回来,我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陈子箫披上衣衫,就径直与董其锋往大当家唐魁那边的院子走去,但推门走进院子,酒意便惊醒过来。
院子里没有山寨兄弟,都是郑恢带过来的几人守在院子里,身负长弓,长刀都握手中,他走进来,这几人眼晴里都带有些许戏谑神色的看过来。
“郑先生跟大当家应该都在屋里,陈兄里面请。”董其锋伸手请陈子箫继续往里走。
陈子箫赶过来除一把刀都没有带,现在除了往里走,还能怎么办?
陈子箫推门走进堂屋,灯烛高烧,却见大当家唐魁与贴身两名手下横尸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唐魁新掳来的妇人缩在角落,裆下湿了一片,而郑恢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朝他看过来:
“陈兄,你现在是虎头寨的大当家了,恭喜你啊!”
第十六章 云停风不息
“虎头寨如此无法无天了,是视我邓珪与巡检司如无物吗?”
邓珪盯住横七竖八倒横在土路上的几具尸体,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咆哮起来。
这些尸体身上,除了相搏时箭创刀伤外,还有四具尸体的咽喉部位都被利刃划开,四周的草树都有血点子洒落呈飞溅状;从这里面可以看得出虎头寨下山的贼匪,都劫得财物了,却还不放过伤者,特意补了刀。
邓珪平时沉溺酒色,将搜山捕盗之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置,但桐柏山里真要出了什么状况,他却没有办法将责任推到下面的都头、节级身上。
虎头寨这个月来,两次打破这几年来各大山寨跟大姓豪族之间的默契,公然纠集大股贼兵于走马道上劫杀商旅,下手还如此凶残,不留活口,这一切叫他如何不咬牙切齿?
这不仅仅是抽他邓珪的脸,不仅仅是不把他这个巡检使看在眼里。
他脸面有什么重要的,更痛苦的是倘若不能尽快解决掉盘踞虎头岭的这股顽寇,他在淮源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州县随时会追责下来。
然而虎头岭道阻且险,又有两百多凶残贼兵据守,仅凭巡检司百余土兵,是远远不可能攻打得下来的。
知州陈实月前决定将王禀留在淮源军寨居住,邓珪为防刺客上门,就已经好些天没有睡踏实了,却不想山里老实好几年的盗匪也跟吃了春|药似的,跳出来搅浑水,当真是叫他觉得头都大了一圈,看向徐武江、副都头唐天德:“这事要怎么办,你们如何看?”
徐武江与副都头唐天德站在邓珪身边,看着这几个商队护卫的死状,眉头也像山一样皱起来,暗感头痛。
盗匪不靖,或许是作为巡检使邓珪,要担下最大的失职之罪,官职都有可能不保,但他们作为本地子弟,特别是徐唐两家都有很多子弟靠这条道吃饭,看到这一幕也断不可能有幸灾乐祸的想法。
不过,邓珪这时候问他们的建议,他们则不作声。
案发之地距离淮源军寨不远,徐怀也跑过来看现场。
这是一支从庐州过来、往邓州方向去的马队,贩卖庐州所产的羊毫笔及庐州纸,拂晓时渡过白涧河,沿走马道西进,却在距离淮源军寨都不到二十里的地,遭遇虎头寨贼兵的伏击。
他们赶过来,六七千斤商货,都已被贼兵分头运入山中。
马队与同行的商旅一起,总共四十多人,武装护卫还算尽职,第一时间组织人手拖住贼兵,大部分商旅以及马队伙计、管事得以逃到淮源军寨报信,但殿后的十一人都被杀死,没有留一个活口。
当然,贼匪这么做,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杀人立威。
与半个月前在玉山驿附近发生的那起劫案一样,逃出来的人里,都有不少认出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的脸。
唐天德、徐武江等人脸色俱是难看,但邓珪要他们献策,却没有应声,徐怀很快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管虎头寨为何突然一改风格,变得如此活跃凶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仅凭巡检司百余兵卒,想深入桐柏山北岭深处去清剿这股顽寇,都未必够塞牙缝的。
正常说来,贼兵顽劣,巡检司无力进剿,理应请州县出兵;州县无能,则要上奏朝廷,以便调动驻泊禁军剿灭大寇。
这是官府应该承担的责任。
问题是,县刀弓手以
及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厢军(州兵)以及诸巡检寨兵,战斗力到底有多强,唐天德、徐武江他们心里都是很清楚的。
要是在地势平易的平原地区,装备要更精良一些的州兵、县刀弓手以及从其他巡检寨调来土兵,或许能仗着人多势众围剿贼兵。
然而,需要深入险僻之地,这些兵马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在淮源巡检司迫于形势招募土兵之前,都不知道检验过多少次。
结果不要说厢兵了,驻泊禁军都不堪用,滋扰地方不说,更有甚者还杀良冒功。
唯今之计,就是召集大姓族长商议,将大姓掌握的、训练有素的庄客庄丁这些乡兵聚集起来,一起进剿虎头岭。
但唐天德、徐武江怎么会主动提及这事?
邓珪自己是聪明的,他大可以直接派人去请徐氏家主徐武富以及唐氏家主唐慧德等人到巡检司来商议;邓珪报知知县程伦英,由程伦英出面召议此事,也许更合适一些。
这些父母官平时高高在上,有什么事都呼来喝去,现在遇到事,地方上即便愿意出力,但不拿捏一下姿态,难道还能指望这些父母官能念着地方上的好,少盘剥些?
再说了,真要想拿下虎头寨,就算诸大姓不遗余力的联手,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不然这几年也不可能跟那几家山寨势力“和平共处”了。
邓珪发了一通脾气,见唐天德、徐武江等人都不吭声,知道他没有能力叫地方势力主动贴上来配合。
而这一次庐州、寿州等地的商旅都死了几个,想胡乱抓几个小贼杀了糊弄过去也不可能了,当下也只能先派人赶往泌阳禀告虎头寨贼兵再开杀戒之事。
…………
…………
虎头寨两次对过路商旅大开杀劫,徐怀不认为这跟王禀留居淮源军寨纯粹是巧合。
然而不管他如何猜疑,他既没有能力单枪匹马杀上虎头岭,邓珪这些人也不可能听他的建议;他甚至都没有办法脱身,跑去虎头岭附近调查。
他对当前的局面,其实是无能为力的。
回到军寨,徐武江被邓珪喊去商议事情;徐心庵因为身手高强、办事机敏,此前就被邓珪正式选为巡检司的哨探,这时候也与其他哨探一起,被派出去打探消息。
徐怀还没有正式应募,回到军寨看王禀与驿丞程益在院中弈棋,院子里还有两名武卒守护着,不方便说话,他便回院子拿了枪弓,走去柳树林后练习。
形势紧张起来,军寨里的人马,除开常例巡视、额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留守人员也都被邓珪抓到校场操练,军寨北面的池塘、柳树林附近,都空荡荡的,都没有什么人影。
徐怀将箭囊扎在右腰,持弓而立,右手取箭搭弦,眼睛盯住四十步外的那棵柳树,他之前拿碎砖在树身上画出银锞子大小的靶心。
羽箭离弦的真实轨迹,是蛇行而前,不是直线往前。
他左手持弓,箭杆需要从左侧搭到弓臂上;唯有这样,在各方面的动作都到位之后,才能确保羽箭离弦后疾速蛇行射中的标的,与持弓眼睛所瞄准的标的吻合。
他以往不知道这些道理,总想着右手取箭,箭杆从右侧搭到弓臂射击最为快捷;却不想他射出的箭总会往一侧偏斜。
此时的他,经卢雄点拨,很多道理都通了,又有以前的筋骨基础在,一旦改正过来,效果就非常的明显。
“铎!”
一箭稳稳的射中四十步外的柳树
,箭羽正“嗡嗡”颤响,徐怀手里不停,第二支箭也已经脱弦射出。
这是标准的连珠速射。
连珠箭要求前箭射中标的,后箭要紧跟着射出,两箭越快衔接上,也越能叫敌手应接不暇。
徐怀用卢雄所授的取箭、搭箭以及大架开弦法,箭箭衔扣射出第二、第三箭,都准确射中银锭大小的靶心,然而到第四箭时,为保证速度能衔接上,膀臂的筋肉却不受控制的收紧,箭簇最终偏出靶心数寸射中树身……
徐怀放下长弓,看着偏出靶心的第四箭,看到卢雄走进柳树林里来,说道:“我果然还是无法做到四箭连珠!”
伏蟒拳鞭锤势有三种变化,倘若能衔接连贯使出,便可以说是拳脚高手;练刀练枪的标准与之类似,想要自称刀法高手,便要一息不断,以挡拨格斩等法接连挡下三箭。
所以,在箭术上想要超越寻常高手的层次,就要连珠射出四箭不出现间断,才能将所谓高手层次的敌人逼入手忙脚乱的境地。
当然,这种标准在实战中,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所谓高手在战场上,不依赖重甲坚盾,不依赖身旁的袍泽,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同时拨挡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的羽箭。
徐怀更多是检验自身修练到何种层次。
“……”卢雄忍不住要拍额头,苦笑道,“你可知军中箭术高手,要苦练到什么时日才能达到你这样的水准?你以为当世真有传说中的九连珠?”
“……”徐怀哈哈一笑,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贪心。
神智恢复过来,有卢雄这样的人物点拨传授,徐怀能在一个多月时间里,拳脚刀枪及箭术得到脱胎换骨般的提升,这跟他在桐柏山成长十几年,并没有一天中断过基础功的修练,以及天生骨健筋长有关。
不过,这时也差不多将他自身已有的潜力都挖掘出来。
他往后就得跟其他武者一样,只能依赖于年深日久的水磨功夫,才能有进一步的提升。
这也是他略觉得有些遗憾的地方。
“虎头寨两次劫道都大开杀戒,你怎么看?”卢雄现在都快没有再去点拨徐怀的自信了,他平时都不方便走出军寨,这时找过来,主要是找徐怀打听今天走马道劫杀案的细情。
徐怀将他今天在现场看到的情形,都说给卢雄知道:
“除了这两次劫案大开杀戒外,我还听说虎头寨对其周遭村寨的盘剥,也突然间提高了一倍。有一座村寨不从,五日前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便亲自率领数十贼兵,强杀进去,绑了十数妇孺回虎头岭充当肉票,勒令其族人出资去赎。这事十七叔他们其实得到消息了,但以为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就隐瞒着没有跟邓珪禀报;而这个村寨也没有苦主敢跑来巡检司告状求援……”
苦主不敢得罪穷凶极恶的强贼,都没有到巡检司或县里报案,徐武江他们主动跟邓珪禀报,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甚至邓珪也未必就被蒙在鼓里,更有可能在装聋作哑。
看不见,便可以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这便是底层官吏的逻辑。
不过,今天走马道上有庐州、寿州的商旅遇害,瞒不过去,邓珪才真正着急起来。
卢雄也不知道如何评说这种事,轻叹一口气,岔开话题问道:“虎头寨贼兵躁动,倘若是蔡铤所派刺客在幕后怂恿所致,你认为他们为何要如此?”
第十七章 少年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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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雄这个问题,也是徐怀所困惑的地方。
虽说那日在鹰子嘴崖头,他拿话唬住刺客令他们没有敢轻易妄动,但空城计到底是空城计。
要是刺客不肯善罢甘休,现在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怎么也应该将他们这边的底细摸透了啊?
徐怀想不明白,这些刺客一个多月过去了,非但没有再下手,却借虎头寨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卢雄窥徐怀眼睛里确有疑惑,提醒他道:“不管你身后是谁,但请他小心蔡铤派来的人,有可能会对徐氏不利……”
徐怀一惊,隐然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徐氏族人所习的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都是他父亲徐武宣等人早年从军时所习,后来归乡才在徐氏族人中流传开来。
卢雄不仅更为精通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从他起居行止诸多习惯上,徐怀都能看到深入骨髓的营伍痕迹。
只不过,大越有禁厢军小两百万,分驻三百三十余处府州,徐怀也没有想过卢雄会跟他早逝的父亲徐武宣以及其他曾从军的徐氏族人有什么关联。
现在看来,他想简单了。
又或者说是那些刺客想复杂了?
“你父亲徐武宣归乡将伏蟒枪传给族人,难道就没有说这伏蟒枪乃是靖胜军前帅臣王孝成军中独创?”卢雄说道。
“……”徐怀想说自己都记不得他父亲徐武宣的样子,一些旧事也是听他娘偶尔唠叨时提起。
他甚至都不知道伏蟒枪有什么厉害的地方,身边族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两手,却是未曾正式从军、仅仅代表徐氏参入巡检司的徐武江造诣更高。
这主要也是以前不会有人跟他说这些事,他现在又不便突兀的去打听有的没的。
卢雄从泥地里拔出长枪,两腿分立,身子微微晃动,给人以巨蟒从草丛中立起的感觉。
徐怀知道他这是用桩势将劲力鼓荡起来,随后便看见卢雄将长枪斜刺出去。
长枪去势极快,破空鸣啸,徐怀眼神都差点捕捉不及,却见枪刃偏离前侧柳树数寸没有刺中。
徐怀正猜想卢雄为何要故意将长枪刺偏之时,却见枪杆猛的像蛇椎般颤了一下,几乎在同一时间,枪刃往左侧弹荡数寸,刃杆相接处弹打在树身上。
海碗粗细的柳树“咔嚓”一声折断成两截倒下来。
难以想象枪头第二段荡劲有多恐怖。
“这是伏蟒枪的鹰啄势,稍加变化,可以演变出破盾势、荡刀势,精义是将藏敛之法运用到这枪杆之中,在一刺之间无隙爆发第二段、第三段劲力,在军阵中厮杀时,能破敌将刀盾格挡,破开对手的门户之防。倘若你日后真要从军作战,这才是你真正要吃透的枪势,战场之上,太花哨的刀枪路数,实在是施展不开,核心还是正面攻防。其他枪路虽然也有相似的法门,却与伏蟒枪有很大的不同,”
卢雄随手将长枪再插泥地上,说道,
“王帅在军中传授伏蟒枪,并无藏私,所以这些年也渐渐流传开来,但真正得其精髓的,却多为王帅身边的旧人,你父亲曾在王帅帐前亲兵指挥之一,是得授真传的——王老相公在靖胜军任判军时,与你父亲也是相识的。我原本以为你是知道这些旧事,看来你却是没有听长辈提及过。”
“我父亲去逝得早,我早年又确是痴愚,没有怎么听他人说过这些。”徐怀没想到卢雄跟他父亲竟是旧识。
卢雄这一个多月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徐氏的情况,说道:“我这些年行走江湖,都不讳言自己是靖胜军的旧人,我现在担心蔡铤派出的刺客,可能还没有真正窥破我们的虚实,却已经误将徐氏族人当成是我们一伙的。”
这他娘误会大了啊!
徐怀头大如麻,见卢雄说过这些后看过来,眼睛里还有所期待,但他能说什么?
说身后“大哥”是胡扯编造出来,说在王禀抵达淮源前几天,脑海里莫名闪现一段文字,他才没事整天跑去鹰子嘴蹲守的?
真要这么说,卢雄会不会羞恼成怒,给他一耳刮子?
徐怀头大如麻,心虚的嗫嗫说道:“那人之后却没有再来找我,他可能已经离开桐柏山了吧?”
“或许吧……”
卢雄这么说,却不是不信徐怀。
徐怀身后那人到这时都没有露面,卢雄也猜想那人应该并不想过深的卷入这事情里来,很可能在第一次提醒之后就抽身而退了。
这非常的人之常情。
这世上真正能为他人奋不顾身的,总是极少的。
倘若有人知悉蔡铤意欲派人刺杀王禀,第一次能报信,就冒了很大的危险,看到刺客不肯善罢甘休后,不愿意再牵涉进来,不是很正常吗?
卢雄心里却还是难免失落:没有援手,他们应对的手段太有限了。
“王老相公不想再牵涉太多无辜,明日就会不管邓珪的阻拦,离开军寨前往泌阳,我与你就在这柳林里别过吧——荻娘子这一个多月来甚是照顾萱儿小姐,王老相公也不便当面感谢,你日后再转告一声吧!”卢雄又说道。
看卢雄转身离开时的萧瑟背景,徐怀也是百味杂陈。
王禀不想连累太多的无辜,想明天就前往泌阳,但徐怀并不觉得他真就能置身事外了。
倘若虎头寨贼兵突然间的活跃凶残,确是刺客在背后搞事,他们显然是针对藏身王禀身后之人而来。
王禀祖孙在这时候由卢雄护送前往泌阳留居,刺客更可能会认为这是引蛇出洞之计。
之前要说混入商队的两名刺客半途离开是行打草惊蛇之计,是他们的误解,但这次刺客借虎头寨搞事,一定是打草惊蛇,也许同时还有对各方面进行威慑。
当然,徐怀此时还有一层复杂心情,那就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作为靖胜军旧部的后人,竟然跟卢雄、王禀真是有牵扯的。
也恰恰是这些他不知道的牵扯,以及他那日在鹰子嘴虚张声势,才令刺客误会甚深,甚至不容他去分说。
徐怀对自己父亲是没有什么印象,但徐氏那些个曾是靖胜军旧卒、此时还在的族叔族伯,还是有印象的。
这些都是一些很普通的人,归乡后没有立足的田宅,大多投附本家过活,为何刺客怀疑他们跟卢雄联合起来保护王禀之后,竟如此的重视?
徐怀陡然间又想到一个问题,靖胜军是禁军编制,照理来说生老病死都应该在营伍之内,他父亲及其他徐氏怎么可能会在十五年前离开军营归乡?而之前又怎么会去从军的?
这些旧事以往都没有人在他跟前说起过,徐怀想去找卢雄问一个明白,但转念又想,要是他什么都问卢雄,又怎么解释自己身后并没有所谓的“大哥”存在?
娘的,真是作茧自缚!
…………
…………
黄昏时,徐怀将佩刀郑屠户肉铺前,伸手按住烧鹅,扯下一条鹅腿啃起来。
“你这……”郑屠户心虚的坐在肉案后,没有站起来,眼睛瞥了好几眼肉案外侧的那柄制式长刀以及挨他最近的那把剔骨刀,但脑子里念头转了无数个,却始终没有勇气将剔骨刀抄起来说几句狠话。
徐怀将一条鹅腿啃完,拿油腻的手在衣襟上擦了两下,说道:“我今天想日悦红楼的柳琼儿姑娘,但没有攒够进悦红楼的银子,你借我一点!”
“一晚上酒水、赏银不算,二两银子打底也只能听柳琼儿弹弹琴、唱唱曲儿,倘若想要拿下柳琼儿的红丸,便是多花几十倍、上百倍的银子,现在都办不到啊,你以为我不想日?”郑屠户心里暴躁的想着,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后背还隐隐作疼,不敢将心底话真说出来惹恼这杀胚,小声问道,“怎么今天就想这事了?这个价只能见着柳琼儿姑娘,能不能
睡上,还要看柳琼儿的心情,你就不能换一个姑娘?”
“前些日在河边看到柳琼儿姑娘走路过去,那肥端端的屁股一摆一摆,像水波在荡,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就像是有好些蚂蚁在咬。徐四虎说我这是想日人了,我熬了好几天,今天不想再熬了。我今天就要日人,但没有银子,我一把刀没有办法将人抢出来,只能找你来借银子。”徐怀说道。
郑屠户心想你这憨儿却没有憨透,知道悦红楼那些几十号打手个个膀圆腰壮,不是白养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郑屠户经营这家肉铺,在淮源也算是好生意了,但也不可能凭白无故拿银锞子白送给这憨货啊,难道事后他还能找徐武江讨债去?
关键柳琼儿这几年号称卖艺不卖身,二两银子真睡不上啊。
要不然,他自己缺这二两银子啊?
“你借二两银子给我,日后谁敢在这里惹事,我替你打断他两条腿,一条腿抵一两银子!”徐怀很讲道理的说道。
“谁他妈没事断人两条腿?”郑屠户心里想。
郑屠户眼珠子转个不休,徐怀又伸手去扯另外一条鹅腿,背靠着撑住雨棚的木柱子慢慢啃起来。
郑屠户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去找徐武江,将这个憨货拉回去,却听木柱子“咔嚓”作响,灰尘簌簌落下,吓了一跳,定睛看过去,却见徐怀腰背的筋肉虬结鼓起,却是要将木柱子一点点的推离石础子。
“行,行,行!小爷你快住手,我给你银子!”郑屠户忙叫道。
郑屠户心知今日就找徐武江将这杀胚拉走,却不能阻止他日后再来找麻烦,干脆利落的将钱匣子拿出来,里面有几枚碎银锞子以及大把的铜子,心想让这蠢货去悦红楼闹事,看悦红楼背后的唐家怎么往死里收拾他!
“这些碎银子加起来应该够小哥你到悦红楼痛快一番。”
“这木匣子借我。”徐怀将钱匣子都拿过来,就径直往悦红楼走去,也不管郑屠户跟陈贵等伙计跟出来看热闹。
虽然他早就从悦红楼的杂役小厮那里得知刺客入住期间,是头牌红倌儿柳琼儿招应的,但除了这种办法,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找柳琼儿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心的机会。
“徐家那个憨货,从郑屠户那里强借了几两银子,却是要来悦红楼日柳琼儿姑娘!”
不要说街市好事的无赖汉们了,在徐怀过来之前,消息都已经在悦红楼里传开来了,好些姑娘、小厮都跑到大门口来看热闹。
“虽然有些憨头憨脑的,都不知道二两银子只够听琼儿姐唱几曲的,想买红丸,拿两千两银子来或许可以一谈,但人长的模样还真不赖呢——别还是个初哥啊?你们说,真要是初哥,琼儿姐会不会自己倒贴让他睡啊!你们看他那胳膊,不是不好壮啊,你们说琼儿姐能不能吃得消啊?”
“吃不消,你还想替琼儿姐去受两下?”
“就受两下怎么够啊?你们别说,换你们去,愿不愿意挨徐家这憨货捣两下啊?”
柳琼儿姑娘在后院宅子里坐立不安。
说恼恨吧,这事是搞得她挺难堪的,但内心深处又禁不住有着沾沾自喜:徐家那憨货如此不加掩饰,可不正说明她的吸引力,远非那些烂货儿能比及的?
当然,她有些担忧,心想这莽货进屋里来,会不会不懂卖艺不卖身的情趣,最后大闹一场?
“琼儿姐,徐公子过来,要我们给你们准备酒席吗?”丫鬟推门将徐怀带进来问道。
这憨货有带足付酒席的银子吗?
柳琼儿看到徐怀那清秀的脸蛋,心想给他占点手脚便宜都无谓,但折本的买卖绝不能做,这憨货带的银子不足结账,她还能找徐武江去讨债啊?
“不用了,你们沏一壶雀舌香进来,就在院子里伺候着吧。”柳琼儿慵懒说道。
第十八章 悦红楼里说风情
(已经冲上了第一!感谢兄弟们!加更一章)
徐怀将刀搁檀木方桌上,拿起茶盏细细品着香茗。
“徐公子应是知晓悦红楼的规矩,这是要听奴家唱几首小曲,还是……”
柳琼儿软语化骨,站起身来准备琴箫,也暗中防备这憨货会冲动扑上来。
“我付的银子还不足叫柳姑娘宽衣解带,但也足以坐到子时再走,柳姑娘何必急于一时?”徐怀拿起佩刀,拿刀鞘抵住柳琼儿的胸口,要她坐好,然后将一把椅子精准的踢到闺房门后,他走过去抵着门坐好。
这时候丫鬟在外面已经将好事想看热闹的人赶走,将院门都掩上了。
柳琼儿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却让徐怀盯着心里发毛,又问道:“徐公子你不要拿着刀,这刀有什么好玩的——徐公子不乐意听琴听曲,我这房里还有不少更好玩的……”
“真能有这刀好玩?看来柳琼儿姑娘你真是不懂刀,我舞给你看!”徐怀站起身来拔刀出鞘,三刀劈出,便有三道残影落在柳琼儿身前。
柳琼儿吓得胆子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杏眸看着三根青丝在身前飘落,是巧合,还是憨货当真就想削下三根头发?
柳琼儿看着徐怀将三根青丝从砖地上捡起,连细气都不敢喘出来。
“我这刀好不好玩?”徐怀还刀入鞘,将三根发丝缠到手指上,问道,“柳琼儿姑娘还要不要玩?我现在刀术境界,已经可以将你耳廓的茸毛剃下来而不伤肌肤呢,柳琼儿姑娘要不要见识一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鬼才要见识剃耳廓茸毛的刀法,柳琼儿脚发软的坐贵妃榻上,一脸见鬼的瞅着徐怀,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来,也不敢出声叫人,怕刺激到这疯子。
“我从郑屠户那里借来那些碎银子外加十多斤铜子,应合计银锞子有三两,那龟奴周麻子却诓我说还不足给柳姑娘的馈礼——周麻子当我是憨货,我也懒得跟他计较,但柳姑娘你却不能诓我说这已经过了子时不是?”
徐怀说道,
“我既然给了银子,怎么也得等到子时咱们这买卖才算数,柳姑娘你说是不是?至于这半宿我要干什么嘛,我想哪怕我就这么干坐着,悦红楼也不能说我不守规矩吧?”
“你不是徐家那憨货?”柳琼儿姑娘不确定的问道。
徐怀她也就远远见过两三次,其他事都听别人说的,但到底这人傻不傻,又或者说之前几次是不是认错了人,她都不能确定;她此时定睛看徐怀,却没有想象中壮硕,而显身形颀长。
要不是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明明是个翩翩佳公子,怎么会将他跟“憨儿”联系起来呢?
“如假包换,小生姓徐名怀,泌阳县玉皇岭鹿台寨人士,此时在淮源巡检司节级徐武江身边混口闲饭吃,仰慕柳琼儿姑娘的艳名甚久,今日特地找郑家屠户借银过来找柳琼儿姑娘聊会天也!”徐怀说道。
“徐公子可不像外面所说那个,那个……”柳琼儿姑娘心怯说道。
“柳姑娘既然这么问了,我觉得我们这个夜晚能过得稍微愉快一点——柳姑娘是说在别人眼里,徐怀应该是个十足的憨货,应该不懂谈情说爱的情趣?”徐怀连刀带鞘轻拍大腿,笑着问道。
“……”柳琼儿见鬼的盯住徐怀,这算哪门子谈情说爱?
徐怀又说道:“我要说我这人大智若蠢,也许是太自信了,但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憨货,却方便做很多事。所以有时候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屑解释的——柳姑娘看我是不是一个很有性子的人?”
“……?”柳琼儿姑娘檀唇微张,心想这是什么狗日的性子,过了半晌,才问道,“既然徐公子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你,为何要在妾身面前咄咄逼人?徐公子真要谈情说爱,柳琼儿也会的……”
“柳琼儿姑娘不要说得这么委屈,好像我强迫柳琼儿姑娘卖艺又卖身似的。我听悦红楼的小厮说柳姑娘人长得美,性情温淑体贴,诗书琴画皆擅,即便不卖身,也能哄得客人喜欢,但柳姑娘却也有一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偷听客人的墙角,不知道是否有此事?”徐怀盯住柳琼儿问道。
“哪有的事?”柳琼儿否认道。
徐怀却似没有听到柳琼儿否认,继续说道:“我收拾郑屠户那天,有八名外乡客人住进悦红楼,为首者姓郑,当时是柳姑娘是招应的;我就想知道柳姑娘当时有没有偷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我有时候无意间是会听到一些事,但也只是无意——你说的那些客人,在悦红楼住了三天就离开了,我什么事都不知道。”柳琼儿后脊背窜起一股凉气,咬牙说道。
“那我再挑明了说吧,”徐怀说道,“那八人是枢密使蔡铤派来刺杀前御史中丞王禀相公的刺客,这件事谁要知道了,都会被他们灭口,所以柳姑娘你口风紧,不敢透泄半丝风声,我很能理解。不过,虎头寨两次在走马道上大开杀戒,柳姑娘却控制不住内心的后怕,跑去现场看究竟,你说这一切落在虎头寨眼线的眼底,他们会不会相信柳姑娘对刺客跟虎头寨勾结一事懵然不知?”
柳琼儿脸色惨白瘫坐在床头,失声问道:“你是他们派来的?”
“柳姑娘被卖到悦红楼时应该有十三岁了吧?我徐怀那时还光着屁股在淮源镇满街乱跑,柳琼儿姑娘可能都见我的小雀儿——实话跟你说,小雀儿现在长大了,今日不便与柳琼儿袒诚相见,柳姑娘怎么会认为我是刺客派来的?”徐怀问道。
“那你是谁,你找我想做什么?”柳琼儿惊问道。
“刺客想杀王禀,却迟迟不敢出手,还要勾结虎头寨来搞大事情,这自然是幕后有人在保王禀令他们有所忌惮——柳姑娘见多识广,能成为悦红楼的头牌红倌人,几年屹立不倒,什么客人的欢心都能讨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吗?”徐怀笑问道。
“保王禀,为何要保王禀?”柳琼儿问道。
“这就叫问蔡铤为何要杀王禀了?”徐怀说道。
柳琼儿盯住徐怀,却不吭声。
徐怀自问自答的说道:“蔡铤要杀王禀,自然是怕王禀东山再起对他不利,而我们要保王禀,当然也是为了有朝一日王禀东山再起。柳姑娘或许觉得将偷听到的事情说出来,只会促使刺客过来杀人灭口,心想着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赌刺客不会注意到你;又或者柳姑娘觉得我这人心善,不会故意将柳姑娘的事泄漏给刺客知道——好吧,柳琼儿姑娘你这么想,还是有些道理的。不过,柳琼儿姑娘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别人找柳姑娘聊聊天,打底都要交给悦红楼二两银子,柳姑娘跟我们一起助王禀相公东山再起,到时候别人再想找柳姑娘,得出多少银子?”
“老娘到那时吃饱了,还做这买
卖?”柳琼儿气道。
“柳姑娘原来心里是极明白的,”徐怀笑了起来,说道,“我听悦红楼的小厮说柳姑娘这些年偷偷攒了不少银子想着赎身,就想着柳姑娘一定是有想法的人儿,要不然也不会成为悦红楼的头牌,这些事一说就透,不需要我费太多的口舌。对了,我免费送一个消息给柳姑娘,唐家私铸银锭,有忍不住往里灌锡灌铅的毛病,这两年就有人告到巡检司来。只是唐家势大,有唐天德在巡检司通风报信,这几桩事最后都没有传出去——我不知道柳姑娘找唐家货栈兑的那些银子会不会有问题,但忍不住会想,倘若柳姑娘在赎身时拿出银子,只要其中有一枚银锭验出问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悦红楼好像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吧,柳姑娘到时候有机会喊冤吗?”
柳琼儿俏脸惨白,下意识朝闺房一角看去。
徐怀视若未睹,继续说道:“这事真要有什么问题,柳姑娘到时候需要一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助阵,还请招呼徐怀一声。徐怀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是柳姑娘你养的——我们现在是不是能说回到刺客的事情上来?柳姑娘到底知道多少有用的信息?柳姑娘可得仔细想想好,不要有什么遗漏,这关系到以后论功行赏啊!”
“我凭什么信你?”柳琼儿杏眸盯住徐怀问道。
“你可以不信,我过了子时就走,悦红楼养好几十号打手,我单人匹马,还能将悦红楼拆了不成?”徐怀这时候才走到床榻前,将佩刀抱在怀里和衣躺下,似乎柳琼儿这时候出去喊人,他也不会再出手阻拦。
柳琼儿像躲贼一般站起来,盯着徐怀阴晴不定的看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很快就听见一个女子这里闯过来,被好些人拦在院子外,就听她在发飚厉声喝斥:“你们在淮源做了多少恶事,我苏荻娘管不了,但今天就是翻遍悦红楼,我也要将徐怀找出来——徐武江,你到底去不去找人?”
徐怀没想到消息都传到军寨,苏荻竟然将十七叔徐武江都揪过来要将他捉回去。
吃个花酒,怎么就这么难啊?
徐怀无奈的坐起身来,看着柳琼儿片晌,说道:“这会儿柳姑娘还什么都不肯说了?看来我只能以后再找机会过来叨扰柳姑娘了——不过,走动多了,刺客也许会更注意到柳姑娘,也是不好啊。”
“我说了,你以后能不来烦我?”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
“就要看柳姑娘说的消息对我们有多少帮助了。”徐怀笑道。
柳琼儿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将她所知道的信息据实相告:
“我偷听到的也有限,就知道为首之人姓郑,文文弱弱,比你要矮半头,像是个士子,对女色也没甚兴趣。他们似乎觉得是靖胜军在桐柏山的旧人被一个姓卢的鼓动,暗中联手保护王老相公,却认为与徐氏无关——好像是他们听谁说徐氏家主徐武富与你十七叔徐武江关系不睦,认为徐武富没有参与其事。他们不肯善罢甘休放过王老相公,却又不敢将事情闹得太大,令朝中有人借机攻诘蔡铤,才想着助陈子箫控制住虎头寨,助他们在淮源行事……”
徐武江被苏荻逼得没法,这时候闯进院子里怒喝:
“徐怀,你这憨货,鸟儿长毛了没有,竟然饥不可耐跑这里喝花酒来了?快给老子滚出来,不要叫我将你从被窝里拽出来!”
第十九章 知谋无良策
柳琼儿叉腰站在廊前里,她受徐怀威胁,心里正气得慌,瞥了一眼气势汹汹的苏荻,便朝一旁的徐武江嫣然笑道:
“徐大官人啊,有阵子不见了哩,你这个没良心的,心里可还想着奴家啊?徐怀这憨儿,急吼吼的跑过来,奴家还以为今儿能吃个童子鸡补补身体呢,不想这呆货缠着奴家,却连被腰带都不会解。我们俩在房里解了半天裤腰带,正事还没有来得及干呢,可真是把奴家急坏了。奴家可是说好了,徐大官人这会儿将这憨儿拉走,过夜费可是不退的。”
柳琼儿这会儿有意将媚劲发动起来,一圈男人都情不自禁的筋骨酥软。
“徐怀,你给我滚过来,”苏荻见自家男人还偷瞥这骚东西,气得要跳脚,等徐怀走出来,上手就揪住他的耳朵,怒骂道,“你这是跟谁学的毛病?你娘要是还在,还不得给你活活气死!”
徐心庵脸上有着幸灾乐祸,但又说不出的羡慕嫉妒,只是站在苏荻身后,不敢吭声就是了。
“徐节级,真是这憨儿硬将银子塞小的怀里,小人也是一时糊涂,都忘了要阻拦他,真是罪过。小人这次是记住了,再不叫这龟儿子溜进来……”龟奴周麻子跑过给徐武江连声赔不起,绝口不提退银子的事。
“去你大爷的,你大爷才是龟儿子,你全家才是龟儿子!”
徐怀身子将跃未跃,抬起一脚,就朝龟奴周麻子大腿根子侧踹去。
这是伏蟒拳中不多的戳腿踹,像投石弩将石弹砸出,势大力沉,就见周麻子整个身子“腾”的横飞而起,重重撞到后面的院墙后滚落在地,憋过气去半天都没能缓过劲来。
徐怀豹目环视左右,悦红楼的打手都倒吸一口凉气,都听说徐家这憨儿天生神力,但到底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
这会儿见一身有小两百斤肥膘的周麻子,被生生踹出三丈远去,也没有人敢急吼吼围上来给周麻子出气。
除了觉得没办法跟一个“憨儿”计较太多外,徐武江、徐心庵在场,他们十四五人围上来,真能将人家留下来?至于闹那么大场面嘛,让人家出出气就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也。
大家眼下当然是不看惨哼不已的周麻子一眼,恭送徐武江将徐怀这憨货带出悦红楼才是最好。
…………
…………
“他这浑小子还知道去找悦红楼的头牌,总算是没有蠢到家——再说了,柳琼儿在悦红楼是有名的卖艺不卖身,他这浑货吃不了亏!”走回军寨看荻娘小脸还绷在那里,身子还气得发抖,徐武江开导她道。
徐心庵心里想,柳琼儿卖艺又卖身,徐怀这憨货也不能叫吃亏啊——这要是算吃亏,得多少人愿意吃啊!
“你们有几个好东西,他这憨货要不是叫你带坏的,能知道跑这种地方去?说什么卖艺不卖身,还不是先将你们的骨头哄轻几两,再掏更多的银子去睡?”荻娘还没有消气,听徐武江如此轻描淡写,更是火冒三丈,劈头盖脸就骂,“你以后去找这地方的婊子过日子去,别再理我!”
“好好说话,怎么又急眼了你?”徐武江无奈说道。
这时候卢雄陪同王禀、王萱祖孙俩从外面走回来。
想必这点破事已经在军寨里传开来了,王萱粉俏小脸露出诧异、难以置信的神色,盯住徐怀看了有那一会儿,随后便扭头钻进院子,仿佛从今之后再多看徐怀一眼,就会玷污她纯洁的心灵。
“是王老相公叫我去悦红楼找柳琼儿姑娘的。”徐怀随口栽赃到王禀头上。
“……”王禀一愣,不可思议的朝徐怀盯过去:徐小哥,你这花酒喝没喝成,可不能赖到老夫头上来啊。
卢雄扯了一下王禀的衣袖,王禀这才看到徐武江、荻娘、徐心庵都一脸震惊的看过来,捋着下颔长须咳嗽了两声,沉吟道:“嗯,老夫是有事托徐小哥走一趟,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荻娘愣怔在那里,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事,但她也不可能怀疑王禀这样的人物会替徐怀说谎不是?
“你看你,你这臭脾气就一点都摁不住,这多大点事,便要闹得整个镇子人都知道了——我就说徐怀这憨儿鸟毛都没有长齐,他自个儿不会去悦红楼这种地方的,你愣是不信——你怎么骂他都不无所谓,但赖到我头上来,你说我冤不冤啊?柳琼儿卖艺不卖身,我真是听别人说的,我都没有踏进去过半步,今天还是沾你的光。”徐武江抱怨着推着荻娘进院子,嫌他丢人现眼。
徐心庵走进院子前瞅了徐怀两眼,却是忍住没有问王禀有什么事托徐怀去悦红楼找柳琼儿姑娘;这种事他真的可以,也不会闹得淮源都闹腾起来。
…………
…………
大闹悦红楼,收获比想象中还要丰厚,徐怀将东厢房的房门掩上,跟王禀、卢雄说道:
“那人走时跟我说过,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可以去找悦红楼的柳琼儿姑娘,我手里又没有太多的银子进悦红楼,只能硬着头皮跑去郑家肉铺借银两,却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事情紧急,这节骨眼上,我不能浪费时间去跟十七叔他们解释这些——这些事也解释不清楚,就只能将这事推王老相公头上,还请王老相公多担待些……”
卢雄有些惭愧,他们给徐怀的银子太少了,办不了什么事情。
“哈哈,”王禀哈哈一笑,说道,“女闾之中也不乏诗书琴画兼擅、胸臆间有丘壑气象的奇女子,我虽不喜酬唱之事,却也无需避讳。”
“悦红楼柳琼儿姑娘是那位的人?”卢雄又关切又疑惑的问道,不清楚徐怀身后那人到底是早离开了呢,还是在淮源镇藏有更多的筹码。
“兴许是柳姑娘受过那人的恩情,才答应替那人做事,又兴许柳姑娘更多是感念王老相公为官清廉,却受奸人迫害,被贬唐州不算,恨天公不道,出于义愤相助。总之,我与那位也再没有联系,柳琼儿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甚清楚,今日也是去撞撞运气,都没有提前跟卢爷说,”
徐怀含糊说道,
“不过,我刚见着柳姑娘,却从她那里知道一些信息:这次汴京总计有八名刺客过来,为首是一名姓郑、长相白净、看着就像士子的书生。或许在鹰子嘴前,这些人被我唬住,他们此时猜疑是靖胜军回到桐柏山里的旧部,与卢爷暗中勾结在保护王老相公。因此,他们才找上虎头寨搞事。这也是他们真正使出的打草惊蛇之计——无论是老相公离开军寨,前往泌阳,亦或是巡检司这边仓促出兵清剿虎头寨,都会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怕王禀、卢雄多想,徐怀没有说柳琼儿偷听到这些信息的细节。
“应是郑恢已到桐柏山。”卢雄注意力落在徐怀带回来的情报上,蹙着眉头跟王禀说道。
蔡铤私属众多,卢雄不可能都认得,但蔡铤身边几个核心谋主,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王禀点点头,也认为是蔡铤
派郑恢到泌阳来了。
“虽然他们没有怀疑整个徐氏参与其事,却也认定靖胜军在桐柏山的旧部与卢爷暗中有所联系,所以他们才会想出此策——这种情况下,我并不认为王老相公您离开军寨前往泌阳留居能管什么用,”
徐怀说道,
“就算王老相公明日真去泌阳,郑恢他们也只会认为我们这是在引蛇出洞,他们应该还会继续借助虎头寨的势力搞事,唯有在成功打击靖胜军的旧部、认为足够安全之后,才会放心的去找王老相公您下手……”
“倘若是郑恢在暗中谋划这一切,他确实会如此做。”卢雄看向王禀说道。
“这如何是好?不想戴罪之身到唐州后竟还要连累这么多的人。”王禀一生宦海沉浮,不知道经历多少风波,这时候除了自责,却是颓然无策。
“说连累,王老相公言之过矣,”徐怀笑道,“倘若有贼人挟持妇孺令徐怀举刀自刭,徐怀未从而妇孺身亡,难道这不是贼人凶残无道,却成了徐怀之过?”
“……”卢雄也不想王禀过多的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道,“唯今还是要想出应对之策……”
徐怀不会像王禀,对整件事的后果有道德上的负累,但他作为靖胜军旧将之子,此时既然已无法脱身,心里也谈不上什么畏惧,将他的一些想法说出来:
“刺客费这些手脚,说明他们暂时还不会,或许还不敢直接对王老相公下手,这会给我们争取到一些时间,或能从容筹划。另外,桐柏山里除了虎头寨外,能报得出名号,还有八九家山寨势力,以往跟淮源大姓争斗互有损伤,结果谁都奈何不了谁,这才形成某种‘默契’,算是让桐柏山平静了一些年。现在虎头寨打破这种‘平静’,不要说州县、巡检司及大姓势力会想办法应对,我觉得其他山寨势力也应该不会坐视‘平衡’被打破。郑恢想要收买一两个匪首配合行事不难,但他不可能举着蔡铤的大旗,将桐柏山那么多的山寨挨个都收买一遍吧?这里面应该就有我们筹划的余地,现在绝不能自乱阵脚。”
“确是如此,但我们也不能干坐这里静观其变。”卢雄皱着眉头说道。
“柳琼儿姑娘有心脱离悦红楼,王老相公若能助她一臂之力,以后有她相助,就算是打听消息,都要方便些。”徐怀说道。
卢雄轻易不能离开王禀身边,徐怀最头痛的是就算他不想静观其变,身边也没有一个人手能用。
虽然柳琼儿并不能算是好的合作对象,徐怀也不相信这世间真有卖艺不卖身的事,不相信在悦红楼浸染多年、见惯世间丑恶的柳琼儿,还是纯真良善之辈,但他这当儿也没有其他选择对不?
当然了,柳琼儿现在事事受悦红楼控制,身边的丫鬟小厮也都是悦红楼的人,徐怀心想他真要将柳琼儿这枚棋子用好,就要先助她脱离悦红楼。
更关键的,柳琼儿在这个节骨眼上脱离悦红楼,曾受柳琼儿招待的刺客在得知后会怎么想?
徐怀在回军寨的路上就想到这一层,但柳琼儿乃是悦红楼的摇钱树,悦红楼背后又是势力比徐氏更强、不择手段的唐家,徐怀可不觉得单凭一己蛮力,就真能叫悦红楼及唐家心悦诚服的放柳琼儿离开。
“老朽要能做些事情,不至于彻底束手无策,却是好的。”王禀却也没有觉得跟淮源镇当红女妓搭上关系有什么不妥的,当下便应承下来。
第二十章 再访悦红楼
徐怀劝王禀打消掉离开军寨的心思,徐心庵这会儿跑过来喊他回去吃饭。
苏荻对王禀差遣徐怀去悦红楼之事还是将信将疑,却又没有道理去猜疑王禀会说谎,一席饭都没人吭声问徐怀什么,却是徐怀夜间到柳树林练过一趟刀枪后回到房间,徐心庵心痒难忍的跑过来追问:
“王老相公到底有什么事找你去悦红楼?”
“王老相公作了首词要送给柳琼儿姑娘,着我送去,我走到悦红楼前那龟公说要二两银子才能见到柳琼儿姑娘,我便去找郑屠户借银子。”徐怀和衣躺床上了,胡扯道。
“作了首词,什么词?王老相公跟柳琼儿什么时候认识了?”徐心庵一愣,问道。
“我哪个知道?我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徐怀说道。
“你这个憨货,你又不是去找姐儿宿夜,单见个人哪里要什么银子?你定是呆头呆脑的没有将事情说清楚,搞出这么大一个误会。”徐心庵没想过徐怀会说谎骗他,自己却先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了。
“对了,王老相公说还要作一首词,明儿送给柳琼儿姑娘去,你跑一趟吧;我真是怕了,莫名被十七婶狠骂了一通,你看我耳朵上还有她揪的印子……”徐怀叫苦道。
他心里想,要想唐家及悦红楼心甘情愿的放柳琼儿赎身,他凭借蛮力是没用的,只能借助王禀的声威。
而这事需要稍稍铺垫一下,至少让悦红楼的人以及幕后的唐家知道王禀在替柳琼儿撑腰。
经过今日之事后,徐怀担心他明天去送词作,有可能进不了悦红楼的大门,而这事扔给徐心庵去做,他料定徐心庵是愿意的。
王萱这妮子看着不足十三岁,也未必瞧得起他跟徐心庵,但心里却很乐意徐心庵围着她转,她似乎也天生就有着驾驭男人的天赋及念想——记忆里好像有一个专门的词形容她这样的女孩子,徐怀一时想不起来。
徐怀有时候故意装痴卖傻,不去理会王萱,但徐心庵被王萱呼来喝去,一听王萱有事差遣,骨头都轻了几两,还十分的受用,完全没有想过别人暗中更瞧他不起。
却是最近七八天,徐心庵被邓珪选为哨探,不怎么能脱身,往隔壁院子跑动才没有以前那么勤快。
当然,徐心庵明日在巡检司里还有差遣,但他也就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便将“送词作”这事给应了下来。
徐心庵次日一早被差遣出去打探消息,但心里想着送词的事,午时开了个小差赶回军寨,自告奋勇的上门去找王禀:
“王老相公说今天有词作,要送于悦红楼柳琼儿姑娘,徐怀那惫懒货,这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心庵午时正好闲着,可替王老相公走这一趟。”
“啊……”王禀用过午餐,正跟程益在院子里弈棋,愣怔了片晌,才想到昨天答应徐怀要帮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今天先送一首词作过去或为铺垫,有些磕磕巴巴的说道,“对,对,有这事,老朽都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心庵小哥,你且等老朽片晌……”
“爷爷!”王萱是最看不起那些风尘女子的,没想到徐怀昨日闹那么大的笑话,今天祖父竟然还要赠送词作给那女人,她小脸气得煞白。
“……”王禀苦笑一下,没法跟孙女解释,走回屋录了一首旧作,写上题跋后封好,拿出来递给徐心庵,“劳烦心庵小哥走这一趟。”
“王老相公到淮源,似乎并未在河东街市有所停留啊?”程益待王禀再坐下来,好奇的问道。
“虽未见面,但闻其名便心生仰慕,一首旧作而已。”王
禀也不想在这话题上多扯,敷衍道。
下过棋,程益告辞回驿馆,待卢雄走过来帮忙将棋子收入匣中,见王禀若有所思的捏着一枚棋子不放手,问道:“相公是在想那人应该并未离开淮源?”
王禀点点头,叹道:“徐怀那番话,太过少年老成,实不像十六岁少年能言,但那人心存顾忌,不愿相见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谁都不是无牵无挂之人啊,稍有不慎,牵连进来的都是无辜。”
…………
…………
徐怀在柳树林练过一趟拳回来,看到徐心庵气呼呼的坐廊前,问道:“你去给王老相公跑腿去悦红楼了没?”
“别说了,”徐心庵想到替王禀送词到悦红楼,半点好处没受到,却还受到柳琼儿的奚落,鼻子都快气歪了,说道,“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小婊子竟还要填词回赠王老相公——我一会儿要跟十七叔跑一趟虎头岭,你待到太阳落山时,自个儿到街市走一趟吧。”
见徐心庵一副受够气的样子,徐怀心想柳琼儿这还是逼自己亲自去见一面,摸着脑袋说道:“那你得帮我跟十七婶说一声,叫她不要再去悦红楼揪我的耳朵。”
“你受王老相公差遣过去的,谁会揪你的耳朵?你傻,但别人不傻啊,你将话说清楚就得了。”徐心庵说道。
“你们去虎头岭是作什么?”徐怀问道。
“你问这些作甚,你笨手笨脚,难不成还想跟着过去?要是将贼人惊动了,说不定我们几个都要栽那里,你还是老实守在家里——这事也莫要说出去,十七叔怕贼人在镇上有钉子。”徐心庵说道。
淮源大姓宗族意见要统一起来,不是易事,但邓珪派徐武江带着人先到虎头岭外围摸一下情况,却是应有之义。
徐怀心想他不需要为此多疑什么,至少目前还看不到邓珪有跟刺客暗中勾结的迹象。
等徐心庵跟徐武江出发离开军寨,徐怀找到留守军寨的徐四虎,假借徐武江的名义,从他那里借来铠甲以及两把匕首。
徐怀回到房里将午时藏起来的麦饼拿出来慢慢吃下去,不至于饱食,却也能保证自己的气力不会过快耗尽,等到日薄西山,将皮甲贴身穿好,便渡河赶去悦红楼见柳琼儿。
“徐小哥儿,今天怎么又来了,要不要到我房里先坐一会儿?我这里可是卖身不卖艺的呦。”
“琼儿姐的话你也信,说是着这憨儿过来取信回赠给王老相公,却不让丫鬟出来打发,还叫这憨儿去她院子里——照我说啊,琼儿姐定是食髓知味,今天想着再吃上一回。我说王嬷嬷就是偏心,怎么就不验验她的身,不怕坏了我们悦红楼的名头?”
“就是啊,这个憨儿力大如牛,前年还真就在石街将一头疯牛扳倒在地,真要有什么裙带解不开,一撕不就完了——想想那力气,将双腿扛起来,不行啊,不行啦!”
徐怀将刀抱在怀里径直往里走,一干燕燕莺莺在旁言语骚扰,如若未闻。
“我知道的都说给你听了,你也答应不会再来烦我,这首词是怎么回事?”柳琼儿将房门关上,将王禀所录的那首旧词扔到徐怀的脸上,怒气冲冲,小脸气得发白。
徐心庵午后替王禀将所录词作送来,还在悦红楼掀起一阵小小的轰动,柳琼儿走到哪里都有羡慕的眼光,但她既然已知郑恢等人正处心积虑的刺杀王禀,心里哪里敢还有一丁点的洋洋得意?
之前刺客真未必会注意到她,但现在王禀差人送词作过来,还搞得淮源镇人人皆知,这踏马是嫌她命大吗?
徐心庵送词作过来,是要将她往火坑里拉,柳琼儿
怎么可能会给他好脸色?
柳琼儿心肺都快气炸了。
徐怀和衣躺到柳琼儿薰香的床褥上,感觉还真是软和,问道:“柳姑娘找唐家货栈所兑的银锭,是不是有问题?”
“要你管?”柳琼儿没好气的说道。
“这么说,就算是银锭有问题,柳姑娘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也会忍气吞声下去——等到卖艺不卖身这套玩不下去,卖身接客也无所谓,有朝一日年老色衰接不了客,却还可以为虎作伥做鸨婆,又或者现在就替悦红楼拐买几个好苗子养起来等以后接班?日子嘛,熬一熬总是能过得下去的,柳姑娘你说是不是?”徐怀问道。
柳琼儿心里一惊,却像是被条毒蛇盯住非常的不自在,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徐怀的眼睛。
“柳姑娘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没完,我们就是捆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就算我不过来叨扰柳姑娘你,柳姑娘你真就以为从此能置身事外,这事跟你全无牵涉?”徐怀问道。
“你有什么事叫我做,又或者想找我打听什么消息,我又没有说不帮你,但你有必要搞得人人皆知?”柳琼儿咬着牙,尽量将话放软,反问道,“难不成那些刺客夜里过来将我一刀刺死,对你就有好处了?”
“王老相公到现在都好好活在军寨里,也不见刺客敢过来将他一刀刺死啊,柳姑娘你担心什么呢?”徐怀笑着问道,“你放心,刺客搞那么大的动静,就注定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们也不会让柳姑娘轻易犯险的……”
“哼,你们真要有什么能耐,何必要用我为饵?”柳琼儿不信徐怀的鬼话,无情的戳穿他说道。
“柳姑娘这几年在淮源镇玩卖艺不卖身那一套哄得客人团团转,看来真不全是靠这张脸蛋千娇百媚啊,”徐怀说道,“不过,事已至此,柳姑娘跟我发牢骚也没有用,不如我们一起合计合计,接下来该怎么办为好……”
见徐怀一副讹上自己的样子,柳琼儿气得拿起妆奁盒子,就朝他脸砸去。
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没脾气了,可惜叫徐怀避开了。
柳琼儿气过一阵,冷静下来陡然想到一个问题,吃惊的看向徐怀问道:
“你们千方百计却要拉我一个卖笑的跳火坑,跑腿的却是连毛都没有长齐的你,而徐心庵、徐武江又不像是知情的样子,你们不会压根就没有几个人在暗中保护王老相公吧?刺客实际上是被你们虚张声势唬住了?”
徐怀盯住柳琼儿片刻,说道:“柳姑娘真是聪明,我都想给柳姑娘鼓掌了——郑恢那厮自谓枢密使蔡铤身边的谋主,竟然都远不及柳姑娘,真是可笑、可笑啊。”
徐怀没想到柳琼儿心思真是机敏,虽然她永远都不可能猜到真相是什么,但想到这么多,绝对超乎他想象了。
难怪悦红楼的漂亮姑娘不少,却没有人能争得过她去捧这卖艺不卖身的牌子。
“这有什么难猜的?西街铁铺子里铁匠徐武良,也曾随你父亲徐武宣在靖胜军当过武卒,但我前几天去找他打一把银妆刀,他色眯眯的盯我看了好一会儿,口水都快流出来,哪里像是正谋大事的样子?”柳琼儿虽然恨徐怀将她往火坑里拖,却有又忍不住些得意的说道。
徐怀盯着柳琼儿,说道:“看来柳姑娘真是一个好奇的人啊,竟然将我的身世都打听清楚了,但要说我雀儿毛有没有长出来,这点琼儿姑娘你可就搞错了。”
“你怎么一点脸都不要?”柳琼儿杏眸怒睁说道,“你说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第二十一章 人生不过一赌
(一万三千票,加一更,感谢drunkyong、歆暝释悒、steed9527、清溪流泉、banzhe88等兄弟的捧场)
徐怀说道:“接下该怎么办,第一步当然是先替琼儿姑娘你赎身!”
“我的身价也不高,只要三千两银子,你拿得出来,就可以替我赎身。”柳琼儿说道。
“柳姑娘都能将吊死鬼哄开心,这几年不会连三千两银子的私房钱都没有攒下来吧?”徐怀问道。
“你都说这些银子很可能有问题,我拿出来有用吗?”柳琼儿没好气的说道。
她走到床榻前,打开一个暗格,自暴自弃的取出一只木匣子,费力将十数锭银子一骨脑倒被褥上给徐怀看;徐怀瞥眼看到暗格里还有不少存货。
柳琼儿这些年接触、周旋的都是三教九流人物,自然听说过铁胎银、锡胎银之事。
在徐怀昨日提醒后,她将这些银子拿出来细看,都不需要铰开,就确定她以往找唐家货栈兑换过的银锭,大多数都是有问题的。
不要说这些银锭都是私铸的,就算是打有唐家货栈的独家印记,她这时候拿出来赎身或者告官,唐家能认?
悦红楼平常会用什么残忍手段控制那些不听话的姑娘、小厮,柳琼儿比谁再清楚,这事除了打断牙往自己肚子咽,她能挣扎什么?
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死得不够难看?
“琼儿姑娘要不要跟徐怀打个赌?”徐怀问道。
“赌什么?”柳琼儿问道。
“赌琼儿姑娘你今儿就拿这些银锭,跟悦红楼赎身,悦红楼敢不敢验这银子的真假。”徐怀说道。
“你以为唐家真是这么好欺的?”柳琼儿忍不住要笑起来,想叫徐怀不要闹了,这事他们压根就没有胜算。
“我今儿特意借了这身皮甲出来,还多带了两把短刃,我觉得可以赌一赌。”徐怀坐起来,将外衫解下来,露出里面的皮甲;他那把佩刀质量一般,真要打斗起来,未必能坚持多久就会断开,因此身边还多藏两把短刃。
“……”柳琼儿吃惊的盯住徐怀。
“人总是要搏一把的。”徐怀笑道。
“……”柳琼儿倒吸一口凉气,坐回到桌案旁,脸色阴晴不定。
徐怀话说得轻巧,柳琼儿却哪里敢轻易找悦红楼摊牌?
“赎身这事应该找谁,我帮你去喊人,”徐怀站起来,说道,“我说琼儿姑娘你也不要太担心,有王相的这首词作在,就算搏输了,我也不信悦红楼敢今天夜里就将琼儿姑娘沉塘种荷花去?你要是再犹犹豫豫的,不要怪我以后瞧你不起啊!”
“我就是一个卖笑的主儿,还要你看得起!”柳琼儿没好气的说道,但细想下来,她又不得不承认徐怀说得有理,咬牙将自己这几年来私藏都搬到桌上来,将伺候自己的丫鬟喊进来,说道,“红翠,你去喊王妈妈、唐管事过来,他们答应过我,我什么时候赎身都可以的,我今日想替自己赎身!”
…………
…………
“这好端端,都没有提前说一声,怎么说要走就走呢?我们母女俩相处一场,你好歹提前说一声啊,你这样,我怎么跟东家交待?”
王嬷嬷作为悦红楼前前头牌,虽然早已年老色衰,却得意调教出来几个姑娘正当红,也令她在悦红楼里的地位稳如泰山。
即便是代表唐家管事的唐令德,平素对她也是客气有加
,有什么事都会找她商量。
王嬷嬷早就忘了当年被拐到悦红楼的惨痛记忆,对自己当下的处境再满意不过,怎么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摇钱树一样、同时也是她在悦红楼地位保障之一的柳琼儿这时赎身走人。
王嬷嬷不知道柳琼儿吃错了什么药,但想着以后还指望她从恩客那里捞钱,保证她有一个好心情、有一个配合的态度,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她心里虽是气急败坏,却还是能按捺住,与唐令德走过来,好言劝柳琼儿不要冲动做傻事。
“我就想知道王妈妈跟唐管事答应我的,还算不算数?我攒够赎身钱了,就巴望着今天能赎身,一刻都不想待这里,还望王妈妈、唐管事成全,放琼儿离开!”柳琼儿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咬牙说道。
“你这憨货在这里做甚?”唐令德憋一肚子火,不想急着对柳琼儿用手段,却阴沉着脸盯住披甲抱刀坐一旁的徐怀。
“你大爷才是憨货,我是日你老娘啦,坐这里不行?”徐怀怒目瞪过来。
唐令德不急着将怒气撒到柳琼儿这个不识抬举的婊子头上,但怎么可能会继续看徐怀在悦红楼里放肆?
他都没有其他动作,就是眼神往身后的打手那里一瞥,当下就有一人跳上前,左手伸出就要揪住徐怀的衣领子,右手捏拳更要直接朝徐怀的面门砸过来:
“你他娘敢来悦红楼撒野?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你这个狗杂碎能坐的地方?”
徐怀双步离座虚立,左手化爪晃住那人的眼神,右腿翻踹如巨蟒从草丛深处猛然窜出,电光石火之间踹中那人的胸口,就听着连声“咔嚓”,那人竟破门直摔出去。
不等唐令德身后其他打手有动作,徐怀下一瞬便拔出刀来,跨步便朝唐令德当头斩去。
伏蟒刀乃军阵之刀,并无复杂套路,无论是横斩、刺捅、重劈,诸多变化的精髓都是要保证劲力能恰到好处的落在接刃处。
徐怀以往是笨拙,但谁都不能否认他天生神力,编入军阵之中便有以一敌十之勇。
徐武江以往也是希望他能扬长避短,刻意叫他多练习伏蟒刀中的劈斩法,以便他日后加入巡检司,也有立身的根本。
在得卢雄点拔之前,徐怀拔刀劈斩,也有几分力劈山岳的气势。
徐怀凌厉拔刀直劈过来,唐令德便有一种被魇慑住、无可抵挡的恍惚感,身子僵滞住,直觉下一刻便会被这一刀分毫不差的劈成两半。
“徐怀,不可杀人!”柳琼儿厉声尖叫起来。
徐怀收刀站回到柳琼儿身后。
唐令德养尊处优多年,身手早就钝了,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都怀疑徐怀这一刀已经劈下来,只要自己稍动一下,身体就会分成两半。
屋里还有两名打手,满脸横肉跟着唐令德过来,想要威吓柳琼儿,这一刻也是直觉后脑勺发凉,转头看被徐怀一脚踹得破门摔出那人,人都已经被踹闭过气去,这会儿都没有爬起来。
这是杀胚啊!
徐怀也不看那两人解下刀将唐令德护住,他只是抱刀站在那里,不耐烦的皱着眉头,粗鲁的问柳琼儿:“这破事还要拖多久才能走?王老儿才给我十个铜子,我可不想错过十七婶蒸的腊肉——这些龟儿子要不让路,我替你打杀出去得了,磨磨叽叽个鸡掰!”
这杀胚才收了十个铜子,就不管不顾拔刀要杀人?
这世界疯了,还是找杀手真这么廉价?
唐令德这一刻都觉得脖子梗发凉,心想要
不是柳琼儿叫住,自己得他娘死得有多冤啊!
老子就值十个铜子?
徐家这蠢货,到底有没有一点脑子啊!
“徐小哥稍安勿躁,王妈妈、唐管事都是讲理的人,”柳琼儿安慰一脸暴躁的徐怀,又跟王嬷嬷、唐令德解释道,“琼儿赎过身后,还有些私己物要搬出去,特意托王老相公喊徐小哥儿来帮忙——徐小哥做事不分轻重,还请王妈妈、唐管事不要见怪。”
“啥轻啥重,他娘赶紧点才是正经,才他娘十个铜子,还要我伺候你们一宿不成?”徐怀伸脚勾过一把椅子,挑飞起来将木格子窗户撞开,举起刀就要砍杀过去,但被柳琼儿拽住。
徐怀不耐烦的将柳琼儿朝王嬷嬷推撞过去,叫道:“昨天就受你们的鸟气,奶都不让摸一下!给大爷爽快点!”
有两名打手守在窗户外,猝不及防,被摔出来的椅子、撞塌的木窗撞得嗷嗷直叫,但他们将兵刃拿在手里,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齐齐朝唐令德看过去。
唐令德能代表唐家坐镇悦红楼,也是经历过风浪的,惊魂稍定之后也是大感头痛。
他知道没有办法跟徐家这憨货讲道理,再看徐家这憨货也不像要讲道理的样子,不可能让他派人轻易拖走。
不过,真要拔刀相向的话,说不定要损几条人命才能将这浑帐东西制服,但这事真要闹到出人命的地步吗?
唐令德突然发现,真要闹到出人命的地步,不管是徐家这憨货血溅悦红楼,还是悦红楼这边有三五人死在这憨货刀下,事情都不可能就此罢休。
“徐武江他娘怎么还没有到?”唐令德气急败坏的问院子里的人。
柳琼儿让丫鬟过来说要赎身,唐令德得知徐家这憨货在,就防了一手,已经派人去找徐武江了。
“徐武江不知去了哪里,许是邓郎君派遣出军寨了;找到荻娘说这厮受王老相公所托过来,她管不着!”院子里有人回道,“要不要再派人去找二爷?”
唐令德心想老二是巡检司副都头,但这杀胚确是王禀派过来的,老二就真能带人过来将这杀胚强拖走?
唐令德脸色阴晴不定的盯住柳琼儿好一会儿,问道:“那张纸确是王老相公赠给你的词作?”
“唐管事对词作也有兴趣?”柳琼儿故作糊涂的问道。
她这时候才相信徐怀的计谋管用了,而真正叫唐令德或者说叫唐令德身后唐家忌惮的还是王禀。
平民百姓就算死,也是没冤可申的。
悦红楼里这些卖身为奴的女孩子、小厮,每年总有一两人不守规矩,被活活打死、杀鸡骇猴,但就算告官,也就判一个失手杀奴、罚银而已。
所以说,要没有王禀,她今天闹着赎身,唐令德当场查出银子有问题,极有可能不容她申诉,就勒令她今天卖身接客。
甚至将她活活打死,也不过投官认罚二三百两银子的事情。
有了王禀就不一样。
有王禀在背后,徐怀跟她今日大闹悦红楼,才能真正的折腾出浪花来。
王禀看似被贬唐州,身上已无官职,但王禀真要替苦主申冤,唐家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令县令程伦英、知州陈实铁着头继续偏袒唐家?
又或者说程伦英、陈实会不会借此良机,狠狠的讹唐家一把?
见唐令德忌惮了,柳琼儿心就定了下来,拿起桌上那首词给他递过去……
第二十二章 风月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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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令德读过几年诗书,平时也喜欢附庸风雅。
他即便没有见过王禀的字迹,看过词作之后,也断定淮源不可能有谁能伪造有这份功力的笔迹来。
“拿柳琼儿的身契过来。”唐令德沉声吩咐管账的亲信说道。
“这,真就放柳琼儿赎身,她的红丸可是已经叫到……”王嬷嬷不可思异的问道。
柳琼儿不仅仅正值花信之年,更主要她现在是悦红楼树立起来的牌子。
而哪怕是再过两三年,卖艺不卖身这套路在她身上走不下去,到时候让她大开蓬门接客,红丸价就已经高得惊人,更不要说后续还会引来更多的浪蜂淫蝶一品香泽。
这么一棵摇钱树,真就这样放跑了,悦红楼得损失多少银子?
王嬷嬷心想她都快五旬了,遇到个别有特殊爱好的,都还得亲自上阵呢,现在就放柳琼儿走,还有没有天理啊?
“恁多废话!”唐令德恼恨的瞪了王嬷嬷一眼。
他是不想放人,但事实明摆在那里,这次是王禀要人,唐家硬要将柳琼儿留下来,准备付出多大代价?
王禀是被贬唐州、无官无职,但那也是拨了毛的凤凰!
看唐令德完全没有去验银锭真伪的意思,柳琼儿将身契捏在微微出汗的手心里,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
…………
伺候过的丫鬟、小厮帮忙将细软以及琴棋书谱纸砚等物打包好装上雇来的马车时,唐令德早已负气离开,就留王嬷嬷在这里收尾。
柳琼儿出院子坐进马车里,看到那个被徐怀一脚踹到院中的护卫,这时候还挨着墙角而坐,头耷拉着竟还没有缓过劲来。
“你刚才那一脚有多狠,真要将人踹死了,要怎么收场?”柳琼儿待徐怀揭开车窗子坐进来,压低声音怨道。
“我就没有收力,那人也没有防备会挨我这一脚,内脏应该是破了,能不能挨过去,就要看他的命了!”徐怀淡漠的说道。
“啊?”车厢里黑暗,柳琼儿仅能看得见徐怀模糊的轮廓,心惊的问道,“你疯了,唐家会吃这个亏?”
“唐令德都放你走了,还有什么亏不能吃的?你以为你们的性命,在他们眼里真有多重要?”徐怀说道,“悦红楼养的这些打手,如狼似虎,哪个是好相与的,我不下狠手治住一个,怎么震得住他们?当然了,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憨货,我出手伤了人,那也是你跟王老相公雇凶伤人。他们今日不敢血溅悦红楼,还能跑到州县衙门告你们一个雇凶伤人不成?怨有头债有主,你们才是债主啊,我就是你们手里的一把刀。”
悦红楼多是为虎作伥之人,徐怀甚至并不认为柳琼儿是良善之辈,他下手之前需要权衡的是悦红楼及唐家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不是要不要手下留情。
“你……”
柳琼儿直觉后脊凉气直窜,下意识要往车厢的角落里缩去,仿佛身前伏着一条噬人的毒蛇,
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被他连肉带骨都吞个干净,但她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要不是徐怀今日摆出杀人的架势来,仅凭王禀在背后撑腰,也不会这么快叫唐令德服软。
“到渡口了,渡船摇晃得厉害,还要柳姑娘您下马车来,走着上船更稳妥些呢。”雇来的车夫在外面说道。
今夜只能先暂住到驿馆里去,所以要渡河去军寨。
柳琼儿与徐怀先下马车,待装有细软之物的马车先上渡船,他们再跟上去。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待进了军寨,柳琼儿忍不住问道。
“我就是一跑腿的憨憨,”徐怀打了个哈哈说道,“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觉得吧,你怎么也得先去感谢王老相公今日相助之恩啊。”
淮源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们走进军寨时,守寨门的丁卒都挤眉弄眼的看过来,徐怀就知道今儿这事已经在军寨传开来。
徐怀怎么也得先将这事坐实到王禀的头上再说其他。
也唯有在淮源镇诸多人眼底,先坐实柳琼儿是王老相公王禀的人,接下来才方便行事。
“这一切真就都是王老相公所安排?”
唐令德不疑其他,但柳琼儿将徐怀这两天所有的表现都看在眼底,戳瞎她的眼,都不会相信徐怀是完全受王禀或其他什么人差遣。
“我不是早说了嘛,各取所需而已。”徐怀说道。
整件事徐怀虽说是为脑海莫名闪现出来的那段记忆牵扯进来,但此时是客观事实令他无法置身事外,他本人的立场,却与一心想保全王禀祖孙的卢雄并不完全一样。
…………
…………
徐武江带着人去虎头岭摸情况,不会跟苏荻细说,苏荻却是始终悬着一颗心,在院子外撞到徐怀陪着柳琼儿来见王禀,她也没有心思追问今夜悦红楼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苏家娘子。”柳琼儿行礼道。
“柳姑娘来见王老相公啊。”苏荻回了一礼,朝这边的院子瞥了一眼,便回去了。
王萱原本站院子里,看到徐怀陪柳琼儿进来,好奇的打量了柳琼儿两眼,但小下巴微微抬起来,生怕柳琼儿不知道她心里的轻蔑与不屑。
她在柳琼儿将要施礼时,又轻哼一声先转身进了屋子。
“这是王老相公的孙女萱儿。”徐怀说道。
柳琼儿点点头,表示王禀被贬唐州留居淮源,这段时间王禀的祖宗八代在悦红楼里都传开了,她当然知道王禀的孙女王萱是难得一见的小美人儿。
春夜微寒,卢雄打开东厢房的房门,没有出声,示意徐怀、柳琼儿进去说话。
王禀站在书案前,借着微弱的灯盏照明执笔写字。
柳琼儿敛身行礼。
王禀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乳娘沏茶过来,待一幅字写完,才说道:“这是程驿丞讨的联子,今日才起了兴致写给他——老朽被毒蛇盯着,束手束脚,不得不安分守己,而这毒蛇并不仅虎头岭那一窝,汴京城里还有好些眼睛盯着老朽在唐州的一举一动,都等着光明正大的参老朽一本呢。”
柳琼儿还没有将所有的情况都搞清楚呢
,王禀这话她听得没头没尾,有些愕然的朝徐怀看去。
徐怀当然知道王禀在说什么。
除了蔡铤派出刺客想取王禀性命外,事实上王禀在唐州要落下什么把柄,甚至哪怕是显得不那么“安分守己”,真正能决定王禀命运,以及能决定大越绝大多数臣民命运的那个人,会不会对王禀进行更严厉的处置,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
王禀不介意借他的名义行事,但要注意好分寸,不能弄巧成拙了。
“柳姑娘刚从悦红楼出来,身边都没有一个使唤人,她雇我过去凡事有着跑腿的,却是与王老相公你无关的。”徐怀说道。
徐怀原本想着对外宣称是王禀雇他去照顾柳琼儿,除了更能吸引刺客的注意外,他也能借王禀的名义便宜行事。
不过,王禀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不能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叫王禀的政敌抓住。
当然,他现在换一个说法,或许效果是要弱一些,但在唐家及刺客眼里,他还是会被认为是王禀派去的人,也就足够了。
王禀点点头,徐怀便与柳琼儿告辞离开,看到苏荻站在院门口,朝军寨东门方向张望。
徐怀走过去跟她说道:“十七叔他们今夜不会回来——对了,柳姑娘刚从悦红楼赎身,身边没有人差遣,要雇佣我过去帮闲一段时日!”
大越禁止平民蓄奴,废除奴口,大户人家雇佣仆役就没有死契一说。
虽说奴婢可以随活契转卖,但攒足了钱,理论上也是可以赎身的;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便是这种情况。
此外,也有更为一般的雇佣关系。
不管怎么说,苏荻与徐武江,打死都不可能将徐怀卖身给柳琼儿为奴的。
真要哪样,徐氏家主徐武富都有可能出面干涉。
徐怀毕竟跟徐氏本家还没有出五服,以小宗之法|论,他还是嫡支。
他要是卖身为奴,徐氏在桐柏山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即便是血缘关系出五服的旁支,真要过活不下去,也完全可以附庸本家,哪里可以任随去卖身到他姓族中?
当然,即便是一般的雇佣关系,考虑到柳琼儿的出身,苏荻也不禁担心名声传出去,以后还要怎么帮徐怀说媳妇?
苏荻不满的朝隔壁院子里看去。
她当然认定这是王禀的主意,有意想去说道说道,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事得等你十七叔回来拿主意;再个,你虽然还没有隶入巡检司,但你十七叔已经替你攒下两年的兵饷,还准备你娶媳妇时用,邓郎君那边也要交待一声的。”
苏荻说起来还是不愿徐怀跟柳琼儿有什么牵扯,王禀再是前御史中丞,她也不想王禀拿徐怀当枪使,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徐怀死去的爹娘?
徐怀知道荻娘是真心关切他,但是现在刺客都认定十七叔以及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族人都牵涉其中,他行事怎么还能徐徐图之?
这些事都无法细说,徐怀也不想跟苏荻争辩,敷衍道:“那我先帮衬柳姑娘两天,其他事等十七叔回来再说。”
第二十三章 掌灯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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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驿馆借宿的房间,柳琼儿摸出火折子,将灯盏点燃举起来。
豆大的灯焰甚是微弱,房间里除了一张所铺被褥都潮乎乎的木床、一张衣箱、一把藤椅以及放洗漱陶盆的木架子外,就没有其他物什了。
泥地也坑坑洼洼很不平整。
跟她在悦红楼的闺房比起来,驿馆的房间可以说是简陋之极,但好歹是青砌墙黛瓦铺在梁檩上,比山野棚屋茅舍要宽敞许多。
柳琼儿将油灯放衣箱上,见徐怀拖过屋里唯一的那张藤椅坐下来,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此时,掌灯细看徐怀这张白净、还没有完全去除稚气的脸,柳琼儿还是很难跟他这两天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总觉得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徐怀是有些想法,但很多事还需要柳琼儿心甘情愿的配合才行,反过来问道:
“柳姑娘以前可有想过从悦红楼赎身之后的情形?”
“我啊?”
屋里只有一张藤椅,柳琼儿也不想在徐怀面前太随意了,便站在窗前说道,
“做我这么一行的,卖艺不卖身说到底就是个幌子,不仅要衬出我们跟其他姐妹不同,更是要衬出悦红楼跟其他妓馆的不同;而悦红楼里,绝大多数姐妹却只能做皮肉生意,没有选择的。待我端不起这架势之后,最终也逃不了卖身接客一途;悦红楼在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都是这样子。我以前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就是哪天不得不委身哪个人,这人要能念情义,赎我出悦红楼,我便跟他一辈子为奴为妾都可以。而说到自己赎身,没有今日这事,我也只想过等到柳败花残之时出来找一家古庵渡此残生。今日情状与我所想不一样,但要问我这时候能桐柏山里做什么,我吃不了男耕女织那样的清苦,兴许在街市买栋院子经营乐坊,买几个丫鬟、婆子,继续迎来送往的卖笑,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生计了……”
油灯暗弱,徐怀看不清柳琼儿的脸,但她这话也是叫他暗暗动容,同时也犹豫起来了。
“或许除了用我为饵,引诱刺客咬钩外,这个也是你们一定要拉我入火坑的一个缘故吧?”柳琼儿眼眸在暗处灼然盯着徐怀,继续问道。
淮源镇虽没有置县,却非乡野草市能及,繁荣不比信阳、泌阳差上多少。
位居通衢之中,河东街市除了悦红楼几家较上规模的妓馆外,也有一些年老色蓑后赎身的女倌人所办的私坊私寓,除了靠以往的老客接济生意外,还多买下脸蛋条段不差的小女孩子调教。
除了用柳琼儿作饵,在淮源镇经营一家类似私坊书寓的场所,继续将卖艺不卖身的牌子竖在那里,确实是能将柳琼儿的价值更大的压榨出来。
不过,心思被柳琼儿如此直截了当的戳破,徐怀也是有些尴尬,矢口否认道:“柳姑娘你想岔了……”
“或许真是我想岔了,那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徐公子示下。”柳琼儿语气有些冷的说道。
“今日你先睡下,该怎么办,我明天说给你听。”见柳琼儿一副将他看透的样子,徐怀有些羞恼成怒的说道。
他拿起佩刀推门就走出去,隐隐听到柳琼儿在身后轻蔑在说:“嗬,这就是男人!”
“这酒刚买回来就有些酸了!”程益原本好奇的在院子外溜达,看到徐怀走出来,举起手里的茶壶,装腔作势的说道,表示他并非好奇过来窥视。
徐怀原想闷头不理程益,但与程益错身而过时,猛然想起十七叔也经常抱怨淮源那几家酒户榷卖的酒水常酸涩难饮,还说悦红楼从酒户那里购酒回去后加以勾兑,入口与众不同,邓珪这等人物即便无心狎妓,平日也只饮悦红楼的酒。
大越盐铁茶酒等物都实行榷卖制。
在淮源唯有官府指定的几家酒户才有资格酿酒,而这几家酒户还必需从州提举榷茶榷酒使那里购入酒曲;悦红楼没有酿酒权,客人所饮酒水都需要从酒户那里购酒,自行进行勾兑提质却是可以的……
徐怀没理会程益,转身走回柳琼儿的房间,问道:“你可会悦红楼有勾兑酒水之法?”
“悦红楼勾兑酒水之法,我略知一二,但繁琐之极,售价不可能低。你觉得没有佳人佐酒,一天能卖出几壶去?”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
“能卖多少酒水且不管,我们现在需要有一个在淮源镇立足的名目。”徐怀说道。
“王老相公似乎并不知道你有意用我作饵,你们到底有多少人手,以及到底想怎样引诱刺客上钩,能否真实告诉我?”柳琼儿盯住徐怀的脸问道,“既然诸多事都希望我配合,你总不可能什么都叫我猜吧?”
经卢雄昨日提醒后,徐怀很多事情都想明白过来。
刺客确实是被他虚张声势唬住,但淮源地方势力又铁板一块,他们现在借虎头寨搞事,有可能是打草惊蛇,也有可能是想引蛇出洞。
且不管刺客是怎么想的,邓珪这个人就叫徐怀很是担心。
今日邓珪派十七叔及徐心庵他们去虎头岭附近侦察敌情,应该是无心的。
不过,有朝一日,邓珪猜到刺客藏身虎头寨搞事的目的,是针对靖胜军在桐柏山的旧部及后人,到时候为了平息匪患,他会不会主动派他们去送死?
柳琼儿从刺客那里偷听到的情报也很关键。
刺客现在甚至都知道家主徐武富跟十七叔暗中有矛盾,同时也认定仅是靖胜军旧部参与其事,与整个徐族无关。
一旦事势继续恶化下去,徐武富在得知内中隐情之后,会不会弃车保帅,也故意牺牲他们这些人?
徐怀不觉得他一定能力挽狂澜,但在事态发展到完全无法收拾之前,他总要努力一下。
而他昨日闯进悦红楼,搞这么大的动静,除了从柳琼儿那里打听一些消息,还有一层目的就是想用柳琼儿为饵,引诱刺客上钩。
叫他失算的,是没有想到柳琼儿会这么聪明。
徐怀沉吟良久,盯住柳琼儿问道:“我要说眼前这一切都是误打误撞,柳姑娘你信不信?”
“你说来听听……”柳琼儿说道。
“起初我也就是在鹰子嘴无意撞见王老相公遭人追杀,为将那三名贼匪唬退,我站在崖头假称受人托付在鹰子嘴等候王老相公过来,也未曾想那三名贼匪会是蔡铤派来追杀王老相公的刺客,对我的话信以为真;更没有想到我、靖胜军在桐柏山的徐氏旧卒竟然跟王老相公有牵扯,以致误会越缠越深,”
有些事说不清楚便无需说,徐怀斟酌用词道,
“现在的情势是,知州陈实、县令程伦
英以及邓珪等人应该都猜到王老相公所遇之匪是刺客,但他们只想着撇清自己身上的责任,又不敢捅破一切去得罪蔡铤;十七叔他们呢,暂时都蒙在鼓里,而王老相公误以为我跟你是一伙的,也不知这一切都是误会……”
“……”柳琼儿下意识想抓扯自己的长发嚎叫两声,这叫什么事?她霍然起身道,“这事得跟王老相公说清楚;既然一切是误打误撞,为何不跟王老相公以及卢爷说清楚?”
“不行!”徐怀连刀带鞘抵住柳琼儿的胸口,说道,“我告诉你这一切,可不是要借你的嘴,去跟王禀、卢雄解释清楚的。”
“为什么不?”柳琼儿寸步不退,费解的问道。
“要是我之前就说清楚这一切,你有机会脱离悦红楼吗?”徐怀问道,“又难道说,你今日从悦红楼出来,心里一点庆幸都没有?”
“……”柳琼儿沉默下来。
“王老相公性情刚强,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之念,这个是值得敬佩,但刚则易折,这也是他身上最大的弊端。要不然王老相公也不会被蔡铤以‘不恭’之罪逐出汴京了;而卢雄事事都依从王老相公。真要将一切实情告诉他们,非但不能于事有益,反倒更可能害我们处处不得便宜用事。”徐怀说道。
“王老相公宦海沉浮数十年,怎么可能看不透一切,诸事还不如你?”柳琼儿摇头道。
“我不是说王老相公不如我,而是说王老相公心有所持,这点限制住了他,”徐怀说道,“不说之前用险计助你脱离悦红楼这事了,我之后是想着用你作饵,引诱刺客出来伏杀——你觉得王老相公会同意我如此行事吗?”
“……”柳琼儿坐到床榻上,禁不住思量起来。
“柳姑娘觉得王老相公在知道这一切之后,会找十七叔及靖胜军旧卒挑明一切,然后大家携手起,一起去对抗蔡铤派来的刺客吗?柳姑娘觉得王老相公一定不会为了避免事态扩大、恶化,以致害了朝廷的根基,而选择牺牲他自己跟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人,最终让整件事以‘王禀遇匪身亡’休止?”
徐怀盯住柳琼儿继续说道,
“柳姑娘你要晓得,在王老相公这等人物眼里,我们这些小民的冤苦生死,跟朝廷跟社稷比起来,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不要说死三五十小民了,为天下社稷死三五万兵卒,又何足道哉?”
柳琼儿这几年在悦红楼接触的过往商旅,层次都算比较高的,她也自诩眼界不凡,却是如此,徐怀的话才更叫她震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道理的?”
“看吧,我知道这些,柳姑娘都觉得不可思异,我要是去找王老相公坦诚这一切,王老相公是不是会怀疑背后藏有更大的阴谋在针对着他?”徐怀轻叹一口气,说道,“刚才王老相公说那番话,其实就是有所猜疑了,我却没有办法解释这些——你以为我就愿意欺瞒这一切?”
“那你为何对我说这些?”柳琼儿问道。
“我就想柳姑娘聪明又通情达理,说不定会信呢?”徐怀说道。
“你只是觉得我无论信或不信,都得受你操控罢了!”柳琼儿无情的戳穿他道。
“柳姑娘你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徐怀摊手说道。
第二十四章 桐柏山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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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院子,是南乡寨周氏的产业,早年租给一户从桐柏山收购桐油籽的商家居住,却不知怎么,这桐油商去年秋后未曾再回来,院子就空在这里——我听说这院子不小,内部布置也是雅致,”
走进街市东首的东里巷,柳琼儿指着一栋门檐下立有一对小石狮子的院子,将她所了解的一些情况说给徐怀知道,
“既然一切都是误打误撞致此境地,你为进悦红楼还去讹郑屠户子,想来能供我们差使的钱物,也就只有我囊中所剩三百两银钱;这实在经不起什么折腾。我夜里想过,仅仅是开家酒铺,既难维持,也打探不了什么消息,更不要说有借口大肆招揽人手了——既然眼下危机重重,我也没有资格自视清高,嫌弃卖笑是污泥水里的脏活了。而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弹唱几首曲子,与人周旋。我昨夜翻来覆去的想过,找牙人将这处院子承接下来,我也认得几个不守悦红楼规矩被逐出去的婆子,找过来帮着伺弄酒菜、收拾院子,再买下两个伶俐聪明的丫鬟伺候,这琴斋的架子就能搭起来卖笑为业,不用费耗什么心神……”
徐怀已经跟柳琼儿绕这院子兜过一圈,还没有进到院子里去,但外部的环境仔细看过。
这边虽然偏离主街市,却算是淮源镇高端住宅区。
院子后面紧临一条丈许宽的塘渠,从西面接引白涧河水,往北通往淮水,街市人家多在这塘渠里浣衣洗菜;院子的正面是铺石巷道,被两侧高耸的院墙夹峙成狭窄的长条。
这会儿巷道里颇为幽静,看不到有什么行人通过,想必其他时段也不会喧闹。
徐怀心想刺客要是听到消息后跑过来打听情况,跑到这附近,是很难掩藏行踪的。
而他要是能伏杀落单的刺客,投到后面的塘渠里,尸体连夜都能冲到淮水中去,也不虞会被官府抓到把柄。
真是极适合用来设饵、引诱刺客咬钩之地,看来对淮源镇点点滴滴,却是柳琼儿要比他熟悉得多。
而柳琼儿其人聪彗,这几年来接触三教九流,到底不是寻常女子能比,才一夜工夫都将琴斋的经营都考虑透彻了。
“能将这里盘下来却是不错,”
徐怀点点头,称赞柳琼儿夜里能考虑这么周到,还挑中这么一处落脚之地,说道,
“桐柏山里过不下去的苦人家也多,从信阳往泌阳二百五十里走马道,能看到有不少十四五岁小子牵马拉车充当力夫,却糊不到一口饱饭吃——柳姑娘你再去挑几个骨壮筋长、根底好的雇来,我教他们拳脚棍棒,不用多时对付三五小贼应不在话下。”
听徐怀说到这里,柳琼儿脸色却变了,横眉怒蹙,失望的斥道:
“刺客指不定今夜听到消息便杀上门来,哪有时间给你调教新手?我费尽心机,想着盘下这宅子重操旧业,也是指望能在你眼里多派些用场,却未料你心里始终只想用我当诱饵,一次用完,死了也不足惜。”
“……”见柳琼儿情绪有些崩溃,徐怀也有些措手不及,解释道,“刺客不明就里,绝不敢大肆杀上门来,而即便有凶险,我也不会弃你独去。再者,我的情况,昨日也说给你知道了,我从哪里去招募信得过的老手加强这院子里的守备?”
柳琼儿是有些失望,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收拾好情绪,杏眸盯住徐怀瞅了片晌,疑惑的说道:“你确定找不到信得过的人手相助?”
“……”徐怀摊摊手,柳
琼儿跟他是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容不得她有其他选择,因此能告诉她的,他昨天都说了。
柳琼儿有些困惑的问道:“你似乎并不知道你父亲的旧事?”
徐怀承认对他父亲知之甚少,说道:“我以前确实愚昧笨拙,却是近年来才突然开了窍,明白很多事理——而我父亲诸多旧事,却没有人跟我提及,便是道听途说,宗族里也甚少有人谈及这些旧事。”
“你知道我在悦红楼应付各路神仙,除了弹琴唱曲,还得想着心思哄客人开心,却也能从这些客人那里听闻到种种轶事。当然,这些事我都没办考证,以前也是当故事听,你就当有此一说。”柳琼儿说道。
“你说,是真是假,我还是能分辨一二的。”徐怀说道。
柳琼儿说道:“我听人说过,你父亲徐武宣虽然是徐氏嫡支子弟,但跟长房徐武富这一脉关系并不好,年轻时家境也破落,曾离开桐柏山到他乡闯荡过几年,你是不是也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我所知也是如此,是不是另有其他说法?”徐怀疑惑的问道。
他听卢雄提及徐氏包括他父亲在内,有十数族人曾从靖胜军归来,徐怀当时心里就有很多疑惑,只是不便细问。
他却没有想到柳琼儿在悦红楼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物,竟还听到过他父亲以往的经历。
“我也是听人一说,”柳琼儿说道,“二十年前唐州知州是王孝成,是令人到今都叹服的人物。王孝成到唐州任职,见桐柏山匪患甚剧,便多方组织兵马清剿;当时淮源巡检司改募土兵,便是王孝成一力促成——王孝成剿匪也确有成效,待他离开唐州,出任靖胜军都统制,就有不少在桐柏山被俘虏的贼酋盗兵被他一并收编到靖胜军中。虽然徐氏一直以来都讳莫如深,但淮源镇还是有一些人,认为你父亲以及日后那些个从靖胜军返乡的徐氏族人,实际就是当年被王孝成从桐柏山里收编的贼匪;而你父亲早年到他乡闯荡,实际上是隐姓埋名、在桐柏山里落草为寇了——你父亲甚至还是匪酋,这才能在从军后很快就担任武职……”
徐怀双手抱刀胸前,虽然脸色沉默阴悒,内心却是波澜起伏:
虽说这一切都是柳琼儿听来的传言,徐怀却认为这一版本可能更接近事实真相。
当世以搜捕盗匪以充营伍的传统,这使得地方治安相对安定的同时,禁军、厢军的军纪却难整肃。
而禁厢军将卒都是终身制,没有特殊原因,病老死葬都是军中,为防止逃营,将卒脸上都刺有金印,在当世的地位其实非常低;良家子弟不到迫不得己,罕有自愿从军的。
所以说,没有特殊原因,很难想象他父亲早年会与那么多的徐氏族人去从军;而他父亲没有武举功名在身,除了作为贼酋接受招安以及屡立战功外,很难跻身武臣之列的。
而他父亲早年落草为寇之所以要隐姓埋名,这更容易理解了。
隐姓埋名或者说更名换姓,一是避免连累家人、宗族,二来就是攒足了银钱后,还可以重返家乡买田置宅,做一个富家翁。
在当世,当土匪就是这样的任性。
而这些事绝谈不上光彩,徐氏内部讳莫如深,没人提及,也太正常了,更不要说跑到他面前提这些旧事了。
“要是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在徐氏那些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眼里,你才是真正的少主!”柳琼儿见徐怀听信她的话,也颇为振奋的说道。
“这算哪门子少主?”徐怀自嘲的笑道,“我父亲在靖胜军时,不过是小
小的指挥,比正儿八经进入流品的巡检使都不如;又难道说贼匪头领还能世袭不成?”
柳琼儿却不管徐怀的自嘲,说道:“徐氏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我识得不多,但在柳条巷经营铁匠铺子的徐武良,听说他在靖胜军时任过十将,在柳条巷没事也会教人拳脚棍棒,颇有些名望。他当年很可能随你父亲落草过,你去找他过来护卫这院子,他必不会拒你——而他看到你实际并不是他人所说那般蠢笨,也一定更会尽心助你!”
徐怀有些讶异的看着柳琼儿,禁不住想,她看似是被自己强迫从悦红楼赎身之前,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些,其实是自己被她给套路了?
徐怀对徐武良当然熟悉。
徐武良从靖胜军归乡后,也没有留在鹿台寨投附本家,而是入赘到淮源镇一户老铁匠家;他岳父死后,就继承柳条巷那家小铁匠铺子为业。
徐怀还记得他小时候动不动就跑去徐武良家的铁匠铺子里玩。
每次徐武良总会到街上偷偷买一两只葱油饼或其他什么吃食塞他怀里。
有次他被徐武良的婆娘撞见,将葱油饼从他怀里劈手夺去,回家后还被他娘劈头打骂了一通,从此之后,徐怀就没有去过徐武良的铁匠铺,甚至会故意绕开走。
神智恢复过来后,徐怀细想这些旧事,实是他做得不对。
绝大多数从靖胜军归乡的族人,日子都过得非常的清苦。
徐武良从他岳父那里继承一家小铁匠铺经营,实际上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而已,当初偷偷摸摸往他怀里塞些吃食,真是从一家人嘴里挤出来的。
而他幼时却不懂事,摆脱不了那附骨的饥饿感觉,动不动就往徐武良那里跑。
想到这些旧事,徐怀颇有感触,跟柳琼儿说道:“虽说刺客认定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族人都牵涉,但武良叔他小日子过得稳当,我又怎能将他强牵扯进来?”
“……”
柳琼儿一听这话,这一刻直想对徐怀翻一辈子白眼: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老娘拉进这火坑,就于心有忍啊?
过了好一会儿,柳琼儿才强压住心头的怒气,说道,
“徐武良经营那家破铁匠铺,日子并不好过。我听说是徐武良他丈母娘前些年重病,吃药掏空了家底,死时都置不齐棺材,还是徐武良从唐家货栈借了十几贯钱办丧事下葬,这笔债一直都没有还清,利滚利变成老大一笔数,就算他这时候将一身老骨拆掉都还不起。我听悦红楼的小厮私下议论,唐令德他们都说徐武良闺女骨相好,长大应是个美人胚子,有心迫使他家将女儿卖到悦红楼抵债,不过,徐武良乃是营伍出身,身手不弱,也好歹算是徐氏族人,他们现在还不敢逼迫太狠罢了……”
“这样啊……”
徐怀这时候才发现,就凭着这诸多他无处听闻的秘辛事,他将柳琼儿从悦红楼强拽出来,实在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你去不去找徐武良?”柳琼儿见徐怀半晌不言,忍不住催促问道。
“去,我们这就去。”徐怀说道。
即便他想知道他父亲早年落草为寇的事是真是假,也唯有去找徐武良才能验证。
十七叔在二十年前还仅是十一二岁的孩童,也不是靖胜军的旧卒,是他父亲从靖胜军返乡后,十七叔才学得伏蟒拳及刀枪的,徐怀很怀疑十七叔就知道当年的详情。
而卢雄在军中虽然跟他父亲是相识,或许知道他父亲一些旧事,但也未必会很详细。
第二十五章 寻找徐武良
淮源镇,以白涧河东侧的走马道为街市主道,早年在桐柏山之中就是最为重要的草市之一。
一百五六十年来人丁繁衍,主街南侧又扩充出三条支街,八九条里巷贯穿其间,便差不多将淮源镇河东街市的轮廊勾勒出来。
柳条巷位于街市东南角,最初是淮源镇的外缘。
淮源镇没有置县,就没有建造城墙的资格,早年插种柳条为界,但随着人口繁衍、街市扩大,这里也成为河东街市的里巷之一;柳条也多成参差古柳。
这二三十年来,经走马道东来西往的商旅渐多,穷苦乡民便跑来淮源镇讨生计,在河西军寨以及河东街市外围,那些易淹的无主低洼地里,便多了些参差不齐的简陋棚屋,成千上万的人拥挤在那里。
早年定居街市的人,要么是周遭的富户、地主,要么在街市都有小本营生,生活大多数都还算安定,衣衫打扮也整齐,但徐怀与柳琼儿走到柳条巷附近,看这边行色匆匆而过的行人,大多数衣衫褴褛、面黄饥瘦,可谓是泾渭分明。
他娘病逝时,家里不多的几亩薄田都垫进丧葬里,看着柳条巷以南寄身草棚之下的人,徐怀暗感这两年他要不是十七叔与苏荻收留,多半也只能寄身其间,每日忍饥受寒。
徐怀看柳琼儿一张千娇百媚的玉脸,这一刻也是绷紧,不知道是勾起她什么回忆了。
徐怀不敢断定悦红楼里就没有拐买过来的妇孺,但能肯定大多数的女孩子,实际上都是家人卖进去的。
唐令德将身契交出来时,柳琼儿接过去就捏在手心里不容他人窥一眼,但徐怀找上柳琼儿之前,特意打听过她的身世,知道她是十二三岁时被卖到悦红楼的。
这放到任何人身上,都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刚下过一场春雨,柳条巷泥泞不堪,空气里混杂着骡马屎尿的气味,徐怀与柳琼儿贴着巷道边的丁点干地,走到“葛记”铁匠铺前——这是徐武良岳丈去世后传下来的。
院墙掏出一个门洞,作为对外经营的铺子,剥落得厉害的木漆牌子挂在一侧。
铺子一座火炉烧得正旺,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小脸沾染炉尘后黑乎乎的瘦小女孩子正费力的拉着风箱。
仲春时节,徐武良光着膀子,拿火钳将一枚烧红热的短刃从炉火里夹出来,举起铁锤有节奏的锻打。
徐武良也就四十岁刚出头,两鬃头发都有些白丝,显得他近年来的日子是真不好过,但臂膀间的腱子肉却仿佛小耗子似的,随着铁锤在钳台上的打击而滚动着,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可见一身本领没有扔下。
“爹!”女孩子看到徐怀、柳琼儿走到门口,怯生生的唤正埋头锤打短刃的徐武良。
铺子低矮,徐怀半张脸被房梁吊挂下来的一只铁犁挡住,徐武良抬头只看到柳琼儿的脸,招呼道:
“柳姑娘,我手里这正打的就是你要那把妆刀。你要求高,给的钱也足数,我当然不敢敷衍你。你看看,我这可是从靖胜禁军学来的手艺,不要看这妆刀不足半尺长,但用的是最顶好的铁料,用独门秘法覆药泥火烧,还要足足锻打上三天去杂。你要不信,过来可以看看这短刃的纹路,跟平时常用的刀剪有什么区别不?这还是没最后成形的,算着时间,最快也到午后才能打出来,刀鞘是现成的,但还要做上好的檀木嵌银柄,只能劳烦你黄昏时再来走一趟。”
妆刀实际并没有男女的区别,谁都可以戴带护身兼作腰饰,当世女子随身携
带主要防范侵害,刀柄多以银饰,又称银妆刀;男子藏于袖囊衣兜之中,又称囊刀。
柳琼儿之前偷听到刺客说徐氏从靖胜军归来的族人有可能暗中参与保护王禀,就忍不住好奇心借打一把银妆刀过来试探徐武良。
徐武良还以为柳琼儿记错了约定的时间,迫不及待提前过来,要取走这柄还没有打造好的银妆刀。
柳琼儿往旁边让了一步。
“徐怀,你小子怎么来看我了?”徐武良惊喜的叫道。
他刚才招呼柳琼儿,手里还拿着锤钳,这会儿将锤钳丢锻台上,手在被火星烧得满是洞|眼的围裙上擦了两下,喜不自禁的走过来,上下打量起徐怀:
“有几年不往你武良叔这里跑了,你都长这么高了,看来徐武江没敢亏待你,要不然我可饶不了他!你怎么过来了,可是徐武江有什么事差遣你来了?徐武江也真是的,他差遣谁不好,什么破事却要你跑腿?”
虽说这几年自己有意躲着这边,徐武良却始终关注着他,徐怀一时间感怀,有些话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
“徐掌柜,我们能否借一步说话。”
柳条巷虽然破落、泥泞,人来人往却要比他们所看中的那栋院子周边热闹多了,柳琼儿想着走到院子里说话方便些。
“你是跟柳姑娘过来的?”徐武良指着柳琼儿一愣,问徐怀道。
淮源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悦红楼发生的事早就传到军寨,但徐武良在柳条巷却还没有听闻。
“事情有些复杂,还是到后面院子里说!”徐怀说道。
“好好,我们去后面谈,”徐武良朝女孩子吆喝道,“小环,你给我看好炉火,敢出去偷玩,打断你的狗腿!”
铺子里侧有道门,可以直接进里面的院子,但他们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前面铺子里“乒乒乓乓”的响,徐怀透过半掩的门扉,看到有三个汉子在他们身后走进铺子里,拿起当作样品的几把刀铲在钳台上敲打。
“葛爷!”徐武良没有恼怒,苦涩脸色里硬挤出一丝笑走回铺子里,低声下气的朝那些人赔小心,“悦红楼的柳姑娘前几天在我这里打了一把刀,都给了一贯钱,我就说吧,好手艺总是有人懂的,这个铺子日后指不定就时来运转呢,葛爷你多担待,这钱我肯定能一点点还上的!”
“徐武良,你说我担待你多久了?”
为首的惫懒汉子,有些癞秃,稀疏头发拢成小髻,这会儿咬着一根草叶,想坐下来,但在铁匠铺里却找不到一处能搭屁股的干净地方,骂骂咧咧的说道,
“你说这破地方,除了身上榨不出几个铜子的穷鬼,还有谁过来找你?悦红楼的柳姑娘找你打刀,你还想骗鬼呢?她打刀干嘛,是要杀人吗?你问问淮源镇的男儿,要是悦红楼的柳琼儿想杀谁,点头说愿意陪着睡一宿,你说有多少人跳出来帮她杀,需要跑你这破鸡掰地方打一把鸟刀?”
“唐家货栈的人?”徐怀低声问柳琼儿。
柳琼儿斜了他一眼,她很多事都有听闻,但除了有资格且有格调拿出几两银子去悦红楼听她弹唱几曲的,她在淮源镇还真不认识太多的人。
唐记货栈从管事到下面的马伕、力工有好几百人,也专门有人负责收放债,她没有接触过,怎么可能都认得出来?
再说,她也不知道徐武良是不是就找唐记货栈一家借过债,但不管怎么说,她与徐怀不插手,徐武良不可能将债还清。
这年头,放债九出十三归都是极有良心的,更多是每年都要滚上一倍。
所以,要么不借,而但凡遇到难事或荒年,找上放债的,有哪个不是被榨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要不是这个,淮源镇河东街市,能几条巷子的房子都姓唐?
要不是这个,唐徐等大姓宗族在这原本就急缺耕田的桐柏山,能将数千亩甚至上万亩的良田拽在一家手里?
“葛癞头,你们要干什么,是要过来惹事,以为我们怕你不成?”这时候有三名衣裳破旧的年轻后生从外面走过来,将讨债的惫懒汉子推开,护住徐武良,气势汹汹的质问惫懒汉子。
惫懒汉子撇嘴坐一旁的桌案上,摊手以示并无惹事的意思,隔着三个后生跟徐武良说道:“徐武良啊,我也是跑腿糊口饭吃,帮你拖延到今天,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你再不还清钱债,东家要去找邓郎君来评理,我也无能为力了。但今天我既然来了,你总得给点利钱,叫我买回去好交差!这把短刃不错,我便先收下了……”
惫懒汉子也是识货之人,钳台上那把妆刀还没有最后锻成,没有装上刀柄,但看锻纹便知是徐武良这几日精心所铸的上品;他又从靠墙桌案上挑了一只刀鞘,就想要将那把妆刀装进去,准备当钱息带走。
“这真是悦红楼柳姑娘定做的妆刀,我手头还有百余钱,葛老壮你先拿去。”徐武良阻拦道。
“徐武良,你这是什么意思,仗着人多势众要对我动手,是不?你可要想清楚后果,你动我一下,瘸了折了,你这破铺子赔得起不?”惫懒汉子嚷叫起来。
“去你大爷的!”徐怀走进铺子里,伸手一耳刮子就朝惫懒汉子的脸招呼过去,骂道,“我家柳姑娘定制的银妆刀,你他娘也敢夺走,我扇死你老母!”
抽耳刮子也是有学问的,徐怀这一巴掌下去,就没打算叫惫懒汉子及两个跟班有机会反抗。
他这一扇之间,化用伏蟒刀的横斩势以及伏蟒拳里的翻拳架子,侧前跨步时,就利用身体晃动,以臂肘带动手掌甩起来,又快又狠,根本不容那惫懒汉子闪躲。
就见惫懒汉子一个踉跄,往侧边摔倒在地,吐了一口血水出来,有一颗槽牙混在其中——这还是徐怀没有杀心,要不然趁其不防,直接一拳能打断他的颧骨。
惫懒汉子坐地上,捂住肿高的脸颊,直觉头脑发胀,嘴巴张开来,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眼来。
另两个站铺门口等看笑话的帮闲汉子,看到同伙被抽倒在地,也是咬牙瞪眼,但愣是没敢扑打进来。
他们吃准徐武良与他三个徒弟在淮源镇有根脚,即便动手也知轻重,才敢跑上门来耍横,但徐怀这个愣子,谁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
都说赖的怕横的,横的怕愣不要命的——他们要是冲进屋,徐氏的这笨货从钳台上直接抄起一把利刃捅过来,他们找谁哭去?
“这是我找徐铁匠打了银妆刀,你们凭白就想夺走,咱们是不是找邓郎君说一说理去?”柳琼儿见徐怀出手将三个青皮无赖震住,才从院子里走进来,盯着坐地上发蒙的惫懒汉子质问道。
邓珪是巡检使,同时也是淮源镇的监镇,宗族之外,非人命关天的案子,通常都是禀到邓珪跟前裁决。
这是惫懒汉子刚才唬徐武良的话,柳琼儿这时候同样奉还给他。
在淮源镇,不怎么出悦红楼的柳琼儿认不得太多人,但不认得她的人却又不多;徐怀也是。
过了半晌,他缓过劲来,怨毒且恨的看了徐怀一眼,便捂住肿高的半边脸站起来,带着两名手下扭头就走。
第二十六章 人前人后真面目
“葛癞头就是个无赖,靠着唐家在柳条巷横行霸道惯了,他隔三岔五过来的讨债,我多赔些笑脸给他,他不会将柳姑娘的妆刀拿走。你这浑小子,今天犯浑扇他这么大一耳刮子,他记恨我则罢了,要是日后去找你的麻烦,徐武江都未必能罩得住,这要如何是好?!”
“健雄,你们也不要急吼吼跑过来凑热闹,葛癞头还能将这铺子砸了不成?真砸了,他们就不能再指望从我身上榨到什么。你们现在都忙去吧,别留我这里,虎头寨这个月在走马道做了两次大案子,东来西往的商旅不敢再像以往那么大咧咧的过桐柏山了,你们要是帮着跑腿糊口,仔细点别往刀口上撞,也不要跟唐家的人闹事——真要将唐家得罪了,哪家驼马队敢雇你们?”
“他们都在打小环的主意,师父你还跟他们客气什么?”
“他们打主意是他们的事,他们又没有上门来强抢不是?再说,也是我欠他们的债,拖几年没清,告到邓郎君那里,也是我理亏。”
徐武良看着惫懒汉子被徐怀收拾后的狼狈身影,满心的担忧,絮絮叨叨的要徐怀以及那三名年轻后生在淮源镇少惹是非。
要不是徐武良臂膀间充满力量感的腱子肉尚在,徐怀都难以想象眼前这精壮汉子,是令汴京刺客都深忌的、从靖胜军归乡的悍卒!
柳琼儿看到这一幕,也暗暗摇头。
要是眼前这精壮汉子心无斗志,就算将他强拉过去,还能指望在抗极可能已实际操控虎头寨悍匪的汴京刺客中出多大的力?
那三个后生都叫徐武良赶走,徐怀与柳琼儿对望一眼,都不再提今日过来的初衷,只是说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要在铁石巷落脚,想雇他过去帮闲。
徐怀想着柳琼儿那边有徐武良在,多少能叫刺客顾忌,不敢直接闯进宅院强杀,而伏杀等事则不能指望徐武良参与了。
在闲扯时,徐怀知道以周健雄为首的那三名后生,都是穷苦出身,跟家人栖息柳条巷南面的棚户里,早初在铁匠铺当学徒,也跟徐武良习过几年拳脚棍棒——徐武良连自家三口都养不活,铁匠铺容不下更多的人,这三人便在街市找些肩挑背扛或拉纤放排的零活糊口,但对徐武良素来当师父看待。
徐怀这几年都不到铁匠铺来,这两年到军寨后也还是有意躲着徐武良,因此跟周健雄等人都不认识。
还要去找牙人拿下铁石巷的院子,闲扯过几句,徐怀便陪柳琼儿离开;徐武良说银妆刀打好装柄之后,明早就直接送铁石巷或军寨驿馆去,不烦柳琼儿或徐怀再走一趟,却也没说愿意到柳琼儿那里帮闲。
…………
…………
柳琼儿为人聪慧,这几年在悦红楼接触的又是三教九流人物,远非寻常女子能比,从柳条巷离开,她就先领徐怀去找到两名被悦红楼逐出的相识婆子。
这两个婆子说是坏了悦红楼的规矩被赶出来,但实际上是年过六旬后,没有什么价值可榨,悦红楼不愿意再养她们了,找借口将她们赶出去而已。
柳琼
儿也是有心的人,这两个婆子伺候过她,她们被逐出悦红楼后,没有什么积蓄靠给富贵人家浣衣为生,她接济过几次。
现在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找上门来说要收留她们,两个婆子当即是欢欣鼓舞答应下来;她们那狗窝里的栖身草棚,都不足以让她们留恋的看一眼。
两个婆子一个姓周,一个姓徐;这个徐姓婆子,还是从徐氏嫁出去的女子,早年被夫家卖到悦红楼。
徐氏在桐柏山里开枝散叶,两三百年来徐姓有好几千人,说是同姓宗族中人,但除了极少数人日子奢阔,大多数人日子清贫,也不可避免会有一部分人更是赤贫如洗;嫁出去的女子命苦凄惨者更是有之。
周嬷嬷、徐嬷嬷都年过六旬,身子骨却还算结实,而她们对淮源各个角落、各个行当,却是比柳琼儿都要熟悉,将租房赁买之事都承接过去,不需要柳琼儿、徐怀再去跑腿。
徐怀与柳琼儿午时回到驿馆刚歇脚,她们就将牙人找了过来。
柳琼儿本意要将铁石巷那栋院子买下来,徐怀则想着先租。
要是王禀不幸死于刺客刀下,徐怀还想着远走天涯跑路呢,到时候不得备点银子以防路上被“一文钱”难死?
当然,这些银子是柳琼儿的,他纯粹是吃软饭,没好意思明说是要留着为以后的跑路作准备。
徐怀只说这院子无论是租是直接盘下来,都应该是他出银子,但他现在囊中实在羞涩,也没脸让柳琼儿垫两百多两银子一下子那栋院子盘下来,所以才主张用少量的银子先租下来。
再说了,将院子盘下来,还要到县里找县衙户房过手地契、房契,手续繁杂,三五天都办不好,还会被县里的书吏盘剥勒索受气。
最终决定租下那栋院子,牙人多跑了两趟脚,东家认可租价,黄昏时便将租契拿到手。
徐怀这又雇了一辆马车,与两个婆子帮着柳琼儿将细软以及琴棋诗书等物运过河,连夜搬到铁石巷新院子里去。
徐武江、徐心庵他们到夜还是没有回军寨,苏荻担忧得不行,也没有心思理会徐怀这边。
徐怀心里也一直惦记这事,找巡检司里的徐氏族人打听,军寨之中暂时还没有人知晓十七叔他们是去虎头岭探查匪情,确定邓珪这时候口风还是紧,暂时也不用太担忧什么。
要是邓珪这时候故意将消息放出来,他就得小心提防起来,说不定还要赶去虎头岭找到十七叔报信才放心。
…………
…………
两个婆子手脚甚是麻利,没花多久便将这栋三进院落收拾出来:
正院自然是柳琼儿的琴斋以及起居之所,也最为精致,正屋、厢房的地面都铺着打磨得光滑的青石,就冲这一点,就知道这栋不大的院子,盘下来主家开价两百两银子不能算狮子大开口。
而有三间倒座房的前院,要简陋些,但也是青砖铺地,自然是徐怀以及日后要雇佣的帮闲、小厮及护院的住处;前院子是客人要经过的地方,从正门进来,经铺石甬道到垂花门,两侧有一段时间疏于打理的小花园,角落里还有湖石假山
。
后罩房除了厨房外,便是婆子、丫鬟的寝屋,出了院子里,在沟渠之间还有一小畦菜园子,用竹篱笆跟左右人家隔开来。
夜里就直接在铁石巷睡下,但徐怀还是担忧十七叔跟徐心庵他们,次日醒过来后,在铁石巷溜跶了两圈,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又跑去军寨打探。
这也是他没有可信任人手的难处,徐怀分身乏术:
徐武江与徐心庵没回来,他到底担心邓珪还是有可能故意放出风声害了他们,需要时不时回来查看动静,但柳琼儿那里又不敢离开太久。
到军寨,徐怀先去荻娘那里混了一顿早食,听荻娘既然担忧又关切的唠叨好一会儿,确认军寨里一切如常,便拿着刀又往铁石巷这边赶,行色匆匆,好像真是为一顿吃食,憨头憨脑赶回来似的。
好些军寨里的熟人,看到他都笑问昨天夜里有没有跟柳琼儿钻一个被窝,徐怀一脸困惑的说两人睡一个小被窝,那得多挤得慌啊,总能惹来猥琐的大笑。
…………
…………
“你怎么才回来?”柳琼儿看到徐怀从军寨赶回来,便急冲冲拉他进屋。
“什么事情,我刚回来,没看到铁石巷左右有什么可疑人等出没啊?”这时候日头还没有爬上树梢,徐怀好奇的问道,“我回来之前,你莫是有发现什么?”
“徐嬷嬷一早去瓷器店置办碗碟竹箸,回来却说唐家货栈专讨烂账的葛癞头,昨天夜里淹在前田巷的臭沟塘里死了,唐家不认为这是意外,报官不算,还贴了告示悬赏知情者——你昨天夜里,是不是趁我们睡着出去过?”柳琼儿从门缝里窥了一眼院子里的动静,她这几天亲眼见识过徐怀诸多作为,她不会再将他当十六岁的憨少年看待,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我没有……”徐怀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柳琼儿不是怀疑他不吭一声跑去将葛癞子杀了,而是怀疑徐武良,问道,“你是说我们昨天看走眼了?”
“但是他杀葛癞头做什么?又不能将欠唐家的债消掉!唐家现在不认为葛癞头的死是意外,多半还要怀疑到他头上。”柳琼儿不解的问道。
“武良叔说今日要送妆刀过来,他来过没有?”
徐怀刚问出来,便听到徐武良在院子外喊:“柳姑娘搬过来住了吗?我是徐铁匠,给柳姑娘你送打好的银妆刀来!”
“你先不要露面,让婆子叫武良叔一人去后院里找你!”徐怀吩咐道。
徐怀带着刀先去后院,蹑手蹑足藏在耳房过道的后面,片刻过后待徐武良从过道露出半个身子,他蹬足而起,连刀带鞘朝徐武良当头劈斩而去。
徐怀气势也是做足,徐武良要是完全没防备,巨力斩劈之下,刀刃都有可能破鞘而出伤到人。
然而徐武良反应也极是迅捷,鞘刀近头尺许,他身子便是一矮,近乎下意识的避让刀锋,而右手张爪,便朝徐怀胸口抓来,像是一头饿虎张开巨口,而在这一瞬时,徐武良眼睛里再无半点昨日的胆怯、懦弱,而是精芒毕露,有如虎狼凶悍……
第二十七章 欲谋当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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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见徐武良这般模样,便知道他没有猜错,当下将鞘刀弃去,右拳掼打徐武良左耳,身形似拔起般稍稍跃起,左脚前蹚,去踹徐武良矮蹲下来的面门。
徐武良这时候都认出徐怀来,哪里会再跟他斗?他伸手去格挡徐怀蹚踢过来的左脚,被这一脚生生踹后一步才站定。
“你这浑小子,拳脚功夫长进大了啊!今天怎么想到跟武良叔我玩这个来了,还躲这里吓唬我啊?”徐武良嘻笑起来,又恢复他在铁匠铺子里时的那副模样,但从内心替徐怀这时表现的身手感到欣喜。
“武良叔是担心葛癞子是记仇的人,会对我不利,才连夜将他杀了?”徐怀问道。
“你这浑小子说什么呢?”徐武良装傻问道。
“武良叔,你再接我鞭锤势!”
徐怀夺步上前,将徐武良逼入耳房走廊的角落里,侧肘便如铁鞭般将右臂横掼去,在徐武良举手格挡之际,以背脊椎骨为根,使身体微微甩摆起来,带动肘部如重锤,继续往徐武良喉下双手封挡形成的门户撞去,直接将徐武良逼得背抵住后面的墙壁退无可退,双手被巨力撞开,徐怀下一刻右拳化爪,如饿兽般朝他的咽喉噬去。
伏蟒拳是军阵之拳,吸纳诸家所长,将战场之上的对攻刀枪之法化入其中,最是凶猛刚勇。
而徐怀劲力强悍而气血极盛,伏蟒拳在他手里最能发挥出威力,一拳三式变化毫无间隙,势如陨石贯地,徐武良凭借老道的经验,才险险一线避开徐怀凶狠一抓。
习伏蟒拳有没有入门,鞭锤势最易看出来,之前卢雄点拨徐怀也是看这一势便看出徐怀以往习武到底偏在那里,徐武良这时候才确定徐怀并非简单的身手见涨,又欣喜又不可思议的问道:
“你使出这鞭锤势,威力不比徐武江那厮差多少,他怎么会说你脑子还是缺根筋?这不可能啊?你父亲那么好的底子,追随王帅,也是苦练了两三个月,才能间不容发使出这一拳势啊!”
“武良叔,你现在可以对我说实情了吧?”徐怀问道。
柳琼儿这时候走过来,说道:“我已经将周嬷嬷、徐嬷嬷打发出去置办东西了……”
徐武良一时哪搞得清状况,又惊又疑的盯住柳琼儿,问徐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受她这女人要挟?”
“徐师父啊,你这是要冤枉死我啊,我可是被徐怀这混帐家伙强拖进火坑里的倒霉蛋啊,我有几个胆子,敢去要挟他?”柳琼儿叫苦道,“我说你们也别站院子里,有什么事请屋里说吧……”
“近日被贬唐州的御史中丞王老相公以及他身边的扈随卢雄卢爷,这些天就留居巡检司军寨之中,武良叔你可听说过?”走进屋里坐下,徐怀打开话匣子问道。
“王禀当年在靖胜军任判军,事事对王帅掣肘,而卢雄那厮清傲得很,当时瞧不起我们低贱出身的。你父亲在靖胜军跟他们只是点头之交,我们下等将卒跟他们更没有什么瓜葛。我前段日子却是听说他们到淮源了,但就算你父亲在世,他们都未必真相认,我管他们做甚?”徐武良对王禀、卢雄都没有什么好印象,
说道,“怎么他们留居军寨,找你攀关系了?我前段时日与徐武江遇到,徐武江说王禀流贬唐州,事情有些复杂,你最好离他们远些,莫要跟他沾惹什么关系……”
禁军将卒来源复杂,徐怀心想他父亲跟武良叔他们真要作为贼匪被收编,在禁军体系内确实是难免会沦为鄙视链的最底层。
王禀当年在靖胜军的职务,说是判军,实际上类似都监、监军的角色,作用就是掣肘靖胜军当时的都统制王孝成;而以王禀刚强的性子,大概是不能叫武良叔他们喜欢。
“现在怕是不想沾惹牵连也不成了,”徐怀苦笑道,“王老相公还没有进淮源镇时,我适逢其会在鹰子嘴遇到他们,当时还帮他们将追杀过来的刺客唬退。刺客没有认出我来,但我习的是靖胜军传出来的伏蟒拳、伏蟒刀,卢雄又是靖胜军的老人,王禀又曾在靖胜军任职,刺客现在怀疑靖胜军回归桐柏山的老卒与卢雄联手,在暗中保护王老相公——我与柳姑娘昨天去见武良叔,原本就想商议这事!”
“你怎知刺客怀疑我们了?”徐武良问道。
“刺客到淮源时,曾在悦红楼落脚,柳姑娘听到的。”徐怀说道。
见徐武良怀疑的看过来,柳琼儿没好气的说道:
“我偷听到这些,当然不会好心到专程去给王老相公还有这杀胚通风报信,你莫要怀疑我。是这杀胚拿着刀找到悦红楼来逼我说出实情,昨天也是这杀胚强迫我从悦红楼赎身——要不然,我活腻味,趟这浑水?你不信,出去打听打听,前天这杀胚找郑屠户借银子到悦红楼这事,是不是已经在淮源镇传开来了,却是柳条巷消息闭塞,竟然还没有听闻!”
淮源镇街市,好歹也有上万口人,柳条巷所住多为破落户,对悦红楼之内发生的事,确实有一道无形的传播壁垒存在。
“除了刺客怀疑靖胜军回桐柏山的老卒跟卢雄暗中联手外,柳姑娘还曾听到他们有人与虎头寨的二当家认得,有意通过这人引荐加入虎头寨——虎头寨这个月两次在走马道做下大案,我怀疑就是刺客藏身幕后促成……”徐怀又将诸多细节,细细说给徐武良知道。
徐武良对王禀、卢雄一直都在成见,因此徐怀没有跟王禀、卢雄坦诚一切这事,他比柳琼儿都更容易接受。
“刺客既然在悦红楼落脚过,他们听到柳姑娘从悦红楼赎身这事跟王禀有关,多半会想着过来杀人灭口,但你才多大年纪,怎么能贸然用此险计?我去找徐武江商议……”徐武良说道。
徐怀朝柳琼儿看去,表示这就是他为何不愿坦诚这一切的缘故。
徐武良跟荻娘一样,都是真心关切他,但就是如此,他在他们眼里还仅是十六岁的半大少年,很多凶险事,怎么可能会放手让他去做?
“这事不能让十七叔知道……”徐怀说道。
“为什么?”徐武良问道。
徐怀虽然并不能确定徐武江知道这一切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有一点他是能肯定的。
那就是徐武良、徐武江现在还将他当作半大少年,一些小事,他或许还能提些建议,但要是在一些极其关键的决定,一旦有不同意见,他必然是第一个被忽略的。
而王禀、卢雄那里,他们的性情以及他们的支持,就
注定了双方在一些问题上必然产生分歧。
当然,徐怀不能直截了当就跟徐武良这么说,这说服不了他,稍作斟酌说道:“王老相公遇匪这事,邓珪以及知州陈实、县令程伦英等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从王老相公入住军寨这一个多月来的诸多细节,也能看出他们的态度是希望王老相公能意外亡故,而他们能尽可能少的承担罪责。十七叔他实则也不想跟这事有所牵扯……”
“也是,当初要不是苏荻坚持,徐武江都未必愿意将你带在身边;而他在巡检司,事事都受邓珪那厮节制不说,他自己真未必牵涉到这事情里来……”徐武良说道。
他原本对徐武江就不是完全信任,特别是现在他看到徐怀一切都正常,甚至比他父亲徐武宣当年还要足智多谋,偏偏徐武江几次在他面前都说徐怀痴愚笨拙,他心里对徐武江的成见就更大了。
见徐武良不再坚持去找徐武江说开这一切,徐怀稍松一口气,见徐武良神色还是有些迟疑,应是不愿看自己涉险。
徐怀也不想多费口舌,当机立断的说道:
“从汴京过来仅有八名刺客,而就算他们控制住虎头寨,也不可能让普通贼匪知道刺杀机密。所以,我这次将柳姑娘从悦红楼强拉出来,就是要引蛇出洞。而刺客知道消息后要过来杀人灭口,也不可能会有几个人潜入淮源镇,只要武良叔你助我,二三名刺客摸过来,我有信心悄无声息的将之除去,就像武良叔你昨夜暗中除掉葛癞头一样!”
柳琼儿说道:“武良叔到底还欠唐家多少钱银,我这里还有银两,你先拿去……”
“这如何使得?”徐武良推辞道。
“葛癞头死得蹊跷,唐家不会轻易放过,除了悬赏知情人,也派人去县里报官,”柳琼儿说道,“我今日写聘契,雇你过来帮闲,同时帮着结清欠债,才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不受唐家及县衙刑房捕快的滋扰。再个,这混蛋将我强拽进这火坑里,能不能保存性命,还多赖武良叔,钱银乃身外之物也!”
“最初找唐家借了二十两银子,这些年陆陆续续还了不少,却不知怎的,拖到今天却还欠唐家有小二百两银子,”徐武良也觉得这是一笔天大的数字,苦涩的说道,“这债真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应付当下要紧。”
“这银子不还,明年就会变成四百两,没底的,”徐怀说道,“武良叔你对外面就说昨天跟柳姑娘签了身契,往后要在这琴斋做工十年抵债,便能堵住唐家的猜疑了——武良叔你清过债之后,最好再将小环及婶儿安顿到鹿台寨去,以免贼匪狗急跳墙!”
“我看柳姑娘这里也缺人手照顾,我叫小环跟她娘也一并住过来,”徐武良一辈子都在最底层挣扎,要是清偿不了唐家的欠债,铁匠铺及住处被强夺走,他们流离失所遭遇只会更惨,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想跟柳琼儿沾染关系后,会不会对小环将来的名声有妨,“周健雄他们还没有谋生路,我以后便将铁匠铺丢给他们打理!”
周健雄等后生,徐武良虽然教过他们打铁及拳脚工夫,但他也不会轻易将他们卷入这凶险漩涡里来,只是想着将铁匠铺扔给他们打理,藉此谋生——
第二十八章 良刀如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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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琼儿拿出银子来,待徐武良走后,美眸盯住徐怀,不满的怨道:
“你看看,徐武良才是有担当之人。周健雄那三人,与这事无关,他就不愿意将他们牵扯进来,还要将铁匠铺让给他们籍以谋生。谁像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能如此歹毒?”
徐怀没有理会柳琼儿的抱怨。
他从门缝隙窥出去,仅能看到正对着院门很狭窄的一小段巷道,心想要是能在正对面的院墙装两枚风水铜镜,往左右各偏些角度,就能藏身在院门后窥见左右巷道里的动静。
徐怀跟柳琼儿说了这事,柳琼儿也凑头过来从门隙里看出去,觉得甚是有理,说道:“等周嬷嬷、徐嬷嬷回来,我就叫她去多置办两枚铜镜来。”
徐怀在院子里兜着圈子,思考他要如何利用院子里的地形应对强闯进来的刺客,柳琼儿没事也跟他兜圈子。
徐怀有什么想法跟安排都跟她说,也告诉她刺客强闯进来之时,她要如何躲藏应对。
柳琼儿好奇的问道:“要说你不傻,我还能勉强相信,但你真的仅有十六岁,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
“我幼时昏昧,但渐能明白一些事之后,很多事便理所当然的知晓了;一定要问什么,或许这就是生而知之吧!”徐怀淡淡的说道。
“哼!”柳琼儿她受不了徐怀这态度,不屑的哼了两声,继而又说道,“徐武良他有担当,不愿将周健雄这无关三人牵涉进来,但我看这三人身手应不会太差,又受徐武良恩惠甚多,有血勇之气,你还是得想办法将他们也拖进来,我们人手才够啊。”
“刚才谁说我歹毒来着?”徐怀瞅着柳琼儿问道。
周健雄等三人年轻力健,徐怀自然是看在眼里,但现在就急着将周健雄等人拉进来,效果很可能跟此时就将事实告诉徐武江、徐心庵他们一样,只会叫他无法主导后续的安排。
要是形势没有这么诡谲凶险,徐怀还真无意事事争着出头,诸事由徐武江、徐武良他们挡在前面,他乐得悠闲,有什么不好?
但眼下,他更愿相信他自己的判断。
…………
…………
形势危急,徐武良却也不拖拉。
他拿着银子先赶去唐家货栈清偿欠债后,又喊来周健雄等人将铁匠铺交待出去;午时他就雇了一辆牛车,将必备的一些家当都带上,带着婆娘、女儿赶到铁石巷来。
刺客之事最是机密,不能泄漏半分出去,徐武良对妻女只说是卖身给琴斋做工十年,换得二百银子银子去清偿唐家的欠债。
之前的欠债,压得他家喘不过气有两三年了,徐武良婆娘对卖身做工这事一点都不抵触;这可能还是他们当前最好的
选择,何况这边还包吃包住。
徐武良他婆娘觉得自家男人总算还是有些用的,拉着女儿小环走过来,站在柳琼儿面前嗫嚅说道:“小环寄食在这里,能帮着做些事,小姐尽请吩咐便是,但不算卖身过来,过两年倘若找到婆家,还请姑娘开恩放她嫁出去……”
“这是肯定的。”柳琼儿应道。
徐怀装痴卖傻站一旁不作声,他看小环比王萱要幼小,瘦骨伶仃的,五官却是端正。
不过,小环营养不良,眼神里又满是畏怯,似担心有不好的命运在等着她,当然不会有王萱那种清水出芙蓉的清丽,更不能跟千娇百媚、芳华正艳的柳琼儿相提并论了。
“你啰嗦这些做甚,还不快去帮着收拾后面院子!”
徐武良催促自家婆娘带女儿先去后罩房安顿下来,等这边没有什么闲人,他将一只粗麻布裹着的大包袱在屋里解开来。
除开两把直脊长刀、两把短刃、一张解下弓弦的长弓外,还有一些零碎的皮子。
“嗬,怎有这些好东西?”
徐怀拿起来尺许宽的皮子,却是有些年岁的甲片,只要拿牛皮索及铆钉重新连缀起来,就是一件半身皮铠甲。
“这件皮甲只护半身,跟这把长弓,还是当年从靖胜军带回来的。过去这些年了,不管保存多仔细,这弓都有些差了,装上新弦,也就能比山里的猎弓稍强些,”徐武良感慨良多的说道,“这几把长短刀却是我这些年私攒了一些好铁打造,应该趁手!”
当世弓弩制作繁冗,私藏十多年的长弓,胶木缠线老化开裂都是难免的,能比猎弓稍强些,也是徐武良知道一些弓弩的修造及保养之法;要不然,这把弓早就废了。
徐怀却拿一张粗麻布将这张长弓裹起来,说道:“这弓我带去军寨,看能否变个戏法,变成好弓回来!”
巡检司百余武卒,还是有几张好弓的。
州兵马都监司每隔一段时间,会对诸县巡检司的甲械进行清点,硬弓、甲具都清查的重点。
不过,能拿一张样子差不离的旧弓过去,再添点一两贯钱,换一张好弓出来不难;桐柏山里好些硬弓都是这么来的。
徐怀现在却是最馋那两把直脊长刀。
他手里这把刀,是从徐四虎那里借来不曾归还的,却是很普通的制式横刀。
这种刀容易卷刃就不提了,刀脊较脆,坚韧不足才是更大的缺点。
然而伏蟒刀最重劈斩,有几招刀势需要陌刀、斩|马刀这样的重器,才能发挥极致威力。
没有好刀,倘若在遇敌时,徐怀杀得性起,大力斩劈两下,刀身“咔嚓”断作两截,他找谁哭去?
那两把直脊长刀,看刀身比制式横刀略长数寸,身脊浑厚,锋刃凌厉,看着便知是徐武良专为伏蟒刀这种重斩劈等军阵刀法量身定造,再看那锋刃鉴光
清湛,刀身细密的锻烧花鳞纹充满神异的美感。
徐怀将其中一把长刀拿起来手,感觉比之前那把铁片似的破刀要重出一倍,随手挽出刀花,森森寒意逼出,暗感这把良刀在手,同样的伏蟒刀法,威势不知道要比之前那把劣刀强多出来。
这段时间,徐怀以伏蟒拳为基础,更多时间浸淫于刀法上,见此良刀,如见美人,怎么可能不见猎心喜?
“你那刀鞘卡口稍略浅窄,稍稍改一下,就可以装下这刀!”徐武良将铁匠铺交给周健雄等人打理,但修造刀具的工具却带了一套过来,当下就帮徐怀改刀鞘卡口,以便能装下新刀。
…………
…………
徐武良婆娘午后赶回铁匠铺,还有些零碎需要收拾,再回铁石巷时,却是叫周健雄等人帮忙将这些零碎装进竹筐,拿扁担挑过来,省去雇佣牛车的钱。
周健雄说及午时还有两人跑到铁匠铺那里张望,应是唐家货栈派去的,都叫他们打发走了。
徐武良不想将周健雄他们牵涉进来,责怨自家婆娘乱使唤人,让周健雄他们将东西放下,催促他们赶回去将铁匠铺收拾起来,莫要断了营生。
徐武良的婆娘姓葛,徐怀自幼唤她英婶,被徐武良责怨一通,满脸不悦的将零碎东西收拾走去后院。
徐怀将院门关上,跟徐武良、柳琼儿说道:
“别人视我痴愚,我一直以来都无意辩解,你们看看,这就是原因——葛癞头那一耳刮子,是我出手扇的,但唐家却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徐怀这么说,却不是炫耀,实是刚才商议后续安排时,徐武良就跟他起了分歧。
徐怀将柳琼儿从悦红楼拽出来,目的是将刺客引来淮源镇窥探虚实,他们“黄雀在后”予以伏杀。
徐武良跟徐怀的分歧,就是坚持他来做这“黄雀”,让徐怀留在柳琼儿身边以防万一。
徐武良如此坚持,是不想徐怀去承担最凶险的一环,但徐怀心里清楚,他才是刺客最容易忽视的一环,更容易趁敌不备得手。
“武良叔,你要相信,时机不对,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随意出手的,反而是留在这院子里,随时要应对刺客强杀进来,却退无可退,更为凶险。”徐怀眼下只能耐心的去说服徐武良。
“徐怀要在铁石巷、军寨两边跑,徐节级那边或许还能接受,但倘若要徐怀日夜都留在铁石巷,徐节级那边顾及颜面,或许就要阻止了……”柳琼儿帮腔道。
卖身为奴,即便是那种可以赎身的活契,却到底是跟雇佣帮闲是不一样的。
现在很多事都不能挑明,徐武江、苏荻都不可能接受徐怀“卖身”给柳琼儿的。
徐武良沉吟许久,最终接受他与柳琼儿在明,而徐怀在暗处当“黄雀”的安排……
第二十九章 野沟杀人夜
徐怀午后也没有出去,就留在院子里与徐武良对练,熟悉新刀。
对练时,刀身裹上多层麻布以免误伤,但徐怀也不敢轻用势大力沉的横斩重劈诸势,这限制住他气力过人的优势发挥。
不过,即便如此,徐怀对徐武良对练,也不落下风了,更多是差在经验不及徐武良老辣。
徐小环性子羞怯,之前躲在后院帮她娘收拾屋子,午后才到前院帮她爹、徐怀收拾房间,之后才稍稍放开些,蹲在垂花厅前观看徐怀跟她爹对练伏蟒刀。
“小环也练过刀法?”徐怀见徐小环看他们练刀津津有味,不像柳琼儿坐在一旁直打哈欠,显然是看得懂刀路的,好奇的问道。
徐小环虽然瘦小,一副看上去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在铁匠铺子里能帮着打下手、照应火炉,一般少年都未必吃得这苦,徐小环却能坚持下来,不拖慢她爹徐武良锻打铁件的速度,气力却是不少的。
“学过几年拳脚,她娘又怕她以后粗胳膊粗腿的,不好找婆家,便挡着不许——她这柴禾杆似的,真要能壮实些,才好找婆家哩!”徐武良说道。
“小环接住这刀!”徐怀提醒了一声,伸脚往将他淘汰下来的那柄铁片刀钩去,往徐小环那边挑飞过去。
徐小环蹲在檐下,看见铁片刀飞来,单掌往地面击去,却是蟒尾拳的尾捶地。徐怀力大势沉,用这势凌空下击能断厚石,徐小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却叫身子轻灵的翻腾而起,电光火石之间伸手将那刀抄在手里。
却是坐一旁的柳琼儿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双手叉腰,指徐怀怒斥道:“你这憨货,直接将刀踢过来,就不怕小环失手伤着我!”
徐怀嘿嘿一笑,不理会柳琼儿抱怨,跟徐小环说道:“你使一趟伏蟒刀给我看。”
徐小环怯怯的看了她爹徐武良一眼,见她爹颔首,才扎起襦裙走到院中地里,拿铁片刀将伏蟒刀一招一式使出来。
徐小环将伏蟒刀练得却是娴熟,有板有样,但限于自身气力以及缺乏特有的血勇悍杀气势,却是没有办法将伏蟒刀这一军阵之刀的要义体现出来,而这还不是勤修苦练所能弥补的。
当然,徐怀想徐小环以后留在柳琼儿身边扮丫鬟,自然是练最考验身手灵活的囊刀、妆刀等短刃最合适。
还有他们午后在院门对街的院墙装上风水铜镜,也需要专门有人不时从门缝后窥探巷道里的动静,这些事小环来做最是合适。
近一年,讨债的隔三岔五上门,也不时有人找她娘暗示将她卖出去,小环心里自然都知道,为此担惊害怕了许久——虽然徐武良今日也说是卖入琴斋为奴,要她日后学着做伺候人的事,但是跟父母一起,没有被卖出去的孤苦零丁,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有事情着她去做,徐小环也是高兴应承下来,认认真真的守在前院门内,不时从门隙里看外面的动静。
徐小环到黄昏时就有发现,却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临晚时两次从院子前经过,这在幽静的铁石巷里是明显异常。
“我跟上去看看!”说好徐怀在暗当“黄雀”,但临到事头,徐武良又反
悔,想亲自跟上去找机会下手。
唐家即便还怀疑徐武良,派人过来看究竟也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乔装打扮的货郎多半是虎头寨的眼线或者就是八名刺客之一。
虎头岭虽然地处险僻,但距离淮源镇也就四十里路程。
王禀赠送词作以及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消息传出去,算着时间,刺客也应该派人过来探看虚实了。
徐怀要掌握主导权,怎么可能让徐武良将自己当作未成年的子侄辈照顾?
既然刺客对徐氏的情况有过详细的了解,徐怀也不乔装打扮什么,拿起改过卡口的刀鞘,将新刀插进去,不顾徐武良满脸忧心,便往外走去。
…………
…………
徐怀走出铁石巷,货郎是个精瘦汉子,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肩挑货担走在他前面,货担最上层的箱格打开来,分出几个小格子摆放针线胭脂果脯等零碎可售的商货给行人看。
暮春时节,这货郎穿着短衫,打扮上没有太大的破绽,却是在徐怀从铁石巷走出来才有气无力的叫卖两声。
“你这货郎停住!”
徐怀在巷子口叫住货郎,挑了一把煎果子装兜里,他从怀里掏铜子时,笨手笨脚将一封信函带出来,嘴里抱怨上回受差遣连夜赶去鹿台寨,却一路摸黑摔了好几跤。
徐怀走出淮源镇,就注意到货郎远远跟了上来,他只作不知,眼见天就将黑下来,他加快步伐往南拐入前往鹿台寨方向的土路。
鹿台寨距离淮源镇有二十里地,中间翻过四五道坡岗、数条溪涧,土路又崎岖,脚力甚健者带点小跑赶这趟路也要两个时辰。
货郎初时远远缀在后面,待翻过一道山脊,走到左右都没有人家的野参子沟前,朝徐怀喊过来:
“前面那个小哥,可是也往鹿台寨去的?”
徐怀在溪沟边站住,月牙已经从东山头升起来,天地似笼在暗紫色的雾霭中,他见那货郎挑着货担,一副不堪其重的走过来:“小哥你走好快,我也要去鹿台寨,这一路不大太平,我恰好跟你作个伴,我再送一把煎果子!”
货郎说着话,靠近过来放下货担,却也不给徐怀敷衍几句的机会,扁担一断为二,分作一把四尺长刃,便朝徐怀当胸刺来。
对这种不说几句便抽刀刺来的角儿,徐怀心里最恨,都没有机会套几句话就得拼力死战,太刺激了吧。
货郎实力绝对不弱,他抽刀之时,刀刃向内,而在跨步突前之际,刀刃随着手肘的伸展翻转过去,极其凌厉的往徐怀的胸口刺来。
伏蟒刀突刺势与之类似,往前跨步加上长刀的自有长度,一个箭步就能突杀七八尺之外的强敌,是伏蟒刀中专门用于刺杀以及应对游斗的刀势,出手极其迅捷凌厉;与此相类的还有扑斩等势。
电光火石之时,徐怀横过肘来,右手所持直脊长刀也随之脱鞘,紧贴着肘部封格住货郎自以为必得的一刀,转步带动刀锋刃往货郎的咽喉撩杀而去。
“你不是徐氏那痴儿?!”徐怀将他必得一刀封格还不算惊人,毕竟习过武的人,直觉反应都会非常敏捷。
即便是脑子有些不大灵光的,只要常年打熬筋骨、苦练拳脚不断,面对
突然袭击时,筋肉间都会有一种近乎直觉反射的机能。
身手越是强横,这种直觉反射也越是明显、快捷,才能在那些快如泼雨的刀枪对攻中,越发的从容不迫。
货郎知道徐家这憨货自幼习武不辍,不管多蠢、多笨拙,接下他突如其来一刺,都在五五之间,然而徐怀封格之后转步撩杀,左腋还要恰到好处的让开被他封格到一侧的敌刃,这就不简单了。
货郎震惊之余,手里也不慢,抬手将刀横在身前,照样将徐怀的刀势封挡住。
“……”
徐怀不去理会货郎,锐利的眼神仿佛鹰隼般盯住他,手中刀如山岳倾圯,朝货郎当头兜去。
他近两个月来受卢雄点拨,今天又跟徐武良对练,但都不能算实战。
不要说眼下是生死相搏,哪怕是他所经历的第一次实战,他都会激起他胸臆间的全部斗志,将全部身心都倾注入刀势之中。
伏蟒刀没有太多的套路,其撩斩刺格等势,也是与伏蟒拳相辅相成,甚至彼此化用。
就像徐怀刚将锋刃贴着肘部封格敌刃后反撩敌喉,在伏蟒拳里可以演变出鞭锤势的变化来。
而伏蟒刀配合的步法也最讲究稳健,甚至给人拖泥带水的感觉,实则是军阵之中刀兵最是凶险,多强横的身手也绝对不敢拿肉身去试锋刃。
因此,伏蟒刀斩劈撩刺都讲究干脆利落的快打快收,最为复杂的刀势也仅蕴藏三到四式变化而已,在战场玩花拳绣腿就是找死。
遇游斗之敌,伏蟒刀也以突刺、扑斩等应对,彻底摒弃掉游斗刀术里那些上窜下跳、左右腾挪这种有如妖艳贱货般的套路。
这种战法给人的感觉,甚至还有些笨拙,但出刀收刀之间,富有余力的劲道在身体内鼓涨收缩,也会给敌手一种如山岳般无能摧折的压迫感、挫折感。
徐怀身强力雄,臂腿皆长,也最适合大开大阖的伏蟒刀,两人眨眼间就对攻数十刀,货郎骇然发现右臂、左腋多处被徐怀划开数指宽的血口子,血淋淋外渗。
即便如此,徐怀也没有说试图抢攻以便尽快结束战局。
不要说当世受刀剑伤,容易感染了,他带着一身刀伤回到军寨,要如何跟人解释?
当然,在荒无人烟的野溪沟畔,他也不怕这货郎这时候敢转身露出后背空门撒腿逃跑。
相反,这时候是货郎更急于要将徐怀斩于刀下,以便在他体力随着血流快速耗尽之前结束战斗。
对攻二十余刀后,战斗最终以徐怀一刀反切刺杀货郎左胸结束。
徐怀才稍歇一口气,就觉察到他后脊背在这一刻汗如浆出、潺潺而下,跟浸在水中似的,对攻可能就四五十息的时间,体力几乎榨尽。
身手再强横,想要用这种快攻的战斗中以一敌多,都是极奢侈的事情。
在战场上,悍将身穿重甲,可以无视眼前乱杀过来、没有致命威胁的花刀绣枪,更精准的追求一刀毙敌,才是能较长时间坚持作战的关键。
徐怀深吸几口气,待稍稍缓过劲来,正准备去搜货郎尸体,一道身影从夜色中走出,警醒持刀喝问:“谁?”
第三十章 徐氏家主
“……”
见徐武良走近过来,徐怀苦笑一下,
“武良叔,你是要吓死我啊!”
刚倾尽全力搏杀过一场,再来一个同等级数的刀术高手,徐怀可不觉得他第二场战斗还能超过五成的机会全身而退。
徐武良当然是不放心徐怀才暗中跟了过来,却没有想到初历实战便要以性命相搏的徐怀,比他想象中要稳健得多,身手不弱的货郎从头到尾在徐怀的刀下都没有找到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抛开货郎心存轻视、被徐怀占得先机之外,徐武良并不觉得他能比徐怀处理得更好,甚至还不得不承认,这么说有抬高自己之嫌。
徐武良叫徐怀坐一旁歇力,他将货郎尸体搜索过一遍,便连同货担扔入溪沟里。除了几两碎银子、百余铜子,货郎也身无长处,却是那条可能当刀鞘藏下长刀的扁担,却是花了心思制作。
考虑刺客一定会追查踪迹,而他们又无法将打斗痕迹完全掩饰,索性搞得更凌乱些,造成多人伏杀货郎的假象后,徐怀与徐武良才在夜色里悄然返回铁石巷。
葛氏及徐小环不明所以,提灯打开院门看到徐怀短衫长裤皆是暗色血迹,都吓了一跳;柳琼儿却是将心儿提到嗓子眼,看到徐武良与徐怀安然无恙回来,才虚脱般松了一口气。
“你拿去浣洗,莫要叫别人看见,也不要问东问西!”徐武良将徐怀换下的血衣,拿给婆娘去洗。
午时刚过来时看到徐怀也在琴斋伺候,葛氏还心存轻视,这一刻心惊胆颤的捧过血衣,将血迹团在里面,脸色有些发白的走去后院,暗感拿到两百两银子还债,果真没有那么简单的,真是要将性命都卖出去啊。
激烈对攻,消耗极大,但忌暴饮暴食,徐怀简单吃过些东西,也没有返回军寨去,就在铁石巷这边睡下。
暮春时节,桐柏山里的天气暖和起来,入夜后也不需要紧闭窗户,任月光照射进来,落在床前砖地上,有如荡漾水波。
徐怀久久没有睡着,心里还是一遍遍回想溪沟旁对战的情形,此时想来他其实不应该那么快的节奏、频率与货郎对攻,应该更好的控制住节奏,节约体力的消耗。
藏敛法不应该仅仅是一招一式的藏敛,而是要从容不迫的面对更多的强敌。
男人,就应该追求持久。
…………
…………
次日午时,野参子沟旁畔,郑恢一袭青衫站在土路旁,盯着凌乱的足迹出神。
有两名健汉贴着溪沟的滩地走过来。
“郑先生,尸首被溪水冲下去有七八里,在一道湾口冲到石滩上,右臂、左腋、两腿都有创口,最为致命的是从左胸切入,非常的干净利落,像是伏蟒刀之中可刀可枪的鹰啄势——郑先生所料不差,王禀老儿将柳琼儿从悦红楼赎出,就是引我们咬钩的诱饵,他们这点伎俩果然还是没能瞒过郑先生。不过,这人刀术之强,不比董爷、陈爷差多少啊,有些扎手。”
陈子箫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阴。
郑恢、董其锋都猜到这事有诈,他们自己的人按兵不动,却让他安排人手去探这陷阱,他心里怎么可能痛快?
要是寨子里寻常贼匪却也罢了,柳石泉是他手下难得身手既强、又擅潜伏、刺探消息之人,死在这溪沟畔,叫他感觉似断了一臂。
“陈爷,柳石泉看似你的亲信,但他暗中对唐魁之死心
存不满,只是隐藏比较深而已,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用他来试探铁石巷是不是陷阱——他今日死在这里,你莫要觉得可惜,”郑恢轻轻按了按陈子箫的肩膀,说道,“你要不信,回去后找邬七问问柳石泉有没有背着你说些怪话,但我们现在得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陈子箫轻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是为柳石泉之死感到可惜,只是徐氏在这桐柏山里,势力着实很大,而郑先生你所说靖胜军老卒,多为徐氏乡兵的骨干,徐武富极为倚重,不可能轻易弃之。我想仅凭虎头寨的势力,未必能叫郑先生如愿啊……”
“事情是比想象中棘手,更需要我们有抽丝剥茧的耐心去解决,急切不得,”郑恢毫无担忧的一笑,说道,“再说了,陈爷以两百贼匪归附朝廷,相爷也不便直接出面替陈爷说项。即便相爷暗中使些力,陈爷换个地方担任巡检使就顶天了,陈爷都未必会觉得比留在山寨逍遥自在呢。不过,陈爷倘若率贼兵势众,州县不能制,相爷到时候再出面招揽,不仅面子上有光,给安排的差遣也定能真正叫陈爷你满意啊!”
“……”陈子箫目瞪口呆的看向郑恢,有些磕磕巴巴的问道,“这不就是成了养,养哪啥……”
“陈爷是想说养寇自重?”
郑恢浑不在意的说出陈子箫都觉得唐突、尴尬的四字,哈哈笑道,
“桐柏山里诸大姓宗族这些年与山寨暗通曲款,看似叫走马道复通,但盘剥民间犹甚,民众疾苦犹剧,而山寨不再收人,使得淮源、南乡、桐南、玉山等地,到处都是流离失所之人。陈爷要是借这机会在桐柏山大肆招兵买马,使州县警醒,使朝廷警醒,这才是民生大计,又怎么能说是养寇自重呢?”
…………
…………
即便料得刺客有可能到野参子沟附近追查踪迹,但徐怀与徐武良并没有能力在那里设伏,袭杀多名身手强横的刺客。
他们同时也担心刺客狗急跳墙会强闯铁石巷,一整天除了在院中对练刀枪外,就是在铁石巷附近溜达,察看地形。
临到黄昏时,徐怀遇到两个从军寨到街市来喝酒的武卒,得知徐武江、徐心庵刚刚回来,他这才拿一张粗麻布裹了旧弓,赶回军寨去。
回到军寨,看到徐心庵站在院子里跟王禀说着话,徐怀走过去问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十七叔他人呢?”
“我们回军寨就去邓郎君那边回禀,却不想家主今日从泌阳回来,留十七叔在那里说话,我先出公廨了。”徐心庵说道。
徐怀微微一怔。
他对徐氏家主徐武富并没有什么印象。
徐氏宗族在桐柏山繁衍近十代,现在都有两三千人了,分布于淮源镇南面玉皇岭附近的诸寨之中。
与长房还在五服之内的徐氏嫡支,也有三百多人。
以徐怀以往的状况,实难有什么机会凑到家主徐武富跟前去,更谈不上对他有什么了解了。
在徐怀浅薄的印象里,徐武富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量矮壮,脸皮黢黑,有些其貌不扬;徐武富并没有留在桐柏山里修身养性,而是在州衙任吏。
他平时都住在泌阳城,每年临到收田租以及族人青壮趁农闲操练之时,才回鹿台寨住上一段时间。
在七分山、一分水、两分田的桐柏山里,徐氏族产以及包括徐武富在内,族里最富裕的上房徐九支,总计就掌握上万亩田地,另外还有蓄养牛马的草场;如有必要
,徐氏从鹿台诸寨可以拉出六七百名精壮乡兵来;宗祠所在的北寨,平时就有四五十名武装庄丁护卫。
而巡检司这边有二十多名武卒,都是徐氏族人或投附徐氏的异姓庄客。
这决定了不仅仅泌阳知县这一层次的官员,州一级的官吏都无法忽视徐氏在地方上的存在。
徐武富今日从泌阳回淮源,是有其他事情,还是得知走马道再次发生大劫案后专程回淮源来?
“你们有话慢聊。”
徐心庵刚回来,王禀知道徐怀必有事情要打听,他站在旁边不便徐心庵毫无保留的吐露出来,便颔首先走开。
“你们去虎头岭,打探到什么消息,怎么拖这三四天才回来?”徐怀问道。
虎头岭虽然地处荒僻,但距离淮源镇也就四十里,以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的矫健身手跟脚力,翻山越岭一天也能跑一个来回。
通常说来,邓珪交待下来,换作别人能到虎头岭的山脚下跑一趟就算是用心了,而徐武江带着徐心庵过来,即便比别人更负责任,滞留这么久也叫人担心。
徐心庵有事都不瞒着徐怀,拉他到前院廊下,说道:“我们摸上虎头岭了,情形有些异常,我与十七叔又到附近的村寨走了一圈,这才知道虎头寨原来换天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徐怀问道。
“虎头寨之前的大当家破风刀唐魁被二当家陈子箫干翻了,现在虎头寨是陈子箫当家,”徐心庵说道,“陈子箫原本在虎头寨就是外来户,犯了事逃到桐柏山来落草,在这里没有什么根基,却不想这次叫他从哪里招揽来七八名好手。陈子箫将唐魁干翻不说,寨子里有几人不服他,也被一并杀死,其他贼匪都被慑服。我之前就说呢,两次大劫案以及到附近村寨劫持肉票,怎么都是陈子箫牵头,没想到破风刀早被干翻了!”
听徐心庵这话,徐怀不觉得意外,却犹是心惊。
柳琼儿在悦红楼就偷听到刺客与虎头寨陈子箫相识的,他们当然是直接助陈子箫篡位夺权,才能更干净利落的将虎头寨彻底控制在手。
现在的问题,徐武江是否意识到异常,有没有将这些消息都如实禀报给邓珪知悉。
想到这里,徐怀问道:
“你们将这些消息,都报知邓郎君了?”
“当然了,邓郎君差遣我们去虎头岭刺探匪情,难不成我们回来还要隐瞒不成?”徐心庵觉得徐怀问这话傻里傻气,说道,“你当我们是去吃干饭的?”
徐怀痛苦得快要呻吟出来:
徐武江意识到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却还是没能将虎头寨的变故,跟王禀居留军寨这事联系起来。
徐武江更没有意识到虎头寨这场变故的根本原因,是刺客误以为到靖胜军返回桐柏山的旧卒,跟王禀、卢雄有牵连。
但是,徐武江他想不到,却不意味着邓珪知道这一切后,不会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这一个多月来,看邓珪在王禀遇匪之后的反应,徐怀已经深深见识到他的不简单,甚至虎头寨的异常躁动早就引起他的怀疑也说不定。
当然,徐怀没有提前跟徐武江他们说明真实情况,他也不后悔。
虎头寨内部发生这样的变故,不是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瞒着不报,邓珪真就会蒙在鼓里的;他们回来瞒着不报,也顶多拖上几天而已……
第三十一章 雄兔脚扑朔
这时候院子里飘出炒腊肉的香气,徐心庵大叫“俺肚里饥虫活过来了”,便撒腿跑去后院,然后在荻娘的叫骂声里,抓了一截腊肠跑出来。
习武之人,口腹之欲最重,徐心庵与徐武江乔装打扮跑去虎头岭,三四天时间都是就着山泉溪水吃干粮,这时闻到肉味怎么能忍?
他却不忘分半截腊肠给徐怀,指着徐怀背上的长包袱:“这里面是什么,十七婶怎说你去给从悦红楼赎身的柳琼儿帮闲,不愿在军寨里待了?”
“武良叔也叫柳姑娘雇过去帮闲,这是他给我的一张旧弓,说能不能替他从军寨换一张趁手的新弓?”徐怀解下包袱给徐心庵来看。
徐心庵拆开包袱,看到是一张都有好几处开裂的旧弓,嫌弃道:“他想得倒美!”
巡检司军寨之内,铁片似的长刀好搞,但良弓、铠甲放哪里都是稀罕物;此外,军寨还有几张神臂弩更是严禁流入民间的。
徐氏族人那么多,亲疏有别,徐心庵可不觉得徐武良跟他们的关系,已经亲近到帮助从军寨换一张良弓的地步。
他还以为徐怀人傻,听徐武良几句好话忽悠,就将这事给应承下来了,跟他说道:“这事你莫管,徐武良要是找你要弓,你便说给我了。”
徐心庵在巡检司选为哨探,心气也高了起来。
徐武良说是族中长辈,但入赘出去、守着小铁匠铺十多年也没有什么出落,徐心庵多少有些瞧不上。
徐怀心里一笑,拿粗麻布将旧弓裹起来,说道:“你不帮忙,我找十七叔说这事。”
“你这笨货,徐武良给你什么好处,你记得他婆娘当年从你怀里抢走麦饼,还跑到你娘那里大吵一通吗?你这点脑子,可能早就忘了——我不跟你置气,你自己找十七叔说去,看他骂不骂你蠢。”徐心庵说道。
徐怀带了两贯找人私下换弓的钱回来,还想着徐心庵直接帮他,现在看来这两贯钱是省不下来了。
徐心庵虽然气恼徐怀不识好歹,却好奇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的事。
他回军寨都不到一个时辰,都听好几个人说及这事,还说柳琼儿大前天在军寨借宿了一夜,专程去拜见了王禀相公,他就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对了,柳琼儿怎么就从悦红楼赎身了?你去她那里帮闲,是王老相公的意思,又将徐武良找去帮闲又是怎么回事,他那间铁匠铺不开门了?”
“一张破弓,你都不帮忙换,我哪里晓得恁多事?”徐怀瓮声说道。
“说你蠢,你还别真不信,”徐心庵窥着院子里没人,跟徐怀说道,“用这张旧弓,想从军寨里换一张好弓不是难事,但没有好处,谁会愿意将手里好弓换给你?这里面少说得送出去两三贯钱,徐武良他这是欺负你蠢,不懂这里面的行情。我问你,你手里端着一碗煮得直冒油的腊肉,我拿一碗糟糠饭过来,你换给我不?”
“你拿来我便换,却不知我拿来你换不换?”徐怀问道,“武良叔说这弓换来给我用。”
徐心庵一怔,气恼说道:“算了我帮你去换张良弓,省得被你这张笨嘴挤兑。”
徐怀见徐心庵受激上当,心里暗笑,庆幸能省下两三贯钱。
这时候见徐武江一脸阴郁从外间走来,徐怀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徐心庵也有些忐忑的走过去问道:“十七叔,怎么了?”
“邓郎君着我率武卒去守青溪寨,堵住虎头寨贼匪出来的口子,等候诸大姓宗族议定合兵的具体条陈后,再一起进剿虎头寨!”徐武江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瓮声说道。
青溪寨是跑虎溪中游的一座普通村寨,是虎头寨贼匪从桐柏山北岭诸山深处出来、接近走马道的必经之地;前些天就是这个村寨有十数妇孺被虎头寨贼匪当作肉票掳走,到现在人都还没有赎回来。
徐心庵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炸毛的叫嚷起来:“邓郎君他这不是欺负人吗,家主在邓郎君那里,怎么都不帮着说一声?”
不说此时率队去守青溪寨有多少凶险,他刚随徐武江潜去虎头岭附近打探匪事回来,这都还没有歇一口气,就又要被差遣出去,换谁不叫?
巡检司军寨之中,又不是没有别的武卒可遣,哪能专在他们头上薅毛?
徐怀见徐武江也是一脸愤懑,显然徐武富并没有帮着说话,甚至都有可能附和邓珪,迫使徐武江不得不率队去青溪寨。
徐怀这一刻心头骤然笼上一层阴影,丝丝寒意从背脊渗出来。
他记得柳琼儿说过,她在悦红楼曾听到刺客已经查清楚徐武富与徐武江早就面和心不和,刺客通过谁向徐武富放了什么消息?
…………
…………
邓珪在淮源镇并没有什么根基,但徐武富都附从邓珪,就令徐武江失去抗命不从的最大依仗。
徐武江心里不满,但回到宅子里匆匆吃过酒菜,还是带上徐心庵赶去营房。
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青溪寨,有太多的事需要安排,徐武江他自己心里有怨气却也罢了,还要摁住下面的兵卒不炸毛,这时候也没有心情找徐怀追问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以及他与徐武良过去帮闲等事。
王禀身边的护卫之事,原先是徐武江负责安排的,这次也移交给别的节级接手;徐怀夜里去见王禀,院子里换了两名别队的武卒。
巡检司武卒都是从当地招募的土兵,但桐柏山里诸大姓宗族这些年来争地争水争林,宗族械斗不是稀奇事。
这反应到巡检司内部,不同队之间的武卒关系没有想象中和睦。
徐武江手下的武卒,对徐怀维护居多,但王禀这边的院子换了别队武卒守护,看到徐怀夜里走过来,就毫不客气的驱赶,还捡起土疙瘩朝徐怀身上扔过来:
“你这笨驴,没事瞎看什么,滚远开去!”
徐怀推门走进院子,伸手就将那武卒推了个踉跄坐倒在地,待那人起身扑上来扭打,又一手揪住他的兵服领襟,将他摁在土墙上,盯着他问:“你骂谁是驴?”
另一名武卒却抱着一根长矛看热闹,冷嘲热讽同伴:
“你这孙子,看你还嘴贱不?徐家这头倔驴是凿头凿脑的,但他这一身气力,揍两三个你都不成问题,你还敢撩拨他?”
看到同伴脸脖子涨得通红,却无法从徐怀手下挣脱,才上来劝止,
“好啦,好啦,徐怀你这倔驴别胡闹了,快放手,别真将陈黑皮闷死了。这段日子贼匪猖獗,邓郎君担心有人对王老相公
不利,下了严令,禁止所有的闲杂人等接近王老相公,你还是到别处玩耍去吧!”
王禀流贬唐州留居,地方有看管之责,也就是说,邓珪是有权力阻挡外人接近王禀的。
当然,王禀一定想要见谁,邓珪职微位卑,也不大可能会强硬阻止,但这一定会写进公文,层层禀报上去,从而会成为王禀“不安于地方”的罪证。
徐怀不打算加入巡检司受邓珪的管制,但他在军寨也厮混了两年,当然也不能做出令徐武江都无法收拾事情,松开手将那人放下来,拍拍屁股走出去。
徐怀走到柳树林,等了片晌卢雄便走过来。
“柳琼儿搬到铁石巷,昨日黄昏有贼匪过来窥探,被我引出街市解决掉了……”徐怀将这两天的事说给卢雄知道。
徐怀之前有意瞒住刺客停留悦红楼是柳琼儿亲自接待,以及诸多事都是柳琼儿亲耳偷听来等细节,卢雄这时候听徐怀昨日就有贼匪跑去窥探柳琼儿身边的动静,还吓了一跳,惊疑问道:
“柳姑娘从悦红楼赎身,竟叫郑恢等人惊扰至此?”
“柳琼儿此时身边有徐武良守着,暂时不虞有事,毕竟郑恢等人还摸不透我们的虚实,”徐怀说道,“却是邓珪、徐武富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了?”
虎头寨两百多贼兵再凶残,却没有攻城拔寨的实力,而郑恢也不可能将刺杀之事说给普通贼匪都知道,短时间内,无论是虎头寨贼兵大举侵犯淮源,或者小股精英贼匪突袭淮源镇,可能性都极微。
然而邓珪、徐武富两个人勾结到一起,这么快就将徐武江等武卒派遣到青溪寨,从正面抵挡虎头寨贼兵,却是出乎徐怀的意料。
徐怀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发生,快到他都没能力为此做出反应。
院子里换了新的武卒来守卫,也没有人跟卢雄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是奉邓珪的命令。
卢雄不想发生这一系列的变故,大感棘手的问道:“你见过徐武富没有,他确定知道刺客是针对靖胜军旧卒与相公,这才附从邓珪,是故意叫徐武江这队武卒牺牲掉?”
“我现在还没有理由去见他,但也不大像知道全部的内情,”
徐怀摇了摇头,分析说道,
“从靖胜军返回宗族的徐氏族人总计有十七人,我父亲早逝,徐武良入赘到淮源镇外,还有三人小有积蓄,回乡就置办田宅勉强过活;除此之外,还有十二人都投附本家徐武富。徐氏每年农闲时组织乡兵秋训,这十二人都是绝对的骨干,平时也都在徐武富身边办事,甚得依仗。徐武富与十七叔面和心不和,以及十七叔所带着这队武卒,即便在徐武富看来,不唯他命是从的,都可以牺牲掉,但他依仗为左膀右臂那十一二人,他没有道理轻易放弃的!”
虽说乡兵是维持地方治安的绝对主力,但玉皇岭就八百多户人家,不可能常年维持六七百人的乡兵武备,绝大多数都是农闲时组织起来秋训,平时常备的庄丁也就四五十人。
在这四五十人里,十二名靖胜军老卒分量有多重,是可想而知的。
徐武富得了失心疯,会将这十二人牺牲掉?
第三十二章 雌兔眼迷离
“郑恢这人,是蔡铤身边谋主之一,性子隐忍,蔡铤在泾原等地主持军务,很多军事行动都是郑恢负责谋划——他这人既然认定靖胜军老卒参与其事,你说的这些情况,他必然也有过了解,”
卢雄对郑恢这人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说道,
“从徐武富异乎寻常的反应看,他应该是得到一些消息,但这些消息真中有假——以郑恢的能耐,而州县官员都深畏蔡贼,他要是有意对徐武富释放半真半假的消息,当然能使徐武富相信,整件事将徐武江牺牲掉就可以了,不会伤及整个徐氏!”
徐武富当然不可能心甘情愿伤及徐氏的根本,但问题在于郑恢代表蔡铤而来,他能调用的资源太多了,也就能将徐武富耍得团团转。
徐怀头痛的闭起来眼睛,抓住刀鞘的手背青筋暴起。
卢雄说的没错,郑恢这些刺客背后是蔡铤。
整个唐州的官场,稍有心思的人,都不难猜到王禀一个多月前在淮源遇匪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会有怎样的态度跟选择,邓珪就是典型的代表。
他们不愿承担责任,却又都迫于蔡铤的威势,想尽办法去配合刺客。
而徐怀也毫不怀疑,州县衙门里甚至还有个别官员,是蔡铤提拔起来的嫡系,直接听从郑恢的命令行事。
这种情况下,他们还玩个屁啊,将头颅伸出去,任他们乱刀砍去得了!
说白了,整件事从头到尾双方的力量,就是绝对失衡的。
倘若他脑海里曾存在的那些记忆,真是来自于后世,那王禀在桐柏山就应该“遇匪”而死,没有挣扎、折腾的死去才是正常。
他虽然无意间搅了一下局,但绝对力量对比所形成的大势并没有扭转。
卢雄也是无力站在那里。
王禀一直以来都不想将无关之人牵涉进来,他之前还以为是王禀太过仁慈了,现在看来,是王禀早就料到这种局面,牵涉太多的人也都是无谓的挣扎。
大越满朝文武不是无能之辈,甚至恰恰大多数人都是聪明之人,又恰恰是太聪明了,一个个都最清楚明哲保身。
徐怀募然睁开眼,跟卢雄说道:“卢爷,你随我去见十七叔。”
之前他以为有腾挪的空间,所以很多事才瞒着徐武江、徐心庵他们。
现在徐武江真要毫无防备的率队去青溪寨,随时可能会被十倍于他们的贼兵毫不留情的吃掉,徐怀这时候哪里还敢继续隐瞒诸多事实?
…………
…………
徐怀与卢雄离开柳树林,还没有走到住宅,就在半道遇到从营房方向过来的徐武江、徐心庵。
“十七叔,卢爷有事找你说,我们去池塘那边!”徐怀提着灯笼说道。
卢雄是王禀身边的人,他有事要说,徐武江自然是不便拒绝的,四人便提着两只灯笼往池塘西侧的柳树林走去。
入夜后,军寨内总是寂静的。
“十七叔应该已经猜到王老相公初来淮源在鹰子嘴崖前所遇马贼实是刺客,而虎头寨近来的异动也是刺客在背后搞事,但十七叔未必能猜到邓珪为何会如何针对你们吧?”徐怀将灯笼挂了一棵柳树上,诸多事所有的细节他最清楚,便直接跟徐武江说道。
“你这憨货,鬼上身了?”徐心庵看到徐怀竟是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都吓了一跳,眼睛盯住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鬼上身了。
“徐心庵,你拔出刀来!”徐怀拔刀出鞘,示意徐心庵也拔
出刀来。
解释起来太麻烦,也未必能立刻叫徐武江、徐心庵相信,还不如直接叫徐心庵领教他几招。
“我帮你将弓换回来,你别闹了!”徐心庵将身后用麻布裹着的长弓取下来。
徐怀挥刀前斩,长刀初出时徐徐不疾,但过半程后,刀势陡然凌厉斩落,仿佛一道闪电,从眼前一晃而过。
徐心庵受惊吓猛然跳开去,愣了一会儿才发现扎捆包袱的细麻绳已经被刀锋斩断,但裹长弓的粗麻布却丝毫无损。
然而真正叫他震惊的,还是那一瞬时凌厉无匹的刀势,过去好一会儿,都叫他那心惊肉跳之感无法完全平息。
“十七叔,你有把握接下我这一刀吗?”徐怀将长刀贴肘横刺出去,看着徐武江问道。
徐武江沉着脸,盯着徐怀手中的直脊长刀,却见刀势横刺出去的速度并不快,从肩胯手足间的动作,却是伏蟒刀里八大基础刀势之一。
当然,练过一二年伏蟒刀的,做到这一步都不是很难。
然而就在徐怀左臂翻肘展开之际,厚脊长刀的刀身映着灯笼照来的微弱光亮,这一刻似水波轻漾了一下,他都怀疑是错觉,紧接着就听到刀身传来一阵微微震鸣,刀锋像在极瞬间长出数寸,从斜侧面的一棵柳树撩劈过去,留下数寸长的刀口。
常人看不出这一刀有什么精妙的,甚至还会觉得拖泥带水,但徐武江也是过二十岁之后才练这一刀势,怎会不知其中的凌厉?
这一刀势的要义是二段发力,将劲力伏于刀脊之中,目的甚至并不是要出其不意击杀敌手。
战场之上,双手各持刀盾枪戟相搏,二段发力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敌手的门户打开,甚至更进一步,将对手的兵刃打脱手。
他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问道:“你什么时候将伏蟒刀练到这一个层次了?”
“有些事我不该瞒着十七叔你跟心庵,但有时就觉得被你们当作笨货、享受你们的照顾,什么事都不用做,却也挺好的,”徐怀回刀入鞘,说道,“然而邓珪与家主徐武富与刺客联手,要将十七叔你们送上死路,我不能再什么事都瞒着你们了!”
徐武江当然能知道邓珪这次命令以及家主徐武富附从邓珪,没有帮他们据理力争很不对劲,要不然也不会满腹怨气了,但他不明就里。
徐怀从他那日在鹰子嘴唬退刺客说起,将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以及他昨天将虎头寨潜到铁石巷的探子引诱到野参子沟畔伏杀等事都说给徐武江、徐心庵知道:
“……郑恢这人是枢密使蔡铤的谋主,他亲至桐柏山,不仅仅虎头寨自陈子箫以下两百余贼兵被他控制住,唐州州县衙门可能都有官吏为他驱使。邓珪不敢与之抗衡,才会将十七叔你们安排去青溪寨送死!到时候贼势甚烈,剿匪之事由州县接手,又或者他邓珪剿匪无能,干脆利落的被调往他地任职,自然就推卸掉所有干系!而家主那里到底得到怎样的信息才会附和邓珪,我们还无法揣测详情……”
徐武江拿着刀鞘坐在一旁的树桩上,难以抑制窒息感从胸臆间汹涌而起,也难以想象眼前一切。
他猜到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却没有想到,到最后竟然他会是跳入网中却不自知的小虫豸。
邓珪安排他率武卒去守青溪寨,他虽然有怨气,觉得这么安排对他、对他手下的武卒不公平,但也没有想过真有多凶险。
虎头寨虽然有两百贼兵,但缺兵少甲,强攻城寨的能力更弱,徐武江想过他率二十名披甲武卒赶到青溪寨之中,再将村寨青壮组织起来,守御力量也不会太弱,虎头寨贼
兵没有大利可图,怎么都不应该冒着多大伤亡去强攻青溪寨的。
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背后的一切竟是这样的阴谋!
甚至虎头寨之前从青溪寨劫持十数妇孺作为肉票,就是整个阴谋的一环,目的是到时候要挟青溪寨的寨兵临阵反戈。
虽然徐怀的变化是那样的突然,虽然这背后纠结的阴谋是那样的令人震惊,但卢雄就站在一旁,这一切由不得徐武江他不信。
只是,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王禀作为前御史中丞,面对如此危局都无力挣扎,他在巡检司仅仅是个统领二十多名武卒的小兵头而已,在这张无边无际、无比坚韧的网里,能挣扎出什么花儿来?
“你们说刺客是针对靖胜军老卒而来,而家主绝不可能轻易放弃他倚为左膀右臂的徐武碛、徐武青等人,他应是被蒙在鼓里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我们去找他说清楚这一切。”徐心庵兴许是初出牛犊不畏虎,兴许打心底难以接受徐怀如此突兀的转变,建议说道。
“将晚时从邓珪那里议过事后,徐武富那狗厮就迫不及待的回玉皇岭了;而今天中午的时候,徐武碛、徐恒也带着在泌阳骡马市的人手回庄子了!徐武富未必真就被蒙鼓里。”徐武江痛苦的说道。
徐怀对家主徐武富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对这个人的言行谋算,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但徐武江这话的意思,他听得明白。
徐武江无疑是说徐武富他人在泌阳,无论是道听途说,还是郑恢有意传递消息,他对王禀遇匪的真相,其实有自己的判断。
徐武富这次回桐柏山,还将在泌阳的嫡系人手都撤了回来,应该是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但他心里更多希望是将徐武江他们牺牲掉之后,刺客又成功杀死王禀能就此收手,不会牵涉整个徐氏。
当然,徐武富这么做,还有一层用意,也是向幕后的刺客证明徐氏并没有参与暗中保护王禀。
可以想象,徐武富回到玉皇岭,就暂时切断徐氏跟外界的联系,他们不要说现在找徐武富说清楚一切了,很可能都无法回玉皇岭,从其他族人那里寻求援助。
也就是说,唐州上下,都心知肚明王禀遇匪是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想过这事背后的不平,没有为朝堂之上的堂堂枢密使竟然使用这种手段铲除政敌而感到一丝的气愤。
他们这时候更多是都巴望着王禀能尽快死去,让整件事尽快平息掉,不会影响他们的仕途、富贵。
他们心里一定要说有什么想法,也只是借这个机会铲除平时看不顺眼的人。
这他妈是什么世道?
“家主是不是这个心思,还有一点可以验证,那就是去街市,看东街骡马市的人有没有撤回玉皇岭去!”徐怀脸色沉毅说道。
玉皇岭北坡地势平缓,林稀草茂,是桐柏山里难得的草场,徐氏据此豢养牛马,本家在淮源镇、泌阳除了经营粮铺外,也有经营骡马市,每年都有上千头牛马骡驴售出。
要是他们对徐武富的推测无差,淮源镇上的徐氏族人也应该接到通知,分批撤回玉皇岭去。
“我去河东找他们!”徐心庵不相信家主真这么无情,将长弓丢给徐怀,就想连夜渡河去街市找徐武赟等族人验证。
“邓珪下了严令,入夜后军寨封闭,非他手令严禁出没。”徐武江说道。
匪患渐烈,邓珪加强对巡检司武卒的管控,原本这没有什么好非议,但前两天没有动作,今夜骤然严厉起来,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第三十三章 信里虚情真意
即便洞悉邓珪包藏祸心,但失去宗族这一依仗之后,徐武江他们是没有挣扎余地的;即使要挣扎,也不可能在邓珪的眼皮子底下挣扎。
次日拂晓,徐武江便将所部武卒,包括徐心庵在内二十四人以及十匹军马拉出来;邓珪也是难得的穿上铠甲,在正副都头晋龙泉、唐天德二人的陪同下,亲自送这队武卒出巡检司军寨,前往青溪寨驻防。
普通武卒都还蒙在鼓里,每遇剿匪作战,事后赏功不提,在开拔之前,诸大姓宗族都会捐一笔开拔钱——这一次比较仓促,邓珪还是先从私账里按人头划出五十贯钱来赏下,因此大家士气都还不错。
有那么一些怨气,在赏钱面前也抚平了。
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虎头寨贼兵会去强攻青溪寨的,他们以为只需要守到诸宗族乡兵大举集结之时就可以了。
“徐怀为何不去?”邓珪看到徐怀与徐武江续弦荻娘站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侧着脸问徐武江。
“徐怀还没有列入巡检司兵册之中,自然不去——还等这次剿灭虎头岭之匪,请邓郎君通容一二,让他能进巡检司吃兵饷。”徐武江脸色沉毅、声音有些发冷的说道。
见徐武江还有情绪,邓珪也不会强逼太甚,打了个哈哈,说道:“好说,好说!你们到青溪寨之后,与耆户长好生商议,守住寨子,莫叫贼兵借道出来便可,不得浪战!”
徐武江能按捺住,徐怀还是有些担心徐心庵年轻气盛,会当场冲动去质问邓珪;他看到站徐武江旁边的徐心庵咬紧牙关,腮邦子以及太阳穴上的青筋都在隐隐跳动,可见他也是狠心才摁住内心的冲动。
徐怀没有看到王禀、卢雄的身影——邓珪可以限制无关人等接近王禀,但不大可能将王禀软禁起来,他也不知道卢雄昨夜回去后,王禀对当前的险恶形势有什么看法。
当然,徐怀这时候主要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邓珪以及正副都头晋龙泉、唐天德三人的身上。
邓珪这个巡检使是朝廷正儿八经任命的武臣,正常情况下,三年便要流转他地。
而巡检司改从地方招募土兵之后,都头、节级也都由地方举荐到县尉司任命。
晋龙泉、唐天德代表晋氏、唐氏,在巡检司担任正副都头皆有些年头了,可谓是流水的巡检使、铁打的都头,但这一刻晋龙泉、唐天德两人脸色都略有些阴沉。
徐怀从晋龙泉、唐天德两人的脸上看不出异常,判断他们应该是不知情的。
徐怀心感他们心里或许还有些怨气,怀疑邓珪将这个实际并无多大凶险的差遣交给徐武江,是想着以后有理由举荐徐武江接替他们中的一人吧。
也
是,要不是他们窥破一切,怎么可能看到潜藏在水面下的凶险?
待开拔赏钱发放下去,邓珪装模作样训过一番话,徐武江便叫徐心庵带着两人乘马先行探路,防止虎头寨得到消息在半道设伏,之后他才与其他武卒簇拥着七匹军马出寨而去。
简单的开拔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日过三竿,邓珪有事去河东街市,徐怀转身便往巡检司衙署跑去。
邓珪家眷都在泌阳城里,没有随他到淮源镇来赴任,邓珪平时在巡检司就住衙署后面的宅子里。
军寨之内就鲜有人出没,巡检司衙门就更加冷清。
有两名吏目在衙署前院的偏厢厅里署事,看到徐怀走过来,他们嫌弃的驱赶道:“你这笨货跑过来做甚?这里不是你玩闹的地方,快滚远点。”
徐怀不理会他们,径直往里走。
两个吏目也就不再阻拦,还以为是谁吩咐徐怀跑过来办事的。
徐怀穿过衙署前厅,窥着后宅没有人影,便大大咧咧的朝邓珪的卧房走过去,站在门口端详里面的布置。
当世武举跟前朝略有不同,除了对身世有严格的要求、会比验刀枪骑射等外,还会考策论。
很多武举出身的,不从军也可以走文吏晋升,只是比不得正儿八经科举出来的;真要将邓珪单纯当作一介武夫看待,就太看轻他了。
邓珪前两天派徐武江、徐心庵潜往虎头寨附近刺探匪情,还没有异常,但昨天与徐武富见面之后的决定就包藏祸心了。
徐怀怀疑这个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促使邓珪最后下决心的契机。
靠窗书案有几部书册散落,还有纸砚笔墨以及镇纸等物,也有一叠裁开的信函。
徐怀走过去,将这些信函拿起来快速看完,都是寻常书函,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看落款的日期也都不是这一个月内邓珪跟人通的信。
房间里有婆子收拾,被褥整饬,铺砖地没有什么积灰,墙角还有两只大小衣箱相叠;下面那只大衣箱还挂了一把铜锁。
徐怀微微皱起眉头,他没有拿根树枝就将铜锁捅开的本事啊!
这时候有一个婆子从外面走进院子里,徐怀从房门缝隙窥出去,待她走到斜对面的厢房里,蹑脚走墙角旁,先将上面那只小衣箱打开来,都是日常换洗的衣物,还有少许碎银锞子及散铜钱。
想到徐武江他们到青溪寨后,随时会被十倍于己的虎头寨贼兵围杀,徐怀也顾忌不得太多,手拽住铜锁,发劲将铜锁连着的铁楔子硬生生从衣箱木板里拉出来。
大衣箱里还以为衣物为主,有一只锦囊,打开来却是几枚大银锭跟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大金锭——徐怀以为邓珪任职巡检
司都不怎么管事,平时又酒色皆沾,手里应该会很拮据才是,不想私藏却不少,这些金银大体要值一千贯钱。
徐怀将衣物翻开,三封信函安静的躺在大衣箱的角落里,拿起来看都是一个名叫陈桐的人所书。
徐怀也不知道这个陈桐是谁,在唐州或泌阳县官居何职,三封信函不长,片晌之后便通读过一遍。
第一封信陈桐就直接问及王禀在桐柏山遇匪之事,信里说这事传到泌阳县,州县官吏议论纷纷,甚为惊扰,他是出于好奇找邓珪打听传闻是真是假,是不是还有外人不足道的隐情。
徐怀看不到邓珪给陈桐的回信,但从陈桐的第二封信函里,不难看到邓珪将徐武江率队惊走马匪以及在接到知州陈实的命令之后对王禀留居军寨护卫等事,都一一相告了。
也能从陈桐寄来的第二封信里看出,邓珪初时并没有急于回复陈桐。
却是第一次有商贩在走马道被虎头寨贼兵大肆劫杀之后,他才给第一次写信回复陈桐——这说明虎头寨打草惊蛇,还是发挥了作用。
邓珪那时就意识到虎头寨贼匪跑出来劫杀大肆商旅不同寻常。
从陈桐寄过来的第二封信里,同样能看出邓珪在第一次回信里就表示他在桐柏山碌碌无为两年多,常感人生厌厌,有想着弃官归田,陈桐这才会安慰他正值有为之年,不应有那些颓丧之志。
而陈桐的第三封信则除了写明这信托徐武富捎回来外,还进一步劝邓珪要有为朝廷效忠之心,说了帅司有几个职缺,正急需邓珪这般有武略才学兼备、又年富力强的人去挑大梁。
陈桐还在信里说桐柏山匪患甚烈,在王孝成手里都没有彻底平息过,即便有什么妨碍,也不应该归责到邓珪的头上。
徐怀料得邓珪必是在跟谁联系之后,才最终决定安排徐武江他们去送死,却万万没想到陈桐这个人也是促使徐武富牺牲徐武江的关键,想必在州县地位不低。
要不是他早洞悉一切,还真看不出这三封信藏有什么蹊跷,甚至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拿走。
徐怀当下将这三封信函放回原处,又将那一袋金银塞怀里,确认照顾邓珪起居的那婆子不在院子里,他飞快的走到院子里,先掰下一小块檐头,伪造有人翻墙进出的迹象。
做好这一切之后,徐怀才往署所前厅走去,与一名吏目差点撞一起,嘀咕道:“唐都头都来找邓郎君了,却还遣我过来空跑一趟……”
吏目看了后面院子一眼,空无一人,骂徐怀:“你这笨货,见鬼了,哪里有唐都头?”
“见你大爷!”徐怀没好气的瞪了那吏目一眼,便大摇大摆走将出去。
第三十四章 跳出算计外
“这个陈桐,我在悦红楼听人说起过,乃是京西南路经略安抚司派到唐州的监粮官,听说是泌阳城悦红楼的常客,”
柳琼儿怕徐怀不清楚朝堂之上的诸多细节,耐心解释道,
“经略安抚使顾蕃乃是以观文殿直学士的身份出京,自是不受枢密院辖管,但经略司总揽京西南路诸州县兵民之事,有诸多事务以及属吏,以及所辖驻泊禁军的将领、武吏,却与枢密院有切割不开的关系。而到州县,兵马都监通常都是文臣兼任,但所节制的都巡检使、巡检使却又属于武臣序列,流调、考功却又是枢密院直接掌控。这个陈桐官阶不高,但为驻泊京西南路的禁军从唐州监调粮秣,却是无数人向往的肥差,非一般人能得任,说他跟枢密使蔡铤有关系,不叫人意外。而地方耆户长、里正,负责征粮纳赋,并运送到指定地点。相比较路途遥远的汴京以及所输粮秣的军塞,将粮秣直接输纳给本路的驻泊禁军食用,无疑是最省事省力的,所以陈桐也是地方宗绅刻意巴结的人物!”
舍得花几两银子到悦红楼,只为找柳琼儿喝茶的,都是能吹几句牛逼、自诩清流之人。
柳琼儿周旋这些人之间,对朝堂及州县的人物、秩事乃至种种官场潜规则,可要比徐怀想象的熟悉得多。
陈桐作为经略司派驻唐州的监粮官,上下逢源,下与地方宗族,上与枢密使蔡铤都能搭上线,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徐怀他能理解这些规则,但当世很多具体的细情却不懂。
而徐武良则跟听天书似的坐门槛上,瓮声说道:
“你爹在世时,就说过徐武富不足以依靠,我刚去骡马市看过,除开从淮源镇雇佣几名外姓伙计看守外,其他人一早就都回玉皇岭了——徐武碛、徐武坤这几个狗日的,当年还是你爹从死人坑里将他们背回来的呢,却跟狗似的跟着徐武富,心早就瞎了!铁定是这个叫陈桐的在幕后唆使,徐武富那狗东西要将徐武江卖给匪兵。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徐武江他们要是被贼兵杀死,又怎么会牵连到王禀头上?他们做这些,不就是为杀王禀嘛,为何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不累得慌?邓珪之前不放手给他们杀王禀,等徐武江他们死了,邓珪就放手了,说不通啊?”
徐怀都亲眼看到陈桐写给邓珪的信函,柳琼儿当然能想明白这其中的一切,解释给徐武良知道:
“没有什么说不通的,从陈桐给邓珪的信函看,邓珪是不愿担下王禀在他眼鼻底下意外死去的罪责,所以要先安排徐武江所部武卒去送死,那他就能会因‘剿匪不力’调任他地。巡检使的流调,恰恰是枢密院直接管制的,只不过到任之后会受州县的节制罢了——邓珪一走,蔡铤便能直接插手安排一名嫡系过来,担任这个巡检使,也最终由这人背下王禀‘遇匪身死’的罪责。蔡铤手下有死士,找一人背下这罪责,自然轻松。而所有事情都发生在淮源镇,与州县无关,知州陈实、知县程伦英等人当然也就乐得装聋作哑。”
“他大爷的,杀个人玩这么些花招,比打铁复杂多了。”徐武良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吐廊下。
“因为他们要杀的,不是普通人啊——他们又想杀人,又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
口,哪里是容易的事情?”柳琼儿轻叹道。
“那眼下要如何是好?”
徐武良落过草,从过军,当然知道军令如山,徐武江失去宗族的支持,便失去抗命不从的最大依仗。
徐武良不听柳琼儿分析还好,听柳琼儿说过这些,就头大如麻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我听人说徐武江颇有豪气,他不会坐以待毙吧?”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
“再有豪气,猝然遇到这等事,又能如何?”徐怀叹气说道。
“我已被你拽入火坑,你不要瞒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柳琼儿才不相信徐武江会束手就擒,认定徐怀有事瞒着她。
“你愿随我们回玉皇岭?”徐怀问柳琼儿。
“你们要回玉皇岭?回去做什么?”柳琼儿问道。
“十七叔要是没有老老实实守在青溪寨里,却轻率出动,最终在青溪寨外遭到贼匪的伏杀,死不见尸,柳姑娘觉得邓郎君信还是不信?”徐怀问道。
“怎么,徐武江他们要落草为寇?”徐武良惊站起来,问道。
“在邓珪他们的棋盘里,怎么都是死,想活只有跳出去。”徐怀说道。
“其他人会跟徐武江落草?他们就不怕拖累留在玉皇岭的妻儿?”柳琼儿难以置信的问道。
徐武江率二十多名武卒去守青溪寨,多为出身徐氏或投附徐氏的异姓庄客,他们在巡检司唯徐武江马首是瞻,但徐武江真要带着这些人落草为寇,柳琼儿都怀疑武卒更可能是一哄而散,又或者一起揪住徐武江押运回巡检司冶罪。
落草为寇,真以为过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逍遥日子啊!
自古以来,哪个不是走投无路,才去刀口舔血的?
还有极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除了徐武江的续弦苏荻外,徐武江他自己的父母兄侄以及诸多徐氏武卒的家小,都还在玉皇岭附近的村寨里。
当世官府可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讲究,甚至只要怀疑,就有权力将徐武江等人妻儿父母抓入牢狱暂押问案。
甚至以家小为人质,逼迫贼匪出山投案,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而州县牢狱里的待审犯或者其他人犯,每年受刑、饥寒及病死者常十之二三,自古以来这称之为“瘐死”,官员都不会问责的。
穷凶极恶之徒冷血无情便也罢了,但徐武江手下武卒,多为常人,他们又熟知衙门之事,有几人敢坐看家小被带到衙门里讯问?
“我父亲当年隐姓埋名落草,乡人也只是在我父亲跟武良叔他们从靖胜军归来后才有所猜疑,并没有连累到家人,更没有连累到宗族,”徐怀说道,“再一个,这也是我们要去玉皇岭的缘故,十七叔会说服大家相信他们在玉皇岭的妻儿家小,会得到武良叔以及其他诸多人的暗中照顾,勿需多虑。”
“即便能欺瞒一时,还能期瞒一世?”柳琼儿深表怀疑。
就算邓珪与刺客没有暗通曲款,徐武江与二十多武卒被虎头寨贼兵掳走或杀死,连具尸体都没有人见到,邓珪以及州县会相信?
想要死不见尸玩消失,真以为官府是摆设?
他们只要对徐武江他们的行径有所怀疑,便有权力将其家小抓入牢狱问
案,到时候徐武江怎么安抚那些武卒?
“不是欺瞒,而是一定要行!”徐怀说道,“我这么说,柳姑娘还愿意与我们去玉皇岭?”
“……”柳琼儿震惊问道,“你们二人,凭什么跟徐武富斗?”
“徐武富绝不敢承认他与邓珪勾结安排徐武江他们去送死,所以不管官府如何质疑,他都得咬死徐武江他们为贼匪所害而死不见尸,他有责任保护众人家小不受官府滋扰,甚至还要帮着跟官府讨抚恤!”
徐怀说道,
“宗族每遇匪事,便要族人捐粮,加上秋训,平日里纳粮纳赋,也是族人承担更多,遇到盗匪袭寨,也是族人上阵拼杀,宗族械斗,每有死伤,无不是族人——官府要过来拘人,徐武富作为族首,要是不管不问,就任官府将无辜之人拘走,他凭什么服众?”
“要是官府派大队人马进玉皇岭抓人呢,徐武富难道不可以将一切都推到官府头上?”柳琼儿问道。
“是啊,其他徐氏族人都是讲道理的,只要徐武富‘尽力’了,他们就不会再苛求徐武富,也不会有谁真敢站出来跟官差对着干,”徐怀笑着说道,“但是,不是有我这个不懂道理的‘憨货’吗?”
柳琼儿明白徐怀的意思了,徐怀继续装痴卖傻,实是威胁徐武富不敢公然将徐武江等人家小交出去的一把“利刃”,暗感这即便凶险,却也不能说一定不行。
柳琼儿又问道:“王老相公那里呢,他也同意如此安排?”
“我们如此行事,并没有告诉王老相公,但事情至此,我们也不可能顾及太多了!”徐怀说道。
他之前就跟柳琼儿说过,王禀所处的立场跟他们并不完全一样,他甚至都没有跟卢雄挑明这事,这一切都是昨夜卢雄走后,他与徐武江、徐心庵狡尽脑汁想了一夜之后商议出来的办法……
“我看这事能成,徐武富真敢无耻到将徐武江他们的家小交出去,我白刀子捅他腚眼里去!”徐武良狠狠的说道,“不说其他,我们立刻就去玉皇岭!”
“现在还不能走,昨日定计太仓促了,根本就没有时间给我们准备。这里面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首先我们都不能确认所有人是不是已被十七叔说服,需要等明确的信息才能动身。”徐怀说道。
“等有明确信息传来军寨,邓珪怎么会放你跟荻娘走?”徐武良急道。
“我们商议好,在入夜之后十七叔要是都还没有派人找借口回军寨,便说明他们已经脱身藏入深山了,”徐怀说道,“到那时候我再与十七婶潜出军寨,我们会合后连夜赶回玉皇岭去,也不虞邓珪派快马追捕!”
“有人看到你进入邓珪的住所,你此时回军寨,会否太凶险?”柳琼儿担忧问道。
“我不回去,邓珪才会起疑心,那十七婶就难以脱身了;我等会儿径直回去,邓珪哪只眼睛会瞧得起我这个‘憨货’?”徐怀笑道。
别人眼里的“他”才是最好的伪装,何况他在吏目前唱过双簧,将注意点转移到唐天德身上去。
即便唐天德去邓珪房里窃银这事,听上去也不大可能,但怎么都比徐武江安排去他这个“憨货”去邓珪房里窃看密信,更令人信服!
第三十五章 不白之冤
邓珪阴戾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在浣洗婆子以及今日在衙署前厅守值的两名吏目脸上打转。
铁楔子被硬力拉出来的大衣箱,这时候移到卧房中间,邓珪已经将里面的衣物翻看过一遍,除了那一小袋金银之外,大衣箱里密信及其他衣物都在。
晋龙泉、唐天德等人面无表情的站在邓珪旁边,也不清楚到底丢失了什么,但他们也理解邓珪为何如此震怒。
不管邓珪这个巡检使多么的微不足道,但在淮源镇他却是唯一代表朝廷的体面,虎头岭贼匪大肆劫杀商旅不说,现在竟然有小贼闯进他的房里,如何叫他不暴跳如雷?
“除了徐家那憨货,真就没有别人进来过?”邓珪声音低沉的再一次问道。
“今日公廨甚是冷清,并无太多人进出,我与王甫也没有同时离开前厅,有谁进出,瞒不过我们的眼睛——除了徐怀过来说要找邓郎君停留片晌外,其他人过来都是跟我及王甫交待过事情后就走,没有逗留。而徐怀离开公廨后,便出了军寨,到这时候都没有归来,”一名脸皮黢黑的吏目说道。
“王甫也以为邓郎君当务之急,还是赶紧遣人去将徐怀捉住。”另一名吏目附和说道。
徐怀离开公廨时那自言自语的牢骚话,他们并非没有听见,甚至在邓珪回来后发现房里遭窃,他们就毫不怀疑的认定是唐天德潜进来下的手。
不过,徐怀午前离开军寨之后就不知所踪,他们此时“如实”交待出来,无人质证,邓珪都未必能奈何得了唐天德。
他们心想着与其因此得罪唐天德及他背后的唐家,还不如先推到徐怀的头上。
“你们莫要欺我太甚!”
见这两名吏目说话时还相互打量,一副生怕对方说漏嘴的样子,邓珪都快气炸了。
要不是这二人跟晋氏、唐氏、钱氏等大姓多少有些沾亲带故,他两个大耳刮子早就扇上去了,这时却只能强抑住心头的怒气,都带些哆嗦的指着左手的院墙头,问道,
“你们难道是想说这些痕迹,是徐家那憨货故意造出来,叫我误以为有别人翻墙进出喽?”
“小吏也觉得甚是奇怪。”黑脸吏目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们看到他进出,就没有问一声他到底为何而来?”邓珪压低声音问道。
“邓郎君遣人将徐怀捉来,一切便知道。”黑脸吏目说道。
在邓珪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一名武卒飞快的跑过来禀报道:“徐怀回军寨来了,郎君是否要将他拘来问话?”
“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到这时候还要欺我不成?”邓珪再也控制不住胸臆间的怒火,抬脚就向黑脸吏目踹过去,抓住腰间佩刀,怒目瞪向吏目,似乎他再敢说一句谎话,就拔刀剁碎他了。
他平时是好脾气,但这节骨眼上,真没有一点脾气,天下人都要当他是病猫了。
“徐怀说唐都头遣他过来找郎君,离开时却又说唐都头已经在院子里,但我们却没有在院中看到唐都头的身影。”黑脸吏目跪在地上惧道。
“你胡说八道。”抱着一副看好戏心态的唐天德,没想到事情突然转到他头上来,当即也是暴跳如雷的怒斥那吏目。
邓珪冷冷的剐了唐天德一眼,又问黑脸
吏目:“你刚才为何不说?”
黑脸吏目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要是一开始都如实说出,这时候也能坦荡面对,现在叫他如何辩解?
难道他跟邓珪说,他刚才不说,是认为邓珪斗不过背后有唐家撑腰的唐天德?
“你也故意瞒我?”邓珪脸色阴晴不定的看向另一个叫王甫的吏目。
“下吏耳背,徐怀离开时似乎说了些什么,但下吏没有听清楚!”王甫这时候可顾不得同伴那怨恨的眼神,将事情从身上推得一干二净。
“你们去将徐怀那狗杂碎给我捉过来,撬开他那张破嘴,问他哪只狗眼在这院子里看到我来过!”唐天德暴跳如雷的叫道,他可不想无缘无故背这黑锅。
邓珪长吸几口气,突然间挥了挥手,换了一副风轻云淡的说道:“好了,我房里其实没有少什么东西,只是这些天大家叫匪患搞得人心惶惶,我跟大家开个玩笑罢了!唐都头不要放在心里,改日我请大家吃酒谢罪。”
邓珪的转变叫诸多人一愣。
唐天德转念却想明白过来,邓珪压根就是认定是他潜入院中,只是不愿跟唐家撕破脸,这才轻轻揭过,他心肺都要气炸掉,叫道:“这事岂能就……”
“天德,郎君既然说是玩笑,你也不要再纠缠不休了。”晋龙泉抓住唐天德挥动的手,让他安静下来。
“我……”唐天德见晋龙泉都如此,脸涨得通红。
“走走走,我们出去说话。”晋龙泉将唐天德往外拽。
邓珪也示意其他人都离开:“好啦,我今天有些累了,改日再请大家吃酒。”
唐天德被拽出公廊,心里气难平,说道:“不将徐怀那杂碎揪来问清楚,这盆屎扣我头上,怎么洗得掉?”
“天德,我问你,这军寨之中,有几人能将那铜楔子生拔出来?”晋龙泉问道。
“徐怀那狗杂碎天生神力,怎么就不是他啦?”唐天德问道。
“徐怀一拳能将衣箱打稀烂,我毫无怀疑,但一点点的将铜楔子生拉出来,还看不到有半点挖撬的痕迹,却不可能是他——我说到这里,天德不会连发力跟发劲的区别都搞能混了吧?”晋龙泉说道,“不管是谁设计,幕后之人既然让徐怀回军寨,自然是笃定我们无法从他嘴里问出真相来,你再纠缠下去,除了逼邓郎君跟你翻脸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我……”唐天德说不出的憋屈,恨不得将刀拔出来乱斫一通解恨,但晋龙泉的话也有道理,这事太蹊跷了,他即便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应如此莽撞。
“走,我请你吃酒去!”晋龙泉拉唐天德往军寨外走去,就怕他碰到徐家那憨货又控制不住脾气。
邓珪扶梯站在院墙后,脸色阴沉的看着晋龙泉、唐天德往军寨外走去,跟身后一名跟随他多年的老仆说道:“你跟着晋龙泉、唐天德,看他们出去跟什么人接触——真是以为我邓珪软弱可欺吗?”
…………
…………
徐怀回住处时,苏荻正跟王萱说话,找了借口将王萱支走,蹑手蹑足走过来,说道:“你这个浑货,怎么就跟没事人似的?你见着徐武良了?”
徐怀看了一眼西山之上的夕阳,说道:“再有一个时辰,十七叔还不派人送信回来,我们就动身出军寨!武良叔他们到时候会准
备好马匹,在军寨南边等我们,然后沿着白涧河往南,到黄石滩涉水过河去玉皇岭!”
“真不跟王老相公说一声?”苏荻昨天夜里才知晓这一切,清晨给徐武江他们送行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内心的慌乱,今日整整一天却都没敢迈出门去,就怕被人看出破绽来,却没想到徐怀不仅潜入邓珪房里偷看到密信,还跑去找徐武良、柳琼儿商议撤往玉皇岭的计划,到时候还能旁若无人的走回军寨来。
不过,这事因王禀而起,徐怀诸事也都跟王禀、卢雄商议,临到最后却将他们瞒住,苏荻始终觉得于心不安。
“只要我们出了军寨,再等十七叔那里的消息传回,王老相公、卢爷便会猜到一切,他们也半点不会受我们牵累。我们此时能跟他们说什么,说我们要落草为寇了?十七婶是希望他们替我们守秘,还是希望他们尽忠于朝廷,此时去找邓珪告发我们?”徐怀说道。
“也是,我心慌了,心思乱糟糟的,都没有一个头绪!也不知道你这心肠是什么铸成,欺瞒我们这么久,却还浑没事似的,”苏荻苦笑一下,平举起手里的腰刀,说道,“这刀有两年没有怎么使了,都手生了。”
苏荻随父母逃荒到桐柏山定居下来,不是娇滴滴的小姐,未嫁给徐武江之前家里粗活累活都干,也习过拳脚。
在桐柏山里,女孩子习武,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却是嫁给徐武江之后,苏荻想着相夫教子,宅子里又有徐怀、徐心庵这两个特别能吃的,没有余钱再请仆役佣妇,苏荻一人要将宅子里诸多繁琐杂务承担下来,才将练功这事丢下来。
苏荻的反应,要比徐怀想象中好多了,当下也不说什么,他们在宅子里照旧生火准备晡食(晚食),暗中为潜出军寨做最后的准备。
除了直脊长刀、腰刀、囊刀以及手|弩可以随身携带外,徐怀肯定不能直接将徐武江留给的那把长弓背在身后。
这要是被人撞见,是无法解释的。
而一张长弓四尺有余,有弓同时也需有箭;苏荻这边准备了一只大竹篓子,将两捆铁箭、攀援用的绳索、铁钩等物放里面;长弓拿布裹住,放竹篓里还冒出头来。
在用过晡食后,等天色黑下来,徐怀在军寨里走了一圈,主要也是确认没有异常,这才回到宅子与苏荻拿上东西从后院门走出。
巡检司军寨正二百五十步纵深,周围一圈整一千步。
巡检司平时没有乡兵助守,即便一兵一卒都不派出去,也仅有一百二十名武卒,夜间能安排三四十名武卒巡守就顶天了;而通常人手都会集中在东西两寨门处。
其他段寨墙为节约柴木,连篝火都不会点,也是走马道发生两次血腥劫杀,守夜的武卒才照规矩每隔一段时间巡看一番,但在徐怀这些熟悉内部情况的人眼里,这样的警戒体系可谓是漏洞百出。
而寨墙夯土而造,仅有一丈余高,徐怀手指头扣住土墙上的裂缝,飞快的就爬上寨墙,将竹篓接上来,苏荻也不用他帮忙,比他还要灵活爬上墙头。
南寨墙外就是平地,也没有濠沟跟外面分开,听到徐武良在远处伪装的鸟鸣声,徐怀与苏荻就从长高的杂草间走过,跟藏在榆树下的徐武良会合,再一起往藏马匹处潜去……
第三十六章 金蝉脱壳计
黄昏时下过小雨,三月底的夜,还有些微寒意。
王禀站在院子里,隔着院墙,还能看到隔壁宅子里有灯火点着。
乌云遮住星月,照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微弱灯火,脊角仿佛蟒首在黑暗深处狰狞昂起。
听着身后脚步声传来,王禀转回头见是卢雄,说道:“隔壁有一会儿没有动静了,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
“我去看一眼?”卢雄问道。
“看什么啊,”王禀挥了挥手,苦笑道,“你过去看一眼,要是发现人走楼空,我们要不要去找邓郎君告发啊?”
卢雄微微一怔,问道:“相公以为他们将如何应对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王禀轻叹道,“我记得你说过,徐武宣这些人都是王孝成当年在桐柏山收编的贼匪——且不管桐柏山山寨势力有多复杂,且不管徐小哥身后是否真有人,徐武江他们应该都不难想到这是他们不多的选择之一。我只是没想过,我见逐唐州会在地方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徐武江、徐怀知道形势对他们来说,是凶险到极点,但在这种情况下,徐武江依旧率部前往青溪寨,而徐怀今日还浑没事的进出军寨,卢雄便猜到他们可能已经下了某种决心。
当然,卢雄不想王禀为难,有些事也没有不分粗细相告,却没有想到王禀心里已洞烛幽微。
卢雄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相公只能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静观其变!就是太多人静观其变,而坐视天下殆坏,”王禀语气幽愤激昂起来,但转而颓然说道,“以我当下的处境,不静观其变也没有办法了……”
夜风湿寒,卢雄刚要劝王禀回屋休息,却听得西寨门那边隐隐有疾驰的马蹄声传来,很快听到寨门打开,有数骑往巡检司衙署那边驰去。
“徐节级草率出兵,全都被贼匪杀害,不见一人生还!”
他们这边距离巡检司衙署就有三四十步,夜深人静,有人在巡检司衙署之前惶急大叫,卢雄与王禀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事?”女孩王萱听到外面惊扰,吃惊的推门走出来,问祖父发生了什么事情。
“真叫相公说中了,他们金蝉脱壳走了!”卢雄感慨道。
“什么金蝉脱壳?”王萱不明所以的问道。
…………
…………
唐天德被晋龙泉揪去街市饮酒,但心里的怨气难消,美酒入喉不是滋味,美人也没有什么颜色,很早便回到军寨歇下,却辗转难眠。
听到快马驰入军寨报信,唐天德飞快披上衣衫,拿上腰刀赶到巡检司衙门,晋龙泉以及诸多在军寨内的节级听到动静也都纷纷赶过来。
徐武江率二十多名武卒拂晓出发,午前就能抵达青溪寨,这时候应该接手青溪寨的防守,多造鹿角木马阻塞道路,然后再先集结附近村寨的寨丁乡兵,怎么就草率出兵,连一个人都没能生还?
淮源巡检司总计就有一百二十名武卒,徐武江所部被贼匪全歼,损失可谓惨烈,怎么叫众人不惊?
走进巡检司衙署前厅,看来人是青溪寨的耆户长杜朝恩,正
跟披着袍衫的邓珪说话,唐天德跨步走过去,揪住他的肩膀,急问道:“徐武江晨时出军寨,邓郎君万般吩咐他不得浪战,他怎么刚到青溪寨,就搞得自己一个全军覆灭?”
杜朝恩也慌了神,将晚时分确认消息后,带着两名寨兵打马赶来巡检司报信,连粗气都没有喘几口,这会儿又跟唐天德、晋龙泉等人说道:
“徐节级午时到青溪寨,用过犒赏食后,说虎头寨贼匪看似人多势众,实是乌合之辈,不足为患,邓郎君太小心了——他嫌弃青溪寨简陋,不耐烦守在那里,我们劝阻许久都不成,午后只能看到徐节级率部往虎头岭而去。黄昏时有匹军马,背臀插满箭矢浴血跑到寨子附近,我带着人往虎头岭摸去,相距四五里,就见溪谷里满地血迹,有不少残枪断箭,却不见徐节级跟他所率武卒的身影,想必是都遭遇不测了!”
唐天德与晋龙泉相顾惊骇,他们又不懂细情,乍听这消息,当然以为徐武江全军覆灭了!
第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干,二十多名武卒全军覆灭,还死不见尸,这还得了?
“邓郎君……”
看邓珪脸色铁青,晋龙泉还以为他被这一噩耗吓住了,小声的提醒他,
“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邓郎君拿个主意。”
“去将徐武江婆娘还有那个憨货捉来!”
邓珪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胸膛剧烈起伏着,下令让人去捉拿徐武江婆娘及徐怀,但随即又说道,
“不,你等随我一起去捉拿徐武江的婆娘跟憨货!”
“邓郎君,这是为何?”唐天德惊问道。
他不知道邓珪是发哪门子疯,心想徐武江违令浪战是太鲁莽了,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死于匪事,邓珪不深表体恤,竟然要去捉拿他的眷属,不怕下面将卒闹事?
晋龙泉也劝说道:“邓郎君,这事万万不可!”
这天下又不是唯邓珪最大,晋龙泉也不想这事闹开后被乡人戳脊梁骨,岂肯轻易从命?
邓珪怎么可能还猜不到徐武江所部全军覆灭实是金蝉脱壳之计?
到这时候他怎么可能还猜不到徐怀午前闯他卧室,背后指使之人实是徐武江,而非唐天德,他中大计了!
然而唐天德、晋龙泉都阻止他去捉人,其他武卒也都无动于衷,邓珪急得要跺脚。
他当然不可能将实情和盘托出,眼睛盯着晋龙泉、唐天德,心中转过数念,说道:
“在今日之前,我得到密报说徐武江与青溪寨贼兵暗中勾结。我初时不大信这事,这才派他去虎头岭侦察,又派他率武卒去青溪寨,希望密报是假的——却不想这厮到底是做贼心虚,竟然胁裹诸武卒投贼去了!他们哪里是死不见尸啊,明明是金蝉脱壳,都投贼匪去了。而徐怀那憨货私入我宅中,也必定是徐武江在背后唆使。可恨可恨,你们跟我说徐怀私入我宅,我就应该想到这些的……”
要说二十多名武卒都跟贼匪勾结,旁人断然不会信,邓珪这时候只能先咬死徐武江勾结盗匪。
而要没有徐怀午前闯入邓珪宅这事,唐天德、晋龙泉还不会轻易被邓珪说服,但这会儿唐天德抓住佩刀,“砰砰”的敲打廊柱,额头青筋暴跳的怒叫:“可恨这狗杂碎将屎泼到我
头上来!”
唐天德也不回去披甲,就带着武卒随邓珪往徐武江宅子赶来。
…………
…………
王禀、卢雄在院子里等了片晌,很快就看到巡检司衙署那边掌起一串灯笼,人影幢幢往这边疾步而来。
“……”王萱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一队武卒衣甲铿然走来,院门倏然打开,邓珪满是横肉的脸,在灯笼烛光照射下犹显阴沉狰狞,吓得她抓紧祖父王禀的手。
“邓郎君,老夫刚听外面喧哗,是徐节级出什么事了?”王禀负手问道。
“是出了点事,惊扰王老相公了,”看到王禀、卢雄犹在,邓珪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见隔壁院子没有一丝动静,低声朝身后人说道,“派人去堵住后面,打开院门!”
当下有两人翻墙进隔壁院子,打开院门,十数武卒鱼贯而入,却哪里找得到徐怀与苏荻的身影?
“徐怀跟荻娘他们人呢,将晚时还看到他们在院子里走动的啊?”王萱踮脚看着隔壁武卒跑来跑去,却不见徐怀、苏荻的身影,惊讶问道。
邓珪气得一脚将半扇院门踹塌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隔着院墙跟王禀说道:
“下吏今日遣徐武江率一队武卒去守青溪寨,却不想他今日到青溪寨,就迫不及待出寨浪战去了。等到将晚时,见徐节级都没有返回,寨民赶去察看,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乡人疑他通匪,邓某才赶来找他婆娘问话,不曾想已人去楼空……”
王禀虽然无官无职,甚至邓珪怀疑王禀、卢雄也有暗中参与这事,但他既不敢指证王禀,甚至都不敢在王禀面前将话说得太满。
当然,苏荻、徐怀现在人去楼空,邓珪也不需要再拿“密信”当借口,也能叫唐天德、晋龙泉他们相信徐武江“全军覆灭”这事是有问题的。
他们接下来无非派人赶去青溪寨勘查现场,再如实上禀州县。
当然,邓珪内心也很是挫败。
他断断没有想到,徐武江早就看穿他的图谋,还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玩金蝉脱壳这一出。
“这事不能等禀报州县再处置,”唐天德恨徐武江算计他,这时候走到邓珪身边私语道,“那些武卒多为徐武江胁裹而走,当务之急应该立即派人去玉皇岭,将这些武卒眷属捉来巡检司问案,要是这些眷属都叫徐武江接走,可真就‘天空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了……”
邓珪看向晋龙泉,晋龙泉转脸看向别处。
将武卒家小拘来巡检司,逼迫那些受胁迫的武卒逃回来投案,是惯用手段,但晋龙泉无故却不想做这得罪人的事。
“唐都头,邓某明天亲率武卒去青溪寨查看匪情,你天一亮就带一队武卒去玉皇岭将武卒家小捉来巡检司协查此案!”
唐天德愿意出头,邓珪当然就将这事推到他头上去,又跟王禀说道:
“匪患甚烈,王老相公安危犹是要紧,我明天会多请一些乡兵助晋都头守这军寨,同时也会多安排武卒护卫王老相公身侧,还要请王老相公这段时间莫要轻易进入,有所不周之处,还请王相老宽囿!”
“多谢邓郎君惦念老夫。”王禀拱手说道。
第三十七章 徐氏族聚玉皇岭
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意外,柳琼儿、葛氏以及小环就没有分开行动,而是入夜前都随徐武良潜伏到白涧河西岸,等候徐怀与苏荻从军寨潜出。
之后,众人再动身前往徐氏聚族而居的鹿台寨。
然而鹿台寨在白涧河东,这时候不能从渡口乘船过去,路就不好走了。
淮源镇附近地形平坦,那是相对两侧绵延起伏的山岭丘壑而言。
出军寨沿白涧河西岸往南,没有现成的道路,丘谷、山沟子纵横交错,天黑无路,准备了三匹马也只敢小心牵着,沿着水涨上来的河滩地,在小腿高的芦草间往南走去。
也是幸亏徐怀、徐武良他们对白涧河沿线的地形熟悉,一路跌跌撞撞,赶到黄石滩,这时候蹚过才大腿深的浅水,到白涧河的东岸。
即便像徐武良这样的精壮汉子,这时候都有些精疲力尽了。
好在苏荻、葛氏、小环都能吃得了苦,体力也好;唯有柳琼儿身娇体弱,夜深路险,又怕叫她从马背上摔下来,从头到尾都是徐怀背着她走。
过了白涧河,往东再走上里许,便是前往玉皇岭的土路,这时距离徐氏在玉皇岭北坡聚族而居的鹿台诸寨,也就剩五六里地。
不过,徐怀他们并没有急于连夜赶回鹿台寨。
众人突然间深更半夜一身狼狈的赶回到寨子,容易引起怀疑不说,等到官差赶到玉皇岭对质时,他们又要拿什么话语,赢得族人的信任?
越是到这时,越不能自乱阵脚,徐怀他们在土路旁的杂木林里换上干爽的衣衫歇息。
待清晨吃过干粮,徐怀、苏荻、柳琼儿还有徐武良一家三口,才乘三匹马,往玉皇岭北坡山脚下的鹿台寨赶去。
淮源镇到玉皇岭二十多里地,他们待日头升上树梢时进入寨子,便可以声称天蒙蒙亮从淮源镇出发的。
玉皇岭是桐柏山南岭诸多山岭里的一支,从东南往西北延伸,有十一二里绵延,其西、南坡陡峭,而东、北坡和缓。
北坡除了山顶树木成林外,山坡上青草繁茂,偶有几株粗壮的大树点缀其间,是桐柏山里难得的优良草场。
这时候数百头牛马已经放出来,正在北坡啃食茁壮成长的杂草,这也是徐氏能在淮源、泌阳等地经营骡马市的根本。
在草场的边缘,有一条浅溪从东南山谷流出,往西北汇入白涧河中;这是白涧河的一条支流青柳溪。
鹿台寨早年是青柳溪沿岸徐氏聚族而居的几座村落,之后族人为备匪防盗,夯筑土墙将村落围合成几座土寨,总称鹿台寨。
从淮源镇出来的土路,延伸到青柳溪畔,有一座木桥横跨青柳溪之上。
鹿台寨总寨,也是鹿台诸寨的北寨,就在木桥的对面,规模也是最大。
徐怀他们乘马驰上一道缓坡,青柳溪河对岸就是一道两里许的夯土寨墙,将两三百栋大小院落围起来,坐落在玉皇岭北坡的山脚下。
青柳溪沿岸的土地较为平坦,又近水源,多开垦成田地,也是玉
皇岭附近不多的成片耕种区,这时候已有不少族人、庄客在田间辛勤耕作。
徐氏以家主徐武富这一脉,实力最强,在淮源镇、泌阳城都有不少产业,也就有不少族人、庄客被遣出去打理这些生意。
这两天看到徐武碛、徐武坤等人都随家主徐武富及其长子徐恒回到玉皇岭,玉皇岭这边的族人自然是困惑不已。
晨间看到苏荻、徐怀以及平时都不回庄子的徐武良一家人,以及宛如璧玉的柳琼儿往庄子这边赶来,田间耕作的族人,也是好奇的打着招呼,更好奇的跟徐怀打趣:“徐怀有阵子没回寨子,怎么讨了这么一个漂亮媳妇回来了?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徐武良连夜就准备了三匹马,徐武良与他婆娘葛氏共乘一匹马,苏荻与小环共乘一匹马,柳琼儿只能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往鹿台寨而来。
徐怀却是不介意跟徐武良共乘一匹马,但马儿却吃不住他俩的体重。
徐怀伸手抄住柳琼儿的腰下,将她推出鞍座,嗑嗑巴巴的跟族人解释:“柳姑娘不是我媳妇;我不要找媳妇,一点都不好玩!”
柳琼儿一屁股坐瘦骨嶙峋的马脊梁上,直觉硌得慌,背手去掐徐怀,低嗔道:“你要装痴卖傻,就不能对我温柔点;我有哪点不好玩了?”
“荻娘、荻娘,你们怎么今天也回来了?”
苏荻她爹苏老常清苦一身,这些年在鹿台寨扎根,也都是佃田耕作,算是徐氏长房徐武富家的庄客。
他这会儿正带着苏荻她年仅十二岁的弟弟苏蕈挑粪水浇到田间,看到苏荻与徐怀一早赶回庄子,赤着脚走过来问道。
徐氏是前朝战乱时从豫州一带逃入桐柏山里的战争难民,最初时都不过两三百人;而当时桐柏山也是战乱刚熄,又爆发过一场瘟疫,玉皇岭、青柳溪附近就剩不到七八户人家,徐氏族人在此扎根落户下来。
迄今已经一百五十年过去了,徐氏繁衍逾两千族人,加上小姓人家,总计有三千人居住在鹿台四寨,但即便有大片草场可放牧牛马,也远远超过土地承载能力了。
在徐怀他父亲那辈之前,就有越来越多的族人被迫走出玉皇岭谋生,但大多数人还是守着贫脊的坡地山田耕种,日子都过得非常的清苦。
仲春时节,天气还没有多暖和,但为省一双草鞋,苏荻她爹苏老常下田都是赤着脚,满是皴裂口子。
“武江近日有差遣不在军寨里,我便回寨子住几天,”苏荻跟她爹说着话,又伸手揪住她弟弟苏蕈的耳朵,问道,“这时候怎么不去书塾?”
徐氏拥有不少族产,都在家主徐武富及几位族老的管治之下,除了平日里救济族里的孤寡病残以及秋训备盗、修造宗祠、寨墙、举办寨社祭祠等耗用外,北寨这边也办了族学、武堂,收录族中及依附的外姓子弟。
这也是徐氏在桐柏山凝聚力较强的主要原因,宗族多多少少发挥出些作用。
不过,男孩子到十二三岁就抵半个壮劳力,清贫人家压根也不指望子弟读书习武真能有什么出息,在学堂厮混三四年,差不多
就会拉到田间参与耕作,或想办法学门谋生的手艺。
苏荻嫁给徐武江,还是能帮衬到娘家,却是希望她弟弟能多读几年书,哪怕日后到巡检司或县里谋个差遣,也能告别埋首田间、一辈子劳苦的命运。
“读书能有什么用?我想习武!”苏蕈倔强的说道。
为防藩镇之乱,当世自立国就以文制武。
邓珪是正而八经的武进士出身,但各地流转近二十载,也还只是九品巡检使,无殊功、缺额不得晋升,更不要说在官场上,文进士的地位,远非武进士能比。
而统领一路禁军的帅臣、都监等重要将职,绝大多数时候也都是以士人文臣出任,甚至内侍宦臣出任帅臣的可能性,都要远高过武臣。
这使得很多人武举出身,最终却不去从军,而走文吏晋升之途。
州县兵马都监,历来也都是士人出身的文臣兼任,绝不轻易授给武臣。
由此可见在当世习武与学文的差距有多大。
而徐武江这些兵头,不管在桐柏山逮杀多少盗匪,今生都无望能入流品的,而晋龙泉以及徐怀他父亲当年在靖胜军所处的位置,便是桐柏山习武子弟眼睛所能看到的极致了。
有条件,苏荻当然是希望自家兄弟学文,而不是习武。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武江接受差遣出军寨时说过,他爹今天六十大寿,要我赶回来热热闹闹的操办一下——我们这才一早从淮源赶回寨子。爹,你跟苏蕈快收拾一下,去找徐四虎、心庵他们家里,将他们都喊去南寨帮忙。我与徐怀先去南寨忙起来。”苏荻跟她爹说道。
“徐老汉今天六十大寿?我没听谁提起过啊,你们怎么赶着今天才回来,这都快日上三竿了,哪里赶得及准备?”苏老常讶异的问道。
巡检司的人马不敢走夜路的,但很有可能会在午前赶到。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骗,也要先将众人家小都集中到南寨去,不叫巡检司人马直接下手捉拿的机会。
要是有家小落入巡检司的手中,就很难再去逼迫徐武富态度强硬的找巡检司讨人。
“要准备的啥,我们都从淮源带回来了,”徐武良拍了拍挂在马鞍两侧、拿布蒙住的大竹篓子,说道,“武江不能回来,特意请刚从悦红楼赎身的柳姑娘过来给他爹贺寿呢!苏老爹,你快去叫人,我三叔他人特意计较时辰,谁要是慢半步,他得骂半天……”
“徐老汉就是脾气臭!”说起徐武江的爹,苏老常也是不满的,牢骚道。
苏荻催促她爹、兄弟陪徐武良快去喊人,确保徐心庵及诸武卒的眷属赶在巡检司的人马赶来之前,都集中到南寨去;她则与徐怀、柳琼儿以及徐武良婆娘葛氏及女儿小环,拿着徐武江的书信先赶去南寨徐武江家中,确保徐武江他爹六十大寿这个幌子不被拆穿。
他们现在能依仗的,主要还是徐氏族人的支持,这场寿席不管会不会被巡检司的人马打断,都要办得叫人深信不疑……
第三十八章 杀羊屠狗男儿事
徐武江出身贫寒,他长大成年之后,勇武过人,又任侠豪爽,跟随徐武富到泌阳闯荡数年小有积蓄后,他家才在南寨附近置办二三十亩薄田;徐武江都怀疑他爹能否记得自己的生辰时日,更甭提办寿了。
苏荻赶回玉皇岭,要给徐武江他爹办寿,族人也无怀疑。
听到刚从悦红楼赎身的柳琼儿,都叫徐武江请来祝寿,好些人都跑过来看热闹。
南寨徐武江老宅榆树下,铺开一张锦毯,柳琼儿坐在古琴前,神色慵懒地弹拨琴弦,看似随意,但铮铮锵铿,仿佛月下清泉溅落苔石,说不出的悦耳。
苏荻在桐柏山也绝对要算难得一见的秀色,要不然徐武富也不会因她跟徐武江生隙,但苏荻与其他鹿台诸寨的漂亮女子,衣饰普通是一方面,常年辛苦劳作,手脸肌肤都难免粗糙,同时体形也更为矫健。
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出来,但丽裳锦饰,有着村寨所未见的繁美,从未经历风霜打熬的肌肤是那么的雪白、柔嫩,身姿又是那样的柔柔弱弱。
而柳琼儿的步态以及颦眉莞笑,在悦红楼都是经过严格的训练,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能经得起挑剔,每一个细微动作无不透露出妖艳贱货般的诱人美态。
乘马过青柳溪时,还有些狼狈,柳琼儿这时候又细心收拾过一番,坐到琴架子前,就跟仙女似的,看得徐氏族人目瞪口呆,人也是越聚越多。
徐怀都后悔了,柳琼儿坐院子里就能将武卒家小都吸引过来,何苦以办寿当借口?
徐武江父亲略识笔墨,却没有经事,这时候看到徐武江在信中说他们受邓珪陷害,不得不从青溪寨脱身藏匿起来,便慌了神。
“爹爹,邓珪只是巡检使,并不能一手遮天,等熬过这劫,武江他自有脱身之策,只是这时不能轻易乱了阵脚——而心庵、徐四虎等武卒,也是武江与邓珪相抗的根底,我们断不能叫邓珪派人来将他们的家小捉走。”苏荻说道。
徐怀将刀抱在怀里,靠着门框而立,看徐武江他父亲的反应,知道问题不大。当然不可能将所有的真相都如实相告,当下也只要徐武江他爹能稳住心神,配合他们行事就好。
徐武江有兄弟姐妹,但都没能养活大,现在徐武江是家里的独苗,他娘牵了两羊进院子,满脸疑惑的探头进来问老汉:“你生辰时日真是今日过寿,我怎么就忘了?”
“你个死婆子,要是每年给我煮几枚鸡蛋过寿,都不至于忘了时日。”徐武江他爹骂骂咧咧的说道。
“徐怀,你来宰这只羊,应该是够用了!”徐武江他娘招呼徐怀做事。
徐怀在院子里抓住肥羊四蹄,抽出腰刀往脖子一抹,血喷涌数息,转而汩汩,淌了一地,待肥羊不再挣扎,徐怀才撒开手,但院子里喷得到处都是血……
“你个憨货,你看把这院子糟蹋成什么样子?你快走开,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徐武江他娘气得大骂。
“武江他娘,你跟这憨货置什么气,这些事吩咐我们来做就是!”
徐武富有意纳苏荻为妾这事,徐怀他不知道,是他以前看不出来,也没有人跑他跟前嚼舌头,但徐氏族人大体都是知道的。
徐武江后来到巡检司去,在族人看来,也是徐武富迫不及待要将徐武江从眼皮底下遣走,不让他再插手宗族及本家在各地的买卖,防止他坐大。
这两年来,其他族人跟徐武江家疏远起来,但对那些编为巡检司武卒的,却跟徐武江家走得更加亲近;听到徐武江他爹今天办寿,这会儿已经有几名武卒家小放下手里的事,赶了过来,帮着给那只肥羊剥
皮剔骨,不敢再让徐怀沾手搞砸事。
当然,也有一些武卒家小,看时辰还早,这时候放不下田间耕作,需要苏荻亲自跑一趟请过来。
徐怀故意乱搞一通,见大家果然都嫌弃他来,便脱身赶去北寨。
绝大部分族人都不会疑心办寿这事,但将嫡系收拢回玉皇岭、决意出卖徐武江等人的徐武富,又怎么会不起疑心?
北寨门是鹿台北寨乃至整个玉皇岭的门户,正对着青柳溪上的木桥,这段寨墙筑得坚厚外,寨门两侧还建筑有两座防匪箭楼。
徐怀来到北寨门,照规矩要守寨门的庄客不知道跑哪里偷闲去了,他就直接爬绳梯走上近三丈高的箭楼,将两三百步纵深的寨子尽收眼底。
寨子里最为富丽堂皇的宅子,当然是本家徐武富所居的大宅,青砖黛瓦、重院夹巷,粗粗看过去有近百间屋舍;然而徐武富妻妾成群,却仅有两个儿子长大成人。
此外,徐伯松及其子徐武青一脉在徐氏也是强支,除了在玉皇岭占有上千亩私田,徐氏在淮源、泌阳等地的骡马市、粮栈等生意,他们都有很大的话语权。
鹿台诸寨里正以及北寨耆户长,都是族中比徐怀长出两辈的徐伯松。
徐怀近来都还没有机会接触徐武富、徐伯松、徐武青,以及被徐武富依为左膀右臂的徐武碛及其长子徐恒等人。
他现在并不知道受陈桐蛊惑出卖徐武江,是徐武富一人的主意,其他人暂时都还蒙在鼓里呢,还是徐伯松、徐武碛等人对此都有共识?
要是后者,事情就要更为凶险。
“你这憨货,跑箭楼上作甚?”有一个短衫汉子看到徐怀跑到箭楼上,拿刀鞘敲木柱子,喝斥着要徐怀下来。
“你一惊一乍的叫嚷什么!”另一名黑脸汉子,伸手拍了一下短衫汉子的后脑勺,不满的骂道,“徐怀操你婆娘了,还是操你女儿了?”
短衫汉子知道徐怀他爹徐武宣虽然病死十多年了,但徐武坤、徐武良这些当年跟随徐武宣从靖胜军回来的人,多少还念着旧情。
他也就是看到徐怀顺口喝斥两声,没想当徐武坤的面,真给这憨货脸色看,当下又嘻皮笑脸的说道:
“我婆娘现在胃口大得狠,我看她巴不得想勾搭一个后生败坏家风。”
“武坤叔!”徐怀招呼寨墙下的黑脸汉子。
“听家主说老十七率武卒去守青溪寨了,你怎么没有跟着过去,还跟荻娘跑回寨子来了?”徐武坤爬上箭楼,疑惑的问徐怀。
“十七叔要给他爹办寿,我们就回来了。”徐怀窥着徐武富及长子徐恒等人从远处往这边走来。
“就这?”
徐武坤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徐武江葫芦里卖什么药。
虎头寨贼匪异动,两次劫杀走马道,桐柏山各大姓宗族都有惊扰。
巡检司邀集诸大姓宗族议事,想要组织乡兵进剿;而徐武富从泌阳回来,还将淮源、泌阳两地的人手都撤出来,也是声称要集结乡兵准备剿匪。
徐武江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思记得给他两巴掌都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老爹办寿?
“找你也问不出什么事,我找徐武良、荻娘问去!”徐武坤他们落过草、从过军,即便返乡后都没能出人投头,只能投附本家谋生,但眼界见识怎么都不是寻常乡人能及的,当下就想着去找徐武良、苏荻问一声。
徐武坤转身要离开箭楼,才看到家主徐武富、大公子徐恒以及徐武碛朝这边走过来。
“你这蠢驴,跑这里放肆来了,箭楼是你放肆的地方?快给我滚下来!”徐恒走到箭楼下,语气恶劣的训斥道。
“九叔公今日
六十大寿,十七婶说十七叔在巡检司当值,是为宗族出力,昨日又得差遣去青溪寨拒匪,家主应该对九叔公大寿有些表示,特地叫我过来请家主去南寨!”徐怀站起来,眼睛盯住箭楼下的徐恒看过片晌,又看向稍远处的徐武富瓮声说道。
“要请我父亲过去吃酒,你这蠢货怎跑这里来?”徐恒气骂道。
“十七婶说我到这里,家主便会过来,去别地反而找不见家主。”徐怀说道。
徐武坤听不懂徐怀这话的机锋,徐武富、徐恒父子做贼心虚,怎么可能完全无感?
徐恒脸色阴晴不定的朝他爹徐武富看去,他不知道苏荻差使徐怀跑这里来说这番话,是徐武江单纯对他们没有帮着说话心里不满呢,还是看出些什么明堂来了?
徐武富原本对办寿这事就有疑心,听人说徐怀跑北寨门箭楼来,想着从他这里容易套到话,才走过来的,这会儿也是不动声色的问道:“荻娘既然着你来请我,我也到了这里,你怎么还不下来?”
“好咧,我下来了!”徐怀跃过围栏,便纵身跳下。
这叫徐武坤、徐武碛等人都吓了一跳。
当世可没有什么玄妙无常的轻身功,纵高跳低,讲究过人眼力与判断,讲究对腿脚腰胯等处筋肉的精准控制,但即便如此,徐武碛、徐武坤都不敢说他们纵身从近三丈高的箭楼跳下,绝对不会受伤。
徐怀天生力大,却身手笨拙,这是大家公认的。
看到他突然从这么高处跃下,叫他们怎么不惊,就担心徐怀不小心摔伤。
然而徐怀就算能直接从三丈高处跃下,也不会在徐武富、徐恒父子面前展现出来。
他纵身跃出箭楼围栏,先双脚落到围栏外侧的木檐上,身子再往前一窜,伸手抓住横在身前一丈开处的那根榆树粗枝,压弯枝桠的同时,也止住身体的坠势。
待身体下降到距离地面一丈多高,徐怀再松开手,稳当当落到徐武富跟前,拿刀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下来了,大家走吧!”
徐武富愣了片晌,徐怀这笨货拿的是刀鞘拍他,要是刺客拔出刀纵下,他这一刻岂非已身首异处了?
“不得对家主无礼。”徐武碛手握着刀柄,冷冷盯住徐怀训斥道。
“家主要我下来,怎么无礼了?”徐怀盯住徐武碛问道。
徐怀知道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老卒里,徐武坤肥壮肥壮的,对他最为和霭,而在嫡支武字辈里排行第九、脸色发黄像个病夫的徐武碛,地位是仅次于他父亲的;但徐武碛也是徐氏上一辈人里,唯一能在刀枪弓马上叫徐武江折服的。
徐武碛他家在玉皇岭也没有什么田宅,回乡后他与其他大多数老卒为谋生计,都依附于徐武富。
不过,徐武碛不像徐武坤、徐武良等人,平日里对徐怀就不念什么旧情,对其他族人也不讲什么情面,背后大家都叫他冷面虎。
徐武碛在振武堂教授拳脚刀弓,异常严厉;徐怀以往笨拙,动作稍有不到位,真是没有少挨徐武碛的棍子,还是那种鲜血淋漓的抽,以致徐怀现在看到徐武碛,心里都有下意识的畏惧。
然而徐武富却需要徐武碛这种人协助御下,诸事都倚重他。
而从刚才徐武富与其子徐恒的反应里,徐怀能看出来,真正决定牺牲徐武江的,仅仅是他们父子二人,但徐武碛暂时并不知情,很多事他只是遵从徐武富的命令行事。
徐武坤的地位要更低一些,就更不清楚内情了,这时候走过来打圆场,唬着脸训斥徐怀:“你这家伙,不知轻重就跳下来,摔出个三长两短就知好歹了!”
第三十九章 捉人热闹事
北寨及东、中两寨都座落在青柳溪沿岸,南寨则位于玉皇岭中峰下面的垭口内,是玉皇岭中部凹陷下去的一座小型盆地,距离北寨有三四里山路,目前徐氏加上外姓,有逾四百人在此栖息繁衍。
南寨附近说是宜于耕作,但随着人丁繁衍,摊到每人头上都不到三亩旱田,又远离青柳溪,田地收成有限,也是鹿台诸寨最苦的一个寨子。
不仅徐武江家住南寨,徐怀他家、徐武良以及徐武坤、徐武碛,以及大多数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老卒,都是南寨人。
早年落草为寇,说白了就是苦逼出来的,他们作为徐氏嫡支的一员,并没有得到特别的优待;此时徐氏选入巡检司的武卒,也是以南寨子弟居半。
相比北寨丈许高的坚厚夯土护墙,南寨要简陋得多,低矮的寨墙长年缺少修葺,有不少地方崩坏,一道道开裂的口子杂草蔓生;寨子满是光屁股跑的孩童,多有菜色、嶙峋瘦骨。
徐怀将徐武富等人刚领到徐武江家宅子,苏荻亲自将最后一户武卒家小请过来。
徐恒喊住她质问道:“荻娘,徐武江他爹办寿,你唤我父亲过来吃酒,为何是那般态度?”
“徐怀那憨儿怎么说的?”苏荻拍着光洁的额头,叫道,“武江他爹大寿,今天这日子,怎么都得请家主过来喝杯酒——又难得将悦红楼的柳姑娘请过来助兴。我就知道徐怀这憨儿啥事都会做砸,早知道请徐武良去找家主跟大公子了!”
说着话,苏荻还假意拿汗巾,朝捧刀靠着院门框而立的徐怀抽去,娇喝道:“叫你对家主要讲礼数,你乱讲什么话啦?”
“我讲什么了?十七婶你叫我去请家主喝酒,我说恁大地方,哪里找得见?你说箭楼那么高,眼睛都能看到家主在哪里,我便去箭楼,徐恒却像只疯狗似的,看到我就嚷嚷,怎么就成我不是了?”徐怀瓮声反问道。
“你这破嘴,就不能少两句?要不要拿东西塞住?”苏荻拿着汗巾,作势要往徐怀嘴里塞,转身又给徐武富、徐恒致歉,说道,“这憨儿,真是拿他没辙了,家主、大公子还请不要放心里去。”
徐恒气得脸发白,但院子里已有好些族人在,都笑嘻嘻的看热闹,心知他跟徐怀这蠢驴计较,反倒是他不对了,当下别过脸没再吭声。
当然,苏荻此时的态度也叫他相信,徐武江并没有疑心什么,单纯是邓珪安排他们去守青溪寨时这边没有帮忙说话心生不满。
南寨耆户长徐仲榆,跟徐伯松以及徐武江他爹是同一辈人,是族老,年逾六旬,也是南寨唯一的上房徐大户。徐仲榆平时跟徐武江他家坐不到一块儿,但看到徐武富过来,他这时候也带着子侄赶过来。
徐武江他爹临事慌神,但他平时为人就木讷,坐一旁憋不出几句话,别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却是柳琼儿陪坐在一旁谈笑风生。
徐怀双手抱刀,靠着门框而立,头都快顶到门楣,苏荻假意驱赶几次,他都无动于衷,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屋里众人的神色。
柳琼儿从悦红楼得以赎身的传闻,以及柳琼儿今日现身鹿台南寨,很显然是叫徐武富、徐恒父子认定徐武江受卢雄蛊惑参与保护王禀。
柳琼儿声音糯软,说话又懂得拿捏别人的心思,正叫徐武富、徐恒坐在陋室之中也如沐春风之时,有两名庄客惊慌走进院子,从徐怀身边挤进屋叫道:“徐武江投匪,邓郎君差遣唐天德带着人赶来鹿台寨捉人啦!”
“什么?投匪,投什么匪?”徐武富惊立起来。
“我也不知道究竟
怎么回事,但唐天德带着人,已经往南寨这边赶来了!”庄客禀道。
徐武富脸骤然黑下来,阴沉着朝苏荻看过去。
他这时候怎么可能还认为眼前的办寿没有蹊跷?
“武江率人去守青溪寨,怎么可能投匪?定是污蔑!”苏荻也这一天来心里闷得慌,做出妻子听到噩耗后应有的反应,厉声叫道,“是谁胡说八道?我撕破他那张狗嘴!唐天德在军寨就跟武江不合,武江他们在青溪寨,投不投匪,他们自去青溪寨捉人,跑鹿台寨来作甚?”
除了徐武良、徐武坤、徐武碛、徐仲榆等人外,这屋里外多为武卒家小,这会儿顿时慌作一团。
“慌乱什么?什么事情都没有搞清楚呢,待我去见唐天德。”徐武富沉声说道。
徐武富不知道事情细节,带着人往破旧的寨门处走去,想等唐天德过来问清楚再说其他。
唐天德带人赶过来,当然想第一时间将徐武江他爹娘以及岳父、小舅子都控制住,过青柳溪后,就绕过北寨,直接奔南寨这边过来。
徐武富得庄客报信,赶到寨门前,就看到唐天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已经率二十多名武卒抵近寨门。
当然,鹿台寨平时就养着数十庄客,也不可能任人闯入玉皇岭而毫无作为,这时候也有二三十人各持刀弓往这边赶过来。
徐武富乃是州衙文吏,又是徐氏当家之主,打心眼底也是瞧不起唐天德的,他即便无意替徐武江家撑腰,但作为族长家主,在族人面前却不能落了威风。
他叉着腰站寨门前,质问唐天德的来意:“今天怎么好事,叫唐都头跑鹿台寨来?”
“徐郎君,”唐天德勒住马,徐武富没有流品,却也尊称一声“郎君”,说道,“邓郎君昨日着徐武江去守青溪寨,却不想他带着二十多武卒都投了虎头寨贼匪,邓郎君着我将徐武江及诸武卒家小捉拿回军寨,协查此案!”
“怎么可能?徐武江怎么可能投匪?”
“定是胡说八道,许是有人污蔑?”
“我家男人天生胆小,徐武江投匪,我家男人也不会跟从?”
唐天德这话一出,在诸武卒家小里顿时又惊起一阵波澜。
“不知邓郎君有何凭证?”徐武富阴沉着脸问道。
“徐武江昨天奉邓郎君令率武卒去守青溪寨,邓郎君严令叫他不得浪战,他到青溪寨后,却率兵跑去虎头岭,临晚未归,青溪寨派人去看,除了乱七八糟一滩血迹,却不一人一尸,这不是都去投匪是什么?”唐天德扬声说道。
“天啊,夫君他们为贼兵所害,死不见尸,邓珪与我夫君素来有怨,未见抚恤不说,竟然血口污我夫君投匪,昭昭天理何在?”邓珪有意安排徐武江他们去送死,苏荻心里又气又恨,这时候说这些话,当然是咬牙切齿,怒气冲冲朝徐武富说道,“还请家主为我夫君作主,禀告州府还我夫君清白!”
听唐天德说过这些,徐武富便隐约猜到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苏荻与一干家小又悲痛又激愤,他还能将真相都宣之于口?
“既然是不见一人一尸,邓郎君便说徐武江他们投匪,是否有些草率了?”徐武富斟酌言辞,慢条理丝的质问唐天德。
“到底是或不是,邓郎君自会查明,唐某只是奉命过来,将徐武江父母及诸武卒家小捉拿回巡检司协助查案。”唐天德不知真相,只当徐武富有意推搪,寸步不让的冷声说道。
“只是协助问案,却无不可。”徐恒阴恻恻的瞅了苏荻一眼,说道。
“你这狗东西说什么屁话!协助查你
大爷,老子今天剁杀了你!”徐怀走上前,一脚将徐恒踹了一个狗吃屎,破口大骂,又拔出刀要朝徐恒砍去。
“胆敢无礼行凶!”
“胡闹什么?”
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反应也快,赶忙将徐恒护住,按住腰间挎刀,喝令徐怀收起刀退到后面去。
“你这狗杂碎,敢对我拔刀!”
有诸多武装庄客在,徐恒不怕徐怀真能行凶伤人,但徐怀这一脚踹他大腿胯上,仿佛铁柱横撞过来,叫他这一刻感觉像是大腿胯骨都被踹断了,痛得撕心,半天都未能从地上爬起来,胸臆间怒火狂怒,朝着徐武碛、徐武坤他们疯狂大叫,
“好狗不咬主,这狗东西发疯了,给我砍了这狗东西!”
“大公子,你跟这憨货一般见识作甚?”徐武坤将徐恒搀起来,同时也将他抓住,不叫他拔刀去跟徐怀正面冲突,劝说道。
徐武碛将佩刀摘在手里,瞥了一眼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徐武良,连刀带鞘指向徐怀:“混帐东西,退下去,不要叫我出手。”
“邓珪污我夫君投匪,大公子不主持公道,却想将我等妇孺送入牢狱,胳膊肘往外拐,你这不是屁话是什么?”
苏荻毫不客气的走过去,挡在徐武碛的跟前,厉声质问,
“是不是等邓珪将我们这些妇孺杀了,将尸体扔到淮水来,也往我们身上扣一个投匪的罪名了?徐武碛,你有能耐,就拔刀将我剁死在这里。”
今天的策略,就是徐怀负责不讲理的那一部分,而由苏荻她们负责讲理;当然,即便是讲理,气势也不可能弱。
徐武碛拿苏荻没辙,退到徐武富身边,让他拿主意。
“我家男人死不见尸,大公子说什么屁话,怎么可以叫官差胡乱抓我们去问话,我们犯了什么罪?”一群家小也是气愤得不行,纷纷上前跟着苏荻都要揪住徐恒质问。
又有人将南寨耆户长徐仲榆拉出来:“大公子胳膊肘往外,叔伯你是我们南寨当家的,你要站出来说公道话。”
耆户长也好,里正也好,都是从上房徐挑选大户担任,徐武富这个家主,更是各支各房推选出来主持族产族业的,真要是胳膊肘往外拐,族人不可能默然承受。
唐天德看着眼前一切,跟徐武富说道:“唐某奉邓郎君令而来,徐郎君可不要叫唐某难做。”
徐武富脸色阴晴不定,招手喊徐仲榆过去商议:“是不能叫官差随意抓人,但邓郎君既然咬定徐武江投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是不是先叫唐天德将武江他爹及荻娘他们先带去巡检司?能早一天查清事实,也能早一日还武江他们的清白不是?”
“家主,你这是什么意思?”苏荻听得清楚,撕破脸厉声质问,“武江他爹,这身子能经得住牢狱之灾?你当年百般谋我,我却不甘心入你家为妾,你今日公报私仇来了?”
“荻娘,你胡说什么?”徐武富黑着脸,训斥道。
唐天德看向苏荻冷笑道:“荻娘,你要不是做贼心虚,为何昨日突然逃出军寨?今日,你说破天,我都要带人走!”
“我公爹今日大寿,我回寨子,怎么也成天大的罪了?天啊,既然没有天理,我苏荻今日就是一头撞死在这里,也不会受你们污蔑。”苏荻厉声大叫,就一头朝旁边的大树撞去。
苏荻她爹苏老常就在旁边,一把将苏荻抓住:“武江没有投匪,谁都不能污他,你做什么傻事?”
这时候四五个女人慌手慌脚跑过来将苏荻揪住,怕她真做了傻事。
第四十章 道理自有他人述
趁着苏荻跟唐天德、徐武富他们纠缠,徐怀便赶回徐武江宅子里去取长弓。
柳琼儿也跑回来帮忙,帮徐怀将徐武良那件旧甲披上,同时又帮忙将箭囊斜绑在他身后;这是取箭速度最快的绑法。
柳琼儿刚才站在人群里,将徐武富、徐恒父子的反应看来眼里,担心今日事情不容易收尾,担忧的问道:“你一个人独挡锋芒,会不会叫他们更肆无忌惮,是不是叫徐武良也站出来?”
“武良叔要盯着暗处,现在不能出头,”徐怀说道,“不过,他们没有拿性命拼杀的准备,我一人足够震住他们了!”
柳琼儿不知道徐怀哪来的自信,但这时只能信他。
徐怀披挂好,牵出一匹马来,骑上去,徐徐往寨门而去。
“哒哒”马蹄从后方响起,拥在寨门处的众人,回头看到徐怀身穿皮甲、腰挎长刀、背负箭囊,长弓持在手里,仿佛无双战将横峙寨巷之中。
“你这狗东西,要来凑什么热闹?”
徐仲榆虽是南寨的耆户长,但平时都唯徐武富马首是瞻,刚才黏黏糊糊不肯表态,被一干家小揪住十分狼狈。
他这时候看到徐怀这般模样,以为这笨货又跑过来添乱,还披甲持弓装什么武将,跳脚过来,伸手就要将徐怀从马背上拉下来。
“你这条老狗,滚一边去!”徐怀抬脚就将徐仲榆踹了一个狗吃屎,怕将他一脚踹死,都没太敢用力。
“你敢对五叔公无礼,真是造反了!徐武坤你去将这狗东西拿下,家法伺候!”徐恒大腿胯还隐隐作痛,看到徐怀无法无天,跳脚大叫道。
“谁敢抓人?”徐怀停住马,从箭囊里抽出一箭,搭在弓弦上,冷冷的盯住众人。
“徐怀,放下弓箭,快给五叔公赔不是。”徐武坤以为徐怀胡闹,装模作样喝斥道。
“嗖!”箭脱弦而出,徐武坤脚前泥地硬实,被一箭射中,溅起少许泥砂。
徐怀知道徐武坤没有害他的心思,甚至还是担心自己以后在鹿台寨没有立身之地才站出来,但他这时候不能让任何人近身。
“武坤叔!你莫要逼我杀人。”
“徐武坤,徐武富、徐恒与邓珪勾结,陷害我家夫君,你眼睛看不出来,还要为虎作伥不成?”苏荻不失时机的尖声叫道。
徐武碛伸手拦住徐武坤,阴沉说道:“且看这混帐家伙能搞出什么事来!”
徐武坤没有再上前,朝苏荻恨声说道:“你莫要害了徐怀。”
徐恒在一旁气极叫道:“什么叫勾结陷害,苏荻娘,你把话说清楚?”
“邓珪污我夫君,你家身为本宗长房,又在州衙为吏,不思替我夫君申冤,却纵官差欺侮妇孺,怎么不是勾结相害?你们势大财粗,我斗不过你们,取走我性命就是,我没有什么可怕的。”苏荻矛头直指徐武富斥道。
苏荻在前面“讲道理”,徐怀不动声色的从身后又取出一支箭,搭到弦上。
徐仲榆这时候哼哼叽叽要爬起来,却不想手撑到一坨狗屎上,更是恼羞成怒,须发都要炸开来,破口大骂:“你个小狗东西”,起身作势要再次扑上来。
徐怀却不作声,长弓侧摆过来,对准徐仲榆的面门,冷冷看着。
徐仲榆的子
侄慌忙上前将他拖开,劝道:“五叔公,你跟这憨货置什么气?”
“这憨货手里长弓、身上皮甲,是怎么回事?”唐天德看到徐武富、徐恒等人态度不强硬,自以为胜券在握,眯眼看着寨门内侧徐怀手里的长弓,盯着徐武富问话,催他赶紧交人。
“鹿台寨还有三架重弩、六副重甲,唐都头要不要也问一问怎么回事?”苏荻冷声质问。
唐天德话到嘴边只能咽回去,没再吭声。
乡兵操训可以装备普通弓箭、皮甲,神臂弩、重甲却在禁用之列,但真要有重弩重甲用于攻坚克敌,甚有奇效。
不单鹿台寨这边有私藏,唐家又何尝没有私藏一些禁械?
“徐武坤,将这狗东西拿下,押到宗祠去家法伺候!”徐恒对徐怀还是不依不挠,催促徐武坤抓人。
“大公子,何苦叫外人看笑话?”徐武坤对徐恒苦笑道。
要是徐怀态度不犯倔,徐武坤或许会招呼两个人将徐怀先扣押下来,想着等徐恒、徐仲榆他们气头过了,再找人说情。
但他现在看徐怀倔劲上了头,徐武坤就担心强行扣押会伤着人,怎么都不肯上手的。
“你……”徐恒没想到徐武坤不听他招呼,气急败坏的要催促别人上前。
“恒儿,你莫再说话。”徐武富厉声制止徐恒再胡乱下令。
他心里很清楚:
徐武坤等人当年随同徐武宣落草为寇,又一起编入靖胜军中,要不是徐武宣早死,而徐怀痴蠢不成气候,徐武坤等人都未必会为他所用。
这时候族人都心里有气,义愤不平,他们岂能再火上浇油,逼迫徐武坤做他们不愿做的事情?
徐武江及二十多名武卒,他们的家小也不都是妇孺,他们也有兄弟、堂表兄弟,甚至还有不少人的父母叔伯都还是壮年。
要没有人牵头,唐天德今天或许真能从玉皇岭抓走几人“协查”。
不过,现在苏荻堵在寨门口寻死觅活,而徐怀又披甲持弓,摆出一副谁抓人便杀谁的架势,大家体内的热血被点燃。
这会儿已经有二三十人从家里拿扁担、菜刀、铁锄等物围过来,苏老常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把大铡刀,做好动手一搏的准备。
徐武富敢下令叫庄客将这些人都弹压下去吗?
他不怕庄客也跟着哗闹?
放唐天德带人进去强行捉人也不现实,徐武坤等人会坐看唐天德将南寨杀一个血流成河?
撇开徐武宣及靖胜军旧卒的情义不提,鹿台寨有几个人不是沾亲带故的?
想到这里,徐武富也便知道他今天是没有别的退路可选择了,阴沉着脸盯住唐天德,问道:
“唐都头,你说奉邓郎君令而来,可有邓郎君的手令?再一个,徐武江就算真投匪了,此事也该是邓郎君禀于县上,由程知县派遣衙差过来询问,为何邓郎君私询此案?”
邓珪作为巡检使,率武卒以备匪事,同时又兼淮源监镇官,盗匪掠匪可以组织人马击杀围捕,也可以对过境商旅进行盘问,缉查逃税走私之事。
寻常治案及街市上的普通纠纷,邓珪都可以过问。
不过,巡检司武卒投匪等如此重大案件,州县没道理会继续放权给邓珪处置。
“怎么,徐郎君今日也要对唐某
公事公办不成?你可想清楚了,徐武江牵涉的是什么罪名!”
官字两张口,唐天德平时畏惧徐武富三分,怕徐武富跟他讲“规矩”,但他心里认定徐武江已投匪,特别是虎头寨贼匪又连续犯下大案,州县绝不会容忍这事。
他这时候恨不能将整个徐族都牵连进去,怎么会怕徐武富拿“规矩”压他?
虽说桐柏山里养牛人家不少,条件也没有太大的限制,但想要养良马,玉皇岭这片草场却有着别地不具备的天然优势。
鹿台寨每年所出良马也就几十匹的样子,但富贵争购,良马价高。
而整个京西南路就没有几个地方能产良驹,每年有几十匹良马作为招牌,使得徐氏经营的骡马市名头就响。
这才是徐氏在桐柏山财力能与唐家比肩的关键。
唐天德不禁想,要是此案能将徐氏都牵涉进去,唐家未必能夺得玉皇岭,但只要将淮源、泌阳等地的骡马市争过去,那就不是一年几百两银子的小利了。
徐武富今日没有退路,只能强硬起来,冷声道:“不管什么罪名,也轮不到唐都头你来指手划脚!”
“唐某今日硬是要抓人呢?”唐天德问道。
不管徐武江的事后续要如何处置,桐柏山大姓宗族这些年明争暗斗,徐武富又岂会叫唐天德爬到他头上来拉屎撒尿,冷声道:“唐都头大可一试,切莫怪徐某不客气。”
“捉拿徐武江父母及妻室苏氏协助问案,谁敢阻挡,以通匪……”唐天德下命令的话音未落,便听到“嗖”的一声破空啸响传至。
唐天德近年有些荒废了,但身为武者的警觉到底没有丧失,脸面在那一瞬硬生生往后拗出数寸,一支铁簇箭似流星插着他鼻尖飞过,箭簇带出风劲,刮得他脸一阵发麻。
唐天德惊吓了一身冷汗,转头见徐怀已经又将三支羽箭同时扣在手里,弓弦连连崩响,三支羽箭间不容发似流星般朝他面门攒过来。
“啊!”
唐天德他哪里还敢逞强,顾不上狼狈,直接翻身滚下马去,但他动作究竟是慢了一线,一支羽箭插着他的头皮而去,髻巾连着一缕头发被扯脱。
唐天德摸头一手血,慌乱从身后武卒手里抢过一面盾牌,才敢站起身来。
唐天德情知找徐怀这憨货讲不了道理,朝着徐武富破口大骂:“徐武富,你这狗货,我等代表巡检司而来,你今日有胆就将我等围杀于此,看邓郎君上禀州县后,诛不诛你徐氏九族!”
“徐怀,你这蠢货快住手!”徐武富气急败坏的大叫。
唐天德真要死在这里,且不管州县的官司要怎么打,徐唐宗族在桐柏山里进行大规模械斗,得死伤多少?
“家主你说不容客气!”徐怀瓮声道。
徐武富都要叫这呆子气疯了,我他妈在唬人呢,你这头蠢驴就当真了?
天啊,他又怕刺激到徐怀,暂且也不敢叫人去将徐怀手里的长弓强夺下来。
徐武坤有些发愣的盯住徐怀手里的长弓看了好一会儿,又有些不确信的朝身侧的徐武碛看过去:刚才徐怀大架开弓连珠射出三箭,还是他眼花了?
徐武碛像鹰隼般的眼睛这一刻也骤然眯起来,死死盯住徐怀手里的长弓。
第四十一章 秋虫蚂蚱岂小觑
桐柏山里,即便是从靖胜军出来的老卒,习得大架开弓法的都不多,更不要说是在马背上,纯粹双臂的力量用大架法开硬弓了。
徐怀从容不迫的在马背上,间不容发的连射三箭,箭箭都奔唐天德面门而去,有武艺在身的庄客,当然能看得出这箭术是何等的脱凡超群。
这憨货,竟然有如此干净利落的超群箭术?!
更难得是徐怀天生神力,能在马背上用长弓射箭。
这在整个桐柏山里,能找出十几二十人来吗?
众人都禁不住替唐天德捏一把汗,心想要不是唐天德身手还算敏捷,今日就得横死在寨门前了。
感受到徐怀手中长弓的威胁,听得徐武富厉声喝斥,他身边便有两人下意识取下长弓,朝徐怀对准过去。
徐武坤连刀带鞘,就朝那两个取下长弓要对准徐怀的庄客抽打过去,骂道:“蠢货,你他娘拿弓对准谁?”
这两名庄客才省得,这时候不管怎么说,都要一致对外。
见徐武坤到底还是袒护徐怀的,徐武良便耐着性子站在人群里。
徐怀将长弓横在身前,坦然面对气急败坏的徐武富,问道:“家主还有什么吩咐!”
徐武富跳脚要吐血,赶在憋出内伤之前,硬生生的转头跟唐天德说道:
“唐都头你今日请回,徐武江之事,我自会找邓郎君去说。到底要如何处置,徐武江是否真投匪,都要上禀州县,非邓郎君及我能断。我好话说到这里,听或不听,今日都由唐都头你。”
徐怀那四箭就是奔他的面门射来,唐天德哪里还敢作势唬人?
真带着身后二十多名武卒冲进去抓人,这些兵油子会听他的?
他恨恨的瞪了徐武富一眼,说道:“徐武富,你知好歹的,今日你自己便去军寨找邓郎君分说……”
怕徐怀那憨货没头没脑在背后再射他冷箭,唐天德都不敢转身离去,而是面对着寨门徐徐后退,待拉开距离后,才重新上马,狼狈不堪的带着人马往淮源镇方向奔去。
待唐天德离开一段距离,徐武碛才从身后庄客手里接过一把长弓,取出四支羽箭扣在手里,盯住徐怀说道:“混帐东西,你将长弓交出来,不要逼我出手!”
“老五,你跟徐怀一般见识作甚?”徐武坤不满的叫道。
“你从这混帐东西手里夺下长弓交给家主!”徐武碛不留情面的朝徐武坤厉声喝斥道。
徐武坤被徐武碛逼不过,苦笑着朝徐怀走来,说道:“徐怀,你五叔是怕你闯祸,你可不要拿箭射我啊!”
徐怀将手中长弓朝徐武坤摔去,恨叫道:“疯狗都跑了,要这长弓何用?给你!”
徐怀此时还真没有自信能胜过徐武碛。
更何况没有唐天德的威胁,徐武富真要下令将他拿下,徐怀相信诸多庄客还是会听命令行事的,他这时候不能再僵持下去。
徐武坤抄手将长弓接住,说道:“你这混小子,别再闯祸了!”转身走回到徐武富,将长弓交过去。
“我们走!”徐武富将长弓拿在手里,脸色阴沉的便朝北寨走去。
“爹!”徐恒不甘的追上去,叫道。
徐武富大步流星,却不理会长子徐恒。
…………
…………
“徐武江出青溪寨不见一人、不见一尸,而苏荻又与那憨货赶巧回玉皇岭办寿——我觉得唐天德刚才说的没错,所谓办寿只是他们逃出军寨的幌子,而徐武江即便没有投匪,也必然藏匿在桐柏山的某处,”
徐恒气喘吁吁的追出二三十步,压低声音说道,
“说起来,这事要验证也容易,只要有人知道徐武江他爹的生辰时日,问一声便知,看她如何抵赖?”
“你想做什么?”徐武富狠狠瞪着儿子,压低声音质问道。
数百年之前,中原门阀盛
行之时,为维持门第传承,士族极其重视编修家谱,子弟生卒年、婚丧嫁娶、任官等事都会有详细的记载。
门阀盛行之时,编修家谱又是举荐任官的主要依据,官方自然要参与进来防止弄虚作假,又称官修谱谍。
然而这些却跟庶族没有关系,更不要说平民百姓了。
前朝覆灭之后,历经百年战乱,官修谱牒差不多都毁于战火,门阀制度也遭受彻底的摧毁。
大越立朝以来,门阀不兴,实行的是科举取士,但那些自视清高的士大夫们,依旧以士族自居,还是喜欢编修家谱,仅仅官方不再会参与进来。
徐氏迁入桐柏山之前,就不是什么名门大族,而到桐柏山繁衍栖息,到徐怀、徐心庵、徐恒这一辈,已经是第九代人了,还没有一人跻身士大夫之列,也就没有编修家谱的传统。
宗族之内,论嫡支旁宗,也只是往前推溯五代世祖。
谁的生辰时日,除了父母兄弟姐妹等近亲属或能记住外,关系疏远一些的族人,大概连丁点印象都不会有。
当然,族中也许有人对徐武江他爹的生辰时日有些印象,但能不能经得起对质,还有质证之后,他们能做什么,真将诸武卒的家小都交出去?
徐武富罕有如此严厉的眼神,叫徐恒一怔。
“你们跟在唐天德他们后面,看他们是否老实退到青柳溪北岸去。”
徐武富看徐武碛、徐武坤等人走近来后,将徐怀那张长弓交给徐武碛,吩咐他们跟在唐天德等人身后,看他们是不是老实退出青柳溪去。
待徐武坤、徐武碛带着庄客走后,徐武富才痛心疾首的盯着长子徐恒说道:
“你现在找到人确认徐武江他爹生辰非是今日,又能怎样,真要将徐武江他爹及苏荻揪送去巡检司交给邓珪处置?就算这事能叫族人信服,你难道也不担心金蝉脱壳的徐武江,哪天埋伏在道侧骤起杀心,为他爹及苏荻报仇雪恨?”
要是到这时候徐武富还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徐武江安排,他就眼瞎了,哪里需要长子徐恒提醒?
关键问题是徐武江他们藏起来了。
“爹爹是说徐武江看透一切了,知道我们与邓珪都有心想害他?”
“要不是看透这些,你以为金蝉脱壳,背上临阵逃军的罪名是好玩的?”徐武富瞪了徐恒一眼问道。
临阵脱逃、逃军投匪都是大罪,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选?
“徐怀那狗东西,爹爹为何放过他,不将他捆到宗祠狠狠的收拾一顿?”徐恒想着徐怀那一脚,心里犹恨。
徐武富捡起来一根树枝,往路上的一坨牛屎里搅了搅,扔到长子徐恒身上,说道:
“蠢东西,你将这棍子绑到宗祠解恨去!你还不明白吗?徐怀那憨货就是徐武江手里搅屎的棍子。说不定徐武江昨天夜里就潜回到南寨附近,就等着我们出昏招,好对我们发难!”
“他要怎么发难?”徐恒憋气的将沾了牛屎的树枝扔掉,不服气的问道。
“刺客之事不能说,我们受陈桐游说之事不能说,你要族人怎么相信徐武江不是被贼匪杀死,而是好端端没事去投了匪?”徐武富问道,“你以为我下令将徐怀那憨货绑去宗祠,徐武坤他们都会不管不顾的听我的话去做?三军之中,还要防备将卒闹事哗变呢,你以为我这个家主,真就能叫别人赴汤蹈火都不眨一眼吗?你不要太高看了自己,这事麻烦着呢!”
“那要怎么办?”徐恒听过这些话,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徐武江他们玩金蝉脱壳这一出,轻易不敢背上‘临阵脱逃’的罪名,那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之事就不敢露面,”徐武富沉吟说道,“所以这事还得静观其变,宗族这边也只能先咬定他们是为剿匪而死这一说法,看后续有什么变化再说……”
“那邓珪那里,派谁去说?”徐恒问道。
“不需要派人去找邓珪。邓珪没有将手令交给唐天德,就说
明他不傻,他只是将啥都不懂的唐天德推出来试探我们的态度而已。”徐武富说道。
“……”徐恒有些傻,哪里想到有这么多的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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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天德、徐武富等人相继离开南寨,但南寨的混乱并没有就此停息。
徐武江他娘这时候才知道儿子率部去剿匪,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被巡检司污为投匪,当下就哭晕过去了;其他武卒家小也是全无主意,哭哭闹闹围着苏荻说话。
苏荻在南寨当姑娘时,性情就泼辣干练,但那时没有人将她当回事。
这会儿武卒家小都没有主心骨,而苏荻作为徐武江的妻子,刚才又在寨门口强劲阻挡巡检司捉人,大家自然都拿她当主心人。
苏荻让大家都先去徐武江家商议事情,大家也都听话。
当然,也有人记得徐仲榆是南寨的耆户长,招呼他道:“徐老伯,这事你老也得帮我们拿个主意啊!”
徐仲榆被徐怀一脚踹得还没有缓过劲来,看到徐怀一脸蛮横的站一旁,眼睛似豹子似的瞪过来,喘气恨道:“这事我管不着,你们莫要拉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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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主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到了——家主在州衙当吏,怕得罪邓郎君以及州县的官员,会有碍他的前程,恨不得将我们交出去;最后要不是徐怀出手,他看实在闹不过去,才不会假惺惺的站出来说那些话。而徐仲榆诸事都看徐武富的脸色,也不足依靠……”
众人到徐武江他家院子里,照着既定计划,徐武良这时候站出来煽动众人。
对寻常族人而言,此时主要不敢相信徐武江他们会投匪,才显得气愤,但要是巡检司及州县能证实这点,又或者态度更为强硬,直接派大股兵马过来捉拿诸武卒家小,他们也不可能真撕破脸跟官府对抗。
在官府面前,举族闹事,绝不是什么小事?
不过,对诸武卒家小是没有选择的,就算徐武江等人投匪,至少人还在,也比死不见尸更让他们容易接受一些。
这些家小,是徐怀他们第一时间要拧成一股绳的对象。
诸武卒随徐武江藏匿起来,但不意味着家小眷属里就没有青壮了。
像苏荻他爹苏老常也才四十三四岁,身强力健,习过拳脚功夫;其他武卒家小眷属里,十五到五十岁之间的青壮年,还有四十多人可用。
无论是招募武卒,还是乡里秋训演练、编组乡兵寨勇,都还是照“三丁抽一”的规矩进行;诸武卒作为正丁加入巡检司,家小里余丁还是不少的。
当世有“穷文富武”之说,言下之义乃是贫苦人家日常没有荤肉可食,子弟习武,身体支撑不住太大的消耗,很难有什么大的成就。
不过,就实际而言,穷苦人家,对身体暴力有着更直观、更迫切的渴求。
要是不想被捆绑在贫瘠的土地上,像瘦弱的牛马一样耕作一生却一无所得,练武给富户人家当护院打手,成为寨勇乡兵,以及做匪,或为泼皮无赖横行乡里,却是在底层有着更广的出路。
至于当朝以文制武、崇文抑武,科举取士才是正途,这跟底层民众有什么关系?
就鹿台诸寨而言,南寨子弟几乎人人都会几手拳脚功夫。
玉皇岭乡兵真要全面动员起来,南寨总人口虽少,乡兵却要占到四成。
说到底就是穷,这是南寨补充粮食不足的绝少机会。
参加秋训,除了少许补贴里,更主要的是宗族供给吃食,发一身乡兵服,家里则能节省一大笔开销。
所以南寨子弟看着多瘦弱,但习武者最众。
徐怀他们当下要做的,就是将包括苏荻他爹苏老常在内,四十多名青壮都纠集起来,都集中到南寨居住、相互照应——除了防范巡检司及州县再来拿人,他们还要防备徐武富会暗中迫害……
第四十二章 跳出泥潭去
唐天德率队狼狈撤回军寨,邓珪也刚刚从青溪寨看过徐武江等人所留血泊现场后归来。
唐天德可没有脸说他是被徐怀那蠢驴四箭吓回来的。
而哪怕是为唐家的利益,他都要将一切都归到徐武富的头上去:
“徐武富纵奴行凶,天德无能将徐武江等人家小捉来,请邓郎君治罪!”
邓珪黑着脸坐在官案后不吭声。
要说凌晨时还仅是猜测,但在他亲自到青溪寨看过,也就能确认徐武江他们就是以金蝉脱壳之计,在桐柏山里藏匿起来了。
说起来,也是徐武江他们手里兵甲有限,除了宰杀马匹搞出一滩滩血迹外,都舍不得扔几把残兵断矛在现场。
然而要避开山民猎户的视线,又要避免真跟虎头寨的贼匪接触,只能往没有人烟的险僻之地躲藏,马匹就不得不丢弃掉。
这些都能证明徐武江他们在桐柏山里藏了起来。
不过,邓珪却不能拿这些细节,去跟州县证明徐武江他们投匪了。
徐武江真要投匪,凭什么不将那几匹军马带去虎头寨?
要是将这些细节都禀报上去,更像是贼匪杀害徐武江他们后,没有来得及捉住军马而已。
邓珪这时候心里正斟酌用词,确保州县会顺水推舟判定徐武江等人投匪,而不会横生其他枝节。
当然,他也不怕徐武江真敢站出来。
临阵脱逃之罪,绝对不比投匪轻上多少,徐武江站出来能对质什么?
至于唐天德赶去鹿台寨无获而归,邓珪也不觉得意外。
徐武富心里再巴望斩草除根,但他身为徐氏家主,怎么也得假惺惺先维护宗族,接下来还是要看州县如何施压了。
至于苏荻逃回鹿台寨,以及徐武江会不会暗中跟家小联系,邓珪都不愿意去深想太多。
他这时候就巴望着州县得报后,追究他的“责任”,将他撤换到其他地方去,尽早远离这狗屎一般的漩涡,王禀也好、靖胜军旧卒也好,从此都跟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唐都头你所说之事,我都写入这封给县里的文函之中,唐都头,你与晋都头过来看看,这么写是不是恰当……”邓珪将告函写好,十分客气邀请唐天德、晋龙泉过来帮他参详一番,之后再画押用印,安排武卒连夜送往泌阳去。
凌晨确知徐武江续弦逃出军寨,唐天德明明看到邓珪气急败坏直跳脚,却不想他这时候却心平气和起来了,心里奇怪:这一切要问责下来,难道不是
邓珪这厮罪责最重?
“好了,先就这样啊,一切待程知县知悉后决断,我们听令行事便是了。”邓珪拍拍屁股从官案后站起来。
这两天太心力憔悴了,邓珪原本想回后宅歇息一下,但从官案后走出,却迈步走出衙署,往王禀住处走去。
…………
…………
“相公今天心不在焉啊,这枚棋又落错地方了!”
卢雄没有王禀考虑得那么深,确认唐天德在鹿台寨吃瘪回来,悬到嗓子眼的心就落在下来,却是王禀还是忡忡忧心难解,落子总出错。
“王老相公……”邓珪站在院墙后行礼道。
“邓郎君今日辛苦了!”王禀颔首示意。
“都是为朝廷效力,谈不上辛苦不辛苦的,却一无所得最令人沮丧,”
邓珪走进院子,站在到石桌旁看棋盘凌乱,看得出王禀、卢雄坐棋盘前,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说道,
“下吏今日赶到青溪寨,看过徐节级死不见尸的那地方,说实话,不太像是两方人马拼死捕杀,很多人也由此认定徐武江投匪去了——王老相公您觉得呢?”
“老朽削职为民,哪敢胡乱议论地方军政?邓郎君这话可真是难为老朽我了。”王禀举起一枚棋子,落于棋盘上,说道。
“副都头唐天德,今天前往鹿台寨,想将徐武江家小请来巡检司协查此案,然而他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狼狈撤了回来,王老相公觉得他当不当罚?”邓珪问道。
“唐天德照朝廷律令行事,却无功而返,则是无能,当不当罚,邓郎君心里有数,哪里需要老朽置喙?”王禀看向邓珪笑着说道。
“好一个朝廷律令,下吏受教了。”邓珪又行一礼,转身走出院子。
“这个邓郎君,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却还一脸的轻松,看来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跳出这泥潭啊!”
邓珪一脸的轻松淡定,卢雄难得的好心情则一扫而空,沮丧说道。
他们刚到淮源时,就认识到邓珪的油滑,这时候又怎么可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而在邓珪被“问责”调往他地之后,蔡铤就会派他的嫡系来接掌这个放在大越版图里极不起眼的淮源巡检司了。
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束手就擒的命运。
这怎么叫卢雄能有好心情?
王禀迟疑许久,说道:“邓珪去职之日,你就带萱儿去鹿台寨吧——”
“相公……”卢雄喊道。
“你留下来也是无谓,而萱儿的如花年华也不应该止于此。”王禀叹息道。
…………
…………
金砂沟与玉皇岭相隔两三道山岭,直线距离可能仅七八里地。
不过,淮水上游的诸多支流,在桐柏山内部主要呈南北向汇入淮水,也在群山之间切割出宽窄险坦不一的南北孔道,使得群山之间大多数的村寨,都有道路跟沿淮水修造的走马道这条主干道相通。
而分布于不同溪河流域的村寨,却多为险峻的山岭、丘壑阻隔。
好在桐柏山虽险,但那种飞鸟难渡的百丈悬崖绝壁却也不多,更多是一截接一截、连绵不断的陡坡、溪沟、谷壑。
虽说辛苦,徐怀还是连夜赶到金砂沟,来跟徐武江、徐心庵他们见面。
不过,徐怀之前跟徐武江他们走过一次金砂沟,但是从下游方向过来,这次是直接从东面跨山越岭过来,不可能恰好就找到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约定的藏身地。
徐怀翻过一道山嵴,从陡坡下去,是一道长涧夹于两山之间,清澈的涧水不深,能看到溪底的软沙,有些微的粼粼金光……
徐怀蹲陡坡上,正寻思着是沿溪涧往南,还是往北寻找徐武江他们约定的藏身地,脑海里闪现出一段文字来:
“淮上冶金,沿溪取沙,以木盘淘,得之甚微且费力;楚山有金坑户用大木锯剖之,留刃痕,投沙其上,泛以水,沙去金留,是为溜槽法……”
徐怀猛然一惊,迟疑的盯向溪底那闪着些微光泽的软沙。
两三个月来,他脑海里突然闪现的文字及画面片段很少,大多数都没有意义,或分辨不出意义,但这段文字记忆绝对跟眼前这金砂沟有关。
金砂沟在桐柏山还是比较有名的。
溪谷沙中藏金,徐怀早就听人说过,但溪沙藏金极微,辛苦一年都未必能够糊口。
也只有附近的山民,在秋冬农闲之时会过来淘金补贴家用,而到春夏水涨、田地农忙起来,山民便都会退回村寨。
鹿台南寨就时常有人参与淘金。
不过,产出太微不足道,不仅官府没有想过要在这里设监开矿,左右像徐氏这样的大姓宗族,也没有谁想到要将这处地方霸占下来经营。
而以往的淘金法,就是以木盘淘洗,徐怀在桐柏山间从未听说过什么溜槽法!
这进一步证明,那些记忆都来自于还没有发生过的后世。
徐怀以往没有亲眼见过族人用旧法淘金,短时间也无从揣摩溜槽法的细节,当下稍稍迟疑,决定先找到徐武江、徐心庵他们汇合再说。
第四十三章 钱粮人心事
“徐怀,这里!”
徐怀沿溪边狭窄的滩地往北走了一段,徐心庵从半山腰间的洞穴|里探出头来,招呼他过去。
从溪谷到洞穴有一条淘金山民踩出来的小径,杂草蔓生,他摸索着爬进石洞,大家情绪急切的都围过来问南寨的情况。
洞口较矮,里面颇高,有五六丈深,此时点着篝火,有钟乳石从洞顶垂挂下来,地面却较为平坦,还有一些淘金山民遗弃在这里的破陶盆陶罐,以及睡人的草絮堆。
一只陶罐正架在篝火上“扑扑”烧着热水。
诸武卒从青溪寨逃出来,除了兵甲武器外,也尽可能多携带肉脯、麦饼等干粮,能捱十天半个月,这时候却担心苏荻与徐怀回到鹿台寨,不能阻挡巡检司将他们的家人捉去受牢狱之灾。
“我们早一刻逃出军寨,不知道邓珪前夜得知你们从青溪寨消失之后是什么反应,但昨日巳时中,唐天德带着人马气势汹汹过来,幸亏武良叔、十七婶他们阻拦,才叫唐天德无功而返……”很多事情都无法细说,徐怀这节骨眼上也没有居功的心情,不想浪费口舌解释,便将功劳推到徐武良、苏荻的头上,将昨天鹿台寨发生的情形简略的说了一遍。
确认家人无恙,众人稍稍宽心,但他们接下来要何去何从,却莫衷一是。
干粮仅够维持十数日,其实也很有限,也不能指望桐柏山里渔猎能有多大的收获。
二十五六个青壮汉子不可能一直都躲藏在这不见天日的洞穴|里,但天下之大,哪里又是他们容身之所?
答案是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只是到这一步仍有人不甘。
还有一个,就算是落草为寇,是他们这一伙人直接找个易守难攻的险峻峰岭占山为王呢,还是找一家可靠的山寨去投靠?
徐怀坐在祛除湿冷的篝火旁默默听着徐武江与众人议论这些事情。
事情走到这一步,虽然他知道别无选择了,但他也不会觉得落草为寇真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所有的选择都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又能提出什么有远见的建议?
当然,大多数人也不会关心他的意见。
徐心庵坐到徐怀身边来,背靠着湿冷的石壁,小声说道:
“从金砂沟上去十一二里,就是歇马山,大当家潘成虎为人颇为仗义,与鹿台寨以及其他周边的其他村寨,都没有太激烈的冲突;而以往鹿台寨逢年过节对歇马山有所打点,十七叔就暗中负责过好些次,跟潘成虎算是识得。我们要是前去歇马山投靠,应该会被收留。不过,歇马山在桐柏山虽说势力较大,但养活不了太多的‘闲人’,不可能让众人将家小都迁过去。我们初时过去可以隐姓埋名,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时日一长,歇马山其他小啰喽知道我们的底细后,很难保证消息不传出去。到时候就算巡检司不追查,州县也必然会再去为难我们的家人,大家都在头痛这事!”
他们离开青溪寨之后,昨日午前就藏匿到金砂沟来,对后续要怎么办,在徐怀过来之前,他们就讨论过好几回;却在徐怀到来之时,都还没能拿定主意。
二十多名武卒投匪或消失了,不是巡检司敢隐瞒不报的;而一旦确认他们落草为寇,州县也不可能没有后续的动作。
众人这时还是进退两难。
徐怀想到刚才脑海里闪现的那段记忆,低声问道:“大家有没有想过就留在金
砂沟落脚?”
“不是没想过,但是这里太难了,”徐心庵摇头说道,“你过来也看到了,金砂沟地形是险,从外面很难进来,但从头到尾,你看得见有几块稍稍平整的土地;还有一个,这里距离歇马山太近,一山不容二虎,我们想在这里立足,不用等巡检司动手,潘成虎都有可能会先派人过来打我们。”
徐心庵怕徐怀不明白,从篝火堆里捡了一根树枝,拿燃烧炭化的一头在石地上,简略的勾画出这左右的地形图来:
“歇马山就在金砂沟的源头,虽然东面另有出山的道路,但金砂沟始终是其后门——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我们在金砂沟自立门户了,难免会要从附近村寨刮取粮食盐铁,但这些村寨早就是歇马山的羊庄,怎么可能容忍我们染指?”
不管起初是否走投无路求条活路,但只要落草为寇了,杀人放火者有之,打家劫舍者有之,滥杀无辜更是不绝如缕。
不过,能在桐柏山里较长时间挣扎生存下来的山寨势力,跟周边的村寨、大姓宗族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冲突不会太激烈。
有些山寨势力对周边能保证日常孝敬的村寨甚至能做到秋毫不犯,但也绝对不会轻易容许其他势力插足进来。
主要原因就是山寨与周边的村寨,已经形成的“供养”关系,不仅不容他人插足;偶尔有流寇越境作案,山寨势力还会出人出力捉拿,实际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官府的作用。
徐武江、徐心庵觉得他们不可能在金砂沟立足的关键原因就在这里;至于金砂沟是不是歇马山的门户,潘成虎等贼酋还真未必能有这个眼光。
徐怀也不以为留在金砂沟落脚是件容易事,但这段时日以来,他也一直在琢磨那些记忆片段的触发契机是什么。
这次闪现的记忆,涉及到歇马山金坑户,及他以往未曾听说溜槽法,他怀疑就跟金砂沟沙金有关。
至于怎么才能说服徐武江他们留下来呢?
溜槽法他还不清楚细节,就算再好用,就算是能以一抵十,二十多人留下来,也发不了横财,却要面对歇马山人马所施加的巨大压力,并非好的说辞。
更关键,不少人都倾向投靠歇马山,溜槽法这事更不能过早说出。
“你有什么想法?”徐武江看到徐怀过来报信后,就跟徐心庵坐角落里嘀咕,坐过来问道。
徐怀稍作沉吟,说道:“十七叔,不管多艰苦、凶险,大家还是要留在金砂沟立足。昨日十七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族人皆以为十七叔你们死于匪事,而出离义愤;这也使得徐武富不敢公然跟邓珪勾结。不过,太多人还是要依附于本家,时日一久,义愤之心便会消去,剩下的都是苟且。真正能令徐武富有所忌惮的,还是十七叔你们。只要你们窥视左右,像颗钉子钉在金砂沟,再借给徐武富一个胆子,他都不敢公然将大家的家小交出去!”
徐武江蹙着眉头。
不管徐怀是突然开窍也好,还是一直以来都大智若愚,徐武江还是能客观权衡眼下进退两难的困难。
徐怀的话只要有道理,他都能听得进去。
落草为寇当然非他所愿,他也不是怨天尤人之辈,但这么多人的生死存亡,都压他的肩上,叫他倍感沉重。
徐心庵多少还是难以接受徐怀如此大的转变,急着分辩道: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歇马山怎么可能容我们在这里落脚?”
徐怀知道心庵事事都听从徐武江的,所以还
是继续劝说徐武江道:
“我前日潜入邓珪房里,从衣箱里拿出一些金银,而这里距离玉皇岭仅隔两道山岭,粮食棉帛盐巴等物可以从南寨直接翻山运过来,短时间内不用急着去勒索附近的村寨。而只要我们不跟歇马山争食,我想他们未必会急吼吼赶人……”
玉皇岭到金砂沟虽然山险坡陡,但这边仅有二十多人,每隔三五日安排人背一二百斤粮食过来,不是多困难的事。
就算徐武江他们没有什么积蓄,他前日顺手牵羊从邓珪衣箱里顺走的金银值上千贯钱,还是能抵用一阵子的。
而徐武江人虽然不多,但兵甲俱全,实力不弱,仅仅是小股在金砂沟一带活动,不去直接侵犯歇马山的利益,歇马山真未必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帮官府拔掉这颗钉子。
当然了,徐武江他们倘若想在金砂沟招兵买马、壮大势力,到时候必然会跟歇马山贼匪起冲突,但那是另外一说了。
可能到那个时候,才是说出溜槽法的契机。
“……桐柏山说是三百里方圆,但真正意义上的深山老林并不多见,我们投靠别家势力有诸多顾忌,但想要自立门户,不管跑到哪里,怎么可能不跟别家势力起冲突?我觉得这事不能瞻前顾后了,”
徐怀见徐武江有所意动,继续劝道。
“而哪怕暂时留在金砂沟,除了震慑徐武富不敢公然跟邓珪、陈桐等人勾结外,更重要的还是依仗鹿台南寨作为掩护,方便暗中送补给过来。倘若不靠着鹿台南寨,我们每隔三五天从哪里购买一二百斤粮食送入深山老林,怎么才能不被巡检司盯上?我们不能真当邓珪、唐天德他们是瞎子啊?”
“……你这憨……”徐心庵坐旁边听过徐怀这番话,都觉得自己有点被说服了,忍不住又要开口戏骂他是憨货,怎么知道这些歪歪道道?
“十七叔,要不把大家喊过来商议,徐怀的话,听着好像有些道理哦。”徐心庵转变主意道。
“四虎,你们过来……”
徐武江也认为徐怀的话有道理,但他心里更清楚,事态到这一步,能不能走下去,人心其实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才二十多个人,只要有一人心志动摇,有投靠徐武富或散伙各奔东西的心思,就有可能会出大问题。
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要尽可能说服每一个人。
徐武江招手将徐四虎等人都喊过来,将徐怀的意思说过一遍。
“我觉得这事能成啊,”徐四虎等人纷纷附从,两天来忧心忡忡,这一刻难得有些高兴的拍着徐怀的肩膀,“你顺手从邓郎君那里牵走多少金银?”
众人除了并不愿抛弃家小远走高飞外,甚至都还没有做好打家劫舍的心理准备。
前日还是官兵,今天就要落草为寇,干刀口舔血的事,谁能坦然接受?
徐怀既然顺手牵来不少金银,又能从鹿台南寨暗中背粮食过来,他们就无需迫于生存对周遭熟悉的村寨下黑手,这要比投靠山寨,或到其他地方拼出一条血路来更容易叫人接受。
“有两百贯钱!”徐怀说道。
徐怀没有说实话,主要是怕大家起了分赃后各自远走高飞的心思。
桐柏山田少粮贵,但两百贯钱,除去添置一些必需品,还能购入上百石粮食,足够大家在金砂沟吃小半年的。
现在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想到接下来半年内都无忧饥寒,心思也就没有那么慌乱了。
第四十四章 咸鱼岂能枉自
议定一些事后,徐心庵、徐四虎便先随徐怀潜回鹿台南寨。
徐怀以往笨拙,他娘在世怕他闯祸、走失,看他较紧,他对玉皇岭之外的峰岭,远不如徐心庵他们熟悉。
徐心庵也罢了,徐四虎跟他早已病逝的老子,早年都是南寨的猎户,能走善射,他知道山里哪些地方相对容易走。
他们还是要从山间里找出捷径,方便两相往来,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徐怀那般,有那样的身手跟强健体魄在深山老林里乱闯的。
“原本有棵树倒伏在这里,可以踩着过去……”
今年才二十四岁的徐四虎长得高壮结实,领着徐怀、徐心庵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被一道宽三丈余的深沟拦出去路。
原先横倒在深涧之上的大树,不知什么时候被山洪冲走,他们被拦在深涧的一侧。
徐怀探头看下去,裂沟有七八丈深,非常陡,泥石湿滑,底部有浅水流过,看左右却有不少大树,看来需要拿些斧锯过来。
人手有限,想要造一座木桥太费时日了,但从旁边砍倒两三棵大树拖到涧上,方便行走,却是容易。
除了这处深沟不怎么好绕过外,三人在灌木草丛间摸索着前行,沿途还有好些陡坡,但都不是太高。
以往徐四虎他们进山打猎,这种陡坡溜滑下去就行,以后要方便走人,凿些石阶就行,甚至更简单的,临时放置简易竹木梯子都成,徐心庵、徐四虎他们都能想到这些办法。
整体来说,玉皇岭到金砂沟之间没有道路,主要还是以往没有什么人走动,但真要开僻一条供小队人马进出的小路,并不是多困难的事。
…………
…………
徐怀与徐心庵、徐四虎赶到南寨时,徐武良已经提前准备好斧锯火折等物以及一口铁锅,在寨子外的山林里等候,徐心庵、徐四虎没有耽搁,带上这些必需品便返回金砂沟去。
徐怀则与徐武良先回到南寨家中。
徐怀他父亲徐武宣刚回桐柏山,手里还算宽裕,倒饬出的院落分前后两进。
虽说过去十多年,但即便徐怀这两年不在寨子里,平时也有苏荻她爹娘帮着打理,院子却也收拾干净,不显破旧。
徐武良是父母早亡,他从靖胜军回到桐柏山,南寨都没有立锥之地,父母留给他的茅舍也塌了,才不得不入赘到淮源镇去;这次他一家三口,与柳琼儿都暂住到徐怀宅中。
眼下这情形,柳琼儿断不敢回淮源镇,琴斋也留给徐嬷嬷、周嬷嬷两个不明所以的婆子看管——她窥着徐怀与徐武良回来,单在西厢房檐下候着徐怀,问道:“王禀相公那里,你真就撒手不管了?”
“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太多?”徐怀苦笑道。
“你在悦红楼怎么引诱我的,你这么快就忘了?”柳琼儿问道。
“我都没满十六岁,你不要张口污蔑我。”徐怀说道。
柳琼儿美眸瞪了徐怀一眼,说道:“落草为寇,总归没有出路的,你父亲当年能够洗脱干净回
乡,是得遇王孝成这么一个贵人,你真就不指望王禀有东山再起之日?”
“不指望。”徐怀没好气的说道。
照后世那一小段文字记忆,王禀遇匪而死并没有惊起什么波澜,这足以从侧面证明王禀东山再起的难度了——皇帝老儿根本就不念着他。
徐怀对王禀东山再起不抱奢想,但柳琼儿绝不这么想。
柳琼儿在悦红楼这几年,可以说得上锦衣玉食,赎身出来,自然要有变化,但她也不敢想象她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容色为人贪慕的女子,跟着落草为寇,有什么好的命运等着自己。
她对王禀东山再起是有企盼的。
柳琼儿循循善诱道:“你即便不去指望什么,但诸多武卒心里没有一点指望,真就甘心跟着你们落匪,心里没有其他一点想法?”
“……”徐怀拍了一下脑袋,看向柳琼儿说道,“你还真是女诸葛呢,我都没有想到这点!”
落草为寇绝不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浪漫事。
诸武卒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对家小牵肠挂肚,都是普通人,叫他们在金砂沟落脚,十天半个月可能没问题,但三五个月之后真就难说了。
徐怀也看得出,这也是徐武江最担心的问题,其他却是其次了。
不管王禀东山再起到底有大的指望,但要说眼下能有什么将人心吊住,莫过于此了。
人要没有指望,跟咸鱼有啥区别?
他之前用这个理由蒙骗柳琼儿,这当儿竟然没有想到这点,还得亏柳琼儿提醒。
不过,想要用王禀东山再起去吊人心,他们就先得确保王禀不横死淮源,这踏马又绕回来了啊!
“武良兄弟!”
这会儿有人从竹篱墙外探头看过来,喊徐武良。
鹿台南寨这边的家小安顿,有苏荻、徐武良负责。
而苏荻她爹苏老常这些年在玉皇岭佃田耕种,这些年挑耕犁地,与桐柏山里的寨民没啥区别,但兴许是早年被迫四处逃荒的缘故,却也有几分阅历见识,人又孔武有力,习过拳棒功夫,在外姓寨民里威望很高。
有苏荻、徐武良以及苏老常等人在前面主事,徐怀就负责装痴卖傻。
他没事到南寨耆户长徐仲榆家院子前兜一圈,叫他不敢出来牵制苏荻她们,也方便脱身前往金砂沟联络徐武江他们。
徐怀见来人是徐心庵的父亲徐灌山,默不作声的站在西厢房檐下。
“灌山啊,有什么事找我?”徐武良从屋里走出来,招手叫徐灌山进院子里来说话。
徐灌山走进来,有些犹豫的看了徐怀、柳琼儿一眼。
柳琼儿扭身走回屋里,徐灌山这才跟徐武良说话:“这人是都搬到南寨来了,但各家佃种的田地却很分散,又不能叫大家不下田,你看这事如何是好?”
诸多武卒,除了徐武江这几年置办了十数亩薄田,稍有家资外,其他都穷家破户的。
家小里没有壮劳力的,多织布采桑;有壮劳力的便佃族里富户名下的田地耕
种;也有人帮富户或本家打长短工。
总之,仅靠武卒那点的饷银,家小没办法都混个饱腹,不可能清闲下来等人养。
现在苏荻、徐武良他们将诸家小都搬到南寨来抱团,这事容易做,穷家破户,没有什么讲究,能腾出几间茅屋瓦舍就够了,但是白天不叫诸人劳作,就难办了。
最关键的是,南寨附近田少且贫瘠,南寨这边很多家小都要到北面岭下的青柳寨两岸佃田耕种,离开都要颇远。
“我知道,我待会儿去找苏老常问问他跟荻娘是怎么想这事的,”
徐武良先将徐灌山敷衍过去,待他走后,才看向一屁股坐泥地里的徐怀说道,
“这是个问题——徐武富、徐恒父子今天一天都没有什么动静,但肯定憋着坏,就怕他趁着家小出寨劳作,跑过去捣鬼。”
徐怀敲了敲门,将从里面虚掩着的门推开,见柳琼儿就站在门内侧听着,说道:“你想出什么辙没有?”
虽说被徐怀强拽入这是非里来,心里还难免有怨气,也最清楚徐怀的真面目,但柳琼儿这些年在悦红楼迎来送往,久历风尘,没事与徐怀“打情骂俏”,也是打心底自视比他年纪居长。
在徐武良面前,柳琼儿却还是端庄姿势,怕被瞧轻了出身:
“庶民劳作以足衣食——对劳作惯的人,要他们留在南寨三五日不出,没有什么问题,但七八日一过,怎么还可能坐得住?之前太仓促,没有考虑周详,却不是没有办法补救,徐怀顺手牵羊,从邓珪那里拿来不少金银,将诸家小在南寨之外佃种的田地都退去,都换南寨附近的田地佃种,又或者在南寨附近找一桩能安家小心思的生计,甚至直接组织人手去开垦荒地,让家小都忙碌起来,就可以了!当然,徐氏一族的富户,基本都唯徐武富马首是瞻,这事叫家小分散去谈,必然会受到推搪,你们当牵头去促成这事!”
“……”徐武良有些迟疑的看向徐怀,柳琼儿这主意听着不错,但金银是徐怀从邓珪那里顺手牵来的,在他看来就是徐怀的,得徐怀拿主意。
“武良叔,那些金银往后交给柳姑娘打理吧,十七婶那边需要什么用度,都从柳姑娘这里拿……”徐怀跟徐武良说道。
前日潜入邓珪宅中看过秘函后,就直接出军寨去见柳琼儿、徐武良,顺手将那一小袋金银都交给徐武良帮他收着。
除非他现在就抛下他人远走高飞,要不然在这个节骨眼里,钱财就是身外之物。
而他同时也觉得应该给柳琼儿找点事做。
“嗯,那我这就去找苏老常说这事!”
徐怀这么说,徐武良便应下来,回屋从婆娘葛氏手里将那袋金银拿来交给柳琼儿,又拿上挎刀,便去找苏老常、苏荻商议这些事。
徐武江这些年积蓄有限,今日几十贯钱掏出去,苏荻囊中便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有钱粮怎么得行?即便在徐武良心目里,这些金银都是徐怀的,但临时拆借一番,不算什么事,只需要将账目记清就可以了。
第四十五章 促膝廊前说恩义
当徐武良的面没说什么,柳琼儿还将那袋金银收下来,但徐武良一走,她美眸瞥向徐怀,说道:“你却是聪明,知道想着法儿白使唤人,自个儿装痴卖傻,啥事都不用去管。”
“你要不愿,那这些银子我都交给十七婶去。”徐怀说道,伸手要将锦囊拿过来。
“谁说我不管了,”柳琼儿手缩到背后,不叫徐怀抢走锦囊,说道,“别人都唯徐武江马首是瞻,更不要说诸武卒都服他管,你要是将金银都交出去,最后真要能成什么事,你可捞不到什么好处啊!”
“这节骨眼算这些账作甚?”徐怀有些粗枝大叶的说道。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你与徐武江只是族叔侄,”柳琼儿说道,“就拿这金银来说,你要挨家挨户白送三五十贯钱去,他们初时会感激你,但时日一久,他们便想从你这里得到更多,有良心能记住恩情的却不会有几个——你以为个个都会像徐武良那般真心对你?”
“武良叔却是对我好!”徐怀笑道。
徐武良居于柳条巷,平时葛赖皮等人上门讨债,他都隐忍赔笑,但在见到葛赖皮对自己心怀怨毒后便出手杀人,这样的维护之情,徐怀他自己都难以想象,不敢奢望再有第二人能如此待他了!
柳琼儿继续说道:“而今日叫他们一个个从你这里拿走金银,都叫他们写下借条,那不管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到什么时候,这都是他们欠你的,在你面前都要低上一头。你说这账目要不要算清楚?”
“你平时在悦红楼也没事尽琢磨这些?”徐怀好奇的问道。
“你说我在悦红楼,不琢磨这些,该琢磨什么?你真以为我琴棋书画皆擅,就能在那火坑时不被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啊?”柳琼儿觉得被徐怀看轻了,神色有些黯淡,幽然道,“你也不要觉得我心机深,即便是真正落草为寇,每次打家劫舍,一半钱财归入公库,一半钱财诸当家头目摊分,这都是有规矩的。”
徐怀微微一怔,才突然想明白过来,柳琼儿在悦红楼好听客人的墙角,实非什么恶癖,而是想多些从火坑里挣扎出来的资本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账目算清楚是比较好,”徐怀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说道,“我在金砂沟跟十七叔他们说过,这次从邓珪那里顺手牵来两百余贯钱。我这么说,主要也是不希望其他人见财眼开,起分财远走的心思。所以这笔金银,你拿两百贯钱出来交给十七婶——这算是我之前所说那番话的一个交待,剩下的便说都是你从悦红楼带出来的。你等武良叔回来,也跟他说一声。这以后谁要从你这里拿钱,都算拆借,要给你写下字据……”
“你不嫌我太心机就好。”柳琼儿说道。
“怎会?这事怎么说,都是我强拽你进来的。”徐怀哂然一笑,说道。
从悦红楼赎身,到铁石巷置办宅院,再撤回到鹿台寨来,这几桩事连着发生,可以说是应接不暇,连个喘息的空当都没有。
她不知道徐怀这个年纪,怎能如此淡然,但柳琼儿她自己满心慌乱,到这会儿都还没能真正定过神来。
她此时劝徐怀算清楚账目,与其说是替徐怀出谋划策,不如说她更想着找到能发挥她作用跟价值的事拽在手里。
这样才能在这伙贼不像贼、兵不像兵的群体里,找到自己的地位,慰平自己的心慌。
要不然,她算什么?
徐武良很快就返回来,徐怀怕柳琼儿张不开口,他直接将清账之事说给徐武良听。
“这么做最好!”徐武良拍着大腿叫好,说道,“我刚才跟荻娘、苏老常、徐灌山他们商议这事,也是说他们牵头去办这事,但诸多用度都暂时从柳姑娘这里支借……”
徐武良心思没有那么细,但也清楚柳琼儿的根脚浅,不怕她敢昧下这笔钱物,暂时放到她名下,对各方面都有说辞。
“这金银暂时放到我名下,我也不敢昧徐怀的,但徐武良,有句话我得跟你说在前头。”柳琼儿说道。
“你说。”徐武良瓮声说道,不懂柳琼儿又叽叽歪歪想说啥。
“除非徐怀说话,要不然这钱物如何支度,都得我点头才算数,你徐武良说话不管用——你要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可不想被你们白白推出来当这恶人。”柳琼儿说道。
“徐怀说将这钱物交给你掌着,将来要有谁想插手,也是徐怀讨进门的新媳妇找你,我管这事做甚?”徐武良说道,又将婆娘、女儿小环从屋里唤出来,吩咐她们即便在南寨,这院子里也是柳琼儿掌事。
徐怀看天时尚早,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我这得去找徐武碛,将那张长弓讨回来!”
诸武卒从军寨带出两把神弩臂、六把长弓,算得上利器,但他们在南寨这边仅有一把长弓,昨日还被徐武碛强行缴走。
他当然得想办法将这张长弓拿回来,顺带看看北寨那边的动静。
徐武良不放心徐怀一人过去,说道:“徐武碛翻脸不念旧情,你去找他,怕是讨不回那张长弓,更不要说徐武富父子居心不良——我陪你走一趟。”
…………
…………
出南寨,就是玉皇岭的北坡草场,此时正值三月末,树稀草茂,一群群牛马正在坡地里啃食着青草。
徐怀站在寨门外,没有急于下山去北寨,而是看着这树稀草茂的北坡,听风声里杂夹着牛马嘶啸。
虽说玉皇岭北坡,加上左右山地可利用的草地,加起来有近万亩,但天然草场的载畜量很
有限,粗粗估算驴牛骡马等大型牲口约七八百头,还同时有近三千头羊放养于此。
徐氏先祖迁徙玉皇岭的历史,只要进族学都会有讲,徐怀也对此也很熟悉。
那时中原刚刚结束战乱,大越王朝初创,天下人丁锐减,为休养生息,朝廷奖励生产,基本上丁壮都得授田,规模之大是今人所难想象。
当时玉皇岭徐氏加几家小姓,总人口都不到五百人,完全没有能力彻底开发这么大片的土地,耕牛等大型牲口也仅有四五头,故而南北坡的草场、山林都划归为族产。
差不多在三四代人苦心经营之后,北坡草场才形成一定的牧养规模,但宗族家主传到徐武富曾祖父,北坡草场以及青柳溪两岸的肥沃田地,通过不断的置换、兼并,大规模往少数人头上集中。
徐武富曾祖父之后,又衍生出十三房,包括这一辈家主徐武富以及徐仲榆、徐伯松等家在内,在玉皇岭最为富贵,血缘关系也最近,在玉皇岭又被称上房徐。
玉皇岭大片的田宅草场,乃至在淮源、泌阳经营的栈铺、骡马市都主要集中在上房徐手里。
而徐武坤、徐武良、徐武碛以及徐怀的父亲徐武宣,虽然以追溯五代先祖的小宗之法算,还没有出嫡支,但已彻底破落了,跟其他旁系族人以及小姓一样,都统称为下房徐。
当年落草为寇、最后收编到靖胜军的,都来自下房徐。
这一“上”一“下”,就隔开了两个绝然不通的世界。
徐怀心里也是奇怪,怎么有这样的感触,默默的与徐武良往北寨走去。
走入北寨,一条土道直贯北门,接青柳溪河桥,往北可去淮源,在这条寨中土道的中心,有一条石板横街与之正交。
这条横街便是北寨的富人集中区,除徐武富外,上房徐还有六房宅院都座落在这条横街上,从横街走到东首,北侧为徐氏宗祠,南侧为族学;有一条小巷从横街往南延伸进去,巷东习武为获鹿堂,巷西习文为鹿鸣堂。
传闻徐氏先祖避战乱迁徒桐柏山中,经玉皇岭看到有白鹿立于石台之上,落脚之后修坊建寨,遂名鹿台;而诸寨内较为重要的建筑以及不多的街巷,多以鹿为名。
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平日除了跟随徐武富在泌阳等地办事,他们还是获鹿堂的枪棒教习,徐怀当然是直奔获鹿堂来堵。
与鹿鸣堂书塾不同,获鹿堂前后四进院子,当中一进院子最为开阔,是一个能供两百列阵的小校场,也是获鹿堂的演武场。
鹿鸣堂、获鹿堂的院墙都不高,也没有必要搞深宅大院,浪费建筑材料,徐武良就留在演武场外;徐怀为免有心人抓他把柄,将佩刀摘下来给徐武良,独自空手往演武场里走去。
第四十六章 纨绔少年勇
演武场有数十子弟此时正在两名教习的带领下,正耍练拳脚枪棒,看到徐怀走过来,大多数人都停住手。
说是诸寨徐氏子弟都可入族学,学文学武都可,文武兼修也行,族学之内产生的诸多费用,都从族产所出拨支。
而事实上,下房徐的子弟,也就幼时放过来厮混三四年,到十二三岁能抵半个壮劳力之后,大多数就要跟着下田耕作,或找门路去当学徒。
真正能在族学坚持到十五六岁乃至十八九岁的,主要是上房徐以及下房徐里少数家境有些宽裕的子弟。
走进演武场,徐怀想到他父亲死后,他娘含辛茹苦拉扯他,笨手笨脚到十四岁没有学成什么,却还坚持让他留在族学里厮混,还真是不容易。
当然,他家就几亩薄田,也不知道徐武良、徐武坤等人接济他家多少,才叫他没有营养不良。
“你这笨货,跑过来作甚?”
三名少年从演武场一角走过来,挡住徐怀去路。
为首者是徐武富的幼子徐忱,身量也极高壮,他学文不成,平时就好玩枪弄棒,即便是与徐心庵同年,却也不急着跟他父亲徐武富、大哥徐恒到泌阳城里学做事,他人留在鹿台寨,有事没事都喜欢跑获鹿堂厮混,是徐氏头一号纨绔子弟。
因为徐忱是少公子,力气大,枪棒功夫强,出手也阔绰,他在获鹿台自然就是诸子弟之首。
徐忱带着两名跟班走过来,其他少年很快也就自发的站到他身边,有十多个少年,跟徐忱性情不投,又心高气傲不愿附从徐忱,也是远远站在一旁看热闹。
徐怀看看身前四五十号人,再看看身侧、身后空无一人,心想这场面可真是叫人能深刻理会什么叫“势单力薄”啊!
“我找徐武碛……”徐怀双臂抱在胸前,瓮声说道。
“你们围在这里作甚?”
徐怀进演武场,徐武坤就看到了,这时候从后面草堂里走出来,喝斥诸少年都散开。
“这憨货过来找武碛叔,与你无关。”徐忱瞥了徐武坤一眼,冷声说道。
徐武碛为徐武富依为左膀右臂,为人又铁面无情,徐忱也惧他,但他还不把地位、声望要比徐武碛低一截的徐武坤放在眼里。
有徐忱的态度,当即就有几名少年挡住徐武坤的去路,不叫他走到徐忱、徐怀跟前来。
演武场上房徐与下房徐子弟相当,但上房徐子弟的地位太突出了,很多下房徐子弟十二三岁之后还留在族学,更多是他们的跟班。
徐怀脚踹徐仲榆、徐恒,虽然将唐天德赶跑,但上房徐子弟知道这事,心里不会感谢他,却满心义愤,怨他落了上房徐的面子。
徐怀不自投罗网,上房徐的子弟都商议着要找上门去收拾他。
徐武坤百般维护徐怀,大家都是清楚的,这时候有徐忱一个眼色,在演武场里谁会再给他面子?另两名教习都悄悄的走开了,不想自讨没趣。
“徐怀,你回南寨去,不要在这里放肆!”徐武坤没有看到藏身院外榆树后的徐武良,怕徐怀犯倔吃大亏,厉声赶他回
南寨。
挡在徐武坤身前的几人,都是十七八岁的族中子弟,身手都还不错,徐武坤不能去拿兵刃下重手,即便身手是要强横一截,也是双拳难抵四掌,眼下只想着徐怀能听懂他的话,不吃眼前亏。
“我来找徐武碛拿回长弓!你们不能黑我一张好弓,那是我借武良叔的。”徐怀眼角余光打量着演武场左右的情形,这叫他的眼神定定的,真像是愣劲冲头的样子。
“你先回去,那弓我帮你找徐武碛去讨——我本来晚上就要去找你。”徐武坤叫道。
“东西还没有拿到手,怎么就要走啦?”徐忱挽起袖子,冷声道,“昨日在南寨,你犯浑脚踢仲榆叔爷,今天不拿宗法治你,你这个笨货大概不知道什么叫个‘怕’字。”
“徐忱,轮不到你滥用宗法,小心宗法收拾你。”徐武坤厉声叫道。
“徐忻,你祖父被这蠢货踢伤,你出手收拾他,便不怕有人再叽叽歪歪了!”徐忱对身边正咬牙切齿徐仲榆嫡孙的徐忻说道。
徐怀那日犯倔,手持长弓利刃,别人怕他动手不知轻重,轻易不敢逼近他,但今日徐怀空手走进演武场来,这院子里诸多少年,没有一个会再怕他。
谁都知道徐怀空有大力,但实在笨拙,只要避开跟他正面硬打,在场至少三成少年,自信能将徐怀耍得团团转。
徐忻没有亲自看到祖父被徐怀踹倒的情形,但徐仲榆昨日午时回去便一病不起。他家宅子里上下老少都咬牙切齿,还是徐武富派人过来安慰,说这节骨眼,徐武江等人都生死不明,徐氏内部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只是徐武富派人说的这话,叫他们心里更气。
徐仲榆子侄辈或许还能忍,但徐忻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跟徐忱他们正是横行霸道,看谁不服就想灭谁的阶段,看到徐怀还敢跑获鹿堂来,怎么会放过他?
徐忻不算徐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身手不如徐心庵、徐忱等人,但伏蟒拳也打得有模有样,一个虎奔步,身形轻跃,将全身气力集中到右拳上,便朝徐怀重劈打来。
不过徐忻身量不高,重劈拳讲究自上而下崩砸,他无法直接攻势徐怀面门、喉管等要害,一拳落在徐怀的胸口。
徐怀往后退了一步,暗感徐忻这一拳有两百斤气力已是不少,但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看。
“你与这呆货正面对打作甚,侧打他的腰眼!”徐忱抱胸观站,还不忘指点徐忻。
在徐忱看来,徐怀身高体壮,皮糙肉厚,筋骨也比所有少年都强健,换作他跟徐怀正面对打,也会吃亏,但徐怀笨手笨脚,想要将他击倒,游走身侧,去攻打他侧面的腰眼、腋下等要害,能轻而易举将这蠢货拿下;然后就可以耀武扬威将这蠢货绑到宗祠去收拾。
徐忻出手也是试探徐怀,将徐怀打退一步,见徐怀皮糙肉厚竟然还伸手朝自己抓来,他猛然往后跃出,像羚羊一样轻巧。
徐忻脱离徐怀的攻击范围后,双手蜷捏起来,有如蟒首,横移到侧面,以从枪术长刺中化变出来的戳拳,去攻击徐怀的腰腋要害。
徐怀正面多挨徐忻几下,伤不了皮毛,但还不敢放开腰腋要害吃徐忻的重击。
当下他也
不跟徐忻正面交锋,转身就往演武场一角的老榆树跑去。
人再蠢,也不能叫人围住打不是?
徐怀转身就跑,徐忻飘乎的戳拳当然无法打到他的侧腋,又拿重劈拳狠心朝徐怀的后脑勺打去。
徐怀转身,一拳跟徐忻对攻在一起。
拳拳相击,咔嚓一声碎响,听得旁边众人心里碜得慌,再见徐怀丝毫无事收拳立住,徐忻生生被震退三四步才收住脚,右手鲜血淋漓的垂下来,不知道两人对攻一拳是不是震断了他的指骨。
“这呆货都是蛮力,你跟他对拳作甚?”
徐忱看徐忻跟徐怀对攻一拳,手臂半天都抬不起来,徐怀却跟没事人一起,气恼徐忻太蠢,这么久连一个笨货都收拾不了。
徐忻有苦说不出,直想叫徐忱自己去尝试一下这莽货那钢筋铁骨一般的拳头,以往都说徐怀这货皮糙肉厚,但谁能想到他的拳头这么硬,跟他娘青岗岩一般。
徐忱不理会徐忻,叫身边人道:“拿棍棒来,这畜牲拿脚踢五叔祖,我们便打折这畜牲的腿以行宗法!”
有人想在少公子面前表现,徐忱话声刚落,便有两人跑去场面的兵器架,拿到黑漆长棍,摆开伏蟒枪势,从左右朝徐怀捅来。
徐怀让开一支长棍,眼疾手快,翻肘以右臂外侧接住右侧长棍一捅,反缠住棍头一把,猛然一抽一递。
那少年远不及徐怀力大是一方面,而两段劲力抽|送相反,他不仅握持不住棍尾,还眼睁睁看着棍尾毫无停隔的朝自己的胸口捅来。
少年下一刻直觉胸膛似被钝头的棍尾刺穿,身体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地方,愣愣看到那支长棍还在徐怀手里,斜过身便往左侧反抽过去。
那长棍去势快出残影来。
左侧那少年举棍上荡,想要将徐怀所夺长棍格开,随后再抢攻徐怀正面被打开的门户,将其击倒在地。
左侧少年想法不错,但两棍上半部交击到一起,徐怀所持之棍并没有被格开,棍头部位像水波微微一颤,以难以想象的微小孤度,在少年肩头啄了一下。
几疑是错觉,但衣袍搅碎,破开一个血洞,那少年痛得握不住长棍,只得弃棍后跃,怕徐怀趁机重抽他的头颅、面门。
诸少年要么没有看清楚这一幕,要么就以为是自己眼花,棍头怎么可能会像蛇颈般晃动了一下?
徐武坤却是激动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伏蟒枪的弹荡劲!
这才是真正的伏蟒枪,整个徐氏都没有几人掌握。
徐怀竟然掌握其精髓,而在反抽之间妙至毫巅的击中对手的肩头,令其失去再战之力。
徐武坤激烈的泪水都要夺眶而出。
这证明昨日见到徐怀连珠射出三箭,不是他老眼昏花。
徐怀此时无暇关注徐武坤的神色,他击退两人,但只是叫徐忱身后的诸多少年更为激动,稍有不慎,这么多一哄而上,他吃屎也得逃荒而逃。
徐怀狰狞的盯住徐忱,将脚下那支打落的长棍勾起,朝徐忱踢去,说道:“你要打折我的腿?看来要你亲自动手了!”
第四十七章 少年如恶虎
徐忱虽说纨绔,但在诸少年中他的身手不比徐心庵稍差,眼力自然也是不差的。
他反手将长棍抄接住,眯眼盯着徐怀,像毒蛇一般。
伏蟒枪他也练出弹荡劲,当然能看出徐怀那一棍反抽的微妙处,知道棍头借第二段弹荡劲发力,以异常的角度微微曲弹过去数寸,啄击到徐志肩头绝不是错觉。
徐怀年少在族学,经常是诸少年戏耍的对象,因此他跟随到徐武江、苏荻身边后,即便隔三岔五也有机会回到玉皇岭来,但也会避开北寨。
徐忱这两年都没有机会见到徐怀,没想到这憨货愚钝如故,身手却提升这般层次,看上去也远比两年前灵活得多。
当然,徐忱并不会因此畏惧就是了。
徐怀即便武艺提升极大,但在他眼里却依旧是个鲁莽痴愚的笨货。
临敌对阵,要讲究审时度势,没有一点心机,凶猛莽撞管什么屁用?
不过,恰恰因为如此,他才不会逞匹夫之勇,接受徐怀的单挑。
上房徐的子弟,怎能逞匹夫之勇呢?
那还需要花钱粮养这么多的庄客作甚?
徐忱往后退出一步,挥棍前指,厉声叫道:“众目睽睽之下,徐怀这笨货行凶伤人!都给我上,打死打残,一切干系都我来担着!”
徐忱往日在获鹿堂一呼百应,诸少年没有谁敢忤逆他的心意;诸教习除了徐武碛之外,其他人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不过,听得他要众人把徐怀往死里打,大部分人都犹豫起来。
当然,也有十数少年唯徐忱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他们心里也恨徐怀折他们的面子。
看到徐忻三人折戟而归,也都以为他们是太过轻敌才失手,没有生出畏惧之心,这会儿听得徐忱号令,早将棍棒抄在手里的十数人,便如虎狼一般挥棍抢上。
演武场旁的兵器架上,所放置的兵器都是给诸少年习武所用,怕有误伤,以钝头棍棒以及木盾为主,有几把长刀也没有开过刃,杀伤性不强。
徐武良在院墙外担心徐怀会吃亏,这时候还能勉强按捺住没有出手。
徐武坤却按捺不住,连声喝骂见徐忱、徐忻等人都没有停手的意思,捋起袖子便要上前,一只枯瘦的大手像铁钳般,从后面按住他的肩头。
徐武坤转头见徐武碛站到他身边,急道:“你还不制止他们乱搞。
徐武碛面无表情的盯着场上,说道:“叫他这混帐家伙吃点苦头,你莫管!”
“可是……”
“没什么可是。”徐武碛无情说道。
听徐忱号令而动,大多数是上房徐子弟。
这些少年不管资质如何,打小就弄枪舞棒,吃食又好,筋骨比下房徐的子弟健壮多了,并且年纪多在十五六七岁,正是气血旺盛之时。
徐怀再强的自信
,也不敢自以为能当面接住十一二支长棍捅刺抽打。
徐怀长棍拖在身后,掉头就跑。
“他到底是开些窍,没有蛮干,”
见徐怀还知道逃跑,徐武坤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见徐怀都跑到演武场院门处,竟然没有跑出去,却贴着矮墙内侧往演武场南面跑去,他跺脚朝徐怀急骂,
“你这憨货,倒是往外跑啊,你怎么又绕回来了?!徐武江这两年都没有教会你逃跑吧?”
徐怀哪里是不会逃跑?
徐武碛等人从靖胜军归乡,除了乡兵秋训以及统领庄客外,平时还轮流在获鹿堂任教习,战场之上的军阵冲杀之法,也都揉入伏蟒拳及刀枪之中,传授给族中少年。
要是这十数少年各持棍棒、牌盾以及无刃长刀,照着军阵围杀的规矩,分作两队从左右包抄过来,徐怀除了脱荒而逃,不会有其他选择。
然而这十数少年自恃人多势众,又想在徐忱面前表现、争功,人人争先恐后打杀过来,哪里想到以众欺寡,对付一个他们平时绝看不上眼的憨货、莽货,还需要讲究军阵之法?
这当然就叫徐怀看到机会。
演武场当中空旷,但靠院墙还保留桑榆等树木遮阴,诸多像练力的石骨碌、兵器架也都靠边摆放。
最初就不打算听徐忱招呼的十数少年都退到墙边。
这些都是障碍物。
徐怀绕着墙走,很快就将十数少年拉散开。
仅有两名腿长力足者紧跟在他的身后,一人举长棍、一人举狼牙棒朝他打杀过来。
徐怀将长棍当枪使,转身荡扫,先将左侧那人长棍打偏到一侧;继而又以长棍当刀,任其拖地,他以背脊椎为根,身形骤然侧转过来,身体鼓荡起强力的甩劲,以拖刀势将落到身后侧的长棍,朝所持狼牙棒那人重抽过去。
左右没有他人牵制,仅从正面对攻,这诸少年哪有人会是徐怀的敌手?
长棍怒抽过来,当头晃过残影,风声破啸,那少年慌忙举狼牙棒格挡。
除了徐武碛、徐武坤站在廊前外,这会儿又有多名教习以及庄客闻讯赶来,徐怀不可能大开杀戒,真将那人头颅当作一截枯树打成十瓣八瓣的碎片。
徐怀已经窥得举重若轻的藏敛堂奥,他这一转身拖刀重抽,看似出手凌厉如风雷,但将与狼牙棒相击之时,徐怀浑身筋肉在背脊骨的带动下振荡起来,长棍随即像蟒身一样微微颤晃起来,第二段弹荡劲提前使出,以力卸力,便在微毫之时止于长棍抽打之势。
徐怀脚下往后滞退半步,长棍下撇,身形矮蹲如跨马背上,重抽瞬息间转为攒刺,便往那人胸口捅去;将他这两个多月来苦练对筋骨的控制水准,彻底的展露出来。
而攒刺作为伏蟒枪最基础的枪势,其实极难练成。
枪头刺出需要有一股晃动震荡的劲蓄藏在枪首部位,枪刃之后像毒蟒突然蹦起晃动的三角毒头一般,又
快又狠的扎出,以更为迅雷不及掩之势抽回再扎。
所谓人如龙、枪如蟒的精义,在攒刺之中体现最淋漓尽致。
长棍没有枪刃,徐怀也没有杀人之意,然而连着三下重刺扎在胸口,这名平时以勇武自诩的少年就被直接打憋气过去,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往后倒去。
又是在这眨眼里,被干翻一人。
关键这人平时还显得勇武过人,比徐忻都要强出一截,看他一招之下就被打得生死未知,后面追过来的诸少年都是一愣,心头禁不住生出寒意来。
“操你大爷!要杀来杀!”
徐怀这时候再不后退,借助这气势,大吼一声,如猛虎下山般往散乱心慌的诸少年反杀过去。
江湖枪术,讲究十步杀一人,一根长棍在手里可能会舞出花来,但军队刀枪,讲究的是一步杀一人。
徐怀跨步反杀,不但不快,甚至还相当的拖泥带水,简直就像在往前蹚着步子在走。
而他以持枪势将长棍端于身前,有如毒蟒盯住一个个心生惧意的猎物,也没有多余花哨的动作,但以攒刺、格挡、拨打、抽劈最为简练的动作,与那些散乱慌张的少年接招。
徐怀出手绝对不快,但诸少年却觉有头恶虎朝他们噬来,即便慌乱间与之对敌,棍棒相交间传来的劲力巨大,而徐怀每一势简单的枪棍都会藏有一两个琢磨不定的微妙变化,令他们难以应付。
几乎没有一人能接得住徐怀三下,常常一两下就被徐怀打落手里的棍棒,然后再被打得痛叫惨嚎,狼奔豕突,完全忘却徐武碛平时所教授的军阵合杀|精髓。
“你看见没有,徐怀所使是真正的伏蟒枪——苍天有眼,他开窍了!”徐武坤激动的抓住徐武碛的臂膀,见他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恨不得将他的眼睛再扒大一些。
“狗屁伏蟒枪,仅是这群废物心有惧意、不敢与之对战罢了!”徐武碛冷哼一声,看不惯徐武坤太过激动,将他的手甩开来。
这也不能说徐氏年轻一代太差劲。
事实上,徐氏年轻一代,将伏蟒枪练到藏劲于枪层次的,除了徐忱、徐心庵之外,也有那么几人。
不过,这几人年纪轻轻便习武有成,哪怕是下房徐出身,也多心高气傲。
徐忱平时又目中无人,谁不顺他意,说垮脸就垮脸,打骂跟随他的人也有过几次,心高气傲之人哪个会凑到他身边去?
徐怀今日过来,一开始就冷眼站到场边旁观的徐氏少年,就有几个人枪法不错,他们看到徐怀如恶虎扑食外,将徐忱身边的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也是暗暗吃惊。
他们却不是看出徐怀先逃跑后反杀的微妙用心,毕竟徐怀表现得太像走投无路不顾一切的莽打莽冲。
叫他们心惊的是徐怀这种狭路相逢的莽撞气势,令他们自疑,自己站在徐怀面前能接住招……
第四十八章 分道扬镳常事
前后就一盏茶工夫,连同徐仲榆嫡孙徐忻在内,获鹿堂十五名少年都打得头破血流、鼻青眼肿,要么远远的畏惧躲开,要么躺在地上呻吟哀嚎,却没有一人能在徐怀手下走过三招。
谁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就一盏茶工夫,想将十五头猪打倒也很难啊,然而徐氏这些娇子们,却个个人骨断筋折,或躺或躲,无人敢再站出来面对徐怀。
众人这时再看徐怀,当真是恶虎出山。
即便徐怀没有大开杀戒,但多数人都被他打得头破血流者,他一张白净的脸以及身上衣衫也都沾染许多血迹,看上去额外的狰狞。
刚则易折,而获鹿堂诸少年用于习枪的长棍都不是什么好料,将一干少年打趴打退,第三根长棍也在徐怀手里断成两截。
不过,地上到处都是打落的棍棒,徐怀又随手捡起一根长棍,像猛虎一般,朝眼里已有惧色的徐忱杀过去,嘴里还疯癫的嚷嚷大叫:
“徐忱,叫你老母来杀你大爷!叫你老母来杀你大爷!”
徐忱心生惧意,哪里真敢跟杀疯了似的徐怀对战,转身便往廊下逃去,朝徐武碛大叫:“武碛叔救我!徐怀杀疯了!徐怀这痴货杀疯了。”
徐怀疯不疯,徐武碛等人看得清楚,至少还没有超越界限。
因此很多闻讯赶来的庄客,这时候还是站在院墙外看热闹,一方面为徐怀的凶猛震惊,一方面为诸少年的不成器叹气。
十五六个少年,但凡有三五个不怕死不贪功的,都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
徐忱想逃,徐怀却不想饶他,箭步前冲,待徐忱距离廊前石阶还有三步距离,他平掠地面,手中长棍便如钢鞭,凌空往下朝徐忱的后脑勺抽去。
战场之上,枪矛罕用抽打,徐怀这一势是从伏蟒刀冲步斩虎势化用过来,主要利用步法将腰腿、脚掌、脊椎等部位都精准的调整到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骤然爆发出来,贯注到这凌空而下的一抽(一斩)之中。
徐怀这一棍也着实凶猛,就听得棍劲在空气中炸出尖锐的厉啸。
徐忱虽然心里惊惧,但听风势炸响,也知徐怀从后面追杀过来的这一棍威势不小,拧转身举起长棍,头往一侧歪去。
徐忱也是够机敏,他这么做是避免手中长棍被天生巨力的徐怀直接抽断,再抽中他的头颅。
“咔嚓”一声巨响,交击到一处的两棍瞬时皆断。
然而徐怀所用的力道大到难以想象,他重砸下来的长棍仿佛从当中炸开,木屑、木刺横飞,徐忱还算白净的脸顿时被刮出数道血痕。
要不是徐怀手中长棍太过硬脆,徐忱都怀疑自己还有命在,后脊背汗津津而下,暗感这厮如此之大的劲道,他即便是偏过头去,肩颈被狠狠的抽中,也得丢掉半条小命去吧?
自己怎么就没事去惹这杀胚?
徐忱心里是真正惧了,看徐怀竟然还弯腰去捡身后被他打落的长棍,连滚带爬冲上台阶,求徐武碛、徐武坤救护。
看到徐怀那疯狂重抽,在院墙外看热闹的庄客、教习倒吸一口凉气之余皆心惊胆战。
他们都不知道真要看徐忱被徐怀一棍抽死,要怎么跟家主交待,而这时候见徐怀竟然还要去捡长棍继续追杀徐忱,都又惊又怒的大骂道:
“胡闹!胡
闹,你这莽货(杀胚、狗东西),快快住手,你想杀人不成?”
徐怀弯腰去捡地上的长棍,一道劲风迎面逼来,他左腿屈膝跪在地面,身形硬生生往左侧旋开数寸,一道长棍重劈至他的左肩之上戛然而止。
“获鹿堂岂是你这小畜生撒野的地方?给我滚出去!”徐武碛拿长棍凌厉的指着徐怀的肩颈,厉色喝斥。
“弓还我!”
徐怀不知道徐武碛手中这支长棍何时会化作暴风雨般的攒刺笼罩过来,保持住单膝跪地的姿态,没敢立时起身,但手里也抓住身后一支长棍,随时做好避开徐武碛第一下攒刺即予以还击的准备。
“叫徐武良有胆进获鹿堂来拿!”徐武碛瞥了一眼从院外老槐树后露脸的徐武良,又盯住徐怀不无威胁的说道,“又或者你自信能赢得了我这手中长棍!”
看到有两名教习将徐忱护住,徐武碛又亲自出手,其他教习、庄客才稍稍安下心来,没有急着冲入场中。
“赢你何难?”
徐怀也是打杀得性起,看徐武碛稍收长棍许他先出招,左手抓住长棍往前一滑,棍尾变棍头,又成双手握持势,矮蹲着便朝徐武碛小腹攒刺过去,棍头如毒蟒钻洞而出。
徐武碛却是不躲,手中长棍同样如毒蛟钻出,电光火石般往徐怀胸口刺来。
“哼!”
徐怀仿佛被千钧重锤击中,身子不禁往后翻滚才将那巨力卸去,但一口气被憋在胸口也是难受之极。
他还是保持屈蹲警惕的姿态,手握长棍,盯住徐武碛犹站在原地却没有抢攻过来,才知道刚才互捅一下,他已经落在下风。
“我打不过你,这弓不讨也罢!”徐怀站起来将长棍一撅两断,恨恨的扔入场中,转身朝演武场辕门外走去。
“武碛叔,怎放这小畜生走?”徐忱大叫。
“还不够丢脸吗?”徐武碛冷声斥骂,将长棍往徐忱递去,“你有本事,你去将这小畜生留下!”
徐忱没敢再吭声,他知道徐武碛铁面无情,惹恼了他,自己少公子这个身份不管用。
但徐武碛就是这么一个人,父亲才最信任徐武碛,他跑去告状都没有用。
徐武良这时候走到辕门前,迎上胸口挨了一记重创、走路都有些困难的徐怀,将直脊长刀递给他后,冷冷看向左右围过来的诸多庄客、教习。
鹿台诸寨现有五十多名教习、庄客,身手最强横的无过是十二名从靖胜军归来的老卒。
不过,徐武良心里清楚,不是每个人都念旧情,又或者旧情抵不住眼前的苟且,抵不过一日三餐饱腹,抵不过自家的妻儿老少,甚至抵不达他们讨好家主徐武富的迫切心情。
这叫他心里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徐怀揉了揉还痛疼不已的胸口,将刀抱在怀里,转身看向还站在演武场前的徐武碛:“过几日待我再来讨要那张长弓。”
“你这畜生敢来,我随时奉陪,但你要记住,我早年是受过你父亲些许恩情,但刚才那一棍我已还尽,你以后胆敢还来,休怪我留下你一条腿作个念想。”徐武碛冷声说道。
“哼!”
徐怀今日过来,原有立威之意,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徐武碛教训,也不再多费唇舌,便与徐武良往寨外走去。
等到徐怀走后,无关庄客都各自散去,
获鹿堂的教习及子弟才将那些被徐怀打伤的少年搀扶送去后面的草堂擦药裹伤。
徐忱不敢去追徐怀,但对徐武碛到最后多少还有些手下留情心里不满,看场上一地狼藉、斑斑血迹,抱怨道:
“今日明明可以痛挫这狗东西的威风,怎就这么轻易放他走?武碛叔你不是每日都在这里,他明天不来,后日来闹事,我们难道要备好弓刀防他?”
“……备好刀弓防他来闹事也好!”徐武碛冷冷说道。
“……”
徐忱说准备刀弓,只是撒心里的怨气,没想到徐武碛真同意他这么做,抬头看去,却见徐武碛嘴角溢出血迹来,愣怔在那里。
他完全没有想到两人刚才交换那一击,却是徐武碛实际受伤更为严重,只是硬撑着将徐怀吓走!
院中其他教习、少年看到这一幕,都傻在那里。
徐武江虽然也是嫡支武字辈,但徐武宣、徐武碛等人从军时,他年轻尚少,还是徐武宣、徐武碛归乡后才有机会习得伏蟒拳及刀枪,更多是被视为后一辈人物。
徐武江与徐武碛到底谁更强一筹,族中还是有争议的,但毫无疑问,在获鹿堂诸族学少年眼里,徐武碛是不可战胜的。
他与徐怀交换一招,竟然落在下风了?
那莽货随徐武江去淮源军寨厮混两年,听说闹出无数笑话,身手竟然比徐武碛还要强横了?
有几个少年想去后院兵器房拿真刀真枪,这时候满心后怕,不禁想真要将真刀真枪拿来,被那浑货抢出其一,今日岂非被他杀了个血流成河?
“都是你们这些不成品的东西,我平时怎么教你们,临战都忘了一干二净,叫那小畜生逞了威风!”徐武碛严厉的训骂道,“从明日起,谁他妈敢过寅时再来,我打断他的狗腿!明天起,所有人都给我练军阵围杀之术,要是那小畜生再来闹事,你们十数人还打杀不过,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吧!我他娘再丢不起那人。”
“你便将那长弓还他,哪有这些破事?那长弓本是他的。”徐武坤禁不住小声抱怨道。
“你还替那小畜生说话?”徐武碛听得徐武坤这话,暴怒道,“你是不是看到我被那小畜生一棍捅出血,心里幸灾乐祸?”
“你怎么这么说话?”徐武坤心头火气,怒道。
“便是你纵容那小畜生,才叫他无所顾忌!”徐武碛气得将手中长棍就朝徐武坤兜头抽打过去。
“武碛!武碛,息怒,武坤也是怕伤了和气,才这样说。”
诸多教习吓了一跳,忙上去将暴跳如雷将要撕打起来的两人分开;当然,徐武碛素来脾气大,不讲情面,众人也是先紧着劝他。
徐武坤则是气得一佛灭世、二佛升天,没想到徐武碛不讲半点旧情不说,竟然还迁怒他头上来。
他强忍住不去跟徐武碛动手,但心头怒火难消,一脚将旁边的兵器架踹飞,恶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冲徐武碛骂道:
“你要做徐武富的狗,由得你去,老子打今起不受这鸟气了!”
徐武坤与徐武碛是堂兄弟,在徐氏里要算是血亲很近的。
即便有些时候徐武碛脾气太臭,徐武坤也多会隐忍,但他今日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恶气,这一幕也是叫众人目目相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劝和……
第四十九章 山道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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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与徐武良走出北寨不远,徐武坤就快步流星的从后面追赶过来。
徐武坤原本是满心怒气,看到徐怀又高兴的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打量起来:
“这两年没怎么见,你这浑小子这一手长棍将这伏蟒枪化用其中,已不在徐武碛、徐武江他们之下,是不是脑瓜子缺根弦,习武却先开窍了?”
归乡旧卒之中,徐武坤最念旧情,早年对徐怀也最是照顾,甚至在入赘到淮源镇的徐武良之上。
“徐武碛怎么许你追过来?”徐武良好奇问道。
“别提这事,我心肺都叫他那榆木疙瘩一样的脑筋气炸了!他明日起要叫诸子弟重点练围杀之法,还许徐忱、徐忻那几个混帐家伙在演武厅里备刀弓。他这些年完全被徐武富那一套给迷糊住了,旁人的话再听不进去,刚才我要帮你们将长弓讨回来,他竟然拿棍子打我,我日他大爷——我跟他在一张炕上爬滚长大,四十多年我都没有跟他急过眼,他那臭脾气,也只有我能忍他,他竟然如此对我,我日他大爷,撕破脸了……”徐武坤想到这节,刚那会儿的高兴劲又烟消云散,满心都是怼怨,像个老婆子似的,数落起他这些年是如何忍受徐武碛那臭脾气的。
徐武良一直以来对徐武碛都不满,没想到他竟然许徐忱、徐忻在获鹿堂备弓刀防徐怀再去挑衅,也是气得跺脚。
他抓住徐武坤臂膀说道:“这鸟货以往就是个黑心的家伙!他既然选择跟徐武富一路走到黑,连残害族人都不足惜,那与我们从此之后是敌非友,我们也不要指望能将他拉回来!”
徐武坤也不想为今日这事太气自己,长吸一口气,平抑内心的郁恨,岔开话题问道:“徐武江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点都没有他们的音信?他们不应该投匪啊,在军寨吃香的喝辣的,嫌腻味了,跑去当山贼就滋润了?不过,照道理来说,徐武江胆大心细,不是莽货,也不可能就叫虎头寨的人吃了一干二净,连根骨头都没有剩啊?”
徐武坤他们是落草为寇过的,清楚山寨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诸武卒平日里在巡检军寨,地位再低下、饷银再微薄,但也绝对比朝不保夕、刀口舔血讨生活的盗匪强。
唐天德昨日带人过来说徐武江等人投虎头寨了,徐武坤也是不信的。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徐武江这些人没有去投虎头寨,却说他们被虎头寨贼匪全军歼灭,连具尸体也没有留下,他也觉得讶异。
徐怀、徐武良今日不找到获鹿堂来,徐武坤到夜里也会跑过去问个究竟。
见徐武良张口欲语,徐怀抢先瓮声道:“我们怎知?”
徐怀在神智恢复
过来之前,他对别人的印象、认识,都流于表面,现在需要有一个重新认识的过程。
他并不确定徐武坤这时候追过来,是不是得徐武碛或徐武富授意过来打听消息的,仓促之间怎能将诸多事都和盘托出?
叫徐怀挡了一下,徐武良也收住刚想打开的话匣子,跟徐武坤说道:“你且先随我们去南寨……”
骤然发生剧变,苏荻、徐武良他们不知所措也很正常,徐武坤没有多想,说道:
“家主与大公子一整日都未出北寨,也没有派人直接去找邓珪说明昨日的情况,但遣人去街市打探消息。巡检使邓珪昨日亲自赶往青溪寨看过现场,但照他找晋龙泉、唐天德等人商议时所说的话,似乎已认定徐武江他们去投虎头寨了——邓珪将这一切都写入公函送往泌阳,一切等州县裁议。家主午后也将徐伯松及四寨的耆户长及族老们都喊去商议对策,大家都以为州县遣官差过来拘拿失踪武卒家小讯问,宗族没有办法强行阻拦,只能派人跟到泌阳打点,不使家小受皮肉之苦……你们打算怎么做?”
虽然昨天徐武富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在众情激愤的族人面前,不得不强硬逼使唐天德退走,但他现在将族老召集起来商议后放出这样的风声,后续州县遣官差过来,强硬要将家小扣走,他再坐壁上观,绝大部分族人非但不会再众情激愤,甚至都会站到他那边。
那这么一来,诸武卒家小倘若还是坚持不接受州县的讯问,就会被绝大部分并不愿惹是生非的族人孤立起来。
不得不说,徐武富这些年在州衙任吏,对人心之事算是琢磨透了。
“这狗厮!”徐武良心里虽恨徐武富,但他不善谋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徐怀却不作声。
事情是扑朔迷离,他没有本事想一个万全之策,将后顾之忧都解决掉。
被牵扯到这个漩涡里近两个月,可以说是步步惊心,但也是兢兢战战走到这一步了。
接下来即便凶险、诡谲,也并非毫无挣扎的机会,他觉得没有必要太牵肠挂肚。
徐怀将刀鞘扛在肩上,他这时候宁可多花些心思,去想想刚才与诸少年打斗时的得失;偶尔想到对付围攻过来的诸少年,应有更好的应对招式,不时连刀带鞘演练一两下,完全像是一个存不下心思的痴愚少年。
见徐武良愁眉莫展,而徐怀又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徐武坤怂恿他们说道:“我听打探消息的人说,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将你与徐怀雇去,这事你们完全可以置身在外啊……”
徐武富与里正徐伯松以及徐仲榆等四寨耆户长的态度很明确,这也决定绝大多数与此事并无直接牵涉的族人态度。
徐武坤他
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个态度。
徐武坤跟徐武江交情也不错,徐武江要是遭受到不测,家里有什么事,他会帮衬一二,却也不会帮衬到跟官府对抗的地步。
他现在就希望徐怀能脱身出来。
徐武良看了徐武坤一眼:“要是徐怀没法置身事外呢?”
徐武坤也不是多谋善策之人,很多事情都看不清楚,但他这些年闯南走北,阅历见识到底不是普通山民能及。
徐武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很多事情都不正常。
比如徐武富突然将人手都召回玉皇岭,比如说徐武江得派遣去守青溪寨,苏荻却与徐武良回鹿台寨给徐武江他爹过寿,比如徐武江诸武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苏荻竟然没有惶然赶去青溪寨附近看个究竟,却第一时间将诸武卒的家小都集中到南寨去。
徐武坤得眼瞎了,才会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
当然了,徐武坤并不想管太多,也不觉得他有能力管太多,但不管苏荻、徐武良回到南寨,怀有什么目的,就希望他们不要害了徐怀。
这也是他昨天就表明的态度。
徐武坤在徐武碛那里受了气,心里正窝着火,却不想徐武良也拿这种口气跟他说话,顿时就发毛起来,恼道:“徐怀脑子一根筋,但我告诉你,你们做什么事,不要害了徐怀,怎么叫没法置身事外?你们什么破事,非要拖徐怀下水?”
徐武良嘿嘿一笑,却不作声。
“徐武宣当年将你从战场背回来,可不是一次,你摸着自己良心想想,你们有什么破事,将徐怀扯进去,于心何忍?”徐武坤气恼上头,抓住徐武良的肩膀,就要他这时候将话说清楚。
徐怀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徐武坤的肩膀,说道:“武坤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脑子一根筋,你别听徐武良这黑心的忽悠。”徐武坤真急眼了。
“你才是黑心的——你平时不是挺有耐心,今日怎么如此迫不及待,你不会是徐武富派来试探我们吧?”徐武良嘻皮笑脸的问道。
“你这狗日的胡说什么,我要是徐武富派来的,乱箭戳心、万马踩尸,叫我不得好死,”徐武坤急得指天指地发誓,见徐武良还是没有正形的样子,跺脚道,“这话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去找荻娘问清楚!”
见徐武坤撇下他们,箭步如飞径直先往南寨赶去,徐武良禁不住摇头跟徐怀说道:
“你武坤叔,平时性子看着像温吞水似的,很少有什么事跟人起恼,但真遇到什么事就急。你爹在世时,就说他是山里的大尾巴耗子,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还是改不了这性子。”
第五十章 楚山有名甲
徐武良与徐怀慢悠悠走回南寨,这时候暮色四合,回到住处,看到苏荻正站院子里跟柳琼儿说话,走过去问道:
“荻娘你在这里做甚,徐武坤没有过去找你?”
“武坤大哥过来找我了,莫名其妙发了一通火,指天指地发誓,说他跟徐武碛闹翻了,绝不是假装赚我们什么,又说徐怀不懂事,要我们赌咒发誓不要害徐怀——别人说他几句,他又急得不行的跺脚跑掉。我还觉得奇怪呢,才过来找你们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说去北寨找徐武碛讨要大弓,没有别的什么事吧,怎么又有人说你们过去都将获鹿堂给砸翻了?”苏荻说道。
从北寨到南寨就四里地,徐怀与徐武良安步当车,走得不急,但徐忻等人被徐怀打伤,自然有人赶在他们前头,跑到徐仲榆家报信,消息却已经在南寨先传开了。
“也没有砸翻那么夸张,”徐武良笑道,“就是徐怀一人将徐忱、徐忻十五个混帐家伙打翻在地,我都没有出手——徐怀最后被徐武碛那个狗厮收拾了一下,我们只得灰溜溜的跑回来啊。”
徐怀心里挺介意与徐武碛互换一枪落在下风,毕竟他还要快一线出手,但徐武良却觉得徐怀虽败犹荣。
徐怀之前还连着挑翻徐忱、徐忻十五人,气力多少有些消耗。
“徐武坤怎么说徐怀都将徐武碛打伤了?”苏荻困惑说道,“徐怀你没有受伤吧?”
“我还好,在获鹿堂被徐武碛拿棍头戳了一下,当时有些憋气,与武良叔缓缓走回南寨,这会儿气顺过来,估计就剩一些淤青,”徐怀说道,“徐武碛怎么受伤了,我那一棍明明没能将他怎么样啊?”
“徐武坤说是你们走后,徐武碛便吐了一口血,兴许是前面硬撑住没有动声色吧。”苏荻说道。
“这狗日的诈我们!”徐武良恍然大悟,拍着大腿叫道,“王孝成当年说徐武碛像黑山狗,闷不吭声,咬人却狠,这话真是半点没错啊!”
苏荻没兴趣听徐武坤、徐武碛当年的名号,讶异的问徐怀:“你的身手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从得知惊天内情,一连数日都在慌乱中度过,苏荻对徐怀突然开窍这事,都还觉得不可思议呢,压根就没有时间仔细去想徐怀的身手突飞猛进这事。
“我这两个月都有跟卢爷学伏蟒拳及刀枪啊……”太多的事,徐怀也解释不清楚,有些事却可以推到卢雄头上去。
“哦……”
任何人在山里住久了,都难免枉自菲薄。
总觉得卢雄这等人物比他们不知道要强出多少。
苏荻现在就觉得徐怀受卢雄这样人物点拨近两个月,武艺得此突飞猛进的进展,应该是正常的。
…………
…………
苏荻又与徐武良、徐怀说了一会儿,正要邀他们到徐武江家院子里用晡食,徐武坤背了一只大包裹走过来,看到苏荻也在这里,将大包裹往地上一扔,说道:
“在获鹿堂徐武碛放徐怀走,没人挡着,但今天被打伤的子弟,差不多都来自上房徐,他们家里怎么肯愿?现在诸寨都闹翻天了,徐仲榆与他儿子徐武昆带着一帮人跑去北寨,说要揪徐武富出来主持公道——看看你们做的破事,这要如何收场?”
“你背
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徐怀今天就是去闹事的,所以诸寨怎么翻天,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徐武良不动不痒的蹲到大包裹前,将其解开来,却是一副青黑色铁甲在里面,受惊吓似的跳起来问道,
“这副瘊子甲不是放下棺木,早就随徐怀他爹下葬了吗?你这孙子不会这会儿工夫跑去掘徐怀他爹的坟了吧?”
党项有族人善锻甲,能将铁甲片锻去三分之二薄厚。为了与寻常甲片相区别,锻甲匠会刻意留一小块不去锻打,这小块最后凸出来,像铁楔子,而甲片连缀成甲,铠甲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铁楔子,就像是人脸上的瘊子,遂名瘊子甲。
徐怀听卢雄讲解天下兵甲时,有提到过瘊子甲是当世少有的名甲,可在三五十步内挡住神臂弩从正面劲射。
可惜此甲出于党项,仅西军有少量的缴获,每一副瘊子甲在大越都是将帅求之不得的传世宝器。
他却没有想到在玉皇岭就有一副瘊子甲。
“屁,这么好的宝甲,怎么能葬入坟中埋没了?当年那么说,只是来骗你们的,其实我与徐武碛守夜时就将这副瘊子甲从徐怀他爹棺里悄然取出,这些年一直藏在徐武碛家里……”徐武坤说道。
“日你大爷的,你们骗我好苦——这是你从徐武碛那里讨要来的?”徐武良问道。
“屁,徐武碛不知道在给徐武富出什么馊主意,人还没有回来,这瘊子甲是我从徐武碛家里偷出来的——我知道他将这甲藏什么地方,但他要是知道我将这甲偷出来,不知道心里会如何恨我,”徐武坤说道,“不过,这始终是徐怀他爹从靖胜军带回桐柏山的,理应传给徐怀,他要怨便由他怨得了,也不怕他有脸过来讨要——徐怀有这般武勇,穿上这甲,应能叫诸寨气势汹汹的人忌讳些,但你们什么破事,真不能再害徐怀了。”
“你真想知道?”徐武良嘿然问道,“你就不怕牵扯进来,脱不了身?”
徐武坤朝徐武良瞪眼,作势要给徐武良面门打上一拳心里才痛快。
…………
…………
“……事情就是这样,诸多事可以说是巧合,但事情已是如此,”徐武良一五一十将他所知道的细末,都一一说给徐武坤知道。
“啊!”徐武坤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后才回过神来追问,“你们是说徐武江他们就藏在金砂沟,徐怀脑瓜子不傻了?”
“呵呵,他要是傻,就不至于将这么多人拖进这火坑里来!”柳琼儿想起旧事,心里就怨得不行,挨着门框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
王禀及卢雄困在桐柏山,要说靖胜军旧卒注定有此一劫,还说得过去,她却是凭白无故被拖了进来,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趟过千刀万刃加身的凶险。
想到这个,她就禁不住想戳徐怀的小人。
“他小子有多聪明不知道,但窍是早开了,要不然一支长棍能横扫这么多小畜生?你们还是拿老眼光看人,活该吃亏。”徐武良嘿然笑道。
徐武坤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打量了好几眼,又问道:
“徐武富知道刺客有意针对我们这些靖胜军旧卒,他还与邓珪勾结陷害徐武江他们?”
“从陈桐给邓珪的三封秘信看,徐武富知道王禀在鹰子嘴遇匪是蔡铤派遣刺客追杀,而当时又恰是我与十七叔、心庵他们适逢其会,将刺客
惊走。无论是徐武富、邓珪也好,还是州县官员,他们能认定的,就是我们这几人跟王禀有牵扯。因此,他才会受陈桐的挑唆,与邓珪合谋害十七叔他们;而在他们眼里,我是无足轻重的人物而已,”
徐怀这会儿站出来说道,
“至于刺客针对靖胜军旧卒一事,主要还是柳姑娘在悦红楼偷听到郑恢他们暗中商议才知道。当然,也不排斥徐武富早就猜到这点,但很显然,他认为只要牺牲掉十七叔他们,让刺客成功刺杀王禀,事态就会平息,刺客不可能专门为一些无关紧要的靖胜军旧卒去节外生枝……”
“或许徐武富就是这么想的,难怪他这么急着将人手都撤回到玉皇岭来!”徐武坤这时候想明白很多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没有可能将徐胜、周景他们争取过来?”徐武良盯着徐武坤问道。
徐武良入赘出去,与留在鹿台寨的其他旧卒交情就浅了,徐武坤才是最知道内情的,跟其他人关系都很好。
徐氏子弟以及玉皇岭的小姓人家,总计有十七人从靖胜军归乡。
这十七人里,除了徐武宣早逝外,徐武良入赘到淮源镇,而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十一人这些年都依附于徐武富谋生,此外还有徐胜等四人小有家财,自立家业。
徐武良想着要是能将这些旧卒召集起来,再加上他们的子侄,不要说多,三五百官兵胆敢来进剿,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徐武坤苦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也安逸惯了,你以为还有几人有豁出一切的勇气?徐武碛都变成什么德性了,你们今天又不是没有看到!说起来,我这么气,也是怕你们害了徐怀,之前可没有想着要跟你们搅和到一起去啊!现在抛开这些旧情不谈,你说徐胜、周景他们,是选择跟徐武富站一起,等刺客杀死王禀之后事态平息,还是选择跟你们走这条看不到希望的不归之路?”
徐怀心里叹一口气,知道徐武坤说得不错。
刺客的目标就是王禀,现在迟迟不敢下手,不过是被他们故布疑阵吓唬住了,看不透这边的虚实,才生出这么多的枝节来。
从这点来说,徐武富即便陷害徐武江有些心狠手辣,心里并无宗族情义,但他的选择却是没有问题的。
这也决定了,他们即便揭穿一切,其他靖胜军旧卒差不多都会选择观望吧。
徐武江决定率诸武卒逃军藏匿起来,其实也是等后续的转机!
“你怎么选?”徐武良盯住徐武坤问道。
“我能怎么选?我想将这副瘊子甲偷偷还回去,当没有听说过这事,你们愿意吗?我叫你们拖上贼船了啊!”徐武坤叫苦道。
“蔡铤百般追杀王禀,说到底还是怕王禀东山再起与他为敌。你们就不想想,这次大家要是能保王禀不死,来日待王禀东山再起,岂不是有一番富贵等着大家?”柳琼儿说道。
柳琼儿说过这番话,徐怀看得出徐武坤心情要好一些,心想他父亲那一辈落草时都年轻气盛,又穷困没有出路,遂能豁出去一切,但徐武坤此时在南寨有家有业,心里的顾忌跟早年是完全不一样的。
徐武坤能从徐武碛那里将这副千金难求的瘊子甲偷过来,可以说对他已经是十二分的偏心偏爱了。连他都有种种顾忌,这节骨眼上落草为寇,有几人不瞻前顾后?
第五十一章 借刀杀人计
获鹿堂事情闹这么大,徐仲榆等家里有子弟被打伤的,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他们闹到徐武富这边,都想捉住徐怀治以宗法,却不想在南寨盯着徐怀、徐武良等动静的人,这会儿跑来禀报说徐怀穿上瘊子甲在南寨走动:
“徐怀这时穿了一副瘊子甲,在南寨耀武扬威到处走动,说此甲不畏刀弓,明天就穿此甲再来闹一闹获鹿堂,要看我等拿他如何!”
“真是瘊子甲?那甲不是早就随徐武宣下葬了吗?徐武良这畜生,不会怂恿那逆子去开他老子的棺木吧?玉皇岭怎能容忍如此不孝之事发生?”徐仲榆气得大骂。
徐武宣当年回乡,带回来一副瘊子甲,在鹿台寨上层不是什么机密,但大家也都知道瘊子甲早就随徐武宣下葬了。
擅开先人棺木,是大逆不道之事,徐伯松、徐仲榆等一干族老都气得浑身发抖。
“啪!”徐武碛气得拍案而起,说道,“是徐武坤这狗厮坏我们大事!”
“怎么了,这事跟徐武坤有什么关系?”徐武富阴沉着脸问徐武碛。
“徐武宣下葬,有一天是我跟徐武坤守夜,”徐武碛苦笑道,“他说这副宝甲随武宣下葬太过可惜,就偷偷取出藏了起来!没想到这狗厮将晚时含愤而走,竟然偷偷将偷藏多年的瘊子甲交给徐怀了——这事难办了啊!”
徐武富阴沉下脸,沉吟良久问徐武碛:“你现在还有几分把握拿下徐怀?”
“没有这瘊子甲,我也只能与徐怀打个平手,但到时候我从正面将他牵制住,有两人从侧面切入,制住他不难,”徐武碛深感头痛的说道,“现在徐怀穿上瘊子甲不畏弓刀,又有徐武良、徐武坤两人护其左右,真要撕破脸厮杀,恐怕损伤十二三人都未必能将这厮制住啊……”
听徐武碛这么说,大家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昨日徐怀大闹一场,众人并没有往心里去。
不要说徐武碛这些人了,这些年宗族械斗不断,诸族老对排兵布阵也有见识,知道独|夫难成气候。
不管徐怀有多大气力,以徐氏庄客的武勇及训练有素,真想制住他不难,因此得知徐怀今日又到获鹿堂闹事,大家都只想着将徐怀捆入宗祠,治以宗法,没有想过捉不捉得住他这个问题。
大家都想着,这么一个憨儿,先打断一条腿之后任其死活,没有什么大不了。
治族如治国,不能有太多的仁慈。
却不想徐武坤竟然都被猪油蒙住了心窍,跟徐武碛闹翻不说,还跟徐武良、徐怀他们跑到一起。
以徐怀的武勇,又有瘊子甲这样的宝器护身,倘若要将他们强行拿下需要付出过十二三名好手作为代价,就不由众人不犹豫了。
玉皇岭虽然最多能组织六七百乡兵,但能称得上好手的,也就北寨这边常驻的四五十名庄客。
这可以说是这十五六年来,徐氏在桐柏山进一步崛起的根本。
现在为了收拾族内一个凿头凿脑的二愣子,就要冒这么大的损失,谁愿意干?
就算徐武富想干,他们也要劝阻啊。
“徐怀脑瓜子有些凿,但他今日在获鹿堂,以一敌十五,实在凶猛无比,武勇绝不在他爹当年之下。
我说句家主与武碛兄不喜欢听的,徐怀那一枪实要略胜出一筹,而他今年才十六岁,再给他三五年打熬得筋骨更为强健,桐柏山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周景是鹿台寨小姓出身,即便甚得徐武富的倚重,平时也谨言慎行,之前看徐怀惹得众情激愤,他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就没有吭声,这会儿见大家有所退缩,才站出来说道,
“说到底还是这两年徐怀都随徐武江、荻娘他们住到军寨,他这人又天生愚笨了一些,没有什么心机,跟谁住一起就自然偏向于他们,所以也才会被他们当枪使。但是,大家转过头来想一想,徐怀要是能为整个徐族所用,以后桐柏山里还有谁家敢惹徐族?”
“这杀胚岂是能轻易驯服的?”徐仲榆不乐意听周景这话,当即就反驳道。
周景抱歉的笑笑,表示他只是这么一说,无意跟徐仲榆争论什么。
不过,徐伯松等人却思量起周景这话来,沉吟道:“对这个莽货太过强硬,兴许不是什么好事……”
桐柏山里大姓宗族争山争水争林,大打出手时而有之。
徐氏在前朝末年战乱迁来桐柏山,一百五六十年过去,还是被唐晋等家视为外客排挤,甚至暗中纵容乃至勾结盗匪,专门盯住徐氏族人及商货打家劫舍,这些年都不知道发生多少起了。
而泌阳城里几家骡马市,为争地盘也斗得厉害;而徐氏想在桐柏山及泌阳城里涉足其他买卖,绝对不是拿到官帖就行的。
徐怀听苏荻差使,混帐起来是叫人头大无比,但转过头来想,要是这把利器掌握在他们手里,岂非从此之后能叫别人投鼠忌器了?
本来大家都决定派人将徐怀捉来以宗法治罪,这时候叫这么一岔,意见各异起来,讨论到半夜都没有说出一个准,最后只是决定在获鹿堂多备些人手,防备徐怀再犯浑来闹事……
…………
…………
跑马溪以东的群岭之间,一道峡谷里还能看到二三十人踩踏走过的痕迹。
郑恢与陈子箫、董其锋等人站在一座从半山腰挑出的崖石上,看峡谷在群岭之间往东延伸。
“这条峡谷再往东就是金砂沟,从金砂沟往东翻越两道山岭,便是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岭,沿溪涧往南则是歇马山,”陈子箫也是外来户,但他犯事投奔虎头寨已经有五六年,对桐柏山里的情况比郑恢、董其锋等人要熟悉得多,“从痕迹看来,徐武江这伙人应该就藏在金砂沟某处,但他们好手颇多,探子不宜凑太近……”
“我就说徐武富不足信,这厮躲在金砂沟,定是要与鹿台寨内外勾结!”董其锋有些急躁的说道。
听到徐武江等人从青溪寨消失后,就藏身在距离鹿台寨不远的金砂沟里,董其锋便认为他们之前的算计都落到空处,认为徐武富非但没有配合他们行事,甚至就是徐武富提醒,徐武江才会及时从青溪寨脱身。
郑恢没有接董其锋的话,问陈子箫:“歇马山的大当家潘成虎,你熟悉吗?”
“潘成虎擅长横刀跟长枪,我到桐柏山见过他两面,算不上有多熟悉。潘成虎的父亲早年是晋家峪的佃户,日子熬不下去,拉了十数人跑到歇马山入伙。二十年前王孝成出知唐州时,歇马山这股势力被清剿过一遍,仅潘成虎等十数人逃
出深山。待王孝成调出唐州,山寨势力得以休养生息,潘成虎才聚拢人手重新夺回歇马山,这些年又聚拢三百号人马,实力要比之前的虎头寨更强!”
郑恢铺开职方司京西房所绘的桐柏山堪舆图,金砂沟在官方不甚出名,堪舆图上没有标识,但玉皇岭、歇马山,以及从淮源镇沿白涧河东岸勾连玉皇岭、歇马山的土路都标识出来。
陈子箫却也识得堪舆图,将金砂沟所在的方位指向郑恢看。
郑恢皱眉想了半晌,跟董其锋说道:
“逃军是多大的罪,想必你也清楚,而这恰恰又是我们日后能大作文章的地方——我觉得徐武富想耍滑头,大可按兵不动或静观其变,断不可能轻易叫徐武江他们从青溪寨逃走。此时州衙已将武卒投匪之事上禀路司,不日就将传报到枢密院,我们还是要等郭曹龄正式就任淮源巡检使,诸多部署才能从容展开……”
“那我们现在什么事都不做?”董其锋问道。
郭曹龄接替邓珪出任淮源巡检使后,他们就将王禀彻底掌控在手心里,但事情搞到这么复杂,最后仅是凭郑恢的计谋得手,却是显得他们这些人无能。
“徐武富不可能给徐武江通风报信,更不可能将身家性命都押上跟徐武江暗中勾结,但徐武江这些人不惜背上‘逃卒’之罪,也要在这节骨眼上从青溪寨脱身,说明他们对形势的判断极准,不容我们小窥,背后有高人啊,”郑恢说道,“相爷将郭曹龄调过来,最快也要一个月,而不管是徐武江这些人,还是鹿台寨的那些靖胜军旧卒,都是早年留下来的遗患,既然他们这次冒头了,我们怎么能不替相爷分忧呢?”
“我们潜入金砂沟,能看到人走动的痕迹,却还没有找到他们具体藏身何处,可见他们也是极警惕的,”董其锋皱着眉头说道,“从虎头寨往金砂沟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小股精锐突袭过去,未必能斩草除根啊!”
且不提有多少靖胜军旧卒受卢雄拉拢暗中保护王禀,仅徐武江这队藏身地形险僻的金砂沟里的悍卒,他们想要解决掉,都很困难。
“那就先借潘成虎手里的刀,试试靖胜军旧卒还剩多少锋芒!”郑恢冷哼一声,跟陈子箫说道,“你先传出风声去,就说徐武江率众从青溪寨逃出后,曾投到虎头寨——先坐实他们‘投匪’的罪名;接着你再传出风声说徐武江野心勃勃,刚到虎头寨就居心叵测,想谋大当家的位子,被你驱赶出虎头寨,我们且看潘成虎敢不敢容忍徐武江这伙人藏身歇马山之侧?”
“郑先生这计甚妙,”
从虎头岭往金砂沟,没有现成的道,陈子箫就怕郑恢想强打徐武江这伙人,到时候虎头寨不知道要损伤多少好手。
而说到借刀杀人,陈子箫也来劲了,帮着出主意道,
“潘成虎为人谨慎,却也多疑,这跟歇马山早年被剿过一次有关,所以歇马山这伙人马,平时不侵扰周边村寨,相处还算和睦,但只要叫潘成虎知道,徐武江这伙人在金砂沟落脚,乃徐武富暗中授意,定然能戳中他的痛处……”
“你这计更妙!”郑恢拍掌笑道,“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另一头新闯进来老虎背后还有一群吃肉不吐骨头的狼在撑腰,这叫潘成虎想容忍一二也不行了!”
第五十二章 以启山林
徐怀大闹获鹿堂,大半个月过去北寨都没有什么动静。
这二十多日来,除了通过肩挑背扛,往金砂沟运入两三千斤粮食作为补给外,苏荻与她父亲苏老常、徐心庵的父亲徐灌山牵头,又将诸武卒家小在南寨之外所佃种的田地都清退掉。
不过,诸武卒家小总计有百余口,这么多人不能闲在那里。
一来闲不住,二来人闲是非就多。
南寨位于玉皇岭中峰盆地之中,地势要比青柳溪沿岸高出五六十丈,没有溪涧流过,上百年来,徐氏先人在山间因地制宜的修造大大小小数十座陂塘蓄积雨水,灌溉盆地里一两千亩耕地。
事实上,南寨人丁繁衍四百余口,可开垦的土地资源太有限,就算没有徐仲榆等人从中作梗,苏荻与诸武卒家小也无法从南寨附近租买田地耕种。
而玉皇岭的南坡、西坡地形太陡,崎岖不平,又到处都是石崖、石地,想要因地制宜开垦坡田也很难。
唯有东、北坡地势平缓,却是上房徐几家所控制的畜牧草场,断不可能轻易容许诸武卒家小过去开垦土地。
想要获得获得足够安置诸武卒家小的田地,苏老常、徐灌山等人只能打玉皇岭西面那片山地的主意。
这座叫狮驼岭的坡岗,整体上地势比玉皇岭的东北坡险陡崎岖,比玉皇岭的西南坡却要好一些,但可惜也没有现成的溪涧环绕,距离水源较远,开垦旱地只能靠雨水浇灌。
狮驼岭早年也有一些零散的人家居住、耕作旱地,但除了跟鹿台寨一直以来都有争地的矛盾外,更因为桐柏山匪患渐剧,零散人家聚不成势力,最后都被迫迁走。
狮驼岭遂成为徐氏控制、徐氏族人采药打猎的山林地。
狮驼岭真要开垦,还是能挖掘出一些耕地资源的,但徐氏在玉皇岭立足四五代之后,耕地草场等资源都集中到上房徐几户手里,已经没有从深山老林里抠土地的动力了。
上房徐掌握富足的资源,更愿意在淮源镇、泌阳城里扩张买卖。
而狮驼岭作为整片山林不进行开发,更有利他们控制,而不是开垦出一片片山田,分散到各家各户手里;即便是他们组织人手进行开垦再佃种出去,收成也非常的有限。
另外,还有族人散居出去后,有不利控制的弊端。
诸武卒家小迫于形势,拧结到一起,就具备成片开发山田的条件。
徐武富起初也派人跑过来说狮驼岭是族产,但族产山林荒地如何开垦,开垦之后应如何交纳钱粮给宗族,以及如何购买族田,徐氏在桐柏山立足一百五六十年早形成定规,不是徐武富能只手遮天的。
徐武富、徐仲榆等一定不许,苏老常、苏灌山还可以要求召开宗祠大会,召集全徐氏的当家男丁出来讲事。
徐氏最早是在鹿台北寨立足,东寨、西寨以及南寨也是这么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而近二三十年来徐氏人口繁衍,早超过玉皇岭的承载极限,大量丁口被迫外出寻找生计,下房徐很早以来都有开垦狮驼岭的呼声。
上房徐这些年也不敢明着反对,但没有上房徐的钱粮支持,下房徐被牵着鼻子走,凝聚不成力量,之前还没有谁能做成这事。
诸武卒家小老少百余口,又有从柳琼儿那里借贷来的五百多贯钱,用于购买耕牛、骡马、农具、粮种,进入狮驼岭砍伐树林、平整土地、修建蓄水
陂塘及道路。
他们甚至还从四寨雇佣百余青壮过来帮忙建造寨子屋舍,徐武富、徐仲榆等人还真不能明着反对,只能看着狮驼岭东坡飞快的冒出一座小型村寨的地基来。
当然,这一切的根本,就是徐武江他们下定决心在金砂沟立足。
狮驼岭是金砂沟东面的门户,就隔着一道山岗,中间要能开僻小道,脚力健的走一个来回仅需要一个时辰;诸武卒家小能迁入狮驼岭,甚至光明正大的借助鹿台寨的人力建造围寨,到时候与金砂沟有如表里、互为援奥,就有立足之资。
这也是徐怀大闹获鹿堂之后第二天,徐武江亲自潜回南寨,与苏老常、徐灌山等人商议决定的;徐武江也与诸武卒家小里的主事人见面,将人心进一步聚拢起来。
不管是逃军,还是投匪,都是朝廷不容的大罪。
只要最初人心没有散乱掉,这时候何去何从,各家的主事人以及诸武卒除了跟徐武江一条路走到死,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筚路褴褛、以启山林。
最初条件当然艰苦,但好在诸武卒几乎都是赤贫人家,没有吃不了的辛苦,十数日过去,就先在狮驼岭东坡的一处山坳里搭建出四五十座窝棚,大家也陆续都从南寨搬了出来。
徐武坤自然也是跟徐武碛、徐武富他们彻底的分道扬镳,跟着举家迁入狮驼岭,他与徐武良不管开垦田地、修建寨墙屋舍的杂事,主要是与徐怀一起巡视山林;在诸武卒家小忙碌一天之后,他们还会组织青壮在将晚时进行操训。
将唐天德驱赶走之后,徐武良、徐武坤他们一度担心邓珪将“投匪”之事上禀州县,州县会从泌阳城直接派官差过来捉拿诸武卒家小过去讯问。
事实上大半个月过去,不仅淮源镇风平浪静,邓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似的,州县也并没有直接派官差到玉皇岭来。
前些天也只是听北寨族人说有官差到青溪寨附近看过情况,便直接回泌阳城了,对徐武江等人是不是投匪或被虎头寨贼寨歼灭,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却是虎头寨有消息传出来,说徐武江曾带人投靠过去,但这种消息只在暗地流传,没有谁会将这消息摆到台面上来说——毕竟谁都不会承认有这样的消息来源。
徐怀对当下这种状况也有预料。
邓珪在给陈桐互有往来的秘信里就表露了心迹。
邓珪安排徐武江等人去送死,就是等着被调离淮源,由蔡铤随便派嫡系过来接任巡检使,到时候王禀是生是死,与他无关。
徐武江等人从青溪寨不见了,不管是投匪,还是被虎头寨贼寨歼灭,又或者就是在深山老林藏匿起来,对邓珪来说,其实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邓珪现在就等着走人,还需要节外生什么枝?
而对知州陈实、知县程伦英,即便没有跟刺客直接勾结,这时候很显然也不会轻易卷入这漩涡里来的。
此时的平静是不难想象的,但在平静下面到底酝酿着怎样的风暴,徐怀却也是猜测不透……
…………
…………
五月中旬的一天,徐怀坐在狮驼岭东坡的一座断崖之上,眼前是狮驼岭东坡与玉皇岭西坡夹峡形成的一座宽广山峪。
这一片山峪占地极广,南北长约七里有余,东西宽近三里。
山峪夹于两山之间,边缘地形陡峭,雨水降下便往北面的青柳溪、白涧河直接泄
去,形不成稳定的溪流。
山谷里多乱石,难以开垦;而夏季还时有山洪暴发,目视所及,有一道道被山洪冲成的石沟子像叶脉分布于谷中。
这样的自然条件,除了杂树灌木丛生,偶尔狍鹿闯入外,却无人家居住。
徐怀这几天脑海里时常闪过一些与山谷地形相关的画面,叫他禁不住琢磨起来。
“你在想什么?”柳琼儿见徐武良、徐武坤站在一旁说话,徐怀却日常坐崖头犯愣,坐过来问道。
“苏老常他们现在带着人在山里修陂塘以蓄雨水,我就想啊,这山谷也可以修陂塘的,蓄足雨水,下方三四千亩的谷地就可以一点点改良、进行耕种。”徐怀说道。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这山谷里要建陡塘,怕得上千亩了,你要在下建多高的拦水堤坝才能蓄住水,而这拦水坝又得建多结实,下方谷地里才敢住人?你在这桐柏山里生长十数年,夏季山洪爆发有多凶猛,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你以前傻,你现在还傻啊?”柳琼儿现在是诸武卒家小最大的“债主”,她留在玉皇岭不用跟着劳作,每日就是在葛氏、小环的陪同下,到处溜达。
苏荻这些天劳累憔悴不少,柳琼儿游山玩水,还像花儿一样娇媚。
柳琼儿在悦红楼见多识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闲来也喜欢读杂书,修陂造塘之事,她自以为比村寨匠户还是要略懂一些,也时帮苏荻、苏老常、徐灌山他们出些主意。
她得保证放出去的“债”,将来有一天能收回来,不像徐怀这些天闲着不去理会这些杂务。
当然了,徐武江虽然采纳她的建议,暗中拿王禀东山再起之事给诸武卒鼓劲,但徐武江甚至都不派人潜往淮源镇打探消息,更不要说去联系王禀。
这叫柳琼儿怀疑徐武江纯粹拿这个说法吊住众人的心气,事实上并不关心王禀的生死。
说白了,柳琼儿怀疑徐武江也是在等王禀死后刺客撤走,桐柏山的形势变得简单一些,再思谋其他。
在一定程度上,徐武江的做法,跟徐武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不是柳琼儿想看到的。
不过,徐怀大半个月,除了习武,便是与徐武良、徐武坤巡视山林,防范有人渗透过来窥探,也没有其他表示。
柳琼儿不清楚徐怀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就难免会憋气。
这会儿听徐怀异想天开,竟然要在两山之间修造陂塘,完全不考虑现实的难度,忍不住就要讥笑他几句。
“我是傻吗?”
徐怀笑了笑,拿起一块褚红赤丹石,将这几日脑海里闪现过的那些画面,简易的在白底崖头画起来,跟柳琼儿说道,
“倘若想着修造一条百余丈长、数丈高的大坝,将雨水都拦在山里,无疑是痴心作梦。即便不惜一切代价造成,每遇山洪爆发,下游也会极其凶险,大坝随时会有垮塌的危险,谁敢将房子建在坝下,开垦田地?不过,我们要是顺着地势,修一道道浅坝,顺着地势分级将雨水蓄住呢?你看看,每一道水坝都不用太高,三五尺足矣,即便山里有倾盆大雨,雨水溢坝即泄,非但不会对下游造成威胁,实际上还大大削弱了夏季山洪,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柳琼儿愣怔在那里,欲问徐怀怎么想到这些,但想到他常说“生而知之”那些怪话,便憋住不问,不给他炫耀的机会。
第五十三章 且待江湖远
“啧啧!”徐武良探头看徐怀在崖岩上画的多级水坝图,啧啧称赞,说道,“徐武富善工造,可他断不会想到这点,你何必还要装痴卖傻,叫他人看轻——”
徐氏在桐柏山立足一百多年,能抵住当地人对外来户的排斥,八九代人开发山岭,成为此间屈指可数的大姓,没有一点务实精神是做不到这点的。
徐武良善冶兵刃,实是打小就在北寨铁匠铺子里做学徒打下底子,之后|进靖胜军才有机会去学军中的锻造之法。
徐武富不管他的生性阴毒也好、善逢迎也罢,但他能被举荐到州衙任吏,并在泌阳城站稳脚,将徐氏的声望、生意扩散到整个唐州,主要还是他善治世务,为州官倚重。
徐武坤以往与徐武碛跟随在徐武富身边,也非单纯的武夫,实际帮着打理徐氏在泌阳、淮源的各种生意。
徐怀将分级水坝示意图画出来,又讲得这么透彻,徐武良、徐武坤也就能听明白里面的妙处。
徐武坤眼眶里都情不自禁噙着泪水,说道:“你将这些说出去,寨中谁还敢说你痴愚?我看不用多时,你的声名便能传出桐柏山去,叫淮上好汉都晓得你父亲徐武宣生得一个英雄儿子……”
“……”徐怀哂然一笑,说道,“别人视我痴愚,痴愚好啊,这其中的莫大好处,你们也都能看到,这样的伪装怎可轻弃?再一个,我要这些虚名作甚?我们落草为寇还不够,当真要扯起旗子去替天行道啊,嫌死得不够快啊!”
现在各种事都是徐武江在暗地里一力主持,徐武良、徐武坤多多少少是有些意见的。
在他们看来,徐怀武勇已不在徐武江之下。
诸人在狮驼岭开荒立足的钱粮也是徐怀提供,甚至从如此错综复杂的生死局里,窥得一丝生机,也是徐怀出主意最多。
更关键的一点,重返桐柏山的靖胜军旧卒,并不单单是徐氏十六七名族人。
徐武良、徐武坤他们知道,王孝成当年从桐柏山收编悍匪三百余众,经历多年征战,在王孝成死后总计有上百将卒返回桐柏山里。
徐怀他父亲徐武宣作为王孝成的亲卫指使,在这些人里声望最高。
而这些人此时多正值壮年,像徐武坤、徐武良都四十岁上下,有人生活安定,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生活清贫,说不定会有人会愿意铤而走险走上旧途。
在徐武良、徐武坤看来,倘若将来要拉更多的人入伙,将徐怀推出来,必然比徐武江更管用。
徐怀却不在意这些事。
一方面诸武卒及家小都唯徐武江马首是瞻,这时候要不是徐武江出面安抚人、号令行事,而是听他来指手划脚,人心早就散了。
另一方面
徐武江这些年对他照顾有加,他不管怎么说,都是徐武江的子侄辈,不应该争这些有的没的。
最关键的,这世道当土匪有什么出头之日啊。
他压根就不想当土匪头子,好不好?
都说杀人放火等招安,就算王禀逃过此劫,能东山再起,在崇文抑武、以文制武的当世,未来真能有多大的荣华富贵等着自己?
看看邓珪的人生轨迹,他就知道这世间有很多事,就不应该有妄想的。
要说他心里有什么想法,自然更希望这次是非能早日过去,到时候他就离开桐柏山,骑一匹骏马,刀弓随身,先将天下游走一遍再说。
也许江湖才是他的宿命,又或者这些天来,他心里莫名萌芽出来的一个向往。
为了这个目标,他更要装痴卖傻,等事情解决好之后,他才好脱身啊。
徐怀将崖岩上的分级水坝图擦去,说道:“水坝分级建造,看上去还算可行,但我这几天算过,没有一两万贯钱粮是做不成这事的,这时候也就想想而已——倘若局势和缓了,狮驼岭也能跟宗族那边分庭抗礼,却是可以做这事,但我是不会为这事烦心喽。”
徐武坤、徐武良还是费解徐怀的选择,但徐怀执意如此,他们也不去说什么。
待徐武坤、徐武良走远一些,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徐武江实际上对王禀东山再起并无期待,你就没有一点想法?”
“十七叔是务实的,期待又能如何?”徐怀笑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王禀相公对他自己的宿命都看得很淡,我们何不静看形势过去?”
“你真是这么想的?你才多大,为何要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柳琼儿嗔怨道。
“这跟多大年纪有什么关系?”徐怀说道,“你也莫要太担心什么。我此时装痴卖傻,待事了脱身也方便,到时候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不会害你在山里做一辈子的土匪婆子!”
“真的?”柳琼儿惊喜的问道。
她对落草为寇实在没有什么期待,但也清楚她自己真要走出去,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拐卖给哪个大户人家当妾,更大的可能是扣一个与匪勾结的罪名,罚作官妓。
当然,要是徐怀带她走出桐柏山,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以徐怀的身手及他们俩人的聪明劲,伪造一个身份,天下哪里去不了?
这么一想,这些天的担忧顿时就烟消云散,满心轻松起来。
至于王禀的生死及命运,她好像都没有跟王禀打过照面哩。
人果真还是更多考虑着自己呢!
…………
…………
日头偏斜之时,鹿台北寨中央的鼓楼里,那口铸铜大钟一声紧似一声的敲响起来。
“发
生什么事了?”
徐怀视野被一角山崖遮住,见徐武坤、徐武良站在远处,往鹿台北寨方向眺望去,眉头紧锁起来。
“北寨那边有一票人马过来。”
徐武良转回头来说道。
“怎么可能?我坐这里半天,没看到有人从北面过来啊!”徐怀惊讶的问道。
徐怀视野被一座山崖挡住,看不到鹿台北寨北青柳溪桥左右的情形,但更北面一些,从淮源镇过来的土路,却在视野之内。
他午后坐这里思索分级水坝的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马靠近。
“是从青柳溪上游过来的!可能是歇马山的人马!”徐武坤说道。
歇马山在金砂沟的南面,也在玉皇岭的西南,直线距离仅有十一二里,但从歇马山到玉皇岭北坡没有直接的山谷道可行。从歇马山、玉皇岭东面的山谷峡道绕行逾二十里,从青柳溪上游方向有一条土路直抵鹿台北寨前,这才是歇马山贼众扰袭鹿台寨的捷径。
当然,要是从青柳溪上游方向,还有可能距玉皇岭约三十里许的晋家寨,乃是巡检司都头晋龙泉晋氏聚族而居之地。
徐怀与柳琼儿走到徐武坤、徐武良身边,远远看去,却是有数十携有刀弓的兵马已经簇拥在寨门北的青柳溪桥前后。
虽然隔着这么远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目,但倘若不是歇马山的贼匪过来,实难想象会是晋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派出族兵想对鹿台寨做些什么?
“我们牵马过去看看!”徐怀说道,“算着时间,歇马山的人马也应该找上门来了……”
徐怀最初想着,徐武江他们在金砂沟立足,只要不跟附近的村寨勒索什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引起歇马山贼匪的注意。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
他们前些天听到有徐武江率众投虎头寨被拒后离去的消息在暗中流传,徐怀当时就在想,此时邓珪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消息应该是郑恢等人有意散播出来的。
这种消息是上不了台面,但暗中的影响却不容轻视。
除了对官府的影响,使州县官员以及地方唐晋等宗族乡绅越发认定徐武江他们佯已投匪外,另一方面这些消息在徐氏族人当中散播,必然也会削弱徐氏族人对徐武江等人的同情跟支持。
下回真要有官差过来缉拿诸武卒家小,徐氏族人谁还会再站出来阻拦?
当然,还有一层影响,那就是歇马山贼匪听到这消息后会怎么想?
徐氏族人投虎头寨不成,却跑到歇马山北面的金砂沟落脚,关键徐氏聚族而居的鹿台寨也就在左右,是不是徐氏针对歇马山有什么阴谋啊?
郑恢这是借刀杀人啊!
第五十四章 相疑难相知
从青柳溪上游方向,多半是歇马山的人马,但徐怀不能认为贼兵聚集在鹿台北寨外,这事跟他们无关,可以坐壁上观了。
他们赶回还是一片窝棚,拿三四尺高土墙围起来的狮驼岭东坡新寨。
这边距离鹿台北寨,也就是徐氏大寨北面的青柳溪桥更近、视野更无遮挡。
苏荻、苏老常、徐灌山等人正站在简易寨门前平整出来的空场地,眺望青柳溪桥方向。
“看着像是从歇马山过来的贼兵?”
看到徐怀与徐武良、徐武碛赶回来,苏荻、苏老常及徐灌山走过来说道。
柳琼儿步子小,落在后面。
“应该是。”
诸武卒家小受警钟惊扰都聚到寨门前来,徐怀便不吭声,由徐武良、徐武碛跟苏荻他们商量对策。
“武江他们在后寨……”
走到近前,苏荻小声说道。
徐武江他们藏身金砂沟,已经告知诸武卒家小里能当事的那些人,也暗中见过面,但跟徐怀继续装痴卖傻一样,还是得防范人多嘴杂,无意将消息泄漏出去。
这边也不能跟徐氏大寨那边完全断了接触,还要从诸寨雇些青壮过来帮忙建造屋舍。
新寨这边,大家都还栖身窝棚,但从结构上也是分了前后寨,当中用一道土墙隔开,限制无关人等随意出入。
如此一来,有必要时徐武江可以提前率领诸武卒藏身后寨,不虞被人看到。
徐怀与徐武碛、徐武良赶往后寨见徐武江,但眼下的情形没有什么好讨论,之前都有预料到,只能是徐怀与徐武良、徐武碛披甲挎刀,先带七八人手赶去观望,苏老常、徐灌山留在前寨以防万一。
如有必要,比如群盗直接往狮驼岭东坡新寨这边赶来,那自然是什么都顾及不上时,就会点燃狼烟,叫徐心庵、徐四虎与其他武卒赶来相援。
…………
…………
徐怀他们走过玉皇岭、狮驼岭之间的石谷,来到大寨的西北角。
前后有三拨贼兵沿青柳溪南岸的土路而来,聚拢青柳溪桥附近总计有三百余贼众;黑压压一片,数杆大旗在队列之中招展,给人极强的压迫;徐怀他们最初看到的,仅是先到青柳溪桥前的马兵。
看到这一幕,徐怀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歇马山贼兵这是倾巢而出啊!
大寨钟楼的铜钟还在一声紧过一声敲响着。
“那人便是潘成虎!在桐柏山人称夺魂枪,”徐武良指着勒马停在青柳溪桥之上的一名贼酋,跟徐怀说道,远远看去,就见潘成虎身形彪壮,手提一杆铁枪,像恶狼一般盯住寨门方向。
潘成虎手里那杆大枪,枪刃要比寻常枪矛长且宽大,《武经总要》称之为重锋枪、重锋矛,徐怀看着眼馋,伏蟒枪非要这种锋刃长且宽大的
重锋枪、重锋矛,才能将重斩等威势更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
大寨正对青柳溪的北寨门,已经及时关闭起来。
除了徐武碛等武装庄客外,族兵寨勇这时候闻听警讯,也都放下手里的生计,纷纷赶过来,拿起刀枪牌盾站上寨墙。
鹿台诸寨每年农闲秋训,都要组织六七百名乡兵寨勇操持刀弓训练,除了靖胜军老卒外,不少族兵寨勇都参与剿匪事,参加宗族械斗更是家常便饭。
三百多贼兵聚拢青柳溪桥附近,寨兵站上墙头虽说多少有些惊慌,但在徐武碛、周景等人的带领下,也有条不絮的在寨墙之间将防御之事组织起来。
徐武富站在辕门箭楼附近的墙头,他身穿褐色皮甲,腰间系着挎刀,徐怀隔得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能看得出他正朝这边打量来。
别人为歇马山贼兵突如其来感到震惊,但徐怀料定徐武富能猜到贼兵因何而来——徐武江藏身金砂沟,能瞒过普通族人,但以为徐武富还懵然无知,那就太欺他无能了。
以往徐怀与徐武江,也只是欺徐武富作茧自缚,有苦说不出罢了。
徐怀他们没有在寨墙下停留,带着人到青柳溪畔的一处高地停下马来。
这时候三百多贼兵在青柳溪桥前也整好队列,从后面将十数人推搡着走到寨门前。
“狗日子,又是玩这种把戏!”徐武坤恨骂道。
徐怀隔得远看不真切,但这些人都被捆绑得结实,被推到寨门前距离一箭远,被强按住跪到在地。
寨墙上这时候又哗闹起来,徐怀猜想这些都是没有来得及避入寨子里的族人,被歇马山贼兵捉住。
“潘大当家,今日怎么有闲来我鹿台寨做客?徐某未曾远迎,还请潘大当家见谅,我已吩咐下去,备些小酒犒劳潘大当家,还请潘大当家及诸位兄弟稍安勿躁!”徐武富在寨墙之上扬声说道。
贼兵叩寨,徐氏即便武力不弱,但也不会轻易出寨与其死拼的。
贼匪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但鹿台寨即便能组织六七百乡兵寨勇,大多数却是平民百姓,放下刀矛都要拿回锄锹下地耕作,家里还有婆娘等着热炕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谁会跟贼匪拼命?
这种时候,徐武富也是先照规矩,表示愿拿些钱粮将歇马山这伙贼兵打发走。
“徐武富,我歇马山与你徐氏这些年都井水不犯河水,你他娘现在跟我玩这一套?”潘成虎策马从青柳溪桥驰下,前侧数十马兵从中分开一条通道,使他从容勒马停在被强按跑在桥前的徐氏族人身边,提起大枪便朝其中一人后背戳去。
那名徐氏族人都来不及惨叫,就往前仆到死去。
“狗日的潘成虎!”徐武坤恨得大骂。
徐怀将直脊长刀解下来,横在身前,盯着潘成虎那边一声不吭。
潘成虎往后退出
七八丈,又策马前冲,借助骏马疾奔带出来的冲势,拿大枪挑着尸体,往寨门前掼出六七丈远,不吝展示他过人的战技与武勇。
潘成虎听得传闻,也不可能想都不想就咬钩,但他派人搜索金砂沟,看到那些确实有一伙人携有弓刀兵甲藏身,又与鹿台寨这边有暗中往来的痕迹。
待看到苏老常、徐灌山他们率百余武卒家小迁入狮驼岭东坡开垦荒地,建造新寨,他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而他今日过来,也不是来听徐武富这张嘴辩解的,他当众刺死一人不说,还伸手往后一挥,就见前列的贼众拔出刀来,就架到十数被捆绑住的徐氏族人颈脖上,这慢悠悠的朝寨墙之上的徐武富看去:“这十数人生死,全赖徐武富你一句话了,你这龟儿子今天还要跟老子打马虎眼吗?”
徐武富急得直跺脚。
他当然能猜到潘成虎率众而来是为徐武江等人藏身金砂沟之事,但潘成虎不直接点破,还认定这事是他暗中主使,他当着诸多族人的面,要如何跟潘成虎解释?
难不成他跟潘成虎说,徐武江投虎头寨不成而藏身金砂沟之中,跟他、跟徐氏一族都无干系,实是徐武江害怕被他跟邓珪陷害,自作主张?
“潘大当家,诸事都好说话,你先将这些族人还入鹿台寨中来!”徐武富也怕激怒潘成虎这孙子再开杀戒,也不管已有一名族人被潘成虎杀了立威,只说些软话,叫潘成虎见好就收。
“诸事是都好说话,那要看徐武富你要怎么说话了!三天之内……”潘成虎冷冷一哼,盯住寨墙之上正一字一顿待要说出条件,却见右侧躁动起来,站马背上稍稍直起身子,看到一匹快马正沿青柳溪南岸的河滩边,往这边驰来。
却是徐怀将刀系回腰间,摘下长弓后将徐武坤、徐武良等人甩开,突然间单枪匹马往贼兵侧翼冲杀过去。
徐武富、徐武碛、周景等人站在寨墙之上,将这一幕看得最为真切,急得连连大喝:“莽货(蠢货),你想干什么?快快给我退回去!”
徐武富才不去管徐怀的生死,甚至潘成虎再将那十数被捉住的徐氏族人杀了,他也心硬无碍,但这么一来,双方除了血战,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到时候就算他这个家主摁住躁动的族人服软,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叫歇马山贼众就此罢休?
当然,徐氏作为外来户,在桐柏山争地争山争地争水,骨骼深处都打印上强硬的烙痕。
特别是年轻人一代,最是血勇,有几人会听他小不忍则乱大谋之言?
到时候族人不肯服软,徐武江再站出来一鼓躁,岂非轻易就能将人心都拉拢过去?
徐怀却是冷冷看了寨墙之上的徐武富、徐武碛等人一眼,策马前冲不停,扣在手心里的三支羽箭已是连连脱弦射箭……
第五十五章 寨前杀三贼
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等人出现在鹿台寨西北角的青柳溪畔,贼兵当然早就注意了,但徐怀他们就十人,三人穿甲,还只有三匹快马,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多大威胁的样子。
这些年山里斗得厉害,贼兵也略知排兵布阵之法。
贼兵右翼除了专门有一队人马向西结阵戒备外,还有七名哨骑散在河滩地里,盯着这边的动静,但他们主要是防范徐氏有可能会派人马从侧翼杀来,却不会重视徐怀这几个人。
待徐怀单枪匹马冲杀过来,贼兵侧翼的这七名哨骑才慢腾腾从河滩地驰出。
他们是想着将这个莽撞不受激的少年拦截下来,却没有一丁点的重视,还以为大当家刚才在鹿台寨门外杀人立威,叫这个莽货冲上来送死的。
即便是送死的,他们也不介意让寨墙上的徐氏族人,更清楚的看到他们怎么虐杀这种蠢货的。
却不想徐怀连珠射出三箭又快又准又狠,那七名哨骑不要说摘下马鞍旁的盾牌遮挡了,刚才甚至还怕将这莽货吓跑,连腰间佩刀都没有解下来。
当即就有一人躲闪不及,被两箭射中面门,从马背栽倒下来;还有一人险险侧过头去,却叫一箭穿口中,从脸颊穿出,带下半只耳朵来,痛得惨叫,勉强没有掉落下马,拨转马头,仓皇往青柳溪桥那边逃去。
还没有接触上,贼兵哨骑一死一伤,也叫侧翼剩下五名贼骑意识到眼前这少年虽说莽撞,这一手箭术在桐柏山里却可以说是顶流的。
不过,他们在侧翼还有五名精锐马兵,面对单枪匹马的徐怀,还是人多势众,这会儿也是杀心更盛,觉得能在徐氏族人面前杀一名年轻好手,更有体面。
徐武坤、徐武良两人护着身后初历战阵的新手,防备突发情况。
徐怀只能一人上阵,掩杀贼匪在侧翼的哨骑还以颜色,而不是叫歇马山贼匪肆意逞威。
要是山匪强贼抓住十数人质,便要事事依他们,那他们不无直接束手就擒,洗净脖子任其砍杀得了。
不接受威胁,这是徐怀心里深处涌动的执念。
有此执念,便可无惧。
不过,无惧不意味着乱莽。
徐怀身穿轻便的瘊子甲,能护住要害,但大腿、手臂、面门以及胯下马儿都是贼兵攒射的目标,隔着数十步跟五名贼骑对射,绝非良选。
看这五骑贼兵有两人在前,都准备摘下盾牌遮挡,另三人在后面摘下长弓准备对射,他就更没有多大的胜算了。
徐怀也不犹豫,直接将长弓扔到一旁,摘下系挂在马鞍侧的长枪,加速往前冲杀过来,不给对方隔远攒射的机会。
数名贼骑散得比较开,徐怀弃弓换枪,最近两骑贼兵距离他也就二十来步。
徐怀纵马又快,这么近的距离,这两贼骑仓促间各射一箭,见被铠甲挡下,也是果断弃弓,拔出刀备战。
他们看徐怀将长枪夹于腋下,便猜徐怀是要借助奔马冲势,将长枪掼刺他们的身体。
这两名贼兵能为侧翼哨骑,身手、骑术绝对不会弱,拉紧缰绳便带住马往左右分开。
他们想着先避开徐怀势不可挡的长枪,再配合着从左右将这莽货斩杀刀下。
策马挟枪相战,枪势极为有限。
敌骑往侧边驰去,同时又拉开距离,险险避开长枪横扫搠捅的范围,徐怀通常说来就应该拉拽缰绳,带马找空隙间往前面的河滩地冲去,避免陷入五名贼骑的围杀之中。
等拉开距离之后,哪怕避到寨墙下,徐怀也能趁寨墙上弓弩掩护稍作喘息,再从容寻找更好的接战机会才对。
五名贼骑是好手,好手的标准就是要料敌机先。
他们怕徐怀有机会避到寨墙下,除了两骑直接贴近与徐怀纠缠外,余下三骑,一人就直接先往河滩地驰去,限制徐怀回旋的空间,还有两人则贴着距离寨墙一箭距离,往西直接插来。
这是标准的骑兵小队围杀切割战术。
精锐贼兵能纵横桐柏山,令乡野闻风丧胆,对这种小队战术最是熟悉,这些年都不知道有多少落单的好手,绝无侥幸的死于他们的刀枪之下。
在他们看来,突然闯进来的这一莽货,只是白送给他们进一步立威的机会罢了。
然而令他们想象不出的,徐怀要比他们所以为的还要“莽”得多。
与两贼骑错身而过时,徐怀将长枪横扫刺出,即便势大力沉,枪刃却真真差了一线未能刺中那人。
右翼那贼轻蔑笑起来,趁着同伴将这莽货的攻势吸引到左翼,他则拉拽缰绳,带动奔马斜侧过去,拉近与徐怀的距离,举刀朝徐怀没有遮挡的右身砍来。
这样的精妙骑术,在桐柏山里也是不多见的,叫寨墙之上的族勇都替徐怀捏一把汗。
正常说来,徐怀唯有加快纵马前冲,先避开两贼骑的夹攻才是上选,即便马匹侧后有可能会受一刀,但也比他的人受这一击重斩要强。
然而寨墙上的族兵,却见徐怀身子在这一瞬时,猛然往左翼侧出,右脚收回来抵住马鞍,身形随即猛然朝前窜起,长枪有如毒蟒,再次朝自以为已经避开徐怀长枪横扫的左翼那贼骑后背心攒刺而去。
那贼听到枪劲破开风势的厉啸,愕然拧过头来,却看到枪刃已经从自己的后背心扎透过去。
枪出如蟒,一枪杀一敌,好生凌厉!
但是人怎么就这么蠢、这么莽呢!
墙头有人忍不住大叫起来。
余下四贼骑也都惊呆了。
徐怀出手射杀一人、射伤一人,又一枪刺杀他们一名同伙,身手不可谓不强。
不过,三箭过后弃弓;为击杀第二人弃马,而长枪来不及抽回也被迫放弃。
这莽货此时就剩腰间一把直脊长刀,孤身一人站在河滩地的边缘,陷入他们四骑的重围之中,算怎么回事?
这货色真是够莽的啊,为了杀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啦,还以为他一人能挡抵住四名精锐战骑的围杀?
剩下四名贼骑,两人御马直接往徐怀夹攻过来,还有两人在后,将弓箭抄在手里,稍稍拉开距离,寻找开弓射箭的机会。
徐武坤、徐武碛看到这一幕也是暗暗着急。
徐怀说不能与贼兵妥协,要单枪匹马迎敌,着他们二人护住身后七名没有经历战阵的新手。
他们这段时间也是有些被徐怀的武勇跟机敏震住,当时也没有多想,以为徐怀见形势不利,应能摆脱纠缠撤回来;到时候他们再稍稍往寨墙靠过去,贼兵必然会畏惧寨墙上的弓弩,不敢追得太近,怎么看都不会有太多的凶险。
他们却没有想到,徐怀上去就杀死两
名贼骑,自己也弃弓弃马,弃了长枪,就持一刀与剩下四名贼骑对峙。
而他们却落在一百四五十步之外,想去救都来不及。
“你们往寨墙外靠近!”徐武坤不管来不来及,当即便叫那些新手往寨墙脚下靠拢过去,他与徐武良取下长弓,往徐怀那边接援过去,也不顾青柳溪桥那边正有更多的贼兵往侧面赶来。
四名贼骑都是老手,哪里会给徐武良、徐武坤救回徐怀的机会?当头那贼也没有纠缠之意,拉拽缰绳,加快速度,便直接朝徐怀当头撞去。
贼兵哨骑驰骋地形崎岖的山野,不是开阔的战场,都惯用刀,而不惯用长枪。
刀身短,想斩杀马下之敌就有诸多的不便,但骑跨在马背之上,居高临下斩劈依旧有着极大的优势,更何况骑术精良者,可以直接御马冲撞当面之敌。
桐柏山是缺少高头大马,但一匹良骑连同马背上的骑士犹有五六百斤重,以冲锋速度拉起来的冲撞之势,更是惊人,有谁人能挡?
这贼人很是微妙控制住马蹄踩踏、冲撞的方向,心里想迫使那莽货往右边闪躲,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把握,运劲出刀,一击劈破其所穿重甲。
他看得出徐怀所穿是瘊子甲。
徐武宣回到桐柏山曾立威两年才病逝,这一套瘊子甲桐柏山里没有几人不晓,但瘊子甲能挡劲弩,却也没有可能在挡住锋利良刀的重斩;良甲对重斩力劈之势有所削弱,却是真的。
徐怀当然看得出这人的心思,而他真要往右边避开,横刃挡住这人抽刀重斩没有问题,但这四名贼骑配合太好了,之前都没有一声言语,但另三人都同时将注意力放到右侧,都等着他从马腹下钻出来。
“吼!”
徐怀雷霆般大吼一声,身子如铁塔般矮蹲下来,以左肩为锤,以开山之势猛然朝贼马的右前胸狠狠的撞去。
贼马铁硬生生被徐怀撞歪向一侧,冲势无法收住,猛然失蹄跪倒在地,腿骨硬硬跪断,马背那猝不及防的贼兵当然也是被狠狠的甩飞出去。
“啊!”
看到徐怀硬生生将一匹疾驰中的战马撞倒,而自己竟然寸步未退,墙上寨兵倒吸一口凉气,之后就爆发如雷霆一般的欢呼声。
徐氏族人都知道徐怀痴蠢笨拙,前些天也见识过他的莽撞。
这会儿也是认定徐怀莽撞杀出,除了无视还有十数族人落在贼人手里当人质外,自己也纯粹是找死。
不过,毕竟是同一宗族,大家多多少少还有着同仇敌忾之情,看他连杀两贼,被四贼围住后,禁不住都替他捏一身汗。
这时候见他爆发出桐柏山不曾一见的武勇,竟然将一匹提出速度来的战马撞倒,化解四名贼人一次精妙的围杀,诸寨勇的气血也像是被点着一般暴燃起来。
也不管数贼尚在射程之外,也不管徐武富、徐武碛没有下令,墙头便有人举起弓弩,朝那四名贼兵射去。
徐怀没有如贼人所愿往右侧闪避,从右外侧疾驰而过的贼骑,手中长刀差了一线没能撩到徐怀。
徐怀挡手用臂甲挡住攒射面门的两箭,身子如巨蟒从草丛昂首,往前箭步连进,瞬息间身形暴进一丈,将那名被甩下马背、头晕脑胀正要从滩地里站起来的贼人当胸刺去。
标准的箭步扑刺,没有一点花哨。
完美击杀第三人。
第五十六章 避实捣虚去
虽然说后面又多三名贼兵哨骑赶来,但徐武坤、徐武良也同时御马赶到近处,连连开弓射箭,迫使敌骑不能逼近到徐怀身边,同时往徐怀身边接援过去。
鹿台寨与歇马山挨着,甚至每年暗中都有孝敬以避骚扰,所以徐武坤、徐武良在鹿台寨要算百里挑一的好手,歇马山贼众都很清楚。
当然更叫他们惊心的,是莽出来射杀一人、击杀二人的徐怀。
倘若徐怀还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在外,贼众必然还要上前围杀,但现在除了那少年莽货勇猛得令人心惊胆膻外,还有徐武坤、徐武良这样的好手护持左右,站有数百族兵寨勇的墙头,距离河滩地也就一二百步距离,他们还要怎么上前围杀?
“你这莽货,当真不怕把我们吓死啊!”徐武坤后怕的骂道。
徐武坤跳下马来,让力战过后的徐怀上马,见贼众不敢围逼过来,他便牵住马徐徐后退。
选为哨骑都是精锐,绝不能等同于寻常贼兵;鹿台寨常备的武装庄客差不多也就这等水准。
徐怀单枪匹马驰出,杀三人伤一人前后用不到三十息,寨墙上的族勇当然看到热血沸腾。
徐武富看到这一幕,也只能硬生生将训斥徐怀莽撞的话憋回到肚子里,朝潘成虎冷声说道:“我徐氏一族,与歇马山井水不犯河水,但也绝不受任何人的威胁——今日潘大当家欠我徐族一命,便拿三命抵还!”
他不这么说,能怎么说?
这时候说软话,未必能救回被扣押的十数族人,反而叫其他族人看轻了他。
以往玉皇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被贼人绑肉票勒索钱财之事发生,历代家主里里,就有不乏誓不屈服、与贼众鱼死网破之人。
徐氏能在桐柏山里立足,绝没有一味忍让之说。
徐怀要是被贼兵捉住或杀死,徐武富还可以数落他莽货、愚蠢,搞坏事情。
然而徐怀连杀三人,明眼人看到贼兵都有些胆寒了,而己方族兵寨勇士气大盛,徐武富得多蠢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指责他?
要指责也得等潘成虎真大开杀戒、结果掉被捉那十数族人的性命再说。
坐马背上的潘成虎,这一刻也有些犯傻。
他杀一人立威,准备接下来拿十数徐氏族人的性命威胁徐武富,迫使徐武江等人撤出金砂沟,同时要求徐氏放弃在狮驼岭东坡建新寨,恢复到以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他威胁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他这边连着三人被杀。
他要怎么办?
将徐氏被他捉住的十数族人杀了,双方直接拉开血战,不死不休拼个鱼死网破,还是先缓一缓?
狗日的,徐氏怎么竟出这样的莽货,容老子将威胁的话说完再动手行不行啊?
老子现在还要不要继续说狠话啊?
…………
…………
“我们现在就回去!”
徐怀在徐武坤、徐武良的簇拥下,与七名看得目瞪口呆的新手会合后,看歇马山贼众应该还会纠缠一段
时间,当即低声跟徐武坤、徐武良说道。
撤回新寨,不再管这边的事情了?
徐武坤、徐武良微微一怔,徐怀连杀三人,还有十数徐氏族人在贼人的手里,他们不等着看潘成虎接下来会做什么决定,现在就直接撤走?
“贼兵主力都在这里,歇马山空虚!”徐怀低声跟徐武坤、徐武良解释道。
“……”徐武坤、徐武良眼睛里闪过狂喜。
他们落过草,又从军征战数年,临了才退回桐柏山,心肠也是硬。
十数普通族人落在潘成虎这伙贼人手里,与当下有趁虚而入、一举夺取歇马山的机会,他们做什么选择,还需要问吗?
难以想象的是,徐怀才十六岁,也没有经历过征战,心思却比他们还要铁血、坚定。
从金砂沟到歇马山,沿着深涧河滩地往南没有现成的道,强行走过去,是非常的艰难,但他们与徐武江率精锐武卒二十余众,赶在贼兵主力回援之前,杀歇马山一个措手不及,未必没有机会做到。
徐武坤、徐武良也是干脆,觉得此计可行,当即就带着人往新寨赶回去。
然而这一幕叫青柳溪桥前的贼兵、寨勇都看傻眼了。
这算什么事情?
潘成虎杀了一名徐氏族人,徐武坤、徐武良与徐怀带着人过来,还以颜色,杀了三名贼兵,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屎都搅散了啊!
棍子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啊?
潘成虎更尴尬了,派人从青柳溪与鹿台寨之间狭窄的地带去围追这几人,确定鹿台寨在东面就没有埋伏,不是赚他的陷阱?
然而一声不吭,看着那莽货杀了他三名精锐手下,就这么拍拍屁股了,都不给他说一句狠话的机会,兄弟们会怎么看他?
“唉!”
潘成虎都想喊住那莽货,他却也知道跟这样的莽货没办法讲道理,主要想问候一声他爹娘何在。
徐武碛蹙紧眉头,朝徐怀等人正穿过石谷走到狮驼岭脚下看去,低声跟徐武富说道:“潘成虎有所迟疑,似为徐怀莽撞所慑,我们或有机会将徐震等人赎卖回来!”
徐武富脸色阴晴不定的变换数下,扬声朝潘成虎说道:“潘大当家远道而来,徐某也断不可能缺了礼数,我这边已经备下纹银一千两以及酒菜若干,还请潘大当家莫要为难我等族众,从此之后,我们依旧是友非敌……”
…………
…………
“什么,这时候走金砂沟河滩地去袭歇马山?”
徐灌山、苏老常站崖头远眺刚才的战事,虽然不甚清晰,但还是能分辨出徐怀连杀三名贼兵,却不想他们都不等后续的结果,匆忙赶回来后,徐武坤张嘴就建议这时候去奔袭歇马山。
苏荻她父亲苏老常还好,只是有所迟疑,心里在权衡着,但徐心庵他父亲徐灌山以前在寨子务农、打猎为生,兼做些短工,心里的冒险主义早就烟消云散,脸上都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徐武良、徐武坤也不跟徐灌山多解释什么,陪同徐怀往徐武江藏身的后寨,柳琼儿也热切的跟过来
。
这会儿看到徐心庵、徐四虎也藏在后寨里,问过才知道他们之前在山间巡视,听到示警钟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先走过来看究竟。
当然,他们对此时去奔袭歇马山,也感到不可思议:
“歇马山左右没有劲敌,潘成虎以为举寨而出,能震慑住徐氏,歇马山这时候是确实有可能没有留什么人马。我们现在就动身,确有机会趁虚杀入歇马山——关键这有什么用?等潘成虎率贼众返回,我们这点人手,能将歇马山据为己有吗?”
徐心庵还是担心行踪暴露的事,担忧道:“我们一旦暴露了行踪,州县岂会坐视不理?”
他们逃军落匪,事关州县的颜面——州县有可能会对山里的一些顽寇视而不见,但轻易放过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当然,徐心庵也觉得四虎说得有理,潘成虎手里有三百人马,他们才几个人,奇袭夺下歇马山,最终还要放弃撤出,何苦多此一举?
“奇袭歇马山,未必就要现在夺下歇马山,先一把火将歇马山烧成灰烬,叫潘成虎无法在那里立足,被迫另寻立足之地,那歇马山不就自然而然成我们了吗?”柳琼儿心思通透,一路跟到后寨来,便已想透后续的关键之处,忍不住插嘴道,“行踪暴露之事更无需担忧,蒙面杀入,烧了歇马山就撤出来,谁能指认是你们烧了歇马山?等日后夺下歇马山,有此险地立为根本、招兵买马,身份暴露又有何惧?”
众人都朝柳琼儿看过去,却没有想到她一个出身风月的女流,心思却要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通透、坚决。
徐心庵、徐四虎朝柳琼儿看过去,心里想这毒计莫非从头到尾就是这娘们想出来的?
在他们看来,徐武坤、徐武良阅历多些,但不见得比他们聪明,而徐怀脑子是开窍了,但听前寨说他刚才在鹿台寨前莽杀三贼,也不像一下子变成诸葛孔明的样子啊?
柳琼儿省得自己话多了,掩唇道:“我也就说说而已,毕竟徐氏还有些族人在潘成虎手里,而潘成虎日后也有可能将怒火撒到鹿台寨——这些后果你们还是要考虑清楚的。”
徐灌山等人或许还优柔寡断,心里真担忧潘成虎看到歇马山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会迁怒鹿台寨,但徐武江他们要是什么事情都瞻前顾后,当初就不会毅然决然决定落草为寇了?
奇袭歇马山然后纵火烧之,使潘成虎这股贼兵无法再在歇马山立足下去,即便他们这点人手,日后还没有能力占据歇马山这么大的地盘,但也解决金砂沟南面眼下最迫切的威胁。
要不然谁知道徐武富会不会借歇马山贼匪闹事,鼓动族人对他们搞出什么明堂来?
“你力战一番,还有余力一同去袭歇马山?”徐武江下定决心,问徐怀。
“歇过这阵,还能一战!”
徐怀以肩为锤,先将奔马顶翻,之后又以扑刺杀死一人,耗力极剧,但一路赶回来徐武坤帮他牵马,他已经在马背上歇过一阵。
而能不能来个火烧歇马山,对日后立足太关键了,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怕辛苦……
第五十七章 火烧歇马山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战场死。
虽说损失三名好手,这叫潘成虎心里恼恨,但他这次率众过来,主要还是对徐氏施加压力,并没有做好强攻鹿台寨的准备。
讨价还价一番,徐武富最终愿意拿一千五百两闪瞎眼纹银以及酒肉粮布若干作为赎金,有了这梯子,潘成虎也就借坡下驴,心想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且待过两天准备齐当后,再来讨回过节。
他思来想去,叫徐武江等人在金砂沟落足之事,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即便不用大开杀戒,他不时派人马到来玉皇岭来扰袭一番,他就不信徐氏能扛得住多久。
潘成虎琢磨下来,觉得自己在确认鹿台寨有暗通金砂沟的痕迹后就仓促而来,却没有仔细推敲徐氏会有的应对,还是太莽撞了,怎么就能搞得跟那莽撞少年一样呢?
拿到赎金,天时将晚,今日赶回歇马山已经不及,潘成虎也不敢直接驻扎在武备不弱的徐氏鹿台大寨左右,便趁着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青柳溪上游一座名叫上柳的村寨住下。
潘成虎心狠手辣,杀人立威之事没少干,但作为匪二代,也知道歇马山要立足桐柏山南岭深处需要隐忍、克制,对那些顺从的村寨,还是能做到不杀人、不放火的。
偶尔讨要两个娘们,能算多大的事?
倘若没有人点破,汴京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绝对难以想象桐柏山中官匪共存能如此平静,而村寨夹在当中左右逢源。
上柳寨实力弱小,仅两三百丁口,与之前邓珪勒令徐武江率众驻防的青溪寨相当,都无力拒绝潘成虎率人马直接进寨子歇息,还特意将寨子一角几十间屋舍清理出来,供贼兵宿夜,同时也尽力准备好饭食。
潘成虎容许这些饭食从以后的孝敬里抵扣,此寨的耆户长跟几个富户就感恩涕零。
报官?
对跟青溪寨相当层次的小宗族、小村寨,那是不存在的;官差过来办案,伸手讨要比山寨还狠。
率领人马在歇马山之外,潘成虎也不敢喝得酩酊大醉,小饮两壶酒便早早睡下,半夜听到“砰砰砰”门扉被人敲得震山响,惊醒过来看部属惊慌走进来,惊问道:“你们这般模样,是徐武富那狗厮从鹿台寨派兵来袭?”
“没有袭兵,但歇马山那边走水了!”贼酋叫道。
潘成虎“砰”的推开门,就见西南方向的天空被焰光照亮,他气急攻心的惨叫一声:“我们上徐武富那狗贼大当,歇马山被他派人偷了啊!!!”
这么大的火势,怎么可能是意外走水?
…………
…………
叫歇马山贼众闹了半天,还死了一名族人,其家小跑到宗祠哭闹一通,徐武富忙碌过,又派人盯住贼兵的去向,临到深夜才在小妾伺弄下歇息。
然而他满心的怨恨,还没有小妾皮滑肉嫩的身上发泄尽,徐恒就直闯进来。
“混帐,慌乱什么?”
贼众来袭,徐恒都没敢随他站上寨墙,令徐武富心里难掩失望,这会儿随手拉了锦被,将小妾如玉山般的
脯子遮住,训斥呆脸站在门槛前的长子,
“潘成虎率人杀回马枪了,叫你这么慌乱?我告诉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任何情况都要镇定,然后才能抽丝剥茧的去思索解决之道,慌慌张张管什么用?就能叫贼兵退去了?错了,你越慌乱,贼兵越得势,越要欺你;然而你越镇定,贼兵越看不透你的底细,他们的心就先虚了!贼兵是命贱,但那也是有价钱的,你以为他们什么都不管不顾,头铁就硬莽吗?”
说到这里,徐武富猛想起徐怀那头铁硬莽的蠢货,便觉得胸口闷得慌,披着褂子示意徐恒站门口说话:“到底有什么事慌里慌张,你现在说吧?”
“歇马山那方向烧起来了!”徐恒说道。
“什么?”
徐武富跳脚的跑到院子里,看到西南方向焰光照天,他一屁股坐|台阶上,拍地大叫,
“我们上徐武江那杂碎恶当了!潘成虎必然认定是我们有意用调虎离山,将他引出歇马山来。我们这是黄泥巴掉裤裆里,这下子更没办法解释了!”
这会儿徐伯松、徐武碛带着人走进院中,看到徐武富坐|台阶上,走过来脸色阴沉的说道:“看这情形,应是徐武江趁歇马山贼众空巢而出,杀了其一个措手不及。”
虎头寨那边故意将消息放出来后,徐武富即便没有明说,数日前也找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周景等人暗示过徐武江他们很可能就藏身在金砂沟。
同是徐氏宗族中人,徐仲榆他们不能唆使徐武富直接去州县告发,但也挑明了说官府再遣人过来捉拿徐武江等人的家小讯问,宗族不能再去插手。
却是没想到消息暗中传开数日,州县及巡检司却毫无动静,而是歇马山贼众先跑过来兴师问罪。
他们更没有想到,他们这边还没有等着潘成虎施压后顺势屈服,徐怀却莽出来乱杀一通,将族人血勇之气激发起来,令他们想服软都不行;而徐武江更是趁夜奔袭歇马山,一把火烧得歇马山焰光照天,更是叫他们目瞪口呆。
“他们这是要给徐氏招来弥天大祸啊!”徐仲榆跺着脚恨叫道。
“或许应该派人去见徐武江,勒令他退出金砂沟,要不然我们不应再客气下去,”徐伯松说道,“倘若叫州县也认定我们与他暗中勾结,那就坏大事了!”
“怕是没法明说,”徐武碛皱着眉头说道,“族中破落人家颇多,好些人都找不到谋生出路。要是叫他们知道歇马山今晚的这把火是徐武江所烧,恐怕立时就得有上百人连夜跑去投奔!当年徐武宣在山里落草,回到一趟寨子,就将我等三四十人连夜拉走,家主与伯松、仲榆叔伯,你们应该还有印象吧?”
“武碛说的有道理,下房徐这几年来人心越发躁动,上次原本不许他们进狮驼岭建新寨,他们就想鼓动下房徐的青壮闹事,此等事情暂时还是不能对族人明说啊,”徐武富苦恼的皱着眉头说道,“大家先谨守住诸寨,防范潘成虎狗急跳墙,抄兵马过来厮杀!”
向来以足智多谋自诩的他,却发现牵涉到这件事里后处处束手束脚,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徐武江比他以往所以为的,竟然要厉害这么多……
…………
…………
歇马山与玉皇岭、狮驼岭等,都是桐柏山南岭的一支。
从东北面过来,山势越发险峻。
前朝高祖皇帝亲率大军出征襄邓等地,曾通过此地,因前方山势巍峨、道路断绝而歇马于此,才有歇马山的名号,更早之前只是桐柏山里的一座无名险岭。
与皇帝搭上关系,歇马山在泌阳也就成为名山大岭,前朝州县耗费万贯钱粮,在这里修建崇皇观纪念高祖皇帝临幸于此,改朝换代之后便改称白云观。
桐柏山匪患渐烈,近五六十年陆续有多股贼匪占据白云观,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匪寨。
而从潘成虎父辈二代人盘据于此,扣除当中被驱逐数年时间,前后经营这里已经三十年,昔日的道观除了几座大殿、厢殿等建筑外,早已面目全非。
远山之巅天光熹微,露出鱼肚白来,和衣抱刀睡在大殿房顶上的徐怀,听到殿下有人走动,探头见柳琼儿在徐小环以及苏荻的弟弟苏蕈陪同下,狼狈不堪的走过来,好奇的问道:
“你们怎么也连夜跑过来了,能熬得住这辛苦?”
他们昨天从金砂沟出发,沿着河滩地南下,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他们一个个都是精壮汉子,也是累得人仰马翻,个个精疲力尽。
也好在歇马山这里仅有二十多名老弱残匪留守,被杀伤六七人后就一哄而散,他们才顺利夺下寨子。
却没有想到柳琼儿竟然也赶过来了。
即便他们在前面趟过路,但柳琼儿柔柔弱弱,走这一夜绝不好受,看她衣衫破乱、娇嫩的脸蛋都被划破好几道血痕,便知道其中的辛苦了。
柳琼儿也顾不及仪态,一屁股坐|台阶上,她也没好意思说她不敢留在金砂沟。
还在徐怀他们走后,柳琼儿想到歇马山一旦被大火烧起,潘成虎匆忙赶来歇马山的可能性并不大,他更有可能会对徐氏族人进行血腥报复,又或者更聪明一些,应该先找一处落脚之地。
要不然,等左右大姓宗族反应过来,只要集结一两千乡兵围追堵截,潘成虎他们支撑不了三五天,就会因为缺粮崩溃掉。
留在狮驼岭东坡新寨或金砂沟,没有徐怀在身边,柳琼儿总感觉不踏实,但拽上徐小环,赶了一夜险路,也是吃尽她这辈子没有吃过的苦。
徐怀从屋檐跳下来,坐到台阶上,柳琼儿也顾不上仪态,靠着徐怀宽厚的膀臂歇息,好奇的问道:“还以为你们将整座贼寨都一把火烧了呢,昨天远远看火势那么大!”
“我们把下面的粮仓、贼舍都烧了,都准备点火烧这里的大殿,后来又想潘成虎看到火起,有可能怕三百贼众被堵死在歇马山不敢回来,便留着上面的大殿没动——我们也决定暂时不撤出去,先看形势再说。”徐怀说道。
“我看你们没有伤什么人,但刚才看到徐武良却在跺什么脚,昨日没有什么不顺利吧?”柳琼儿问道。
“大家都是苦日子出身,眼睁睁看着上千袋粮食,一把火说烧就烧,换谁不跺脚啊?”徐怀说道,“但不烧不能断潘成虎的念想啊!”
第五十八章 风月交椅
烧粮不烧寨,也是赌潘成虎已成惊弓之鸟,看到这边火起后不敢回来。
说到底,这么一处绝佳落脚之地,谁都舍不得一把火烧个干净。
徐怀与柳琼儿所坐之地,是崇皇观的上院主殿,下方就是歇马山的东坡山谷,那里地形要开阔一些,乃是崇皇观山门及下院所在,还有不少荒芜的田地;出山门往东有条土路,翻过数道坡岗可前往青柳溪上游上柳等村寨。
昨天放火所烧的粮仓、贼舍,都位于下院,此时看过去一片狼籍,余烬未灭,还有一道道黑烟从山谷深处腾起。
崇皇观作为建成有四百余年之久的名刹,历代都有修缮,建筑群规模宏大,除了山门下院外,半山腰往上的上院也有亭台殿阁百余栋建筑,上下院之间有狭窄、陡立的石阶道相接。
这石阶道最狭窄仅四五尺,坡高且陡,夹于断崖与峭壁之间。
下院地形开阔,人少了无法守御,但上院仅有狭窄的石阶道相通,四周地形又都崎岖,难以攀援,倘若能储备充足的粮草,有三五十勇武之卒便足以将强敌挡在外面。
这会儿,远远看到有三名骑兵从对面的坡岗上冒出头,柳琼儿心紧了起来,还以为是潘成虎派出前哨贼骑过来打探这里的情形。
过了片晌却见是徐心庵带着两人策马驰到山门附近下马,她才知道是这边夺下歇马山后,徐心庵连夜带着人去刺探附近的形势。
徐武江、徐武良、徐武坤、徐灌山、苏老常等人这时都在山门下院。
徐怀昨夜力战太累,就坐在台阶上远远看去,见徐武江他们在下面等徐心庵走过去说话,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跟柳琼儿说道:
“潘成虎到底是没胆带人杀回来;我可以美美的补一觉了,没事不要叫醒我!昨天真是累煞我了,好像跟十五六个女子大战过一番!”
说着话,徐怀往后仰躺就睡下,不一会儿便微微打起鼾来。
柳琼儿推了徐怀两下,见他纹丝不动,气骂了两声,担心春晨露寒,着徐小环、苏蕈去找一床薄褥子抱来,给徐怀盖上。
徐武江、徐武良、徐武碛、徐灌山、苏老常以及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走上山来,看到徐怀直接躺殿前石阶上酣睡,禁不住摇了摇头,跟柳琼儿说道:
“潘成虎到底没胆回来,他此时率贼众三百余人盘踞在青柳溪上游的上柳寨里,而徐武富昨日连夜往东寨聚拢了三百多人马,这必然叫潘成虎更不敢轻易妄动……”
虽说柳琼儿昨日夜里没敢留在狮驼岭,她承认是自己胆子小,但她不难想象徐武富与潘成虎两相猜疑、彼此牵制的情形。
说到底还是郑恢等人在背后放风弄巧成拙了。
郑恢放风说徐武江投虎头寨被拒,跑到金砂沟藏匿起来,潘成虎听闻此事,自然便猜疑徐氏对歇马山有觊觎之心,这才于昨日率贼众赶到鹿台寨前兴师问罪。
而昨夜歇马山被烧,潘成虎即便确知是徐武江他们所为,也只会认定这是徐武江与徐武富商议好的计谋。
徐武富还能派人去跟潘成虎解释?
潘成虎贼众被迫盘踞在距离鹿台东寨不远的上柳寨,徐武富解释不得,又怕潘成虎会率贼众屠东寨泄愤,只能将徐氏寨兵主力集中过去防备。
这种情形下,潘成虎畏惧后路被徐族寨兵主力所断,更就不敢回歇马山来,双方只能在青柳溪上游僵持不下。
也就是说,徐武江他们此时留在歇马山不走,短时间并不用怕会有大股贼众反扑过来,柳琼儿再看徐武江等人疲倦神色里不掩振奋,心知他们应该也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立足了。
想到这里,柳琼儿施礼道:“那还要恭喜徐当家了。”
“好说好说,”徐武江哈哈一笑,又说道,“我们后续要如何在这歇马山落脚,还请柳姑娘帮着商议主意……”
“我?”柳琼儿有些疑惑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没有柳姑娘相助,我等断难走到今日之地;而我等此时还是人微力薄,还要请柳姑娘继续鼎力相助。”徐武江说道。
昨日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赶回狮驼岭新寨建议奔袭歇马山,徐灌山、苏老常他们都有很深的疑惑,徐心庵等人也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却是柳琼儿出身风月的一介女流之辈早早看到烧粮烧寨的妙处。
而近一个月来,都是柳琼儿拿出钱粮来,资助诸武卒家小迁转到狮驼岭开僻新寨,脱离徐武富的控制,解决众人的后顾之忧。
所以徐心庵、徐四虎等人对柳琼儿也甚是心服。
“你们不等这憨货醒来?”柳琼儿指着躺石板上正酣睡的徐怀,疑惑的问道。
“这憨憨啊,要不要在这里落脚,我们打下这贼寨就有商议,徐怀只说‘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话听着颇为玄妙,但具体要怎么办,我们却还要具体商议一个条陈出来。”徐老常说道。
山门下院已经被纵火烧毁,上院又易守难攻,诸武卒辛苦又连夜将三四千斤粮食及其他轻便财物都背上来。
即便潘成虎这时候率大股贼众反扑过来,他们也可以在上院守上月余。
而只要他们能在歇马山站稳脚,即便暴露行迹也无足惧了,毕竟没有谁想着一辈子都缩头藏尾不露头。
现在好了,最不济就是将家小都撤到歇马山来。
至于日后官兵会不会来剿,也没有什么好担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掩挡不住、一齐朝天。
底层贫民,就是这么光棍,没有千金之躯坐不垂堂的诸多顾忌。
…………
…………
柳琼儿着徐小环守在徐怀身边,她随徐武江他们走进大殿里。
这道观被贼匪占据后,大殿里的供像,泥塑的被推倒砸碎,铜像早就被砸瘪换了钱粮兵甲,大殿里被腾空出来,成了贼寨的聚义厅、议事堂。
大殿进深将有五丈,高两丈有余,是桐柏山里极罕见的高大广厦,一人合抱不过来的九根巨柱上雕漆斑驳,大殿深处的牌额也早早换上“聚义厅”三字,但字写得太丑,夺魂枪潘成虎这厮竟然还署名上去,真是不要脸之极。
大殿之中摆放六把交椅,乃是潘成虎与主要头目议事之地。
走进大殿,
徐武江请他岳父苏老常坐头把交椅,苏老常站在殿中说道:
“你们逃军,除了落草,已无回头路可走。而诸事都需要有人牵头拿主意,大家才能心思不慌——你当仁不让要将这个担子挑起来。”
以往诸事主要是徐武江拿主意,但也没有正而八经的说过名份之事,看到这一幕,柳琼儿便想徐武江他们是要正式在这里立寨了吧?
徐武坤、徐武碛心知徐怀年纪还是太小,诸武卒不可能服他,都劝徐武江坐头把交椅。
“武坤善训兵卒,以后山寨这等事还要倚重他辅佐武江,这第二把交椅当武坤来坐。”苏老常说道。
“不,不,我哪里坐得第二把交椅,”徐武坤说道,“要坐也应该是徐怀来坐,他最为勇猛,出力最多,他坐第二把交椅,没人不服。”
“徐怀勇猛,众目所睹,于武道也还有不少精进余地,故不能让太多繁琐事务去纠缠他,他可以坐第三、第四把交椅,但第二把交椅要帮着武江处理诸多寨务,还请武坤不辞辛苦啊!”苏老常说道。
徐武坤心想苏老常说得在理,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武良坐第二把交椅,他善治锻,日后山寨需要兵甲,断不能缺了这一块。而徐怀是勇猛,但作战不计凶险,不留余力,凿实叫人担心,他身边缺一个牵马将照顾。在有合适的人手之前,我就守在他这莽货身边吧!”
“……”苏老常点点头,说道,“武坤建议也很有道理,鹿台寨前徐怀力斩三贼,我远远看着也惊心,确实需要有个好手在战场上照顾他左右,但就是太委屈武坤你了!”
“哈,这有什么委屈的?”徐武坤哈哈一笑。
“武良坐第二把交椅、让徐怀这莽货坐第三把交椅,第四把交椅该谁来坐?”徐武江也是从善如流,听岳父与徐武坤商议很有道理,徐心庵、徐四虎等人站一旁也连连点头,便索性将后续的排序都交给他们拿主意。
苏老常说道:“徐心庵是年轻一代难得的好手,但年纪略小了一些,这第四把交椅由灌山来代领,更合适一些;除此之外,山寨里交椅也不能都由徐氏子弟来坐,日后想招兵买马怕是困难,还不如先空缺下来……”
柳琼儿暗暗叫奇,她前些日随徐怀来到鹿台寨,看到苏老常从田间走出来,破衣赤足,手里还拿着挑粪水的担子,但其人除了拳脚功夫不弱外,办事也有条理,更难得他这时还能看到山寨后续的发展问题。
“三当家,你快过来坐交椅!”柳琼儿这会儿听徐心庵朝殿外招呼,探头看到徐怀打个哈欠走进来,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三当家,什么三当家?”徐怀疑惑的问道。
“大家推你坐第三把交椅,你乐意不?”徐心庵将刚才众人商议之事说给他听。
“我才不要坐这第三把交椅,苏老爹说的有道理,这交椅不能都我徐家子弟坐,不然以后怎么招兵买马啊?”徐怀说道,“柳姑娘人的名、树的影,第三把交椅该她来坐才对!”
“哈……”
众人愣怔在那里,没想到徐怀不愿坐这第三把交椅,却推柳琼儿来坐……
第五十九章 斗转星移妇人心
“你们不要觉得柳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就轻视她呀。都说最毒妇人心,你们想想看,要没有柳姑娘昨夜献烧寨毒计,我们能坐在这里谈笑风生哉?”
徐怀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大咧咧的说道,
“再说之前安排家小,还从柳姑娘那里借了五百贯钱,现在不给柳姑娘一把交椅坐,她怕是怀疑我们要赖她的账呀。”
柳琼儿美眸都差点白徐怀脸上去。
奔袭歇马山就是徐怀他出的馊主意,她不过当中插了一下嘴而已,怎么就成她最毒妇人心了?
“徐怀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哦……”徐武江有些迟疑、有些困惑的看向岳父苏老常及徐武良、徐武坤他们,希望这个主意他们来拿。
“徐怀一定不想坐这第三把交椅,柳姑娘来坐,也未尝不可,但不知道柳姑娘自己的意思?”苏老常迟疑看向柳琼儿问道。
他心里还是觉得柳琼儿不适合坐这第三把交椅,但这也不可能当着柳琼儿的面明说,才决定将这个球踢到柳琼儿那里,叫她自己推辞掉。
“我不能文也不能武,倘若诸位觉得我帮着出出主意管用,那这交椅我也能坐也无妨啊,”
柳琼儿心里跟装了明镜似的,拢共三五十人手,她还真不稀罕做这第三把交椅,但苏老常扭扭捏捏的样子,叫她心里不爽,偏不给他这个台阶下,说道,
“但一定要我坐这把交椅,那有些话就要说清楚了。徐武良、徐怀都曾卖身给我,卖身雇人的契书都还在呢,他们以后理应都还得继续听我的命令行事,不得再额外去坐什么交椅。要不然我在这山寨里,纯粹就是一个摆饰,即便坐第一把交椅,也无非是官兵来剿,被你们推出来顶砍头大罪而已。”
柳琼儿心里也很清楚,都走到这一步,除非徐怀将来带她远走高飞,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与匪勾结的罪名了。
那这第三把交椅,她又有什么不敢坐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柳琼儿当仁不让,还不许徐武良去坐第二把交椅,还要徐武良、徐怀留在她麾下,听她的命令行事。
然而柳琼儿言辞锋利,所说很有几分道理。
这交椅坐上去是名份,但将来官兵来剿,坐交椅的都是当诛贼酋,谁愿意三五个人手都指挥不动,却担这名份?
众人即便心里觉得柳琼儿这话有点过分,却也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卸磨杀驴。
徐武江、徐灌山、苏老常朝徐武良看过去,毕竟柳琼儿所言,对他牵涉最大。
徐武良挠挠脑袋,苦笑道:“柳姑娘所说在理,我是从柳姑娘拿了两百贯钱还清债务才得以脱身;那这第二把交椅还是得换别人来坐。”
“我看第二把交椅,苏老爹你也不要再推给别人了!”徐武坤说道,“这段时间来,苏老爹你带着诸人家小在狮驼岭东坡开垦建寨,诸事安排都非常有条理,大家都看在眼里。而后续我们想
在这桐柏山里立足,特别是众人都不会抛弃家小的,寨务实是要比打家劫舍、抵挡官兵进剿复杂得多。这些事情,武江、武良他们未必耐烦去处理,还得是苏老爹你与荻娘来做……”
徐武坤这么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统领三五十贼众打家劫舍,真不复杂,但要上百家小安顿好,则真不简单;以后再招兵买马,内部的寨务将更复杂。
“武坤大哥说的在理,还请岳丈大人莫要推辞。”徐武江站起来请苏老常在第二把交椅坐下。
名份说定,徐武江、苏老常两把交椅居中,柳琼儿与徐灌山各坐左右,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徐四虎等人则坐左右第二列。
接下来商议如何立足,徐武江他们打算只要确认潘成虎不敢反扑歇马山,就将百余家小都接过来,歇马山据险能守,山下山里有不少荒地可以开垦。
他们不滋扰地方,左右大姓宗族便能容忍他们,而州县官兵什么鸟样,徐武江他们心里最是清楚,招兵买马只要能聚集百余精锐,州县都未必敢过来进剿。
“狮驼岭、金砂沟还是要经营,”
柳琼儿坐定第三把交椅,觉得徐武江他们所议不妥,当仁不让出谋划策起来,叫徐武江等人看到她的价值所在,不再轻视她,说道,
“潘成虎不敢率贼众反扑,除了能猜到这里的粮草被烧毁外,更主要的就是歇马山只有一条出山的通道,一旦他反扑回来,出口被徐氏寨兵从外面堵住,贼众必然会因为断粮、不战而溃。我们不仅要经营好狮驼岭、金砂沟,还要在金砂沟与歇马山之间开僻道路。即便将来官兵进剿,也不要想在一端将我们堵死。”
“徐武富此时还怎么会容忍我们继续经营狮驼岭?”徐灌山问道。
徐灌山武艺不弱,才能调教徐心庵这么一个身手出群的儿子来,但阅历、谋略,却是远不及柳琼儿。他心里也畏惧徐武富这号人物,听柳琼儿的主张就十分困惑不解。
“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其实是徐武富畏惧我们?”柳琼儿问道。
“此话怎讲?”苏老常问道。
“官兵来剿,大家抵挡不得,丢的也只是贱命一条而已,但你们想想徐武富要是被人坐实与盗匪勾结的罪名,他会损失什么?”柳琼儿说道,“我觉得此时可以直接派人去找徐武富摊牌,问他是率领族兵寨勇,亲手将我们直接剿灭了,以洗清嫌疑呢,还是帮我们隐藏好身份,叫别人永远都没有办法将与盗匪勾结的罪名,栽到徐氏一族的头上?”
徐武坤、徐武良、徐武江、徐灌山以及苏老常都震惊的看着柳琼儿,这是要绑架整个徐族啊。
徐怀坐后排跟徐心庵小声嘀咕道:“我就说最毒妇人心吧——你以后没事可不要惹她!”
柳琼儿心里直戳徐怀的小人,但见众人迟疑不定,继续说道:“此时徐武富与潘成虎僵持不下,却是我们要挟他的最佳良机。要是拖到潘成虎退往他地或被灭,徐武富没有后顾之忧,以他的狠毒,说
不定真有可能亲率族兵过来将我们给剿了,以示清白!”
最为优柔寡断的徐灌山,这时候也能听明白柳琼儿的意思。
换作其他时刻,他们想要绑架整个徐氏,无疑是自寻死路,徐武富定然能说服其他族众大义灭亲,将他们围捕交给州县,从此使徐氏洗清嫌疑。
现在的情形很微妙,首先潘成虎就认定眼前的一切是徐武富想谋歇马山,而潘成虎率三百贼众就在鹿台寨东侧,徐武富无法解释,还必须率族兵与之对峙,防范潘成虎屠寨泄愤。
徐武富也根本腾不出手围捕他们以洗清嫌疑。
拖过一段时间后,特别是徐武富要是容忍他们继续在狮驼岭东坡建造新寨,对徐氏虎视眈眈的诸大姓宗族以及州县里那些暗中看徐武富不顺眼的官员,又怎么可能再给他洗清嫌疑的机会?
上房徐几家手里掌握的田地、草场以及在淮源、泌阳的各种买卖,心热眼馋的可不是少数。
当然,绑架整个徐氏,也是需要一股子狠劲就是了。
要挟徐武富也很简单,就要他继续容忍这边在狮驼岭建造新寨,而照一定的防御标准进行建造;要是徐武富不同意,那他们就直接在歇马山立徐氏的旗帜,公开招揽下房徐的子弟入伙。
郑恢不是通过虎头寨放风徐武江暗中跟徐武富勾结吗?
那就直接坐实得了。
光脚的还能怕穿鞋的?
人性总是自私的,倘若没人想到此策,却也罢了,但叫柳琼儿点破之后,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徐灌山、苏老常则越发觉得此策可行。
何况众人对徐武富还满腹怨恨,此时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罢了。
凭什么徐武富做得了初一,他们做不得十五?
待到将晚时分,确知潘成虎盘据上柳寨,午后派贼骑袭扰鹿台东寨,与徐氏族兵在青柳溪北岸有过两次交锋,双方死伤数人,徐武江也下定决定照柳琼儿的计谋行事。
除了将由苏老常出面去见徐武富外,诸人也都分派好各摊事。
苏老常、徐灌山还将继续负责留在狮驼岭东坡建造新寨;徐武江率领武卒驻守崇皇观招兵买马,而徐武江之下分作两队,一队徐四虎率领,主要驻守崇皇观,另外挑选六名身手矫健,由徐心庵统领,专司打探消息、侦察敌情。
柳琼儿与徐怀、徐武坤、徐武良回到狮驼岭,这里需要徐怀这员猛将坐镇,震慑徐武富在答应这边的要挟后不敢做其他的小动作。
还有就是要将徐小环、苏蕈等十多名少年少女组织起来进行更严格的训练。
这些少年显然还不能直接带到歇马山,便需要徐武坤、徐武良他们留在新寨精心指点武艺。
从狮驼岭到金砂沟以及从歇马山到金砂沟的通道,要同时修建,除狮驼岭有百余家小以及从鹿台寨雇佣人手外,他们昨夜拿下崇皇观也俘获十数残弱贼众,可以驱使来先做苦役。
第六十章 作茧自缚
“……”
徐武富手指向苏老常,嘴哆嗦着却吐不出一个字眼。
他就觉得这半辈子受的气,在这一刻都朝他汹涌而来,要将他最后的理智吞没掉。
“且不说其他,青溪寨实力弱小,又有十数妇孺被虎头寨贼兵扣押,必不敢得罪虎头寨贼寇,邓珪遣武江去守青溪寨,家主非但没有从旁阻止,还附和邓珪那厮,武江当晚也是气得心血沸腾,便与家主你此时这般模样……”苏老常饮了一口茶,津津有味的嚼着茶叶沫,慢条理丝的坐徐武富跟前,说道。
“这畜牲是讹上我们了啦!”徐伯松端起茶碗,狠狠的摔了一个稀巴烂,指天划地的破口骂道,“他是想将整个徐族都拖进火海吗?他如此狼子野心,心里就没有顾念半点宗族之情?他有没有想到徐氏三四千口人,一旦事发,会有多少人头落地,会有多孤儿寡母流离失所?”
徐仲榆气得直揉心口,就怕多说一句话,就要蹬脚归西去。
“徐武江该死!”徐武碛抽刀将八仙桌狠狠斫去一角,也是气得破口大骂,“我等当年迫不及得,却唯恐会牵扯到宗族;徐武江这狗杂碎却好,他难道不知道徐氏先祖在此耕耘九代,多少血跟泪渗入这土壤之中,他要如何面对徐氏亡故的列祖列宗?”
苏老常盯着徐武碛手里的刀,镇定说道:“家主做得了初一,就不应该冤武江他们今日做这十五,武碛兄弟,你拿刀吓我也没有用。倘若家主今日将晚之前,还不同意拆借三万斤粮食以及若干铁器给狮驼岭新寨支用,武江也只能在歇马山扯起徐族的名号招兵买马,放手一搏了,到时候即便是将整个徐族牵扯进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还请家主体谅!”
“断无缓和余地?”徐武富一字一顿的盯住苏老常问道。
“家主要怨,先怨自己作茧自缚吧,但也请家主理解,但凡有一线生机,武江也不会行此下策,”苏老常说道,“倘若没有别的事,狮驼岭那边还有诸多事要忙,老常先告退了!”
…………
…………
徐怀坐在崖头,拿一块麋皮轻拭雪亮的刀刃;柳琼儿拿着磨得镫亮的铜镜,照着雪色脸上那几道浅浅的血迹,担心留下伤疤。
夕阳西下,一匹骏马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悠然嚼着野道旁的青草。
徐武坤却是紧张盯着鹿台北寨方向,远远看到有一队骡马鱼贯从北寨门而出,才长舒一口气,放下悬在嗓子眼的心情,坐过来说道:“徐武富到底是不敢鱼死网破啊!”
“光脚的不怕穿脚的,武坤叔你担忧这些作甚?”徐怀笑着说道。
“我这些年在徐武富身边做事,看着他游走于州县,看他怎么收拾对手、收拾族里不听管束的刺头,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啊!也许是我越混越没志气了吧!”徐武坤自嘲的说道,不得不承认徐武富在
他心里还是有些积威的。
“既然徐武富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也该替他们做点事了!”徐怀将放于一旁的青黑色铁质兜鍪拿起来,将皮索系于颈下戴妥,与徐武坤一道,牵住散于野道之旁吃草的骏马,往山下缓缓而去。
经过半山腰间新寨前,徐武良看徐怀与徐武坤往山下走,赶过来问道:“你们去做甚?”
“潘成虎派出不少哨探在青柳溪北岸窥探,甚是讨厌!既然徐武富那边已送粮食过来,我们也得出点力。”徐怀说道。
“也是!我们一起过去。”徐武良朝寨子里招了招手,又有三人披甲持弓,牵马走出来。
位于狮驼岭东坡半山腰间的新寨,还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夯土寨墙用版筑法,目前也仅有三四尺高,撑手就能翻过去。
倘若潘成虎遣百余贼兵绕过鹿台北寨,从青柳溪汇入白涧河的浅水滩趟过,便能直接进攻狮驼岭新寨,而在新寨之内的百余家小,除了仓皇往山林深处逃窜,是没有抵御能力的。
不想叫这一状况发生,就得叫潘成虎认识到,狮驼岭东北角位于新寨与鹿台北寨之间的石谷,是一个可能令他们敢钻进去就没命撤走的陷阱。
强行从鹿台寨借粮,除了进行实质性的捆绑,令徐武富将来更无法自证清白外,同时也是要叫潘成虎看到狮驼岭新寨与徐族之间的密切联系。
徐怀这时候拉上徐武良、徐武坤等人,到青柳溪沿岸压制贼兵哨骑活动,也有这个用意在里面。
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等人缓缓下到谷底,这时候苏老常正带着从鹿台北寨出来的骡马队,从另一侧进入石谷。
三十头骡马,每头骡马鞍子两侧各挂一只大竹篓子,压得沉甸甸,一趟估计就能运上万斤粮食到新寨储存起来。
徐怀勒住马停在高地上,鹿台北寨那边是徐武碛负责带队,靠近过来,眼睛狠狠的瞪向徐武良、徐武坤,不善的低声训斥:“你俩做的好事!”
以不惜将整个徐族拖下水作为要挟,徐武良、徐武坤到底心虚,低下头不去看徐武碛。
徐武碛也恨这两人彻底倒向徐武江,不想再跟他们费什么话,带着骡马队先走崎岖山道往新寨走去。
苏老常走过来歇力。
徐武良问道:“徐武富、徐恒父子没有作妖吧?怎么叫徐武碛负责押运,会不会有诈?”
“这个却也不怕,”苏老常摇头笑道,“此时叫你们进入北寨大开杀戒,你们干不干?狮驼岭新寨这边都是妇孺家小,徐武富心里再恨,也没有办法命令族人同根相杀,至不济暗中下令给徐武碛,将诸妇孺家小都囚禁起来。然而徐武富真要敢这么做,也无非是叫武江他们退无可退,只能下定最后的决定将整个徐族一起拖下水!”
徐武良想想也是,徐武富即便在气头上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但他毕竟不能只手遮天,令族人不分青红皂白的都听命于他。
“你们协助驱赶贼兵哨骑之事,徐武富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反对,”苏老常说道,“但我看他主要是在气头上,抹不下面子求徐怀出手。”
虽说徐氏日常就有近五十名武装庄客,每个人的身手都不比精锐贼兵弱上多少,但这些庄客要各带训练、装备都要差一截的族兵分守诸寨,就分不出太多的人手,出寨子去压制贼兵精锐哨骑。
徐氏虽然集结六百族兵,却要分守诸寨,白天还需要出兵保护族人去草场割草,喂养圈中的骡马,而三百贼众却集中于上柳寨里,这事实上最大限度的削弱了徐氏的兵力优势。
而说到野战能力,乡兵寨勇还是要略逊于贼匪。
这种形势对徐氏谈不上有利,但要不要集中族兵去围攻盘踞上柳寨的贼兵呢?
徐武富显然也不会轻易走这一步的。
不那么冲动,简单的算一算账就清楚了。
将潘成虎所部贼众围灭于上柳寨,徐氏或许会从州县得到一两千贯赏钱,但徐氏即便大胜,少说也要承受上百人的伤亡,而且还是族人里的精锐、骨干。
孰轻孰重,还算不明白吗?
眼下对徐氏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限制于贼兵哨探的活动,压缩潘成虎所部的活动空间。
潘成虎真就敢长久留在无险可守的上柳寨,等州县调集大股官兵来剿?
只要等潘成虎先沉不住气,率所部贼众流窜他地,徐氏就算是安然渡过这次危机了。
而说到限制于贼兵哨探在青柳溪河沿岸活动,大概没有比徐怀更合适的人选了。
虽说在族人看来,徐武碛刀弓骑术不弱于徐怀,但徐恒不成器,徐武富倚重徐武碛总揽各寨的防守,哪敢让他冒险率队出寨去跟贼兵哨探纠缠?
青柳溪汇入白涧河的溪口有近百丈开阔,此时水位还没有涨起来,乱石堆垒的溪床大部分暴露出水面之外。
看到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等人从溪口处直接趟水到青柳溪北岸去,徐武富站在北寨墙头,朝幼子徐忱说道:“你与周景各率一队骑兵出去,但给我小心点,将贼敌驱赶出去就好,切莫与那莽货争功!”
徐武碛值得信任,但周景等人在涉及徐怀的事情上,还是有些犹豫,徐武富担心他们会重蹈徐武坤的覆辙。
然而除开徐武碛、周景等从靖胜军归来的老卒,整个徐氏在统领族兵这事堪用的——徐伯松、徐仲榆以及徐武青等人则更擅长打理各种生意。
这主要也是徐武富以往太倚重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人,徐武江、徐四虎、徐心庵这些算得上后起之秀,但又被他排挤加入巡检司,最终惹出这么一摊子祸事来。
而长子徐恒平时嘴凶,关键之时都不敢上寨墙,徐武富是满心失望,这会儿也管不了自家婆娘在宅子里哭闹,只能心硬将年仅十八岁的幼子徐忱拉出来学着统领族兵……
第六十一章 新使赴任前
“……”
青柳溪河北岸的草地上,贼骑三十余众从西往东疾驰而来。
倘若不是徐武坤眼疾手脚,跳下马来一把抓住辔头,强行将徐怀所骑之马拽住,徐怀可能又要单枪匹马往这伙贼骑冲杀过去。
站在寨墙之上的徐武富、徐仲榆等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拍打额头,心里都在悲鸣:
这莽货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啊,为何每次都要玩这么惊险!?
要是头铁硬莽有用,整个桐柏山早就被那些刀口舔血、要钱不要命的贼匪霸占了。
当然了,徐怀敢杀敢莽,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
十二三天来,又有七名贼敌被徐怀斩杀马下。
从潘成虎率贼众兴师问罪到今日,已经整整十天过去了,徐氏族人受袭扰损伤二十多人。
贼兵也被杀死二十人。
不过,徐氏这边取得的战果,却有一半皆是徐怀一人斩杀。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么一个勇猛无前的莽货,在关键时刻还是能发挥点作用,至少小股贼骑不敢再单独跑出上柳寨活动了。
而潘成虎所部贼众,也仅有五六十名马兵,到此时已损失掉十数骑,现在剩下的大半都被吸引到青柳溪河北岸,鹿台诸寨都在青柳溪南岸以及玉皇岭中峰附近,生活、生产受到的影响就降低下来;狮驼岭东坡新寨那边的建设,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止过。
徐怀骑马背上,假意与徐武坤撕扯一阵,却见贼骑在三百步外放缓下来,先分出一小队去抢占北面的丘地,跟徐武坤叹气道:“现在贼兵真学乖了,又没有上当。”
徐怀与徐武坤假意撕扯,主要还是想引诱贼骑匆忙从丘地与青柳溪之间的狭窄溪谷抢出围杀他们。
那处溪谷地形狭窄不说,临岸有嶙峋礁石,滩地多为难行软泥,贼骑不熟悉地形,倘若急着抢过那处溪谷,前列阵形一定会被拉扯开,那徐怀他们就有机会杀一波反攻,毙杀两三贼再从容撤走。
却不想贼骑这八九天来在青柳溪两岸跟他们纠缠,又在他手里损失几名好手后,也学精明起来。
他们这边只有五人,周景、徐忱所率的两支小队骑兵这时候都青柳溪河南岸,一时没法趟水过来,这会儿好的机会,贼骑竟然都不再急着围杀过来,徐怀也是无奈。
“潘成虎能在歇马山立足这些年,左右大姓宗族都拿他没有办法,他跟手下怎么可能个个都是蠢货?不可能一而再上你的恶当。”徐武坤作势拽着两匹马的辔头往东走去,也不时拿眼角余光观察贼骑的反应。
徐武坤拖着徐怀往东撤出一箭地,与徐武良等人会合后,才重新跨上马。
这边是青柳溪河的一处浅滩,他们随时可以撤到青柳溪河南岸去。
不过,贼骑控制住北侧的丘岗后,却也没有再快速逼近,停在丘岗上的那十数骑人不停的往西北方向张望去。
徐怀他们视野被遮住,但北寨以及新寨在狮驼岭北岸设立的哨岗,都示意北面有一队人马接近,徐怀与徐武良、徐武坤等人不知道来者是谁,也就先撤回到青柳溪的南岸。
这会儿他们的视野要更开阔,却见一队人马从北面野柿子林后绕出,
大约有百余人,前列是二十余骑马兵。
隔了那么远,看不清人的面目以及马步兵所扛旗帜,但从人马所着服饰,看得出是巡检司的武卒倾巢而出了。
鹿台寨距离淮源巡检司就二十里,潘成虎霸占上柳寨,袭扰玉皇岭都十多天了,邓珪早不动晚不动,却在这时候率领巡检司的武卒赶过来?
他赶过来增援鹿台寨打击盗匪,还是以为这边两败俱伤了,他有趁火打劫的机会?
看到巡检司有增援兵马过来,贼骑也不敢青柳溪北岸野外滞留。
巡检司是仅有百余武卒,但作为桐柏山之里唯一的官方军事机构,紧急之时可以邀请乡兵围剿盗匪。
而且潘成虎率贼众袭扰玉皇岭已经有十多天,谁知道巡检司在州县的指示下,跟晋、唐等大姓宗族已经谈妥什么条件,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更大规模的乡兵在集结?
潘成虎再大的胆子,这时候也不敢在青柳溪北岸浪下去,数十贼骑仓促间往上柳寨方向收拢而去。
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也没有急着离开,在青柳溪面侧一处临岸高地上驻足,不一会儿就看到二十数骑马兵在唐天德的率领下,簇拥着邓珪与另外一名身穿九品新绿武臣袍服的中年人行至青柳溪桥前。
相隔较远,也看不太清那人的相貌。
柳琼儿提着裙裾,在徐小环的陪同下,从狮驼岭北岸匆忙赶过来。
狮驼岭新寨没有多余的战马,徐小环坐到他爹徐武良马背上,徐怀伸手将柳琼儿拉到他身前共乘一个马鞍。
“好快啊!”柳琼儿花容惨淡的说道。
徐怀偷窥到陈桐给邓珪的秘信,早就知道郑恢等人会安排新的巡检使来接替邓珪,从而叫王禀的命运彻底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
虽说一个多月来,徐武江曾在武卒面前有提及王禀东山再起的可能,但也只是利用这点吊住大家的心气,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刺客背后的势力太大、太执着,王禀身死,刺客得手撤出,桐柏山恢复往昔的平静,才是对大家最好的选择。
而王禀死于淮源,枢密使蔡铤那边安排了替罪羊承担一切,到时候朝野惊扰,相形之下,徐武江投匪之事也就变得无关紧要。
或许州县从此之后都不会去主动提及这事。
提了干嘛?
将徐武江这些人当作新冒出来、占据歇马山的流寇就可以了。
能剿则剿,不能剿……
桐柏山里顽寇那么多家,多出一家,又翻不了天。
徐怀没有说话,他看到北寨那里缓缓打开寨门,徐武富在徐武碛、徐仲榆、周景等人的陪同下,往青柳溪桥迎去。
很显然,徐武富也正期待新巡检使的到来,期待王禀身首异处,便让桐柏山恢复往日的平静。
“我们回去吧!”徐怀意兴阑珊的说道,似乎结局已然注定,他也不想再去挣扎什么了。
…………
…………
“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大概以为郭曹龄接替邓珪出任巡检使,王禀横死淮源军寨,一切就会恢复平静!”
郑恢等人藏身野杮子林里,居高临下可以清晰看到青柳溪桥左右的情形,见徐武富如此干脆利落的出寨迎
接邓珪、郭曹龄,忍不住轻蔑的笑起来。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董其锋问道。
“邓珪如此配合我们,当然给他赚点军功再走啊!”郑恢笑道。
“为何还要这般节外生枝?”陈子箫一脸好奇的问道。
“不将潘成虎这股人马打溃掉,陈大当家你将他们纳入虎头寨,就不怕潘成虎将来也玩鸠占鹊巢这出戏?”郑恢问道。
陈子箫拍了拍脑门,表示自己犯蠢了,没有想这么深。
见陈子箫这样,郑恢却是颇为得意,心想这样的人最好控制,又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这一个月来,虎头寨暗中招兵买马,是有四百多人手了,但近一半是新手,要是直接邀请潘成虎率三百贼众加入虎头寨,潘成虎即便愿意屈居你之下,我们也能完全放心啊——潘成虎实力还在,不可能唯你马首是瞻的!不管怎么说,潘成虎被打得越惨,对收留他的虎头寨才越感激,同时也越容易控制……”
“确是如此,先生看透人心了。”陈子箫赞道。
…………
…………
新的巡检使人已经到淮源军寨,就等泌阳知县程伦英以兵马都监的名义确认调令之后,就可以正式交接。而邓珪这次是在交接前夕,最后率武卒深入桐柏山剿匪,各家都还是颇给面子。
接连三日,晋、唐、钱等家都陆续派出三五十寨兵过来助阵,连同军寨武卒在内,很快就在青柳溪桥北侧的营地,集结近四百人马。
邓珪目前还没有新的调令,他打定主意,即便候缺一段时间,也比继续搅和在这凶险泥潭里更强。
这是他在淮源巡检使任上最后几天岗,他也就无需再去顾及地方宗绅的颜面,更无需去体恤手下这些主要来自各大姓宗族的兵卒。
待兵马集结起来,他就驱使着往上柳寨进逼过去。
谁敢怠慢、拖延,邓珪也是毫不犹豫的棍棒伺候,甚至还在阵前斩杀两名不服管令的乡兵。
当了两年多的病猫,爷过几天就走了,也该显显虎威了。
谁他娘拦着不让他将最后的军功捞走,谁就不要怪他翻脸不认人。
也就是在徐氏的地盘上作战,需要徐氏提供诸多兵马的补给以及强攻上柳寨的器械,而徐氏在这里也人多势众,邓珪才对徐氏稍微客气一点,不敢去驱役徐氏的族兵。
眼前这一幕,也是潘成虎看傻了,心里悔之莫及。
他之前所以敢留在上柳寨,原是料定巡检司才百余武卒不足为惧,而诸大姓宗族不会有哪家会拿自己子弟兵跟他们血战硬拼的。
徐氏受他们威胁最大,而双方在青柳溪两岸纠缠十数日才那么点死伤,主要还是折损在那莽货手里最多,这也足以证明他的判断没错。
上柳寨是谈不上险峻,寨墙也单薄,但左右村寨较多,就粮方便,更重要的是潘成虎知道越是危急之时,越不能手忙脚乱。
仓皇流窜,不仅诸大姓宗族不会轻易放过他,人心散了,贼众各自散去,他最后能剩多少东山再起的资本?
他料来料去,却没有料到邓珪会在这节骨眼上调任,而邓珪会在临去之时,会集结武卒乡勇与他死拼一场……
第六十二章 杀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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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珪亲自提刀督战,杀气腾腾,阵前不惜杀人立威,晋龙泉、唐天德及诸节级以及各奉调的乡里寨兵头目,即便这时候都还不明就里,又有哪个敢在他面前懈怠?
他们将诸队乡兵与军寨武卒混编,举起大盾,扛起巨木将单薄的寨墙撞塌数处,然后轮流率队往寨子里强攻。
作战最讲究气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之前诸宗族不愿与贼兵死拼,邓珪也不想得罪地方势力,只想着安安稳稳的轮调各地,御下非常的和蔼可亲,看到刀口舔血的贼匪,谁愿意拼死力战?
这自然叫桐柏山里的顽寇越发凶厉、气焰嚣张,横行乡野,莫不可挡。
而武卒乡兵到底敬畏巡检使这一官职所带给邓珪的威严,心底深处对朝廷还是屈从的,这是军纪得以行下的基础。
这时候有悍将能吏驱使,诸武卒乡兵经军纪拧结起来的战斗力及作战意志,自然要强过贼匪。
歇马山贼众,老巢都被人偷袭了,在不顾矢石强攻过来的武卒寨勇面前,能有多强的抵挡意志?
第一天强攻,双方互有六七十人死伤。
这主要还是武卒乡勇训练、兵械较差,潘成虎其人在桐柏山是少有的武勇,手下有几十号悍匪;而晋龙泉、唐天德等人愿意驱使他人拼命,他们自己到底是不怎么愿意拼命,几波攻势都被贼兵打退回来。
第二天邓珪再组织人马从缺口强攻进去,潘成虎意识到死拼下去没有活路,这时候没有他牵头挡在前面,下面的贼众怎能抵挡得住乡兵的进攻?
午前就被杀得节节败退,待潘成虎下决定杀出重围,从东北角逃出上柳寨,钻入东北方向的深山老林时,身边就剩三四十悍匪。
而除了还有一部分贼众往其他方向逃窜外,上柳寨一战或俘或毙贼兵近两百人,可以说是桐柏山里近年来难有的剿匪作战大捷。
武卒寨勇死伤也将近百人,但分摊到各大姓宗族头上,都还勉强能够接受,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当然了,狮驼岭这边却不得安心,甚至众人心脏都提到嗓子眼。
要是邓珪携破贼之威去攻歇马山,即便徐武富那边担心整个徐族会被拖下水,也很难找到借口阻拦。
好在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邓珪见好就收了。
即便从各个隐蔽渠道传出的消息,都试图证明此时占据歇马山的新匪就是徐武江,但他该拿的军功已经到手,何苦再去多事?
徐武富想害徐武江等人送死,邓珪最是清楚,但暗中却有消息说徐武富与徐武江勾结谋歇马山,显然有着将徐氏一并拖下水的用心——且不管背后这些人有别的用心,还是想谋夺徐氏在玉皇岭的家业,邓珪都犯不着去做这把刀。
徐氏实力不弱,一旦强硬反噬,邓珪不觉得他有能力收拾好。
在他看来,徐武江逃军投匪事,还是留给别人收拾去,又或者等到王禀横死淮源惊动朝野,就没有几个人会去关心徐武江逃军投匪这事了。
简单收拾过战场后,邓珪着晋龙泉率乡兵驻守上柳寨,收拾残局,他吃过徐武富在北寨安排的犒赏宴后,就与唐天德率两队完整无损的武卒,陪同郭曹龄返回军寨。
他该离开淮源了,后续要不要去打下歇马山,由郭曹龄去操心吧!
徐武坤、徐武良他们都知道一鼓作气、再而竭的道理。
乡兵以及军寨武卒这次伤亡不低,只要邓珪不携大破贼众的余威,去强攻歇马山,
让这口气泄掉,等新的巡检使上任后再组织兵马来打歇马山,少不得要拖上两三个月。
他们有这两三个月缓冲,用来招兵买马,总要比现在以这点人手就直接面对杀出血勇之气的兵卒要强得多;何况时间拖得越久,徐武富越没有办法洗清嫌疑,越是要跟他们捆绑在一起去面对危局。
徐武富很显然也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午后就安排人手将之前答应拆借却被邓珪意外出兵而临时中断的另两万斤粮食,都送到狮驼岭新寨来。
这次还是徐武碛送粮过来,还暗示有一部分贼众被逼得逃入上柳寨南面的深山老林里;这些贼众往南面突围,是被潘成虎利用吸引武卒乡兵主力去围杀,是弃子,徐武江可以派人去招揽。
在徐武良、徐武坤他们看来,徐武碛的暗示,显然是徐武富的授意:既然灭不上徐武江他们,不想徐武江他们将整个徐族拖下水,就只能指望这边能挣扎着活下来,至少不要叫有关键人物落入官府的手里,成为徐氏暗通匪寇的铁证。
…………
…………
虽然脱离这泥潭在际,但回到军寨之中,邓珪心里却没有大胜归来的爽利,甚至还有些抑郁,至少他在这节骨眼不敢去见王禀。
回到署所后的宅子里,邓珪便着人将大门掩上,他拿出一卷策论卧凉榻上翻看,宁静心神;而招应郭曹龄之事,他都推给唐天德去负责。
要是郭曹龄不急着下手,少不得还要跟唐家、晋家多打一些日子的交道。
看到都付出这么大的伤亡,邓珪竟然不光明正大的趁将卒士气可用,夺下歇马山,唐天德心里是相当不满的,但他毕竟不能摁住邓珪的手下令,只能将后续的希望寄托在郭曹龄的身上。
邓珪将招应之事交给他,唐天德也不顾多日辛苦,便邀请郭曹龄及两名随扈前往悦红楼喝茶饮宴。
邓珪未走,郭曹龄到军寨后,也只能暂时住在驿馆里,条件太过简陋,唐天德晚宴时提出可以在悦红楼腾出一栋雅致院子,供郭曹龄及随扈暂居。
郭曹龄已与郑恢、董其锋接上头,详细了解过这些日子淮源镇所发生的一切。
唐家是不大可能跟卢雄及靖胜军旧卒勾结,但柳琼儿这女人有问题,就保不定悦红楼下面的小厮、女倌有人会暗中保护王禀的人收买。
郭曹龄哪里敢图几天安逸搬进悦红楼来暂住?
在悦红楼饮过宴后,郭曹龄便带着两名随扈回到军寨驿馆。
这还是王禀初到淮源居住的小院,正房三间,两边各两间厢房,收拾得还算整饬。
喝了不少酒,郭曹龄着随扈先回厢房休息,他坐到会客堂层里醒酒,也思虑后续的安排。
他们要王禀死容易,但要让王禀死得漂漂亮亮的,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省得有些顽固派将矛头直指蔡相,却还是要花些心思。
思来想去,郭曹龄觉得他过两天还得再与郑恢见一面,将细节处再敲定一遍为好。
酒劲有些上头,郭曹龄将佩刀从腰间解下来拿在手里,推开房门便想进去休息,一劲凌厉劲风扑面而来,仿佛潜伏黑夜深处多时的毒蟒在这一刻飞窜噬来,叫郭曹龄几乎感觉那凌厉的不是刀刃破空风势,而满心的杀气腾腾。
“狗贼,好胆!”郭曹龄断喝一声,仿佛恶虎骤然间发起雷霆般的咆吼。
他出声除了示警,更是要在瞬间激发全身的劲力,以应对刺客接下来将如雷霆一般的连绵攻势。
多年打熬筋骨的修为,叫郭曹龄在瞬息间生生往侧边移出数寸,避开近乎必杀的重刺;他此时拔刀不及,手握刀柄如钢鞭刺出,看对方身形在瞬间往侧边一缩,避开刀柄一
刺,他矮身右手肘锤击出。
郭曹龄接连变招,是迫使对方退开,哪怕是退开半步,腾出来的空间让他手握长刀如雷霆拔斩,定能将对方横斩两截。
郭曹龄却未想对方竟是左手肘锤狠狠的撞来,叫他有如撞到铁板之上。
郭曹龄从军二十载,不知道身经多少苦战,这副躯体早承受过太多的痛跟苦,这一刻也是痛彻心扉,但暗暗吃惊之余,他知道对方也绝对不好受。
他知道自己的肘锤有多大的劲道。
然而刺客却没有如他想象被这两相重撞震退,身体却如绳索般往一旁甩动过来。
不是甩动!
刺客左侧腰胯部往右甩动,这是为了使之前的左手肘锤爆发出更强的劲力与他相抗,但刺客腰椎却硬生生定在原处,这需要在瞬时之间爆发出极其强大的反向扭劲。
郭曹龄心里骤起惊骇,顿时省悟刺客在刺出第一刀时就料中自己后续的反应,其左侧腰胯及腰椎在极短时间内爆发相反劲力,必然会剧烈扯伤自身腰部的筋骨,但这么做的好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给右臂一个反向的甩劲。
郭曹龄不会忘了刺客右手还握着一把短刃,刚从自己的脖子侧边刺空。
左手肘锤,腰椎用反向扭劲强行定住,这要将横拳化入右手短刃,以便往左下切杀过来啊。
这是极高明的近战搏杀战术。
要不是刺客在黑暗中的身形隐约高大健壮,郭曹龄几乎怀疑是卢雄藏在屋里刺杀他——他回来时经过王禀住的院子,明明看到卢雄跟王禀站在廊前说话!
靖胜军竟还有如此强悍的余孽!
郭曹龄想明白这一切,但反应却是不及,他右手肘锤之后,所有劲力都贯注右手,刀也顺势拔出一半,这时就觉察到脖子一凉,已经是刀刃加身。
然而郭曹龄也是凶悍,头往后偏出数寸,拔刀之势不止,一泓寒光往刺客腰刺横斩而去。
铿然一声响,郭曹龄才知道刺客左手贴肘还藏有一柄短刃,将他拔刀横斩格挡住。
郭曹龄这时候才感觉有风直接灌进脖子里来,刺客手刃如毒蛇,瞬息时又连刺七下,令他再无挣扎余地的坐倒在地。
郭曹龄还未彻底断气,眼睁睁看着刺客矮蹲在窗后。
这一刻宋捷君破窗扑入房中。
他这是防备刺客会藏身门后,但他从泄进屋里的月光中,看到郭曹龄惊骇的眼神,才意识到刺客就在自己的身下,但他人已腾在半空中,只来得及蹬脚往刺客肩头点去。
郭曹龄就见刺客躲也不躲,肩头硬受宋捷君这一脚,举刃从下体捅入宋捷君的体内。
岳之隆从门外扑入,举刀朝刺客飞斩过来,然而郭曹龄看着月光下脸面稚气未脱的刺客,已经捡起他落在地上的长刀,与岳之隆两人在狭窄的房间里拼死相搏。
郭曹龄难以想象刺客竟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更难以想象他的伏蟒刀会如此的凌厉,七八刀抢攻之后便将岳之隆的气势压住。这时候在远处有仓促脚步声传来,而岳之隆手里的长刀已被斩断,下一刻竟然岳之隆的头颅被少年一刀从中劈开。
郭曹龄极速的喘着气,他勉强伸手抓住自己喉咙,他想死得瞑目,想问少年他是谁,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候却见少年转身过来,拿手指在他被刺出七八个血洞的胸口醮了血,在墙壁上写画起来。
郭曹龄借月光看过去:
“杀人者楚山夜叉狐!”
“我这名号响亮不,提示够明显不?你这时想到我是谁了不?”少年转身看向郭曹龄笑着一问,然后便伸手过来将郭曹龄的喉结彻底捏碎……
第六十三章 惶惶心惊夜
“你明日就带萱儿及翟娘子去玉皇岭找徐怀,萱儿至此就在玉皇岭隐姓埋名,我想相识一场,徐怀应能替我了掉这最后一桩心事。”
王禀坐在灯前,一边将他给徐怀所写的信封函,一边絮絮叨叨的吩咐卢雄。
王萱茫然坐在榻上,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翟娘子服侍过王萱的母亲,此时鬓发花白,她也没有什么见识、主见,这时候只知道抱住王萱虚弱的身体,给她一点安慰。
“相公,不是没有他策可谋啊……”卢雄情不自禁的泣声道。
“已经牵涉太多无辜之人,这是我的宿命,没有必要再挣扎了——我也不愿在他们的安排之下死得不明不白。你将萱儿送到徐怀处后,便将我这封遗书交到王庸戚手里。这封遗书能证明我是自己饮鸩而死,与他人无关,能让风波尽快平息下来,他应该会帮忙交到陛下手里。再之后,卢兄得闲还去漠北走一趟吧。除了漠北草原的风光外,赤扈人崛起三四十年了,野心勃勃也需要有人亲眼看上一看,至于朝堂诸公会不会因此警醒,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爷爷!”王萱泣呼道。
“你现在觉得苦,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死生契阔寻常事这个道理的……”王禀伸手轻抚孙女的头,安慰她道。
“只是这对萱小姐也太早了。”卢雄叹气道。
“你将鸩药给我,就准备明天之事去吧。”王禀伸手跟卢雄讨要道。
“……”卢雄胸口说不出的苦,将装鸩药的瓷瓶捏在手里,却怎么都递不出去。
“抓刺客!”
郭曹龄起初乍叫起来,这边也隐约听到,但他们沉浸在生死离别的情绪里,一时没有在意,直到院子外哗然大噪起来,好些人大叫着“抓刺客”,卢雄与王禀才从生离死别的情绪里惊醒过来,眼睛里都是困惑。
郭曹龄即将正式接替邓珪执掌淮源巡检司,哪里还会有什么刺客?
听着有十数人脚步声往这里走来,卢雄与王禀刚推门走出屋,却见邓珪哐当一声,将院门踹塌下来,手执利刃虎视眈眈的直闯进来。
“邓郎君,你这是何意?”卢雄解下腰刀横在身前,盯住邓珪。
看到郭曹龄及随扈两人身死,邓珪第一念头想到是卢雄下的手,才急冲冲往这里闯来,却不想卢雄、王禀都无异状,他也是愣在那里:
刺客另有他人?
邓珪转机也快,沉声说道:“新任巡检使郭曹龄刚刚在驿馆遇刺,邓某担心刺客也会对王相公不利,特过来看一眼!”
“啊!”卢雄愣怔在那里,没想到刺客奔新任巡检使郭曹龄而来,说道,“郭曹龄那么强的身手,随他过来二人也绝对不弱,谁能刺杀他?郭曹龄是否有碍?”
蔡铤权势薰天,但想要安排人执掌淮源巡检使,也只能从现有的武臣序列挑选人手,不可能随便将秘密培养的死士,堂而皇之的塞进来。
郭曹龄乃泾州缘边都巡检司所辖军使,看似职
街不高,但由于当世崇文仰武得厉害,很多禁军边帅都仅仅是正七品的缘边都巡检使,军使、巡检使一级的武臣在军中已经要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郭军使已遭毒手。”邓珪还是怀疑刺客与卢雄及王禀有联系,说着话便径直走到廊下。
“邓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卢雄不客气的沉声问道。
“王相公安危不是小事,我得小心刺客藏在某个角落里再出手!”
看到郭曹龄身死那一刻,邓珪都感觉跟天崩了似的,不知道又会搅起怎样的滔天巨浪;要是抓不住刺客,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郭曹龄身后的人交待?
郭曹龄身后的人,会不会认为是他故意纵容刺客所为,会不会误以为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敷衍,甚至配合刺客设计他们?
邓珪心肺都快炸了,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即将卸任跳出这是非漩涡,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谁踏马闲得慌,将蔡铤千方百计的安插过来的巡检使,就差两天正式交接,就直接给杀了?
这天杀的!
见邓珪无礼探头看进屋里,卢雄也怒了,伸手像铁钳般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另一手拿刀抵住他腋下,沉声道:“邓郎君,莫要欺人太甚!”
王禀他们刚走出来的书房里,没有什么摆饰,一榻、一桌、数张椅子,没有什么遮挡,一目就能看个通透,除了王萱与乳娘翟娘子外,没有藏其他人。
邓珪也知道卢雄乃是王禀身边的死士,而王禀已有赴死之心,这时候真要将卢雄惹恼了,说不定真会不顾一及拔刀与他一战,而他都未必能指挥得动下面的武卒过来助战。
邓珪退后一步拱拱手说道:“我也是关切王相公安危,请卢爷谅解。”
“出去!”卢雄毫不客气挥刀指向院门外,请邓珪离开。
邓珪原本就不敢见王禀,确认刺客不在王禀院中,也不敢对卢雄还以颜色,灰溜溜跑开去别处搜捕刺客——郭曹龄遇刺出声就惊动驿馆里的驿卒,驿卒没敢上前,却也及时示警,刺客这时候大概率还在军寨里。
军寨里除了助守的乡兵外,就没有多少武卒,邓珪急于封锁军寨搜捕刺客,也没有说留下一两人将踹塌的院门扶正。
卢雄走过去将院门扶起见,但门轴已断,只能等明天找人来修。
“你觉得会是谁?”王禀待卢雄走回来,才张口问道。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伤身手不弱的这三人,要么是数人同时潜伏进来动手,要么身手已远在我之上了,”卢雄没看到郭曹龄的跟随闯进来,猜想他们也应该非死即伤,知道王禀怀疑有可能是徐怀出手了,但他觉得不像,说道,“徐怀暂时还做不到这一步。”
“卢爷,你这是小瞧我了啊!”
侧边厢房的门倏然打开,徐怀坐在房门后的地上,脸朝这边笑着说道。
王萱吓得差点魂都飞出去,捂住胸口好一会儿,借着暗弱灯光才看清被卢雄走过去从地上抱起的徐怀,左臂无力垂下来,浑身都是血迹,赶忙与
祖父王禀也走过去,帮忙将看似受伤不轻的徐怀托起。
“翟娘子盯住门口,有人闯进来就放声叫!”卢雄吩咐乳娘守在院门口,他将徐怀抱到王萱的床榻上,问道,“你哪里受伤了?”
“受伤却是不重,左臂、左肩实打实挨了两下,腋下被划破两刀,却是为速杀郭曹龄,左手肘锤与右刀横斩连着用,扯伤后椎筋骨,之后又连杀两人,可以要在这里躲上一天,才能稍稍缓过劲来!”徐怀虚弱的说道。
“你为何不找我一起出手?”卢雄怨道。
他知道郭曹龄身手有多强横,手下两名随扈也绝对不弱,徐怀今日行刺郭曹龄,但凡有一丁点的不顺利,就必然会落一个被围杀身死的惨烈结局。
“邓珪甘愿受人摆布只求从淮源脱身,我怎么不防备他派人盯着卢爷你?”徐怀笑道,“再说,王相会许你陪我去刺杀朝廷命官?我现在只求王相不要去找邓珪告发我就好。”
“徐小哥此话,真是叫王禀汗颜。”王禀惭愧说道。
“王相也莫在意,我只是说笑而已,”徐怀笑道,“我出手刺杀郭曹龄,也并非全为王相,更多是气郑恢那厮欺我桐柏山没有英雄好汉。郑恢这厮以为桐柏山里人人都能被他拿捏的,我今天偏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再一个,我猜想王相或许会想着将萱小姐托付给我,但我等粗莽武夫,实在叫萱小姐瞧不起,恐怕是难以照顾周全,还得请王相您自己照顾好萱小姐。”
“我怎么瞧你不起……”王萱小声辩解道。
“你受过伤,翻墙进来,可有留下什么痕迹叫人看见?”卢雄想到徐怀受伤翻进院子,可能没法将痕迹都掩去。
“邓珪刚才没有借一股子怒气闯进来大肆搜查,这时气已泄,便是看到痕迹,也不敢再进来了,”徐怀笑道,“郭曹龄死了,他惊慌失措,是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幕后之人的怒火,但他就敢承担逼死王相的罪名了?邓珪说到底就是一个胆小鬼、可怜蛋,我们无需怕他!”
王萱美眸瞪得溜圆的看着徐怀,谁敢想象他刚刚刺杀三人,谁敢想象他才十六七岁,竟如此浑无事般的谈笑风生,甚至视凶神恶煞一般的邓珪如无物?
卢雄想想也是,邓珪这时候倘若再闯进来,他宁可血溅当场也不会睁眼看着徐怀被捉走。而邓珪要能考虑到这样的后果,即便这时候转念确定刺客就藏在这院子里,他又敢做什么?
他将刺客交出去,对蔡铤及郑恢这些人是有交待了,但逼死王禀的罪责,朝野上下谁会放过他?甚至蔡铤反而会更乐意将他挫骨扬灰,最好定个诛灭全族的大罪,好洗清自己的嫌疑。
当然,想是这么想,但要能将痕迹都抹除掉,不叫邓珪察觉,那是更好。
卢雄确认徐怀受伤不重,便拿刀走出去。
院子里有三名武卒盯住,但卢雄刚才差点对邓珪拔刀相向,他们也都有看到,当然不敢上前阻挡,甚至都不敢跟着,只是安排一人赶去禀告邓珪……
第六十四章 长夜惊魂
(感谢兰小牛牛,这是儿童节专用号?)
唐天德没有回军寨去,夜里就宿在悦红楼,还在一个红倌儿雪腻娇躯之上折腾,听着人在外面“砰砰”敲门说郭曹龄遇刺身亡,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差点都折了一根骨头。
唐天德走过去打开门,却见管辖悦红楼的堂弟唐令德与唐氏后起之秀、此时才是巡检司哨探的唐盘站在廊下,他拉了一件长袍披上,震惊问道:
“郭曹龄遇刺死了,怎么可能?”
桐柏山不是没有发生杀官之事,就在二十多年前,桐柏山匪患最严峻时,有数股山寨合到一起,杀出桐柏山,到泌阳城附近劫掠商旅,还数度潜入泌阳城绑架肉票勒索钱财。
当时州县数次进剿都被打得大溃,还有一任泌阳县兵马都监、知县被杀死于山中,官兵莽身桐柏山死无全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周遭州县都大震动,朝廷最终才调悍臣王孝成出知唐州以平匪患。
在王孝成离开唐州之后,桐柏山虽然谈不上绝对太平,但也有近二十年没有再发生过入品官员被刺杀的事情了。
唐天德即便并不晓得郭曹龄接任邓珪的真正原因,但也知道郭曹龄在正式接任前夕,死于军寨,这事绝对非同小可。
晋龙泉留在上柳寨收拾后局,今日本应该是他留在军寨负责值夜之事,要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留宿悦红楼压根算不了什么事,但郭曹龄却遇刺身亡,总得有人要背锅……
想到这里,唐天德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不敢再在悦红楼多滞留片晌,都顾不上穿整齐衣衫,拿上佩刀便与唐令德告辞,拉上唐盘渡河往军寨赶去。
唐天德渡白涧河时,站渡船上就见到军寨墙上插满火把,寨中焰光彻天,想必还点燃不少篝火,寨墙上每隔数步便有一人守住,一副要将军寨翻过来的样子,问唐盘:“刺客还在军寨里?”
“驿卒看到刺客得手从北面翻出驿馆,而从驿馆往北面的寨墙,是有一些凌乱足迹与血迹——巧的是,听到郭曹龄大叫时,恰好有一队巡兵在北面,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动静,邓郎君怀疑这些足迹、血迹都是刺客在刺杀前故意布下,意在使我们误以为他得手已逃出军寨了!”唐盘说道,“也是侥幸,要不是恰好有一队巡兵走在北面,指定被骗过去——这刺客真是厉害,却不知道能不能将他揪出来……”
“他?”唐天德一愣,问道,“刺客只有一人?”
“驿卒就看到一道身影翻出去,而从行刺现场看,也像是一人将郭军使及两名属下杀死,”唐盘说道,“刺客还在驿馆墙壁留下‘杀人者楚山夜叉狐’七字,但桐柏山里可没有听过这么一号人物啊!”
唐盘作为唐氏的后起之秀,年轻虽轻,但除了身手过人外,为人也精明强干,找到机会跑出来找唐天德传讯,也将现有的情况都掌握清楚。
“……”唐天德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想叫船家调头。
围着上柳寨强攻潘成虎贼众,郭曹龄还没有正式接任,当然不会对邓珪排兵布阵之事指手划脚,却也在阵前露过一手。
唐天德也颇以气力过人自诩,但郭曹龄随身携带的那张雕漆大弓,他连拉满都勉强,而郭曹龄却能拿那张大弓,连射七八箭都不喘粗气。
郭曹龄那把雕漆大弓贯穿力也是惊人,贼兵持薄木盾都不能挡,被射杀三四人,这一路贼众便告溃败。
郭曹龄手下两人也是百里选一的好手,昨日也有在宗族面前炫耀立威的意思,在强攻上柳寨时露了两手,在桐柏山里都要算一等一的好手了。
要是郭曹龄孤身一人遇刺,或许可以说失之大意,但郭曹龄身边有两名随扈都被杀死,这个刺客是何等强横的身手!
要是刺客已经离开军寨则罢了,倘若被他们搜捕到困兽犹斗,他这时候赶去军寨,岂非要带着人顶在前头与刺客搏命?
想到这里,唐天德就有些提心吊胆,但想到这时候调头离开,怕是邓珪更要将黑锅都砸他头上来,只能压制住内心的惊惧,硬着头皮往军寨里走去。
“邓郎君!”
唐天德先回宅子披上铠甲,才到西寨门见邓珪。
左右烧起四堆篝火,穿上青黑色铁甲的邓珪正一脸铁青的盯着暗沉的远山发呆,手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头看向唐天德,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唐都头,你今天好逍遥哇!你真是将郭军使招应得好啊!”
唐天德气闷不作声。
遇到这种事,换作谁在邓珪的位子上都不可能痛快。
谁叫邓珪现在还在正而八经的巡检使,唐天德听他讥讽几句,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要是换到脾气暴躁的,两个耳刮子扇过来,他也得强受。
沉默了好一会儿,见邓珪都站在那里不再作声,也没有新的命令示下,唐天德忍不住问道:“可是确定刺客还藏在军寨里?”
即使唐天德再担忧刺客困兽犹斗,但也知道唯有将刺客抓住才能交待过去。同时他也想将功赎过,想着亲自带一队甲卒去搜索。
“能搜索的地方,我们都翻过一遍了,刺客可能已经逃出去了。”邓珪说道。
“王老相公那里有没有搜过……”唐天德问道。
邓珪眼瞳像受惊的困兽般猛然一敛,盯住唐天德。
唐天德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难道盼儿姑娘的胭脂粉沾到他脸上来了,自己这么问邓珪没有问题啊。
唐天德却不是怀疑什么,他知道王禀余威仍在,没有邓珪亲自带队,下面的将卒绝不敢轻易跑去打扰;他就怕邓珪有所遗漏。
“邓郎君要是怕打扰王老相公,我带人去找王老相公客气说一下,毕竟我们不能不考虑王老相公的安危。真要叫刺客藏到王老相公那里,出了事,我们更担待不起!”唐天德一脸善解人意的说道。
“不用了,发现刺客后,我第一时间就去王老相公那边看过了;另外,王老相公身边有卢爷在,刺客真要撞过去,不会得到好,”
邓珪长吐一口气,淡淡的说到这里,闭目想了片晌,说道,
“算了,刺客既然都逃出去了,我们费再大的劲也是装给别人看。军寨里不要再搜了,都休息去吧;接下来就麻烦唐都头亲自带一队人马去河东街市搜索到天亮,也表示我们还在尽力。其他的,待禀到程知县、陈知州那里再说吧!都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来的总是会来,逃是逃不掉了……”
看邓珪怪怪的说过一番话,说走就走了,身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唐天德困惑的问西寨门这边负责的一名节级:“邓郎君怎么了?”
“接任者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不明不白的死了,邓郎君这是被人往脸上糊一驼屎啊,哪里可能会有什么好心情哦?”这节级打着哈欠说道,又跟唐天德求饶道,“听到有刺客动静,我们就折腾到现在,唐都头要带人去河东,可要体恤我们啊!”
“王老相公那里真看过了?”唐天德意识到他提及搜索王禀住处时,邓珪的情绪变得厉害,疑惑的问道。
“怎么没看过,邓郎君看过郭军使身死驿馆,片晌都没有耽搁,就直接闯进王老相公院中,还因为无礼被卢爷训斥了一顿,都差点动手——现在大家都好大的脾气。”这节级感慨道。
…………
…………
唐天德率队连夜搜检河东街市,顿时搅得鸡飞狗跳,这也叫郭曹龄遇刺的消息在晨曦来临之前就迅速扩散开。
徐武富听
守夜的周景来禀,也是打了激灵从床上爬起来。
“这消息是真,你这时候从哪里听来的?”徐武富抓住周景的手问道。
“唐天德率着人马大肆搜检街市,搞得鸡飞狗跳,好些武卒都亲眼看到郭曹龄的尸体,这消息应该不假!”周景说道。
虽然徐武富将大部分人手都收拢回玉皇岭,但在泌阳、淮源的骡马市、货栈、宅子也留有少许人手照看;这些宅铺不可能丢下就完全不管。
留守的人听到消息,自然是连夜赶回来报信。
徐武富脸色煞白。
徐武富比周景、唐天德等人更清楚内幕,当然也更清楚郭曹龄遇刺的后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有多少刺客潜入军寨行刺,怎么就叫刺客得手后还跑出去?郭军使他本人及身边两名随扈,身手都不弱啊,何况军寨那么点范围,有武卒就驻守左右,怎么就叫刺客得手了?”徐武富有些哆嗦的问道。
他不敢想象徐武江他们胆大妄为会去刺杀郭曹龄,但王禀在淮源,明面上与之有牵扯的,也就徐武江那一伙人——就算不是徐武江他们下的手,但保不齐郭曹龄身后的人认定徐武江跟刺杀有牵涉。
徐武富心凉得一抽抽的,直觉两脚发软,有些站不住,摸索着在门槛上坐下来。
周景心里疑惑。
郭曹龄遇刺,在桐柏山绝对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但不管怎么说,跟徐氏没有直接干涉,家主为何这么大反应?
“驿馆里有人看到刺客得手翻墙逃去,却是只有一人。”周景说道。
听周景这么说,徐武富松了一口气。
倘若刺客是多人,他都禁不住会怀疑到徐武江他们头上。
毕竟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再加上徐怀那憨货,从容部署确是能在军寨之内杀得了郭曹龄;而他们跟王禀本来就有说不清的牵涉,有理由去刺杀郭曹龄。
再说,还有谁能比徐武江他们更熟悉军寨内部的部署?
倘若刺客仅是一人,相信郭曹龄身后之人,也不会相信徐氏有身手如此强横的刺客……
“爹爹,郭军使被刺杀了,你知道吗?”徐恒这时候惊慌闯进来。
“慌张什么?”徐武富心思稍定,训斥长子徐恒,“郭军使遇刺,刺客身手强横,敢单枪匹马闯入军寨杀人,这事是非同小可,但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这事或许会惊动路司下来查案,顶多到时候各家破费一些罢了!”
“郭军使身手不弱了,武碛叔说他也许就比郭军使两名手下略强一线,他们三人就这样被杀了,要是这刺客知道我们跟邓珪的事,想对我们不利,该如何是好?”徐恒惊慌问道。
别人不知内情,徐恒却知道刺客杀郭曹龄是为了保王禀。
而他这时也不担心别的,而是却担心刺客知道他们与邓珪合谋,将徐武江派去青溪寨送死以孤立王禀的事,会不会找上门来取他们的性命?
“胡说什么……”徐武富见徐恒这么没出息,气得直哆嗦。
自古历今,刺杀之事都史不绝书,但针对王公贵戚的刺杀,哪次是容易的?
这次刺杀,说明幕后还有人在暗中保护王禀,但拖到郭曹龄抵临淮源才动手,说白了也是郭曹龄要接替的这个巡检使,位子太关键了。
应是如此,幕后之后才被迫冒险出手,而他们暂时已经算是跟徐武江那边委协了,徐恒却还担忧会遭遇刺杀,真是叫人失望。
刺客这么廉价吗?
徐武富将惊谎失度、差点在周景等人面前吐露内情的长子徐恒喝退,又叫周景带着人如常巡守,他坐在阶下却没有半点睡意,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第六十五章 风光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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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刺客还在墙壁蘸血题下‘杀人者楚山夜叉狐’的名号?欺人太甚!!”
郑恢被叫醒起来,听闻郭曹龄昨夜被刺杀于淮源军寨,宋捷君、岳之隆都未能幸免,他连退数步,背抵达发潮的土墙,直觉嘴里发苦,张口却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陈子箫也是刚刚听到消息,震惊之余赶到郑恢房里,却没有想到这一消息对素来以羽扇纶巾自居的郑恢,打击比他想象中更大。
“好厉害的手段!”片晌过后,郑恢才稍稍收复情绪,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但依旧难掩心里的惊骇。
“单枪匹马潜伏进淮源军寨,从郭曹龄出声示警到巡检寨武卒闻讯赶到三人住处,至多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连杀三人全身而退,确实是厉害啊!”
董其锋安排人手潜伏在街市,盯着军寨的一举一动,也是他第一时间接报郭曹龄遭到行刺,他当然将诸多细节已经询问清楚。
郭曹龄身手强横自不用说,心思机敏,善御部众、察微末,蔡相才叫他留在军中发展,想着有朝一日,他能成为王孝成那般的统军将帅。
刺杀王禀不成,又涉及靖胜军余孽,需要有干练之人过来掌握地方上的形势,即便想着这人在事后需要蛰伏一段时间,极可能打断其在军中晋升的进程,郑恢也是硬着头皮请蔡相将郭曹龄调来。
这么一号人物,竟然在抵达淮源的第三天就被行刺于住处,刺客还能从容脱身,不是厉害是什么?
郑恢苦涩一笑,他说的厉害,不是指刺客身手的厉害,而幕后破局者的手段厉害。
郭曹龄遇刺身亡,几乎将他这段时间的安排统统打回原点。
昨天午后,他们便与狼狈从上柳寨突围的潘成虎接触,以为桐柏山的局势已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谁能想象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潘成虎已成丧家之犬,虎头寨这边愿意接纳他,还许他当二寨主收拢旧部,哪里还有资格挑挑捡捡,当天夜里就率领残部,走小径乘坐陈子箫他们提前安排好在白涧河中游的舟船,绕过淮源镇,进驻虎头寨。
桐柏山地少人多,太多的人谋生艰苦,而随着匪患越演越烈,诸多商旅轻易不敢再经走马道往返淮南西路、京西南路之间,这使得一部分靠在走马道沿线出卖苦力谋生的人生计更为窘迫。
在这种情况下,陈子箫在虎头寨招兵买马就容易多了,但千军易得、良将难求。
董其锋他们不是来当土匪头目的,最多暗中帮忙操训,提供一些兵甲,而陈子箫这段时间暗中招揽人手,虎头寨兵马扩充到四百余人,他手下能带着兵马冲锋陷阵、善刀枪骑射的头目却实在太少了。
将潘成虎残部接纳进来,虎头寨才真正称得上具备一定基础了。
郑恢原先设想着,由郭
曹龄掌控巡检司作为内应,压制地方宗绅势力,在州县左右逢源。
到时候只需要陈子箫、潘成虎稍加整饬,就可以直接率兵马去攻打鹿台寨。
这时候无论是占据鹿台寨、狮驼岭、歇马山一线,无论是继续招兵买马,清除桐柏山里的靖胜军余孽,又或者叫王禀死于非命,一切都将在他的掌控之中。
郭曹龄一死,郑恢的计划就落到空处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蔡相还愿不愿意抵住朝堂上的压力,再派一人过来接任淮源巡检使。
而淮源军寨作为走马道的中心点,玉皇岭、歇马山位于走马道的东段,而虎头寨位于走马道的西段。
倘若没有自己人执掌淮源军寨,去掌握地方宗绅势力的动向,陈子箫、潘成虎就不能解决后顾之忧,怎么去强攻鹿台寨?
鹿台寨打不下来,又如何去打已经缩到玉皇岭南侧,盘据歇马山的徐武江一干人等?
更关键的一点,郭曹龄还没有正式接任,也就是说邓珪还没有卸任淮源巡检使——倘若蔡相不能再安排人过来,而京西南路又没有其他人愿意掺合进来,邓珪就还得硬着头,继续在淮源巡检使的位子上坐下去,他后续将做何选择?
他们能直接将邓珪收买过来吗?
郑恢一度以为桐柏山的棋局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时候不得不承认,王禀身边还有一个厉害角色,轻而易举就破掉他这段时间所布的局。
他所说的厉害,并非刺客身手有多高强,而王禀身边这个自谓“楚山夜叉狐”的角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接打中了他们的七寸啊。
然而再细谋潘成虎坐失歇马山以及徐武富的前后态度微妙变化,要是这一切都是这个叫“楚山夜叉狐”的家伙在幕后主导,郑恢不得不承认,他在桐柏山迎来此生能真正较量一二的劲敌……
“邓珪深夜派唐天德搜捕街市,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似有对我们传递消息之意?刺客有可能还没有离开淮源,要不要我带人赶过去……”董其锋提醒郑恢说道。
“有屁用,邓珪真要识相的,昨夜趁乱将王禀杀了,我倒敬佩他是个人物,也可以在相爷跟前担保他一世功名利禄!”郑恢说道。
他对邓珪不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猜疑刺客能如此顺利得手是不是别有蹊跷,他对邓珪也再难信任,谁知道会不会有更大的陷阱等他们钻进去?
而只要相爷在朝堂之上撑住天,他也不信这次挫折能将他们的计划彻底掀翻掉。
小不忍则乱大谋。
…………
…………
四月是桐柏山多雨的时节,烟雨朦胧,恰似江南。
王禀也是难得好心情,悠然坐于车首,卢雄御车于街市缓缓而行;木轮碾压沾雨湿滑的石街,辚辚作响。
唐天德率队在街市折腾了半夜,到天明收队而去,但邓珪还是从善如流,从上柳寨调了百余还未解散的乡兵过来,加强军寨及河东街市的戒备及盘查。
细雨之下的街市,比往昔少了许多热闹,多了几许静谧。
马车在铁石巷口停下来。
铁石巷子里没有一人,马车挡住街对面三五行人好奇打望过来的目光,徐怀戴起竹笠,揭开车帘子走下
车,有些瘸的往巷子里走出数步,忍不住又转回头跟王禀说道:
“错过春季,但此时正值梅雨,山里烟雨朦胧,风光正好。都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王老相公似乎可以欣赏一下歇马山不一样的风景啊!”
徐怀当然不会觉得刺杀郭曹龄,一切就会戛然而止。
正常说来,蔡铤在刺杀之事过后,只会越发的寝食难安。
步步惊心走到这一步,徐怀却也不畏后续的凶险,但就棋局而言,王禀祖孙继续留在淮源军寨之里,总是他们这边的拙形。
“……”王禀摇摇头,说道,“死生事小,这桐柏山在不同的人眼里,有着不同的凶险,也有着不一样的风光;老朽的风光,也就在狭仄、步步杀机的陋院之中……”
徐怀低头看了一眼被雨水濡湿的草鞋,哂然一笑,劝过了便不再劝,说道:“也对,王老相公的风光是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与我等不同的——希望庙堂之上的那人能尽快感受到王老相公的忧思。”
徐怀看见王萱揭开车帘子,明艳小脸探出来,挥了挥手,便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
…………
“你觉得不告而别,孤身一人潜回淮源镇刺杀郭曹龄,很了不起是不是?”
柳琼儿一早狼狈不堪慌忙赶到街市,这会儿正准备收拾一下,亲自出去打听消息,却见徐怀这时候推门进来,愣怔过后,便气急败坏的将手里的胭脂盒就朝他面门砸过来。
“你还有心情描眉抹脸?”徐怀将胭脂盒接在,看柳琼儿手里还抓着一件东西就要砸过来,忙说道,“可不能再砸了,我左臂受了伤,没办法接住。现在我们就那么点家底,东西不能随便糟踏,要是砸碎了,可舍不得买新的!”
“我此时描眉画脸,是想有个心情去找寻你的尸首去!”柳琼儿没好气的瞪了徐怀一眼。
徐武良探头看王禀所乘的马车已经离开,他将院门掩好,与徐武坤都黑着脸,一脸不善的盯住徐怀。
徐怀举起手表示投降,坐|台阶上,说道:“好吧,我不说一声,就独自潜入军寨刺杀郭曹龄,是我不对,但我要是提前说了,你们肯定不让我走。我这人就怕跟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之事上争执不休,浪费时间。你们现在要数落、训斥我,我都接受……”
见徐武良、徐武坤都还黑着脸不作声,而柳琼儿还在气头上,徐怀转头问站在柳琼儿身后的徐小环:
“你们赶到街市,有没有听到有人提出‘楚山夜叉狐’这个名号——这个名号不错吧?”
“不错你个大头鬼!”柳琼儿上手狠狠掐了徐怀一下,犹满心气恼的斥道,“还楚山夜叉狐?我看你就是桐柏山里一头蠢狐狸,要取名号,‘楚山愚狐’、‘拙狐’最适合你——不,说你像狐狸,那是侮辱了狐狸,狐狸可没有这么鲁莽的,你就是一头自恃勇力就乱莽的愚蠢老虎……”
“拙虎?楚山拙虎这个名号不错,我以后要杀什么人,便在墙壁留下杀人者楚山拙虎的字号,定能叫敌人闻风丧胆!‘楚山夜叉狐’这个名号就让给柳姑娘你!”徐怀说道。
第六十六章 黑锅你来背
“谁稀罕这名号?”柳琼儿见徐怀还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气得咬住银牙,恨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做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
“你前些天还担忧我袖手不管王禀他们的死活,怎么今日就变得没有意义喽?女人啊,真是善变!”徐怀笑道。
“我,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莫要跟我斗口舌!王老相公要是有机会东山再起,我们当然是要争上一争,但我何时说过要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刺杀朝廷命官?”
柳琼儿见徐怀到这时候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眼眸盯住他的肩头,气得想扑上去咬一口,说道,
“你现在杀了郭曹龄,但是能解决什么问题,他身后那些人肯就此住手了?还不是过些时日,他们就会变本加厉的卷土重来?你装神弄鬼,即便能糊弄他们一时,还能糊弄他们一世?他们下次再杀王禀,你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劝王禀离开军寨,暂且潜隐山林?”
“我倒是有劝王禀,但很显然他就是死,也是想死在明处,断不可能愿意不清不楚的玩消失;他跟我们到底是不同的。”徐怀说道。
“你都知道了,还莽什么莽?王老相公无委屈求全之意,而意在杀身求仁、舍身求义,我们除了成全他,还能怎的?”柳琼儿气问道。
“你们觉得柳琼儿说的有道理?”徐怀笑问黑着脸的徐武良、徐武坤两人。
“你这次就是乱来!”徐武良、徐武坤两人都不客气说道。
“那个郑恢欺我桐柏山里没有英雄好汉,你们也能忍?”徐怀将竹笠与佩刀解下来搁台阶上,反问道。
“你要杀郭曹龄,与我们说一声,一起过来杀便是;你以为我们不敢做得了这事?”徐武良不满道,“要是怕这怕那,我们当年怎么可能跟你父亲出生入死?”
“我不是想瞒你们?”徐怀苦笑道,“十七叔他们应该都气坏了吧?”
“武江、荻娘到底还是担忧你的安危,但其他人多多少少还是关心自己的处境更多一些,你也不要指望人人心里都有大义……”徐武坤脾气温和,觉得新寨那边其他人知道内情,为刺杀之事恼怒很是正常。
徐武良对有些人却是不满,将狮驼岭那边的情况,更详细跟徐怀说道:
“其他都还好,既然都落草为寇,也就没有太多的瞻前顾后,只是多少觉得有些不解,却是徐灌山、苏老常这两个没见识的货,怕惹祸上身;苏老常更是将柳姑娘臭骂了一通,说是柳姑娘怂恿你做这蠢举;柳姑娘都气哭了……”
诸多人的反应,却没有出乎徐怀的预料:徐心庵、徐四虎他们年轻气盛,都落草为寇了,就不会顾及太多,但徐灌山、苏老常他们以及诸家小则是被动卷入这事里。
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便是说徐灌山、苏老常这些人。
不过,这并不能说是他们的不是。
柳琼儿说道:“即便落草为寇,诸
事无需瞻前顾后,但大家说到底还是为了自保,不是个个都想当英雄好汉。你最好还是想一番说辞,让大家觉得你孤身刺杀郭曹龄,是应该承受的凶险!不然,没有道理让所有人跟你们担惊受怕!”
徐武坤、徐武良点点头。
虽说徐武江、苏荻、徐心庵、徐四虎等人更多还是关心徐怀的安危,但徐灌山、苏老常二人意见这么大,最好还是要有一个说辞辩解一二。
即便他们也瞧徐灌山、苏老常不起,觉得他们太软弱,太瞻前顾后,但毕竟大家是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不是?
苏老常、徐灌山还名正言顺的坐第二、第四把交椅,徐武江都不能不听他们的意见。
“助王相东山再起,这个说辞管用不?”徐怀问道。
“不管用,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事只能拿来吊住下面人的心气,希望渺茫,至少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柳琼儿说道。
“苏老常说你怂恿我做这蠢事,你当时有辩解不?”徐怀问道。
“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不知道你能不能逃过搜捕,我挨骂几句算得什么?”柳琼儿说道,“再说苏老常有几句怨言也正常,我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们辩解什么?”
“那我就说是你怂恿我的,要不然解释起来太麻烦。”徐怀说道。
柳琼儿美眸瞪得溜圆,炸毛斥道:“我怎么得罪你了?”
“你不觉得楚山夜叉狐这名号,真的很适合你吗?”徐怀说道。
“你是不是从硬推我做这狗屁三寨主,就想着我来替你背这个黑锅?”柳琼儿顿时想到关键处,瞪大美眸问道。
“对啊,”徐怀很光棍的坦然说道,“就像你说的,不是谁都想做英雄好汉的,但有些事我又不得不做,要是我事事都背着别人的意志行事,关系就很难处啊。现在你来背这个黑锅,我说是你怂恿,别人即便怨你,也顶多心里想‘天下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以后更不敢得罪你这个三当家了……”
“你信不信我进屋拖把椅子砸你脸上?”柳琼儿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明白徐怀一定要她去坐第三把交椅的真正用心了。
“好了,淮源镇暂时不宜久留,郑恢应该也知道消息了。邓珪即便昨夜就猜到我可能藏在王相那里,但他不敢担下逼死王相的罪名,所以不敢放手大搜。不过,他叫唐天德大肆搜捕街市,也有散播消息之意,”徐怀说道,“郑恢也许有可能视之为陷阱,但我们还是先离开淮源再说,省得节外生枝……”
“你也知道节外生枝啊!”柳琼儿觉得她清晨得知军寨刺杀事之后,胸臆间的气得过好几天才能消掉。
“到狮驼岭之前,你还是先想一想说辞吧。”徐怀跟柳琼儿说道。
“你们这辈子见过这样的混帐家伙不?”柳琼儿气笑了,转头问徐武坤、徐武良。
“还是劳烦柳姑娘你多作思虑……”徐武坤、徐武良还是挺担心徐武江、荻娘等人因为这件事对徐怀心存芥蒂,毕竟徐武
江他们之前也是无端被牵涉进来的,他们这时候也就希望柳琼儿多担待一些,将黑锅背过去的。
“你们就是觉得我一个女流之辈好欺负!”柳琼儿不满的说道。
“我们是认你这三当家的,大不了我们以后盯着徐怀,不给三当家你闯祸!”徐武良说道。
“你们这话能骗鬼去!”柳琼儿叫道。
“我去雇辆马车过来。”徐武良叫道。
徐武良看徐怀还有些伤势,不便骑马,拉上女儿小环出去雇马车;徐武坤也是走到巷口观察街市里的动静,以防郑恢等刺客不甘心郭曹龄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你哪里受伤了?”柳琼儿都能看到徐怀坐|台阶上,身形有些僵硬,到底是担心他受伤太重。
“还好,往后三五日可能只够杀杀小蟊贼,”徐怀将佩刀横在膝上把玩,问柳琼儿,“你是不是真不愿背这黑祸?”
“徐武江他们落草为寇,只是被逼无奈,心里更多想的是自保,可能他们最大的志气就是有朝一日等着招安,而说到招安,也不是非王禀不可,谁来讨贼,他们向谁投降谈条件不成。他们不关心王禀的生死,其实是正常的。而我总感觉你却似乎很享受这步步惊心的感觉,别人眼里的凶险,却对你有着莫大的诱惑,”
柳琼儿苦笑一声,叹气道,
“我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就给人如此古怪的感觉,但你与徐武江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即便将来有可能受到招安,你大概也会不屑一顾吧?无论是避免与徐武江起分歧,又或者有朝一日,你方便说走就走,你都需要我做你的傀儡,是不是?”
“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惨,我看你挺乐得其中的啊!”徐怀说道,“不过你却也没有说错,我志不在山寨!”
“你志在哪里?”柳琼儿睁着美眸,问道。
“我也不知道,”徐怀如实说道,“也恰恰是我不知道,才会如此行事……”
理智的说,徐武江他们的立场,才是没有问题的。
他们应该坐等势态彻底过去;此时的他们连小杂鱼都算不上,没有能力涉及那么深、那么复杂的政局斗争中去。
他这次成功刺杀郭曹龄,也仅仅缓解眼下的燃眉之急,但暗地底涌动的波澜却越发的险恶。
对桐柏山而言,形势也是变得更加严峻——郑恢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然而,他内心总有一股情绪,阻止他袖手旁观,一如那日站在鹰子嘴岸头那般强烈。
自神智恢复过来,偶尔闪现的记忆片段给他莫大的警醒跟提示,但还是太少。
然而他总觉这些情绪不可能无缘无故,徐怀深深怀疑这也许跟那些记不起来的记忆有关。
所以,他就没有办法在权衡利弊时,将这些强烈的情绪摒除在外。
而这些却没有办法去跟徐武江他们去解释。
宝宝心里苦啊!
第六十七章 巧辞善辩
(感谢第四十一位新盟主柳池清风……)
柳琼儿心想徐怀这话叫着这算什么鬼借口,但她盯睛看了徐怀片晌,却能明白他不是在说笑,叹了一口说道:“真要找说辞,却非没有……”
“你说说看。”徐怀懒散说道。
“州县官吏也好,邓珪也好,乃至徐武富、徐武江,他们都以为只要王禀横死淮源,桐柏山就会恢复往日的平静,”
柳琼儿抱膝而坐,将下巴磕在膝盖上,说道,
“我最初偷听得郑恢在幕后密谋,而你也看过陈桐给邓珪的秘信,可以断定就是这个郑恢在幕后谋划一切。邓珪、徐武富也都是相信只要王禀身死,一切都会回复平息,这才决定将徐武江当作弃子去送死。而徐武江藏到金砂沟,很快就又有消息传出说他们逃军投虎头寨被拒。这除了暗地里坐实徐武江他们投匪的罪名外,应该还是郑恢想着借潘成虎这把刀除掉徐武江他们吧?当然,郑恢这么做,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他最初认定是徐武江坏了他们的好事,能小施计谋借刀杀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徐怀点点头,说道,“到这时候,一切看上去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之前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潘成虎太蠢,被我们搞得如此狼狈,郑恢怎么就没有动静了呢?他甚至坐看邓珪有机会集结乡兵武卒将潘成虎这部贼众打溃掉,让我们舒舒服服夺得歇马山?而邓珪打溃潘成虎贼众之后,原本有机会一鼓作气拿下歇马山,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喜滋滋的回淮源准备卸任走人。这只能说明邓珪并没有受郑恢直接控制,但郑恢不应该这时候才想到不节外生枝啊。顺手推一把的事情,他为何又不做了?他真有坐看徐武江背靠徐氏夺得歇马山后成气候的气度?”
“是啊,要是已经杀死王禀,他们是不应该再大费手脚来解决我们这些小患,”徐怀说道,“但郑恢这个人在幕后谋划一切,王禀现在还活着,他应该有能力去阻止邓珪率乡兵进攻潘成虎所部贼众;而在邓珪击溃潘成虎所部贼众,他也应该有能力在暗中推一把,促使邓珪进一步拿下歇马山——这也是诸大姓宗族乐意见到的事,但是郑恢却偏偏没有去做……”
“我就说吧,你其实也看出这里有问题了是吧?”柳琼儿抱膝说道,“我倒觉得郑恢更可能是认定郭曹龄接任之后,整个桐柏山都是他的掌控之中,到时候他都可以毫无顾忌的调虎头寨贼兵围攻玉皇岭以及歇马山,而不愁淮源巡检司会集结乡兵捣其后路,才急于一时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杀死郭曹龄,实际上是破了他这个局,替徐氏消除了危机……”
徐怀笑道:“你说辞是挺能糊弄人的——果然就得让你们女人去掰扯道理啊!”
“去,我跟你说真的。”柳琼儿没好气的推了徐怀一把。
…………
…………
郭曹龄遇刺身亡,邓珪临时从上柳寨抽调百余乡兵,加强军寨及街市的戒备防守,剩下的乡兵都就地解散。
陌上花开,徐徐而归。
徐怀像个无懒少年,借口腰椎受伤,径自挨着柳琼儿香软的肩,看着车窗帘子外的朦胧烟雨,偶尔能看到六七名乡兵或骑骡马或挑枪盾,从南往北结伴而行。
山野间到底是人烟罕至,都有些许杂草蔓延到土路中间来。
这最大的好处,就是雨季来临时,密实的草根扒紧泥土,道路不会太泥泞难行。
溪水漫涨上来,青柳溪口的石滩没法直接趟过去,马车便从青柳溪桥过河。
徐武碛身穿铠甲,倒提一杆浑铁枪,勒马停在寨门前,雨水从兜鍪前檐滴落下来,看到马车过桥,他驱马过来。
徐武坤勒马停住车。
“徐武碛,你要干什么?”见徐武碛来者不善,徐武良警惕的盯住他,将刀横在身前喝问道。
“是不是你们几个混帐家伙做的好事?”徐武碛将浑铁长枪
横在身前,盯住徐武坤、徐武良看了片晌,又驱马靠近前过来,浑不顾徐武良、徐武坤都从车头站起来,将浑铁长枪伸过来,将车帘子挑开来。
徐小环、柳琼儿受到惊吓,怔怔看着徐武碛;徐怀坐直起来,将直脊长刀横在漆前。
在狮驼岭北岸看到马车缓缓南下,徐武江便猜到徐武坤、徐武良将徐怀接回来了,这时候也顾不上会暴露身份,戴了一只大竹笠半遮住脸,便与苏老常、徐灌山两人往青柳溪桥这边赶来。
却没有想到徐武碛竟然披挂整齐,单枪匹马在青柳溪桥前将徐怀他们截住。
徐武江拍马赶到近前来,沉声喝问:“老五,你是何意?”
徐武碛收回长枪,任车帘子滑落回原处,盯住被大竹笠遮住半张脸的徐武江,将铁枪横在马背,握住铁枪的手青筋暴露,可以看得见他正强力压抑住内心的滔天怒火,声音也是冷到极点:
“藏头缩尾一个多月,你这时候敢露脸了?你们之前以徐氏一族为要挟,还可以说是迫不得已,昨夜又是哪般,当真是要逼着三四千族人与你们一起落草为寇才高兴?你们真以为我今日不敢大义灭亲?”
徐武碛披挂整齐单独出寨,早有人传禀到徐武富那里;徐武富刚与长子徐恒赶到北寨门外,恰好听到徐武碛这番话,吓得要从马背上摔下去。
“武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武富强作镇静,不叫抓缰绳的手发抖问道。
“都退回去!”
随徐武富出寨子的周景,内心也是震惊,知道徐武碛所说之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落入无关人等的耳中,连忙叫正从寨子来跟着走出的十数寨兵都退回去,莫要留在青柳溪桥旁。
“我清晨听得郭曹龄遇刺,还仅是猜测,想着这些混账家伙不至于这般胆大包天,但眼前这一切,都说明我还是看轻这些混帐家伙了!”徐武碛狠狠的将一口唾沫吐向一旁的草丛里,好像没有直接出手,已经够好脾气了。
“爹爹,此时切莫再心慈手软了。你再犹豫,徐氏迟早会被这些混帐家伙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徐恒几乎要压仰不住的尖叫起来。
拂晓时听得郭曹龄被人杀死在军寨,知道更多内情的他,不难猜到是暗中保护王禀的人出手了。
他当时还担心他们之前的图谋败露,会令刺客对他们下手,但这时候听到行刺竟然是徐武江这些人所谋,他内心出奇的没有了恐惧,而是难以压抑的暴跳如雷。
在他看来,当机立断将徐武江这些人都扣押起来送官,徐族才不至于被他们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徐武富也是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武江,再难遏制心里的暴怒,一字一顿的问道:“昨夜巡检司军寨发生的一切,确是你们搞的?”
徐怀揭开车帘子,见徐武富一副要将徐武江生吞活剥的样子,他往旁的车厢壁板靠过去,朝柳琼儿看了一眼。
见徐怀这就要她站出来背黑锅,柳琼儿美眸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矮着身子钻出马车里。
当然,她还是不忘在徐怀的脚踝上踩上一脚解气。
女人,就是这么小心眼!
柳琼儿也是装腔作势,盯着半围在马车前众人看了片晌,才嫣然笑道:
“都说徐家主、大公子在桐柏山是难得的英雄好汉,然而遇到点事就吓得屁滚尿流,还不如我一个女流之辈有见识,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柳姑娘,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徐武富冷声问道,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他犹豫着要不要辣手摧花,叫徐武江这些人知道他也是有威严的。
“不知道楚山夜叉狐有无资格站在这里说一两句话?”柳琼儿板起粉脸来,冷声问道。
“……”徐武富、徐恒、徐武碛、周景等人齐齐朝柳琼儿看过去,嘴巴张大开来,个个都能塞一枚鸡蛋进去。
“我就说是她怂恿徐怀下的手!”徐灌山最沉不住气,在后面气急败坏的跟苏老常
抱怨道。
清晨乍听消息后反应激烈的苏老常,这时候却冷静下来了,轻轻拍了拍徐灌山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郭曹龄被行刺的房间墙壁留有“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字,这会儿怕是已经在桐柏山里传遍了,徐武富、徐恒父子却怎么都想不到从悦红楼赎身都不到两个月的柳琼儿,就是这个“楚山夜叉狐”!
至于到底是谁动手行刺,已经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柳琼儿竟然是刺杀案藏身幕后的谋划者!
又或者说,柳琼儿就是在暗中保护王禀、令蔡铤所遣诸人都顾忌重重的人?
“郑恢带着诸多好手进桐柏山,想要替他家主子蔡铤除去政敌御史中丞王禀,但始终不敢下手,徐家主大概没有想到,令郑恢顾忌重重的,却是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柳琼儿扶着马车立柱站起来,盯着徐武富笑着问道。
见徐武富被她先声夺人给震住,柳琼儿又说道:“……潘成虎率贼众来打鹿台寨,而建议徐节级带人去烧歇马山,断潘成虎退路,以及建议徐节级以徐族相要挟,迫使徐家主不得再加以迫害,也是我这么一个手无缚之力的女流之辈,徐家主是不是也很感到意外?”
“什么迫害?你这话我听不懂。”徐武富矢口否认道。
柳琼儿不急不躁的说道:“徐家主是假装听不懂,但看你身边二人,却像是真听不懂。不过,我可以代你解释一二,让他们知道徐家主、大公子是怎么与虎谋皮、迫害自家族人,最后落得一个作茧自缚的境地……”
“你谎话说再多,又有何用?”徐武富强作镇定道。
“那我就再问徐家主一句,早就看穿徐家主与邓珪联手送徐节级等人去青溪寨送死的阴谋,一力仓促徐节级逃军落草之人,也是我这么一个手无缚之力的女流之辈,徐家主是不是也很感到意外?”
虽说徐武富知道徐武江他们早起疑心,但叫柳琼儿直接道破,还是羞恼成怒的反驳:“你胡说八道!”
“唐州监粮使陈桐乃是枢密使蔡铤谋主郑恢在州县的内应,这能算多大的秘密?我要是连这都不知道,还怎么将郑恢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柳琼儿美眸盯住徐武富,轻蔑的笑道,“也就徐家主你大概觉得郑恢这种角色不可力敌,心里怕得只敢躲回鹿台寨来?又或者徐家主、大公子这么久都还没有搞清楚,枢密使蔡铤到底派了谁到桐柏山刺杀王禀之事吧?”
徐武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又不知道邓珪秘信泄密的事,见柳琼儿都竟然知道陈桐这样的存在,内心惊惧之余,还有什么好再辩驳的?
自以为一切无人知晓,即便被怀疑,也不怕对方有什么证据。
然而这一切在此时被一个他们平时看上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倌儿无情戳穿,换谁心里不又惊又惧?
但见徐武碛、周景都诧异的看过来,徐武富还想作最后的辩解,柳琼儿却不给他机会,说道:
“徐氏陷入今日之境地,纯粹是你们父子二人作茧自缚,徐武江没有将这事捅破,已经是给你们颜面了。而今日,你们也不要怨恨我私下怂恿徐怀出手杀郭曹龄,郭曹龄不死,徐氏灭顶之灾骤至,事态也绝不会因为王禀身死而平息。我怂恿徐怀去刺杀郭曹龄,绝非是想将徐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还有,我今天将这些话说破,也不是斗一时之气,一定要给徐家主、大公子难堪,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你们被郑恢玩弄于股掌之间了。我将话说到这里,你们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派人去虎头寨去看究竟就是!”
柳琼儿放开车帘子,坐回车厢里,丢下徐武富等人在车厢外面面相觑。
柳琼儿将徐怀手里的刀拿过来,将车窗帘子挑开一条缝,一脸不悦的质问徐武良、徐武坤:“怎么还不走?徐家主、大公子便是榆木疙瘩,自己也能思量明白了!”
第六十八章 祸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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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马车缓缓移动起来,柳琼儿捂着高高耸起的胸口,见徐怀竟然盯着自己胸口看,横了他一眼,问道:“怎么样,我这番说辞能将他们震住不?”
“他们派人潜去虎头寨,要是郑恢并没有直接针对玉皇岭的部署,你要怎么下台?”徐怀抱回头,懒懒的靠到车厢壁问道。
“回玉皇岭这一路上,我越想越觉得郑恢的部署,极可能就是针对整个徐氏,徐武富只是被郑恢玩弄于指掌间的跳梁小丑罢了,”柳琼儿得意的说道,“我们之前是无暇顾及盯住虎头寨那边的动静,但只要徐武富被我唬住,派人再去虎头寨,定能看出蹊跷来。”
徐怀一笑,说道:“但愿如此!”
郑恢目前是潜伏在桐柏山深处最阴险的一条毒蛇,对郑恢的动机及谋划,他也时时有所揣测。
不过,徐武江带着武卒逃军落草,他们就像丧家之犬,即便稍有余力,也是盯着歇马山及徐武富这边的动静,哪里有人手潜伏到虎头寨去?
再说了,郑恢带着一批好手潜伏在虎头寨,不是谁都能抵近侦察的。
除非徐武江、徐心庵他们赶过去,但派其他人去虎头寨附近盯着那里的动静,有谁既能保证自身的安危,还能细致入微的看穿虎头寨里的虚实?
说到底,诸武卒绝大多数都只粗习拳脚的山野村民罢了!
他并没有可用的人去逐一验证内心的猜测而已,也许逼徐武富他们出手,是当下最为合适的选择……
…………
…………
在徐武江、苏老常、徐灌山等人簇拥马车往狮驼岭东坡新寨而去后,见徐武碛、周景两人都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徐恒急切说道:
“你们莫听那疯女人胡说八道!定是徐武江授意她如此乱说,好挑拨离间我们!明明是徐武江他们胆大妄为投匪,好像搞得是受我们迫害似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了,不要再说了!”徐武富制止徐恒。
徐武碛、周景这些年跟着他,统领族兵、处理宗族事务,哪里是随便拿几句话好糊弄过去的?
王禀遇匪这事,虽然彻底看穿这事的人不多,但淮源乃至州县,上下都有揣测,而虎头寨的躁动以及徐武江逃军落草,在外人眼里本身就充满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
柳琼儿将一切挑明开来,不仅将他们所参与的那部分说得一清二楚,其他事多半也是事实。
这些与种种疑问都严丝合缝,这时候还强行辩解,当真欺徐武碛、周景他们是粗莽武夫?
“这个女人有些话是对的,”徐武富琢磨用辞,跟徐武碛、周景说道,“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而就在虎头寨第一次在走马道大开杀戒之后,监粮使陈桐便找到我,诸多暗示无非是说有贵人想王禀死却遭人作梗,而这种种迹象都指向我徐氏。徐氏这趟真是祸从天上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决定牺牲徐武江他们,希望王禀死后,桐柏山能一切恢复平静。也许恰如那个女人所说,一切或许就是我在作茧自缚。”
“那女人说话并不全然可信,很可能一开始就是她的算谋,要拖我徐氏下水——我也相信家主一切都以为徐氏为念,才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徐武碛面色沉毅的断然说道,“但要是说虎头寨之后,真是那些欲行刺王禀的人在操控,我倒觉得真要警惕他们意图不纯!”
徐武碛的表态叫他宽心不少,徐武富问道:“怎么说?”
“军寨攻克上柳寨,但潘成虎终究是逃脱出去,还有不少悍匪追随他左右。我担心他会将所有的一切都记恨到徐氏头上,还会做出什么对我徐氏不利的事来。我昨天就派人进入北面的横峰山一带追踪他们的去向,想要盯住他们的落脚之地,以便能日后能腾出手斩草除根……”徐武碛沉吟说道。
徐恒有些讶异的看向徐武碛。
昨天看到潘成虎贼众被打溃,邓珪又大功告成返回巡检司军寨,所有人都是大松一口气,却没想到徐武碛竟然暗中部署对潘成虎所部斩草除根之事。
“有什么发现没有?”徐武富问道。
徐武碛皱紧眉头说道:“现在能确认的是,他们昨日将晚上,有人在跳虎滩提前安排了舟船,接应他们往虎头岭方向去了!”
“……”徐武碛有些无力的坐到一旁的岩石上。
陈桐找上他,很多话都没有明着说,他也不会明着问,但他既然知道一切的根源,都是蔡铤派人行刺王禀而不得,虎头寨背后是谁的人在搅风搅雨,他还能猜不到吗?
他与邓珪有过谈话,邓珪提前卸任,换郭曹龄接任的意图是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而所谓徐武江投虎头寨被拒的消息,他又岂能猜不到是谁在放风声,岂能猜不到他们借刀杀人的意图?
只是在今日之前,他以为幕后之人借刀想除掉的,仅仅是徐武江他们。
是自己想简单了?
他们倘若仅仅想借刀除去徐武江,大可以拖住不叫邓珪出兵,而不是早早准备好,就等邓珪出兵攻破上柳寨,他们好收编潘成虎的残部!
他们有郭曹龄接替邓珪之后掌控军寨,王禀已成他们的囊中之物,虎头寨还费尽心机收编潘成虎残部,是想对付谁?
…………
…………
“柳姑娘刚才在青柳溪桥旁所说那番话,有几分是真,又或许纯粹是推脱责难的说辞?”
徐武江到底还是不想将整个徐氏大小三四千口人都拖进这泥潭来,听柳琼儿一番话也是吃惊不小,回到狮驼岭新寨,便迫不及待的询问详细。
“是真是假,我们派不出人手去虎头寨摸底细,但徐武富那边不会懈怠,我们过一两日便知。再者,即便柳姑娘推测不假,郭曹龄现在也已经死了,我们还是有喘息机会的!”夜战时徐怀腋下被划破两刀,伤势不重,但手臂、腰椎的筋骨伤势却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回到新寨,徐武良特地找来一张卧榻,供他半躺着说话。
“你这莽货,什么事都不确知,便去杀郭曹龄,你就不怕失手?”苏荻气得还想拿东西抽他。
“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啊!”虽说听过柳琼儿一番话后,徐灌山有些被说服了,觉得郭曹龄这人当死,但还是觉得直接去刺杀,太冒险了。
然而这能怨他吗?
一个多月前,他还逢人就夸他家小子徐心庵得邓郎君器重,一手好枪使得跟旋风一般,再有三四年或能当上节级,讨一房好人家的姑娘进门来。
谁能想眨眼间天就塌了?
“我觉得柳姑娘说的在理,便去做了,”
徐怀不是想瞒着徐武江与苏荻,但徐灌山、苏老常更多还是求自保,他不想引起无谓的争执,决定索性叫柳琼儿将黑祸背到底,说道
“而柳姑娘说这事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凶险。”
“怎么说?”苏老常皱着眉头问道。
柳琼儿恨不得踹徐怀一脚,什么祸都往她头上扣,但她哪里能立时想出好的说辞来?
“……就像徐武富能受我们要挟一样,邓珪这个人也不是不可以利用的。他是奸滑,也曾安排十七叔你们去送死,但这一切都是他不肯承担王相在他辖下横死的罪名,更不要说他有胆去逼死王相了。所以柳姑娘就说,我要是失手,只要能及时逃到王禀相公处,王相拼死也会救我一救的!”徐怀慢悠悠的说道,好像这些话真是柳琼儿早就跟他分析过似的。
苏荻有些疑惑的看徐武江一眼。
当初从军塞逃出来时,徐怀说过柳琼儿招应过郑恢等人,偷听到一些机密事,他才将柳琼儿牵涉进来,目的是要用柳琼儿为诱饵引蛇出洞,这会儿说辞怎么就变了?
这一切果真是柳琼儿拿的主意?
不过,之前歇马山坐交椅时,柳琼儿就定好第三把交椅,徐怀、徐武良、徐武坤都算她名下的人马;现在徐怀事事都推到柳琼儿头上,苏荻却没有办法再去说什么。
“这事等徐武富派人去虎头寨打探过消息再说吧,”徐武江脸色沉毅的说道,“郑恢真要对徐氏包藏祸心,徐武富他们到底自然知道如何取舍了!”
“要是揣测错了,徐武富怕是不会再容我们在歇马山立足啊!”苏老常还是有些担忧的叹道。
他们之前不惜以徐氏相要挟,就已经触碰到徐武富忍耐的底限。
只不过当时潘成虎贼众还威胁着鹿台寨的安危,令徐武富不得不妥协,倘若柳琼儿所说的威胁并不存在,徐武富想要说服诸族老“大义灭亲”以保宗族,将是轻而易举之事。
…………
…………
苏老常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次日午后,徐武富与徐伯松、徐仲榆、徐武碛、周景等人走进狮驼岭东坡新寨。
“柳姑娘,你对这个郑恢到底了解多少?”走进诸家小平日限制进入的后寨,徐武富脸色阴沉的盯住柳琼儿问道。
“那就不知道徐家主对虎头寨知道多少了?”
看到徐武富等人心事忡忡的走入新寨,柳琼儿便知道她与徐怀之前的猜测没错,郑恢在桐柏山所谋,已经不仅仅限于制造意外叫王禀横死淮源了。
“自陈子箫谋害破风刀唐彪,夺得虎头寨大权之后,除了加紧对周边村寨的盘剥外,也一直暗中在招兵买马——此时有理由相信,虎头寨贼众已有四五百人。而潘成虎在上柳寨被击溃后,就借虎头寨在跳虎滩提前准备好的舟船,率残部往西投靠虎头寨了!”
不管怎么说,徐武富能调用的人手,却非这边能及的。
有了清晰的思路,兼之徐武碛也早一天安排人看出不少蛛丝马迹,想要大体摸清楚虎头寨那边的情况,不是什么难事。
“徐家主这时候不会再责怨我怂恿徐怀行刺郭曹龄了吧?”柳琼儿得意的问,她都想戳戳徐武富这些人的脸面。
徐武富脸皮子抽搐了一下,但对差不多已知道全部详情的他,心里很清楚郑恢这些人倘若主要是想王禀死,郭曹龄接替邓珪出任淮源巡检使,怎么都足够了,没有必要去节外生枝。
郑恢在巡检使有郭曹龄掌握地方势形,却同时还在虎头寨招兵买马、扩充势力,不管郑恢是什么居心,徐武富都不会认为郑恢这么安排,仅仅是为了对付徐武江这一小撮人……
第六十九章 岂因女流不英雄
见徐武富哑口无言,柳琼儿才慢悠悠的说道:“郑恢投靠蔡铤时日不算长,但蔡铤发迹之前,曾作为王孝成的副帅,出任过靖胜军的都监,徐武碛、周景,你们曾为靖胜军的将卒,对蔡铤这个人的秉性,应该多多少知道一些吧?”
这些事都是徐怀听王禀、卢雄提及,然后再告诉柳琼儿,柳琼儿这时候侃侃说来,其他人当然是没有办法争她的话锋。
周景瓮声道:“我等不过是底层武卒,即便徐怀他爹在靖胜军里都做到亲兵指使,在这些士臣眼里也只是一介粗莽武夫,平日都没有机会接触,哪里知道他们的秉性?”
“好喽,我也不在徐家主面前卖什么关子了,”
柳琼儿笑着说道,
“蔡铤从判军、都监等职,到主持一军之帅臣,再到经略西北诸军,在西军近二十年,争得无数战功,以致别无悬念的执掌枢密院。然而,细看西北形势,我大越过去二十年间可在西边有多得一寸疆土?你会不会觉得这里有些蹊跷?王禀相公得罪蔡铤最狠,便是弹劾他‘擅起边衅以逞私欲,欺上瞒下二十载却无寸土之功’。我们假定郑恢已得蔡铤的真传,又或者说他与蔡铤从骨子里是一类人,才会得蔡铤的信任,那郑恢的目的其实不难猜测。那就是他要在桐柏山掀风作浪,风浪越大,到时候也是他们自己将这些风浪摁下去,是不是就变成了助他们在朝中快速晋升的功勋了?这些都没有新鲜,只不是行蔡铤早些年在西军所行故计罢了,而至于桐柏山会不会因此血流成河,却不是他们所关心的。很不幸的是,徐氏极可能是他们要踩的第一块垫脚石……”
听柳琼儿侃侃而谈,众人也是心惊,难以想象一介女流,竟然会有如此见识。
“蔡铤旧时在西军,风闻确实不佳。”徐武碛沉声说道。
徐武碛曾在王孝成帐前担任过亲兵副指使,虽然也是不受士臣重视的底层武官,对西军高层的传闻,却多多少比周景、徐武良、徐武坤等兵目更清楚一些。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徐氏能在桐柏山立足,靠的绝不是天真浪漫,怎么可能不明白借刀杀人、养寇自重这些伎俩?
何况他们能压抑住心里的怨恨,亲自跑到新寨找徐武江他们商议,对种种不利的情势,过来之前又怎么没有过讨论?
“郭曹龄遇刺身亡,有可能进一步激怒幕后之人,但你们也要清楚,郭曹龄不亡,徐氏灭顶之灾就在眼前,”柳琼儿说道,“说到这里,徐家主还怨恨我怂恿徐怀擅自行事否?徐家主这时候是不是能静下心来,一起商议后计?”
“伯松、仲榆,二位叔伯今日都到新寨来,有什么决定,还请示下。”徐武江面脸沉毅的朝徐伯松、徐仲榆两人脸上看了片晌,换了稍为客气的语气说道。
徐仲榆沉默不作声;徐武富、徐武碛也都黑着脸,他们可说不出求人的话来。
徐伯松作为里正、北寨(大寨)耆户长,也是徐氏老一辈最具声望的人物,他咳嗽了两声,说道:
“武富之前思虑不周详,确实是有可能上了奸贼的当,对武江你们的安置也有所不妥,但他也是为了保全徐氏——现在徐氏所面对的形势,已经不能再去追求以往谁是
谁非了,非要齐心协心才能渡过危厄。这个郭曹龄遇刺身死,只是暂缓了危机,但同时也叫将来有可能爆发的危机更严峻。”
徐伯松说得轻描淡写,徐武江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光想着旧事只能徒增烦恼。”
即便不考虑将要面对的严峻形势,鹿台寨所能调用的人力、资源也是他们的十数二十倍,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跟徐武富置气。
“武江,以前是我的不是。”徐武富语气虽说生硬,也算是认过错了。
“柳姑娘所言,我们在过来之前,也有思虑。且不管郑恢这些人有什么图谋,但他们身后的蔡铤官居枢密使,又在西军主持军务二十载,权势薰天,私党又遍布天下,我们不应该明着跟他们斗,也绝不可能斗得赢。”徐伯松说道。
“是这个理。”徐武江点头应道。
“徐氏在桐柏山立足,跟周遭大姓宗族、山寨势力也不知道有多少矛盾,虽说很少明着去打去斗,但也绝对会叫对方知道我们是不好欺负,”徐伯松说道,“对眼下的局势,我们能想到的方法也无外于此。徐氏不明着斗,所以表面上要一切如故,州县及巡检司有什么差遣,不能推搪的,也要尽力敷衍,但同样的,徐氏也不容欺负,更要叫一些人知道徐氏不容欺负。这时候歇马山就要变成一根叫人拔不掉的尖刺,随时能扎出去,也随时能扎得敌人鲜血淋漓。这样一来,不管郑恢背后有多大的图谋,不管他想要在桐柏山掀起多大的风浪,徐氏只要能自保,就能自始至终都立于不败之地……”
徐武富这时候补充说道:“即便虎头寨最初有可能会选择我们作为目标,但只要在我们手头吃过几次亏,相信他们也能明白杮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
“三伯所言是持重之计,武江自当听从。”徐武江稍作思忖,便点头答应下来。
事实上,徐伯松、徐武富所说之策,跟他们之前所计划的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就是要玉皇岭在明、歇马山在暗、互为援奥以应对随时会恶化的危机。
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徐武江之前是以不惜拖徐氏下水进行威胁,而此时徐氏客观面临严峻的危机,徐武富他们主动提出行互为援奥,在配合上会更为积极。
“我闷气得慌,出去透口气。”徐怀径直站起来说道。
徐武江,特别是诸武卒都身居底层,王禀能不能东山再起,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徐灌山、苏老常怨他冒险行事,徐怀都能理解,但就整个徐氏而言,乍看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人物出现,实力其实已经不弱了。
徐怀原以为这时候可以将王禀东山再起之事拿出来说道说道,却不想徐伯松、徐武富过来,满心想的还是自保,他也没有心情留下来听他们商议那些自保之计了。
心里多多少有些郁苦,徐怀走出屋里,吹起口哨,想要将这些郁苦排遣掉。
见徐怀竟然不耐烦的吹着口哨走出去了,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徐怀这两年开窍许多,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强横,但性子多少还是有些倔;我们且不去管他,有什么事叫柳姑娘去说服他便是!”徐武江说道。
他也是怕徐武富、徐伯松以后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差遣徐怀,怕自己不方便直接拒绝,便也都推到柳琼儿头上。
他
这时候又将柳琼儿在铁石巷租贷一栋院子作琴斋、雇徐武良、徐怀作工以及柳琼儿在歇马山坐第三把交椅之事,说给徐伯松、徐武富他们知道。
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这时都认定火烧歇马山、要挟徐氏以及刺杀郭曹龄等事都是柳琼儿藏身幕后谋划,哪里还怕轻视她?
只是听徐武江说徐怀诸事都听柳琼儿招呼,徐伯松、徐仲榆、徐武富心里还是惋惜无比。
他们想象不出刺杀郭曹龄的凶险,但与潘成虎贼众缠斗十数日,徐怀的武勇是众目所睹,实已经徐氏诸人之上了。
徐氏好不容易再出一员勇将,竟然听外姓一个女子的号令,叫他们心里怎么能爽?
然而他们看不透柳琼儿的虚实,当下强忍住内心的不满,不流露出来。
徐武碛眼神则是阴阴盯住柳琼儿,叫柳琼儿心里直发毛。
…………
…………
徐怀坐在崖头,看柳琼儿提着裙裾走过来,又懒洋洋的转头看远空的晚霞焰天。
“你为何不提王禀东山再起之事?徐武富在州衙任吏多年,王禀倘若能东山再起,对他怎么都应该有一些诱惑力的,何况徐氏此时都已经这样了!”柳琼儿问道。
“徐武富太聪明,聪明得鼠目寸光,不敢有逾越一寸的奢求,”徐怀叹气道,“眼下是徐氏共同的危机,所以他们能低头过来跟我们虚与委蛇,而徐武富但凡心里有一丁点的豪气,我都要高看他一眼!”
“瞧你说的,桐柏山里都是蝇营狗苟之辈,有几人心里有任侠豪气的?”柳琼儿美眸横了徐怀一眼,“而整个唐州官场,有几个人不是巴望着王老相公早已横死,好叫这里脱离漩涡?却不如武坤、武良叔他们有情有义。”
“仗义每多屠狗辈嘛,”徐怀自嘲一笑,又问道,“他们商议出什么自保之策了?”
“潘成虎昨日往横峰山方向突围之前,曾先派一批替死鬼往东南突围吸引乡兵的注意力——昨夜玉皇岭下了一场大雨,逃到东南面山林里的贼人又冷又饿,又陆续被迫逃下山来,徐武江他们收拢了五六十人都拉去歇马山了!”
柳琼儿说道,
“虽说这些人都是潘成虎看不上眼的弃卒,还有很多人都是被胁裹入伙,但歇马山毕竟人少,没有资格挑挑捡捡不是?徐武富刚才也松了口,许徐武江从鹿台寨暗中招揽一些人手过去,家小也都可以并入新寨这边。宗族以拆借的名义,再拿十万斤粮食出来支持新寨建设以及后续对狮驼岭的开垦,暗中也要加快开凿衔接歇马山的通道;考虑可能会出现的最坏局面,他们还想事先在歇马山储备二十万斤粮食……”
“徐氏还是有些底蕴的,出手不算小气。”徐怀说道。
鹿台诸寨将小姓都算在里面,总计四千余人,徐武富一次性准备拿三十万斤粮食出来,相当于整个玉皇岭所有人近三个月的口粮,不是一笔小数目。
“也算是有些诚意,徐武富还答应尽可能叫州县承认新寨的存在,推举苏老常担任耆户长,还答应?一批兵甲给歇马山用,”柳琼儿说道,“我想着新寨这边需要有锻打修缮兵甲的能力,徐武富也答应帮着置办诸事。”
“将打铁炉建到金砂沟去!”徐怀断然说道……
第七十章 名实相副
听徐怀要将打铁炉建到金砂沟去,柳琼儿疑惑的问道:
“为什么?”
现在全力建造狮驼岭东坡新寨,人手、物资都很紧张,狮驼岭东坡这还紧挨着鹿台诸寨,仅有需要走两三里崎岖山道,就能从鹿台北寨将物资送到新寨,而金砂沟那边到现在连条像样的小道都没有。
之前徐武江等人是被迫藏身金砂沟,每隔三五天背一二百斤粮食过去,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徐怀现在说要将打铁炉建到金砂沟,除了前期建造所需的物料,匠工居住的宅院,后续还要定期将生熟铁料运过去,还要在附近建窖烧木炭,那就绝非三五天背二三百斤粮食能解决补给的。
倘若要在金砂沟附近找一处地方建造有防守能力的寨子,耗用更是巨大。
“我要说狡兔应该三窟,你信不信?”徐怀笑着问道。
“不信。”柳琼儿说道。
“我要说你不在金砂沟另起一摊事,你这个三寨主就是虚的,你信不信?”徐怀问道。
“好像我自己乐意当这个三寨主似的?”柳琼儿美眸横了徐怀一眼,问道,“你是担心徐武富之所以这么大方,是看准他将来能够掌控徐武江,而你与徐武富他们必然会发生分歧……”
徐怀点点头说道:“嗯,是有这个担忧,但主要我们在金砂沟做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决定不是?要是在狮驼岭或在歇马山,但凡行事跟别人有分歧,总是有诸多的不方便。”
“关键没有理由说服他们啊。”柳琼儿说道。
“女人可以任性一点,何况你还是以‘楚山夜叉狐’自居的漂亮女人。”徐怀笑着说道。
“我是可以找到说辞坚持去金砂沟立足,但钱粮呢?”柳琼儿说道,“之前为建狮驼岭新寨,就拿出五百多贯,现在不可能讨回来,手里就剩一百贯钱,徐武富他们只要捏紧钱袋子,不给钱粮来,我再任性,能做成什么事?”
“金砂沟溪底有金砂。”徐怀说道。
“呵,”柳琼儿忍不住要冷嘲热讽了,说道,“一个壮劳力站溪水里淘金,一天能换得两斤粮食不?金砂沟溪底软溪可淘金砂,左右村寨宗族几百年来有几个不知道的,但这些年除了实在找不到活路的,有谁会跑去那里淘金?”
“……”徐怀笑而不语。
“你有什么法子,能一人当数人用?”柳琼儿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十七叔他们不是收编了五六十名残寇吗?这些人既然被潘成虎当成弃子声东击西,应该老弱病残居多,要是都留在歇马山,其实没啥用处。你挑十几二十最不堪用的,收编到金砂沟作为立基之本,前期有这些人手就足够用了!”徐怀说道,“至于取金的方法,我自然会教你,好叫你夜叉狐的名头更加响亮!”
…………
…………
徐怀再与柳琼儿走回仅搭建十数座简陋窝棚的后寨,徐武碛、周景负责统领族兵寨勇,需要巡防个别逃窜山林的残贼剩寇会侵扰玉皇岭,已经先走了,
徐伯松、徐仲榆却与徐武富还留在这里,与徐武江、苏老常、徐灌山商议事情。
柳琼儿刚才走开,以及这时候与徐怀再回来,徐武富他们都不甚在意,也没有找她们拿主意的意思。
从这上面,柳琼儿也看得出他们对自己这个所谓的三寨主,其实是很无所谓的。
柳琼儿心里多少有些怨气,更是坚定听徐怀主意,在金砂沟另起一摊事的决定,当下便与徐怀坐一旁听他们商议。
除了商议新寨建造、狮驼岭开垦,山道开僻等诸多细节问题,玉皇岭这些年地少人多,成百上千的青壮族人都被迫外出谋生,之前徐武富也只是将跟宗族在泌阳、淮源生意有关的族人收拢回来。
还有更多的族人分散在外谋生,徐武富却是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勒令他们都回到玉皇岭来。
然而在形势危急时,这些族人又是徐氏不可缺席的中坚力量之一。
怎么将这些族人召回玉皇岭,徐武富甚是头痛。
柳琼儿听他们商议了好几个由头,都没有什么可行性,嘲笑道:“看你们为这事愁的,要不要我女流之辈,替你们出个主意啊?”
“柳姑娘有什么主意,还请不吝赐教。”徐武富性子隐忍,这时能向徐武江低头,自然不惮向柳琼儿问计讨策。
“徐氏拿出钱粮来,将开垦狮驼岭的规模搞得更大一些,不就有借口叫在外讨生计的青壮回鹿台寨了吗?”柳琼儿说道,“狮驼岭东坡新寨以及附近山田开垦,目前仅仅照百余家小的规模作安排,是不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但倘若同时在金砂沟也建一座新寨,以及在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大建蓄水陂塘,用来开垦、灌溉山峪里三四千亩山田,徐氏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将在外谋生的青壮都召集回来,还可以名正言顺的,从外面购入大量的粮食、铁器等物资回来进行储备?”
“玉皇岭、狮驼岭之间的山峪,地形陡而石地多,到夏季时有山洪倾灌而下,怎么大建蓄水陂塘,怎么去开垦田地?柳姑娘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虽然大家最后都接受了柳琼儿的说辞,但柳琼儿不提前言语一声,就直接怂恿徐怀不计后果的去行刺郭曹龄,苏老常心里还是有疙瘩的,说话的语气也还是生硬。
徐武富与徐伯松、徐仲榆对视摇了摇头,无非是想表示柳琼儿自诩能断善谋,多少有些纸上谈兵,对经世之术所涉到底有限。
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听徐怀说过滚水坝的事,见柳琼儿这时候提出来,也只是对视一眼,不点破其中的奥秒。
“……哼!”
柳琼儿冷哼一声,径直拿书案上的纸墨,将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的山峪地形描画出来,又在地势便易之处,添上一道道滚水坝。
柳琼儿琴棋书画皆善,一副地形简画,寥寥数笔也画得十分的精准。
柳琼儿将笔一掷,傲然说道:“你们照我这办法去造滚水坝……”
“这滚水坝确可以这么建?”苏老常有些迟疑的问道。
“怎么不可以——每一道滚水坝仅三四尺高,以徐氏之财力,建
造颇易,而所蓄的溪涧雨水超过三四尺高,就往下一座陂塘泄去,一级滚一级,遂名‘滚水’。这样一来,每一级陂塘蓄水规模都会控制住,不用担心低矮的滚水坝会被压垮,而从上到下十多二十道滚水坝,拦蓄的水量却足够可观。更为重要的,夏季是时有暴雨,但经过滚水坝一层层截流,缓其水势,想再形成危害谷里田宅的山洪也就难了……”柳琼儿说道。
徐氏几代开垦玉皇岭及周边山地,特别是山地的开垦,在陂塘建造上积累不少经验,这也叫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及苏老常他们不难理解柳琼儿所讲之法的妙处。
见徐武富等人确有意动,柳琼儿更是傲然的说道:
“此事要是不成,所有浪费的钱粮都算我柳琼儿头上。而除了前期有借口,将青壮召集回玉皇岭外,这一道道滚水坝建成,一则徐氏能多三四千亩良田,二则鹿台诸寨与狮驼岭这边能形成一个更密切的整体,不虞外敌窥视。这计谋,算是我白送给徐氏的,以免你们再小瞧了女流之辈!”
在山峪间所建的滚水浅坝,除了能分级将雨水蓄住,以供灌溉及生活所需外,这一道道浅坝在天晴无雨时,上游没有溪水泄下,本身就是联系玉皇岭与狮驼岭的一条条道路。
徐灌山、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即便对城寨防守之事不甚了了,也能看出其中的好处来。
要不然的话,强敌兵临玉皇岭之前,只要盯住青柳溪口,就很容易将狮驼岭东坡新寨与鹿台寨的联系切断掉。
“徐某确有怠慢,还请柳姑娘勿怪。”徐武富致谦道。
“徐家主莫说这些便宜话,助我在金砂沟建一座新寨,才算是有诚意。”柳琼儿拿捏徐武富道。
“金砂沟偏远一些了吧?”徐武富说道。
“金砂沟乃是歇马山的门户之一,不管多难,都应该建一寨,避免日后有强敌从这处渗透进来,”柳琼儿说道,“再一个,我这三寨主单独去治一寨,也省得再被你们看轻了。我今天也将话摞在这里,你们要是不许,以后就不要指望我再帮你们出什么主意了!”
“柳姑娘,你这话说的,现在大家都应齐心协心,柳姑娘你要在金砂沟单独治一寨,也为我徐氏防漏补缺,我们怎么可能不许?”徐武富油滑的说道,“但想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建这么多滚水坝,所耗用的钱粮已是天数,何况还太多的事情需要一一照顾周全了,短时间内没有余力顾及金砂沟那边啊。柳姑娘,你且放心,只要徐氏稍有宽裕,柳姑娘你要人也好,要钱粮也好,那就是言语一声的事。”
“我不需要徐氏出钱粮,徐武江昨天收编了一些残寇,将最看上眼的十数二十老弱病残给我;还是就是徐氏青壮归乡,你们许我雇佣他们过来做工便成,”柳琼儿绷起俏脸盯住徐武富,语气带些不善的问道,“我话说到这里,徐家主不会还硬是不许吧?”
“看柳姑娘说的,我怎么可能硬是不许?”叫柳琼儿逼得没有退路,又实在看不透她的底细,徐武富没法翻脸,只能硬着头皮允下……
第七十一章 新寨
(感谢第四十二位新盟主侠义壮胆……)
在歇马山坐交椅时,就说定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徐怀以后都听柳琼儿的号令行事,而徐武富被柳琼儿挤兑得没有办法推脱,柳琼儿带着人手到金砂沟另置一寨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
金砂沟这边前期主要要建简寨以及打铁炉,徐武江也答应将剔除下来的贼众尽快送金砂沟来。
柳琼儿却担心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带着徐武良、徐武坤两家以及徐怀赶到金砂沟。
虽说有之前背粮踩出来的小道,可以勉强走人,但走不了骡马。
徐武良、徐武坤、徐怀便肩挑背扛的,带上家小,将一些生活必需品搬到金砂沟来。
徐武良入赘到淮源镇,娶葛氏生下女儿小环;徐武坤成家要更晚一些,娶的还是这次遭遇大劫的上柳寨人家女子。
坤娘子原先嫁有夫家,但几年没有生养,被夫家赶了出来;人长得秀美,嫁给徐武坤快有十年却还是没有生养。
这些年寨子里有不少人常拿这事耻笑徐武坤。
徐武坤他却浑不在意,还想着等过两年再无生养,便从徐武碛三个儿子里挑一个过继到膝前养老送终,却没想到四十多年的情谊谈崩就崩。
这事过去不少天了,徐武坤还是耿耿于怀。
相比较葛氏当年的泼辣,徐武坤的娘子性情却要温顺得多,平时都没有话,以往也不拦着徐武坤拿微薄的收入接济徐怀他家。
徐武江他们之前没有想过,竟然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歇马山,有心想着在金砂沟立足,二十多名精壮汉子,藏身一个多月,却也找到一处溪涧畔山峪里伐木造了七八座木屋。
这处山峪不大,是金砂沟东岸山岭的一处断裂口,东西长一百余丈,南北仅有二十余丈宽,但东临金砂沟,南北夹于山岭之间,东面又有浅坡可以走出去。
地方是小了一些,却好一个易守难守!
徐武江他们选择这里立足,也是考虑到前期他们就这么点人,先挣扎着生存下去最重要。
除了在山峪里建了木屋外,在东西两侧还伐木建了简易栅墙,算是已经将寨子的雏形给奠定下来。
要不然徐怀、柳琼儿他们走进金砂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即便如此,金砂沟寨与外界不通车马,累死累活走到七八里外的狮驼岭东坡新寨,都要小两个时辰。
要不是柳琼儿坚持要过来另置一寨,徐武江、徐武富最多将这里设一个哨岗,甚至直接废弃掉,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毕竟从北面、从西面过来,地形更陡险。
看着山峪里那几座简陋木屋,柳琼儿都有满目凄凉之感,看向徐怀说道:
“人都叫你骗过来了,你说吧,我们要怎么在这里立足,将打铁炉建起来?”
徐怀之前就将记忆里闪现的溜槽法琢磨过一遍,这时候也是胸有成竹,看到寨子
里有徐武江他们之前锯开的木板,便取了最长的一块,叫柳琼儿、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带上陶瓮等物,随他下到溪谷里。
柳琼儿提着裙裾,懒洋洋坐溪畔石上,看徐怀将长木板放溪边,他人卷起裤脚走到浅水里,拿陶瓮挖出些软泥抹到长木板的一端上,忍不住嘲笑道:
“你真是憨货——淘金要用檀木盘,你随手捡一块木板,做半个月苦力,淘洗出来的金沫子,能换来几枚麦饼填你的肚子?”
徐怀回头看了幸灾乐祸的柳琼儿只是一笑,将木板稍稍倾斜过来,拿陶瓮取水冲淋。
传统的淘洗法,是将含有金砂的软泥,取一些盛檀木盘里,然后人站在溪水里,一遍遍的用溪水将泥砂淘洗去,极微量的金沫子会留在檀木盘里积少成多——整个工作需要非常的耐心。
葛氏、坤娘子站溪边看了一会儿,便带着小环去收拾屋子了;柳琼儿还以为徐怀连传统的淘洗法都没有学会,惫懒的坐在荫处歇力,想着等徐怀忙碌半天一无所获后再去嘲笑他。
葛氏、坤娘子带着小环收拾木屋,又因陋就简,将午食准备好,跑到溪畔喊众人先回寨子。
柳琼儿伸着懒腰,待要奚落徐怀几句,却见徐武良从徐怀手里接过陶瓮说道:“你们先回寨子,待午后再来替换我!”
“你们还真以为徐怀这憨货真能有什么妙法不成?”柳琼儿不以为意的走过来笑道,但她走到近处,看到木板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金沫子,美眸都瞪圆了。
虽说附着在木板上的金沫子还很微量,但绝对不能说一无所获。
“来啊,继续奚落我啊!”徐怀虽说筋骨强健,但屈着身子取水浇淋木板,也是腰酸背痛,这时候直起腰来笑柳琼儿道。
“这里有什么微妙?”柳琼儿瞪大美眸,也顾不上仪态,撅起腰|臀凑头过来看木板的细微之处。
其实也没有多玄妙的地方,凑眼到近处,便能看到金砂的颗粒更微小更重,而溪泥的砂子颗粒要大一些,取水一遍遍冲淋,沫子似的金砂就钻到毛糙的锯纹里,而颗粒较大的泥砂则被冲洗,完成分离。
后续只需要等锯纹里附着足够多的金砂后,将木板反扣过来敲击,便能将金砂收集起来。
也很显然,木板越长,这种分离越彻底。
在锯开木板时,选择不同的锯齿,锯纹的粗糙程度以及所形成的分离效果,都会有所不同。
这种办法虽说也很原始,但比传统的木盘淘洗法,却不知道强出多少倍。
徐怀也不指望依赖这条溪涧,能发多大的横财,但聚敛三五十人,一年所得能抵得上一两千亩山田,却是够金砂沟前期建造耗用了。
“怎么样,现在知道谁是憨货了?”徐怀见柳琼儿将裙裾系到腰间,要亲自下手舀水冲淋木板,笑她道。
“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古怪办法,”柳琼儿诧异的问道,“徐氏在玉皇岭造了一百多年的陂塘,你能想到造多级
滚水坝蓄水,还不叫奇怪,但这种取金法,桐柏山里闻所未闻,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办法有什么玄妙的?但凡多吃几碗米饭,便能想出来!”徐怀笑道。
“那你这么说,白吃稻米的却不是一人。”柳琼儿说道。
“这片晌所得,足够两三人站溪水里淘洗一天了,”徐武坤站直腰,也顾不得徐怀与柳琼儿斗嘴,禁不住赞叹道,“虽说金砂沟这七八里间,地形极险,能供落脚的地方不大,但聚拢三五十人用此法淋洗金砂,一天净得三五贯钱粮,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徐武坤、徐武良年幼时家里贫苦,以及从靖胜军返乡,也没有什么谋生计,都曾到金砂沟来淘过金,因此他们也最清楚新法与旧法的区别有多大。
“还不如打家劫舍啊!”徐怀感慨道。
他从邓珪那里顺手牵了一次羊,所得金银足值上千贯钱,而这里聚集三五十人,用新法淘金,一年所得也就千余贯钱,看着真不多啊。
“你的心真大!”徐武坤也禁不住瞪了徐怀一眼。
他们常年为生计奔波,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落三五贯钱剩,这边要是聚拢三五十人,一天就能净得三五贯钱,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
而三五十人规模的寨子,包括新建一座打铁炉,往狮驼岭东坡、歇马山开僻两条小径出来,一天能得三五贯钱,也足够开销了。
徐怀哈哈一笑,说道:“十七叔那边黄昏前应该就会将人手送过来,避免他人有觊觎之心,这些人都要严格控制起来,短时间不能叫这方法泄漏出去;而主家那里跟这边有联系,估计会很快就看出这边的钱粮来源,不需要刻意瞒着,也很难瞒住,那就说这些都是柳姑娘想出来的方法。十七叔那边嘛,也都暂先瞒着吧……”
徐武良、徐武坤对望一眼。
从刺杀郭曹龄这事上,他们已经深深感受到徐怀的主见越来越强。
然而除了徐怀年纪太小外,更关键他们能感受到徐怀志不在桐柏山之内,所以不可避免的,会与更多仅是追求自保的徐氏众人有分歧。
以前仅仅是跟徐灌山、苏老常他们有分歧还好说,毕竟大家在大的方向上还是能同仇敌忾的。
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跟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媾和,真要起了分歧,徐怀凭什么能争得过他们?又或者说他们凭什么向徐怀让步?
独治一寨,诸事都暂先瞒着,或都推到柳琼儿头上,也都是短时间内避免不必要分歧的唯一选择。
以往他们心里多多少少对徐怀行事还是有很深担忧的,昨日听到郭曹龄遇刺、满山却找不到徐怀身影时,他们都快急疯了。
不过,承受住这么一次强刺激,再看到柳琼儿被徐怀推出来,竟然顶得徐武富、徐武碛等人哑口无言,还被迫主动找过来求和,他们也深深意识到此时徐怀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他的父亲,不是他们能揣度的了。
第七十二章 少年心气
(感谢第四十三新盟主Roger迟慷慨捧场……)
徐心庵黄昏时就带着几人沿着金砂沟南面的溪滩地,一路蹒跚的将二十名新收编的贼众,送到金砂沟来。
虽然柳琼儿表示不介意都接收老弱病残,虽然徐武江也不怎么赞同这边急着别治一寨,但徐武江还是从歇马山挑选二十名新收编的贼众最快速度送过来。
这些人里有五六个伤残,但基本不影响劳作;其他人更是歇马山那边都缺的壮劳力。
徐怀练过一趟刀枪,与柳琼儿扒栅墙边,看着徐心庵将这二十人驱赶进寨子里来。
徐武坤、徐武良落过草、从过军,也带过兵卒,金砂沟寨内部要怎么划分区间,这二十人要怎么立规矩、要怎么管束他以及安排来做事,都不需要徐怀、柳琼儿去插手,看着就行;也看得出徐武坤、徐武良对徐武江送来的这批人手还是相当满意的。
“你小子真孤身潜入军寨去杀郭曹龄了?”徐心庵将人都交给徐武坤、徐武良接管,他有些兴奋的跑过来,隔着栅墙问徐怀,“你怎么下的手,怎么逃出来,卢爷有出手不,邓珪那厮都没能奈何你?”
邓珪平时在军寨不怎么管事,但武举出身的他,在徐心庵等人心目里还是很有积威的。
与他爹徐灌山以及苏老常等人不同,十八岁刚出头的徐心庵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正值气血最旺盛之年,心里没有多少畏惧,但从徐武江那里确知新上任的巡检使郭曹龄竟是柳琼儿怂恿徐怀潜去刺杀的,他心里更多是兴奋。
再者说,他最初对王萱有些念想,跑王禀那边特别勤,可能是这么多人里,最不希望看到王禀横死淮源的。
而要说有什么不乐意的,那就是柳琼儿竟然没有找他跟徐怀一起出手,这压根就是瞧不起他嘛!
“我藏屋里偷袭他的,没什么难杀的。”徐怀轻描淡写的说道。
“那也不简单的啊,”徐心庵好奇的问道,“你受卢爷点拨两个多月,身手到底有多强,要不我们俩来再过过招?”
除了那日在柳树林里为了揭开真相,徐怀在徐心庵面前小露一手外,之后不管是大闹获鹿堂,还是在鹿台寨前斩杀贼众,徐心庵他要么藏狮驼岭后寨或金砂沟,要么藏歇马山,都无缘得见。
听别人转述徐怀武勇,乃桐柏山里历年罕见,总觉得会言过其实,而这次徐心庵又听到徐怀行刺郭曹龄,就再也忍不住技痒,想要找徐怀过招了。
行刺郭曹龄,徐怀更加明彻晓得技击的精微之处,非要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间才能彻底激发出来,而这两天对武道也有更深的体悟。
徐心庵其实还没有经历这样的淬练,徐怀这时候要跟他过招,纯粹拿他当徐忱、徐忻一样欺负,便笑道:“我腰伤还没好,你想欺负我不成?我大闹获鹿堂,将徐忱、徐忻等人像狗一样打得屁滚尿流,你什么时候能将他们十五六人一起打杀得屁滚尿流,再来找我比试!”
“那是他们没有防备你;我现在去找他们一挑十五,我活腻味了啊!”徐心庵才不会轻易上当,嫌弃道。
“要是你一个去挑徐忱、徐忻、徐志三人呢?你要是连这个都不敢,实在是没资格找我过招啊!”徐怀撇嘴说道。
徐怀没有兴趣再去找徐氏年轻一辈立威了,但徐氏年轻一代,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继续收拾,唯有一遍接一遍的蹂躏,才能叫他们心服口服。
徐心庵最是合适。
虽然徐心庵这时候
也不方便公开露面,但徐武富在如此危机之时,会从徐氏年轻一代挑选最杰出的子弟,参与诸多机密事;徐心庵要做的,就是跟这些人争高下。
“有机会我会收拾他们的!”徐心庵对上房徐子弟也早就看不顺眼,想到一事问徐怀,“你去刺杀郭曹龄,怎么没有想着将王老相公接到玉皇岭来?现在郭曹龄是死了,但他背后的人不可能就此罢休啊!”
“你不怕受牵涉?”徐怀问道。
“怕有鸟用?”徐心庵啐了一口气,说道,“再说,都他娘落草为寇了,哪需要再瞻前顾后的?说不定王老相公日后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我得王老相公提携,混个一官半职,岂不美哉?”
徐心庵这时候已经想明白了,王萱这样的官家小姐压根就没有将他放在眼底,以后更不可能看上落草为寇的他了,但他对王禀东山再起有可能给他们带来的机会,却充满渴望。
徐怀抬起头,见柳琼儿也正朝他看过来,明眸灼灼。
很显然,柳琼儿也意识到他们之前太在乎徐武江乃至徐灌山、苏老常以及徐武富等徐氏掌权者的姿态了,却忽视了徐心庵这些人的想法其实是不一样的,他们内心深处对王禀东山再起,是真正有所期待的。
这或许就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又或者说叫不耻于有梦想?
徐怀这一刻想到,他对徐武富、徐武碛这些人保持警惕是对的,但不应该忽视到徐心庵他们的存在。
徐怀这时候朝栅墙外看去,随徐心庵押送收编贼众到金砂沟的这几人正在栅墙外说笑。
与其他逃军武卒相比,这几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南寨的年轻一代,都是这两三年应募进入巡检司的,平时跟徐心庵最为投契,所以落草为寇后,也是都跟着徐心庵,负责斥候敌情等事。
他们这时候说着话,放眼打量溪涧山峪,还不时往柳琼儿那娇艳的脸、娉婷身姿瞥上两眼,眼睛里有着生涩的热情,却没有多少畏惧,也不觉得眼前的处境有什么难熬的。
而那些老成持重、多少显得暮气、油滑的武卒,则是由徐四虎统领,平时就留守在歇马山崇皇观里。
徐怀扒栅墙上,稍作沉吟,问徐心庵:“徐氏这次面临的危机,有多严峻,十七叔今天有找你跟四虎谈过没有?”
“说过。”徐心庵点头道。
“你跟四虎是怎么看这事的?”徐怀问道。
“之前躲这沟子里,心里还有些慌,整天想着潘成虎多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容我们在这里栖身,他要是来驱赶我们,该怎办?最后发现潘成虎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夺魂枪,夺个鸟毛枪啊!”徐心庵笑道,“这一关都熬过去了,今天十七叔清早回到歇马山,说到虎头寨的事,徐四虎还有点心虚,我就没有什么感觉啊——你都敢在寨前手刃十数强贼,我总不能连你不如吧!”
“……”徐怀笑起来,说道,“等我腰伤好起来,却要跟你过过招,看看谁不如谁——不过说真的,心底无畏是好,但歇马山跟鹿台寨这边的部署,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徐心庵皱着眉头说道:“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家主那边跟十七叔现在所有考虑的,都是怕别人会打到家门口,好似所有的部署都是等着挨揍,这感觉可不好!”
徐怀说道:“你的感觉没错,但目前你要说服大寨的那些人,是不可能的,甚至都不能说他们有多错……”
“你们在这里另治一寨,是不是就是不想受家主那边的制约?”徐心庵问道。
“可以这么说,
面对强敌,我们肯定要共同面对,但不能事事都由宗族那边说了算,”徐怀说道,“而十七叔想要在歇马山立足,人手、物资都要仰仗大寨那边,我们不能叫十七叔日后为难,所以就另立出来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你们却是爽利,一点都不怕苦啊!”徐心庵看着简陋的寨子里,仅有他们之前所建的七八栋木屋,感慨道。
“现在是不可能说服家主、徐仲榆、徐伯松那几个老顽固,但有些事,你在歇马山是可以坚持去做的。”徐怀说道。
“我能做什么?”徐心庵疑惑的问道。
“千方百计的找大寨要良马、甲具,带着大家练骑战,但不要跟别人说,这是我教你的馊主意……”徐怀说道。
鹿台诸寨,现在可以说是徐氏大寨,基本还处于徐武富的掌控之下,要人有人、要粮有粮、要钱有钱。
而歇马山什么都缺,因此诸事都不可避免的是徐武富在主导,;然而,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以及徐武碛、周景等人,根本的心思还是在自保。
他们诸多部署,核心思想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来犯我,我叫他丫的啃不动”。
这也是徐心庵所感觉的,一切准备都是等着挨揍。
目前徐氏的准备,主要集中在多储备粮食,特别是为最坏的打算作准,就是往歇马山囤积粮食,后续也会加强新寨以及其他诸寨的寨墙、箭楼等设施的建设,集结族兵寨勇操训,也以依靠墙寨防守为主,多准备弓箭。
这一切动作都显得防守有余而进攻不足。
徐武富等人甚至怕刺激到虎头寨以及幕后主导这一切的人,怕落下把柄,在诸多部署里,有意忽略掉虎头寨贼众蜂拥而至时,徐氏族兵有迎头痛击的可能。
而说到铠甲,不要说铁甲了,熟牛皮所制的皮甲,鹿台诸寨都凑不足四五十件,此时也没有收购、糅制熟牛皮制甲的准备。
玉皇岭北坡诺大的草场牧养骡马,徐氏族人,特别是帮主家放牧的青壮少年,在桐柏山里可以说都有相当出色的骑术,但于骑战并无演练,更不要说组建正式马兵骑队。
北坡草场每年能培育数十、上百匹良驹,但主要拿来牟利;少数几匹会留在宗族,也仅仅是徐武富、徐恒、徐忱等少数炫耀的资本;徐武坤之前在徐武富身边,都捞不到一匹上等的良马骑。
之前安安分分做大越子民,压根没有人想着去演练骑战,这没有什么;也没有人能认为作为乡兵参与剿匪,在深山老林里作战还需要在马背上捉对厮杀。
然而,到这时候还刻意不去充分利用徐氏现有的资源,去组织一小队精锐骑兵出来,就太保守,甚至可以说是怯懦了。
徐怀没有办法说服徐武富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但见徐心庵他们心气可用,则建议他们千方百计的找徐武富讨要良马、皮甲,多演练骑战,练习骑射,争取在事态彻底恶化之前,能有一支可以穿插作战的小队精锐骑兵可用。
见徐心庵有些犹豫,应是担心在徐武富这些人面前说话不管用,徐怀笑道:“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我与武坤叔上阵,你纠集六七人骑马与我们对战,我赌你们还是被我打得屁滚尿流,或许连徐忱他们都不如。”
“扯蛋,我们六七人都干不翻你跟武坤叔?”徐心庵心气也高,说道,“我回去就去要马,不能我们在外面斥候敌情,也只能靠脚力或牵头骡子骑,我都丢不起那人了!不用等半个月,我讨到马就过来找你比试!”
第七十三章 新寇
(两千月票加更……)
“老十七还是仗义!”
徐武良对徐武江送过来的这批人相当满意,徐武坤还在那里安排食宿之事,他领着三人朝栅墙这边走过来。
现在歇马山也紧缺人手,徐怀起初就指望徐武江能挑十数个老弱病残给他用,没想到送过来的这二十人,相当不错,就算五六人有些残疾,但都不妨碍劳作。
徐武良领来的三人里,徐怀看其中一人跟他年纪相仿,还有些胆怯的缩在徐武坤身后;跟这少年站一起的老汉,看年纪快有六十岁,头发都花白,老脸也是被生活折腾得枯皱不堪;另一名中年人脚有残疾,拖着瘸腿艰难走过来,神情却有些激动。
“他们是?”徐怀疑惑的问道。
“韩奇,你走前面来见过三当家跟徐怀,”
徐武良将那个少年拉身前来,跟柳琼儿、徐怀说道,
“韩老爹是上柳寨的老打铁匠,早年还是在葛记铁匠铺,在你英婶子他爷爷手里学的手艺,这些年也都有来往。他跟韩奇祖孙俩原来不是歇马山的贼众,是潘成虎丢了歇马山,盘踞上柳寨,揪住韩老爹修缮兵甲——说起来也是受我们连累。韩奇这小子脑筋也简单,跟上柳寨几个年轻气盛的穷苦后生,受潘成虎手下的挑唆,杀了上柳寨平时欺负他们的几个富家子弟当投名状入伙,逃出上柳寨后也不敢再回去……”
“那好啊!回不去上柳寨,就在金砂沟安家呗——现在条件艰苦一些,但你们跟着武良叔,日子好歹也能过得去!”
柳琼儿瞥眼见徐怀扒齐胸高的栅墙上不吭声,她接过徐武良的话头,高兴的说道。
柳琼儿在悦红楼,对人心这种事琢磨最是通透。
她知道对韩老爹与韩奇祖孙来说,在上柳寨欠下血债回不去,徐武良是他们最后的依靠,而只要他们相信跟着徐武良不会吃亏,也最容易成为嫡系亲信。
“这里送过来的,还有几人都是潘成虎盘踞上柳寨后拉入伙的,手里沾的血不多,比较容易受管束,十七叔才特意让送过来的——现在既然认得,那就更好了,”徐心庵跟柳琼儿、徐怀说起这次送过来的人手,指向躲在徐武良身后那个少年说道,“这个韩奇,性子还有些倔的,在路上被我收拾了一顿——”
徐心庵朝韩奇撇嘴问道:“喂,你小子心里不会怨恨我吧?”
韩奇撇过头,不看徐心庵一眼。
徐心庵撇撇嘴,他对韩奇心里的怨恨视而不见。
他也是这个年纪的人,知道被别人收拾过来,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怨恨的,但他不在意,扒栅墙前跟柳琼儿、徐怀说道:“这小子倔了一点,傲了一点,心里对我还是不服,但拳脚工夫还是值得一看的,三寨主、徐怀,你们可以将他留在身边。”
“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我倒要看他能接我几招?”
徐怀看韩奇眼睛里满是不服气,将腰间的直脊长刀接下来,插泥地上,又将脚下一支长棍踢给韩奇,瓮声说道,
“你能接我三招,我这把刀就送给你。”
“你不是腰伤未逾?”徐心庵问道。
“腰臂筋骨是扯伤了,但五成力还是能使出来的……”
徐怀现在也是自视甚高,对桐柏山里成名好手,他还不敢太怠慢,
但对在徐心庵眼里都只能算还可以的年轻一辈,他用超过五成力,就是欺负人。
徐怀左臂肘与郭曹龄对撞一击,受创不轻,他右手捡起一支长棍,将棍尾夹于腋下,作马槊往前斜指,跟韩奇说道:
“让你接我三招,也太为难你了。这样吧,我腰部受伤,也不方便大动,你过来攻我,看几招能将我逼退一步!”
“你这憨……”
少年韩奇叫徐怀轻蔑的态度惹恼,张嘴想数落他几句,但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实不能再逞凶耍横,将“货”字硬生生憋下去,捡起长棍,闷声问道,
“你这话当真?”
徐怀一笑。
随徐心庵押送人手过来的诸多武卒,这时候都一起围过来看热闹。
徐怀之前也就在徐心庵面前露出一手,其他武卒从逃军到藏身金砂沟,再到夺下歇马山,也就在偷袭歇马山时看到徐怀一马当先,砍翻两个留守贼众,但算得了什么?
徐怀独闯获鹿堂以及在鹿台寨前斩杀诸寇,他们只有耳闻,却未目睹。
再说徐怀在鹿台寨前大开杀戒,在别人眼里就是莽打莽杀,诸武卒听到后也只会觉得贼兵太弱,被徐怀的气势吓住。
徐怀这时候则想着徐心庵等人少年血勇可用,也知道血勇少年对武力最是崇拜,这时就有意显露一番。
韩奇这少年骨子里有一股狠劲,也是气徐怀、徐心庵轻视他,见徐武良站一旁都没有阻拦,便深吸一口气,将长棍端作长枪,气势极为凌厉化作数道残影,往徐怀当头笼罩过去。
“也学过伏蟒枪啊!但伏蟒枪是军阵之枪,不讲究快的,更没有这么多虚头巴脑的花招,你这跟谁学的枪法?学废了啊!”
徐怀夹长棍于腋,看着韩奇抢攻过来,还不忘指点他道,
“你现在与我单挑,左右是有腾挪的空间,但到战场之上,你无法左右腾挪,只能与正面之手强攻强夺,你要怎么打?而现在,你攻我守,你手中之棍不比我长,甚至你的手臂还要短我一截,我自无需理会你的这花拳绣腿,你最终还是要要逼我退出半步才得赢,那就需要长棍攻及我身才行——所以你最终都要化虚为实——看,你也知道虚头巴脑的花招对我没用了,这一招是实打实来了……”
在韩奇真正试图抢攻进来时,手中长棍往下一撇,便搭到韩奇迅猛递进来长棍上往外侧撇打开,嘴上的指点也没有停下来,
“你这一刺,颇有几分刚猛,但刚猛太过,却不留余力,太容易叫人轻轻拨开。我给你机会多试几招吧,要是三五招将你打趴下,就太伤你自尊心了!”
柳琼儿美眸直想给徐怀翻白眼,你叨逼叨更伤人自尊心好不好?
韩奇接连数度刚猛之极的抢攻,都被徐怀举重若轻的化解,心里就极其难受,这时候还得听徐怀叨逼叨,更是心浮气躁,拼尽全力只求将徐怀逼走半步,争回点颜面。
“你要是能足够沉着,逼退我半步不是难事,但现在你心已浮,破绽太多,不用再试了!”徐怀手中长棍如巨蟒从草丛深处窜出,在两棍交接的瞬时,棍头如蟒颈猛然一振,便将韩奇手里的长棍荡打掉地。
徐怀将长棍抵在韩奇胸前,也不屑直接将他打趴在地了。
韩奇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左臂受伤的徐怀手下,自己竟然连长棍都握持不住;而这时候徐心庵等
人站一旁围看,都一脸的幸灾乐祸跟看好戏的神色,他咬紧牙,强忍住不叫自己哭出来。
“你们不服吗?谁能将我逼退半步,这把长脊直刀便归谁!”徐怀看向诸少年武卒,语气不善的说道。
在场谁都能看到徐怀这把直脊长刀是何等精良。
再说大家心里都奇怪,朝夕相处两年的徐怀连脑筋都有些蠢笨,身手怎么可能这么强,以前怎么就完全没有感觉到?
这时候便有一人跃跃欲试走上来,捡起地上长棍。
“你抢攻太着急了!”徐怀将斜刺过来的长棍荡打开,棍头如蟒颈晃动起来,势如奔雷往来人胸口点刺过去,一招之内就将那人打趴在地,示意第二人上前来挑战。
“伏蟒枪与江湖枪术不同,脚下讲究的是举轻若重,甚至越拖泥带水越能将攻势集中到棍首之上,讲究的是一击毙敌;即便不成,也要以刚勇之势将敌人挡在门户之外,不使之有近前斩杀的机会。伏蟒枪是刚猛之枪——你手里的长棍却反其道而行,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对你这样的敌手近前,伏蟒刀横斩之势便能打倒!”徐怀屈肘反持长棍横扫,往自恃身形灵活从侧面抢攻过来的这人横斩过去。
这人连人带棍撞到徐怀横斩过来的长棍上,被迫将迂回侧击变成纯粹的气力较量,然而他的伏蟒枪都还没有入门,手中长棍没有刚柔变化,两棍相击,直接被从中抽断。
徐怀手中长棍却夷然无损,直接说道:“换下一个!”
“……”
看着手下六人,一个个或被徐怀打落、打断手中长棍,或被徐怀在肩头、胸口、腰腋点刺、抽中,竟没有一人能撑过三五招,徐心庵也是震惊。
这六人加入巡检司既然都只是普通武卒,对伏蟒枪肯定是都没有登堂入室,但怎么也都能称得枪棒娴熟。
徐心庵压根就不指望他们能击败徐怀,以前徐怀凭借一身气力,就已经不是普通武卒能比的。
然而徐怀此时有腰伤在身,单手持棍,却没有人能将逼退半步,这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吧?
“怎样,我说过叫你集结六七骑,但能将我与武坤叔打落下马,便可以在桐柏山里纵横,有没有诓你?”徐怀说道,“我此时没有战马在跨下,你看我这一枪之威,看有几分把握硬接住?”
徐怀还是将长棍夹于腋下,矮身虚步半蹲,身形仿佛骑跨在颠簸的马背上,整个人在下一刻微微晃动之感,片晌之间便叫身体的筋骨都活络起来,徐怀便大吼一声,将摧动起来的劲力贯彻长棍之中,作长槊往前方一块巨石贯刺而去。
棍石相接,长棍在瞬间崩碎,木屑如雨四溅;而那块半人高的山石则在如雨的木屑之中断裂开来,缓缓往两边倒去。
徐心庵震惊的看着断开的山石。
以木击石而裂之,绝对不是简单气力大能做到的,关键徐怀腰椎还有伤,最多只能使出八分劲!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身手,跟徐怀相比,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之上了。
韩奇以及一干年轻武卒也是直吸气,难以想象在战场上跟徐怀这样的人物为敌,能不能接住一招?
也许唯有军阵围杀合击之术,才是限制这等人物横冲直撞的正途!
“啊呦,我这腰伤好像加重,这一下贯刺用力过猛了!”徐怀扶着腰坐倒下的半片山石上。
第七十四章 旧卒
见徐怀矫情的扶着腰坐山石上,柳琼儿美眸直翻。
“翟麻子,我说徐怀身手之强横,已在他爹之上,你可是信了?”
徐武坤站在栅墙外,跟那个神色激动、脸上都是麻点的残腿中年人说道,又拉他进栅墙里来,跟徐怀说道,
“翟麻子是北岭坝子寨的人,当年跟我们一起从靖胜军里归来,但他在战场上废了一条腿,回乡没有田地耕种,也没有办法到街市扛大包谋生。他早年还过来给我打下手,你小时见过的,可能记不住了。后来我那铺子养活不了太多人,但我也没有赶他,他却自己跑了。有好几年我都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却没想到他早在歇马山入了伙,可惜在潘成虎那里也没有能混出人样呢,给咱靖胜军老卒丢人啊!”
“徐怀这一手伏蟒枪,何止比他爹强啊,我看比当年王帅也不相让啊!”翟麻子瘸着脚走过来,张嘴露出一口黄牙,满脸震惊又欣喜的说道。
徐怀七八岁之前甚至都没有什么记忆,这时候听徐武良提起来,才对翟麻子有些印象——徐武良为人仗义,有能力总想接济落魄的归乡旧卒,但奈何铁匠铺后来也只是苦苦维持,翟麻子不想拖累徐武良,自己走掉了。
“是翟叔啊,我说怎么看着脸熟呢!”徐怀说道。
在外人面前,徐武良还是视柳琼儿为三寨主,跟她说道:“这个翟麻子是个讲情义的人,可以留在寨子里用。”
翟麻子早年还有些心气,不愿在徐武良那里白吃白喝,但到歇马山入伙,即便手里还有点活,但腿脚残废又能抵什么用,谁会看得起他?
他这七八年在歇马山,一直就是最低层的喽啰,也剩不了多少心气,这时候怕被嫌弃,卑微的看向柳琼儿说道:“三寨主你不要看我右腿废了,但两膀子还有些力气干活的,吃食也不多。”
他还没有领会徐武良说“可留用”的意思,只希望能留下来。
山寨火拼,捉到敌寨的俘虏,强壮者自然有入伙的机会,但山寨原本就艰难,捉到老弱病残驱赶出去,已经算仁慈了,更有甚者直接拿来给那些新入伙或被胁裹入伙的新匪试刀。
翟麻子就怕这边不收留,将他驱赶出去,他这样子一个人在深山老林想打猎为生很难,但走出山林,不以为有能力逃过乡兵族勇的搜捕。
“翟麻子,你看得出他们明明都不算太弱,却为何都不能逼退徐怀半步?”柳琼儿将她三寨主的架势端起来,盯住翟麻子问道。
徐怀刚才忙着以武力震慑少年韩奇及诸武卒,没有及时招应翟麻子,但柳琼儿一直都有暗中打量徐武良带过来的这个翟麻子。
翟麻子脚筋
断掉,腿部筋肉也早就萎缩,双臂即便有些气力,也就是常人水准,已不可能再像徐怀、徐武坤通过极其精准控制全身的筋骨进行发劲了。
不过,柳琼儿看得出翟麻子的眼力还是不差,至少从他刚才的细微神色变化,表明韩奇及诸武卒在徐怀面前暴露出来的诸多不足,他应该都有看在眼里。
“漏洞太多,一时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翟麻子挠着乱蓬蓬散发淡淡臭气的脑袋说道。
“那翟麻子你便来调教他几天,倘若三五天之后,但能叫他将徐怀逼退半步,你这寨子便有你一口好饭吃。”柳琼儿指向韩奇,跟翟麻子说道。
“多谢三寨子赏饭吃!”翟麻子没能上阵冲杀,但自认为点拨韩奇这些底子不差的毛头小子的本事还是有的,跟柳琼儿磕过头,才站起来。
柳琼儿又看向韩奇,问道:“你会不会嫌弃翟麻子瘸了条腿,就没有资格点拔你吧?”
韩奇心里那点傲劲,已经被徐怀收拾得不剩半点,站在一旁闷声点头,哪里敢说个不字?
“那你以后就跟着武良叔、翟麻子,有什么事吩咐跑勤快一点,过一段时间,你受翟毛子点拨,确能将拳脚间的一点毛病改掉,我再让徐怀将真正的伏蟒枪传你!”柳琼儿说道,“当然,你要是嫌弃徐怀是个蠢货,觉得他没有资格传你伏蟒枪,那也就罢了!”
徐怀拿回直脊长刀,坐山石上抱刀入怀,嘴角微微弯起来看向韩奇。
“……”韩奇脸涨得通红。
柳琼儿又往随徐心庵过来的那几名少年武卒看过去,他们都将眼睛撇开来,然而彼此对视的眼里都是震惊:这真是他们以往所熟悉的那个徐怀吗?
“徐怀以往沉溺于武道,入迷而痴,对别人拿什么眼光看他,也都不甚在意,但你们真要将他当作蠢货,先问问你们拿刀枪在他手下走过几招?”柳琼儿淡淡说道。
少年血勇可用,但少年再血勇,也不可能为蠢货所用。
虽说徐怀往后还要继续装痴卖傻,但这几个武卒明明是徐怀想培养的,柳琼儿就不能容他们将徐怀看轻了。
当然,这几个武卒出身底层,年纪又轻,性子都还纯朴,下意识都觉得柳琼儿这说辞,才真正豁然解释他们心里的疑惑。
想想也是哦,徐怀如此强横的身手,以往任他们耻笑,不就是完全不将他们看在眼底吗?
诸武卒有时候会笑有些士子读书读痴读傻了,连丁点的人情世俗都不懂,不会照顾生活,诸事都笨拙,暗感以往徐怀应该就是这种情形!
他们却完全想不到,人的记忆会被他人的说辞所纠偏。
徐怀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释。
他也不担心柳琼儿在
诸武卒及韩奇面前稍稍点破会影响到他装痴卖傻,毕竟在徐武富等人以及那些“可使民由之、不可使民知之”的自视甚高的人眼里,底层武卒有哪个不是粗鄙不堪的愚笨武夫?
…………
…………
徐武坤安排好手里的事,走过来问道:“怎么都歇在这里?”
徐武良告诉他柳琼儿对翟麻子的安排。
“这事翟麻子能行,”徐武坤打包票说道,“当年在靖胜军左营,翟麻子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强横,却也是他冲锋杀敌太凶太猛,被党项军里的好手盯上,一次专用钩镰长枪阴他,右腿才废了!”
钩镰枪脱胎于戟,在形制上是将长戟的横刃往内侧弯曲,形成倒钩。
在《武经总要》记载里,钩镰枪乃大越高祖皇帝所创,专用在野战中对付重甲骑兵,在马战、步战有啄、钩等法,伏蟒枪的鹰啄等势,便脱胎于此。
而实际上来讲,除了个别武将擅长或喜欢钩镰枪这种兵刃外,普通甲卒面对集群冲锋的重甲骑兵,能做到沉着应对而不逃溃,三五人一组,以普通的锋利长矛,也能足以压制重甲骑兵横冲直撞,并不需要用到钩镰枪这种复杂的兵刃。
更多时候,在面对重甲骑兵冲锋时,常人很难做到面不改色的沉着应对,钩镰枪在实战中也就很少会大规模用到;而在党项军中,钩镰枪就更少见了。
在战场上有一些钩镰枪使用,也多为长杆,专门用来阴对方那些身手强横、作战勇猛的披甲将卒。
柳琼儿主要也是帮徐怀站前面撑场面,并非要立起她这个三寨主的威风,见徐武坤也过来给翟麻子说话,便顺势道:“有你们二人作保,那就叫翟麻子留下来吃口好饭,就更没有话说了。”
金砂沟寨,不仅缺人,更缺能信任、倚重的人。
其他不说,徐武江及诸武卒落草为寇的消息,还不能公然宣扬出去,至少不能有确凿的把柄落在巡检司及州县的手里。
要不然的话,叫郑恢在背后推一把,州县即便不想趟这浑水,也很难再找借口推搪。
此外,他们在金砂沟立足未稳之前,要避免大寨那里插手过来,参与对砂金资源的开采,溜槽法暂时就不能泄漏出去。
所以说,不管金砂沟这里聚拢多少人,首要是确保将这些人都控制住。
而就徐怀、徐武坤、徐武良等人,也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眼睛一眨都不眨的去当监工。
先将韩老爹、韩奇以及翟麻子这等有缘源的人挑选出来作为嫡系加以笼络,至少能帮着盯住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接下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拉拢分化,最终使所有人的心思都安定留在金砂沟。
第七十五章 日月新天
从金砂沟往歇马山更难走,徐心庵带着人赶着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拿了些肉脯等干粮便先赶去狮驼岭新寨宿夜;金砂沟寨这边用过晡食后,收编贼众都精疲力尽,都安排到三座木屋先睡下。
怕有人逃跑,木屋门窗都从外面锁住。
韩老爹、韩奇以及翟麻子自然是得到区别对待,在简陋的寨子里安排他们三人单独住一栋木屋;这栋木屋同时还将收编贼众的居所隔在山坳内侧,明确要他们入夜负责监视刚收编的贼众。
他们在寨子里行动不受拘束,这会儿也让他们先帮着葛氏、坤娘子收拾寨子。
一切因陋就简,要做的事还太多。
徐怀、柳琼儿、徐武坤、徐武良在油灯前,还要商议后续的安排。
徐武江送过来的人,比想象中好得多,徐怀之前做的打算就需要进行调整。
目前虽然就二十多人,但也可以直接分作两队,徐武坤带着翟麻子、韩奇算一队,专事巡视、护卫、监管等事;徐怀就能腾出手来。
要不然的话,短时间徐武坤一个人照顾不来,几个女眷除了徐小环外,柳琼儿她们又都手无缚鸡之力,徐怀绝对轻易不敢离开金砂钩。
剩下的人手则由徐武良、韩老爹带领,寨子、打铁炉的建造以及溜槽法开采砂金等事,也都可以同时开展起来。
这么一来,金砂沟寨的框架就搭建起来了,等后续有新的人手补充进来,诸事就可以有条不絮的推进下去。
而说到人手,当年除了徐族十七人外,桐柏山里还有不少人被俘收编进靖胜军,总计有上百老卒返回桐柏山。
这些人里,有相当多返回后都是靠卖苦力谋生或佃田耕种;他们之前落草为寇,绝对不是因为追求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浪漫生活,也实在是混不下去。
他们现在单独治寨,徐武良、徐武坤就想着去招揽这些人,徐怀也不拒绝,但这事急不得。
诸事要做到隐秘,他们现在哪里有这个闲工夫脱身去接触、试探?
不能将徐族的旗子扛出来,歇马山加上金砂沟,实力还太弱小,凭什么去招揽人家?
要是所谓的旧谊能抵得过生死考验,徐武碛、周景这些人就不会一心舔徐武富的沟子了。
说到这里,徐武良、徐武坤也是气苦,说道:
“不要看现在迫于形势,大寨那边跟我们走得近,但徐武富、徐武碛这些人心早就坏了,我们还要防着那边。”
话是这么说,但这边人手太有限,从外部购入的大量物资背进来,还要在狮驼岭与金砂沟之间正式开僻一条便捷小径,都需要依赖于大寨那边派出人手了。
好在巨大的危机笼罩之下,徐武富等人的行动速度也很快。
在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兴工建造滚水坝,对谷底的大片空地清理乱石进行开垦,确实是无懈可击的借口,徐氏可以光
明正大的将在外谋生的族人招揽回来。
现在徐武富等几家大户以及宗族出粮出钱,族人回到玉皇岭做工有钱粮拿,开垦出来的田地,可以优先佃租耕种,甚至可以以优廉的地价直接买下新开垦的田产,这世道还有几个人愿意流离颠簸在外?
而有这个借口,徐氏更是可以大肆从外部采买粮食、铁器等物资。
以往鹿台诸寨除开各家私藏,宗族也会囤储一些备荒粮,但整体来说,鹿台诸寨受耕地规模限制,每年产出的粮食要低于消耗一大截。
每年需要拿养殖的骡马鸡羊等家禽牲口、蚕茧、采集的茶药、桐油籽、生漆、木材、兽皮、腊肉等物产以及成百上千青壮年外出谋生,以补充玉皇岭产粮的不足。
玉皇岭内部也建窖烧木炭、石灰,但没有铁矿。
鹿台诸寨有两家铁匠铺,但主要都是从外部购入铁料铸造耕种及生活所需的铁器。
桐柏山风云将起,倘若风波持续较长,商旅断绝,粮食、铁器以及棉布、食盐等物资就会日渐紧缺;而此时要将大批在外谋的族人吸引回流,不早作准备,只会进一步加剧内部物资供应的紧缺。
而到时候手里囤积再多的金银珠宝,都远远没有粮食更令人安心;而内部武备的加强,更离不开生熟铁料的充分供应。
且不管徐武富这人的心性是否阴狠,也不管上房徐对下房徐族人的盘剥,徐氏内部动员起来的行动力,还是相当惊人的。
桐柏山里粮食种植,以麦豆为主,入夏之后雨水渐多起来,也过了最忙碌的农时。
除了老弱病残外,包括健壮的妇女在内,徐武富以最快速度动员近两千壮劳力,先在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的山峪中部兴建三道滚水坝。
滚水坝也非土坝,而是开采石料,将山谷里的浮土乱石刨去,清理出坚固的坝基出来,将糯米、葛藤草熬煮成汁,搅绊到石灰之中抹砌石块。
虽然这种浆砌石坝成本高昂,但建成的滚水坝坚固不畏水浸,最高又仅五六尺,充分利用山峪内部被山洪冲出来的旱沟地形,单道滚水坝即便耗用一两千贯钱粮,在当前的形势下,也能够勉强为人接受。
而这三道滚水坝建成后,天晴无雨之时,石坝都会露出水面,相当于狮驼岭东坡新寨与徐氏大寨之间,多出三条能快速通过的捷径。
新寨内部的屋舍建造快速展开;从新寨往西、往南两条在狮驼岭内部的便道也推进极快,曾经拦住徐怀、徐心庵、徐四虎去路的那道深涧,徐氏正筹划在上面建一座木桥。
这些人力及物资的消耗,还是由徐族内部消化,毕竟整座狮驼岭都算是徐氏的族产;诸家出钱粮的,所开垦的田地也会优先折算到他们的名下。
从象驼岭往西,还要翻越一道山岭才到金砂沟,这条三里多长的便道修造,则是新寨那边直接安排人手负责,同时还安排人每日将四五百斤粮食及相应的工具背入金砂沟寨,只是钱粮的用度则记到金
砂沟寨的账目里。
溜槽法淘金从筹备到操作都不复杂。
考虑到木板延长,能更充分的进行分离,徐武良带着人手,最后锯开两棵柏树,斜倒在溪谷边,驱使十数收编贼众每天取挖溪泥冲淋,差不多两三日就能凑足一两重的金砂。
徐武江那边在占得歇马山之后,虽说将十数万斤粮食以及崇皇观的下院贼寨一把火烧毁,以断潘成虎的退路,但潘成虎在歇马山私藏金银珠宝等财物,缴获也不少。
照桐柏山里盛行多年的山寨规矩,每有缴获一半进公账,一半摊分给大小头目。
除了将收编的二十名贼众送入金溪沟,在清点完缴获之后,徐武江还及时将之前从柳琼儿、徐怀这里拆借、支取的钱物以及这次应得分赏,总计近值两千贯钱的财物都送过来。
有这批钱物,金砂沟寨这边前期也着手进行一些必要物资的储备,加大山岭便道及寨子屋舍的建造速度,还同时额对之前的简易栅墙进行加固……
…………
…………
“程伦英见过王相公……”
程伦英四十岁才考中进士,在翰林院待了几年,天宣元年放林州任事,前年底才调到泌阳任知县、兵马都监。
此时刚知天命的他,两鬓略有霜白,走进小院里,朝王禀长揖而礼,枯瘦的脸却没有什么表情。他到淮源来,于礼不得不来拜谒王禀,但似乎又生怕流露什么不必要的神情,落到有心人的眼底,成了天大的把柄。
大越官场之上,不苟言笑的脸,却成了标配。
“老朽一介寒民,当不起程郎君此礼。”王禀手捻着一枚棋子,虚停在棋盘之上,侧过身来朝程伦英微微颔首,便算是回过礼。
“巡检使郭曹龄甫至淮源,还未接任便遇刺身亡,州县震惊,此事也禀于路司。顾经略使当有雷霆之威,除了五百里加急奏禀朝廷外,亦严令县司搜捕刺客,伦英昏头转向,拖到今日才来拜见王相公,还请恕罪。”程伦英神色自若的说着这番话,似乎真就是王禀抵临淮源三个月来,他都在为郭曹龄遇刺的事奔波。
而郭曹龄似乎真就是三个多月前就已经遇刺,而不是十一日前才被人行刺于淮源巡检司军寨驿馆之中。
王萱明艳的眸子吃惊的盯过去,生性还天真的她难以想象程伦英这样的人物,怎么就能张口就是谎话,脸色却还能丝毫不改。
“好说好说,程郎君乃泌阳一县父母官,忧民忧君,勿需为老朽一介贬臣牵肠挂肚。”王禀也一本正经的回道。
仿佛是完成特定的程式,程伦英便微微躬着身子退出小院,县尉朱通也默不作声,与诸都头、书办紧跟走出小院;邓珪却是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也是一声不吭的走开。
“郭曹龄都死十一天了,程伦英推脱不了才硬着头皮往淮源来走一趟,也真是够忙的啊!”卢雄忍不住轻蔑的讽刺道。
第七十六章 疑云动惊雷
(感谢第四十四位新盟主数字兄慷慨捧场……)
虽说州县班头带着忤作都跑来看过几次,但邓珪还是不敢将郭曹龄等三人的尸身找个地方埋葬了,迄今犹用石灰封入棺中,停在遇刺的那小院子里。
“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个醮血写就的丑字,这时候已变成黑褐色,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
程伦英走进屋来,眉头轻轻皱起来,盯着墙壁上的这几字看,一声不吭。
“这字真丑,敢自称夜叉狐?”县尉朱通玩味的笑道。
邓珪站在程伦英的身后,一声不吭。
过去十天,邓珪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走进这间房,郭曹龄等三人的尸首也亲自查验过多次。
郭曹龄右肘臂骨寸裂,左颈被扎破一洞,致命伤是胸口被捅刺十一刀以及喉管被掐碎,出鞘的长刀也有崩开米粒大的口子,这些都说明郭曹龄遇袭时,并非完全失于警觉,而是在出声示警后,奋力拔刀与刺客搏杀过。
郭曹龄的两名手下也都及时进入房中,被同一名刺客杀死。
邓珪都不知道自己在刚夺得武举的盛年,身手能不能及得上这刺客;或许是不及的。
邓珪心里很清楚,他就算自诩年轻时身手不差于郭曹龄,也断然不会冒险去做这种事的。
这个“楚山夜叉狐”到底是谁?
除开徐武江这些受人蛊惑就不知轻重的粗莽武夫外,到底还有谁藏在幕后保护王禀?
这些天,邓珪他本人无法离开淮源,却写了无数信四处“请罪”,但接任的巡检使郭曹龄死了,这节骨眼里没有谁愿意占这个屎坑。
偏偏邓珪的调令还没有正式签发下来。
邓珪“论罪”,都应该削职为民了,邓珪他自己也迫切想削职为民,但从路司到州县,都决定给他戴罪赎罪的机会,将他继续摁在淮源巡检使的任上,他能奈何?
程益作为驿丞,原本也应要被追责夺职,但路司到州县似乎都忘了有他这么一个人。
现在看到程伦英推脱不了,硬着头皮亲自到淮源过问刺杀案,邓珪才稍稍宽心一些。
程伦英比他官大,又是士臣,这事最终一定要找人来背黑锅,邓珪这时候可不觉得他比程伦英更有资格。
“桐柏山里以往真没有这个叫‘楚山夜叉狐’的人物?”程伦英转回身来,问道。
“或许有,但下吏到淮源两年多来,却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邓珪说道。
“要是连这号人物都没有听说过,该将他从哪个角落里挖出来,给路司及枢密院一个交待?”程伦英沉声问道。
邓珪谦卑的说道:“下吏蠢钝,请程郎君降罪。”
“降罪,降罪!这事处理不好,邓珪你以为自己能脱得了身?”程伦英听邓珪这时候还不痛不痒的打着官腔,气不打一处来,压不住心头的烦躁,不客气的恶声说道。
邓珪苦笑起来,也不为程伦英恶劣的语气犯恼。
蔡铤权势薰天,派人暗中控制虎头寨,在路司又有陈桐等人作为内应,誓要取王禀的性命,他们以往不想直接卷进这事里去,主要是不想担恶名、不想最后沦为替罪羊被推出来背黑锅。
而这时已经不是背不背黑锅的问题了,他们要是敢做助纣为虐的帮凶,这个
“楚山夜叉狐”,会不会就藏在暗中盯着他们的头颅?
要不然,邓珪实在想象不出,刺客杀死郭曹龄后,为何还要蘸血留下“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字名号?
不会是想着扬名立万吧?
“王相公被贬唐州,理应从许昌一路南下,经方城去泌阳,却偏偏从许昌偏往上蔡,从上蔡之后,又绕往信阳,以致最后走入桐柏山中……”邓珪稍作斟酌,对程伦英低声说道。
王禀出京贬往唐州,食宿都由沿途驿馆供给,因此也有清晰的轨迹可供查询。
王禀从汴京往唐州,要是从许昌渡过颍水之后,直接走伏牛山脉西麓的驿道,经方城往泌阳,一路道路通畅,仅有三百六七十里。
王禀抵达许昌之后,却沿颖水南下,渡淮水到信阳,再从信阳穿过桐柏山前往泌阳,这差不多将近有六百里地。
最开始时,旁人或许以为王禀仕途失意,寄情于山水,也没有谁会为他在路途上多耽搁几天而去纠缠什么。
邓珪现在认定王禀从许昌改道,不是没有缘故的。
他见程伦英沉默着不作声,又低声说道:“王相公居留军寨三月有余,虽说身边仅有卢雄护持,但下吏从未见他为匪事烦忧过……”
“你是想说这个‘楚山夜叉狐’,实际并非桐柏山里的哪个人物,而是跟卢雄一样,实是从汴京就一路追随王相公到桐柏山里来的?”程伦英问道。
“下吏只是胡乱揣测,程郎君听听便罢,莫要当真。下吏只是想着,王相是越政年间的进士,之前就有文名,三十余载为官又刚正,虽说不为同僚所喜,但不知死活的江湖之人以及故吏门生受他蛊惑,或许不仅卢雄一人——要不是如此,王相也不会为某人所忌?”邓珪说道。
“邓郎君是说大神斗法,我们这些小虾米遭殃?”程伦英沉着脸问道。
“下吏绝不敢小看程郎君,就是想着这事或许需要高人指点,才能拨开迷雾。”邓珪说道。
当世崇文仰武、以文制武,朝堂之上,士途出身的文臣占据绝对的主导,又个个拉党结派。
邓珪这些年在地方基层流徙不停,对朝堂里士臣之间的党争不甚明了,但也清楚程伦英作为士臣出身,在朝中多半也是有援奥的。
现在这桩案子,路司及州府还是想着置身事外,邓珪也不知道继续拖延下去,会酝酿多恐怖的风暴,但知道单凭借他及程伦英个人努力,或许已不可能扭转局势了。
“是嘛?”程伦英迟疑的问了一句。
“嗒嗒嗒!”有马蹄声从远及近急驰过来。
邓珪皱紧眉头,朝院子看过去。
快马直接驰入军寨,通常是路司及汴京发出的加急文函过路,又或者周边有极其迫切的军情传递。
听着马蹄声是往巡检司公廨方向而去,这叫邓珪心头笼上一层阴霾。
加快公文会从驿馆这里换马、拿吃食,与巡检司无关,现在快马是直接奔巡检司公廨而去,邓珪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程郎君,这边请。”邓珪请程伦英等人一道前往公廨。
他们却是刚踏入驿馆,报信的人已从巡检司公廨那里找寻过来,看到邓珪禀道:“虎头寨点检人马,约摸六七百人众,正奔磨盘岭的仲家庄而去……”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
直窜起来,邓珪手足无措的往程伦英看去。
“这些山贼好生大胆,安分几年又蠢蠢欲动起来,真是可恨,邓郎君你且去仲家庄看形势,要是盗匪凶残,你也不要急于一时跟他们计较,但本官回县里点检刀弓手过来,再给他们一个教训!”程伦英气愤的说道。
邓珪吃惊的看向程伦英,没想到他听到虎头寨搞事,竟然连在淮源多停留一刻都不愿,即刻就要逃回县里去。
然而程伦英这次是在县尉朱通等人陪同下,带着百余刀弓手来淮源来,这时执意要走,邓珪都没有理由强劝他。
晋龙泉、唐天德还不清楚内情,这时候还不忘在迫不及待上马待走的程伦英面前表忠心,说道:“虎头寨贼众日益猖獗,今日竟然扰到县尊,我等定会好好收拾他们。”
“好说,诸姓宗兵向来都是朝廷砥柱,但有缴获,本官定上书朝廷,为诸壮大请功。”程伦英说了一些体面话,就催促朱通带着刀弓手、衙役速走。
邓珪心里恨程伦英溜之大吉,却也带着人恭送他们出西寨门才返回公廨,着手安排军寨内部的防务。
“不召集兵马赶去仲家庄?”唐天德微微一怔,问道。
不到半个月前,邓珪集结乡兵武卒在玉皇岭北大破歇马山贼众,唐天德等人的心气也高了起来。
虽说在此之后,发生郭曹龄遇刺身亡之事,令大家心里不快,但路司到底是没有直接追责的意思。
这时候虎头寨的贼兵异动起来,唐天德以为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应该点检人马赶去仲家庄,好再多赚些军功将功赎过!
仲家虽然没有什么人在巡检司任事,族众虽然比不过徐氏、唐氏,但在建磨盘岭脚下,庄子时平时都有百余武装庄客以防匪事,就族兵寨勇而言,实力比徐氏、唐氏更强。
在唐天德、晋龙泉等人看来,虎头寨贼众此时往仲家庄而去,无疑跟半个月前歇马山贼众扰袭鹿台寨却惨遭败北一样,是自取灭亡。
对垂手可得的剿匪功劳,唐天德、晋龙泉他们怎么可能不想捞到手?
虽说再大的功劳,他们都很难直接跻身武臣序列,但上一次打溃歇马山贼众,他们作为领兵的都头,州县以及以徐氏为主地方宗族所凑的赏钱,他们每人所得都有小两百贯,算是一笔横财。
他们这次率人马赶去仲家庄,仲家能少表示了?
唐天德、晋龙泉却没想邓珪非但不动心,反而要勒令在外巡视的人手都撤回军寨里来。
邓珪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唐天德、晋龙泉他们解释,难道说他早知道虎头寨贼众已为枢密使蔡铤所派刺客暗中控制?
难道说郭曹龄在接任之前遇刺而亡,他早就猜到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要搞大事情,也正因为如此,桐柏山里那几家山寨势力,他才专门派人盯住虎头寨的风吹草动?
他能这么说吗?
他敢将一切都公布于众吗?
不要说郑恢、陈桐这些人手脚做得干净了,就他手里有确凿的证据,事涉圣恩正隆的枢密使蔡铤,坐龙椅上的那位主,会相信最宠幸的大臣会干下这等恶事?
到时候蔡铤将一切推到党争上,他这条杂鱼被扣上诬告大臣的罪名,会有怎样的惨烈下场,在基层轮调十数载的邓珪,怎么可能想象不出来?
第七十七章 大寇陈子箫
(感谢第四十五新盟主菲谢尔……)
磨盘岭北崖对面的山林里,徐怀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三人静默的看着一队人马从山下的峡谷里通过。
这是从太白顶方向过来的,三百多人马衣甲破旧,手臂绑着一条青黑色布巾以作标识。
对熟悉桐柏山匪情的徐怀、徐心庵、徐武坤等人说,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太白顶青眼狼仲长卿手下的黑巾军。
仲长卿乃仲家子弟,但徐怀他们绝不会以为虎头寨贼众正大举往仲家庄抄掠而来,仲长卿率黑巾军这时候是赶去增援的。
仲长卿是仲家子弟不假,初时家境还相当不错,但他出生后不久便丧父,寡母拉扯他到七八岁,却被族人诬告通奸,都没有机会找官府申诉,就被族人沉入池塘处死。
仲长卿打小被族人从仲家庄赶出来,田宅也被瓜分一空,流落街头数年,后被黑巾军前匪首季子通收为养子。
仲长卿武勇枭狠,在其养父季子通死后,为太白顶众贼人推为酋首,便率黑巾军屡屡大掠仲家庄。
要说黑巾军对太白顶周遭的村寨,还基本能做到给孝敬就不骚扰,但大掠仲家庄,却往往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仲氏族人要比徐氏少许多,财力也弱,庄子里却常备近百名武装庄客,说到底还是怀有深仇大恨的仲长卿屡屡侵袭逼出来的。
郭曹龄死后,投奔虎头寨的潘成虎便与陈子箫毫无顾忌的树起旗帜,声称要劫富济贫,变本加厉的招兵买马,短短数日便有成百上千在桐柏山生计唯艰的破落户青年投奔过去。
十天之前徐武富曾派人摸虎头寨的底细,粗略估算虎头寨仅有四五百贼人,徐怀、徐武坤他们却不想今日陈子箫、潘成虎、邬七等贼,从虎头寨拉出来奔袭仲家庄的贼众,竟然就已经有七八百人。
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在郑恢等人的谋划下,虎头寨已与太白顶的黑巾军联手了。
这时候仲长卿率三百贼众,很显然是抄仲家庄的后路而去。
等黑巾军的人马过去后,其散于两翼的哨探也都收回去,徐怀才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小心翼翼的缀在后面,往仲家庄方向摸去。
仲家庄所在的磨盘岭地形险峻,特别是入口处两边都是险崖断壁,难以攀援。
仲家庄就在山口建了一道坚固的寨墙以防盗匪,但过了山口,约有七八百户人家散居于山谷里,不像徐氏四千多人都聚集居住在四座坚固的寨子里。
徐怀他们摸到仲家庄山谷附近,藏身杂树林里,远远就见除了虎头寨的兵马已经集结到磨盘岭的山口前;此外,还有一支二百余众规模的人马,在虎头寨黑虎旗贼众的左侧树起一杆褐黄旗,却是石溪庄黄面虎高祥忠所部贼众。
虎头寨与石溪庄的贼众,大举进逼山口,将仲家庄的防御力量都吸引到前面来,然后由熟悉磨盘岭地形的仲长卿,率贼众从崎岖小路直接杀入仲家庄腹地,看此部署,徐怀也知道事前并无准备的仲家庄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即便这一刻已能看到仲家的命运如何,但徐怀也没有悄然撤走。
徐武富等人确知郑恢等人暗藏虎头寨居心不良,但他们打定主意是
将玉皇岭、狮驼岭、歇马山打造成铜墙铁壁,叫郑恢等人知难而退,不敢率贼兵过去滋扰。
这种心态下,徐武富对虎头寨的侦察就流于表面,更不要说安排人直接渗透进虎头寨里当奸细了。
而徐武江在歇马山以及徐怀在金砂沟,能用的人手又太有限,一直以来对虎头寨内部的情况都缺乏了解。
这次是近距离观察虎头寨贼兵战斗力情况以及其与石溪庄、太白顶黑巾军到底联手到何等程度的良机,徐怀怎么可能错过?
虽说仲长卿率贼众从后山秘密进袭,但虎头寨贼众午前攻打仲家庄集中精锐庄客及族兵防守的山口要隘,却也是实打实的铺展开来。
山口两侧地形险峻,难以攀爬,一路土路从远远延伸过来,在山前有一座约七八丈宽的谷口,却被一道高近两丈、砖石砌垒的坚厚寨墙堵死。
外人要进仲家庄,这里是必经之路。
磨盘岭后山虽然还有小径,但盘曲缠绕,林密路险,没有内部村民领路,旁人根本就摸不进去。
仲家庄这时候显然没有想到仲长卿已经率部从这条小径摸进后山了。
石溪庄黄脸虎高祥忠所部没有动,主要是观阵瞭望;虎头寨七八百贼众,除了两百人作为后备队伍驻扎在一处坡地上,其他则分为五队,以刀盾为主,扛着云梯轮流进攻仲家庄山口防墙。
贼兵除了蜂拥进攻寨墙颇有章法外,还差不多有近一半人都穿有各式铠甲,这使得贼兵的战斗力激增。
可见郑恢等人除了帮陈子箫操训贼兵,还早就秘密从外面运了一批兵甲进虎头寨。
整个仲家庄,将劣质皮甲算在内,可能都不到四十件,更遑论双方在刀枪弓弩的装备上差距更大。
虎头寨贼众簇拥到寨墙下,除了长弓乱射墙头外,总计还有三四十具神臂弩轮流上阵,看弩手操练也有一段时日了。
这一次进犯仲家庄,更像是虎头寨贼兵的一次演练,以及在应邀联手的石溪庄、太白顶两部贼匪面前展示强大的武力。
几轮攻势下来,仲氏族兵寨勇便有上百人死伤,就算没有仲长卿率部从后路抄袭进来,也很难想象仲家庄能坚守到夜幕降临。
仲长卿从小路翻过后山,出现在仲家庄民众视野里,山口的防守就直接崩溃了,虎头寨贼众夺下寨墙,却没有急于杀入山谷里,而是打开寨门,放石溪庄贼众先入烧杀抢掠;虎头寨有个别贼众想趁乱进去抢掠,却死于督战队的刀下,秩序要比想象中整饬得多。
不要说徐武坤了,徐心庵等人看着眼前的一幕,也异常的沉默。
很显然攻打仲家庄,仅仅是虎头寨贼众小试牛刀,或为练兵,或为拉拢石溪庄、太白顶贼众。
王孝成离开唐州后,桐柏山里的贼匪虽然渐渐恢复元气过来,也不时折腾,但罕有大动作,更不要说联手强嘴仲家庄这样的大寨了。
这些年来,山寨贼匪与大姓宗族更多是保持彼此牵制、谁都灭不了谁、谁都得容忍对方存在的僵持局面。
这次仲家庄如此轻易就被攻破,一方面是石溪庄、太白顶两路贼众极可能从此之后便依附虎头寨行事,而贼兵从仲家庄获得数以万贯的钱财、数以万石的粮食,实力会越发强大,
另一方面,其他垫伏深山老林多年、心里早憋得长草的顽匪,得闻此事,也必然将蠢蠢欲动起来。
这些盗匪顽寇,即便不会都被虎头寨拉拢过去,但只要从深山老林里大张旗鼓的走出,到处招兵买马,引诱、拉拢那些破落、无以谋生的青壮铤而走险加入,就会叫桐柏山的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血腥。
以往大姓宗族与山寨势力彼此牵制,山寨势力对附近村寨的侵扰相对克制,主要是勒索钱物,但石溪庄与太白顶两部贼众从南北两路杀入山谷,很显然不再克制了。
远远看过去,就见贼众一路闯入山谷里,寨民稍有抵抗便刀弓相加,很快两侧就有十数栋屋舍被纵火点燃起来,黑烟腾腾而起,贼兵追逐妇女更无人阻拦约束……
徐怀咬住牙关,脸颊有细小的青筋在微微抽搐着跳动。
徐心庵吐了一口恶气,说道:“邓珪之前有派人盯着虎头寨的动静,说不定此刻正组织乡兵武卒往磨盘岭赶来!”
他们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时刻盯着虎头寨,但徐心庵专司斥候之事,还是隔三岔五跑到跑虎溪沿岸看一眼,也早就注意到邓珪有派人盯着虎头寨。
看到山谷里乱糟糟一片,徐心庵还是希望军寨那边能出兵,将贼兵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令仲家庄的普通村民少受些祸害。
徐心庵并没有完成从兵到匪的蜕变。
“走!”徐怀咬牙说道。
邓珪派人盯住虎头寨,只是知悉内情的他在郭曹龄死后,担心起郑恢等人暗中控制虎头寨搞大动作,但一切的根本都只是自保。
说实话,邓珪能将乡兵更大规模的组织起来,加强军寨的防御,将势难避免将越燃越烈的匪患限制在白涧河以西,就算是有天大能耐了。
这时候指望邓珪从淮源巡检司军寨仓促出兵,只是让这些贼兵在仲家庄少造些孽,既不现实,也不明智。
虎头寨猝然之间,将声势搞得如此之大,且暗中准备如此充分,这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不得不考虑,要是淮源巡检司军寨不能将匪患拦在白涧河以西,徐氏在玉皇岭、歇马山及金砂沟的部署,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三股贼兵合到一起,就已经有一千三四百,打下仲家庄夺得大量的钱粮,又将声势搞大起来,能预料到贼兵在短时间内还将进一步膨胀。
三四千乃至五六千贼兵,越过白涧河,往玉皇岭蜂拥而来,徐氏要如何应对?
这次匪患一旦席卷开来,有郑恢等人藏身幕后谋划,又暗中输送大量的兵甲,实要比二十年前王孝成出知唐州之时更为凶烈——他之前还是看低了郑恢这人,看低他们不择手段的狠戾跟残忍无情!
就在徐怀转身,想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等人从树林另一侧悄然撤走之时,虎头寨停留在山谷外侧充当预备队的那两百多贼众里,有数骑策马驰出,也许是此时夕阳正好,照在为首那人的面孔之上,叫徐怀隐约看清楚他脸的轮廓。
这一刻,似有一道微弱的电流在他的脑子里流窜,蓦然间闪现出一段文字来: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第七十八章 夺马
“那人便是陈子箫!其人骑射功夫绝佳,入伙虎头寨也颇为低调,却不想他这次会受郑恢这些人的怂恿,杀死破风刀唐彪夺权。”
陈子箫乃是外来户,据说是在登州还是哪个地方犯了事,逃到桐柏山还曾在淮源街市逗留过一段时日,徐武坤与他打过照面,见徐怀盯着那人发愣,跟他说道。
然而徐武坤却不知徐怀此时所深深震惊的,却非为眼前的陈子箫,而是脑海里闪现的这一小段文字记忆。
实在是太惊人了。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建和元年,是哪年?
徐怀隔比较远,看陈子箫的相貌难以仔细,但听旁人说及他此时像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徐怀心里想,山寨势力最讲究弱肉强食,贼酋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让位于人、自己找个角落躲起来终老,他还没有听说有哪个大寇能老死在山寨的病榻之上。
要是照着原有的历史轨迹,不管陈子箫是怎么崛起的,到建和元年时他还声名正盛时,就说明建和元年距离此时应该不会太远。
当然,真正叫他触目惊动的,是“帝避虏欲往南阳”数字。
建和元年到底发生怎样的惊天剧变,却要叫皇帝都从汴京逃出来,前往南阳避难?
徐怀为了理清时不时闪现一小段的记忆,近来找来几本史书读,类似的文字里,“虏”者多指蛮敌。
只是他搞不懂,能令帝闻风丧胆而避的“虏”,到底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
他与王禀、卢雄相处,也不时听他们议论朝政之事,虽说泛泛,但徐怀也没有感觉到王禀、卢雄认为党项人、契丹人还是朝廷的大患。
以西军而言,王禀不满蔡铤执掌西军近二十年军务,屡起边衅,却未有寸土之功,但不要说王禀、卢雄了,邓珪、徐武江他们平时谈论边事,也都普遍赞许西军能战。
再一个,从汴京往南阳,最近、最便捷的道路,应该是从汴京出发,经许昌渡颍水,走伏牛山西麓道,经方城直入南阳盆地,也就是今时的邓州、唐州、襄州等地。
然而这一小段文字记忆,却说大寇堵塞桐柏山道。
这从侧面说明皇帝从汴京逃出来后,没有直接沿着伏牛山脉西麓驿道逃去南阳,而是先到淮南西路。
桐柏山道是淮南西路前往唐邓等南阳重镇的必经之路,一如王禀、卢雄之前从信阳前往泌阳……
徐怀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一通,却发现他从这一小段短短四五十字、类似史书记载的文字里,实在分析不出什么东西。
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在不久远的末来,整个中原会因为蛮敌入侵,发生惊天动地的剧变。
其祸之烈,可能是眼前的百倍、千倍!
“怎么了?”见徐怀似被什么魔魇住,愣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徐心庵忍不住拉扯了他一下衣衫,问道。
“没什么。我想可能这时候需要去军寨见一下王老相公!”徐怀回过神来,强抑内心的滔天波澜,跟徐心庵、徐武坤他们说道,“你们先去歇马山去!”
“这时候去见王禀?”徐武坤一愣,说道,
“邓珪这人惜命,也有些能耐,他早就有在防范虎头寨,这边发生的一切,他很快就会知道,不需要我们去通风报信。”
徐武坤还以为徐怀担心巡检司那里疏无防备,想去通报一声,但他以为邓珪那边不需要他们多此一举。
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徐怀有什么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见王禀。
“我心里有很多的困惑,大概只有王老相公能解答,我快去快回,不碍事的。”徐怀说道。
他以往在桐柏山里,虽说看到底层民众生计艰苦,但总觉得天下还算承平,落草为寇也不可能有什么出头之日。
对朝堂之上的争斗以及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僵持一百多年、谁都吃不下谁的天下格局,他并不是十分关心。
王禀、卢雄以往有谈及到这些事,他听在心底,很多细枝末节的事都没有追问下去,更不要说进行剖析了。
这也使得他面对突然间闪现的这数十字,无法解读出太多的东西来。
然而蛮敌大寇,形势严峻到皇帝都要南逃避祸的程度,这样的大祸绝对不可能是毫无征兆、突然就爆发的。
在此之前,大越有数十万禁军驻守的边境防线,说明已经被打得稀烂;在此之前,有十万精锐禁军驻守的防卫体系,说明已经不足以抵御蛮敌大侵的威胁。
这种程度的剧变,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预兆,就突然发生呢?
徐怀认为他现在看不明白,是因为他对天下大局的了解太少、太肤浅;他神智恢复过来,更关注桐柏山这一隅之地的纷争变乱。
而要说桐柏山里此时对天下大局了解最深,谁能及得上王禀?
徐怀不知道郑恢、陈子箫此时有没有强攻巡检司军寨的计划,但到时机成熟时,他们应该会这么干的。
他不能等巡检司军寨被贼兵围困住,或在王禀已经死于贼兵之手后,再想着去找人去咨问天下大势。
只是这些事没有办法跟徐武坤、徐心庵他们解释清楚,只能让他们先回歇马山,他找机会潜入去见王禀。
“我陪你去。”徐武坤说道。
徐怀说不碍事,但他上次不告而别,却孤身跑去刺杀郭曹龄,徐武坤得有多大的心,真觉得徐怀去巡检司军寨,突然想到要见王禀一面。
他早就深知徐怀是极有主见又意见坚定之人,他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想陪着去,凡事有个照应。
“我也去;我是不能露面,你们去见王禀,我就藏在军寨外面,有什么事情可以照应。”徐心庵有些兴奋的说道。
他就想着,徐怀这次真要刺杀什么,他可不能再缺席了,而且血书留字一定要留下他的名号——对了,他得先想出一个响亮、叫人听后便能记住、最好能叫小儿止啼的名号来。
徐怀哭笑不得,但见摆不脱徐武坤、徐心庵他们,心想匪患一时半会还不会波及到白涧河以东的山地,便决定与徐武坤、徐心庵还有韩奇,先直接去巡检司军寨。
…………
…………
徐怀、徐心庵他们走出磨盘岭西麓密林,远远看到有太白顶黑巾军三名哨骑在那里警戒,左右却没有贼人出没。
此去淮源镇有五六十里山路,没有骡马,只能连夜走过去,但现
在有黑巾贼军送马上门,徐怀他们当然不会客气。
徐武坤带着刚重新去练伏蟒拳的韩奇在后面撩阵,徐怀与徐心庵借着林木的掩护摸到近处。
徐心庵有心与徐怀比较,先蹑足藏到一棵大树后,在看到徐怀表示可以出手的手势之后,便猛然跃出,身形暴起之际,右手握持囊刀往那贼腋下捅去。
他们这次潜伏到虎头岭附近侦察郑恢、陈子箫等人的动静,随身不可能携带暴露身份的弓弩;除了囊刀外,主要兵械也只是藏于木杖与挑物扁担之中的特制杖刀。
那贼穿着皮甲,徐心庵知道囊刀刃短,扎其腋下未必就能一击致命。
他在暴起出刀之际,身形也跃上马背,左手一把搂住这贼的脖颈,往另一侧摔过去,两人还在半空中,徐心庵便将囊刀拔出,再朝贼人胸口扎去。
桐柏山里本就缺马,能骑马在外围负责警戒的,多为贼匪里的好手,又常年争强斗狠,在刀口舔血,即便腋下不防被刺了一刀,但被徐心庵拉下马之时,也反应过来,拳掌快速击来,不敢再叫徐心庵有出刀的机会。
徐心庵面门、胸口连挨好几下,才第二刀刺中那人的左肩——他也不知道这里的厮杀声传出云,多久会引来其他贼兵来援,不敢有一丝松懈,浑身筋肉绷实,瞬息里左拳右刀与已受重伤却奋力相搏的贼兵交换十数招,最后才将一刀扎入其喉下要害,结束了其性命,衣衫被溅得像是在血水浸过似的。
徐心庵喘着气收手,却见徐怀已经拿一块破衫抹去刀上的血迹,两名贼寇还没有死透,一左一右倒在他的脚下抽搐着。
徐心庵泄过劲,这一刻也是汗出如浆,从包袱里拿出干净衣服将血衫换下,这才注意到徐怀连杀两人,身上竟然都没有沾染血迹,疑惑的问道:“你挑到的两个都是软杮子,没有反抗就叫你杀了?”
“下次让你先挑人。”徐怀笑道。
徐武坤与韩奇将惊马牵回来;徐怀、徐武坤、徐心庵一人一匹。
徐心庵刚才为求速毙敌寇,瞬息间爆发性摧发全身劲力,消耗极大,他骑马背上,由韩奇替他牵马。
韩奇习武还没有登堂入室,但筋长骨健,自幼在深山老林里钻,狩兽捕鱼无所不为,脚力甚强,也善爬高就低——这会儿他帮着徐心庵牵着马在山道里快走,却能不喘粗气,徐心庵啧啧叫奇:
“你小子脚力厉害啊,难道徐怀这趟就带你出来长见识,其他事不指望,但翻山越岭报个信,你都能比他人快一大截。你以后要在歇马山当上头目,可号‘神行太保’。对了,我刚才所杀那贼,身手不弱,你再苦练一些日子,就去找这样的好手练一练,绝对能叫你武艺精进,千万不要学徐怀,专挑软杮子捏,打起来没劲的。”
“徐爷挑的那两个贼人,比你杀的那个都要厉害;我看小庵爷你挑的才是软杮子。”韩奇瓮声说道。
“你这小子,没眼力也就罢了,说话一点都讨人喜欢,幸亏将你送去金砂沟,要不然整天都叫你给气死了,”徐心庵问徐怀,“这小子在你那里,有气着不?”
徐怀心里想着建和元年才会发生的大祸,听徐心庵问过来,勉强一笑,说道:“从来都是我气别人……”
第七十九章 恶世生贼心
徐怀他们赶到巡检司军寨附近已是深夜,军寨大门早已经紧闭,但寨墙之上难得的都插满点燃的火把——即便已是深夜,但还有三四十名披甲武卒站在寨墙上守值。
没有办法偷偷翻墙潜入军寨,徐怀找到他们安排在附近的一名眼线。
这名眼线藏身军寨南面的一户民舍里,专门盯住军寨动静。
徐心庵草草写了一封信,将今日仲家庄发生的事情,特别虎头寨贼兵排兵布阵情况写清楚,叫眼线带上信及三匹刚赶到手的快马,连夜返回歇马山交到徐武江的手里。
他们连夜洇渡白渡河,也没有去琴斋,而是在铁石巷里,找了一家没有住房户的空院子,翻进去在柴房里歇了一夜。
仲家庄仅有少数建筑所处的地势相对开阔,像仲氏本家的大宅、储备大宗粮食的仓房,这些建筑贼兵都安排人手专门盯着、以防火势蔓延,大多数族人所住的茅草屋密密麻麻的挤挨在一起,纵火便烧成一片。
有成百上千的仲氏族人连夜逃难,清晨就有很多人逃到军寨附近,各种消息也在街市上传开来。
贼兵烧杀抢掠肆无忌惮,特别是仲长卿对仲氏宗族更是杀红了眼。
即便仲氏族人在看到前后受敌之后都放弃抵抗,太白顶匪军进入山谷后,仍是不分妇孺、见人就杀,叫磨盘岭下的山谷里血流漂杵。
石溪庄的匪军除了抢掠,还有就是肆无忌惮的糟蹋妇女,被逼得跳河跳井者不计其数。
连夜逃难过来的仲氏族人也不敢留在白涧河西岸,就怕匪军随时会从后面掩杀过来;善水者赶过来连直接洇水过河,其他的等到天明之后就迫不及待的乘渡船过河。
徐怀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清晨看军寨那边还是高度戒备,难以混进去,但稍作乔装打扮,跑到街市的茶楼吃早食。
街市这边也乱作一团,仲氏数以百计的逃难族人,暂时只能流落街头。
各种小道消息乱传,徐怀也是听街头巷尾议论,才知道仲氏长房本家被斩杀十数人,只有年仅十九岁的次子仲和平时侍下甚厚,关键之时得十数家兵拼力保护才得以逃出来。
王孝成出知唐州之前,桐柏山里匪患凶烈到都惊动朝廷,但在桐柏山里也没有如此大开杀戒过。
一夜之间种种消息错乱而来,但也差不多能确认在仲氏都已放弃抵抗之后,还有数百名仲氏族人惨遭屠杀。
这是桐柏山从来都未有之事,街市之上一时间也是民声怨愤鼎沸。
匪徒的血腥凶残,有人怒之恨之,军寨已传令要召集乡兵剿匪,当街就有一些青壮义愤填膺,呼叫着赶去应募。
更多的人是心里畏惧。
他们知道白涧河中上游有不少浅滩可以直接渡河,并不能以为白涧河西岸有坚固军寨,河东街市就安全了。
到日上三竿时,徐怀他们就能看到有不少人家牵
骡系马,带着家小儿女避到乡下去,但绝大部分人的家业就在街市,没有祸到临头,却还是舍不得抛家弃舍去逃难。
找不到机会进军寨,徐怀又与徐武坤、徐心庵、韩奇赶去柳条巷。
除了周健雄等徐武良的三个徒弟,在柳条巷以铁匠铺谋生外,更主要这边的住户多为破落户,柳条巷附近又是大片破产农民寄身其中、以苦力谋生的破败棚户,徐怀下意识觉得这些人,对昨日仲家庄惨遭血洗之事,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昨日仲家庄被贼匪血洗,消息也在这附近传遍了,徐怀与徐武坤他们走到柳条巷,听街头巷尾议论,果然与铁石巷那边有很大的不同。
仲氏长房本家仅次子仲和一人逃脱,柳条巷里就不乏有幸灾乐祸的人了。
而说到青眼狼仲长卿对仲氏族人心狠手辣、一夜之间就不分妇孺杀得血流成河,更是有不少人同情他早年的悲惨遭遇,称他血洗仲家庄乃是痛快人心,也是仲氏族人早年作恶咎由自取。
徐怀也看到他们里有一些人,议论昨夜匪兵洗掠烧杀以及糟踏妇女等事,眼里隐有着兴奋或者说亢奋,怀疑或许不用等到风暴席卷过来,这些人都有可能直接渡河去投匪军。
这些人心里有暴戾的根子,对惨遭杀害的妇孺都没有太多的同情心,这叫徐怀的心情沉重。
然而再想柳条巷附近的民众,绝大多数人都为饥寒、疾病所困,饱受命运的折磨,又怎么能怨他们心里的戾气,是天生残暴?
生存都陷入绝境,易子而食都有可能发生,心里哪里有那么多的善跟恶?
然而这一幕,却又是徐怀最担忧的。
郑恢等人在幕后所主导的匪患已烈,短时间内看不到扑灭的希望。
而越来越多的人,受贼匪肆意烧杀抢掠等事影响,心里暴戾愈盛,这只会叫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等贼众,越发容易从底层赤贫青壮年里招揽到更多的人马,使其势越发不可遏制。
想到这里,徐怀与徐武坤他们加急往葛记铁匠铺走去。
葛氏铁匠铺前聚拢七八名衣裳褴褛、面有菜色的青年后生,徐武良的三个徒弟周健雄、吴良生、殷鹏都在,一边打着铁,一边跟这些青年后生议论着什么事。
徐怀、徐武坤、徐心庵、韩奇走过来,这些人便停止议论,有人不耐烦的驱赶他们:“这边今日不打铁,你们有什么事情,去找别家铺子吧?”
周健雄、吴良生、殷鹏不认得徐武坤、徐心庵、韩奇,却见过徐怀两次。
他们知道徐怀是徐氏有名的憨头,是徐武良的族侄,又同为柳琼儿雇去做工,当即便招呼进铺子,困惑而急切的问道:“徐怀,你与我师父一家跑去哪里了,我们去铁石巷好几次,除了周嬷嬷、徐嬷嬷,却见不着你们的人?”
另看玉皇岭距离淮源街市都不到二十里,但潘成虎大闹鹿台寨、邓珪率武卒乡兵围剿,路途断绝,这些天玉皇岭前后所发生的事情,周健雄等人作为淮源街市的底层青年,
还真没有渠道打听到什么消息。
却是诸大姓宗族哪怕最初没有派出援兵,但也时刻关注玉皇岭的动静,也能听到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都暗自揣摩逃军之后的徐武江有可能在歇马山落脚,而潘成虎贼众是徐武富与徐武江合谋从歇马山诓出;徐怀这个憨货,曾在鹿台寨前连斩潘成虎十数贼众,实是徐氏难得的一员勇将。
徐怀看火炉烧得正旺,周健雄赤裸着上身,正拿铁钳从火炉里夹出一根铁条在钳台上锻打,虽未成形,却明明是一柄长刃;而他们刚才走到铺子前,有两个后生下意识将钳台遮挡住。
“你们准备投哪家?”徐怀直接问道。
“虎头寨的豹爷在此;我们紧着打造几把兵刃,好去投虎头寨!”
旁人不认得徐怀、徐武坤他们,但这七八名年轻后生,都得徐武良指点过拳脚功夫。
听周健雄说这数人跟徐武良认得,还久寻不至,再听徐怀问这话,便以为他们这时候赶来是要一同去入伙的。
有人直接将一名转身要往外铺子外走去的瘦脸汉子拉住,毫无心机的吐露他们刚才聚在这里商议什么。
不待徐怀出手,徐武坤与徐心庵一左一右,手如铁钳般将那人制住,狞笑道:“看到我们过来,转身就要走,豹爷这是看不起我们?”
“你们这是?”众人惊问道。
“先将门掩上!”韩奇走过来帮忙将那个瘦脸汉子制住,徐武坤让人先将铺子门关上,以免这边的动静惊动外人,他们还不清楚虎头寨有多少眼线盯着左右。
虽然心里疑惑,周健雄、吴良生、殷鹏三人动作却不慢,关上铺门,又找来绳索将瘦脸汉子捆住,还拿破布塞住他的嘴,以防他喊叫。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得站跟徐武良同宗族、关系亲近的徐怀这边;再说他们也认出徐武坤、徐心庵来,只是以前没有具体接触过,不能确定罢了。
徐怀看其他人都无异常,朝徐武坤微微颔首。
虎头寨之前两次于走马道大肆劫杀商旅,一部分商旅不得不雇佣更多的人手通过,但大部分商旅宁可绕远道而行,走马道骤然间萧条下来。
棚户区大多数青壮年都靠卖苦力、打短工或到街市各家铺子里做学徒为生,这时候也变得更加窘迫,生计难以维持。
诸事都是休戚相关,街市的各种铺子,生计都要比以往差了多少,周健雄他们接下这家铁匠铺,也没有什么生意上门,这个状况持续有两个多月了,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的。
人心也躁动不安许久。
徐武江他们夺得歇马山后,就想派人到街市来招揽人手,最终还是顾忌太明目张胆才作罢。
柳琼儿也曾怂恿徐武良将周健雄三人拉去金砂沟,却是徐武良犹豫,不想贼兵昨兵血洗仲家庄,周健雄这些人听到消息后便先按捺不下去了。
这些人既然心思浮动,已不再安分,毫无疑问是直接都招揽去金砂沟啊。
第八十章 我意任孤行
“你们这些混帐小子,毛长齐的都没有几人,竟然都想去投贼入伙!虎头寨昨日做那么大事,是声势极盛,但你们知不知道树大招风,官兵进剿,必然先打虎头寨,你们这时候去投,却不是要被推到前阵去挡官兵的枪林箭雨?再者说,你们都去入伙,你们的家人怎么办,你们想过这事没有?”徐武坤环顾左右问道。
“官兵那熊样,有甚好怕?再说了,大伙儿都没有活路,再拖下去,都要活活饿死人了,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殷鹏提了系在腰间的草绳,无谓的说道。
他是性情急躁的青年,年岁与徐心庵一般大小,葛癞子当初来铁匠铺闹事,他就急吼吼想揪住人要打,这会儿有什么话,也是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既然你们心意已决,那徐武良与我已在金砂沟树起杆子,你们为何要投别家?”徐武坤问道。
“师父(良叔、徐铁匠)在金砂沟入伙了?金砂沟是哪家势力,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师父他怎么一声不吭离开淮源,跑去入伙了?我咱师父的身手,在金砂沟混上当家头目了没有?”
听徐武坤这话,殷鹏等人就像湖泊被巨石砸出滔天波澜。
众人惊讶之余,围住徐武坤,像打弹弓似的抛出来一堆问题来。
周健雄最受徐武良看重,心思也要稳重、细腻些,问道:“那个葛癞子是不是我师父所杀,之后被唐家查到蛛丝马迹,才不得不从淮源逃走,去了金砂沟落草?”
“恁多话,我要怎么回答你们,你们有人认得我徐武坤不?”徐武坤问道。
“锦尾鼠坤爷?看着脸熟,刚才没敢认。”有人说道。
“你们认得我是谁吧?”徐心庵插嘴问道。
“你是旋风枪徐心庵?不是都说你们有兵服不穿,跑去投虎头寨了,怎么又跑到金砂沟另立杆子了?”殷鹏问道。
“我听人说他们投虎头寨被赶了出来……”有人听到风声更多一些,小声的纠正殷鹏说道。
“屁,虎头寨那鸟样,值得爷去投?”徐心庵啐了一口,但对别人称他“旋风枪”甚是满意,指着被五花大绑的瘦脸汉子,说道,“我们是被人害、不得回军寨,不得已才在金砂沟立了杆子。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你们真要打定主意随我们落草,那现在就将这货带去院中杀了,然后带上家人,即刻就去金砂沟!”
既然落草为寇,那就得有规矩——徐心庵叫周健雄、吴良生、殷鹏等人将瘦脸汉子押去后院杀了,便算是他们交过投名状了。
周健雄他们刚才满心兴奋要去落草,但这会儿真叫他们杀人,又都犹豫起来。
“虎头寨树大招风,又做出这等残暴之事,不要说官府会来进剿,天地也不会饶他们。我们金砂沟却是要做义贼,以往也被虎头寨的贼人害过,杀了这厮,算是替天行道。”徐武坤看出这些人的犹豫,这个并不叫他感到意外,循循善诱道。
都说利器在手、杀心自起。
听徐武坤这么说,周健雄等人容易接受些,便押着瘦脸汉子往后面的院子里走去;他们也是非常懂规矩的,一
人一刀,往这瘦脸汉子身上捅出十一道血窟窿出来。
徐武良照顾自己三个徒弟,将铁匠铺交给他们谋生,周健雄、吴良生、殷鹏三人除了起早贪黑过来经营铺子,但他们的家人却还住在外面的窝棚里;平时将后面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却空在那里。
现在光天化日,也不能直接将尸体拖出去丢掉,暂时丢柴房里,将门窗关紧,防止血腥气飘散出去——
周健雄等人都是后生,考虑他们未必能立即说服家人从淮源撤去金砂沟,正与徐怀商议,要将他们随身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碎银拿出来,让诸人分回去谎称应募去玉皇岭做工,这时候外面传来哔哔剥剥的扣门声。
众人都有些惊谎,担心虎头寨藏在街市的其他同伙觉察到什么蛛丝马迹找上门来。
“吴良生,你去看谁在外面!”徐武坤吩咐其他人都躲房里,他与徐心庵、韩奇手持利刃,盯住院中,示意吴良生去打开院门。
徐怀不动声色的走到院中一棵老槐树之后。
真要是虎头寨的眼线找上门来,他们还得想办法将其杀掉。
“师父!你怎么也来了?”吴良生从门缝里窥出去,俄而惊喜的打开院门,将徐武良以及戴着斗笠遮住大半张脸的徐武江迎进来。
“什么叫也……谢天谢地,琴斋那里没找到你们,果然在这里找你们——你们还没有去做什么叫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吧?”徐武良看到徐怀、徐武坤等人从树后、屋里走出来,仿佛惊弓之鸟的问道。
潜伏在军寨外的眼线拿着徐怀他们所写的短信,清晨才赶回去,徐武江当时也在狮驼岭,得知徐怀昨日直接从仲家庄附近潜去街市,当即便与徐武良动身往淮源街市这边赶过来。
“我们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过来拉周健雄他们去金砂沟入伙。”徐武坤走到廊前笑道。
这时候周健雄、殷鹏等十人才从屋里走出来,徐武良有些急眼了,朝徐武坤瞪眼看过去:“你这不是害他们吗?”
落草为寇不是什么轻松事,平时日子艰难,案发头颅落地。
徐武良一直以来怕拖累周健雄等人,即便柳琼儿明里暗里说了好几天,他都没有应声。
他这时却不想除了周健雄、吴良生、殷鹏算是正式拜他门下的徒弟不说,连跟过他学过几天脚拳的后生,也被徐武坤找到七八人。
“我们要不是凑巧赶过来,这几个混帐家伙就要投虎头寨去了!”徐武坤笑着解释道,招呼徐武良、徐武江在台阶前坐下来,将贼兵血洗仲家庄在淮源引发的人心躁动,细细说给他们听。
徐武江、徐武良听到徐怀潜来淮源,就急冲冲赶来,还没有细想仲家庄惨遭血洗会诱发怎样的连琐反应,听徐武坤这么说,也是目瞪口呆。
他们没想到风潮涌起,形势发展竟然会如此的迅猛、如此出人意料。
事已至此,徐武江、徐武良也将随身所带的碎银子掏出来,分给周健雄等人,让他们以雇工的名义,哪怕是骗,也是要尽快将家人都骗去狮驼岭。
淮源此时兵荒马乱,有人从西边逃难过来,有人离开淮源或去信阳
或藏到乡下,周健雄他们与家人这时前往狮驼岭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只是要防备着虎头寨还有人潜伏左右。
徐武江、徐武良这次赶过来,还带了两名人手,便着韩奇与他们暗中照应这一切,以防有失。
“要没有其他事,我们是不是先回去了?”徐武江席地坐廊下,问徐怀。
“十七叔既然来了,敢不敢带这具尸体去见邓珪?”西厢房打开门扉,徐怀指着那具尸体问徐武江。
“你疯了,这时候去见邓珪,不怕他将我们骨头都拆下来卖掉?”徐武坤拍着额头说道。
“虎头寨早就有人潜伏到街市,暗中在柳条巷、棚屋区等地拉人入伙,说明郑恢这人对血洗仲家庄会造成怎样的影响非常清晰,甚至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他刻意所为——也就是说,郑恢不可能放过军寨不打,”徐怀说道,“事实上,现在风潮已起,人心躁动,即便邓珪拿了王禀相公的首级跑去郑恢求饶,郑恢也没有办法收手了。所以说,邓珪在这时候是没有退路的:军寨在,他在,军寨亡,他亡!”
“你是想说服邓珪跟我们联手?这怎么可能?”徐心庵难以置信的问道。
“只要今明两天,陈子箫、潘成虎、仲长卿、高祥忠再在白涧河以西,血洗一两家寨子,再从各地拉拢成百上千的青壮跑去入伙从贼,诸大姓宗族敢不敢将族兵寨勇交给邓珪去平寇?要是召集不来乡兵,邓珪手里仅有百余心思动摇的武卒,他还想守住军寨,那任何一根稻草飘到他眼前,他都会伸手去抓!”
那一小段闪现的文字记忆,太过虚无玄奥,徐怀只能跟徐武江说他急着赶来淮源的另一层意图。
其实在他刺杀郭昌龄之后,邓珪被继续摁在淮源巡检使的位子无法挪身,这也注定一直以来想左右逢源、脱开干净的他,处境越来越窘迫。
邓珪乃是武举出身,处境再难,都很难直接拉拢过来,但邓珪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为了守住军寨,会不会虚与委蛇与这边暗中媾和?
徐怀觉得邓珪是聪明人,能看得懂形势已经恶劣到什么地步了,应该知道怎么做,但关键还是他们这边的选择,要不要更积极主动一些,而不是像以往计划的那般,死死龟缩在玉皇岭、狮驼岭不出来。
“我们插手,也就只是一根稻草啊!”徐武江摇头苦笑道。
徐怀对邓珪的判断,他是认可的,但整件事不是他赞不赞同,而徐武富、徐武碛那里一定会强烈反对。
拿徐氏嫡支子弟,去跟短时间内极可能会膨胀到数千之众的贼寇死拼,也许直接拿刀架到徐武富的脖子相逼迫,可能性要大得多。
不难想象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等人一定会坚决反对,歇马山、金砂沟两边加起来,才有多少能战之人?
徐怀知道劝徐武江拿几十人去跟短时间内极可能会膨胀到数千之众的贼军血拼,太强人所难了,他闭目想了片晌,睁开眼,郑重而平静的跟徐武江他们说道:
“我决定留在淮源,不回金砂沟去了。倘若我不幸战死,你们要认柳姑娘这个三寨主!”
第八十一章 风乱新寇至
(感谢第四十六位新盟主我是好人……)
徐武江见徐怀犯起倔性子,竟然要独自留在淮源镇上,站起来急躁的问道:
“你这是又为哪般?军寨多你一个,又有何益?”
“军寨里虽然仅有百余武卒,但军寨小而坚,将卒又皆各家选锋精锐,仅仅是缺了与贼敌战的血勇之气罢了,”徐怀淡淡笑道,“所以我这样的莽货,这时候站出来,还是有点用处的。再说了,所有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能置身事外……”
“这些事与你何干?你别胡闹了!”徐武良、徐武坤都急得要翻脸,站起来发急的扯他的衣衫,叫道,“你与我们回去,或能劝徐武富同意出兵策应军寨,你一个人,管个屁用!”
虽然徐怀也不觉得他要为桐柏山这时的恶劣局面负责任,但脑海闪现的神秘记忆又不能说出口,只能拿这样的借口来说服徐武良、徐武坤同意他的选择。
说实话,要不是昨日突然闪现这段记忆,他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去助邓珪守军寨,但要是在不久即将到来的建和元年,中原都将陷入惊天动地的大祸乱中,徐怀不觉得他还应该徐徐计之。
徐武江、徐武良、徐武坤他们的强烈反对,徐怀能够理解。
贼兵虽众,短时间还会进一步膨胀,但到底是乌合之众,兵甲也不可能多精良。
玉皇岭的防御体系正快速加强中;而贼兵越发凶残,徐氏族人保家护寨的意志也将会越加坚定。
只要叫贼兵在玉皇岭前吃几次大亏,即便是郑恢在幕后操控一切,也很难说服其他贼众不计伤亡损失就盯着玉皇岭及徐氏一家往死里拼杀。
其他贼匪凭啥一定要嘴鹿台寨这块硬骨头啊,难道软杮子不香了?
所以,徐氏据玉皇岭诸寨以守,未必不能坚持到朝廷调大军进剿之时。
然而昨日闪现的那段记忆,预示在不久的将来,整个中原都将陷入大祸乱,他还能徐徐图之吗?
即便他这时候随徐武江他们退去玉皇岭,坚守一两年之后等到朝廷组织大军进剿,本质上会有什么改变?
徐武江跟他们到时候不是还得藏头藏尾,不敢暴露身份?
徐武富到时候就不会千方百计的想办法解除他们对整个徐氏的捆绑?
在没有外部危机之后,徐武富到时候先举起屠刀、来搞个“大义灭亲”,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甚至到时候徐氏内部的斗争会变得残酷、血腥。
更关键的一点,此时不积极去做点什么,任贼兵肆虐,令无数青壮死于战乱或因战乱导致的饥荒、疫病,在真正的大祸乱来临之时,桐柏山里应对大变局的潜力,将被提前耗尽。
“我没有胡闹,你们且耐心听我解释,”徐怀耐心说道,“此时想说服家主以及徐武碛等人与邓珪合作,全力助守巡检司军寨,是
绝无可能的事情,甚至心庵他爹、苏老爹都会极力反对。但你们想想看,要是军寨不守,贼众毫无顾忌渡过白涧河,徐族在玉皇岭想要支撑到朝廷调派大军来援,打算死伤多少人?一千,还是两千?”
徐怀捡来一根树枝,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勾勒出淮水、白涧河、玉皇岭的地形,继续说道:“……军寨不失,即便贼众可以从中部浅滩越过白涧河去打徐族,但绝对不敢用全力。同样的道理,十七叔你们回去后更积极的备战,军寨这边只要熬过最初的几天,便能令贼众瞻前顾后,进退失据!”
“这些征战之事,你也只是妄自揣测。”徐心庵也不想徐怀冒险去军寨,除了邓珪人心难测、有可能刚见面就会对徐怀不利外,大股贼众真要围攻过来,守住军寨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十七叔当知道我不是纸上谈兵。”徐怀盯住徐武江说道。
虽说徐怀将一切都推到柳琼儿的头上,但障眼法只能瞒过徐武富、徐武富以及徐灌山、苏老常等人——毕竟他们接触徐怀的机会也少,想要破除以往对徐怀的固有印象很难。
徐武江当然不会轻易就被瞒住,只是有时候觉得徐怀年纪太小,于武道还有很大的精进空间,不出头担事也是好事。
见徐武江沉默起来,显然是被徐怀说动,徐武良、徐武坤同时说道:“我们与你去军寨见邓珪。”
“不用,军寨之内有卢爷在,我与他相互照应,除非军寨被攻破,要不然还没有谁能在寨墙之上杀得了我们。而你们也很清楚,军寨武卒里实不缺好手——十七叔,你真就以为其他节级不如你,而人数更多的十将里,就没有几个能打得过心庵、四虎的?关键是有没有人能帮邓珪,将他们的斗志给激发起来,”徐怀说道,“而金砂沟能不能在十天半个月内,拉一小队能战的人马出来作为策应,武良叔、武坤叔,你们不能缺席!也不单单是金砂沟要拉一小队人马出来,你们不回去,十七叔他势单力薄,没人帮着说话,很难去说服跟家主、徐武碛他们的!”
徐武良、徐武坤不放心徐怀一人去军寨,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在理:
要积极备战,甚至要在关键时刻将人马拉出来作战,不仅仅要在徐族内部对抗徐武富、徐武碛等人,而歇马山这边徐灌山、苏老常都是相对保守、心志不坚定之人,极可能都会站起来反对。
“我意已决,你们也不要想能捆我回去金砂沟去,这事就这么定了,”徐怀振衣立起,捧刀于胸前说道,“你们撤回玉皇岭之前,留一辆马车给我,我带这具尸体去见邓珪!”
…………
…………
周健雄等十一户家人都要去玉皇岭,即便有雇工这个借口,还有好些家人不愿意丢下那些残破不堪的窝棚走人。
好些人就想着家里的壮劳力,可以借这个机会樊上徐族的关系,到玉皇岭做工赚钱粮,老弱妇孺则留
下来守窝棚;生怕都走了,在桐柏山里连最后栖身的一席之地都被人夺走。
一直拖到午后,还有五户家里老人都执拗的要留下来,这节骨眼上也不能将他们强行绑走,真是急煞人也。
只能是其他人随徐武江他们先去金砂沟,周健雄、殷鹏两人决定暂时留在柳条巷。
一来为在形势进一步恶化时再考虑强将这些家人带走,二来为徐怀进入军寨之中,这边还能有人传递消息。
将晚时分,周健雄、殷鹏二人帮忙套上马车,又将豹爷被插了十一刀的尸体装进马车里,准备让徐怀带去军寨,给邓珪当见面礼——他们不知道这一决策的内幕,心里疑惑,也是照徐武江、徐武良的吩咐行事。
柳条巷狭窄,又坑坑洼洼,怕尸体从马车里颠出来,周健雄赶去渡口雇船,殷鹏帮着徐悦赶车往前走。
出柳条巷就看到有好些民众惊惶失措的从主街方向逃来。
徐怀拦住一人,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情?”
“有马贼杀入街市!”
“怎么可能?”徐怀大惊,问道,“贼众昨天才血洗仲家庄,白涧河西有军寨,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杀入东岸的街市?”
徐怀腰间挎,人又高颀勇健,他怒目瞪眼发问,声音跟雷霆似的,却叫被拦住那人吓得发抖起来:
“马贼从东面杀过来的,直接奔唐家货栈去了,我哪里知道可不可能啊!”
“有多少人?”徐怀问道。
“有二三十人,却不知具体多少人数,他们都是牵马走进街市,到唐家货栈前被两名武卒拦住搜查,突然拔出刀大开杀戒……”
徐怀恍然省得,这伙马贼不是虎头寨、石溪庄或太白顶的,而是听到上千贼众血洗仲家庄的消息后,特地赶到兵荒马乱、几乎不设设的街市来趁火打劫的。
徐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放开那人往远处逃走。
他猜到贼众备洗仲家庄,会将桐柏山里十多年的宁静彻底打碎掉,但没有想到形势恶化会这么快。
仅隔一日,不仅周健雄他们受人唆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入伙,连别家山寨竟然也这么快就出山来抢第一桶金了。
街市之中,确定会有大笔钱财可供劫掠后快速逃去的,就唐家货栈这几家兼放贷及经营大宗商货的铺子了。
即便唐家货栈对唐家,比悦红楼还要重要,也常年都有二三十名庄客在铺子后的院子里玩刀弄枪,以防有人上门闹事;加上铺子里管事、掌柜、伙计以及搬卸货物的力夫,有时候可能会有上百人在。
不过,这伙马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过来,徐怀不觉得唐家货栈那些看着凶悍的护院庄客,在仓促之间能抵挡得住。
而这些马贼是奔唐家而去,徐怀还犯不着为唐家出头,他与殷鹏不急不慢的牵拉着马车,往主街那边缓缓走去……
第八十二章 杀人算赏钱
(感谢第四十七位新盟主寂寞行……)
主街有各家铺院,也有税监院子,这时候警钟也从那个方向“端端端”敲响起来,叫往外围逃跑的民众越发慌乱起来;还有好些人都是昨日夜里从仲家庄逃难过来的,这时候犹显得仓惶狼狈,如丧家之犬,闻风丧胆。
徐怀走到主街附近,从巷子里看出去,石街上的人已逃得稀落,却也有不少人从巷子里探出头来看热闹。
远远就见唐家货栈前有七八名或满脸横肉、或刀疤纵横、或削瘦狠戾的贼人骑着高头大马,一面监视街市左右的动静,一边看护停在铺子外的二十多匹骏马,其他贼匪已杀入铺院里了。
桐柏山的贼匪没有阔到一人两骑,看马匹数量,可以预估这次突然闯进淮源抢掠的盗匪仅有三十四五人。
此时除了两名军寨武卒之外,还有三人躺在石街血泊之中抽搐着,还能看到鲜血从他们的脖颈处汩汨流出,不知道因何被这伙盗匪所杀。
军寨武卒渡河巡防街市,通常由十将或节级率十到二十人为一队。
今日这种情况,怎么也得是一名节级率二十人队在东岸盘查、维持秩序才算正常,监税这边也会有三四名厢兵当班。
然而这时除了两名横死石街的武卒外,徐怀看不到其他兵卒的身影,想必藏在某条巷道或铺院里,不敢在增援从西岸渡河赶来之前,围杀这股凶悍的匪寇。
而五六百步长的主街两侧,铺院大多是诸大姓宗族的生意,平时理应都有数名或十数庄客护卫,但这时徐怀却见各家铺院都紧闭门庭,都一副各扫门前雪的姿态。
陈子箫、潘成虎、仲长卿、高祥忠等贼酋还没有领贼兵大举袭来,但仲家庄惨遭雪洗的阴影已经笼罩住桐柏山的上空,叫大姓宗族都人人自危起来,不敢去招惹这伙来历不明的盗匪。
没有强势人物站出来主导,所谓实力强悍的宗族势力,在更为凶残的贼众面前,还就是一盘散沙啊!
“你在巷子里守着马车,我到前面看看去!”徐怀吩咐殷鹏说道。
殷鹏以前没怎么接触过徐怀,但知道他是徐族这个赫赫有名的憨货,也不知道他这时候想去干啥,前面有什么好看头的?
不过,他今日新入伙,他师父徐武良以及大杆子徐武江,都吩咐他跟周健雄留在淮源都要听徐怀的号令,这时候也只能闷声应是。
徐怀走对石街对面,推开郑家肉铺半虚的木门,示意凑头在门隙旁的郑屠户以及青皮陈贵往里让一让:“我来借个地看热闹!”
“你不是回玉皇岭了?”郑屠户吃惊的问道。
这年头肉铺户所执看上去是贱业,但淮源镇上比郑屠户地位显贵的还真不多,消息却是要比周健雄这些真正的破落户灵通多了。
他听人说潘成虎前些天袭扰鹿台寨,徐氏有个武勇过人的莽货在寨前杀死十多名贼人,大姓宗族都羡慕
徐氏命好,竟然有这么一个不知死活却又身手强横的憨货可以任意差遣。
郑屠户在徐怀手里吃过亏,猜想传闻应该有几分真实性,却不想这时候在淮源还能再见到徐怀。
“有人着我送一份贺礼给邓郎君,却不想遇到这事。”徐怀指了指对面巷子里的马车,跟郑屠户说道。
“你倒是不……”郑屠户还想说徐怀不傻,知道这时候要避一避风头,但想到这不算好话,怕这憨货听出味来,又要勒索自己,将下面一个“傻”字强咽下去。
税房院子里的警钟还在端端敲响着,但西岸的援兵出军寨渡河过来需要时间;更关键的是百余武卒赶过来,真能围杀近三十名骑御快马的悍匪?
心惊胆颤藏在各铺窗门之后看热闹的人,心里这时候直打鼓。
不一会看到二十多贼人从唐家货栈里昂然走出,或拎或背各种沉甸甸的包袱,看他们浑身浴血的样子,也不知道闯入货栈后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财物,但看他们出来便骑上马,在马背上提溜着缰绳往渡口方向张望,片晌后又一窝蜂的往石街东道驰去。
众人心里都懈了一口气,心想这些杀星终是要走了。
“老鸦潭的大杆子郭君判!却不是虎头寨的人……”
贼众策马走到郑家肉铺前,却不知怎的停了下来,郑屠户见多识广,认出为首那名满脸枭悍、一道刀疤贯穿整张瘦脸的大胡子贼酋,倒吸一口凉气的压着声音惊呼起来。
徐怀在淮源识得的人,肯定不如赵屠户这些老泼皮、老地头蛇。
山寨势力要打听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红货出手,乃至绑了肉票,需要有人居中说项谈赎金的事情,赵屠户这类人更受欢迎。
徐怀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背负大弓、腰挎长刀的郭君判,他却也听说过这人善射的声名,一时也猜不透这些人为什么停在当街不走了。
见三十多贼人在长街小声议论着,很快就见他们脸上的笑容骤然猥琐起来,随着老鸦潭贼酋郭君判带着二十多骑先往长街东道驰去,余下六七骑却往西首折返,片晌后就见这几人策马朝悦红楼的大门径直撞过去。
也不知道是悦红楼的门庭远不及货栈坚固,又或者贼众早就窥得悦红楼里的人虚掩门庭窥外面的动静,院门当即就被两匹骏马直接撞开,数贼挥砍长刀直闯进去,有数人逃出来像血葫芦一样,当街惨叫。
徐怀也是一惊,没想到这些贼人闯入唐家货栈抢了钱财不说,还跑去悦红楼里抢女人?
唐家在街市的产业以货栈及悦红楼为主,但护院主要集中存有大量钱货的货栈这边。
悦红楼这边除了大大小小的姑娘、红倌儿外,主要是服伺花客的小厮、丫鬟、鸨婆,即便有几个护院以防有人闹事,但谁能想到马贼会跑到悦红楼这种地方抢女人?
片晌之后,就见六骑从悦红楼驰出,每一人前都拿绳索摁绑住一个女人摁在马鞍上。
“日!穿红衫裙的那个是田燕燕!”陈贵在郑屠户身后直咽的口水的说道,“老鸦潭的这些贼人却真是会挑好货色,或许早就有眼线盯在街市的动静啊!”
“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后,田燕燕便成为魁首,卖艺不卖身,虽然价没有柳琼儿高,但跟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喝喝茶见上一面,就要一两纹银,跟抢似的——她们打死都没想到真正遇到贼祖宗郭君判吧!”郑屠户也直咽唾沫。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娘哪点不如这小婊子货,叫你看一眼就咽口水?”郑屠户他家婆娘酣意大发,压根不管这时候是什么情况,肥腻的巴掌就往郑屠户脸上招呼过来,“你口口声声说我当家太辛苦,要找个人服侍老娘,你丫的是不是想着讨房小的回来气死老娘!”
郑屠户畏妻如虎,下意识躲闪,不想却将虚掩的木门撞开,一个踉跄没有收住脚,直冲到石街当中,将从悦红楼抢得女人出来的六名贼兵挡住。
郑屠户傻了;还在肉铺子里的陈贵跟郑屠婆娘也傻了。
六名贼骑也傻了:他们闯入长街都有一炷香的工夫,杀伤杀死二三十人,没有想这时候竟然跑出一个有匹夫之勇的跑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误会!贼爷爷,真是误会啊!”郑屠户“啪”的一声跪石街上,磕头求饶。
这几名悍匪哪里会管什么误会,又哪里会在乎多杀一个满脸横肉,看上去比他们还不像好货的家伙,“竟然还有不识好歹的挡我们的道!”当前一贼狞笑着将身前的女人扔下马鞍,拔出刀来,便举刀纵马朝郑屠户冲过来。
“好胆!”
这贼人听到身后同伙大叫,拧头却见一道身形,快如像抛石弩掷出来的石弹,从那门洞里猛然扑跃出来。
贼人眼瞳猛然一敛,都很难想象寻常人一个扑跃,能有如此之强的气势,要不是他彪勇擅斗,仅仅是凭借下意识去闪躲,却正好将左腋的要害都暴露出来。
而这贼人眼瞳瞥着来人连刀带鞘还握在手里,心里只是轻蔑一笑,果然又是一个逞匹夫之勇的蠢货,没事跳这么高有屁用,他狞笑着猛然拧过身,平举大刀朝这蠢货胸腹横斩过去。
徐怀嘴角微微一笑,在贼刀横斩过来,他腰腹筋肉猛然一收,身形在那里一瞬间滞停在半空中,险之又险的避开那一刀,而他左手刀同时难以想象的快速拔砍而出,如一泓水光晃过眼前。
徐怀在长街前站定,慢悠悠的将碍手刀鞘扔到一旁,回看傻眼的郑屠户:“郑屠,你说杀一贼可得十贯赏钱,不是诓我?你且帮着算算我今日能得几贯赏钱,你要是算错,我拆了你的骨头、日你老母!”
郑屠户还撅屁股趴石街上,这时候才看到刚朝他挥刀过来的贼人,齐腰断开,两截身体“扑通”分从马背两侧摔下来,肚肠流了一地。
“啊!”郑屠户受了刺激,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
第八十三章 当街刀问贼
(三千月票整……整!)
徐怀平静的看着两截尸首肚肠流出。
郭曹龄的刀虽然最终在他面前没有机会拨出,但长刀拔出鞘的那一瞬时,徐怀也感受到非同一般的威势以及如针刺背的危机感。
刀枪技击之术到一定境界,基本上都是一法通、诸法通。
即便有什么窍门,也是在筋骨肌肉的精微控制上。
徐怀这段时间闲在金砂沟,时时琢磨这拔刀斩的微妙之处,也花了一番功夫苦练,威势果然能叫他满意。
“哪来的莽货,敢来送死!”
后面两名贼人吼骂着,他们看阿牛莽鲁轻敌惨死,心头也是惊悸,但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这一幕也只是越发激起他们胸臆间的残暴,当即都将捆绑手脚的女人从马鞍抓起来,直接扔到石街。
听着“扑通”两声闷响,便知这两个女人丰腴肉厚。
不过,现在不是考究这个的时候,徐怀眼眸像鹰隼一般微微敛起,盯住这两贼拔起的长刀。
老鸦潭贼众主力已经策马驰到百余丈外的长街东首,徐怀正是看中这六名贪色贼兵从悦红楼各抢夺一个女人摁在马鞍上不利骑战,才毅然站出收拾这些狂贼,叫他们知道淮源并非无人之地。
街西已经有武卒从河滩渡口冒出头来,但还不敢冲过来。
邓珪刚破溃潘成虎所部贼众,还是有些余威的,后面三名贼人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将挣扎惨叫的女人扔下马,觉得有两人上前收拾这些莽货应该足够,厚宽的手臂抓住马鞍上女人臀|腿,叫她们不得再挣扎。
徐怀眯着眼睛,见仅有两贼将女人扔到石街策马冲杀过来,心里更是一笑。
两贼驰骋山野,骑术都佳,左首那贼几乎是眨眼间就将速度提了上来,相距三四丈时,双腿夹紧马腹,人从马鞍上虚立起来,徐怀很清楚知道此贼下一步就会往上拉拽缰绳,迫使跨下骏马抬起前蹄朝他当胸猛踹过来。
这样的围杀战术,徐怀在鹿台寨前就见识过一遍,但那时有六人朝他围杀过来,都等着他朝一侧仓皇闪躲时露出空档。
他当时避不能避,只能不顾消耗的以肩锤撞开奔马。
然而这时候仅有两贼朝他杀来,另三贼手都还抓的女人臀|腿,似乎还很享受那里的肥软丰腴,神色说不出的猥琐狰狞。
在马蹄携千钧之势蹬踏过来,徐怀身形猛然往一侧缩进,极速之间闪开尺许距离,差之毫厘的避开马蹄,同时横刀格住贼人从上方挥砍过来的长刀。
伏蟒刀看上去最不讲究身形的灵活轻跃,对敌时甚至会显得拖泥带水,这主要是军阵之中、战场之上,不需要这些,但不意味伏蟒刀对身形步法的控制要求,真就弱了。
伏蟒刀对身形步法的要求,实则上更为严格。
横斩、拖刀斩、鞭肘势、扑刺、攒刺、鹰啄势、三步虎扑杀,又哪个不是利用相应的身形步法相配合,去更精准的调整、控制全身以及特定部位的筋骨,以激发、鼓荡更强劲力?
徐怀天生骨健筋长,习武一旦迈入正途、登堂入室之后,他对筋骨的精微控制
,从天赋上都要远远优于常人。
这也决定在接敌瞬间,他能做出更为诡异、出人意料的格杀刀势来。
徐怀身形猛然往右侧一缩,举刀格挡左首那贼挥砍,他身形不可避免会暴露在右首那贼的长刀前。
就寻常武者而言,甚至往右侧闪躲的惯性,也没有办法说止就止,通常会将右侧的腰腋往外扭出,才能卸掉这股冲力。
然而右首那贼挥砍出自以为是的必杀一刀之时,徐怀的身形骤然的生生顿住,避开贴着腰腋而过的一刀,长刀又迅疾从右腋往后斜刺而去,挡住左首那贼的第二次快速挥砍。
徐怀当然有机会快速再斩杀一贼,但他不知道武卒敢不敢以最快的速度围杀过来,也不知道长街东首贼众主力会不会快速驰援过来,他得收着点,当下以格挡、闪避为主。
好在两贼断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错身而过,左首那贼没有立刻勒马掉头,而往前多纵马走出十数丈,以便有足够的空间将速度提上来;而右首那贼自恃身手强横,弃马持刀,径直朝徐怀杀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眼前这脸带稚气的莽货解决掉。
徐怀即便有意收着点,也不可能任两人步骑配合好之后,放手夹攻过来。
看左首那贼距离拉开,右首那贼举刀斩来,徐怀不再格挡,身形微微跃起,举刀以更为凌厉的重斩力劈而下,瞬息之间,以快逾电光石火之势连斩四刀,第五刀斜撇过去,断其持刀手腕,接着一个斜刺刺穿其胸口,又猛然收回刀来。
这时候左首那贼才纵马杀至,曹沫鼓荡腰椎筋骨,身形在瞬时侧扭过去,险险避开奔马与挥砍而来的长刀,持刀以雷霆之势从左腋反刺而去,然而滞步握刀,平静看着战马遏制不住前冲之势,自行将整个侧腹抵住刀刃往后拉开四尺余长的大口子,肚肠混着马血流趟一地。
“我的腿!”那贼摔倒在地,却发现左腿被破开马腹的利刃割断,惨叫起来。
徐怀上前抓住那人头颅,一刀将其脖子抹断。
颈后劲风暗生,徐怀反跨一步,身形强扭之下,以横身掌的甩劲带动长刀,精准无比的将射至颈侧的羽箭斩落,却见贼酋郭君判远在两百步外倚马手持长弓震惊看过来。
徐怀没想到郭君判这张长弓在两百步外,还有如此威力,心想怕是没有三四百斤的气力都没有办法将这张大弓拉开。
郭君判则震惊于徐怀背对自己,竟然还能如此快速、准确的以刀击箭。
“殷鹏,将马车拉出来!”徐怀大吼道。
徐怀手持直脊长刀屈蹲,仿佛孤狼静立在草丛深处,警惕长街前后的劲敌,但他依旧没有躲入肉铺以避夹攻的念头。
殷鹏还算机敏,知道贼酋持大弓于后,徐怀不可能放手斩杀被堵在石街以西的另外三名马贼,飞快将马车从巷道里拉出来,横在长街之上,不仅挡住贼酋郭君判的视野,这挡住西街三名马贼策马往东纵逃的口子。
“杀!”
几乎是眨眼间的工夫,三名凶悍马贼毫无挣扎余地的死在徐怀刀下,军寨武卒主力这时又渡河来援,藏在两边铺院里观望的庄客、护院、武卒再胆怯,也知道抢出来痛打落水狗。
十数道身形从左右门洞里杀出
,三名马贼都没有挣扎的余地,便死于乱刃之下。
贼酋郭君判见邓珪亲率军寨武卒渡河过来,又不知那莽货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武勇竟恐怖如斯,哪里还敢多作滞留,当即跨上马,带着余寇往东面的群岭驰逃而去。
“殷鹏,将这三具尸首搬上马车,好一并找邓郎君换赏钱!”徐怀捡回刀鞘,坐街旁石墩子上,指挥一脸见鬼似的殷鹏,将他斩杀的三贼尸首搬上马车。
除了两匹好好端端的骏马牵过来,徐怀要殷鹏不要忘了将散落的三柄长刀都捡回来。
两边铺院里的人,这时候陆续走上街来。
徐怀浑身浴血却是其次,一贼穿胸而死却要算是好看的,一贼断胫抹脖也不算难看,一贼竟然被狭长的直脊刀斩成两截,与被破腹肚肠流了一地却还在抽搐的骏马倒在一起,寻常人看一眼都觉得头皮发麻,谁有胆上前来?
都站在两侧小声议论:
“这是徐氏那杀胚?”
“听说歇马山的贼众,在鹿台寨前,被他杀了十多人,还以为是徐氏胡乱吹嘘,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这里不是有问题吗?”
“这里有问题,跟能杀人有什么关系?我看就是他这里有问题,才敢这么杀人的,你们没看见他站奔马前那愣傻样,寻常人怎么可能不怕?”
“小爷肚子饿了,郑屠户,你拿只肥鹅过来,等从邓郎君那里讨得赏钱,一并还你。”徐怀转头看向坐在门槛上惊魂不定的郑屠户喊道。
“陈贵,快给徐爷拿只肥鹅!”郑屠户劫后余生,从门槛上爬起来,见陈贵目瞪口呆到失魂,他自己拿荷叶包从熟肉案上好一只肥鹅给徐怀递过来。
徐怀扯下一条鹅腿啃起来,其他叫郑屠户捧好。
邓珪、晋龙泉、唐天德在数名武卒的簇拥下走到近处。
看到殷鹏正将半截死尸拖上马车,唐天德想到当初率队赶往鹿台南寨捉人的情形,禁不住心惊肉跳的想,要是当时跟这杀胚动手,自己会不会也有可能被斩成两截,连全尸都没有?
“有人拿十个铜子,叫我送一份贺礼给邓郎君,”徐怀歪着脑袋看向邓珪,说道,“还说我留在军寨里,每杀一名贼寇,便能找邓郎君讨十贯赏钱,这事可真?”
邓珪盯住徐怀,步卒最怕立足不稳被骑阵冲击,因此他们渡过河先急着整顿阵形,却是将刚才那一战看在眼,他长吸一口气,说道:“确有此事,你要留在军寨?”
“不去。”徐怀摇头道。
“为什么?”邓珪问道。
“这贼寇忒难杀,杀得我直喘气,十贯赏钱太少,得涨价。”徐怀说道。
“你说多少?”邓珪问道。
“十一、十二……”徐怀掰着手指头,反复数了好一些,才很肯定的说道,“一颗头颅得换十七贯钱——而且你不能让别人跟我抢,刚才就被人抢走三颗头颅,真是气死我了!”
“这三名贼寇,是被你截住,虽然最后非你出手杀死,但论功要算你一半,可抵二十六贯五百钱——而只要守住军寨,只要我有命在,你所有的杀贼赏钱,我怎么都会帮你讨过来!”邓珪说道。
第八十四章 怜香惜玉人
悦红楼管事唐令德这会儿带着六七人走过来,将摔得七荤八素,还被绳索捆绑手脚的姑娘们扶起来,想着带回去。
“日你大爷,你们想做甚?”徐怀怒吼道,提着刀站起来,朝唐令德怒目看去。
“……”唐令德吓了一大跳,忙过来给徐怀赔礼,说道,“多谢徐爷救下我悦红楼的姑娘,谢银容后捧上。”
“日你大爷,啥悦红楼的姑娘?”徐怀一口唾沫吐石街上,瞪眼问道,“这些姑娘是马贼从悦红楼抢的,要是没人拦着,是不是已经归马贼了?而小爷我再从马贼手下抢下这些姑娘,日你大爷的,这些姑娘是不是属于我的?怎么又变成你悦红楼的?你刚才躲你老母裤裆里吓得直哆嗦,不敢跑出来,这时候却来欺我傻啊!你要拿,就拿一个半走,只有那一个半与我无关。”
“哈……”唐令德愣怔在那里,这算哪门子道理?
他今日已被老鸦潭的郭君判杀得丧胆,这时候可没有勇气跟这杀胚讲道理,便一脸苦涩的朝邓珪以及本家兄弟唐天德看去,让他们跟这憨货讲讲道理。
唐天德耸着肩不吭声。
仲家庄惨遭血洗,邓珪昨夜就召诸大姓宗族的当家人到军寨议事,然而各家都派小猫小狗来应付,谈及出兵出粮之事,没有一家爽利应诺,邓珪气得都踹翻两张长案。
老鸦潭郭君判率寇突袭街市,沿街诸铺院庄客护院加起来一二百人还是有的,却任凭三十多名马贼横冲直撞,最后却是徐怀这憨货站出来力斩三贼,又拦下三贼,谁他娘这时候没事去跟徐怀这憨货掰扯道理?
再说,今天也是唐家损失最惨重,不知道死伤几十人,徐怀算是帮唐家从老鸦潭财众讨回一些过节,他要站出来说徐怀的不是,别人指指戳戳却也罢了,但是这憨货一言不合就拔刀呢?
“邓郎君啊,这些姑娘都是卖身给悦红楼的,此时为盗匪所劫,当以劫货论,”晋龙泉稍作沉吟,跟邓珪说道,“而以劫货论,徐怀从盗匪手里夺下这些姑娘,悦红楼想要带走这些姑娘,当以身价相赎,要不然就得将身契交出来——邓郎君,你觉得卑职所言,在不在理?”
“晋都头所言在理,还请唐管事,将这些姑娘的身契拿来!”邓珪沉着脸,不善的跟唐令德说道。
今天唐家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主要是其精锐庄客午后护送一批物资回唐氏聚族而居的栖霞山而去。
唐天德午时也主动找他请缨,说要亲自去游各大姓宗族出人出力。
邓珪怎会猜不到唐天德实是想溜之大吉?
邓珪心有怨恨,而军寨随时会被贼军吞没,他哪里会再顾及唐家的颜面?
“令德,还不遵从邓郎君示令行事?”唐天德忙给唐令德递眼色。
他知道邓珪心里恼恨,要是之前,他料定邓珪心里多半会忍着。
但唐天德再蠢,此时看邓珪的样子,也看得出他的心气似被徐怀这莽货激发起来,怎么在节骨眼上去触邓珪的霉头?
见唐令德转身去悦红楼拿身契,邓珪才转过头来,问徐怀:“现在你能告诉我谁叫你送贺礼来的?”
“那人说邓郎君必会这么相问,要我跟邓郎君讨一千贯钱便说;还跟我说,千万不要写字给邓郎君看,说我字太丑!”徐怀说道。
“……”邓珪眼眸骤然一敛,精芒微露:字太丑?是跟“杀人者楚山夜叉狐”那几个血字一样丑?
郭曹龄是幕后之人指使徐怀这憨货所杀?
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连朝廷命
官都杀,还敢叫这憨货过来自投罗网?
“字太丑没关系,可惜我拿不出一千贯钱来,不问也罢。”邓珪过了片晌,有些丧气的摆了摆手,似乎真对幕后之人不再关心了。
看到邓珪的迟疑,晋龙泉、唐天德隐约有些猜想,但他们却不敢、也不愿往深处去想。
说白了郭曹龄遇刺身亡,跟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他们犯得着因为字丑、字美之事,牵强附会的将刺杀案牵涉到徐怀这莽货身上去?
再说了,此时还是追究谁是刺客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郭曹龄死了,查不到真凶,邓珪是要担责,最严重都有可能削职为民,但要是军寨守不住,邓珪面临的可就不是削职为民的事情了。
贼军都敢肆无忌惮血洗仲家庄了,晋龙泉、唐天德可不觉得贼军会放过据桐柏山要冲、夺之才能真正横行山野的淮源军寨不打。
也恰是如此,诸大姓宗族才急着退守各家坞堡,即便要出兵出粮,也要等到朝廷派剿匪大军进入桐柏山之后再说。
现在派子弟族兵进军寨,跟凶残贼军死拼,智者不为了。
唐天德他是苦无脱身之策啊,但既然无法脱身,他现在是要劝邓珪将徐怀这憨货当刺客拿起来呢,还是先利用这憨货守军寨?
这么一想,唐天德也坦然了,附和说道:“我等粗莽武夫,字丑点打什么紧的?”
徐怀让殷鹏再拖一具尸体扔到马车上,他拿刀割下一颗头颅,算一半功赏,扔到马车里。
徐怀不顾田燕燕三女惨叫连连,又将她们抓起来扔到马车里,这些都是他的战利品无误,没有什么好客气的。
左右民众看得十分热闹,一时都忘了刚才的惊惧跟血腥。
还剩下的三女,徐怀挑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跟殷鹏说道:“你要是跟我一起进军寨杀贼,这个就给你当婆娘。田燕燕你不要想了,徐心庵以前老说要攒钱讨一房漂亮的媳妇,等他回来,这个田燕燕得留给他!你看这大屁股,能生养!”
“……”殷鹏看徐怀手里那女孩,也着实漂亮,咽了一口唾沫,却没好意思直接应承下来,直说道,“我随你进军寨,婆娘另说。”
“也好,要是我们以后能赚到更漂亮的,让你先挑,”徐怀转头看向剩下两个姑娘,为难的说道,“剩下半个怎么办,要劈开来吗?”
“呜呜!”两个女的嘴里还被塞着破布,吓得花容变色、呜呜大叫,真怕这憨货一刀将她们中的一个劈作两半。
“劈两半太血腥,你挑一个走,多出的部分,你作价十贯算给别人。”晋龙泉忙说道,怕徐怀这憨货真当街将悦红楼的红倌儿一劈两半。
“……”好些泼皮围过来起哄,“劈作两半更合算!”
“……”徐怀掰手指算了好一会儿,答应过又迟疑的问殷鹏,“听晋都头的,我们没吃亏吧?”
“没吃亏!”老鸦潭的这些贼人也是有眼光的,从悦红楼就抢了六个姑娘出来,怎么可能会差?任一个想要赎出来,少了四五百贯钱怎么得成。
一边等唐令德将诸姑娘的身契拿来,晋龙泉一边很老道的找沿街各铺院的管事,将今日斩杀六贼的赏钱先凑出来。
这赏钱当然不可能巡检司出,州县会不会给赏那是别说,但主街各铺院都是诸大姓宗族的产业,谁要是敢不认这笔钱,以后遇到什么事,就别指望军寨会出手。
不过,这早就成了定规,每家三五贯,很快就将一百多贯赏钱给凑出来。
徐怀拿到七十多贯赏钱,
便又将那些尸体从马车里当街扔下去,跟晋龙泉说道:“晋都头最是爽利,早知道我找你讨赏就好,哪里需要恁麻烦?”
“好说好说。”晋龙泉哈哈一笑。
他对徐怀多扔出一具尸体也视若未见,谁知道这具尸体会不会牵涉出郭曹龄刺杀案什么事来,现在多一事远不如少一事。
将尸体都扔下去,挤在马车里的五个姑娘才停下尖叫,但已有两人昏过去了。
…………
…………
徐怀信步当车走到小院前,殷鹏牵马拉车走在后面。
徐怀推开院门,王禀正蹙着眉站在廊前眺望远山,枯瘦的老脸上盛满戚容。
卢雄这时候正从厢房走出来,看到徐怀,惊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卢爷就一点都没有想我过来?”徐怀哂然笑问道。
“玉皇岭好生准备,或能支撑到朝廷大军进剿,你过来作甚?”王禀费解的摇头问道。
“我赌郑恢打不下这军寨。”徐怀哂然一笑,说道。
卢雄走到院门外,就见穿着一身补丁衣衫的殷鹏拉着一辆马车站巷道里,不见有其他人,摇头苦笑道:“就你们两人,当真能抵什么用?你们快走,这事与你不挨着。”
“听卢爷以往的口气,素来敬重王孝成,我便想,王孝成一人在此,能不能管用?”徐怀问道。
“王孝成若还活着,借郑恢十个胆子都不敢率贼兵来打,甚至都不敢在桐柏山掀风搅浪——你十年后或能比得上王孝成,此时却不成,不要枉送了性命。”卢雄说道。
“卢爷真是没趣,恁的就断定我不如那王孝成?”徐怀摇头笑了笑,跟王禀说道,“我今日决定学一学王老相公,想领略一下‘居庙堂之中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风光。王老相公,你应该没有理由赶我走吧?”
王禀苦笑着朝卢雄摇了摇头,徐怀能做出行刺郭曹龄之举,心志之坚定,岂会为他人劝说所动摇?
这时候探头看殷鹏将马车拉到院门前,王禀好奇的问道:“这位小哥是谁?”
“殷鹏是武良叔在柳条巷收的徒弟,答应随我进军寨,只要我帮他讨一房婆娘。”徐怀说道。
“我没有这么说……”殷鹏还是能猜到小院这两人是何等人物,缩手缩脚站的那里,都不知道手脚要怎么摆。
“徐怀,我就知道你会过来,爷爷、卢爷还偏说我胡思乱想!”王萱早听到徐怀的声音,天热她在房里就穿一件小衫,这会儿又多穿一件褙子,从房里雀跃跳出来,却见徐怀又是一身血,讶问道,“你身上怎么又是血,你又杀谁了?”
“有马贼闯入街市横冲直撞,我杀了三人、拦下三人,换得这些赏钱,萱小姐可以拿去买些脂粉、漂亮的裙衫……”徐怀将马车帘子揭开来,将马车角上装碎银子、铜钱的包袱提下来,扔到院子里。
“她们是谁?”王萱看到马车里还有五个花容惨淡的姑娘,讶异问道。
“马贼闯进悦红楼抢女人,我杀了马贼,她们当然便是我的缴获——我想着不知道这趟要在军寨里住上多久,总要有人帮着洗衣做饭,又不能麻烦萱小姐,便将她们也带到军寨来了!萱小姐有什么要差使她们,不用客气。”
“……”为徐怀总是出人意料的行止,王萱也半张着嘴,半晌无语。
王禀、卢雄却能想到徐怀这番胡闹的用意,只是笑着微微摇头,似不再为匪军将来攻寨忧恼了……
第八十五章 老槐旧事
(感谢第四十八位新盟navyblue2008……)
“都下来,别磨磨蹭蹭的,也别哭哭啼啼,惹恼了小爷,将你们都剁了煨汤!这些日子便暂时借住在王老相公这里,王老相公、萱小姐要有什么吩咐,你们都给我乖乖听着!”
徐怀呼喝着五个女人都下马来,让她们帮着马车里的刀枪弓弩、箭袋及那副瘊子甲都搬进隔壁院子里去。
他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乔装潜到虎头寨附近侦察匪情,当然不会将铠甲带在身上,但徐武江、徐武良今日清晨听到他们又潜来淮源镇,怕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特地将这副瘊子甲给徐怀带上。
“你怎能如此粗莽?”王萱明媚的眼眸嗔怪的横了徐怀一眼,将他拉到一旁,安慰田燕燕五女道,“徐怀吓唬你们呢,你们不要怕他,他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你们暂且先住这里,等过段日子,我叫他放你们走。”
王萱不喜欢柳琼儿,那是柳琼儿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傲气,她也能感受到柳琼儿不把自己看在眼里,柳琼儿的出身只是一个次要因素。
而田燕燕五女虽然也是出身悦红楼,但看到她们吓惨的样子,王萱顿时觉得她们一点不叫人讨厌,甚至觉得她们楚楚可怜。
女人就是这么怪。
王萱虽然这么说,田燕燕五女却是怕鬼似的,躲徐怀远远的。
她们看王萱的眼神也怪怪的,这姑娘长这般漂亮,却又是一个脑筋有问题的,要不然怎么会觉得杀胚只是在单纯吓唬她们?
“这边两间厢房,你们先暂且住下。”
王禀指着东边的两间厢房,要五女暂住下来。
…………
…………
王禀这边的院子,只有三间正屋、四间厢房,平时王禀、王萱祖孙俩、卢雄以及乳娘翟娘子住下来,也只能腾出两间厢房让五女住下。
好在隔壁徐武江与徐怀他们原先住的院子都还空着,而之前仓促逃出军寨,锅碗瓢盆以及被褥纱帐等生活用品都还在,徐怀与殷鹏恰好住进去。
殷鹏将车卸到隔壁院子里,将三匹良马牵去后院的马厩里系好。
这边没有豆草喂马,但好在返回军寨里,晋龙泉说过巡检司会将这边的吃食、马料一并承担下来;殷鹏跟徐怀说了一声,便先去巡检司去领马料。
徐怀将一身血衣换下来,走到王禀院里,将血衣塞到正在廊前跟王禀说话的田燕燕怀里,叫她拿去浣洗。
田燕燕是悦红楼培养来做柳琼儿接班人的,虽说幼时也伺候过悦红楼里的姑娘,但近几年以学习琴棋书画为主,纤纤玉指都没有沾过阳春水,十六七岁的她捧着一堆血衣,直欲叫血腥气薰晕过去。
徐怀坐院子里的槐树荫下,将贼军昨日血洗仲家庄以及今日街市人心惶惶、老鸦潭等顽寇都闻风而动诸事,细细说给王禀、卢雄知道:“郑恢血洗仲家庄,注定他要在桐柏山搅一个天翻地覆、搅得腥风血雨,邓
珪除了守住淮源军寨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我们是他唯一能抓着的稻草!不过,我心里还有一点疑惑不解,还要请王老相公解惑。”
“你说。”王禀坐一只老树桩上,说道。
“虽说蔡铤是有养寇之嫌,说郑恢秉承其性也能算是理由,但郑恢毕竟不是蔡铤,没有蔡铤的支持,他应不敢如此肆意妄为,这里面缺一个解释,”徐怀说道,“一定要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那就是靖胜军旧卒叫蔡铤耿耿于怀,蔡铤当年在靖胜军任判军、都监,有什么故事是外界所不知的?”
王禀闭起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天秉九年,契丹人在云中起边衅,两万边军及民众惨遭屠戮,朝廷调王孝成率靖胜军驰援云中,很快就收复云中,还从契丹人手里夺回朔、蔚等地。后朝中与契丹议和,官家许契丹人恢复旧界,诏王孝成率部从朔、蔚等地撤出。然而王孝成以朔、蔚等地乃故土抗旨不从,蔡铤持密诏诛王孝成而代之,率靖胜军撤出朔、蔚。你父亲徐武宣乃是王孝成的亲兵指挥,徐氏也有好些族人当年都是王孝成的亲兵,都是在那之后被清理出靖胜军的……”
“王孝成抗旨不遵,官家要杀王孝成,蔡铤只是持密诏行事,他心里怕什么鬼?”徐怀问道。
“问题就是在出这个密诏上,”王禀说道,“天秉九年我在越州任事,觉得这事有蹊跷,却不知道细情。直到改元天宣前,我回到汴京任事御史台,查阅天秉年间诸多典章,才知道蔡铤当时并没有所谓的密诏,而是他先矫诏杀王孝成,在既成事实之后,是王庸戚等人上书官家,以为蔡铤矫诏杀王孝成是行非常之举,遂在往后的公函行文里,都默认这封密诏存在,坐实王孝成抗旨当诛的罪名。卢雄护卫我走桐柏山道以避刺客,你与徐武江等人又牵涉进来,蔡铤做贼心虚,或许以为我会利用这段密辛蛊惑王孝成的旧部吧……”
“王帅当年抗旨不从,本就是行‘将在外’之事,罪不当诛,蔡铤矫诏杀王师,却耿耿于怀十多年,”卢雄叹息道,“靖胜军其他军卒也罢了,却是王帅出知唐州收编的亲兵,最叫他放心不下。”
大越禁军将卒不相属,文武则相制。
王孝成乃是天秉四年从唐州调任靖胜军都统制的,王禀甚至在王孝成之前,就已经在靖胜军任判军,而靖胜军原先大大小小的军头,包括卢雄在内,都跟王孝成没有什么特别深的瓜葛,仅仅是天秉四年之后接受他的辖制罢了。
却是王孝成出知唐州,剿桐柏山寇,俘虏数百贼兵,以及王孝成之前在军中任职多年一手培养的那些亲信,王氏宗族的一些子弟兵,这些将卒对王孝成的感情最深。
最令蔡铤忌惮的,也是这些人。
“这叫什么事?”徐怀怅然苦笑道。
徐怀待要问王禀党项人、契丹人在西面、北面的形势,想了解这两家蛮敌,对大越还有什么大的威胁,或者说他们暗中有什么动作,是朝中还没有引起足够警觉,却见邓珪推开院门探头看进来。
看到徐怀与王禀、卢
雄坐在院中,邓珪才装模作样的轻叩柴门。
“邓郎君,不知道有何事找来?”王禀在邓珪面前,微微颔首便是给他客气了。
邓珪长吸一口气,定住心神与身后的晋龙泉、唐天德一并走进来。
即便他到这时候都不知道藏在幕后保护王禀的夜叉狐到底是谁,到底长什么模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人这时候既然将徐怀这么一员勇将送进来,又没有急着找借口将王禀接出来,就说明他不会坐看淮源军寨失陷。
而除了淮源军寨之内的徐怀、卢雄等人外,邓珪怀疑徐武江这些人乃至整个徐氏都暗自受此人钳制。
也就是说,形势看似恶劣,但淮源军寨与玉皇岭互为里表,他们却非没有一丝机会。
当朝虽然崇文抑武,以文制武,但大体上对文武将臣还算宽容。
只要邓珪不傻到去犯大逆之罪,之前诸多事追究下来的罪责再大、再重,包括郭曹龄遇刺等事在内,清算下来,他最多也只是削职为民,甚至都还不会影响到子侄辈在仕途上的前程。
因此不管怎么说,他都要守一守淮源军寨的;他也不会打破砂锅,去追问歇马山那边的安排——没有必要,他何苦去沾染与匪勾结的嫌疑。
“贼军午后洗劫了玉山驿,两名老卒刚逃到淮源军寨来报信,说有两百余贼兵占据玉山驿招兵买马,听其讲寇兵状貌,似是石溪庄贼众高祥忠所部。自此,巡源还想要与州县联络,只能从信阳渡淮水借道,而这一趟来回要走六七百里地,陈知州、程知县即便有什么示令,淮源也都无法及时执行,一切都只能从权了!”邓珪朝王禀行过一礼,在得到王禀首肯后,坐到一旁,将最新的形势说给王禀、卢雄知道,“下吏位卑历浅,从非经历如此之烈的匪患,手足无措,心思仓皇,还请王相示下……”
玉山驿失陷,以及老鸦潭等贼众在东面也躁动起来,事实上淮源巡检司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被切断。
按制,以往所有需要请示州县路司才能决定的事务,邓珪这时候都能召属吏合议后从权处置。
而王禀作为贬臣留居唐州,平时不得干涉州县事助,但如此紧急迫切的形势下,邓珪诸事找王禀商议,甚至请身为贬臣却有大声望的王禀站出来暂时主持一切事宜,都是符合大越礼制的。
当然,王禀这么做也是耍了一个滑头。
也就是说徐武江等人日后成为朝廷大患,他今日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照着礼制找王禀商议守御军寨事,绝没有半点与逃军盗匪勾结的意思,所有的干系都可以推到王禀头上去。
黑锅当然得是头大的去顶。
王禀当然看得破邓珪这点心机,袖手站起来,站在槐下,凝望远山青穹:
正常情况之下,他也不想令自己清名有污,之前也坚决拒绝避往玉皇岭,但能否守住淮源军寨,事关桐柏山里十数万民众生灵涂炭,甚至事关桐柏山外围十数州县是否会受匪患波及,有些事他就责无旁贷……
第八十六章 恶言相向
(感谢第四十九位新盟主,又是一个数字兄……)
王禀站起来,在老槐树下袖手而立,稍作沉吟,问邓珪:
“诸家及将卒怎么说?”
贼势陡然间凶厉起来,淮源能不能守住,他不能不关心大姓宗族及军寨武卒的态度、士气。
“徐怀当街诛杀老鸦潭贼众三人、拦下三人,不仅挫了贼寇志气,军寨武卒心气也稍稍提起来些,甚至街市里还有二三十名青壮跑来,愿为赏格助守军寨。不过,诸大姓宗族还是默然,应是想着自保,此时寨中虽有一百六十余健勇,恐怕是还难抵贼军如虫潮袭来!”邓珪将当前巡检司军寨武备情况,跟王禀详细说道。
老鸦潭贼众闯入街市横冲直撞竟无一人站出来阻拦,邓珪他知道自己当时的心境是凉透了,认为这种情况下,只要贼军大举袭来,巡检司这边百余武卒不要说拼死抵挡了,望风而溃都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徐怀的出现,不仅稍挫顽匪的志气,更为重要的是将街市、军寨的人心,从近似崩溃的边缘给拉了回来。
从这一点来说,邓珪不得不佩服藏身幕后的夜叉狐,真是将手里有限的资源,用到极妙处。
不过大姓宗族还是太滑头了,不像底层民众、军卒的血勇之气那么容易激发出来,他们依旧不为所动,认定大势短时间内不可挽回,依然决然要退守各家坞堡,坚守到朝廷大军来援,才是根本。
邓珪对此也无计可施。
见邓珪将难处摆出来,王禀稍作沉吟说道:
“诸家不足恃,可以不出人,但钱粮不能缺。而街市住户也要尽可能往山里疏散,以免为贼寇所扰,诸大姓宗族在街市的人手也都可以撤走,但他们在街市的钱粮都必须交出来!你现在带着徐怀去,此时谁敢不奉你邓郎君的号令行事,尽可叫徐怀诛之!你也可以叫诸家都知道,这是我王禀出的馊主意,你本意不想如此,恶人我来做!”
“有王相这席话,下吏知道怎么做了!”邓珪行礼道,又看向身后的唐天德、晋龙泉,“唐都头、晋都头,你以为王相公所言如何?”
淮源联络外界的通道事实已被切断,邓珪名义上是大权在握,谁敢不从,他都可以从权生杀予夺。
不过,问题在于军寨武卒,从唐天德、晋龙泉两个都头,到下面的五名节级、十二名十将以及最底层的百余武卒,绝大多数都来自大姓宗族。
现在各家都要撤回坞堡,邓珪真敢对他们态度强硬,他甚至指挥不动一个人。
他把各家惹急了,指使一个二愣子当下一切罪名,先将他做掉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他要生杀予夺,他手里得有一把锋利、令人畏惧的刀,现在王禀将徐怀这把锋利无比的“刀”交给他用。
“王相所言甚是,形势如此紧迫,诸家倘若还敢推搪不出钱粮,当行非常之事!”晋龙泉也毫不犹豫的说道。
“是啊,是啊,王相所言甚是,甚是!”唐天德语气要犹豫一些,态度上也是附和的。
他们二人,从个人角度当然是希望能守住军寨的。
都头不是显要之职,但在桐柏山里却足够威风,也令他们在宗族之内足够根基深固,其他实际的惠泽,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享受惯了,不敢想象真要从军寨逃走,后半辈被夺职治罪的情形——即便罪不当死,
也不可能再能抬头做人;再说他们也不能确定邓珪这时真就不敢杀他们立威。
然而他们所犹豫的,也是他们不可能去违拧宗族的意志。
宗族才是他们在巡检司耀武扬威的基础。
邓珪真要强令诸家交出在街市的钱粮储备,他们至少不会帮着邓珪用强,这会令他们站到宗族的对立面去。
要不然的话,即便这次守住军寨,日后宗族就不会收拾他们了?
现在邓珪借徐怀这个憨货去杀人立威,他们躲在后面不出头,宗族真要不放钱粮,被杀一两个人立威了,也怨不到他们头上来。
“不从郎君之命,杀了可有赏钱?”徐怀捧着刀,歪着脑袋傻傻的问了一句。
“赏格照杀贼论。”邓珪说道。
“那好!小爷今天就看谁不开眼,敢违邓郎君的命令!”徐怀站起来,蹦了一蹦,又朝隔壁院子大喊道,“殷鹏快来,我们去赚赏银啦!”
有王禀这番话托底,又有徐怀、殷鹏两人可用,邓珪也没有叫唐天德、晋龙泉及底下的节级出面。
他挑选十多名用惯的老卒,指派一名从泌阳城里举荐过来的书吏率领,与徐怀、殷鹏一起,在街市东道拦两道拒马设下哨卡。
大姓宗族的人手可以从街市撤退,但钱粮物资必须留下;钱粮送入军寨之中也会造册记录,作为日后摊派的依据。
徐怀让殷鹏将马车套上,拉到哨卡那里,郑屠户还特地带着陈贵,送来一壶酒及肥鹅若干吃食。
徐怀邀郑屠户、陈贵以及殷鹏一起坐车里喝酒吃肉,然后让殷鹏带着郑屠户、陈贵一起在哨卡后,盯住撤离街市人等,他则径自躺车厢里酣睡;旁人也不敢挑他的不是。
即便人心惶惶,纷纷逃离无险可守的街市,但这边无处可去的底层贫民还是有不少,特别还有数百从仲家庄以及玉山驿逃难过来的难民。
邓珪从中挑些跟诸大姓宗族没多大牵扯、身世又清白的青壮,连夜将粮食、腊肉、桐油、竹木、毛皮、铁料等物资,从街市各家铺院渡河运入军寨。
淮源虽然没有设县,但桐柏山不仅地域之广了,丁口也有十数万,抵得上一座大县。
淮源作为桐柏山的核心要冲,物资集散之地,七八家粮铺里的存粮就有三四千石;压榨好的现存桐油就有上千桶,铁料及各种铁器数以万斤。
这些物资都禁止各家运回坞堡,都运入军寨之中囤积起来,即便被大股贼寇围困一年半载,即便再接纳一部分难民,也都不虞会箭尽粮绝的。
王禀虽然没有直接统领过禁军镇边作战,但任判军、都监,第一时间怎么可能不想到粮秣的重要性?
看着一袋袋粮食运入军寨,寨墙上的武卒,心思就更安定了。
…………
…………
将徐怀单独留在淮源军寨,徐氏内部却发生激烈的争吵。
“徐武江啊徐武江,你怎么就能这么糊涂呢?”苏老常也是第一次不给女婿徐武江的面子,痛心疾首的按着桌角,差点跺起脚来,叫道,“清晨叫你与武良赶去淮源,话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便是绑也要将那莽货绑回来的吗?”
“爹爹,武江必然也是劝过的,武坤、武良、心庵当时都在淮源,徐怀他硬是不听,还真能绑他回来?你要有本事,明日我们一起去将那头倔驴给拖回来
!”苏荻虽然也为徐怀身处险境焦急,但这时候众人都气势汹汹围攻夫婿,她也只能冲她爹发发牢骚。
“没有徐怀他爹接济来鹿台寨落脚,我们一家早就是道侧饿殍,而你弟弟苏蕈更没有机会出世!徐怀要有三长两短,你叫我九泉之下,如何去见他爹去?”苏老常跺脚说道。
“徐怀留在军寨,除了叫贼军认定我们跟军寨暗通声气,还能有什么好处?不行,明日一定要这憨货揪回来!”徐武碛怒道。
“这事怕轮不到徐武碛你做主。”柳琼儿心里也恼那混帐家伙总干出人意料之事,但这时候她只能站在徐武江这边。
“有你说话的余地?你真以为所谓夜叉狐能唬住谁?”徐武碛抬脚将桌案踹倒,捋起袖子就要动手。
“徐武碛,你想干什么!”徐武坤、徐武良站出来将柳琼儿护在身后,怒喝道,“我们金砂沟寨可不需看你的脸色行事!”
“金砂沟寨?好一个金砂沟寨!你们当真要与徐氏恩断情绝?”徐武碛怒问道。
“军寨既灭,徐氏既便能守玉皇岭,但要死伤多少子弟,才能拖到朝廷大军来援,你有没有想过?”徐武坤说道。
徐怀的决定是很冒险,他们也很担忧,但徐怀意志之坚定,他们也已经见识到。
既然事实不能更改,他们就只能尽一切努力,保证徐怀的计划得到更彻底的落实,而不是让徐武碛、苏老常他们在这里拖后腿。
“徐武碛,你什么时候变得胆小如鼠?”徐武良也不客气的冷笑道。
看徐武碛额头青筋暴露,动了真怒,徐武富抓住他的手臂,沉声说道:“我看武坤他们说的不是没有一些道理。再一个,即便徐怀不去军寨,即便陈子箫、仲长卿、潘成虎、高祥忠等人不以为我们跟军寨暗通声气,也不见得不会来攻玉皇岭——现在纠缠徐怀这莽货,没有意义!”
“就是徐怀这莽货留在军寨没有意义。一定要与邓珪暗通声气,徐武坤、徐武良他们随便谁都可以留在军寨、留在邓珪身边。然而,这两个货自己贪生怕死不说,却叫徐怀这蠢货去死!”徐武碛甩开徐武富的手,怒气冲冲坐到一旁。
“你说什么?”徐武坤、徐武良也叫徐武碛的话激恼,质问道。
“你们自己说,留徐怀在军寨,除了被邓珪玩弄股掌之间,还有什么意义?你们做出的蠢事,还不许我说了?”徐武碛怒骂道,想想也气,抬脚将眼前一条榆木板凳踹断成两截。
徐武良、徐伯松、徐仲榆却完全不关心徐怀的死活,他们思量徐武江刚才所说那番话,却是有几分道理。
耐心等徐武碛、徐武良、徐武坤三人闷着气忍了好一会儿没再对喷之后,徐武富才沉声说道:“事已至此,邓珪也好容易抓住这事,跟我们徐氏发生牵扯,你们明天去要人,想必也不可能从邓珪那里将人讨回来,还是多想想如何应对这局面吧!”
“还能如何应对?这几个蠢货将这么大的把柄送出去,我们当然要做好随时增援淮源军寨的准备。要不然等贼军势大,攻破淮源军寨,下一个必来强攻玉皇岭!”徐武碛恨气说道。
徐武碛语气是恶劣,但既成事实如此,他还是主张以更积极的姿态去应对。而听他这么说,徐武坤、徐武良虽然心里憋着气,却也能忍住心头的怒气,没有出声跟他去吵。
第八十七章 用事当用急
徐武富听徐武碛主张现在就做增援淮源军寨的准备,沉吟片晌,还有些犹豫,
抬头朝徐伯松、徐仲榆看去,问他们的主意:
“三叔、五叔,你们觉得呢?”
“增援淮源军寨,岂非要与贼军野战,这怎么能行?再一个,军寨就那么点人手,又怎么可能守住?我可听说各家都将人手从淮源往外撤啊!”徐仲榆担忧的问道,“明知军寨守不住,我们可不能真去招惹那些强贼啊!”
徐伯松也直摇头,觉得不应去招惹强贼。
“要是不能将徐怀那蠢货揪回来,徐氏已经脱不开干系,不积极应对不行,已经不是我们招不招惹的事了!而潘成虎已投虎头寨,他不会忘了歇马山被夺之恨,”
苏老常这时候也不当自己是外姓人,说道,
“至于军寨却也未必不能守住。你们想那邓珪武举出身,胆略见识都不凡,破潘成虎所部贼众,如切瓜剁菜。更关键的一点,我们都不要忘了军寨之中还有王禀这么一个军政皆擅的人物在。只要邓珪足够聪明,他这时候无法联络州县,请王禀相公出面主持防务才是合乎规矩的,而贼军就未必能在淮源讨得了好。”
柳琼儿美眸微敛,徐武碛乃军伍出身,性格也强势,权衡利弊主张积极应对很正常,苏老常这会儿怎么又不保守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这一点上立场是一致的,
徐武江见岳父以及徐武碛都支持积极应对,肩上压力就小多了,沉声说道:
“军寨不守,贼军将势大难制,到时候玉皇岭即便能守住,伤死一两千人也必然元气大伤——你们要是不敢招惹强贼,扰贼军侧后之事,歇马山可以一力担之,但大寨需拨给我们足数的良马、兵甲!”
“你们想得却美,良马、兵甲哪里不缺,岂能都给歇马山?到时候再任你们胡作非为,谁都不能制约你们?”徐武碛不给徐武江好脸色看,跟徐武富建议道,“歇马山那里可以组建一支六十人左右的马步兵,但以此数为限,不能再给更多的良马、兵甲;大寨也要组建一支马步兵,以一百二十人为限……”
徐武江也不跟徐武碛争,歇马山加金砂沟寨,现在再多能组建六十人的机动兵马,毕竟山寨也要人看守。
徐武富却也觉得徐武碛所说在理,要是将有限的兵甲、良马资源,都拿去支持徐武江在歇马山组建机动兵马,任他在桐柏山里驰骋、呼风唤雨,日后真难制他了。
即便是机动兵马的建设,大寨这边也必然要保持绝对优势才行。
“我看就先照老五说的办,两边共组建三队六十人队的马步兵,歇马山一、大寨二,良马、畜马都各居一半,现在大寨也就能凑一百匹良马,皮甲却是能尽可能配齐……”徐武富终究是徐氏话事人,最终还是由他来权衡利弊一锤定音的结束这次激烈的争论。
老鸦潭贼寇午后闯入街市,这也促使周健雄等人的顽固家人最终同意先一起撤离淮源,议过事徐武良、徐武坤连同柳琼儿将周健雄、吴良生等人以及家人,连夜迁往金砂沟寨。
如此一来,金
砂沟寨的丁壮连同妇孺家小,也超过百人。
金砂沟寨附近多是陡坡险壑,能开垦的坡地极其有限,但山里有很多的野生桐树,可采集桐油籽,也可采集野茶及草药。
猎物就不用想了,一座五六里绵延的山岭能供养狼鹿狍獐等猎物十分有限,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出手,三五天就能猎个干净。
除了山里的林木资源可供开采外,目前最能依重的还是溪涧内的金砂可采。
真正想要做什么事,钱粮真是挥霍如土。
袭夺歇马山,金砂沟寨分得两千贯钱,但十数日便如流水般挥霍一空,在金砂沟寨与狮驼岭新寨抢修出一条可走骡马的小道,寨子里加固栅墙,新修三四十间排屋,开垦三四十亩菜地,建了铁匠房,建了木窖、砖窖。
考虑到风波将起,贼军横行肆虐,原先定居在淮水两侧低矮丘陵带的民众,会往地势更险要的山野躲避匪患,到时候人手是不会匮缺的,所以前期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囤积粮食等物资。
大寨那里疯狂囤积粮秣,金砂沟这边也是不计代价的肩挑背扛,抢运了上千袋粮食过来——金砂沟寨在接下来的匪患中,能不能极速壮大,这才是基础。
周健雄、吴良生、殷鹏带着家人进入金砂沟寨,虽然这边依旧简陋,但听说在这里定居,每家先照丁口送两到三袋粮食,也是个个欢天喜地。
在人手安排上,也是将三十名青壮后生单拉出来。
殷鹏随徐怀留在军寨,以周健雄、韩奇为首二十人,跟随徐武坤编一队马步兵。他们中大部分人都随徐武良学过拳脚棍棒,一部分人跟韩奇一样,都是在上柳寨被潘成虎胁裹落草,也都有尚武的底子。
这些人,骑战不是一时半会能掌握的,但操练步卒围杀战术,则可以上马行军、下马作战。
余下十名青壮,以吴良生为首,跟随徐武良、翟麻子作为金砂沟寨的防守步卒编训,同时将铁匠房兼营起来,打造兵刃、箭簇等;至于铠甲现在就不奢想了,太耗人手工时了。
剩下的家小还有七八十人,除开伐木烧炭烧制青砖、整理土地、修建屋舍、陂塘等杂务外,还有专抽出四十人占据有限能叫人落脚的溪谷地,用溜槽法采集砂金。
扣除四十人每日的吃食、雇工钱,每日所净得的砂金可能也就值四五贯钱,但这玩艺儿细水长流,保证金砂沟寨再多出二三百丁口,也能将生计源源不断的维系下去。
…………
…………
桐柏山虽隶属于唐州泌阳县,但纵横三百里,地域太广,从淮源到玉山驿,再从玉山驿到泌阳城,总计将近一百四十里路程,都快赶上平原地区两到三个县的跨度了。
而桐柏山除开南北岭主脉,宜居的丘地较多,立朝以来人丁繁衍密盛,这也决定像玉山驿这样的要冲之地,又有官方机构设立,很容易形成较为繁荣的镇埠。
玉山驿跟淮源是不能相提并论。
除开驿丞率十一二名厢兵老卒驻守于此迎来送往外,玉山驿并没有类似监镇官这样的官吏坐镇;而在治安防寇等事,还是受淮源巡检司的管制。
然而这里作为桐柏山道最重要的节点之一,聚集有两三百户人家,粮店、木器店、油坊、铁匠铺、瓷器店、书纸店、裁衣坊、歇马铺等等大小数十家铺子沿街铺开,也是颇为繁荣。
而每逢旬日,附近村寨的民众都会过来赶集,更是人山人海,异常的热闹。
玉山驿太过重要,郑恢放心不下,在确认三寨联军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后,清晨特地与董其锋赶到玉山驿来。
一队骑马在晨曦中缓缓抵近玉山驿。
看到玉山驿长街东首的水塘里堆满连夜丢弃过来的尸体,纵过火的长街,几乎看不到一栋完好无缺的屋舍,还有缕缕余烟从残墙断垣间升起,骑队里却也有人于心不忍:
“相爷未必愿意看到这种情形!”
“从今往后,即便没有外人在,也不得再提这个字眼!”郑恢沉着脸,告诫那个乱说话的家伙,说道,“而此间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如实上禀,你就不要妄自揣测了!”
董其锋也回头瞪了那人一眼,叫他管住嘴。
他们缓缓前行。
这附近唯一保存完好的,就是驿站围院,位于长街的西首。
高祥忠所部人马,正驱赶着没能来得及逃走的民众,将一车车抢掠来的物资运入围院。
虽说夺得玉山驿,高祥忠纵部在玉山奸|淫抢掠无所不做,但围院里秩序井然,几道关卡都严格查验郑恢一行人的令符。
看眼前情形,郑恢也晓得高祥忠纵部劫掠,主要还是释放所部人马心中憋了多年的戾气,但也没有放纵到散乱无章的地步,暗感这些年来在桐柏山深处存活下来的顽寇,还是有一定军事素养的。
这种情形,比他预见的要好,至少可以放心让高祥忠守玉山,堵住有可能从唐州及泌阳派出的进剿兵马。
在郑恢、董其锋正要假借陈子箫名义去见高祥忠之时,有两骑从东面快速驰来。待这两骑进入玉山驿围院来,看到竟然有他们的人,郑恢微微蹙紧眉头,站在夹道里等那两人过来。
这两骑里一人,正是郑恢直接安排潜伏于淮源的眼线。
老鸦潭有六名精锐马贼被围杀,提振军寨武卒士气,也使邓珪下决定固守淮源军寨,随后加强对军寨两翼及街市的控制。这名眼线入夜后才找到机会悄然潜离淮源,但赶到磨盘岭没有见到郑恢,才紧急赶到玉山驿来。
“是徐氏那个莽将?”郑恢没想到淮源军卒及民众的人心,并没有如他预料般土崩瓦解,而老鸦潭郭君判率部袭掠淮源街市,却在一个他们看上眼的莽将手里小小吃了个亏。
这个叫徐怀的莽将,董其锋当初尾随唐家商队之后见过,脑筋是有些问题;而郑恢也听潘成虎说过其人在鹿台寨前的武勇、莽撞。
说实话老鸦潭贼众大意轻敌,被这莽货杀三人、截三人,并不是多么叫人震惊的事。
问题是徐氏这莽货,为何恰到好处不在鹿台寨或歇马山,而在那时出现在淮源?
楚山夜叉狐真就将他给看透的,才能在关键时刻,又投下这么一子?
第八十八章 瑜亮相疑
蔡铤主持河西军务时,郑恢就已在其帐下任书吏,自诩对军争之事还算熟稔。
然而恰是如此,他更清楚人心向背及士气扬挫的重要性。
桐柏山地少人多、兼并严重,致使成千上万的青壮都不得不背井离乡、于异乡最低层去苦谋生计。
郑恢使陈子箫率部两次劫杀走马道,除了震慑邓珪等人外,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就是要堵塞商路,使得要依赖于走马道谋生的人越发困顿,则心思怨恨狠戾越盛。
这是桐柏山形势能迅速发酵的关键。
这两三个月来,除开乡里镇埠偷盗抢掠频发之外,入伙落草者也比比皆是,要不是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虎头寨的人马怎么可能膨胀得如此之快?
而过去十数年间,一为当年王孝成所慑,被杀怕了,二来在唐州兵制变更之后,大姓宗族与淮源军寨互为表里、互为援奥,小股的顽固寇贼即便不甘心屈服,却也不得不藏之山林,与大姓宗族妥协共存。
而深山之中的艰难,令顽寇心间也积淀难以言喻、像活火山一样的戾恨。
在昨日攻破仲家庄之前,郑恢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纵仲长卿、高祥忠所部大杀特杀——这么做,一是要憾动人心,同时也是要三寨联军以及桐柏山里那么多走投无路的青壮年心中戾恨都释放出来,并使其倍加凶残。
有史以来,不少盛名将帅每历苦战,也常纵将卒大掠,道理就在这里。
郑恢以为这么一来,桐柏山里的人心就被摧枯拉朽般摧毁,而相投者云集,形势就将尽落在他的掌控之中。
到时候他只需要逐步拿几个中小坞堡试刀,将诸寨联军稍加整合,将刀刃磨得更锋利,拨除淮源军寨将不费吹灰之力。而在乱刃斩杀王禀之后,再使诸寨联军强攻玉皇岭、歇马山,就能彻底解决掉当年悬案所留下来的隐患。
到这一步,诸寨联军在桐柏山里便扎下根基,非州县所能制,他们就可以抽身而出,等着大戏真正上场了。
他没有想到,一切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这个“楚山夜叉狐”竟然又将一枚棋子,又再一次打到他的气眼上了。
派出一个莽将,在街市斩杀老鸦潭贼众六人,就扭转淮源随时会崩溃的人心、士气,这手段是何等的四两拨千斤!
郑恢直觉嘴里又生苦涩。
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三寨联军,外加这两天胁裹入伙的,人马有一千七八百众,而大肆招揽之后下,三五日之后人马进一步扩张到两千乃至三千之众,都不是大问题;也可以联络更多家的山寨共进退。
但郑恢知道,现阶段诸寨联军还是乌合之众
淮源人心未溃,甚至有进一步凝聚的趋势,只要叫邓珪召集三五百乡兵寨勇过去协防军寨,郑
恢就不觉得陈子箫他们就有多少把握能顺利攻下淮源军寨。
也恰恰诸寨联军现阶段还是乌合之众,诸寨都是为利益联手,能同富贵而难共患难。
倘若攻打淮源受挫,郑恢担忧眼前所谓的大好局势,极可能会迅速恶化。
不行,绝不能让这种情形发生。
“你直接去见陈子箫,将他、潘成虎以及仲长卿等人,都喊来玉山驿议事,”郑恢低声跟董其锋说道,“这两天我们就需要围住淮源军寨,切断其与外界的联系……”
“这么急?”董其锋惊问道。
三寨联军还是乌合之众,哪怕是借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将淮源军寨围困住,三寨联军的人马还需要一定时间的操训、磨合。
照着原计划,他们应该先拿不断那些孤立无援、防御相对薄弱的中小型宗族坞堡练手,而不是直接去围攻看似守军不多、但随时会有大股乡兵集中增援的淮源军寨。
郑恢并不知道大姓宗族目前还是想着自保,就算知道他也不敢冒险,说道:
“人心向背太过重要,倘若叫邓珪在淮源聚集足够的兵力,不仅大姓宗族会派乡兵增援,州县及路司甚至有可能从信阳借道,往淮源增派援兵。我们必须先围淮源,倘若不能攻,便在淮源外围建立据点,洗掠山野!”
信阳即便距离淮源更近,甚至夏秋时小型舟船都能直接航行到淮源白涧河口,但信阳隶属于淮南西路,是不可能直接出兵增援淮源的。邓珪即便派人到信阳及光州请援,光州及信阳也要请示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府,不敢擅自用兵的。
不过,唐州及泌阳县未必敢出兵强攻玉山驿,但只要确知淮源军寨有守住的可能,从颍、光等地借道,往淮源军寨增援两三百援兵,也就是多走四五天路程的事情。
所以形势的好坏,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在州县及大姓宗族的心目里,淮源军寨守住的可能性有多大。
只要他们认为淮源军寨守不住,州县就不敢轻举妄动,而大姓宗族结寨自保、各自为阵,也便能各个击破。
倘若州县及大姓宗族认为淮源军寨有很大可能守住,就会源源不断将人跟物资往淮源军寨聚集,凝聚成更强的力量。
这就是人心向背。
郑恢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即便一时无法强攻淮源军寨,也要行围点打援之策,阻止人及物资有往淮源军寨聚集的可能。
董其锋也知军争之事,听郑恢略加解说,识得势头不加遏制的害处,当下便由郑恢先去见高祥忠,他带上两人折返去仲家庄见陈子箫、潘成虎、仲长卿等人……
…………
…………
百余贼骑在潘成虎的率领下,午后从跳虎滩洇水渡过白涧河,迂回到鹰子嘴。
鹰子嘴距离街市还有十一二里路,但一路都是平缓坡地,快马疾驰都
不需要一炷香的功夫,就能从鹰子嘴杀到街市。
虽然白涧河以东,有四五条土路往桐柏山深处延伸,还有渡口通往淮水以北的北岭诸山,但从鹰子嘴往西一路平坡,有百余贼骑滞留鹰子嘴不去,这意味着淮源东面的通道被切断,没有人再敢随便出没。
犹豫着没有撤出的民众,即便不途经鹰子嘴,此时也不敢再离开。
徐怀拉住出了一身汗的骏马,昂首看着在夕阳照耀下似蒙着一层金黄色光泽的鹰子嘴崖。
鹰子嘴崖西首有三四户人家散居山坳里,这时候那里已为潘成虎所部占据,住户也没能逃出来,当然也没有被杀害,而是正被驱使着拿着斧锯砍伐树木,拿骡马拖到鹰子嘴前,看情形潘成虎是要拒马等路障将鹰子嘴的豁口塞住。
“徐爷,咱们是不是能回去了?”从昨夜就极力讨好、午后还讨了个帮徐怀牵马的郑屠,有些担忧的说道。
潘成虎所部不会因为徐怀过来,就全部出动。
真要那样的话,徐怀一个人就能骚扰得他们鸡犬不宁,但他们也不可能对徐怀抵近侦察视而不理。
当即也有二三十余贼驱马过来,在百余丈外的草坡散开阵列,随时有可能抄掠过来。
郑屠户平时也就在街市耍横,哪里见过这阵势,要说不怕,那纯粹是骗他已经死了好些年的老娘。
“没事,我这马跑得快!”徐怀浑不以为意的说道。
“可是我跟陈贵跑不快啊!”郑屠户都要哭出来,徐怀与殷鹏是各骑一马,但他与陈贵却是走过来的,他们得吃多少奶,才能赶在贼骑追上之前,逃入五六里外的街市。
“夺魂枪潘成虎曾被我杀得屁滚尿流,你现在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断然不敢追出来的。你要不信,你们喊话问他们是不是见着小爷,腿脚子都开始在打哆嗦,直想往婆娘裤裆里缩!”徐怀说道。
郑屠户心想脑筋有病,他们四人才会去挑衅数倍于已的强贼。
“时辰不早,我们已确知这伙贼人的动静,也应该回去跟邓郎君禀报了!”殷鹏心里也直打鼓,抓住缰绳劝徐怀不要太浪,“为防贼人持弓箭袭扰过来,你带着郑屠户、陈贵先走,我压后一些再走。”
“今日没能摘得贼人头颅换赏钱,我倒想他们敢追上来!”徐怀将长弓横在身前,笑道。
潘成虎率三四十名残寇投靠虎头寨后,虽然补充了不少人手,但主要是刚入伙的新寇。
特别是眼前二十余骑,面皆菜色,跨下的马匹都是普通牲畜,所背都是三五十步内才稍具威胁的猎弓,长刀也仅是薄薄的铁片。
这些人摆明了是潘成虎想引他入彀的诱饵而已。
要是没有潘成虎等顽寇在后面的山坳里虎视眈眈的盯着这边,徐怀绝对有把握放风筝,将这二十余骑新寇一一放死掉……
第八十九章 市井杀贼如屠狗
徐怀带着殷鹏、郑屠、陈贵三人,慢悠悠撤到街市,二十余贼骑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缀在后面,直到目送他们进入街市,才往鹰子嘴方向撤去。
殷鹏、郑屠、陈贵他们看不出蹊跷,直叫奇怪:“这些贼寇还真叫徐爷给吓傻了,二三十人都不敢追我们呢!”
“要没有你们三个怂货拖累,小爷我指不定又摘得两枚贼人头颅换赏钱呢。”徐怀不满的叫道。
“是,是,是,是我们三个怂货拖累徐爷您大腿了。”郑屠户忙不迭的说道。
郑屠户起初被徐怀一再欺负,心里是恨却拿徐怀没辙;之后听说徐怀大闹悦红楼,叫在桐柏山里权势遮天的唐家,都拿徐怀没有办法,他心里的气便出乎意料的消了。
昨日他意外摔到长街上,在老鸦潭贼人举刀挥砍过来、自以为必死之时,看到徐怀有如天神降临,在他眼鼻底前以无敌悍勇力斩三贼,他心里就像是被种下一颗种子。
昨天夜里看到徐怀、殷鹏去街市东首设哨卡,他拿酒菜去讨好,还可以说是兵荒马乱之时想抱一根大腿。
但午后得知百余贼骑从跳虎滩迂回到鹰子嘴停下来,军寨、街市却没有一人敢随徐怀、殷鹏到鹰子嘴前侦察敌情,他却跟吃错药似的,连匹马都没有,却与陈贵给徐怀、殷鹏牵马,在那么多贼众前溜了好几圈才走回来。
这时候回到街市才想到后怕,但感觉却不可思议,真是吃了什么药不成?
目前差不多还有两千民众滞留在街市,郑屠户、陈贵给徐怀、殷鹏牵马在二三十贼骑的尾随下回来,他们都看在眼底。
这时候享受诸多人钦佩的目光注视,郑屠户、陈贵都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走到肉铺前,看到他家婆娘从肉案后探出头来,大着嗓门喝问道:“浑家,给徐爷、殷爷的酒菜有没有热好?快快端出来,你这婆娘不会已经迫不及待的背着我去偷汉子吧?你就断定我活不回来?”
徐怀跳下马来,让殷鹏将马匹拴门柱上了,走进铺子里坐桌边,等郑屠户将酒菜热了端上来。
“我们去侦察敌情,总得先去见过邓郎君。要不我先去军寨,一会儿再赶过来吃酒?”殷鹏跟徐武良学过几年的拳脚功夫,也听徐武良说过军中的规矩,还不至于昏头到没去见邓珪,就在郑屠户这里喝酒。
“你有兵饷吃没?还是手里有贼人头颅,赶着去拿赏钱?”徐怀盯着殷鹏问了一句,将他拽进肉铺子里坐下,说道,“我们啥都没有,等喝过酒再去见邓珪不迟。”
从跳虎滩到鹰子嘴都是浅丘,视野还算开阔,压根就没有什么敌情需要抵近侦察的。
徐怀带着殷鹏他们走这一趟,说白了就是欺潘成虎手下新寇多,又对他心有余悸,而用这种方式,去缓解实际上已经被切断外界联系的淮源军民心里的焦虑、惊惧,激发他们胸臆间的反抗意志。
现在已经不能再事事都照巡检司及宗族过去十数年既成的规矩来——那早就是一潭死水了。而这时市井屠狗辈更能令人心振奋,他需要表现出更多的市井气以及浑不吝来。
其他不说,他们走进肉铺子里,平时在街市与郑屠户、陈贵亲近的十几个大胆泼皮无癞都跑过来;他们还有些畏惧徐怀,却在肉铺子的门槛前
或肉案里,跟郑屠户、陈贵说笑,问他们跑到贼骑前是什么感受。
郑屠户难得有长脸的时候,这时候当然是一边责骂婆娘手脚太慢,怠慢了徐怀,一边在十多个胆大泼皮前胡吹海吹。
“月牙都升上来,今晚月儿一定很亮,我们吃过酒,再出去一趟,但愿这次能猎得一颗头颅,抵好几天的吃喝!”徐怀跟郑屠户说道。
十多个泼皮都喊好,都有人赶回去拿刀矛、盾牌,郑屠户也豪气大发,邀请大家进来喝酒。
“光吃喝也没啥滋味,殷鹏你去军寨将田燕燕叫过来,给大家唱曲十八|摸助兴!”徐怀见大家士气可用,便想叫殷鹏去将田燕燕喊过来唱曲助兴,心想骗这些人去送死,总得给他们心头一点念想,叫道,“你们要是谁能讨到田燕燕的好,叫她心甘愿情陪你们睏觉,才叫本事!”
“唱你个大头鬼!”王萱在人群外娇斥道。
徐怀探过头,见堵门口的十多个泼皮忙不迭的让开,却见邓珪、卢雄陪同王禀跨进门槛里来;王萱带着田燕燕也跟着后面,怒气冲冲的瞪着他看。
王萱虽然极美,却有一种不容亵渎的明艳、天真。
田燕燕也学柳琼儿卖艺不卖身,但她到底是出身悦红楼,泼皮看她就大胆起来,目光在她胸脯腰肢以及叫裙衫隐约勾勒出的长腿上乱瞄,如雪肌肤,精致如画的眉眼,十七八岁的她正是诱人到极点的时候。
田燕燕原本就不敢违拧徐怀的意志,听他要送她陪这些粗鲁汉子睏觉,都要气晕过去,却不敢发作,还得硬着头皮跟着王萱身后走进来,心里想以后要跟巴结萱小姐,唯有萱小姐才能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
郑屠户、陈贵以及殷鹏都忙不迭的站起来,徐怀抬脚蹭掉厚沉的马靴,散发微微汗臭的光脚丫子直接跷长凳上,十分没坐相的跟邓珪说道:“午后白跑了一趟,都没有摘得一颗贼人头颅,邓郎君你也不用送赏钱来。”
“王相公说要过来蹭一碗水酒喝,想必郑屠户不会吝啬,你怎么就不乐意了?”邓珪笑道。
“又不是吃我的酒,我哪会不乐意?”徐怀说道。
“邓郎君说笑呢,您与王相公过来,这铺子里都亮堂起来的,快坐下来——这酒我来请。”郑屠户满是横肉的脸上都要笑出花来,他婆娘跳跑出来招呼,都腋带春风似的,浑忘却此时的处境。
面对贼寇午后强渡跳虎滩进入白涧河东岸之事,邓珪最初是想将街市所剩人员都撤回到军寨里。
由于在王禀的提醒跟支持,大部分人员逃离街市时物资都被截离下来,即便将街市所剩两三千人都撤到军寨里,粮食也至少能支持半年。
而邓珪也不会相信朝廷拖到半年之后对桐柏山的匪情还无动于衷。
王禀则不赞同这么做。
贼军这么快就渡河,目的是提前彻底切断淮源与外界的联系,但他们现在就放弃河东街市,显然又太被动、保守了。
倘若叫贼军不费吹灰之力占据河东街市,将能更容易的完成对军寨的抵近包围。
然而王禀很清楚,三寨贼军联手血洗仲家庄,气势是汹汹,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乌合之众,攻坚能力绝对不会强。
他们这里,但有可能,还是要守河东街市,不得万不得已,不能放弃河东街市。
这么做的最
大好处,将迫使贼军想要对淮源形成包围圈,需要投入数倍的人力、物力才行;这也将限制贼军对外围大姓宗族及诸坞堡的洗掠,使形势提前进入僵滞阶段,在朝廷调派兵马进剿过来之前,减少匪患对桐柏山的破坏。
邓珪不怀疑王禀的战略眼光,但担忧人心惊畏不堪用。
然而这会儿看到徐怀带着郑屠户等人在敌骑前溜了一圈安然返回,还吸引十多个泼皮无赖蠢蠢欲动,都想着夜里跟随徐怀去扰敌,邓珪发现人心其实没有他担忧那么岌岌可危。
现在要做的,还是怎么进一步利用好徐怀这个莽将,将人心一步步从惊惧中挽回来。
“你们有胆到敌前侦察,便是大功。这趟虽然没有贼人头颅,但也应各赏一贯钱!”邓珪当然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当即就要跟着后面的晋龙泉、唐天德拿赏钱出来。
“这赏钱我不要,丢人,”徐怀说道,“邓郎君,你要看得起我,就帮我写在这肉铺前写一块牌子,写上‘楚山拙虎徐怀上缴贼人头颅处’!以往乡人都笑我拙笨,白吃那些酒菜却不抵什么用,我这趟将贼人头颅堆在这里,叫以往瞧我不起的乡人路过时脸臊得抬不起头来!”
“好,你拿贼人头颅换酒钱,我给你写这块牌子!”邓珪一口答应下来,便叫郑屠户去张罗笔墨,当下便在肉铺子一扇木门写就“楚山拙虎徐怀上缴贼人头颅地”十数字。
邓珪于经义上的造诣,当然跟王禀不能相提并论,但却也是文武双全,十数字写得苍劲无比,左右泼皮无赖以及围观民众都纷纷叫好。
徐怀不要赏钱,邓珪还是叫晋龙泉拿出三贯钱,赏给殷鹏、郑屠户及陈贵三人,奖赏他们随徐怀侦敌之功。
“徐怀虽说勇猛无比,但贼人也滑脱,想猎其头颅不是易事,”王禀待邓珪重新坐下来后,跟诸多泼发说道,“你们十数人,要随徐怀去接敌,即便不能提供助力却也不能拖后腿,老夫有个法子教你们……”
初期贼人也不会强攻的意愿,特别是最初渡河来的潘成虎所部新寇很多,想要联合老鸦潭等白涧东以东的顽匪也需要时间,也就意味着,眼下是利用一系列的小胜去激励军民意志的最佳时机。
徐怀不愿意在武力之外表现得太张扬,有些细活就得王禀亲自来教。
而王禀是什么人物,这时候愿意指点他们,十多个泼皮无赖当即就摒住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
“你们多持长矛、木牌,围在一起,既然防贼骑冲击,更能给游戈在外侧的徐怀以坚定支撑,距离街市三四里,便坚如磐石……”
泼皮无赖都好玩棒弄枪,但指望他们能有多高的战术素质,能严格以军阵出入战场,就太奢望了。
不过,叫他们手持长矛、盾牌像乌龟、刺猬一般,在距离淮源镇三四里的空旷地,结成密集阵,并不是指望他们能杀敌,而要在街市之外的荒坡地里,能给徐怀提够一个足够力度的支撑。
这么一来,徐怀进可杀寇,不能力战或必须歇力时,又能临时退入阵中。
而他们离开街市仅三四里,这边有武卒相援,也不怕潘成虎带着百余人马敢将徐怀他们死死围困在淮源街市之外。
倘若这方法可行,而后续随着赏钱的发给,就能进一步的将淮源的民众心气斗志提升上来……
第九十章 杀贼游园夜
淮源军寨及街市这边要如何守御,乃至细微处的战术安排,武举出身的邓珪见识就已不凡,何况还有王禀、卢雄这样的人物在。
徐怀索性就装痴卖傻到底,坐一旁吃肉喝酒,听他们给诸多泼皮讲解;殷鹏渴望出人头地,听得格外认真,兼之他以往常听徐武良说营伍之事,底子也要比郑屠户、陈贵及诸泼皮好得多。
当然,王萱、田燕燕两女在场,诸泼皮也装模作样听得颇为认真就是了。
临了卢雄看徐怀将刀弓搁在墙角里,将长弓拿起来试了试弦:“徐小哥天生勇力,这把长弓或许还有些轻吧?”
“是轻,却恨不能将两张弓绑一起用。”徐怀瓮声说道。
“徐怀你的气力,真能同时拉开两张硬弓?”邓珪有些犹豫的问道。
邓珪当然能听懂卢雄话外音。
郭曹龄遇刺身亡,他随身携带的刀弓枪槊及铠甲都还留在巡检司封存,他之前想过将这些送到州县,但程伦英、陈实都不同意,只能等郭曹龄的家人日后过来取走。
他现在明知道徐怀极可能是刺杀郭曹龄之人,还将郭曹龄的刀弓拿给他用,便担忧这会进一步激怒郭氏族人以及郭曹龄身后的那位主啊?
徐怀白了邓珪一眼,不屑搭理他这句话。
“那张贯月弓却可以拿来给徐小哥一试!”晋龙泉却没有什么顾忌,建议说道。
邓珪犹豫了一会儿,心想都这个节骨眼了,他要是连郭曹龄的兵甲都不敢调用,还谈什么从权?
他点点头,示意晋龙泉亲自带人去将郭曹龄封存军寨之中的兵甲都拿过来。
除开郭曹龄的兵甲外,邓珪还叫晋龙泉多拿些长矛、木盾过来,总不能叫徐怀带着这些泼皮去拼命,巡检司连最基本的盾矛都不给供给。
虽说巡检司的兵甲都有定数,但这两天郭曹龄将不少匠户都纳入军寨,长矛、木盾打造最为便利,还是能充足供给的。
当下又拿出两贯钱,叫郑屠户娘子再多备些酒肉,请诸泼皮坐下来一并吃饮。
等长矛、木盾从军寨拿出,分放下去,也不作演练,徐怀牵着马也带着微醺众人,乱哄哄往街市外走去;卢雄原本要跟徐怀一起行动,徐怀使眼色叫他留下。
巡检司军寨武卒不谈,街市里淹留两千多人未能走掉,青壮其实是不缺的,他们所缺的是与凶残贼寇拼杀的勇气。
卢雄今晚要是陪他出去,即便猎杀三五颗头颅回来,民众也只会以为卢雄是随王禀从汴京过来的一等一厉害人物,夜战能杀三五贼人实属正常,是市井壮勇远不及也,并无助市井小民的胆气滋生。
而徐怀他与诸泼皮历来为街市民众所轻视,看到他们能杀贼人,民众才会觉得自己也行,贼匪并不足惧。
此外,也不是真就抽不出演练的时间,实在是徐怀清
楚这些泼皮胸臆间的胆气一半是无知狂妄,一半是饮酒半醺催生出来的。
真要演练到半夜,叫他们酒醒后,又识得军阵夜战的凶险,恐怕大半人都要打退堂鼓,哪里还能有先声夺人的气势?
天色暗沉下来,星月耀映,众人却也是看得清走马道往东推进。
所谓无知者无畏,殷鹏略知军阵之事,看到郑屠户、陈贵与诸泼皮沿道散乱东进,神态狂妄轻松得跟夜游似的,暗感敌骑掩杀过来,恐怕一个冲锋,这些人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转身逃跑,从而将后背彻底的暴露在贼骑的刀枪之下,任其砍瓜切菜般屠杀。
殷鹏紧催着马,挨到徐怀身边,小声的问道:“这能不能成?”
要是鹰子嘴下是陈子箫,或仲长卿等贼酋率百余马兵,徐怀多一个胆子,都不敢冒险玩这种花活,但此时是潘成虎在鹰子嘴,情况则不一样。
潘成虎在鹿台寨就吃过大意轻敌的大亏,老巢丢了不算,十数年积攒下来的三百多悍匪,最后就剩三四十人随他逃走,他其实已成惊弓之鸟。
在仲家庄,徐怀就看到潘成虎率部打得非常谨慎保守,而今后午后的挑衅也都证明了这点。
他们现在大咧咧的带着十数泼皮去挑衅,怎么看都像陷阱,潘成虎真要敢带着不多的嫡系精锐掩杀过来,徐怀从此还要高看他一眼呢。
而倘若潘成虎只敢驱使刚入伙的新寇过来试探,徐怀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退一万步想,就算潘成虎比他料想的要厉害太多,真敢率嫡系精锐掩杀过来,诸多泼皮一触即溃,夜战也方便大家抱头逃窜,能多活几个人来。
不像明晃晃的白昼,新寇也能在崎岖坡地策马驰聘,诸多泼皮一旦被打溃,想凭借两条腿逃敌骑的猎杀,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徐怀他自己也唯有借助夜色,才不惧在崎岖的坡地会被贼骑围杀而没有机会逃回去。
人生就是赌啊!
…………
…………
潘成虎入夜,也没有将所有的兵马都收回到鹰子嘴去,徐怀他们东进约四里地,前方就有一队骑兵挡住去路。
徐怀策马驰往一旁的坡地,殷鹏满头大汗的约束乱糟糟、临敌才有些惊慌的诸泼皮,勉强在两丈余宽的土路及两侧的沟垄地结阵。
这时候也不敢奢望诸泼皮结阵能进退自如,殷鹏学着卢雄叫的办法,大呼小叫令众人将木盾斜插上,而手里的长矛尾顶抵住地,杆子靠在木盾,斜指前方,所有人都尽可能矮蹲住身子缩藏在木盾下,避免暴露在敌骑弓箭攒射的范围里。
这种战术动作,王禀刚才拿酒水蘸着,在桌上又写又画,但听进脑子里的却不多,好在殷鹏也算是有勇力之人,即便差徐怀一截,也颇得诸泼皮信服。
再个有郑屠户、陈贵相助,在原地约束众人简单结阵,还没有大问题。
关键还是人数有限,能照顾得过来。
潘
成虎再谨慎,他手下却不可能都沉得住气,很快就有数骑手持弓弩脱队逼近过来。
暗影幢幢,星月再明,徐怀也不可能二三百步外的人脸,但从这六骑控马逼近的姿态,不像是老手。
很显然是这些被推出来试探性逼近的,还是消耗掉也完全不可惜的新卒。
徐怀也就按捺住不动,只是将贯月弓横持马鞍上,看着六骑徐徐逼近七八十步后,开弓乱射过来。
猎弓小而软,三五十步内才会有一定的贯穿杀伤力,这数骑在七八十步外就急着放箭,射到盾阵前,砰砰打在木盾上都被弹落下来。
殷鹏一个劲的压制住又有些亢奋的泼皮,勒令他们不得乱动。
还有两人试图举起木盾反冲过去,殷鹏怕威信不足,暴力弹压会引起哗闹,只能死死将这两个冲动的家伙按住。
从这些细节看,殷鹏平时看上去性情也颇为急躁,但在临阵之时,却要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镇静——有殷鹏在郑屠户、陈贵协助下约束诸泼皮,徐怀就更放松的坐马背轻试贯月弓的弓弦,真正要比常见的步弓硬得多,他在马背上想要拉满,可能两三次臂膀筋肉就将拉伤,还得下马借助腰腿的劲力,才能做到收放自如。
当然,六七骑贼兵就在七八十步开外,徐怀仅需将贯月弓拉开半弦就行。
徐怀不熟悉弓性,坐马背上半弦开弓射箭的稳定度也差很多,射出四支箭都射偏出去,惹得贼敌策马进坡地,想朝他围射过来。
徐怀将贯月弓挂回马鞍,换了柘木长弓,连射四箭,电光石火间便连将两贼射落坠马,徐怀再纵马前驱,余下四贼便吓得落荒而逃。
“陈贵,你带一人过来割头颅,待回去换赏钱!”徐怀叫道。
这时候拿新寇试刀弓真是太滋润了,徐怀连割头颅的粗糙活儿,都可以打发别人去做。
陈贵带着一人跳跑过来,喜滋滋的捡了两把铁片似的长刀,将两贼头颅割下,还捡了两把猎弓,将一匹骏马牵回来。
夜里贼骑再也没有进逼过来,徐怀也不可能真带这些泼皮离开街市太远,临到夜深之时,便带着两颗贼兵头颅扬长而去。
诸泼皮带着缴获耀武扬威回来,当然不愿就此散去,又跑到郑屠户肉铺子里喝酒吃肉,一个个还都特能吹,吸引更多的民众过来;徐怀这次真将田燕燕五女都喊过来,唱些荤曲子助兴。
邓珪着晋龙泉当场足数发放赏钱,徐怀论功分钱,他自取十贯,殷鹏、郑屠户、陈贵各取三贯,两贯钱吃肉喝酒,诸泼皮各得一贯,看得围观众人眼热无比。
邓珪、王禀、卢雄他们也没有回军寨休息,带着晋龙泉、唐天德等人还留在街市里,教导民众如何去制作拒马、鹿角等路障,同时还组织人手开挖壕沟,将大多数进出街市的巷道封锁起来;同时还将那些歇燃的茅草屋顶掀掉,推倒一些屋舍,形成防火带,以防贼寇纵火烧毁街市……
第九十一章 奸情败露
有邓珪、王禀、卢雄等人在,徐怀无需操心繁琐之事,吃饱喝足便直接在肉铺后院里酣睡;待次日起来,看殷鹏带着人在狭小的院子里练习结阵,比昨日十数泼皮还多出一倍的青壮后生来。
此外巡检司节级唐盘还穿着铠甲、携带弓刀,与一名青年站在院子里,似在等他。
唐盘是唐氏年轻一代难得的好手,平时在军寨里也傲气,徐心庵都被不他看在眼里。
不过,徐怀就是看唐家人特不顺眼,就瞥眼打量了唐盘跟那青年两眼,拿木桶从院角井里打了一桶水,站廊前浇头洗脸。
田燕燕拿木盘子端来早食,从唐盘身边经过,却刻意低头不去看他。
徐怀心想,他还没有找徐心庵说将田燕燕许给他的事呢,徐心庵的头顶就已经绿油油了?
看田燕燕端来的托盘里,除了一张麦饼,就一碗稀粥,徐怀横眉问道:“这就点?”
“医书里说过,晨起厌厌,早食还是要清淡些好!”田燕燕委屈说道。
“清淡你个鸟!你读的是什么狗屁医书?你们丫的没事起床拨几下琴弦,抱着一本破书坐窗前想着勾引汉子,神色厌厌,吃半张麦饼都能撑死,爷也跟你们似的?快去多拿两张麦饼,再拿些冷酱肉来!”徐怀不满的喝斥道,“我又不用娶婆娘,赚来赏钱却不大吃大喝干你腚啊?”
“徐爷,你对小娘子怎么不能温柔点呢?”诸泼皮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过来说道,“燕燕姑娘跟水和粉捏出来似的鲜嫩,旁人捧手心里都怕化了,你可到好,还差遣她干这粗活……”
“田燕燕赎身价五百贯钱,你这孙子要能上阵拿得三十颗贼人头颅,将她买回去心疼便是,管得爷怎么喝斥她?”徐怀嘿嘿笑道,“要不你们这些泼皮,一起凑三十颗贼人头颅,将田燕燕赎过去玩乐?”
“哈哈,这个主意啊!”诸泼皮哈哈大笑,商量起上阵攒人头将田燕燕一起赎下,然后轮着伺候每人两天绝对是神仙享受。
诸泼皮说起这事来,神情一个个说不出的猥琐,打量田燕燕的眼神也是肆无忌惮。
在一群莽货眼前,王萱回军寨里了,还没有过来,田燕燕只能噙着泪将粥饼端回厨房,去重新给徐怀准备早食。
…………
…………
见徐怀不搭理他们,还如此粗鲁对待田燕燕,唐盘牙齿咬得嘎巴响,过了好一会儿,才与那青年硬着头皮走过来,黑着脸说道:“邓郎君吩咐我与仲兄今日带人随徐爷出街市抗贼……”
“你就是那个全家都死翘翘,一人贪生怕死,从狗洞里钻出来的仲和?”徐怀坐在台阶上,抬头见那青年长得一表人才,瓮声问道。
“我从未贪生怕死,留下性命也是要为仲氏族人报仇雪恨!”仲和额头上青筋抽搐着,咬牙说道。
“你跟我说这些狠话,屁用没有,等会儿出街市,你们打你们的,别碍着我们就行。”徐怀浑不吝的说道。
唐盘、仲和今日敢站出来,说明大姓宗族及军寨武卒里还是有血勇之士的,这是好事;邓珪让他们跟着出去作战,应该是想将军寨武卒的斗志也磨励锋锐起来。
然而潘成虎所部昨日
午后就渡过白涧河,比他所预期更为迅疾,可以断定这是郑恢根据淮源的形势变化做出及时调整。
这么一来,他昨日黄昏及夜间两次带人出街市挑衅,必然也落在郑恢的眼底。
郑恢不大可能让他舒舒服服的用这种手段,一步步去提升淮源军民的士气与抵抗意志;也不可能容忍他用这种手段,带着诸多泼皮无赖不断的刷经验。
就算潘成虎今天还不想打,郑恢也会想办法逼他出手。
徐怀今日就没有打算离开街市太远,就想走到街市东侧四五百步外,让诸多泼皮扯开嗓门开骂;这么一来,看形势不对劲,逃回街市里来也方便。
唐盘、仲和要是能唯他马首是瞻,进退都听他指挥,徐怀不介意带上他们出去,但这两孙子跑他跟前来说话,都恨不得捏起鼻子来,徐怀掰脚趾头都能猜到,真出了街市,这两孙子一定会跟他闹别扭。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稍有犹豫都会万劫不复,徐怀敢带上他们出去玩?
有血勇之气,精神是可嘉,但兼顾不了的事情,徐怀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揽。
见徐怀一脸嫌弃,竟然嫌他们碍事,心高气傲的唐盘以及身怀家恨族仇的仲和,鼻子也差点气歪掉。
他们当下不愿再跟眼前这憨货说软话,走出去找邓珪,想着独自领军去试探贼兵的刀锋,不跟这些无赖莽货凑一起去。
徐怀吃饱喝足,骑马带着殷鹏、赵屠、陈贵等人往街市东首走去,远远看到唐盘、仲和各带二十多人,已经在街市东首集结,准备出去。
而街市以东的坡地,此时已经有好几队贼骑已经逼近过来,窥视街市里的动静。
徐怀坐在马背上,勒住缰绳停在封锁主街的拒马阵前,邓珪、王禀、卢雄都站在这里,他们正皱眉往外眺望去。
从鹰子嘴过来的贼兵数量并没有增多,但无论是贼兵跨下的骏马、所背负的刀弓以及身上的铠甲,显然跟昨天出现的那些新寇不是同一批人。
贼军已经控制住跳虎滩、鹰子嘴等淮源外围的几个重要地点,连夜搞移花接木之计,用悍匪代替新寇,他们这边是很难提前察觉的,甚至在鹰子嘴或跳虎滩等他们视野所不及的地方,可能已有更多的贼兵埋伏在山谷密林里。
不过,邓珪、王禀、卢雄等人眼毒,怎么可能看不出异常来?
邓珪、王禀、卢雄将唐盘、仲和两队人马拦住,他们正站拒马前商议,徐怀策马凑过去,听他们议论,既担心照原计划出街市与贼军接触,很可能难以控制伤亡,而今天倘若缩在街市在,不出去接触贼军继续激励士气,担心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人心及士气又要泄去。
徐怀看得出王禀、卢雄也很犹豫,明知贼军包藏祸心,他们踩不踩这陷阱都是错。
徐怀将入手沉重的贯月弓横在马鞍前,有节奏的轻轻拍动。
“还是要打!”得徐怀暗示,卢雄沉声说道,“我们这边一示弱,贼军就会逼近过来,我们就没有时间沿街市边缘制造更多的障碍限制贼军进出。不过,怎么打要有讲究,你们都过来听……”
“殷鹏,你与郑屠过去听。”徐怀懒洋洋的勒住缰绳,叫殷鹏与郑屠过去听卢雄讲究今日出阵具体的战术安排。
不要说王禀、邓珪了,即便是卢雄也令唐盘、仲和钦服,他们当然看不惯徐怀那些粗莽傲慢,却没有战绩去数落,只得乖乖走到卢雄跟前,听他讲解具体的安排。
“我旧时乃西军老卒,想必不少人也都清楚,我在淮源,也常听人议论西军,赞其雄锐,但西军在泾原等地抵御党项人作战细节,却罕有人提及,我今日便与你们来说一说……”卢雄环顾左右,代替王禀、邓珪讲解具体的作战安排,在细节方面他要比王禀、邓珪更加擅长。
为防御党项人,大越在泾原等河西诸地屯驻十数万禁军,但缺少良马,西军以步卒为主,面对骑兵占据绝对优势的党项人,西军在战略上无法进行长距离的迂回、运动作战。
差不多百余年来,西军对党项人作战,都是采取筑堡浅攻法,往外围一点点的扩张疆域。
此时他们在淮源所面对的情形,与西军防御党项人的作战形势相似,想要较长距离的迂回作战,无疑是自取其辱。
卢雄说透这些,也是怕唐盘、仲和二人年轻气盛,从街市出去接触贼寇,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易为贼军诱入纵深处伏击。
邓珪会在街市里集结三到五队兵马做好接援的准备,但没有骑兵,接援的距离有限,还要考虑在贼军蜂拥而至能及时撤回街市。
所以说徐怀他们出去执行浅攻战术,接触作战的极限距离还需要提前确定好。
泼皮以及义愤青年以及仲和集结出战的仲氏残兵,结阵野战的能力很弱,因此卢雄安排这两队人马沿走马道东进,前后保持二三百步左右的距离,保证在敌骑掩杀过来之时,能以最短时间内结阵对抗冲击。
而敌骑通常都不会从正面直接冲击长矛盾阵,多从侧翼迂回寻找机会,或以弓弩攒射,因而使唐盘率兵甲较全、操训较好的巡检司武卒,在侧翼走崎岖坡地东进,三队人马时刻保持品字形相互支应。
特别是唐盘率领的武卒队,需要在走马道的两翼穿插,应对敌骑不同侧翼的迂回包抄,还是相当复杂跟困难的。
而这一切的核心,就是确保徐怀能独立的自由来去、捕捉到战机。
徐怀这个位置,原本承担的是游哨职责,此时却成了整个战术安排的核心,徐怀看到唐盘对卢雄这样的安排是满心不服气的,打个哈哈说道:
“郑屠说你贼眼刚才在田燕燕的小奶上乱瞄,而田燕燕那娘们看你的眼睛也跟渗了水似的,多半是有奸情,还要我看紧你们。你说郑屠户是不是胡说八道,还是你确有打田燕燕的主意?”
郑屠户帮徐怀牵马,小声说:“我哪有?”
“胡说八道。”唐盘作为唐氏的后起之秀,在军寨成熟稳重,但被徐怀说破这事,却只能慌乱否认。
“好吧,我也不管郑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这样吧,你找一人替你带队,你且独立去猎杀贼寇,你今日倘若能比我猎得更多贼寇头颅,田燕燕便白送你睏一夜!”
“你!我不许你这么糟踏田燕燕,你等我拿三十颗贼人头颅来换她!”唐盘俊脸气得发白,咬牙叫道,“唐夏、唐青,你来带队,卢爷刚才所说,你可都记清楚了?”
第九十二章 客远不为阻
巡检司常规武卒仅一百二十人,正副都头两人、节级六人,此外还有十二名十将,这些都是士臣完全瞧不上眼的低级武职,任之者都是粗鄙不堪的武夫。
然而在桐柏山,这些却是成千上万底层青年抢破头都要争一争的大出路。
桐柏山尚武成风,然而底层平民出头太难。
虽说这些低级武吏,乃至最普通的武卒都主要来自宗族,不可避免受到宗族的控制,却又不得不说巡检司百余武卒,都是桐柏山里十里选一、乃至千百人选一的精锐所在。
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是代表徐氏的后起之秀;唐盘、唐夏、唐青则代表唐氏的后起之秀;却是唐天德担任副都头多年以来,日渐沉溺于酒色,脚拳刀弓荒废下来。
看徐怀当街斩杀老鸦潭三贼,唐天德、晋龙泉等人稳如老狗,但唐盘等年轻气盛的节级、十将们,还是很受刺激的。
之前各家都没有从街市撤出去,对各家在巡检司的武卒或直接或间接都有联系,暗中控制,唐盘等人被摁住不能出头。
昨日淮源与外围的联系事实上被切断,唐盘这些年轻的节级、十将们,看到徐怀带着十数泼皮,就能耀武扬威的缴获匪兵首级,就更沉不住气了。
唐盘在进巡检司之前,曾在悦红楼当过两年护院,看着田燕燕从不起眼的馆阁服侍丫鬟蜕变得明艳诱人,最后被当作柳琼儿的接班人培养。
虽说他心里一直以来并没有奢望能去改变田燕燕的命运,但徐怀昨日如此粗鲁的对待田燕燕,却是真将他激怒了,心里更恨昨日他怎么就没能及时赶到出手将田燕燕救下。
出街市后,徐怀慢悠悠的在三队之间策马前行,唐盘却带一张弓、一杆长枪、一只圆盾、一把挎刀,便径直策马驰往远处寻猎贼兵。
游弋于鹰子嘴与街市之间坡地上的贼骑,大半都是歇马山残剩下来的悍匪,他们主要还是盯着徐怀这个莽起来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憨头。
对轻骑独进的唐盘,他们还是心存轻视。
看到他逼近过来,贼众也只分出四骑包抄,想将唐盘逼退回去。
他们都没有指望在双方尝试着接触之际,就能有斩获,也不认为淮源能有几个徐怀这样的莽货。
他们却不想唐盘被徐怀激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泄不去,发恨要叫那憨货刮目相看,孤骑独进却不肯轻易退回。
看到四骑进逼过来,唐盘在崎岖的坡地上兜着圈子,待看到这四骑与大队的贼寇马兵拉开距离,骤然间调转马首,从侧翼往四骑反抄过来。
唐盘迫切想要有所斩获扬威,抽鞭打马,在开阔的草坡地上以弧形路线,快速绕到四骑的左侧,便将长枪夹于腋下反杀过去。
这样也能确保接战之时,他只需要面对最左侧的那名贼兵,而不是直接陷入那四名马兵的围杀之中。
唐盘的悍勇也叫贼寇大吃一惊,最左侧那贼不敢去挡他攒刺过来的长枪,双腿夹紧马腹,驱马快速前窜,躲闪过去,却将他右侧后之人毫无防备的暴露出来。
就见唐盘一枪攒刺去势疾如电闪,被拨刀格挡,枪刃也仅偏离稍许,从那贼左肩贯穿过去。
后面两贼骑术极精,在
崎岖的草坡地里调整马匹冲刺方向极快,看到同伴被刺穿左肩,吼叫着微微拨转马头,又照唐盘当面抄杀过来。
武将于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最基本的原则与战术并无本质的区别,都是要尽一切可能避免陷入以少打多的劣局。
此谓双拳难抵四掌也。
唐盘多强的身手,也不敢同时去抵挡两柄长刀的快攻,他没有时间抽回长枪,只能弃枪拔刀,拽动缰绳,将跨下战马往左侧强拉,险险避开挥砍过来的一刀,也让自己始终只面对一名强敌,而另一强敌隔在外围。
唐盘出手也是极快,错身而过时,抬刀便往抵近到身侧不足三尺的贼兵腰腋处捅去。
然而这贼兵身穿厚甲,刀尖刺入二三寸,唐盘手里便感到涩重,刀尖再难刺入。
那贼也甚是悍勇,之前长刀还从上往下斜砍,但叫唐盘避过去,刀势未老便生生滞住,反向横斩过来。
唐盘也是吓了一跳,他自视甚高,以为军寨之中,除了徐武江,没有谁能落在他眼里,却不想随随便便一名贼人,身手就不在他之下。
唐盘被迫收刀格挡,两人几乎是面对着面,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对攻十数刀,才因为两马相反方向跑动而拉开距离。
这时候左肩被长枪洞穿的那贼已坠下马去,发狠将长枪从左肩拔出,就往外翻滚逃走,以免受伤之后还要受到马蹄践踏。
剩下三贼这时候却也调整好方位,恰好从三个方向截断住唐盘往外突围的通道;三贼满脸横肉狞笑着,似乎唐盘已成他们的猎物。
唐盘这时候惊醒过来,后悔太过托大已来不及,犹豫着是要借跨下良马冲出包围圈,还是弃马,借地形以及身手的灵活突围,便听“嗖”然一声风响,唐盘都没有注意到发生什么事情,就见挡住他往土路方向突围的那贼人身子猛然一怔。
唐盘下一刻才看清楚一支青黑色箭簇从那贼脖子里穿出来,那贼人这时在马背上微微一晃,就一头往旁边栽倒去。
唐盘震惊地朝两百四五十步开外的徐怀看去时,而正欲从左首夹攻唐盘的那名贼人,这一刻也为徐怀超远攒射惊住。
不待这贼反应,一支羽箭已夺他面门而来,唐盘眼神转过来,就看到箭簇从这贼的脑后穿出,看着他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最后一贼身手最强,却再不敢在射程之内滞留,远远看到徐怀手里还捏着两支箭,来不及摘盾抵挡,直接将身体缩藏到马背的另一侧,就往后方打马逃去。
“姓唐的,将两颗首级割回来,省得我跑一趟!”徐怀拿着两支羽箭挥动,叫唐盘不要忘了将两颗首级割回来。
这么远的射距,两箭都直夺强贼脖梗、面门要害,而不偏离分毫?
更关键,这么强的硬弓,这憨还能做到连珠开弓?
唐盘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见贼敌受到惊扰,没人敢逼迫过来,遂下马将两颗首级割下,又将一匹战马、两柄利刃以及他自己的长枪捡回来,才策马往回赶。
“王相公说应乘贼不备,用此弓袭杀贼酋,却不想为救你这个蠢货浪费一次机会。”徐怀见唐盘回来,一脸嫌弃的抱怨道。
唐盘满脸臊红,气得心肺儿颤,却不得不承认徐怀说的有理。
徐怀气力大到能用贯月弓连珠开弦,还有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术,真要将一名贼酋没有防备的引入射距之内,袭杀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而徐怀却又为救他脱困,提前暴露这手箭术。
“盘哥儿你真是的,没有能耐,却偏逞能,看徐爷为了救你,却把别的贼人吓走了呀!我等今日拿什么去换赏钱?”诸多泼皮被殷鹏弹压住,不得随意走动,但这时候也大声抱怨起来。
唐盘更是羞愧难当。
仲和一并叫徐怀瞧不起,与唐盘却是同病相怜,走过来待要安排唐盘几句,徐怀瞪眼骂道:“你瞧我是蠢货,你离队而出,在军阵之中又有几分聪明?给我滚回去!”
仲和不服气的瞪向徐怀,诸泼皮又呱噪起来:“仲家的小白脸瞪什么瞪,比眼大啊!有种去猎两颗贼人头颅来!没种就快滚回去,莫要叫你家徐爷爷治你一个擅离职守的罪!”
“啰嗦个屁,这颗头颅送给你们换酒肉!”徐怀将唐盘放脚边的一颗头颅,朝诸泼皮那边踢过去,“还有什么屁话屎话,都给爷朝潘成虎那边喷去,扯起来嗓子,叫潘成虎不要缩婆娘裤裆里!”
“多谢徐爷啦!”诸泼皮也不客套,当即将一颗头颅收下来,着一人拿长矛将头颅高挑起来,朝鹰子嘴方向大喊起来,“潘成虎,我家徐爷喊你来战,莫要吓得缩回婆娘裤裆里!你家婆娘裤裆骚又臭……”
这些泼皮脚拳棍棒稀疏平常,但当街叫骂却有着叫黄花姑娘闻之受孕的功力。
潘成虎听这些人在大道上淫|言诲语齐骂开,比他们还他娘像强贼,顿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灭世,强忍住胸臆间的怒火,带着人手往鹰子嘴这边撤回来,下马走到陈子箫、郑恢等人跟前,抱怨的说道:“贼他娘,邓珪这是用这莽货钓我的鱼!气杀我也!”
陈子箫、郑恢、董其锋等人也为刚才所目睹的一幕暗暗心惊,皆想:郭曹龄莫非是夜叉狐遣这莽货所杀?
郑恢、董其锋当然识得郭曹龄曾视为宝器的那张贯月弓,应是邓珪那货将弓交给这憨头使用,真是气煞人也。
这张贯月弓,军伍之中挑那些有近三百斤臂力的壮力之卒都能拉开,但关键贯注浑身气力拉出满弦又有何用?
开弓射箭,开弦是基础,但要保证精准,两臂还要足够的稳定。
这样的强弓绝对不多见,非大匠级人物不能制,董其锋他们却也有机会接触过,知道箭术高超之人,也非要有五六百斤气力才能做到用这样的强弓稳定射箭。
而要做到用大架开弓法连珠射击,所需要的气力更为惊人。
从郭曹龄遇刺之后忤作查看的伤情看,刺客必是骨健且坚、气力绝强之人。
拥有这样的气力,放眼河西诸军,可能就十数二十人而已。
他们实难想象桐柏山这么小的旮旯窝里,还有第二个身手如此强横之人。
要说卢雄年轻时身手也绝对强横,或许不比眼前的莽货稍差,但他此时都五十好几了,筋骨早已过巅峰期。
卢雄或许技击经验更为丰富,但要说正面硬对硬的强攻,董其锋都有信心能力敌卢雄,很显然还是要略差眼前这莽货一筹。
第九十三章 红白乡营立
(感谢第五十位新盟主,感谢参加共筹的兄弟们,存稿要枯萎啦……)
“他们这是在玩钩鱼,多少好手填进去都不够他们玩的!”
麾下又损失两名好手,还有一人虽然逃回来,但左肩被长枪刺穿,也很难治好;潘成虎带人马撤回到鹰子嘴附近好一会儿,想想还是急得想跺脚,冲陈子箫也是满腹抱怨,他投靠虎头寨,可不想纯粹被当作枪使,
“我看现在只有两途,要么在鹰子嘴、跳虎滩、潘家峪等地都建立据点,断开淮源街市及军寨与外围诸大姓宗族坞堡的联系,但这么做,我们会有更多人手被拖在这左右,还并不能切断淮水。特别是往后三四个月里淮水漫涨,筏舟是可以进出军寨及街市的。还有一法,就是立刻不计一切代价,强攻下街市,将邓珪等顽劣军卒死死困在军寨之中,再想办法破之!”
别人未必能感同身受,但潘成虎在歇马山重新立足十数年,手下聚拢三百贼众,堪称好手不过四五十人,却有近四分之一折损在徐氏这憨货手里,他能不急眼?
他不会认为徐氏这憨货有多聪明,又或者说徐氏这憨货真就是天生命好,他只是越发肯定徐氏这憨货以及徐武江身后有真正的高人指点。
先是遣这莽货在鹿台寨前乱杀一通,令他心神纷乱,致立基之地歇马山被徐武江不费吹灰之力夺走,还一把火烧了粮草、下院,令他担忧被困歇马山粮绝而不敢回师,后来才有上柳寨的惨败。
而他率部渡白涧河到鹰子嘴附近,都不到两天,又在这憨货手里折了两名好手,看上去是两军相争、正常的消耗,但关键是为啥不消耗别人的部属?
潘成虎现在就主张诸寨一哄而上,先夺下河东街市,然后将河西军寨死死围困住,要损兵折将,大家一起损,不能总在他头上薅毛。
谁他娘人到中年还毛发茂密,经得过这般狠薅啊?
陈子箫沉默着不吭声,至少在旁人面前,他还不想表现出对郑恢言听计从的样子。
郑恢沉默着没作声,他何尝不知道潘成虎所言才是良策?
邓珪到底不是弱手,关键时刻终究下定决心请王禀出面插手淮源的防务,事情就要比他最初所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王禀军政皆善,卢雄在西军任将二十载,又游历天下多年,见多识广,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始终未露头尾的夜叉狐,怎么可能是容易斗的?
使徐氏那莽货带着十数泼皮挑衅式的出阵邀击,看似闹剧,但郑恢知道,这定然是王禀、邓珪等人有意而为之,目的就是振奋街市被困民众的人心及军卒的士气,使散乱的人心凝聚起来,不再畏惧诸寨联军所表现出来的凶残。
血洗仲家庄所散发的恐惧阴云,这一刻正在淮源的上空快速消融。
倘若他手里有一支能如臂使指的百战精锐,郑恢对强攻街市绝对不会有一丝的犹豫,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干脆利落将邓珪、王禀、卢雄等人逼退回军寨困守。
这样一来,他们后续哪怕不急着强攻军寨,也仅需要少量的人马就能将军寨死死围困住,而不是像此时这般,需要在淮源的外围,用更多的人手,去建更多的据点,却还没有办法将沿淮水进退的通道完全堵死。
这将极大限制诸寨联军在其他方面的动作,甚至将丧失继续强攻坞堡的能力。
而一旦叫
诸大姓宗族意识到诸寨联军不足畏时,事态就糟糕了。
但是,他手里有足以强攻下街市的精锐战力吗?
看陈子箫都没有接潘成虎的话,他便知道连陈子箫都不愿意拿虎头寨不多的精锐去死拼。
当然,郑恢也无意逼迫陈子箫太甚,这样的人物还得顺毛捋才更容易驾驭。
再者说,虎头寨精锐拼光了,诸寨联军一旦形成干强枝弱、尾大不掉之势,仲长卿、高祥忠、潘成虎这些人都是善茬,不会想着夺权当老大?
到时候他还要怎么藏在陈子箫身后翻云覆雨、掌控局势?
眼下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方面邀请老鸦潭等更多的山寨势力加入联军,让各寨都在淮源的外围负责一个据点,对淮源进行封锁包围,一点点去消耗邓珪、王禀能在淮源所能动员的潜力,郑恢相信局势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的……
…………
…………
徐怀用正常手段,不可能叫唐盘、仲和心平气和的在战场上听他号令,只能用非常手段叫他们意识到,在战场上稍有差池,便被招致他及诸泼皮无情的嘲弄、羞侮。
所以等到午时都不见有贼骑敢来挑衅,徐怀便骂骂咧咧的带着三队人马返回街市,走到邓珪、王禀等人面对,也抱怨唐盘轻敌冒进,害王禀所授妙策白白为救他这个蠢货给浪费了。
唐盘又不能辩驳在这么远的距离,想要用弓箭袭杀潘成虎或陈子箫这样的人物,可能性并不大。
他被徐怀数落满脸羞愤,还得走到王禀跟前请罪。
“好说,好说,”徐怀说话跟拿鞭子抽人似的,王禀自然要软言安慰唐盘,还故意责怪徐怀,“你这莽货可知道唐小哥有胆气出战迎敌,便已经是超过万千人矣——而这胆气比袭杀一二贼酋更为弥足珍贵。你想想看,淮源镇及军寨,还有千余男儿,要是人人都有杀贼之胆气,千百贼寇又有何惧,又何需老朽绞尽脑汁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计谋去赚贼酋?”
“唐盘不敢当;此后定用心杀贼,不叫王相失望!”唐盘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低着头不叫自己发红的眼睛让旁人看见。
“仲小哥今日表现也可圈可点啊,桐柏山不缺英杰也!”王禀也不忘夸赞仲和几句。
说实话,在如此恶劣的势态下,唐盘、仲和敢率众与徐怀出街市迎战贼寇,已经非常难得了,邓珪、晋龙泉也上前来劝慰,半真半假的责怪徐怀太苛求了。
“这厮就想着睏田燕燕,才如此浪战——你们也不要劝我,我叫田燕燕陪他睏一觉便是,恁多麻烦事。”徐怀撇撇嘴说道。
“你不得如此欺侮田燕燕?”又叫徐怀戳到痛处,唐盘怒叫道。
“莫吵莫吵,”王禀说道,“老朽来做个主,守寨期间,唐小哥在战场之上,诸事都附随徐小哥之后共赚军功,等打退贼寇后,徐小哥你便将田燕燕姑娘许配给唐小哥为妻——你们看这样可好?”
“不对啊,”徐怀掰起手指来,跟王禀说道,“唐盘赚得军功,自当是邓郎君赏他,我为何要将田燕燕许配给他?到时候我赚得军功定然不少,也不稀罕三五百贯赎身银,到时候拿田燕燕婚配事,还能招揽几个身手好的家将庄客……”
“你这憨货,这时候却又不傻啦,但是一女哪里能嫁多夫啊?”王禀哈哈笑道,“这事暂且不去提,但老朽自信眼力还是不
差的。徐小哥,你要想在战场之上立足,单靠个人武勇还略有不足,需要唐小哥这样的人手相助。便拿今日来说,你带一队人马出去,贼骑从四方围合而来,你能有多大的能耐,还不是靠仲小哥、唐小哥这两队人马,帮着将进退空间撑开来,令贼军不敢围逼过来?卢爷在排兵布阵上是有心得的,你与唐小哥、仲小哥好好相处,莫要再拿言语相欺,定能赚得更多赏功!”
此时外围是什么形势,以及徐怀回来后还对唐盘、仲和两人骂骂咧咧的“折辱”,王禀心里跟明镜似的透澈。
而考虑到后续的守御安排,也必然需要组建一支徐怀直接掌控、敢战能战的机动战力。
这支人马单纯从街市胆大泼皮里挑选拉出去,没有一个较长时间的严厉操训,就指望他们与凶顽贼寇进行血战,无疑是痴人做梦。
在不动邓珪基本盘的情况下,最好的方式,是唐盘带十数二十名血勇武卒以及仲和带领十数二十名对贼军怀有深仇血恨的仲氏族兵,与殷鹏带队的街市壮勇进行混编,然后由卢雄在旁帮着掌控、操练,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打造出一支越战越强的机动战力来。
“邓郎君,老朽觉得很有必要在巡检司之外再设一支乡营,以徐怀为都将、唐盘、仲和、殷鹏为节级统领乡兵,以补军寨战力之不足,你觉得如何?”王禀将一切都安排,才想起问邓珪的意见。
“王相所言甚是,乡营也当以徐怀为都将,但他太鲁莽,实在叫人担心他有时候陷入险境而不自知,可惜卢爷不愿出马为将……”邓珪此时眼瞎也能看出围绕徐怀打造一支进能攻、退能守的乡营战力,是未来守御街市及军寨的关键,但在人手安排上,他却有不同意见。
他不是担忧徐怀,甚至不担心王禀想掌控这支乡营,而是担忧徐怀身后、始终没有露出真面目的“夜叉狐”。
乡营明面上是要受巡检司节制的,但问题是除了这个夜叉狐,还有谁能节制得了徐怀这憨货?
唐盘以及前日才见面的仲和,邓珪也信不过。
看他们受徐怀言语欺侮,虽然气恼,气势上却实实被徐怀吃住,邓珪不觉得他们真能在乡营钳制徐怀。
“那可就要委屈晋都头当个监营使了!”王禀看向晋龙泉说道。
王禀以介直名世,但不意味他看不透邓珪这些人的机心。
他建议将晋龙泉调去节制乡营,一方面是进一步确保乡营的调度权力在巡检司的掌控之中,另一方面减少晋龙泉对巡检司内部事务的干涉,实际上是助邓珪越过晋龙泉,通过诸节级、十将直接掌控军寨武卒。
军寨武卒加新募的壮勇,以邓珪的能力,直接掌控是完全没问题的,只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权力结构,使他平时都习惯有什么事情都吩咐晋龙泉、唐天德去办。
很显然,这种情况已经严重不适应当前严峻的形势了;邓珪必须直接掌控下面的武卒,才能确保防务不会因为晋龙泉、唐天德的懦弱或无能出现漏洞。
“乡营补给都要从巡检司支度,结算赏钱也需要有专人负责,这些事都要叫晋都头委屈了?”邓珪看向晋龙泉,问道。
晋龙泉就巴望能顺顺利利渡过此劫,这时候哪里会有争权夺利的心思?
再一个,邓珪安排他专门监管乡营,他要是不愿,还能推搪说更愿意带兵上阵杀贼不成?
第九十四章 美人与谋
邓珪与王禀商议片晌,便将设立乡营这事确定下来,任徐怀为都将,晋龙泉代表巡检司任监营,唐盘、仲和、殷鹏为节级;邓珪还当即下令征用郑屠户肉铺左右前后的铺院,彼此间打通门户,作为乡营驻地。
邓珪也是正经对唐盘、仲和下令:“唐盘你听好,从今往后,直至溃退贼寇之前,你都要唯徐怀马首是瞻,附随其左右;仲和,你从今日起便是乡营武吏,州县团练规矩,你若非违背,特殊时期,休怨巡检司以军法治你。而除杀贼之赏外,乡营兵甲粮秣,巡检司一并供给,不需你等忧虑……”
唐盘、仲和都点头应是,邓珪又指派一名书吏给徐怀、晋龙泉,协助乡营整编、钱粮赏功管账等事。
徐怀则指着郑屠户、陈贵:“肉铺子肥鹅、烧羊肉极美,你们便专门跟着晋监营,每顿专司烧肥鹅、羊肉若干——贼他娘的,老子带出来的人,总不能整日吃糙粮上阵杀贼……”
这两天徐怀敢率乱糟糟一团、对结阵作战都没有什么概念的泼皮出街市起衅,说白了就是看准潘成虎畏战、保存实力的心态。
两天猎杀数名贼寇,己方却没有伤伤,极大提升淮源军民士气,但随着贼军在外围建据点,以及后续会有更多的大寇、顽匪跑过来,跟陈子箫、仲长卿、潘成虎、高祥忠等沆瀣一气,接下来的作战会日渐残酷起来。
郑屠、陈贵虽然真心服庸于他,但除了烧一手好肉、心里有一些小算盘外,脚拳棍棒实在差强人意。
徐怀也不奢望他们对排兵布阵有什么独特的见解跟悟性,如今招揽两铁杆跟班不容易,便不想他们在战场上白白丢了性命,现在打发他们跟着晋龙泉负责乡营这么多口人的吃食。
“肥鹅、烧羊肉,置办起来简单,我家婆娘便擅!”郑屠户说道。
他这两天跟着徐怀出战爽到飞,还有赏钱分,哪里舍得落在后面专司食厨?
“你不怕晋都头日你婆娘?”徐怀瞪了郑屠户一眼,不由分说的斥道,“还有田燕燕这几个,你替我看紧些,莫叫那个不开眼的睏了去,将来卖不出好身价来!”
晋龙泉瞥了一眼郑屠他婆娘那水桶一般的腰身,心想自己口味没有那么刁钻吧?却是郑屠他婆娘眸子瞥过来,还有一点水光,吓得晋龙泉一哆嗦:这娘们不是好人呐。
“徐爷你就不怕郑屠、陈贵两贼眉鼠眼的偷吃的?”诸泼皮起哄道。
“这却也是,田燕燕她们得叫你家婆娘盯住;你二人,我不放心!”徐怀见郑屠还要叽叽歪歪,便催促他去捉头肥羊拿酱料闷烧来给大家当午晌点心。
桐柏山里穷困,乡民每日仅有朝食(晨食、旦食)、晡食,富裕人家日中时分会加一餐,但哪怕是吃烧羊肉,也通常都称为点心。
唐盘虽说还不大甘心受徐怀驱使,但下面的乡兵武卒听说晌午便有烧羊肉加餐,已大咽口水,纷纷给徐怀喝彩。
唐盘、仲和以及唐青、唐夏这些人多少还
有些心高气傲,但底层武卒、乡兵的心机要单纯得多,徐怀此等武勇已然叫他们折服了!
乡营这事说定下来,但只是大略,兵卒造册以及编排等事才叫繁琐。
徐怀现在立的人设,自然不能有去参与这事的耐心,他便都推给晋龙泉与唐盘、仲和、殷鹏去负责。
他着人将郑屠户肉铺后的那座铺院清空出来,作为演武校场使用,他拿上弓箭去练习速射。
速射与连珠箭有相通之处,却也有所区别。
连珠箭主要还是针对个别身手强横之敌,令其难避间不容发连射数箭的袭杀;而速射讲究是敌军冲杀到近前时,射手在两军混乱之中以最快的速度捕捉不同的目标进行精准射杀。
两军接战时,当然不需要考虑射距,也不用考虑破甲贯穿力,需要在最短时间内于近处射杀更多的敌军,为前阵将卒提供有力的支持;有时候甚至还需要在混乱的战场上快速移动,当然是用轻便软弓为佳。
这方面的苦练,也有利提升身体的直觉反射能力。
当然,在院子各个角落树几个箭靶子练习,远不能反应战场上两军接战时的真实混乱场面,徐怀将田燕燕诸女都召进来,叫她们各执箭靶子在院中跑动。
这么一来,诸女跑动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羽箭乱射时,诸女受惊吓后的本能反应,才更能纠正混乱中有可能产生的偏差。
就是诸女被乱箭吓得嚎呼惨叫,传到唐盘他们正议事的铺面,实在叫人听了烦躁。
邓珪、王禀、卢雄以及唐盘、仲和他们是正经人,殷鹏资历最浅,还有点自卑,临座都不敢怎么吭声,晋龙泉、唐天德到底是武人出身,便笑着说:“徐小哥到底是按捺不得的嫩瓜子,还得劝他节制啊!”
考虑到接下来作战没有那么容易打,仲和所率仲氏族兵还好一些,但诸泼皮都没有经历过严格的编训,邓珪、卢雄想着将唐氏另一名后起之秀唐夏编入殷鹏这队当十将,再混编五六名能战武卒进去加强一下;另外将唐青编入仲氏族兵这队,给仲和当十将。
而前期的核心战术,还是落在利用浅攻战术给徐怀提供支撑,令贼军不敢轻犯街市,邓珪、王禀也是百般叮嘱唐盘、仲和兵卒演练的要点。
街市除了边缘地区要给贼军进出制造更多的碍障,还要考虑以郑屠肉铺为中心,将前后左右四座铺院、利用其坚厚的护墙构筑一座小型防垒。
铺院乃是诸家在街市的核心产业,建造之初就有考虑防火防盗等用。
院墙用砖石垒砌,既高且厚,内部打通之后,还要沿围墙内侧搭木架以供人手站上去,射杀接近的贼众;将外侧的屋舍拆除,以免贼众借以掩护逼近。
这里面种种事务繁杂且多,但晋龙泉既然代表巡检司任监营,自然是一并交由他来负责,唐盘佐之。
如此一来,殷鹏都能看出乡营还是彻底在巡检司的控制之下,但徐怀这时候都不参与议事,还在别院搞得诸女大呼小叫,他实在没有底气在邓珪这些人面前争什么。
当然,邓珪还是
将最根本的守御放在军寨。
考虑到夏秋水涨,淮水最上游这一段也只能使木筏通往下游的信阳,为避免被贼军彻底堵死,他还得招募船工,多制作些大筏备用。
唐盘将人员安顿进东首铺院里暂歇,还听到后面的铺院里隐约传来诸女大呼小叫的声音,铺院里的将卒却听得精神抖擞,他气得想要砸门。
殷鹏想着从巡检司挑选几件上好兵甲过来,与有过一面之效的唐青过来找唐盘,想拉他一起到巡检司公廨走一趟,但找过来看他这般模样,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殷鹏正要劝唐盘眼不见则心不烦,听得“吱呀”一声,田燕燕端着茶水推门进来,左眼角、下巴各有一块乌青。
“你不在那院子里?”唐青讶异问道。
“刚从徐爷那院子里过来。”田燕燕捂着乌青的下巴说道。
“你眼角、下巴是怎么回事,那莽货还打你了?”唐盘声音都控制不住的尖锐起来,恨气问道。
“嗯,”田燕燕委屈得想哭出来,哭诉道,“徐爷叫我们背着箭靶子在院子里跑动,他拿箭乱射,虽说箭折掉头,但慌乱间被射着还是痛得慌——”
“哈……”唐青、殷鹏愣怔在那里,大呼小叫半天,竟是这个原因?
他们见唐盘也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很显然徐怀这憨货拿诸女练箭也很变态,但总比他们刚才所想的要好。
“你又怎跑这里来?”唐盘问道。
“徐爷嫌奴家手脚慌乱,还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叫得跟鹿台寨的大黄狗似的,乱他心神,便遣奴家过来服侍唐节级,还说……”田燕燕声音低下来,水汪汪的桃花眼都不敢看唐盘。
唐盘叫她这模样诱得心乱,问道:“那莽货还说什么?”
“徐…徐爷说,说,唐节级要是听他的话,便叫奴家在这里服侍,帮唐节级及诸将士浣洗衣裳、收拾屋子;而唐节级带的队伍能每杀十贼,还,还,便要奴家陪唐节级一晚;要是唐节级不听他的话,他便叫奴家回去,陪那几个杀猪卖肉的泼皮,睏,睏,”田燕燕楚楚可怜的盯着唐盘,说道,“你可千万不要找徐爷去闹,我宁可在你这里端茶递水,总比回去每时每刻受惊吓、欺侮要强!”
“好,你暂且留在这里,别人绝不敢再欺侮你!”唐盘沉声说道。
“呃,唐节级还是先安抚田姑娘,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些事做先做,晚些时再找唐节级一起去军寨挑兵甲!”殷鹏跟唐盘说罢,转身就跑去找徐怀。
他昨儿偷着打听徐怀最初说要送给他的那个女孩子叫宋玉儿,今天也找机会搭了几句话。
虽说宋宝儿在悦红楼里,不像田燕燕那般卖艺不卖身,但也是苦人家出身,模样长得真可亲、诱人,说话的声音跟挠心窝窝似的,他看第一眼,心里就着实喜欢得紧。
只是他起初脸嫩,没好意思直接应承下来。
这会儿他却怕徐怀浑起来,真叫宋玉儿诸女去陪下面的莽汉睏觉,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徐怀,先将宋玉儿讨过去……
第九十五章 苦心磨傲气
“这会儿急着过来讨人了?”
徐怀站在廊下,见殷鹏站院门口扭扭捏捏说了半天,却是想将宋玉儿给讨过去,持弓负于身后,说道,
“你能接住我三箭,我便将宋玉儿许你。”
“……”
殷鹏愣怔片晌,还没有想明白徐怀这算什么条件,就见徐怀反手亮出身后猎弓,“嗖嗖嗖”三箭便朝他身前射来。
殷鹏反应也是敏捷,眼瞳捕捉到第一支箭的来势,臂膀猛然往侧旁缩闪,避开一箭,但徐怀三箭几乎是同时射出,后两箭早就算计殷鹏闪躲的方位。
殷鹏下一刻便觉左胸及左肩一紧,虽然拗去箭簇的没头箭,也射得仅穿薄衫的他生痛,但更痛的是他的心。
竟然连第二箭都没有避开?自己竟然还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事?
“……”殷鹏见站院中诸女都一脸惋惜的样子,宋玉儿更是失望,他沮丧又难过的拍了拍后脑勺,想要找几句话化解眼前的尴尬。
“你快将宋玉儿领走,看着心烦,但她现在只是给你当杂役,负责洗衣、收拾屋子;在你能接住我三箭之前,不许睏她!”徐怀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对了,叫她顺带将你铺院里的弟兄,衣物一并洗了,屋子也一并收拾了,不许用其他杂役!”
当世底级武吏都习惯差遣兵卒当杂役。
一个节级下面,仅有十五、二十名普通兵卒,节级占用两人充当杂役、两名十将又占一人,在巡检司都成惯例了。
而这四五人仗着与十将、节级亲近,平时荒于操练不说,在其他兵卒前面还自视甚高,使得最最基层的武卒编制都变得人心复杂。
乡营大的方面,有王禀、邓珪、卢雄帮着掌控,徐怀不需要操什么心,他有时间更多放在武道的磨砺上,但杂役这一项,他还是要插手改一改。
“谢徐爷!”殷鹏回过神来,喜滋滋就要走过来牵住宋玉儿的小手,徐怀抬手又是一箭射去,喝斥道,“不能接我三箭,手也不许牵!乡营也要有乡营的规矩!”
“知道知道!”
当朝禁厢军基本上都是终身制,必然要许家小随军,诸多事宜殷鹏都听徐武良唠嗑时说过。
“你们哪个,不想给我当箭靶子,想跑去姓仲的那个小白脸那里当杂役?”徐怀看向剩下三女问道,“但你们要晓得,这种小白脸看着顺眼,但心眼特别贼,馋着你们身子能流口水,睏觉前好话能说得跟掺蜜似的,心里却未必瞧得起你们——你们谁过去,别倒贴上去给睏了,最后连个名份捞不到,又哭哭啼啼闹得要抹脖子上吊,爷可没那个闲工夫去管这破事!又不是爷睏了你们!”
“……仲,仲爷那里需要有人收拾,奴,奴家……”有个女的颤巍巍的站出来说道。
“好,去吧!但铺院里的杂务,你们都要听郑爷的吩
咐,谁她娘敢自以为抱上大腿,敢给郑爷脸色,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你们顺带将这话捎给田燕燕。”徐怀挥了挥手,让宋玉儿二女去两边的铺院帮着收拾杂务,让殷鹏去军寨领兵甲时捎一批长棍、没头箭过来。
乡营设监营、都将以及节级三人、十将六人,整队编训军阵等繁琐事务皆晋龙泉、唐盘去做。
虽说午后再无贼军逼近过来,但谁都清楚,贼军一日不去,笼罩在淮源上空的阴云则一日不散,还会越发浓重。
六小队人马编组好,巡检司也挤出二十副皮甲出来,都选力壮而敢勇者披之。到晡时诸多事都准备齐当,后铺院的演练校场太小,不足以叫六十多人操练阵列,四座铺院之间的石街以及巷道都用拒马以及填装土石的马车封锁起来,作为乡营驻地的一部分,也恰能用来演练结阵进退冲杀。
虽说结阵是最简单的要求,但乡营六十人,仅有二十余人是正儿八经接受过较长时间的操练。
随仲和逃出磨盘岭的族勇(仲氏不多的精锐庄客几乎都被屠戮一尽),对结阵进退之事都谈不上熟练,更不要说那些泼皮以及街市上的热血后生了。
徐怀袖手站旁边看了一会儿,便拿猎弓上前,将一拨拨断头箭如乱雨般,朝正练习结阵进退的殷鹏、仲和两队人马乱射出去,射得诸多人抱头剁脚直叫疼。
徐怀收弓站在那里,一脸嫌弃的说道:
“叫你们这些泼皮拿盾牌,便是要将头脸手脚遮住,我拿没头箭射你们,你们嚷嚷个鸡掰,等贼寇拿锋利箭簇来,你们被射中一箭,就只能躺地上看自家婆娘跟别的男人哼哼叽叽了!唐盘、殷鹏,你们二人拿猎弓在三十步外射这些狗|娘养的,临夜挑脸上、脚上乌青最多的五人,暮食时禁用肥鹅、烧羊,想必他们也没有脸混吃喝!”
徐怀又将一支长棍踢给仲和,说道:“我看你枪棍颇佳,唐盘这队人马,你能同时应对几人?”
“除开唐节级及唐夏、唐青外,其他三四人齐上,我还是能勉强应付的。”仲和自傲的说道。
唐盘所率这队,以军寨武卒为主,健壮有力,都粗习拳脚,结阵进退也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徐怀对他们的要求却也是要更高一些,跟仲和说道:
“才能单挑三四人,哪有什么好臭屁的?许你从里面挑五个身手最弱的,你持长棍,着他们结盾阵相攻,哪方败了,暮食时都禁用肥鹅跟烧羊肉——别他娘以为爷这里有口吃的特容易混,爷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傻!”
见徐怀吩咐过,竟然看猴戏一般,提起襟甲蹲一旁田梗上,心高气傲的仲和嘴角抽搐一下,有心想要露一手,示意唐盘随便安排五人与他对攻。
仲和善使棍棒,气力也强,但与五名武卒对攻,却恰好卡在他的极限上。
五名武卒紧紧结阵共进退,仲和手里长棍没有办法将盾阵破开,但五名武卒想要将仲和包抄
住,却连连吃亏,侧翼的武卒被他连着抓住机会抽打好几下。
仲和利用进退之机,引诱武卒轻进而破之,也得算赢下这次,但对底层将卒来说,能混一口荤食实在太馋嘴,缠着仲和多比试几次。
仲和缠不住这些兵油子,同意第一次不作数,但这些兵油子学乖了,接下来比试,死活团在一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仲和几次抢攻都无法破开五人盾阵。
再看徐怀蹲一旁,咧着嘴嘲笑,他气恼说道:“这乌龟盾阵,谁能强破开?”
徐怀嘿嘿一笑,捡起一支长棍,端持如枪,先以三花点刺将筋骨活络开,大吼一声,将浑身气劲炸开,长棍如蟒刺出五道残影,几乎同时点在五卒所持木盾之上。
然而盾阵未开,徐怀手中长棍却断作两截。
徐怀将半截长棍丢掉一旁,却也不怨长棍质差,跟旁人耸肩说道:“我这一手五花飞枪势到底还是差了些火候!”
“军寨武卒皆各家所选健锐,他们所结盾阵,非莽撞蛮力能破……”
仲和冷眼看着徐怀往前面铺院走去的背景,忍不住要奚落几句,却见站他对面的唐青、唐夏愣怔,一副牛屎大吃了一斤的样子,转头却见五名武卒,其中四人所持木盾这一刻皆碎裂开,仅有最后一人所持木盾被攒打一洞……
徐怀之前当街斩杀三贼,更多讲究的是对时机的精准把控跟胆气。
理论上,唐盘、仲和、殷鹏只要有足够的胆气跟足够好的运气,也有可能做到。
要不然,唐盘午前也不会受激单枪去迎战四名贼骑了。
而除了徐怀午前露出一手惊人箭术以及刚才快如乱雨般的泼射外,他们还没有见识机会徐怀纯粹在武道上的展示。
连破四盾而不伤其人,最后一盾没能用炸劲破开,怕伤着人,强行将长棍震断——除了劲力之强外,对劲力的控制精准到何等微妙之地,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而徐怀离开时,似乎对这一击并不满意。
仲和想到自己刚才的踞傲姿态,直觉脸烧得发烫,也越发明白卢雄从清晨到午后为何一直强调,他们在战场上存在的目的,就是从侧翼及侧后支撑徐怀,只要避免陷入徐怀为众贼所围、孤身力战的困境之中就够了。
在徐怀早就远远卓然于众人之上的修为,他们能所发挥的也就这点作用了。
唐盘看着手里的短弓,禁不住想,他与仲和、殷鹏三人,能否在战场上将徐怀这莽货限制住?
又或许他们三个里任何一人,手持坚厚铁盾,真能将这一手五花飞枪势强接住?
却是普通兵卒午前就已经为徐怀所展示的那一手箭术所折,此时内心所受的冲击不如仲和、唐盘他们那些强烈,只是嘻嘻哈哈的叫道:“这盾太脆,下回在外面蒙一层铁甲片,当能叫徐都将吃瘪……”
第九十六章 浪成于微澜
徐怀与王禀、邓珪、卢雄竭尽全力所能挽回的,也仅是被困淮源两三千军民的人心而已。
而随着诸寨匪军在外围利用山峪、中小型村落建立一座座据点,将淮源封锁住之后,王禀也好,邓珪也好,他们对退守坞堡的诸大姓宗族的影响,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对于匪军而言,虽说将淮源封锁住,比预料之中耗费更多的人手,但他们所掀起的微澜,往桐柏山的深处很快就席卷起摧枯朽的风暴。
势头之大,这是徐怀、王禀事前都未完全能预料到的。
诸寨匪军的兵马前期确实有被牵制住。
诸大宗族聚族而居的坞堡,主要建于淮水两翼丘岭往南北岭主脉延伸的过渡带上。
如鹿台诸寨,既然控制丘岭带的耕地资源,又易守难攻。
诸寨匪军大量人马被牵制住淮源外围,确定不敢拿精锐嫡系,去啃这一座座坚固的坞堡。
然而微澜令底层赤贫青壮的心躁动起来,却非宗族再能轻易压制。
甚至长期以来,宗族内部不断分化所导致的矛盾积重难返,在这时候成为了局势进一步恶化的催化剂。
然而这一切都是征兆的。
如鹿台寨上房徐与下房徐之间的微妙对立;如潘成虎占据上柳寨之后,韩奇等青壮轻易就受蛊惑杀寨中大户交投名状落草,如周健雄、殷鹏、吴良生等人迫不及待想投匪;如从淮源铁石巷及柳石巷对仲氏惨遭血洗一事的争议。
风澜既起,成百上千的赤贫青壮已不单单拉帮结伙赶去投匪。
相当多的人,受仲长卿血洗仲家庄的刺激或诱发,想起各自长期以来受打压、盘剥的艰苦,在诸寨联军举起劫富济贫的旗帜拿一些中小型坞堡下手时,他们甘愿跻身前阵,去做急先锋。
更有甚者,还有一些人在投匪之前,十数人甚至数十人秘密串联起来,揪住平日宗族里作威作福的掌权者,或五花大绑,或直接杀害,然后打开寨门迎接诸寨联军进驻。
看到虎头寨引起的风波渐有燎原之势,老鸦潭、双龙寨、黄泥峰等山寨势力都纷纷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加入山寨联军,贼众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急剧扩张到八九千人。
而以淮源街市为中心,周边中小坞堡差不多以两三天一座的速度陷落,大量难民流亡于野。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贼军并没能将淮源彻底封锁住,徐怀他们还是能及时得到外界的消息。
他们知道不仅桐柏山里寇匪已蔚然成势,桐柏山以东、横亘于淮南西路西南诸州、绵延千里的淮阳山之中,大大小小的山寨贼众也都活跃起来。
徐怀站在铺院新建的望楼上,天气晴好,能眺望在七八里外贼军在白涧河东岸所建四座据点附近的情况。
在街市的外围除了虎头寨外,还有老鸦潭郭君判、双龙寨周添等三部贼众各据一座小村落所的据点,仅在白涧河东岸抵近街市处,就集结两千贼众。
潘成虎起初畏战,乃是其部之前受创甚剧,但这些天有四五百新投匪兵补充过来,哪怕是汰弱留强,哪怕是练兵,也促成潘成虎与郭君判、周添等
贼酋这段时间来,不断的对河市街市发动试探性的进攻。
街市乡营从最初的六十人,一步步扩编到一百五十人,将贼众限制在街市范围之外,但也累积有五六十人伤亡。
这个数字看上去不多,但淮源两千余军民,青壮男丁就一千人多点,乡营加上巡检司武卒这大半个月累积伤亡超过百人,这个比例已经不算低了。
现在比较好的就是内部物资相对充足,通过淮水与外界联系并没有完全切断,淮源军民在经受住最初的慌乱之后,没有被伤亡以及贼军人多势众吓垮。
而事实上贼军虽众,胁裹八九千人,拉出来乌沉沉一片,但陆续攻陷都是中小坞堡——贼军缺少兵甲军械,粮秣等也都依赖于缴获,甚至连最基本的训练都无,暂时还没有能力攻打大的城寨、坞堡。
街市在过去这些天里,将外围的屋舍推倒,开挖浅壕,用残砖断木堆垒矮护墙,防御可以说是相当简陋,但贼军几次试探性进攻,都被徐怀率众轻易瓦解。
徐氏虽然没有直接从玉皇岭出兵撄贼军锋芒,但在徐武江等人的坚持下,最终越过青柳溪,抢在贼军势大之前,在北岸抢筑一座小型坞寨。
有这么一座百余步方圆的小堡矗立在青柳溪北寨,不仅封堵住贼军从青柳溪北岸迂回侧攻上柳寨、东寨、歇马山等地的通道,也算是将锋芒给露了出来。
不要看下房徐清贫困苦者居多,但相比较其他大姓宗族,族产每年能拔出上千贯钱粮,用于族学、宗祠、秋训以及扶危救困,上下房之间的矛盾没有那么激烈。
最关键的一点,徐武富在局势恶化之前,就迫于形势与宗族里几家大户掏出大笔钱粮开发狮驼岭等地,还大肆囤积物资,积极扩大内部的工造规模。
这些都给族中青壮充足的做工机会。
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新开垦的田地,也承诺优先租售给少田无田户耕种。
宗族内部,即便徐武富与徐武江等人各有心机算计,但在当前危急形势下,族中精锐骨干都还能团结在一起。
可以说,徐氏在危机暴发之前,就成功的进行充分动员。
徐氏在玉皇岭有两千多青壮,附近还有七八家像上柳村这样的中小村寨附从,一次能最多动员一千五六百名接受过乡兵操训的青壮,兼之除了大量粮食外,之前还囤积大量的铁料、熟牛皮,提前就暗中扩大寨中的铁匠铺规模、铸打军械,制作铠甲……
要说诸寨联军这时候不怕徐氏突然从后腹杀出来,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因此,河东街市防御看似薄弱,但有玉皇岭这个后顾之忧在,限制贼众不敢倾尽全力,从白涧河东岸强攻街市,他们更只能将重点在西岸,不断修筑新的据点,一点点往军寨近侧逼来。
这其实就是河西诸军上百年来,从抵御党项人的诸多战事里,总结出来的浅攻筑堡战术。
说白了很简单,就是河西诸军在党项人占绝对优势的骑兵面前,而河西以外又横亘着数百里绵延的砂碛带(戈壁滩),使得长距离迂回作战极难实现,风险也大。
在对抗党项人的斗争中,西军更多是依赖步卒短距离的进攻,利用步卒短暂的控制期间内,快速抢筑坞堡、军寨,一点点的往外延扩
张疆域。
卢雄之前便是教乡营用此法,配合徐怀在街市边缘地带抵抗贼寇。
郑恢作为蔡铤的谋主,此时藏身幕后,掀起这么大的波澜,他使陈子箫等贼酋用这种战术从西岸进逼军寨,实在可以说是一脉相承。
这使徐怀不觉得时间拖延下去,胜利的天平就一定会往他们这边倾斜。
十数日前,陈实为履行他身为唐州知州、兵马都监的职责,调集泌阳县弓刀手及州选训厢兵八百余众,从走马道西口入桐柏山,在玉山驿外围的野狐峪,与贼军对阵打了一场。
虽说州县随后派信驿传往淮源的文函里,说此战捡得贼尸四百余具,但州兵战后非但没有继续进攻玉山驿,反而仓皇间退出桐柏山。
而随后围困淮源的贼军,却多了许多制式袍甲、兵械。
由此可见,陈实仓促派兵进剿,必是在玉山驿前吃了大亏,事后却千方百计的掩盖败亡的真相、粉饰太平。
此外,唐州除了乡兵、县刀弓手、巡检司武卒以及厢兵等兵马外,还有一营驻泊禁军,而经略安抚使府就设在同处南阳盆地之中的邓州。
然而从仲家庄惨遭血洗算起,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州县也说多次禀呈路司,但从州县反馈回来的消息看,也仅仅说路司那边已将桐柏山里的匪情上禀朝廷了。
虽说整个京西南路虽有驻泊禁军加各州厢兵总计有一万四五千兵马可以调用,但对其状况,王禀、卢雄他们并不看好。
无论是养寇也好,也是释清自身的嫌弃,蔡铤执掌枢密院,前期一定会主张京西南路自行解决剿匪事。
这也是很正常。
经略安抚使顾藩作为唐、邓、襄、随、金、房、均、郢等八州三十四县军政长官,辖域暴发匪情,顾藩都不曾试图以路司的权柄,从诸州调兵遣将进剿,就直接禀请朝廷从别路调派精锐禁军,这个经略安抚使也太容易混了吧?
然而以王禀对顾藩这人的认知,他即便不得不承担起责任,也多半会保守的在桐柏山道西口加筑坞堡,填军防御,将匪情限制在南阳盆地以东徐徐图之。
这意味着淮源这边短短两三个月内,并不能指望援兵的出现。
两三个月后,淮源支撑住或许没有问题,但桐柏山之内形势会不会加倍恶劣,徐怀实在没有什么把握。
看贼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成燎原之势,也令徐怀对前些日子磨盘岭前突然闪现的那一小段文字记忆有更深的感触。
历史轨迹倘若不发生改变,不久的将来会有大股蛮敌从北方或西面入侵,兵临城下而汴京不守,皇帝仓皇南逃,这并不叫徐怀难以想象。
有史以来,胡虏大寇中原并不鲜见,最严重时中原甚至在异族铁蹄之下惨遭蹂躏百年之久。
徐怀之前有所费解的是,官家即便再仓皇从汴京出逃,身边的护卫兵马也不会少,大寇陈子箫嚣张到何等地步,又或者说他手下聚拢了多少贼军,敢去堵住官家从信阳逃往南阳的通道?
徐怀之前以为陈子箫这些贼酋再得势,手下能聚拢三五千兵马就顶天了。
然而眼前正发生的一切,让徐怀明白过来,他以前将问题想简单了。
第九十七章 党同者联兵
徐怀知道他低估了州县及地方宗族压迫盘剥之下,民生疾困所酝酿着的危机了。
现在他却可以去设想官家南逃时,为何会发生大寇堵塞道路这种事发生了。
说到底官家被迫放弃汴京南逃,并非骤然之间发生的。
在此之前西面或北边的防御必然被蛮敌摧枯拉朽般摧毁。
在此之前,汴京附近所组织的防御也必然遭受到重挫。
这也意味着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在此之前,必然被削弱到极点。
而地方又早就酝酿如此严重的危机,那些不甘雌伏的贼酋寇首,心里又没有什么家国大义,趁势而起,短时间内聚拢上万乃至数万兵马,现在看桐柏山里的局势恶化之速,还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吗?
他之前以为天下正值承平之年,却没有想到微澜早起……
“你在想什么?”王禀毕竟有些年纪,从陡峭的简易木梯爬上三丈余高的望楼,微微喘着气,见徐怀皱着眉头眺望远方,有着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沉重神色,禁不住问道。
“赤扈人在阴山南北崛起已有三十年之久,此时甚至都已经大规模蚕食党项人、契丹人所控制的北部边地——我在想啊,要是官家受蔡铤等人唆使,贪驱虎吞狼之利,决意与赤扈人联手攻伐北燕,大越一定会招来惨烈大祸乃至亡国之恨啊!”徐怀感慨道。
联伐之事,乃是当朝中枢最为机密之事,通常来说,王禀即便被贬也不会对外吐露这些事。
不过,徐怀在他眼里已非常人。
这段时间来,徐怀除了抵挡贼军进攻淮源外,主要时间要么拿乡营将卒磨砺武技,要么就找王禀请教朝堂及天下局势。
王禀此时对徐怀也不会再有什么保留,甚至将他主要因为反对联兵伐燕之事被贬出汴京等诸多密辛悉数相告。
徐怀此时对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惨烈大祸因何所致,怎么可能还会有疑问?
王禀微微一怔。
他是担忧朝廷贪驱虎吞狼而狼灭虎存,终致反噬之患,但事态会严重到什么程度,他这时也不好判断。
所以他才想着要是不幸横死桐柏山,便请卢雄到漠北草原走一趟,实地看一看赤扈人在北地崛起的形势,以便多少能给朝中提供些警醒。
他却没想到徐怀对形势的判断,比他还要悲观有及断定。
当然了,徐怀这段时间即便在外人面前继续粗莽痴愚,但王禀、卢雄他们知道,徐怀除了在武道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外,在混乱的战场之上,对小股敌我作战的形势判断也异常的精准,也能非常巧妙的利用强悍的武力,引导小规模战局往他预想的方向走。
这也是乡营兵卒比巡检司武卒伤亡没有更多,斩获却要更多的关键。
当下至少可以说在武营指挥层次,徐怀乃是当世最杰出的武将;如卢雄所言假以时日不难成长为王孝成那个级数的当世名将。
因此,徐怀对将来的局势判断如此悲观,王禀当然不会一笑置之,而是会问一声:“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说?
徐怀苦笑,难道能说一个多月前他在磨盘岭看贼军血洗仲家庄里,脑海里突然间闪现出一段此时绝不应该出现的文字记忆?
王禀已经是当世少有极具见识的人,但他也只是认为赤扈人取代契丹人之后,对边境的威胁要更大,有唇
亡齿寒之危。
徐怀心想自己只是桐柏山里无忧无虑生长十五六年的天真少年,又哪里能看清楚联合赤扈人进攻北燕,为何一定会遭致惨烈的亡国大祸?
这或许是他应该要去求索的。
也可能一直到中原遭受异族铁蹄蹂躏多年,他都未必能找到答案。
“说那个无益,王老相公还是说说蔡铤会如何收拾眼前的局势吧?”徐怀岔开话题说道。
“说这个啊,”王禀微微一愣,以为徐怀也觉得刚才的断言太过严重了,他稍作沉吟,担忧的说道,“对联兵之事,朝中也并非老夫一人反对,甚至官家都有所犹豫,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桐柏山匪事越演越烈,要是路司不能制,实给蔡铤调动西军等精锐到京西以展示武备、说服朝中更多大臣支持联兵伐燕之事的机会。也许这才是郑恢等人藏在幕后掀风作浪的根本目的,我们之前还是小看他了!”
“蔡铤为了联兵伐燕,可真是费尽心机啊,枢密使之位还不足以满足他吗?”徐怀这时候打死都不会相信蔡铤这样的人力主联兵伐燕,是为了国家大义。
而大越以文制武,朝中大臣也都相互制衡得厉害,徐怀也很难想象蔡铤有谋逆之心。
“高祖晚年曾两次伐燕,欲收复燕云故土,但很可惜两次都功败垂成,致高祖毕身抱憾,后留下‘收复燕云者可封王’的遗诏。不过,这只是一方面,”
王禀叹气说道,
“另一方面,即便除了有限的数人之外,没有谁知道蔡铤矫诏之事,我回朝中也是将当年的典章都翻阅过一遍后才看出端倪来,但朝中大多数士臣还是都觉得王孝成当年抗旨罪不足死,蔡铤即便持诏也不应擅诛主帅。这些年蔡铤为应对朝野内外对他当年诛杀王孝成的指责,一直都以主战派面目立于朝堂之上,哪怕没有高祖遗诏,哪怕是维系他主战派的形象,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推动这些事!他这个枢密使,也是朝中主战派推他坐上去的!”
徐怀头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他虽然对朝中党争形势不甚清楚,但王禀说的话他还是能理解。
联兵伐燕说白了是朝中有一大派人物在推动,蔡铤仅仅是其中的代表,郑恢他们都是这一派里的人,也有自己的主张与图谋,并非全然就是蔡铤的附庸,甚至有些人未必都是出自私心。
而蔡铤力主联兵伐燕,不管是真心所想,还是伪装的,他都不得轻易背弃。
要不然的话,往日支持他的朝臣将吏,就会反过来对他群起而攻之。
这便是党同伐异吧?
而眼前的桐柏山匪事,不管是不是蔡铤直接授意,但照眼前的局势发展来看,真有可能如王禀所说,郑恢掀风搅浪,除了斩草除根之外,有一层目的是要将搞成联兵伐燕前的一次军事展示,壮大朝中主战派的声音。
当然,势态发展迅猛,郑恢都未必能预料得到吧?
徐怀看贼军午后不像有要出动的迹象,与王禀爬下望楼,走去郑屠户肉铺子。
郑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甜瓜,放井里浸泡过来,这时切了端来给徐怀、王禀、卢雄解暑热——坐院子里,王禀又跟徐怀细细说了朝中主战派的一些人跟事。
将晚时,邓珪遣人过来找王禀、卢雄去军寨议事。
徐怀虽然是乡营都将,但他立了痴拙莽撞的人设,而又有王禀、卢雄这样的人物在,他根本就不需要浪费太多的精力,去插手繁琐的防
务安排。
所以每有军议,他都是着唐盘、殷鹏二人随晋龙泉代表乡营过去,他则能将除了出战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养精蓄锐、修练武道以及督促乡营将卒操练。
要不然,街市这边的简易防垒,每天巡查几遍,再盯着各个角落的查漏补缺、加强、加固,就得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占去。
他现在就可以完全不用管这些事情。
然而他这时候却没有办法静心去练刀枪或去督促乡营将卒操练。
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大祸,他现在基本能判断与赤扈人联兵伐燕、最终引狼入室有关。
徐怀相信这一小段文字所揭示的历史走向,并非无法扭转,关键是如何扭转?
想办法破坏掉蔡铤等主战派的联兵伐燕计划吗?
这并非不能办到。
毕竟王禀刚才也说了,除他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反对联兵伐燕,只有态度没有他坚决,而官家(皇帝)也还没有下定决心,还在左右摇摆中。
换作之前,徐怀或许就会从这个方向去努力,但看到桐柏山里的匪情愈演愈烈,他则犹豫了。
照既有的历史走向,陈子箫得等到建和元年之前才会成为大寇,但此时陈子箫就已然成了大寇,手下有七八千兵马,短时间内还将继续膨胀下去。
这一切是什么照成的呢?仅仅是郑恢等人在幕后推动?
徐怀这小半年来看到的一切,叫他更透彻的理解什么叫“时势造英雄”,又或者说“风口来了,猪都能上天”?
说白了,不是陈子箫命好,也不是郑恢暗中谋划有功,更为根本的乃是时势使然。
桐柏山内部长期积累的矛盾便是时势,郑恢、陈子箫这些人只能算是火星。
即便没有郑恢在幕后掀风搅雨,等遇到下一个偶然性的渲泄口,也必然会爆发出来;即便陈子箫不能成为大寇,时机到时,也必然有第二个陈子箫趁势而起。
这时候徐怀也就不会认为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亡国大祸,根本原因是在联兵伐燕上了。
一定要究其根本,一是赤扈人在漠北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二是大越内部的隐忧又太多,朝堂诸公乃至乡野宗族却醉生梦死,还以为天下承平依旧,国力正盛。
哪怕仅仅是为拖延危机的爆发,徐怀也不觉得他想办法助王禀东山再起,站到主战派的对立面,又或者说将蔡铤搞下台,就一定能阻止联兵伐燕之事。
这些天他听王禀聊朝堂、聊天下大势,他认识到朝中局势比想象中复杂太多。
即便是主战派,也有极大的不同。
十数年前,王孝成从契丹人手里收复蔚、云等地,宁可抗旨也不愿撤兵终致杀身之祸,他当然是主战派的中坚人物,他的选择有错吗?
朝中有相当多的士臣将吏,就是想收复燕云故土。
其中有一些人,乃是王禀的故交,因为在联兵伐燕问题上与王禀意见相左而疏远,但王禀不觉得他们秉性有问题。
即便蔡铤倒下,这些主战派还会推出另外一个领袖主持其事。
单纯站到主战派的对立面,就有用吗?
甚至王禀也不能算是主和派,这些年他都主张加强边军,积极以筑堡浅攻战术扩张疆域、巩固防事;他这次只是深忧赤扈人崛起之势太强,而大越内忧未解,现在就行驱虎吞狼之策、联兵伐燕太过仓促,会有后患……
第九十八章 春风得意幽愤枪
太多事想不通、想不透,而眼前匪患又逾演逾烈,徐怀心情烦闷,回到后院拿起一杆长枪,将伏蟒枪势一一使出。
也是受心境影响,长枪在他手中更为滞重。
平时勤修不缀、练功发劲,有一层根本的目的,是要将有意识的呼吸、身形、筋骨控制发劲,使之纯熟到化为一种直觉反射。
徐怀他在神智恢复之前,虽然无法理解复杂的刀路枪势,但因为他的性情极其倔强、不服输,反而在这个武道最根本性的基础上,要比徐心庵他们强得多。
这也是他在开窍之后,接受卢雄短时间的点拨,武技便有如此惊人长进的根本。
近来徐怀练习伏蟒枪势,也会有意识的摒弃杂想,纯粹照着在经苦修身体所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筋肉记忆去使枪——这时受心境影响,枪势更为滞重,威势却也更为猛烈。
即便徐怀明知自己此时的心境有一种宣泄不出的烦闷,然而枪势却有一种异样的酣畅淋漓之感,临到使五花飞枪势时,长枪在徐怀手里瞬时化作五道残影往木桩攒刺而去,下一刻,就见木桩从上往下断成六截。
五花飞枪势练成了?
徐怀收枪看着还竖在那里、仅剩半截高的木桩,断茬处木刺毛糙,却是成功发劲,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五花飞枪势,他之前始终只能催发前四段炸劲,最后一枪总差一口气提不上来,没想这一刻竟然成了?
难道说伏蟒枪的意,卢雄之前也理解错了?
伏蟒枪练习到一定层次,讲究意与枪合。
这其实就是将所有的发劲窍门,苦练纯熟,直至化为近乎身体的本能,迎敌杀伐时,枪在手全凭心念意识使出,有如直觉反射。
这样除了能借助身体及刀枪的物性,在极瞬间爆发第二、第三段乃至更多段劲力外,对战时,也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以正确的枪势迎敌杀敌,是为意与枪合。
高手对战,电光火石之间就抢攻十数下,要没有“意与枪合”这种超高速的直觉反应,如何立于不败之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境界,叫枪与意合。
这个界境分两个层次,最影响理解的第一个层次就是心境影响枪势。
这其实很好理解,人在愤怒情绪驱使下,持刀劈砍都会异常的凌厉。
这个层次看似不算高,但在伯仲难分的敌手面前,更从容不迫的心境、更强悍凌人的气势与胆魄却能占尽先机。
第二个层次要更微妙一些。
真正的上品枪势无不是宗师级人物所创,他们在新创枪势及发劲窍门,又常常会将自身的心境融入其中。
这时候想要掌握一门枪势的真正精髓,就得去琢磨这最初的心境,这会在更为微妙的层次影响到发劲,也就是真正的枪与意合。
这些武学道理以及具体如何融入对
战,卢雄都跟他细细讲过。
不过,徐怀与卢雄一直认为伏蟒枪是战场上的虎猛之枪、杀伐之枪。
故而在使枪时,徐怀也常抱以虎猛、杀伐之念,枪势却是越发凌厉,然而有些枪势,他以为应能彻底掌握,但就是差了那一口气。
他还以为火候未到,尚需打熬、琢磨,却未想差的那一点,是误解了王孝成当年在新创伏蟒枪时的心境。
不敢想象王孝成是在烦闷不堪时新创这套枪势,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幽愤、义愤,杂有不甘及困惑的心境?
伏蟒枪实乃幽愤之枪!
徐怀盘膝坐在廊下,将长枪横在膝前,难以想象王孝成创此枪法时,竟是这样的心境。
王孝成乃泾原武将世家出身,其父祖、二兄皆战死沙场,整个家族到王孝成已人丁稀微,但从王孝成的人生轨迹看,他是少年得志、青年得志、中年得志……
其十六岁曾有巨虎闯入村寨,王孝成屠之而得勇名,后以武举初授边县武吏,二十五岁便积功升授缘边都巡检使。
缘边都巡检使看似仅是正七品的武职,但在崇文仰武的大越,这已经军中大多数武将毕生可望而不及的成就,通常有都统制、都监一级的禁军将臣兼任;王孝成之后任靖胜军都统制,所兼也只是缘边都巡检使。
王孝成文武兼修,年轻时考武举所著策论就纵谈军政,文才斐然,士臣多有不及。又曾任原州推官等职,而调任唐州知州主持剿匪事时,才年仅三十二岁。
桐柏山匪平,王孝成调任靖胜军都统制、兼知泾州、泾州缘边都巡检使等职,此时的他便已是边帅级的人物了。
伏蟒刀、伏蟒枪、伏蟒拳等便是他在执掌靖胜军期间,总结前半生武道所创,并教授将卒练习。
当时的王孝成应该正是春风得意、声名正隆之际啊,新创伏蟒枪竟然会这样的心境融入其中?
徐怀发现自己对王孝成了解还是少,就算知道王孝成抗旨拒不撤兵,与独子王樊为蔡铤矫诏所诛,他即便为王孝成感到扼腕,却并没有多强烈的触动。
虽说刚才一发现,令他对伏蟒枪的理解更深一层,终于看到枪与意合的微妙之处,于武道更精进一步,然而王孝成当时为何会有那样的心境,却困扰着他。
太多事想不明白,徐怀便不去想。
他还是十六岁的娃啊。
即便不久的将来会有亡国之祸,他也没有必要将这一切都背自己身上。
徐怀歇过力,又继续练枪。
今日贼军也是甚是安静,临近黄昏都没有事来扰他。
邓珪将诸人召去商议,也是考虑形势可能比预想要拖延更久才能看到转机,人员及物资的安排需要做更精密的筹划,而这些事乡营这边自有晋龙泉、唐盘他们去负责。
被围困淮源,难得无事,徐怀吃过暮食,便早早歇下,凌晨时郑屠户在外面叩门:“都将可有睡
着?”
“什么事情,我又没有搂娘们玩,黑灯瞎火的不睡觉干甚?”徐怀瓮声问道。
“锦尾鼠坤爷刚到军寨,邓郎君请你过去!”郑屠户说道。
听说是徐武坤摸黑潜来军寨,徐怀一骨脑的从床头爬起来,披上褂子拿了佩刀便推门出去……
徐怀身为徐氏最强悍一人,却在淮源作战,而徐氏又将坞堡筑到青柳溪北岸,往北面露出锋芒,换作任何一人,都会认定玉皇岭与淮源镇有互为援奥之势。
贼军便在跳虎滩两侧都建据点,且驻以更多的兵马,将玉皇岭、淮源镇切割开来,徐怀现在想要得到徐氏那边的准确消息,也甚为不易。
这时候听说徐武坤趁夜闯过贼军的封锁,到军寨来,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徐怀现在是乡营都将,又是贼军主要盯住的目标。
郑屠又将殷鹏唤起,遣人到白涧河沿岸看确实没有敌船暗藏左右,他们才与邓珪派来传信的人,陪同徐怀直接进军寨赶往王禀住处。
见唐天德、晋龙泉以及程益都在,正与邓珪围着徐武坤问及淮源之外的详细情势。
虽说隔三岔五,州县有文函经信阳借道淮水送入淮源,但州县行文有太多文过饰非的地方,很多事都不能当真。
而真正更深入、更全面掌握桐柏山局势微妙变化的,还得诸大姓宗族,但这些信息源又被贼军封锁在淮源之外。
徐武坤代表徐氏潜来军寨,邓珪怎么可能不细细打听一番。
徐怀打了个哈欠,拖了张矮凳在墙角落里坐下来。
他见韩奇左肩裹着伤,问道:“你这些天跟贼人交过几次手,可有猎获没有?邓郎君这边,一颗贼人头颅可换十七贯赏钱,我这些天都攒了快有五百贯钱了。”
“那我可不及你,我们总共才杀了十七个贼人,我杀了两人。”韩奇有些腼腆的说道。
徐武江、徐心庵他们还背负逃军的罪名,韩奇在上柳寨也还有投匪的劣迹,这会儿在邓珪、晋龙泉、唐天德等人面前,他都不知道哪些话当说,哪些话绝不能吐露一点。
他回答徐怀的话,也有些紧张。
“不错了,你们不能事事拿来跟我比;这些头颅,你们记得拿石灰腌起来,要不然搞得恶臭无比、面目全非,邓郎君或许就会赖账了。”徐怀没心没肺的哈哈笑道。
“徐氏灭贼有功,我要敢赖账,徐武富找知州陈大人告状,我怎么抵得过?”邓珪笑道。
牺牲徐武江所部武卒,可以说是邓珪与徐武富共同促成的一步棋,现在邓珪不甘心彻底沦为牺牲品,决意先守住军寨再说其他,但即便徐怀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协守淮源,并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始终还是担心徐武富有做出不一样选择的可能。
徐武坤带人潜来军寨,他身边人说徐氏早就暗中有跟小股贼军在交锋,邓珪怎么可能不高兴?
第九十九章 凿穿
除了徐氏正积极防匪备寇、甚至已小规模交锋外,桐柏山里其他方面的消息就不怎么乐观了,邓珪、晋龙泉、唐天德、程益最终一脸忧色的离去。
徐武坤叫郑屠、殷鹏去守着院门。
“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老郑现在跟我可铁了!”徐怀将房门打开,窥着院子那边无人进出,也不叫郑屠回避。
之前没能直接联络,徐武坤他们就知道贼军在淮源屡屡受挫,还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却不清楚这边具体的情形。
他知道殷鹏是徐武良的徒弟,这些天就跟徐怀留在淮源,是可以信任的,但没想到肉铺户、街市有名的泼皮郑屠户,竟然也成了徐怀的铁杆。
“玉皇岭那边还算是稳定,但现在这个局势发展,还是远远超乎太多人想象。我们也派人翻过南岭,从随州绕道去泌阳看州县对剿匪的部署,眼下看似乎并不能对州县及路司寄以太大的厚望啊!”徐武坤感慨说道,“现在却是家主及三爷、五爷他们担忧淮源这边的局势难以持久,才叫我冒险潜过来找你们,看有些事是不是早作准备……”
“我每天都要带人马出去兜上一圈,提三五颗头颅回来,淮源这边的局势有什么担忧的?”
徐怀摇了摇头,内心对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这些人内心依旧软弱、惶惶不安感到不满,说道,
“淮源这边没有什么好担忧的,粮食也充足,除非贼军不计一切代价强攻,要不然守到入冬都没有问题。不过,郑恢这厮自以为是的在桐柏山下了这么多手棋,我也算看清楚他了,他自视甚高,妄图将一切都掌控指掌之间,就注定他不敢冒险……”
王禀坐一旁说道:“贼军真要强攻淮源,对他们来说,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我们暂时不需要担心这个,现在主要还是要关注贼军对几家大坞堡的动向……”
守御之事,更多是人心与意志的较量。
河东街市看似防御简陋,但军民心志越守越坚,又有邓珪等人掌控街市及军寨的形势,缺兵少甲、没有什么战械的贼军真要强攻,必然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王禀现在担忧的,反而是那几家退守各家坞堡的大姓宗族。
唐氏、晋氏、周氏等,都是拥有两三千不等族众的大宗族,但他们不像徐氏在形势恶化前就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跟动员,都是仲家庄惨遭血洗之后,以为淮源不可守,仓促撤守坞堡的。
一方面各大姓宗族的内部矛盾隐患都还存在,另一方面粮秣、兵甲等物资的筹备严重不足。
特别是粮食。
整个桐柏山地区都地少人多,每年都要拿茶药生漆桐油竹木以及铜铁等矿产,从外部交换大量的粮食弥补缺口。
往年每到五六月份往后,淮水涨起来,用筏舟载装商货出山,再从信阳、颍蔡等地购粮及棉麻等布料,是大宗物料交换的高峰期。
然而今年二三月以来,虎头寨两次肆无忌惮闯入走马道劫杀商旅,就已经令商贸骤减;到仲家庄遭受血洗、诸寇躁动,桐柏山与外部的商贸就基本断绝了。
而如此严重的匪患,也必
然严重干扰到各家的农耕。
唐氏、晋氏、周氏,宗族势力都强,大户囤粮都不会少,但人丁占绝大多数的贫困农户,生计却变得雪上加霜,可以说正面对严重的饥荒问题。
这时候族中大户若对形势有清醒认识,或宗族有强势人物站出来主持事务,拿出粮食对缺粮的赤贫户及时接济,还不会出乱子。
问题是,王禀可不觉得所有的大户都能看清形势,这也是他最担忧的。
现在好不容易徐武坤潜进来,他最关切的也是这些细节问题。
“那些大户没有那么蠢吧,这时候还看不清形势?”郑屠不解的问道。
他这些天跟着徐怀,有机会听王禀、邓珪、卢雄等人分析形势、安排守御之事,眼力是蹭蹭蹭的见涨。
“还真有,”徐武坤苦笑道,“两天前十八里坞就闹出贫户抢粮之事,听说是唐氏几个大户,不愿意白白拿出粮食来,只想着将粮食借赁给那些缺粮的贫户,却不想有人因此内心更愤恨。抢粮之事虽然被唐文仲弹压下去,听说领头闹事的几个都被唐文仲以宗法捆绑活活打死,但贼军显然是嗅到血腥味了。刚才唐天德在,我不方便明说,但这两天贼军确有往十八里坞聚集的样子,看情形是要想打十八里坞……”
“堂堂唐家,竟然也如此目光短浅?”郑屠很是觉得不可思议。
徐怀拿脚踢了踢他,说道:“跟着王相公长了些见识,便不知天高地厚,觉得人人都会舍私赴公了?淮源之内,要不是王相公当机立断,邓珪还算聪明,在各家闹哄哄往外逃时将钱粮都截了下来,现在你还能吃得上饱饭?”
淮源看似防御简陋,但在徐怀看来,问题不大。
第一是前期截留大量的钱粮,物资充足;第二是王禀、邓珪威信也足,组织得当,物资的分配也相对合理,被围淮源的两千余军民,其中武卒、乡营扩大到四百人,另有六百丁壮以及千余妇孺也都组织起来参与巡视、城寨修建、兵械铸造等事,井井有条;第三就是驿丞程益往日无所事事,就好饮酒,但善工造之事,淮源被围之后,他就接管两百多匠户、丁壮以及妇孺,负责打造刀弓盾矛、制造皮甲等事,甚至还照着朝廷钦定的《武经总要》,造出几架能用的三牛床弩来。
说白了,淮源这边军民规模不大,却集结了此时桐柏山相对有远见的一批人。
即便贼军不计伤亡强攻,街市不能守,他们最后都不得不退守军寨,也有把握令军械简陋、缺少训练的贼军止步寨墙之外。
现在头疼的,还是唐氏这样的宗族,死到临头,还冥顽不化。
想想也很正常,徐怀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要不是“肉食者鄙”,无视矛盾的积累,坐看矛盾激化,哪来这么多破事?
然而现在气愤唐家管事人不识时务也于事无补,十八里坞矛盾已经激化过一次,即便被摁下去,那也只是暂时的,潜藏在水面下的激流可能变得更凶险。
贼军此时往十八里坞集结而去,唐氏内部矛盾不能得到缓解,倘若再叫郑恢暗中遣人进去推波助澜,徐怀很难想象十八里坞能逃过此劫。
唐氏受重创,徐怀还不担忧太多,但十八里坞要是失陷,会诱发一系列的严重后果,这最叫人担忧。
这一个月来的形势发展,已是远超徐怀最初的预料,这也叫他更注重分析形势各种演变的可能。
贼军在一个月稍多些的时间里,就膨胀到八九千众,这其实还不算有多恐怖,至少还没有到路司不能制的地步。
事实上,只要唐州能有足够强干的人物主持,比如像王孝成,集结唐州的人马、资源,也不难将桐柏山内这些看似人多势众、却无根基的匪军分而歼之。
这跟大姓宗族主要在淮水两岸的浅丘地带往南北岭主脉延伸过渡区域聚族而居,有非常大的关系。
大姓宗族聚族而居所建坞堡,坚固是一方面,同时还控制着桐柏山里大片的耕地资源,又都临近较大规模的溪河,在桐柏山里是除淮源、玉山驿等核心节点之外的次要冲节点。
每家真要辐射出去,就能控制腹深处一大片区域。
大姓坞堡不失,贼军的活动范围就受到控制,所掠夺的粮秣资源以及所能胁裹、煽动的平民,都会受到限制。
然而贼军每打下一座大姓坞堡,实力都会得到大幅的提升。
如唐家的十八里坞失陷,除了唐氏三四千族人会惨遭贼军蹂躏,徐怀才不会觉得心痛,但这意味着唐氏数以万石计的粮食、十数万甚至十数万贯财物以及大量的兵甲军械都会落入贼军之手,意味着唐氏本身可能会有数百上千丁壮受蛊惑或受胁裹投匪。
而之前为十八里坞遮护的大批中小村寨,都会因为十八里坞失守暴露出来,他们无力对抗势大贼匪,他们要么轻易为贼军攻破,要么就只能直接投附贼军、为虎作伥。
而接连有大坞、大堡失陷,其他大姓宗族也必然会受到的震动。
面对贼军大股围来,他们是不是会更轻易的选择投降,或者说位于山口位置的宗族,族长及族中大户,会不会直接放弃坞堡以及底层族众,举家逃往信阳、泌阳城里避祸?
之前桐柏山内形势恶劣之速,就超乎徐怀想象,这时候更难想象对贼军不加以遏制,下一阶段的形势又将骤然恶化到什么地步。
徐怀沉吟良久,问徐武坤:“歇马山有多少机动能战兵马?”
“歇马山加上金砂沟,也就不到一百人。”徐武坤说道。
现在兵荒马乱的,有不少人逃往玉皇岭避难,但歇马山、金砂沟只能挑选值得信任或能够控制住的人手,兵马规模扩充不大;而徐氏即便接纳一些沾亲带故的难民,但已经编有六百族兵,暂时也无意扩编太多。
“你想做什么?”卢雄蹙着眉头,看向徐怀问道。
“郑恢、陈子箫等人,以为在淮源外围建几个据点,驻以一千八九百名乌合之众,就坚固得跟铁桶阵似的能将我们死死困住,他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干别的事情了,我们当然不能叫他如愿!”徐怀说道,“我要将他们自以为是的铁桶阵凿穿掉,不能叫他们放手去打十八里坞!唐文仲这些蠢货,一个个奇愚无比,却还是不能看着他们轻易被灭啊!”
第一百章 死士
王禀、卢雄都担忧十八里坞失陷,会使桐柏山的形势进一步恶化,但也没有想过在白涧河东岸驻有两千贼军的情况,让徐怀率部去凿穿贼军对淮源的封锁。
而要达到牵制、震慑敌军的目的,偶尔一次凿穿过去是没有意义的,需要率领精锐,对其封锁线进行反复的冲击。
他们现在这点兵马,守淮源都有些困难,有资格主动拉出去跟数倍于己的贼军野战吗?
王禀、卢雄之前也没有追问徐武江落草后具体的情形,但徐武坤说歇马山、金砂沟仅有一百兵马可机动作战,显然是不包括徐氏族兵的。
而当前情况下,似乎也不能奢望徐武富会同意徐氏族兵主力出寨作战,能野战的兵马真是太少了。
“有三五十敢战精锐,便能如入无人之境也……”徐怀说道。
“徐爷,这牛皮可不能瞎吹啊!”
郑屠除开最初晕了头,浑身跟打了鸡血似的,不乐意留在乡营当掌厨的,想着追随徐怀出阵杀贼,但后来看到陆陆续续有不少伤亡,头脑冷静下来,认识到战争的血腥无情;而他整日与殷鹏围在徐怀、王禀、卢雄等人身边转,也渐渐知道军队对垒的道理。
贼军再器械简陋,再是乌合之众,但在白涧河东岸有近两千人是实打实的。
徐怀再是无敌,率三五十人进去,够塞人家的牙缝吗?
“照理来说,是能做到,但也实在太凶险了!”王禀皱着眉头说道。
“怎么可能做到?”徐武坤急道。
徐怀每回用险,徐氏内部都要先闹得不可开交。
徐武坤却不是怕被人责难,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坐看徐怀去找死?
当世以文制武,军政之事都由士臣兼领,士臣镇守边关、执领禁军,乃至执掌枢密院,概率甚至都要比武臣高。
因此当朝士臣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更迫切,也确有一批军政皆擅的士臣踊现出来。
王禀以判军、都监等职在军中任事多年,军事才能即便达不到名将的层次,也差之不远了。
徐怀提出凿穿战术,他当然便能看穿其可能性,但要不要做,以及如何说服邓珪坚定不移的支持,争取徐武富及徐氏族兵配合行事,他却还吃不准。
“你们找邓珪过来谈一下,看他作何想?”徐怀说道。
…………
…………
“贼军对十八里坞将有异动?”
徐武坤等他们走后,再跟王禀单独说唐氏的问题,邓珪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夜叉狐在幕后主使。
令他吃惊的是唐氏当前正面临的危机,以及王禀却主张将徐怀派出去,反复凿穿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封锁线,以牵制贼军主力。
“贼众越发人多势众,徐怀仅以三五十能战之卒出去与数十倍于己的贼军野战,怎么说没有风险?”
之前徐怀也出淮源作战,但执行
的是浅攻作战,离开街市不会太远,看贼军大围过来,便迅速撤回到街市之内。
现在想要凿穿贼军的封锁线,那看到贼军大股出动,也不能轻易退缩,而要大胆穿插过去才能达到凿穿的效果,这他娘比玩火还要玩火。
邓珪一度怀疑徐怀不是真傻,但这时候王禀这时候主张行凿穿战术,徐怀却还满不在乎抱刀坐在旁边,邓珪就在想,他或许还是真傻。
这得狂妄到何等地步,才会认为率三五十人,跟两千贼众在十数里开阔的荒坡地里玩过家家?
“风险不是没有,甚至很大,但不是没有机会……”王禀说道。
“怎么说?”邓珪虽是武举出身,但在王禀面前也不敢自视甚高。
“兵者相疑,又或者说此策可行的基础,实乃淮源及徐氏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王禀说道,“淮源与鹿台寨相距不到二十里,此间多为浅矮丘山,徐怀率三十五众出击,贼军不会以为单纯如此吧?不会不虑我们这是用诱敌之策,实是想将他们在白涧河东岸的两千新聚匪众从各据点里引诱出来,一举而歼之吗?”
“……”
邓珪明白过来了,说白了他们还是继续要拿捏住贼军不敢强攻淮源的弱点。
贼军在白涧河东岸虽有两千之众,多为新入伙的乌合之众。
潘成虎、郭君判等贼酋,这些年能在深山老林里存活下来,各有各的本事外,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能审时度势、忍耐。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多疑。
这种计策,对付刚崛起的寇首,可能完全没用。
人家想不到那么深,看到徐怀敢率三五十人走到纵深处挑衅,便倾巢而出莽杀过来——这种不能拿来对付莽匪。
然而这种计谋,拿来对付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老奸巨滑的悍匪,却有奇效。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他们害怕落入这边引蛇出洞的陷阱之中,不敢将所部兵马都倾剿出动,到时候仅以一二百骑在白涧河东岸的坡地浅丘,围杀闯入封锁线纵深的徐怀所部,与两千人众分作数层,不断有序的抢占要冲之地围追封堵,完全是两个概念。
以徐怀为将,还真未必没有凿穿贼军封锁钱,出入玉皇岭与淮源之间的可能。
这时候即便会有伤亡,但为牵制贼军,也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好!”形势迫使邓珪无法瞻前顾后,他行事也是果决,当即拍板道,“虽说行此战术,伤亡不可能避免,但此举也是为举唐氏之危,死士当主要从唐氏武卒择选……”
…………
…………
邓珪做出决定,推动也快。
贼军大举往唐氏聚族而居的十八里坞围去,强行冲击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封锁线,将贼军主力吸引回来以解唐氏之危,唐氏族人有推卸不去的责任。
邓珪先将以唐盘、唐青、唐夏等三人为首、所剩不多的唐氏武卒以及之前唐氏因种种原因滞留在淮源的族兵、庄客,总计三十二人都挑选出来,此外还有仲和、殷鹏等二十人
或为追随徐怀、或为报家仇族恨、或为高额赏银,编入凿穿骑队。
徐武坤原计划是想他留在徐怀身边,着韩奇潜回玉皇岭报信,徐怀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从淮源到玉皇岭不过二十里地,他们第一次突然出动凿穿贼军封锁线,打对方一个出其意料,不会有什么难度。
没有必要提前给玉皇岭报信,也没有必要徐氏在玉皇岭做什么准备,只要徐武坤随骑队同行,潘成虎、周添、郭君判必然认定淮源与徐氏早就商议好一切。
这么做,也是省得徐氏内部争吵什么,先将生米做成熟饭,叫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必须接受他们的安排。
屁事不干,先吵吵个半天有什么益处?
相比较之下,邓珪还是能干事的。
淮源截留的马匹不少,但能称得上良马的,也就四五十匹,他这次都拿出来编入骑队——没有几人都经过正常骑战训练,但御良马除了能在崎岖不平的坡谷间更快速、自如的进退外,遇敌之后下马作战,良马在混乱的战场受到惊忧也要小得多,容易控制。
五十人骑兵也能做到人手一件皮甲,护盾、长刀、枪矛、骑弓等一并补齐。
徐怀先前两天带着骑队出街市试探,带着大家快速适应马步兵上马行军、下马结阵作战的节奏。
第三天午后,徐怀便带骑队与贼众在街市之前逗弄许久,在回到街市稍作休憩,待众人饱食过一顿,便从街市另一个出口,沿着白涧河东岸通往玉皇岭的土路,直接往南袭杀过去。
在跳虎滩的东岸,有老鸦潭贼众郭君判所部近五百贼军,占据附近一座小村落后建立的据点,封锁连接玉皇岭与淮源的这条土路。
徐怀率骑队出街市挑衅过一番回去,郭君判、潘成虎、周添等贼酋都以为今日的战事算是应付过去了,都各自返回据点。
郭君判正驱使羁押村民伐木加固据点的栅墙,听报楚山拙虎徐怀率四五十人往这边纵马袭杀过来,他仓促间登上望楼察看过一番后,便驱使兵卒重新出据点结阵。
他虽然猜不透徐怀他们的意图,但结阵封锁土路,等待其他据点的兵马来援,是再妥当不过的战术选择。
从淮源到跳虎滩东岸据六里地,快马纵驰仅需一炷香的时间。
而贼兵察觉到淮源有兵马出动赶去禀报郭君判,等郭君判亲自登上望楼确认警讯,决心出兵到土路结阵进行封锁,从下令到集结兵马,赶着据点寨门口当前正驱赶村民拿骡马从外面拉拽几棵大树回来,乱作一团,等两百余贼众距离据点仅三百余步的土路时,徐怀已经率骑兵掩杀到近前,一蓬蓬箭雨乱射过去,贼兵慌乱避让,便没有什么阵形可言。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虽然最初计划是绕过敌据点赶到玉皇岭就好,但眼前有机可乘,徐怀也绝不可能放过,他着殷鹏、仲和、韩奇三人带着不善骑战的人下马来,挨着左侧的树林子结阵,他与徐武坤、唐盘直接带着十一名骑战精锐,以雁行阵趁乱往贼众掩杀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头颅见面礼
(端午节快乐,感谢第五十一位新盟主学弹琴,感谢黄金盟寂寞行的捧场……)
此时出寨的贼众多为刚入伙的新寇,仅以少量悍匪统领,倘若用盾矛结阵,或许不畏二三十骑兵从正面冲击。
然而他们立足未稳,便被一阵急于骤雨的乱箭从左前侧射杀射伤六七人,左翼乱作一阵,急往躲闪,松散的阵形顿时间就变得混乱起来。
那些负责领队的悍匪,就知道喝骂,连刀带鞘抽打,想要将阵形稳住,但以徐怀为首、徐武坤、唐盘两人为辅、十数悍骑的冲杀下,他们哪里能有回天之力?
徐怀眼睛盯住贼阵里那些提刀端枪还算镇定、即便是避退也多侧身横退的悍匪,枪如龙蟒攒刺而去。
这些悍匪虽然身手不差,但就二十多人,还被太多慌乱的新寇推挤、阻隔,没有办法聚到一起结阵相抗,在徐怀的伏蟒枪势之前,实如暴风雨下的孤舟一般脆弱、孤立无援。
即便有一二人能拿刀盾格挡一二,早已习惯配合徐怀作战的唐盘以及徐武坤,便分从左右将手中的长枪紧跟着攒刺过来,竟没有一人能抵挡住一招半截,便如切瓜剁菜般被他们在军阵中乱杀。
雁行阵里,徐怀与徐武坤、唐盘为雁头,毫不犹豫以最快的速度,以摧枯拉朽之势往散乱贼阵的纵深处切割;他们三人撕开口子后,由雁行阵两翼的悍卒继续斜向着撕开更大的裂口。
老辣悍匪很快就丧失斗志,其他匪众更是直接将兵器一扔,呼天喊地,乱糟糟往据点溃逃过来。
郭君判哪里敢任寨门洞开,让溃兵冲入据点,任这些溃兵将寨子里也搅得一团糟?
除开徐怀等十四骑如虎入羊群乱杀外,殷鹏、仲和、韩奇率二十余人在三百步外下马结阵,郭君判真不敢赌徐怀这莽货不敢拿这点人手,直接趁乱杀入寨中来。
这莽货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啊!
郭君判这些年在老鸦潭不怎么出去打家劫舍,绑了一名教书先生回寨子,闲极无聊时便叫他读些兵史书册给自己听,自诩通晓古今。
像眼前这种乱作一团后,被兵马远劣于己的敌手杀得大溃之事,史不绝书。
就像淝啥之战、七千白袍陈庆啥的,这类故事他都听过不少,只是他震惊之余,脑筋有些卡壳,教书先生讲过的人名、地名,临到嘴边却想不起来。
然而眼下看徐氏这头莽货,怎么都像直接奔他们而来,郭君判仓促间除了下令赶紧将寨门关闭起来,还敢做什么?
待寨门紧闭,郭君判心神甫定,才意识自己听到敌讯之初,其实犯了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
照理说,他应该先派出精锐骑兵,从两翼监视、牵制淮源出来的兵马,令其难以据点前快速移动,然后再叫步兵到土路附近结阵,便不会被搞得如此狼狈。
在敌骑快速抵近时,令两翼没有遮掩的步卒出寨在敌前结阵,本身就是兵家大忌——郭君判没想到自己竟然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真是不可饶恕。
当然,郭君判绝对不会承认,他在看到徐氏那莽货来袭后,他心里实际畏惧这莽货乱杀一通,害得他手里不多的精锐损耗太多,从失去在
诸寨联军里立足的根本。
虽说眼下新寇随时可以招募到更多,死多少都不足惜,但看到还是有十多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被徐怀、徐武坤、唐盘等人杀于乱军之中,郭君判这时候多少能感受到夺魂枪潘成虎当初的心痛了。
前后算下来,老鸦潭也已经有近三十名老手,都折在徐氏这莽货手里了啊!
郭君判心疼得滴血,他这些年龟缩在老鸦潭,也就百余兄弟跟随自己,这才多久时间,就折损近三分之一?
他趟这浑水,是不是趟错了?
看到潘成虎、周添所部贼众此时也已从各自据点出动,三队总计有百余骑兵从这边徐徐逼来,徐怀勒住马,示意唐盘将左右的兵马收拢回来,不要再去追杀抱头逃亡的残寇了。
看着像庄稼一般被割倒在地的贼众尸体,徐怀撇了撇嘴,跟在他侧后的唐青说道:
“你扯起嗓子,告诉那没事劫掠村妇回去玩弄的老淫鸦,便说爷爷今日想着回玉皇岭吃顿烤马肉,从这里借道过去;待吃过烧马肉,明日还要从这里借道回淮源,叫郭君判那孙子令贼兵崽子们将脖子洗干净待我来砍——你跟那淫鸦说,他们老鸦潭这些小贼卒,切瓜菜般易杀,实在没劲!”
唐青性子跟唐盘一样,沉稳而自傲,在阵前放不开手脚嘻笑怒骂,便老老实实将徐怀的话朝寨头复述了一遍。
郭君判阴沉着脸,没有作声。
徐怀却嫌唐青传话太干瘪了,叹气叫道:“看来下次还得将郑屠他们几个人带上,他们骂阵都能口吐莲花——你们这几个啊,骂个阵都跟唐盘他家那小娘们似的,怎么就学不会呢?你这么叫得如此绵软无力,只会叫老淫鸦性起,怎么能叫吐血而亡呢?”
“郑屠他们这个能耐,我是不如的,我最多割下一颗老寇头颅,掷去敌寨里,吓他们一吓!”唐青等人已经习惯徐怀嘻笑怒骂的脾气,诞脸说道。
“少吹牛,老淫鸦那把大弓能射两百步外,在我面前都敢号称第二——来,来,你确定能在二百步,将一颗头颅扔寨子里去?”
唐青愣怔了一下,他投掷石索,勉强能达到一百七八十步,要是在这个距离里甩投头颅,怎么防备郭君判开弓射箭?
“不敢吹牛逼了吧?你且看看我的!”
徐怀让唐盘带着人徐徐往南侧集结,做出随时撤出的准备,他下马来,挑了一个脸上有好几道老疤的贼寇尸首,将头颅割下来,解散发髻,然后拽住脏兮兮的稀疏长发,算着距离将头颅当作投石索,往敌寨方向奋过甩投过去……
徐怀拍拍手朝寨墙大喝道:“老淫鸦,这颗头颅送你们当见面礼,哪日来淮源投降,可抵十七贯赏呦!”
看着头颅越过头顶,“砰”的一声落在寨墙内的晒谷场上,郭君判手都气得抖起来,恨不得将所有人马都拉出去,将这狂货剁成肉馅!
要忍,千万要忍住?
王禀、邓珪遣这莽货出来挑衅,绝不会仅仅是为了羞辱他!
…………
…………
两百贼众结阵未成,就被徐怀杀了一个措手不及,最终搜捡战场,却有近四十人人在混乱中死于刀箭之下,余者也是胆颤心寒,难以想象他们再遇到
徐怀这杀胚,还能坚定的握住手中刀枪?
潘成虎各率四五十骑来援,看到这种情形,又猜不透徐怀突然率队杀出意图,又哪里敢追?
他们只是各据土路一侧,看着徐怀率五十骑丝毫无损的携带四十多颗头颅,往玉皇岭方向扬长而去。
贼军就在十四五里外大规模安营扎寨,徐武富即便压制住不叫徐武碛、周景他们带着人马主动去招惹,但每日也一定会安排斥候盯住这边的动静。
今日恰好是徐忱、徐忻等人带队逼近跳虎滩前侦察贼军的动静,亲眼目睹徐怀带着掩杀到敌寨近前,如切瓜剁菜般将数倍于己的贼军杀得溃败不敌,令人数更多的贼军仓皇关闭寨门而不敢出来迎战。
他们内心震惊,久久不能平静,一路远远跟着徐怀他们往鹿台寨而来,也没有靠近过来搭话的意思,或者说勇气,看徐怀有如杀神。
关键徐怀还将那么多贼寇头颅割下来,挂在马鞍旁还在不断的滴血。
太他娘野蛮了。
徐氏在青柳溪北岸新筑一寨,就在青柳溪桥北端。
寨子规模不大,百余步纵深,将一头烧焦的坚木埋入土中建成厚实栅墙,两排栅墙间填以土石,上置搁板,兵勇可以站在上方防御;寨子里还有望楼、箭楼等防御设施。
守在寨子里的徐氏族兵被山岗遮住视野,无法看到十五六里外厮杀的情景,但徐怀等前排骑兵,每个人的马鞍旁都各挂三四颗犹在滴血的头颅,看得直叫人心旌震荡。
徐武富与长子徐恒及徐仲榆、徐武碛等人得讯,这时候匆忙赶到青柳溪桥北寨来。
他们前几天商量着徐武坤潜入淮源联络邓珪、以便互通消息,却不想徐武坤一去三四日没一点音信传回,今日却带着五十余骑、前排骑兵还各挂三四颗头颅骨赶回来。
徐武富等人都难掩内心的震惊,难以想象眼前的一切,关键是徐怀他们不像有什么伤亡,怎么可能斩杀如此多的贼匪?
难道这些贼匪全无反抗,将脖子洗干净脖子伸出来任徐怀这莽货带人乱砍吗?
从淮源过来,不是郭君判、周添、潘成虎等悍匪守道吗?
也许是太过震惊,徐武富等人站墙头,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诸马兵直接逼近寨墙下一字排开,徐怀一人在前面拽着缰绳,一声不吭的溜马在寨前兜着小步,也不说话,就拿眼神往寨墙上瞥望过来,眼神里有着鄙视、不屑以及嘲弄。
这叫徐武富等人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总不能找这莽货寒暄吧?
一时间竟没有一人说话,气氛有着说不出的尴尬。
“徐都将,你得跟邓郎君说明我们的来意,而不是骑着马在前面兜圈子。”最后还是仲和忍不住在后面提醒徐怀说道。
“啊,得我跟他们说明来意?要怎么说?说他们这些怂货,见到贼人,一个个吓得就知道往婆娘裤裆里缩,我实在看不过眼,割了几颗贼人头颅,过来当见面礼送给他们?”徐怀愣了一会儿,转回头问仲和,“这么说合适吗?”
仲和都想翻白眼,你丫都不确定要不要这么羞辱自家族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问?
第一百零二章 小人得志脸
“算了,还是不羞辱他们了,送他们几颗头颅当见面礼吧!”
徐怀挠了半天头,似乎决定照顾徐武富、徐武碛的面子,伸手将他马鞍几颗血淋淋的头颅摘下来,往寨墙那边扔过去,又喊道,
“徐忱那怂货,十多岁都还含着奶|头吮,胆儿忒小,都看到我们在跳虎滩杀贼如切瓜,还不敢上前来摘几颗头颅换赏钱。武坤叔说我以前蒙家主照顾,王相公、邓郎君又时时教导我做人要厚道。我今儿也算是阔达了,巡检司新编乡营,我是都将,晋龙泉都只能给我当副手,但我这趟赶来玉皇岭太匆忙,没有准备什么厚礼,这几颗头颅便送给徐忱,给他多买几个大奶子娘换着吮……”
说过这些,徐怀还有些得意的转身问藏后面不愿露头的徐武坤:“武坤叔,我这么做,王相公、邓郎君一定会夸我为人非常的厚道吧?”
徐武坤都不知道徐怀从哪里学来这装痴卖傻,却又能将人气吐血的功夫。
徐武坤还是有些畏惧徐武碛,看他站徐武富身后阴沉的盯过来,没心情配合徐怀表演,又往后缩了缩。
徐忱远远听着,虽然内心羞愤,但想到这莽货杀入贼众如切瓜剁菜般的凶悍,心里也早就怯了。
“除了送礼,你也得说明来意。”仲和到底是宗族出身,不忍心看徐怀百般羞辱徐武富,又出声提醒他道。
“要说来意啊!那还不是王相公、邓郎君想要征徐氏壮勇听乡营号令去杀贼,我说徐氏都是怂货,跑这一趟卵毛用没有,他们却骂我浑货,硬是催我来跑这一趟,这可真是为难我了,”
徐怀挠着脑袋,很不耐烦的跟仲和抱怨说道,
“徐族上上下下都是缩卵怂货,徐忱、徐忻这些孙子,十五个打不过我一个,他们哪里有胆出这龟壳子寨杀贼?我懒得白瞎这功夫,你去问他们敢不敢杀贼,赶紧回我们一句准话,莫要耽搁功夫!要是不敢,我们再送他们几颗贼人头颅,省得日后州县剿匪叙功,他们想吹个牛逼都心虚!”
见徐怀跟身边人说着浑话,又伸手将徐武碛马鞍旁挂着的两颗头颅摘下来,随手朝这边扔过来,还其准无比的就落在他的脚下,徐武富脸皮子气得都哆嗦起来。
然而在诸多族兵寨勇的注目下,他能说一个“不”字?他甚至都不能将藏在后面的徐武坤拎出来骂一顿。
“徐怀,你莫猖狂,这里还不是你这蠢货放肆的地方?”徐恒却按捺不住,指着徐怀厉声斥道。
“日你老母,你他娘再骂我一句试试,我他妈今日射不死你!你他娘还当爷今日仍是任你这狗货打骂的憨货不成?”徐怀暴怒将柘木长弓从马鞍旁摘下,横在身前,又取四支羽箭扣在手心里,青筋暴跳的朝身后众人下令,“都摘下弓弩给我对着这狗货——这狗货但敢再骂一句,给我往死射!”
仲和、唐盘、徐武坤、韩奇、唐青、唐夏几个,心里都在想,不至于搞出这样的火爆场面吧?
然而除了他们几个没有动作,也就几个刚从巡检司挑选出来的唐氏武卒也犹豫着要不要听徐怀的命令,然而乡营出来的近四十人,却毫不犹豫的摘下马鞍旁骑弓,齐刷刷搭箭开弦都朝寨墙之上的徐恒指去。
乡营所募之卒的底子比较差,但一个多月来,徐怀整日吃喝都跟他们在一起,每日出街市在淮源外围寻猎贼寇
,徐怀持刀枪弓弩杀敌于战场之上,他的无敌形象早就深深烙印在众人心底。
一个多月来,徐怀粗鲁不堪又怎的?
底层将卒又有哪个是文雅清儒的?
他们敬重的永远是冲杀在前,能带着大家杀敌斩获战功的将帅。
而今日杀贼如切瓜剁菜,在他们心目当中,徐怀更是有如神明。
说实话,唐盘、仲和他们也只是觉得徐怀下令箭指自家族人,似乎有那么一些不大合适,却没有想过说要站出来拦阻他。
四十把骑弓齐刷刷对准过来,徐恒脸色吓得惨白,嘴巴嗫嚅了半天,没再敢吐半个字来,只是叫左右拿盾将他遮挡住。
要是其他人如此混帐,徐恒还能断定这只是在吓唬自己,他少不得还要说几句场面上的硬气话,但谁他妈知道这莽货脑筋里能不能用常理度之啊?
谁他妈知道他会不会真下令将自己射成刺猬啊?
左右族兵这时候也只是掣出护盾,将徐恒、徐武富、徐武富等人遮护住,也不敢有别的动作,就怕将徐怀进一步激怒。
徐武富、徐仲榆都气得直哆嗦,但也不敢挑衅说什么话。
大寇当前,他们不敢内乱是一方面,而再看这杀货马鞍那血淋淋头颅,真撕破脸血战,他们有几成胜算?
他们并不清楚徐怀今日袭杀贼众的细节,但知道在跳虎滩一带,有两千贼军聚集,潘成虎、周添、郭君判等人都是叫大姓宗族头痛十多年的顽寇。
徐怀杀他们如入无人之境,摘得四五十颗头颅全身而出,徐氏在此寨有四百族兵,真能讨得了好?
他们现在是一点自信都没有啊!
“我厚礼也送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你们还不打开寨门,烧几只上好的肥鹅、羊肉犒赏我们,还待怎的?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待客之道?”徐怀挥手示意众人将弓弩都收起来,抬头眯起来眼睛盯住徐武富看了一会儿,带着一脸疑惑的不满问道,“莫非还要我派人爬进寨子打开寨门?需要搞恁麻烦?”
徐怀半晌后见徐武富等人还没有动静,懒散的将身后殷鹏喊过来,说道:“他们一个个跟泥塑似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被雷劈了头,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带两人爬去寨子里打开门来——这天都快黑了,咱们不能连口饱饭混不着,就回淮源去。”
殷鹏喊来两名混不吝、甲衣染血的兵卒,从马鞍旁解下两根钩索就往寨墙下走来。
殷鹏将钩索抛上墙头,牢牢扒住栅墙内侧,示意两卒拉住钩索先往墙头爬上去。
这处墙头有七八名徐氏族兵守在那里,他们哪里想到徐怀这莽货竟然看不懂这边紧闭寨门、将他们拒之在外的意思,竟然派三个混不吝的兵汉朝墙头爬过来了,他们要怎么样?
砍断钩索,将人推下去?
还是待他们爬上来,扣押下来?
要动起手来怎么办,他们七八人,真能杀得过这三名悍卒?
那些族兵完全没有主意,都慌乱的转头朝一旁脸色铁青的徐武富看过去。
徐怀虽然让其他人将弓箭放下,但他还将弓箭横在身前,徐武富哆嗦着声音都变形了,硬着头皮吩咐:“打开寨门!”
看着寨门徐徐打开,徐怀沉吟片晌,示意唐青、唐夏等人先率诸兵卒进寨子,他留徐武坤、唐盘、殷鹏、仲和在后面说话:“徐武富他们到底是缩卵怂货,那我们今天就叫他
们缩到底……”
“不会吧!”听徐怀说过话,徐武坤、唐盘、殷鹏、仲和目瞪口呆的盯着他。
“天授不取反受其咎——韩奇,你过来,我有事安排你去做。”徐怀招手将韩奇到跟前来,吩咐他道……
…………
…………
北溪寨不大,纯粹为堵住贼军南侵、东进的通道而建,寨子里没有民宅,几排营房围住一座校场,徐氏平时就有三百多族兵扎驻在这里,盯住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一举一动。
议事厅还算宽敞,但比较低矮,又没有什么窗户,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厅里点了几支大烛,还是显得昏暗。
徐怀慢悠悠的走到议事厅前,他就站门口往里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说道:
“里面太闷、太小,总不能三四百人都挤进去吃喝——夜宴摆在外面的校场举行便好!唐盘,你们都别闲着,真当自己是客人似的,快去将里面的桌凳都搬出来!”
徐怀说什么话,徐武富、徐武碛他们可以不听、不理会,但是徐怀一点都不见外,差使唐盘、殷鹏几个去搬桌端凳,还能将他们手脚摁住?
“殷鹏,你们也别管那些马,在寨子里还怕丢了不成,谁他娘会偷我们的战马?你带着人将篝火点起来,多点十堆八堆篝火,照得亮堂些。再找不找,有没有铁矛,照三百人算,得找二三十根过来当烤羊架子?他娘的,这里是徐家庄,你们不自己动手,还要老子招呼你们?看寨子有没有肥羊,赶紧先捉二十头来宰!都别给我客气!”徐怀站在议事厅前,指使着殷鹏、韩奇、仲和带着人手便安排起篝火烤羊大会来。
“徐怀,适可而止吧,你莫欺人太甚!”
徐武碛看徐怀越闹越不像话,唐盘、殷鹏、仲和等带着人径直在寨子里忙碌,
他见徐武富已是忍耐到极点,他怒气冲冲替徐武富出头,上前将一名兵卒往外搬的长案夺过来,盯着徐怀怒目斥道。
“老子今天就是来欺人的,你们敢怎的!”
见徐武碛又跳出来拦他,徐怀“噌”的火头心起,走过去一脚将徐武碛摁住的檀木长案踹成两截,手抓住腰间的佩刀,盯住他暴怒骂道,
“老子在淮源带领乡营月余斩杀贼寇百余人,今日又在跳虎滩斩杀贼寇四十余众,如入无人之境,叫郭君判这些个悍匪不敢呲牙吱声,今日过来吃你们几头肥羊,你们一个个缩卵怂货,竟然还敢叽叽歪歪阻三挡四的,信不信惹急得老子,屠了你们?”
徐怀本就比徐武碛高出半气,一脚将檀木案踹断,气势更是将徐武碛压住,怒目罗汉般按住腰间佩刀,谁都不会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拔刀斩出。
寨子里的族兵看到这一幕,也是鸦雀无声,只是站在一旁围观,没有人有胆气上前来劝说,更不要说有人敢像徐武碛站出来指责徐怀胡闹了。
这杀货就是胡闹,他们又能如何?
“武碛!”徐武富哆嗦着,但还是上前按住徐武碛要拔刀相向的手,“你便当他小人得志,且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滚到一边去,别碍着我小人得志!”
徐怀他就恨徐武碛为虎作伥,这时候训斥也毫不留情面,也不介意摆出小人得志的脸面来。
叫徐武富死死摁住手,徐武碛最终还是不满的甩开他的手,退了一旁,喘着粗气……
第一百零三章 天予时至
“哼!”
徐怀将徐武碛喝退到一旁后,冷哼一声,拖一把高椅,就在议事厅门口坐下,盯着脸色阴沉、铁青不一而同的徐武富、徐仲榆、徐恒、徐忱、徐忻以及随后从大寨赶过来的徐伯松、周景等人,冷笑道,
“我徐怀在桐柏山十多年痴愚笨拙,为乡人所不屑,辱我者有之,骂我者有之,爱我者护我者有之。即便到这时,我也不识得太多的道理,但就凭我亲手砍下六十颗贼寇头颅,你们这几个缩卵怂货,谁有脸嘲笑我痴、嘲笑我愚?且不说我今日乃代表巡检司而来,代表王相公、邓郎君而来,我单在鹿台寨前为徐氏斩杀歇马山贼就有十一人众,你们这几个缩卵怂货,有哪个敢说为徐氏所做之事有我这个憨货多?还他妈敢将我拒之寨外,当真以为我不敢一把火将这鸟寨烧个干净?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你们拍着自己的胸脯问一问,你们他妈谁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徐恒、徐忻,你们两个滚他妈一边去,别个我还有兴致骂一骂,你们两孙子,别叫看得我心烦一刀剁杀你们!”
徐怀是撒泼、浑无顾忌的破口大骂,然而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忱等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不能反驳一句。
徐怀站起来,又一脚将结实的榆木椅“哗嚓”一声踏断,这一脚的力道之足令众人目瞠口呆。
他这时候环顾左右,看徐氏族兵差不多都聚过来,将校场挤得满满当当,说道:
“我今日为什么事而来,其一,我刚才在寨前也说清楚了,乃是王禀相公、邓珪邓郎君要从徐氏征召有志者加入淮源乡营共同杀贼。愿入乡营听我号令者,兵饷、抚恤与巡检司武卒齐,每杀一贼可另得十七贯赏钱。徐氏要是有人不想当那缩卵怂货,有心加入乡营争一份功赏以养父母妻儿,随时都可以站出来,不要叫外姓人真以为徐氏一个个都跟徐忱、徐恒似的,都是缩卵怂货。你们也不要怕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这些家伙敢阻挠,老子今日杀得性起,不介意多拿几颗人头冒充贼寇去邀功!”
徐武富见徐怀连杀良冒功这种混帐话都敢说,真是气得一佛灭世、二佛升天。
徐怀却不管徐武富等人什么反应,继续说道:
“至于我今日为什么事而来,其二就是从今日起到匪患靖平之日,我代表巡检司要征用此寨,以为袭杀白涧河东岸之贼军的立足地——而我率兵马入驻其间,徐氏照人头给足伙食外额肥鹅、肥羊肉若干;徐氏族兵也皆需听我节制、调度,不从令者,以通贼论处!”徐怀将一纸文函扔徐武富脚跟前,说道,“这是邓郎君的手令,你们遵令从事便是,但有半分迟误,仔细我狠狠收拾你!”
徐怀要是借故大闹一场,徐武富还能捏着鼻子先忍下来。
然而这厮不仅重提从徐氏征募壮勇编入乡营之事,竟然更要直接鸠占鹊巢,争取北桥寨的控制权,要徐氏族兵都听他节制。
徐武富鼻子都气歪掉了,手脚都禁不住哆嗦起来。
他盯着脚边的文函,恨得想将其捡起来一把撕成粉碎,这时候却是徐武碛将他抓住,低声说道
:“家主,你们看左右……”
徐武富抬头看左右,不知道何时他们与徐怀都在最内围;外侧则是徐怀带进寨子里来的乡营武卒,唐盘、仲和、殷鹏等人恰到好处的分散在三边,都是虎视眈眈的手握住腰间佩刃盯住他,而徐武坤守在徐怀的身后;而绝大多数懵懂、还被徐怀这些浑话鼓动得有些激动的族兵,则毫无防备的挤在最外围看热闹。
看到这一幕,徐武富这一刻背脊冷汗都渗出来了。
这绝不会是巧合,这憨货要杀人夺权!
“这厮可能是装痴卖傻,实暗藏杀机!”徐武碛倒吸一口凉气,压着声音跟徐武富说道。
就这么将大权交出?徐武富怎么都不甘心,眼神阴柔的盯住徐怀,一字一顿的问道:“请徐都将指教,却不知怎么一个节制、调度法?”
“邓郎君手令都有写,我不识几个字,你也不识得字?”徐怀手指头在佩刀柄上轻轻叩着,阴恻恻的反问道。
徐武富将邓珪手令捡起来,看过一遍,问道:“邓郎君说诸事着徐都将便宜用事,可没有说如何节制、调度?”
“你傻啊,什么叫‘便宜用事’都不能明白?”徐怀歪着脑袋盯着徐武富,“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开始也不明白这四字是啥子意思,邓郎君却告诉我说,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只要我觉得方便,便可以任着性子来——我这么说,徐武富你是遵令行事,还是准备来个抗令不遵啊,叫我有借口摘下你的头颅?”
“……”徐武富眉头跳了两跳,有心发作,但控制不住去看徐怀轻叩刀柄的手指,不知道自己吐出一个“不”字,这杀货会不会直接拔刀相向?
“家主好像是累了,”徐怀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抓在左手,环顾左右,“殷鹏,你负责带人护送家主、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忻、徐忱、周景他们去桥南大寨休息,千万不要大声喧哗,但要是惊扰到我们用宴,不要怪我翻脸拿刀砍人!”
除了徐武富、徐武碛两人看清楚形势,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忻乃至周景一直等到殷鹏、徐武坤、唐青、唐夏等人带着准备好的二十名武卒,上前来缴他们的佩刀,才惊醒过来,纷纷喝问道:“徐怀(你这憨货),你想干什么?”
“邓郎君的手令,家主刚才已经读过,你们想要抗令不遵吗?”徐怀虎视眈眈的盯住周景等人,冷声问道,“还是你们犹觉得我这个憨货,没有资格做这乡营都将,没有资格节制、调度尔等?”
“徐怀,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提前通报,但徐怀率部撕开贼军的封锁线,那么大的动静,狮驼岭那边也早就觉察到了。
即便之前还不清楚是徐怀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反复凿穿贼军封锁钱,但柳琼儿、徐武良还是第一时间带着周健雄、吴良生等人赶到狮驼岭,与徐武江、徐心庵、苏老常他们暗中会合以应对一切变故。
而就是在刚才,韩奇紧急泅渡青柳溪赶到狮驼岭新寨,着他们即时赶来新寨会合,恰好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们也愣在那里,有点搞不明白徐怀到底想干什么。
大敌当前,这时候要从徐武富等
人手里夺取徐氏族权,也玩太野了吧?
“十七叔,你们过来正好,”徐怀打了哈哈说道,“邓郎君亦已查明你等受奸人们诬告被迫逃军之事,有王相公作保,正要一起上禀州县替你们洗脱冤情;这次特着我来征召你们编入乡营杀贼。而徐武富、徐武碛等人手握重兵,却抗匪不力,邓郎君特着我便宜用事,我正解除他们的兵权,想着亲自指挥徐氏族兵。十七叔你们过来正好,先请徐武富、徐武碛他们回大寨休息去,莫要在这里妨碍我!”
徐武江疑惑的朝徐武坤看过去,他难以想象邓珪会有这样的担当跟果决。
徐武坤耸耸肩,表示势态已经叫这莽货搞成这样子,他也很头痛啊,但不管怎么说,都得先控制住眼前的势态再说其他。
“还请家主先回大寨休息。”徐武江这时候也省得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控制住眼前的局面,不叫徐武富、徐武碛他们有翻盘的机会,沉声一并向徐武富施加压力。
徐武江、徐武良、徐心庵、韩奇、周健雄等过来虽然不足二十人,但他们多为徐氏族人,且在徐氏底层族兵心目里也多有威望。
这时候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忱、徐忻等人实际上已经被围在最内侧。
徐武江此刻又现身出来,再加上徐怀所携邓珪的手令,背后又有王禀这样的人物作保,更关键是徐氏族兵早就被徐怀的气势慑住,即便这一刻都能看出眼前正发生的是一起夺权事件,也都安静得跟鹌鹑似的站在一旁。
有个别人想要讨好家主,但看其他人都沉默着,这时候喘一口粗气都怕太突兀了,哪个敢上前去质疑那杀货?
血淋淋的头颅啊,看着夜里都要做噩梦!
“好,好,好,你们演的真是一出好戏啊!”徐武富手指着徐武江,忍不住凄厉大笑起来,“我徐武富自以为在州县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对你竟是彻底看走了眼哇,这些年竟然没有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你真真是好手段,且不管这些天我如何待你,你大可忘恩负义,但你以为将我们从这里驱逐出去,真就能控制这里的四百族兵,就能控制徐氏?徐武江,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真就不怕贼军趁乱杀过来,将徐氏四千男女老儿屠个干净吗?”
徐武江很郁闷,满心想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但叫徐武富指着鼻子喝骂还是有些惭愧,毕竟这些天他们还是通力想携手抵挡贼军的,但这时又不能辩解说这一切都是徐怀搞出来的。
“你还有胆说这些屁话!”徐怀捡起一颗头颅朝徐武富当头砸过去,喝骂道,“贼军来一杀一,来二杀二,你这时候还有脸要当缩卵怂货?殷鹏听我命令,谁再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徐武富没能避开,被一颗贼寇头颅砸得满脸是血。
其他人见徐怀杀心已起,也不敢跟他争口舌之利。
“送他们出寨!唐盘、韩奇你们守南寨门,仲和、唐青你二人负责守北寨门,不得我令而敢强闯者,皆杀!”徐怀一一下令,安排有限的人手先将北桥寨控制住……
第一百零四章 暗夜谋族兵
“时也势也!合该十七叔你今日取徐武富而代之也!”
徐怀出淮源时可没有想这么多,他甚至就想着第一次撕开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封锁线,抵达玉皇岭后能说服徐武富同意从南面更积极的牵制贼军,就已经达成目的了。
然而他没想到郭君判,竟然犯下那么致命的错误,令他有机会如虎入羊群般,杀死杀伤那么多的贼众。
而他们携诸寇头颅到北桥寨下,徐武富、徐忱等人皆面色如沮,族兵寨勇心旌震憾,徐怀便意识到眼下就是夺其兵权的绝佳机会。
而眼下趁贼军慌乱,即便这边出现点差池,贼兵也不敢进逼过来。
徐怀这才当机立断,不惜以刀枪相威胁,将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周景以及徐恒、徐忱等主要来自上房徐以及平时深得徐武富倚重的族兵头目都驱赶出去,而将其他四百名普通族兵都扣押在北桥寨,以巡检司及乡营的名义进行整编,完成夺权至关重要的一步。
当然,徐武富等人被驱赶出去,这还仅仅是第一步。
徐武江头痛的坐桌案之后。
他怎么能不头痛?
他压根都没有想过要取徐武富而代之,更不要说用这种方式了。
徐心庵、徐武良等人都还没有完全从事变所导致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柳琼儿则百无聊赖的比划着手掌,似欣赏自己的纤纤玉指。
苏老常坐徐怀的对面,却没有想象中的气急败坏,却拿一种异常震惊的眼神盯着徐怀打量,注意到徐怀被盯得不耐烦,他才直指问题的要害:
“逃军之罪真能如此轻易洗脱?”
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人的逃军之罪倘若不能洗脱,在州县官府眼里,他们就是匪。
倘若不能洗脱逃军的罪名,在桐柏山如此混乱的局面下,他们即便能胁裹再多的族人共进退,也只会叫局面更混乱,而不会有任何的帮助。
“三当家,你觉得十七叔他们这次能不能洗脱罪名啊?”徐怀在柳琼儿身边坐下来,拿胳膊肘儿顶了顶她的香肩,说道,“这一切可都是你唆使我做的……”
柳琼儿美眸直翻,抬手就扇徐怀后脑勺一下,嗔骂道:“你当真以为大当家、二当家他们傻啊?我小小的身子骨能背得动今天这口黑锅?你自己折腾出这事,要点脸好不好?”
“我这些天在淮源听王老相公讲些学问,便记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这句话,觉得十分在理,到北桥寨子时看到是个机会,也没有多想,就直接先将事情给做了。至于说到要如何收拾残局,便觉得三当寨定然有主意的!”徐怀伸着懒腰说道。
众人甚是无语,这算使哪门子性子?
柳琼儿气苦,手撑住矮桌,说道:“徐怀在想什么,我却可以猜上一猜,但徐爷、苏爷,可不要真以为是我唆使他这个混帐家伙做今日这些事
的……”
“柳姑娘但请说来。”
苏老常抑住内心的波澜,强作镇定的请柳琼儿先说。
苏老常现在当然不会再认为这一切还是柳琼儿唆使。
除非柳琼儿能在徐武坤潜去淮源之前,猜到徐怀他们今日必能杀得贼军大溃,并一定能斩获这么多的贼军首级。
要不然,徐怀、徐武坤他们凭什么将徐武富等人彻底震慑住,叫他们被赶出寨子都不敢动一下手?
是他以往对徐怀,真是彻底看走眼了吗?
武江、苏荻这两年将徐怀带去淮源,但他隔三岔五都能见到徐怀,怎么就没有察觉到徐怀身上的变化?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洗脱罪名,已经不难,而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苏老常对徐怀的表现感到震惊,眼睛里满是困惑,柳琼儿却是见怪不怪,不震惊、不困惑才怪呢,她继续说道,
“试问苏爷,只要徐爷与徐怀率三五百兵马,再杀贼军一个措手不及,出现在淮源,邓珪、晋龙泉、唐天德等人除了完全接受我们的说辞,还能有什么选择?等邓珪将自承一切都是他受奸人蒙蔽、冤枉了徐爷,又有晋龙泉、唐天德以及王老相公作保,而徐爷又带着人马,将贼寇杀得人头滚滚,州县倘若还敢不认,他们就不怕桐柏山里所有人都站起来造反吗?徐爷洗脱逃军之罪名,巡检司再正式委托徐爷以乡营都将或者监营的身份,执掌徐氏族兵抗击贼军,徐武富恐怕找不到地方喊冤吧?除非他们现在就敢走出桐柏山,前往泌阳城恶人先告状,要不然我们就能将一切都安排得合乎规矩。”
听柳琼儿抽丝剥茧这般一说,徐武江、徐武良、徐心庵等人心思也顿然豁朗起来;苏老常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柳姑娘说的是有理。”
“我便说是她唆使我干的。”徐怀在一旁嘀咕道。
柳琼儿都懒得搭理徐怀,皱着秀眉,又说道:“现在比较难办的还是寨中四百族兵,要他们都听徐爷差遣,而不会再为徐武富等人拉拢过来,滋生出难以预料的祸事……”
徐武坤说道:“这个我觉得不难办——你们去找唐盘、唐青、唐夏来问,他们这些唐氏子弟,现在是更愿意跟着徐怀斩杀贼寇赚赏功,还是甘愿受宗族驱使?”
仲和对贼军有深仇大恨却也罢了,但徐武坤这几天在淮源看到唐盘、唐青、唐夏等平时心高气傲、以往与徐氏子弟还多有磨擦的唐氏子弟,对徐怀都甚是敬服,在战场上基本都能完全做到配合徐怀作战,他心里甚是奇怪。
他甚至注意到唐盘等人对唐天德都有所疏远。
田燕燕或许是个诱因,但更主要的原因,徐怀、王禀都有跟他分析,也跟他讲过眼前这起祸事发展如此猛烈的更深层的原因。
徐武坤这些年走南闯北,经历也多,要没有人点透,他也许想不明白,但有些事情叫王禀、徐怀说穿了,也就是蒙着一层窗户纸而已。
徐氏在危机降临前
,做了很多工作,对内部进行充分动员,但不意味着上房徐与下房徐之间的对立及矛盾就不存在了。
说白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学贼军,将上房徐与下房价暂时掩盖下去的矛盾,直接血淋淋的撕裂开。
而事实上,徐武江、徐怀、徐心庵以及他们,才是下房徐的代表,也只有他们才能从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这些人那里,将下房徐的人心彻底的给争过来。
这也是徐怀今日敢悍然决定撕破脸,从徐武富夺权的真正基础。
徐武坤既然已经看透其中的秘密,这时候自然要点透,也必然需要徐武江、徐怀以及他们一批徐氏子弟站出来,才能将四百多徐氏子弟兵继续凝聚起来。
要不然就算他们将徐武富等人驱赶出去或者直接杀死,所得也只会是一盘没有什么战斗、心思惶然难安的散沙而已。
“对嘛,十七叔你现在走出去,问问外面的四百徐氏子弟兵,他们是拼死帮徐武富这些上房徐的老爷、公子们守住寨子,可能也就在匪患最凶烈时能混口饱饭吃,战死能不能得口棺材安葬还要看徐武富他们的脸色,还是跟着我们去杀一贼换十七贯赏钱,然后买田建宅,让家人从此往后都能吃口饱饭?”徐怀懒散说道,“十七叔,你只要能骗到一半人跟我们走,就不怕徐武富他们能翻天!”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徐武良也怕徐武江犹豫,拍着桌子斩金截铁的说道,“流贼能猝然成事,蛊惑人心这事值得一学!”
“也不能叫蛊惑人心,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公道!”徐怀霍然站起来,皱着眉头淡淡说道。
苏老常诧然盯着徐怀,难以想象这番话会是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而他在今日之前,还为他的痴蠢笨拙沮丧失望,不知计从何出。
这两年淮源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说王禀、卢雄到淮源后,诱发了他所察觉不到的变化?
徐怀不管苏老常满脸的震惊,跟徐武江说道:“事不宜迟,我们今夜就要将所有兵马都拉去淮源,将这寨子还给徐武富他们;等过两天,人马在淮源完成整编之后,我们再赶回来取这寨子不迟!”
徐武富在玉皇岭还能集结数百甚至上千兵马,哪怕是窥视一侧,他们这边想要整编四百族兵也会人心惶惶。
而一旦叫消息泄漏出去,只会叫贼军窥得机会围攻过来。
之前就算将徐武富他们直接扣押在这里,也不是善策——毕竟他们不是要胁裹四百徐氏子弟去落草为寇,而是要安他们的心,招揽他们共同参加剿匪之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四百族兵拉到淮源,直接以巡检司的名义进行整编。
有了大义名份,又有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徐武坤、徐武良等一批在徐氏底层子弟里有威信的人统领,只要能排除徐武富这些人的干扰,徐怀并不觉得彻底掌握这四百族兵有什么难度。
而到时候再杀回来,徐武富不认也得认……
第一百零五章 金蝉再有脱壳时
柳琼儿、徐武坤、徐武良的立场自不用说,就连向来求稳的苏老常都主张当机立断,徐武江却还有所疑虑,看向徐怀问道:
“留在狮驼岭、金砂沟寨的家小怎么办?”
也不能怪他犹豫,他现在脑瓜子还是嗡嗡的。
他还能考虑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已经是不易了;徐心庵、徐四虎、周健雄等人早已被今日之事鼓荡得热血沸腾,无法思考了。
徐怀说道:“让武良叔与周健雄、吴良生他们回去,与十七婶、心庵他爹他们连夜将狮驼岭的家小都撤往金砂沟寨。徐武富他现在是觉得委屈极了,他还可以喊冤,还可以到处找人斥责我们不仁不义、过河拆桥,那他就不会直接去干点什么——他最多能做的,就是连这座寨子也不要了,放贼军过青溪柳桥去夺狮驼岭而已。我们最多三五天就能重新杀回来。”
徐武江迟疑的问道:“你今日大杀特杀,必然将贼军主力吸引到东岸来,三五天后,我们还能顺利杀回来吗?”
徐怀断然说道:“贼军乌合之众,兵马再多都是虚头,今日之战已然说明一切。他们真敢将主力都拉到白涧河东岸,我们合起来能凑足一千能战之兵,我一定会说服邓珪倾尽全力与贼军决一死战,而叫郑恢、陈子箫这些狗贼下半辈子都后悔与我等为敌!”
见徐怀举手投足的神态已然令人心撼动,徐武江暗感徐族真蛟龙也,但见他还是一脸期待的朝自己看过来,苦笑问道:
“你在鹿台寨前斩杀十数贼,早已在年轻一代族人心目中扎下悍武之姿;今日又斩四十余贼,令徐武富、徐武碛等人都不敢与你相抗,你大可以亲自出面以巡检司的名义,召集徐氏子弟加入乡营,我们也一定会全力配合你,你何必还要让我去出这个头?”
“……”徐怀哈哈一笑,说道,“桐柏山诸事倘若真能顺利的解决掉,我答应过要陪三寨主去游历天下,到时候总不能将徐氏交还到徐武富这些人手里去吧?”
“……”见众人都朝自己看过来,柳琼儿想跟他们说别听徐怀胡扯,但心里又感到一阵虚荣得到满足所致的快感,微微抬起光洁的下巴,以示对这事不屑一顾。
…………
…………
贫民为裹腹苦苦挣扎,生无尊严,铤而走险都在所不惜,又怎么会不愿入乡营光明正大的、拼性命去挣一份能卖田置宅以养家小的杀贼赏钱?
四百徐氏族兵即便有一些人心里不愿,担心这次惊变会导致一些不受控制的的恶劣后果,却也无法改变大局。
徐武碛、周景、徐恒、徐忱、徐忻等人被驱赶出去,他们留下来的队目空缺,由徐武坤、徐心庵、徐四虎、周健雄等人直接填进去。
歇马山、金砂沟两寨原本就有六十余守寨步卒、百余马步兵,为了控制住北桥寨的局面,防止徐武富、徐武
碛等人回到大寨后,会集结剩余族兵攻打过来,徐武江、徐武江之前紧急将五十多名人马调入北桥寨。
这些人马大半也是出身徐氏的子弟兵,也直接与徐氏族兵进行混编,以便短时间内能进行更好的控制。
趁夜行军,难免混乱,但夜色也是最好的掩护,令郭君判等贼酋看不透他们的虚实,而不敢轻易妄动。
要不然,徐怀也担心迟则生变。
安排人烧灶煮肉,待五百人饱餐一顿稍歇片晌,在夜色最深沉之际,便点燃两三百支火把照明,放弃北桥寨,直接沿土路往淮源行去。
徐怀于跳虎滩东岸杀溃两百贼众,令郭君判胆颤心寒未敢出寨时,已经是临近黄昏——这时候诸寨联军即便有心加强白涧河东岸的防御,也没有想过趁夜调兵遣将。
他们都想着拖到次日再着手安排这诸多事不迟;潘成虎、周添等贼酋也都各自率部返回据点。
凌晨时分听到安排南侧岭岗上的斥候驰回示警,郭君判亲自带数骑驰上一座坡网,看到前方山谷里数百人高举火把,像一股细长的光之巨流正沿土路往北淌动,郭君判心尖儿都颤动起来:
那徐族莽货这是联手徐氏族兵,趁夜来强攻他们在跳虎滩东岸的营寨?
郭君判心底哀嚎几乎要呻吟出来:这头莽虎怎么就完全不照常理落子呢,谁踏马要跟他玩这心跳回忆?
郭君判在今日之前,还有五百人众,但黄昏前被击毙割去头颅以及逃荒而逃不知所踪者高达百人。
现在东滩据点里是还有四百人马,但有五十余人多少带有伤,还有近五十具被割去头颅的尸体横陈在寨子前,还没有来得及挖坑埋葬,试想寨子里的人马还能剩多少士气?
而东滩营寨,不过是占据十二三家民舍,围以木栅墙建成的据点而已,一面临河、三面都是平缓坡地。
要说东滩寨能有多强的防御,郭君判他真是半点信心都没有。
他细细辨认,每一支火把下隐隐绰绰的都有三四个人。
要不是东滩寨背依白涧河,而跳虎滩段白涧河在入夏后水位也比较高、水流比较急,郭君判都想弃寨先逃往西岸再说。
“回去,守紧寨子!”郭君判勒住缰绳,派一人先赶回寨子将那些熟睡的龟儿子都喊起来,一个个都给他上寨墙,将防御之事准备起来。
他也是要脸皮的人,不可能真就不战弃寨西逃。
徐怀与徐心庵先率骑兵驰至东滩寨前,结阵做出进攻的势态,掩护更多的步卒快速从东滩寨前通过,之后又带着乘马往北面收缩而去。
郭君判抹了一头冷汗,压根就没有派兵追赶上去的意思,甚至都无心去考究这四五百兵马为何连夜从玉皇岭拉去淮源……
…………
…………
“操!操!操!”
徐武富带着人手走回北桥寨,看着
空荡荡的校场上以及校场上狼籍不堪的马粪,气得差点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他好不容易拽住缰绳,才稳住身形,但嘴里皆是苦涩,半晌才嘶哑的仰天叫道:“好个徐武江,欺我太甚!”
徐伯松、徐仲榆没有气力独立骑马,今天真是气得够呛人,叫人搀扶着过来,看到人去楼空的北桥寨,跺脚大骂:“我们养虎为患啊,徐武江这狗贼忘恩负义!”
“他们将四百族兵带去淮源作什么?”徐忱他们站到望楼上,还能看到四五百人远去的影子,又气又困惑的问道。
“只要州县及巡检司认可徐武江是奉令征召徐氏族兵加入乡营,而照当前桐柏山的情形,州县及巡检司一定会默许他们的作为,我们便无法斥这等狼心狗肺之辈以下凌上之罪!”徐武碛愤慨的甩打手里的马鞭,在空气里抽得“啪啪”作响,说道。
“徐武江父母、荻娘以及徐心庵、徐四虎这些人狼子野心,但他们的父母、家人都还在新寨,他们既然能做初一,便不怨得我们去做十五!”徐恒狰狞的说道。
他们被赶出北桥寨,就立即回到大寨关门闭户,但这时候青溪桥河水涨起来,狮驼岭新寨那边没有舟船,与北桥寨之间的人马走动,只能走青柳溪河桥。
前半夜什么人到北桥寨,以及什么人回去狮驼岭新寨,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能确定仅有不到一百名青壮随徐武良、荻娘在狮驼岭新寨,兵甲装备很差,能勉强称得上精锐,实叫徐武江一并带去去约束四百族兵。
徐恒不想再忍下这口气,就想杀入狮驼岭新寨发泄一番。
要不然,他真觉得自己快要气疯掉了。
徐武富这一刻也是恶从胆边生,朝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周景等人看去。
徐武碛阴沉着脸不作声;周景却为徐恒的话惊疑,待徐武富阴戾的眼神扫过来,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跟徐武富的眼神对视。
徐伯松、徐仲榆却叫苦道:“这些狼子野心之辈,他们敢胡作非为、铤而走险,是他们知道就算将玉皇岭搞得一团糟也不后失去什么,但我们能一点都无顾忌吗?他们是光脚的啊!真是可恨!”
“三叔说的是理!”徐武碛脸色阴阴的说道,“而徐武江这些人之前逃军,现在又行此不义之事,说明他们早就无视家小的安危了——我们怎么能拿他们压根就不在乎的东西,去要挟他们?”
“是啊,倘若巡检司真洗脱这些狗贼逃军的罪名,事情还真就难办了,”徐仲榆忧虑又狠戾的说道,“除非我们找到机会将牵头的那几个狗贼一网打尽,令其没有一丝反抗的机会,要不然就还得忍!”
“要是叫那狗贼得到州县的承认,洗脱逃军的罪名,还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徐恒抽出佩刀来乱砍一通,恨得大叫,“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第一百零六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
“武江受奸人诬告,畏惧逃军,但连月来念及邓郎君待武江的情义,惶惶难安,今日淮源又逢大患,武江不敢再置身事外,特负荆而来,请邓郎君治罪,但鞭之杀之,武江绝无怨言!”
晨曦里,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逃军武卒皆袒露胸襟、背负荆条,齐刷刷的跪在巡检司公廨前的院中,向邓珪请罪。
邓珪站在廊下,捋着有些起皱的袍袖,却没有急着作声。
晋龙泉、唐天德等人站在廊前,目光扫过跪在庭中负荆请罪的徐武江等人,又朝站在后面的徐怀看过去。
从接到通报说徐武江等人率徐氏四百五十名族兵,随同徐怀进入街市,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他们内心的震惊还没有完全平复。
徐怀在跳虎滩东岸杀得贼寇大溃之后扬长而去,因为相距仅六七里,中间又没有遮挡的缘故,他们都是隐约看得见的。
为徐怀大溃贼众,昨夜里邓珪还难得开了酒禁,特许巡检司及乡营将卒都各饮一碗酒;以往仅有随徐怀当日出战的将卒可以肆意饮酒。
他们却是没有想到,一宿都没有过去,他们凌晨还在难得的安然酣睡中做着美梦,被兵卒唤醒,说徐怀比计划更早的提前返回淮源,徐武江还率四五百人马一起赶来,而盘踞跳虎滩一带的贼寇竟然都没敢出寨拦截。
他们更没有想到是,除了徐武江跑过来为逃军之事负荆请罪外,徐怀更是声称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等人不敢与贼军力战,请邓珪从权用事,解除徐武富等人都保(里正)、耆户长等任,由徐武江、苏老常等人任之。
在宗族,族长家主是族兵的当然领袖。
而在大越所行的乡役制里,从富民豪绅中选任的都保、耆户长,才是各乡里当然的乡兵统领,两者又往往是对应关系,但也不绝对。
桐柏山匪事甚烈,淮源诸事都来不及请示州县,邓珪便有专擅之权,可以临时任命、解除都保、耆户长,以此变更乡兵指挥。
然而唐天德、晋龙泉他们都不傻,这他妈眼瞎了,才会认为这一切是正常的乡役调整吗?
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被徐武江囚禁起来,或者说已经被杀死了?
徐武坤四天前潜来淮源联络,真正的目的实是要徐怀率乡营精锐赶回玉皇岭助徐武江从徐武富手里夺权?
这算怎么回事?
邓珪也是脸色阴阳不定,迟疑了许久,才招手喊徐怀到近前说话。
“徐武富可还活着?”邓珪压低声音问徐怀。
“活蹦乱跳的,还能到处蹦哒骂娘哩,邓郎君要是不信,可以将唐盘、仲和他们喊过来问话。”徐怀瓮声说道。
“我却非不信,实是匪患太凶烈,我与徐武富多少算有些情谊,现在世道艰难,难免要多关心他的安危。”邓珪说道。
“徐武富安危有什么好关心的,邓郎君今日不拿他抗匪不力事问责,明后天他多半会派人翻山越岭去泌阳,反过来告邓郎君您一状呢。”徐怀说道。
“徐武富还能去告状,那便好说,”
只要徐武江他们在玉皇岭还没有大开杀戒,剩下的事无非“官”字两张口,邓珪却还不用太担心什么,清了清嗓子,扬声对跑在庭前的徐武江等人说道,
“陈子箫、潘成虎等部贼众抢掠烧杀,残害地方无恶不作,徐节级能为朝廷分忧,屡屡斩杀贼寇,谁眼睛瞎了还能说你们投虎头寨匪?可恨,我邓珪以前竟然也受奸人蒙蔽,不能早日上禀州替尔等洗清冤情,实在是愧见尔等。而徐武富懈于抗匪,凿实可恶,他与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已不能再胜乡役,徐武江你愿统领玉皇岭乡兵,为巡检司分忧,以抗凶寇?”
见邓珪说得如此义正辞严,徐怀都想给他竖个大拇哥。
“徐武江愿为邓郎君驱使杀贼!”徐武江振声说道。
邓珪朝晋龙泉、唐天德二人看去,沉声问道:
“……二位都头,徐武江今日归来,你们心里可是欢喜?”
晋龙泉、唐天德迟疑起来。
徐武江所犯之事,在诸大姓宗族看来绝对是大逆不道,与贼寇并无二样。
即便此时邓珪此时捏着鼻子认可,待桐柏山匪寇靖平,大姓宗族必然也会翻旧账,交相攻诘,绝不可能轻轻放过。
邓珪替徐武江背书,等任期一到,拍拍屁股走人,留在桐柏山里的他们要怎么办?
“晋都头、唐都头还是真磨叽,”徐怀不满的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嘟嚷道,“照我说,十七叔掌握四五百能战精兵,直接扣徐武富一个通匪的罪名,杀了了事,哪里需要管别人喜不喜欢?”
晋龙泉、唐天德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是啊,徐武江已经掌握徐氏四五百族兵,徐怀这无敌莽将也事事都听从徐武江的,徐武江甚至都不需要下毒手,只需要将徐氏族兵以及通过徐怀这莽货,将乡营都拉走,他们要如何处之?
到时候他们性命都不在了,还管得了大姓宗族日后会如何攻诘徐武江,还管得了大姓宗族责怨他们给徐武江背书?
想透这节,晋龙泉便先说道:“徐节级屡屡斩杀贼寇,当然不可能与贼寇暗中勾结,他为奸人诬害,实是确凿无疑。而徐武富不仅身为徐氏族首,更为州府书吏,当为邓郎君分忧,而畏贼不战,请邓郎君权宜行事,以徐武江代之!”
“我,我,也是这个意思!”唐天德见晋龙泉这么快就变通了,他也不敢再
迟疑下去,磕磕巴巴附和道。
唐盘、唐青、唐夏这些人,他已经差使不动,他在这军寨之中孤立无援,要是惹得邓珪、徐武江、徐怀等人不快,被他们按着通匪的罪名砍下头颅祭旗,能找谁喊冤去?
徐怀撇了唐天德一眼,见他见风使舵都远不如晋龙泉,便真有些瞧不起他了,当下跟邓珪说道:
“我做不得乡营都将,之前邓郎君硬是赶我这只鸭子上架,此时十七叔回来了,这等麻烦事当由他来干!”
唯有徐武江等人拥有正式的名份,才能最大限度的叫徐氏子弟兵安心,并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将他们拉出去,与白涧河东岸的贼众力战。
而徐氏族兵都编入乡营,乡营将立时扩编到六百人众,其中还有二百多能快速机动、兵甲装备相对较强的马步兵。
而这才是最短时间内遏制匪患进一步发酵的根本。
邓珪既然担下替徐武江洗脱罪名以及逆夺徐氏族权的一切干系,他也属意徐武江接替徐怀统领乡营。
而事实上只要州县默认徐武江出领乡营都将一事,逃军罪名自然就不会有人再去提及了。
要不然怎么办?
陈实、程伦英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解除徐武江的职务、解散乡营,任桐柏山的形势彻底糜烂下去,使贼军继续势大,直至膨胀到去攻打泌阳城?
邓珪也是果断之人,他担心自己声望不够,派人去请没有露面的王禀一起赶去河东街市,主持乡营扩编、人员任命等事,还令晋龙泉拿上两千多贯钱银,徐氏族兵按人先发放五贯赏钱。
除徐武江接替徐怀任都将,晋龙泉继续担任监营之外,徐怀改任副都头,择选善骑术之精锐,编一百五十名马步兵,唐盘、徐心庵、殷鹏、徐武坤、唐夏、韩奇任节级佐之;另编四百名刀盾兵及弓手及持矛手,以苏老常、徐武良、徐四虎、周健雄、唐青、仲和等人任节级统领诸队。
乡营扩编五百余人,事务倍加繁杂,兼之还要安抚、激励徐氏族兵,忙碌起来,当真是一刻不能停歇,徐怀将事情都推到徐武江的头上,也真正能专心致致的统领马步兵。
一百五十名马步兵,有之前乡营骑队的底子,有徐武坤在金砂沟寨调教的人马,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徐武江、徐心庵在歇马山选编的马步兵;额外从徐氏族兵挑选的四十人,也多为徐武江、徐心庵、徐武坤他们在徐族所交好的下房徐子弟。
整体来说,马步兵要单纯得多,徐怀也只容他们午前稍作休憩,日上三竿时就直接拉出街市,在诸路贼寇的注视下,进行整合编训,只待徐武江对乡营武卒整编完毕,就再次撕开贼军在白涧河东岸脆弱的封锁线,赶回玉皇岭再次找徐武富摊牌……
第一百零七章 贼酋谋略
巡检司最初的驻地不在淮源,而是淮源西偏北四十里外、北岭深处的淮渎寨中。
历朝来都以源出太白顶的龙浦沟为淮水正源,战国时就在龙浦沟畔的一座河谷里,修建淮渎庙,以祭祀淮神,历朝以来都有修缮,也曾是桐柏山里最为壮观的寺观建筑。
淮渎寨就挨着淮渎庙,还有二三百户人家在此居住,但偏离走马道十数里,一直以来都不及淮源繁荣。
二十多年前,淮渎寨为贼匪攻占,巡检司公廨、淮渎庙连同附近二三百栋民居都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巡检司随后就迁往交通便利、商埠更为繁荣的淮源,在白涧河西岸建造了军寨。
不过在很多传统老派的乡人眼里,淮渎才是桐柏山的中心。
唐氏聚族而居的十八里坞,之所以如此命名,便座落在距离淮渎旧寨整十八里外的北岭山谷里。
从淮渎旧寨到十八里坞之间,早年仅有一条险僻小径。
唐氏为出山方便,这些年耗费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开山凿道,使车马可行;如今道路却是要比玉皇岭到淮源的土路还要平整、宽阔。
然而这条山道两侧相对平缓的坡地里,今日却已经建成好几座营寨,营寨里人头攒动、刀枪如林;还有不少贼寇直接卧地而睡。
却非这些贼寇狂妄轻敌,不知营寨的重要性,实是连必要的斧锯都缺,如何去伐木建造营寨?
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三大寇率部齐至,四千余兵马将十八里坞前的山谷塞得满满当当,将其与外界的联络完全切断。
淮渎旧寨也成为诸寨联军的后军大营,不计其数的粮食正用骡马从玉山、太白顶、磨盘岭等人集中过来,以支撑数千兵马即将对十八里坞的围攻。
然而令诸寇万万没有想到的,就在强攻十八里坞前夕,他们的腚却被人从后面狠狠捅了一下!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这三个怂货,都是吃屎的,两千人马被三五十马兵吓得魂飞魄散,还一次被割去四十多颗头颅?看郭君判以后还有脸自诩神鸦弓,呸,鬼鸦弓、狗鸦弓,丢人!”
诸贼酋这些年能在桐柏山里生存下来,当然都知道坚忍之道。
然而一早被拉回淮渎旧寨来,被告之郭君判守跳虎滩东岸小寨遭遇简直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败绩,脾气再好,也要跳脚骂娘。
“郭君判守着老鸦潭,整日就想着从左邻右舍搞个粉嫩的小娘们玩弄,跨下功夫早就不知道稀松成什么样子!我看当初就不应指望他能成事,果断出大漏子了!”
“潘成虎也是稀松怂货,被徐氏那头莽虎杀得如丧家之犬,大将军你当初就不应该收留这样的废物!”
也不管郭君判派来的人还在屋里,诸贼酋毫无顾忌的冷嘲热讽。
诸贼寇说得好听,便是都有傲气、桀骜不驯,说得不好听,便是都一种舍我之外皆傻逼的目中无人。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陈子箫头痛的安抚众人急躁的心情,不要再揪住郭君判说事,说道,“淮源
守军既然敢杀出来,我们眼下最急迫的,还是要先商议对策——这么一个状况,要如何应对?”
诸家山寨联合到一起,人马在短时间内急剧膨胀起来,看上去气势凌人,但陈子箫心里清楚,他们目前所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缺少兵甲,新寇多乌合之众,以及粮秣调度、拨给混乱。
诸贼酋都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事顺时则争利抢利,稍遇挫折又横加指责、嘲弄。
陈子箫虽说被推为大将军,联军及诸贼酋都听他号令,但他心里很清楚,仲长卿、高祥忠这些人心里未必就真服庸于他。
“还能怎样?十八里坞什么时候不是打,这时候当然是将兵马集结到淮源去,总不能看着他们在后面捅我们的腚!”
高祥忠肤色黢黑,脸皮子皱巴巴山里风化多年的山石,深陷的眼珠子却不时阴戾的透出一抹寒芒,叫人不敢忽视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大寇。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跟吃屎一般没用,两千人马都挡不住淮源四五十马兵横冲直撞,他哪里敢放心将后路交给这三人看守?
这些年石溪庄能屹立桐柏山里不倒,高祥忠的人生准则就是该狠时狠、该苟时也绝不要去争什么意气。
仲长卿手指敲下高椅扶手,说道:“联军看似成势,但此时实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无二途。是继续进攻十八里坞,还是将兵马拉去攻打淮源,我都没有意见,但一定要择一而攻之,不能迟疑不定,却致进退失据。”
在诸多凶神恶煞般的贼酋之中,仲长卿身形颀长,脸面白净,此时他也刚过三旬年纪,要不是身穿铁甲,更像是一名游历天下的士子——而幼时家境富庶,在被族人驱赶出来之前,仲长卿也确实用功读过几年书塾。
联军当前的状况,他看得比较清楚。
他无意指责郭君判等人的无能,即便此时担心后路不稳,不宜再强攻十八里坞,也应该立即对淮源展开围攻,而不是像高祥忠那般,仅仅拿后路不稳当借口,实际上只是想着撤军,挑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窝起来观望形势。
倘若联军仅有两三千人马,退可守险地,进则快如飓风,没有什么拖累,当然可以耐着性子观望形势。
然而现在诸寨联军都快有上万人马,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时候形势但凡有点变化,他们想要退居险地,粮秣补给就会成大问题。
而这么多人手,很多人甚至还拖家带口,一旦朝廷兵马围剿过来,也极难快速脱离出去,换个地方打开局面。
在仲长卿看来,即便要观望形势,也必须其二择一,先攻下十八里坞或淮源再说。
唯有如此,他们控制的地域才有足够的纵深,粮秣补给才相对充足,也才能震慑徐晋等大姓及州县不敢轻易妄动,从而赢得从容去整合、操训各部兵马的时间。
此时的联军,就像舟行到险滩处,在湍急的水流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怎么可能停下来?
“郭君判也不能说是无能,实是没有料到淮源乡营兵马敢如此冒进
行事,才在措手不及间被徐氏那莽将钻了空子,”郑恢此时认定徐族莽虎徐怀是幕后夜叉狐所操控的棋子,站出来说道,“而淮源乡营如此冒进行事,定是邓珪这些人确知我们要攻打十八里坞,想要用这种手段,将联军主力牵制回去,以解唐氏之围——我们岂能明知其计如此,还要中其计乎?”
“那请问子晖先生,我们不愿中计又能如何?徐氏四五百族兵连夜潜往淮源,邓珪这厮手里现在有七八百能战之兵,他倘若决心从淮源大肆杀出来,郭君判、潘成虎、周添这些蠢货能抵挡得住?”高祥忠二三十年前就看郭君判、潘成虎这些人不顺眼,以为他们没有资格在桐柏山里跟自己并驾齐驱。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
郑恢、董其锋等人在诸寨联军里当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众,而是伪造别的身份作为陈子箫邀请来的客卿与众人相处,参与对联军的整合、指挥。
他们在诸寨联军之中,明面上的地位当然不可能比高祥忠、仲长卿等自居将军的贼酋相比,因此他开口说话,也只能是建议,说道,
“然而也恰如仲将军所言,联军此时已是逆水行舟,非要淮源与十八里坞拔其一,才能有更多的转圜余地。徐氏为何悍然出兵去淮源接受邓珪的调度,我们是暂时想不明白,但恰恰如此,我们回师去攻淮源,胜算更低。依我看,唯有以最快的速度打下十八里坞,打通太白顶与玉山驿、仲家庄之间的堵点,使我们在桐柏山西片所控制的地域连成一片,到时候要粮有粮、要地有地,也可以多征募成千上万的丁壮,再去收拾淮源,已先居于不败之地……”
郑恢当然猜此时淮源所发生的一切,是夜叉狐藏身幕后操纵,这也叫他更加肯定,绝对不能让陈子箫、高祥忠他们这时候从十八里坞撤军。
不去打内部已分裂的十八里坞,而转头去打徐氏与巡检司彻底联手的淮源或玉皇岭,郑恢对诸寨联军这支乌合之师得有多强烈的信心,才会如此建议?
然而诸多密辛不能便向诸寇挑明,郑恢起初也是暗暗焦急,担心陈子箫未必能说服其他贼酋。
没想到仲长卿却有如此远见,郑恢当然也是毫不犹豫的站出来,在仲长卿议论的基础上,进一步说服诸寇坚定信心继续进攻十八里坞……
不错,郑恢听到郭君判所部被徐氏那头莽虎杀得丢盔弃甲,他也震惊手脚冻凉,直到这时他嘴里也感到苦涩。
不过,楚山夜叉狐此举意图将联军的注意力吸引回来,是那样的昭然若揭,他怎么可以轻易上当?
事实上,哪怕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们暂时被从白涧河东岸赶出来,联军也一定要拿下十八里坞。
拿不下十八里坞,他们极可能满盘皆输!
是的,即便联军快有上万人马了,但随蔡铤在军中多年的郑恢,怎么可能看不到这支乌合之师实际有多脆弱?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支乌合之师在真正成气候之前,去强攻士气、民心皆可用的淮源,危险有多大?
第一百零八章 好气
三日过后,贼军并未往白涧河东岸增兵;潘成虎、郭君判、周添诸部贼众在白涧河两岸,也没有再敢逼近淮源进行扰袭,而是驱使胁裹的民众伐木取土、加固据点。
贼军主力执意先攻十八里坞的意图,徐怀、王禀、邓珪、徐武江等人又怎么可能还看不明白?
七月既望,桐柏山里暑热稍解。
乡营除留两百人马,在苏老常、仲和等人率领下,与巡检司武卒共守淮源外,其他近四百步卒、马兵,再次沿白涧河东岸的土路,从跳虎滩贼军营寨前通过。
“小青,今日没有猎得贼寇,你将郑屠烹煮熟的羊头,送给咱们的老朋友!”
徐怀将马鞍旁的烧羊头,摘下来递给唐青。
“我的爷,你知道我半夜起身,在这羊头里我下了多大功夫,怎么就扔给贼寇?”
郑屠这次却捞到随军出征的机会。
徐怀昨日叫他连夜收拾、烧熟一只羊头带上,他还以为徐怀馋他的烧羊头肉,想带在路上解馋,花了好一番气力挑选上好羊头,用上好酱料,半夜起床来认认真真煨了一个半时辰,却不想徐怀竟然要将这烧羊头扔贼营里去。
唐青喜滋滋的将羊头抓起来,绑上绳索。他留了一个心眼,找到一颗大树旁,奋力将羊头往跳虎滩贼营甩掷过去,郭君判真要受辱不过,拿弓箭射他,他还能及时躲树后去。
“这是做甚?”邓珪勒住缰绳,看着徐怀、唐青戏耍似的将一只上好烧羊头扔到贼营里,唐盘、殷鹏、唐夏等将都嘻嘻哈哈的围看,他好奇的问道。
虽说唐青能甩掷这么远,但他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郭君判上回送我们四十多颗头颅,从邓郎君你那里换得七百多贯赏钱,我们当然要礼尚往来,”徐怀拽住缰绳说道,“你看郭君判多激动啊,身子都在抖,可惜我们这次出发还是太匆忙了,就带着一颗烧羊头出来;要是多送一颗,郭君判指定又要派手下送头颅给我们!”
徐怀又跟郑屠说道:“你烧羊头有功送礼有功,下回郭君判送贼寇头颅回礼来,你要算首功。”
“爷,你可不要诓我。”郑屠喜滋滋的说道。
遥看郭君判此时正气急败坏的以掌击栅,邓珪笑着劝戒徐怀:“我们此去见徐武富,你可得给我收敛一些,莫要将他给气坏了场面不好收拾!”
“有啥难收拾的,咔嚓几声而已!”徐怀说道。
见徐怀对自家族人都不敛杀心,邓珪只能摇头而言,觉得跟这样的莽将谈不到一块去。
这一次邓珪亲自陪同徐武江、徐怀他们同行,目的就是说服徐武富接受现实。
这不仅是要避免日后徐武富抓住这事纠缠不休,同时也唯有徐武富接受现实,这四百徐氏族兵才能彻底的放下后顾之忧,在徐武江、徐怀等人的统领下成为抵抗贼军的中坚战力。
倘若徐武富强硬对抗下去,不仅玉皇岭容易为贼军抓住机会分而击之,而四百徐氏族兵的家小都落在徐武富的控制之下,徐武江、徐心庵、徐
四虎等留在狮驼岭、歇马山及金砂沟的家人也将受到徐武富的威胁而寝食难安,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心无旁鹜的去贼军作战?
…………
…………
“为何还要对这些狗贼笑脸相迎?我想不明白,我不去!”徐恒连刀带鞘猛敲桌案,额头青筋暴跳,近乎咆哮的厉声质问其父徐武富,他想不通邓珪、徐武江、徐怀等狗贼带着徐氏族兵到北桥寨前,他父亲还要带着他们出寨去迎接。
这无异是无知青年刚走出学校,就被社会狠狠扇了八百记耳光后,还得挤出最完美的笑容去面对操蛋的社会。
操!好气!
“你现在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一切都是徐武江与邓珪的合谋啊,”徐武富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邓珪需要徐氏族兵替他守淮源,徐武江需要邓珪替他洗脱逃军的罪名,我们错就错在放徐武坤去淮源互通消息,让他们媾和谈成夺兵之谋。州县为匪军隔绝在外,邓珪在桐柏山就是天,对抗他就是对抗州县、对抗朝廷……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
邓珪要是在此,一定会振臂嚷嚷: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很可惜邓珪不在这里。
徐恒听其父一席话,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一根筋似的,沮丧坐一旁椅上,犹不甘心的问道:“真就要叫这些狼心狗肺之徒得逞?”
“邓珪征召徐氏族兵剿匪,我们公然反对就是错,邓珪就可以拿通匪之罪诛杀我们——所以,我们不接受现实,就是死啊!”徐伯松连连叹息说道。
徐恒迷茫问道:“邓珪真能如此心狠手辣?当初他可也是执意安排徐武江他们去送死的啊,徐武江就能信他?”
“所以说是我从头到尾看走眼了啊,”徐武富苦涩的说道,“也许被遣去青溪寨,徐武江未有预谋,但从那之后,徐武江事事牵着我们的鼻子在走——可笑我们还拿出数以万计的钱粮修造塘坝、新寨,开垦山岭,最后一切皆为这厮做了嫁衣,要说不甘心,你以为我就不胜过你?我心里好气啊!”
“匪事能平,徐武江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是能得意,但我们也不失为富家翁,与这等心狠手辣之辈去斗什么斗?”徐仲榆叹了一口气,他倾向也是接受现实,说道,“其实冷静下来想想,除了一口气咽不下,又能损失多少呢?”
桐柏山匪事甚烈,但天下总体还是承平盛世。
他们也没有人会认为陈子箫等大匪真能成事。
只待朝廷剿匪大军开拔过来,匪事靖平,族兵也都将返回乡里,重新拿起耙锄走进田地耕作,他们难不成将四五百族兵的统御权抓在手里,还能上天了?
至于都保、扈户长等乡役差遣,因为要承担起征缴、押运粮赋的责任,稍有差池便要拿身家去填,有时候实是苦差遣。
邓珪现在权柄极大,自是能将这差遣从他们手里夺走,却也没有太多可惜的,最多是徐氏族产会落入徐武江等人的控制而已。
而徐仲榆更在意的是自家田宅,只要他们事事依顺,却不怕邓珪一个小小的巡检使敢伸手侵夺的。
当然了,他们要是执意对抗,被
邓珪扣上通匪的罪名,那一切就难说了。
也许这些田宅落不到邓珪以及徐武江这些狼心狗肺之徒的手里,但州县那么多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哪个不会抓住他们的把柄,赶过来分一杯羹?
识时务者为俊杰,实在没有必要为争一口气,
“我们受徐武江胁裹也深,徐武江要是不能洗脱逃军的罪名,将来事发,我们也会受牵涉;眼下徐武江能洗脱罪名,于我们而言未尝就是坏事。”周景作为外姓子弟,对徐氏内部的争权夺利并不甚关心,他还是念着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徐怀他爹的旧谊,希望能尽力弥合两边破裂的关系。
徐武富眼神阴戾的瞥了周景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诫徐恒有什么性子都给他忍下去。
…………
…………
“匪寇凶残,屠戮乡野,孰谁能忍?然而武富偶感风疾,见风头胀欲裂,伯松叔、仲榆叔也年迈,不堪再带乡兵上阵杀贼,实憾也,”徐武富阴沉着脸,一字一顿的说道,“所幸徐氏有徐武江,武勇过人,又有统兵之谋,先在军寨任节级,上下敬爱;为奸人所诬被迫逃军,也幸得邓郎君洗脱冤名——我与徐氏族中老人商议,特向邓郎君荐徐武江任玉皇岭都保长,效命邓郎君鞍前,率乡兵杀贼也……”
“好好,徐郎君有练兵之功、识人之明,又倾力输送粮秣以助剿匪事,此等义举待知州陈郎君上禀朝廷,说不定徐郎君真就要成为郎君呢!”
虽说邓珪此时能从权任职桐柏山里的一切乡役差遣,但邓珪、徐伯松、徐仲榆等人作为徐氏族老推荐后再由他来任命,那就便能堵住一切口实。
而邓珪、徐伯松、徐仲榆等人能如此配合,邓珪当然也不会吝啬美言。
当然,他这也不是完全虚夸,要是日后没有蔡铤在朝中作梗,待平定匪事之后,以徐氏的剿匪功绩,徐武富通过功举由吏转官,并非难事。
当然,朝中有蔡铤作梗,邓珪他自己现在就想着能平安熬过此劫,并不奢望能得大功以获赏擢——他爬得越高,距离蔡铤越近,其实也就越凶险,除此之外,能什么好处?
徐怀抱着刀,暗中观察徐武富、徐恒、徐伯松、徐仲榆、徐武碛、周景等人的神色,见他们虽然心里气愤,却还是能够认清眼前的事实。
这也是很正常。
这次没能成功的将贼军主力从十八里坞引诱过来,说明郑恢这人还是有些能耐的。
要避免贼军主力攻陷十八里坞、解决后顾之忧再来围攻淮源,他们也必然要同时对跳虎滩、鹰子嘴等贼寇营寨发动攻势,将白涧河以东区域的匪患缓解下来,最好能打通与东面信阳县的联系。
而这时候倘若不能解决玉皇岭这边的后顾之忧,怎么指望以徐氏族兵为主要的乡营、巡检司武卒,能够倾尽全力、心无旁鹜的去攻打贼营?
都到这一步了,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真要还不识抬举,就算邓珪、徐武江他们还有犹豫,徐怀也会怂恿他们以通匪的罪名,将徐武富等人强行扣押下来,又或者直接赏他们几口上好棺材!
第一百零九章 未雨绸缪时
(感谢第五十二位新盟主小恪9……)
“……这事说起来也简单,我郑屠都知道一清二楚。说到底就是徐武富贪图荻娘的美貌,纳妾不成便对徐节级怀恨在心——你们不知道徐武富那色样啊,我坐肉铺子里就见过,他在后面盯着荻娘那腰|臀,都拿衣袖子抹口水了啊。我那时就知道徐武富一定会阴害徐节级。可不巧了,恰逢有人诬告徐节级私通虎头寨匪寇。你们说,邓郎君初来乍到,对桐柏山里的情形不熟悉,误信奸人所言,情有可缘对吧,但徐武富、徐恒这两父子真狗日,他们知道后这事非但不帮徐节级开脱,反而落井下石,献下毒计,叫徐节级带人去守青溪寨。虎头寨势大,大家也有目所睹,要是徐节级投降了虎头寨,恰好被他们坐实通匪的罪名,要是不投,被虎头寨杀了,这狗日的也正好将荻娘抢过去做小——你们说徐武富的心思毒不毒、狠不狠?”
“……好歹徐节级背后也有高人点拨,投匪的事断然不肯去做,也不能坐以待毙,便玩个金蝉脱壳,偷跑到金砂沟来藏身——这个高人,说了你们就清楚,就是暗中保护王老相公的人。你们想啊,王老相公为奸人所害,被贬唐州,天下忠义志士多了,暗中有几个保护他周全的高手,又有什么奇怪的?恰是王老相公身边的高手,窥破奸人与徐武富他们的险恶用心,路见不平才暗中相助……”
“……徐节级跑到金砂沟藏身,是迫不得已,还想着暗中保护家人,但那徐武富却到底做贼心虚,又暗中怂恿潘成虎来驱赶,却不想弄巧成拙,惹得潘成虎率贼众来打鹿台寨,算是作茧自缚。还是徐节级不计前嫌,着徐怀助守大寨,还趁势夺得歇马山,彻底解决了你们徐氏一族的后患……”
“……现在大贼当前,邓郎君终于晓得徐节级蒙冤,徐节级也是深明大义的人,此时不会跟徐武富他们计究,但大家心里可得有数,莫要再去徐武富、徐恒父亲两狗厮瞎忽悠……”
徐恒从议事厅里走出来,见好一会儿不见身影的徐怀搬了一只石墩子,坐校场当中,眯眼笑看郑屠被诸将卒围住,而郑屠正唾沫乱溅的胡说他们父子二人跟徐武江的恩怨。
校场当中支起三口大铁锅,汁水正沸,郑屠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还不忘伺弄他的烧羊肉。
徐恒的脸皮子又禁不住抽搐起来。
“这羊肉恰好烧熟了,他们恰好谈好事,还是巧!”徐怀伸了懒腰站起来,也不看徐恒一眼,拔刀从铁锅里挑了一块羊排,唆着嘴将滚烫羊排吃入腹中,直叫美味,再叫诸将卒都围过来分领羊肉、羊排。
虽说徐武富、徐恒父子及徐伯松、徐仲榆等人被迫在现实面前低头,但为了进一步将人心拢住,这背后的恩怨却还是要九真一假的说透。
也唯有不断的揭破徐武富、徐恒父子的嘴脸,鼓动更多的底层将卒站到他们的对立面,才不用怕他们以后能够翻得了棋盘。
郑屠市井厮混出来的口舌,还特别啐,有意无意的搀杂些香艳迤逦的猜想,辅以烧羊肉美食,却是逗得诸兵卒大咽口水;徐恒走出来,平时就看不起这些公子哥银枪蜡头样子货的郑屠也不住嘴。
却是邓珪、徐武江、徐武富他们假装一团和气的走出来,郑屠才收住嘴,拿
盘子挑最肥美的烧羊肉盛好,献宝似的端过去。
“对强攻跳虎滩敌寨,你有什么想法?”邓珪也坐石墩子,问徐怀。
“邓郎君指哪打哪、指谁打谁,我有什么废话可说?”徐怀说道。
现在淮源那边在程益主持下,正积极筹备攻打营寨的战械。
而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贼酋在白涧河东岸强战村落所建的营寨,都比较简单。
倘若贼军调五六千主力人马这时候东进决一死战,徐氏族兵与巡检司武卒加起来不到一千人与之相抗,徐怀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的,但只要三天后贼军主力没有进入白涧河增援,他们挑选一处贼营各个击破,实则简单许多。
现在北桥寨这边除了有邓珪亲自坐镇,有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等人直接负责作战筹备外,还有唐盘、徐心庵、殷鹏、徐四虎、唐青等一批后起之秀,徐怀才不想去操心细枝末节之事。
邓珪、徐武江揪住徐武富等人,也无非是想从徐氏榨取更多的钱粮支撑后续的作战消耗,徐怀更不用理会这等事务。
…………
…………
北桥寨这边有徐武江等人坐镇,而白涧河东岸的匪军势弱,甚至都不敢轻出营寨,北桥寨与淮源的联络也顺畅起来。
诸事都不用徐怀操心,他便带着殷鹏、郑屠等人赶去金砂沟寨。
殷鹏家人早就迁到金砂沟寨;夺兵之后,柳琼儿没有随徐怀他们去淮源,而是与苏荻、徐武良他们留下来,一度将所有家小都撤到金砂沟寨去——
徐怀赶到金砂沟寨,日头已偏斜下来,苏荻、徐灌山等正带着人打点行装,准备带着诸家小返回狮驼岭东坡新寨去。
过去一个多月,金砂沟寨不多的青壮几乎都抽出来操训备战,寨子的建设都停顿下来,苏荻、徐灌山带着狮驼岭东坡新寨百余口人撤过来,在这里挤了四天时间,一切都难免显得有些狼籍。
金砂沟寨这边诸多事都被迫停下来,但溜槽法采金不需要用青壮,妇孺都能开采溪底沙泥、取水淋滤,却是金砂沟寨这边过去一个多月持续未断之事。
世势动荡,粮食弥足珍贵,但黄金还是要比铜银以及字画等珍玩坚挺得多,是硬通货。
很可惜金砂沟七八里绵延太过陡险,特别是雨水丰盈、水位上涨的季节,能让人立足的溪畔河滩地非常有限。
除了周健雄、殷鹏等人的家小都迁过来,这一个多月又从逃避匪乱、逃到玉皇岭求庇护的难民里挑选一些沾亲带故的接纳过来,现在金砂沟寨的住户有一百三十多人,每日利用大树剖锯的二十多座溜槽,都能出七八贯钱的金砂。
看上去不多,但一年累积下来,却足抵四五千田旱地的年收成了,养活两三百人是绰绰有余了,但也就如此了。
“你傻蹲在这里做甚?”柳琼儿提着裙裾走过来,见徐怀蹲在崖头,盯着下面简陋的寨子出神,抬脚踢了踢他问道。
看着柳琼儿雪嫩的脚踝甚是诱人,但脚踝往上,裙裾下居然还穿着丝质薄裤,一点看头都没有,徐怀抬头看她迷人的美脸,说道:“你去跟十七婶说,人不能撤回狮驼岭新寨,得让所有人都在金砂沟寨安家……”
“不是说徐武富已接受现实,不再折
腾,还需要防备他什么吗?”柳琼儿疑惑说道。
“不是防备徐武富。蔡铤执掌枢密院,欲与赤扈人联兵攻伐北燕,以复燕云故土,然而赤扈人在漠北崛起三四十年,王禀相公以为大越内忧未除,武备不彰,此时行驱虎吞狼之策,担忧终致恶虎反噬,故而在朝中极力反对联兵之事。这也是王檀相公被贬来唐州的直接原因,”徐怀说道,“现在朝中主战派势力极盛,联兵之事怕是很难阻止,而一旦驱虎吞狼之计不成,大越极可能会遭赤扈人的反噬,中原随后也会陷入四分五裂的战乱之中,桐柏山并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我们不能因为十七叔他们已经掌握徐氏大局,便想着将这里当作采金地利用,而不再大规模开发……”
“你这都说到哪儿了?”柳琼儿愣怔了一会儿,忍不住蹲下来,捧住徐怀的脸,盯着他问道,“你确定你就是认真的,不是杞人忧天?”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多,契丹人、党项人差不多同时期在西面、北面崛起建国,历来都是中原的腹心大患,大大小小的边衅不知道发生多少起。
大越禁军也有多次损失极其严重的惨败,但朝廷每次都还能积极组织防御、反攻,最终都成功将契丹人、党项人的兵马挡在中原腹心之地的外围不得深入。
赤扈人的崛起是要引起足够的警惕,但要不是徐怀大智若愚早就将她的芳心践踏得面目全非,柳琼儿一定会斥责他胡说八道。
“难道不应该是现在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徐怀故作诧异的问道。
柳琼儿手用劲掐徐怀的脸颊。
“啊,”徐怀举手求饶,说道,“桐柏山稍有波澜,短短月余便有惊涛骇浪之势,这些都说明承平之世下所暗藏的隐忧要远远超乎常人的想象。驱虎吞狼不成,是否会立即遭至严重的反噬,我现在是没有办法非常肯定的去说什么,但未雨绸缪总不会错……”
“这算什么理由?与杞人忧天什么区别?”柳琼儿美眸横了徐怀一眼,说道,“就算我没有什么脑筋,晕头转向都听从于你,你这种理由如何去说服别人?狮驼岭那里有建成的屋舍、有刚开垦的新田,出入又便捷,谁为你这些理由留在闭塞、都开垦不出多少耕地的金砂沟寨?”
“难,这才显得你口舌厉害嘛?”徐怀笑道,“总之要将更多的人都留在金砂沟寨,然而不惜一切代价的择险要地形建造坞堡,并修建与玉皇岭、歇马山能通车马的大道。山地里是挤不出太多的粮田,还要尽可能在左右找到铁矿进行开采……”
匪患猛烈爆发起来,淮源被围月余,粮食与铁料作为最为基础的物资,其重要性在淮源组织防御时得到极其充分的体现。
粮食自不用说,即便山里缺少耕地,粮食产量有限,但桐柏山经过这次大劫之后,各大姓宗族也应该会想尽办法从外界购粮,增加山里的储备。
而说到铁料,倘若淮源不是桐柏山的物贸中心,在被围困之前截留大量的物资里包括十数万斤铁料,外加街市百余匠工滞留,乡营连人手一柄刀矛都凑不足,谈何抵御数倍于己的贼军?
为应对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惨烈大祸,金砂沟寨想要增强未来的军事动员潜力,目前所能做的,也就这几个方面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世界那么大
(感谢第五十三位新盟主Ih-KA慷慨捧场……)
“都留下来?”
苏荻、徐灌山都计划带着家小返回狮驼岭新寨去,柳琼儿却走过来主张都在金砂沟寨定居。
徐武江、徐心庵在歇马山立足,除了最初的逃军武卒以及收编一部分残寇外,还暗中从下房徐里招揽了三十多名关系交好、生计艰难的青壮;这些人的家小,以及这一个多月来从淮源附近逃避匪乱、以及跟这边都彼此沾亲带故的难民,在夺兵之变后都从狮驼岭新寨紧急撤到金砂沟寨。
诸多家小有二百五十余人,加上已经正式迁居金砂沟寨的,总计差不多有四百人,丁口都抵得上鹿台南寨了。
苏荻、徐灌山却不是特别心痛狮驼岭新寨已建造、开垦的田宅,而是担心金砂沟寨地势狭小,哪里容纳得这么多人?
金砂沟寨前前后后也就建了五六十间木排屋,而非五六十栋院子,屋舍都非常的紧缺。
兵荒马乱的,五六人甚至七八人在酷暑时节,挤一间狭小的木屋,大家都能勉强忍受,但长期以往,还远不如住窝棚呢。
再一个,金砂沟寨附近也就开垦出四五十亩菜地,这么多人的吃食,基本都要从外部肩挑背扛运来,这部分额外的消耗,日积月累就相当惊人。
而溪谷采金目前仅能容纳七八十名妇孺,铁匠铺规模有限,十一二人做工就足够了,多出来的二三百人没有田地耕种,做甚,闲在那里?
而人都留在金砂沟寨,狮驼岭那里所建的新寨屋舍以及开垦的田地,就抛弃掉了?苏荻、徐灌山他们无所谓,但太多的人眼里,田宅才是一切的根本,是他们的命|根子,怎会愿意轻易舍弃掉?
也不是苏荻、徐灌山要跟柳琼儿唱对台戏,关键他们还得说服诸多家小都同意留下来才行。
面对这一系列抛过来的问题,柳琼儿头大如麻,看到徐怀带着殷鹏、郑屠在下面的溪谷里跟寨子里的半大少年们比试角力,心里气得直想戳他的小人,但神色却镇定的说道:
“这条溪谷此时每日能采得七八贯钱的金砂,已叫很多人瞠目结舌了,但现在金砂沟寨也算有点势力,日后也不怕别人来夺。不过,荻娘你们有没有想过,倘若这条溪谷每日可采集的金砂真翻三五倍,情势又将如何?”
“这溪谷每日还能采到三五十贯钱金砂?”徐灌山惊问道。
组织百余妇孺每日采得七八贯钱的金砂,便抵得上一两千亩上好的水田或三四千亩旱地所出。
而倘若再翻数倍,每日能采集三五十贯钱的金砂,这个数字就吓煞人了。
徐灌山怀疑柳琼儿是胡说八道,但也没有办法质疑。
左右乡
邻早八辈子都知道金砂沟有金砂,但每年都有破落户过来淘金,所得连糊口都难,谁能想到柳琼儿过来后,让人将大树剖开来,却是要比木盘淘金爽利数倍?
他敢说柳琼儿就没有更妙的法子,只是暂时不想急着拿出来,以免惹人眼红?
柳琼儿心想扯这个谎,总比徐怀那番鬼话更有说服力,故作高深的一笑,说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能太张扬,但你们且拭目以待,我还能欺骗你们不成?”
“要是这里真能每日采三十五贯钱金砂,情势是会比较复杂呢……”徐灌山对朝政大事不甚了解,但桐柏山里真要冒出一处日进斗金的宝地,会引起怎么争夺,他还是能够想象一二的。
他们想要更合理的将金砂沟的利益都占住,限制其他势力找借口插手进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金砂沟寨为核心,将金砂沟沿线宜居的地方都建造民舍。
这就需要足够大、能为他们绝对控制的丁口基数。
“狮驼岭那边怎么办,也不能就这样放弃吧,为什么不将人分作两拨?”苏荻有些迟疑的问道。
“徐节级率诸乡兵杀贼挣功赏,但得赏钱总不能让兵卒们毫无节制拿去乱糟践掉,”柳琼儿说道,“狮驼岭已经建成的田宅,廉价出售给这些将卒,其实是有大用处的——除了把善战将卒及家小更好的聚拢过来,也省得上房徐担忧你们以后有夺他们田宅的心思!”
“你这么说却很有道理,”苏荻迟疑的说道,“你今日要去北桥寨,我们一起去找武江他们商议一下……”
“徐武江他们正筹备攻打跳虎滩贼营的事,我们这时候不能拿这些小事去烦他们,”柳琼儿说道,“匪事未靖,狮驼岭新寨那边也不保险,我看现在也不用考虑太多,所有人都先暂留下来,哪怕先在这里多建些屋舍也是好的……”
柳琼儿心想着暂时将这些人都留下来,只要抢着建造足够多的屋舍,十天半个月后,再正式挽留大家定居于此,也能少很多阻力。
苏荻、徐灌山叫柳琼儿说服,也决定先留下来,待局面进一步稳定了再说其他。
看苏荻、徐灌山去吩咐事情,柳琼儿叫葛氏、坤娘子去帮忙,她提着裙裾走到徐怀身边,拍着高耸的胸脯,吐气说道:“这辈子的谎都撒出来了……”
“尿撒完了,多喝几口水还能憋出来,你说这话就是撒谎。”徐怀说道。
“你说话怎越来越粗俗了?”柳琼儿美眸瞥了徐怀一眼,嗔道。
“我在街市,写下‘楚山拙虎上缴贼人头颅处’的招牌,但贼人见着我便哭喊‘那莽虎又来了’,看来我的‘莽撞’已深入人心,说话怎么能学小白脸,坏了自己的形象?”徐怀说道。
“啥破形象,叫你这么得意?”柳琼儿问道,“昧着良心,将这么多人骗住却是不难
,但所谓坞堡到底要怎么建,你心里有没有准数?”
“崇皇观于崇山之间开僻楼阁殿台,特别是上院,更据地势之险,后续要进行一些改造,也就是在易攀登处增建坚固石墙,内部多建便于防御的站台、哨楼、箭塔——金砂沟寨这边也是要选一高险之地建坞堡。”徐怀说道。
鹿台寨的选址,主要还是方便族人耕种青柳溪河谷地的田地,而在地形平缓的河谷处建寨,建造成本自然要低廉得多。
狮驼岭东坡新寨尽可能挑选平缓的山峪,但也已经高出平地近二十丈,同样一栋屋舍,开僻山道、伐木烧砖等事都要麻烦许多。
而到金砂沟这边,地形更是险僻,还要专挑高险处建坞堡,然后再修盘山道与外界联系起来,柳琼儿想想都头痛,问徐怀:“你知道崇皇观历时多久修成,历年来又花费多少钱粮增补修缮,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
“你不是刚吹嘘这溪涧里每日可采三五十贯钱的金砂,你真能想办法做到这一步,钱粮不就够了?”徐怀说道。
上房徐几家在玉皇岭兼并那么多的田宅、草场,在淮源、泌阳等地又有好几桩生意,但要养那么多人,一年到头落到手可能也就几千贯钱。
当然,徐氏能在桐柏山乃至泌阳县、唐州都称得上大姓豪户,跟数代人的积累关系更大。
不过,这条溪涧每年真要有上万贯钱的产出,也绝对不是小数目,支撑后续两到三座军事坞堡以及车马道的开僻,也是够用的。
关键还是在于说服众人,同意将这么多的钱粮,用在修军事坞堡上。
在不久即将到来的建和元年,赤扈人大寇中原,大越面临亡国大祸这事,这话说出去没谁会信的,那要如何解释花费这么高的代价在这里修建军事坞堡的意义?
别人并非任由摆布的棋子,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主张,徐怀只能叫柳琼儿继续站出来背这黑锅。
反正漂亮的女人,就应该有资格任性。
“你说此间事了,就要出去游历,然而又要在这里折腾这么多事,”柳琼儿狐疑的盯住徐怀,说道,“你是否想将我诓在这里给你做事?”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丢下的,”徐怀说道,“这事也就是难在说服人决心去做,但事情能安排下去,武良叔、武坤叔他们都能盯住这摊子事,哪里需要你系在这里?你别那么多小心眼,好不好?”
“天下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可说定了,不许将我扔下!”柳琼儿不放心的盯住徐怀叮嘱。
“拉钩?”徐怀伸出小拇指,叫柳琼儿拿小拇指钩过来。
柳琼儿的指肚嫩滑柔软,徐怀心神一荡,禁不住想抓她的小手,柳琼儿却飞快的将手抽了回去,真是没趣……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以刚克刚
十八里坞随时有失陷的可能,在白涧河东岸择一贼营而攻之,将玉皇岭与淮源的联络打通,也是宜早不宜迟的事。
淮源、北桥寨这边都全力打造攻城拔寨的器械。
贼军在白涧河东岸占据村舍所建的据点都比较简陋,其最初目的想要封锁围困淮源,四座营寨都建在地形平坦处以扼要津,但地势上却没有什么险要可守。
要造的器械以快速接替敌营、可攀丈余高寨墙的登城车以及能遮蔽箭石的偏厢车为主,这些都是拿现有的车马进行改造,只要得其法,诸事都甚是方便。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寇,他们还不清楚北桥寨曾发生夺兵之变,徐氏族兵出入淮源以及整编进淮源乡营的情形,他们还是能看到的。
邓珪、徐武江率领整编后的乡营主力,前往青柳溪北岸的北桥寨,他们也能看到在邓珪的号令下,玉皇岭以东、以南的村寨,都陆续往北桥寨集结人马、粮秣,更能看到淮源街市之内正打造偏向进攻的战械。
即便不是在桐柏山里顽固生存下来的老寇,他们也能猜到淮源这是要大举反攻了。
跳虎滩一战,郭君判所部被徐怀屠戳四十余众,令他们自己也深刻意识到白涧河东岸聚集的两千人马,实在不足以依赖。
然而数度派人赶往淮渎旧寨请援,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那里都是百般推脱,没有要增派一兵一卒的意思,甚至还有贼酋对他们派去请援的人冷嘲热讽。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寇心里对此又气又恨。
当然,他们也不是对陈子箫等人有多大的指望,然而没有透着却还受一顿冷嘲热讽,怎么会不气急败坏?
最后他们三人一合计,便赶在淮源乡营大举反攻的前夜,毅然放弃鹰子嘴及横塘岗的营寨,将他们手下近两千人马,都聚拢到跳虎滩营寨里来。
刚入伙的新寇太多,骤然间难抵大用,与其被淮源兵马各个击破,还不如抱团取暖。
而他们也认为暂时放弃鹰子嘴、横塘岗等营寨,短时间内并不会影响大局,他们也不怕陈子箫等人知道责难,等到联军主力顺利拿下十八里坞之后,挥师进入白涧河东,重新夺回这些据点将易于反掌,暂时放弃并没有什么可惜。
再不济,他们翻脸走人就是,何苦一定要看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等人的脸色?
之所以选择跳虎滩营寨聚集,他们也看到这里背倚白涧河的有利地形,不虞担心他们与联军主力的联络,会被淮源兵马切断。
白涧河水涨起来,还没有没过脖子梗的跳虎滩水势却急,难以泅渡,但倘若能聚集足够多的筏舟,用巨索固定住,战事不利,撤往白涧河西岸也方便。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都是老寇,眼下的情形当然清楚先保全自身的重要。
…………
…………
没有各个击破的机会,还要不要继续强攻兵马倍于己方的跳虎滩贼营,北桥寨这边也禁不住迟疑起来。
两千贼寇再是乌合之众,但都聚拢到一起,据营寨以守,淮源乡营、巡检司武卒以及玉皇岭乡兵却仅有千人,兵马规模上的劣势太大。
而贼军主力在玉山驿、淮渎旧寨一线势力极大,一旦攻陷十八里坞随时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增援。
这令淮源兵马如芒刺在背,战事稍有不利,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而跳虎滩的贼军内守营垒,外有强援,士气及作战意志都不会太弱。
这种情况下,徐武江以及邓珪诸多人等都有些瞻前顾后,实属正常。
徐武江在桐柏山里,已经算是一流人物了,但在两三个月前,他也仅仅是个手下有二十余武卒管束的小兵头。
唐盘也不过如此;仲和还仅仅是喜欢玩枪弄棒的富家子弟;殷鹏的“远大”意向,也就是与周健雄、吴良生合伙,在淮源做一个好铁匠;郑屠是街市泼皮,都不敢背着婆娘去喝花酒……
邓珪算是顶有见识的一人,但他这些年也都在各地巡检司轮调,做一个太平小武官。
以操练有限、整合时日尚短的千余兵马,去强攻人马两倍于己、背后还有实力更大贼军主力支撑的贼营,事到临头,要说没有担忧、没有犹豫,那是自欺欺人。
七月二十日,王禀在卢雄、唐天德等人的陪同下,带来知州陈实、泌阳县令程伦英二人的文函,赶在北桥寨来。
王禀遇刺,陈实、程伦实不愿得罪蔡铤,便希望王禀留在淮源横死,以免他们卷入党争漩涡之中。
然而桐柏山匪患发展之迅猛,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也直接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令他们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也不可能再去理会匪患幕后是谁在掀风搅浪。
桐柏山匪患凶烈,州县不能遏制,倘若淮源巡检司被攻陷,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革职查办;而倘若进一步发展下去到攻城拔寨、兵围泌阳城时,他们难道能弃泌阳城而逃?
州县兵马孱弱不能战,在桐柏山道西口筑营扎寨,甚至都没有多少把握能堵住贼军西出桐柏山的通道,这时候邓珪上禀说徐武江受诬告被迫逃军,此时愿意率五百徐族义勇与巡检司共力杀贼,他们得多执拗,才会抓住逃军这事不放?
他们或许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不强,也没有统兵治军之能,但眼界还是远远高过普通人的。
有机会重创白涧河以东贼军,遏制贼军如火如涂之势,以此重振白涧河以东宗族豪绅的士气,他们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故而陈实的函文里,非常赤裸裸的说道:“……徐武江是否蒙冤,观其于白涧河东岸歼贼是否出力便可知之,唯愿数日之内能得诸君捷报……”
除了徐武江他们没有退路,邓珪从陈实函文里也能看出,短时间内他们等不到朝廷援军赶来。
王禀叫卢雄、唐天德护送他过来,也是力主当下是扭转恶局的良机,倘若不想让局面更坏,就只能强攻跳虎滩贼营。
王禀虽是贬臣,但他的声望在那里,他对底层将卒的士气鼓励,却非邓珪所能及的。
…………
…………
“都他娘给老子记住,眼睛盯着自己前面,不要看东看西,手里的刀,往前确、往前劈、往前刺、往前捅——太高深的道道,我也不明白,但从自己鼻眼往前看,只要不是斜眼,脖子别歪,眼睛看到的就是中线
。伏蟒刀于军阵之上,刚猛用劲,就是刺中线、砍中线、劈中线、捅中线,别他妈歪出一寸去!你们回家对着你家婆娘的裤裆怼,能歪出一寸哉?伏蟒刀是军阵之刀,多用枪势,说高深点叫蓄枪于刀、枪刀合一,说大白话就是拿着刀也能捅、也能刺,而且要多捅、多刺,别他妈觉得不好意思,也别他妈软绵绵,想着左撩一刀、右撇一刀去放敌贼的血,这不是你们在军阵之中要学的。你想想看,在敌贼身上划出一道口子,对方死不了,痛得一激灵,又气又恼,是不是会倍加用力跟你厮杀,就算死,也要将你揪住垫背,你说冤不冤?别人说血勇之气太玄,我告诉你们,被扎上一刀,就算是只兔子也会嗷嗷叫着急眼蹬腿,这就是血勇之气。所以说,军阵之中,别跟我讲究太多,就是要往中线打去,一下子将敌贼捅死、捅穿、砍死、劈成两半。看到铠甲、盾牌,也别他妈往后缩,登上寨墙,他妈想往哪里缩?什么叫以刚克刚,就是看到甲具捅穿劈裂、看到盾牌捅穿劈穿,别他娘给我整以柔克刚那一套。我还没有想明白以柔克刚的道道,你们一个个真就比老子聪明?别鼓弄这些有的没的,接下来左右都要眼睛余光看着我的肩臂行事——什么叫余光,就是街市上有漂亮婆娘走过去,你们想看又觉得没脸,眼睛明明看着前面,眼角却去瞟那腿那屁股,这就叫眼角余光——我停,都给我停住,我进,谁他妈手脚软了,下战场仔细收拾你!”
两千贼寇龟缩跳虎滩营寨之中,能不能第一时间将其意志打垮掉,在拥挤不堪的营寨之中,将敌阵凿穿,是此战的关键。
徐怀自然是责无旁贷的承担起先登将的责任,从乡营及巡检司武卒里挑选练过伏蟒刀的健锐六十人编成一队,充当先登队。
基本的阵列乡兵都有操练,但登寨作战徐怀都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在北桥寨狭小的校场上,他亲自带着六十人的先登队,演练登城作战的阵列,不再放手交给徐武坤、徐心庵、唐盘、殷鹏等人。
好些人都有机会旁观徐怀如此操练兵卒。
“这莽货操练兵卒,跟泼皮骂街一般,真可谓是狗肉不上了大席——要不是有几分蛮力,邓郎君怕是都不愿意搭理这种货色。”
徐武富将乡兵指挥权全部交出去后,但也没有说跟唾手可得的剿匪大功挥手言别,甚至还主动将粮秣输运及联络诸村寨等事揽过去。
说白了,这才是将来实实在在的利益。
徐武富心里再恨徐武江等人狼心狗肺,还能跟这过不去?
即便不能再插手乡营指挥权,徐武富也是叫徐恒、徐武碛、周景等留在邓珪身边,听候派遣;北桥寨就那么大点地方,徐怀要演练攻城战术,无法避开他人的目光,就能忍受徐恒这蠢货指指点点。
却是周景看眼前一幕神色难掩震惊,见徐武碛脸色阴凝,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有些不确定的低声问道:“徐怀小小年纪,说话粗俗,但好像都说在点子上啊?”
徐武碛冷哼一声,目不斜视的冷声说道:“王禀教他装腔作势胡说几句话有什么难学?这些废话都不会说,岂非连喝酒吃肉都要人帮?狗肉便是狗肉,上不得大席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要你以为
郭君判、潘成虎他们以为将两千人马龟缩到跳虎滩营滩,淮源兵马便不敢来打。
他们以为邓珪、徐武江等人即便吃了豹子胆来打,但他们营寨里有这么多人马,外部又有强援随时能转进回来,也绝对不怕淮源兵马真有能力吃掉他们。
他们甚至以为邓珪、徐武江等人太过急切想扭转形势,率淮源兵马强攻过来,他们说不定会还能抓住打反击的机会,以雪前耻。
七月二十二日,联军成功拔除十八里坞外围的两座小寨,陈子箫没有追究郭君判等人擅自行事,还派人将缴获的三把好刀送到跳虎滩营寨来,激励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围困淮源之功,表示最迟三五天便能率联军主力东进来援。
而这一日,淮源兵马主力从街市、北桥寨出动,逼近跳虎滩营寨前。
这一日,郭君判、潘成虎才明白了什么叫“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
数辆偏厢车在两翼、前侧遮挡箭石,数十人抵近寨墙后,从登城车蜂拥登上,徐怀从这一刻起,就没有给郭君判、潘成虎他们一丝翻盘的机会。
跳虎滩营寨的防御非常简单,就是两排栅木的中间填以土石,丈余高,上顶宽丈余,可立兵卒。
每一面寨墙都是狭长的一条直线,还特别直,体现郭君判超群的审美意识,没有故意形成特定的角度,却便不同角度的寨墙用弓弩互相支援。
寨墙中间也没有嵌入建造马面、瓮城、礁楼、战棚等设施,作为组织攻防战事的节点。
甚至寨墙上都没有放置拒马等障碍物限制对手登城后靠近。
那就更不要说寨墙内外挖壕沟、建箭楼增加防御纵深了。
避开郭君判、潘成虎等贼酋亲自守御、地形更开阔的东面、南面——那是邓珪、徐武江亲自督促乡营主力进攻的方向,徐怀带着六十人先登队,与徐武坤、唐盘、徐心庵等人身先士卒从北面附寨登墙。
将当面寨墙上十数贼兵砍翻后,徐怀也没有说沿着狭长的寨墙往两翼打,而是与徐武坤、唐盘、徐心庵等人直接纵跳下寨墙,将寨墙内侧的贼兵杀得如丧家之犬,哭爹喊娘逃跑后,叫后续人马将步梯放下来,形成直接杀入敌寨腹心的通道。
看到这一幕,正带精锐战力从南墙紧急赶来增援的潘成虎都傻眼了:
徐族这头莽虎,怎么又不照常理出牌了,带着五六十人,就要直接杀入寨中来?
登城作战,不得先有模有样打几个来回,试探彼此的实力跟意志吗?
就算守军比较弱,登城之后不应该先往寨墙两翼打,扩大占领面,等稳固阵脚,让后续主力兵马都接近后再杀入寨中、一点点的压迫对手
吗?
哪有他妈五六十人杀上寨墙,后面都没有援兵,就不管不顾的直接往两千人马营寨里乱杀的?
送菜来的?
夺城占墙原本是常规战术,但郭君判在跳虎滩东岸所建的寨墙太简陋,太狭窄,徐怀要是带着人往两翼打,展开面太窄。
都不到一丈宽的寨墙,最多容纳三五人齐头并进;徐怀他再凶猛无比,也很难长时间充当箭头,不断的往前凿穿作战。
而一旦力尽,或遇到拒马等障碍物,他们进攻的节奏就会被打断下来。
何况他们站在寨墙,贼兵容易从寨墙内侧组织弓手攒射。
而贼军被狭窄的寨墙约束住,徐怀也很难短时间内通过猛攻猛打,给他们制造更多的混乱。
常规战法不可行。
而跳虎滩营寨的这些贼兵是什么水准、有多强战斗力,徐怀还需要去试探什么?
徐怀决定:不试探了!摊牌了!
邓珪、徐武江从南面、东面,将贼军里那些还有点战斗力的人马吸引过来,徐怀带着六十人的先登队,从北面直接杀入贼寨,就是要当一根搅屎棍,迅猛而直接的捅入跳虎滩贼营最柔软、最无防备的后腚,狠狠的捅起来、搅起来。
贼军是人多势众,但这时候却是其最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跳虎滩营寨内部空间太狭小。
两百步见方稍大一些的营寨里,投附的新寇、胁裹的民众加起来有近三千人,加上掠夺来的骡马等二三百头大型牲口都舍不得抛弃,都赶入寨中,整个都被挤塞得满满当当的。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或者大部分贼兵被勒令待在窝棚里不得随意走动,或许还看不出太多的混乱。
徐怀亲自带先登队猛攻北寨墙,无一人能挡,潘成虎仓促亲率兵马往北寨墙增援,但北寨墙那边的兵马战斗力太弱,溃败的速度超乎他的想象。
首先是当面寨墙上的十数贼兵毫无还手之力,就被如虎入羊群的徐怀带人第一时间乱刃杀伤杀死;北寨墙两翼还有七八十贼兵,却害怕徐怀太凶猛率部往两翼杀来,只敢缩在大木盾后鼓噪大叫,不敢进逼过来。
他们也进逼不过来。
寨墙太狭窄了,徐怀在寨墙上安排唐青、殷鹏各十名盾甲盯住左右,除非贼军里有跟他相当级别的高手或者厉害的破坚战械,不然短时间内不要想从如此狭窄的侧翼进攻过来。
贼军人马是绝对充足,北寨墙后还安排了一道防线,有一百多贼兵,但战斗力却更是不堪一提了。
领头的贼目被徐怀一刀斜劈,整个身子从左肩骨到右胯整个的被劈作两半,便叫这些贼兵胆寒;徐武坤、唐盘带人从左右猛攻猛打,仅仅将八九人砍翻,剩下的贼兵便哭爹喊娘往后溃逃:对面太不是人了
,我们直接崩溃吧!
从东面、南面增援过来的贼兵,与往南溃逃的贼兵,挤撞在被两侧窝棚挤得就剩四五尺宽的巷道里,混乱之状可想而知。
两翼的贼兵,无法从通过狭窄的寨墙快速包抄先登队的后路,内部的空间太狭窄,甚至在紧挨寨墙的内侧都没有开辟以便兵马快速调动的通道来。
这使得徐怀率先登队杀入敌寨之中,压根就不用担心后路会被贼兵包抄合围。他反而可以更从容不迫的背靠北寨墙排兵布阵,分出三队人马由徐武坤、唐盘、徐心庵率领着往三面纵深处杀出,将混乱的贼兵拼命往西面更狭窄的角落里挤压。
徐怀这时候就没有再冲杀于前阵,而是手持贯月弓站北寨墙下,定点射杀那些稍稍还有能力制造障碍的顽寇。
这一刻邓珪、徐武江也分从东面、南面加紧进攻,四五百兵卒簇拥着登城车、步梯,往单薄的寨墙下冲过来。
郭君判、潘成虎这时候彻底意识到他们又犯下何等致命错误,但寨中的混乱之势已成,周添更是直接打开西寨门带着数十嫡系往跳虎滩岸边逃去。
营寨不大,北面、南面、东面都有兵马凶神恶煞般杀来,这时候西边打开一道口子,又有人疾声呼叫,致使所有贼兵都一骨脑往西寨门逃去。
潘成虎也是足够聪明,他看到北寨墙那边的有兵马溃逃过来,他就及时撤到南寨墙上,与郭君判汇合,没有被卷入乱兵之中。
就像成百上千人失足落入河中,水性再好的人,手脚也会被别人抓住一起下沉。郭君判、潘成虎也知道他们要是从寨墙进入寨中,走西寨门出逃,卷入乱军之中,怕会是死上加死,更无生机;他们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各带十数嫡系精锐直接从南面跳下寨墙,顶住淮源兵马从远处乱射过来的箭雨,贴着外寨墙往西边的跳虎滩岸边逃去。
他们也没有敢往渡口那些凑,那些太兵荒马乱了。
无数人为避追杀,衣甲都不脱就直接跳河水里去。
是的,跳虎滩的水位这时候也没有淹过头顶,这么多人手挽着手,排着队一定能顺利走到对岸去,但此时这么多人能镇静下来吗?
有一个人被河底里的礁石绊倒,伸手拽前后的人,一倒就是一片;十数人乃至数十人就像乱作一团的麻绳,齐齐跌入水中,慌乱间手脚相缠、相互拖拽,以致谁都不能从并不算多深的河水里站起来。
只要被湍急的河水往下游带出二三百步,水变深了,便罕有机会再挣扎上岸。
郭君判、潘成虎有如丧家之犬,避开最混乱的河岸,往上游方向偏差百余步,看到淮源乡营有骑兵追杀过来,也不敢反抗,脱去甲袍,光着身子就跳水往西岸逃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迷之大败
淮源兵马以白涧河为界,暂时不会直接趟过溪河进入西岸追杀溃敌,这叫有如丧家之犬的郭君判、潘成虎总算找到喘一口气的机会。
虽说七月夏暑,郭君判、潘成虎两人此时的心却像是浸在冰水一般,他们现在还不明白怎么就稀里哗啦的败了?
他们做了啥缺德的事,老天爷要这么折腾他们,就这么看他们不顺眼?
就算两千头猪挤寨子里,也不至于这么短时间就被杀成这样啊!
再看看身边就剩不到十名手下,也都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坐地歇力的郭君判、潘成虎愤闷、惘然,而不知所措。
这时候见东岸没有兵马追杀过来,他们二人才打着赤膊,将湿辘辘直裹脚的长裤脱下来,将水渍绞干,光着毛腿在太阳下晾晒,说不出的狼狈,他们甚至都无脸面对同样狼狈不堪逃到西岸的部属。
徐氏这头莽虎,为何如此的凶猛?
他身手强横就算了,但为何每一次都是是那样鲁莽,出手都是那样的无理,却又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捅在他们最柔弱、最无力之处?
是他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叫老天特别的偏爱、眷顾那莽货吗?
过了良久,他们才垂头丧气的捡起刀矛,沿岸往北收拢溃兵,但在聚拢百余人马后,他们也不敢在西岸多滞留,而是径直往西逃去。
他们已经丢失掉所有的骡马,就怕淮源乡营渡河追杀过来,他们两条腿可跑不过四条腿。
联军在西岸也有据点,但之前的溃败,叫他们怎么敢避入这些同样单薄不堪的营寨之中?能逃脱一次还嫌不够幸运?
而他们也看到这几处据点里的守兵,这时候也正惊惶不安,或许不待淮源乡营主力杀入西岸,就要弃塞西逃了吧?
“老郭,下回我们再撞到那莽虎,不应该让那些身手差一截的部属去挡,应该你我联手,将他斩杀马下,就不会再被搞得如此狼狈!”一路西逃,潘成虎不忘跟郭君判总结此败的惨痛教训。
“或许吧!”郭君判暗地里思量他与潘成虎联手,真能否在战场上将莽虎压制住,牵住缰绳,勒停胯下抢过来的那头毛驴,打望四周的地形,跟潘成虎说道,“那周添却是心眼贼,第一时间从西寨门逃走,这会儿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看下次在战场遇到那莽虎,拉上周添,或许才有胜算。”
“老郭,你也莫长他人志气,那莽虎是强,但绝不至于我们二人联手都打不下来,需要周添那没卵货做甚?”潘成虎说道。
“话是这么
说,但莽虎身旁徐族高手不少,徐武坤、徐武江自不用说,小一辈里小旋风枪徐心庵今天杀入寨子里,身手也是强横,我们哪有联手阴那头莽虎的机会啊?”郭君判叹气道。
“徐氏那么多好手,徐武碛绝对是一号人物,但他今日怎么没有披甲上阵,徐氏族兵似乎还是由徐武江统领的?真真叫怪了,徐武碛是徐武富的狗腿子,徐武富不用他,反而用他一眼看不顺眼的徐武江统兵?何况徐武江之前率武卒从巡检司出逃,罪名都还没有逃脱吧?”
歇马山跟玉皇岭挨着,平日主要靠勒索徐氏的孝敬过日子,潘成虎对徐族内部的微妙恩怨非常了解,他们这会儿逃出距离白涧河有三十里地,心思稍安下来,也琢磨出一些味儿来了,
“你说是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郭君判对徐族内部人际关系不熟,但曾在靖胜军任过武职、身手在桐柏山里绝对要算得上一流的徐武碛,他还是知道的。
郭君判知道潘成虎是自视甚高的人物,提起徐武碛还是颇为珍重,猜测他应该跟徐武碛比试过,皱着眉头说道:“徐武碛身手强横,又知兵事,乡营真要大规模集结,徐武富是没有道理不举荐徐武碛……”
郭君判、潘成虎胡思乱想,也猜不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状况,眼见快到前往淮渎旧寨的岔道口,他们又为难起来:
他们就这样去见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他们?
受几句冷嘲热讽倒也罢了,他们会不会将白涧河兵败的责任,都推到他二人头上,还他娘学唱一出挥泪斩马谡的戏?
那他们不得冤死?
郭君判、潘成虎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怎能不防着别人借机发难、夺他们地盘、部属?
…………
…………
真正称得上作战的时段,可能就半个多时辰。
这还要将徐怀率先登队从出发阵地抵近敌寨的时间都算上。
然而一直到午后,淮源这边才沿白涧河打捞完溺亡的死尸。
于贼寨内外,以刀枪弓矛砍劈射刺杀死的贼兵,加起来可能也就一百余人。
然而从跳虎滩往北到白涧河入淮水的汊子口,到午时打捞上来的溺亡死尸就已经超过三百具,俘敌更是无算。
这也亏得邓珪为了将军寨与街市联系在一起,早就下令在军寨与淮源街市之间用竹篾编制的巨索拦河,这才能将溺亡死尸都拦截住,还救上来百余落水贼寇,没有叫他们被冲入淮水中去。
徐怀坐在跳虎滩寨血迹斑斑的北寨墙上。
过了七月半之
后,天气没有那么热,但烈日照在浑浊的白涧河上,还是直晃眼睛。
夏秋雨水丰盈,桐柏山里的溪涧河流也都水势辽阔起来,苇蒿都被淹得就剩青青的草尖露在水面上。
贼军在白涧河西岸还建了几座营寨,以从西面围困军寨,但跳虎滩贼军稀里糊涂败得太快、太惨,西岸的千余贼兵没有胆子再守这些简陋据点,午前也稀里哗啦往西逃去了,留下一地的狼籍。
徐四虎、仲和等人这时候也各率一队人马,进入白涧河西岸,目前已收复西岸紧挨着白涧河的两处据点。
往西不是不能收复更多的据点、村寨,但当下主要还是受限于人马太少,不能随便分散兵力。
不过,有此战之威,白涧河以东的匪患威胁也彻底解除了,邓珪再召集白涧河以东区域的乡兵寨勇编入乡营,想来不会再有什么阻力。
乡营兵力很快就能得到更大规模的补充,到时候再正式进入白涧河西岸也不迟。
“乖乖个隆里咚啊,就是两千头猪关这寨子里,也不至于这么快杀败啊!郑爷我以往怎么会叫这些货色吓得两腿跟筛糠似的?”郑屠爬上寨墙,往西北方向眺望沿岸打捞上来的死尸,都难以置信跳虎滩一战,他们就这么赢了?
“……小爷,你他娘杀入贼寨可贼是生猛啊,看着你从寨子里浑身是血,再次登上寨墙,徐恒那个没腚眼了,腿都打起哆嗦来!”郑屠太兴奋了,虽然他今日没得机会上阵,而是跟随在邓珪等人身边观战,但激动得就跟吃人参果似的,喋喋不休的说他所见几人的反应,说道,“邓郎君跟王禀相公夸你刀弓,说你要是能写策论,定能跻身兵部试;又或者直接去考绝伦科……”
当然武举讲究文武并重,邓珪武举出身,但谈及文事,可能比王禀这些人差一截,但并不在寻常士子之下。
而考虑有些将门子弟以及军中有功将卒身手强、而文事更弱,朝中科举还专门设立绝伦科,进一步放低对策论等文事考核的标准,而对弓刀骑射的考核标准提到更高。
因此禁军之中得以推荐应试绝伦科的,基本都是身手强横一时的人物。
而在崇文抑武的传统下,三年一期的武举、绝伦科入选者,人数都要远远少过文举,因此邓珪这么说,算是极高的称赞。
徐怀却此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能如此摧枯朽的再次斩获大胜,所有人都很兴奋,觉得不可思议,徐怀反倒有些兴奋不起来,暗感朝堂所有人或许也都沉溺于一种不清醒的自信里,而无视危机的降临……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竖子成名
“徐郎君,你们怎么也才到淮源?”
将近黄昏数名挎刀仆役簇拥着一名身穿绸衫的白须老者,从鹰子嘴方向骑马过来。将到淮源时,这一行人在街市外遇到从南面过来的徐武富、徐恒父子等人,老者下马来,朝徐武富扬声招呼。
“周老太公怎么亲自到淮源来?”见是周氏的老家主、也曾在州府任过吏书的周祝,徐武富客气的站道侧等他们靠近才施礼问候。
“我身体有所不适,原本想着叫我家小三过来跑一趟,但思来想去,邓郎君率巡检司武卒、乡营斩获如此大捷,我周祝身体有小小的不适,怎么吝啬跑一趟?”周祝笑盈盈说道,“却不想这一岔,拖到这时候才赶过来,也不知道邓郎君心里会不会恼老朽不知礼数……”
周祝不会说午后便得邓珪派人来请,但他不相信白涧河东岸的贼军会如此不堪一击——他还是派人赶到跳虎滩看过之后,才决定亲自前往巡检司参与这次临时召集的乡议。
他来晚了,心里还有忐忑,却不想徐氏族兵作为主力参与此战,而作为徐氏家主的徐武富竟然也拖到天将黑才赶到淮源,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
“邓郎君宽以待人,一定会体谅周老太公的。”徐武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午前大战跳虎滩,徐郎君可有随邓郎君督战,这贼人怎么就稀里糊涂败了,还败这么惨?”周祝倾着身子问道,“老朽却是听说徐族出一员虎将,前些天带十多数骑便杀了四十余贼,今日又是他带少数人杀入贼寨,搅得寨中贼军天翻地覆,没一会儿就崩了——老朽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徐族这员虎将到底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竟如此的凶猛?这可是真的?”
“屁!”徐武富还没有说话,徐武碛在一旁啐了一口唾液,不忿道,“莽货而已,而贼寇太过无能,才叫竖子得名!”
“怎么说?”周祝疑惑的看向徐武碛问道,桐柏山里的大姓宗族基本上都晓得徐武碛的来头,心想也许唯有他能解释心里的困惑。
“说白了就是没头脑,而贼人完全没有防备到这一点,”
徐武碛袖着手,不屑说道,
“午前攻寨,我与家主都站在邓郎君身边,看得一清二楚:这莽货带着五六十人直接从北寨墙,身后没有一兵一卒后援,强攻寨墙,就直接杀进去了,实则与寻死无异。而但凡贼人有一点准备,包抄其退路,五十余人即便个个都有三头六臂,也都会被两千贼兵吞没掉。能叫这莽货得手,一是贼人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莽撞,事前在北寨墙内侧部署防兵不多,二是看他如此莽撞,邓郎君异常果断的将所有的兵马从南面、东面全部压上,令贼人无法脱身去包抄北寨墙,终致溃败。要说功劳,是邓郎君当即立断之功,把握战机之准,令人叹服,然而也是险到极点,稍有差池,便是贼胜我败,万劫不复。现在人人都说那莽货有功,真是不识兵事的妄言而已……”
听徐武碛侃侃谈及攻城拔寨的一般战术选择以及需要规避的风险,周祝深以为是的说道:“侥幸
之至、侥幸之至——亏得有邓郎君、王禀相公主持大局,要不然还真是难逃惨败啊!不过从今日一战看,贼寇也无需畏惧啊!”
“这却是真的,贼寇此时确实无需畏惧,但是,他们能再强一分,那莽货也百死无回,绝无侥幸。”徐武碛斩金截铁的说道。
“竖子得名罢了,说他作甚?”徐恒在一旁也是恨恨说道。
…………
…………
徐怀也是到将晚时,才从跳虎滩营寨离开,与徐武坤、郑屠、唐盘、徐心庵等率先登队回到淮源。
跳虎滩一战虽然振奋了人心及斗志,但巡检司武卒及乡营,相比较贼军兵力上劣势还极为巨大,对白涧河以西的贼军部署一无所知,暂时还没有做好大举西进,收复玉山驿及淮渎旧寨去解十八里坞之围的准备。
这也不能怪巡检司这边动作慢,什么事都没有准备好。
白涧河东岸的局势扭转太他娘惊人,太叫人目不暇给了。
不要说准备了,倘若昨日有人说应该好好考虑渡过白涧河往西进军、收复玉山驿、淮渎旧寨,一定会被认为是得了失心疯!
昨天还担心跳虎滩贼寨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马呢,要怎么提前准备?
当然,跳虎滩大胜,很多人又迫不及待想进入西岸,追剿残寇。
街市之上,这时候也是张灯结彩,似乎西岸的贼军早已不成威胁。
徐怀与唐盘、徐心庵等人骑马进街市,沿街民众都兴高彩烈的叫唤:“莽虎、莽虎!杀得贼爽否?”
“贼爽不爽,娘个毬知道?我们却是爽了!唯一可恨的是那邓郎君,竟不许我等割下贼人头颅!”徐怀在骑黄鬓马上,得意洋洋朝左右拱手致礼,抱怨邓珪剥夺他的砍头之乐说道。
“那贼人都是猪狗吗,怎么叫你们杀这么多?”
“我哪里晓得恁多毬事?反正挡我面前的,我便一刀捅去,捅不死再劈一刀,感觉就跟纸扎似的,怕是连猪狗都不如。你们这些怂货,缩在这里不敢去杀贼,真是连塞到手的赏钱都不敢拿啊!”
“何时去西岸杀贼?那可得带上我们啊!”
徐怀弯着腰,俯在马鞍上,混不吝的跟街市民众说着话,慢腾腾的走回到郑家肉铺前。
“徐怀,你怎么才回来?这一身血,衣袍怎么还没有换下来浣洗?”
徐怀刚下马走进院子里,穿着粉绿裙衫的王萱从里侧跳跑出来,明艳的小脸满是期待,却是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瘊子甲表面的血迹都已经擦拭干净,但午后徐怀实在跳虎滩营寨备战,担心贼军主力随时会杀回来了,里面的衣袍当然没有闲工夫脱下来换洗。
天气又热,浸染大滩血,淌过好几身汗,此时是腥臭无比。
徐怀都没有什么感觉,却是跟着王萱从里侧跑过来的周盼儿、周薇二女却是直皱起鼻子:“爷身上好臭,快将衣甲脱下来,奴儿给爷浣洗去,王老相公、卢爷、十七叔爷都在后面的铺院里说事呢,你可不能这么走过去将大家给薰着了。”
徐怀在淮源也就周盼儿、周薇二女留在身边伺候。
二女是堂姊妹,自幼就被卖入悦红楼。她们也记不得是家人将她们给卖了,还是被拐买到悦红楼,在悦红楼养活到八九岁,就当伺候人的丫鬟,却没有柳琼儿、田燕燕那般好命,与宋玉儿一样,十四岁被迫接客,现在都才十七八岁。
她们起初畏惧徐怀,但近两个月来天天看王萱对徐怀“呼来喝去”的,特别是王萱捧着葫芦跟她们一起当箭靶子之后,她们心里也就没有了畏惧——王萱原本想着将她们讨过去,她们起初也愿意去伺候王萱的,但翟娘子嫌弃她们的出身,可能是在背后说过几句怪话,但堂姊妹俩就没有再提过这事。
徐怀与唐盘等人各自回屋洗漱,他也将一身瘊子甲及里面所穿的染血衣袍脱下来,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清爽的薄衫,与王萱走去后面的铺院。
后面的铺院目前算是淮源乡营的指挥所。
徐怀走过去,远远看好些人都挤在中庭院子里;徐四虎、仲和两人也在,想必邓珪已经下令将西岸的兵马都收缩回来。
白涧河以东的都保、耆户长都陆续赶来淮源,邓珪以及唐天德、晋龙泉都是有明面身份的,这时候自然是脱不开身。
王禀到底是贬臣,形势危急时,他要站出来力挽狂澜,形势缓急,他就得低调——这叫知进退。
王禀想不知进退也难。
朝中除了蔡铤之外,还有不少人盯着他,甚至比盯桐柏山里的匪乱还要瞪大眼睛。
徐武江、徐四虎、苏老常、徐武良、殷鹏、仲和等人,这时候正在中庭院子里围着王禀、卢雄而立。
徐怀走到月门前,见院子的泥地拿树枝或其他硬物画出跳虎滩营寨的简图,这会儿好不容易将大多数人都聚集过来,卢雄正耐心讲解午前大胜的得失:
“……我们战前分析过跳虎滩营寨的问题,但之前我们还只能看到其外围,这时候却更清楚看到贼酋,差不多将所有安营扎寨应避免的错误都犯了。这样的营寨,没有地险可守,在真正的精锐兵锋面前,是没有抵抗力的。你们以后倘若有统兵的机会,切不能犯这么多的错误。当然,贼寇完全所料不及的,也是此战最关键的,还是先登队在徐怀那莽货的率领下,杀出西军第一流战营才有的气势来,时机拿捏极好,你们却千万不能去学那莽货,这是常人学不来的。我军伍半生,见到的将吏也多,他老子要是还活着,也已是不及这莽货了……”
“咳咳,卢爷,咱们熟归熟,但你在背后编排我,我还是要揪你去告官的!”徐怀说道。
“你这莽货,还有脸来数落卢爷,打寨之前,我们可不是说好你先夺下北寨墙,将贼军部署牵扯松散,然后等三面一起作最后|进攻的?你怎就先打进去了?”徐武江笑骂道。
“我也没有往里硬打啊,就在北寨墙下杀出五六十步的空当,哪里想到贼寇恁没用,直接就垮了!”徐怀嘿然一笑,问道,“接下来要怎么打,你们有商量出个条陈来没?”
第一百一十五章 置县之议
在攻破跳虎滩贼寨后,淮源乡营主力主要就是捉俘以及打捞溺亡死尸。
这个工作,可要比徐怀率众杀入贼寨之中辛苦多了。
上千俘兵比上千头猪能跑,将他们逮住之后,还要押回淮源囚禁,各个方面的工作都不能马虎,都是邓珪、徐武江他们亲自带人负责。
而徐怀午后留在跳虎滩备战,以防贼寇主力从反扑过来。
他到这会儿才再次跟徐武江他们碰上头,也不清楚邓珪对接下来的作战有什么打算。
郑屠他婆娘这时候切些甜瓜,叫周盼儿、周薇二女端过来分给众人解渴。
徐怀坐到台阶上,拿起一块甜瓜啃起来。
王萱提着裙裾蹲徐怀身边,也没有大家小姐的样子;乳娘翟娘子直使眼色,她也径是不理。
徐武江说道:“贼军主力没有反扑过来,溃兵以及从军寨外围西逃的贼军,都往黄桥寨方向集结,那里地势险要,口子很窄,我们也没有摸清楚那里的底细,很难再猛打强攻……”
“狗日的!”这时候唐盘走进来,恨恨的一拳打在院墙,震得泥灰飞落。
攻陷跳虎滩贼营后,最好的预期结果就是第一时间将贼军主力从十八里坞及淮渎旧寨一线吸引过来。
白涧河西岸地形开阔,看似更方便贼军主力兵马展开,但这也是最容易进行凿穿作战的战场,徐怀有信心用一千能战之兵,将数倍于己、还是乌合之众的寇兵杀得连娘都不认得。
为此,徐怀他们午后都克制着没有急于进入白涧河西岸,而是将主要精力用于捉俘上。
倘若不能将贼军主力吸引到西岸来,更多就指望贼军惊慌失措,将兵马都收缩到淮渎旧寨去。
那样的话,淮源乡营就能将贼军封堵在北岭西段的一隅之内;贼军心思慌乱,而唐氏在十八里坞看到外有强援,也能坚定守寨的意志,后续剿平匪乱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眼前可以说是大家最不希望接受的结果:贼军经历跳虎滩大溃,竟然还没有慌阵脚,还能清醒的在走马道西段口子最小的黄桥寨集结兵马,以确保黄桥寨往西到玉山驿、淮渎旧寨、磨盘岭都有足够的纵深。
这意味着贼军极可能不会放弃强攻十八里坞。
唐盘、唐青、唐夏等人的亲眷、家人都在十八里坞,他们出身贫贼,没有多少供抢劫的财物,但他们数人在淮源乡营也名声鹊起,难保贼军在攻陷十八里坞后,不将他们的家人捉出来进行报复。
“已安排人提前进入十八里坞报信,即便十八里坞不守,唐文仲也会想办法尽力保全你们的家人;而跳虎滩之败,即便没能将贼军主力吸引出来,对他们的震动也必不会小,对十八里坞应不能造成什么威胁了!”徐武江安慰唐盘说道。
徐武江又跟徐怀说及午后他们所大体商议的后续战事部署:
“……白涧河东岸的都保以
及有些名望的耆户长,这时候差不多都陆续赶过来了。虽说乡议还没有正式召开,但到街市的人都基本上或明面上或私下里表示愿意出钱出兵。王老相公以为觉得收复西岸诸寨,用巡检司步卒各带一两队乡兵去守各个节寨就可以了。我们这边,兵马还是要集中起来使用,非但不能拆散开来,还要继续从各家送来的乡兵寨勇里挑选武勇精壮加强,最终去寻贼军主力决战——邓郎君也觉得王老相公所言在理。而预料到贼军攻打十八里坞的决心不会太强,唐家应有守住十八里坞,我们在西岸可以徐徐图之……”
各都保(里正)、耆户长基本都是有诸大姓宗族的族长及富民豪绅兼任。
跳虎滩大胜可以说是将白涧河以东的局势彻底扭转过来,左右的大姓宗族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是一流,邓珪振臂而呼,当然是应者云集。
白涧河以东有丁口七万有余,丁壮三万有余,以三丁抽一秋训的标准,最多可以征超过一万人数的乡兵。
而匪患爆发近两个月以来,白涧河以东区域,受祸害的程度实要比西岸轻微得多。
歇马山潘成虎所部、老鸦潭郭君判、双龙寨周添等部贼众,都是白涧河以东的山寨势力,但因种种缘故这次都没能闹出什么气候。
即便他们从白涧河东岸也招揽上千底层青壮落草为寇,但起事以来主要被吸引在淮源外围,并没能对分散岭山之间的村寨、坞堡造成特别严重的打击。
白涧河以西,情况就严重多了。
跳虎滩大胜之后,东岸人心士气大振,而大姓宗族这时候都积极跑出来争功,打通与东面信阳等地的联络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钱粮跟人马都是不会再缺了。
以往召集乡兵,都将以及更底层的兵目等基本上都是各大姓宗族推荐。
巡检司即便嘱意更好的人选,也都会征求大姓豪绅的意见;巡检司武卒受大姓宗族的控制,也是一直以来都存在的现象。
现在情况却不一样了。
之前大姓宗逃归各家坞堡,有过错在先,内部分裂也严重,邓珪现在携大胜之威,又得淮源乡营、巡检司武卒以及被困街市的两千多民众都全力支持,可以说是掌握生杀予夺之权。
他现在要求各家将族兵寨勇照人头比例交出来,不得插手乡营的编排,还怕有谁会敢吱吱唔唔说什么?
听徐武江说过他们午后商议的下一步部署,徐怀说道:“我便知道有王老相公在幕后,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会安排妥当,勿需我多虑……”
初获大捷,人心躁动,乡营扩编也没有几天——徐四虎、徐心庵、殷鹏、唐盘、苏老常、仲和等带兵之人,也就这时候赶过来听卢雄说过此仗的得失,闲扯几句,都各回营房,与手下兵卒厮混到一起去。
夕阳晚照,很快院子里就剩下徐怀、徐武江、王禀、卢雄、徐武坤等人;郑屠则赶去后厨给众人准备暮食。
见徐怀站在院子里,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泥地上所
画的跳虎滩营寨简图,王禀背着手走过来,问道:
“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接下来的作战安排有什么不妥?”
“贼军往黄桥寨集结,看来他们还是打一打十八里坞的,十八里坞未必能守住,但这也无碍大局了。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他们得势的时间太短,成不了气候……”徐怀说道。
徐怀更倾向认为十八里坞凶多吉少,但刚才在唐盘他们面前没有说,说了也没有意义。
潘成虎之前在玉皇岭就被打得大溃,手下嫡系尽丧,而郭君判、周添又是桐柏山里的小势力,他们胁裹新寇看似有两千众,实在是没有威胁。
而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三部贼军实力却要强一截,至少徐怀还不想在做进一步的准备之前就去强攻地形狭窄、逼仄的黄桥寨。
当然,即便十八里坞失陷,徐怀也不觉得贼军还能得势多久,东岸这边的人心已经回来了,后续补足更多的人马、钱粮,剿平匪乱只是时间问题,他却是担忧别的事情,也如实告诉王禀:
“王相你与邓珪如此安排没有什么不妥,我刚才却是在想别的事情。”
“想什么事情?”徐武江走过来好奇的问道,难以想象现在还有什么事,能叫徐怀岔开心神。
“你们有没有想过桐柏山置县之事?”
“桐柏山要不要置县,朝臣议之,我们哪有资格想东想西啊?只怕现在王老相公说话也不管用了吧!”徐武坤坐一旁的台阶上,瓮声说道。
“正常来说,置县建城,我们是没有资格议论的,”徐怀说道,“但倘若淮源已经因为御匪需要,先建成城池呢?”
“……”听徐怔这么说,徐武江、徐武坤却是一愣。
历朝历代以来,桐柏山里有置过县,也有时期废县并入泌阳,也曾有时期废县并入信阳管辖,置或不置以及怎么置,都不能一而概之。
前朝末年,唐邓随颖光等地受战乱影响,人口锐减,桐柏山当时避难的人群还算是多的,但大越立国之后,朝廷有意将桐柏山里的人丁往外迁,才刻意没有置县。
桐柏山丁口最低时不到三万,但经过八九代人繁衍,此时已有十三四万丁口,远远超过当世一个普通县域的丁口,占地又广,近年来桐柏山置县之事也是屡次被提及。
这些,徐武江、徐武坤他们都是知道的,而屡次都无疾而终,相当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置县之后城池修建的开支哪里出。
而倘若城池借剿匪已先建成,其实就相当去除掉桐柏山置县极大的一个碍障,甚至可以说到时候不置县反倒说不过去了。
“你还是担忧联兵不成,会酿成滔天大祸?”王禀皱着眉头,问徐怀。
“什么联兵、什么滔天大祸?”徐武江、徐武坤听得一头雾水,都不知道徐怀这时候建议在淮源建城以推动桐柏山置县,王禀怎么却扯到联兵及滔天大祸上去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放缓
徐怀说想桐柏山置县建城,王禀当然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徐武江、徐武坤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蔡铤在朝中与诸大臣欲与赤扈人联手讨伐北燕,以分其土——这些事原本是朝廷秘辛,不得传入第三人耳中,现在说给你们听却也无所谓了,不要再外传就是,”王禀略作解释说道,“我也是反对这事而遭罢黜,但我权衡下来,也只是觉得弊大于利,徐怀却要比我更为悲观!”
“联兵这事就算有大坏处,也跟桐柏山不挨着啊,”徐武江起初很不理解这事跟桐柏有啥关系,但转念后又怔然看向徐怀,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不会觉得稍有不慎,大祸会叫虏骑兵锋直接威胁到我们这里吧?这是不是有点远了?”
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对峙上百年之久,边军数万人马乃至十数万人马被全歼的惨败也经历过好几次。
最近较为严重的一次边州失陷、朝野震动,就发生十六年前,徐武坤他们都是亲历者。
说与赤扈人联兵伐燕,搞不好会出大乱子,徐武江、徐武坤都不难想象,但这跟桐柏山八辈子能打到一起去吗?
再说了,联兵伐燕以分其土,大越夺得北燕此时所控制的燕云等地,目的不就是为巩固北部的疆域吗?
“我可能是有些杞人忧天,但今日一战,叫我联想颇多。不管之前心里对贼寇有多畏惧,但今日之事实,大家都能看清楚,贼寇事实上就是这么弱,就是这么不堪一击,而绝非我们有多强。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多强,甚至只要贼军稍稍有序一些,哪怕在跳虎滩多建一座营寨,我都不敢如此用险。然而,这么简单的事实,贼寇以及淮源绝大多数人,到这时也都没有想明白,到这时候还在问,跳虎滩营寨怎么就这么夺下来了,贼寇再怎么样,两千多人呐,不应该败得这么稀里糊涂、这么惨啊?我就在想,这个道理放在大越与赤扈人的头上,也许是相通的……”徐怀站在台阶上,悠悠说道。
虽说徐怀这番话难叫徐武江、徐武坤有多深的触动,王禀、卢雄却都沉默下来。
徐怀的话外音他们是明白的,那就是大越可能比他们所想象的还要孱弱、还要不堪一击,还要一触即溃,就像今日大战之前的跳虎滩贼营。
过了片晌,卢雄看向王禀说道:“相公,或许恰如徐怀所说,大越现在也就剩庞然躯壳吓人——你也曾说过,党项人、契丹人百年来也已腐朽堕化,对大越实难再构成多大的威胁,但赤扈人崛起三四十年来,征战不断,兵锋却是磨砺得最锋利之时啊,不能等同视之——这可能是朝堂诸公所忽视的……”
王禀沉默的看着泥地上所画的跳虎寨营寨简图,处处漏洞,防御简陋得令人触目惊心,忍不住
扪心自问,这才是大越的真实面目吧?
徐怀知道王禀、卢雄这样的人物,不会看不透今日这战的玄机,也定能从这玄机里感受到更多的东西,他继续说道:“当然,我宁可这一切是杞人忧天,但我们推动在这里建城,也没有太大的难度了,仅需要稍改说辞而已,为何不顺水推舟一把?”
置不置县对诸大姓宗族会带来多大的好处,徐怀不甚关心。
他明面上想推动建城,促成桐柏山置县,实际上他却是要拿置县这个名义,说服诸大姓宗族愿意一起出力在淮源建造一座城池。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遇贼桐柏山道,可以想象这一幕真要发生了,桐柏山以北的整个黄淮平原实际都处于虏骑铁蹄的威胁之下。
桐柏山此时在整个天下格局里,是看不出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然而等整个黄淮平原都处于虏骑铁蹄威胁之下的时候,西接秦岭、庇护南阳盆地;东接淮阳山、控扼淮水上游的桐柏山,战略地位就突出了。
即便是未雨绸缪,在此时实际并没有太大阻力的情况下,徐怀当然要考虑怎么推动在淮源建城了。
“那明日举行乡议之时,武江你就说徐怀太过莽撞,得胜全凭侥幸,实非用兵之道。而此时东岸形势稍定,淮源更需徐徐图之,不能再轻用徐怀这样的莽将上阵,以免招来轻敌之溃!”王禀思量良久,说道,“唯有如此,在淮源筑城才更顺理成章一些……”
“哈哈,也是,”徐武江笑道,“徐怀冲锋陷阵太过犀利,倘若三五日后再获大捷,就算诸大姓宗族还愿意摊派建城所需钱粮,泌阳城里诸多官绅也阻挠,以免淮源从泌阳县分割出来——但叫徐怀不再领兵出阵,战事节奏放缓下来,筑城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倘若谁想阻止,便叫他们领兵来进剿匪军便是……但这事瞒不过邓珪啊?”
“徐怀不上阵,邓珪还能强拉他上阵不成?”徐武坤笑道。
“不叫徐怀上阵,也非全是这个原因,”王禀见徐武江、徐武坤都为今日大胜振奋,微微蹙着眉头,说道,“今日之胜,贼寨之简陋,徐怀捕捉战机之精准,卢雄都跟你们说过,但最根本的一点,还在于徐怀以雷霆之势,从徐武富手里夺得徐氏族兵,实是郑恢与贼酋所不能预料。要不然,以郑恢以及蔡铤所暗遣到桐柏山里掀风搅浪的那些人的能耐,还不至于看不出跳虎滩贼寨存在如此致命的破绽……”
“我就不明白了,王相公说郑恢这些人物能看到跳虎滩贼寨存在致命破绽,为何却坐视不理?”徐武江有些卡壳问道。
“这是他们太过自信啊,”王禀感慨说道,“你想想看,倘若这次是徐武富主导徐氏族兵整编进淮源乡营,你们以为今天有可能打跳虎
滩贼寨吗?”
“……”
徐武江愣怔在那里,这时候才陡然省得他们今日为什么能斩获大捷。
他转头见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跷脚靠着廊柱,讶然问道:“王相公所说的这些道理,你早就知道?你脑筋开窍后,怎么就能想常人所未曾想、思常人所未成思?”
“我不知道啊,我也正听王相公、卢爷教诲啊!”徐怀说这话半点诚意都没有,跷着二郎腿还抖了两抖。
徐武江坐直身子,朝王禀行礼道:“武江生于草莽,厮混于草莽,自以为通晓人心,今日得胜也洋洋得意,然而听王相公、卢爷这番言,才识得自己是何等的浅薄——请还王相公、卢爷不吝教诲……”
“王相公、卢爷是什么样的人物,十七叔你可真是占大便宜了啊!”徐怀笑道。
王禀见徐武江孺子可教,微微颔首道:“徐怀是莽虎,也是妖孽,我与卢雄可都不敢教他,但徐都将要是不嫌弃王某所学粗陋,征战之余,得闲坐在这槐柳之下,喝茶弈棋却是写意。”
徐武江也好,唐盘、徐心庵、仲和以及殷鹏、周健雄、韩奇、唐青、唐夏、徐四虎等人,这时候在桐柏山里都能算得上后起之秀,但包括徐武坤、徐武良这些人在内,他们都一直在最低层挣扎,眼界到底有限。
而桐柏山说破天,又能算得上多大的地面?
不要说具体的统兵治军之务了,他们对更为复杂的人心博弈,都是远远不能跟王禀、卢雄相比的。
王禀、卢雄这时候愿意倾尽所学以及毕生学识来教导他们,才是他们最大的收获跟幸运。
“跳虎滩之胜可一不可再,特别是我们还不清楚郑恢他们在桐柏山有多少嫡系人马,接下来也很难再猝然得大胜的,更主要的是要放下这样的想法,”王禀接过他刚才的话题,继续跟徐武江说道,“所以放缓战事,从白涧河西岸往西徐徐收紧,才是用兵之正道……”
有些话,王禀当然可以直接跟邓珪谈,但除了作为贬臣,在形势顺利时要知进退外,他也更希望徐武江真正成长为挑起大梁的人物,有些事便跟他解释得很详细。
徐怀在旁边笑道:“也该叫唐盘、徐心庵他们试着独自领兵去跟贼军交锋了,总不能我一直带着他们打……”
“叫你这话说的!”徐武江禁不住苦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拍徐怀的后脑勺。
徐武江很清楚,现在需要上阵领兵锤练了,可不仅仅是唐盘、徐心庵、徐四虎等人。
出于对郑恢这些人物的警惕跟慎重,战事不得不放缓下来,其实也是他得以锤练的机会,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徐怀这般,开窍之后便妖孽得令人难以置信……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陷落
贼势猖獗时,大姓豪族皆愕愕,而今日看贼寇不堪一击,有人主张沉稳行事,却也有不少人迫不及待想趁胜追击,以最快速度横扫白涧河以西的贼军,剿平匪乱。
原本定于明日午后才举行的乡议,也在这些人的主张下连夜召开。
巡检司官厅并不宽敞,军寨内不多的空闲建筑,包括驿馆在内都叫百余匠户入住,每日打造兵甲军械不断。
应召赶来的都护、耆户长都安排住到早已人去楼空的悦红楼里,邓珪也是连夜在悦红楼挑了一处宽敞的大厅召集乡议。
红烛高烧,徐武江作为乡营都将,又是攻打虎跳寨的直接指挥人,众目交睹,站起侃侃而言:
“徐怀是我徐氏子弟,自幼有勇力,刀枪弓矢也非常人能及,但莽撞有余而沉勇不足,难堪大任;跳虎滩之胜,也实是侥幸之极。此时街巷民宅皆议是徐怀之功,实未识得其害,我这时也不敢贪功,不能不据实相告诸位——以我所见,今日实是邓郎君看这莽货违令乱打,突入敌寨之后随时都有倾覆之危,当机立断倾全军而上才得全大胜。要不是如此,这莽货从北寨墙突入贼寨难逃覆灭之祸,而乡营在贼寨之下也必致惨败,千百人性命危于悬丝。这样的胜绩,实可一却断不可再,我已令徐怀闭门思过,暂时不能再叫他领兵……”
匪乱的根源以及郑恢这些人还不能提,徐武江要公开主张放缓战事,为筑城之事做铺垫,也只能如王禀所言,将缘由都推到徐怀的莽撞上。
“徐武江却还有些清醒,这一切还是五叔早就看得清楚!”
因为徐氏出了大力,徐恒与徐武碛都得以陪同徐武富坐在内侧。
徐武江这番话叫他人感到意外,徐恒却觉得应是如此,低声跟他父亲徐武富说道。
徐武富没有理会徐恒,低声问徐武碛:“徐武江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急着打了?”
徐武富这么想很正常,在看他看来,就算徐武江认识到徐怀莽撞所带来的不确切性,就算徐武江担心在背心搅起匪乱的那些人物,暗中加以限制就可以了,也没有必要当众自曝其丑。
哪有将泼天大功拱手让出的道理?
除非他另有所谋。
徐武碛皱起眉头,猜测说道:“不想急打就是想缓打,将徐怀那莽货雪藏起来,或许是为了他与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能有更多率兵上阵露脸的机会吧?”
“应是如此,徐怀那莽货总不可能永远为他们控制,而他心里也清楚,他根基尚浅,邓珪、王禀到底是不是桐柏山里人,待匪事靖平,乡兵归田,他实没有多少资历与我抗衡,才不惜拖慢战事,以逞他的私志。”徐武富自以为他与徐武碛窥破徐武江的算计,脸色越发阴沉。
乡兵有事召集,无事时归田,非秋训时节,也禁止无故召集。
无故召集乡兵,想
干什么?真当桐柏山里没有国法了?
各大姓宗族常备武力,以庄客为主,这是需要拿钱粮雇佣的。
现在看族兵被徐武江等人夺去,但等到匪事靖平、乡兵归田之后,上房徐手里有那么多的田宅草场,拿钱粮重新从这些人手里雇佣庄客、帮闲,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到时候他们也就能自然而然的,重新在玉皇岭掌控主动权。
当然,徐武江这些人想要跟他们对抗,甚至在匪事靖平之后继续压制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更大、更强的声望,以便能在匪事靖平之后,继续将一批中坚骨干拢住,并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
在徐武富他们看来,徐武江有些拖延战事节奏,实是为这个做准备……
…………
…………
邓珪他是不想节外生枝,但徐武江事前跟他打过招呼,这也是王禀除了担忧郑恢等人不容轻视外,同时想推动在白涧河东岸筑城,他也只能配合行事。
置县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好处,毕竟置县之后,他一介巡检使,怎么破例都很难转任几由士臣独揽的知县一职,但真要能成功筑城置县,地方志必有他邓珪浓重的一笔,也不能说有坏处。
现在关键的还是说服各家拿出钱粮来。
今日诸都保、耆户长聚拢过来,最先议论的就是明里暗里抱怨邓珪给乡营的赏功太重:杀伤俘虏最高斩首可得十七贯钱,跳虎滩大捷目前还没有统计出最终战绩,但五六千贯赏钱却是要撒出去的。
而这些赏钱州县是不会认的,巡检司的小金库里也没几个钱,这些包括乡营的兵饷、吃食,最终都要摊派诸大姓宗族头上的。
召集乡议之初,各家都答应出人出钱粮,但真要摊派了,各家又各有心思。
邓珪对此也甚是无奈,面对种种说辞,他也只能哄骗恐吓双管齐下,好在他此时也不会被大姓宗族牵着鼻子走就是了。
过去近两个月里,他们在淮源街市外围,拆屋挖土,堆出一道土垣,也有七八尺高,但之前太仓促,废弃的砖石、残木断瓦乃至梁檩等物都掺和着泥土统统都埋了进去,更不要说之前先清理出地基来了。
当时主要也是迫切要限制贼军随意杀入街市,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用版筑法,建一道真正的护墙出来。
这么一条土垣是极不稳定的,很容易垮塌,绝对不能算合格的城墙。
不过,这时候想要将这道土垣清理掉,也极耗人力、物力,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这条土垣的里外侧,用砖石包砌厚墙。
街市东西宽三百余丈、南北阔两百余丈,却是够得上县域之城的标准,但烧制如此之多的城砖进行浆砌,少说需要两三万贯钱粮,各家不叫唤?
邓珪也怕将各家吓着,与徐武江商议,决定先提缓攻之事,暂时不提筑城。
徐武江都站出来说今日一战胜得侥幸之极,这叫几个激进叫嚣着出兵白涧河西岸横扫贼军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下来,到凌晨时,邓珪担忧各
家会反对筑城这事也迎刃而解了。
凌晨时,十八里坞失陷的消息传到淮源……
…………
…………
黑山虎高祥忠从妇人裙衫撕下一块绸布,擦拭刀上的血迹。
看着床榻上血淌了一片,年轻妇人气绝死去,雪白丰腴的长腿露在裙衫之外,他也是暗感后悔。
他心里想,不从就不从呗,被咬一口也没有破皮,怎么就没能按住性子一刀就捅杀了呢?
桐柏山里头要找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妇人不容易,他应该将这妇人关起来慢慢调教的啊。
高祥忠暗自惋惜了一阵,将染血绸布扔妇人尸体上,才打开房门,看手下几个头目以及传信的人都在外厢房,皱着眉头问道:
“跳虎滩营寨这就失陷了?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们三人都他娘吃屎的,哪怕是两千头猪塞寨子里,也不至于被杀成这样啊?还有这都啥时候了,老淫鸦他们在跳虎滩被杀得大败,怎么消息才传过来?他们都被杀死了?”
人的心态便是如此。
要是在攻陷十八里坞之前,听到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们在白涧河东岸被杀得大溃,两千兵马才逃出四五百人来,高祥忠即便不被吓得魂飞魄散,也会急得跺脚骂娘。
他们现在攻下十八里坞了,高祥忠乍听这样的消息,除了一时气急,失手杀了咬他一口的妇人颇感惋惜外,却没有半点的惊谎,心里只是以为郭君判这些家伙太他娘无能,一点屁事都办不好,什么事得劳烦他们去收拾残局、擦屁股。
他还能悠闲的将刀上血迹擦净才打开门问详细,显然非常的有大将风度。
“郭、潘、周三位头领都在黄桥寨却是无碍,消息午时就传到淮渎,但郑子晖却所有人都扣了下来,禁止他人进出淮渎;直到高爷、仲爷与大将军攻陷十八里坞的消息传到淮渎后,郑子晖才放人过来传信。”报信人说道。
“……”高祥忠皱起眉头,过了片晌才叹了一口气,跟几个头目说道,“这个郑子晖却是有些名堂,也不知道陈子箫从哪里将这些人招揽过来的——你们他妈也别急着抢娘们玩了,赶紧将兄弟们都收拢起来,先去淮渎……”
唐氏在十八里坞聚族而居,也是好几座寨子分布于左右溪谷山地间,他们除了之前拔下三座小寨外,今日所陷也是十八里坞的唐氏主寨,也是最难打的一座坞寨,石砌寨墙有一丈余厚、两丈余高,地势还险。
即便唐氏还有大量族人都从后寨逃往另外两座小寨以及后面的山林之中,但也不怕能有什么威胁了,唯一可惜的就是不能进一步扩张战果。
然而事有轻重缓疾,即便高祥忠认定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太无能,但白涧河以东区域都脱离控制、淮源兵马有可能士气大振,也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所以,当下他还是觉得要听从陈子箫的命令顾全大局,第一时间将精锐兵马都拉回淮渎旧寨,做好充足的准备。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为难自己
(感谢第五十四位新盟主紫东来……)
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陆续连夜将所部精锐兵马拉回到淮渎,凌晨时董其锋也带着小队精锐从黄桥寨撤了回来。
郑恢这时候松了一口气,却也是心神交瘁,近乎瘫倒的斜躺在锦榻上。
“你也莫要太为难自己,现在能将十八里坞打起来,事情还不算坏……”董其锋看案首上,都抓扯下来的断发,再看郑恢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宽慰他说道。
“你也不要来宽慰我,”郑恢苦涩道,“高祥忠他们可以将一切都推到郭君判、潘成虎等人的无能上,甚至无情的冷嘲热讽,但我心里怎么不清楚,我这是再一次败给那夜叉狐了……”
郑恢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所率两千部众是什么货色,他能不清楚吗?
两千人马都塞在跳虎滩两百余步纵深的营寨里,有多拥挤,他能不清楚吗?
跳虎滩营寨有多简陋,他能不清楚吗?
这些情况他都非常清楚,但他没有让陈子箫出面去干涉。
这是他自以为将徐武富这个人看透了。
他以为徐武富即便迫于形势能与邓珪携手合作,同意徐氏族兵整编进淮源乡营,但在做关键性决策时,都必然会以徐氏宗族为先。
他甚至担心郭君判、潘成虎、周添部众分守三处,徐武富或许会配合邓珪强攻其中之一,而将两千兵马合于跳虎滩营寨,必能将徐武富吓退。
是啊,剿匪再多,对宗族来说除了一些赏钱外,不会有太大的意义。
徐武富这样的人物,会在意朝廷颁给一个赏功牌坊或换一个八九品的官身吗?
而徐氏要是稍有不慎,三五百最精锐的子弟殒命于战事,徐氏在桐柏山立足的根基都有可能被动摇掉。
他的谋算环环相扣,没有一丝错漏,怎么偏偏就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郑恢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知道他再次败在夜叉狐手里了,这不是攻下十八里坞就能弥补的——攻下十八里坞,只是没有叫他们这边的形势变得更坏而已。
他想不明白,却又好气啊。
郁闷啊,王禀身后为何会有这么一个厉害角色存在,却谁都识不得其真面目?
“……”院子外传来脚步脚,董其锋说道,“可能是陈子箫过来了……”
见郑恢还是枯坐在那里不说什么,董其锋推开门先走出去。
…………
…………
淮源兵马暂时还没有大举杀入白涧河西岸迹象,郑恢没有心思去见联军诸头目,陈子箫也是让诸头目都先歇息下来,有什么事情待明日再商议。
陈子箫安顿好一切,寨子已蒙上清亮的晨曦,黑黢黢的山岭也露出身影。
他与邬七走进郑恢所居的院子,看这里灯火通明,董其锋等人皆执刀束甲,看样子也知道一宿
未眠。
“郑先生可有歇下?”陈子箫问站在廊下拿手搓脸、以消困意的董其锋,小声问道。
“还未歇下,仲长卿、高祥忠他们心思可还安定?”郑恢从室里问道。
陈子箫走入室内,见郑恢坐锦榻前,矮案上铺有一张职方馆描就的桐柏山堪舆图,坐过去说道:
“到底亏得郑先生封锁消息,在军心震动前终将十八里坞顺利拿下。这时候高祥忠他们只是以为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太无能,内心并无太大的撼动,相反还有不少头目还想立刻率兵马杀回到白涧河东岸去!他们所言确也有些道理,郭君判、潘成虎太无能,两千人马被杀得七零八落,倘若不加以遏制,白涧河以东的大姓宗族势必会蠢蠢欲动,叫邓珪这厮能在淮源聚集更多的兵马跟钱粮……”
“我入夜前死活摁住消息,除了叫你们能心无旁鹜攻下十八里坞,还有一点就是怕你们太急切想反扑回去,”郑恢心力交瘁的说道,“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并非无能,一定要我评断,他三人比高祥忠只强不弱,实在是郭、潘以及周添三人,手里没有多少精锐悍兵可用,新附之众又太过庞大,没有经历血战淘汰,没有经过几天的操训,兵甲军械又严重不足,只要淮源那边敢打,惨败几乎是注定的。要说有什么责任,实在是我太过自信,我以为有两千人马在,邓珪、徐武富绝不敢轻易妄动,责任在我,是我低估了对手啊……”
“从今日跳虎滩战局看,徐氏族兵似已为那夜叉狐完全控制……”陈子箫略带迟疑的说道。
“……”郑恢有些讶异的看了陈子箫一眼。
他突然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之前断定徐武富不会轻举妄动,却忽视掉徐武富有被架空,或徐武富有被夜叉狐彻底控制的可能。
徐氏族兵不是徐武富主动想与淮源乡营整编,实是这一切在夜叉狐的控制之下进行的!
我他妈好蠢,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
郑恢痛苦得都快呻吟出来。
捅破这层窗户纸,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这一仗,不管徐氏那头莽虎从北寨墙杀入有多莽撞,更关键的还是以徐氏族兵为主的淮源兵马毫不犹豫的从东面、南面发起总攻,令郭君判、潘成虎他们毫无挣扎的机会。
他与董其锋曾随相爷治边征战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调兵遣将、战场之上决策及传达军令的复杂性?
要不是夜叉狐彻底的控制住徐氏族兵,怎么可能在关键之时,令以徐氏族兵为主的淮源乡营,毫无犹豫的发起总攻?
不过,他有丰富的治军经验,尚且一时都没有想到这些关键处,事事对他言听计从的陈子箫竟然能看透?
郑恢心里疑惑,却也不会承认他是得陈子箫提醒才想透这一切,不动声色的说道:“是啊,我以为徐武富不是那么容易为人所掌控的人物,看来到底是我低估了这个夜叉狐!”
“徐氏族兵若已为夜叉狐完全控制,看来我们却不能再轻敌了。”陈子箫似没有注意到郑恢的
惊讶,感慨说道。
郑恢说道:“是啊,在桐柏山乡兵里,徐氏族兵是战斗力最强的,这与徐武富十数年来招揽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靖胜军旧卒为他所用、教授子弟武艺及主持族兵编训等事直接有关——要是这支人马,为夜叉狐彻底掌控,你想想看,我们现在集结六七千人马杀到白涧河畔,是什么情形?那里地形开阔,足以叫我们将兵力展开,但我们能派出哪支兵马去挡住、遏制淮源乡营横冲直撞的势头?六七千人马最终的命运,或许就是被对方六七百人的精兵彻底搅乱掉——淮源兵马午后没有大举渡过白涧河,我看这一切实是夜叉狐有意为之,他们实是想将我们诱到白涧河西岸去啊!”
陈子箫神色凝重的说道:“郑先生所虑甚是——虎头寨、石溪庄及太白顶等山寨,没有起事之前,八九百人马就参差不齐,知道统兵治军的就没有几人;而这两个月为了控制日益膨胀的兵马,不多的精锐还都分散出去。现在我们手里都没有一支二三百人规模、能冲锋陷阵的精锐战力都没有,更不要说七八百人规模了。所以,我也不主张此时就仓促反扑过去……”
“那大将军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郑恢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似乎也不能坐看邓珪在淮源聚拢越来越多的人马,而坐视不理吧?”
陈子箫脸上露出困惑神色,似乎非常的迷茫,说道,
“桐柏山西口出去就是泌阳城,除了州厢兵、县刀弓手外,帅司在泌阳城还有两千驻泊禁军,我们此时还不敢去泌阳城附近找晦气,现在就怕邓珪在白涧河东岸站稳脚之后,我们被彻底限制在白涧河以西,那最终就还难逃被剿灭之局啊……”
郑恢见陈子萧脸上的神色不似作假,心想他能窥破徐武富被架空这事,也许就是恰巧,稍作沉吟说道:
“其实打不出去也无碍,你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要叫他们不能打进来。你想想看,要是你们三五月都不被拔除掉,陈实、程伦英又或者经略使顾藩就能交待过去?”
“瞧我这脑筋,”陈子箫拍了一击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道,“我光想着打出去了,却没想到我们占据白涧河以西的桐柏山西段山地,叫官兵三五个月内打不进来,相……他老人家同样顺理成章有机会插手进来。”
“就是这个道理,你即便招兵买马,最后坐有三四万人马,最后接受招安时,朝廷也不可能容忍你保留太多的部众编入禁军。以他老人家的面子,也顶天叫你保留一两千部众,多出的人手必然都要打散掉,编入其他诸部禁军,或充入厢军做苦役。那你还不如趁这段时间汰弱留强,好好打造一支两千人规模的精锐战兵,”郑恢说道,“你与高祥忠、仲长卿等人说,让他们负责较为容易的方向,而你亲自坐镇黄桥寨,去挡住淮源兵马的兵锋,但要叫高祥忠、仲长卿他们各交出数百精壮来。你也不要责怨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们无能。他们现在被打得赤光溜溜的,你还能接纳他们,他们必会死心为你所用,已与高祥忠、仲长卿等头目不一样……”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攻守岂相易
(感谢第五十五位新盟主碧蓝大海……)
“我这趟来坐镇黄桥寨,你们三人挑选武艺高艺、身强体健者各一百人统领,兵不在多在精,待你们各将百人调教出阵,将那莽虎斩杀阵前,试看谁人还敢小瞧你们?”
淮源兵马虽无动静,陈子箫还是赶在次日黄昏之前,亲自率虎头寨千余嫡系兵马赶到黄桥寨来,亲自接手、整顿这里的防务,也将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三人招到跟前好言宽慰。
郭君判、周添却也罢了,潘成虎是两次都被赤光溜溜。
他这时候见陈子箫非但没有责备之意,好言宽慰之外,还许他们挑选健锐,补足兵甲,差点就要哭出来。
他当下拍胸顿足,跪在陈子箫面前立誓要兄父奉侍,他日若有贰心便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成虎言重了!你我情投意合、共襄大事,哪分什么彼此啊?”
陈子箫将潘成虎搀起来,语重心长的说道,
“跳虎滩之败,错谬在我,但我们也不是说追究谁的过错,更重要的还是总结教训。我要你们三人各选百健锐编成一营,苦练枪棒、军阵之术,你们莫要觉得我有意限制你们、想亏待你们。我这番打定主意实是要练一支精兵出来,乌合之众再多,实际上却一无是处。你们放心,我会尽可能将好的兵甲补充给你们,而待你们将这一营兵马操练得能与淮源乡营正面匹敌时,我也会让你们优先从各营挑选精锐扩大规模……”
“我们心里明白大将军相待之厚,绝不会多想。”郭君判、周添也异口同声说道。
“淮源乡营势强,我们不易急于反扑白涧河西岸,我到黄桥寨来坐镇,除了要练精兵外,还要以此寨为基础,在左右利用险要扎下连寨,”陈子箫说道,“高祥忠、仲长卿他们都有自己的盘算,现在也只能寄望你们三人全力助我。”
“这是当然,”潘成虎说道,“但高、仲两位头领,他们都有什么盘算?”
陈子箫耐着性子跟潘成虎、郭君判、周添说及在打下十八里坞后,其他头领的一些心思跟打算。
唐氏在桐柏山北岭西南麓坐拥两三万亩田宅,在淮源、泌阳等地又经营妓寨、货栈、铁矿场等多宗生意,在桐柏山里单论财力,甚至比徐氏、晋氏都要强出一大截。
联军攻陷唐氏在十八里坞的主寨,不仅拔掉他们在白涧河以西最大的一个威胁,使得黄桥寨、玉山驿、磨盘岭、太白顶方圆七八十里地连成一片,更是重要的是缴获大量物资,彻底缓解联军扩张太快、捉襟见肘的困局。
十八里坞单缴获粮食就有六七万石之多。
联军拖家两带口小两万人,在今后大半年时间都不用担心忍饥挨饿,便能心思定下来稍作整编。
缴获上千头骡马,使得联军在桐柏山间的机动及运输能力大增。
陈子箫接下来就是要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三人正而八经的在黄桥寨编练出一营马步兵来,而非之前各寨少量的精锐骑兵,与一堆乌合之众似
的步兵混在一起乱打乱杀,完全没有章法。
打下十八里坞,缴获刀枪盾牌约有六七百副、一百余张弓弩、一百余套铠甲,这些也将优先补充给潘成虎他们。
唐家在十八里坞以东数里外的一座山坳里,经营一座铁矿场,联军这次将百余匠工一并缴获,利用铁矿场所出来的矿石以及两座炼铁炉,一年约计能出十数万斤上好铁料。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依赖这座铁矿场,联军上万人马彻底兵器供给将不成问题。
所以陈子箫也是拍着胸脯跟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他们说,时间还是在他们这边的:
“除了十八里坞缴获之丰外,高、仲等头领对接下来怎么办,也没有明确的目标,所以也就不拒绝稍稍放缓步伐,整顿兵马;当然还有一些头目,还是迫不及待想将劫掠来的财货、年轻妇人都押回山寨狠狠的享受起来。高头领好像也早一步安排人手在石溪庄大兴土木建造起殿台楼阁。虽然我不赞同他们现在就贪图享乐,但也不便阻止。仲长卿却颇为节制,没有劫掠妇人,也没有将所分得的财货都运回太白顶去,应该无意在太白顶大兴土木。不过,内部划分治域,太白顶距离十八里坞、淮渎旧寨都近,我原本想着将淮渎旧寨及十八里坞都交给仲头领来辖管,但仲头领却仅要求将更内侧、地形更险僻的十八里坞纳入其治下;同时他负责经营唐家铁矿场以及后续联军所需兵甲等事……”
郭君判迟疑说道:“仲头领他应该是考虑到他日官兵气势汹汹来剿,联军若不能抗拒,他还能利用险僻的地形,守住十八里坞到太白顶这十数二十里方圆的地盘好好经营。”
“是啊,他应该是这个想法,”陈子箫感慨道,“当然了,仲头领有这样的想法,我也觉得很正常,便允了他……”
“高祥忠、仲长卿都没有一人愿意去守玉山驿吗,其他人能挑起这个重担?”潘成虎疑惑的问道。
高祥忠没有什么高远志向,就想将掳掠妇人回老巢享受,是叫他瞧不起,仲长卿的盘算似乎也没有错,而桐柏山诸寇里,仲长卿的风闻要比高祥忠好得多。
不过,问题是联军在白涧河以西的地盘,有两个主要口子,现在陈子箫亲自来守黄桥寨,西边抵挡唐州及泌阳县兵马的口子,高祥忠、仲长卿二人都没有一人愿意去坐镇,难道指望势力、能耐比他们更差一等的人去兼这个重任?
“目前是张忆安与陈柏两位头领去守西线。”陈子箫说道。
“他们怕是不成吧?”潘成虎他们刚被打得大溃,也不好意思去评判别人,有些迟疑的说道。
“他们能成最好,不成能,就要看我们能不能以最快的时间练出一支精兵了,”陈子箫说道,“要是我们的速度够快,那张忆安、陈柏两位头领就是我们安排在玉山驿一带的诱饵——唐州及泌阳县的官兵越是轻易打溃他们,便越会信心十足的钻进来,到时候我们手里有一支能战之兵,一举吃掉这些官兵,有什么问题吗?当然,我这些打算暂时还不能摆上台面,现在只跟你们三人说及,皆莫对任何人泄漏出去……”
郭君判、
潘成虎、周添三人对望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里的惊疑之色,但又毫不犹豫的同时对陈子箫表态道:“我等定不会叫大将军失望!”
…………
…………
初冬的桐柏山还没有冷下来,黄昏下的山岗层林尽染,笼罩着瑰丽迷人的色泽。
徐怀稍稍调整了一下身后的猎弓,像猎豹一般安静的蹲在草丛里,看着山谷里蜿蜒东进的官兵队列,他俊朗的脸庞上难掩忧色,眉头也紧紧皱起。
三个多月前,淮源乡营在跳虎滩斩获大捷,又后得大姓宗族输送人马钱粮,乡营及巡检司武卒很快就扩编到两千人,随后也进入白涧河西岸,收复诸多村寨。
然而淮源乡营无论是从将卒选拔,还是兵甲、军阵操训等方面,与真正的精锐战兵毕竟都还存在极大的差距。
前期在白涧河东岸能打了几场胜仗,主要还是郭君判、潘成虎等贼军皆乌合之众,但这样的顺境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
陈子箫亲自到黄桥寨一带坐镇,利用那里的险要地形扎下连寨,又对贼军汰弱留强、整肃军纪、勤加操训,驻扎于此的不到两千贼军,却要比跳虎滩一役时徐怀他们所打的乌合之众强出太多了。
淮源乡营几次想啃下黄桥寨都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两百多人。
邓珪、徐武江打不下黄桥寨,却也不急,便在黄桥寨东面选择险地安营扎寨。
除了乡营战力有限,不能过度压榨外,邓珪、徐武江以他们此时低微的身份及地位,能收复白涧河沿岸,同时将贼军限制在黄桥寨以西区域,已是极其耀眼的大功了。
在淮源乡营耀眼战功的激励下,唐州兵马都监司,以驻泊禁军及州厢兵、诸县刀弓手为主总计辖管近四千人马,要是没有一点作为,岂非连半点脸皮都不要了?
州县兵马再次杀入走马道西口,初时也不敢太过深入,就西口处深深浅浅的连番试探,月余时间连获小胜,也斩获近两百贼寇首级,信心倍增起来。
十天前知州、州兵马都监陈实亲自统兵西进,更是一举收复玉山驿,击溃陈柏、张忆安两部贼军,斩获六百余贼寇首级,乃是桐柏山匪乱大作以来最大的一次胜捷。
玉山驿大捷消息传到淮源后,邓珪、徐武江也即刻集结兵马对黄桥寨发动攻势,然而贼寇在黄桥寨的驻军却丝毫不见军心动荡,连番打退淮源乡营发动的攻势,甚至在一次反攻中,将淮源乡营好不容易打造十数架攻城用投石弩摧毁。
这时候不要说王禀、徐怀,邓珪、徐武江等人也都怀疑玉山驿之胜实是贼军向唐州兵马抛出的诱饵。
担忧陈实轻敌冒进,在跳虎滩大捷后就尽量保持低调的王禀亲自写信给陈实,建议州兵在年底之前以守住玉山驿为要,剿抚并施,明年春后剿灭匪乱将是轻而易举之事。
徐怀放心不下,这数日亲自带着徐心庵、韩奇等人潜入北岭深处斥候敌情,这时候看到官兵却从玉山驿逶迤东进,知道陈实完全无视王禀的告诫,心里也是一阵阵发凉……
第一百二十章 谁无狰狞容
“官兵势强,以三千之众气势汹汹杀到玉山驿,尔等仅有两千守兵,是敌强我弱,但你们二人连月来对部众不严加整肃,将山寨作风带入联军之中,岂就不无责了?特别是陈柏你,劫掠妇人享乐,部众三个月来还是乌合之众,连个阵列都不会走,我今日要不治你的罪,我这个大将军岂非就是摆饰?”
陈子箫虎目眈眈的盯着不服气的叉腿坐在案前的贼酋陈柏,沉声问道。
“劫掠妇人享乐也非我一人,打败仗的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再说都过去多少天了,大将军怎么还盯着我一人?”陈柏满不在乎的说道。
他这次溜得快,手下两百嫡系损失不大,数日来收拢溃兵,其部又有八九百人马,还谈不上伤筋挫骨;张忆安则是在陈柏率部先从玉山驿北寨逃跑之后,其部军心动荡才被官兵击溃,损失就有些惨烈了,临到这时才收拢两百残部。
当然,他们二人一路逃到黄桥寨附近,陈子箫好几天都在部署黄桥寨到淮渎旧寨之间的防御,之前只是叫他们先收拢溃逃旧部,却不想陈子箫在淮渎旧寨召集诸头领过来商议要如何对付东进过来的官兵主力之时,竟然要先追究他们的兵败之责。
要是刚开始逃回来,陈柏还有些心虚,会出声服软求饶,这时候却怎肯甘心再任陈子箫敲打?
“这么说,我这个大将军就是摆饰喽?”陈子箫阴恻恻的盯住陈柏,冷声问道。
“陈柏,快向大将军认个错!”高祥忠喝斥道,使眼色叫陈柏向陈子箫赔罪。
“我……”陈柏犹是不服气,想要为自己争辩。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你们将这狂贼给我拿下,我今日要亲自对狂贼施刑,以整军纪!”陈子箫冷喝下令道。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都一怔,他们没想到陈子箫今日议事之初,就要先拿陈柏祭旗以立军威。
他们有些担心高祥忠、仲长卿等头领会出声拦阻,但这三个多月来,他们与陈子箫守黄桥寨,相处也可以说是推心置腹,当下也是稍稍犹豫,便站起来按住腰间挎刀,朝陈柏走过来。
郑恢与董其锋作为陈子箫的幕宾,当然也有资格列席头领会议,但坐得稍后一些,这时候也暗暗心惊:陈子箫要拿陈柏立威,可事前没有跟他们商议过啊。
这样的形势,他们当然不会阻拦陈子箫杀鸡骇猴,进一步建立更强的威势,却是没有想过陈子箫会擅自行事,更没有想到郭君判、潘成虎
、周添三人似乎对陈子箫也颇为言听计从。
这些天郑恢主要留在淮渎旧寨,以陈子箫的名义协调诸寨的关系、调拨粮秣,对黄桥寨那边关心不够。
“陈子箫,你想干什么?大家联手打杀官兵,我心情好,奉你为大将军,但乌石寨可没说过一定要听命于你——你要是看我不顺眼,老子带人回乌石岭便是!”陈柏也是混帐脾气,见陈子箫竟然对自己耍起大将军的脾气来,厉声喝骂道。
“好胆!”陈子箫走下披虎皮大椅,示意郭君判、潘成虎、周添稍缓,他的眼睛像毒蛇一般阴戾的盯住陈柏,手按住腰间的挎刀一步步往陈柏逼近,冷声说道:“你有胆将这话再说一遍!”
“……”陈柏按住腰间挎刀,寸步不让,却也不敢再拿言语激怒陈子箫。
“大将军,何止于此……”高祥忠、仲长卿同时出声劝道。
然而高祥忠、仲长卿话音未落,陈子箫却猛然矮蹲下脊背,人像猛虎一般窜出,靴底与砖地摩擦出一声闷响,在陈柏拨刀相抗之前,陈子箫已经抵近他胸腹前,手中长刀在这一刻勃然拨出,随着他蹲身拨起,以凌然无沛之势从下往上斜劈而出。
炮步披挂刀!
陈子箫刀弓骑箭皆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要不然他一个外来户也不会跑来桐柏山投靠夺魂刀唐彪,很快就能坐稳二当家的位子。
高祥忠、仲长卿都与陈子箫相熟,从没有想过他的刀势会如此凌厉。
他们心神都一阵恍惚,要是陈子箫这一刀朝他们斜劈过来,他们能及时封挡住吗?
陈柏手里的刀才拨出半尺,右臂齐肘部被陈子箫一刀劈断。
而陈子箫刀势丝毫不减,长刀从陈柏心口右下方抵至,斜向上至左肩,在陈柏反应过来之前划出一道数寸深、一尺半长的血口子,白骨森然之内心脏还在扑扑跳动。
这时候陈柏的左肘臂连同挎刀才一齐落地。
陈柏还没有死,豹子似的双眼瞪得溜圆,似乎到这一刻都不敢想象陈子箫会对他下此毒手。
郑恢与董其锋也是震惊的瞪大眼睛。
董其锋不得不承认,陈子箫这一刀的气势,就已然在他之上了。
陈子箫犯事囚于登州牢营,董其锋当时为蔡铤招揽人手,得人介绍赶往登州牢营与陈子箫接触过,后来因故作罢,没想到陈子箫从登州牢营逃脱后跑到桐柏山落了草,而他们也因为刺杀事不得不借助桐柏山里的山寨势力而双方再次联系上
。
不过,陈子箫身手有多强,董其锋也没有亲自上手试过,但一直以来都认为陈子箫应该比自己稍逊一筹,却没想到他的刀法还要强过自己半筹。
当然更令他震惊的,是陈子箫悍戾之极的性情是他们之前绝未曾见。
陈子箫也没有对陈柏补刀立即结束他的性命,而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血汩汩淌出,将血刀回入鞘中,才盯住高祥忠、仲长卿诸头领,说道:“现在是什么形势,想必不用我详说,诸头领心里也都清楚——我平时可以稍稍纵容一些人胡作非为,但此时我要没有雷霆虎狼手段,我等项上的头颅还能保存几天?”
陈柏没有立即断命,但右臂齐肘断去,胸膛被破开,鲜血直流,这场面更叫人触目惊心。
陈子箫盯住高祥忠、仲长卿,说道:“……高头领、仲头领,你们要是觉得我今日做错了,那我们今日各自分道扬镳而去。谁要走,现在都可以拉人马走人,他日江湖自好相见,没必要恶了彼此的情义。而倘若觉得我今日做得没错,今日留下来共赴其难,请不要再将我这个大将军当摆饰。从今日往后,谁再敢纵容兵将不严加管事,以及在战场之上不战而逃者,我定斩无饶!”
高祥忠看向仲长卿,其他几名中小山寨头领则都胆颤心惊的看向他们——陈柏还没有断气,他们这几个数十、百余人马起家了,谁敢这时候说拆伙啊?
仲长卿却是沉稳,直接开口问高祥忠:“高兄,你觉得大将军所言如何?”
高祥忠不确定仲长卿是不是跟陈子箫暗中通过气,苦涩一笑,又当机立断说道:“这时候拆伙,除了被官兵各个击破之外,还能有其他好的下场吗?我高祥忠当然是以大将军马首是瞻,冲锋陷阵,谁要敢不从大将军者,我高祥忠第一个不饶他!”
“张忆安!”陈子箫说道。
“玉山驿不守,张忆安任大将军打杀,绝不会有半点不服。”张忆安以为陈子箫这时候要拿他开刀,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到陈子箫跟前,表示降服。
“玉山驿不守,陈柏先逃动摇军心罪该万死,你虽然也有过,却主要是受陈柏牵累,先将你的头颅寄下!”陈子箫说道,“陈柏虽死有余辜,其部也桀骜不驯,但终究都是受陈柏这无用货色拖累,我们也不能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我现在就令你统摄其部,汰弱留强,许你在明日之前编三百精锐兵马,一同围杀闯入我们口袋阵中的官兵!”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计中计谋中谋
“陈子箫,你今日真好威风啊,可是将我跟其锋都吓着了啊!”郑恢阴戾的眼神盯住走进室内的陈子箫,阴恻恻的问道。
王禀身后的夜叉狐,到这时他都没有能窥得真面目,已经够叫他受挫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一直以为对自己都言听计从的陈子箫,真面目竟然也是如此的凶悍狰狞。
他心里真是苦啊!
这大半年来几乎日日都能相见的人物,自己都能看走眼?
他要如何面对相爷对他的信任。
郑恢强忍住心里的怒意,才没有叫董其锋将陈子箫剁斩成肉渣子。
然而陈子箫明知道他们心里定是怒极,这时候竟然还敢孤身走进这院子里,这不是欺他不敢对下手吗?
好气,真是好气!
“郑先生、董兄,你们要相信我为相爷办事的诚意!”
陈子箫在郑恢、董其锋对面坐下来,眼神往室内董其锋那几名手下身上扫过两眼,将挎刀解下来搁在木案上,伸手拿剪刀去挑起灯芯煎去烧焦的一截,让室内更明亮一些,细声细语的跟郑恢、董其锋说话。
他也决定不装了,摊牌啦。
“你这算什么诚意?”郑恢极力不叫自己的手哆嗦起来,阴恻恻问道。
“虽说陈实所率的三千多官兵算不上多大的威胁,但所谓的诸寨联军更是四分五裂,互不统属,谁都看不起谁,而淮源乡营两千兵马屯于黄桥寨东,战力已经然不弱,郑先生、董兄真以为我老老实实做一个傀儡,真能完成相爷所托付的重任?”陈子箫问道,“我今日所行之事,既迫切,也是必须。而郑先生、董兄心里都清楚,我除了忠心耿耿为相爷办事外,是没有其他选择跟出路的,郑先生、董兄为什么要怀疑我为相爷办事的诚意?”
“你的意思,你不想屈居我与其锋之下,要直接为相爷办事?”郑恢盯住陈子箫的眼睛,问道,手背上的青筋气得一跳一跳的。
“郑先生要我说几遍?”陈子箫说道,“当然,郑先生、董兄有什么吩咐,我也无所不从。”
“你既然有此志,为何隐忍到今日才露出狰狞头角?”郑恢问道。
“郑先生才艳惊绝、谋算无双,我仅仅是桐柏山里一小寇而已,有什么资格在郑先生面前狰狞头角啊?”陈子箫说道,摊手叉腿坐在案后,虽说他的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很明确:
郑恢、董其锋由他引荐进虎头寨,当夜就将破风刀唐彪杀死、铁心将他当傀儡用,而他当时什么根基都没有,倘若还要在郑恢、董其锋表现得咄咄逼人,不是嫌活腻味了吗?
郑恢找不到陈子箫这番话里有什么破绽,却也是气苦,忍不住尖酸问道:“这么说来,却是我锋芒太甚,令你有所顾忌,才隐忍到这时——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不是喽?”
“郑先生莫要多想,我们还是坐下来考虑考虑,如何才能将陈实这三千官兵吃掉的同时,狠狠的啃淮源乡营一口!”陈子箫说道,“郑先生不会这时候为了记恨子箫,而忘了相爷的嘱托吧?”
“要怎么才能同时啃淮源乡营一口?”陈子箫都将这话说到这份了,郑恢还能在董其锋等人面前,说相爷的嘱托可以先放到一边?
不管怎么说,陈子箫将邬七、郭君判、潘成虎、周添等寇拉拢为亲信,今日又利用当前的形势,迫使高祥忠、仲长卿二人低头,杀陈柏将张忆安等贼震慑住,可以说已经初步掌握诸寨联军。
这时候陈子箫击溃陈实亲自率领冒进的三千州兵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
单单凭借这一点,郑恢就没有办法在这时候找陈子箫算账:什么都不管不顾,任之前大半年的辛苦绸缪、算计都赴之流水,杀了陈子箫后灰溜溜跑回汴京,跪到相爷面前说桐柏山里的人物太厉害,我们玩不过算了吧,任王禀在唐州是死是生?
郑恢就算是气疯了,也不敢误了眼前的大事。
然而要重创陈实所率官兵的同时,还要狠狠的啃淮源乡营一口,郑恢沉吟好一会儿都也没有想到要如何才能办到。
“邓珪、徐武江这些人还不足为虑,但王禀以及隐身王禀身后的夜叉狐,又怎么可能看不穿玉山驿之败,是我们故意抛出的一个诱饵?”陈子箫侃侃而谈的问道,“王禀他们却不能劝阻陈实冒然闯入我们的陷阱,同时他们也会注意到我们暗中有将精兵强将从黄桥寨调出去设伏的迹象,他们会怎么做?”
“你是说你实际上并不会将黄桥寨精兵调走,而是引诱淮源兵马强攻黄桥寨?”郑恢盯住陈子箫,难以相信他最终所设下的圈套竟是计中计、谋中谋。
是啊,王禀是贬臣,邓珪才是小小的巡检使,已经咬钩的陈实身为知州,才不会听从他们的劝告。
王禀要避免陈实所率三千官兵被全歼的厄运,一定会在黄桥寨所谓的偷梁换柱、调换兵马之后强攻黄桥寨,从东面再次将联军的注意力牵制住,以解陈实之危。
要不是王禀不在淮源,郑恢还不能肯定淮源兵马一定会咬钩上当。
邓珪他们已经收获无数战功,陈实率州兵被杀得再惨,都跟邓珪没有关系,只能衬托得邓珪他们越发牛逼叉叉。
王禀在淮源就不一样了。
王禀不会理会陈实的生死,但他会坐视三千官兵被全歼吗,会坐视唐州形势进一步一败涂地吗?
王禀不会的,这是王禀这一生最大的弱点。
这也注定他们一定会咬这个钩中钩,一定会中这个计中计!
郑恢这时候才意识他被陈子箫欺瞒这么久,真是一点都冤啊,陈子箫此计真可谓算无遗策,郑恢都看不到有半点破绽,暗感想要重创夜叉狐,
要依赖陈子箫此计。
然而这也令郑恢内心格外的酸涩,自己以谋主自居,却没有看到眼皮底下竟有这样的人物,这事一旦传扬开来,自己岂非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笑话?
“诸寨联军目前到底是怎么一番状况,郑先生你也清楚,我手实在没有多少精锐可用,”陈子箫说道,“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我一定要调出去的,不然骗不了王禀、邓珪他们,最多留邬七守黄桥寨,但没有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徐氏那头莽虎率一队直接杀进来,没有一人去遏制其冲锋陷阵的势头,即便我们布下周密的伏兵,也不一定能赢啊!”
“以你的身手,也遏制不得那头莽虎吗?”郑恢见陈子箫打起董其锋亲领的这一小队精锐的注意,忍不住冷声问道。
“我自诩身手不差过那头莽虎,但我这些日子对郑先生、董兄言听计从,可不就是贪生怕死吗?”陈子箫很光棍的说道,“又或者这次不考虑伏击淮源兵马,先将陈实所率官兵击溃掉就好?”
郭曹龄遇刺之后,之前预备给郭曹龄调用一些人手,都由董其锋负责节制。
此时董其锋手下能有二十多好手可调用。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蔡铤这些年主持河西军务时所招揽、培养的嫡系亲信,绝非等闲精锐能比;他们每个人除了身手强横,暗中所真正持有的刀兵、铠甲,比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等联军核心头领都要精良。
之前为避免匪乱之事有可能会牵涉到蔡铤头上,郑恢绝不敢轻用董其锋这队人马,也就是在跳虎滩大溃之后,他才让董其锋带着人赶到黄桥寨以防万一,但最终还是没有露面。
陈子箫当然知道这队人马是何等的精锐,几乎每一人都能以一挡十。
而他的整个计划,关键处也是要董其锋能暂时听他调用。只要这样,他才有把握对被他引诱进陷阱的淮源兵马,迎头进行无情而凌厉的打击。
“这边拖得也够久了,朝中也有人在暗中议论王禀助地方剿匪有功。”董其锋也是赞同陈子箫的计划,瓮声说道。
虽说王禀的去留最终只能是官家(皇上)决定的,但朝中对这事议论多了,终究不能算是什么好事。
而事实上他们刺杀王禀的目标到现在还没有实现,这却要先重创淮源乡营才行。
董其锋都觉得陈子箫可以合作,愿意配合陈子箫的计划行事,郑恢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他跟陈子箫说道:“此时诸事,我都会详细禀明给相爷,相府有没有你一席之地,还需要相爷定度,但也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耍小聪明了……”
“我就这点人马,哪里敢耍小聪明,郑先生要是没有别的高见,我们便照这个安排起来,叫别人知道我们并非吃干饭的。”陈子箫说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简单
“殷节级,今日能睏宋姑娘了不?”
军寨之中,诸将卒看到殷鹏非常不爽的从徐怀住处走出来,下颔有一块乌青,闹哄哄取笑他道。
“徐怀耍赖皮,以往他说只要连接他三箭便许我迎娶宋宝儿,但他不许我全力防备接箭,每次都要冷不丁偷着射我——我真是日了狗。你们这些怂货,一个个笑我,但有几人能冷不丁接他一箭啊?来来来,不叫你们去接徐怀的乱箭,谁来接我一箭试试……”
殷鹏性情爽直,三四个月来整日与乡营将卒厮混在一起,平时笑骂也是混不吝没有什么讲究,这会儿也不觉得这些兵卒取笑他便有什么难为情的,当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没头箭,搭到弓弦,虎视眈眈的盯着诸军汉,要挑一个人来试箭。
“我们接住,也没有姑娘可睏,费这鸟劲干嘛?”起哄的军汉都笑道。
大家都知道正面接殷鹏一箭不难,窥着来势往一旁闪躲便是,但殷鹏从侧面或背后偷射,考验的是听风辨位一般的直觉反应。
没有几年的苦练,普通军汉谁能做到这点?
殷鹏现在能从正面接徐怀三箭,已经踏入心意相通的层次,在桐柏山里要算一二流的好手;单纯以武艺考衡,他已不比传授他棍棒功夫的徐武良稍差。
然而问题是,徐怀对他的要求更高,要求他先躲过第一支冷箭,再避开或格挡第二、第三支连珠箭。
这目前在乡营之里仅有徐武江、徐武坤以及唐盘能做到这一点,连徐心庵都要碰运气才能做到……
殷鹏就觉得徐怀是耍无赖。
“你过来给徐都将送桂花酿,怎么这半天都不见身影?”宋玉儿端着一盆要浣洗的衣衫走进来,看到殷鹏与一群惫懒军汉说笑,娇嗔的问他道。
“殷头儿又没能接住莽都将三箭,这不是为不能睏你正发愁呢?”军汉哄笑道。
“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不搭理你们了!”宋玉儿羞红了俏脸,跺脚走开去。
殷鹏痴痴望着宋玉儿迷人的背影,只能望洋兴叹……
…………
…………
徐怀坐在台阶上,将一张柘木短弓横在膝前,周薇、周盼儿放下箭靶子,将那些拗去箭簇的羽箭捡拾起来,放在徐怀身边的台阶上。
徐怀练伏蟒枪无意间踏入枪与意合的境界,发现在这种极特殊的心境之下,对开弓速射也有明显的提升,这段时间便专找殷鹏、徐心庵、韩奇、周健雄以及唐盘、唐青等人当靶子。
速射箭术目的是要在混乱的近距离战场之中,快速的捕捉目标进行精准射击,尽可能的射杀对方的普通兵卒,但对敌阵身手较强的将校却难有明显的压制。
这点当然可以通过将连珠射法融入其中,以便在速射时能单独对某一目标进行二重、三重射击,但要求高太多了。
最初练习时,徐怀一次性只能连射半箭囊羽箭就会力尽,精准性也非常的差强人意。
这也是周薇、周盼儿二女每日动不动都娇呼惨号的关键——就算是软弓,箭簇也被拗去,但三十步范围,身上冷不丁被狠戳一下,乌青也得好几天才能消掉。
虽说王萱也乐意举着葫芦当箭靶子,但王萱组织进来,徐怀都是将她视作敌阵需要压制的重点目标对待,想射歪都难。
却是苦练三月,徐怀箭术也是有很大长进,气力的持续还是其次,考虑到真实战场的混乱、急迫以及敌卒不同程度的盾甲防护,快速中追求极致的精准更为关键。
柳琼儿提着裙裾款款走来,似弱柳扶风,柔软的腰肢有着异样的美感,却也没有什么讲究的坐徐怀身边台阶上,问道:“你与徐心庵、韩奇这次出去斥候敌情,怎么回来都两天了还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在想什么?”
即便徐怀对联兵伐燕这事的担忧有些超乎寻常,但既然王禀都支持淮源这边推动筑城置县之事,也正式驱使千余俘虏昼夜不休的干起活来,金砂沟寨那边的新寨建设也提上日程。
徐武江也决定将逃军武卒的家小都留在金砂沟寨定居。
有时候就是这样。
徐怀不管多能打,他年纪小是事实,他要决定这么做,诸多家小都会质疑。
徐武江素来行事沉稳,这几年又是诸巡检司的武卒头目,说话做事便能令人信服,即便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也自有人帮着脑补——别人就以为徐武江如此决定,还是对徐武富等人心存顾忌。
徐武良在跳虎滩大胜后也没有留在淮源乡营带兵,而是与苏老常回到金砂沟寨,与徐灌山及荻娘共同负责新金砂沟寨那边的建设。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年以来,甚为重视铁铜等金属矿产的开采、冶炼。
桐柏山里就有两座中小型铁矿场,金砂沟寨即便没有自己的铁矿场,也能很方便的从市场上收购优质生铁进行二次加工。
却是将优质生铁进行熔炼去杂,以及生熟铁进行包叠锻打,制造优质刀剑箭簇,乃至用冷锻法锻制当世最优质的铁甲,实是比铁矿开采、冶炼要复杂得多的技术活。
当世不禁“弓、箭、刀、短矛、盾牌”五兵,除了可以收藏、随身携带外,民间作坊也可以铸锻,但淮源十多家铁匠铺,却没有一家能锻制良品以上的兵刃。而淮源乡兵的战斗力,短时间内很难再有大幅度的提升,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也是受限于优质兵甲的供给。
徐武良落草之前就是铁匠铺的学徒,在靖胜军又学得上品兵甲的锻制之法,回到桐柏山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虽然徐怀并不清楚“建
和元年”的大祸何时会降临,但早做准备、多做准备却是有必要的。
徐怀决定让徐武良回金砂沟寨,负责带领吴良生等人,专事精良兵刃的锻造,将铁匠铺往兵甲作坊方向发展;三四百家小留居金砂沟寨,也需要提供更多的做工,才不至于叫人闲得慌。
兵甲作坊、采矿采集以及新金砂沟无家可归的建造,由徐武良、苏老常、徐灌山以及荻娘他们负责,柳琼儿她则从金砂沟寨回到徐怀的身边。
她看得出徐怀这次斥候敌情回来,有很重的心事。
“我在想什么啊,你猜猜看?”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靠着廊柱上,跟柳琼儿说道。
柳琼儿美眸一番,心说老娘又没有钻进你肚子里去,哪知道你又吃错了什么药?柳琼儿正要将徐怀摞在那里,却瞥见王萱从院子角落里探出头来,一脸想要凑到徐怀身边却又嫌弃她坐旁边的样子,便伸出雪白柔软的小手,按住徐怀的脑袋,柔声说道:“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能知道你们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大事啊,你要是累了,我帮你揉两下。”
“那好啊……”徐怀得了便宜卖乖,整个人顺势靠到柳琼儿的怀里,感受那胸前惊心动魄的柔软,恨不能手伸去衣衫里揉两下,以慰少年躁动的情怀。
柳琼儿见徐怀的脑袋无赖的靠过来,手在他的后颈肉上一掐,将他的脑袋托起来,替他揉捏耳根处,见王萱轻跺秀脚转身离去,才转回刚才的话题问徐怀:
“州兵猝然夺下玉山驿,未识凶险便贸然东进,欲寻匪军主力决战,这多半是陈子箫等人所设的陷阱,你不说,我也能想到的。而诸山寨势力虽说已联手,但绝非陈子箫一个外来户以及郑恢等人暗中掀风作浪便能彻底整合的,陈子箫手里所能动用的精锐战力实在有限,我们专门盯住黄桥寨守军的动向,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从徐武富手里夺权,将徐氏族兵整合到淮源乡营之中,其间有多少巧合以及徐怀的果决应变,柳琼儿她是非常清楚的,因此也不觉得诸山寨势力联合到一起,短短三五个月就能打造成一支同进退、共死生的精锐战兵。
淮源乡营在黄桥寨前拉锯作战将近三个月,能肯定诸寨匪军最能打的一支战力,就在黄桥寨驻守,封挡淮源乡营西进的通道,所以州兵轻易打下玉山驿,不管是不是匪军有意设下的陷阱,在邓珪、徐武江乃至王禀等人看来,他们盯住黄桥寨守军的动向,便是关键。
柳琼儿也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错漏。
“我要说陈子箫这人非常的不简单,你是不是又觉得我高估得了他?”徐怀仰起头,看着柳琼儿迷人的美眸问道。
徐怀仰头时后后脑勺在胸口蹭了一下,要不是徐怀的眼神真挚,柳琼儿一巴掌便扇到他脑瓜子上。
“怎么不简单了?”柳琼儿问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总归要打
(感谢第五十六位新盟主庖丁骑牛的慷慨打赏,我已枯萎……)
徐怀没有直接回答柳琼儿的问题,去解释陈子箫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不简单,而是问道:
“要是我说对方行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计,将黄桥寨的能战之兵暗中抽去围剿陈实率领冒进的州兵,我们始终都保持按兵不动,坐看陈实被打杀得连条内裤都不剩,你说王禀相公会不会跟我翻脸?”
“邓珪、徐武江他们当然可以不用太理会陈实的死活,但你们真要这么做,想王禀相公不跟你们翻脸却难。王禀这三四天连着使人过来问你要不要去黄桥,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柳琼儿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贼军但凡敢暗中将黄桥寨的兵马抽出去,这不是趁机攻取黄桥寨、同时又能解州兵之困的良机吗?”
“我们最初几番能得大胜,说到底都是郑恢这些货色自视太高、太看轻我们了,破绽大得跟穿开裆裤似的,当然有机可趁。不过,在跳虎滩一战之后,我们在黄桥寨前跟贼军对峙三个月,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便可知郑恢、陈子箫这些人真要警惕起来,也不都是无能之辈啊!”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枕着柳琼儿的腿,手背能直接触碰到那丰腴的弹感,苦笑道。
“郑恢这些家伙,这时候应该没有能力两头设伏吧?”柳琼儿疑惑的问道,她被勾起好奇心,也不管徐怀暗中吃她的豆腐。
徐怀闭上眼睛,享受柳琼儿胸前那动人心魄的柔软,心里却也波澜起伏不定。
他们目前所掌握的情况非常清楚,郑恢、董其锋到淮源后,找到陈子箫,然而暗中杀死破风刀唐彪,助陈子箫夺取虎头寨的控制权,之后再大肆招兵买马,继而拉拢潘成虎、联手高祥忠、仲长卿等贼寇掀起这场声势不小的匪乱。
从头到尾陈子箫很明确就是郑恢、董其锋等人在幕后所操控的傀儡。
在这种隔了一层的情况下,不管郑恢、董其锋等人有多大的能耐,都很难对诸山寨势力进行有效的整合。
就像徐怀从来都不敢奢望,他仅仅是将徐武富等人架空,就能真正的、彻底的掌握徐氏族兵。
王禀个人的威望,邓珪代表朝廷及州县的意志,唐天德、晋龙泉等人代表地方势力的选择,以及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徐四虎等作为徐氏出身的精锐分子站出来担事,这些都是他们最终能掌握徐氏族兵不可或缺的因素。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上房徐与下房价之间决然难以弥合的割裂。
然而徐怀也决然不会忘了,历史轨迹倘若不发生更变,没有郑恢、董其锋等人的介入,陈子箫犹能在建和元年到来之时,以一个没有什么根脚的外来户,崛起成为统领桐柏山诸山寨势力、敢堵塞“官家遁逃南阳通道”、能在史书留名的超级大寇。
他绝不能将陈子箫当作一个普通的傀儡看待。
现在王禀、邓珪、徐武江他们现在眼睛都盯着郑恢、董其锋等人,认定他们没有办法通过陈子箫这个傀儡,将诸山寨势力很好的整合起来
,徐怀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说辞或者说理由,说他们更应该盯住陈子箫这个人,说贼军内部的整合可能比预想中要强。
这简直比说联兵伐燕极可能会祸及桐柏山还要扯。
就目前来看,陈子箫在黄桥寨坐镇三个月,整合两千贼军并招揽郭君判、潘成虎、周添等贼酋为己用颇有些能耐,但这诸事更可能是郑恢、董其锋等人在幕后协助之功,并不能看出陈子箫他个人有什么特殊之处来。
“……”这时候有马蹄声传来,片晌后,就见卢雄在院门前下马来,将马匹交给守门的老卒,径直往院子里走来。
柳琼儿不动声色的将徐怀从怀里推开,起身给卢雄行礼:“卢爷从黄桥怎么回来了?”
“卢伯伯,我爷爷呢?”王萱从角门后走出来,拽住卢雄问道。
她很不爽徐怀枕在柳琼儿大腿上说话的样子,却又没法数落他们,只能是不去看这两狗男女一眼;她这时候看徐怀也气。
“相公还在黄桥;我在黄桥睡不踏实,想着回来歇上两天,顺便看看军寨这边有没有事情要盯着。”卢雄说道。
“军寨这边安稳得很,一点烦心事都没有啊!”徐怀装糊涂说道。
跳虎滩一战之后,东线的战事,双方主要集中在黄桥寨附近对峙,邓珪、徐武江二人平时直接驻守在那里负责;王禀隔三岔五也会跑过去看两眼。
淮源这边主要是程益、晋龙泉等人驱使跳虎滩一战所俘获得千余俘兵,在街市的外围修筑城墙;巡检司征用两座铺院,将公廨迁到河东街市——面对日益猖獗的匪乱,州衙也正式任命程益为监镇,协助邓珪负责淮源筑城等事,而使邓珪能更专心于剿匪作战。
河西的军寨这时候则彻底变成一座军营,新征集以及从前方轮换下来的乡兵都在这里休整、集训。
一方面为避免引起太多的关注,另一方面也是叫唐盘、徐心庵等人有更多的机会独立带兵上阵厮杀,徐怀这段时间要么留在军寨里跟休整、集训兵卒厮混在一起打磨武艺,要么亲自带人潜入桐柏山的西岭深处斥候敌情,很少在黄桥寨那边的战场上直接出现。
徐怀这次亲自潜入西岭,确认陈实率兵从玉山驿再度深入贼军控制的腹地作战,便直接躲回到军寨来。
说白了他就是担心王禀太过正直,为降低陈实及州兵有可能被贼军伏击的风险,劝邓珪强攻黄桥寨。
而王禀这三四天连着派人赶回来问他要不要去黄桥,心思也很明显。
淮源乡营真要从东线发动攻势,将贼军主力牵制住,怎么可能缺了他这员大将?
徐怀装痴卖傻不理会,王禀只能叫卢雄走一趟。
卢雄喝过周盼儿端出来的温茶,见徐怀还惫懒坐在台阶上,也坐过去,开门见山的问道:
“陈大人率州兵将千余贼军围困在理塘寨已三天了,也两次派人快马传令给邓郎君,勒令淮源乡营从东面对黄桥寨加紧攻势,行文间对淮源乡营前后三个月都能没攻陷黄桥寨颇为不满。陈实的函文对淮源乡营有贬低之意,邓郎君、徐武江他们心里都很不满,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配合
啊。你到底有什么想法,躲回来三四天却都不去黄桥看一眼?”
“我还以为没我啥事呢,既然卢爷过来拉我,那我晚上便随你去黄桥。”徐怀拍拍大腿站起来说道。
徐怀知道真要赖在军寨,卢雄也不可能会强拽他去,但以王禀的性子,很可能会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强劝邓珪对黄桥寨展开攻势,那样反而会更糟糕。
王禀太正直了,有时候真是这边的弱点啊。
…………
…………
徐怀、殷鹏与卢雄连夜带着一队马步兵赶往黄桥寨。
淮源乡营直接在走马道上安营扎寨,是以五军的标准,结成连营,将南北山岭之间的两百多丈宽谷地堵死——而真正的黄桥寨则在连营以西三里之外,两千贼军也是以连营的形式结起密实的防御。
邓珪、徐武江他们调兵遣将的官厅设在规模最大的中军寨,乡营战斗力最强的先登兵也主要驻扎在这里。
除了攻坚作战、远距离机动外,深入敌后斥候敌情,也主要由先登兵承担。
虽说巡检司武卒加淮源乡营此时已扩张近两千兵马,先登兵却还严格控制在两百人编制,徐武坤、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韩奇等人为队目,徐怀与卢雄则会直接插手操训以及潜行斥候等事。
“陈实不理会告诫,执意想在冬季结束之前,扫平匪乱,我们也只能配合;而陈实除了轻敌之外,他也实是寄望我们能在东线将贼军主力拖住,才敢如此轻率进军的,”
形势又迫切起来,王禀也没有办法再“知进退”,徐怀赶来之前,他也已跟邓珪、徐武江商议出强攻黄桥寨的具体作战措施,这会儿直截了当的跟徐怀说道,
“邓郎君与我们已经商议好作战方略,现在就等你这尊莽虎将出场了……”
帐内大桌有树胶和泥砂制作的沙盘,将双方的营寨等防御部署都清晰的标识出来。
王禀虽是士臣,但考取进士后,早年就曾在枢密院河西房任职,之后又长期以判军、都监的身份任事边州。
虽非武将,但王禀对《武经总要》等兵书的熟悉程度,比当世绝大多数武将都要熟悉的。也恰恰是当世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很多士臣都有提剑安邦的志向。
具体的排兵布阵等治军事,徐怀这五六个月来都跟王禀、卢雄他们学习不少。
沙盘上都将这次攻寨作战的方略清晰标识出来,
徐怀走到沙盘旁看了一会儿,问一旁的徐心庵:“陈子箫这几天有什么异动?”
“西小寨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郭君判、潘成虎两人这两天衣甲都密实起来,叫人隔远看不清楚他们的面目,陈子箫很可能找到体形相近之人冒充他们,”徐心庵振备的解释道,“而连着三天来,贼军在黄桥诸寨看似没有大的变化,但夜间潜到近处也能听到一些响动——很显然陈子箫不从黄桥寨暗中调兵,仅凭借各怀鬼胎的高祥云、仲长卿两部贼众,很难对州兵形成多大的威胁!既然贼军敢玩瞒天过海这一套,我们就趁机夺下黄桥寨,杀他一个奶奶的鸡飞蛋打!”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全军而上
指挥大帐中,除了王禀、邓珪、徐武江、徐心庵、徐武坤、唐盘等人外,还有几名都保、耆户长作为地方势力的乡议代表,负责押运粮秣以及修垒挖壕等事,在邓珪手下听用。
巡检司是当世最基层的小衙门,平时就两三名书吏听用,这时候就算晋龙泉、唐天德都被打发去做后勤工作,也远远忙不过来,需要从地方借调能任事的人手。
徐武富本身就是州吏,他留在桐柏山里不去泌阳城,即便无法插手淮源乡营的指挥权,但带着徐恒、徐武碛、徐忻等人在邓珪手下听用,参与东线战事的决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知州、陈实给淮源的函文里,也明确提及这点,邓珪当然不能将徐武富踢到一旁去;徐武富这些天来甚至就以知州陈实差遣自居,还颇能拢络人心。
徐武富现在摆出来的态度就是,虽然徐氏族兵暂时不听他的,但徐氏族兵打下来的剿匪战绩,该是他的,谁他娘都别想从他嘴边夺走。
这时候徐武富、徐恒、徐武碛三人也都指挥帐里,站在角落里朝徐怀冷眼打量。
徐怀往大帐里众人脸上看去:
徐心庵、唐盘他们还是振奋,认定眼前是攻夺黄桥寨的良机;王禀虽然为陈实的轻率苦恼,但他真正不希望陈实与州兵出什么事以致唐州形势大坏;而邓珪、徐武江他们至少不会公然违背陈实的命令。
徐恒肚子太浅,嫉恨都直接写脸上,实在没什么看头;徐武碛的神情冷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此时的徐武富脸色却是阴晦,瞥望过来的眼神,给人毒蛇盯视一般的微微惊悸感,琢磨不透他心里的深浅,当真是看到眼下形势大好,寸步不离的贴紧着邓珪想多一杯羹吗?
徐怀心里轻轻一叹,知道不管他担忧什么,该来的总归要来,重新转回头低声问徐心庵:“我们准备先打哪座贼寨?”
陈子箫亲自赶到黄桥坐镇,除了黄桥靠里侧的主寨外,还在外面扎下三座营寨,将黄桥寨以西的腹心之地牵牵保护住。
“那肯定是先打贼军西小寨啊,”徐心庵振奋的说道,“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合并一营驻守西小寨,战斗力最强,也多次从侧翼作为机动兵马杀出,牵制我们在其方向上发起的攻势。现在可以初步判断他们至少从西小寨暗中抽走三分之二的精锐,而贼军在最容易进攻的贼军前寨,很可能还会暗中加强兵力,防备我们偷营……”
“怎么样,这次还由你率先登营第一个杀入西小寨,多斩头颅换赏钱?”邓珪站起来笑盈盈问道。
淮源乡营及巡检司武卒扩编到近两千人,单纯从战斗力上说,徐氏族兵还是绝对的主力。
而要不要用以及怎么用徐怀,邓珪都知道这得遵从王禀、徐武江以及幕后犹未曾露面的夜叉狐等人的意志,但他个人还是
希望徐怀能披挂上阵的。
太他娘凶猛了。
上阵杀敌有如恶虎扑食,单纯从气势上就能重创当面贼军的士气。
这是其他同级数武将都难以相匹敌的。
徐怀没有急着回答邓珪的问题,而是盯着沙盘的贼军防寨分布细看。
贼军前寨距离这边最近,位于走马道的北侧,依山而立;西小寨实际在其前寨的西南方向,屏护前寨侧翼的同时,还堵住南面的一个山坳缺口。
黄桥寨主寨位于前寨与西小寨更里侧一些,距离较深;在布局上形成前寨、西小寨拱卫主寨的格局。
贼军同时还在后方扎下一座营寨,以承接从西面过来的援兵及粮秣。
贼军攻下十八里坞之后,着意整合,兵马没有再无节制的扩张,但即便经过玉山驿之败,贼军还维持有六七千人规模。
当然,匪乱这么久,大家也都知道不需要单纯从数量上权衡贼军的强弱,较为有战斗力的贼军,主要就是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三部人马。
这里面犹以陈子箫部战斗力最强,兵甲也要远远好过其他贼军。
徐怀以最坏的打算计,贼军使高祥忠、仲长卿两部通力合作,便能吃下陈实所率的州兵,陈子箫所部真正的精锐兵力实际并没有从黄桥寨调走,就等着他们迎头撞上去,那陈子箫会如何在这几个寨子暗中调整兵力?
贼军真要在西小寨暗藏精锐,其前寨也必然会暗伏重兵,以便淮源兵马在西小寨前的攻势受阻后,从侧翼发动进攻;而淮源兵马选择前寨作为进攻的重点,那贼军必然就会以西小寨的伏兵作为侧翼奇兵。
虽说黄桥主寨距离战场较远,反而有可能是最空虚的,但他们想要从形成拱卫之势的前寨、西小寨中间穿插过去,直接进攻黄桥主寨,两边的侧翼都会暴露出来。
淮源乡营不能按兵不动,但在不得不主动发起攻势的情况下,无论选择哪座敌寨进攻,一旦进攻的势头被遏制住,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事情就会大条。
淮源乡营毕竟不是真正的百战精锐,作战韧性不可能有多强,攻守之势意外发生扭转,对士气及作战意志的打击都会遭受打击,从而使战局全面崩溃。
这是所有的新编兵马,甚至可以说是乌合之众最为显著的特点。
而对这样的对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挫其锐气。
一定要打,也一定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那就只能选择敌军最预料不到的方式发起进攻。
“既然料定贼军已将多数精兵调走,王相公、邓郎君一次才安排五百兵马去打西小寨,也太小家子气了……”徐怀直摇头道。
徐怀从来不参与具体的军议、乡议,邓珪即便现在识得他不傻不痴,但也不会觉得他对王禀与诸多人共同商议的进攻方案,能提出什么改进意见来,有点不愿意搭他的话。
王禀却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西小寨据险而建,仅两面可以接战,又不到三百步见方,贼寇里面驻守三百余兵马,我们一次安排五百兵马,分作四队轮番进攻,同时在西小寨与前寨的东南侧还会安排五百兵马备守侧翼,怎么看都不能算小家子气啊——再多的兵马,西小寨前也铺展不开啊……”
“一座敌营前铺不开兵力,那就全打!”徐怀很光棍的说道,伸手在沙盘上将进兵的标识摆出来,直接指小寨、前寨、黄桥寨以及后寨四个方向。
郑恢、陈子箫等人刻意掩藏,他们很难看出这几座敌寨之间的虚实,但徐怀可以将项上头颅押上去,赌贼军在这几座敌寨之间一定有虚有实。
从总的兵力以及战斗力,淮源乡营比黄桥寨一带的贼军只强不弱。
要打就直接摊出所有的底牌开打,不作一丝的保留。
不要一座敌寨一座敌寨的去试探虚实,而是同时出兵进攻四座敌寨,令其虚实无法遁形。
这时候就是赌是他们先攻陷其中一座防御空虚的敌寨,重创贼军的士气,还是他们这边有哪路兵马先被贼军打溃掉。
唯有这么打,他们才能更占优势。
毕竟是他们先主动发动攻势,贼军守于寨中,想要快速打反击,兵马还要拉出营寨再才;要是他们这边有针对性的,在进攻时用战械堵其寨门,优势将更明显。
邓珪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哪需要这么急?”
“莽货便是莽货,拿着刀枪听候调遣便是,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得了席面啊!”徐恒远远站在一旁,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
王禀站在沙盘前挺直腰脊,冷眼朝徐恒、徐武富那边打量过去,跟邓珪说道:“请邓郎君着无关人等都先离开!”
要是邓珪这时候出声将徐武富等人赶出去,徐武富或许还自恃州吏身份,将陈实抬出来压邓珪一头,但王禀说这话,他能站出来说王禀已被官家(皇上)削职为民,没资格对他指手划脚?
就算陈实在这里,挨上王禀一顿训斥,想翻脸之前还得考虑考虑这事倘若最终闹到官家(皇上)面前,对他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请徐郎君暂且移步!”邓珪朝徐武富拱拱手,请他们暂且退避。
“……”徐武富知道没有资格在王禀面前甩脸色,却也没有迁怒长子徐恒乱说话,只是脸色阴沉而狐疑的扫了徐怀、王禀两眼,便先往大帐外走去。
徐恒还是畏惧王禀、邓珪的,羞愤的与徐武碛一同往外走去。
其他自知没有资格在王禀面前说上话的人,也都乖乖的走开。
“不是真要一拥而上,同时攻打四座敌寨吧?”待徐武富等人离开,邓珪才惊讶的问王禀。
他可以说徐怀的想法荒谬,但他不可能无视王禀的最终意见。
王禀站在沙盘前挺直腰脊,说道:“徐怀既然说全打,那就全打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要做棋子
徐怀之前没有到黄桥来,但徐心庵、韩奇这次随同徐怀一起潜往玉山驿附近斥候敌情,回来后将徐怀的担忧跟王禀、徐武江说了。
高祥忠、仲长卿的兵马此时是都已经从各自老巢往理塘寨围合而来,王禀、徐武江也很难相信在陈子箫所部兵马缺席、藏于黄桥寨不动的情况下,高祥忠、仲长卿两人会拼尽全力去打新胜的州兵。
这简直会刷新他们对贼军的认识。
不过,王禀要用徐怀为前锋大将,徐怀此时却又坚持以狮子捕兔之势,全军而上同时进攻黄桥的四座敌寨,当然不会跟他在这个上面犟。
道理也很简单。
倘若敌军已从黄桥寨抽走不少精锐,他们同时攻打四座敌寨是有些无理,是会弊大于利。
毕竟全军而上,将两千兵马一下子铺开,自己在攻城器械等方面的准备不足会暴露出来,也将迫使敌军因为没有退路抵抗意志变得更强,从而导致很多不必要的伤亡,但这时候拿下这黄桥四寨应该没有问题。
倘若真如徐怀所担忧的那般,敌军精锐其实没走,他们全军而上,就能避免孤军在攻守易势之时被拖在敌寨前沦陷。
当然,徐武富、徐恒、徐武碛等人在场,徐怀说要全攻,甚至在沙盘上摆出兵分四路的标识出来,但实际全军而上的战术部署不可能这么粗糙,更不可能过早将薄弱的衔接点,暴露出来给贼军突袭。
邓珪当夜就将淮源等寨的一部分预备兵马,尽可能多的召集到黄桥来,留守营寨,次日一早便与徐武江、徐怀等人亲率两千主力从诸营杀出。
在初冬带薄雾的晨曦中,先登营两百马步兵最先如尖刀一般,直接从贼军西小寨与前寨之间切入四座敌寨所控制的腹心之地,将贼军哨骑逼退开,同时监视诸营寨贼军的动向。
然后才是两队披甲步卒,执持坚盾以及能遮挡箭夭的偏厢车沿走马道两侧的坡地西进,与进入敌军四寨围合腹心的先登营结成三角阵形,控制住真正的出发阵地的外围。
最后才是邓珪、徐武江二人亲自率主力兵马,簇拥登城车、云梯、偏厢车等战械,像黑色的潮水般,先进入贼军西小寨与前寨中间的位置,然后再一层层的往两翼、往里侧将兵力铺开。
由于四座贼寨都是据险地以扼形势,中间的谷地又被起伏的山岭收束得宽窄不一,淮源乡营直接插入敌寨控制区域,需要做好随时迎击贼军出寨作战的准备,阵列之间又要留出足够回旋转进的空间,兵马铺展的速度自然很慢。
然而一点点铺展开去的兵马,却像黑色浪潮一般,有着不可遏挡的气势。
倘若贼军这时候还无动于衷,没有胆量倾巢而出、决一死战,淮源乡营就会以贼军西小寨与前寨之间的区域作为出发阵地,对深浅不一的贼军四寨进一步铺展兵马,形成进攻势态。
徐武富、徐恒、徐武碛三人没有留在中军寨观战,日上三竿时,他们策马驰上东北面的一座山岗,相距离七里许,仿佛画卷一般将淮源乡兵正徐徐铺卷开的阵列尽收眼底。
眼前的一幕叫他们感受到淮源乡营已有几分雄军气象。
当然了,他们也没有觉得有太多的意外。
桐柏山历来匪患都比较严重,二十多年前
也是严重到洗掠泌阳城的地步,诸村寨坞堡对农闲时集结乡兵操练、防备匪患等事从来都不敢马虎,山里的青壮年也习武成风。
而具体说到徐氏族兵,早年就因为客居桐柏山,与其他大姓宗族矛盾较深的缘故,就更重视兵事;待到徐武碛等人从靖胜军归来,负责操训之事后,实力就已经比其他乡兵强出一截了。
跳虎滩一战之前,以徐氏族兵为主,整编成的淮源乡营就可以说是不弱。
跳虎滩一战之后,淮源乡营接纳在白涧河以东接纳更多的乡兵寨勇,扩编到两千人,但在更为严厉、残酷的剿匪战事面前,操练更为严苛,又有王禀、卢雄等人物站在幕后指导一切,想尽一切办法补充兵甲,这时候要说淮源乡营战斗力会弱,反倒不正常了。
当然,他们这时候还深感疑惑的是,徐怀的到来后,王禀、邓珪为何连夜推翻之前的作战计划,以孤注一掷的势态全军杀出。
徐武富这时候还不会以为这是徐怀所致,而是猜想这段时间从金砂沟寨回到淮源、曾暗中怂恿徐怀刺杀郭曹龄的柳琼儿是有什么发现。
徐武富的心思也是矛盾的。
一方面他清楚眼前仿佛烈火燎原的匪乱是谁在背后操纵所致,也清楚将这匪夷所思的真相捅穿,并不会动摇蔡铤在中枢的地位;他个人也不愿意轻易卷入党争漩涡之中。
他有什么资格去对抗蔡铤这样的人物?
不要说其他,倘若是程伦英之后的泌阳知县,换成蔡党一员,被徐武江等人架空的他,就无力抵挡迫害了。
另一方面在如火如涂的匪乱面前,陈实、程伦英、邓珪等地方官吏为自身利益,都被迫站出来以剿灭匪乱为先,徐氏更是在徐武江等人的操控下,成为剿匪的核心力,他个人有什么办法能彻底从徐氏脱离出来?
他心里更清楚,即便这次能成功剿平匪乱,也绝不代表故事已然终结,后续的斗争只会变得更隐晦、更凶险、更残酷,而他还得继续做出选择……
“家主,你在想什么?”徐武碛见徐武富神色变化复杂,禁不住低声问道。
“你觉得他们这趟有把握拿下黄桥寨吗?”徐武富问道。
“难说,”徐武碛蹙着眉头说道,“倘若陈子箫真暗中将精锐从黄桥抽出,王禀相公、邓郎君他们拿下黄桥寨当然没有问题,但王禀相公、邓郎君竟然听那莽货的话,此时倾尽全部兵马杀出,很可能他们是发现贼军的精锐主力还留在黄桥寨,才以孤注一掷的势态全军杀出,迫使贼军主力出来决战!”
“那莽货能知道什么?”徐恒犹是不屑的说道。
“那莽货当然猜不到这层,但不意味着他不能替别人传话,”徐武碛沉声问徐武富,“家主一早建议我们走出来观战,也是担心会有什么差池吧?”
徐武富这一刻脸色变化良多,骤然现出一丝狰狞,恨声道:“这夜叉狐真是可恨,硬生生将徐氏拖入这漩涡之中——武碛,你有几成把握,不暴露行踪刺杀那个女人?”
“家主这是要……”徐武碛有些惊心问道。
“就算剿平匪乱,这风波还是止不住啊!我们得另想他策,让徐氏从这漩涡里脱身出来啊!”徐武富叹息道。
“但是这么做会有用吗?”徐武碛疑惑的问道。
“淮
源乡营以徐氏族兵为主,这趟能剿平匪乱,便证明我们徐氏是不好惹的,郑恢这些人便也应该会后悔当初节外生枝,知道硬将一些事迁怒到我徐氏头上是何等愚蠢,”徐武富咬牙说道,“我们这时候倘若能以那个女人的头颅作为谢礼,便足以表明心迹;而眼前这一幕,他们也应该清楚,助我们从徐武江这些狼心狗肺的混帐家伙手里夺回族兵的控制权,对他们会有多大的帮助……”
徐恒震惊的看向他的父亲,他的脑袋有些卡壳,下意识问道:“我们表明心迹,对他们会有什么帮助?”
“贼军势大势小,在某些人物的眼里,始终只是棋子。今日一战,倘若贼军被杀得大溃甚至灰飞烟灭,对某些人物来说,都只是损失了一枚无关轻重的棋子而已,他们后面要做的,也无非是重新再找一枚有足够分量的棋子,替他们在棋盘上横冲直撞,”徐武富说道,“既然徐氏逃不脱做棋子的命运,你是愿意做王禀这个东山再起希望渺茫的贬臣手里的棋子,还是做权势薰天、正炙手可热的蔡铤手里的棋子?”
“父亲以前可没有这样的想法啊,要不然也不会选择退守玉皇岭,一心想着置身事外吧?”徐恒愣怔问道。
“你这蠢货,以前徐氏在别人眼里有资格做棋子吗?”徐武富没好气的瞪了长子徐恒一眼,没想到他到这时候都没有想明白自己隐忍之下的算计。
徐恒有些想明白过来,震惊的问道:“父亲这些时间亦步亦趋的跟着邓珪,却非要分这剿匪的功劳啊?”
“风波不止,这剿匪功劳分了也是引火烧身,你以为你老子连这点都看不开?”徐武富低声训斥道,“你给我用点心琢磨事情,少在女人肚皮上折腾那些没用的,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下蛋!”
“……”徐恒不敢再回话。
徐武碛沉吟良久,跟徐武富说道:“郑恢等人都未必识得夜叉狐的真面目,我们直接将那女人头颅送上,怕是难以表明心迹……”
“我昨日便在想,夜叉狐定是发现到什么才叫那莽货过来,我夜里安排徐忻回玉皇岭,其实徐忻并未回玉皇岭去,”徐武富下定决心后,反倒是一身的轻松,说道,“当然,我昨天夜里安排徐忻去找郑恢,并非要助他们今日有翻盘的机会,而是向他们挑明夜叉狐是谁;今日这一幕也将令郑恢知道我所言不虚……”
到今天,他们当然能肯定贼军之中那个以客卿自居的郑子晖,就是柳琼儿曾在鹿台寨前所说的蔡府谋主郑恢。
见徐武碛震惊的盯着自己,眼睛里的惊疑仿佛寒季山泉,予人冷冽之感,徐武富安抚他道:“我不是要故意瞒你,我也是昨日才下定最后的决心,不想你与恒儿神色有异,在王禀、邓珪这些人物面前露出破绽,才没有急着说。徐氏族兵能有今日的战斗力,你才是真正的缔造者,你不会甘愿看着徐武江他们窃夺你的功绩吧?”
“我确实没想到家主算谋如此之深!”徐武碛深深埋下头,问道,“家主准备什么时候对夜叉狐动手?”
“贼军要是今日败得很惨,郑恢便会主动来找我们合作的,到时候再作安排不迟,也说不定不需要我们动手,”徐武富说道,“你也不要担心我提前泄漏一点消息过去,会伤及徐氏族兵的根本;我自己很清楚徐氏族兵也是我们作为棋子的根本……”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佳人心冤
郑恢初至淮源要找地方落脚打探消息,听得小小街市竟然也有妓寨女倌学汴京那种卖艺不卖身的噱头,便特意宿于悦红楼,数日里听柳琼儿谈古论经、弹琴唱曲,确是很有一套,但除此之外,郑恢并未看出有什么异常。
他对女色也没有什么兴趣,过后也没有将柳琼儿放在心上。
待淮源传出徐氏莽虎闯悦红楼、柳琼儿与王禀诗词相酬以及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等消息,郑恢当时也是猜测这有可能是王禀身后之人想着以柳琼儿为饵,引诱他们上钩。
郑恢当时为了验证猜测,同时也是敲打陈子箫,还故意叫陈子箫派亲信去铁石巷打探消息,果然遭受伏杀。
不管怎么看,柳琼儿都应该是一枚无辜被牵连进来的棋子啊。
她怎么可能是夜叉狐?
她怎么可能是夜叉狐?
昨日有一名淮源斥候潜到黄桥寨附近,被捉住后身上搜出一封署名鹿台故人的信函,信函里说柳琼儿便是潜于幕后保护王禀、魅惑莽虎徐怀刺杀郭曹龄、助徐武江夺徐氏族兵的夜叉狐。
所谓鹿台故人,郑恢当然不难猜到是徐武富,但他郑恢怎么可能会信柳琼儿就是这大半年来将他当孙子戏耍的夜叉狐?
郑恢也是发了狠心,连夜将那个叫徐忻的斥候吊绑起来,亲自出面对其严刑拷打,到凌晨时折磨得不成人形,才仅仅知道徐忻是鹿台南寨耆户长徐仲榆之孙、曾在徐氏族学获鹿堂遭受徐怀羞辱而一直怀恨于心,昨夜得徐武富命令潜到黄桥寨附近刺探情报。
不过,徐忻对夜叉狐等事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徐武富交给他随带的那封信函,是要特意交到郑恢手中;他还以为等潜到黄桥寨附近侦察一番后,还要带着这封信赶回鹿台寨交到徐忱手里。
郑恢既然之前都猜到徐武富被架空之事,也就不难揣测徐武富此时首鼠两端的选择——而徐武富怂恿一无所知、诸事都被蒙在鼓里的徐忻“送信”,显然也是防备意外走漏消息而无法洗脱自身。
一切都合理,但他就是无法相信在悦红楼以卖艺不卖身喙头揽客的柳琼儿会是夜叉狐。
难道自己真就是瞎子吗?
对陈子箫看走眼了,还彻头彻尾被一个青楼女子戏耍了大半年,最后还要靠徐武富出卖,才知道这一切?
难道自己才彻头彻尾是个笑话?
站在望台之上,眺望淮源兵马倾巢而出,仿佛黑色洪潮一般缓缓蠕动而来,眼前一切的又令郑恢没有办法否认徐武富这封秘密所说的一切:
邓珪等人迫于陈实的命令不得不对黄桥寨发动攻势,但夜叉狐又确切窥破他们的连环计,这才说服王禀、
邓珪等人毅然决然全军出动,迫使这边不得不倾巢决战。
“不管这个夜叉狐是不是悦红楼那女倌,都是极其可怕的对手,”
陈子箫手执佩刀,枯峻脸容坚毅的盯着眼前的一切,声音沙哑的跟郑恢、董其锋说道,
“对这样的对手,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无用的。我们要不想遭受反噬,也只能以堂堂正兵迎击!此仗我率邬七、周添、郭君判、张忆安、潘成虎、牛拐二等将出战,但也要请董爷藏身我们阵中伺机而动!兵书常言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奇者,或曰奇兵也,亦曰奇变也,我以为两者应兼有之,也相信以董爷之能,手握奇兵,也一定能捉住战场上的奇变之势,一锤定下胜音!”
见郑恢这时候竟然还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董其锋都禁不住想要摇头。
董其锋看到徐武富的秘函,虽然也同样的震惊,但他从军征战厮杀,多次经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面对这么大的意外,他却是要比郑恢镇定得多。
当然,他看得出陈子箫即便对秘信内容不大相信,但还是连夜对黄桥诸寨的部署做了一些调整,此刻也要比他们镇定得多,董其锋安心之余也颇为惊讶,暗感以往还真是小瞧了他啊!
…………
…………
随着激越的战鼓声擂动,黄桥主寨、西小寨、前寨以及后寨相继打开寨门,杂驳兵服甲衣的贼军仿佛四道浑浊溪流涌出,针对淮源兵马的部署,以矢锋阵缓慢而坚定的包抄过来……
看到这一幕,邓珪禁不住心旌震荡。
很显然徐怀——哦,不,是他与王禀等人身后的夜叉狐,又再一次窥破敌贼的连环密谋!
贼军在黄桥寨精锐主力并没有调出,之前诸多假动作,都是要引诱他们咬钩,而倘若他们中计,哪怕仅仅先发进攻西小寨的五百精锐被吃掉,也将痛不欲生。
邓珪武举出身,又擅策论,平素也是以文武兼擅自诩,这一刻也为以往的姿态感到羞愧,也不知道藏身暗处的夜叉狐是不是一直将他当笑话看。
“这些狗贼孙子也太他娘阴了吧——之前搞那么多的小动作,竟然真就是骗我们误以为他们玩偷梁换柱!”徐武坤拽住缰绳,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在淮源诸人里,他也以略知兵事、见阅人心自诩,但哪里知道阴谋诡计在有些人手里真能玩出这诸多花来?
今日便以迫使贼军出寨决战进行部署,普通兵卒都不会受到什么干扰,唐盘、唐青、殷鹏等人震惊归震惊,却还有时间调整心境。
“贼军叫我们一逼就露出尾巴来,我看他们水平也有限,”徐心庵在先登营的阵列前小步兜着马,回头带有不屑的说道,“他们要是这时候还能按兵不动,我却要多佩服他们一些!”
“这就是你蠢了吧?”徐怀俯身,悠然趴在马鞍上跟徐心庵说笑,“贼军真要按兵不动,今日这一仗反倒好打;现在他们敢倾巢而出,注定我们今日要打一场恶仗,现在胜负还未知呢!”
“怎么说?”徐心庵好奇的问道。
“你叫卢爷解释给你听!”徐怀惫懒,就算在先登营将卒面前,也不想太表现,叫徐心庵他们去找卢雄讨教。
即便要接战,也是外围的步卒阵列与贼军先打。
先登营作为淮源乡营主要的,也是最强的机动战力,不可能直接投入第一线战场,而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配。
徐怀与徐武坤、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等人率领两百将卒,此时都停在走马道旁的一小座矮坡。
邓珪、徐武江等人的中军大旗就竖在不远处;王禀、卢雄也跟邓珪、徐武江他们在一起,正密切关注敌我锋线上的细微变化。
两边相距不远,卢雄注意到徐心庵、唐盘他们都朝这边看过来,疑惑的回望过来,表示什么问题。
“卢爷,您说贼军为何要倾巢而出,而不是留在寨中等我们撞过去更占优势?”徐心庵扬声问道。
“我们全军出战,都已直接将进攻阵地插入到敌贼诸寨的腹心处,贼军倘若还想着据寨以守,我们也不需要去找贼军主力藏在哪里,用三路兵马、战械封堵住其三座营寨的出口,不叫其有出寨打反击的可能,然后集中力量进攻所剩最后一座贼寨,不管怎么赌,都是我们的胜算概然更大!”卢雄振声说道,“贼军偷鸡不成,他们却又不舍得蚀米,只能从贼窝里杀出来……”
敌军压来之际,将卒再镇定自若,心里也必然是紧张的;将吏在阵列高声谈论兵事、多从言语上贬低敌手,便有稳定人心、激励士气之用。
叫阵、骂阵也是常用的手段。
郑屠有些紧张的凑过来,帮徐怀拽住缰绳,问道:“爷,陈子箫与郑子晖搞屁股的话本,老郑我编了一宿,陈贵这厮听了都说精彩,但还得找几个大嗓门的到前阵帮腔,才能一并喊给贼军听见啊!”
“唐青、殷鹏你两人率队在这里盯着,听中军调度,”
徐怀看到陈子箫的大旗从黄桥主寨那边出来,不管贼军的主力是不是在那一路,都需要有足够分量的人过去押阵,而他机动性更强,给徐武江、邓珪那边做了一手势,将正面押阵这事接过来,便带着徐心庵、唐盘前行,
“心庵、唐盘,你们两人带上人马,随我去前面听郑屠昨夜编的话本有多精彩!”
徐武坤不统领兵马,平时除了与卢雄一并协助操训兵卒、出谋划策外,更主要的是冲锋陷阵时,需要他这样的好手时刻紧跟着卫护侧翼……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生几多厮杀时
正对黄桥主寨这一面的阵列,两队步卒乃是仲和、徐四虎负责统领。
四路包抄过来的贼军衣甲皆驳杂、旗号混乱,在正式接战之前很难分辩其主力精锐藏在哪路,但看到其主将陈子箫从正前面徐徐逼近过来,仲和、徐四虎身后却仅有两百兵卒,也难免心慌。
徐心庵、唐盘各率马步兵从左右嵌入前阵侧翼的衔接处——不管怎么说,即便骑战也日益娴熟,也要尽可能避免从正面接触。
徐怀与徐武坤、郑屠等少数人缓缓驱马到阵前才停止。
徐怀跟郑屠说道:“可以开始你的表演了!有我这把贯月弓在,你可以带着陈贵更往前一些,不要怕贼寇能拿你们如何!你今日要能将陈子箫、郑子晖这两个怂货气得跺脚,我在邓郎君面前为你请头功!”
“俺老郑可不是为了争啥头功,实在是怕陈子箫与郑子晖这一对男儿身却又旷世纠缠的情事给埋没了——再一个,兄弟们一会儿就要将脑袋捌腰间上阵杀敌,总不能到这会儿连个乐都听不着。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你们要不要听我说一段大寇陈子箫为何判监,又为何落草的前尘往事?”郑屠扬声问前阵的将卒。
“郑屠你有屁话快放出来,莫要挑逗我等!”徐四虎饶有兴致的凑过来,大声给郑屠捧场。
虽说徐怀带着人从后面过来,仲和心思安定不小,但他到底有着诗书传家的自傲,不理解徐怀为何对贼酋还要用这种无赖手段,简直是拉低他们这边的层次,也不愿意闹哄哄的凑到前面。
陈子箫、董其锋都出寨作战,郑恢有什么事都要跟他二人商议,当然不可能留在黄桥寨,这会儿隐约听到淮源乡营右前阵传来一阵阵的诲语,竟然无耻到在阵前编排他与陈子箫有龙阳之好,气得苦涩的嘴里溢出丝丝血腥气来。
陈子箫沉默着,只是催促身后的战鼓不停的擂动下去。
两军对垒,他不能容这边的士气叫对方用这种小伎俩就搞下去,而既然不屑玩阵前对骂的无赖手段,那就直接厮杀吧!
徐怀眼眸微微睑起,虽说贼军竟然将精锐主力藏于主寨叫他有些奇怪,而他们偏偏在面对黄桥方向所部署的兵力最少,但这也无碍了,两千人马都在千步方圆之内,兵马的调整起来也快。
见陈子箫这时候也无试探之意,直接孤掷一注抢先发动进攻,看来大家都很清楚彼此的优劣势在哪里。
说白了彼此所经历的血战、操练都还很有欠缺,都不能算第一流的战兵,冲锋陷阵更多是靠一口气吊住。
谁能先将对方这口气打断掉,谁就有可能在第一时间获得压垮性的优势。
将卒作战韧性差,全军杀出后战到一处,又没有寨垒壕沟作为依赖,拉不开距离休整,一方倘若第一时间被压制住,就没有几个可能再想翻盘。
说实话,要不是没有选择,徐怀不会倾巢而出。
即便到这一刻,他都不觉得他们就有多少胜算,但既然都决定孤注一掷,就断不能再有片
刻的迟疑。
相比较而言,他们在地形上处于劣势,贼军到底还有身后、距离更近的营寨提供一些心理支撑。
徐怀从徐四虎那里拿过传讯的五色令旗,朝徐武江、邓珪那边挥动,示意他们将中军能调用的精锐兵马,都直接往他这边聚拢。
不管陈子箫是怎么觉察到自己的计谋已然败露的,但往这方向喔应是不会错的——陈子萧真是不简单,左右贼兵看似兵甲杂驳,但这一刻都能拼息前行,仿佛有如同实质的凌人气势在其锋线上凝结。
这一路绝对是贼军的精锐主力所在,他们必须挡住这如洪水猛兽般的第一波攻势,实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
…………
“你二人替我与坤爷在后面牵住马,跟着我们,不要被打散了!”
先登营三个月苦习骑射,大部分人都已经相当娴熟。
不过,贼军精锐主力都集中在这一正面,气势汹汹,其侧翼也用牌盾护卫极其严密,徐怀要是用常规的战术,让仲和、徐四虎率步卒从正面顶住,他率先登骑兵从侧翼扰射,仲和、徐四虎身后两百步卒支撑不了多久。
徐怀也是当即立断,除了着徐心庵率一队骑兵继续留在侧翼外,使唐盘等人弃马随他与徐武坤结阵居前步战;仲和、徐四虎各率一队步卒与两侧共同锥形阵。
他这次还是来充当箭头,这是他目前还无法摆脱的宿命,不然就得换卢雄来拼老命了。
徐怀没有让郑屠、陈贵两个骂阵能手冲到第一线来,而是将自己、徐武坤及唐盘的三人战马交他二人牵住,紧跟着阵列移动。
其他马步兵下马后,马匹都会由专人牵到后方去,但徐怀他与徐武坤、唐盘这一仗不可能只用一柄战刃,也不可能将替换的战刃、弓弩、箭囊都系在腰间、背在身上,一旦有需要却要最快的速度进行更换。
徐武良早前给徐怀的那柄直脊长刀,早就在之前的厮杀中卷刃崩坏了,他此时下马步战习惯用刀,而且是郭曹龄留下的那口刻有“破锋”铭文的长刃。
破锋刀比陌刀、斩马大刀要短,但比直脊长刀还要长出半尺,实是郭曹龄依照自己力强身壮、刀路刚猛的特点,专门找军中名匠铸造。
而此刀虽然徐怀以往所练的伏蟒刀势不是特别的契合,但刀枪并无常势,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而真正的高手也必然要搏众家所长,不能拘于某一种长短兵。
当然,徐怀当然不会承认桐柏山里找不到一把比破锋刀更强的刀,他是见猎心喜,比柳琼儿那玉山般的胸脯都要诱人,不管怎么说他都想先霸占下来。
破锋刀便与贯月弓,都成了徐怀的专属,好在郭曹龄也不会真从棺材里跳出来指着徐怀破口大骂欺他太甚。
在军阵之中,左右活动的空间更小,徐怀身先士卒,跨步前行,嘴里大声叫嚷着提醒身后、左右将卒只需、也只要管住眼前的中线,但破锋长刀在他这样的高手手里,即便是朝眼前中线斩去,也是以背椎、下腹交泰处为根节旋拧
、交叠,在瞬间将全身的横劲、旋拧劲都激荡出来,然后贯注到双手所持长刀之中斩出。
一道孤光如雷光从上往下劈落,便将眼前一面铁盾、两杆捅刺来的长矛尽数斩开,藏身盾牌之后的那名悍匪,从头颅正中往下到裆部,被破锋刀丝毫不差的劈作两半后往左右分开,热血喷涌,已经渐渐远离的两眼还死不瞑目的盯住徐怀手中长刀。
他所持大盾,蒙着数分厚的精铁啊,就直接破开了!
虽说这里有一半是破锋长刀的功劳,但连人带铁盾被一刀斩成两半也太吓爸爸了。
前排贼兵都是悍贼,但这一刻也是吓得身形都僵硬在那里。
徐怀这时候不会有半点的仁慈,枪融入刀、摘月势上挑,两侧还有贼兵竟然将长矛刺来,缠头势、刀背藏身后,又接崩刀势斩出,一势紧接一势,刀光猝然间不断绽放开,绞杀得血肉横飞。
“小贼,好胆!”
见刚接阵五六人就被徐族这莽虎将以如此凶残战法杀死杀伤,陈子箫纵马上前,将长槊便往徐怀当胸捅刺过来。
潘成虎、郭君判没有乘马,穿着普通匪兵的袍衣,这一刻则从陈子箫骑后闪身而出,跨战往徐武坤、唐盘杀去,想着将他二人拖住,使徐怀左右无援。
这时候只要他们身后能再有一两名好手从空当跻身上前,就能在瞬间配合陈子箫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
徐怀矮身微蹭,有如猛虎藏在草丛,以藏刀势从头顶侧后方将长槊架起,朝陈子箫一笑,问道:“你与郑子晖谁当眼、谁作枪?”
“……”陈子箫一怔,心说这问的是什么鬼话,然而就在他一愣之间,徐怀旋拧腰身带动右臂长刀,划出一道圆如满月的弧光,锋利的刀锋往陈子箫跨下座骑前胸抹去。
陈子箫顿觉胯下一轻,长槊后拖点地,身形从往前倾倒的马背上腾跃而起,人在半空中,完全不管爱马被徐怀偷袭抹胸杀死,长槊又如蛟龙往徐怀当胸刺去。
徐怀不退反击,拖泥步、虎扑跳,长刀崩挂劈撩,连格带打,趁陈子箫落地不稳、手中长槊太长不利步战的机会,一刀接一刀,凌厉往陈子箫胸腹间杀去。
陈子箫身形旋拧扭闪,弃槊摘刀,刀光如雷霆一般崩劈而去,可谓是一气呵成,稳住阵脚也就两息时间,但胸前的皮甲已然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水崩流。
要非左首有悍卒及时杀上,以右臂为代价替他挡住徐怀一刀,陈子箫还得再挨更重的一记刀创,才能以掌中刀起手反杀。
这道口子不深,只会将陈子箫的血勇之气完全激荡起来,直刀稍短,但连环披挂劈出的刀势凶猛不比伏蟒刀差多少,刀光仿佛草原上奔放的车轮一般转动起来,徐怀也只能崩刀、压刀、背藏刀等势不断格挡,寻找新的反击机会。
不过,徐怀这一刻很清晰的知道,真正的杀机并非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从正面与他们狠命厮杀。
他已从双方在左翼接战后形成双密集的人群里看到那张刺眼而狰狞而恐怖的刀疤脸!
第一百二十八章 胜负总有时
(这两天有些事,明天全天还要参加一个活动,只有一章提前放出……)
董其锋!
董其锋身后二十人皆普通贼兵装束,却是徐怀一直以来想捕捉却没有捕捉到的蔡府私蓄|精兵。
唐夏率十数骑兵,这时候想从侧翼切入敌阵,他却不识董其锋的真面目,看见小队贼寇步战敢向他们迎面杀来,见猎心喜,一骑当先便执长枪往董其锋当面刺去。
“小夏后退!唐夏后退!”
徐怀、卢雄同时大叫提醒已是不及,董其锋狰狞一笑,前冲的身形在瞬然间滞停住,反手一刀压打在唐夏的枪刃上,又在瞬息间从不同角度连斩四刀于枪杆上,令唐夏感觉手中长枪被无形巨力缠住。
他不甘心弃枪后撤,人跨坐马鞍上难以灵活转动,董其锋左右二人以更快速度杀出,两杆长枪如毒蛇喷舌,往唐夏左右腋胸透甲扎入,左右兵马皆救之不及,眼睁睁看着桐柏山年轻一代难得一见的好手,迎面就被敌贼杀死!
卢雄还是晚到半步,他此时还在十步之后,右手刀脱手飞射而出,却被董其锋轻松打落;董其锋身后二十人,以三人一组快速扑前,刀光轮动,犀利无比的往那些要将唐夏尸体抢回去的兵卒头上笼罩过去……
“卢爷来这边替我!”
徐怀缩身往后连退,使徐武坤、唐盘带人居前顶住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他们的刀锋。
他大叫着使卢雄疾步奔来接替他退后留下来的空当,避免徐武坤、唐盘二人再演悲剧,他退到郑屠身边,接过短弓,一脚踏住马镫子,一腿半跪到战马的鞍座稳住身形,从身后的陈贵手里不断接过羽箭,乱箭如狂风暴雨一般往董其锋那边狂|泄而去,遏制他们从左翼疯狂收割人命的速度,助徐四虎将左翼阵脚稳住。
徐怀要在己方阵列之中以乱箭压制左翼敌贼,不得不让自己暴露出来,后阵的贼寇弓箭手,也都纷纷开弓朝他射过来,箭群密如狂风暴雨覆盖过来,打在瘊子甲上“噼啪”作响。
如此暴烈的对战,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持续太久。
陈子箫见不能第一时间将这一路淮源兵马打崩掉,与郭君判、潘成虎自然也是压下速度,使身后的兵卒往前涌进交战,以便他们换得喘息的机会,要不然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
董其锋为了伪装,同时也是为了能打突袭快攻,所部刻意没有装重甲。
他没有想到徐怀在阵中射出的乱箭既快且准又狠,射箭也射出暴烈凶猛的气势。
他在接过盾牌遮挡之前,左肩也被一箭射穿皮甲,迫使他不得不退后暂避;而他身边更有三人被乱箭在混战直接射中面门而死,衣袍内所穿的皮甲没能发挥半点作用。
好恐怖的速射乱箭,有如疯魔一般。
董其锋只得让手下先稳住脚,他藏身盾阵后,眼眸微微敛着好些年都没有感受到的惊惧。
难怪郭曹龄会被这竖子杀死,真是好凶猛!
“殷鹏,不得轻进,盯住那疤脸狗贼,他进你进,他退你退!”
卢雄将从后方奔援过来、满心要想直接率部莽杀进敌阵的殷鹏喝止住,转身看徐怀右臂血水渗出,那是强行快速开弓,筋肉被拉伤所致,只是不知道伤有重。
虽然多为二重连珠箭、三重连珠箭速射,但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口气将两囊羽箭射空,将董其锋等人从左翼突然发动的暴袭遏制住,自己右臂要能没彻底废
掉,还能拿得起长弓,就已是强悍到惊人的地步了。
平时看他乱射诸女哑哑乱叫,还真没有什么感觉。
而瘊子甲再强,但徐怀那么长时间暴露在高处,前后还是有五支羽箭从左肩、右腋等处的甲叶缝隙间射入。
卢雄暂时也看不出徐怀所受箭创有多深,箭簇有没有被甲片卡住,但徐怀这时候还能撑住,他就不能当着将卒的面询问这些细节,以免乱了军心。
他只是接过这边的指挥权,让徐怀有更多的时间喘息。
而贼军在这个方向集结的精锐太多,他们只能回归到正常的战术选择上来,重点盯住陈子箫、董其锋、郭君判、潘成虎等人。
他们动,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的攻势遏制住;他们退,这边也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喘气、重整锋线,并从后方调更多的精锐补充进来。
其他时间只能让普通兵卒在接战的锋线上厮杀、拼消耗,拖缓战斗的节奏。
他们也必须在这里撑住,以换取徐武江、邓珪在另外两个方向上,先一步获得决定性的战果。
…………
…………
谁都难以想象淮源乡营与黄桥寨贼兵之间的决战,会爆发得如此猛烈、暴烈。
贼军先一步将精锐集中到主寨,决战展开后,第一时间便以难以想象的暴烈,进攻往东北方向展开的淮源兵马,一波接一波的攻势,兵锋就像凌厉的锋刃,将这个方向上的淮源兵马一层层剥下来斩碎。
徐心庵、殷鹏、唐盘、唐青等人跟徐怀打了好几个月的顺风仗,这一次才真正尝到正兵对决的惨烈,他们都一度以为支撑不下去。
然而除了有徐怀、卢雄这样的强者在,以徐氏族兵为核心打造的先登营,比他们自己想象的都要强、都要稳。
刀矛牌盾在面容质朴的普通兵卒手里,是那样的稳健。
他们玩不出二段劲、三段劲这样的花活,气力也谈不上绝强,但同进退、共死生的攻守意识仿佛铸入骨髓之中。
陈子箫、董其锋这样的好手,一刀劈来重逾千钧,一人扛不住,就两人扛、三人扛,一面盾牌、两三支、三四支枪矛攒往一处,陈子箫、董其锋就真敢拼一个以伤换死?
徐武坤、徐心庵、唐盘、殷鹏、仲和、唐青等人身手是都还不能算一流,但身边随时都有一两组三五人组成、攻守意识又极强的悍卒共进退,使得他们就像飞沫直溅的激流中一樽樽不容摧毁的黑色礁石,顶住贼军有如狂风暴雨一般、一波接一波的攻势。
不能一步将先登营打溃,抵抗意志难以动摇,陈子萧很快也不得不轮换锋线上的兵卒打消耗战、打持久战,将正面的攻势放缓下来,要不然他们这边便要先撑不住了。
而在西南往敌西小寨及北面往敌前寨的这两个方向上,即便淮源乡营紧急|抽走一部分精兵,加强先登营在正面的抵抗,淮源乡营却始终持有相对的优势。
拉锯战持续到午时,徐武江亲自兵马,最先将敌前寨方向的贼军击溃,胜局也就在这一刻锁定。
陈子箫、董其锋看不到在短时间将淮源先登营击溃的可能,甚至还要放弃西小寨方向、被淮源先登营切断的残军,最终赶在徐武江、邓珪亲率两部兵马包抄过来之前,毅然率主寨方向的残存贼军,绕过黄桥寨,直接从黄桥寨西边的小径,遁入桐柏山北岭深处。
那条小径通往淮渎旧寨,入口很狭窄,地势也险。
除了徐怀、卢雄坐
镇的主战方向,淮源乡营在其他两个方向也是全军压上厮杀半日,几乎所有将卒都轮番上阵厮杀过两三回,都精疲力尽。
徐怀、卢雄、唐盘、徐心庵等人都无力再战——徐怀受伤不重,五处箭创都因箭簇被甲叶卡住,入肉都不深,但他歇手一两个时辰,筋肉深处都在剧痛抽搐。
而先登营自唐夏以下,战死五十人,伤逾百人,仲和、韩奇、周健雄等人都身负重创;而淮源乡营在这一方向,还战死步卒、刀盾手一百六十余人——整个战场淮源乡营战死超过三百人,可以说是匪乱持续到当前最为惨烈的一战。
当然,战果也是辉煌。
除了一举成功收复黄桥诸寨、打通西进的通道外,阵前斩杀周添、牛拐二等贼将,杀死杀伤及俘虏贼军一千二百余众。
除了有一部分贼兵散乱逃入四周的山岭之中,差不多有四百多残匪随陈子箫、董其锋等人从黄桥寨以西遁入北岭深处。
这一部分残匪却是战斗力最强的。
目前徐怀不能亲率先登营这样的精锐战力当前锋,邓珪、徐武江都不敢轻入北岭追剿残寇。
稍作休整,黄昏时邓珪、徐武江集结八百兵马,计划连夜沿走马道西进,去策应知州陈实,然而从西面过来的溃兵先一步带来三千州兵午时在理塘寨为高祥忠、仲长卿所部夹击打溃的消息。
知州陈实、泌阳县尉朱通等官吏都生死不知。
即便料到贼军有实力两头设伏,对州兵最终覆灭于理塘寨一事,徐怀也是默然无语。
他依旧没有去参加邓珪紧急召开的军议,裹伤站在黄桥寨的望楼之上,眺望残阳似血。
虽然这一仗非常残酷,胜也只能说是惨胜,却非常之必要。
倘若不然,淮源乡营即便按兵不动,待贼军击溃州兵之后,意态猖獗,也必然会跃跃欲试来往东攻打淮源乡营,到时候依旧是少不了需要一场恶仗挫其锋锐。
这是不可避免的一仗。
“……”
数匹快马簇拥一辆简易马车,从东面快速赶来,看到为首两名骑士是徐武良与殷鹏,徐怀顿住步伐,没有走下望楼。
先登营成立迄今打的都是顺风仗,然而今日除了唐夏直接战死沙场外,淮源另一名后起之秀周健雄也被陈子箫一槊刺穿胸口。
殷鹏与周健雄手足情深,午时便不顾自身伤势,快马赶去金砂沟寨报信,想接周健雄父母赶过来见最后一面,而周健雄却已在半个时辰前阖上双眼。
先登营这一仗战死五十二人,算上较重伤势的,更是接近半数;徐氏族兵在先登营占比不到一半,但由于极强的军队攻守意识,在这一仗也承受最大的压力,总计有十九人战殒,重伤及极可能会留下残疾者也有九人,伤亡比都超过半数。
这种情况下,午时徐怀便算还有余力,也无意再率兵马进入北岭追剿残寇了。乡兵守土有责,贼匪来了抵抗之、驱逐之,却没有剿灭匪乱的责任。
更何况就算淮源乡营战力爆棚,陈子箫等人一旦见机不对,率贼军逃出桐柏山去,淮源乡营在接到州县乃至路司的征召之前,是无权越境进行作战的。
然而徐怀也无意去见周健雄等人赶来收尸的父母,他得学会铁石心肠。
这一场恶战死伤五六百人,在极可能将随建和元年而来的滔天大祸中,又要死伤多少健锐,才能避免整个中原大地沦为异族铁蹄蹂躏的养马地?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万而已
翻山越岭,将晚时仓皇逃入淮渎旧寨,即便这时已确认高祥忠、仲长卿两部已在理塘寨外击溃陈实所亲率的三千州兵,郑恢心脏还是扑通乱跳,精疲力尽的瘫坐在椅榻上,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虽然桐柏山的匪乱是他一手掀风作乱挑起,但他也万万没有想过桐柏山里的官匪战事会激烈到这等程度。
大越与党项人的边境摩擦这些年要缓和一些,郑恢随蔡铤在河西那些年,还没有亲眼见到一场激烈程度能超过今日之战的边衅。
好几次他都感觉淮源乡营支撑不住,又好几次感觉联军支撑不住就将全面崩溃,心脏反反复复被拉扯到嗓子眼,都要被从嘴巴里扯出来。
虽说最后联军右翼先被打溃,迫使陈子箫不得不放弃左翼残军果断率最后一点残部撤出战场,但就算拿最挑剔的眼光审视,陈子箫也不知道河西在这个层次的武将,有几人能比陈子箫做得更多。
而在战前,陈子箫所做的部署,也找不到多少叫人指摘的地方。
陈子箫真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惨败,被迫弃黄桥寨而逃。
以徐氏族兵为底子的淮源乡营,竟然强到这等地步,竟然能达到与西军健锐匹敌的层次了?
特别是主寨抵御方向上,陈子箫不仅早一步集结联军作战意志最强、兵甲最完备的精锐,董其锋也率蔡府精兵藏于其中,兵力更是优于对方,却始终都没能形成压倒性的胜势。
虽说高祥忠、仲长卿两部成功歼灭陈实所率州兵,但郑恢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就联军而言,他们即便能很快夺回玉山驿,但失去黄桥寨这一重要节点,联军所控制的区域就变成南北狭长的一条,随时会因为淮源乡营的西进或州县重新组织兵马东进,联军轻易就将会被分割成南北无法相顾的两部分。
而此时联军即便在紧急补充之后,还能拉出上万兵马来,但通过正常的手段,有希望从淮源乡营手里夺回黄桥寨吗?又或者指望朝廷重新在唐州所组建新的进剿兵马,会再次犯轻敌冒进的错误?
然而真正令郑恢心悸的,还是淮源乡营出乎想象的强悍。
虽然郑恢不想承认,但激战时,他就在阵列中后,这么近的距离,自然将战场上的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
除了徐怀这莽虎实在凶猛外,他也能清楚的看到,在正面作战的淮源乡兵里,有很多兵卒都还较为脆弱,只能说是粗习拳脚。
然而也有相当一部分兵卒看上去普通,兵甲简陋,也没有绝强气力,甚至都还有些面黄肌瘦,但攻防及抵抗意志极强,受操练的程度非常高,结阵作战有着近乎深入骨髓的意识,很难想象乡兵族勇能达得这样的水准。
很显然这些都是徐氏子弟。
靖胜军十数出身草莽的余孽,却能将一支乡兵族勇打造到这等程度?
除了莽虎徐怀这个妖孽一
般的存在,以及靖胜军余孽外,徐氏这十数年涌现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以及这一仗中诸多年少、身手却可圈可点的好手,也未免太多了一些吧?
董其锋所率二十人,每一个人虽然谈不上当世绝伦,对武道也都可以说窥得堂奥,这么一支小队精锐已经远不能拿百战精锐形容了,关键还是出其不意突袭淮乡兵营的左翼。
照理来说,怎么都应该如汤沃雪、刀切牛油般,在最短时间里将淮源乡营的左翼打崩溃掉。
然而除了徐怀那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恐怖箭术令人心悸外,淮源乡营左翼在熬过最初的混乱后就很快稳在阵脚,与徐氏族兵里好手占比极高有着直接关系。
要不然仅仅凭借一堆饭都吃不饱的泥脚子,真能助那莽虎将左翼的阵脚稳住吗?
正常来说,这些靖胜军余孽回到桐柏山也只是在底层折腾,受雇于上房徐做帮闲庄客糊口饭吃,农闲时协助操练族兵,受限于上房徐的意愿及投入的资源,徐氏族兵不可能会被打造得多强才对啊。
很显然,徐武富这些上房徐出身的人物,他们雇佣庄客、训练族兵,主要是护寨护院,避免田宅及家小受贼匪侵扰而已;潘成虎聚众落草歇马山,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话事人,甚至都愿意每年暗中孝敬一两千贯钱粮换取相安无事。
怎么可能指望他们投入巨量的资源,将徐氏族兵打造成一支百战精锐?
然而今日他所目睹的事实,徐氏族兵即便还谈不上百战精锐,却也令人刮目相看——之前没有经历这样的恶仗,都还看不出,跳虎滩一战,大家也都认为是郭君判、潘成虎等人所率领的人马太乌合之众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靖胜军余孽从回桐柏山就着手实施的密谋吗?
倘若这是真的,那十二三年前就卖身到悦红楼的柳琼儿是夜叉狐这事,就能解释了——她实际上是靖胜军余孽所暗中培养、部署的暗子,因为在年轻一代里极其出色,才最终在这个群体里获得夜叉狐的地位?
想到这里,心里惊疑不定的郑恢,手都有些颤巍巍的将那封署名鹿台故人的密函从袖囊中取出。
虽然密函里挑明说柳琼儿就是夜叉狐,也透漏夜叉狐窥破他们的计中计,但徐武富就一定值得信任吗?
这么所发生的一切,对郑恢内心冲击太强,他能肯定这一切不是徐武富配合卢雄及靖胜军余孽所用的苦肉计。
徐武富真的就对靖胜军旧事完全无知?
王禀到淮源后真就没有对徐武富等人透露矫诏的事情,并以此劝徐武富心甘情愿的将徐氏族兵交出去?
郑恢突然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崩溃,什么都不敢相信……
“郑先生似有些魔怔了……”陈子箫裹着伤,与恶战也是多次受挫的董其锋走过来,见郑恢失魂落魄的坐堂上,对他们走过来好一会儿都视而不见,低声跟董其锋说道。
“啊?”郑恢惊醒过来,辩解道,“哦,我没有想什么,就是有些乏了。”
“算计别人太多,总难免会被别人算计,”陈子箫枯峻的脸没有太多的表情,说道,“手里掌握多少力便做多少事,便不会出多大的岔子——淮源乡营太硬了,我想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夺回黄桥寨了,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走,郑先生,又或者说郑先生是不是着人赶到相爷跟前请示一番?”
“很多事情难在信函里说清楚,或许我亲自走一趟更好,”董其锋说道,“事情拖到今天却还看不到成功的机会,也该有人到相爷跟前交待一声了。”
当世以文制武,蔡铤本身也是士臣出身,因此以士子自居的郑恢在相府的地位,也是高过董其锋这些人的。
要说董其锋心里没有一点意见,那是骗鬼的,更何况进桐柏山这么长时间以来,都证明了郑恢的那一套未必能行得通。
董其锋这趟与陈子箫并肩厮杀,却觉得陈子箫这般才算是真正的英雄人物,但陈子箫能不能得到相爷的认可,董其锋则以为这需要有人亲自赶回汴京将这边的一切细细上禀。
而徐武富、夜叉狐以及靖胜军余孽的事,事情也超乎想象,不能指望一两封密函,就能将这一切说清楚。
“你要回汴京?”郑恢有些惊讶的问道,“淮渎这边你能走开?”
现在不仅仅淮源乡营气盛,更叫郑恢担忧的还是联军内部失去平衡了。
陈子箫在黄桥寨吃了败仗,连同淮渎旧寨这边的兵马,仅剩七八百嫡系。
高祥忠、仲长卿所部这趟却在理塘寨大败州兵,缴获无数,他们各有两千多兵马,此仗之后实力都将更上一个台阶,他们还会听从陈子箫节制?
“仲长卿愿率部守理塘、玉山驿……”陈子箫淡然说道。
郑恢有些惊讶。
仲长卿这段时间着意经营淮渎旧寨以北的十八里坞、太白顶等地,这时候倘若退回来,却是退可守、进可攻,要自如得多;陈子箫现在手下都被打残了,也不会对仲长卿提什么要求。
仲长卿没有这么做,反倒愿意去守更外侧、随时会受淮源乡营进攻的玉山驿、理塘,倘若不是膨胀自大,那便是愿意承担更大的责任,换陈子箫残部在淮渎、十八里坞休整。
陈子箫没有提高祥忠,郑恢也能猜到高祥忠必是耍了滑头,要带着理塘寨一役的缴获躲回石溪庄消化——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仲长卿能站在陈子箫这边,并无反客为主的心思,董其锋短时间离开一下,却不怕桐柏山内的形势会起多大的变化。
郑恢暗感仲长卿虽然没有亲自在黄桥寨前观战,但通过派往黄桥寨联络的人手禀告,应该也是认识到黄桥寨一役的激烈,以及陈子箫所部的战斗力之强,实要凌架于其他山寨军之上。
有点可惜的是,仲长卿看明白了,高祥忠却没能看明白。
第一百三十章 落花赴流水
除了兵卒进入黄桥寨修整外,邓珪、徐武江午后也将乡营指挥大帐移入更为开阔、地势更险而城寨坚固的黄桥寨,以便更有利的控扼左右的形势,筹备下一阶段的战事。
徐武富将晚时带着徐武碛、徐恒,不同声色的随运送粮秣的马队进入黄桥寨。
站在高处将战局尽收眼底,残酷的战事都过去大半天了,徐武富到这一刻也难以平静。
他知道徐氏族兵很强,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强。
而徐怀这头莽虎在阵中又是那样的耀眼,却从头到尾都不为他用,要不然何惧徐武江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敢跑到他头上来欺师灭祖?
“这莽货的武勇放边军之中,要算几流?”
徐武富勒住缰绳,停在黄桥寨南寨门前,远远看到站在望楼之上的徐怀,忍不住问神色抑郁的徐武碛。
他知道桐柏山里已罕有人能及徐怀了,但桐柏山毕竟仅是天下一隅,他实不知徐怀在强者辈出的边军之中能算几流。
徐武碛抬头看向望楼那边,见徐怀未解袍甲,身上皆是斑斑血迹,咬紧牙说道:“我在靖胜军也仅有微末兵将,未有机会见识其他边军的强者,但就算是在当年靖胜军中,这莽货仅以武勇论,也应该是在十人之列了。”
“啊,这么强啊!”徐武富知道徐怀够强,但也没有想到这么强。
徐武富州衙任吏,见识要比普通的豪绅强得多,知道在边军之中,靖胜军也是第一流的精锐。徐怀在靖胜军能跻身十人之列,在高手如林的边军之中便要算跻身三五十人之列、视绝伦科如囊中之物的强者了。
更恐怖的是徐怀才十六岁,未来还有潜力可以挖掘,不像那些年逾四旬过了巅峰期的武者,即便技术经验再强、境界再高,却难挡筋骨蓑退之势——今日看卢雄在战场上,每一次顶在锋线上的时间都要比徐怀短得多。
而眨眼间将两囊箭射空的恐怖臂力,更是强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今日之败,当叫那郑恢知道我徐氏族兵之能,也一定会助父亲从徐武江那狗贼手里夺回徐氏族兵的控制权,但即便如此,这狗货犹是妨碍。”徐恒恨恨说道。
“……”徐武富瞪了长子一眼,示意这里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徐恒有些话不吐不快,看左右无人,坚持低声说道:“父亲你不会忘了柳琼儿唆使这狗货刺杀郭曹龄之事吧,不会觉得杀死柳琼儿、徐武江这些狗东西,夺回徐氏族兵的控制权就能万事大吉了吧?相比较而言,我觉得徐怀这狗货不能为我们所用,货威胁更大,甚至要第一个除掉才行。要不然,柳琼儿、徐武江一死,谁知道这狗货会发什么疯,到时候谁又能阻挡了这狗货?我就担心郑恢这些人会想着收这狗货为用,到时候舍不得下手,却将祸害摞在我们身上,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够了,不要在这里说这些。
”徐武富低声训斥道。
…………
…………
阵亡将卒尸身是计划直接先运往淮源再各归村寨安葬,但殷鹏午后赶回金砂沟寨接周健雄的父母过来,同时将其他徐氏将卒的伤亡消息也带了回去。
除了徐武良与周健雄的父母这时候赶到黄桥寨外,其他徐氏阵亡将卒的家人也都跟了过来。
徐武富走进黄桥寨,蓦然间看到有这么多族人在,还吓了一跳:“十一叔、十七弟,你们怎么跑黄桥寨来了?”
“呸!”
这些族人却没有一个理会徐武富、徐武碛、徐恒三个,还有人甚至肆无忌惮的朝地上啐唾沫星子,不掩脸上鄙视。
今非往时,徐武富尴尬的干笑了两下,站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实在太僵硬了,才走开到一旁,看到徐仲榆之子、徐忻的父子徐武俊从后面追过来,低声问道:“刚才这是怎么回事?”
徐氏族兵的控制权虽然叫徐武江、邓珪夺去,但他的积威还在,特别是那些还佃种他家田地、在北坡草场及畜棚帮闲的族人,看到他莫不都卑顺如故。
这些族人有子弟今日战死沙场,他们心里即便有怨有恨,也应该冲徐武江撒去,而不是撒到他头上来才对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赶过来听到有人议论说恶战时家主没有上阵与徐族子弟一并杀贼,甚至连后面的中军寨都不敢留,早就远远逃开了,”徐武俊说道,“这定然是徐武江在背后编排家主你,你们也不要放心里去——”
“……”徐武富脸都气绿了,但是他能对这些有子弟丧命战场的族人解释什么?这顶帽子他不戴也得戴,徐武江欺他太甚!
见徐武富双拳捏得青筋暴跳,徐武俊又问道:“对了,徐忻他小子人呢,周景说家主昨天夜里就派他回玉皇岭了,这会儿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我爹不放心,叫我赶过来问一声,这混小子是不是偷跑到哪里厮混去了?”
“……他昨夜没有回玉皇岭吗?”徐武富总不能说徐忻这时候应该落在贼军手里,而郑恢并不会单凭他一封故意写得曲折的密函就将徐忻当上宾看待,但他这时只能装糊涂反问徐武俊。
“这混帐家伙,连家主的命令都不当回事,等逮到他,定要好好收拾一番!”徐武俊却是不疑徐武富说谎,还以为自家小子没有将徐武富的话当回事,跑哪里偷耍小媳妇去了,以前这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将徐忻数落过一番,又压低声音凑过来说道,“徐武江这次是要发达了,我听三伯说这么大的功绩,破格提拔巡检使,当朝也非没有先例啊——还有啊,我过来,好些人都说徐怀这家伙斩获首级无数……”
“哼!”徐武富脸色阴沉下来,平时再喜怒不形于色,这一刻也禁不住冷哼了一声,这徐武俊哪里是跑来寻儿子的,分明就是赶过来巴结徐武江的。
见徐武富如此,徐武俊也是尴尬的一笑,寒酸了几句便借寻找徐忻走开。
以往凭徐武江等人的作为,上房徐当然恨之入骨,那是以下犯上,谁能不气?
不过,除了形势比人强之外,徐伯松、徐仲榆等人都好,根本上还是想着保住自家的田宅,然后才是利益多占多得。
徐武江妨碍到这点,就是他们的死敌;徐武江哪怕不妨碍到点,但从他们看不起的下房徐爬起来,他们心里也会不爽;然而倘若徐武江有可能爬得比他们想象的更高,他们扑通跪下喊爸爸,又有什么好羞耻的?
往高里说,他们这也是为宗族大义。
“父亲,你还怨我杞人忧天吧?”徐恒跺脚恨道。
…………
…………
徐怀站在望楼上,将黄桥寨内部的动静尽收眼底,也听诸多人议论徐武富战时胆怯跑出中军寨的事。
徐怀还没有想到徐武富这时候能翻出什么浪来,但能顺手进一步打击其威信、积威,又怎么可能不顺手施为?
当然,徐武富、徐恒、徐武碛三人在战时离开中军寨远远跑到五六里外的山岗那里观战,说他们心里恐惧这边吃败仗再从中军营出逃会来不及,徐怀也不觉得有冤枉他们。
待暮色四合,远山的轮廓不再分明时,徐怀看到王禀、卢雄朝望楼这边走过来,他看一眼陡窄的木梯子,都担心王禀熬了好些天没睡踏实、都颤巍巍的身子骨,会从木弟子摔下去。
王禀还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与卢雄要登上望楼,不叫徐怀下去。
“下一步怎么安排,商议出结果来没有,王相还想着让这支疲弱之师,继续往西打吗?”徐怀靠着围木箕坐在望楼上,问王禀。
“让淮源乡营继续往西打,对淮源乡营有些不公平啊!”王禀长叹一口气。
虽然他希望能尽快的收拾这破烂局面,但也知道有些事难以强求。
而这么大规模的匪乱,本来就是京西南路八州三十四县共同的责任,不应该让淮源乡营一家去背。
“邓郎君却还是想打,其他人都说今日这一仗太恶、太伤,极需要休养,即便要打,也要看一看形势发展再说。”卢雄说道。
徐怀看着渐次黯然的远山,他能想象邓珪为什么想打。
三千州兵都彻底打垮了,邓珪要是率领淮源乡营能剿平匪乱,这个功绩就有点儿惊人了。
上达天听是必然的。
而朝中也非蔡铤一家独大。
邓珪有武举出身的底子在,一旦有了上达天听的功勋,即便在蔡铤那里会更遭嫉恨,但很有可能在其他不弱于蔡铤、也不惧蔡铤的某个朝堂大佬麾下,获得青云而上的机会。
当世武举讲究文武兼重,邓珪甚至都可能转走士臣这条路。
以前邓珪想做棋子却没有资格,诸事都想着置身事外,这次他要是赚下更大的功勋,便就有了做棋子的资格,心思蠢蠢欲动,实在正常。
问题是,其他人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以文制武
大半年在王禀身边,徐怀对当朝以文御武、以文制武的规制,或者说士臣深以为是的“祖宗法”,有一个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
他知道再打下去,徐武江或许破格得授一地之巡检使,看似入了流,那也只是被士臣文官吃得死死的九品武吏——除此之外,其他人顶天能再得些赏功钱,但不可能再有更多,荫及子孙更是休想。
除了徐心庵几个年少不更事的,徐武江他们当初为何对王禀复出不抱期待?
说白了很简单,即便王禀重得官家的信任东山再起,哪怕是登阁拜相,他们作为武夫追随王禀的好处,只要对当世以文制武的规制稍有了解,也都能一眼看到头了。
对普通兵卒来说,兵饷以及赏功钱或许就足够了,但对更多正崛起的武勇之人,没有足够的驱动力,凭什么让他们去拼死拼活?
徐怀这时候也有些想明白,为什么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上百年以来的边境战争不断,却难寻一例深入敌境纵深的大规模战役范例了。
除了士臣治军、禁厢军制等一些弊端使然外,真正领兵冲锋陷阵的武将,只怕也没有谁愿意去玩这种风险高到没边、却没有高收益相匹配的纵深作战吧?
玩筑堡浅攻战术,多稳、多美啊。
徐怀在王禀跟前数月,徐怀对大越与契丹人、党项人对峙百年的格局也大体了解,论国力大越应该凌然在上,却一直没能彻底解决边境安危问题,而此时竟然妄图寄望于与赤扈人联兵之上?
这三个多月,徐怀虽然还没有走出桐柏山,却也隐然能看到建和元年的大祸,根结在哪里了。
“你在想什么?”卢雄见徐怀说着话就走神,问他道。
“没有想什么。”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徐怀有跟王禀讨论过以文制武的规制问题,然而王禀还是奉儒学为圭臬,他对秦汉以来的王朝更替、战乱乃至世家宗族兴废等分析,都没有超过这个范围。
徐怀不是很认同,但此时的他却还想不到一个更好的答案。
那也就没啥好说的。
“你觉得应不应该往西打?”王禀禁不住问道。
王禀不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人,但他有他的坚持。
要是有可能,他还是想尽可能快遏制住这场匪乱,以民间进一步蒙受重创。
而比起刚才指挥大帐里的诸多人,王禀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更具决定性。
徐怀歪过脑袋,盯住王禀枯峻而真诚的瘦脸看了片晌,却转头问卢雄:
“我说倘若继续
往西打,也能很快剿平匪乱,卢爷你说这对王相是利还是弊?”
卢雄见徐怀突然问他这话,苦笑道:“恐怕是弊大于利。王相在地方禳助剿匪是否有功,得官家认才算;而想淮源所发生的这些事能如实传到官家耳里,实在太难,依我看,王相做这么多事,或许还要被蔡铤暗中差使哪个言官参一本‘不安于地方’。”
“于我或许是弊大于利,但我不会考虑这些。”王禀坦然说道。
“王相你是义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往矣,也能想到你带领淮源乡营剿匪功勋越大,朝中衮衮诸公乃至那个官家越会视你不安于地方,但淮源乡营会不会也因此非但不能受赏,反而越发受士臣的猜忌?”徐怀问道。
王禀愣怔在那里,他没想到徐怀心里竟然在想这些事,但他又决然说不出“不至于此”的话来。
“要说收复燕云,王孝成十六年前抗旨,当时即便不能立刻夺下燕云全境,却也是打进一个楔子——蔡铤凭着一道压根就不存在的圣旨,说诛就诛,夺兵权撤军而归,当时满朝士臣怎么就没有一人痛惜错失良机,竟然就没有一人想起‘收复燕云可封王’的祖宗遗训?而这些年过去,蔡铤执枢密院,想着联兵伐燕、夺回故土,满朝士臣却又‘谔谔’附从,令王相你不容于朝堂,又难道是他们这时候是突然之间想起有这么一道祖宗遗训来了?这难道是蔡铤权势滔天,又或者说朝堂之上二十年来形势骤变,而与以文制武的规制没有干系?”徐怀问道。
卢雄有些震惊看向徐怀,他曾听王禀感慨说过,倘若王孝成是真正的士臣出身,便不至沦落那样的命运。
不过,王禀这也是失态时言,事后还告诫他这种诛心之言绝不能说出去。
卢雄仔细体会王禀这话,也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白了就是王孝成乃真正士臣出身的话,蔡铤就不敢矫诏杀他。
即便蔡铤当时吃了豹子胆就是要矫诏诛杀王孝成,满朝士臣也绝不可能轻轻放过这事,更不要说劝官家默认这事,甚至十数年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民间去。
说到底蔡铤是文,王孝成是武。
蔡铤矫诏诛王孝成还能官运亨通,这就是大越根子里的以文制武。
要出身颠倒过来,王孝成是文,蔡铤是武,却敢矫诏杀王孝成,那便是斩身灭族的滔天大罪。
卢雄他没想到年仅十六岁的徐怀竟然也看到这一层上去了,甚至还从这事联想到淮源乡营未来的命运上。
淮源乡营里可不就都是粗鄙的武夫?
有功得赏,但功勋太盛、太强、太耀眼,在当朝还会是好事吗?
卢雄没想到
就连邓珪都没有看透的道理,徐怀竟然看透了?他都想抹脖子跳下望楼去算了,真是白吃几十年的饭!
王禀深吸一口气,长叹道:“我是不会想太多个人利弊之事,但要说及乡营,倘若受我牵累而遭猜忌,依惯例,可能会被拆编到禁厢诸军之中加以节制。”
徐怀拱拱手,说道:“谢王相据实相告。”
徐怀习伏蟒枪、伏蟒刀,无意间踏入以枪合意的境界,但他一直以来却难以理解三十多岁便知泾州、制靖胜军,成为边帅级人物的王孝成,应该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为何在创伏蟒枪融入的竟是幽愤郁苦的心境?
今日血战,午后徐怀也一直想淮源乡营要不要继续西进的问题。
他没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然而脑海里闪现的小段记忆却又清清楚楚的告诉大祸将至,以及这些天他都在考虑,大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令如此庞大的帝国是那样的虚弱,这些问题与淮源乡营要不要继续西进,搅到一起,他内心是极其纠结、纠缠。
然而带着这样的纠缠,去回味今日血战时破锋刀在手的搏斗,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通之感。
他陡然想到,王孝成当时创伏蟒刀,心境幽愤,实质内心也应有这样的纠缠、纠结、苦闷?
王孝成当然不可能洞悉未来,那必然是他对大越的现状看得更透,遂致幽愤吧?
王孝成的命运如此,徐怀就不得不想一想,淮源乡营要是继续光辉耀眼下去,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王禀这时候清晰无误的告诉他,徐怀也就验证了自己内心的猜疑并没有偏差。
以惯例,淮源乡营继续立功都有可能被拆散到诸禁厢军之中,何况现在还有蔡铤这头吃肉不吐骨头的恶虎在朝中虎视眈眈盯着徐氏——
这也直接决定了淮源乡营不能再往西打了,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靠着望楼围木,说道:
“王相都这么说了,淮源乡营那肯定不能再往西打了——我这伤势也有点重,说不定要回金砂沟寨修养三五个月才能好彻底……哎呀,好痛,麻烦卢爷快扶我下去歇去,我这条胳膊恐怖是要废掉了!”
见徐怀嚷嚷叫着,整个人就要直接躺到望楼木板地上,卢雄也是哭笑不得,当下也只能配合他演戏,将他搀下楼去。
“怎么回事?徐怀这是怎么了?”
看着徐怀跟王禀、卢雄站望楼上说着话,突然间人就倒了下来,左右都惊慌的围过来。
“激战多次强行开弦,到底还是太伤筋骨了,午时都没有觉察会伤这么厉害!这条胳膊要是养不好,可能都要废掉!”卢雄说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铸锋堂
十二月下旬的桐柏山里,连日来大雪纷飞,天地皑皑一片。
歇马山左右的山岭银装素裹,徐怀身穿狗皮短裘站在大殿前,右臂还拿绷带缠住,挂在脖子上;这时距离黄桥寨一战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
今年寒流南下比往年要早,十二月之前淮水以北就冰雪交加,往年气候温润的桐柏山之中,在进入十二月之后也连着几场大雪,不少溪河都冰封起来。
柳琼儿身穿素色绵袄,脸蛋犹显得净白|粉嫩,站在徐怀身侧一起看这山河壮美,身后崇皇观的主殿,殿檐下换上新的匾额,上书“铸锋”二字,头角峥嵘。
州兵在理塘寨被杀得大溃,知州、州兵马都监陈实、州团练使杨文啸、驻泊禁军指挥赵孝、薛虎,州厢军指挥任恕等将吏二十余人或死或俘;县刀弓手、厢军及驻泊禁军逾二千五百余众或死或俘。
京西南路夹于汉江、桐柏山及伏牛山之间,西接大巴岭、秦岭,百年来匪事不绝,但猛烈超过这次的,却屈指可数。
除了州通判顾志荟、泌阳县丞钱惟等少数官吏留守泌阳城、组织粮秣等物资的输运外,也就泌阳县令程伦英在县尉朱通等人拼命救护下,率四百多残兵杀出重围。
之前州兵虽然几次进军不利,但匪乱还被限制在桐柏山里。
除了知州陈实他自己百般遮掩、百般避重就轻外,更主要还是路司看到陈实兼领兵马都监,当时手里还有三四千兵马可以调动,以为怎么都不会出多大的乱子,没有谁站出来拆台或核查匪乱实情。
唐州三千兵马覆灭,匪军随时都有可能杀出桐柏山,淮源乡营虽然也连获大胜,但难以持续再战,也未必能将匪军拖住,京西南路自经略安抚使以下,自然是惊慌一片。
这时候也没有人再敢瞒天过海、隐瞒一切,经略安抚使顾藩亲自率三千禁军赶来唐州增援,驻守泌阳城,同时也加急将唐州剿匪兵败等事如实上禀汴京。
朝野上下当然也是震惊莫名,断断没有想到桐柏山在事隔二十年之后,再次掀起的匪乱会如此的凶猛、暴烈。
这时候也没有谁敢挑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去糊弄官家。
自诩天下正值承平盛世,就在距离眼鼻子并不远的桐柏山发生这样的匪乱,徐怀听说官家鼻子是真真的气歪了——当然这也是道听途说他人道听途说来的。
虽说顾藩已经亲自赶到唐州坐镇,但朝中对顾藩的这个太平官员显然不抱什么期待;而应负最大罪责的陈实都已经战死,程伦英还能拼死突围,没有向贼寇投降乞活,多少保住士臣的颜面,朝廷也就追究谁的罪责。
十二月初保和殿侍制董成,携旨赶到泌阳,兼领知州、兵马都监、州团练使等职,从顾藩手里接过桐柏山剿匪作战的指挥权。
董成在泌阳城整饬兵马不提,淮源乡营在黄桥寨大捷之后便没有继续往西打,除了加紧时间清理黄桥寨以东的残匪外,也终于赶在十二月中旬之前,将总长达一千余丈、高近两丈的淮源城垣修成。
乡兵通常都是各家最为重要的青壮劳力,即便匪乱未平,但兼顾到伤病休养,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征蓦新的乡兵进来轮换。
淮源乡营里,徐氏族兵最多时高达五百余人。
既然认清到功绩过于耀眼,非但无功,反有可能遭受猜忌,徐怀与徐武江、徐武坤他们商议后,也是借乡兵轮换的机会,将徐氏族兵在乡营的人数分三次下降到一百二十人左右;同时还在王禀的帮助下,催促邓珪兑现战功给赏。
邓珪因功得授唐州团练副使。
团练副使通常说来是没有什么职权的虚街,但此时授给邓珪,除了日后作为晋阶之资,同时也使邓珪执掌乡营更名正言顺。
团练即乡营也。
其他将卒的给赏,朝廷也就象征性的给一些金银制钱、锦帛等物,其他都着路司及唐州筹措。然而路司前后损兵折将死伤三四千人,又要重新组建进剿兵马,每一枚铜子都要扣着花,又哪里肯拿三四万贯钱出来给赏?
好在贼势正盛,白涧河两岸的大姓宗族却是不敢耍赖,在邓珪、徐武江的多番催促,将赏功钱摊派下来。
金砂沟新寨要照军事坞堡的标准打造,需要从狮驼岭以及歇马山到金砂沟的车马道修通之后,才方便大规模运送砖石等物资进入,一时半会急不了。
狮驼岭与玉皇岭之间的山峪,在大半年不停歇的建设中,也总计修成十一道滚水坝。
滚水坝及狮驼岭东坡的开垦建设,主要都是上房徐贴出大笔钱粮,这些都有造册记录;徐武江、徐怀再强势,也不可能凭白强夺过来。
最终有近两百户徐氏族兵愿意携家小迁入狮驼岭新寨、金砂沟以及歇马山。
有跳虎滩、黄桥寨两番大胜垫底,两百族兵以及徐怀、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的赏功钱都算上,总计有一万八千余贯,加上之前各家在鹿台诸寨可怜之极的田宅都拿出来,补偿给上房徐,最终换得玉皇岭西崖往东、包括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等在内的土地。
除了上房徐得到钱粮补偿,也由于逾四分之一的族众西迁,使得玉皇岭腾出一批可供佃种的田地,下房徐族众维持生计的艰辛也得以缓解,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而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虽说占地是玉皇岭的两三倍,但可供开垦的土地资源极为有限。
大半年来,即便在两岭山峪之间建成十一道滚水坝,但到处都是石崖石坡,也仅有清理出千余亩坡地,算上狮驼岭东坡、歇马山下院谷地以及金砂沟寨,总计都不到两千亩地。
新迁族兵以及之前金砂沟寨、歇马山已经接纳的,总计也有三百户,每户摊算下来,仅能分得六亩旱地,种植麦豆等作物,产出非常有限,连填饱肚子都困难。
金砂沟是深壑,崖壁险陡,沿溪七八里都几乎找不到能供人立足的滩地,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苏老常带着人在悬崖陡壁开孔打入木桩铺上栈板,扩大能放置溜槽以及淋滤作业的平台;对金砂沟寨下方唯一一处可以称得开阔的滩地,更是不计成本的用大石浆砌建一座稳定的栈台,安装两架龙骨水车取水淋滤加大型槽板。
虽说金砂沟滩多水急,不通筏舟,但苏老常还是带人打造浮筏,用竹丝索固定在溪流之上,方便长柄木勺挖采沟底的溪泥。
虽说柳琼儿当初信口海吹每日可采三五十贯钱的金砂没有实现,但叫苏老常二三个月折腾下来,金砂沟沿岸六处采金点,每日开采金砂也差不多稳定超过二十贯钱,已是相当的惊人。
有这笔收益,不仅筑路建寨等事能持续进行下去,迁入三地的家小也可以通过做工,补足田地产出的不足,让日子能够维持不下去,不至于连温饱都维持不了。
开采金砂以及金砂沟寨其他事物所产生的收益,理论上归属于柳琼儿名下,徐怀随意支用,但为建和元年将至的大祸未雨绸缪,狮驼岭的开垦、歇马山的经营,以及三百余户家小的人力分配,又必须要与金砂沟结合到一起,通盘去筹划。
徐怀现在也越发清醒的认识到大越病入膏肓,而赤扈人崛起势难避免,他将
钱财以及其他绝大多数个人资源都在所不惜的砸出去,未雨绸缪的去做一些事,在他看来是极有必要的。
问题在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徐武良、苏老常等人,对联兵伐燕会否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都将信将疑,对赤扈人崛起也没有什么概念,更不要说徐灌山、徐四虎、韩奇、殷鹏、吴良生等其他人甚至都还不知道联兵伐燕这些事……
徐怀现在却想大家将拼死血战应得的赏功钱,将他们在歇马山、狮驼岭应得的利益,乃至他们的人生、热血及忠诚,凝聚成一起去做未雨绸缪的事,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苏老常提出建立堂号。
从七百余年前的晋朝起,数世聚族而居的宗族,在祭祀共祖的宗祠、家庙上,都有题写堂名的习惯,也以此作为某氏某支区别其他族属、支派的微号,日渐流行起来。
这就是堂号。
徐氏自迁入桐柏山扎根,宗祠题写鹿鸣,这不仅是族学鹿鸣堂的由来,同时徐氏子弟走出桐柏山,也是以泌阳鹿鸣堂徐氏自居,跟其他地区的徐姓人进行区分。
当世合伙经营生意日渐寻常,以及大小头目为打家劫舍更好的团结起来,又或者诸多泼皮无赖勾结到一起欺行霸市,也屡有在宗族之外建立堂号共同行事、协同利益的先例。
狮驼岭、歇马山、金砂沟寨这些地盘以及这么多人手,倘若想继续凝聚起来共进退,唯一可行的,就是整合到一个堂号之下,甚至可以将山寨所行的规则,比如诸当家决策制、缴获(收益)公私帐分配等等,都直接移植到堂号之下实施,相当于是山寨的概念进行泛化。
徐怀都不得不承认苏老常这个想法非常的有创意。
众人考虑到除了狮驼岭、歇马山、金砂沟寨的经营外,堂号目前能对外的经营生意,主要就是铸制朝廷所许的“弓、箭、刀、盾、矛”等五兵,遂以“铸锋”为堂名。
铸锋堂以徐武江为大当家,苏老常次之,执掌堂务;徐怀再藏拙,他的武勇声名这时候也已经震动州县,遂以莽虎之名号坐第三把交椅;徐心庵如今旋风枪的名号也是鹊起,正式替代他父亲徐灌山坐第四把交椅;柳琼儿、苏荻、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在剿匪战事建立自己名号的徐四虎、殷鹏等人分坐第五到第十一把交椅……
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还在乡营任将,徐武坤、殷鹏等人则以养伤的名义随徐怀一起退出乡营。
金砂沟新寨的建造需要时日不说,歇马山崇皇观的上院地踞险要,建筑完整宏大,铸锋堂的总堂口当然是更适合设于歇马山。
铸锋堂除内堂事务苏老常负责外,还设办讲武馆,负责青壮及少年子弟的书文学习、熬练武技、演习军阵等事。
徐武良也带着吴良生等人,在歇马山东谷的崇皇观下院建设新的五兵作坊,专司五兵铸制。同时还在淮源城盘下一座铺院作为货栈,专司五兵销售,实际还承担对淮源城的联系等事。
除了采金、铸兵、筑路建坞等事正常雇工外,还专门择选精锐组建五十人规模的堂卫,名义上由殷鹏、韩奇统领,专司山堂场矿及商货运输的护卫事,同时也是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三寨的防匪乡勇。
黄桥寨一役过去快两个月了,徐怀以养伤的名义退居歇马山,原以为诸多事会很繁琐复杂,却没想到数月前还在田间挑粪水浇地的苏老常有着过人的经世济用之能,带着苏荻、徐武良、徐灌山他们将诸多繁复事务都一一安排得明白。
徐怀都没有耗费什么心思,这段时间主要精力还放在养伤及锤练武技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冲冠一怒
“……”
徐怀与柳琼儿并肩站在铸锋堂大殿前,远远看到有数骑从山口方向驰来,却是徐武江从淮源派回来报信的。
“新任知州董成竟然已到淮源了?”
柳琼儿拆开信函看过后都吓了一跳,有些难以相信徐武江所写的内容。
苏老常、苏荻、徐武坤、徐武良、殷鹏等人很快赶了过来。
董成乃泰成六年进士,与蔡铤长子蔡和之关系甚睦,泰成十一年任镇雄军都监,其时镇雄军便是受蔡铤节制,是朝中蔡系最为核心的成员之一。
董成以保和殿侍制出知唐州,兼领兵马都监、团练使,徐怀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桐柏山匪乱是剿是抚,已是人家翻手之间的事情了。
也是如此,他们才在歇马山加紧组建铸锋堂。
将随建和元年而至的大祸太虚无缥缈,王禀这等人物都难以置信,但哪怕是应对蔡系迫在眉睫的进一步迫害,众人也需要更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徐怀也是万万没想到,董成没有稳坐泌阳整饬兵马,等在招抚收编贼军完成之后再对他们发难,竟然轻车简马,直接绕道赶到淮源来?
“董成这时候跑淮源来做什么?”徐武坤、徐武良他们赶到铸锋殿来,乍听这消息也是大吃一惊。
“董成敢轻车简马跑到淮源来,我总不能缩头藏在歇马山,”徐怀说道,“武坤叔、殷鹏,你们准备准备,我们连夜赶去淮源跟十七叔他们会合,看董成他们要折腾什么幺蛾子出来!”
“跳虎滩、黄桥寨,你太过耀眼,即便是莽将,在桐柏山也是武勇无双,董成这趟过来真要有什么图谋,王禀相公之外,恐怕你就是主要目标……”苏老常担忧的说道,不赞同徐怀此时去淮源。
徐怀说道:“有些凶险,我当然知道,但再大的凶险又能及得上前阵锋线上的厮杀?这些事不是我们想避就能避得了的,有什么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好过缩在这里想东想西强!”
“……”苏老常默然无语,他并非性格强势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又显得怯懦,情知难以说服徐怀留在歇马山按兵不动,无奈说道,“我知道无法说服你留在歇马山,但情势波澜诡谲,你要小心徐武富这个人随时有可能反覆。而徐武富、徐恒父子都深信夜叉狐就是柳姑娘——你带柳姑娘一起去淮源,或许还能迷惑他们!”
…………
…………
徐怀、柳琼儿与徐武坤、殷鹏在十数铸锋卫的簇拥下,进入新筑就的淮源城时,夜色已经暗沉下来。
匪乱未靖,城中照战时进行戒备,普通民众入夜后禁止上街。
空荡荡的长街横在眼前,朔风吹拂而来,透过甲衣,说不出的阴寒——要不是城门内外的守卫都还是乡营将卒负责,徐怀都担心邓珪已经被收买,在此设下埋伏等他入彀。
铸锋堂将郑家肉铺隔壁的铺院盘下当堂口,铺院前后五进带东西跨院,有大小近四十间屋舍,附有马厩、货仓等建筑。
除了作为对外售买五兵的兵器铺子外,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还在乡营任将,平时也宿在堂口后宅。
徐怀与柳琼儿、徐武坤、殷鹏走进后宅,看到王禀、卢雄、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以及郑屠坐在屋里,长案
不知被谁奋力一掌劈出一个破洞来,屋角也有碎瓷,茶渍撒到墙壁上,强笑问道:“谁发这么大的话,上好的檀木案都劈出一个洞来?”
徐心庵朝徐武江那边呶呶嘴。
徐武江这时候心头的怒气没有刚才那些强烈,却有说不出的沮丧、愤闷,苦涩道:
“我们拼死拼活杀那么多场,桐柏山这大半年来多少人头滚滚落地,多少人流离失所,郑恢这狗东西今日竟然公然随董成走进来淮源城来,这他娘世道到底怎么了?”
即便早就知道郑恢这些人在幕后翻云覆雨,即便在巡检司早就学会油滑世故,但董成召集巡检司及乡营将吏议事,介绍身边一名幕僚乃是郑恢时,徐武江那一刻也是彻底被点燃了怒火——即便到这时候说起这事,胸臆间也是一阵阵恶气翻腾难平。
“议事时,郑恢就坐在董成身侧,还对淮源剿匪时评头论足,我当时那叫一个提心吊胆啊,就怕十七叔按捺不住拔刀相向……”徐心庵说道。
“我没有那么蠢。”徐武江气恼的坐下来。
徐怀这一刻也是瞠目结舌,他没想到郑恢竟然还敢公然跑到淮源城来抛头露面?
即便他能猜到董成、郑恢此时是有意挑衅,以便激怒他们而有口实血洗徐氏,但徐怀这一刻心里也直想骂娘,恨不能将这些狗杂碎都操翻剁碎。
“爷,这郑恢真是枢密使蔡铤所遣,为诛害王老相公而来桐柏山掀风作浪的?”郑屠给徐怀搬来一把椅子,他也是刚刚听徐心庵说及这些事,犹觉得难以置信。
“确实是郑恢这厮?”徐怀将挎刀解下来,与徐武坤、殷鹏坐下来问道。
“王相公、卢爷没有去参加议事,但这狗东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淮源,黄昏时还特意陪同董成在街市兜了两圈。”徐武江气呼呼的说道。
“确实是他。”卢雄说道。
徐怀与徐武江他们之前还没有机会跟郑恢打过照面,审讯虎头寨俘寇也仅知道郑子晖在陈子箫身边都很少露脸,偶尔能见到也是一脸蜡黄、病殃殃的样子,便知道郑恢这些人平时用特制的姜汁药液涂脸,稍稍改变过容貌。
不过,卢雄曾经跟郑恢打过交道,轻易不可能看走眼。
“这么看来,郑恢等人应该是在董成赴任就走出桐柏山与之汇合,再以董成幕僚的身份,一并到唐州来赴任——他们已经安排好招抚之事了,”徐怀顾不得生气,明知对方是计,他怎么也得按捺住心里的怒火,皱着眉头倒吸凉气说道,“董成这次到淮源来,却是专程来对付我们的啊!”
王禀也是仰天而叹,对此种情形实在是无话可说。
“邓珪是什么态度?”徐武坤问道。
“他能有什么态度?都恨不得将头缩回到裤裆里去!”徐四虎怨恨的说道。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邓珪没有将乡营将卒从城头撤换下来,便没有站到董成他那边去,但除此之外,我们也不能指望邓珪做太多。”徐怀制止徐四虎乱发牢骚。
刺杀及纵匪事,他们就算有十足的证据,当下也不可能说服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昏聩官家相信确有其事,就没有办法通过这事将蔡铤扳倒。
董成、郑恢等人看似肆无忌惮,甚至可以说是荒诞、匪夷所思,但这却也是他们高明跟阴险的地方,这会削弱对他们指控的力度。
既然
短时间内无望将蔡铤扳倒,邓珪一个小小的巡检使,要如何对抗掌握唐州军政大权、奉旨全权负责桐柏山剿匪事的董成?
邓珪就不怕董成在淮源唱一出挥泪斩马谡的戏?
又或者说他们能指望邓珪冲寇一怒,率领巡检司武卒、乡营将卒将郑恢、董成这些狗杂碎都剁成碎片?
那这与举兵造反,有何区别?
邓珪没有倒向董成、郑恢这些人,没有换巡检司武卒去守淮源城,也还没有解除徐武江他们在乡营的职务,其实就是最大限度的利用小小巡检使那微末的职权,对抗董成、郑恢这些人的肆忌妄为。
在徐氏族兵整并到乡营之后,徐怀便没有再担任过都将,铸锋堂名义上也以徐武江为首,甚至所有的军议,徐怀都不会抛头露面,但底层将卒对武力有着最直接的渴望与追求,也最服庸武力。
叫徐怀数落,徐四虎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却也坐到一旁不再作声。
徐怀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臆间的怒气,尽可能平静的问道:“董成、郑恢带了多少人过来,董其锋有没有随行?”
“郑恢甚少露面,淮源这边也没有几人识得,但董其锋那张刀疤脸,黄桥寨一役不知道有多少将卒见过,他真要敢露脸,我看整个乡营都得炸窝。他们还没有胆量做到这一步,”徐武江说道,“董成、郑恢身边就十数嫡随,此外就是朱通从泌阳县带过来的百余刀弓手一路随行——你想做什么?”
见王禀眼神也严厉起来,徐怀苦笑道:“我们就这点人手,还有上千家小需要照应,王相你不是担心我们会举兵造反吧?而倘若我们从淮源城逃走,也不过是正好中了这几个狗东西的打草惊蛇之计罢了。”
“你打算如何应之?”王禀苦笑着问道。
“当然是洗干净脖子让他们来砍啊!”徐怀说道。
王禀闭起眼睛,满面戚容,片晌后站起来说道:“你们对我王禀情义恩重,我无以为报,也不该对你们有所要求、束缚,你们做怎么做,要怎么做,也勿需以我为念!”
卢雄站起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手掌在徐怀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话,便随王禀走了出去。
王禀、卢雄走后,徐心庵还特意的走到院门口张望了两眼,带点小兴奋的走回来问道:“要怎么下手,你这小子这次不会甩开我们单干吧?”
“他们怎么可能不防范郭曹龄之事重演?你就不怕我们十七八人闯过去,正好掉对方设下的陷阱里去?”徐怀苦笑道,“我刚才跟王禀相公那么说,就算是气话,也是无奈的气话——邓珪暂时还是有些良心的,也知道董成、郑恢这些人乃虎狼之辈,不足他去与虎谋皮,所以董成、郑恢他们目前还不能直接加害我们。不过,同时郑恢也不会坐看我们行刺董成,他更担不起这干系。我们现在就只能等他们先出招。实在不行,我相信邓珪不会阻拦我们逃出淮源城,而董成、郑恢这些狗东西也应该是希望我们走一步,才好更名正言顺的带着收编的匪军来收拾我们……”
徐怀听得屋外院墙有轻响传来,警觉的示意屋里众人莫要惊动,但待他与徐武江解下腰间挎刀,翻墙进入的那人却已在院中出声说道:“是我!”
“是你?你来做什么?”徐怀、徐武江推开门,难以置信的看着站在院中的那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往事如那烟
见是徐武碛身穿袖襟都束紧的黑衣站在院中,徐武坤怒问道:“你们怎么不去|舔董成、郑恢这些狗东西的沟子,还有心情跑过来看我们的笑话?还是你们终于省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了?”
“阿六被我一掌劈晕过去,不会有什么事。”见徐武江将挎刀横在身前,眼睛却往院墙西北角张望过去,徐武碛说道。
徐怀朝带人要冲进这院子围杀徐武碛的韩奇挥挥手,叫他带人出去看西北角当暗桩的徐六如有没有事,不要让无关人等靠近这院子。
徐武碛将随身携带的长短刀解下来,踢到一旁,说道:“黄桥寨一战,徐武富便与贼军通风报信,甚至道破夜叉狐乃柳琼儿之事,而徐忻前夜不知所踪,便是叫他遣去给郑恢送信……”
“好你个狗东西,我他妈早知道你的心肺叫狗吃了!”黄桥寨一战,唐夏、周健雄以及近二十名徐氏子弟战死沙场,每想到这事,徐武坤就心痛不已,见徐武碛竟然有胆承认这是他与徐武富通风报信所致,怒火烧心,拔刀就要朝徐武碛砍过去。
“……武坤叔,”徐怀拦住徐武坤,走到廊前,盯住徐武碛,问道,“你说徐武富与郑恢通风报信,是想说你没有参与这意吗,但你为何不拦住他?”
“徐武富一直都有防备我,黄桥寨大战当日,他拉我退到六七里外的荒坡观战时才吐露实情,我那时想阻止也没有可能。而当时我也误以为就算郑恢等贼在背后掀风作浪,贼军也不会有多强的实力,以为那时杀徐武富、徐恒父子向你们示警并无特别的意义,才隐忍没有作声,”徐武碛枯峻的脸皮也微微抽搐着,咬牙说道,“我承认这是我的失策,贼军比我想象的要强,但战死的徐氏武卒,有哪一个不是我亲手教导出来的?我心里痛,绝不比你们好过。”
“你再心痛,旁人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会晓得?而黄桥寨一战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你都紧跟着徐武富,也不像是心痛的样子。”徐武江冷声说道。
“你此时过来,是为何意?”徐怀盯着徐武碛枯峻的脸、深沉似潭的眼眸,问道。
“郑恢刚遣人投书给徐武富,要徐武富设计诱杀你作为投名状!”徐武碛说道,“不过,以我猜测,郑恢未必就真信徐武富,投书极可能还是一个圈套,但我这次不敢再有疏忽不来提醒你们!”
“你这话,叫我们如何信你?”徐怀问道。
“我自有我的苦衷,但我还不至于会被你装痴卖傻瞒住,真就信夜叉狐就是柳琼儿。”徐武碛说道。
“你心存疑念,又足够耐心接触乡营里的徐族子弟,窥破我的真面目有何难事?”徐怀冷声问道。
“心庵,你这杆长枪借我一用。”徐武碛指着徐心庵搁在廊下的长枪说道。
“请便。”徐心庵冷声道,一脚将长枪朝徐武碛踢去。
他们这么多人在这院中,还不怕徐武碛将一杆长枪玩出花来。
徐武碛伸手抄接住长枪,身形
微蹲往前端枪,陡然间变了一种气势,似恶蟒伏于草丛之中,下一刻长枪如蟒牙恶噬,当空便是凌厉一刺,速度快到难以想象,空气刺爆的鸣叫在众人耳畔震动。
便是这一枪就叫徐武江微微心惊。
他以为自己在伏蟒枪上的造诣即便没有超越徐武碛,也应该并驾齐驱,但从这一枪来,他还是要差徐武碛一些。
徐武碛再跨步而前,长枪再刺,荡出两道枪影,叫人几乎分辨不出先后;再刺三道枪影,三花刺,这是徐心庵、殷鹏、徐武良他们此时的境界;再刺,徐武碛手中长枪直接荡出五道枪影,五元势,带出来的风劲旋动,席卷庭院角落里的残叶与积雪。
徐武江禁不住动容,这是他差半步都没有达到层次,没想到徐武碛这些年竟是藏拙,都没有在族人面前展露出真正的实力。
然而徐武碛的枪势未停,当六道枪影荡出时,徐怀都禁不住讶然出声:“六出飞花势!”
习武之人有狂妄自傲的,有故弄玄虚的,像徐武碛有所藏拙也不是多难理解的人,但谁能想象他竟然藏拙到这一步?
这是筋骨已老的卢雄都已不能再攒刺杀出的六出飞花势!
这是徐怀偶尔踏入枪与意合的境界之后,才能使出的六出飞花势!
徐武碛藏拙竟然藏了两个层次?
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徐四虎、殷鹏他们都愣在那里;郑屠就傻乎乎觉得徐武碛这枪耍得挺好看。
徐武碛收住长枪,将其掷到院墙角落,恰到好处的靠墙停住,微微喘息看着徐怀说道:“这些年我在山中,对王帅创伏蟒枪的心境稍有体会,算是勉强能使出这六出飞花势来——当然,我此时或许也已不是你的敌手,但你应该相信,我自始至终对你都无恶意了吧?至少在获鹿堂时,我还是把握将你一棍抽翻在地,而不是被你打得吐血!”
“你为何要这么做,当初在获鹿堂,你为何要跟我反目成仇?”徐武坤震惊问道。
“这些年在徐武富身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手段。我最初又不知道徐怀装痴卖傻,但我知道,你我顾念武宣的情义事事偏袒于他,只会叫徐武富当机立断用更暴烈、极端的手段来对付我们,而我们那时还没有资格跟他斗……”徐武碛说道。
“你别急着提我们,我们的……”徐武坤此时更觉得徐武碛陌生,他完全认不清徐武碛的面目,心里不愿这么轻易就跟他套近乎。
“蔡铤当年持诏诛杀王帅,我要说我们早就猜疑上诏有假,徐武宣也是因为潜往汴京调查事情真相意外失手,回桐柏伤重不治而死,你还信不信?”徐武碛问道。
“什么,你们早就怀疑蔡铤所持上诏有假?”徐武坤再次震惊问道。
他们也是最近才从王禀这里知道矫诏之事,却不想徐武宣、徐武碛刚回桐柏山一两年就已经暗中着手调查这事,他又难以置信的问道:
“你们怎么不跟我,跟武良、周景他们说?”
“武宣说将你们拉去落草,最后那么多兄弟战死沙场,大家回桐柏山却连一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他心里愧疚。而王帅身前对我、武宣有知遇、教导之恩,调查矫诏之事也是我们的责任,与你们无关,又何苦将你们再拖入这凶险漩涡里来?徐武宣伤重不治,也要我不再管这事,而是安心隐居桐柏山,将徐怀照顾好!”徐武碛说道。
说到这里,徐武坤就又来气了,讥讽道:“棍棒加身,头破血流都是寻常事,你照顾得真好!”
“我不否认以往对徐怀是有些严苛了。”徐武碛说道。
“徐怀打小没被你打死,还能活下来,够算命大了。”徐武坤说道。
“他父亲是何等英雄人物,他那样子,我们怎么不急……”徐武碛替自己辩解道。
“‘我们’?”徐怀疑惑的盯住徐武碛,问道,“除你与我父亲之外,还有谁与你们一起在暗中调查当年矫诏之事?”
“苏老常,原名苏璋,浙东文士,年少便有文名,出身富庶,但遭人嫉恨诬告流徙泾州牢营。王帅喜他有才,又察他案情有冤,没有简单将他释放,而着我带人前往明州调查卷宗,找地方官员替他洗清冤情,将诬告之人绳之以法,才资助他归乡。苏璋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得知王帅冤死后,为报当年之恩,不惜举家随我等迁来桐柏山。”徐武碛说道。
“这里面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徐怀摇头说道。
“你是说徐怀……”柳琼儿刚才担心院子里有可能会大打出手,就留在屋里没有走出来,这时候也是震惊的走出来盯着徐武碛,然而这事太匪夷所思,以致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柳姑娘虽然不是真正的夜叉狐,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也,不过这事还是不说破为好。说破了,徐怀就要与天下士臣为敌,恐怕连王禀相公都要跟徐怀划清界线。”徐武碛说道。
“四虎、心庵、殷鹏、郑屠你们出去守住院子四角,莫要叫什么有任何一人接近。”徐武江大皱眉头,吩咐徐心庵等人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徐武宣在营中娶妻生子,我们哪次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徐怀打出生就将屎尿拉在我的胳膊,你现在跟我说徐怀不是徐怀,你他娘怎么有脸胡扯这种话来骗人?你他娘跑过来胡说八道什么,你以为这鬼话能骗得了谁。”徐武坤怒气冲冲,上前一把揪住徐武碛的衣领,怒斥道。
“徐武宣伤重不治,一直到下葬,宣娘子卧床不起,也不曾到灵堂看一眼,我与你们说宣娘子伤心欲绝,但谁都不知道她即便是到武宣死,也在恨武宣当年猜到蔡铤不可能放过夫人与公子王樊,却拿独子去偷换下公子王樊,”徐武碛说道,“宣娘子到死都未曾与我、苏璋说一句话,也未曾到武宣墓前看一眼,宁可病死也不饮我们与苏璋暗中送过去的汤药,也是恨我们太狠心——”
徐怀手抖擞着撑台阶坐下来,茫然看着庭院中的月光空明:他到底算谁?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能承受之仇
徐怀手哆嗦着撑住台阶而坐;徐武坤却是入痴般揪住徐武碛,要他拿出更多的证据。
徐武江胸意间也是波澜大动,站在那里怎么都想不到岳父苏老常,竟然并非徐武宣、徐武碛他们归乡途中所遇到的逃荒饥民,而是出身富庶的浙东文士,只是为报恩不惜舍弃一切,也要与徐武碛、徐武宣二人暗中调查蔡铤当年持诏诛杀王孝成的真相而举家在桐柏山里隐姓埋名当了十数年佃农,也只是为更好的保护、照顾王孝成遗孤。
在王孝成抗旨被诛一案对外公布的消息里,王孝成有两子早年夭折,其妻周氏当时携幼子王樊,与其他军眷也是刚刚从泾州赶来团聚——而在王孝成被诛后,周氏携幼子王樊于返乡途中再遭变故身亡,而护卫其行的几名扈随皆不知所踪,官方认定此案乃是奴婢杀主、畏罪潜逃。
徐武坤、徐武良、周景等人归乡,当然也会议论这事。
徐武江早年只是听他们恨恨不平的猜测这些都是蔡铤斩草除根下的手,却没想到徐武宣、徐武碛早就担心蔡铤会下毒手,为确保王孝成幼子无忧,用偷梁换柱之计换出来,害得自己的独子死于蔡系奸人之手。
他也难以想象徐武宣之妻宣娘子这些年是存有怎么的心情将徐怀拉扯长大!
柳琼儿也是檀唇微张,这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去宽慰徐怀。
谁他娘能想到桐柏山里竟然藏着如此曲折诡谲的恩怨情仇,谁又能想到徐武宣、徐武碛、苏老常三人竟然为这一切如此隐忍,又付出如此之多?
“这是武宣伤重不治前留下来的信,以及宣娘子病逝前特意戳我们心留下的血书,都能证明徐怀的身世……”徐武碛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拿浸油纸包裹、贴身收藏多年的小包,埋藏心间十多年的秘密在这一刻揭破,心情激动得也是手颤巍巍的递给院中唯一还算镇定的柳琼儿。
柳琼儿小心翼翼的揭开浸油纸,时间太久,里面的血书及信函都有些破损,也很薄脆,她也不忍心看着信及血书上所写的内容,看了徐怀,不知道他有没有必看一眼。
徐怀良久后才将血书及信接过来,拿浸油纸重新包好,贴身收藏起来,仰着脸,不叫眼眶里的泪滴落,说道:
“我在桐柏山浑浑噩噩成长十数年,养我者这山这民,护我爱我者我父、我母及徐族也,从此之后这世间只有徐怀,我也只是徐怀,其他事概不用再提了。”
徐武江明白徐武碛为何说揭破徐怀的身世,便要与天下士臣为敌,也明白徐怀为何要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世,甚至都不去跟王禀说破。
矫诏之事在朝堂士臣那里,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
而蔡铤矫诏杀王孝成之后,非但未受丁点的处罚,竟然还一路升至枢密使官,成为当朝主战派的代表。
徐怀的身世一旦大白于天下,士臣会是什么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徐武江在底层武吏挣扎多年,对当世以文制武的道道还是比普通人明白得多,也知道徐怀的身世大白于世后,等待他的不可能替其生父王孝成洗清冤情,反而会遭到更严
密的监视,徐氏也必然会被拖下水。
是的,满朝士臣也许不会无耻到直接对徐怀喊打喊杀,但一定会更乐意看到蔡铤往徐怀头上泼脏水、随便扣个罪名之后再一次斩草除根。
到时候不仅仅是徐怀个人,他们这些跟徐怀有牵连的人,都会被士臣视为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
王禀要是不跟他们划清界线,也必然会遭来更疯狂的攻诘,等候他的极可能会身败名裂之后再被踩上几脚而客死异乡。
要避免四面树敌之事发生,便是绝口不再提及那段令人不忍卒听的往事。
此时仅仅是董成、郑恢、董其锋等人跑到桐柏山来掀风搅浪,已经叫他们身陷漩涡之中有随时覆灭的无力感,需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
而一旦叫蔡狗知道徐怀是王孝成的遗孤,他暂时放过王禀,直接将徐怀及徐氏列入第一诛杀目标,动用一切资源、力量碾压过来,他们还有逃过大劫的可能吗?
这天下从来都不是黑白分明的。
“武碛叔你先回去,莫要叫徐武富、徐恒他们起疑心——很多事我都要静下来好好想想。”徐怀示意徐武碛先回去,莫要在这里逗留太久,以免徐武富、徐恒长时间找不见他起疑心。
“我特意叫徐武富住进附近槐花巷的院子里,说是隔得近方便就近监视你们的动静,但你们要联系我也是方便。我住的偏院能看见你这边西北角那处竹丛,你们摇晃竹丛,我看到了,只要身边没有人盯着,便随时能过来。”徐武碛说过话后,就先翻墙出了铺院。
“十七叔、武坤叔,我要回去安静的想一会儿,你们先忙。”徐怀心里也有些乱,起身往他在这边的住所走去。
…………
…………
屋脊还有残雪,月光铺照其上,有着莹莹微芒烁动。
徐怀手抓住浸油纸包,站在窗前茫然看着庭院里的情形。
神智恢复时那无数被遗忘的陌生记忆,以及近一年来陆续会闪现、不存于当世的记忆片段,已经折腾他好久了,却怎么都没有想到,现在他的身世会被彻底巅覆,他竟然不是徐怀,而是王孝成的独子王樊?
说实话,徐怀对当年的矫诏案并没有特别深的感触。
但是,对为隐瞒这段秘辛、为保护好、照顾他,他以为的父亲与徐武碛、苏老常竟然付出远远超乎常人想象、甚至可以说是惨烈代价的隐忍,他又怎么无动于衷,不动容不已?
牵一发而千钧俱灭的危机袭来,身世却又暴出如此惊世秘辛,徐怀内心不可能不受到强烈的冲击。
不过,他神智恢复后,他有着这个年纪难以匹配的敏锐思虑,也从绝大多数被遗忘的陌生记忆里获得超凡脱俗的阅历。
而脑海还不时会触发一小段的记忆,令他不得不时时思忖、剖析,不知不觉间也令他有一种出乎寻常的、从混乱繁杂情势中抽丝剥茧进行分析的能力。
“徐武碛是值得信任的,却是难以想象他们为隐藏你的身世,竟然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柳琼儿推门走进来,从后面搂住徐怀宽厚的腰背,柔声说道,
“想想我们也是真蠢,其实很多疑点其实都早就看到了——苏老常一介农夫,却能将诸多堂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之前他与我们有多次争执,但现在想来也是要阻止你行险,或者误以为我们将你当作蠢货利用。徐氏族兵之强,徐武坤、徐武江他们之前没有特别深的感触,但徐武碛作为获鹿堂的总教习,弟子习武及乡兵操训都是他一手负责,怎么可能不清楚?徐武坤、徐武江等人以前只是协助他,或受他指点,徐武坤他们在靖胜军时,地位也低,很多事可能看不通透,但徐武碛身为王孝成亲兵副指挥,应该跟王孝成学过武经总要及兵典,他怎么可能对徐氏族兵强弱没有清晰认识?我们其实在黄桥寨一役之后就应该想到这点!”
“应该想到是一回事,但谁会猜到背后的秘辛是如此之深、如此之惨烈?我们之前都卡在这一层,想不通透,前面再多、再看似合理的推测,也都要统统被推翻掉啊!”徐怀苦笑道,表示他之前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些疑点,但就是怎么都想象不出徐武碛身上隐忍着这么大的秘密,只能迫使他忽略掉这些疑点。
柳琼儿说道:“你会不会想着去报仇?”
“这仇要怎么报?”徐怀长叹一口气,苦涩说道,“刺杀蔡铤就算报仇吗?你我知道这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当年朝廷想要与契丹人议和,传旨令靖胜军南撤。当时传旨之人是谁,蔡铤没有这人的配合或者说默许,是无法传假诏的——真要报仇是不是将这人也算上?十数年前就已经传旨大臣,倘若此时还在朝中,其地位可想就算不如蔡铤,也不会相差多少。甚至再一步去挖,蔡铤当时是不是被朝中哪位大臣推动去做这事,传旨大臣当时实际仅仅起到传话的作用?这或许才是蔡铤之后能逃脱责任的一个关键?朝中的仇敌不说,蔡铤当时在靖胜军作为都监,也就是监军的身份,七品士臣,可远无今日之权势啊,手下也不会有几个嫡系可用,仅仅是与传旨之人配合,怎么可能轻易就诛杀主将?我生父都已经决意抗旨不撤军,显然不可能叫蔡铤一封假诏就吓得束手就擒吧?当时靖胜军指挥级以上的武将总计有近二百人,有多少人是为蔡铤暗中买通勾结,有多少人跟卢爷、我父亲、武碛叔他们一样,单纯被假诏吓住,又或者说在蔡铤持假诏以及买通少数将领之后先一步发动兵变控制我生父,我生父为避免靖胜军在契丹大敌前分裂灭亡,不得不认下假诏伏诛,这里面有多少内情可挖,又要挖出多少杀父仇敌出来?这仇要怎么去报?”
柳琼儿这些天与徐怀一起研究朝廷规制,所以也就能合理的去推测当年矫诏的诸多可能性。
徐怀说的两个先决条件,是蔡铤当年怎么都绕不过去的,也就说明徐怀最直接的杀父仇敌,绝非蔡铤一人。
这些年过去,蔡铤水涨船高,从军都监一步步走到枢密使的位置上,当年与蔡铤合谋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早已遍布西军及朝堂?
听徐怀这么说,柳琼儿更明白徐武碛为何拖到这一刻才将真相说出来;要不是他以为徐怀有迫切的生命危险,或许会将这段仇恨永远埋藏心里不提吧。
这残酷的真相,真是不能承受之重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借尔小命一用
“这仇没法报的,”徐怀苦涩摇了摇,但随后又咬牙说道,“不过,有机会我一定会手刃蔡铤这狗贼,但我不是要去报生父亲之仇,而是要给我父亲、我娘、武碛叔、苏伯他们这些年的隐忍、牺牲一个交待!”
见徐怀始终认徐武宣才是他的父亲,柳琼儿却更能体会他的心思,从后面将他紧紧搂住,说道:“我一定会帮你诛杀蔡狗——我可是楚山夜叉狐呢。”
“旧事太远,只能暂且埋下,眼下还步步杀机,你说你是夜叉狐,你说眼下要如何破局?”徐怀问道。
“我觉得徐武碛还有一点说的没错。”柳琼儿说道。
“哪点?”徐怀今天受冲击太强烈,思绪纷杂。
柳琼儿抽丝剥茧的说道:
“郑恢并不能百分百肯定徐武富跟我们水火不融的关系,他要是将这诸多疑点看在眼底,同时对靖胜军余孽又有着极深的顾忌跟警惕,他确实有可能会认为徐武富之前的通风报信,是我们给他设的圈套!事实上,不管徐武富会不会听郑恢的话诱杀你,我们都无法判断董成、郑恢他们会怎么做——因此,我们倘若想利用这事叫他们入彀,要先让他们确信徐武富是可以信任的……”
“难,矫诏之事叫他们做贼心虚。”徐怀头痛的摇了摇头。
“矫诏之事是叫他们做贼心虚,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或许会觉得矫诏是理所当然之事,也未必会顾忌特别深?要不然蔡铤也不会等到王禀流贬唐州之后,才想到要扫除靖胜军余孽了!”柳琼儿说道,“我们倘若想将计就计,那既要令郑恢等人放下对徐武富的怀疑,叫他们配合徐武富一起设伏诱杀你,同时还要他们相信我们彻底彻尾都被蒙在鼓里,恐怕还是要你亲自出手才行……”
“难道又要我开始本色表演,借某人小命一用?”徐怀迟疑的问道。
…………
…………
次日午后,邓珪在巡检司公廨为知州董成的到来,再次召集乡议。
“徐爷,你可莫要叫我们为难——你这样子,我们要敢放你进去,邓郎君可是要扒了我们皮的啊?”
巡检司公廨前院通往议事堂院的中门口,四名值守武卒拦住徐怀,近乎哀求的要他解下佩刀再进大院。
“黄桥寨一战,上千贼寇围杀过来都不能叫小爷缴械,什么狗东西跑来淮源装腔作势要缴小爷的兵械,”
徐怀连刀带鞘抓在手里,左臂贯力将四名守门武卒往一旁七歪八倒的推开,怒斥道,
“你们都给我滚一旁去,小心小爷恼怒起来,将你们的鸟毛都揪个干净!这次是邓郎君求小爷过来杀贼,你们说他下令要小爷解下兵械才能进内,叫他过来跟小爷我说——小爷立马走人,谁他妈乐意伺候他谁是孙子!”
“徐怀,在董郎君面前不得放肆!”
邓珪虽然能体谅徐武江他们满腹怨恨,有心要将徐怀差遣出来闹事,但在淮源,他不能不出面制止,他从侧院月门走出来,厉声喝斥徐怀。
“唯贼畏我手中刀,我却不知这院子里有什么狗东西,还与那些狗杂碎一般,也畏我手中刀!”徐怀捧刀于怀,傲然瞥向邓珪身后、正与众人一起前往议事堂院的董成,一脸小爷我今日就是过来
惹事的,你丫的奈小爷何!
董成四旬年纪,瘦脸狭目,穿着绯红官衣,眼神阴沉冷悒,居首而立,盯着徐怀打量,却没有作声。
而郑恢神色冷漠的站在扈随队伍中,却是要看徐怀这莽货是否真敢携刀闯进堂院,也想看是不是邓珪、徐武江联起手来演这出戏。
“徐武江,这莽货既然不愿解下兵械,你将他拉到一旁去,莫碍着我们的路!”邓珪见没有办法制止徐怀,冷脸要徐武江将他徐怀拖走。
“徐怀,休得再胡说八道!”徐武江、徐心庵上前来,便要将徐怀拉到一旁,让邓珪、董成等人先进堂院。
邓珪这才缓下脸色,跟董成及泌阳县尉朱通等人致歉说道:“这泼皮似的癞货,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勇,小小年纪却越发粗鄙不堪,竟然敢顶撞董郎君、朱郎君,但请念及匪乱未平,诸事还用得着这莽货,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泌阳县尉朱通等地方官员,心情是复杂而矛盾的。
他们所知道的秘辛远还没有淮源这边多,甚至还不知道郑恢、董其锋等人竟然明目张胆到直接进入虎头寨助陈子箫发展势力,还一度带着蔡府私兵亲自替贼军打前阵,但也知道这场声势浩大的匪乱幕后有蔡府人手在推波助澜。
理塘寨惨败,不仅诸多有些感情的同僚、部属死伤惨烈外,朱通他自己都差点搭进去。
是人都有泥性子,他这一刻就不想将尿嗞到董成这些人脸上去?
然而朱通他们又是软弱的。
理塘寨一战,州兵逾两千四百兵卒或杀或俘,虽说知州陈实已死,朝廷一时半会没有办法追究其他人的罪责,但不意味着这事就彻底过去了。
淮源这边以绝对耀眼的战绩,可以傲然无视董成的刁难,但朱通以及程伦英、通判顾志荟、县丞钱惟他们怎会不知董成的一封奏章,对他们的杀伤力实要比任何时刻都要猛烈得多。
什么叫新仇旧恨,朱通实际上是想都不敢想的。
董成到任后,他心里就巴望赶紧将桐柏山里这这伙强贼招安了,让整件事彻底的过去,能叫唐州尽快恢复往日的静谧祥和。
这一刻,他当然缩在后面不露头。
“我未到泌阳赴任,便听说桐柏山这头莽虎的勇名,武勇之人都有真脾气,有几分莽撞狂傲,却也正常,我还不至于跟他一般见识……”董成沉声说道,表现出他容人的气度。
“你们放开我!”徐怀将徐武江、徐心庵推开,兀自朝那几个想要解他兵甲的值守武卒骂道,“你们这几个瞎了狗眼的东西,这时可还要拦我?你们听听董郎君是怎么说的,真以为董郎君跟你们一样,都是狗东西不成!”
董成虽然来淮源之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要沉住气,先叫这些粗鄙武夫露出把柄来,但听这莽货左一句狗东西右一句狗杂碎,他的脸皮子还是禁不住微微抽搐起来。
“徐怀,回去喝酒,今日乡议你莫要参加了,跟你无关的事!”徐武江、徐心庵又一起上前,从左右将徐怀搀扶住,想着将他强行拖走。
看到这一幕,徐恒以为徐武江、徐心庵他们到底是畏惧了,不敢忤逆董成的威势,忍不住跳出来拱火说道:“董郎君面前,岂容你这蠢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可知董郎君今日要治你不敬罪,
将你杖杀都是轻饶的,还不快谢董郎君不罪之恩!”
“不罪你娘!谁他娘敢杖杀我,你这狗东西,不怕董郎君的沟子有毒,伸出舌头硬舔,你他娘再骂我一句蠢货试试!”
徐怀浑不顾忌破口大骂,满嘴都是污言秽语,说着话,先抬脚将徐心庵踹出一跟头,侧肘顶撞如锤,重钧巨力喷|涌而出,毫不留手的轰砸在徐武江的右肩上,将他硬生生撞开。
徐怀挣脱出束缚后,三步并两步,钵大的铁铸拳头抡起来,便如流星重锤朝徐恒的面门轰去,左脚趁势高抬,贴于胸腹前折转蓄力暴发,这是伏蟒拳中极罕见的一路腿法,崩天腿,如巨锤崩天而去,自下而上凌空轰出,狠狠的踹中徐恒的下巴。
皮肉被击中、骨头破碎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得叫众人尾脊骨都打颤:徐恒小命休矣!!
徐恒连徐怀的一招半势都遮挡不住,哪里挡得住连环杀招,面门、下巴连中徐怀两下重击,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往后横飞出去,人在半空当中,已控制不住的张开嘴往外喷血。
董成身边的扈随这时候也都拔出刀来,一个个大叫道:“好胆!”但他们更怕徐武江、徐心庵以及其他乡营里的徐氏族兵趁机发难,只是护住董成、郑恢往后退,也不会蠢到以为眼前是围杀徐怀的良机。
“狗贼好胆!”
徐武碛暴喝一声,横刀身前后身形微蹲,如虎跃一般往前连进数步,随步伐身体旋拧,浑身骨骼都咔咔作响,抵近徐怀身前,便将全身劲力激荡到极致,右手拔刀从左下往右上喷劈,一道满月似的弧光往徐怀胸腹间划去,刀势凌厉之极,是那样的冷血无情。
徐怀横刀相格,下一刻长刀横斩而出,以更凌厉的刀势逼使徐武碛收刀回挡。
徐武碛反手往徐怀的长刀压去,待以崩刀连环进击,然后徐怀却毫不退让,在徐武碛反手崩刀杀来之前,以更快的一击重斩劈去,一刀快似一刀,刀光暴烈似月轮般飞速转动,杀得徐武碛连连后退,又横刀以刀柄为锤,重击徐武碛胸口,直听得徐武碛胸口咔嚓作响,不知被这一击撞断多少肋骨——徐怀却还不收手,右手松开刀柄,化作鞭锤势,手臂如钢鞭狠狠的反抽过去,贴着徐武碛的耳廊,打他的脖梗上。
徐武碛直挺挺的往后倒去,手中长刀落下。
一柄百金难买的宿铁刀上皆是锯齿般的豁口,很难想象徐武碛在刚才眨眼间的工夫,到底挡住徐怀几刀。
徐怀这时候才从容不迫的接回松手落下的刀,身手之强,令人瞠目结舌,他们没有想到这头莽虎竟然强横到如此地步。
郑恢都害怕他性起杀来,左右十数名好手都未必能在董成与自己被杀之前,将他拦住,不杀此子,如何安神?
“没用的狗东西,要不是念你曾教过我一两势枪刀棍棒,我今日便要了你的狗命!”
徐怀朝被他打得生死不知、血从嘴边涌出的徐武碛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时候才施施然回刀入鞘,看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邓珪,说道,
“黄桥寨一战,乡营战死三百余人,这两个狗东西畏敌怯战退到七八里的坡岗观战,今日还他娘敢对小爷我冷嘲热讽,我收拾他们一顿,邓郎君不会怪我下手太狠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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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珪即便猜知眼前这一切极可能是徐武江、徐心庵与徐怀杀鸡骇猴,也气得够呛,但他更怕徐怀杀起性来,转身就对董成、郑恢二人下手,那他必然也要将自己项上的头颅都搭进去。
邓珪将挎刀摘下来,死死盯住徐怀的右手,说道:“你若再敢放肆,休怪我手下无情!”
“徐怀,事已至止,莫要再乱撒怨气!”徐武江与徐心庵窥着机会,从侧后猛然上前,将徐怀双臂反剪抓住,将长刀从他手里强夺下来,又示意几名徐氏族人拿绳索过来,将大力挣扎的徐怀捆绑起来拖走。
徐怀被捆绑住拖往东侧院子时,两脚腾踢,还踹伤两人,有如疯狗。
待一阵人仰马翻过后,徐武江惶然走回来,问徐武富:“老五、徐恒怎么样,没有事吧?”
“徐武江,你们好狠的心呐!我的恒儿啊,你死得好惨!”徐武富抱住面门颧骨、颔骨被徐怀一拳一脚踹打得粉碎、脸面已经被血肉模糊成一片的长子徐恒尸首,仰天哀嚎,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惊醒过来似的,爬跪到董成面前,“啪啪啪”的磕头,“董郎君在上,徐怀当众行凶,杀我爱儿,请董郎君主持公道,杀徐怀为我爱儿报仇血恨!不杀此子,徐武富誓不为人!”
“诛杀徐怀!”徐武碛这时候苏醒过来,胸口、脖梗都渗出血迹,也不知道被打断几根胸骨,嘴角也还有鲜血溢出,这会儿也是进气少过出气的发恨惨叫,“不杀徐怀,桐柏山永无宁日!”
“董郎君,徐怀性情暴戾是有罪,但徐恒畏战怯敌在先,非是无过。徐怀伤他,也是嫉恶如仇,但刚才出手也并非没有留情,以拳脚相击,并未直接用刀伤人,谁能想徐恒这般无用……”徐武江惶然跪到董成面前,为徐怀求情。
“拳脚杀人不是杀人?你看徐武碛都伤成什么样子,你瞎了狗眼说徐怀不是故意杀人?徐武江你这么狼心狗肺之徒,是否也要将我杀于巡检司里才甘心?”徐武富咆哮大叫。
徐武江不理会徐武富,继续向董成求情道:“徐怀诛匪有功,淮源万千百姓可以说是他一人所救,他伤徐恒也是嫉恶如仇,请董郎君饶他一条狗命,戴罪立功!”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跪下大叫。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
唐盘、唐青、仲和、晋龙泉等人站在邓珪身后,这一刻也都跪下为徐怀求情。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
巡检司公廨内外的乡营以及巡检司武卒,齐刷刷的跪下,为徐怀求情……
董成额头青筋暴跳,他没想到一介粗鄙武夫,满口喷粪恶意冲撞他堂堂一州之尊不说,还敢在他面前行凶杀人,郎郎乾坤之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天王老子能有这莽夫猖狂?
真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灭世,董成半边身子都微微抽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朝邓珪说道:“邓郎君,你听我令行事,将……”当下就要令邓珪将那莽虎徐怀绑回来,推出巡检司公廨当街行刑,以肃国法。
“董郎君!”这一刻郑恢却在身后拽动董成的衣袖,示意他往公廨外的长街看过去,压低声音说道,“
切不可中他们的奸计!”
“……”董成一惊,瞥眼看到有一绝美绿衣女子在他抬头时身形正从公廨大门口闪过,这叫他背脊骨上的汗毛都炸立起来,压住心里的惊慌问郑恢,“那女子就是夜叉狐?”
“……正是。”郑恢点点头。
他当然比谁都想趁此良机将徐怀千刀百孔,乱刀杀死街前,但是夜叉狐这时竟然就在外面窥视,他绝对不会以为这一切真是徐怀失控杀人,而不是密谋好的阴谋诡计。
他再看左右黑压压跪倒一片,一个个口呼:“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这时候也有大批民众叫这动静引吸到公廨大门来看究竟,郑恢再蠢也要考虑,现在就他们从泌阳带过来的这点人手以及邓珪、唐天德等少数几人还站在公廨前院,董成真要敢下令诛杀徐怀,徐武江会不会趁机鼓动胁裹左右兵卒以及淮源民众举兵造反,然后将他们乱刃杀死?
郑恢背脊汗潺潺而下,好狠毒的圈套啊,竟然用莽虎杀徐恒来鼓躁人心!他同时也没有想到这痴蠢有余、遇事就知蛮干的莽虎,在淮源竟然这么得人心。
看来他们还是低估了淮源的局面。
而他们赶到淮源,是要激怒徐武江、徐怀这些货色,以便有名正言顺的手段铲除这些乱臣贼子,怎么一点都沉不住气,轻易就着这些乱臣贼子的道?
千万要沉住气,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啊!
郑恢也不顾邓珪瞥望过来的眼神,在后拽住董成的袖襟不放,就怕他激怒之下失去理智,一旦狠话出口便酿成谁都无法收拾的杀身大祸。
“徐怀诛匪有功,本官不会不念;徐恒畏敌怯战,本官亦不会不究;然而徐怀出手夺人性命也是众目所睹,本官要是不理不问,此时就纵他走脱,大越王法何在?”董成掷地有声的说道,“案情繁杂,本官一时也难取舍,邓珪,你暂且将徐怀收押监房,待议过剿匪事后,我与诸人共议其罪,到时候是流是杖,全凭公议,谁都不得枉徇国法!”
“快去将那混帐家伙押回来严加看管,听候董郎君处置!”邓珪这时候也是一肚子火,朝身边人怒喝下令道。
他看哗变一触即发,也是吓得心惊胆颤,手掌心里都是汗,却没想到董成在这种情形,竟然还能滴水不漏的将事情处置拖延下去,又令徐武江这些人无从鼓噪军兵积怨,也是暗暗佩服,心想董成与他一般年龄,却能以侍制出知唐州,到底不是酒囊饭袋。
董成说徐怀有功不当死,但人命关天,也不能当街就将徐怀纵走,令王法蒙尘积垢,他当下与众人要以议剿匪事为先,将处置徐怀之后拖后再议,没有谁能说他有半点不当。
徐武江当下也是朝董成叩头,替徐怀谢不杀不恩;其他将卒见能有这样的结果,以为董成事后多半会杖打徐怀十几棍子小施惩戒,便觉得这样处罚也是合理,心想徐怀到底是杀了人,挨几十军棍算不了什么,他们当然也就不会再闹。
唐盘示意唐青带上几人,随他去东侧院子将徐怀押到监房看管。
“慢着,这事不需麻烦唐节级,我们定会将这莽货看住,等候董郎君处置!”徐武江示意徐心庵带人去将徐怀带回来,不叫唐盘、唐青插手。
“徐武江,你莫要得寸进尺,唐盘、唐青二人,你要是还不信任,当真你要在淮源事事都一手遮天?
”
邓珪额头青筋暴跳,暴怒将徐武江喝退,又朝唐盘、唐青二人下令道,
“唐盘、唐青听令,你二人给我看住徐怀那莽货,寸步不得须留,没有我的手令,谁都不许将他押走!徐怀守源淮有功,除董郎君以王法惩戒,谁都不许以私刑害徐怀,你们听明白没有?”
…………
…………
巡检司没资格设牢狱,但也有监房临时看押作奸犯科之徒——此时淮源与泌阳城路途不通,除了战俘之外,很多作奸犯科之徒,也没有办法及时押往泌阳城受审,这边的临时监房也是人满为患。
唐盘、唐青不可能将徐怀跟其他人关押到一起,在附近单独腾出一座小院,将徐怀关押进去。
他们也怕徐武富会派人过来报杀子之仇,除了他们二人寸步不离外,还调来十数名唐族族兵加强监房守卫,确保无虞;徐武江当然也不放心将徐怀彻底交给唐盘、唐青看管,他脱不开身,特地叫徐心庵带人盯在监院左右,以防无关人等接近。
原以为董成见过宗族豪绅代表之后,便与随行泌阳官吏、淮源乡绅一同商议如何惩戒徐怀,却没想到乡议过后,董成以剿匪事要紧为由,直接拉着邓珪等人赶往黄桥寨,视察淮源乡营在那里的防御部署。
董成有意拖延,但其他人也没谁有资格置喙。
唐盘、唐青再多抱怨,也无人理会,好在郑屠准备烧羊肉、肥鹅以及好酒过来伺候徐怀、徐心庵、殷鹏,也不会少他们的一份。
只要徐怀不跑出去,唐盘、唐青当然也不会与他为难,十数人寒夜坐在灯火通明的监房里吃肉喝酒,也是舒适。
这一刻徐武富位于淮源槐花巷东首的住所里,却恸哭哀嚎不绝。
徐武富没有将长子徐恒的尸首拿车马运回鹿台寨去,而是将灵堂设在淮源城里——徐武富的妻子顾氏、徐恒成婚三年多却还没有生养妻子牛氏以及幼子徐忱等人都一齐赶来淮源守灵治丧。
郑恢走进院中,将遮住头脸的帽兜摘下,示意随行二人守在巷子里看左右动静。
走过前院的垂花门,中院就是灵堂。
院子里有一仆童坐在石榴树下烧着火盆,两个妇人身穿孝服坐在灵堂棺木旁低泣,还有几名仆妇走动,但院子里整体上却有说不出的冷清凄凉,完全想象不到徐武富家之前在桐柏山里是何等的威风。
徐怀在巡检司当众打死徐恒、重创徐武碛,谁都知道徐族最后一丝和气也被撕得粉碎,徐武江与徐武富之间从此便是誓不两立的死仇,没有人再能在他们中间左右逢源。
这几天跑过来给徐恒吊唁的,以后就不要再想能登徐武江、徐怀他们的门。
虽然谁都不清楚徐武江、徐怀如此张扬猖狂的性格能横行多久,但徐武富这一脉的没落,或者说短时间内会被徐武江吃得死死的,这是谁都自以为能看得见的现实。
这边的门庭冷落,才说明没有什么异常。
郑恢走进灵堂,灵牌长案后木棺横放在灵堂中间,徐恒已换上寿衣,棺木还没有阖上盖,尸体在棺中,头脸露在绣锦的袄被外面,脸请殓婆收拾过,但颧骨、颔骨被拳脚打暴的脸,再怎么收拾也是狰狞可怖。
郑恢情不自禁的想,这倘若还是苦肉计,老子就认栽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郎君何事忧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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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郑先生?”
听着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郑恢转过头,见徐武富短短半日不见,竟然陡生几分苍老之感来,眼睛里都是血丝。
徐武富平时以文士自居,这一刻在黑色丧服外却系以长刀。
“郑恢见过徐郎君。”徐恢揖首道。
“你此时过来作甚?”徐武富禁不住怨恨道。
他得知董成赴任唐州,幕僚有人名郑恢,便特意遣徐恒借往信阳押货之际,乔装赶往泌阳城拜访郑恢。
然而郑恢拒之不理。
徐武富万万没有想到董成、郑恢昨日会径直到淮源城来,以致激怒徐武江、徐怀等人反而先对他们下毒手。
“我此时不该来?”郑恢问道。
徐武富牙齿咬得嘎嘣响,好一会儿才说道:“请郑先生过去说话!”
郑恢与徐武富在小雪中穿过月门,走到侧院厢房里,屋里皆是汤药味,徐武碛脸色苍白的平躺榻上,看到郑恢过来,嘶哑叫道:“不杀徐怀,谁都没有宁日!”
“你可有碍?”郑恢问道。
徐武碛睁大眼睛盯住头顶的罗帐,久久不回郑恢的话。
徐武富在旁叹息的摇摇头,说道:“胸骨伤重,可能要三五个月才能愈合……”
郑恢暗感可惜,徐武碛年逾四旬,筋骨已经过了巅峰期,受这么重的伤,三五个月养好骨伤,拳脚气力也有可能会退步一截。
徐武富没有问题,即便徐武碛曾是靖胜军一员,他现在也不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徐氏内部都割裂到这地步,徐武碛真要念及旧谊,实难想象他会一直留在徐武富的身边,而不是帮徐武江、徐武坤以及莽虎徐怀等人彻底夺取徐氏族兵的控制权。
那样的话,徐武富还有什么筹码跟徐武江他们斗?他自己也不至于今日受此重创,还叫徐怀将唾沫啐脸上羞辱啊。
如此想来,郑恢暗感还是他以前太敏感,却是相爷身边就有不少人说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蝇营狗苟,何需防备那几个余孽能翻出什么浪花呢?
想想也是啊,这年头说见到鬼的地方可多了,但真正的忠义之士,谁见到过几个?
一定要说有,王禀这个硬骨头勉强能算半个,真是又臭又硬,害他们在桐柏山折腾都快有一年了。
郑恢坐到灯下,窥眼见徐武富着其幼子徐忱持刀守在院中,问道:“徐武江今日有鼓动哗变之意,但他唆使莽虎杀贵公子,我却是大吃一惊,徐郎君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收拾干净?”
徐武富这时候与徐武江他们已成死仇,郑恢当然不怕夜访之事落入徐武江等人眼中,但他这时候还是好奇徐武江他们为何选徐恒、徐武碛下死手。
当然,他也猜到一些原因,但他对徐氏宗族内部的情况,到底远不如徐武富熟悉,何况还涉及到靖胜军余孽的事,不容他不多嘴问几句。
徐武富不相信他与郑恢暗通消息之时已被徐武江察觉。
黄桥寨一役,徐氏子弟二十多条人命,乡营三百多人战场,徐武江他们真要早察觉到这事
,近两个月他多次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徐四虎等人碰上面,他们不可能不露一点声色。
徐武江或许叫人难以揣测,但徐武坤、徐心庵以及徐四虎等人有多少城府,他都是清楚的,这几人心里很难藏住这么大的事情。
而除此之外,徐武富也相信徐武江有其他、充足的对他们下毒手的理由,这一刻愀心的恨道:
“他们在前街设铸锋堂以售刀盾弓箭矛朝廷所许的五兵,看着像似一家小小的五兵作坊,但实际上已踞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自成一体——他们会出恶手,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有想他们下手会这么快!郑先生你看这院中的冷清,也应该知道他们得逞了!”
在徐武富看来,除了歇马山自成一系,徐武江想要进一步控制整个徐氏,必然要将他父子俩踏在脚下蹂躏外,他也认定董成、郑恢突然到淮源来行打草惊蛇之计,是催促徐武江不得不以暴烈的手段与这边撕破脸、痛下毒手的关键诱因。
徐武江他们的目的就是迫使之前大部分居中观望的徐氏族人,在这一刻都不得不选边站,以此增强对抗董成、郑恢等人迫害的底气。
这也是徐武富心里怨恨董成、郑恢突然跑来淮源打草惊蛇的缘由,完全不信任他们,还令他们毫无防备。
徐武富没有将话说太透,但郑恢也能看得出他脸上的怨气,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直接进入主题说道:
“我们除了希望能更名正言顺一些外,也想过即便徐武江他们能一直隐忍下去,不叫我们抓住把柄,我们也可以在招抚贼军之后先解散乡营,再去收拾他们——现在看来,按部就班是不行的,依徐郎君所见,我们要如何才能先诛除徐怀这头莽虎?”
莽虎徐怀的武勇以及他在淮源军民心目中的声望,都差点叫徐武江利用激起兵变,这有些超乎郑恢之前的预料。
相比较这些,一直在暗中装神弄鬼的夜叉狐,有时候威胁反而没那么大。
“我也不是说一定要替恒儿报仇,实在是此子现在不找机会除掉,一旦叫他们逃入深山老林,郑先生你们有多少条人命填进去,能围杀这厮,”徐武富声音这一刻冰冷到极点,说道,“巡检司诸多人里,最容易收卖的是唐天德,只要他配合我们,关键之时将唐盘、唐青两子调开,便容易下手了……”
“调走唐盘、唐青只会打草惊蛇,而唐天德或许怕唐氏再有第二个徐武江,应更乐意看到唐盘、唐青意外横死;邓珪更是墙头草——徐武江自以为用那莽货震慑他人,却不知如此猖獗更惹忌恨!”徐武碛躺榻上不能动弹,这时候却也是声色嘶哑的说道。
“……”郑恢回头看了一眼,回想起徐怀拳杀徐恒之时邓珪的反应,禁不住暗暗点头,觉得徐武碛的判断有些道理……
…………
…………
巡视过黄桥诸寨的防务,董成决意将驻在迁来黄桥,与将卒共甘苦,邓珪也只能听从。
忙碌一天,邓珪精疲力尽回到住所,心绪还是禁不住的烦躁,回想午时巡检司内外军民鼓噪的情形,心里虽然理解徐武江他们困兽犹斗的心境,却犹是气得想将身前长案踹翻。
他就想当个太平官,
怎么就这么难?
叩门声响,邓珪精疲力尽的问道:“谁啊?”
“徐都将过来求见。”伺候他的老卒在外面说道。
“不见!”邓珪气道,想将徐武江拒之门外,但过了一会听,听老卒走下台阶,他又觉得不好,打开门扉,说道,“让徐武江进来吧……”
徐武江即便是过来装腔作势给徐怀那莽货求情,但徐武江好歹是乡营都将,他还没有将淮源乡营、巡检司武卒的指挥权交出去,自己实没有必要连私下与徐武江说几话都要避嫌。
“邓郎君为何事忧烦?”徐武江对案坐下来,拿着烧沸的铁壶,帮他与邓珪都沏上茶,一点都没有生疏的意思。
“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邓珪盯着徐武江看了片晌,掉书袋说道,“徐都将,你说我为何事忧烦?”
“董成、郑恢等贼,完全可以先收编贼军、解散乡营之后,再对我等下毒手,却偏偏跑到淮源来打草惊蛇,说到底他们还是畏天下悠悠之口,想着将我们再次逼得逃军,以便名正言顺清剿我等,”徐武江说道,“这叫我不禁担忧邓郎君的命运——毕竟以邓郎君的品性,断不可能跟他们同流合污,那对他们诸多恶行了如指掌的邓郎君,会不会就是他们下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你少动那些挑拔离间的心思,便像你说,只要某些人还畏惧天下悠悠之口,我怕什么?”邓珪气恼道,就想将徐武江直接赶走,省得看在眼底心烦意乱。
“邓郎君真要不畏,为何却在董成赴任之后,叫夫人携两个公子从泌阳城住回娘家去?”徐武江问道。
当世对官吏颇为优渥,家眷可随之赴任,但邓珪一心想两子能走仕途,淮源却没好的书馆、名师,便将家小安置在泌阳城。
之前不管局势多诡谲,泌阳城还是置于风波之外。
理塘寨一役后,陈实等人丧命沙场,虽然泌阳城有经略安抚使顾潘亲率禁军驻守,安全不需担忧,但那时邓珪便想到陈实死后,州县那么多空缺官位,蔡系只需要再塞一人进来,便能轻易做成招抚事,而风波却不会因此而止。
他为防万一,提前安排家小离开泌阳城。
见邓珪没有作声,徐武江说道:“黄桥寨一战,蔡系至少有六名私兵死在我们的刀弓之下,这些私兵或许在蔡铤眼里无足轻重,但他们的亲故倘若想对同样无足轻重的邓郎君寻仇,邓郎君能置身事外?邓郎君可以责怪武江口出狂言,但武江实是为邓郎君着想啊。退一万步讲,我们真要被蔡府狗贼逼得铤而走险,邓郎君就愿意为他们驱使着与我们为敌?”
“怎么,你们今日就要劫监逃军吗?”邓珪手按住长案,眼瞳炯炯有神的相住徐武江。
“不,我们想要彻底剪除蔡党在唐州的羽翼,留董成一人,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水花来,但我们要做成这事,需要邓郎君玉成。”徐武江说道。
“我能做什么?”邓珪说道。
“邓郎君只需事事依从他们便成!”徐武江说道。
邓珪震惊的盯住徐武江,他以为徐怀当众打杀徐恒,是徐武江他们要激起哗变,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是用徐怀为饵!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误人虎口疑花境
(感谢第五十七位新盟主潘成虎子哥……)
猫猫儿岭乃是出淮源军寨西行十一二里,位于走马道北侧的一座山岭,圆拱形丘岭横峙,东西两侧各有一峰立起,却似一只巨大的猫头探出来窥视这险恶人间,民间遂名猫猫儿岭。
猫猫儿岭林深树密,山石嶙峋;对面也是长岭。
在靠近走马道的一处山坳密林之中,郑恢穿着束缚袖管的袄衣,看着不远处两山相夹的峡道里空无一人。
峡道两侧的草地里还有一些未化残雪,朔风吹寒。
从白涧河西岸的淮源军寨前往黄桥寨,全段路也才二十二三里地,道路又相对平坦,一旦猫猫儿岭前的峡道传警,两边快马驰援,最快甚至仅需要一盏茶的工夫。
眼下从白涧河往西虽说商旅断绝,也少有普通民众会走这一段道,但千余乡兵驻扎在黄桥寨,每日除了巡兵外,还是有三五支运送粮秣以及轮换的乡兵人马通过。
再考虑到徐武江等人在淮源、黄桥寨所能快速调用的精锐,都意味着筹划需要非常的周密,才能确保这次围杀不会马失前蹄。
董成强硬施压之下,邓珪最终被迫同意将徐怀从淮源押往黄桥寨审罪。
而在邓珪签署手令之后,需要第一时间瞒过徐武江马不停蹄赶往源淮向唐盘、唐青传达命令,以及提前将唐族精锐兵卒调走,削弱巡检司直接为押运安排的护卫力量,还要将押运车马队与运送粮秣及轮换的乡兵在时间上错开,这诸多环节都要安排的严丝合缝,不能出现丁点的偏差。
而除唐盘、唐青等人外,徐心庵三日以来还率领六名徐氏族兵随时伺候在徐怀左右,这需要押运车马队出淮源军寨之时安排人手制造事端将他们拖住。
然而这一切都成功实施,郑恢心里很快清楚,真正留给他们下手的时间还是太短,机会可谓是稍纵即逝。
这次他不敢稍有马虎,不辞辛苦亲自潜伏到猫猫儿岭与董其锋他们会合,就怕在细枝末节上发生错漏。
这时候从黄桥寨奉邓珪手令赶往淮源传令的人,已经从他们眼前过去有一个多时辰了,郑恢心绪也禁不住焦躁起来。
好在他没有焦躁太久,便远远看到唐盘、唐青带着一队骑马兵簇拥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从淮源乡营组建,唐盘、唐青就被邓珪遣去跟随于徐怀身侧,所以不能指望他们真会找一辆血迹斑斑的破旧囚车将徐怀押往黄桥寨受审。
再看唐盘等人慢腾腾的,有意放缓速度,郑恢暗感唐盘、唐青二人心多少还是有些警惕的,这时候应该是想铸锋堂能从淮源军寨那边尽快脱身,集结人手追赶上来吧?
郑恢心脏都提到嗓子眼。
待押送的车马队毫无察觉的走进伏击路段,东西两侧山峰上的暗桩也都朝这边刚好能看到的角度,挥旗示意峡道东西两侧都无异常,郑恢的心绪才稍稍安定,心想今日若不能将这凶猛无双的莽虎斩杀于此了,还真是没有天理了。
他低头对董其锋说道:“现在就看你们的!”
“请郑先生稳坐钓鱼台,看我们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血恨!”董其锋咬牙说道。
黄桥寨一役,董其锋手下二十人,有五人当场战死,之后还有一人伤重不治而死,可以说是伤亡惨烈,也几乎都拜莽虎徐怀所赐。
郑恢说要先
下手除掉这头恶虎,董其锋举双手赞同。
要不然的话,真将徐武江这些人逼入深山老林,真不知道还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才能成功将这头噬人恶虎斩杀刀下。
虽说董其锋这次能带出来的人手,单纯从数量上并比押运人马稍多,但他却信心十足。
强者过招,通常都是眨眼间分生死。
押送人马大多数都松松垮垮,仅唐盘、唐青二人乃是桐柏山后起之秀比较难以解决。
等他们杀出,唐盘、唐青要是足够机敏,也必然会第一时间给关押在马车里的徐怀解开绳索,但长时间手脚被麻绳捆绑住,血脉难通、筋骨僵滞,即便最令他们忌惮的徐怀短时间内也难回复到巅峰状态。
那他们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董其锋率领七人跨上战马,往密林外纵去;埋伏在丘陵另一侧的八骑,这时也一并杀出,一前一后将押运的车马队堵死在峡道之中。
郑恢也走出密林,找了一块山石坐下,想好好欣赏这出刺杀好戏,看到唐盘、唐青停下马来,将押送人马都聚拢到马车前以刀盾摆出护卫的阵势,他嘴角都禁不住浮起一抹狰狞、戏谑的笑。
然而唐盘、唐青带人围护到马车四周,却没有急于钻进马车给徐怀解绑,郑恢微微皱起眉头,心想这二人慑于邓珪的严令,在如此紧急关头都不将徐怀放出来并肩厮杀?
又或者说他们到这时还没有意识到眼前是一场精心部署的围猎?
到底是一群没脑筋的粗鄙武夫!郑恢轻蔑的想道。
唐盘很快就从马鞍旁解下一节竹筒,竹筒内塞满干牛粪、蒿艾与棉麻杂糅之物,点燃便有细长黑烟腾空而起,军中专用于巡兵示警。
董其锋虽然有些迟疑,但这时候也是催马进逼过去,两边逼近五十步时,郑恢坐在高处,看到马车顶盖突然掀开,却见四道身影站出来,四把步弓同时开弦射箭,动作之快、之齐,竟似演练娴熟。
“这些人早就暗中有防备!”郑恢看到这一幕,禁不住失声大叫,就见四支羽箭已如流星一般,一齐朝纵马最为突前的董其锋当头攒射过去。
董其锋仓促间只来得及挥刀劈落直夺面门两箭,但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另外两箭狠狠的朝他左腋、右胸射来。
董其锋即便身穿铠甲,但暗藏弓手所持皆是步弓,四十余步距离射出簇刃锋利的锻打铁箭,穿透力惊人。
郑恢只看得见董其锋强拽战马侧转过来,避让第二波利箭怒射时,左腋、右胸各挂一箭缩躲到马鞍一侧,显然是身负箭创,仅仅是不知道箭创有多深而已。
马车顶盖能快速打开,显然也是特制。
郑恢的心脏提到嗓子眼,眼前这一幕是徐武江担心徐怀会遭刺杀,才做这样的防备,或者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引诱他们咬钩的死亡陷阱?
不会是陷阱,不会是陷阱,郑恢转瞬间心念转动起来。
徐恒被杀死不会有假。
徐武碛也不可能是徐武江他们安插在徐武富身边的奸细。
要不然徐氏之前割裂得那么厉害,徐武坤早一步站出来支持徐武江,就能牢牢掌握徐氏族兵,哪里还需要玩什么反间计啊?
宗族内斗不需要玩那么狠吧?
而唐天德也是软骨头,一心想保全自己。
十八里坞被陈子箫他们攻陷之后,唐氏其他核心人物非死即残,唐盘、唐青是
唯二能妨碍唐天德彻底掌控唐氏的障碍,他有借刀杀人的心思,也绝不会假。
一定是徐武江、夜叉狐看到董成不在淮源审问徐怀,却先赶往黄桥寨视察兵事,叫他们有所警惕,才会有这样的防备措施。
一定是这样。
郑恢也不相信徐怀身边多出四名精锐弓手护卫,就能改变什么。
也就董其锋手下再多添几人伤亡而已。
叫这些粗鄙武夫多得些教训也好,省得不好驾驭。
然而就在这一刻,郑恢蓦然看到左右两峰部署的两名暗桩疯狂的摇动手中讯旗,示意左右山中都有人马杀出,仿佛将最后一根稻草从他手中猛然抽走,郑恢惊悸得都快要晕过去。
怎么可能是陷阱?
怎么可能是陷阱?
徐武富真是以他长子的性命,配合夜叉狐、徐武江玩苦肉计吗?
郑恢就觉满嘴腥涩,张嘴便喷出一大口血来。
他这时候看到身后林中草木摇动,似有数人正从那里往自己这边快速围来,他瘫软似的一屁股坐地上,心间再无半点挣扎的念想泛起,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他即便逃得了一时,这辈子都不可能是夜叉狐的敌手……
…………
…………
董其锋强抑住内心的震惶,伸手拗断箭杆以免碍着手脚。
看到徐怀从马车走出来,没有穿甲,将比寻常步弓还要宽长尺许的贯月弓反手抄在身后,依马车后壁而立,眼睛冰冷的看过来,董其锋内心在咆哮:
这怎么可能是陷阱?
这怎么可能是陷阱?
左右七骑皆惊慌下马,徐怀的无敌箭术他们在黄桥寨一战都有见识过,更不要说徐怀身边还有四名精锐弓手持射距、穿透力都远强过骑弓的柘木步弓虎视眈眈盯看过来。
这时候唐盘、唐青所率领的押运人马也将遮挡风雪的帽兜摘下来,不复刚进峡道时松散的样子,见他们迅速下马,将战马赶往道侧的坡地,同时还快速将马车解下来,用挡木撑住车轮固定,作为刀盾阵的后靠,以便更好的将徐怀等人更紧密的环护在其后。
这些人哪里是唐氏那些被替换进去的散兵游勇?
看他们一个个面容肃悍、眼神枭戾,分明都是经历血战、心硬如铁的悍卒。
唐盘、唐青将徐怀从新筑的淮源城押解出来,渡河从淮源军寨通过后西出,郑恢前后都派人盯着,甚至在出淮源军寨之后,徐武富、徐忱父子照计划还要找机会制造事端,将徐心庵所带的护卫人手缠住——这个过程中要有什么异常,他们安排的眼线会提前一步飞马赶过来传讯。
他们安插的眼线懵然无察,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押运人马通过淮源军寨时移花摘木、换了一批人。淮源城筑成之后,军寨就完全变成淮源乡营的驻防地,这是他们唯一无法渗透进去的地方!
看到这一幕,董其锋再蠢,也明白过来,他们彻头彻尾踏入徐武江、夜叉狐这些人所设的死亡陷阱。
要不是押运人马都换成悍卒,仅凭徐怀及马车里暗藏四名精锐弓手,董其锋还能赌一赌在两翼的伏兵杀来之前,先一步杀死徐怀后再逃往山中。
现在他们还要怎么玩?
看两侧山岭林木梢头无风簇动,董其锋便知道他们选择猫猫岭刺杀,也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们要如何杀出这张天罗地网逃脱升天?
第一百四十章 冷箭也讲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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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将贯月弓反手拿于身后,冷眼看着两翼的蔡府私兵,撇撇嘴朝策马退到他身边的唐盘、唐青:“这点人手也要来行刺我,他们是太看不起我这头桐柏山莽虎了吧?小盘、小青,你哪个去亲手试试蔡府嫡系高手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来!”
唐盘像鹰狼一般盯住藏身马后的董其锋,他这一刻犹能清晰记得唐夏被乱刃穿胸刺杀的一幕,牙齿咬得嘎嘣响,将阵前单挑董其锋的事给接下来。
他驱马从刀盾阵后走出,将浑铁枪横在马鞍前,振声发问道:
“刀疤儿,可敢出来与我一战?”
董其锋心知今日想要侥幸逃脱,唯有先重创对方一二核心人物,挫伤对方的锐气后或有一二分机会,要不然绝对是十死无生的死局。
想到这里,董其锋摘下马鞍旁挂着的小型护盾,一手执刀从战马后走出,冷声道:“爷爷即便已受你们两记暗箭,却还不是你这个雌黄小儿能轻侮的!你要战便战,步战马战任你选,爷爷今日叫你知道什么天外有天!”
“切,我要是上前叫阵,这孙子只敢会将脑袋缩娘们的骚裤裆里,这会儿看小盘你好欺负,却敢说起大话来,”
徐怀扬声跟徐徐驱马上前的唐盘说道,
“小盘你莫要觉得他受了箭创,手脚便会有妨碍。事实上箭创只要不足以致命,这等伤势对身手强横者来说,却能在十数瞬短时内倍加激荡筋内间血勇劲力,出手也将更暴烈。小盘,你最要防备的就是亿这狗贼交手十数瞬短时的暴击,而只要拖过去,这狗贼除了一死绝无幸理!”
唐盘强忍住回头朝徐怀吐槽的冲动:你这莽货即便要指点我上阵厮杀,能不能不要在这么多兄弟面前小盘小盘的乱叫?
“小青,你看小盘肩膀都在微微抽搐,显然是对我的指点不耐烦,他这样一定会在这狗贼手下吃大亏的,我们不能看他这样送死去啊,”徐怀又跟身边的唐青说道,“要不你与小盘一起去战这狗贼?我看这狗贼也有四十好几了,年龄可能比你与小盘加起来都要大,你们二人上阵才叫讲武德!”
“怎能这么算?要是杀一个八十岁的老贼,还得找四个年轻力壮的二十岁后生上阵才算讲武德?”唐青忍不住笑起来,转过头来正要劝徐怀莫要再胡说八道干扰唐盘的心神,放手让他与董其锋捉对厮杀,却不想徐怀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经将两支羽箭扣在手心里。
唐青都有些
傻了,还以为徐怀建议他与唐盘一起上阵杀董其锋就已经够不要脸了,哪里想到他无耻起来,超过他的想象啊。
徐怀将右手心所扣羽箭竖起,立于马车上的四名弓手看到讯号,一起拉弦开弓,四支羽箭便往已经从战马遮护后走出十数步的董其锋攒射过去。
“无耻之徒,就剩这点手段吗?”
董其锋也没有想到对手占据绝对优势,却还用这种卑劣手段诱他从遮护后走出来,怒极大喝。
董其锋也没有闪躲之意,当下将小护盾遮住面门要害,右手刀连劈数道冷冽刀光。
他要叫这些孙子知道,在他有防备时,四名精锐弓手并不能将他造成威胁。
然而就在弓手射箭之时,徐怀蹬踩车辕,身形在车厢一侧顿成峙立之势,搭箭开弦如行云流水一般令人目不暇接,一支棱刃羽箭如流星般以更凶狠、更凶猛、更迅疾的惊人速度,催动风劲发出刺耳鸣啸,竟后发先至穿过董其锋身前挥斩出来的无漏刀光,破甲射中左胸。
四名精锐弓手四箭射出之时,董其锋也贯注全部的心神盯住这四箭的来势,在他以护盾格挡两箭,以刀斩落两箭之后,才感觉得左脑的剧痛似潮水般弥漫过来,难以置信的低头看下去,就剩半截箭杆还在卡在甲叶里剧烈震颤着。
“你好无……”董其锋抬头刚指徐怀指去,第二支刃锋箭快如幻影般穿喉而过,令他最后一个“耻”却吐不出来,身子便往后倒去,激起一蓬飞尘。
即便倒在地上,董其锋眼睛犹瞪得溜圆。
他死不瞑目,他死不瞑目!
为什么这莽虎是如此的无耻,都将他们诱入陷阱之中,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杀他,让他堂堂正正的战死?
他不甘心!死了也不甘心。
“为什么不让我跟他打?”唐盘狼狈的赶在对方取弓攒射之前策马逃回刀盾阵后,有些气恼的质问徐怀。
“你要觉得丢脸,将这些人都杀光,那天下就没有谁知道我们这么无耻啦。”徐怀摊手说道。
“无耻之尤!”
见董其锋竟然就这样屈死在徐怀的冷箭之下,两翼还剩的那十五名蔡府家兵也是气得哇哇大叫。
他们知道今日绝无幸理,当下也是激起最后的戾勇,便想着赶在两翼伏兵围来之前,能杀一个够本,这么近的距离上马也不可能将速度拉起来,还浪费时间,他们哇哇大叫着紧凑阵型,用小盾长刀结阵,往毫无武德之念的徐怀这边冲杀过来。
“桐柏山这一年来死伤那么多人,那多多的老弱妇孺流离失所,你们亲眼看到病死饿死道侧的尸体有多
少?这些皆拜这些狗贼所赐,我就想用尽手段杀死这些狗贼,然后将他们的头颅割下来祭奠无辜死者,或者当尿壶。武德,呸,这些狗贼有什么资格配跟我讲武德!凭他们鸟大啊!他们鸟大了不起啊!我们的武德是什么,武德就是不择杀死这些狗贼,为死者报仇雪恨!这才是替天行道!”徐怀啐口大骂,手中贯月弓却是不停,一支支特制的破甲刃锋箭如一颗颗流星射出。
董其锋、郑恢率众伏于猫猫儿岭,就想着以最快的速度围死徐怀,然后赶在援兵围杀过来之前遁走。
为了来去如风,他们皆穿轻甲,即便带了护盾系在马鞍旁,也只是直径约尺许的小盾,没有想过要携带那种高四五尺能遮护全身前进、不畏利箭攒射的大盾。
他们轻装上阵,或能在乱军横冲直撞,也不畏三五支乱箭流矢射来,但最忌讳在有防备的兵马面前冲锋陷阵。
十数精锐持刀盾结阵守于外侧,唐盘、唐青这时候取下步弓,与四名精锐弓手一起配合徐怀攒射,差不多每一波攒射,便能将一人射倒,看其栽倒在尘土中作死前最后的挣扎。
最后还有八人杀到刀盾阵前,也个个都带箭创,在徐怀、唐盘、唐青以及诸多精锐悍卒面前已不构成丝毫威胁了……
…………
…………
“这么快就完了?”
看到猫猫儿岭峡道方向发出讯号,徐心庵便将徐武富、徐忱等制造事端之人直接扣押住,然后他就带着两人以最快的速度,纵马往猫猫儿岭峡道赶过来,前后最多一盏茶的工夫。
这么短的时间都不够他们在猫猫儿岭外围埋伏的人手将峡道两侧的出口完全堵死,徐心庵还以为他怎么能捞得上一场厮杀,没想到赶到峡道里,唐青都已经带着人将董其锋等人的头颅割下来了。
关键是唐青、唐盘等押运人马仅有两人受了点轻伤,其他人都安然无恙,收割完头颅后正嘻嘻哈哈说笑,一脸说不出的轻松。
董其锋这伙人,他们在黄桥寨一战里交过手,唐夏、周健雄等人都死在他们的手里,徐心庵身上也被董其锋的快刀划破好几道创口,知道他们的实力有多强。
董其锋这些人意志极其强悍,即便意识到掉入陷阱里会有所惊慌,但绝对不会失措。
徐心庵不恤马力,拼命赶过来,就是怕董其锋这些人困兽犹斗。
两翼伏兵没有快马,还有一段山路要爬,围逼上前的速度不可能有多快,徐心庵就怕董其锋豁出去一切,先跟徐怀他们拼死厮杀,伤亡怎么都难避免。
这就结束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且做糊涂鬼
(感谢第五十九位新盟主 tiger,第五更送上……)
“……徐怀太不讲武德,唐盘鼻子都气歪了!”
殷鹏、徐武坤这时候才率负责从两翼伏击人马赶过来。
他们以徐恒之死为苦肉计,设下整个圈套,当然早就看中猫猫儿岭这里是郑恢、董其锋等人刺杀徐怀的最佳地点,但要郑恢、董其锋他们毫无觉察的入彀,同时也要确保将诱入陷阱的敌贼当杀尽杀,他们布下的埋伏圈要更隐蔽、范围更广。
殷鹏、徐武坤所率领的还是核心圈里的伏兵,但之前藏身山坳里,又没有战马,伏杀发动后他们全力合围过来,也是要比徐心庵稍慢一线。
不过他们将战斗情形全看在眼底。
“是徐怀不讲武德,唐盘气什么气?”徐心庵好奇的问道。
“徐怀使唐盘找董其锋单挑,但将董其锋从遮护后诱出来,他两箭就直接射杀了,你说唐盘怎么不气?”殷鹏说道,“换我说不定要找徐怀打一架,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滚,滚,我有这么容易叫你挑拨?”唐盘抬脚就要过来踹殷鹏,“你要找徐怀打一架,别来架我。”
这时候韩奇将郑恢押解过来,另外徐心庵留下来的人手,也从淮源军寨方向将徐武富、徐忱父子二人押过来。
“他们要怎么处置?是先押回歇马山,还是直接一刀杀了?”
徐武坤、徐心庵、殷鹏、唐盘、唐青聚过来问坐车辕前的徐怀——随时有车马从这里的峡道通过,他们不能滞留多久,该做的部署都得尽快完成撤退。
“将他们绑到马车后,我还有些话跟他们说。”徐怀从车辕上跳下来说道。
郑恢心灰如死,却也不怎么畏死,只是他到这时候都没有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死不瞑目啊。
马车顶盖可以从里面掀开,尾门也可以打开,就是特制以便内部藏人能快速上下,而车尾横木也正好可以将郑恢、徐武富、徐忱吊绑起来行刑。
“你们要杀我,我也没有什么怨言,我只是有一事不明白,你们是怎么设下圈套的?”郑恢没有办法整理衣襟,只是双脚站住马车上,想叫自己死得体面前,当然死前能明白这一切最好。
“你要做个明白鬼啊?”徐怀沉吟道,“要不你求求我,看我会不会让你做个明白鬼。”
“徐武坤,你想想我这些年待你可有亏待。我知道我大错铸成,死有余辜,但你们杀我可以,徐忱什么都不懂,年少无知,也无大恶——你们要给我家留个种!”徐武富朝徐武坤大叫道。
“爹,你不要向这些狗贼求饶,忱儿不怕死!”
徐怀取弓搭箭,一箭贯穿徐忱的喉管。
徐忱并未立时死去,有些难以置信的盯住穿在喉管上的羽箭,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叫声,似有无尽不甘闷在在喉咙里无法发出。
这一箭也叫徐武富崩溃,有无尽巨力天崩地裂般的狠狠打在他的心口。
“你是不是觉得说几句狠话,我便不会杀你?又或者你觉得自己罪不当死,我们应该放过你?”徐怀盯住徐忱将死而绝望的眼神,将骑弓负于身后,悠悠说道,“桐柏山匪乱不足一年,积尸一万六千余众具,妇孺死伤无数,你有没有问一问,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是当死的?郑恢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父兄与贼勾结,你知道后还与他们密谋来围杀我,便是当死——我这么说,你可算死得明白了?”
徐怀又取出一箭,直中徐忱面门,夺了他的性命。
徐怀这时候才冷冷看向彻底崩溃的徐武富,冷冷说道:“你到这一步才想到要留后,是不是太迟了些?我先不杀你,让你好好问一下自己,桐柏山万千无辜死者,他们的兄弟姊妹父母子女,心痛是不是不值一提?”
徐怀看向郑恢,问道:“你是不是就想着死前做个明白鬼?很可惜,我这样的莽货最不讲武德,你越想什么,我偏不如你愿,我就要你糊里糊涂死去,死也只能做个糊涂鬼。不过,我现在也不妨碍告诉你后续会如何处理你的尸体,我会拿着你们三人的尸体到董成这孙子面前,说你们死于贼匪偷袭,为救护我而被乱箭射死,我甚至还会在董成面前为你请功,你说好不好玩?”
“你,我……”郑恢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来来来,一人一箭,尽可能不要射太准,要让他们看上去真像是被贼军突袭射杀一般——载赃的活给我做得细腻一点!”徐怀招呼大家上前来,一人给郑恢、徐武富一箭,送他们归西。
…………
…………
“……我等押解徐怀往黄桥寨而来,郑先生与徐氏家主父子有事同行,一路大家都还有说有笑,但行到猫猫儿岭骤变突生,十数贼人毫无征兆的从山林里杀出来,真真是要吓死我们啊。好在我们拼死抵挡,最终将这十六名贼人悉数斩杀,弟兄们也已辩认出这些贼人皆是虎头寨匪众,特将头颅割下献来董郎君尊前。不幸的是,贼人靠近过来要射杀徐都将时,郑先生与徐氏家主奋不顾身遮护,身中乱箭而死。不过,郑先生与徐武富父子的死也是价值的,他们为我们争取到足够时间给徐都将解绑。而我们最终能将贼人全部斩杀,也是亏得徐都将武勇过人。”
唐盘虽说都没有受什么伤,但他带押运人马,与徐心庵等明面上由徐武江派遣守护徐
怀周全的数人赶到黄桥寨之前,还特地拿鲜血将衣甲染红,好像是真打了一场恶仗。
然而徐怀怕柳琼儿嫌浣洗血衣麻烦,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懒得做,这时候昂然站在唐盘的身后,环顾左右。
董成坐长案后手脚一阵阵发凉,背脊虚汗如浆,手放在案桌上止不住的颤抖。
倘若不是正值寒冬月,他都怀疑这会儿工夫,汗水都要浸透衣衫了。
郑恢、董其锋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伏杀之计,就这样结束了?没能伤着这头莽虎分毫,自己却落得一个全军覆灭?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是郑恢、董其锋他们太蠢,太狂妄自大了,还是桐柏山这伙奸贼太厉害了,厉害得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邓珪坐在董成的侧面长案后,脸色阴沉如水,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也无意就贼人袭杀案评说什么。
徐武江身边乡营都将,但黄桥寨的议事厅太小,只能摆下三五张桌案,自然没有坐下的份。
他就站在邓珪的身后,声音沙哑的跟董成说道:“这些贼子还真是大胆妄为,真是可恨。不过,还请董郎君念徐怀为桐柏山再立战功,轻惩他伤人之罪。桐柏山贼势凶猛,没有徐都将这样的强者在,下吏真担心有什么三长两短,董郎君也有可能为贼人所害!”
董成额头青筋跳了两跳,一粗鄙武夫竟然敢如此威胁他,也是叫他胸臆间邪火陡生。
在场其他将吏或许还蒙在鼓里,但泌阳县尉朱通多少能想到董成、郑恢伏杀徐怀不成,反而再惨遭重创。
这时候徐武江大胆到以董成性命相威胁,朱通心想董成有点脾气很正常,但这时候闹脾气有个鸟毛用?
朱通不得不认真思量徐武江将他们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然后将一切都推到贼军头上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年头谁还不会玩是非颠倒了?
只要徐武江在桐柏山里的控制力足够强,朝廷真要派谁下来彻查,是不惜激起民变也是要查清董成与他们这些官吏的死亡真相呢,还是糊里糊涂将一切推到匪乱头上去?
这年头谁还不会玩黑白颠倒了?就蔡府能?
朱通暗感不管怎么,他现在得先保住项上的头颅,不能任董成脾气乱来了,劝说道:“徐怀确实是泌阳难得悍将,还请董郎君念其剿匪有用,许他戴罪立功,再多斩杀一些匪徒。”
“还请董郎君轻惩徐怀……”程伦英没有跟随到淮源来,但朱通已经足以代表泌阳县地方官员的态度了,左右好几个从泌阳县随行过来的地方官员也都纷纷附和朱通劝董成……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随风潜入夜
(感谢第六十位新盟主datang2000的慷慨捧场,第六更送上!)
董成气抖冷。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没有郑恢以及董其锋十数人隐藏在暗处,他身边十数随扈能称得身手强横的,仅有二三人而已。
在徐武江这些已肆无忌惮的狂徒面前,这点人手是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他死于一场甚至不需要怎么精心策划的刺杀。
再看朱通这些人异口同声替徐怀求情的姿态,董成也完全明白,自己真要在淮源遭遇刺杀,这些心里全无忠义二字的奸侫之徒,一定会配合着徐武江这些逆贼异口同声说他死于匪乱。
就如此时所有人都瞎了眼一般,似乎都认定唐盘的说辞非常可信,郑恢、徐武富及徐忱真就是死于匪兵之手。
虎无爪牙任狗欺。
没有郑恢等人替他张势,朱通、邓珪等地方官员都离心背德,对朝廷无忠义之念,他堂堂知州之尊可不就是一头没爪没牙的老虎?
“徐怀狂妄伤人性命,不惩不足以彰王法,但念其诛匪有功,便交由淮源巡源司严加管束,下次再犯狂妄,定加倍惩处,”董成阴恻恻的看向邓珪,问道,“邓郎君,如此判罚徐怀这狂徒,你看如何?”
“还请董郎君赐判状!”邓珪不动声色的说道。
事涉人命官司,邓珪当然不可能因为董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所有事接过去。他怎么都得要董成现在就写下判状,以便拿去提刑按察司结案。
要不然哪一天董成翻口不认,他还能将朱通这些滑头都揪出来对质?
“好、好……”董成着随行书办写就判状,气抖冷拿印盖上!
“徐怀,还不快谢董郎君饶你不死?”邓珪接过判状,唬着脸对徐怀说道。
“谢董郎君饶我一条狗命,以后董郎君但有什么差遣,比如说想拿尿嗞这等贼众,徐怀要是皱一下眉头,便是你老母养的。”徐怀朝董成拱着手,一脚踩在董其锋的头颅上,瓮声说道。
“你这莽货休得粗鄙胡言,快将这一干头颅悬于寨楼前,以儆贼众。”邓珪喝骂着示意徐怀、唐盘他们都退下去,不要再留在这里碍眼了。
徐怀、唐盘带着一干人等将董其锋等十六人的头颅悬挂到黄桥寨南寨门楼前,站寨楼里与守值兵卒吹了一会儿牛逼,就见董成等人从指挥帐里走出来,县刀弓手很快都集结起来,簇拥董成、朱通等人径直出寨而去。
郑恢、董其锋等人丧命戮尸,但招抚之事已经是势成必行。
陈子箫等贼寇被封锁在黄桥寨以西没有出路,而董成也不可能将招抚之功让给他人;再说朝中没
有大树可傍,他人也休想将这功劳夺为己有。
风波抹平,黄桥寨这边的守御之事照旧,邓珪、徐武江等人在董成离开之后,也随即离开黄桥寨,返回淮源去,无意在这边再起战衅。
要不然填太多的人命进去剿灭顽寇,朝中颠倒黑白的一席话便能叫他们寸功难得,甚至有过无功,何苦再去多费心机?
徐怀临近黄昏才回到淮源城,得知道董成、朱通一行人从淮源经过时,都没有逗留片晌,而是直接往信阳借道,绕路回泌阳城去了——
回铸锋堂铺院,徐伯松、徐仲榆、徐武俊等人正姿态卑微的坐在客堂跟徐武江、苏老常、徐武坤说话。
为设计伏杀郑恢等人,铸锋堂暗中调了百余人提前埋伏到猫猫岭儿外围布下天罗地网。
其他人手都分从小径撤回歇马山,没有留下痕迹,但后续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需要处理,苏老常、徐武良他们则直接进淮源城来。
看到徐怀与徐武坤、殷鹏等人走进院子里来,徐伯松、徐仲榆还有些抹不下脸来,徐武俊堆着脸迎到院子里来,招道:“武坤兄弟,你们怎么才从黄桥寨回来——你们这次又立下大功,族人听了都大为振奋呢!”
徐怀与徐武坤走进客堂,径直坐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徐武富、徐忱的尸首已送回槐花巷东首宅子里,灵堂都是现成的,徐恒到今日还没有出殡,无非是再添两具棺材而已。
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在四天时间内先后死去,又没有余子及孙留下来,这要算“户绝”,然而徐武富、徐恒、徐忱作为长房留下来的田宅却着实惊人。
依大越律例,子嗣皆死是为户绝,田宅等业都可以出售成现银,然而在扣除丧葬费之后,由宗族近亲及在室女、出嫁女之间分配继承。
当然,也可以从近亲子侄里挑选一二人过继给徐武富、徐恒之妻扶养,将这一房的香火继嗣下去。
真要有心想吃绝户,这两者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关键是操作权落在谁手里的问题。
徐伯松、徐仲榆及徐武俊父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跟徐武江争食,甚至怕这边抹不下脸来,午后刚替徐武富、徐忱父子准备两具棺材收殓尸身,便跑过来商议长房父子三人丧莽及继嗣事。
徐武富没有在室未嫁的女儿,却有两个出嫁到泌阳城的女儿,夫家皆是唐家的富户。虽然从桐柏山绕道去送信,最快也要三五天之后才能将这两个出嫁女的夫家代表接过来商议事情,但掰着脚趾头他们必然会主张分财,毕竟这两个出嫁女论律可以继承约三分之一的“余财”。
而徐武富的妻子顾氏、徐恒的妻子牛氏,他们的娘家在桐
柏山也非小户,真要分财绝户,她们可以携带当初的嫁妆各回娘家,但她们娘家人已经有人赶到淮源城帮着治丧,意思还是想从徐氏近亲子侄里过继一二个年幼小孩继嗣。
这么一来,在少主长大成人之前,顾氏、牛氏便能当家作主,不虞诺大的家主旁落他人之手。
不过徐伯松、徐仲榆及徐武俊父子当然不会容许外姓人决定这事,便过来请徐武江拿个主意。
“嗯,这事还得听听其他叔伯的意见……”徐武江斟酌着说道,先将徐伯松、徐仲榆他们应付出去。
“五哥他人呢?”待客堂里仅有徐武江、苏老常、徐武良及徐怀等人,徐武坤有些迫不及待的问及徐武碛的去向。
虽说在巡检司公廨他与徐怀也是演一出苦肉计,但即便徐怀手里收着劲,为了将郑恢以及董成身边两名好手瞒过去,徐武碛也是凿凿实实受了不轻的伤。
现在既然已经将郑恢、董其锋等人围杀,徐武富、徐忱父子也是送上西天,徐武坤这时候一心想的是给徐武碛正名,同时叫他能去歇马山安心养伤。
“他随董成去泌阳了!”徐武江说道。
“啊!他随董成去泌阳要做什么?”徐武坤急红眼,但他当然能猜到徐武碛这时候投靠董成去泌阳是为了什么,傻愣愣的坐在椅子上。
徐武江叹了一口气说道:“为避免露出破绽,他还将五嫂以及徐惮、徐愉小兄弟二人也一并从鹿台寨接走了!”
徐武碛要借董成这个梯子有接近蔡铤的机会,就不能将妻儿留在鹿台寨接受徐武江这边的照顾。
然而徐武碛稍有不慎露了马脚,又或者说他真有接近蔡铤的机会,猝然间下手,定然无法顾及妻儿的周全……
“他这是胡搞,徐怀你去将你五叔拖回来!”徐武坤气急败坏的叫道。
徐武碛能为当年的旧事隐忍这么多年,徐武坤知道他没有办法将徐武碛拖回来,只能是徐怀出面。
“为了给我父亲、我娘以及武碛叔、叔伯一个交待,我有机会也一定会诛杀蔡铤——武碛叔不是冲动行事的人,谁有机会将我这个想法转告给他,诸事周全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即可。关键还是我们这边要将所有的秘密都封锁住。”
徐怀他也没有想到徐武碛会选择继续潜伏到董成身边去,但想到将随建和元年而至的大祸,暗感他们这边有人打入主战派蔡系内部,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郑恢虽死,但蔡狗手下不是没有其他能人,他们推敲诸事,很有可能会怀疑到老五头上啊!”徐武坤忧虑道。
“或许我们应该去找唐天德好好聊一聊了……”苏老常说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富贵送上门
十八里坞被贼军攻陷,唐氏一族伤亡惨重,唐文仲等核心人物或死或俘,几乎被一网打尽,近两千族人最终为贼军俘虏后当苦役驱使着劳作,也有近千族人翻越北面的崇山峻岭逃往颍、蔡等地,其后又多经信阳聚集到淮源城。
而在此之前,淮源拒匪历时已有三四个月,之前因种种原因留在淮源的唐氏族人以及巡检司里唐氏出身的族兵,其时已经看透或者厌倦了唐天德的怯懦、油滑,而服庸于后起之秀唐盘、唐青、唐夏三人。
唐夏壮烈战死,越来越多的唐氏族人逃到淮源,邓珪从中择选健锐补充乡营,也都是唯唐盘、唐青二人马首是瞻。
王禀、卢雄指点唐盘、唐青治军、兵法以及刀枪棒棍,也弥补了他们声望上的不足。
在董成携旨抵泌阳整饬兵马之后,淮源城又筑成,桐柏山里的形势越来越清晰,这场匪乱延续将近一年,已经蹦跶不了多久了。
待剿灭匪乱,收复十八里坞,大家也都能预料到唐氏必然将面临今日徐氏所遭遇的问题。
那就唐氏诸多核心人物或死或俘,成百上千普通民众遭遇屠杀,那些个“户绝”之家,田宅家财如何继承分配以及谁来主持继承分配?
金银细软之物便不用说了,即便有缴获也是充公,谁都没有办法分清原主人是谁,但只要大越朝还在,田宅便都有名份,想要“侵夺”,也得合乎大越律例。
不过,实际的操刀人永远都握在宗族话语权最大的人手里。
唐天德却不觉得他此时在唐氏的话语权,能强过唐盘、唐青二人。
因此郑恢亲自找上门来,他都没有稍稍抗拒一下,甚至都无意去搞清郑恢为何执意要杀徐怀,便表示愿意全力配合,条件就是将唐盘、唐青一并解决掉,以免唐氏内部也冒出徐武江一样的人物来——
只是……
只是郑恢口口声声说他背后有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的支撑,又有即将接受招安的贼众暗遣精锐出手,怎么就如此的无能,杀人不成反遭伏杀,落了一个乱箭穿心、头颅落地的下场?
唐盘押送徐怀前往黄桥寨受审,途中遇匪袭击,郑恢、徐武富、徐忱三人为护徐怀为贼匪乱箭射杀的消息传回淮源,好些人都觉得惋惜,却唯有唐天德的天在那一刻塌了下来。
午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腊月天寒,加上心寒,整个人仿佛浸在冰窖中一般;天黑下来,稍有风吹草动,他更像只受惊的兔子,看哪个黑暗角落都像是有会刺客藏着,随时会跳出来取他性命。
“父亲,你都一天未进食了,到底有何忧心事,说来给孩儿听听,或能替父亲分忧?”唐飞洋推门走进来,看书案上所置食盒纹丝未动,走过去打开来见碗碟整齐,菜肴都没有减少,禁不住忧心的问道。
“我着你随你母亲、哥哥,前往孟家峪去,你怎么还在家中?”唐天德惊问道,气急败坏的站起来,将次子唐飞洋往门外推去,“快走,快走,莫要在宅子里耽搁片晌!”
“大哥带着阿娘、婶子及同儿刚出淮源城,却遇见唐盘他们从黄桥寨回来,说孟家峪附近有贼匪活动,不安全,又说他与唐青今日受董郎君赏赐,一定要拉大哥去他那里吃酒——这不,唐盘与徐都将他们拉我回来,也要请父亲一起过去吃酒。刚进宅门便听田管事说父亲还是忧心忡忡的将自己关书房里,孩子才先过来请
安。”唐飞洋说道。
“啊!”唐天德一屁股比锦榻上,眼前一阵阵发黑,煞星登门了!
“唐小公子,我们有军务找唐都将密议,暂请回避,也莫叫他人擅入这院中来。”徐武江走进来,示意唐飞洋先出去。
待将房门掩上,他与徐怀、唐盘、徐武坤、苏老常各拉一张椅子坐在锦榻前,沉默着看向唐天德。
“徐都将,我是鬼迷心窍,但郑恢那厮将董郎君抬出来压我,我不敢不从啊!”唐天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哀求,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辞其咎,但文洋、飞洋以及我那尚不识人事的孙儿,却完全不知其事,还请徐都将放他们一条活路。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自幼习文却又粗陋不堪,以后除了苟活于世,断不会对徐都将你们有任何的威胁。徐都将,念我们同僚一场,不要叫我祖孙三代一起出殡啊!”
“唐都将,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才是山中恶匪似的,我们哪点像了?”徐怀拿着一柄囊刀,先剔了一会儿牙,又轻削有毛刺的指甲盖,手指又很有韵律的叩击寒霜一般的凛冽狭刃,哪点不像恶匪啦?
“唐都将,你言重了,要不是你助我们将郑恢等贼引入陷阱,我们怎么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说起来,我们谢你来不及,怎么加害于你?”徐武江将唐天德从砖地上搀扶起来,说道,“我们这次过来,是要将一桩富贵送给你。”
“但凡天德能做,无所不从。”唐天德只敢半个屁股搭锦榻,也不敢问徐武江有什么事交给他办,只是一口应承下来。
“我们都还没说,唐都将便这么快应承下来,不怕我们叫你做伤天害理之事?”徐武江问道。
“徐都江但有吩咐,即便是要杀人放火,也必是替天行道。”唐天德窥着徐怀手里玩耍的利刃,生怕稍有犹豫,那柄囊刀便奔他的胸口而来。
“唐都将是如此通透之人,那就再好说话不过了,但我们也非要唐都将去杀人放火,”徐武江说道,“董郎君招抚贼匪克日能成,十八里坞即将回归唐氏族人手中,但唐文仲死后,唐氏一族七零八落,人才凋弊,我们便在想,兴许除唐都将奋身而起外,已无他人能重振唐氏。”
唐天德惊疑的在唐盘脸上打量片晌,说道:“唐盘年少有为,战功卓著,他定能重振唐氏,无人敢不服他。”
“唐都将,我们又不是故意说反话吓你,你慌什么?唐盘是有为,战功也卓著,但他毕竟年轻,还要跟王禀相公学兵事战法,多磨砺武技,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徐武江嗔怪说道,“而即便我们现在将他强推上去,待靖平匪患,乡兵解甲归田,到时候这天下还是有森严王法的,怕就怕有人拿这事说道,少不得还要推名高望重的唐都将你出来主持唐氏大局,那不是多出一桩麻烦吗?”
不是说反话更吓人好不好?
唐天德心里惶然,虽说很多事情他都不是特别清楚,但郑恢是董成董知州的幕宾不会假,诸寨匪军即将为董成招安不会假——他此时去做唐氏家主,这些人还不得认定他与徐武江他们串谋、诱杀郑恢等人?
“你们看老唐大腿抖得跟筛子似的,怕不会以为我们想借别人的刀杀他吧——我说老唐啊,你他娘也真是够蠢的,真觉得自己脸大,我们费这般功夫折腾你啊?”徐怀将尺许长的囊刀在掌心里玩出花来,身子倾向前,盯住唐天德满是惊恐的眼睛,说道,“现在兵荒马乱了,我
们真要杀你一家,随便栽赃哪家山寨头上,谁能查得出来?”
唐天德凛然坐直腰脊,正色跟徐武江说道:“徐都将教训甚是,天德即便能重振唐氏,也是徐都将恩造之功,但有差遣无有不从。”
“唐都将能想明白这点就好,当然也谈不上差遣。唐氏族兵死于匪事宗族也应当优恤,这不需要我们差遣,想必唐都将也一定会想去做的,”徐武江说道,“我们过来主要是想,唐文仲与我徐族徐家徐武富都死于匪乱,生前又是知交好友,他们都应当厚莽于狮驼岭,这事还要请唐都将玉成此事……”
唐天德很是不解的看向徐武江,为什么一定要将唐文仲的墓造到狮驼岭去?
匪乱靖平在际,乡营也随之将解甲归田,桐柏山到底还是大越之桐柏山,哪怕下一步淮源成功置县,大越王法该显也还是会显。
如何在大越规制之下,将徐武富、唐文仲户绝所遗田宅拿出来做些正事,还不被董成等人日后抓住把柄,苏老常提的建议,就是将这两人的墓室建到狮驼岭,还要大兴土木的建。
为此修通一条能从外界大规模运送砖木等材料的车马道,同时也在附近开僻两座采石场,开采石料以供建墓所需,在墓室周边大规模平整土地,让风水看上去好看些,都是合情合理的开支。
而因此产生的丧莽费用,在分配继承之前从徐武富、唐文仲两家遗产里进行扣除,也是王法昭昭,光明正大。
因为要筹集建造墓穴的经费,需要将徐、唐两家的田宅廉价出售给族人,以便能尽快回拢现钱,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厚葬狮驼岭,却不知道怎么一个厚葬法?”唐天德疑惑问道。
“徐、唐两族家主都为靖匪事亡,即便其户已绝,我们也应该为其风光大莽,唐都将你与我三叔一起主持将他们葬于狮驼岭,为此花费三五万贯乃至十万八万贯钱,相信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胡乱置喙!”徐武江进一步挑明的说道。
“……”唐天德叫徐武江报出来的数字吓一跳,暗感当世治墓花费三五千贯钱就已经是奢阔之极了,这是要在狮驼岭深处造两座墓庙吗?当即应允道,“但叫徐都将放心,天德一定会促成这事。”
“我是信唐都将的,但也有人说凡事都要先做小人,为防止唐都将有朝一日找到新的靠山后对我们不屑一顾,我们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契书,要请唐都将签字画押。”徐武江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递给唐天德看。
唐天德打开却是一份借契,上书他唐天德某年某月某日向铸锋堂借八万五千六百四十一贯钱用于某事,以唐盘、唐青等人作保,约定月息一分,父债子续,便是子女为奴,也永不断继。
“这……”唐天德心说伪造一份契书约束他,也没有必要搞得有零有整吧?
“唐都将,你也不要担心我们会拿这契书讹你,你每年送三五千贯钱抵充利息,我们还能把你讹死啊?”徐武江笑着催促他赶紧签字画押,“再说,你即将成为一族之主,手里不知道会占得多少田宅,还差我们这三瓜两枣啊?”
“是是,徐都将所言甚是,我不应该多虑。”唐天德说道。
“对了,要是董郎君误会从头到尾都是你跟我们勾结,你怕不怕?”徐武江又问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徐都将不怕,天德便不怕。”唐天德心说他哪里不怕,但他现在更怕死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人放火招安事
“子晖先生确是身中乱箭而死?”
陈子箫长吸一口气,深邃的眸子像鹰隼一般盯住亲自潜入黄桥寨附近斥候敌情的郭君判。
他到现在都还难以置信,郑恢、董其锋等人密谋伏杀莽虎徐怀,却落得一个全军覆灭的惨烈下场?
这叫他心底也透出丝丝凉意,小小桐柏山竟然藏龙卧虎到这地步?
“郑子晖的尸身没能见着,但董爷等人的头颅都悬挂在寨门楼子外——这些狗贼生怕我们认不清楚似的,将他们的脸面都细细拿湿布擦拭掉血迹!”郭君判又恨又恼的说道,“郑子晖他们这是何苦哉,这不是白白去送死!幸亏我们这次没有听他忽悠。”
“怎么就全军覆灭了?”潘成虎震惊问道。
“这谁能知道细情?多半是他们行事不密,被对方提前发现蛛丝马迹,反过来被对方伏杀了呗!”郭君判说道。
郑恢最初想从这里多拉些好手一起行动,但陈子箫、仲长卿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便没有同意——郑恢最后将董其锋等人拉走,却也没有将具体的伏杀计划说给他们。
现在的情况,他们只能大致猜测郑恢他们行事不密,在某个环节上走漏了风声,怎么可能想到郑恢、董其锋从头到尾都踩进死亡陷阱里而不自知?
“这事已无法更改,多想无益,说来说去也是郑子晖他们终日射雁终为雁啄眼罢了。却是我们往后要怎么走,似还要认真思量一番?”仲长卿皱着眉头,迟疑说道。
“有什么好思量的,没有这郑子晖,太阳明日还不从东边升上来了?”高祥忠说道。
董成正式将以侍制身份出知唐州,以主持招安之事后,郑恢就向高祥忠、仲长等联军的主要头目也表明身份。
郭君判、潘成虎也好,高祥忠、仲长卿也好,不管他们早年落草为寇各有什么事由,到这时候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将桐柏山都快搅得天翻地覆了,他们接下来要怎么走,以及最终目标到底是要干什么,却没有一人内心有明晰的答案。
淮源乡营太硬了,淮源城也正式建成,坚固异常,包括陈子箫在内,都没有夺回黄桥寨往东打的意愿——就算拼命打下黄桥寨,也不大可能会夺淮源城,往东打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往西杀出桐柏山,目前也不大现实了。
除了董成在泌阳城整饬兵马准备随时反扑进山外,京西南路经略安抚司也将上万禁军部署到泌阳以南、以西一线。
在进退两难之际,郑恢消失几天跑回来跟大家说,他
与董其锋等人其实是枢密使蔡铤派来的密使,大家只要安心接受招安,从此之后便能当朝廷的将军、吃朝廷的俸禄,他们发神经病才会拒绝。
仲长卿以前并不想探挖郑恢、董其锋等早早潜入桐柏山、掀风搅浪搞出这一切的真正用心,但他有一点是能肯定的,他们与郑恢、董其锋相处甚久,郑恢、董其锋了解他们的底细,彼此之间有着基本的信任。
他们接受招安,在郑恢、董其锋等人穿针引线下,直接投靠蔡铤门下,受猜忌及排斥的程度就低;退一万步说,哪怕是他们从此以后唯郑恢、董其锋两人马首是瞻,日子都不会太差。
现在可好,郑恢、董其锋等人一个不剩的被淮源乡营伏杀一个干净,没有他们穿针引钱,他们也可以继续接受招安,但问题是,没有郑恢、董其锋等人的穿针引线,董成值得他们信任吗?
又或者说,没有郑恢、董其锋等人的担保,董成会放心接纳他们这些“穷凶极恶”的贼寇吗?
仲长卿心里对此是深表怀疑的。
高祥忠却觉得仲长卿这种担忧是杞人忧天。
再说了,不接受招安,他们能上天去?
他们杀人,他们放火,他们奸|淫掳掠,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接受招安变成好男孩子吗?
陈子箫虽然清楚郑恢、董其锋的死,应该更有更深的秘密可以挖掘,但大多数头目还是渴望接受招安,他也只能从善如流,沉默了片晌,说道:
“我会安排再去泌阳城见董成谈招抚事,但董成对我们并不熟悉,我们也不了解董成这个人,之前子晖先生所承诺的招抚条件可能会有较大反覆,诸位还是要有一个准备……”
…………
…………
虽说招抚之策最终还是要朝堂诸公定度,但朝堂诸公不会亲自跑过来谈招抚事,即便各有什么不同意见或者说争执,也只能围绕知州董成及通判顾志荟以及泌阳知县程伦英等官员的奏折展开。
招抚事实际上就有相当的决策权,落在董成、顾志荟及程伦英、朱通等地方官员手里,关键就是看他们的奏折怎么写。
这么一来,淮源这边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力。
总之淮源地方豪绅以及乡营主要将吏,态度已较为一致,就是朝廷招抚贼军可以,小小淮源干涉不了朝堂大政,但所有贼军必须都迁出桐柏山安置。
要不然的话,淮源乡营宁可咬牙接着打下去,也不会在身边留这么大的隐患。
更何况跳虎滩、黄桥寨诸战,双方伤亡都惨重,结仇也就深。
真要在招安后,将投降的贼兵安置到州厢军甚至直接安置为巡检司武卒,谁他妈夜里能睡得安稳?
不管董成如何坚持,通判顾志荟、泌阳知县程伦英则是咬定说贼众过去一年在桐柏山杀戮极重,民众甚惧,不分而置之,恐民怨渐重,另生变故。
他们也不需要说服董成,都有权力直接上奏折言招抚事。
而在朝堂之上,除了枢密使蔡铤外,左右相及诸参政大臣,都有资格参议招抚事,很快分而置之的声音占据绝对主流。
这也跟大越以文制武的传统直接相关。
士臣群体百余年来对武将都充满着警惕,想要他们对招抚过来的贼军放心,说什么笑话呢?
诸寨联军的意见这时候反而最不重要,不愿接受分而置之的招抚条件,也得有不接受的资格与实力才行。
董成再蠢也不会重蹈前任陈实的覆辙。
他从淮源回到泌阳城,一边遣人前往淮渎旧寨找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等贼首谈招抚事,一边在徐武碛的协助下,从诸县招揽更多的精兵强将、对现有的禁厢军也严加整饬、操训,从底层将卒选拔能战、敢战之将卒,担任节级、都将等中底层武官,同时在桐柏山西口不断的修造坚固营垒。
为与徐氏族人恩断情绝,徐武碛放弃名字里的“徐”姓,也放弃“武”字辈的身份,从此更名陈碛追随、效命于董成身侧。
诸寨联军也不愿接受分拆安置的招安条件,天宣六年元月,两次试图进攻州兵在桐柏山西口修造的营垒,试图为谈判争取更多的筹码。
诸寨联军两次进攻损兵折将三四百人,却连一座营垒都没能夺下来,不得不承认京西南路承平已久,虽说初时兵戈失利,但只要底子不被打垮掉,朝廷体制还在,重新组织兵马进行反攻的实力要比陈子箫、仲长卿等人所想象的为强。
拖到天宣六年元月底,除了州兵重新在桐柏山口聚集三千兵马,有意往纵深延伸外,董成同时下令淮源乡营进行大规模的集结,计划发动大规模的春季攻势,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等贼酋最终走出淮渎旧寨,向董成投降。
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郭君判、潘成虎等贼酋皆遣往晋州等地任巡检使、指挥、军将等中低级武职,使之能为朝廷效命,以示对投附贼众的优抚。五千贼众也毫不例外打散补入晋州等地禁厢军,以补充大越北面针对契丹人防御力量的不足。
一度惊动朝野的桐柏山匪乱,前后历经八月,在这时最终降下帷幕。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将行
(第一卷结束,求月票、订阅……)
“朝廷还是执意要联兵伐燕啊!”
天宣六年二月初,天地犹寒,王禀穿着深色寒衣,站在积有残雪的淮水之畔,望着暗沉的群山,感慨说道。
徐怀坐在一旁的山石上,看着天真烂漫的王萱,小心翼翼的跑到水边,饶有兴致的看着几尾银鱼在浅水里游动;柳琼儿从路旁摘了几枝野梅,高兴的走回来……
诸寨联军接受招抚之后,在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主持下,安置之事迅速有条不絮的展开,一队队人马已陆续踏上前往忻州、代州的路途。
王禀被贬泌阳也满一年了,也不知道朝堂之上这一年以来的具体动向,但从朝廷最终于诸寨联军分拆安置的安排还是能窥见一二。
大越立朝以来,改河东道为河东路,其地东际常山、西逾黄河、南距砥柱山、北塞雁门。
常山即北岳恒山。
大越立朝之初,锐意收复燕云故土,与当时已以“燕”国号立朝的契丹人在黄河以北、太行山脉两翼血战二十余年,双方死伤无数。
早年越燕战事,越朝败多胜少,然而契丹人也无力南侵吞并中原,双方最终以常山以东的白沟河、以及常山以西的雁门、宁武、草城川等地的绵延山岭为界,达成和议。
大越对契丹人的边境防御也就主要以常山为界,分为东西两路。
北军西路主要以河东路治太原府以及晋州(临汾)等腹地大城为支撑,与北面的忻州、岚州、代州以及所属的雁门、宁武、岚谷等诸多军寨构筑边境防线。
大越立朝最初三十年与契丹人战事激烈,但在达成和议之后,相比较西边与党项人的战事,矛盾就要和缓得多。
近几十年宋燕边境战事,以契丹骑兵出云中侵代州、忻州、岚州,之后王孝成率靖胜军沿汾水北进增援河东路,收复宁武、草城川等地,反攻夺取契丹人之前所控制的朔州、云中等地这一系列战事,最为激烈。
最终双方还是很快就达成和议,恢复双方在代州、忻州北部的边境线。
这种种现实因素,使得大越在河东、河北两路抵御契丹人的边境线上,驻兵要远远低于与党项人对峙的河西诸路边地;同时北军的精锐程度,历来也被认为要低于西军一大截的。
朝中倘若要执意联兵伐燕,并非说官家(皇上)今日拍板,明天就能集结十数万马步兵似滚滚洪潮般杀入燕国境内的。
大越立朝之初二十余年,数十万兵马数度北伐以及契丹人大股骑兵数度南侵,双方在边境线南北不知道打了多少恶仗,不知道死伤多少万将卒,朝堂诸公今日对联兵伐燕抱有再乐观的期待,前期的军政部署也绝对不敢省的。
从桐柏山招抚五六千贼兵,看上去不多,但在大越在河东路太原府、岚州、代州、忻州为核心,外加边地诸多军寨,总计驻屯禁军也就三万余人。
大越现在将从桐柏山招抚的近六千贼兵,都填到代忻等地的禁军之中,相当于将河东路北面的驻军规模直接提高两成。
这不仅意味着朝廷已经决意联兵伐燕
,也已经进入实质性的军政部署阶段了。
边军是否强大,除了兵马规模这一直观指标外,其身体素质、操训、兵甲装备以及作战意志、持续作战的坚韧程度都直接相关。
从桐柏山招抚的五六千贼兵,绝大部分都是桐柏山里面黄肌瘦的贫民,身体素质可见一斑;而将他们填入代、忻等地的禁军,与其说是招抚,不如说是流放,远离故土,背弃妻儿父母,而编入禁厢兵,几乎终身都无望放归,能指望他们有多强的战斗力?
这些人里即便还有一些老寇,刀兵也多娴熟,但这些老寇只能打顺风仗。
倘若遇到悍敌,要能指望他们冲锋在前、陷阵杀敌,徐怀都可以将头颅割给他们。
事实上朝廷也不仅仅是这次招抚桐柏山寇,补充忻代等地的兵员不足,大越上百年以来,搜捕盗寇(流民、贼匪)以填禁厢,早就成了惯例。
这种做法,对内地的治安当然是有好处,但使得禁厢军兵员驳杂,多奸滑之辈,对战斗力的负面限制,却又太大、太深。
徐怀心里真是不爽,有时候对大越规制了解越深,便越发清晰看到建和元年的滔天大祸因何而至。
不过,徐怀还是想着将这些烦恼抛之脑后。
这是大越行之百余年的规制,是祖宗法,不是他觉得有问题就能改变的现状,他算老几啊?
贼军招抚安置已近尾声,淮源乡营撤裁在际。
对淮源乡营剿匪有功,朝廷也再次颁下奖赏,但只是一些锦帛赏钱,实质性的封官赏爵一概没有。
还是程伦英、朱通等人看不过去,举荐晋龙泉到县尉司任统领刀弓手的都将,将巡检司都将位置让给徐武江。
淮源治县一事,路司都无权置喙,需要朝堂诸公权衡利弊决议,但淮源城已经建成,徐怀倒不希望急着置县。
置县后,知县(县令)、县丞、县尉等官职,朝廷主要从士臣中选授,地方势力最多控制押司等衙吏差遣,彼此制衡之下,很多地方都需要做出让步,远不如现在地方势力控制淮源的一切。
在过去两月里,徐氏大举在狮陀岭与金砂沟之间,为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修建墓庙。
唐天德也极为配合,抢在十八里坞没有收复之前,召集聚集到淮源城的唐氏族人,商议决定在狮驼岭为唐文仲及其他唐氏在匪乱中受害及战死族人建衣冠冢、墓庙。
为使唐文仲的墓庙建到狮驼岭西峰看上去更合理,唐盘、唐青等人将家迁往金砂沟寨,以示唐氏有族人在此开枝散叶,唐文仲的墓庙也不虞会缺族人祭扫。
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做主,决定将长房徐武富名下的田宅优先向参与剿匪的乡兵低价出售,筹措建墓之资;而唐氏修建墓庙之资,暂时先从徐氏拆借。
依大越律例,户绝当售田宅以为丧葬之资,余财则由近亲及在室女、出嫁女继承。
徐伯松他们这么做,完完全全是合乎规制的。
招募两千青壮开山辟道,修建墓庙动静太大、太奢阔、太豪华?
徐武富为徐氏宗族劳碌半生,为遮护莽虎徐怀遭贼兵乱箭射杀,死后葬得奢阔一些不应该吗?
两个月内将徐武富家位于青柳溪五千余亩良田,鹿台寨院舍一百六十余间售出,同时还由铸锋堂收购徐武富在玉皇岭北坡草场及淮源、泌阳骡马市所占的份额,总计筹得四万余贯钱,用于修造鹿台及歇马山往金砂沟的车马道,修建位于狮驼岭西峰南北麓的墓庙。
在这个基础之上,紧挨着唐文仲墓庙、据地更为险峻的金砂沟新寨再有一两个月也可以正式动工建造,再往后则是计划从狮驼岭西峰开辟一条车马道通往跳虎滩。
到时候,歇马山、鹿台寨及金砂沟在白涧河东岸将与淮源城形成犄角之势,不管建和元年巨祸会不会殃及桐柏山,此时多少能叫他感到一些安心。
男人也需要安全感。
徐氏内部割裂时,周景、徐海等多数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态度一直摇摆不定,并没有像徐武坤、徐武良他们那般一开始就义无反顾的站到徐怀他们这边来。
甚至在徐怀夺北桥寨夺徐氏族兵时,他们也是选择跟徐武富、徐武碛一起退回鹿台寨去。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没有加害徐怀他们的心思,摇摆不定更多还是想着在匪乱靖平之后,他们还要仰仗徐武富养家糊口。
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皆死,徐氏内部对抗他们的力量算是彻底分崩瓦解,徐怀不觉得需要对周景、徐海等人加以排斥或打压,让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出面,请他们出来协助苏老常打理已经由铸锋堂日常接手的北坡草场以及淮源、泌阳两地的骡马市。
周景等人除了身手强横外,这些年帮徐武富打理骡马市等生意,各方面都要比徐族年轻一辈强得多。
而徐心庵、徐四虎、殷鹏、韩奇等后起之秀以及以唐氏子弟身份加入铸锋堂的唐盘、唐青,徐怀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将精力浪费在打理庶务上。
这时候有数骑从淮源城方向驰来,待人马驰近,却是徐心庵带着人赶来报信:“汴京有使者过来,携旨说王禀相公助剿有功当赏,授岚州石场监当,得旨即刻往岚州赴任,不得延误差遣……”
“操,这算鸟毛赏功!”徐怀气得破口大骂。
他们这些靖胜军余孽在桐柏山已成气候,可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董成即便以侍制出知唐州,一时间也休想能拿王禀怎样。
徐怀也不是没有想过蔡铤在朝中使坏,会给王禀换个贬地,却是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将王禀踢岚州去。
此时蔡铤正积极筹措联兵伐燕之事,将招抚贼兵遣往忻、代等地编入禁军仅仅是军政部署的一步。
忻、代、岚、太原(并州)及河东路司及禁军必将换上主战派将吏主政,也绝对不乏蔡铤的嫡系。
王禀换贬到岚州,不就真正成羊入虎口了?
再说石场监当是什么狗屁差遣,岂非比巡检使还要寒碜几分?
“京使此时在巡检司?”王禀却无半点意外,整理衣衫走回到土路这边问了徐心庵一声,又与卢雄对望一眼,说道,“去岚州能亲眼目睹我大越一路兵马伐燕,总好过远在万里之外忐忑不知变故要好得多——倘若大越终要遭受一劫,我葬身于岚州,对朝中诸公也算是有一个警醒吧……”
第一章 楼烦故郡
出太原府城(并州)北上,三十里外便是天门关旧址。
这里乃是并州往河东路西北州县的隘口,徐怀等人策马拥车而行,在太原城北的土路尽头,一座高逾百丈的驼形石峰横峙眼前。
驼峰当中劈开,仿佛天门峙立于前。
天门关当世已失修废弃,仅存数段残垣横于峡口处,众人勒马停在残关前,看深峡穿过驼峰后,往群峰深处延伸而去,杳然不知其所往。
吕梁山夏时常有暴雨倾盆而下,形成山洪往这边的深峡倾泄,千百年来携裹乱石冲撞,峡谷石壁被打磨得异常光滑,而两侧群峰突兀而起,峭壁千仞。
唯有亲眼目睹此种地形,才更能领略何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
“天门关峡道早年狭仄险陡,人畜难行,特别最东侧的出口处峡深无路,飞猿难渡;在隋炀帝为晋王时,为方便每年能去岚州管涔山祈莲湖汾阳宫避署,于峡谷东壁的峭崖凿山架木修建栈道,才将这条峡道打通,后世又将这条峡道称之杨广故道,”
王禀阅历极丰,人文地理无所不通,在当世简直就是一部活着的本科全书,与他同行,徐怀他们能学到的东西也极多。
这两年的颠沛流离,王禀须发越加霜白,他从第一辆马车挪步下来,指着眼前的天门关攻址,跟众人说起杨广故道的前世今生,
“管涔山祈莲湖畔的汾阳宫早就毁于战火,但杨广故道作为河东路西北诸州县连接路治太原府的要隘,历年都有维护修缮,却是比南面沿汾水峡道曲折穿越吕梁山脉要容易得多,路程也要近得多,已是当今从太原前往岚、府等地的主要干道。”
隋炀帝作为隋朝二世亡国之暴君,世人都耳熟能详。
天门栈道及建于岚州管涔山之中的祈莲湖汾阳宫,也都历来被士子视为其穷奢极欲、横征暴敛的一个佐证。
不过徐怀对当朝士臣满心不爽,暗暗思量隋炀帝封晋王治并州时所面临的内外部环境,将这条天门栈道放在当时的环境之下去思考军事政治方面的价值,隐然有其他发现。
“杨广故道曲折六七十里,中间没有可投宿的村寨,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下一个驿站,还不能在这里歇脚。”卢雄多次走天门栈道,了解沿途的情况,催促大家快行。
峡道不能驰马,众人策马簇拥三辆马车,从杨广故道穿过吕梁山北麓的群岭,进入岚州岢岚县境内时,暮色四合——赶去岢岚城已是不及,便往最近的一处驿站投宿去。
岢岚春秋时属晋,晋三分后为林胡楼烦王所据;赵武灵王起兵逾管涔山西北麓的黄花岭,驱逐林胡楼烦王,置楼烦郡。
楼烦故郡其地西汉时属太原郡。
东汉建武年间,匈奴内乱,呼朝邪单于率部归附汉廷,置于并州北部,是为南匈奴;三国时曹操又分南匈奴为五部,南迁到管涔山附近。
南匈奴诸部见管涔山上树木青白相间,望之如驳马,遂以匈奴语“岢岚”称之,岢岚山、岚水等地名逐渐固定下来。
北巍时又以岢岚山东西之地置岚州。
几经更替,管涔山恢复旧名,地方则形成岚州及苛岚、楼烦、岚谷、宁武一州四县的格局,仍是大越抵御契丹人的西段防线。
王禀担心联兵伐燕驱虎吞狼有遭反噬之祸,岚、代等地最为凶险,起初想将王萱托付在淮源,然而徐怀却想借此机会走出桐柏山,亲眼看到越燕边境过来走走看看。
除了势态发展会有一个过程外,就算遇到兵祸席
卷而来,徐怀又不会像王禀有为大越死节的志气,刀弓良马备齐,撒开四条腿逃跑总是快的。
王萱当然不愿意自个儿留在淮源。
匪乱靖平,乡营裁撤在即。
徐心庵、唐盘、唐青他们都是桐柏山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靖平匪事也战功卓著,但当世对武夫也实在不友好,巡检司都没有什么位置能安置他们,更不要说州县有大好前程可奔。
乡营裁撤,好些人都禁不住发牵骚,还他妈不如学潘成虎、郭君判他们落草为寇,熬到招安还能捞个一官半职。
唐盘、徐心庵他们还是大越五好青年,心里没有那么多牢骚,但他们对耆户长、节级等乡役、衙疫差遣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却是剿匪期间,他们跟随王禀学习律法、兵事等,又得卢雄提点武技,进步甚大之余感到自身还有极大的不足,都乐意跟随王禀、卢雄到岚州来继续学习。
因此徐怀便与殷鹏、韩奇、徐心庵、唐盘、唐青等人一道护送王禀北上;柳琼儿当然也是无视王萱那快按捺不住的白眼,赖在徐怀身边同行。
一行人八匹马、三辆马车,王禀、卢雄乘一辆马车,唐青御车;王宣、田燕燕以及宋玉儿三女乘一辆马车,唐盘御车;柳琼儿独乘一辆马车,殷鹏或韩奇御车。
而但凡王萱使什么小性子,或拉拢田燕燕、宋玉儿二女孤立她,柳琼儿赶路时就叫徐怀坐她车里歇息,说他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不能太吃辛苦。
众人二月底从淮源出来,徐怀想着领略一下中原的风光,特地从泌阳往北,经方城走伏牛山西麓驿道到许州,然后绕道洛阳,经潼关入关中,渡渭水、黄河,从河津沿汾水一路北上。
一路走走停停,众人待借道晋州抵达太原时,已经是五月底了。
王禀此时假模假样恢复官身,岚州石场监当,受提举常平司管辖,在河东路四监司所在的太原府住了三天,在交换文牒后才再次从太原城出发前往岚州。
一路走来,吕梁山东麓还算树密林深,虽然已是炎炎夏日,但车马行于峡道之中,却甚是舒意。
不过,从杨广故道(峡道)走出来,众人出现在吕梁山西麓山岭之间,满眼望去,则在暮色之下,绵延起伏的黄土坡岗,主要覆盖着初夏茂密的草丛、灌木;身高叶茂的高大乔木却极为稀疏了。
这里可以说是天然的牧马地,徐怀亦不难想象数百年前南部匈奴人在此游牧的情形;也不难想象隋唐时官方在此牧养大批战马以备边衅的情形。
众人在西峡口驿站投宿,第二天一早赶往苛岚城去。
岚州虽说作为边地,但禁军将卒都是终身为兵,眷属也都随军在驻地附近居住,苛岚城里要比徐怀过来之前想象中热闹得多,未必就比泌阳城稍差。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也,”
王禀坐车辕前,看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跟侧旁乘马而行的徐怀感慨道,但他很快注意到长街左手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定睛看却是徐武坤与郑屠二人作道士打扮,差点走眼没有认出来,诧异的看向徐怀,
“你还另外安排人手到岚州来了?”
“蔡铤是头恶虎,断不可能叫你在岚州过得滋润;而朝廷联兵伐燕,契丹人即便不识通盘计划,但毕竟不是瞎子,不可能看不见岚代等地这么大的动静而全无反应,甚至都有可能先声夺人——我不能真当此行是游山玩水啊,不作一点准备啊?”徐怀笑道。
“联兵伐燕已势在必行,而倘若致祸,也非一人能力狂挽——你真不应该插手此间事;你不是说‘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吗
?你们看过赵晋风情后,还是尽早携萱儿返程吧。”
王禀被踢出中枢,无法再对官家施以影响,他不觉得在这样的大潮之中,徐怀调三五十人过来能改变什么。
倘若大祸不能避免,他更希望徐怀此时回桐柏山蛰伏,等到必要时再为大越效力。到时候大越形势糜烂,不得不在现有的士臣群体之外招贤纳士,徐怀他们出山为国效力,对个人而言,也才有更好的出路。
而不像现在,那么大的靖匪功绩,最终连徐武江都没有捞得着一任巡检使。王禀内心再极力想替官家辩护,却也不得不说徐武江、徐怀、唐盘、唐青、徐心靖这些应该能成为大越栋梁之才的,这次太不值了。
徐怀微微摇了摇头,跟王禀低声说道:
“有机会我还想前往阴山看一眼,从岚州往北数千里大漠草原,显然也不是我假扮胡人就能蒙混过关的,自然要武坤叔他们先将铸锋堂的堂口开到岚州做些准备,看有没有好的机会可以利用——我对自己做什么事,心里可不糊涂。”
要不是脑海闪现的记忆片段是那么的明晰,徐怀心想他与柳琼儿留在桐柏山里厮混不香吗?恰是联兵伐燕之势已成,徐怀更不敢留在桐柏山里耽搁了。
“……”王禀苦涩一笑,知道徐怀打定主意的事,不是随便谁能说动他的。
“对了,褪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也不是说老相公你以往在朝中是何等的威风凛凛的时候了,这郭仲熊还是得去拜谒啊!”徐怀哈哈笑道,弯下腰来,拦住一名路人,打听州衙所在。
王禀作为岚州石场监当,正九品的差遣,虽说直接受提兴常平司辖管,但朝廷在管涔山北麓开设石场,主要目的还是为岚谷、宁武等地修建边墙、砦寨供应石料,他当然还要将受到岚州主政官员的节制。
他们从淮源启程时,就已经得知,年初以直秘阁侍制出知岚州的,是枢密院都承旨郭仲熊,与董成一样,不仅是主战派士臣,还明明白白是蔡系的一员骨干大将。
郭仲熊除了主掌岚州赋税、刑狱、转输等事,同时还兼任河东路兵马副都监、岚州兵马都监。
大越禁军以百人为一都,以都将为统兵官;五都为一营,以指挥使、副指挥使为统兵官;五营为一将,以都指挥使、都虞候为统兵官,常以某某军第X将称之。
一支完整的禁军编有十将,兵额足有两万五千余人,但为防止将帅擅权、骄横难制,军一级的统兵官不常设;禁军驻戍各地,常以将、营为基本单位,受地方兵马都监司节制。
有需要时,朝廷惯常会选知悉兵事的士臣担任禁军统制、都统制为统兵官,统领数将甚至数军禁军,是为帅臣。倘若来不及选派士臣,又必需同时调动数将兵马协同作战,则会临时委任其中一名都指挥使为统兵官,节制诸将,事后即解除。
郭仲熊身兼数职差遣,除了镇熊军驻守岚州诸城的四将禁军外,州衙所辖厢军及地方乡兵也都归他调度,可谓是岚州真正的土皇帝。特别是朝廷正锐志推动联兵伐燕之事,郭仲熊掌握的权力,已远非内地州的主政官能及。
不管怎么说,王禀没有跟徐怀他们落草为寇的心思,还想着一把老骨能为大越添把柴,还想着官家有朝一日幡然悔悟,他到岚州之后就得先去州衙拜见郭仲熊——哪怕在大越士臣群体里,郭仲熊论资历都不配给他提鞋……
当然,王禀要是不甘受辱,他到岚州后也大可以住在岢岚城里吟诗作赋,石场也不可能少他就不运转了——这么一来,朝中士臣反而会钦佩他的风骨。
第二章 座前好走狗
岢岚夹于吕梁山东北麓群山与管涔山之间,汾水从西北方向的管涔山脉中部群岭之间流出,从苛岚城西流淌而过,南下往楼烦县境而去。
这里是汾水的上游,进入六月水势也不甚大。
岢岚城作为州治,同时也是对契丹人西段防御的核心支撑,必要时还要增援管涔山以西府州与党项人的边境战事,在大越的版图里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城池沿汾水东岸而建,南北长逾七里、东西宽逾三里,城墙都用砖石包砌,放在中原也是少有的大城。
州衙谈不上富丽堂皇,都是灰扑扑的砖木建筑,占地却极广,诸曹判司公廨、审理院狱、马步军院狱、仓储以及城中禁军驻营都在左右,差不多占到岢岚整座城池四分之一还多的地盘。
徐怀与提前一步赶到岚州的徐武坤、郑屠他们接上头,却没有急于会合,而是先奔州衙来。
殷鹏、韩奇、唐青陪同诸女留在州衙外面的巷道里等候。
徐怀、唐盘、徐心庵陪同王禀、卢雄走进州衙,然而郭仲熊今日却不在岢岚城里,是郭仲熊身边名叫曾润的一个押司,在州衙一座偏院里招应他们:
“郭郎君昨日前往宁武巡视边兵事,但董郎君也料到王郎君这两天就会到岢岚来,特吩咐曾润留在衙中相候,招应王郎君抵临岢岚诸多安顿事。小吏未料到王郎君会还有这么多伴当同行,在衙署后给王郎君准备的宅院有些小了,但也没有关系,小吏再在左右腾空两栋院子里来,应该是够住了……”
州衙偏院的厅舍都低矮狭小,官案左右还刻意就摆下两张椅凳。
徐怀不愿意走进去陪站,就一屁股坐在廊前的台阶上等候,也浑不顾院里两名差役的异样眼神,自顾自的摆弄着手里挎刀,体会拔刀横斩势的微妙之处,默默想着给这两家伙来一下狠的,能不能赶在他们出声喊叫之前毙命?
所谓刀剑在手、杀心自起,便是这种情况吧,总是莫名其妙想拿人试刀。
这时候听到这个叫曾润的押司,在官舍内左一个“王郎君”、右一个“王郎君”招呼王禀,徐怀便觉得刺耳,转回头往官舍里窥去,就见曾润四旬年纪,面皮枯黄,脸型瘦狭,穿着青黑色的公服,唇上留有一抹黑须,像是个文士。
当世称谓颇为考究。
左右相、参知政事、枢密使、副使、御史中丞等人物,才有资格以“相”、“相公”等称谓。
这些人物倘若是因为贪赃枉法等私罪流贬地方或革职为民,声名狼籍,自然也不会讲究称谓的问题;而像王禀这种因直言犯上的公罪流贬地方的,照大越百余年来的传统,地方上也是要给予足够的尊重。
在泌阳时,地方官员心里对王禀有再多不屑,但口头上都还是以相公相唤。
曾润这时候刻意以“郎君”称呼王禀,之前也没有起身走出官舍相迎,而是坐在主案后等着卢雄陪同王禀走进去,徐怀便知道他应该是郭仲熊赴任时带到岚州的私吏。
虽说州县吏事主要由地方势力掌控,但主政官员到地方后,也可以利用举荐之权安排身边的幕宾掌握一些关键事务,以免为地方势力所欺。
特别是郭仲熊到岚州,是为联兵伐燕之事打前哨站的,更是要多带几名精明能干的私吏排除地方势力的干扰,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主动权。
王禀似乎完全不介意称谓上的微妙不同,也听得出曾润话里的意思是要将他留在岢岚城里,但这不是他想的,说道:
“郭郎君既然不在岢岚城,却是不知道郭郎君将石场之事交办给哪位郎君——我还是先将交接之事办下来,过段时间再来岢岚城拜见郭郎君便是!”
石场位于管涔山北麓岚谷县境内,名义上归河东路提举常平司管辖,但除了郭仲熊身为岚州知州有节制之权外,石场开的石料主要供给岚谷、宁武等地的边墙、砦寨建设,石料的开采、运输等事,实际上都要岚州从厢军以及牢营里调拨数以百计乃至上千计的厢兵、充当苦役的流徙囚犯去做;而整个环节所耗费的物资,也由州县负责调拔。
没有州县的配合,提兴常平司在岚谷县境内靠几名官吏能每年开采成千上万车石料运到所需的地方去?
当然,蔡铤这些人也只是找了一个听上去合情合理的名目将王禀从淮源抽离出来而已;石场那边不需要王禀插手,也能运转下去。
王禀即便认定伐兵联燕之势已成,这事最终是福是祸非三五人能改变什么,但还是不愿意被郭仲熊他们限制在岢岚城里。
既然朝廷授他岚州石场监当,他自己都不介意职微官卑,也不怕郭仲熊真敢将他软囚在岢岚城里,阻拦他赴任。
面对王禀的坚持,曾润却也没有意外,笑盈盈说道:
“王郎君这么匆忙要去石场,却也省得小吏惶然在岢岚城里招应会有不周。说到石料场交接之事,曾润恰幸得郭郎君信任,州县与石场关联诸事都由小吏居中调停——王郎君可以径直先去石场,那边诸事都有人负责,倘若遇到什么不便,可遣人过来找小吏招呼一声,小吏到时候自会安排人去替王郎君调停。”
提举常平司又称仓司,辖管河东路常平、免役、市易、坊场、河渡、水利等,场事务,一些重要的坊场,比如金银铜铁的冶炼、铸造以及食盐的煮晒等事,除了场监当官外,还会设丞等官吏以为辅助、监督。
王禀倘若是出任这些重要的坊场监当,就可以先去赴任,与场丞等属吏见过面后,再照惯例与州县官员见面。
石料场没有油水可捞,仓司都没有设场丞等监辅官吏,之前的场监就是一个光杆司令,得病殁于任上,有一阵子都没有新官赴任,都是州衙这边负责运转。
这些事王禀在太原府跟仓司交接时,就已经了解清楚了。
王禀执意要去石料场赴任,曾润也不阻拦,还很客气的提醒径直去赴任后遇到什么不顺当,他一样会派人去帮忙调停,言外之意这等微末之事都不值当他亲自出面走一趟。
当然,曾润此时所要表现的,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王禀,岚州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多谢。”
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王禀当下就告辞与卢雄离开。
“王郎君慢走。”曾润还特意走到门槛前相送,脸上还带着温润君子应该有的笑意,也完全
不在意徐怀坐官舍檐前的台阶上是件无礼的事。
“汪汪,汪汪汪!”
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朝曾润“汪汪”的学了两声狗叫。
王禀、卢雄、唐盘、徐心庵都是一愣,但他们早就习惯徐怀常有出人意料的言行;曾润与廊下守着两名差役,真真是叫徐怀学狗叫吓了一跳。
见曾润愕然,徐怀施施然拱手说道:“徐怀乃王相公座前一条好走狗,刚才听到官舍里有狗无礼低吠,以为今天遇到同类,还想打个招呼呢……汪汪,你真听不懂我这狗话?”
曾润自诩心性已经修炼到泰山崩于前而不瞬、卒然临之而不惊的境界,也由此自觉随郭仲熊到岚州来有独挡一面的资格,却不想这一刻他心头火还是不受控制的“噌”点燃起来,是那样的难以遏制。
然而他要怎么反唇相讥啊?
这个杀千刀的嘲笑他是狗,但先自承是王禀座前的走狗,他难道还能再去讥讽他也是狗?
这完全没有杀伤力啊。
文人相轻、反唇相讥的,他以往也没有少做过,但这种讥讽嘲笑别人之前,先自捅两刀的,他以前没有经历过啊!
斥这杀胚在官舍肆意无礼?
在这院子里,王禀再怎么落魄,也是官身,他是吏。
他一定要板回过节,只能请郭仲熊或者州衙诸曹司长官出面,压住王禀后再去斥这杀胚无礼胡闹,但他真要这么做,不就坐实他摆威风仗他人之势的走狗作态?
而王禀的身份都明明确确的摆出来了,曾润也不觉得两名差役会听从他的命令,将这狂妄之徒乱棍轰打出去。
好气啊!
他被这杀胚用这种无赖粗鲁手段嘲笑到脸上来,竟然拿这杀胚没辙,满肚子的话被憋在喉咙下吐出来,真的好难受。
王禀无意纠缠,扯了扯徐怀的衣袖,一起往衙署外走去。
徐怀捧着刀往外走,走到偏院月门前,还不忘回头再朝站在廊檐下的曾润“汪汪”的叫唤两声。
曾润颇为自诩的心性已杳无踪迹,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恨不得从院墙上扒块砖头,冲上去冲这孙子后脑勺拍过去,叫他知道书生也是有怒火的;差役恨不得找个地方将自己埋进去,希望所有人能忽视掉他们的存在。
“你怎能这么无礼,王相公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听徐怀竟然在州衙里学狗叫,王萱、田燕燕、宋玉儿诸多笑得直打滚,柳琼儿笑岔气的拿手拍打赖脸往她车厢里钻的徐怀。
“这个曾润,一看就知道是满肚子坏水的那种,而岚州是他们主场,咱们真要讲脸面啊,他们就有无数名正言顺的手段来对付我们,那要怎么玩?”徐怀钻车厢里来,笑着说道,“我现在就是要明着将这脸面丢掉,让他们知道准备好的套路拿我们没辙,这才有可能叫他们忙中出错,露出破绽来——要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学狗叫啊。即便要学,也是在你跟前学啊——汪汪……”
“……去去!”柳琼儿伸手将徐怀往外推,不叫他蹭自己身上来,但笑岔气,手里没有力气,最后连脚都用上,才将徐怀蹬出车厢去……
第三章 未雨绸缪时
从岢岚城赶去位于管涔山北麓、岚谷县境内的石料场,还有一百多里地,沿途多山道,今日动程肯定赶不及,众人便直接赶往驿馆投宿去。
徐怀他们到驿馆,也只是先将车马卸下,行囊往驿馆里一扔,便在城里信手闲逛起来,兜了一大圈后,才循着徐武坤留下的暗记,走进一家酒楼。
酒楼距离驿馆不远,乃是城中坊市最热闹处,徐怀他们上到三楼,要了一间临窗的小阁子坐下,推窗将左右情形都尽收眼底。
附近颇有几家气派酒楼茶肆以及勾栏院、妓寨——刚才在城里乱逛,沿街所见的私窑也多。
禁军也行募兵制,征募之后臂颊刺字,没有特殊原因都要终身为兵;而捕获盗贼流民补充兵役也是惯例。
虽然禁军将卒不禁婚娶,也允许眷属随军,但那些捉捕后送入军营的盗贼流民,又有几人能娶妻生子?
这也使得驻军之地,私窑极盛。
徐武坤叩门走进小阁子,照着礼数先给王禀行礼:“见过王相公……”
“咦,武坤叔,你怎么也到岚州来了?”王萱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在入城时,徐怀就与徐武坤、郑屠见过一面了,甚至徐武坤一直都跟在他们的后面。
“铸锋堂有些生意要做到岚州来,我们先过来打前哨,”徐武坤简单敷衍了一句,便请王禀、卢雄、徐怀、唐盘、徐心庵他们到一旁说话,“你们离开驿馆不一会儿,曾润便亲自带人赶到驿馆翻查你们的行囊,但没有什么收获,很快就离开了。”
徐怀他们一路游山玩水,但徐武坤、郑屠三月上旬就带人赶到岚州,搜集蔡系人马在岚州的资料。
他们目前除在岢岚城里暗中盘下一座食铺作为联络点,还在管涔山西北麓,在岢岚城通往岚州石场及岚谷城的驿道附近的山岭,盘下一座田庄作为在岚州的立足地。
徐武坤这些年跟着徐武富打点宗族生意,打点官府、跟地方官绅打交道也是轻车熟路,所以到现在也将一些基本情况摸清楚了,甚至已着手往将吏迎来送往的州驿里塞进人手。
郭仲熊以侍制、枢密院都承旨出知岚州,即便明明确确是蔡系的一员,但他主要奉朝廷旨意,为联兵伐燕作准备而来。
郭仲熊作为联兵伐燕的主战派一员,就其个人意志而言,也想着借此机会建功立业,不可能为针对王禀牵扯太多的精力。
这点其实跟董成类似,有机会附带打击王禀及靖胜军余孽,他绝对不介意顺水推舟一把。
不过,郑恢、董其锋等人被徐怀他们设计伏杀之后,董成回到泌阳,后续的精力就主要放在招抚等事上,到现在都没有针对玉皇岭的新的动向。
这点也很正常,董成也好、熊仲熊也好,他们是蔡系的一员,但主要是因为共同的政治利益,在仕途升迁上需要仰仗蔡铤的提携,或与蔡家关系交好,但并非蔡府私吏。
他们会攻诘,甚至不惜制造口实污蔑王禀,有意无意的制造冤假错案,但这也仅仅是出于党争的利益。
而要说到行刺、暗杀,乃至斩草除根,这显然是私吏以及秘密蓄养的死士所干的活,董成、熊仲熊以他们此时的地位、身份,才不会去脏这个手。
目前蔡府在岚州明面上的嫡系私吏,就是曾润,是熊仲熊赴任岚州之前,蔡铤推荐给熊仲熊当幕僚的——所以蔡铤在朝廷指使言官上书言事,将王禀从桐柏山调出,到岚州来任石场监当,而郭仲熊到岚州后,则将一切与石场有关的事务,都交办给曾润承担。
蔡府暗中蓄养的私吏、死士,也不是无限制,他毕竟是士臣出身,调回中枢任枢密使,又必须要放弃他在河西的兵权,手里有一二百私吏、死士能用,就已经相当恐怖了。
而蔡府名下拥有大量的田庄,大多数人还是普通的佃户、庄客。
目前蔡铤也将精力放在联兵伐燕之上,他哪怕是为联络各地的主战派将领官员,都需要动用大量人手去联络、跑动。
所以,徐武坤也确认清楚,曾润在岚州能直接调用的人手其实就十数人,就精明干练以及武力,甚至还不如郑恢、董其锋那一批,更不要说能比他们在岚州暗中部署的人手了。
暂时不担心他们会像以前那般玩行刺、暗杀那一套。
目前他们在岚州将面临的最大问题有两个:
一是蔡系在岚州已经是一家独大,只要王禀以及徐怀等人露出把柄可抓,曾润很轻易就能直接调用州县人马乃至禁军对他们进行打压,甚至还会不断的利用明面上的规矩给王禀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在桐柏山时,地方派都在耍滑头,都想着置身事外,郑恢只能借助山寨势力掀风作浪。
第二点就是桐柏山寇受招抚之后,普通贼众目前打散掉编入诸部禁厢军了,他们跟陈子箫、仲长卿等贼酋的纽带关系也弱,也不要指望普通贼众对贼酋有多少忠心可讲。
不过,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等贼酋受招安后,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都安排到岚州诸部禁军担任低级将吏。
徐武坤他们提前两个多月到岚州,注意到曾润在岚州频繁找机会接触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等人。
目前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刚调到在岚州军,作为受俘贼将,无可避免会受其他将吏的排斥、打压,接触不到实际的兵权,暂时成不了气候,但不排除曾润会利用郭仲熊的关系,将这些人聚拢到一起,并助他们掌握一点兵权。
那样的话,很难说他们到时候不会对这边构成直接的威胁。
徐武坤他们提前两个多月过来,主要精力放在调查蔡系在岚州的人马动静,但对王禀目前所关心的岚州、代州北面契丹人的动向,却还没有太多的精力关注,王禀多少失望,跟徐怀说道:“你们既然都在管涔山暗中置办了田庄,那萱儿便随你们去田庄吧;我与卢雄去石场赴任
,却也不怕曾润能使什么手段!你想要观望越燕及赤扈人的形势,也不宜搅和到石场里来!”
“王相公,你这时候可没有办法将我赶走……”徐怀涎脸笑道。
卢雄敬慕王禀,唐盘、唐青他们都视王禀为师,但徐怀在王禀面前,可不觉得自己要矮一头。
所以去不去石场搞事,以及如何去刺探契丹人的消息,甚至更进一步远遁千里,去探察赤扈人的形势,徐怀都有他的主张,不需要征求王禀的同意。
更何况,他真正的身世,他也无意跟王禀、卢雄提及。
王禀苦笑着摇了摇头。
到这时他又岂会将徐怀当作十七岁的少年看待?
他与卢雄能侥幸未葬身桐柏山中,也多亏徐怀步步惊心的腾挪,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觉得教徐怀做事。
与徐武坤碰过头,徐怀着徐武坤继续与郑屠他们潜伏在岢岚城里,尽可能将陈子箫等招安贼将的资料搜集全,他们在酒楼吃过酒,装作无知回到驿馆,歇了一夜,第二天赶早渡过汾水,往岚谷县而去。
进入管涔山后,确认前后无人跟踪,徐怀他们便循着徐武坤昨日酒楼所说的路径,直接赶往徐武坤他们暗中在管涔山置办的田庄宿夜。
在桐柏山落匪的,并不都是当地作奸犯科及走投无路之人,也有不少像陈子箫这种外来户——剿匪诸战,捉俘甚多,收缴的战利品里也有各种谱牒,挑选出来冒充身份到岚州置办铺院、田宅,不虞会被蔡府私吏识破。
徐武坤他们所置办的田庄,位于管涔山东北麓的一座山坳里。
田庄规模不大,就三四十间屋舍,田地很少,旧主早年建这座山庄,主要是想利用山里更为广袤的山地草场牧养牛马,然而除了管涔山也有盗匪出没外,契丹人的探马哨骑还不时越过边境防线,穿插到这一带来活动。
旧主牧养牛马不成,几番遇袭损失惨重,便将这处庄子荒弃不用,现在竟然有人过来接手,当然是痛痛快快盘出去。
山庄偏离驿道约四五里路程,从驿道过来地形隐蔽且险僻,但山庄后面却是管涔山展开如翼的平缓坡岭。
隋唐时,管涔山一直都是中原政权极其重要的官营马场,汾阳宫旧址所在的祁莲湖,乃是管涔山深处一连串山地湖泊的总称,早年又名马营海,便与官营马场有关。
很可惜大越立朝百余年,与契丹人的边境线就在管涔山北侧,党项人又不时突破管涔山西北的偏头砦(偏头关)侵入府州,威胁到管涔山的西麓,因此一直都没能利用管涔山优良的山地草场蓄养战马。
当然,徐怀他们选择这处为落脚点,必要时所有人马都先可以撤回到这里,然后往西南方向翻越管涔山,进入府州境内,沿黄河南下,或直接渡过黄河,进入关中地区。
目前除了徐武坤带着郑屠潜伏到岢岚城里刺探消息,田庄这边则是苏老常亲自坐镇……
第四章 岳海楼
“王禀这就去石场了?董郎君那边来信说王禀在桐柏山招揽不少草莽英杰,这次似也有不少人随他到岚州来,你可都见到了!”
郭仲熊年近五旬,瘦长的脸颊精神抖索,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窗外斑驳的院墙。
当世士臣颇多有建功立业的宏远志愿,郭仲熊也不例外。
联兵伐燕在即,也正是士臣建功立业的时候,他赴任岚州之后,就将主要精力放在整饬边防军备上,有空就往下面的砦寨跑,希望能与将卒打成一片。
这个节骨眼上,他心里不是特别想插手蔡铤与王禀已近乎私人恩怨的纠缠之中,但他作为蔡系在岚州的旗杆人物,对王禀的动向又不能不管不问,该打压还是要打压。
在王禀抵达岚州的第三天,他从宁武巡边归来,也第一时间将曾润等人喊到跟前,询问会见王禀的情形。
“皆是粗鄙武夫!”
都过去两天了,但曾润每想到徐怀那副无赖嘴脸,胸口还禁不住隐隐作痛,恨气的说道。
“据说夜叉狐是个容貌美艳、心如蛇蝎的年轻女子,可是真的?”郭仲熊这会儿闲下来,也不介意多表示一些关切。
“女眷未入州衙,我未亲眼见到,但他们去驿馆后,我都有派人跟着,他们在城里闲逛,还引来不少市井好事之徒围观,容貌美艳却是不假的,”
曾润还没有资格郭仲熊面前踞傲,坐一旁如实说起他目前所掌握的王禀身边诸人的情形,
“除了这个夜叉狐,窥不透深浅外,王禀身边以卢雄最为稳健,而唐盘、徐心庵二子年少也有沉稳气度,将来或不容小窥,却是那头莽虎最为无赖……”
见曾润提及徐怀都禁不住咬牙切齿,问道:“我听说这莽虎最为武勇过人,小小年纪即便放到西军都能算一等一的悍将,却是怎么个无赖法?”
“徒有过人武勇,甘为走狗而不知廉耻,粗鄙、鲁莽不堪,都不知道他怎么长到这么大,却还没被乡人打死!”曾润恨气的说道。
“汉末名将许褚痴愚而勇猛,有虎痴之名,这个莽虎要是甘为走狗,没有什么异念,却颇有许褚的风范啊,”郭仲熊也没有再听曾润讲下去的意思,说道,“好了,你负责这些事,我是放心的,但注意不要碍到岚州的兵备整饬,这才是枢密使交办下来的大事……”
“曾润明白。”曾润起身告退。
曾润参见郭仲熊时,有一名中年人跟了过来,但没有直接进厅舍参见郭仲熊,而是安静的等候在廊前。
左右差役都以为他是曾润刚从汴京调来的跟班,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时候他也是默不作声跟在曾润身后走出院子。
虽然蔡府直接从汴京调来给曾润调用的人手仅有十数人,但这些人手却还是不便光明正大的出入州衙,也不便都直接留在郭仲熊身边。
因此曾润日常也不住在州衙,而是在州衙东大街另寻了一栋大宅子;从汴京调来的诸多人手,也都安顿在这里。
曾润也没有想到王禀从桐柏山出发,在途中竟然拖延了三个多月才到岚州,他们有几
个人就在岚州空等了三个月,又没有其他差遣,都快闲出淡来。
曾润与中年人走回来,院子里有好几个人正打熬筋骨、练习棍棒,夏日炎炎,大家都打着赤膊,浑身上下铁铸一般的腱子肉,充满着随时将爆发而出的力量。
看到曾润与中年人赶回来,众人都放下手里棍棒,围过来刚要问见郭仲熊的情况,中年人眉头微微一挑,众人顿时都收住声,规规矩矩先簇拥着中年人与曾润进屋。
参见郭仲熊时,中年人等在廊前都没有进官舍。
炎炎夏日身穿一袭灰黑麻质短衫,黑色麻裤,麻绳编织的草鞋,满是干裂的大脚露在外面,一把刀柄缠裹细麻绳防滑的挎刀系在腰间,脸容削瘦枯槁,没有什么表情,像是山里坚硬沉默的石头,怎么看都像是曾润的跟班。
而这一刻回到这边院中,中年人走进屋随意将腰间的挎刀解下来搁到桌案上,径直坐下来,陡然间却有渊亭岳峙的气势。
“虎侯,你与曾先生去州衙,郭郎君怎么说?”这时候还是有人按捺不住的问道。
“我获罪削职为民,此时只是相爷座前一个闲人,你们都不要再提旧时称谓,还是唤我岳海楼的名字吧!”中年人吩咐道。
“……”众人嗫嚅着,却没有真直呼其名。
曾润想起郭仲熊不以为是的态度,心里有诸多不满,坐到岳海楼的下首,不满的说道:“我们在这里筹谋许久,生怕出一丁点的差错,然而郭郎君却不以为意,甚至还觉得我小题大作……”
岳海楼示意左右都先坐下,还是先安慰曾润道:
“郭郎君并不知道郑恢、董其锋在桐柏山所行诸多事,更不清楚郑恢他们最后为王禀、夜叉狐等人设计伏杀的细情,因此不能认识到这些人的凶残、狡诈,这不奇怪——只要我们心里有数,郭郎君那里愿意给我们方便就够了!”
岳海楼从来都没有奢望郭仲熊这样的人物,会是什么事都对枢密使言听计从的傀儡——真要那样的话,朝廷派这样的人物过来主持岚州的军政,就是大害。
岳海楼最近回到汴京,才有时间将郑恢、董其锋之前的密报翻出来,结合董成等人的信函以及泌阳县地方上禀朝廷诸多的奏报进行梳理,发现有些细节比之前别人推测更诡谲。
同时他恰恰也是料到郭仲熊不会将心思放在打压王禀之上,只要王禀安分守己,不惹事生非,郭仲熊甚至还有可能会容忍王禀在岚州蛰伏下去,岳海楼才决定亲自赶到岚州来。
今日跟着曾润身边去见郭仲熊,验证他之前的判断无误,岳海楼心里对郭仲熊当然没有什么不满,唯一的可惜是他昨天才赶到岚州,没能在岢岚城里亲眼见到徐怀、唐盘、徐心庵这几个在桐柏山绽放光芒的后起之秀。
“我们要怎么做?”温润问道,“石场开采、运输以及物资供给,我都能安排,随便安插三五人进去,绝对不会被发现。”
“安排三五人混进石料场,窥着机会将王禀捅死——王禀只是一个石场监当,身边就一两名老吏做事,石料场监护之事都是那些没鸟用的厢军负责,都不需要提前安排什么,刺杀之后就
直接从石料场往南面的山岭逃走,曾先生将一切都推到囚犯作乱头上——所有事都齐活了,需要考虑那么多做甚?”有人不耐烦说道。
“少说两句,不会嫌你嘴短?你们以为相爷现在还是意在取王禀的性命吗?”
岳海楼瞪了那人一眼,要他老实坐回去,说道,
“之前王禀百般阻挠联兵伐燕之事,言语之间对相爷也有诸多不敬,担心王禀囿于党争,而置家国大业不顾,相爷才不想容他。而现在联兵伐燕之势已成,已非王禀之辈再能阻挠,再杀他也只是细枝末节,甚至是节外生枝。叫你们跟曾先生过来,是盯住王禀及他身边人,看情况行事,非是一定要动手。此外,古今多少战事看似胜券在握、最终却功亏一匮,论及主要原因就是中枢对地方掌控不力,而旧有军情斥候、传递有太大的错谬。这场战事,枢密院一定要主导的,官家说不得也会频频降旨,要是军情出现大的错谬,枢密院却没有察觉,这里面会发生什么事,需要我提醒你们吗?相爷一直想在枢密院增设职方馆,专司边州及敌境军情刺探等事,然而朝中就是有些人鼠目寸光,一定要将此权分于狗屁都不是的兵部手里,不使枢密院专擅。相爷无奈,我也只能建议相爷先派你们过来观望云中形势,以防不备。”
“原来将我们遣来岚州,是你虎侯主张啊!”曾润感慨道。
“我在随大公子出使燕都时,就跟相爷提过这事,却不知道怎么一直拖延下来,”岳海楼说道,“应该是这次将王禀踢到岚州来,这两件事撞到一起去,你们才被遣过来,但你们还是太在意王禀了。你们想想看,伐燕能成,相爷功垂千古,王禀已无可能与相爷争辉,还有什么好忌惮的?我回到汴京,原本想写一封书信派人送过来提醒你,但最近翻看郑恢、董其锋之前的密报,发现有一些蹊跷处,才临时决定过来看一眼的!”
“徐武富死后,有一个叫徐武碛的投到董郎君门下——此人应该对桐柏山诸事细情知道很多,是不是可以紧急将他调来?”曾润问道。
“徐武碛这人我认得,虽然我有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但我不信他——董成愿意信他,我也没辙……”岳海楼说道。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曾润见自己两点建议都被岳海楼毫不留情面的否决,但想到他以往的威名,不敢有意见,只是低声问他有什么好办法。
“千军易得,良将难求,照郑恢所书,陈子箫、仲长卿、郭君判、潘成虎、邬七等贼将颇有能耐,你找郭仲熊,借口调整石场、牢营及石料押运的监守人马,将这几人都聚拢到石场来,”岳海楼说道,“王禀还会不会折腾事情,这几个贼将是否如郑恢遣书所说真有几分本事,将他们聚到一起一观便知,好过我们枯坐于此胡乱猜测!另外将我及老鹰安排进牢营,所有的手脚都要做干净了,不要我们去石场做苦役,却被人看出破绽……”
石场开采、运输石料,一是从厢军调人,一是从牢营里调囚犯充当苦役,而囚徒在石料场受到的压榨,要比厢军将卒狠得多,曾润没有想到岳海楼会亲自假冒苦役囚犯的身份潜入石场去!
第五章 赴任
岚州地广人稀,绝大多数随军眷属都居住城邑或营寨里,但只要不在城邑逗留,便不虞会被蔡府的眼线毫无察觉的从后面盯上。
不过,为防止行程上露出破绽,徐怀他们次日一早还是从山庄出发,沿驿道午后赶到岚州石场。
石料场位于管涔山北麓半山腰的一座石谷里,到处都是青灰色斑驳的片石岩层。
徐怀他们驻马停在一座坡岗之上,也能清晰的看到石场开采石料的情况:
作业区上千人衣衫褴褛、污垢满面,显然都是刺配到岚州来充当苦役的流徙囚徒,这时候被驱赶到石场作业区,用铁镐等简单工具将青灰色片石敲凿下来,箩篓等肩挑背扛,挑往外侧的堆石地。
这时候有上百头瘦得就剩皮包骨的骡马,被牵到堆石场旁,但还没有装料,骡马大多数都低头嘴食路边的草茎。
两三百名负责转运石料的厢兵将卒,大多数人看上去瘦弱不堪,他们要负责将堆石场的石料装进竹筐里,用骡马运往北面的边墙、砦寨建造地。
虽说厢军乃是各州常备兵,但主要充当修路、筑城、运输等苦役,多羸瘦老弱。
厢军老卒要是捞到在驿馆、衙署当差的机会,都要美事了,他们平时都没有什么操训,兵甲装备也极简陋。
至少负责转运石料的这一队厢军将卒,除了几个营将、都将规模的将吏外,徐怀都没有看到普通兵卒有携带兵刃在身。
除了这些流徙囚徒、转运厢军外,石场里外还有百余兵甲整饬的兵卒,身穿都是天雄禁军的兵服。
为联兵伐燕事措划,朝堂从去年开始,就着手将汴梁各州的流徒囚犯,大规模的刺配到岚代等边州来——一方面是刺配过来的囚徒激增,另一方面岚州石场距离边境线又太近,为防止囚徒往燕地逃亡,甚至防范暴动的风险,岚州这边也随之调用禁军将卒负责监管看押,这是徐怀他们在太原时就知道的事情。
在堆石场的外侧,就是石场官舍、石场牢营。
众人站在坡岗上,也能将那里的布局尽收眼底。
石场官舍是一座十数间房的合院,连着守备森严的仓储;牢营就建在官舍附近,栅墙稀稀拉拉,内中的营房可以说基本都是用几根木头跟一堆茅草搭出来的窝棚,简陋不堪。
草城巡检司的寨城,位于谷口的外侧,距离石场仅千余步远。
与内地州县的巡检司不同,边州巡检司兼顾边防、备寇等事,所辖武备、兵马的规模,也远非内地州县的巡检司所能比,巡检使通常都禁军将吏兼任。
草城巡检司不得插手边防、备寇之外的边州、边县事务,但石场这边用于监押刺配囚犯劳作以及负责运输石料的禁厢军,都归草城巡检司辖管,夜晚也回草城寨宿营。
“我们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刺配囚徒名册搞出来,但我
们还没能将人安排进石料场,单从名册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苏老常坐马背上说道。
不要说禁军了,厢军将卒基本上都有固定的,根脚来源都相对清晰,只要牵头的将吏没有问题,暂时不用担心普通将卒里会有蔡府刺客假冒。
目前桐柏山招安贼兵,也有近两千人被拆散编入岚州诸部禁军之中,但郑恢、董其锋等搅风掀浪之辈都被杀了一个干净,董成对陈子箫、仲长卿等贼酋又充满戒心,徐怀、苏老常他们目前也能确认,在这些招安后被编到岚州诸部禁军的贼兵里,也没有谁是被董成塞进去的钉子。
却是刺配囚徒来源复杂,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新送一批过来,最容易被动手脚。
苏老常他们暗中主要还是盯住人数多达上千人的刺配囚徒,但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蔡铤自信联兵伐燕能成,千秋彪炳功业即将铸就,到时候我王禀就成了跳梁小丑,”
王禀却觉得徐怀、苏老常他们太过小心翼翼,带着苦涩的感慨说道,
“他这趟将我踢到岚州来,应该就是要我睁眼看他的彪炳功业如何铸成,未必还想要夺我性命,你们莫要太担心我……”
“或许吧。我们也是顺手为之,不会妨碍什么!”徐怀风轻云淡的说道。
苏老常他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去反驳或劝说王禀什么。
徐怀并不想揭露自己的真正身世,也不想重提旧仇,但哪怕是为了对得住他父亲、徐武碛、苏老常这些年的隐忍及惨烈牺牲、付出,他有机会都不会放过蔡铤。
更何况徐武碛在桐柏山匪乱靖平后,“投靠”董成,也是执意要寻找机会潜伏蔡铤身边去,这更令他们不能袖手旁观。
说白了,此时的铸锋堂已经不再是单纯为了保护王禀去跟蔡府斗。
他们这次实际上是借保护王禀的名义,去跟蔡府斗。
这两者之间是有巨大区别的。
前者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王禀,而后者跟蔡府暗斗下去,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保护王禀却成了他们掩藏真实意图的手段,令蔡铤及其门人不会联想到徐怀的身世上去。
徐怀不会跟王禀、卢雄吐露身世,也就不会解释他们的这一层目的。
当然徐怀利用一切机会壮大、锤炼铸锋堂的力量,还是为将随建和元年而至的滔天大祸作准备。
他并没有跟王禀、卢雄他们掩饰这层目的,但王禀、卢雄多少还是觉得他在杞人忧天。
…………
…………
石场仅有三名老吏,是王禀赴任后的直接部署。
草城巡检使是天雄军一名指挥使兼任,除了节制乡兵、厢兵外,他本人还亲率天雄军一营五百甲卒驻扎于此,岚州石场治安事归他负责。
草城巡检司除了诸多属吏外,另有厢兵指挥使一名,乃州
兵马都监司所遣,专门负责石料运输等事。
此时州司理院在石场设有牢营一座,接收各地送过来的千余名刺配囚徒,以充石场苦役。
牢营管营则是州司理院所属,对州司理参军负责;牢营另外还有几十厢兵充当狱卒。
关系虽然错综复杂,但由于郭仲熊总揽岚州军政事务,有权力指定曾润居中协调有关石场的一切事务。
曾润此时还没有跑出来作梗,王禀进入石场赴任交接,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看这边没有什么异常,除了韩奇、唐青两人留下来,与卢雄以及翟娘子照顾年纪不老小、身体平时大不如前的王禀外,徐怀带着徐心庵、唐盘及诸女随后就离开石场,从石场西边的山道往府州方向而去。
这一切叫他们看上去,此行仅仅是为了将王禀安全护送到岚州石场赴任。
离开岚谷县之后,柳琼儿则带着诸女随苏老常秘密前往山庄,徐怀与徐心庵、唐盘两人则借越燕边境线此时还没有彻底紧张起来的空当,乔装打扮越过边境线,进入朔州、云中境内观望形势。
大越决意联兵代燕,契丹人对岚代等地的动静也不会全无觉察。
在岚州、代州的北面,契丹人以大同故城为西京,设西京路留守司执掌大同及云、朔等地的军政事务。
徐怀他们没有看到契丹人在西京路大肆增派兵马的迹象,但巡防要比想象中严密多,令他们也不敢往大同、云中等地深处刺探。
种种迹象说明契丹人对大越的动向已经有足够的警惕,但极可能他们在北境承受赤扈人所施加的极大军事压力,没有办法调更多的援兵到云中、大同来。
说实话,要不是这一年多来对大越禁军战斗力以及大越百余年以文御武规制的弊端,有更清楚、更透彻的认识,要不是脑海浮现的记忆片段是那样的明晰,徐怀也禁不住会认为当下就是收复燕云故地、千载难逢的良机。
即便如此,在赤扈人彻底歼灭契丹人的兵马主力,夺取、消化其数千里纵横的疆域之前,徐怀暂时也不觉得大越在岚、伐等地的军事行动真就有多大的问题。
毕竟契丹人在西京路的守兵有限,即便枢密院从岚、代等地组织兵马北上出击不利,契丹人在西线也没有反攻的能力。
这叫徐怀安心不少,暗感建和元年距离现在应该还有些年岁,赤扈人即便夺取燕国全境,消化也需要一段时间。
见继续往北太冒险,徐怀与唐盘、徐心庵半个月后从府州与岚州的交界处再次穿过边境线回到岚州石场来,但岚州石场这边已发生他们预料未到的变化。
“你们离开后不久,郭仲熊先调陈子箫任草城巡检使,之后又任郭君判、潘成虎草城巡检司厢军正副指挥使,牢管新任管营朱孝通更是蔡铤门人……”
第六章 相好不相亲
得知石场最新异常状况之后,徐怀、唐盘、徐心庵没有在山庄多停留,直接风尘仆仆往岚州石场这边赶过来,就好像王禀专程写信将他们召回。
“来者何人?岚州石场重地,擅闯者杀!”
岚州石场驱使上千囚徒为苦役,为防止囚徒逃跑或外人远意闯将进来,石场与草城寨的外侧设有多处哨岗。
徐怀他们赶到谷口前,数名厢军兵卒从拦路的拒马后走出来,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瞎了你狗眼,狗屁不是的东西,敢来拦小爷的道?”
徐怀抬手就一马鞭,毫不留情的将挡在他马前的那厢军兵卒抽倒在地,又拽住缰绳,将胯下骏马猛的拉起来,前蹄扬踢,将后面想要冲上前来阻拦的两名军卒逼退数步。
徐怀对普通兵卒不会下死手,那个被他一鞭子抽倒在地的兵卒,实际是被鞭梢带住肩膀失去重心摔倒,并没有受什么伤,这会儿一身尘尘、狼狈不堪的爬起来,也是激起性子,还以为徐怀是强闯哨岗的蛮横之徒,大叫着招呼左右就要扑上来拼命。
徐心庵在徐怀的左侧,驱马上前,拿枪杆顶住那人的肩头,将他身子往后挑飞出去,再次狠狠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喝骂道:“滚开,找死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唐盘没有徐怀、徐心庵那么嚣张,却也是将腰间挎刀解下,杀气腾腾的盯着这些兵卒。
徐怀、唐盘、徐心庵之前护送王禀到石场赴任,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普通军卒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印象,但这时候认识到他们的蛮横,一时间琢磨不透他们的来头,一齐朝新上任的顶头上司、草城寨厢军副指挥使潘成虎看去。
徐怀好整以暇的将腰间挎刀解下来,横在身前,瞥眼看向站在拒马后、手按住腰间佩刀的潘成虎,挑眉说道,
“潘虎子,你他娘能不能长点出息,看到小爷心里不爽,有种就自己上来单挑,别他娘还是以前那副当土匪时的臭德性,就知道唆使几个没用的小喽喽上前来找死——你奶奶的不会没出息到,想着将所谓的军法扛出来吓唬小爷吧?”
潘成虎脸色阴晴不定,额头青筋暴跳不已。
他现在当然可以不留情面,怒斥徐怀这些杂碎强闯禁域,带着左右军卒杀上去,乱刃杀死也不怕王禀能挑他的理,但问题是,他与郭君判上任后,从三百多羸弱厢兵里挑选出来当嫡系亲信培养的这七八名“健锐”,他带着一起扑上去,不要说杀死够徐怀这莽货了,他得先问问够这杀胚杀几个回合的?
潘成虎这一刻是暗暗后悔,明知道这莽货不能以常理喻之,自己怎么就脑子发热,身边这点人手就想着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呢?
“潘军使,你认得这三人?”
一名老成持重的厢军兵卒看着情形有些不对劲,凑过来低声问潘成虎。
这几名兵卒这些天得潘成虎、郭君判的好处,而潘成虎、郭君判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所以平时要一起干些狐假虎威、欺男霸女的事,他们准保比谁都积极,但他们在厢军混了这些年,也都不是什么愣头青,这会儿看出情形不对劲来,他们怎么可能还给潘成虎去当替死鬼?
另几名兵卒这一刻也都悄悄往后挪步子。
“怎么,你们不知道我们都是潘虎子的老相好啊?回去叫潘虎子跟你们好好说一说,在桐
柏山怎么被小爷我杀得哭天喊地,只知道躲婆娘骚裤裆里屁滚尿流,”徐怀胳膊肘撑马鞍子上看着这几名厢军兵卒,饶有兴趣的说道,“我看他今日带你们出来拦小爷的道,还以为这孙子长进了呢,没想到他还是连屁不敢放一个。”
“徐怀,不要欺人太甚……”潘成虎牙齿咬得咯嘣响,一字一顿的叫道,脸上的横肉都要颤抖起来。
“怎的,小爷我说错了?今日小爷给你一个机会,我单手与你一战,谁输谁趴地上学狗叫!”徐怀轻蔑看向潘成虎,挑衅说道,“你要不敢,痛快给小爷让开道。”
“潘军使,这是怎么回事?”卢雄与殷鹏策马赶过来,沉声质问潘成虎,“厢军在石场设哨岗盘查可疑人等,勿使敌间及囚徒进出,潘军使不会以为徐怀、唐盘、徐心庵也是可疑人等吧?”
卢雄、殷鹏与唐青这些天随侍王禀左右,石场以及草城寨的兵卒自然认得,这会儿也不等潘成虎吩咐,便有两人上前将拒马拉开,放徐怀他们过去。
徐怀也不看潘成虎脸色,与卢雄、殷鹏会合后,径直往石场官舍方向驰去。
“你刚赶回来,又闹什么幺蛾子了?”王禀看到谷口的冲突,这会儿站在官舍前的场地上,待徐怀他们驰马过来,张口问道。
“我能闹什么幺蛾子,看到老相好,不得先问个好啊?”徐怀将马匹交给唐青,笑着说道,“郭仲熊将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他们都塞到草城塞来,我还以为王相夙夜难眠,没想到王相气色不错啊!”
“他们摆出这样的架势,我只会睡得觉更香。”王禀哂然笑道,抓住徐怀的胳膊,拉他一起进官舍。
郭仲熊使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以及朱孝通等人掌控草城巡检司及牢营,看着气势汹汹,王禀反而更不担心他们会搞刺杀这种见不得人的动作,见徐怀他们回来,他这时候更关心徐怀这次潜入云中、大同有什么发现。
官舍很简陋,就是一座小合院,朝北五间正屋,东西各三间厢房,没有倒座房,后罩院是厨、杂及马厩。
官舍这边甚至连个正而八经的茅厕都没有,仅仅在院子后面挖了一个土坑,四壁拿草席围挡住,以免被人看到白屁股,有辱斯文。
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以及朱孝通在石场摆出这样的架势,徐怀当然也要住进来盯住他们——殷鹏、唐青两人将行囊卸下来,帮他们安顿马匹及住处,徐怀、徐心庵、唐盘与王禀、卢雄坐到狭窄阴暗的书房里,说起此行的见闻:
“契丹人显然注意到岚代等地的异常,云中、大同、朔州等地与我朝接壤之地,巡兵非常的密集,像梳子似的防备我们这边派斥候渗透,同时也在征召大批民夫加紧修筑砦寨,但穿透过去,就能明显看到他们在西京路的兵力不足……”
“看来赤扈人从北面对契丹人发动的攻势确实很猛,朝廷既然已经不去考虑唇亡齿寒之忧,但愿这次进伐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见大越从河东路集结大军北伐,即便战事不利,也不虞契丹人能发起反攻,王禀心思也安定不少——伐燕已成弦上之势,他暂时也不会去考虑赤扈人潜在的威胁,就希望联兵伐燕能有一个阶段性的好结果,感慨道,
“真要能夺回燕云故地,大越北面的防御形势能完善起来,到时候再联合党项人,或许能将赤扈人挡在阴山以北、以西。”
徐怀也不想这时候过多的去考虑赤
扈人的事,问卢雄:“郭仲熊毫不顾忌的将陈子箫他们都调到草城寨,牢营也安排他们的嫡系掌握,卢爷你怎么看这事?”
“是很奇怪,”卢雄皱着眉头说道,“陈子箫他们到草城寨后,也没有什么轻举妄动,给我的感觉,好似他们更担心我们会在石场搞什么事一般;苏老常、徐武坤他们在外面打探到什么消息没有?”
情势比料想中变化太大,搞不清楚除了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朱孝通等人,还有没有其他眼线暗中安插进来,苏老常怕稍有不慎,会暴露山庄的存在,并没有急于与石场这边联络。
苏老常、徐武坤能如此沉得着气,叫卢雄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担忧,但他借前往岢岚城送交文函的机会,从山庄外侧的路口经过,没有看出异常,便也一直按捺住没有叫唐青、殷鹏去联络山庄那边。
“……现在有点摸不透对方的底细,武坤叔跟老常叔那边都决定先蛰伏着;我们三人是要当成明棋来打,才直接过来跟你们会合。”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恰如王禀进官舍时所说,蔡铤倘若还想取他性命,完全没有必要将陈子箫等人大张旗鼓的调入草城寨、直接掌控牢营。
徐怀刚才看到潘成虎守在谷口,还径直闯过来,也不是看潘成虎不顺眼,或打心底瞧不起潘成虎,他的主要目的还是想看潘成虎对手下将卒的掌控情况。
实际情况证明,哪怕潘成虎、郭君判挂上草城寨厢军指挥使、副指挥使的头衔,那几个身强体健,明显是潘成虎从诸多老弱厢军里挑选出来的“健锐”,也并没有太将潘成虎放在眼底。
“草城寨换防新的禁军驻卒,是否都受陈子箫他们控制?”唐盘问道。
蔡府暗中打什么算盘,短时间内很难摸清楚,但石场这边什么情势,他们还要第一时间掌握,才能从容应对。
“新换防的禁军驻卒,情况要比厢军简单一些……”卢雄说道。
“怎么说?”徐怀问道。
“郭仲熊在岚州大权在握,有权节制、调动岚州境内的禁厢军及乡兵,必要时甚至能对诸县及巡检司的官吏直接进行调整,以保证他的命令能贯彻下去,却无权干涉禁军统兵官的任命。”卢雄说道。
卢雄这么一说,徐怀就明白过来了。
为防止将帅擅权,大越对禁军的调度权、统兵官任命权向来是严格分开的。
在大越的中枢机构设置上,掌握禁军统兵权的是殿前司,营指挥使、将都虞候、都指挥使等武将任命、升转,由殿前司执掌。
而执掌军机的枢密院则负责包括禁军在内的军队调动、战场指挥,主要任用士臣;而兵部则沦落为枢密院的辅助机构。
也就是说,陈子箫得郭仲熊任命出任草城寨巡检使,对驻守草城寨的禁厢军以及乡兵有节制、调度之权,但草城寨五百禁军将卒的统兵官却另有其人,非是郭仲熊能直接任命的。
厢军作为诸州常备军,武备废驰、兵甲不全,没有什么战斗力,通常都是当苦役劳工使用,统兵官的任命才会放到路州各兵马都监司;作为三衙之二的侍卫亲军马军司以及侍卫亲军步军司除了直接掌握京畿地区的厢军外,对各州的常备厢军仅有名义上的统兵权。
郭仲熊兼领岚州兵马都监,才得以直接任命郭君判、潘成虎出任草城寨厢军正副指挥使。
第七章 武技不斗官技
“草城寨禁军指挥使是谁?”
“是天雄军的一员老将解忠,与你父亲还是旧识……”
“哦,是嘛?”徐怀颇为意外,但想想也正常。
大越与契丹人的边境冲突,要比西边党项人和缓得多,长期以来仅有天雄军十将兵马卫戍代岚等地。
十数年前契丹人皇权更迭,新帝萧起淳为巩固帝位、打压异己,从其西京路挑起兵衅,侵入代岚等地,天雄军被打得节节败退。
待靖胜军增援过来后,天雄军才得以喘息重整。
之后近两年时间是靖胜军、天雄军并肩作战,大部分将领彼此相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徐怀不指望解忠这样的天雄军将领还念多少旧谊,但有些渊源,总比完全没有渊源要好得多。
看王禀、卢雄现在心态较为放松,想来也是跟解忠相识的缘故,要不然他们心胸再豁达,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的虎狼之徒,心情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陈子箫他们不能绕过指挥使解忠直接掌控这边的禁军,对厢军的掌控也很弱,这是好事,但徐怀还是不敢轻视陈子箫等人的手段。
特别是陈子箫这个人,除了那记忆片段所带来的警示外,黄桥寨一役的惊险,更是他不想再去重演。
现在州县秩序还在,禁厢军的调动、监管都比较严密,即便解忠等将吏事事听令,徐怀也不怕陈子箫敢轻举妄动,或明目张胆的做出对王禀不利的事情来。
然而战事一旦发动,即便大越对契丹人用兵顺利,但双方大规模渗透作战,必然会产生很多始料不及的混乱局面,就很难保证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不找机会对他们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到时候他们做手脚以及掩盖恶迹,都要容易得多。
徐怀也不会觉得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这些人在接受招安,真就变得安分守己,处处奉公守法、以大越为念。
此外,卢雄认为郭仲熊搞这样的动作,将陈子箫等人都调到草城寨,更直接掌控牢管,更像是防备他们在石场搞什么事,苏老常藏身北麓山庄也有这样的感受。
这点也叫徐怀警惕。
他们之前做了很多掩人耳目的事情,就是想着叫蔡铤身边的人误以为他们诸多安排目的,仅仅是保护王禀的人身安全。
而目前看来蔡铤身边的人,对他们的警惕心明显要比想象中强得多。
“郭仲熊此时不会将精力放到石场这边,曾润是个眼高手低的主,比郑恢还有不如,而很难想象蔡铤会将陈子箫这些人当作嫡系使用,”徐怀皱着眉头跟王禀、卢雄说道,“要是卢爷你们的直觉无误,我怀疑蔡铤另派了什么厉害人物过来啊!我与唐盘、心庵过来,就没有打算急着走,王相待会儿便正式跟牢营、巡检司那边打招呼,着唐盘代表监院都管哗闹、懈怠等事,石场这边的事务分派,王相还要进行清理……”
岚州石场仅有一名主官、三名从吏,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平时就负责铁镐等工具的补发、劳役人数及石料开采及出库的清点,将台帐做清楚以便仓司及州县核查就好;石场的主要事务还是由牢营、草城寨巡检司直接插手。
不过,石场之内的所有事务,监院都有
权插手。
“我也确有此意,你们过来,我更有人手可用。”王禀说道。
…………
…………
“刺配囚犯皆凶顽难驯,王郎君一定要将巡检司人马驱逐出石场之外?”
王禀将唐盘、徐怀、徐心庵等人招回到岚州石场来,第一件事将他与牢营管营朱孝通请到监院管舍来,竟然是要将巡检司禁军武卒都赶到石场外面去,陈子箫还是颇为意外。
“非是巡检司人马都撤出去,而是禁军武卒撤出去,厢军还要承担石料运输之职。”王禀说道。
“王郎君上任之前,囚徒多次哗闹,司理院兵微将弱,才不得不请调天雄军锐卒协管……”朱孝通三十刚出头,作为牢营管营没有品秩在身,心里还是畏惧王禀,犹犹豫豫的说道。
王禀不觉得九品监当就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坐在桌案肃然说事,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老眼往陈子箫、朱孝通两人脸上扫过一眼,说道:
“囚徒若无哗闹、暴乱的迹象,牢营及石场之内自有狱卒管束,监院也将有唐盘带人协助监管;若有哗闹,再通知巡检司派禁军武卒过来镇压不迟。倘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们上禀郭仲熊,相信郭仲熊会告诉你们规矩如此。”
虽然在王禀赴任之前,石场一直都在运转,没有停顿下来,每天都一两百车石料运出加固北面的边墙、砦寨,但主要是通过对刺配囚徒无节制的压榨实现的。
然而石场及牢营存在的问题非常严重。
充当苦役的囚徒个个面黄肌瘦,身体都差不多被压榨得虚弱不堪,在他上任大半个月来,因疫病、过劳而瘐死者便有二十多人。
石场后面的荒坡上,皆是囚坟,其中新坟有近三百座,皆是这段时间以来,为加大石料供给,无限制压榨刺配囚徒苦役所致。
这些新坟绝大多数都是简单的插一块木板子当墓碑,有些墓碑甚至连姓名籍贯都没有写上,坟中之人已成无人知晓的孤魂野鬼。
虽说刺配到岚州者,绝大多数是作奸犯科之徒,但既然他们在当地没有处以极刑,便不算十恶不赦之辈——王禀从地方到中枢,半辈子都在呼吁慎刑,对眼前的一幕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再一个,他并不觉得将巡检司的禁军武卒驱逐到石场外,就会出什么乱子。
徐怀他也有心通过争夺石场的控制权,试探蔡府这次到底派遣何等人物潜来岚州暗中主事以及有何目的,可以说是与王禀不谋而合。
不提王禀以往的威望,哪怕是王禀以此时的石场监当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陈子箫、朱孝通等人想要反对,也只能请郭仲熊出面。
巡检司原本就不负责石场及牢营内部的戒备,实在石场年后对刺配囚徒压榨太厉害,闹出几次哗变,才临时决定从巡检司调禁军武卒进驻石场的。
王禀决意如此,陈子箫、朱孝通也知道他们没资格跟王禀在这件事上对抗,只能先点头应允下来……
…………
…………
“这个王老头,这么难搞,将禁军武卒驱逐出石场,对他有什么好处?解忠不是跟卢雄是旧识吗?我之前还担心他们会拉拢解忠,给咱们下绊子呢!”
拦
道没成,却叫徐怀羞恼得一通,潘成虎心头窝着口,就直接回到草城寨,闷酒一直喝到现在,却不想陈子箫午时被王禀找过去谈事情,竟然是要求禁军武卒从石场撤出来。
“王禀老儿应该知道朱孝通是蔡府门人,跟咱们是一伙的,”郭君判走进巡检司官厅,也万分不解的问道,“将巡检司负责戒备的禁军武卒驱赶到石场外,然而在石场及牢营之内对刺配囚徒进行管束的,还得由朱孝通手下的狱卒负责,看上去有啥区别啊?”
陈子箫窥着客堂外的院子里没有人走动,蹙着眉头,沉声跟郭君判、潘成虎说道:
“区别其实很大——朱孝通是跟我们站一边,但草城寨巡检司以及其他的巡检司,是受州兵马都监司直接管辖,顶头上级就是兼任州兵马都监的郭郎君,而牢营隶属州司理院,顶头上司是司理参军钱择瑞。你们二人作为厢军指挥使,却只能指挥调动草城寨所辖的三百多厢军。牢营狱卒虽然也算是厢军,但州司理院狱却另有厢军指挥使统领他们,牢营的厢军都将成延庆,就是受这个厢军指挥使及朱孝通的双重节制。之前石场与巡检司、牢营合在一起,什么事都掺合到一起商议,我们跟朱孝通统一意见,不要说成延庆这些人会觉得我们人多势众,解忠也不可能硬着头皮跟我们唱反调,王禀还不得事事都受我们牵制?成延庆这些人,看到王禀他们说啥事都不能做主,时间一久就会更生懈怠之心,说不定还会摆脸色给他们看。现在内外分开来,除非发生囚徒哗变等事,要不然草城寨巡检司不能再插手石场内的事务,石场内有什么事情,王禀只需要将朱孝通一人喊过来商议。而朱孝通倘若对王禀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他甚至还不能通过曾润找郭仲熊说事,得先禀于司理参军钱择瑞……我这么说,你们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了吧?”
“……狗日的,这他娘比带兵打仗还要绕啊!这他娘不是直接将曾润的差遣给废了吗?”潘成虎目瞪口呆的说道。
郭君判也是默然无语,他们以前自诩足智多谋,但对这里面的道道还真是不懂,没想到陈子箫却是明白,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办?”
“照规矩,我们只能先写函遣人赶往岢岚,将这事通过曾润禀告郭仲熊。倘若郭仲熊那里没有下文,我们只能照规矩先将人马撤出来。”
“郭仲熊不会让王老头在自己眼鼻子底下翻天吧?”潘成虎问道。
陈子箫摊摊手,说道:“王禀老头连官家都敢当面训斥,你们以为郭仲熊没事会轻易拿知州的权势压他?不会的,郭仲熊只会等石场这边出了乱子之后再插手……”
“郭军使、潘军使何在?”
这会儿有人在公廨外大呼小叫,潘成虎见是唐青从外面探头看过来,脸色不善的问道:“胡鸡掰乱叫个鸟,有啥屁事快说。”
“王禀相公说禁军武卒当从石场撤出,但石料输运乃厢军之职,郭军使、潘成使不去堆石场督管其事,难不成要他老人家亲自来请?”唐青拱拱手,说道,“我话已传到,郭军使、潘军使要还不去堆石场督管,下次恐怕是徐怀过来相请你们二位了!”
见一个小|逼孩话语间都敢带威胁,潘成虎气得就要拿茶盅子砸过去……
第八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
“……桐柏山绵延三百里,虽然不及河东路千里巍峨吕梁山,却还是要比我们这脚下的管涔山险一些、高一些、大一些的。潘虎子在桐柏山里也算是一号狠人,你们别看潘虎子现在跟你们一团和气,但在桐柏山谁要提起他夺魂枪的名号,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不是吓得禁不住要打寒颤?他一杆浑铁重锋矛拉出三百多号人马,占住一座山头便称大王,杀得左村右寨鸡飞狗跳男哭女号——为啥女的会号叫呢,你们哪天将潘虎子裤子扒下来,看看他第二杆夺魂枪便晓得。按说这么一个英雄人物怎么会被朝廷招安,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们当军使?这得说他那杆夺魂破锋矛,强虽强,却斗不过徐怀这莽货,还三番五次被徐怀这莽货羞辱,他也没有脸皮再在柏桐柏落草为寇,除了向朝廷投降,还能怎么办?”
在唐青走后,潘成虎、郭君判到底还是不想在站住脚之前,就跟王禀起冲突,两人磨磨蹭蹭,到黄昏时才带着从厢军老卒里勉强挑选的十数亲兵赶到堆石场来,没想郑屠竟然坐在一堆片石上,正眉飞色舞的大讲桐柏山匪事。
不仅一大群厢军老卒围住正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不少从采石场那边运石料过来的囚徒也站那里歇力。
禁军武卒已经撤了出去,朱孝通还没有搞清楚王禀的意图,正憋一肚子闷气不露面,稍有点眼色的狱卒都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石场发生着。
现在只要囚徒不哗闹脱逃,他们也都嘻嘻哈哈站一旁,并不急着催促这些囚徒去做工。
厢军兵卒及囚徒这时候看到郭君判、潘成虎走过来,心里还是畏惧的,都忙不迭的让到一旁去。
正值炎炎夏日,日头都偏西斜了也还热得慌,徐怀就打着赤膊,裸露像熊一般健壮的身躯,两把囊刀插腰间,坐一旁的石堆上,将破锋刀拿手里把玩。
“嗨呀,郭军使、潘军使,你们可想死我了!”郑屠看到郭君判、潘成虎过来,拍着大腿跳下石堆,热情洋溢的迎过来,还特兴奋的搓着手说起他这时在岚州石场的缘由,“在淮源厮混不下去,只得跑来岚州投奔王相公谋个差遣,我们这也算是同殿为臣,以后还要郭军使、潘军使多加照料啊!我刚才嘴碎,就图个乐子,要有什么怠慢的东西,还请见谅啊!”
郭君判、潘成虎再浅的眼皮子,也不可能被郑屠如此粗制滥造的糖衣炮弹迷惑住,再说他们又哪里看得起这个肉铺户出身的泼皮?
他们停住马,冷冷往左右扫望过去,正要将正副指挥使的威风摆出来,徐怀却不爽的瞪眼看过来,眉头飞扬呛声道:“你俩瞅啥?真以为穿上将袍,就能遮住贼眼睛,还瞅个鸟毛!”
郭君判、潘成虎想到过来会碰到徐怀这杀胚,路上也狠狠做过心理建设,想着遇到这杀胚便当路边的马粪,绕过去就是,踩他作甚?却不想这
世间真真有一张脸,看了就能叫他们胸臆间的怒火翻腾,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这一刻都觉得自己的须发都已经立起来的。
“你这莽货,瞎鸡掰瞪什么眼?”郑屠捡了一块石头朝徐怀扔过去,训斥道,“以往杀死杀活,屁都没有捞到,临了还要仰仗郭军使、潘军使,你现在这臭脾气要摆给谁看?”
训斥过徐怀,郑屠又满脸堆笑的跟郭君判、潘成虎赔不是,说道:“徐怀这得志便张狂的臭脾气,你们也不是今天才领教,不要跟这浑货一般见识——我今儿个投靠王相公,捞着份差遣,便是在这堆石场这里招应郭军使、潘军使,每日协助你们如数将石料运出去……”
郑屠这般做作,郭君判、潘成虎心里自然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然而常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有徐怀这个没头脑的憨货在,他们也没有办法对郑屠摆什么脸色,只是冷声说道:
“王相公着唐青唤我们过来督管运石之事,这边一堆人嘻嘻哈哈都不干正活,要是诸砦寨需要的石料不足数,将状告到兵马都监司,我们可承受不起……”
“也是,也是,我刚到这里,就想着跟厢军兄弟们联络感情,差点误了正事!”
郑屠拍拍屁股,朝石堆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
“兄弟们把正事干起来,还有一个时辰才天黑,加把劲还能将一趟石料送到黑雁砦去,夜里赶回来会有些晚,但我们这几个从淮源过来的兄弟没有什么好孝敬大家的,但已经派人去岚谷城捉几头肥羊回来,到时候保证兄弟们碗里多一条巴掌大的酱羊肉!”
厢军也行募兵制,但当世已没有什么良家子愿为厢军,多以流民充之,而且还都是青壮被禁军挑剩之下的流民。
厢军通常还要充当修城筑路等种种苦役,不多的食饷还常常被克扣,日子不比底层寒民好过多少,平日吃食就是粗粮就酱。
通常要逢大节,才能得赏赐吃一顿荤食,也仅有手指宽的两条烧肉而已。
郑屠说话风趣,平易近人,刚见面就要捉几头肥羊给这么多厢军将卒加餐当见面礼,诸多兵卒慢腾腾的手脚顿时间都灵活起来,飞快将石料装入篓筐装车,也不需要郭君判、潘成虎凶神恶刹般去催促。
不管郑屠打什么主意,郭君判、潘成虎却不想去理会他,看到牢营厢兵都将成延庆远远站在一旁,朝他那边走过去。
他们心里想禁军武卒从石场撤出来,上千刺配流配囚徒里,穷凶极恶之辈也不少,石场及牢营内的监管重担,就都落在牢营百名厢兵的头上,却不知道成延庆是不是心里已经骂了一下午的娘了。
徐怀嚼着手里杨树枝,窥着郭君判、潘成虎朝成延庆那边走过去。
徐怀能猜到他们的心思,但成延庆作为正而八经的地方厢军武官,心里未必瞧得起贼将出身的郭君判、潘成
虎。
此时联兵伐燕的消息,州县私下里也渐渐传开,各方面的管束都比以往严厉起来,徐怀还不担心在岚州有根脚的成延庆,短时间内会主动搅进这烂泥潭里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郭君判、潘成虎耀武扬威走过来,刚才在堆石场这边歇力,听郑屠说桐柏匪事正入迷的那好几十个囚徒,这会儿忙不迭的退了一旁,怕冲撞到郭君判、潘成虎二人。
“这两狗屎一样的东西,在我枪下不知道哭天喊地求饶过几回,河鲤王也畏惧他们?”徐怀朝一个身形瘦高的汉子喊道。
潘成虎、郭君判心里直念,将这狗屎绕过去,千万莫去踩,脏着自己的脚不合适。
郑屠身手不行,却有着常人不及的口条,他接到信后,带两人从岢岚城赶到石场备用,都不用一个时辰,就将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歇马山、老君潭、双龙寨等诸路桐柏山匪军联手搅动匪乱,却被徐怀率乡兵杀得丢灰弃甲,最后不得不接受招安的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当然,在这些故事里,郑屠今天重点渲染了前御史中丞王禀心腹爱将徐怀的武勇,也没有太过贬低郭君判、潘成虎等人。
在这里歇力的囚徒也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见徐怀对郭君判、潘成虎张口就骂狗屎,也都相信郑屠所说不假。
不过,他们挨过收拾也不是一趟两趟,哪里轻易搅和到徐怀与郭君判、潘成虎的恩怨中去?
再怎么看,院监王禀的心腹爱将徐怀与草城寨厢军正副指挥使,都不是他们这些死都没人管、没人问的刺配囚徒能得罪的。
那个瘦高汉子只是抬头朝徐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又往人群里缩了一步,完全不想出头惹事。
“小爷这双手杀死贼兵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想到却比不上这两砣狗屎不如的东西还能捞个厢军指挥使做做,心里恨啊,还不如当初就落草为寇。不过,我听说你河狸王在京东东路宪司也是条好汉,手里捕获杀死奸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不想外出捕盗,家中娇妻与上峰通奸,怒而杀人落得比我还不如的下场,却是心平了!”
徐怀哪里会放过河狸王王孔,将破锋刀扔给徐心庵,从石场跳将下去,将囚徒推开,径直往王孔走去,叫道,
“你看这两砣狗屎一样的东西今日竟能耀武扬威,心里是否也恨得慌,来来,你跟我比试一场,就当泄气——我也好久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对手痛快打一场了,这两狗屎一样的东西,我单手打他们都嫌丢人……”
“这莽货,这张破嘴迟早将所有人都得罪干净!”看到潘成虎、郭君判青筋暴跳,郑屠忙走过来安慰他们,“郭军使、潘军使,你们也不要跟这莽货计究,让他去自找霉头!我让人去岚谷城采办,应能带几坛子好酒回来,咱们约上成都将,夜里一起乐和乐和?”
第九章 铁棍搅得江海涌
河狸王王孔乃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武吏,因妻室与上峰通奸,怒而杀人,刺配三千里到岚州已有两年。
王孔作为牢营囚徒之中难得的身手强横之辈,身边自然不会缺小迷弟。
看徐怀对王孔纠缠不休、从石堆追打过来,当即就有三名健壮囚徒从后面挤过来,要挡住徐怀的去路,给王孔解围。
“你们三人要先来与我比试拳脚?”徐怀爽快叫道,“好好,与我比试,我不会叫你们吃亏——你们三人一起与我打,但能叫我退后三步,今晚统统都吃酱羊肉!谁要能将我打趴在地,免去苦役,天天酱羊肉伺候!”
徐怀翻手为掌,劲力暗涌,往其中一名健囚左肩劈去。
他这一掌出手极快,但手里却收着劲,目的还是将当前这人推开一些距离,以便他不退让半步也能有以一敌三的空间。
三名健囚也仅仅是想将徐怀拦住,却是不敢还手的。
当前那健囚冷不防肩头吃了一掌,往后连退两步才站住。
接下来徐怀要逼王孔出手,就没有留余力,右脚往侧前搓插而去,翻掌为拳,背椎旋拧之间,沛然巨力已贯穿右拳,有如重锤往右侧那个起了性子、拉开拳架子的年轻健囚胸口轰去,暴烈迅猛。
要是双方都持兵刃比试,徐怀要防备着刀枪锋锐无眼,还不敢正面去挡三人的夹攻,但比拳脚功夫,他就没有这些顾忌。
这些刺配囚徒天天忍饥挨饿,每天还要承受极其繁重的苦役劳作,即便这几名健囚,体力及筋骨比他们各自巅峰时都要虚弱许多,不要说以一敌三了,以一敌十,徐怀都有把握用拳脚将他们打趴下。
右侧那健囚,身手还是相当灵活,横肘极其精准的封格住徐怀右拳来势,但虚弱的身体哪里挡住徐怀那如重锤轰来的拳劲,整个人当下就被打得横飞出去。
要不是这人以最坚硬的肘部封挡拳路,右臂都得叫徐怀一拳轰断。
见徐怀出手鲁莽,怕他再出手伤人,王孔后脚猛然挫地发劲,身形纵越前冲,右掌切着徐怀颈项斜劈过来,嘴里喝问道:“当真是找我比试脚拳?”
见王孔动手之前,不忘先拿话套住自己,徐怀心里一笑,说道:“你以为我输了会不认帐了?”
徐怀拳臂翻压如蛟,往王孔右臂压打过去,以打带格,还击王孔胸腹中门。
王孔自知劲力已大不如前,轻易不愿与徐怀正面对打,身形纵越攀腾快捷,拳掌变化更是快如滚石,专找徐怀的脖颈、侧腋进攻。
然而徐怀身形变化更快、拳掌更疾,且其势刚猛,如蛇如蛟在身前翻腾,从正面将王孔缠住,眨眼前就对拆数十拳掌,趁王孔气力有所不继,一击钻拳像大枪怒刺,穿打在王孔左肩,将他打退两步不止。
“太弱太弱,真是没意思!”徐怀收手不打,嫌弃说道,“你们是不是都没有吃饱饭,手里怎么就没有几斤力气?打你们就像是欺负小娃娃——”
“我等确是不如徐爷。”王孔待胸口血气平复,才喘息粗气低头认输,他只求人不受伤,却不敢跟徐怀争
什么意气。
“你这蠢货,王孔他们每日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力气跟你对打?你到石场来,尽给我惹是生非!”王禀从后面走过来,板着脸教训徐怀,好像徐怀真就没有看出王孔这些人此时不经打的缘由。
“我哪知道这些囚徒连饭都吃不饱?还不是王相你在信里说牢营藏龙卧虎,身手高强者比桐柏山不知多出凡几,骗我过来找人比试,说有助武技精进?我要是早知道你在骗我,我就径直回桐柏山去,中途不回岚州了。”徐怀一副何不食肉糜的不满叫道。
“你除了练武,就不能找点其他正经事做?”王禀嗔怪道,“好好,你怨我骗你回岚州,你待在这里住上几天,待王孔他们每日吃食正常了,养足精力再与你比斗,你便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那要等要驴年马月?”徐怀叫道,“这个王孔算是有几分功夫,还是你们的三人,都算是接住我一拳,夜里我着人给你们送顿好食过去。你们且养足气力,明日我再来找你们比斗……”
挨了徐怀一拳一掌的两名健囚,眼里还有些不服气,王孔却知道徐怀见好就收,没有痛打他们一顿,还能赏他们一口肉吃,对他们来说已经再好不过的结果,当下拉住三人给王禀、徐怀谢恩:“多谢王郎君、徐爷赏!”
“王相公,你们要去哪里?”徐心庵走过来问道。
“我等且去牢营看一眼!”王禀负手看向远处的山嵴,硕大的夕阳就压在山嵴之上,烈焰一般的彤云将天际涂抹了绚丽,沉吟片晌后,又看向王孔等人,说道,“今日已经不早了,石场可以收工,大家都可以早些歇息下来——你们也且随我去牢营,我还有些事要找你们询问!”
“谨遵王郎君令。”王孔不知道王禀要找他们询问什么,但能早些歇工,多少能缓一口气,又岂会不愿?
成延庆率牢营厢军看守左右,见王禀下令提前收工,他当然不费什么神,便与郭君判、潘成虎拱拱手作别,监管囚徒从采石场返回牢营……
…………
…………
厢军再烂,也有完备的指挥体系,统兵官也不敢克扣盘剥太厉害,所以石料会源源不断的从石场运出去,不需要徐怀替王禀发愁。
这个环节即便出什么纰漏,郭仲熊也只会追究郭君判、潘成虎两人的责任。
而之所以叫郑屠硬贴过去,还是要盯住潘成虎、郭君判、陈子箫身边的动静,还要光明正大的去盯,死皮赖脸的去盯,这将无形中化解掉他们拉拢禁厢军将吏的可能。
整件事的难点,还在于草城寨禁军武卒撤出去之后,上千刺配囚徒要如何有效管治?
就算陈子箫、潘成虎、郭君判没有巨大利益的诱惑,轻易不会妄动,这次受蔡铤所遣、暗藏在幕后主事的那人,怎么会坐看他们将石场形势尽收手中?
而牢营拥有对这些囚徒最直接的管治权,王禀、徐怀可以将禁军武卒赶到石场外去,朱孝通作为管营,除了能拒绝他们将手直接伸到牢营里去,还能暗中做更多的手脚,令他们防不胜防。
他们料定郭仲熊此时是不
会插手石场事,禁军将卒被踢出石场后,陈子箫他们暂时也无处申冤,但石场内囚徒闹事呢?
哪怕是闹出三五条人命来,又或者上千囚徒怠工,开采石料比以往慢了,来不及供应边地砦寨建造所需,郭仲熊就可以再光明正大的插手进来。
郭仲熊甚至可以给仓司及经略安抚司发一纸文函,正式要求将王禀架空起来,不得再插手石场具体事务,安心在岚州做一个清闲贬官。
无法直接插手牢营事务,就不能从囚徒里挑选安分守己且精明能干的人,实行以囚治囚等事,那又如何保证这么多的囚徒都能安分守己、保证石料的开采?
这是在徐怀过来之前,王禀、卢雄都极为头痛,没有办法解决而一直都没有轻举妄动的关键。
徐怀的想法则很简单,他们不应该怕囚徒闹事,甚至都不能觉得该是他们最怕囚徒闹事。
倘若仅仅是普通闹事,比如囚徒怠工,或囚徒间打架斗殴,闹出三五条人命,这是会给郭仲熊再次插手石场事务制造口实。
但是囚徒暴动呢?
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他们根本不怕囚徒暴动的,草城寨五百禁军武卒不是吃素的。
囚徒暴动,他们率兵赶过来镇压,杀一个血流成河,随便还能捞点军功获赏。
这么美的事,他们做梦都会笑醒。
问题上朱孝通作为管营,以及牢营厢军都将成延庆等人敢吗?
这不是事后追究谁责任的问题。
囚徒一旦在牢营发起暴动,第一个就会将他们杀了祭旗!
当然,石场官舍跟牢营紧挨着,徐怀他们必然也随后会受到冲击。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就算遭殃,也是在朱孝通、成延庆等人之后。
所以,他们绝不能怕事情搞大,而是要担心事情搞得不够大。
“去你娘的,这些东西是拿来喂猪狗的?比他妈裤裆还要骚气,是人吃的饭食?”
牢营条件非常简陋,天气又炎热,为上千囚徒准备饭食的草棚里散发出强烈刺鼻的腥恶之气。
采石场提前收工,上千囚徒也都已经回到牢管,狱卒正监押他们到草棚前,准备领食暮餐。
趁着王禀与朱孝通、成延庆等人在草棚外视看囚徒就餐的情况,徐怀走进草棚,一脚一个,就将两口盛满粥食的大石瓮都踹翻在地。
这么多人的餐食也是从囚徒里挑选十多名老实听话或暗中给过孝敬的人打理,有两名老吏监管。
看到徐怀突然发作,正准备将石瓮抬出来的几名囚徒自然不敢吭声,两名老吏跳脚过来要拦住徐怀再对另两口大石翁下脚。
徐怀两巴掌两名老吏扇倒在地,又将剩下两口大石瓮踹翻,破口大骂:
“小爷平生最恨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暗中不知道克扣多少,竟拿这些猪狗不吃的东西糊弄人,难怪河狸王一个个弱得跟小鸡崽似的!燕小乙,你们过来,将这些东西都他妈给我砸稀巴烂,一把火烧了这鸟牢营,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第十章 场面有点乱
燕小乙等人年轻气盛,性子也急躁,之前就是看不惯不平事出手伤人才被判流徙岚州;也是年轻气盛,心里不平气没有磨灭,刚才看到徐怀纠缠王孔才不计后果上前阻拦。
牢营之中的种种压榨、欺凌,而牢营饭食之劣,令他们关进来都有两三年了,食之还忍不住作呕,早就满心怨恨。
这会儿听到徐怀招呼,燕小乙上前一脚就将粗木桌案踹翻,另一个年轻健囚沈镇恶,抄起一条木凳,便将草棚角落里的水缸打破,水泄一地。
“燕小乙、镇恶,你们住手!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徐爷息怒,这些饭食我们受得!”王孔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燕小乙、沈镇恶拽住,劝徐怀息怒。
王孔一时看不透徐怀这莽货真是看不过发作,还是受王禀暗中唆使故意跑来牢营惹是生非,他总觉得事情有蹊跷。而不管怎么说,徐怀背后有王禀撑腰,闹多大的事都有可能夷然无事,但燕小乙、沈镇恶他们是刺配囚犯,跟着闹事就是罪加一等,说不定当场就会被乱刀砍杀。
徐怀既然故意犯浑,就不会让沉稳有余、血勇不足的王孔拦他的道,一拳便朝王孔面门打来,破口大骂道:
“你这王孔真不识好歹,我他娘瞎了狗眼当你是条好汉,牢头欺到你头上撒尿拉屎,小爷我今天替你出气,你他娘竟然要往婆娘裤裆里缩!”
王孔不敢还手,极其费力格档徐怀的重拳,身子被打得连连后退,嘴里直是救饶:“徐爷息怒,徐爷息怒!我等再熬几年苦役便能放归,何苦不忍受这点委屈……”
“忍你娘个头!这鸟气小爷我今天就不受得!”徐怀一拳从王孔脸旁擦过,打在草棚柱子。
听着耳旁“咔嚓”一声,碗口粗细的木柱子竟然从中断裂开来,吓得王孔冷汗直冒,心想这莽货性子怎如此刚烈,这拳要是打中此时虚弱不堪的自己,岂非半条命都没了。
“徐爷,河狸王也是怕你替我们打抱不平,给自己惹来是非——你说砸什么,我们听你的话便是,徐爷切莫动手!我等贼命一条,不怕是非的!”燕小乙、沈镇恶上前拽住徐怀,劝他不要对王孔发怒。
对牢营种种压榨、欺凌满心怨恨,对猪狗不食的饭食满心厌恨的,绝不仅燕小乙、沈镇恶两人。
上千囚徒性情像王孔一般沉稳者是有,被年后两次弹压搞得心有余悸者也绝对不少,但刺配到边州的囚徒也绝对不缺性情暴烈、胆大妄为的人。
而那些奸恶之徒更是巴不得找机会渲泄心里的戾气,气势汹汹就想上前将草棚乃至朱孝通、成延庆等管营、牢头的骨头都拆掉。
徐怀闹事踹饭瓮、砸草棚,打伤老吏,还叫嚣要烧牢营,朱
孝通、成延庆怒气冲冲刚想对王禀发难,想派人将闹事的徐怀乱棍打出牢营去,但这会儿见上千囚徒一起鼓噪起来,他们吓得手脚发软:
这是要暴动?!
上千囚徒,三四成人都有人命案子在身,还有不少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真要暴动,在草城寨禁营武卒赶来镇压之前,他们这点人手,都不够塞牙缝的啊!
“徐怀,你这混帐家伙,又要作什么乱?”王禀这一刻暴跳如雷,疾声大骂,手里还抄起一根长木杖兜头兜脸就朝徐怀乱抽过去。
“疼疼疼!”
徐怀刚才威猛如虎,一拳打断梁柱,气势吓煞众人,这会儿却双手抱住头脸,跳脚往朱孝通身后躲去,哇哇大叫着,又像抓小鸡似的,将矮个瘦小的朱孝通抓起来当盾牌,去挡王禀乱抽过来的木杖。
“啊,痛,王郎君、王相公,不要再打,是我!”朱孝通凄厉大叫。
场面有点混乱,又有点滑稽。
诸多囚徒心里头的怒恨刚被点燃,这一刻都面面相觑起来,不知道还要不要上前将草棚拆了,将这鸟牢营一把火给点燃。
“徐怀,休得对朱管营放肆!”卢雄、徐心庵、唐盘他们这时候才上前将徐怀揪住,将朱孝通从徐怀手里夺下来。
他们同时将也将徐怀、王禀护在身后,以防玩火太大,一旦势态控制不住,他们也只能先护送王禀、徐怀离开。
“我不烧这鸟牢营就是,”徐怀瘪嘴叫道,“王相公是你说人要有脾气,进牢营就是看看这里有啥不平事——我是照你的话行事,你怎么就抽打我来?”
“你这混账家伙,还敢张口胡说?”
王禀也是为牢营的现状气得够呛,将这股气带出来“训斥”徐怀,拿着木杖砰砰砰的敲草棚木柱子,也端是声色俱厉,
“牢营之中有不平事,我等身为大越臣子,为朝廷效命当然要有脾气,绝不能和稀泥,但谁叫你烧这牢营?你这混帐家伙,做事就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疾?难道没有听到我正跟朱管营说这饭食之事,劝他想办法改善?”
“这狗猪不吃的饭食,谁看了不气?”徐怀犟嘴道,“你叫我有脾气,我当然就想烧了这鸟牢营,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都杀干净!再说我也就说说,还没有动手烧呢!”
“还恁多屁话,给我闭上你这张破嘴!唐青、殷鹏,将这混帐家伙捆绑起来,押入牢房,叫他好好就在这牢营里反思,”王禀训斥起来也不顾斯文,着唐青、殷鹏将徐怀关到牢房里去,这时候才好整以暇的跟朱孝通说道,“借这里一间牢房,叫这莽货反思旬日,朱管营不会不许吧?”
朱孝通刚才看上千囚徒气势汹汹哗闹起来,就已经吓得两腿发软,这时候脸上除了被王禀一棍子抽得红肿外,其他都还没有恢复血色,脑筋也都卡顿着,怎么会
想到拒绝。
他就巴望着王禀能将这场面镇住,不要叫他们这些人被哗闹囚徒撕成粉碎。
“牢营饭食之事,仍司理院分内事,我原本只能从旁劝说一二,但现在这情况,容不得我不严厉数落你们几句,”
王禀盯着朱孝通、成延庆以及从后面仓惶赶过来的一些狱吏、狱卒,厉声训斥道,
“牢营囚徒,有家属相随,饭食可由家属供给;无家属相随,院司皆责无旁贷,这是官家规矩。而饭食之标准,大越立朝以来,数代先皇恤民艰苦,屡屡下旨给出定例:一人一天两升米粮,另给盐菜钱五文。我要问一问朱管营,现在石场牢营众囚徒,每日饭食距离这个标准差了几许?当然,朱管营可以不用回答我,岚州石场监院管不到司理院牢营的事,但这一千多条汉子,每日到采石场劳作不缀,他们要问朱管营你每日饭食差朝廷定例几许,你要不要回答?”
看到王禀替众人打抱不平,众囚徒不再有什么异动,但都气势汹汹朝朱孝通咆哮:“朝廷定例几许,你差我们几许?”
见众囚徒不再凶戾冲过来,朱孝通心思稍定,再细思徐怀刚才说漏嘴的话,他也能猜测到眼前这一切就是王禀有意所为。
好狠的手段,午时将禁营武卒驱赶出石场,临晚就将手插到牢营里来?!
问题是,他背后即便有郭仲熊及更权势滔天的蔡府撑腰,这时候也是远水难救近火啊。
今天要是不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王禀抽身而走,他要如何去面对这一千多在理智边缘蹦跶的囚徒?
想到这里朱孝通心里又恼又恨,咬牙说道:
“小吏任管营也不过旬日,很多不恶例都看在眼里,但州监催促开采石料,暂时还没能腾出手来改善饭食。既然王相公提出来,今日这顿便先照朝廷定例重新做一餐饭食,往后谁胆敢克扣,定罚不饶……”
“朱管营能如此通情达理,那是再好不过,”王禀说道,“徐怀那混帐家伙,脾气实在暴烈,便先将他在牢营里关押几日,每日叫他到石料场劳作以作惩罚。”
“徐都将他也是义愤性情,些微小事,哪需要……”朱孝通可不会觉得王禀将徐怀关押在牢营真是想惩戒那孙子,哪里想将这烫手的山芋揣自己兜里,恨不得现在就扔出去。
“要没有惩罚,人人为此微小事就闹一闹牢营,还得了?”王禀不容置疑的说道,“待我请示仓司,监院那边能够临时扣押宵小之后再作他议。”
王禀将徐怀丢在牢营,径直甩袖走人,朱孝通也有些傻眼——他能猜到王禀此举存心不善,却一时猜不到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当下见上千囚徒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看过来,只能硬生头皮先吩咐下面吏卒重做饭食,先熬过今夜再找那匹夫计究……
第十一章 牢房风月
这栋牢房里,仅有徐怀所住的这间牢室过道墙壁上插着两支松脂火把,这时候哔哔剥剥的燃烧着,此外还有月光从细窄的窗眼里射进来,光线却也不算暗。
牢室非常的狭窄,徐怀独处一间,他身子横躺在干草堆里,他两脚跷在对面的土墙,捉到一只跳蚤,“啪嗒”一声捏爆,跟对面牢房里的王孔、燕小乙、沈镇恶等囚徒说道:
“你们可知道,王相公说朝廷定例囚犯每日给食二升米粮、盐菜钱五文,照理来说也够大家勉强填饱肚子了,但朱孝通这些心黑手辣的家伙,克扣太狠,王相爷实在看不过眼,才着我进来闹这一场——我起初还担心演不像,你们想我这脾气,哪里能作得这假啊?但真正看到石瓮里的那些饭食腥恶得直叫人作呕,蝇大如蛾,我真真是火上头了,心里又气又恨。要不是河狸王你怕事硬拦我,我他娘早就一拳将朱孝通那狗日打成肉渣,替你们解恨!”
王孔这会儿也不好意思说他当时拦阻是怕徐怀闹腾无事,却会害得燕小乙、沈镇恶他们有杀身之祸,陪笑道:“我当时实不知这一切都是王相公算计,只是想着徐爷为我们这些囚犯惹恼朱管营他们不值当……”
“啥叫惹恼朱孝通不值当?河狸王你说这话,便是看轻我徐怀!你想朱孝通啥狗屁人物,他叫你们受这么大的委屈,拿猪狗不食的东西作贱你们,我看不见则罢,看见还要想着会不会若恼朱孝通,我徐怀岂非猪狗不如?”徐怀拿脚跺着墙,不爽的质问道。
“是是,我又说错话了——总之是我不对。”王孔苦笑着认错,他发现自己拿徐怀这种性情的人真是没辙,心想徐怀都能口无遮拦将王禀的这层算计肆无忌惮说出口,浑不怕外面的狱吏、狱卒听见,自己就不应该指望能这莽货说那些需要瞻前顾后的道理。
“徐爷,徐爷,郑屠说你几次打杀得潘军使屁滚尿流,说实话我们起初还真有些不信呢,但见你耍过威风,才知道郑屠所言不虚。郑屠说那些事时,我们离得颇远,都没有听太真切,你再说说当初是怎么跟潘军使他们杀得死去活来的?”燕小乙、沈镇恶都敬佩王孔的为人,同时他们又都是从京东东路流徙到岚州来的,天然抱团凡事都以王孔为首,但心里多少还是觉得王孔太持重,而哪怕是短短半天的接触,却发现徐怀更投他们的脾气,这时候也是兴致高涨的想听徐怀多说一些旧事。
“狗屁潘军使,在我眼里,他就是潘狗子!明天到石场,你们见到他,都跟小爷喊他潘狗子,看他有胆使气不?”徐怀叫骂道。
“好好,徐爷快说说你勇斗潘狗子的事……”众囚徒兴高彩烈叫道。
代岚等地与契丹人近百年来,也就十数年前的边衅最为严重,平时武备废驰,边墙及诸军砦也是多年失修,岚州石场主要是用厢军开采、运输石料,这里早初实是厢军的一座营寨。
联兵伐燕之事虽然朝中争论两三年都没有定论,但是主战派、主和派很早先达成一个共识,就是加强岚代等边州的城塞防御工事。
也就是在三年前将厢军营寨腾出来充当牢营,将一批刺配囚徒都关押过来,加快开采石料的力度。
但不
管怎么说,牢营还是极其简陋的。
徐怀他们所处这栋牢房,夯土筑墙,顶覆杉木、茅草,南北两排总计十二间牢室,密密麻麻关押了一百二十多囚徒。
今天大家难得吃顿饱食,这会儿都支起耳朵,等着听徐怀说桐柏山旧事。
“成将军啊,你说牢营的规矩,拦着不叫我们进去,我们肯定不能说你的不对,但你也晓得徐怀那猪狗一样的脾气,夜里真要是叫他饿着肚皮,发起怒气,要是将这牢房给拆了,大家脸面不是更难看?”
这时候郑屠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
“郑屠,是你他娘拿酒肉过来了,可有带够,我在这牢里认识好些新哥哥,你他娘可别做小气人,叫我新认的哥哥们瞧扁了!”徐怀叫道。
“不会小气——你这莽货说话能不能斯文些,别他娘整天惦念着我娘!”
牢门从外面打开来,郑屠带着两人挑着四只大竹篓子进来,牢营厢军都将成延庆阴沉着脸在郑屠后面走过来。
唐青、殷鹏就在牢室外的过道里,叫道:“都饿瘪我们了,郑爷怎么才送吃食过来?”
“徐怀闹这么大脾气,事情差点没法收拾,王相公回去后将我们逮住训了半天,还要给厢军的兄弟伺候吃食,我现在能想着你们,你们就谢天谢地吧!不然饿死你们几个!”郑屠将卷在腋下的竹席铺开在过道里,又让将竹篓子打开,将两大碗烧羊肉,两只拿干荷叶包裹着肥鹅以及烧茄子等菜,满当当的摆上来,又从竹篓子里取出两坛子酒来。
徐怀这间牢房都没有锁上门,徐怀甩掉草鞋,盘膝坐竹席上,指着王孔那边的牢室,跟成延庆说道:“河狸王、燕小哥、沈小哥都是英雄好汉,你将那间牢室打开,让他们也坐过来一起喝酒!”
见徐怀对自己指手划脚的差使,成延庆眉头跳了一跳。
徐怀却丝毫不管成延庆的脸,又转头看向其他的牢室:
“还有哪位兄弟自认为能接我一拳半掌的,要有,也过来一起喝酒;没屁能耐的,就不要出来骗吃骗喝了,明天到石场,我可要拿脚拳找你们验证的啊!”
酒肉贼他娘香。
燕小乙、沈镇恶被徐怀打了一拳也不见有什么事,嘴馋胆大的囚徒便“砰砰砰”敲打牢门喊道:
“我能接徐爷一掌,明天到石场请徐爷查验……”
虽说场面没有上千囚徒哗闹那么恐怖,但成延庆实在不晓得倘若不遂徐怀这莽货的意,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忙示意狱吏将王孔等人从牢室里放出到过道里陪徐怀这莽货吃酒。
还是郑屠怕动静太大,见有十七八人围坐过来便叫止,其他人都继续留在牢室里,他亲手提着一坛酒,隔着栅门将一碗碗酒递进去,请大家大饮一口意思意思。
那些真正穷凶极恶不怕惹事的,都与王孔、燕小乙、沈镇恶围坐到徐怀身边,其他人能有一口酒喝已经感激得很,不敢奢望太多。
郑屠与殷鹏、唐青拉着成延庆坐到牢房一角的桌上吃肉喝酒。
成延庆还是觉得郑屠这人做事宽慰人心、有分寸,再见他跟徐怀说话敢恶声恶气,便想跟他多套近乎,希望他能约束徐怀不乱来。
“……你们说气
不气,跳虎滩、黄桥寨等仗,小爷杀得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屁滚尿流,我亲手杀死贼匪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没有赏功,仅仅在董成面前打杀一个不开眼的,他们就要治我的罪,将我从淮源押到黄桥寨审办。还他娘不知道哪个龟孙子走漏消息害我,一群贼人埋伏在猫猫儿岭想要刺杀我,但小爷我是属啥的?我属虎啊,这些孙子想刺杀我,却又被我杀了一干二净。不过,啊到最后我们一个个拼死拼活,连屁都没有捞到,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将生娃没定眼的坏事做绝,接受招安了,顿时人模狗样起来了,巡检使、厢军指挥使——这个才真真叫人心肺都气炸了。你们说我看那几个孙子,心里能舒坦,能给他们好脸色看?早知道这样,小爷还不如落草为寇呢——”
徐怀喝着酒跟王孔等人说起旧事,
“河狸王、小乙哥、镇恶,你们都是英雄好汉,但照我看就是太憋屈了。朱孝通那孙子要是再敢拿那猪狗不吃的饭食作贱咱,我说咱们一不作二不休,杀了那几个狗|娘养的,将队伍拉起来进管涔山,只要不死,说不定到最后咱们也能混一个巡检使、指挥使干干。咱总不能说落草为寇的本事,不如陈子箫那几个狗|娘养的吧?”
“好好,这些狗|娘养的再作贱我们,便杀他一个血流成河!”
侠以武犯禁。
坐在过道里都是杀伤过人命的武夫,徐怀说的憋屈,他们真真能感受到,也早在胸臆间不知道酝酿多久了,这时候酒酣耳热,有徐怀在前面引着勾着,说话自然也不再顾忌。
“成将军,你不要将听那莽货在那里胡说八道,王相公在,他作不了乱——他就是那样的猪狗脾气,加上这事放谁身上都确实会有些气,嘴上把不住门,你就任他胡说八道,权当发泄。”郑屠在一旁安慰成延庆道。
换别人敢在牢房里说这种话妖言惑众,成延安说不定敢下狠手,直接拖出来打死,但这些话从徐怀嘴里说出,他却只有控制不住的心惊胆颤。
想想今天将晚时草棚前的哗闹,他真怕这莽货带着王孔、燕小乙等人,趁着酒劲将牢门砸烂,然后将十数栋牢房间的囚徒都放出来暴动。
现在将这莽货从牢房驱赶出去?
成延庆感觉这么做没有用,能不能驱赶得了是一回事,而上千囚徒明天还要去采石场劳作,到石场之后,他又不能限制徐怀不跟王孔、燕小乙他们接触,说不定徐怀还专为这事恨上他。
他犯得着去惹这杀星?
他现在就去找朱孝通,说徐怀与王孔、燕小乙等人有煽动囚徒作乱之嫌,请草城寨禁军武卒过来弹压?
问题的关键,不一定能将徐怀这莽货一棍子打死,却一定会跟王禀那边结成死仇,他何苦啊?
成延庆作为牢营厢军都将,知悉的秘辛不多,但也知道王禀身为前御史中丞,贬到岚州做个九品芝麻小官,那也是连知州郭仲熊都轻易不敢惹的人物,他一个小小的厢军都将,何苦去树这门子死敌?
成延庆这一刻就想找两棉团将耳朵塞住。
见成延庆这般模样,那几名狱吏之前还暗中收了郑屠所赠送的银锞子,这会儿当然是更加熟视无睹……
第十二章 其人之道
“朱孝通再作贱咱,便杀了那狗|娘养的!”
牢房土墙木顶覆盖茅草,根本遮掩不住沸返盈天的划拳行令声、喝骂声,连叫着其他几栋牢房里的囚徒也闹腾起来——也是亏得夜里吃到一顿饱食,囚徒只是大声说笑、诅骂,有些肆无忌惮渲泄心里的怨恨,暂时还没有人破门而出。
狱吏、狱卒则是胆颤心惊,就怕闹出暴乱,他们第一个会被这些穷凶极恶的暴徒撕成粉碎。
今夜当值的狱吏、狱卒没办法躲,朱孝通就想着将其他狱吏、狱卒都从营房调出来以防万一。
然而朱孝通才上任几天,大多数狱吏、狱卒都还不清楚他的根脚,这个节骨眼上都怕他文绉绉的书生一个意气用事,便派一人去找成延庆请示,成延庆只说不用,便没有人搭理朱孝通。
朱孝通恨得直跺脚,却不敢走进有莽虎徐怀在的那栋牢房去找成延庆,就怕自己走进去会火上浇油,当场激闹出哗变来,咬牙走向东北角的那栋牢房。
“我不是说过,无事不要过来找我?”幽暗的牢房里,仅有些微月光从对面巴掌大的窗眼照进来,蓬头垢面的岳海楼靠着土墙而坐,不满朱孝通这时候过来找他。
“禁营武卒午后被驱逐出石场,王禀夜里又对牢营下手,虎侯怎么还能沉得住气?”朱孝通气得直跺脚,压低声音叫道。
“郑恢、董其锋、郭曹龄他们在桐柏山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最后相爷硬着头皮求人,将董侍制也派去唐州相助,最后却落得怎样的下场,你不知道?郑恢、董其锋、郭曹龄到死都不能奈何王禀、卢雄这些人,你什么时候觉得你过来执掌牢营,甚至连陈子箫、潘成虎、郭君判这几个人都未必十分配合,十天半个月能将王禀他们吃得死死的?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岳海楼皱着眉头不满的问道。
“不是我急躁,但牢营这状态,随时就会翻天啊!”朱孝通低声为自己辩解说道。
“囚徒暴动,你们是会第一个被撕成碎片,但我要问问你,上千囚徒真暴动了,这对王禀有什么好处了,王禀就真能置身事外了?还是说朱孝通你觉得自己值得王禀同归于尽?”岳海楼皱着眉头说道,“你不单急躁,心里还畏惧了,这便是王禀用计之根本。他们就是用你等心中惊惧,时时处处逼你退步,以达成他们的目的。”
“他们时时处处煽动囚徒,即便我个人不畏惧,成延庆这些人却是胆小如鼠,被他们逼迫得不断退步,他们的目的还是会得逞啊!”朱孝通说道。
“你还是太急躁了,”岳海楼并没有因为朱孝通反复辩解就训斥他,更耐心的解释道,“我就问你,王禀他们得逞了,又能如何?能翻天吗?还是说王禀真想煽动这千余囚徒举旗造反?退一万步说,就算石场内外你与陈子箫他们都站不脚,都被踢出去,最后都是王禀他一人说得算,在岚州又算多大的事?你不要忘了眼下最紧要的是什么事!你把这些想清楚,就知道什
么事情能急得,什么事急了也没有用。”
“卑职明白了。”朱孝通低头说道。
“那个莽虎有着常人难挡的武勇,性情粗鄙不堪,王禀用他最能蛊惑人心,”牢房角落有个稍微年轻一些的声音这时候说道,“他不是到处叫嚣找人比斗,我明天就借这个机会接近他,夜里找机会做掉这厮。”
岳海楼摇头说道:“王禀将莽虎徐怀等人召回到岚州石场后就突然间发难,先将禁军武卒驱赶出去,紧接着又将手伸进牢营里来,说明他们有着很强烈的警惕心,说不定已经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你试图接近那莽货,反倒有可能把我们暴露出来。我们且不管他们,你们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篓子。你们别忘了,郭仲熊是不能将王禀调出岚州石场或随意架空起来,但哪天看情势不对,他下令将不同牢营间的囚徒进行对调,将石场牢营里的囚徒调换到北面去修边墙,又甚至等到对契丹人正式用兵时,郭仲熊调石场牢营的囚徒都随大军北上,这是王禀能阻拦的吗?”
“是啊,不管他们现在闹什么,到时候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就行。”朱孝通眼前一亮,才意识到自己真是太急躁了。
“你们忘了我们真正的优势是什么,这时候竟然被王禀这些伎俩就逼得沉不住气,不应该啊!”岳海楼摇头说道。
“那我们在这里,岂非没有意义了?”年轻一些的声音还有些不服气的瓮声说道。
“什么叫有意义,什么叫没意义?整日在衙门里走动,为一堆不知所以的公文缠身,还真不如坐这斗室之间换个角度想问题,”岳海楼说道,“就拿牢营来说,猪狗不食的饭食,你们如何叫囚徒心里不滋生怨恨?你们要是能照规矩办事,自己能将囚徒管治住,王禀有再多的心眼又如何能拿煽动来要挟你们?都说无欲则刚,你们在王禀面前刚不起来,还不是这心跟手太黑了?!”
“上下克扣多少,这些早就成定例了,上上下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靠这个吃饭,郭郎君也不敢触碰,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不能搞定王禀他们,最头痛的还是往后都要照定例供给饭食——这恰恰是根本做不到的事。就算我们不从中克扣,这些粮食从粮料院拔下来时就有短缺,掺杂了大量的陈粮烂谷甚至草屑、泥砂,我还不知道这事要怎么办才好呢!”朱孝通叫苦道。
“王禀既然行反客为主之计,要大揽其事,又将那莽货推出来搅事,迫使你们步步后退,你为何就不能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推他们去粮料院闹事?朱孝通你啊你,你平时也颇足智多谋,这时候连这种小小计谋都算不明白啦?”岳海楼说道,“还是说,你们自以为在岚州掌控绝对主动,就可以忘乎所以,随便伸根手指就想捏死所有人,不愿意多费心机了?你们真要如此狂妄自大,对付一般人没有问题,直接捏死就好,但在王禀这些人面前,这些便是你们的取败之道。”
“孝通惭愧!”朱孝通这时候才彻底想明白过来,惭愧的说道。
“你走
吧,以后除非囚徒真暴动了,不然不要再来烦我!”岳海楼挥了挥手,说道。
…………
…………
得岳海楼一通教训,朱孝通次日一早便将王禀等人到粮仓去,说道:
“王郎君有令,朱某人不敢不从,但囚徒饭食要改善,当从整治粮仓始——徐怀、王孔、燕小乙、沈镇恶,你们去将仓门打开……”
不管下面的吏卒面有难色,朱孝通当王禀的面,直接将徐怀以及王孔、燕小乙、沈镇恶等哗闹最凶的囚徒叫上前,将牢营的粮仓大门打开来,顿时就有一股馊臭气扑鼻而来。
几只肥硕的大老鼠从仓门窜出,燕小乙眼疾脚快,一脚一个,连着踩死三只肥鼠。
粮仓之内,堆积的麦谷里,还有白色蛆虫蠕动,到处都是发烂发黑的粮谷,草屑、泥砂随处可见。
“囚徒饭食之恶,朱某人非是不知,实在是州府粮料院的官吏太心黑手狠,他们所给就是这些米粮,朱某人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朱孝通说道,“朱某人目前能做的,就是将这些存粮里的黑烂谷粮及草屑、泥砂筛除出去。而我等确也有失职之处,这几日缺额,我朱某人甘愿拿罚俸禄补上,但下一次领粮便是五日之后,便要请王郎君遣人一起赶往粮料院领粮,莫叫州司的黑吏再有胆欺压我等……”
牢营资粮悉数由州衙拔给,每旬日这边有狱吏带上十数名厢军以及一批老实听话的囚徒,前往司户参军所辖的粮料院领取吏卒及囚徒所需要的食粮及盐菜钱等。
他们从粮料院领取的米粮,除了克扣外,更为严重的还是严重到极点的以劣充好,米粮里掺杂大量的陈粮烂谷甚至草屑泥砂。
也就是说,这算牢营这边半点都不克扣,哪怕是将粮料院领来的米粮都足数做成饭食,也是粗劣不堪,远不足以支撑囚徒重劳力消耗。
要想不做陋食,那从粮料院领取的米粮里,至少还要筛除掉三四成黑烂谷粮及草泥。
当然,粮料院贪墨极多,也不是就装进司户参军及几名仓吏的囊中——真要那样,也就好处理了。
粮料院除了逢年过节对诸监曹判院官员都有孝敬外,但凡有什么重要官员抵临岚州,招待应极致热情,粮料院这边都是主要的操办者,而非驿馆。
驿馆一年正而八经的经费极为有限,有时候产生缺口,州县甚至都要从仓房这里拿一些去填补缺口。
这里面种种基本上都要从克扣中来,这也使得粮料院的贪墨牵涉极广,此中顽疾非是揪住一两个官吏就能解除。
得岳海楼提点后,朱孝通思路也转换过来,既然王禀借囚徒饭食之事,行反客为主计插手牢营事务中来,他就不应该光想着对抗,而是当众将这个最棘手的难题再抛回去,迫使王禀作死去捅粮料院的马蜂窝。
倘若王禀不敢去捅粮料院这个马蜂窝,朱孝通也就不怕他们再有脸蛊惑囚徒……
第十三章 有所不得不为
“这等鸟事,还需要王相公出马?朱管营你他娘叫几个黑心污吏吓破胆子,只敢缩婆娘骚裤裆里喘息,有理都不敢去找黑心污吏理论,真真叫人瞧不起!”见朱孝通竟然转这将烫手山竽,往他们怀里塞过来,徐怀讥讽道。
“你这混帐家伙,胡说什么?”王禀佯怒道。
“我哪有胡说?朱管营不敢得罪粮料院的黑心污吏,大可将这差事交给我办。五日后我带人去领粮,倘若粮料院还他妈敢心黑手狠贪墨我们的米粮,小爷定打得这些狗贼皮开肉绽、两眼开花,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天理昭昭!老子杀死多少贼子奸徒,还怕几个黑心污吏不成?”徐怀撇嘴叫道,一脸的不屑。
他没想到朱孝通昨日还又惊又惧,今日竟然晓得将计就计,当着一干囚徒的面,顺水推舟迫使他们去捅粮料院的马蜂窝。
换作正常的人,都不会轻易将这事接下来。
为联兵伐燕筹划,州府粮料院不仅承担岚州内部事务的钱粮纳出,粮料院的大仓此时还承担着一部分军需物资的收储,已经摇身变成军事重地。目前粮料院粮秣等物资的发放,即便还有原先的吏卒负责,但大仓的看守却已经换成禁军,守备极其森严。
此时谁要敢在粮料院闹事,已经不是事后追责的问题,而是要考虑会不会当场就被驻守的禁军直接给镇压了。
谁他妈会嫌命长?
不过,徐怀与王禀昨日气势汹汹的造势,才将诸囚徒的心气点燃起来,这时候要是不接这事,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朱孝通推诿此事,只会显得色厉内荏。
这已经不是在朱孝通等人面前弱了气势的问题,而是要考虑那些囚徒往后如何看他们?
朱孝通玩这出将计就计,不可谓不毒。
然而他们绝对料想不到的,那就是徐怀的底限比他们所预料的要低得多。
徐怀现在要做的,想做的,就是带着囚徒搞天搞地。
哪怕是天破地陷,他也在乎不惜。
只要想到将随建和元年而来的滔天大祸,徐怀想着他即便真煽动上千囚徒发起暴乱,在管涔山乃至南面更为广阔、更为林密山险的吕梁山落草为寇,都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会被朱孝通这点伎俩吓住?
朱孝通看到王禀都有所迟疑,还想着拿话多挤兑他几句,却不想徐怀竟然一口应承下来,心想真真是个有勇无谋的十足莽货,想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会想着跟这等莽货蛮干?这不是掉自己的架子?得引着他往火坑里跳啊!
“徐都将,你可真愿将这事应承下来?”朱孝通盯住徐怀阴恻恻的问道。
他就想看着这莽货去粮料院找死,也不介意他言语不恭,这会儿就想当着诸多囚徒的面,将这事给说死了,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你鸡掰个鸟事,难不成粮料院还是龙潭虎穴,老子走进去,他们能将老子的鸟咬掉?”徐怀没耐烦的说道,“那么多粮食,爷爷一人可不挑回来,但像朱管营你这种胆小怕事的怂货,也别他娘跟着,到时候吓得屁滚尿流,爷爷嫌丢人。但诸囚徒里,我就不信挑不出七八十条好汉敢跟我走这一遭的!燕小乙、沈镇恶,你们五日后敢跟我走这一遭否?”
“有何不敢?”燕小乙、沈镇恶无视王孔的眼色,傲然说道。
“河狸王你呢?”徐怀这时候再问王孔。
“愿走一遭。”王孔他不想去,却不能弃燕小乙、沈镇恶不管,当下也是硬着
头皮说去。
“粮料院敢黑我们的饭食,现在有王相公、朱管营撑腰,难不成还不敢去讨个公道,这天下也太无理了!”徐怀当下一一点名,昨天在牢房里一起吃肉喝酒的十数人都一起应承下来。
“行,人手你来挑,以八十人为限,到时候你只需要将二百五十石精粮领回来,我便重重有赏;倘若你领不回精粮,那就不怨我翻脸不认人!”朱孝通说道。
“恁多废话,也不见你屙一粒精粮出来。”徐怀不屑的说道。
“好好!”朱孝通发现他真是没有办法跟这莽货讲道理,再说下去能气出病来,便甩手往牢管官厅走去……
…………
…………
囚徒朝晚饱食了两餐,白天再进采石场劳作,即便监管吏卒比前日少了许多,石料开采也要比以往快出许多。
徐怀午前也跟所有的囚徒,一起在采石场劳作,同时也使王孔、燕小乙、沈镇恶去招揽五天后愿意一起前往粮料院领粮的同道中人。
王禀一直到午时才将徐怀堵在采石场的边缘,脸色沉毅的询问他内心的真实打算:
“五天之后,朱孝通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将我拖在石场,叫你独自带人前往粮料院,你有什么把握能领回精粮?你是打算着铸锋堂在岢岚城准备好一部分精粮,弥补上缺额?”
徐怀坐土埂上歇力,说道:“我与心庵、唐盘他们既然站到明面上,铸锋堂也必然会在岢岚城正式经营一家分号,但石场牢营千余囚徒饭食之缺额,是岚州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官吏手狠心黑,联手贪墨掉了,倘若由铸锋堂来补这缺额,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你这次真心想要去闹一闹粮料院?”卢雄皱着眉头站在一旁,迟疑的问道。
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等人守在外围,防止无关人等靠近听到徐怀与王禀说话。
徐怀哂然一笑,说道:“在朱孝通眼里,我就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货,我怎么能不遂他们的愿??”
“此时的粮料院即便不是龙潭虎穴,也差之不远——到时候王相公脱不开身,朱孝通、曾润等人极可能会唆使粮料院的守军不分青红皂白对你们下狠手,到时候你仅带七八十手无寸铁的囚徒过去闹事,只怕是羊入虎口啊!”卢雄一时也猜不到徐怀到底在想什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那就要看朱孝通、曾润能不能将我们吃掉了!”徐怀淡然说道。
“你不怕搅事,但也不至于就带着这边的数十名手无寸铁囚徒去闹事,”
王禀现在对徐怀可以说再熟悉不过,皱着眉头思忖着问道,
“你是不是想到五日之后并非石场牢营一家前往粮料院领粮,而是所有分派到边墙、营砦修建工地以及分摊伐木、筑路、铸作等事的囚徒以及一部分厢军,都会集中在那一天派人到粮料院领粮?你是不是想着粮料院绝不可能就单坑石场牢营一家,给而给其他囚徒所派发的都是精粮,里面没有掺杂陈粮烂谷,没有掺杂草屑泥砂?你应承下这事,是不是想着暗中鼓动所有的牢营囚徒乃至一部分厢军都跟着闹事?”
听王禀这么说,徐心庵、唐盘等人都震惊的朝徐怀看过去。
徐怀还没有将他的打算说给他们知道,他们也猜测不到五天之后要怎样才能从粮料院领回足够的精粮,但听王禀如此说,他们才猛然醒悟过来。
徐怀仅仅是六七十名乃至上百名囚徒跑粮料院闹事,郭仲熊绝对不会心慈手软,但倘若岚州七八千囚徒以及上万厢军
、乡兵一起啸闹,甚至禁军也被搅得怨气冲天呢?
郭仲熊还敢痛下辣手吗?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极限。
朱孝通、成延庆二人的极限就是怕石场囚营啸闹,将他们撕成粉碎。
郭仲熊能承受住全岚州的七八千刺配囚徒乃至上万苦受盘剥的厢军乡兵一起啸闹吗?
联兵伐燕在即,一旦岚州掀起上万人规模的啸闹,甚至禁军都牵涉进来有军心动摇的迹象,就算郭仲熊能及时镇压住啸闹,也无法平息惶惶人心。
这对即将发动的联兵伐燕,将是一次难以估量的重创。
到时候就算蔡铤等人还想极力保郭仲熊,郭仲熊撤职查办,换更有能力、更有声望的大臣到岚州来坐镇,都是最轻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朝廷拿郭仲熊的人头,来安抚人心、安抚军心。
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近一年来,除了受卢雄点拨武技,也跟王禀学统兵治军及经世致用等术,也不难揣磨这些细微之处,但徐怀真打算这么干吗?
徐怀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王禀问道:“王相真是啥得能看得明白,但为何被那蔡铤搞得如此狼狈?”
“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王禀说道。
徐怀沉默片晌,说道:“朱孝通玩将计就计这套,是他自以为将我们的底限看透,而我们不想受制于人,那只能得踩着他们的底限行事——我的准则是有所为,有不所为,也有所不得不为,我还没有学会自缚手脚。”
“你这么做太凶险了。昨日上千囚徒气势汹汹,哗闹之势随时就要喷薄而出,我即便勉强控制住,事后也是胆颤心惊许久。五日之后,我极大可能会被牵制在石场,你怎么能保证啸闹之势不失控?”
徐怀说道:“我是不能保证,甚至要迫使郭仲熊以及朱孝通、曾润他们背后那人都不得不让步,我们只有五天时间暗中鼓动人心,这么短的时间,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收着敛着,去留什么余地。”
“发生啸闹之后呢?你可以带着人手逃入管涔山落草为寇,你们在山庄也必然是留了一些后手,但岚州这烂局谁来收拾?到时候又要死伤多少人才会消停?”王禀睁眼问道,“你不能觉得就算在岚州掀起啸变兵乱也在乎不惜啊!”
“王相不要以为我想做那郑恢,”
徐怀站起来,眼睛看着青黛色的远山,说道,
“官吏贪墨无度是事实,囚徒及厢军饭食被严重克扣盘剥,日常受欺凌也是事实,他们前往粮料院照朝廷所给定例讨要饭食,这是公道。郭仲熊身为知州、兵马都监,他理应站出来给大家一个公道。公道不能得,以致整件事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责任也是在郭仲熊这些酒囊饭袋、无公心只知私斗,以及那些贪婪无度、心黑手辣的官吏头上,不在我们头上。王相何苦要事事将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王相就没有想过,倘若仅仅是为讨公道,就一定会产生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那不是更说明了,这里面必然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们去砸破、砸烂,必然有着威胁到天下安危的脓胞,需要去刺破、挤破?我也不说天下,我年纪少,看不了那么远,那么深,那么透,我就问王相一句,就凭岚州此时已经烂到底的脓胞,倘若没有人去挤、去刺破,伐燕真的能有几成的胜算?”
徐心庵、唐盘等人皆谔然看向徐怀,没想到他的话如此犀利,如此不留情面,再看王禀这时候却像是重重打了一拳,颓然坐在一块山石上,默然许久……
第十四章 暗香疏影心疑
“朱承钧原本是邓州豪户,也曾是徐氏骡马市的大客商,两年前他在汴京贩马,受贵戚子弟欺侮夺马,当街刺伤、刺死官宦家几个家奴,倾家荡产打点才免于一死,被刺配到岚州来。朱承钧有个叫朱世聪、自幼扶持读书的族侄,还有十数年前收留的庄客杜武,从汴京案发,都是这两人一路打点,还追随岚州,朱承钧才没有吃太多的苦头。然而胥吏盘剥、勒索太过厉害,朱世聪、杜武想朱承钧在狱牢里好过一些,无时无刻不需要打点,盘缠很快就花费一空。你们到岚州之前,他们在岚州就已经是穷困潦倒,连投宿民宅的钱都没有,就在石场外的荒地里搭了一座草棚子住;就算是这样,二人也不肯离开岚州。坤爷带我们到石场来摸情况,认出他们来,这便招揽进铸锋堂来,他们之前打点的狱吏,我们后续也一直都有孝敬;包括成延庆在内,他们的根脚,我们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郑屠坐石堆上,跟打赤膊斜躺在一块巨石上的徐怀说着话,瞥眼看向他们在牢营内暗中招揽的内线朱承钧,正在不远处手扶铁钎子开凿石料。
徐怀护送王禀到岚州石场赴任,与徐武坤、郑屠、苏老常他们见过面,但当时徐怀关注的重点还是燕越边境的形势,对当时并无异常的石场,都没有特意留意,就与唐盘、徐心庵潜入云州、朔州等地。
从云朔等地返回,得知情况突变,为了更像是风尘仆仆赶回石场,徐怀也没有在管涔山东麓山庄多作滞留,就匆忙赶来石场。
对岚州石场以及石场牢营内部诸多的细节,还是唐青、殷鹏以及郑屠他们更了解;内线的安插、收买以及联络,也都是唐青他们负责联络。
徐怀要维持住有勇无谋的形象,尽可能迷惑暗中潜伏的敌人,他都不会直接插手这些事,
“朱承钧关在地字号牢房里,昨日夜里没有看到地字号牢房有什么异常,但朱世聪、杜武以往打点狱吏、狱卒不少,有几个狱吏,朱承钧到现在还能说得上话,听说朱孝通昨天夜里去了丁字号牢房。我们可以在丁字号牢房招揽一名内线,相信不久就能知道蔡铤那狗贼到底安插了什么人物过来……”
“他们在岚州都明明掌握绝对的主动,却还能耐住性子玩将计就计这套,丁字号牢房的这人,不会是简单人物。”徐怀摇了摇头,叫郑屠不要轻举妄动。
“朱世聪、杜武花了好些纹银贿赂狱吏,朱承钧在牢营才得一些照顾,但即便如此,他也是蓬头垢面、身形消瘦,受了不少折磨——朱孝通昨夜慌乱到牢房找这人讨策,说明这人地位可能还在曾润之上,竟然能甘愿吃这个苦,还真是不简单啊。”郑屠感慨道。
“因为这人不简单,很难找到
合适的人手贴身盯住他,”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与其轻举妄动露了马脚,还不如先任他潜伏在暗处!”
“你想要拉七八十号胆大妄为的人一起去闹粮料院,他们趁机凑到你身边怎么办?”郑屠问道。
“你以为他们凑到我身边,我也还看不出来吗?”徐怀看了郑屠一眼,说道,“现在紧要的,黄花坡牢营、黄犊崮牢营那边除了摸清楚领粮队伍的情况外,还要提前将人心鼓躁起来。岢岚城粮料院附近要做准备,但更要防备郭仲熊还是有可能会提前觉察到我们的意图——藏在丁字号牢房的这个人不简单,我们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从今日起,要安排人手盯住粮料院到西城门之间的动静以及苛岚城附近的禁军调动情况。”
目前岚州境内最为重要的防御工事建设,就是岚谷县北面的百里边墙以及边墙到岚谷城、草城寨,到岢岚城的驿道及诸多营砦的修缮,这也是从大越精锐从岚州进攻契丹人西京路西翼的核心出兵要道。
从岚谷城经草城寨往州治岢岚城,沿线的驿道、城砦这些年都相对完善,但从岚谷城往北,因为朝中主和派为避免刺激契丹人,近百年以来都有意放弃边墙、营砦及驰道的修缮、建设。
现在突然要对这些边墙、营砦进行紧急加强,工程量骤然间也变极大。
为保证联兵伐燕能如期启动,仅岚州石场以及北面的黄花坡、黄犊崮等地牢营,就投入六七千名刺配囚徒充当苦役,承当这诸多工事的修造重任。
徐怀想鼓躁岚州的几座牢营囚徒跟着一起啸闹,但他们所不能控制的变数太多,他得照最坏的情形进行筹划。
“倘若事有不顺,爷是真准备拉队伍进管涔山?”郑屠小声问道。
“怎么,怕了?”徐怀笑问道。
“怎么会?”郑屠搓着手憨笑道,眼睛里隐隐有些亢奋,却无惧怕。
淮源匪乱前,他摔到老鸦潭盗寇马前,从此之后他眼前就像是打开一道新世界的大门,种种精彩喷涌而出,都不知道比他以往在淮源当个肉铺户强出多少,胆颤心惊有之,惊险刺激有之,但内心还真没有多惧怕。
这会儿见到燕小乙、沈镇恶领了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健囚朝这边走过来,徐怀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跟郑屠说道:“你午后就找机会去见苏老常、武坤叔他们,小心不要被人盯上。”
…………
…………
采石场不为人瞩目的角落里,岳海楼手扶铁钎子,铁爪鹰孙沉拿着铁锤,两人配合着将一块块片石从岩壁开凿下来。
看到又有好几个不安分守己的健囚聚拢到莽虎徐怀、旋风枪徐心庵等人身边大声说话,还不时到空场面比试一番拳脚工夫,赢得阵阵喝彩,孙沉将铁锤持在手里,装作歇力,挨到岳海楼
身边小声说话:
“王禀老儿拦不住这莽货去粮料院闹事,我看事情就简单了。郭侍制、曾润只需在粮料院那边提前做好准备,待领粮之日再找借口将王禀缠在石场无法脱身,就等这莽货敢在粮料院闹事,便当场乱刀斩杀——”
“你不觉得这也未免太容易些吗?”
岳海楼皱眉瞥向站在远处正与卢雄说话的王禀一眼,问孙沉。
“王禀当然不想这么草率,但清晨打开粮仓时,那莽货不容分说就咬了朱孝通抛出来的鱼钩。刚才看王禀与那莽货说话的情形,应该也是没能劝住那莽货收手,才一副大收打击的模样吧?”孙沉说道。
岳海楼摇了摇头,说道:
“郑恢、董其锋他们在桐柏山多次受挫,也令王禀在桐柏山能招揽到大量人手依附追随——我怀疑除了莽虎徐怀、旋风枪徐心庵这几人外,他们还有更多的人手藏在暗处。而这莽货看似有勇无谋,却又事事最是招摇,很可能只是王禀用来声东击西、掩人耳目的道具罢了。”
“桐柏山匪乱中后期,徐武江、徐武坤等人基本已控制徐氏;待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身死,徐氏内部就更没有人能跟他们对抗——他们当然能够调动更多的人手,但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孙沉不怀疑徐氏能从桐柏山调动更多的人手出来,但王禀作为贬臣,从桐柏山调到岚州任石场监当,站在任何一个正常的角度,徐武江等人控制的徐氏,派出人手护送王禀赴任,甚至多安排几人在王禀身边听候调遣,都可以说仁义已尽。
这些事传到江湖中去,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这或许也是徐武江这些草莽之辈所追求的道。
徐武江这些人,有什么道理还暗中派遣大量的人手潜伏到岚州来?
孙沉他不是没有想过一些可能,但还是觉得难以思议,这时候忍不住迟疑的问出来,
“难道这些人在桐柏山匪乱之后,犹担心相爷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妄图将相爷彻底的扳倒吗?”
“这也是我一时也不能看透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之后,他们必然露出蛛丝马迹出来!”岳海楼淡然说道,“要有可能,你告诉朱孝通,叫陈子箫今天夜里到丁字号牢房来见我……”
“借口当然不难找,但恐怕会叫王禀老儿起疑心啊!”孙沉说道。
“要是王禀他们暗中在岚州有人手潜伏,昨日朱孝通手忙脚乱跑进丁字号牢房,恐怕就已经落入人家眼中了,”岳海楼说道,“你也莫要看不起陈子箫那几个草莽之辈。王禀要不是得徐武江这些桐柏山的草莽之辈相助,能叫郑恢、董其锋他们死这么惨?此时在岚州,恐怕也没有人能比陈子箫,更了解桐柏山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第十五章 牢骚太甚防肠断
禁军武卒应王禀要求,被请出石场;没有司理院与兵马都监司的调令,草城寨禁军武卒也不能随便进驻牢营。
不过,昨夜到底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朱孝通请陈子箫到牢营商议应变机制,却是合乎规矩的。
陈子箫知道蔡系在岚州是以郭仲熊为首,但他们被打发到岚州来担任无关紧要的闲散差遣小半年,也就见过郭仲熊两回,没能说上几句话;曾润有过几次找他们联络感情,却也勉强。
郭君判、潘成虎他们牢骚满腹,但陈子箫对此早就预料。
蔡铤执掌河西军务十数年,官至枢密院,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文臣将吏投靠他门下,麾下根本就不缺人手;郑恢、董其锋已然身死,失去这个纽带,他们即便接受招安,也不可能得到蔡铤或蔡系其他核心人物的信任。
十数日前,郭仲熊突然将他与郭君判、潘成虎都调到草城寨任事,曾润也引荐说朱孝通是蔡府门人,陈子箫当时就意识到促成这一变化的,并非郭仲熊或曾润,而是另有其人。
陈子箫随朱孝通走进丁字号牢室东首的独立牢室,看到岳海楼、孙沉坐在牢室里的干草堆上。
他的眼眸就像是见到猎物的野兽一般微微敛起来,往蓬头垢面、被乱糟糟髯须遮住半张脸的岳海楼扫了一眼,心里一惊:蔡府在岚州的真正主事人竟然是他?
他不惜栖身牢室之中,仅仅是为贴身盯住王禀这个实际上对蔡铤已没有多大威胁的人物吗?
“这位是相爷跟前的岳爷。”朱孝通说道。
“陈子箫见过岳爷!”陈子箫上前行礼道。
“昨夜牢营里发生了一些事情,陈军使应该听说过了吧?”岳海楼坚毅的眸子打量了陈子箫两眼,指了指面前的干草堆,示意他与朱孝通坐下来说话。
“徐怀有着常人不足的武勇,行事也浑无顾忌,而在王禀及夜叉狐的唆使下,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这在桐柏山不是什么秘密。”陈子箫表示他对昨夜牢营之内发生的事情,略有耳闻。
“牢营饭食之恶劣有诸多成因,非一时能解决,但这莽货晨时却应承五日后要带人去粮料院领粮,王禀也不能阻止,或者说王禀并无意阻止,依陈军使所见,你觉得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岳海楼问道。
“我听曾先生说过,王禀赴任岚州有女眷相随,但在王禀赴任之后,这些女眷就踏上返途,但以卑职所见,我们还是要防备夜叉狐依旧在岚州!”陈子箫沉吟片晌,说道,“郑先生在桐柏山时,数次都是对夜叉狐防犯不足,数次都吃了大亏……”
“……”岳海楼示意陈子箫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五日之后,也非石场牢营一家要去粮料院领粮;而对粮料院所拨粮谷心存怨意,也绝非石场牢营一家,”陈子箫淡然说道,“仅以草城寨而言,厢军每日所食粮谷与禁军差异极大,厢军将卒对此就怨声载道,也恰好是五日之后要派人到粮料院领授下一旬日的新粮。倘若仅仅是徐怀从石场牢营带着数十囚徒去粮料院闹事,我相信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出来,但要是夜叉狐还在岚州,他们若是鼓动五日之后去粮料院领粮的牢营、厢军一起闹事,就不知道郭郎君要如何应对了?”
“
他们敢?”朱孝通惊叫道,“伐燕在即,怂恿上万囚徒、厢军啸闹哗变,王禀有几个头脑都不够砍头的!”
“伐燕在即,上万囚徒、厢军啸闹哗变,朝廷追责下来,王禀确是罪大恶极,但要说到砍头,郭郎君似乎先难逃其咎吧?”
陈子箫说道,
“他们之前也很清楚将禁军武卒驱赶出去后,朱管营比他们还要畏惧牢营啸闹,所以会被他们逼得事事退让——其实想想看,牢营这边真要不可收拾,除了我们草城寨能坐收渔翁之利外,王禀他们在石场能置身事外吗?这一次他们重施故伎,说不定会提前搞出一些动静,引起郭郎君的注意,只要郭郎君退让了,只要啸闹哗变没有实际发生,这里种种隐而未显的动静,谁又会上禀到朝廷去?”
孙沉颇为意外的朝陈子箫看去,没想到草寇出身的陈子箫,竟然有这样的见识。
“他王禀好大胆子,他就不怕玩火太甚终自焚?”朱孝通之前还自以为妙计得售,听陈子箫这番话,吓得冷汗直冒。
这一把火真要烧起来,王禀是逃不过干系,但郭仲熊、曾润以及他朱孝通,岂非都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不会的,”
朱孝通难以想象这一切,思量种种细情,又禁不住怀疑陈子箫这话耸人听闻,摇头说道,
“晨时我将计就计,欲请王禀入瓮,王禀明显有所迟疑,却是那莽货不识好歹,一口将这事应承下来——这几人神色我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是他们事先商议好的计谋?陈军使或许是一朝被蛇咬,有些小心过头了吧?”
陈子箫对牢营里所发生的事情,当然没有朱孝通那些清楚,但恰恰如此,朱孝通的这番话,却是叫他心头一悸,内心深处似有一层什么,在这一刻被暴力的捅破。
偶尔,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些可笑。
那莽货是天生神力,于武道有着逆天的天贼,甚至习武成痴,但他在匪乱之前,都没有离开过桐柏山啊……
“陈军使在想什么?”注意到陈子箫心神有些恍惚,岳海楼微微皱起眉头问道。
“朱管营所言或许不假,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这夜叉狐最善随机应变、因势利导,”陈子箫回过神来,摒除杂念说道,“当然,说来也是可怜之极,我们在桐柏山起事后,屡屡挫于夜叉狐之手,都没有一次占得先机,所以这次也只能是胡乱猜测,作不得数,一切还请岳爷权衡……”
“辛苦陈军使走这一趟。你也知道伐燕在即,只要陈军使尽心做事,少不了飞黄腾达的机会。”岳海楼说道。
“相爷说不定会亲至岚州统兵作战,只要陈军使……”孙沉不再将陈子箫当寻常贼将看,就禁不住想拉拢他。
“多嘴!”岳海楼瞪了孙沉一眼,示意朱孝通可以陪陈子箫先出去了。
…………
…………
陈子箫满腹心思的回到草城寨时,夜色已深,郭君判、潘成虎两人也刚好喝得酒酣耳热回来。
他们二人在公廨后宅院门口撞到走神的陈子箫,扭扭捏捏还有些不好意思,瓮声打过招呼便要回各自小院中。
陈子箫心神一凛,拦住他们道:“又是那郑屠强拉你们去吃酒?”
“……”
潘成虎有些不好意
思的说道,
“我与老鸦不想搭理那厮,但那厮死皮赖脸相邀,而石料进出石场,又免不了要跟那厮打交道;实在抹开脸,便被拉过喝了两小盅酒——白喝白不喝嘛,好在郑屠也是妙人,比那个小|逼|养的好糊弄。不过,说起来,这些杂碎脑袋提裤腰带跟我们在桐柏山拼死拼活,临到头,我们好歹还能捞个厢军军使的差遣,他们到最后屁都没有捞到,也是够惨的,也难怪他们怨声载道。被拉去吃酒,听他们发发牢骚,我们心里却要舒坦些——”
“是啊,”陈子箫顺着潘成虎的语气说道,“这些杂碎却是不如一早跟着我们落草为寇!我新得一包好茶,我看你们酒喝不少,去我屋里喝些茶解酒。”
“朱孝通找你过去,是有什么事情?”郭君判与潘成虎走进陈子箫屋里,问道。
“能有啥鸟事?”陈子箫让伺候他的老卒烧一壶水来,坐下来叹气道,“徐怀那莽货昨日大闹牢营,朱孝通治他不住,找我过去说了一堆空头好话,无非是想怂恿我们去跟他们斗——”
“你怎么说的?”潘成虎说道。
“我们现在寄人篱下,都半年过去还没有站住脚,时时处处都要看别人脸色行事,我能说什么?当然是先应承下来。可惜郑先生他们不在了,我们即便豁了命出去,他们都未必会将我们当回事!实际上嘛,我也就应承一下,你们乐意跟那边死斗?”陈小箫问道。
潘成虎、郭君判一起摇头,说道:“那小|逼|养的不那么气人,谁犯得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陈子箫感慨说道:“说实话啊,现在想想,还真不如当初在虎头寨逍遥自在,我们当初就不该听郑恢怂恿,真以为富贵啐手可得,啐他娘个头……”
“日他娘的,可不是嘛!”听陈子箫打开话匣子,已有醉意的潘成虎也狠狠啐了一口,说道,“老子当年在歇马山,虽然藏头缩尾,不敢闹多大的动静,但手下二三百号人马,玉皇岭、金砂沟、青柳溪方圆二三十里,有谁敢给我脸色看?哪日不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老子都快四十了,水灵灵的大姑娘小媳妇也睡了十好几个——你们不要觉得少,可跟你说,我挑食,不像老鸦不挑食。现在说是混上官身,但他娘这算什么狗屁官身?每日带着两三百老弱病残运送石料,稍有延误,随便一个杂碎都敢跳出来把我们当孙子训,每日吃食猪狗不如,都见不到两块肥肉,酒酸得跟马尿似的,而岚谷城里那些卖肉的娘们,身子糙得拿砂子搓过似的,弄两次就腻得不行,唉。”
“郑屠他们羡慕我们有官身,但他娘不知道我们还是被当贼盯着,”郭君判怨气上头,也不觉得在陈子箫、潘成虎两人面前说话需要什么顾忌,说道,“我们从厢军里挑选十数还算健壮的汉子,想着操训一下,以免日后遇到什么不平事受人欺负。然而就这破事,我便听得有人在背后阴阳怪气说我们不安于事——不安他个鸟事。”
“你们还算好的,你看你们手下将卒,每日吃的是啥,他们都能忍受,你们也不要再多牢骚了——牢骚多了,其实没有好处,何况人家正提防着我们呢。”陈子箫劝他们道。
“怕他鸟,惹急了我,大不了拉人马进管涔山落草, 不受这鸟气!”潘成虎说道,说到气愤处,他手掌重重拍打着桌案……
第十六章 贼心难安
“嘘!”
陈子箫朝潘成虎瞪了一眼,站起来走到门口往外探头看了两眼,将房门掩上,嗔怪道,“有些话藏心里,要小心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
“你在桐柏山泼天的胆子搅起那么多事,这会儿怎么就胆小起来了?”郭君判带几分醉意,带有些怂恿的看向陈子箫道,“你真觉得我们这么厮混下去,能有出头之日?”
“说得轻松,”陈子箫摇头说道,“桐柏山总计有六千兵马拆散编入代、岚、忻、并等地禁厢军中——我们草城寨禁厢军,加起来有八百将卒,按说怎么也得有百八十人是从桐柏山出来的,但我们被差遣到岚州任事,前后手底下遇到过几个桐柏山出来的兵卒?”
以往这个话题太忌讳,今天打开话匣子,潘成虎也不掩藏内心的怨气,骂道:“日他娘,人家从头到尾就将我们算得死死的。”
“出人头地啊,我是不想了,现在这么大动静,我估摸着朝廷随时都会大举进攻朔州、大同等地,怕就怕到时候先将我们推出去当替死鬼。”陈子箫“丧气”说道。
“就我们手下这些破烂兵马,能有资格到前阵当替死鬼?”潘成虎说道。
“不是有资格没资格,而是他们根本就不信任我们,把我们当贼防着——你们说还能有什么比死人更叫人安心的?”陈子箫问道,“再说他们也不用派你们去冲锋陷阵,派你们率领厢兵去挖战壕;攻打城池时,派你们领着厢兵冒着箭石去架云梯、填壕沟——这种事情,他们总不可能叫禁军将卒去干吧?你们也别看我,我现在看着是巡检使,但解忠那厮鸟我吗?一纸调令下来,说不定最后还是我带着你们统领厢军去前阵挖战壕、抬尸体!唉,好啦好啦,我们也不要发牢骚了,既来之则安之,到时候再被派到前阵去,你我机灵一些,避开箭矢,保命的能力总比普通将卒要强……”
…………
…………
晨时醒来,潘成虎因宿醉而头痛,没有后悔昨夜口无遮拦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回想起接受招安这段时日来种种事,越想越觉得憋屈。
出屋洗漱,院子里没有看到陈子箫的身影,逮住郭君判:“陈子箫去哪里了?”
“他有事一早赶去岚谷城了,可能要夜里才能赶回来。”郭君判说道。
潘成虎窥左右无人,压低声问郭君判:“昨夜那些醉话,老鸦你还记得,还是说说就忘了?”
郭君判这时候也是先窥过左右无人,才蹲到潘成虎身边,说道:
“我昨天顶多才喝五成醉,说过话当然记得,却是你半途就趴桌上睡过去了,还是我与陈子箫拖着你死沉的身子扔你屋里——之后我与陈子箫还说了一会儿话。”
“我说我醒过来,怎会睡床前踏板上呢!”潘成虎
说道,“你们之后又说了什么?”
“也就是胡扯。”郭君判说道。
“老鸦,你有什么话还需要对遮遮掩掩的?”
潘成虎急眼道,
“我这时候没有喝酒,我也不惮告诉你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倘若是带着兵卒冲锋陷阵以赚军功,换将来能有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我不会缩头。但眼下这状况,此时整天盯着一群老弱病残运送石料,稍有差池便挨训斥,远不如那个小|逼|养的逮谁骂谁自在——要是如此,也是能勉强厮混下去。不过,你昨天也听陈子箫说了,战事一旦开打,我们八九成要带着一群老弱病残上前阵当替死鬼,你说再厮混下去,还有鸟意思?但你们也清楚,人家真还就是把我们当贼防着,手下那么多兵卒,却没有一个是桐柏山出来的。我想啊,我们要是始终在他们框框里转,一辈子都得像条脖子栓住绳索的狗……”
“人家将我们防得死死的,接触不到桐柏山出来的兵卒,就我们三人能干得了什么?”郭君判说道。
潘成虎说道:“歇马山当年老巢被端,我逃出歇马山时,身边有几个人?陈子箫当年难道不是孤身投虎头寨?而你在老鸦潭拉人马时,难道一开始就有上百号好手任你差使?我们从泌阳北上,一路上那么多好山好水,又有那么多的饥民,大大小小的山寨也不少。以我们三人的身手、本事,即便不投哪家山寨,随便挑一个地方落脚,有三五个月时间,还怕拉不出一支人马啸傲山林?你以为随便哪个地方,都会有一两个像那小|逼|养一样的逆天妖孽跟我们不对付?”
“倘若真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我却也不惮的。”郭君判说道。
“什么叫走投无路?我们不能等调令下来,真要我们带着这些老弱病残去阵前才算走投无路吧?”潘成虎问道,“我觉得真要有心,我们现在就得筹划起来,说不定还能联络十数二十老人一起走……”
“前天夜里徐怀那莽货先在石场牢营搞事,搞得上千囚徒差点一把火将牢营烧着,好不容易才摁下去,但这事还没有停,”郭君判说道,“我昨日夜里听陈子箫说,徐怀四天后会挑选一些囚徒前往粮料院领粮,以他的脾气,到时候怕是还会闹出事来——我在想,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什么机会?我们那天是也要带人去领米粮,但那厮真要闹事,粮料院有禁军武卒驻守,自会弹压,还能轮得到我们带二三十个老弱病残立功?”潘成虎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宁可扔下这破官服远走高飞,也不想跟那小|逼|养的对打。打得过则罢,倘若还打不过,岂非后半辈子还要受那小|逼|养的讥笑?”
在郭君判面前,潘成虎坦然承认他并不想去惹徐怀那杀胚,他们两人在那杀胚手里吃的亏还不够狠吗?
“四天后,徐怀带人去领粮,倘若粮料院还以拿劣
粮应付,以徐怀那猪狗脾气一定会炸——反过来想想,王禀老儿他们也都知道徐怀是什么猪狗脾气,还纵容他去,必然会有其他部署!”郭君判说道。
“真的?”潘成虎迟疑问道。
“是真是假,郑屠今天多半还会找我们吃酒,”郭君判说道,“甚至我们都不需要再去试探什么,你想想郑屠那厮昨日夜里跟我们吃酒,是什么狗样?”
潘成虎蹙着眉头,说道:“好像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没有一点异常,这才是最大的异常——难不成他们都跟徐怀一样,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猪狗脾气?陈子箫他怀疑夜叉狐就在岚州,四天之后她很可能会在暗中怂恿那日领粮的牢营、厢军一起闹事,然后逼迫郭仲熊让步。那样的话,石场、牢营那里就将都是他们说得算了——你有没有发现,这跟他们控制淮源乡营,其实是一个路数?”
“且不说他们怂恿那莽货闹,确有可能逼迫郭仲熊让步,但即便真要闹到郭仲熊调禁军精锐弹压,岢岚城附近有四五千禁军武卒镇压——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我们什么鸟事啊!”潘成虎说道,”你不会想着跟他们一起搞事吧?那莽货眼高于顶,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这几个狗杂碎,跟那莽货一个鼻孔出气,他们会容得下我们?”
“我们暂时不作这个考虑。我就是在想,倘若一切如故,我们不想再受这诸多鸟气,大概真有只能是我们三人远走高飞,找处山头重新落脚,”郭君判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岚州真要一两万囚徒、厢军啸闹,郭仲熊又不得不调动禁军进行镇压的时候,我们倘若不想受这鸟气,可以怎么做……”
“……”潘成虎倒吸一口凉气,他还真没有考虑到这点。
桐柏山六千兵马接受招安,岚州、代州是拆散安置的重点,在岚州禁厢军里少说安置了两千人进去。
一切如故,禁厢军对这些兵卒控制很严,他们就算能接触到三五个小头目,也很难拉出多少人马再跟他们一起落草,甚至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动弹呢,就已经走漏风声、打草惊蛇了。
倘若岚州四天后发生意想不到的混乱中呢?
“陈子箫去岚谷城做什么?”潘成虎想到关键处,盯着郭君判问道。
“王禀老儿、夜叉狐极可能会借啸闹事逼迫郭仲熊让步,但他们不会令啸闹失控;而我们想要成事,却要指望这把火能烧起来,而且烧得越烈越好——邬七到岚州后,被差遣到黄犊崮牢营任狱吏,虽然半年没有联络,但陈子箫的面子应该够用。好像黄花坪牢营厢军有两个节级,是你以前的手下?”
“你说孟老刀、杜仲啊,那两个都是没脑子的莽货,比那小|逼|养的强不到那里去……”潘成虎说道。
“没脑子才好用来搅浑水啊!这事总不能我们先出头!”郭君判说道。
第十七章 肃金楼
岢岚城南肃金楼作为店招的布幌子,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字迹斑驳浅淡,很有些年头。
肃金楼不是什么奢阔的酒楼、茶肆,临街铺楼分为两层,底层是十数根木柱架空起来,连同后面的院子,系满骡马等供交易的牲口,嘈杂不堪——陈子箫从客栈换了一身便服走出来,看到有十数眉目深挺的汉子在肃金楼下交易骡马,他看中一匹四蹄健壮有力、骨骼粗壮的黄棕马,走过去找马主人询价。
商周之时,管涔山及以西的黄河大弯口,都是林胡楼烦族地,之后南匈奴五部迁居过来,突厥、乌桓、鲜卑、奚族、沙陀人又相次更替,造成岚州当地藩汉杂揉的格局,像这种眉目深挺的民众,在岚州等北部边州很是常见。
岚州乡民除了很多有杂藩血统外,好些人还保留藩胡的生活习俗,喜欢养马。
代州以及河北路诸边州的骡马交易,主要还是官方通过边市,与契丹人交易马匹,相比较之下,岚州民间的骡马交易要繁荣得多。
陈子箫绕着黄棕马走了两圈,看左右没有可疑人等,跟马主人闲扯几句话,才从旁边蚀痕斑驳的木楼梯走上二楼。
底楼是骡马市,二楼兼营茶酒饭食,自然不可能有供贵客饮宴的雅间精舍,厅里摆放十数张方桌,颇为凌乱——粗糙的木地板踩得咯吱响,还能听到底层骡马啸叫声、交易谈话声,还浓烈的腥臭气传来。
二楼此时有十数食客围桌而坐,也都是相貌粗犷、性情粗鄙的边民牧户,不少人刀剑随身。
陈子箫走到靠窗的一张方桌前独坐,将佩刀解下来搁桌上。
他身形健硕,脸颊额外粘了胡须,整个人更显粗犷;脸颊以及捋起袖管的手臂有着纵横交错的淡淡疤痕;作风彪悍的边民也没有谁会无事来惹这种狠人。
陈子箫要来一壶粗茶、两斤麦饼、两斤驴肉,坐窗边慢慢吃了两炷香工夫,都没有人跑过来跟他拼桌。
陈子箫将两斤麦饼、两斤驴肉都吃入肚中,又拿手指将桌上、袍衫上落着的饼屑一一捻起来吃掉。
“一人独坐,怎么也不点一壶酒?”就在陈子箫耐不住性子将要走时,却见一个俊朗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书生走过来,在对面坐下来。
陈子箫眸子猝然敛起来,强抑住内心的震惊。
他没有理会这个俊朗书生的搭腔,从腰间解下钱袋,数出足够的钱数招手喊伙计过来清点,他随后拿起佩刀,转身就走下楼去。
这时候肃金楼东面的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陈子箫盯住车辕上的暗记看了一会儿,确认左右没有异常,先径直走进巷子七八步,之后才折身登上马车。
马车宽大,除了坐车辕上的车夫,马车里面还有两人等候着。
陈子箫双目严厉的盯住其中一人,伸手疾出,似铁钩般抓住那人的喉咙,低吼道:“尔等胆敢作死,你真以为我不敢处死你……”
“是我命令韩路荣留在马车里等候,由我去见你,你有什么脾气可以朝我发。”俊朗书生紧跟着登上车来,冷声说道。
“韩伦不敢对郡主有脾气——韩路荣没能劝住郡主,使郡主贵体涉险,便是当死之罪。”陈子箫强抑住内心的愤怒说道。
“我要是告诉你,我现在才是庚金馆西南房主事,你还有什么话说?”俊朗书生冷眼盯住陈子箫问道。
“……上京发生了什么事情?韩路荣上次什么都没有提。”陈子箫松开手,震惊问道。
“你潜入越境三年时间,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来,四个月前突然找到岚州肃金楼联络,谁知道当中你在越廷遭遇到什么事?连你可不可信都不晓得,韩路荣怎么可能事无粗细都跟你说?”俊朗书生说道,“你现在的情况,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核实无误,现在有些事却是可以告诉你:我哥斗不过萧起薛,被贬到朔州任牧马官,我留在上京甚是无趣,便领了庚金馆西南房的差遣,跟我哥一起来西南任事……”
“林石大人他就在朔州?”陈子箫惊喜道,“林石大人是不是预感到越军会从代岚出兵,才自请到朔州任事的?”
“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整天神神叨叨的,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俊朗书生撇嘴道。
“肃金楼鱼目混杂,藩汉杂处,多市井粗俗之徒出没,这也是最好的掩饰,但郡主你这般打扮太着痕迹了,要是落到有心人的眼里,太容易被窥破行踪了。林石大人怎么能让郡主轻易涉险到岚州来?”陈子箫对俊朗书生的行为犹是不满,不忘旁敲侧击的提醒。
“越廷比我朝更是不堪,防卫甚密的边州都漏得跟筛子似的,我等进没如入无人之境。你现在是越廷受招安的贼将,真以为谁没有事整天盯着你?”俊朗书生不耐烦的说道,“距离上次联络都过去四个月了,你才再次露面,是有什么重要消息禀告?”
“除了郭仲熊以侍制、都承旨出知岚州,主持这边的军政事务外,蔡铤还着有虎侯之谓的前靖胜军都虞候岳海楼暗中潜来岚州——我昨日侥幸得见岳海楼,还听他身边人无意间说及蔡铤随时有可能亲自岚州督战,这说明越廷极很可能直接从麟府等地调集兵马到岚州,直接沿恢河侵入我朝,上京不可不防,”
陈子箫说道,
“还有一件事最急迫,那就是越廷被贬任岚州石场监当的前御史中丞王禀及其随扈,不甘心为政敌蔡铤处处钳制,他们四天后有可能会以粮谷事为由,怂恿岚州诸牢营囚徒、厢军将卒啸闹,以迫使郭仲熊等蔡系人马放弃对岚州石场的钳制。我心里想,倘若岚州因此发生兵变,越军入侵我朝的计划极有可能会被拖缓下来,不知道郡主四天内调多少人马潜入岚州附近策应其事?”
“西南路招讨司麾下,御帐军、藩兵、渤海军都由统军司统御,而汉军、乡兵由各马步军都指挥司统御,你以为西南房真要能
调动成百上千的人马,会落入我的掌握之中?”俊朗书生说道,“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们在汉地收买的汉民、藩户细作不算,我们自己真正能放心使用的人手只有四五十人,其中一半还潜伏在岚代忻并等地……”
“怎么才能调动这点人手?”陈子箫难以置信的问道,“林石大人能调动一些人手吗?”
“我哥现在比你说的那个王禀还不如,你说他能调动多少人手配合你搞事?”俊朗书生说道。
“林石大人必有应对之法,而四天之后不管啸闹能不能成事,越廷在岚州都有可能大举搜捕,郡主宜尽快回到林石大人身边,将这边情况一一禀告。”陈子箫说道。
“我需要你教我做事?”俊朗书生盯住陈子箫,不满他语气之下咄咄逼人的态度。
陈子箫看向韩路荣,问道:“倘若遇到火烧眉毛紧急事,林石大人可有吩咐你们应该怎么做?”
“事态若是紧急,我等当护送郡主速速离开越境。”韩路荣说道。
“你们什么意思?你们要搞清楚谁才是西南房主事,我可不是我哥的傀儡!”俊郎书生不满的叫道。
“请郡主息怒,”韩路荣敲了敲车厢壁,吩咐坐车辕上的车夫,说道,“去苦桑巷,记得多兜两圈……”
“苦桑巷是哪里,我们在那里有暗宅?”俊朗书生问道。
“林石大人也在岚州?”陈子箫压低声音诧异的问韩路荣。
“什么?”俊朗书生炸毛问道,“我哥他在岚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们当我是什么?”
马车在岢岚城杂乱的街巷里兜了两圈,确认左右没有可疑人等,才转入苦桑巷——韩路荣与俊朗书生、陈子箫进入一栋毫不起眼的宅子,马车继续从另一头驶出苦桑巷。
院子里,一名四十岁不到的中年文士坐在槐树下正手握书卷,俊朗书生走进来,气得上前一脚将中年文士屁股下的长凳踢断。
中年文士相貌儒雅,施然站起来,说道:“你又闹什么性子?你这么大的气力,朝我发什么脾气?”
“我闹什么性子,你们当我是什么了?”俊朗书生叫道。
“你主事庚金馆西南房都有一多年了,什么事不是你决定?”中年文士说道,“越军北侵在即,我朝在西京附近能集结的兵马说是有十数万,但汉军、渤海军、藩军战斗力太差,比越军还有诸多不如,能有一战之力的御帐军骑兵却仅有万余,我放心不下,跑过来看一眼,有什么不妥?”中年文士装糊涂问道。
“为何你到岚州来,韩路荣知道,我却不知道?”俊朗书生说道。
“你还没有学会隐忍,我要是约束你,你肯定不服气,但又总不能任你在岚州搞出什么动静,害得我们兄妹俩一齐被越廷捉住吧?”中年文士说道,“所以我才吩咐韩路荣不要将我的行踪告诉你,你做你的事,我就悄悄跑一趟看两眼就走,又不会碍着你……”
第十八章 天下英雄小看
“……桐柏山那么好的形势竟未能成势牵制越军,最终不得不接受招安另图他谋,实属卑下无能!”
陈子箫未曾想到在岚州城(岢岚)里见到林石大人,待细述过桐柏山匪乱,声音仍还禁不住有些发颤;当然,他对黄桥寨一役的败北,内心深处已经埋藏着诸多的不甘。
陈子箫之前找到韩路荣联络过一次,还将桐柏山匪事写入密函之中,由韩路荣送往朔州,但短短两三千言的密函,又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将桐柏山匪乱前后那么多错综复杂的诡谲局势及变化说透?
有些事情说不透,旁人也难以准确估算黄桥寨一役时诸寨联军实力如何,那也就无法准确衡量淮源乡营的战斗力有多强,也就不可能真正认识到王禀、夜叉狐、邓珪、徐武江以及莽虎徐怀、徐心庵、唐盘等一批后起秀有多强。
中年文士之前看到密函,心里还有诸多疑惑,这时候也都一一释清,感慨道:
“桐柏山匪乱不能成势,这事不怨你。我当初得知越廷与赤扈人互使之后,担忧他们会联手对付大燕,使你潜往越境,也是存侥幸之想;这本就是无能无力之余的小伎俩、剑走偏锋,原本就不应该寄以大期待的。实际上,越廷鉴五季之乱,立朝以来行守内虚外之策,其境内多多少少还算是相当安稳的;没有大的契机,仅凭你一人之力,成不了势,真不必苛求!不过,没想到除了王禀、卢雄之外,小小桐柏山里竟然也有如许英雄之辈出没!”
“无能便是无能,找什么托辞?!”俊朗书生双手抱于胸前,不屑的插嘴说道,“你不是我大燕赫赫有名智勇双全的斡鲁朵吗?王禀在越廷也勉强能算名臣,你斗智斗不过他,在战场上却拿一个十六七岁的山野少年没辙,不嫌丢脸吗?”
“燕菡,不得对你师父无礼。”中年文士沉声对俊朗书生斥道。
“我说的才是事实嘛!听他所言,好像随随便便一个犄角旮旯的山野,冒出一个痴愚不堪的少年便有武尚那样的天资,这怎么可能?”俊朗书生倔强辩解道。
陈子箫对俊朗书生争强好胜的气话置之不理,继续跟中年文士说道:
“说痴愚也不恰当,此子更准确说应该是自幼习武成痴,不通世务,性情鲁莽,但此人在战场之上,除了有着不弱于武尚的武技及箭术外,对锋阵强弱气机的变化,也有着武者与生俱来的惊人直觉,常常能以其武勇腾挪转战不同的锋阵之中,扼敌锋芒。假以时日,此时可以说必将是当世第一流的陷阵锋将。倘若越廷能重用王禀,而王禀又得徐怀、唐盘、徐心庵等桐柏山诸多后起之秀的追随,怕成我大燕之患也!当然,我身处桐柏山之中,又是头号匪酋,自信郑恢、董其锋等人至死都没有对我起多大的疑心,但我还是有很多的疑惑看不透……”
“你想说莽虎、夜叉狐有可能实为一人;那个叫柳琼儿的女子,很可能仅仅是掩人耳目的道具?”中年文士蹙着眉头说道。
“你们又在说笑啦?”俊朗书生忍不住又插嘴冷嘲热讽起来,说道,“这个叫徐怀的少年,即便身手真如韩伦所说那般强横,而身为武者对强弱气机的变化最为敏感,在战场之上率小队精锐作战,也确实会有犀利无比,但你们要说他智谋狡猾得跟狐狸一般,那真是在说笑了。一个山野少年,之前连桐柏山都没有走出过,能知道什么叫智谋?再者说了,他又不是在你们掀起匪乱之后才被人识得痴愚的,你们猜测是真,我倒要问一问,在你们掀起匪乱之前,甚至在王禀被越廷贬入桐柏山之前,他行假痴不癫之计是为了骗谁?”
“……”陈子箫默然不语,
这也是他想不透的死结,死结解不开,那就只能将一切猜测推翻掉,重新去梳理千头万绪的线索……
“想不透便不需去想,”中年文士却是豁达,说道,“越廷要能容纳王禀之辈,便是没有如此妖孽之人追随,也必将我大燕祸患;而越廷容纳不了王禀之辈,任越境再英雄辈出,也难成大患。可恨的是,我大燕比越廷还要不堪啊!”
“武尚有没有随大人到朔州来?”陈子箫问道。
“赤扈人的兵锋已经威胁到大鲜卑山西麓,武尚被调去达鲁赤戍守,也不知道能不能遏制住赤扈人东进的兵锋!”中年文士黯然说道。
“啊,都这么严峻了吗?”陈子箫难以置信的惊问道,“岂不是越军一旦从岚州北侵,上京都无法从大鲜卑山一线抽调精锐来援?”
乙室(萧氏)、迭剌(刘氏)等契丹八部便崛起大鲜卑山(大兴安岭)以东,此时大燕国最为腹心的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都在大鲜卑山以东。
赤扈人的兵锋已经进入大鲜卑山西麓,不仅意味着大燕国在大鲜卑山以西到金山三四千里纵横的广袤地域,都落入赤扈人的掌握之中,而待大燕国在大鲜卑山的戍守线一旦被赤扈人撕碎,上京、中京等腹心地都将置于赤扈人的威胁之下,随时会被吞没掉。
对大燕国而言,大鲜卑山以东才是根本。
在根本之地遭受如此严峻威胁的情况下,以燕云十六州为基础划编的西京道(大同府-云州)、南京道(淅津府-燕京),不管形势有多危厄,都不可能派一兵一卒增援过来的,甚至都还有可能从这边抽调兵马增援北线,
然而西京道、南京道看似坐拥二十余万兵马,但陈子箫很清楚这二十多万兵马的成色。
以诸都指挥使司所统领、兵力占比超过半数的汉军而言,战斗力不比越廷的厢军强出多少,说到底就是充当苦役、劳工使用的。
此外,统军司所御的杂藩军、渤海军战斗力略强一些,却也有限。
御帐军,作为大燕类似越廷禁军的宿卫军兵马,由于长年戍守边地,战斗力比大燕立国时要下降许多,但就算如此,西京道、南京道的御帐军加起来却仅有四五万人马。
在大燕立国中后期,替代御帐军执宿大燕皇族宫卫的宫分军战斗力最强,但没有一支在南面……
越廷在河东路、河北路的边州,此时就已经部署六万禁军,一旦正式发动攻势,极可能还将从河西诸镇调集超越十万的精锐西军过来,加上厢军、乡兵,越廷北侵之时,总兵力有可能达到三十万。
大燕不能从北线抽调精锐增援西京道、南京道,这一仗要怎么打?
“怕是没有其他援兵能调来。”中年文士摇了摇头,说道。
“王禀欲借粮谷事闹粮料院,我暗中推波助澜必便将事情搞得更大,岂非坏了大人计谋?”陈子箫陡然想到一些事,手拍额头,颓然而坐。
“什么计谋?”俊朗书生与韩路荣面面相觑,疑惑盯着陈子箫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相隔三四年没回大燕,却好像什么都能知道似的?”
“燕菡,你拳脚功夫差武尚太多,你师父的谋略、眼界,你也远远不如,好意思瞧不起人?”
中年文士愠色数落道,
“北线形势无法得到缓解,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僵持住,也就是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不可能有援兵南调。倘若越廷注定要集结大军侵我大燕国境,其实是越仓促、越急迫越好,我大燕南面兵马或可能抓住一线反败为胜的机会重挫越军。相反,岚州这次真要激起什么事
变,看上去是拖延越廷三五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但越廷倘苦在解决掉岚代等地的一些隐患之后再出兵,也必然会准备得更充分。而我大燕西京路却始终得不到北线兵马的增援,反败为胜的机会自然就变得更加渺茫。还有,你再想想,王禀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他会仅仅为了跟蔡系争一口气,或争夺一个小小岚州石场的控制权,去掀动这样的风波吗?他就不考虑在自己处处受人制肘之时,郭仲熊始终不退让,事态失控的可能吗?他是不是就想着不惜身败名裂,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将岚伐等地的隐疾戳破,以便越廷再次准备好出兵时,根基更坚固?”
“……”俊朗书生愣怔在那里。
“是我看轻王禀了,”陈子箫懊悔说道,“我此时就去州衙举报郭君判、潘成虎心存异志,避免事态脱离控制……”
“你以为多拖延三五个月能对西南险恶形势缓解有利,是你之前不知道北线局势已经恶劣到这地步——这不是你的错,”中年文士摇头道,“我大燕能真正统兵作战的将领已然不多,你不能轻易牺牲自己。而且你说岳海楼在岚州,而他也猜到王禀有借粮谷事搞岚州粮料院的心思,他倘若要制止,这事便掀不起太大的风波;而倘若他不出面制止,这才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岳海楼也能有这样的眼界?”俊朗书生不解的问道。
“你不要小看天下英雄人物——我听说岳海楼这人品性不怎么样,但能力、眼界还是有的。他没能成什么气候,或许还是为越廷士臣所忌。这么一个人物,越军准备得充不充分,他能看不出来?他会不会也想看王禀去捅一捅这个马蜂窝?”中年文士说道,“你不要觉得岳海楼与郭仲熊都是蔡系的,就一定会拉郭仲熊一把。而他潜伏在石场牢营,你也不要单纯以为他想去抓王禀的痛脚,那样他没必要额外将你师父以及郭君判、潘成虎这些贼将都调石场附近去……”
“是我草率了,应该更有耐心,”陈子箫颇为后悔的说道,“我暗中挑唆郭、潘躁动,很有可能会为岳海楼看出破绽。”
“有些蛛丝马迹,是会叫岳海楼起疑心,但只要你身上没有直接的破绽,他就能看穿,”中年文士跟陈子箫说道:“势已至此,你也无需强求;而人不可能将天机窥尽,才有‘凡事要顺势而为’之语——我即便到朔州来有绝地求生之念,也只想着从大势中窥得一线生机,从来都没有妄想能以一人之力去逆转大势!要不然,好好的西南房,我会放任燕菡去瞎折腾?”
“什么叫放任我瞎折腾?”俊朗书生不满道。
陈子萧长叹一口气,知道大人此语,一是说他不奢望庚金馆西南房数十号人马能逆转什么大势,另一方面则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主持庚金馆西南房事务,也是大燕此时所面临的根本大势——还有一层原因,大概是担忧赤扈人的兵锋太盛,才籍这个由头将燕菡从更凶险的上京带到西南道来吧?
“风波将起,我今晚就回朔州,继续做我的牧马官,有些事不能亲眼目睹真是可惜。燕菡她任性不跟我回朔州,便随她去——她有什么不懂的,还是你来继续教她为好。”中年文士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才是正而八经的庚金馆西南房主事。”俊朗书生叫道。
“我没有权力说西南房诸事不归你管,我只是说你有什么不懂的,找你师父请教,”中年文士说道,“对了,韩路荣,你有什么不懂的,也要找韩伦请教。”
“是,大人。”韩路荣说道。
“你们欺负我!”俊朗书生气得就想摔门而走……
第十九章 鹬与蚌
“我说老王啊,你别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与卢爷是过来给我们送行的,我怎么感觉你们是来给我送殡的啊?”
徐怀停住马跟王禀、卢雄告别,拍了拍横在马鞍上、比普通直脊长刀要长出一尺的破锋刀,说道,
“真要有出乎所料的变故,凭借这一口破锋刀,岢岚城我都能杀两个来回,你们信不?”
四天时间过去,他们明明在暗中搅起一些波澜,但岚州表面上却风平浪静,仿佛伐燕战事最后紧锣密鼓的筹备,将一切暗流都吸纳掉了。
然而越是如此,王禀越难心安,但他身为石场监当,与领粮事全无干系,没有办法脱身一起去岚州。
徐怀也不希望王禀、卢雄跟着去岚州;王禀、卢雄跟着,真要发生什么事,这会令他没有办法全照自己的性子行事。
听徐怀说话浑无顾忌,王禀禁不住苦笑,自嘲说道:“你说得轻巧,我王禀会否身败名裂、会否粉身碎骨,都在你此行上,我心情轻松不起来,是给我自己送殡啊!”
“卢爷来笑一个?”徐怀看向卢雄问道。
卢雄没好气的给徐怀胯下良驹抽了一巴掌,催促徐怀去追赶已经走出谷口的队伍。
“明知步步杀机,却又浑然无忌,你我终究没法将这小子看透啊。”王禀站在晨熙之中负手而立,看着徐怀策马追赶前行队伍的身影,感慨道。
“也许看不透才是转机,要不然我与王相怕是没有机会从桐柏山走出来吧?”卢雄感慨道。
“也是,要不是这小子,就一个郑恢就能在桐柏山将我们吃得死死的,甚至我们都未必能活着走过鹰子嘴崖。好了,我们不去想了,是福是祸,两天之后自有分晓!”王禀正准备与卢雄转身往石场官舍走去,却见有一队厢军从谷口外侧的草城寨方向走出来。
草城寨控扼岚谷县横穿官涔山前往岢岚城的驿道西口要冲,距离岚州石场仅两三里距离,王禀眼神不济,等这队二十人规模的厢军簇拥着六辆大车绕过杂树,也看得见领头的是披挂俱全的郭君判、潘成虎二人,看架势竟是要亲自带人赶往岢岚城领粮。
“他们这么好受鼓动?”
草城寨厢军也是这一天前往粮料院领受粮秣及微薄的兵饷、盐菜钱,正常情况运粮队也是二十人左右、六七辆大车规模。
而郭君判、潘成虎作为正副厢军指挥使,平时憋在草城寨很是难受,借督运粮秣的机会,赶去岚谷县要繁荣得多的岢岚城狠狠潇洒两天,也再正常不过。
石场牢营这边,要不是这次情况特殊,成延庆也绝不可能将借督运粮草快活两天的机会让给手下的节级去做。
然而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次情况特殊,郭君判、潘成虎也应该没有道理不知道,所以他们两人一起出动领队赶往岢岚城,才叫人起疑。
他们也不像是暗中奉令监视徐怀的样子。
徐怀之前独闯石场,潘成虎带着七八人都没能拦住徐怀的去路,谁
指望郭君判、潘成虎率二十名厢军就能压制住徐怀?
徐怀这次除了身边有唐盘、徐心庵、郑屠、唐青、殷鹏等人跟随,还有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六十名健囚以及牢营厢军节级徐忠所率的二十名厢军。
了解更多内情的王禀,看到这一幕,更倾向认定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这次是一同前往岢岚城搞事的。
虽说徐怀很多作为,王禀并不赞同、认可,却也知道徐怀暗中使郑屠接近郭君判、潘成虎,除了贴身盯住不叫他们搞小动作外,还有一层用意就是鼓躁他们不安分的心思。
郑恢、董其锋在猫猫儿岭被全歼,这意味着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等人接受招安,也不可能得蔡系的信任。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仲长卿、高祥忠等贼将被彻底打散安置,所得差遣都是无关紧要的闲官冷职,便是明证。
以郭君判、潘成虎等人聚啸山林、胡作非为的生性,招安后受这样的冷落,心里能安分,才叫见鬼。
不过,在他们这边到岚州之后,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很快就被一并调到草城寨任事。
且不管暗中促成这事的人,是不是单纯利用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对付他们这边,但照道理来讲,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应该会将这件事视为一次难得的转机。
他们应该稍稍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分,不会那么容易受人挑唆、鼓噪才是。
看到此时徐怀已经大咧咧的策马往郭君判、潘成虎那边迎过去,一脸久旱迎甘霖的兴奋劲,王禀满心疑惑:郭君判、潘成虎受郑屠几日挑唆,心思真就这么容易鼓躁起来了,还是说他们跟着去岢岚城,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卢雄摇头道:“算计来算计去,临到头无非是各凭实力随机应变而已……”
…………
…………
陈子箫静默的站在草城寨的寨墙上,看着郭君判、潘成虎带队跟徐怀他们会合到一起,也看到王禀、卢雄二人正迟疑的站在远处,盯着郭君判、潘成虎那边。
他之前没有预料到大燕北线的形势竟然严峻到那等地步,以为暗中推波助澜,只要能成功拖延越廷大举北侵的步伐,便能有助缓解西京道所面对的压力。
因此他怂恿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就没有顾忌自己有可能会引起岳海楼等人的怀疑;他甚至想过一旦激起事变,他最终还是因势利导,最终促成郭君判、潘成虎等人率领叛变兵卒去投大燕。
而在见林石大人后,他意识到即便能成功拖延越廷大举北侵的步伐,也不能缓解西京道所面对的压力,甚至还有可能令越廷北侵之举准备得更充分,令西京道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变得更为渺茫,这令他的内心纠结、痛苦。
然而,他依然不惧自己有暴露的可能。
他只是安静的站在草城寨的寨墙之上,暗感要是大燕终究不可挽救,自己授首于这山岭之间,不用亲眼目睹大燕病入膏肓之后的支离破碎,也算是一种幸运的宿命吧。
徐怀眯眼看了远处寨墙之上的陈子箫一眼,他没想到这一次意外之举,竟然会将陈子箫藏得那么深的尾巴钓出来。
不过,认真想来也不奇怪,契丹人北线吃紧,燕国西京道防御空虚,而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大越极可能会将麟府等地的精锐禁军集结到岚州来,从恢河往北进攻朔州、大同府。
岚州真要激起事变,朝廷即便不变更北伐之志,至少也会多拖延三五个月,才有可能真正举兵北进——陈子箫此时异动,目的就是这个吧?
陈子箫,萧之臣?
起个化名都这么任性吗?
不过,多少也有点可笑,徐怀心想要不是他脑海所浮现的那段记忆警醒,使他一直暗中留意陈子箫的一举一动,不要说这时候窥破他的真面目,黄桥寨那一关他们就不好过。
想想契丹人真是任性,这么一号智勇双全的人物,就当一枚闲棋冷子孤零零的扔到桐柏山里当两三年山贼,正常情况下,谁他娘能看出蹊跷啊?
与徐怀并骑往郭君判、潘成虎迎去,郑屠注意到徐怀抬头看草城寨方向,压低声音问道:“这个陈子箫真有问题吗?柳姑娘那边坚持要派人盯住他,前天陈子箫在岢岚城宿了一夜,但柳姑娘派出的眼线恍了一会儿神,没有盯住这厮,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他跑去哪里,行迹是有些可疑,但徐爷确定他不是偷着进哪个妓寨逍遥快活去了?”
“就当他是偷进哪个妓寨快活吧,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怎么可能有问题。”徐怀跟郑屠低声说道。
虽然他们在山庄及岢岚城暗中部署有四五十号人,也有徐武坤、苏老常亲自坐镇,但徐怀最后还是将暗线部署、情报搜集等事交由柳琼儿来负责。
一方面是苏老常更擅长处理繁琐的实际事务,徐武坤更擅长率领小队人马执行具体的任务;而柳琼儿心思细腻阴柔,又熟悉经史书义。
他们目前人手有限,很多情报搜集,特别是对燕越及赤扈人的情势分析,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精锐分派潜入这么广袤的地域像只无头苍蝇乱撞。
目前来说只能从现有的案牍入手,归拢更多的资料进行分析,这是柳琼儿所擅长的工作。
另一方面苏老常、徐武坤他们对将随建和元年到来的滔天大祸,都是将信将疑的态度,真要安排他们或者其他人去做暗线部署、情报搜集的工作,很多事就会敷衍,不会做透、做深。
这跟人可不可靠无关,而没有谁会对自己都深深质疑的事情,投入多少热情跟专注!
要不是柳琼儿近乎痴迷的信任徐怀所说的一切,在人手这么紧张、有那么多事要做之时,怎么可能专门抽出两人盯住陈子箫的一举一动?
即便如此,当中还将陈子箫给跟丢了。
当然,目前诸多蛛丝马迹,已经足以叫徐怀判断陈子箫的身份了,但这一刻他完全不觉得跟郑屠他们说穿陈子箫的身份有什么意义,说到底大越与燕国是渔翁注目下相斗的鹬蚌而已……
第二十章 讨粮路行迟
(感谢第六十一位新盟阿毛574的慷慨打赏,加更哦……)
虽然心里打定主意今明两日要隐忍到底,冷眼且看这莽货或暗中怂恿其他那些没头脑的家伙到粮料院闹事、作死到底,方便他们坐收渔翁之利,但郭君判、潘成虎看到徐怀、郑屠二人策马往他们这边凑过来,还是禁不住心里自打鼓,心里都想,要是这莽货言语间羞辱他们太过,他们倘若还要忍下这口气,一点都不发作,岂非太着痕迹了?
“两位哥哥,以往徐怀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两位哥哥见谅!”策马行到近处,徐怀跳下马来,便朝郭君判、潘成虎二人拱手行礼。
郭君判、潘成虎吓了一哆嗦,下意识就想将拔出腰间佩刀,但转念想,不对啊,这莽货并没有羞辱他们啊,还张口以哥哥相唤他们。
天啊,怎么回事,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不对啊,虽然这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但东面远山之上的天际一片亮白,几缕浮云沾染绚丽的霞彩,今天这日头摆明了还是要从东边升起来啊。
“郭军使、潘军使,徐怀这莽货以往打骂你们,实是这里还没有开窍,”郑屠策马过来,指着脑壳跟发懵的郭君判、潘成虎说道,“他拼死拼活到最后连鸟毛都没有捞到,就已经灰心丧气,这些日子又受恁多鸟气,却是体谅到郭军使、潘军使当年为何落草为寇了,觉得以往打骂你们有诸多对不住的地方——”
“……”郭君判、潘成虎一时语塞:这算是为以往的莽撞无礼赔礼道歉?
怎么听得如此刺耳别扭,他们就任这莽货打骂了,他们难道就没有还手、还嘴吗?
在身后诸多厢军将卒面前,郭君判、潘成虎也没有办法纠正郑屠的说辞,心想这杀猪的难怪上不了台面,连句讨好的话都不会说。
“二位哥哥,心里可还在怨恨徐怀以往太多不懂事?徐怀也不求两位哥哥谅解,也且请二位哥哥放心,这次全赖二位哥哥谋划,大事得成,徐怀绝对不会再没事逮着二位哥哥打骂了。”徐怀拱拱手,又翻身上马,请郭君判、潘成虎先行。
等等,什么叫全赖他们谋划,又什么叫大事得成?
郭君判、潘成虎面面相觑,难道他们暗中推波助澜、搅起乱局以便能浑水摸鱼再拉队伍落草的计划,这莽货都知道了?
还是说陈子箫暗中跟他们透了一些底,最终还是想着拉拢他们一起举事?
郭君判、潘成虎都有些糊涂了,下意识转头往站在寨墙之上送别的陈子箫看过去,陈子箫真要有这个打算,不至于不跟他们漏一点口风吧?
陈子箫又不知道徐怀拉着郭潘二人说什么话,站寨墙之上见郭潘二人都转头看过来,便挥手表示郭潘可以大胆前往岢岚城,诸多事他这边都有谋划、策应。
郭潘没有什么表示,陈子箫看到徐怀朝他这边挥起手来,心里疑惑这厮这时候起什么劲,却不想表现得太异常,只能又挥了几下手,才转身往寨墙下走去。
见陈子箫如此反应,郭君判、潘成虎心里疑惑更深,但郑屠这个不要脸的跟徐怀这个没头脑的纠缠过来,他们也不便转头回草城寨找陈子箫问个清楚。
“陈子箫到底在搞什么鬼,之前说去岚谷县联络人,两天后却从岢岚城回来?”两股人马会合后沿驿道往岢岚城而而去,窥着徐怀、郑屠赶到队伍前面找唐盘、徐心庵他们
说话,潘成虎心里有些打鼓的问郭君判。
“应该是有些暗示,但不可能将话说太透、太死,”郭君判猜测道,“却是这莽货半点城府都没,说不定陈子箫就是想他能跟孟老刀、杜仲那几个人一样,一股脑冲到前头搞事,替我们将刀枪都挡住!”
徐怀、徐心庵、唐盘、唐青等人的武勇,去年在桐柏山打杀那么久,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的质疑,但要说陈子箫已经找徐怀、郑屠明确说了正准备再拉人马落草的事,郭君判却觉得不可能。
双方在桐柏山近一年拼杀,彼此都死伤无数,仇怨没有那么容易化解——退一万步说,拉人落草之事最为机密,在彼此没有取得足够的信任之前,怎么可能轻易将这等密事和盘托出?
徐怀、徐心庵等人没有得到足够的封赏,心里有诸多怨气也很正常,但桐柏山匪乱过去,徐氏已为他们所控制,钱财田宅也必然捞到手不少,郭君判不觉得他们怨恨能深到落草为寇的地步。
思来想去,郭君判觉得陈子箫即便有找郑屠等人说什么话,多半也是怂恿这几个没头脑的到粮料院后放开手闹一番,迫使郭仲熊妥协,以便能捞取更多的好处跟权力。
从这点看,双方利益似乎就是一致的了,毕竟他们接受招安后,也没有捞到多少好处跟实权,心也很有怨气。
“二位哥哥,你们怎么如此磨蹭,莫非躲后面又在说什么坏计想害我?”
徐怀在前头催促潘成虎、郭君判快赶过去,介绍他们与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人认识,
“王哥哥乃是京东东路第一条好汉,我第一天找他比斗,还是看轻了他,好酒好肉吃过三四天,才算略微领教到伏魔枪的威力——但可惜牢营拘束太多,我与王哥哥只能以棍代枪比试,打得还不够痛快,但一定要叫我说,二位哥哥还真未必是王哥哥的敌手,这一路到岢岚城要走上大半天,你们却要好好亲热亲热!”
“久闻河狸王盛名!”郭君判朝王孔亲热拱手道。
牢营运粮人马,有一名厢军节级统领二十名兵卒负责监管护卫,另有六十名健囚充当苦力,簇拥二十辆骡马大车而行。
就算寻常将卒看不到多深、多透,也都能看清楚徐怀他们这次到粮料院多半会惹出一些是非。因此最后被推出来、受徐怀节制前往粮料院领粮的这个节级,是牢营厢军都将成延庆手下六位节级里,最老实、最没有后台的那一个。
这个名叫许忠的节级以及他手下二十名武装厢军,郭君判也不怎么看在眼底,却是王孔等六十名健囚,凿实叫他与潘成虎眼馋。
一千二百多刺配囚徒,多数人有命案在身。
从这些人里挑选出六十人,最后还能入徐怀眼的,不论品性如何,单论胆大妄为以及身手之强横,郭君判都不觉得他与潘成虎能在这群人里跻身进十人之列。
倘若他们要是能将这么一群人都拉到哪座险峻山头落草,天下还有谁能剿得了他们?
郭君判、潘成虎走出草城寨时,心里就想着躲徐怀这莽货远远的,省得受他言语羞辱,却不想徐怀今日见他们态度大变,他们当然不愿放过跟王孔等人近距离亲热的机会。
郭君判就想着这时候能熟络起来,等到岢岚城事情真正闹大之后,王孔等人走投无路,再怂恿、拉拢他们一起落草,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而郭君判相
信这群囚徒里大多数人,绝对不会因为能在牢营里吃上一顿饱食就心满意足的,说不定好些人愿意跟着徐怀前往粮料院闹事,想的是半道找机会脱逃。
怀着这样的心思,郑屠张罗着两队人马彻底混合到一起赶去岢岚城,郭君判、潘成虎热切跟王孔、朱承钧等人谈江湖事,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当然,为了近快拉近跟王孔等人的距离,一路上郭君判也肆无忌惮痛斥贪官污吏的贪婪、对厢军将卒及囚徒的欺凌,也大谈当年落草为寇的威风。
这也确实能拉近与诸囚的距离,大家一路很快热络起来。
从草城寨到岢岚城虽然有四十多里路程的山道要走,但这条是连接岚谷县以及往西连接府州、麟州的要道,历年都有修缮,算得上开阔平坦。
照理来说,徐怀他们拂晓时就集结出发,应该赶在午后就到岢岚城。
不过,一干人等一路上胡吹,中途偶尔还有人停下来比试一番拳脚棍棒,午时才慢腾腾进入岢岚县境内。
又走了七八里地,大家停在管涔山东麓的黄龙坡驿站前,准备在进入苛岚县之前喝一顿野酒;黄花坡及黄犊崮牢营的领粮人马恰好先后沿管涔山东麓的驿道从北面宁武县方向过来。
在这两队领粮人马里,邬七、孟老刀、杜仲虽然不是负责人,却都担任厢军节级、副都将等职。
郑屠出面张罗几路领粮人马聚在坡地喝酒,黄花坡牢营、黄犊崮牢营领队都将,看看郑屠这边赶过来邀请喝酒都气势汹汹、一副不答应就拳脚相上的模样,再看看他们身边实在没有几个能打的,充当苦力的囚徒以及底层厢军将卒巴不得想捞一顿酒喝,邬七、孟老刀、杜仲等人也帮腔不已,当下也不敢拒绝什么。
三四百人占住驿道旁的坡地,郭君判注意到徐怀他们一路准备这么多酒水、肉食,与黄花坡牢营、黄犊岚牢营的领粮人马在岢岚城外遇上,多少有些不同异常,但吹出去的牛逼,又怎能咽回去?
一顿酒喝了大半个时辰,这时候有一路人马领了粮谷从岢岚城走上返程,打黄龙坡驿站前经过,郑屠带人拦住他们打听这次所领粮谷的成色。
将二十几袋粮食一一打开,看里面尽是陈粮烂谷夹杂草屑、泥砂,囚徒及底层厢军兵卒都气愤到极点,吵着要将这些粮草一把火烧掉。
徐怀醉醺醺站起来,将一只酒坛砸碎,叫道:
“粮吏黑心,尽拿陈粮烂欲欺凌我等——囚徒当死,难道厢军也是猪狗?呸,我看我等在这些黑心粮吏眼里,连猪狗都不如。我们绝不能再坐受这等欺侮。然而,人不齐则难成势,难得郭哥哥、潘哥哥与我们一般痛恨这些黑心粮吏,早年甚至就是不堪盘剥,才愤而落草为寇。而今日在场诸人,论官身他们最显,论声势也是他们最著。今天我们便推举二位哥哥为首,领我们去粮料院闹上一闹。谁他娘想当怂货、甭种,想将头颅缩回婆娘骚裤裆里,不愿听从郭军使、潘军使号令的,想这时候走的,现在站出来,让小爷摘下你裤裆里的卵货再走不迟!”
郭君判、潘成虎这时候陡然惊醒过来,但看四五百囚徒、底层厢军将卒气愤而狂热的看过来,他们心里清楚,他们要是敢说一个不字,不用徐怀这杀胚出手,这些人就会先撕了他们……
什么叫裹胁?这他娘就叫裹胁!
第二十一章 请君侧耳听
“潘爷,怎么这就动手了,还怎么跟莽虎、旋风枪他们一起干大事?”
杜仲年纪也就与徐心庵、唐青相当,还没有二十岁,乃是孤儿,为草头岭一残疾夫妇收养,自幼给一家富户牧牛,十三岁牯牛雨天路滑摔落山崖而死,富户要他家赔偿,逼得他养爹养娘自尽,小小年纪抄起一把剔骨刀,捅死富户家三人,逃到歇马山被潘成虎收留。
在歇马山得潘成虎悉心传授武技,杜仲要算歇马山年轻一辈里的最强者,早年玉皇岭与歇马山没有撕破脸暗中有来往时,徐心庵还有机会跟杜仲比斗过几回,身手相差无比,却差杜仲那股子狠劲,几次都落下风。
匪乱之后,徐心庵经番经历生死拼杀,武技修炼算是真正的登堂入室,才不将杜仲这样的角色放在眼里,看他凑到潘成虎跟前说悄悄话,走过来就是一巴掌扇过去,低声喝斥道:
“快去盯住黄花坡牢营的人手,小心他们有什么异动——这节骨眼里松一口气,小心连骨渣子都不剩下了。潘爷、鸦爷的安全,由我们来守护,不用你们操闲心!”
“小庵爷,你现在可是威风了!”杜仲以为双方联手搞事,后脑勺被徐心庵扇了一巴掌,也不气恼,回瞪了一眼,便喜滋滋的拿起挎刀便挤入黄花坡牢营囚徒之中,防备着这节骨眼里出什么乱子。
“大家的势头已经闹起来了,但要怎样跟黑心粮吏讨到众人应得的粮食,还要二位哥哥拿主意啊,”徐怀腰间插着一把囊刀,手里拿着破锋刀,走到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跟前,席地坐草坡上,说道,“二位哥哥怎么一脸诧异盯着我看,你们莫不会这时候还想着将脑袋缩裤裆里去吧?这怎么能够呢,你们一路胡吹海吹,大家都信以为真了啊,要不然也搞不出这一出事来啊!”
徐心庵、唐青执刀站在他们的身后,潘成虎知道他与郭君判稍有异动,必是两道刀光往他们头颅凌厉罩来;更何况他与郭君判暴起出手,也未必能将眼前这杀胚制作——然而他心里犹是不甘被人如此操|弄,瞋目低吼道:
“你这莽货设计害我们?”
“从桐柏山匪乱起,一直到今日,陈子箫都只是将你们当刀子在使,你们感恩戴德不已,而我一心想拉你们跳出火坑,你们却眦牙咧嘴——你们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们属狗的啊?”徐怀将破锋刀搁到一旁,说道,“唐盘、郑屠与邬七、孟老刀、杜仲这时候带着人先去占黄龙坡驿站,我还有些时间跟你们说叨说叨,希望你们能赶紧想通过来,省得彼此刀兵相见、血溅当场,闹得太不好看!”
郭君判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放在膝前,见徐怀竟然丝毫不为所动,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眼问道:“我们今天即便是人头落地也不允从你们,你们要如何收场?”
“二位哥哥贼心不改,鼓躁军卒囚徒闹事,我们当然是拎着二位哥哥的人头去找郭侍制领功啊。要不然呢,你们觉得我们应该如何收场?”徐怀笑道。
“郭仲熊、曾润可都巴不得你们死,你这番说辞能蒙骗得了谁?”潘成虎咬牙说道。
“所以啊,我们还会将邬七、孟老刀、杜仲等人活捉献俘,他们个个都是汉子一条,心里有什么事都不会藏着掖着,即便是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也不会像你们这么狡猾,知
道要倒打一耙来威胁我们,”徐怀手指轻轻叩着刀柄,说道,“而王禀相公虽然被贬岚州石场,官微位低,但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力的;而岚州也正值风云交会之际,这么大的案子,郭仲熊他们就算有心想栽赃给我们,也很难不秉公审理啊!再说了,当初郑恢、陈子箫栽赃给我们,我们连逃军落草的事都敢做;董其锋这些货色说伏杀就伏杀,郑恢都是为‘护我’而死,我说你们真不用替我们操心——真不用……”
潘成虎、郭君判默然无语,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威胁不了徐怀他们,但以他们的性情,又怎甘受制于人?
“桐柏山之乱,歇马山、老鸦潭人马伤亡殆尽,徐氏伤亡逾百,而桐柏山里更是血流成河——这一切,我们不会怨你们,你们也不能怨我们,说到底都是郑恢、陈子箫暗中唆使所致,我们都是被迫厮杀的可怜蛋。不过,叫我瞧不起你们的,便是时至今日,陈子箫犹用你们当刀使,你们却不能幡然醒悟,还他妈觉得陈子箫处处待你们好——就你们这点脑子,竟然有脸嘲笑我有勇无谋,我呸!”徐怀啐了一口,将嘴角残沫抹掉,问道,“我说到这里,你们可想明白过来没有?”
潘成虎看向郭君判,想开口问他想明白了点啥,还是莽货依旧是在拿话在诈他们,但心里又想,直接问出来,是不是在这莽货前面太示弱了?
“哼!”潘成虎哼一声,双手抱胸前。
“看来你们是没有想明白过来,没事,还有时间,我可以继续说叨说叨,”徐怀摇头说道,“你们受招安被踢到岚州,可以说既不受蔡系人马待见,也不受蔡系人马信任,但从我们抵达岚州起,你们被召集到草城寨任事,明显是有转机了。不过,郑屠找你们喝酒,见你们依旧满腹怨气,以致这时竟然想着趁啸闹事火中取栗,你们不觉得陈子箫有什么事在瞒着你们,有意使你们心里滋生怨气、不满吗?”
徐怀窥破陈子箫的身份,即便不说破,但也不碍将所有的疑点往他身上引,将所有的脏水往他身上泼,窥着潘成虎、郭君判二人的神色,说道:
“……除了曾润、朱孝通之外,蔡府另有紧要人物就藏在岚州牢营之中,是不是你们从头到底都被陈子箫蒙在鼓里不知晓?”
“怎么可能?”
陈子箫也仅仅是在牢营啸闹次日夜里,才有机会见到岳海楼一面,潘成虎、郭君判当然不知道岳海楼的存在。
“看来你们确实是被陈子箫那厮蒙在鼓里,那这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徐怀淡然说道,“这个人物就藏在丁字号牢房里,到底是谁,我们现在还没有查清楚,也不想打草惊蛇去查,但他与陈子箫设计谋害你们的险恶用心,我是彻底明白过来了!”
“你这莽货,神神叨叨说这些话,以为能蒙骗得了谁?”郭君判冷笑道。
“时间有些紧迫,你们不想人头落地、血溅当场,还是耐心且听我说下去,”徐怀说道,“这人肯定是藏在丁字号牢房里,而在牢营啸闹次日,陈子箫也曾前往丁字号牢房见他。牢营诸多动静,都被这人看在眼里,以他的能耐、手腕以及所处的位子,只要稍稍动用蔡系遍布岚州各处的眼线、人手,就不难发现除了岚州牢营里,黄花坡、黄犊固牢营以及诸部厢军这几日人心都躁动起来——这里面有你们的功劳,也有我们的功劳。蔡系明明有
心就能发觉的事情,偏偏到今日岢岚城都还毫无防范,我们聚在这里不走,可能到这时候才有人将消息传到郭仲熊那里去,你们觉得这一切是郭仲熊早已经布好死亡陷阱等我们钻进去一网打尽呢,还是说这个人也有意瞒着郭仲熊,就想看我们闹一闹呢?”
潘成虎细想牢营啸闹次日陈子箫确实是夜里被朱孝通请去牢营,皱着眉头问道:
“就算你说的这个人物真藏身牢营里,那他想看我们闹事,图什么,图岚州太安稳吗?”
“你们就没有认真想过王相公为何不阻拦我们去闹事?又或者说你们也觉得王相公心胸、见识跟你们一样,就想着闹一闹事,逼郭仲熊退让,以便岚州石场从此受他一人控制?”徐怀轻蔑问道,“你们看不起王禀相公,不会自己的眼界真就小到只会盯住小小的岚州石场了吧?”
“你说王禀老儿想干什么?”郭君判问道。
“越廷内忧不靖,却一心想攻伐燕胡,王禀相公劝谏不成,才被流贬唐州,而蔡铤担心王禀流贬唐州之后还百般阻挠他一意孤行,才使郑恢、董其锋之流到桐柏山来谋害他,桐柏山也因此血流成河——这血淋淋的事实,需要我给你们提醒一遍?”
徐怀说道,
“王禀相公再次流贬到岚州,看到岚州吏治确实败坏,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也要我们闹一闹,不过是想在朝廷大举伐燕之前,籍此机会先捅破岚代等地的吏治脓疮——我这么说,你们不会以为我在诓你们吧?”
“……”潘成虎、郭君判默然无语,即便在他们眼里官吏皆是狼心狗肺,却无法反驳徐怀这话。
徐怀继续说道:“蔡府潜藏牢营这人,虽说心机阴柔,但他在看到这一切后却还是默不作声,我才真正当他是个人物。为啥呢,很显然,他必然也是对岚代等地的吏治败坏看在眼里,实是想着通过陈子箫,借你们的手,将这事闹得更大一些,以便清创岚代等地的吏治脓疮更彻底,以免伐燕功败垂成。当然,也不排除他可能对郭仲熊并不怎么满意,想通过我们给郭仲熊郭侍制一点颜色看看。其实啊,这件事里,我们从头到尾都是心甘情愿给王禀相公当刀使,我们是为朝廷,为大越江山,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你们两个蠢贼呢,自以为奸滑过人,然而眼界低得吓人,难怪稀里糊涂,恐怕是最终当了替死鬼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啊!我真是替你们感到可悲!”
“你这莽货说这些,以为能蒙骗得了谁?”潘成虎低声叫道。
“你们现在还当我是个有勇无谋的莽货?”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按住潘成虎的肩头,说道,“好了,你们也别嘴硬了,斗智斗不过我,比刀枪拳脚斗不过我,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现在亲自坐在这里跟你们解说这些,而是让唐盘出面牵头去做其他事,说白了就是要叫陈子箫也好,曾润也好,以及藏身丁字号牢房的那位,还是无法窥破我才是夜叉狐的真面目。你们别倔犟了,现在就去牵个头,先将人心安稳住——我们这点人手还没资格直接去闯岚州城,今夜要在黄龙坡驿住下,还有时间给你们一点点思忖从桐柏山匪乱以来的种种变故,也有时间给你们去验证陈子箫是不是真如我所言那般阴狠狡诈!”
潘成虎莫名觉得委屈,想将徐怀的手从他肩膀上甩掉……
第二十二章 军使请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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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坡驿站是苛岚县通往岚谷县的一座极重要驿所,有驿丞、属吏及厢军出身的驿卒近三十人。
唐盘他们牵头闯将进去,将驿站彻底控制住,都不用一盏茶的工夫,他们也同时将黄花坡、黄犊崮牢营带队的厢军都将、节级等将吏以及石场牢岚节级许忠等人都控制起来。
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
近五百领粮人马分别来自六处厢军驻地及牢营,百余厢军将卒相对还要好控制一些,他们真是为遭受盘剥、欺凌感到气愤、不公,想要讨个公道,但占到总人数逾四分之三、充当运粮苦役的囚徒,那就复杂了。
为在牢营任意遭受欺凌、奴役气愤,他们当然愤恨不己,啸闹也最是激烈,但他们内心深处对能否讨到公道,其实并不抱太大的期待。
他们激烈啸闹一是怨恨积得太深所致,更不排除他们有心想借机逃亡,甚至相当多的人就是要发泄心里戾恨,不惜同归于尽,也要砸烂、打碎眼前的一切;还不排斥有一些人就是心思歹毒,天生有犯奸作科的冲动。
不要说王禀、卢雄了,唐盘、徐心庵、唐青、殷鹏、郑屠他们事前都担忧这些人掌控不住,会导致局势彻底失控。
唐盘、殷鹏、郑屠这时候也只能先带着自以为心里明白要搞事情的邬七、杜仲、孟老刀等人,将所有躁动不己的人都收拢到驿站之中勉强约束,但他们知道这持续不了多久。
徐怀、徐心庵、唐青他们簇拥着心旌摇曳、胸臆间波澜起伏的郭君判、潘成虎走进驿站,才知道驿站有三名守门老卒刚开始想阻拦他们闯入,被囚徒活活打死,驿丞及其他吏卒投降后被捆绑起来也还被打得遍体鳞伤。
而黄花坡牢营负责领头的那名厢军都将,以及黄犊崮一名节级以及一名监押狱吏,在闯入驿站时有所犹豫,甚至试图阻止众人暴力强闯,也被满心戾恨的众囚徒赤手空拳活活打死。
唐盘他们想制止都不可能。
驿站前院就是公廨官厅,已被打砸过一通,徐怀他们走进来,看到有一名囚徒,肆无忌惮的解了裤子,露出白屁股,就蹲公廨官厅廊檐前撇大条。
“狗|娘养的东西,”徐怀一脚将那人踹出一丈远去,骂道,“你在这里撇大条想恶心谁?”
那囚徒一头撞院子里的石墩子,惨叫一声爬起来,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刚要捡块砖石拼命,待看清徐怀杀气腾腾的按刀瞪看过来,挤出哭也似的苦笑,求饶道:“是虎爷啊,我刚才真是憋狠了,没忍住——我这就挪地方!”
“拿手将这泡屎抓走!下回再敢恶心小爷,逼你吃下去!”徐怀怒骂道。
黄龙坡驿站正当两条核心驿道之交,往西乃岢岚城前往管涔山以西,乃至黄河之畔的要冲之地,往北则沿汾河上游北进,越过驼梁岭可以进入恢河河谷;驿站兼有留滞军旅之用,仅仅是还没有正式升格为军砦而已。
驿所占地有二十余亩,外院墙夯土而建,有六尺厚、十五尺高,内部屋舍简陋,却有近百间之多,也有供数百军卒食宿的器具。
近五百领粮兵马都撤入驿馆里,将大门封闭起来,也没有拥挤不堪,后院仓房还剩不少的储粮,但同样是陈粮烂谷不堪入目;后院还有两口水井、几匹供传驿换乘的马匹。
被活活打死的几名吏卒,唐盘他们直接将尸体放在驿站前院的公廨官厅之中。
“众情激愤之下,竟然还有这几个不识抬举的家伙!二位哥哥着令将他们活活打死,真是大快人心啊!”徐怀阴沉着脸,站在郭君判、潘成虎的身后,看着官厅里的尸具,说道。
郭君判、潘成虎看这几具尸体没有刀箭创伤,真是被赤手空拳活活打得面目全非,禁不住心头肉颤,心知除非徐怀放他们走,否则他们只要敢缩一缩头,也同样会被人心鼓躁得暴戾无比的囚徒活活打死。
郭、潘二人这些年来落草为寇,这点道道也是清楚的。
等越来越多的囚徒,意识到事情闹起来就不可能有退路的时候,他们就会裹胁所有人同进退。
说实话,要不是徐怀、徐心庵、唐青如蛆附骨盯在他们身后,郭、潘都禁不住想,要是能拉这么一票人马钻进管涔山里,其实也挺美的啊。
“郭军使、潘军使,黄犊崮牢营厢军周钦光都将、黄花坡牢营袁惠道副都将以及许节级过来商议讨粮之事!”片晌后,殷鹏带着周钦光、袁惠道、许忠三人进入官厅。
徐怀与殷鹏、唐青先走到居中的座椅后面,按刀站定。
“二位军使请上座!”郑屠提醒郭君判、潘成虎道。
郭君判、潘成虎硬着头皮先居中坐下,再请唐盘、郑屠、徐心庵以及周钦光、袁惠道、许忠三人分坐两侧。
郭君判身为草城寨厢军指挥使,在场这么多人里他官职最高,他咬了咬牙,看向周钦光等人问道:“粮吏黑心至斯,我等忍之已久,然而他们变本加厉愈甚,完全不知悔改,我等难道就坐看将卒、囚徒任其盘剥?今日之闹,也是积怨所致,不知道你们三人如何看待这事?”
“恶吏凿实可恨,也定然是他们将郭侍制等上官都蒙骗住。我们一定要向郭侍制揭穿恶吏罪行。”
“郭侍制倘若不严惩恶吏呢?”郭君判问道。
周钦光窥得廊前有不少凶恶囚徒朝里看来,断然说道:“郭侍制不严惩恶吏,我们绝不能善罢甘休!”
数具被活生生打死的尸体就摆在眼前,周钦光他还能表什么态?
他现在最多能做的,就是将整件事都咬死在粮谷及粮吏之事上,心想这或许还逼迫郭仲熊退步,以严惩粮吏来换取事态平息;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随这些穷凶极恶之辈落草为寇,他们万万不敢想的——除了他们在岚州有家有业,他们多少也听说伐燕随时会大举启动,到时候不知道多少禁军精锐会集结到
岚州来,三五百人马够几天围剿的?
落草为寇,开什么玩笑呢?
周钦光说过话,袁惠道、许忠当然也是赶忙表态,愿为讨粮张目,绝对不会当缩头乌龟。
“要严惩粮吏,为受欺凌的厢军将卒及囚徒张目,仅向郭侍制等州吏请愿,还有所不够,”唐盘沉声说道,“我们就五百人马,百余副兵甲,要是郭侍制觉得粮吏难除,又或者暗中收受粮吏的好处,反过头想要调动禁军镇压我等,却也不用顾忌太多。我觉得当前最紧要的,还是派人驰往各牢营、厢军驻地,使厢军将卒、诸牢囚徒都知道我们为讨粮事聚集黄龙坡驿,使所有人都能同气连枝声讨黑心粮吏!那样的话,郭侍制才不大可能敢轻举妄动,不知道诸军使觉得如何?”
“合该如此!”潘成虎点头应是,心里却是滴血,这些原本是他们要鼓动别人去做的,怎么会想到竟然他与郭君判被架起来了?
“近五百厢军将卒、囚徒人心浮躁凶戾难制,我们也必然要保证在声讨诛除恶吏之时,不出现不受我们控制的骚动暴乱;而倘若郭侍制与恶吏蛇鼠一窝,意欲调兵镇压,我们也绝不能束手就擒——因此,诸多人马需要立刻编排起来,”
徐心庵站起来,走到堂下单膝跪地说道,
“而蛇无头不行,我们当以讨粮军为号统一行事,也请郭、潘二位军使自领讨粮军正副指挥使号令众人听令行事!谁若不从,人人得而诛之!”
“请郭、潘二位军使号令行事!”周钦光、袁惠道、许忠、郑屠、唐盘也都单膝跑到堂下,齐声高呼。
郭君判、潘成虎有些恍惚,禁不住心想要是身后没有徐怀这杀胚与唐青、殷鹏在,这该是何等激动人心的场面啊!
“带领兄弟声讨诛除恶吏,我二人当然责无旁贷,但将来当如何编排,你们可有什么好建议提来?”郭君判后腰叫某样杵状硬物顶了一下,硬着头皮问道。
徐心庵跪在堂前,继续说道:“五百人马当编五都,除了周都将、袁都将、许节级都当各领一都外,为安抚囚徒心,应推选河狸王王孔及燕小乙出来再各领一都人马,而孟老刀、杜仲、我、唐盘以及沈镇恶五人为副都将,辅佐都将统领兵马。而正副指挥使此时已是黑心粮吏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会遭受刺客暗杀,人身安危最为重要,当以殷鹏、唐青为节级,各选十数二十名精壮,随时护卫左右……”
郭君判见潘成虎可怜兮兮的看过来,知道要是点头应是,他们背下这口黑锅不说,还得作为傀儡,事事受这些心狠心辣的家伙操控,但他们要是不答应,也不用怀疑,这些比他们还黑心手狠百倍的家伙,定然会叫他们变成死尸,然后拿上他们的头颅护送周钦光等人假装杀逃出去找郭仲熊领功,将哗变的脏水彻底的泼到他们头上。
想他们当年在桐柏山落草,也杀人,也放火,也抢大姑娘小媳妇,但也没有这么心狠手辣啊!
第二十三章 黑锅能否习惯
(感谢第六十二位新盟主你就是个六二的打赏,这个昵称好像有点任性啊……)
“啊!”
前院官厅正议着事,右后方隐隐传来女人尖叫哭嚎声,徐怀都有些诧异的看向从官厅下首的唐盘、徐心庵。
他们两队领粮人马拂晓时从岚州石营出来,合在一起超过百人,沿驿道东进,沿途遇到不少路人,其中有他们乔装打扮的眼线,随时通报黄龙坡驿及岢岚城等方向的动静。
至少在他们抵达黄龙坡驿半个时辰之前,能确认驿站里除了驿丞及二十多名吏卒外,并无宿旅,更不要说什么女眷了——这时候听右后方院落里传来女人凄惨叫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变之前跑到驿站投宿来的商旅女眷。
“怎么回事?”不等徐怀拿刀柄戳他,郭君判装势问道。
“我们过去一看便知。”徐心庵说道。
厢军将卒还好,他们都是终身为兵,大多数在驻地有家小,依赖微薄之极的兵饷糊口;将吏偶尔还能进城偷个腥。
不过,刺配囚徒流徙上千里甚至二三千里到岚州,充当苦役少则两三年,多则十数二十年,哪个不是色中恶虎?
听到有女人凄厉的失声惨叫,在徐怀他们从官厅赶过来之前,就已有上百囚徒从别处闻声赶来,将驿站西北角的一座偏院挤挤满满当当。
徐怀跟在郭君判、潘成虎后走进去,看小院模样,应该是驿站的后厨,院子里堆有柴草。
事变发生时,投宿的商旅应该藏身柴房里,直到这时才被发现——一名身穿儒衫的老年跟一名中年奴仆模样的人,被按倒在院子里已经打得满头是血,都快喘不出气。
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跟一个三十岁左右、模样还算周正的仆妇,裙衫都差不多快被撕脱下来,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她们拼命要从柴房里逃出来,却被个瘦长脸颊有青色蛇形胎记的健囚一手抓住一个。
“这两个小娘们都够烈,够刺激!两个人都是老子找到的,待老子先过一把瘾,你们再轮着上,别他妈过来抢,跟没见过娘们似的?”这囚徒看到这么多人眼睛发亮的挤围过来,咧嘴露出大黄牙,恶狠狠说道。
“青蛇,你他娘孙子也恁贪心——给你先挑个贼好的,剩下这个年纪大的,给我们先玩起来。”一个光头的中年囚徒不乐意了,急吼吼上前拽住那个年轻妇人的手腕,从青蛇手里抢过来,拽到廊下就迫不及待的伸手往雪白的胸脯抓|揉过去。
“你这孙子!”青蛇也不为忤,反而哈哈大笑,便要将那少女扛回柴房正法。
“郭军使,当众淫掠妇女,当不当严惩?”徐怀看向郭君判,问道。
“自当严惩!”郭君判禁不住厉声叫道。
“不严惩还得了?”潘成虎也气愤叫道。
他心里想,这些孙子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好不容易发现两个好货,难道不知道该先孝敬谁吗?
这要他娘一点规矩都没有,他们这傀儡不得当得太冤?
“徐怀奉郭、潘二军使令旨行事!”徐怀箭步上前,走到院中拽住那光头囚徒的手腕,将他往拉拽一下,便又抬脚朝他心窝口踹去。
“啥鸡掰破军使——你这狗杂碎又是哪根葱,
鸟毛没长齐,敢来坏爷爷好事?还是你想先舔头水?”
光头囚徒又不是石场牢营出来的,在大家都聚到黄龙坡驿站前的坡地喝酒时,才听别人说起徐怀在桐柏山横行无忌的事迹,他只当胡说吹牛;再说郭君判、潘成虎两个贼将出身的厢军正副指挥使,他也不放在眼底,谁他妈要听他们号令行事?
这时候见徐怀冲过来坏自己的好事,光头囚徒哪里肯愿?
再说手里没有一点斤量,谁这时候敢在上百囚徒众目睽睽之下,从青蛇手里抢一个规模还不多的婆娘先尝头水?
光头囚徒反应也是极快,松开那婆娘,伸手如喙,往徐怀踹过来的脚踝啄住。
徐怀脚踝似被铁钎子凿了一下,受击落地,并没有收回,左脚在后猛然搓地,背椎如大龙铿然作响,身形也硬生生从蹚踢腿势转为虎踞步。
要想将一干恶徒都震慑住,没有雷霆万钧的手段跟气势,如何能行?
对这光头囚徒,徐怀就想做到一击必杀。
身形在巨大惯性作用下,更为强劲的巨力从胸腹灌注握持破锋刀柄的右臂、右手,以不可抵挡之势,往侧前方作拔刀势击出。
不待徐怀手中破锋刀拔出,光头囚徒化拳变掌,右掌先抵至徐怀的右肘,待感觉撑不住徐怀右肘轰击而来的恐怖劲力,电光石火间又横臂化为肘封,想挡住徐怀拨刀的空间。
他却不想徐怀压根并没有想第一时间拔刀,而是毫不留余地的,将刀柄当作重锤,往他的胸口径直撞击过来。
“咔嚓!”光头囚徒身子被刀柄撞击横退,抵住一根廊柱没有倒地,身子僵站在那里,直觉五脏六腑都被刀柄这一击撞得粉碎,也不知道胸骨被撞断几根。
这厮真的好强。
“好手段,老子认栽,这婆娘你先玩……”
徐怀却无意放过光头囚徒,虚步前移,下一刻身形微微跃起,给人却像恶虎扑出一般的错觉,随后像月色一般的冷冽刀光脱鞘而出,以无坚不摧之势,从光头囚徒肩颈部斜劈而下,从左侧腰腋而出。
徐怀也不看这一刀效果如何,单手撑住栏杆,似蟒尾锤地,身形暴起,从几名围观囚徒头顶横跃而过,人在半空后,破锋刀便往抓住少女手腕、转身想往隔壁院子逃走的青蛇后背射去,紧接左脚蹬踩廊柱,紧随其后再次抓住脱手的刀柄。
青蛇看到光头囚徒两个合回不到就被干脆利落的杀死,哪里敢手无寸铁跟徐怀交锋?
然而,他转身逃跑死得更快,低头看着破锋刀穿胸而出,但是随后并没有看到徐怀从他身后将刀抽回,而是将刀刃竖转过来,往下用力,将刀刃从他的胸口往下一路切下来,直至破裆而出……
“淫掠妇女者,已严惩完毕,请郭军使验看!”徐怀捡起廊前一块撕破下来的裙布,将刀上的血迹抹去,回鞘跟郭君判回禀道。
少女与年轻妇女见这血腥场面,当场嗷叫一声吓晕过去。
即便她们这时候仅着片缕,大片雪肌暴露在空气里,众囚徒再完全感受不到半点香艳之意。
一具尸体在院中,从右颈肩间往左腰腋斩成两截,肚肠横流;一具尸体在廊下,虽然没有被完全劈作两半,但从胸口往下彻底分开。
要不要这么凶残?
虽然在战场上跟这杀胚较量好几回了,但这么近距离看徐怀如此连杀两人,郭君判还是觉得很刺激,心想都说桐柏山寇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但出手就如此凶残的,也没有几人啊。
再说,他与潘成虎所谓的严惩之意,也并非要杀这两个人立威,但人都杀了,这杀胚还虎视眈眈的盯过来,硬要他们背这口黑锅,他们这时候还能抵死不认?
也许黑锅背啊背就习惯了,郭君判舌头有些打结的说道:
“严……严惩得好,淫掠妇女,天,天理不容,杀得好,将这狗一样的东西,拖出去。快将这位老丈及两位女子都搀扶回屋,不得再有半丝侵凌,否则定斩不饶!”
潘成虎及一干囚徒暗暗心悸,周钦光、袁惠道、许忠等人除了面色发白外,却也没有吓得屁滚尿流。
徐怀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想想也是,他们作为厢军都将、节级,虽说不是靠拼战功换来,但在牢营里下黑手打杀囚徒,也没有心慈手软过,不至于会被这点场面彻底吓住。
原以为人马编排会有些麻烦,但现在斩杀两人祭旗,事情就顺利多了。
在徐怀他们护送王禀抵达岚州之前,徐武坤、苏老常他们就已经搞到石场牢营内的囚徒名册;之后柳琼儿又花功夫进行分析梳理。
这次从石场牢营带出来的六十名囚徒基本情况,徐怀已经了如指掌。
这六十人里,都不错的身手,又胆大妄为敢跟徐怀去粮料院闹事,基本上都有人命案子在身。
不过,大多数还是争执失手杀人,又或者受欺凌、盘剥太甚义愤杀人,也有一些打家劫舍的盗匪,但真正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基本上都直接被拉出去砍头,行大辟之刑。
河狸王王孔甚至更是典型的包子性格,身手强横,为人侠义,在京东东路提刑司老老实实干了半辈子的底层武吏,回家撞见妻子与上峰通奸怒杀两人,还老老实实跑去衙门自首,没有想到远走高飞或落草为寇。
对这种囚徒,徐怀心知王禀、卢雄肯定是最喜欢的。
沈镇恶早年受王孔恩情,在青州时本欲劫牢将王孔救出,但王孔百般不许。他无奈之下才当街刺伤一名有旧怨的仇家,自求随同王孔刺配到岚州来;燕小乙也是青州籍人,还是偷盗伤人,为王孔所擒,没有半点怨气不说,一同刺配到岚州来,还为王孔折服。
将石场牢营最能打的五十名囚徒,以及黄花坡、黄犊崮牢营一部分健壮囚徒以及一部分厢军将卒编为第一都,以王孔为都将,徐怀就是希望王孔隐忍的性子以及在囚徒已经建立的名望,能够约束众囚不至于胡作为非;同时也不用太惧他会有野心从副都将徐心庵手里争夺第一都真正的统兵权。
当然,加以防范,也是将燕小乙、沈镇恶从王孔身边调到其他都任副都将。
牢营厢军将卒有监押之责,相比那些充当苦役的厢军兵卒,除了相对健壮一些、隔三岔五会有操训外,兵甲也是配齐的。
厢军将卒所随身携带的兵甲也仅一百二十副,但讨粮军有五百人马,徐怀当然是将兵甲优先配给战斗力及控制力都相对有保障的第一都,这样才能有效钳制住其他四都兵马能听从郭、潘二人的“命令”行事……
第二十四章 深夜谈谈情
人马编排,徐怀宁可让周钦光、袁惠道、许忠等人负责更多、更具体的事情,也绝不可能让郭君判、潘成虎插手太多。
周钦光、袁惠道、许忠等人虽说位卑官微,但相对底层寒民,却又不知道好出多少。
他们在岚州又皆有家业,身为牢营厢军都将、节级,囚徒想要在牢营过得舒坦,必然对他们多有孝敬、百般谄媚,要不是性命受胁迫,怎甘愿涉足此事?
他们畏涉大罪,只会小心盯住、防备编入麾下的囚徒失控闹事,而不会纵容他们发泄胸臆间的戾恨肆意破坏。
他们更不会有拉人马进山落草的念想。
这么一来,以他们为首编三都人马,与王孔、徐心庵以及燕小乙、唐盘为首的两都人马,相互制衡,短时间内就能勉强将躁动的人心摁住。
徐怀真正要盯紧的还是郭君判、潘成虎二人,避免他们有可能跟歇马山出身的杜仲、孟老刀单独接触。
倘若叫郭君判、潘成虎,与杜仲、孟老刀单独说上话,他们鼓动三五十不安分的囚徒,一起冲出黄龙坡驿,往西边的管涔山深处逃去,徐怀就得另谋他策善后;而这绝非不可能发生的事。
将两具瘆人死尸拖出去,将人马召集起来,徐怀也只是让郭君判、潘成虎当众定下讨粮军的旗号,申明宗旨,简单说了一些鼓舞人心之后,便与殷鹏、唐青再簇拥郭、潘再回到前院官厅;具体人马编排之事,徐怀则交给郑盘、唐盘、徐心庵与王孔、周钦光、袁惠道、许忠等人去做。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刚入秋夜风便有凉意,黄龙坡驿距离岢岚城虽然有二十多里地,但位于南北交道要隘上。
从事变发生到这时,却没有新的商旅通过,可见数路领粮人马聚于黄龙坡驿不走的消息,已经惊动岢岚城了,四面通往黄龙坡驿的道路已经封锁起来。
不过,苏老常、徐武坤他们没有发出讯号,徐怀却不用担心今夜睡不安稳。
徐怀再走进来,将两把佩刀递给郭君判、潘成虎说道:“你们是正副指挥使,抛头露面,身边却没有一把佩刀,实在不像话。这个给你们。”
郭君判这时候多少镇定了一些,接过佩刀按住机括拔开,却见是一把就剩尺许刀身的断刃,刃口都还被特意拿砖石敲掉了。
他恨得想连刀带鞘扔徐怀脸上去。
徐怀让殷鹏、唐青轮换着去休息,今夜不难熬过去,明天有可能更加的凶险,得养足精神,他将一张高椅、一张八仙桌拖到窗下,跷脚坐下来,将破锋刀搁桌前,问郭君判、潘成虎:
“我说的那些事,你们现在想通了没有,是不是已经认清陈子箫这人的真面目了吗?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宁娶从良妓,莫娶过墙妻——你们二人要肯幡然悔悟,从此洗心革面,那在王老相公眼里就是从良妓。待王禀东山再起之时,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不会像蔡系那些自诩高高在上的那些人,都将你们招安了,还将你们当贼盯着、防
着,甚至最后还想着将你们当贼利用……”
“你这是招揽我们?你以为我们真是三岁孩童,这么好受你蒙骗?我们怎么能肯定,你在利用过我们后,不会从背后向我们二人各捅一刀?”郭君判敛起虎目,沉声问道。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徐怀耸耸肩,摊手问道。
“你们既想迫使郭仲熊让步,但同时又不可能真跟郭仲熊撕破脸,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在郭促熊答应你们条件之后,你拿我们的头颅送给郭仲熊当台阶下吗?这样,不也正好能继续掩饰住你的真面目?”郭君判说道。
徐怀摊手问道:“我的面目有什么需要掩饰的?我都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我就是夜叉狐,你们是不是还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心里还在一遍遍的呐喊,这怎么可能?”
“你要不怕暴露真面目,邬七他人在哪里?”郭君判盯住徐怀问道。
“你们以为我将邬七暗中做掉了?”徐怀反问道,“邬七虽然也是可怜蛋,但他是陈子箫从虎头寨就带出来的腹心嫡系,照理来说,我确实不应该留下他。不过,我不是还要向你们证明陈子箫用心歹毒,已特定安排他去草城寨报信……”
“邬七前往草城寨报信,能证明什么?”郭君判不解的问道。
“说句实话,你们就算不跟我们合作,除了逃入山野、落草为寇外,也不会有第二个选择了!而今天发生这样的事,郭仲熊等蔡系将吏,也断不可能再信任你们半分。郭仲熊即便顾忌事态扩大不可收拾,暂时不敢对我们这边轻举妄动,但他一定会下令扣押岚州境内所有的桐柏山降将降吏。倘若明日陈子箫还安然无恙,是不是就能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了?”徐怀淡然说道。
徐怀让邬七前往草城寨找陈子箫,说白了就是有意打草惊蛇。
陈子箫断不可能想到自己的燕间身份被他窥破。
见前计不售,陈子箫还想自保,又或者还想继续潜伏下去,最大的可能就是赶去丁字号牢房,在神秘人面前千方百计跟郭君判、陈子箫进行切割。
当然,陈子箫也有可能会连夜潜逃,但这同样会叫陈子箫、潘成虎意识他们只是被陈子箫所利用。
要不要挟持乃至拉拢郭君判、潘成虎,苏老常、徐武坤乃至徐心庵、唐盘他们都有不同的看法。
桐柏山匪乱,血流成河,死伤那么多,郭、潘二人即便不是首凶、不是主犯,也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从犯。
但是徐怀没有更好的选择。
岚州以及河东路北面岚代忻并四州,徐怀所能调用的人手很有限,他也不可能将铸锋堂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百余人手都拉过来。
就算徐武江他们没有意见,而这点人手也实在激荡不出什么浪花来。
然而徐怀不会忘掉陈子箫、郭君判、仲长卿、高祥忠他们接受招安之后,同时还有六千贼兵,被拆散安置到岚伐忻并四州来,补充禁厢军兵力的不足。
伐燕战事一经发动,桐柏山寇兵都会一并北上,奔赴朔州战
场。
现在河东路经略司及诸兵马都监司,对受降贼将及降兵的控制极严,徐怀也没有想过这时候去掀动不可控制的大变乱,将这些人马拉拢到哪座山头落草为寇——这恰恰是他这时候阻止郭君判、潘成虎他们想去干的。
随时都可能爆发的伐燕战事,其结果如何,对绝大多数人还是迷雾。
不过,徐怀除了有脑海所浮现的那段记忆作为再清晰不过的警醒外,结合桐柏山匪乱以及这段时间对大越禁厢军及地方吏治的观察,这层迷雾在徐怀面前已经这得极其稀薄了。
大越兵马从岚州沿恢河往北发动的伐燕战事,大概率会受挫——要是伐燕战事顺利,能成功夺下燕云故郡,大越在北方的防御形势完整,怎么会很快就轻易发生无可挽回的滔天大祸?
而契丹人在西京道的守兵实力凿实不强,精锐更少,这意味着大越兵马伐燕战事会受挫,但被全歼或遭受毁灭性打击的可能性极低。
这意味着到时候从桐柏山出来的贼兵贼将,会与其他溃兵一起,撒开脚丫子往岚州境来撤退或逃命。
这种情况之下,王禀站出来协助伐燕将领在管涔山北麓集结溃兵,努力重整防线,没有谁会拒绝,更不要说有谁会制止。
这也将是徐怀在岚州集结桐柏山寇兵的最佳良机或者说唯一良机,而到时候郭君判、潘成虎就能发挥出谁都不可替代的作用。
没有郭君判、潘成虎先依附他们(王禀),桐柏山寇兵凭什么聚集到彼此深仇大恨的他们身边?
就算到时候他们能趁乱集结一两千人马,经略使或者谁一纸调令过来,这些贼兵贼将对他们完全没有什么信任跟依赖,他们不乖乖将兵马交出去,就不怕靖胜军的旧事重演一遍?
唯有借助郭君判、潘成虎所助,桐柏山寇兵真正能为他们所用,边境防线又极其脆弱之时,才不会有谁敢轻易出手夺他们的兵权。
徐怀想在风云激荡的变乱以及随时而来的滔天大祸中,拼命去抓一线生机,现在能抓在手里的棋子太少了。
郭君判、潘成虎这两枚棋子,他怎么轻弃而不争取?
何况眼下的局面要应付,也离不开郭君判、潘成虎的全力配合!
徐怀见郭君判、潘成虎还是惊疑不定的样子,撇撇嘴说道:
“……就算我现在放你们走,你们真就甘愿一辈子落草为寇,连藏在青牛峪、龙石沟的妻小至死都不敢相认,不敢让他们光明正大的续你们老潘家、老郭家的香火?你们不要瞪眼看我,你们暗中在青牛峪、龙石沟蓄养妻小之事,在黄桥寨一战之前,我就查清楚了。不过,我做人做事比你们想象的有底线!你们啊,一个个杀人如麻,看上去都不拿自己项上的头颅当回事,但竟然满脑子还想着续香火这事,真是可笑、可叹啊!”
潘成虎看向郭君判,他都差点从郭君判的眼睛看到自己的惊容:他们真有一线可能,玩得过这头看上去连鸟毛都没有长齐的莽虎?
第二十五章 进退两难
漏夜更深,州衙官厅之中犹明烛高烧。
廊前院中数十甲士执金披锐,肃杀之气弥漫。
郭仲熊自诩儒雅文范,这一刻却恨不得将曾润生吞活剥了。
将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都调往草城寨任事,原本就严重有违立朝以来所奉行参差互制的准则,却是曾润强烈坚持,郭仲熊才勉强签发任状。
谁能想到都没有一个月,郭君判、潘成虎二人便聚拢数百厢军、囚徒,强占黄龙坡驿闹事?
郭仲熊黄昏时得报此事,第一念头就是想将这些养不熟的狼心狗肺之辈杀个一干二净以儆效尤。
然而郭仲熊即便以侍制、枢密院都承旨出知岚州兼领兵马都监,执掌岚州军政,想要做成这事,却又谈何容易?
事涉厢军、牢营囚徒,不要说司理参军钱择瑞了,受兵马都监司所辖、具体统领岚州厢军的兵马军(厢军)都指挥使葛槐,又怎么可能轻易承认是变乱是他们御下不严、失职所致?
何况,所得消息也明确指出粮料院分发粮谷低劣之极才使囚卒愤怨。
除了数百卒囚停聚黄龙坡驿外,岚州诸牢营、厢军驻营也都得知停聚之事,此时都有人心躁动、不稳的迹象。也许镇压停聚黄龙坡驿的数百囚卒不算什么大事,但钱择瑞、葛槐项上有十颗头颅,敢激起岚州上万厢军将卒及七八千囚徒一起哗变。
他们有什么天大的利益,犯得着陪郭仲熊冒这么险?
退一万步,事情真闹大了,郭仲熊有蔡铤在背后撑腰,谁知道郭仲熊会不会将黑锅都扣他们头上来?
因此,闻讯赶到州院签厅,面对郭仲熊气势汹汹的怒火,他们二人也是寸步不退,力陈当先严查粮谷之事,以安抚人心为先。
钱择瑞、葛槐连变乱都拒绝承认,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兵曹事岳庭道更不可能附从随意郭仲熊调军弹压停聚囚卒。
依大越律令,郭仲熊于辖境调动禁厢军,需要有州判、司兵曹事副签,并由录事参军抄录颁传才正式生效。
大越立朝以来,为防止将帅擅权,对军队的调动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跟监管。
甚至对敌作战,通常都是枢密院直接在中枢制定好详细的方案,并以圣旨的形式颁传帅臣具体执行。
以士臣执掌诸部禁厢军、掌握战场指挥权的帅臣,通常都不得随意变动枢密院的作战方案。
在如此严格的规制,是极大降低将帅擅权、武将作乱的风险,但也令州县应对种种变故极其僵化。
州判、司兵曹事、录事参军此时都在州院,又都拒绝副签,负责率所部禁军驻守岢岚城的天雄军第三将、都指挥使葛怀聪,怎么可能贸然听从郭仲熊一人的命令,带着兵马就去平乱?
葛怀聪听郭仲熊命令行事,即便率部成功平息乱事,事后也不要指望有什么功劳了,最好的结局就是从岚州调出,换戍到其他州的兵马都监司任将——再说郭仲熊出知州,平时可也没有将他们这些武夫放在眼里啊。
郭仲熊想要有一番作为,想在伐燕战事立下功业,成为一代名臣,但在黄龙坡驿停聚卒囚真正抢掠乡野甚至攻掠城寨之前,他能做的加强各城寨及驿哨防守,令诸县及城寨加强对监管桐柏山匪乱中所招抚的将吏,
以防郭君判、潘成虎还有同谋。
变乱消息传来之际,郭仲熊也不是没有想过严惩三五黑心粮吏平息事端,甚至他还担心个别粮吏胆大妄为有可能会烧仓灭迹,第一时间除了将司户参军及粮料院仓丞召到身边盯住,还派人加强对粮料院的监管、守卫。
司户参军却没有太多的畏惧,只是说今日就有新粮刚从太原运抵岚州,还没有正式入仓,请郭仲熊自己去察看。
战事将近,郭仲熊肩负重任出知岚州,想要有一番作为,为官还算清廉,下面的官吏也多有收敛。
岚州仅有万余民户、军屯又有限,所需的粮秣大多由路司从太原转运过来。
郭仲熊待看到刚从太原转运过来,还没有正式入仓的新粮,就已经掺杂大量的腐烂粮谷,心都凉了半截。
这他妈就是一个死结。
宣武军、骁胜军各将于十天之间抽调四将兵马抵达岚州。
这个死结倘若不能在宣武军、骁胜军精锐抵达之前解开,郭仲熊都不晓得他自己会面临何等严惩!
“你们都先去歇息吧,事情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时刻……”郭仲熊故作镇定的示意诸官吏都先退下去,单留曾润在签厅说话。
残烛还在燃烧着,暗弱的烛光照在郭仲熊的脸,更显阴沉。
曾润叫郭仲熊死死盯住,心头发忤,硬着头皮说道:“郭君判、潘成虎贼性不改,我们都信错了他们!”
郭仲熊见曾润到这时还装痴卖傻,冷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说道:“伐燕在即,滋体事大,稍有不慎,我在身败名裂之前,断不可能叫你好受!”
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是曾润一意要都调往草城寨的,而未足一月,郭潘二人便闹出这样的事来,即便曾润真就一点都不知情,郭仲熊也断无可能放过他。
“……”曾润也是欲哭无泪,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状况,他能说什么?
“除你此外,蔡相还使谁过来主事?”郭仲熊追问道。
“……”曾润也知道事态倘若无法收拾,他将第一个成替死鬼,不敢再在郭仲熊面前隐瞒,说道,“虎侯在岚州。他原本想着待几天就走,不愿意惊动谁,却不是想故意欺瞒郭侍郎!”
“……”郭仲熊阴恻恻问道,“岳海楼这时候在哪里,是他坚持要将陈子箫等人调往草城寨的?”
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说待几天就走,郭仲熊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会信?
“啪”,郭仲熊气急攻心,抓起一方砚台就往地地砸成粉碎,低吼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虎侯在岚州石场牢营里——消息传到岢岚城,卑职就派人去见虎侯,这时候还没有回信,卑职也不知道虎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曾润哭丧着脸说道。
“你现在就给我亲自去岚州石场,告诉岳海楼,我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官家要是因为这事,取我郭某人的头颅,我绝不会叫他好看!”郭仲熊抑住胸臆的愤怒,勉强没有咆哮出来!
…………
…………
草城寨及岚州石场的夜风也是一片肃杀。
消息传到岚谷县,都不需要郭仲熊传令,天雄军第六将、都指挥使兼知岚谷县事朱广武,便第一时间率一队精锐抵达草城寨巡视。
朱广武并无权力扣押陈子
箫,甚至都无权力限制他行动,但作为天雄军宿将,又有守御管涔山以西防线的重责在身,他绝不容控扼管涔山要隘的草城寨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任何不可控的状况。
解忠多年来都是他的部属,袍泽之情也深,朱广武不相信他会有什么问题,他更多是怕解忠不够圆滑、警惕,会为陈子箫等狼子野心之徒利用或陷害,才更需要他亲自过来坐镇,盯住陈子箫的一举一动。
而草城寨原本就有一营禁军精锐驻守,朱广武也不怕消息传开来后,三百多厢军将卒会有什么无法控制的躁动。
朱广武的作风要比郭仲熊强硬多了,除了下令厢兵将卒不得走出营房外,还直接派禁军将卒接管岚州石场的守卫,防止石场牢营的囚徒会有什么异动。
当然,除此之外,在郭仲熊或者岚州兵马都监司有进一步命令传达之前,朱广武也无意逾制多做什么;他甚至早早就在禁军营房里睡下。
陈子箫也是很平静从容的配合朱广武、解忠做诸多部署,过了子夜见没有新的情报及命令传来,他也跟往常一样,回到宿处睡下。
在朱广武之前,邬七就已经赶到草城寨。
邬七说及六路领粮人马停聚黄龙坡驿之事,陈子箫就意识到事态不会再照他所设计的那般发展。
他不相信自己的真正身份已经暴露,但身为招安降将,甚至对岳海楼阳奉阴违,也极可能不会再受信任。
而倘若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被捉住交待出受怂恿之事,郭仲熊很可能会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将他关入大狱,但他此时也无意从草城寨逃走。
叩门声响,陈子箫从惆怅的草原乡梦中醒过来,披衣点着烛火,打开门见是曾润、朱孝通陪同岳海楼走进来。
很显然曾润、朱孝通亮出蔡府的招牌后,朱广武无意阻止或干涉他们在草城寨进没,只想着能尽快平息事端——大多数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大风波。
“虎侯过来了……”陈子箫平静的请岳海楼三人进屋坐下。
“我好像并没有正而八经的介绍过自己,难道朱孝通跟你提及过我的身份?”岳海楼盯住陈子箫问道。
“蔡府能叫朱管营及曾先生都毕恭毕敬的岳爷,除了虎侯之外,我也想不出有第二人了,”陈子箫在床榻前坐下,说道,“虽说受招安还不满半年,但从在桐柏山得郑先生找上门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为蔡相效力,所以蔡府以及西军的一些情况,便用心多了解了一些,要不然也不会自以为是做下这等蠢事了!”
“哦,你也知道你有些事做得太愚蠢了?”岳海楼问道。
“虽说我大越一旦发兵北进,必将势不可挡,岚州吏治好坏实在无关紧要,但我就想着要是能有机会整饬,到底也是件绵上添花的事——便暗自揣摩虎侯也应有此意,怂恿郭、潘等人找机会闹一些事端。当然,我最初想着他们进岢岚城,在粮料院看到陈粮烂谷借题发作,那样诸事应该都会在虎侯的控制之下,不会闹到岚州各地的牢营、厢军驻营都人心沸腾。可惜,我自谓聪明,却被聪明反误:我一没有想到郭、潘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愚弄,二没想到夜叉狐竟然会与郭、潘联手,以致竟成这样的僵局。虎侯倘若觉得对郭仲熊无法交待,子箫愿承担所有罪责——事实也是如此!”
第二十六章 罪问千古
“你……”
曾润气得鼻窍冒烟,他没有想到岳海楼、朱孝通在岚州石场牢营里早就注意到囚徒及厢军兵卒有借粮谷事啸闹的迹象,却没有知会他一声,更无意提醒郭仲熊。
他更没有想到陈子箫也知道此事,非但没有想着要派人跟他说一声,竟然还暗中怂恿郭君判、潘成虎那两个蠢货,想推波助澜将事情闹得更大。
倘若事情真如陈子箫所预料,郭君判、潘成虎等人进入岢岚城大闹粮料院,就要好处理得多:
一方面城池能第一时间封闭起来,能将消息限制在岢岚城里,不至于叫诸牢营、厢军驻营都有不稳的迹象。
另一方面司理参军钱择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兵曹事岳庭道他们自己以及家小都在岢岚城里,他们为自己安危着想,都有可能倾向附从郭仲熊用严厉手段弹压,而不是现在为了推诿他们的责任,拖延着不同意郭仲熊出兵对停聚黄龙坡驿的囚卒进行弹压。
然而现在是什么状况?
五百多囚卒以郭君判、潘成虎为首,扣押驿丞及吏卒近三十人,占据黄龙坡驿闭门自守。
而分散岚州县及城寨的牢营、厢军驻营得知消息后,也都躁动不安,凌晨之前就有不少打砸事发生。
虽然形势暂时还能控制住,但谁都不知道不会让事情这么拖延下去。
而此时出兵赶往黄龙坡驿进行镇压,事情也有太多变数。
五百多囚卒会不会放弃黄龙坡驿,往西逃往管涔山的群岭之中?
赶在禁军大举集结伐燕之前,岚州这边先来一场剿匪作战,曾润想想都要疯掉。
倘若五百多囚卒据守黄龙坡驿,禁军又一时半会不能强攻下来,叫岚州境内的囚徒、厢军将卒人心越发急躁,谁知道事态会不会越演越烈,最后像火山一般来个总喷发?
到时候还伐个毛燕?
岚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跟这件事沾上边,都等着人头落地吧!
到时候力主伐燕蔡相也绝不可能再独善其身,最轻也是会被驱赶出汴京!
想到这里,曾润背脊吓出一身冷汗来,愕然看向岳海楼,问道:“这一切都是王禀老儿的算计,他是要不惜搅黄伐燕大计,也将蔡相拖下水?”
“慌什么?”岳海楼瞥了曾润一眼,说道,“事情还远没有到那一步呢,王禀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我慌什么,还不是你擅自主张,将事情搞成这样?曾润心里怨恨的想着。
岳海楼背着手站在屋里,烛光照不到他的脸,他的脸笼罩在黑暗中,而硕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陈子箫心里也微微抽紧。
虽说他不虞自己的身份暴露,但只要岳海楼或郭仲熊派人去找郭君判、潘成虎,两相印证,必能发现他说辞里的错漏、破绽。
“诸事皆是我犯蠢所致,我愿去黄龙坡驿劝郭君判、潘成虎弃械投降。”陈子箫握紧拳心说道。
“谁
能信你?”曾润这一刻终于控制不住,低声咆哮起来。
郭君判、潘成虎聚拢五百多囚卒占据黄龙坡驿,曾润觉得郭仲熊发疯了,才会同意放任陈子箫跑去跟郭君判、潘成虎会合,这他娘事情还不够乱吗?
“我倒是想让你去试一试,但恐怕很难说服郭侍制信你啊。”岳海楼转过身来说道。
他到岚州来没有明面上的身份,岚州诸事的处理,最后还需要郭仲熊点头才能施行。
这事他们从头到尾都将郭仲熊蒙在鼓里,谁知道郭仲熊心里会有多恨他们?
“朱将军到草城寨之前,参与此事的邬七便第一时间赶来给我报信,想我参与其事,但我将他扣押下来了,正准备找机会交给虎侯,”陈子箫说道,“即便郭侍制那边,或许要请王禀陪我们走一趟。我的想法跟虎侯一样,认为王禀即便有闹一闹的心思,也可能真看岚州事态彻底失控……”
曾润、朱孝通当然知道将王禀一起拉过去见郭仲熊,多少能发挥一些作用,但既然这一切王禀就是始作俑者,他们不觉得王禀会乖乖听话。
岳海楼沉吟片晌,打开门扉,跟站在院中的人说道:“你们去告诉朱都尉一声,就说我要从草城寨带两人走!”
…………
…………
石场官舍简陋到四壁漏风,虽说初秋时日,漏些风来,甚是凉爽,但吹得火烛摇曳,叫人心烦。
事变发动后,徐怀不会额外派人随时过来给王禀通禀事态的进展,但王禀、卢雄入夜前还是了解到事态的大体进展;朱广武赶到草城寨,除了派出禁军将卒加强草城寨及牢营的守卫外再无过多动作,王禀、卢雄也能推测岢岚城诸官吏此时互相推诿反应。
不过,他们对事态最后会走到哪一步,却全无预料,也不觉得徐怀他们真能将每一步事态发展掌握到妙至毫巅的地步。
即便王禀认为事态彻底失控,令伐燕之计流产,对大越或许都不能算是坏事,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必将是身败名裂。
要说他能坦然面对这一切,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谁啊?”
官舍大院外传来“嘭嘭嘭”叩打院门的声音。
唐盘、徐心庵、唐青、殷鹏、郑屠都随徐怀在黄龙坡驿,不过还是留了两人,照料王禀、卢雄安危。
听到有人粗鲁的叩打院门,大有不开院门就砸开的架势,这两人也都手执佩刀走到廊前,盯住院门喝问。
“打开门,将来人请进来。”王禀从屋里走出来,吩咐说道。
两名老吏颤巍巍的又多点两支火把,叫官舍院子里更亮堂些;王禀叫跟事情没有牵涉的老吏都回屋里去,不要理会院中事。
“岳海楼!?”卢雄看见岳海楼负手与陈子箫、曾润、朱孝通、孙沉等人走进来,也吓了一跳,皱着眉头,问道,“这些天藏在丁字号牢房里的那人,是你?”
“我就说王相公、卢爷不是好欺瞒的人,”岳海楼跟身后
朱孝通、孙沉笑着说了一声,又径直走到檐阶前,丝毫无视王禀、卢雄身边的两人,说道,“有人说王相公拼得身败名裂搞这么一出,就是要将蔡相拖下水,我觉得远不至于此,却不知我有没有看错王相公……”
卢雄知道此时发生的一切即便还符合他们事前的预料,但王禀内心所受的煎熬却不可能稍轻,也很难堪于面对岳海楼咄咄逼人的质问,他走前半步,将岳海楼挡住廊阶前,不叫他走到廊下来,说道:
“岳海楼你既然一直藏身牢营里,想来从头到尾对石场内外的动静都看在眼底,想必一切也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何必此时跑来置喙?”
“当世谁敢狂妄到真以为能将一切尽在掌握中啊?又或者说王相公狂妄到真以为拼得身败名裂使事态彻底失控,将伐燕之计毁于一旦,真对大越社稷利大于弊?”
岳海楼负手站在廊前,说道,
“王相公流贬唐州,我当时没在汴京,不然一定会挡住不叫郑恢他们轻举妄动,但可惜他们并不识得王相公的心胸。我当时不在汴京,是陪大公子使燕,之后大公子从燕上京临潢府返回汴京,我特意到大鲜卑山走了一趟,以致拖到今年初才辗转返回汴京。王相公可想知道我到大鲜卑山西麓看到什么吗?”
王禀一直想了解契丹人与赤扈人在北线的战事具体情况,但奈何朝中派出好几拨密使,要么途中遭受诸多意外,音信全无,要么历经千辛万苦抵达赤扈人的王帐所在,沿途所能窥得秘辛极为有限,远不足以全面的评价赤扈人的军事实力以及他们在北线跟契丹人对峙的情况。
王禀没想到岳海楼竟然亲自潜入赤扈人与契丹人的腹心地,忍不住关切的问道:“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的情形,契丹人旧属的西北诸藩部应该都已经投附赤扈人,契丹人最强的御帐亲军、宫分军被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利用早年在大鲜卑山西麓所修筑、用来约束西北诸藩部的边墙、城砦,构筑拱卫其上京、中京腹心地的最后防线,但这条防线却也脆弱得很,”岳海楼说道,“一旦契丹人在大鲜卑山西麓的防线彻底失守,赤扈人的铁蹄随时会南下。在岳某人看来,眼下实是我朝夺取燕云故地、完善北部防线的最后机会!王相公,你现在还以为不惜身败名裂,也要阻止伐燕之计,是为大越着想,就没有想过此举会令你成为大越的千古罪人吗?”
王禀失魂落魄的抓住门框,勉强没有瘫倒在地,颤声问道:“契丹人的北线真已脆弱到这一步吗?”
“我大越兵马从岚州沿恢河北进在即,王相公可有看到契丹人从北线调一兵一卒填补进其西南道?”岳海楼盯住王禀惊惧的眼睛问道。
陈子箫这一刻颤声说道:“王相公,且不管你与虎侯之前如何算计,当务之急我们应立即去见郭仲熊,使事态不再发酵恶化下去。倘若真坏了伐燕大计,我等都要成为大越的千古罪人啊!”
第二十七章 黄龙坡驿
“好!好枪!”
次日晨起,黄龙坡驿院落里,便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喝彩声。
最为宽敞的官厅前院,不仅角落里,连墙头以及隔壁庭院里的榆槐树头都骑满囚卒,就见王孔居中而立,将一杆蜡木长枪在手心里掂量两下,便仿佛从草丛深处猛然窜动的毒蟒,随着他腰腹起伏,便往院中旗杆一人高处所贴那张当靶心的黄纸攒刺过去。
黄纸柔软,寻常人使枪只能扎透过去,但王孔这一枪扎下,那张黄纸却是四分五裂从旗杆上崩落,而旗杆上却未留半点痕迹。
这种劲力收放自如到毫巅的境界,没有极高天赋并在大枪上浸淫十数二十年之久,是断然做不到的;诸多囚徒、囚厢兵卒看到这一幕也都喝彩不已。
倘若以长枪对战,徐怀以天生神力还要略胜王孔一筹,但单纯在枪术上的造诣,却还没有达到王孔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暗感风云交会之际,大越几乎将淮河以北这几年作奸犯科的囚徒,都刺配到岚州等地来,还真是不乏藏龙卧虎之辈。
为了有事可做打发时间、稳住数百囚卒躁动不安的心,也为了让诸囚卒能更好的听从约束,徐怀一早就特地让唐盘安排临时担当讨粮军诸都将、节级的将吏,当众展示各自的武技或捉对比斗。
王孔心里也希望众囚卒能收敛内心的躁动戾恨,显露枪技有震慑之意,自然也是毫无保留。
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没有徐怀那般天生神力,在枪术上的造诣更是要差了一筹,但他们在年轻一辈也是有资格称得上后起之秀的,展示枪技刀术,比燕小乙、沈镇恶还要略强一筹,也是赢得阵阵喝彩。
孟老刀、杜仲还没有窥破郭君判、潘成虎是受人操控的傀儡,心想他二人作为桐柏山的老人,郭君判、潘成虎将队伍拉起来却仅安排他们做副都将,原本心里还有些埋怨,此时则都无话可说。
朱承钧犯事之前,在邓州乃是豪侠级的人物,声望比他们高、身手比他们强,连副都将都没有混上,他们还能说什么?
整个上午,也就周钦光、袁惠道、许忠三人最是心虚,但他们好歹是正经八经的厢军将吏,而大部分人并没有立竿子造反的心思,他们能得任都将,别人也没有太大的意见。
徐怀昨日以破锋刀力斩光头囚与青蛇二人,足以震憾人心,他整个上午就捧着破锋刀,或挨着廊柱而立,或坐在栏杆上打瞌睡,看似惫懒无比,却一直都暗中观察众人的身手以及展示武技时不自觉的性情流露。
“我要找你比试!”将到午时,却有个黑脸汉子再也忍不住,像樽铁塔似的走到徐怀跟前,瓮声邀斗。
“牛二,你要跟我比什么,青蛇让我杀了,你心里不爽?”徐怀睁开似睡未睡的眼睛,将嘴里嚼着的草茎吐出去,看着黑脸汉子问道。
徐怀在数百讨粮囚卒之中,身形也可以说是最为健硕几人之列,但他锤炼武技、打熬筋骨已经达到刚柔相济的层次,筋肉远不像以往那般僵硬,反而更见坚韧,身形也就看上去相对
修长起来。
然而黑脸汉子走过来,徐怀就好像看到一年前的自己,身形不比他稍矮,两手真正是有钵头大的拳,这时候就穿一件短褂子,臂膀露出铁疙瘩似的筋肉交错盘结着,又是一个天生神力的人物。
事变之前,将黄花坡牢营、黄犊崮牢营的囚卒都拉到一起喝酒,徐怀就注意到牛二的存在;唐盘他们也很快就将牛二的底细暗中了解一遍。
牛二与青蛇都是从淮南西路寿州刺配到岚州,然而给安排到黄花坡牢营参加边墙修造的囚徒,这人年纪也仅有二十三四,脑筋有些像榆木疙瘩,犯事之前就跟着青蛇打家劫舍,到黄花坡牢营也事事都唯青蛇马首是瞻。
青蛇身手谈不上多强,却能在黄花坡牢营囚徒里横行霸道,黄花坡牢营每回都是他率领囚卒协助厢军都将周钦光进岢岚城领粮,除了他心狠手辣,平时多加打点狱吏外,牛二对他言听计从,甘当打手,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
说实话,昨天就算青蛇不犯淫戒,徐怀也会想办法将他剔除出去或找机会除掉。
徐怀还以为他昨日当众斩杀青蛇之后,这头蛮牛便会气愤不过站出来,却没想他能忍耐到这一刻。
“青蛇应该死,但我不能不替他报仇。”牛二一是一、二是二的说道。
“你打不过我怎么报仇?”徐怀问道。
“我杀不死你,让你杀死,我便不用想这些。”牛二直脑筋瓮声道。
徐怀将破锋刀搁栏杆上,走到廊前,捡起一根蜡木杆,沉身怒喝一声,虎扑跃步连跨三步,将全身劲力激发出来,蜡木长杆这一刻也在他手里抖成一条直线,往前猛烈刺去。
前面没有枪靶,空气却陡然炸出一声厉啸,随后徐怀将炸断掉一长截杆梢的蜡木长杆扔到牛二跟前,不屑的说道:“你凭什么跟我斗?”
王孔使枪裂纸而不伤旗杆半分,可以说是枪术臻至毫巅。
徐怀空刺却能炸断杆头,却是惊人枪术与一身神力结合到毫巅的展露。
单这一手功夫,在场数百囚卒便没有一人敢说能毫不花巧的、从正面堂堂正正的接住他这一枪。
牛二脑筋有些笨拙,却也知道他远不是徐怀的对手,闭起眼睛说道:“我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
“你不是也天生神力,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能将那只石轱辘掷得比我远,便算你打得过我!又或者说我先做个示范,你哪天觉得自己能将同样重的石轱辘掷得比我远,再来找我替青蛇报仇?”
黄龙坡驿主要用于军驿,官厅院子里有好几个练力的石滚子,徐怀指的那只足有两百斤重。
厢军将卒多羸弱,但挑选出来负责运粮的囚徒即便老实听话,气力也绝不会弱。两百斤重的石滚子基本上人人都能扛举起来,但要说掷出多远,除了气力有绝对性的要求外,武技的基本功能否足够扎实,又或许能否通过种种秘势在瞬间将全身的劲力贯注双臂也同样重要。
“将院门打开!”徐怀让人将驿站大门打开,提起石
轱辘开声发劲,身势旋拧折叠间将劲力在瞬间都灌注双臂之中,两百斤重的石轱辘越过门庭,“嘭”的一声重重砸在院门外的空场地上。
看到这一幕,诸囚卒都是倒一口凉气,他妈是人形投石弩啊!
徐怀也没有去看牛二受挫的神色,待要暗中吩咐郑屠以后将牛二收在身边疏通脑筋,这时候看到有两骑快马往这边驰来。
徐怀朝坐在廊下的郭君判、潘成虎,示意该他们出面接客了。
郭君判、潘成虎对徐怀的说辞始终是将信将疑,但这一刻看到陈子箫与卢雄策马往黄龙坡驿这边驰来,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恨得想捡起一杆长枪,往这狗贼胸口扎去。
现在还有什么好话,眼前一切还不够明了吗?
陈子箫这狗贼怂恿他们闹事,他竟然还有脸亲自跑来挣这说降的功绩?
郭君判、潘成虎直恨得牙根子发痒,没想到他们竟然有一天会被人欺到这样的地步。
昨夜得邬七报信,陈子箫便猜测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落入夜叉狐的算计之中。
这时候见郭君判、潘成虎脸色阴沉的站黄龙坡驿大门前,而徐怀手捧破锋刀站在郭、潘二人身后,陈子箫便知道他的猜测没错;而从郭、潘二人怨毒眼神,陈子箫即便猜不到徐怀、唐盘他们到底跟郭、潘二人说了什么,但他也知道自己以后或许都没有机会在郭、潘二人面前辩解。
他也不会辩解,下马来眼睛就阴沉的盯住郭君判、潘成虎,沉声喝道:“没想到昨日一别,你们二人竟然做出如此胆大泼天的事来,你们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暗中怂恿郭、潘将事情闹大,以为将越军北伐的时日拖后三五个月会对大燕有利,然而待见到林石大人之后,才意识自己弄巧成拙了。
事情真要闹大,是令越军拖延北伐的进程,但也会准备得更充分。
而大燕西京道自始至终都不可能等到一兵一卒的援兵,时间拖越久,反败为胜的机会则越渺茫。
陈子箫现在有机会改正他无心犯下的猎误,不要说郭、潘二人怨恨他,哪怕是拿起刀枪朝他杀来,他也断不可能为自己辩解。
他要尽一切可能尽快平息事端,促成准备还严重不足的越军早日北上。
“呸!”潘成虎一口唾沫就朝陈子箫面门啐去,破口骂道,“恁这狗贼,从桐柏山便事事利用我等,爷爷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们死不葬身之地!”
陈子箫没有闪躲,抬手拿衣袖挡住唾沫,眼神往郭君判、潘成虎身后诸人脸上看过来,再次厉声说道:
“我乃岚州兵马都监司指挥使、草城寨巡检使陈子箫,与岚州石场监院吏卢雄,特奉枢密院都承旨知岚州事兼领岚州兵马都监郭仲熊郭郎君之令,来听尔等述说冤屈,亦令尔等申时之前即从黄龙坡驿散去、各归其部,倘若还敢聚众啸闹,刀兵即来,再无容情!”
待陈子箫说过场面话,卢雄给徐怀使眼色,示意先进去说话……
第二十八章 洪流难遏
“暗藏丁字号牢房中这人,乃是靖胜军前都虞侯岳海楼,”
卢雄走入室内坐下,忧心忡忡的说道,
“十六年前岳海楼还仅是靖胜军第六将麾下一员指挥使,蔡铤矫诏诛王孝成,在大多数军将都还犹豫观望之际,是岳海楼等人第一时间站出来奉旨行事。蔡铤正式执掌靖胜军都统制之后,也是大肆提拔这些军将;岳海楼也一步步从靖胜军都虞侯、都指挥使,直到出任副统制。在蔡铤正式总监西北诸军十年期间,岳海楼又助蔡铤收养军卒孤子编忠捷军,节制为蔡铤亲卫兵马,可以说是蔡铤在军中的第一腹心爱将。蔡铤调入中枢执掌枢密院,照惯例忠捷军的指挥权都要移交出去,岳海楼作为蔡铤嫡系腹心军将,照惯例也不再直接统兵,而调往环庆路都部署院任都部署副使。不过,岳海楼与环庆路经略使吴存浩不睦,去职归京重投蔡铤门下。他与蔡铤之子蔡元攸关系交好,去年初又护送蔡元攸出使燕国。蔡元攸刺探燕国虚实后即南返归朝,岳海楼则潜往大鲜卑山西麓察看赤扈人及西北诸蕃部的形势,非常不乐观……”
徐怀站在窗前,听及卢雄说及岳海昨天深夜带陈子箫、曾润、朱孝通闯进石场官舍的情形,眺望窗外院墙一簇茅草。
他并不怀疑岳海楼所言有假,王禀、卢雄已经见过郭仲熊,也从郭仲熊那里得到证实,岳海楼年初回到汴京,便将他这番探察具文密奏朝廷。而官家年初正式下旨令枢密院正式启动伐燕部署,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岳海楼这封密奏。
徐怀他在桐柏山时就担忧赤扈人势大难制,有朝一日取替契丹人还不满足,兵锋随时会往中原大地席卷而来,王禀、卢雄一度以为他杞人忧天。
岳海楼在大鲜卑山西麓所看到赤扈人及西北诸蕃部的形势,也是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他的担忧:在漠北草原崛起才三四十年的赤扈人,确实要远比以往越人所想象的更加强大啊。
徐怀走回到靠西墙的桌案前,将将贴身收藏的大越诸边堪舆图铺开——当世大幅的纸绘地图不便贴身收藏,这幅堪舆图是柳琼儿花了好一番工夫绣于薄绢之上。
当世地理勘测制图非常的粗陋,但河套、阴山、燕山、大鲜卑山、漠北草原、漠南草原、贺兰山等主要地形及方位,还是能在这幅堪舆图上体现出来。
契丹人势力最盛时,控制的地域一度往西延伸到金山(阿尔泰山),地广万里,但其核心区,主要包括两块:
一是大鲜卑山以东以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为腹心的辽河平原,一是大越立朝之前,从中原夺取的燕云十六州,契丹人在此基础上,划定了西京大同府
(西京道)、南京析津府(南京道)进行治理,境内蕃汉杂居。
而大鲜卑山以西、西京道(阴山)以北的广袤地域(蒙古高原),乃是契丹人控制有一百多年时间的西北诸蕃部地区。
赤扈人则是西北诸蕃部的一支,曾经是契丹人的附庸蕃族。
岳海楼看到契丹人曾经驰骋无敌的骑兵,在大鲜卑山西麓被赤扈人打得溃不成军,以致不得不利用他们两百年前在大鲜卑山西麓往外扩张前夕所修筑的边墙营砦构筑防御线,这不仅说明契丹人的主力兵力在与赤扈人的交锋中,已经彻底居于下风,同时也说明西北诸蕃部此时应该已经被赤扈人彻底整合,完成核心势力圈的塑造,也做好了往四周大举侵并的准备。
而契丹人从来都不以防御擅长,等他们在大鲜卑山仓促构筑的防线被赤扈人撕开,赤扈人十数万计的铁骑将像洪流一般,将契丹人在辽河流域的腹心地彻底吞没。
到时候赤扈人将彻底占领大鲜卑山两翼的广袤地域,彻底解除侧腋的威胁之后,其野心倘若还没有得到满足、释放,铁蹄必然悍然南下。
到时候燕云地区是落在契丹人残余势力手里更有利于抵挡赤扈人兵锋南下,还是说大越应趁机出兵夺取燕云地区,禁军精锐依托燕山、阴山等雄阔山脉构筑新的防线更为利?
不要说蔡铤、王庸戚等人在朝中已经做出选择,王禀此时使卢雄赶到黄龙坡驿,说明他这一刻认定后者对大越更为有利。
此时契丹人北部最为腹心的地域正受到赤扈人铁蹄的直接威胁,短时间内没有一卒一兵南调,眼下甚至可以说是从契丹人手里趁虚夺取燕云故地的最后良机。
说实话,要不是脑海里闪现那片段记记是那样的清晰无误,徐怀他此时都不会怀疑王禀、蔡铤、王庸戚的判断。
然而此时他却是越发肯定,大越积弊太深,或比契丹人更为不堪。
这么看来,就算契丹人日暮西山,在燕云等地的防御空虚,而大越集结十数万兵马伐燕,也只可能有两个结果:
要么就是被兵力更为弱小的契丹人打得大溃,并没能夺下燕云诸州;
要么就是将不多的禁军精锐拼光,才勉强夺下燕云诸州或部分地区,但也无法在赤扈人兵锋南向时,利用燕云诸州的雄奇山脉构筑有效的防御线。
然而他这个判断,主要是依据还没有发生的结果倒推出来,不要说郭仲熊、岳海楼他们不会相信,唐盘、徐心庵他们也没有办法相信啊。
从桐柏山到岚州,他们一路上是看到吏治存在极严重的问题,也无可否认从枢密院到禁厢军的操训、调动、指挥存在很多问题,但契丹人立国近二百年,种种积弊也是深重,要不然也不会叫赤扈人坐大。
现在也很明确契丹人无法从北线调一
兵一卒增援过来,而大越则能从西北诸军抽调大批精锐战力进入岚州、代州,形成绝对的兵力优势。
要没有那段明晰的记忆警醒,徐怀他自己都不相信大越这次伐燕会轻易受挫啊。
徐怀想了很久,确定他不可能借粮谷事去拖延伐燕进程,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跟卢雄说道:
“郭仲熊想要平息事端,总得诛杀三五粮吏给整件事一个明确的定论,总不能说囚卒无故啸闹。再一个,卢爷回去跟郭仲熊说郭、潘二人担忧事后会受清算,愿将功赎罪,带领五百囚卒随大军北上伐燕……”
“你确定也要北上?”卢雄疑惑的问道。
“……”
徐怀也有些茫然看向远山之上的流云舒卷。
他留在管涔山当然要安全得多,但翻天覆地的大变将至,他要是站在洪流不及的岸堤之上,真能抓住什么机会吗?
当然,这次随军北上伐燕,他们身在军中会有诸多不自由,也必然遇到很多难以预料的凶险,但只要伐燕兵马不被打歼灭战,徐怀相信短时间内他们所面临的还不会是九死一生之局。
徐怀点点头,跟卢雄说道:“嗯!一切都能顺利的话,也是我等大赚军功的机会——而我与徐心庵、唐盘此时也都有资格荐任都将,说不定回来后都正而八经的能混个指挥使干干。”
当世厢军主要作为辅助兵种使用,但也有部分厢军维持日常操训以备守战,甚至还有机会直接升格编入禁军之列。
厢军编训、调用以及基层武官的任命,都掌握在州兵马都监司手里,虽然有一定的要求,但要比禁军将吏任命宽松得多。
伐燕在即,岚代等地的厢军有大举扩编的迫切需求,将乡兵升格为厢军,或将囚徒编为厢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甚至在伐燕前夕,将岚伐等地诸牢营囚徒都编为厢军从征,徐怀都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
关键是他们想要介入进去,并有机会直接掌控一部兵马,能在伐燕战场有一定主动权,而非完全的随波逐流,眼下却是唯一的良机。
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没有谁想节外生枝,搞出谁都无法收拾残局,将五百囚卒正式编为一部厢军,郭君判、潘成虎原本就有厢军正副指挥使的职衔,调整过来统领这部厢军,而徐怀、徐心庵、唐盘他们有在桐柏山的剿匪战绩,此时编入厢军担任低级武官,都是完全合乎规制的。
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人作为刺配囚徒,直接编入厢军是没有问题的,刺配囚徒从来都是禁厢军的主要兵源,他们还没有军功,不能直接任武官,这也没有什么问题。
徐怀、徐心庵现在要王孔他们将都将的位置让出来,王孔他们会有什么意见,下面的囚卒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不安!
第二十九章 凭风好借力
“我原本想着诸事谈妥之后,请二位哥哥‘畏罪自刭’,给整件事来个完美的尾声,但王相、卢爷以为伐燕在即,还是希望我们能摒弃前怨,共同为朝廷效命,却不知二位哥哥意下如何?”徐怀与卢雄、唐盘、徐心庵商量好诸多细节之后,便将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请过来,非常有礼数的请他们坐下来说话。
听徐怀手执破锋刀喊“哥哥”,郭君判、潘成虎毛骨悚然,汗毛在这一刻都立了起来,毫不犹豫朝卢雄拱手说道:“我们愿为王相、卢爷驱使,为朝廷效命!”
与其失去利用价值后被“畏罪自刭”,眼下这个结果并不能算多坏。
再者说了,正式编入厢军,到时候随军北上伐燕,还将与其他禁厢军进行新的序列编排,他们有大把脱离徐怀控制的机会;甚至北上伐燕斩获战功,有机会迁转,到时候更不需要再看徐怀这杀胚的脸色行事。
问题是,陈子箫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他们,而他们作为地位低下、不受待见的招安贼将,将来即便能脱离徐怀这杀胚的掌控,在将吏如林的大越军马之列,又哪里真会他们安身立命、不受排挤打压的位置?
还是说他们的宿命就是落草为寇?
郭君判、潘成虎也不知道将来会是如何,但眼下已没有半点抗拒配合的心思。
徐怀这时候才将代表郭仲熊、岳海楼而来的陈子箫请过来。
陈子箫对诸多安排当然更没有意见,然而这一切最终还需要郭仲熊首肯,并说服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兵曹事岳庭道以及司理参军钱择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等人都认可才行。
为了表示愿意平息事端的诚意,徐怀特意让卢雄、陈子箫携同周钦光以及事变时投宿黄龙坡驿、差点被囚卒残害的宁武县学官王志亮父女前往岢岚城复命。
…………
…………
黄龙坡驿距离岢岚城仅二十余里,来往甚是便捷,午后王禀便直接与卢雄从岢岚城赶过来;陈子箫却没有再出现。
“郭仲熊这么爽快,什么条件都答应了?”徐怀将王禀、卢雄迎接官厅,有些意外的问道。
虽说他几乎是掐着郭仲熊的底限开出这些条件,但也没有指望郭仲熊这么快就答应下来。
“胜捷军、忠武军四将兵马已经在开赴岚州的途中,其他兵马也将旬月将至,没有时间给郭仲熊讨价还价,”王禀骑马奔行二十余里,身子骨颠簸得厉害,这会儿坐下来喝温茶歇力,心有余悸的说道,“也是亏得王高行、钱择瑞、葛槐等人不愿附和,叫郭仲熊调不动禁军,要不然郭仲熊怕是不会吝啬雷霆手段。到时候哪怕事情闹再大,在伐燕战事结束之前,朝中都不大可能追究他的罪责;而倘若伐燕斩获大捷,他还能功过相抵——我们这次真是险之又险。”
“钱择瑞、葛槐等人当然不会附从,”徐怀越发能看透当朝色厉内荏的本质,对诸多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也不觉得郭仲熊会是杀伐果断的人物,轻松笑道,“大越立朝以来,防范将帅擅权都深入骨髓,郭仲熊到岚州上任才多久,他就算再心狠手辣,没有足够的威望,想擅权行事也难——这么说来,我们开出的条件,郭仲熊都满足了?”
“其他条件郭仲熊都答应下来,钱择瑞、王高行等人也不想事情搞得无法收场,唯一的条件就是要由王相公直接行文河东路经略司,请求将这五百囚卒编入厢军,郭仲熊仅答应副签,”
卢雄说道,
“已经发往路司的行文里,也不可能完全不提囚卒停聚之事,不过,一方面会将主要责任推到粮料院仓丞贪鄙盘剥之上,另一方面会言明虽然囚卒聚闹,都一切在州司的掌控之中。即便也不可避免出现少许人员伤亡,但在行文里也写清楚,几名妄动的囚卒已经是被州司处死。行文还提及郭、潘二人以及周钦光、袁惠道等人,也是看到囚卒啸闹形势有失控的迹象,不想事态失控,才不得已支持囚卒的诉求,请州府严惩贪鄙仓吏的。总之,就是尽最大限度的减轻郭君判、潘成虎、周钦光等人的罪责——而胜捷军、忠武军都已经开拔,经略司也不可能节外生枝,最多应会处以罚俸,不会断了他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郭仲熊还是太圆滑,成不了大气候,”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我们这下子可就正式成为了王相您的腹心之人了——多多少少能叫郭君判、潘成虎、王孔他们心安下来!”
行招降、招抚手段,使流民、盗贼编入禁厢军卫戍边地,在当朝都是士臣建功立业的惯常手段——别人能做,王禀当然也能做。
而郭仲熊坚持要王禀来行文,无非是想在这五百囚卒身上彻底打上王禀的烙印,防范这些囚卒往后闹出什么安分,他无需承担什么责任。
想到郭仲熊到这一刻还念着撇清责任,徐怀便觉得他实在缺少担当跟气度——相比较之下,王禀没有推辞,亲自行文经略司,实要比郭仲熊有担当得多。
“伐燕在即,黄龙坡驿作为岢岚衔接岚谷、宁武最为重要的一个节点,需要尽快恢复畅通,以确保人马及粮秣等物资源源不断的输往岚谷、宁武等地的边寨,”卢雄说道,“我陪王公这次过来,带有岚州兵马都监司的令函,先带五百囚卒移驻岚州石场!而郭仲熊与司理参军钱择瑞同时还签署一副令状,使石场牢营正式归由石场监院节制。郭仲熊、岳海楼还会私下遣人赶往经略司沟通,相信经略司的正式文函这两天就颁传下来——唯一的替死鬼就是岚州粮料院仓丞,郭仲熊单独具文备述其贪鄙、盘剥等罪……”
“王相已经拿到自己想拿的一切,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徐怀笑着问道。
“在他人的眼里,我也是那种不择手段,最终成功将石场相关事务都置于掌控之下的奸佞而已,还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王禀苦笑道。
“蔡铤遣人赶往桐柏山刺杀王相,却是毫无顾忌,因为他知道事情得成,史书只会记载王相遇匪而死,与他蔡铤无关。王相太顾惜羽毛,终究是斗不过蔡铤这些人的。而大变将至,王相还自缚手脚,何以兼济天下?”徐怀肃然说道,“就拿眼下这桩事来讲,岳海楼、郭仲熊以及岚州诸多将吏,他们是确信这一切皆是王相所谋,但他们从此之后是将王相当作奸佞看待呢,还是在王相你面前行事再也不敢像以往那般肆无忌惮?难不成王相真就甘愿困于小小石场之中,一味的忧国忧民,而没有实际的行动?”
虽然徐怀早就在他们跟前不再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这番虎狼之言,也是叫卢雄暗暗震惊。
王禀这辈子养成的心性,当然不可能是徐怀三言两语,就有枭雄一般的性情,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他又不得不承认徐怀说的这些话无法反驳,苦笑道:“我这辈子都快活到头了,却是不如你看得透彻。”
徐怀想要做很多事情,特别是将来收编桐柏山寇,离不开王禀的鼎力支持,这时候就要尽可能的说服他打破心里的种种顾忌跟自我束缚,说道:
“契丹人在其西京道云朔等
地,防御是空虚,短时间内调不来援兵,但我大越兵马并非没有隐疾。王相穷究手段,也是为尽人事,为何要问心有愧?退一万步讲,即便伐燕战事能一切顺利,我大越也能据阴山、燕山建立防御线,但他日赤扈人兵锋如洪流南下,王相真的就能放心将大越社稷都交给蔡铤、王戚庸之流掌控,自己寄情山水?”
“好吧,好吧,你小小年纪,却是牙尖嘴厉得很,我说不过你,”王禀举手告降,说道,“你说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或者大变之局将至,我等当如何应谋……”
“欲谋其事,必掌权柄,”
徐怀说道,
“岳海楼、郭仲熊此时能够退让,一是伐燕在即,他们耽搁不起;同时也恰恰是伐燕在即,他们认为十数万禁厢军及乡兵都将云集岚州,此时便是任凭王相掌握石场诸事也难有什么作为。然而这恰恰是我们有作为的地方……”
“怎么说?”王禀问道。
“王相流贬唐州,无官无职,蔡铤却不惜冒险遣人刺杀,还不是忌惮官家心里念着王相?我不知道王相当初怎么就触怒官家,捞到一个不恭之罪流贬唐州,但王相要能主动找官家服个软,我想官家即便不会马上就宽怨王相,受制于朝堂的形势,更不可能立时召王相回京,但心里多半也会暗爽。而只要官家心里确实还念着王相,我们才能有作为,而不是稍稍放开手脚,谁能来训斥、约束我们!”
当世在防范官宦擅权可以说达到有史以来的一个极致。
大量的权力机构,既无定员也无专职,官职也严重的名不符实,很多重要权柄,都是依赖临时的差遣执掌。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权力随时可以收回,能防范权宦坐大,但说到弊端,其一就事权混乱。
这种格局,这时候却能给徐怀浑水摸水带来极大的便利。
伐燕战事将启,岚州沿恢河往北极可能是主攻方向,到时候这边也必然是将吏云集。
王禀所任岚州石场监当看似职浅位卑,但王禀身为前御史中丞,倘若诸多将吏又知道官家心里还念着王禀,就不可能真将他当作小小的监当官看待。
也唯有背靠这样的王禀,他们这一营看似微不足道的厢军,才有可能在混乱的战事的,获得最大限度的主动权,甚至可以不从乱命。
要不然,五百囚卒就算是编入厢军,又有什么资格跟郭仲熊、岳海楼这些人物玩?
更不要说战事开启之后,极有可能更为重要的蔡系重臣过来主持战局;蔡铤本人都有可能直接携旨抵达岚州督战!
而在五百囚卒内部,此时也唯有借助王禀才能形成一定的凝聚力。
郭君判、潘成虎、杜仲、孟老刀他们几个还心怀鬼胎且不去说了,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袁惠道、许忠等人,也要叫他们相信追随王禀,未来有飞黄腾达之时,也要叫他们相信,他们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王禀撑腰兜底。
要不然的话,随军出征正常的执行军令,他们会听从指挥行事,但真正要跟岳海楼、郭仲熊等蔡系将吏所下令的乱命对抗,他们心里就不会迟疑、犹豫?
进入战场之后,没有足够的心理支撑,可不是普通的胆大妄为就敢违拧军令的。
常言谓“凭风好借力,送我上青天”,哪怕王禀此时写一奏折,压根就不可能送到官家手里,极可能会在某个环节被扣下来,但徐怀还是需要王禀写这封奏折,还要叫路司及岚州大大小小的官吏都知道这事……
第三十章 有备而来
这就结束了?
郭君判、潘成虎忐忑不安的坐到王禀的下首,听王禀声音吵哑的说及行文路司请编囚卒入厢军,以及先行移驻岚州石场等事。
他们难以想象停聚啸闹昨日看上去还有如雷霆大作要掀起些波澜来,他们甚至做好禁军精锐过来围剿、逃往管涔山深处落草的心理准备。
现在这就结束了?
连一点雨星子都不落下来,这不是耍流氓吗?
当然,王禀说及伐燕之事将近,勉励他们为朝廷效力时,郭君判、潘成虎要比之前敷衍卢雄、徐怀诚恳得多,当下就双膝跪地,在堂前“啪啪啪”叩头,恨不得此时就能精忠报国,恨不得将一颗热血奔流的心,从胸膛里剖出来给王禀看。
徐怀看了郭、潘二人这般姿态,恨不得给他俩肥硕的屁股各一击平沙落雁脚:这两狗东西之前扭扭捏捏,万般不痛快,很显然是认为在王禀面前才能卖出好价钱。
周钦光既然有机会回岢岚,哪怕是扔掉厢军都将的差遣,也绝不愿再蹚到这浑水中来。袁惠道、许忠二人却没能离开。
郭仲熊等人高高在上,也没有人想到要将他们拉扯出去,那他们就还得作为五百囚卒的一员,前往岚州石场待命。
不过,在王禀面前,他们显然是少了许多忐忑。
王孔作为囚徒,编入厢军不能直接荐为武吏,但他刀枪功夫当世罕有人能及,又知军阵及统兵治军之事。
徐怀之前想王孔负责教习将卒刀枪、军阵冲杀之术,但让郑屠试探他的态度,王孔还是想着推脱这事。
王孔之前还是想着等啸闹平息后,他老实再挨两年苦役,便有机会归乡,实在不想蹚什么浑水。
然而这时候王禀亲自将王孔喊过来说及这事,王孔却又欣然应允下来。
徐怀心里直想骂娘,他知道自己此时既没有足够的人望,能令王孔这些人物追随,也没有足够的利益预期,叫郭、潘等人卖命,往后很长时间都可能还要在王禀这棵大树乘凉。
只是这样的事实,叫他心里多多少少有着不爽。
郭仲熊也没有要求五百囚卒今天就从黄龙坡驿撤走,徐怀思量片晌,还是找王禀、卢雄主张现在就走,赶在入夜之前,先移驻到黄龙坡驿西南十里之外的山庄里去。
可以在山庄休整三四天,甚至可以在山庄等到路司复函过来,他们再率五百囚卒移驻岚州石场不迟。
即便猜到徐怀有别的心思,王禀也知道这是最快令驿道恢复畅通的选择。
而倘若今夜就要五百囚卒撤离黄龙坡驿,匆忙赶往岚州石场,这么多人的心思,恐怕多多少少会有些担忧、惊扰。
…………
…………
卢雄陪同王禀到黄龙坡驿时,外围坡岚多了一些或明或暗的哨探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但徐怀这时候就是要让岳海楼、郭仲熊派出的眼线,看到山庄的存在。
一方面再有旬月时间,大军集结完毕后就将正式沿恢河而下,而岳海楼、郭仲熊这次能这么快选择退让,说明他们短时间内无
暇内耗,甚至更害怕这边拖后腿。
另一方面五百囚卒编入厢军后,郭仲熊即便以备训厢军的标准发给兵甲,也会非常的简陋,与禁军差距极大;徐怀必须赶在随军北征之前在这方面进行加强。
桐柏山匪乱中前期,诸寨联军就屡次打败官兵缴获颇丰,而郑恢、董其锋更是早就暗中输送一批精良兵甲给虎头寨贼军;因此在黄桥寨一役之前,陈子箫所部在诸寨联军之中,兵甲装备最为精良。
而在黄桥寨一役,虽然淮源乡营也是惨胜,但或毙或俘贼军近两千人,最关键是最后获得扫荡战场的机会,大量的精良兵甲也就随之转到淮源乡营手里。
乡兵集结是要求自备兵甲的,同样的,淮源乡营在组建期间所铸造、缴获的大量刀枪铠甲盾甲,兵卒轮戍、轮训以及最后大规模裁撤时,淮源巡检司也无权收回。
实际上,徐怀与徐武江在剿匪战事的中后期,就是通过徐氏丁壮编入乡营轮训、轮戍的机会,将最精良的那批兵甲都带回徐族——邓珪没有能力给予徐氏更多的补偿,对这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眼;何况后期唐天德、晋龙泉他们都被徐怀他们拉拢过去。
山庄之中就藏有一批精良兵甲。
徐怀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然不可能吝啬这些兵甲、马匹。
此外,郭君判、潘成虎、杜仲、孟老刀、袁惠道、许忠等人心志不坚;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人不习军阵之法,徐怀仅仅依靠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郑屠等几个人,一方面并没有办法将五百囚卒控制到如臂指使的程度,另一方面更不可能指望能在旬月之间,将五百囚卒整训成精锐战兵。
除了兵甲、马匹上的加强外,徐怀还要光明正大的通过荐举,将徐武坤等人都编入囚卒之中。
想要做这两件事,他们就无法再掩盖山庄的存在。
既然无法再装,那就不装了。
此时主动暴露出来,徐怀也是要叫岳海楼、郭仲熊看清楚,这一次的啸闹他们有备而来;岳海楼、郭仲熊这时选择退让,实是明智之举……
…………
…………
偏离驿道后,在险僻山道间翻过一道坡岗,最后五百囚卒从一片杂林穿过来到山庄前。
暮色已重,郭君判等人看到一座灰朴朴的石牌门作为山庄的入口,座落在极不起眼的山坳前。
石牌门也远谈不上气派,两边各有一道低矮的竹篱墙延伸出去,接到不远处的陡峭山坡上;越过竹篱墙能看到里面三四十间简陋的草舍,不时传出一阵阵马匹鸣啸的声音。
岚州番汉杂居,地广人稀,又有大片的山地草场,乡民多有牧养骡马的习俗。
外人从这里通过,也只会认为这里是管涔山里存在颇久的一座养马庄子。
即便偶尔有精壮汉子出没,也很是寻常。
从石牌门走进,有一道竹廊往里延伸,这时候都插上数十支松脂火把。
徐武坤、韩奇身穿铁甲,腰系利刃,带着四十多名兵甲皆全的铸锋堂卫,安静的站在石牌门后。
“王相公、卢爷,你们回来了!”柳琼儿女扮男装,分外的英气逼人,与苏老常站石牌门迎道。
“爷爷、卢伯伯!”
王萱这段时间都留在
山庄里,哪里都去不得,也不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事,看到王禀、卢雄这次随同徐怀回来,雀跃无比的迎过去,一把拽住王禀的胳膊,撒娇道,
“什么时候许我搬去石场住?天天藏这山庄里,还被逼着练习骑马,真是闷死萱儿了!”
除了王萱,柳琼儿、田燕燕、宋玉儿以及乳娘翟娘子都要练习骑马,一旦发生变故,不需要她们冲锋陷阵,但长途跋涉往南撤离,任何一匹良驹的承载都要严格控制,到时候就需要她们单独骑马跟着队伍前行。
这一幕也凿凿实实叫郭君判、潘成虎心惊胆颤,禁不住朝王禀、徐怀打量过去:
他们受招安后被踢到岚州来,心里是一直都有怨气,但也是牢营啸闹之后,他们受陈子箫怂恿才仓促决定搞事情的,但他们是什么时候就置办下这座距离岚州石城仅二十里的养马山庄,什么时候藏下这么多人?
郭君判、潘成虎不再怀疑徐怀就是夜叉狐,但在王孔、袁惠道、许忠等人眼里,徐怀还是那个性情粗鲁、有勇无谋的莽将,他们则都震惊的朝王禀偷窥去。
谁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或许这才是王禀身为前御史中丞的气派与威风吧,谁真将他当作小小的石场监当,不是眼瘸吗?
看到王孔等人的反应,王禀在暮色里不分明的苦笑一下,示意唐盘、徐心庵、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先带领五百囚卒都进山庄驻歇。
诸囚卒都进了山庄,仅有柳琼儿、苏老常、王萱、徐武坤等人陪同留在最后面,徐怀指着石牌楼,跟王禀说道:“这座山庄到现在还寂寂无名,我一直想着请王相公题写‘铸锋庄、王禀题’六字镌刻到门额上以告世人——今夜正好是个机会!”
王禀苦笑道:“这门额我可以题写,但你接下来该不会到处宣扬,徐武坤、苏老常跟你们都是我王禀的私扈家兵吧?”
“武坤叔他们唯是王相公的私扈家兵,才能堂堂正正也编入厢军北征啊。”徐怀很坦然的说道。
柳琼儿在一旁嫣然笑道:
“这时候满朝文武大抵都认定伐燕必将大功告成,收复燕云十六州,对将吏来说,是千秋功业;对商贾来说,山一堆的粮粟兵甲需要运到北面来,山一堆的毛皮以及成千上万匹的良马名驹将要运往中原腹地售卖,上下倒手,或许一次便成巨贾。王相公,徐怀、武坤叔他们都是你从桐柏山招揽的心腹,这时候都塞到厢军里,一为朝廷效力,二来众人赚些军功混个出身,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郭仲熊郭侍制他就不大肆安插私人?岳海楼还不是仅仅蔡铤的私吏,还不是一样在岚州指手划脚?王相公欲掌权柄,又何妨介意将我们铸锋堂当作利刃来使?”
王禀悠然看向幕色下的青黛远山,片晌后朝徐怀感慨说道:“在桐柏山时,你说赤扈人将造滔天大祸,我总觉得你这是杞人忧天,虽然我猜不透你到底怎么就推断出这一切,这时却又不得不承认,你所说的或许更接近残酷的事实。我现在心也大,之前没有拦着你带囚卒啸闹,就做好身败名裂的准备,确实也无需顾忌太多,也就希望你们所做的这一切,真都是为了抵挡巨祸,而不是有别的什么心机!”
徐怀并不想揣测王禀在怀疑什么,他反正没有亏心就是……
第三十一章 纸上得来总觉浅
“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前后相差数日而死,徐武碛改名换姓投靠董成,徐氏及玉皇岭、狮驼岭、歇马山以及金砂沟都可以说是尽落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等人掌控之中,而周景、徐胜等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也都悉数归附——这些老卒不局限于徐氏,而是当年王孝成从桐柏山招编之后又还归桐柏山的贼俘,时差不多有四十人,都投附到鹿台寨。此时徐武江、徐武良等人都还留在淮源,或在巡检司任吏,或任乡役,但他们都没有专注经营田宅,却以铸锋堂号经营五兵铸造生意,同时将原徐氏旗下的骡马市生意都放到铸锋堂长下经营。除了淮源,他们目前也已经在泌阳、许昌、洛阳、晋州、太原都以“铸锋”为堂号置办铺院——在王禀前夜率囚卒从黄龙坡驿移驻铸锋庄之前,我们便注意到这座山庄的存在,但从外部看平平无奇,也没有看到他们有跟岚州石场联络的迹象,却是昨日石牌门额上新刻‘铸锋庄、王禀题’六字。而岢岚城东大街也有一栋铺院悬挂铸锋堂岚州分号的门额,可见王禀在离开桐柏山之前,就已经将徐氏收为己用,并以铸锋堂作为其东山再起之资,使夜叉狐暗中主事,卢雄、徐武江、徐怀、唐盘、徐心庵、徐武坤、徐武良、苏老常等人不过是其爪牙罢了——实力凿实不低!很可惜郑恢、董其锋等人枉死,董成出知唐州,却不愿为相爷张罗这些事,以致我们拖延到这时才将其中的脉络梳理清理,没有提前警觉到王禀在岚州的狼子野心……”
岳海楼与郭仲熊坐于堂上,曾润、朱孝通、陈子箫等人分坐左右,听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禀报这段时间里所汇总的有关王禀及桐柏山众人的情报。
董其锋返回汴京面呈桐柏山事,还是去年十月之前,主要还是说陈子箫、仲长卿等贼酋可用。蔡府当时也并没有多太在意这事,无非是郑恢、董其锋觉得可用便用。
除此之外,蔡府对桐柏山事的了解跟掌握,主要来自郑恢传回来十数封密函,但在郑恢、董其锋于猫猫儿岭遭到伏杀,而董成又专务招安事,不愿意插手其他。
蔡铤为宦半生,权倾朝野,门生故吏无数,而蔡府在各地坐拥数千顷田宅,庄客私吏数以千计,对陈子箫这些断缺掉关键纽带的招安贼酋自然也不会去重视。
这使得蔡府对桐柏山事的掌握是有很大的错漏,甚至后期都没有专人盯住桐柏山里的动静。
虽然也考虑到桐柏山匪乱期间,王禀有可能借剿匪事与唐州地方势力勾结极深,最终将王禀换贬到岚州,但代表蔡府到岚州来的曾润太过自信,以为能将王禀操控于指掌之间,好些工作都做得非常的粗漏。
待岳海楼注意到一些问题,才仓促间安排人手专程赶往唐州,深入去调查郑恢、董其锋遭受伏杀前后的详情。
却是一直到粮谷事发,才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
郭仲熊心里的怨恨未消,他既恨王禀搞出这样的事情来,也怨岳海楼早就察觉
到这点,竟然没有跟他通消息。
不过,他这时候有更重要的事情去,无意再搅和到这泥潭里去,这会儿也是坐下来了解一下王禀及桐柏山匪事的基本情况,听过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不咸不淡的说道:“有这么多人手可用,实力确实不低,难怪岚州都差点叫他捅破天……”
岳海楼朝陈子箫看去,问他道:“陈军使,你觉得这些消息有什么问题吗?”
“受招安北上,我是有心了解更多王禀及徐氏众人的动向,但旧部都被拆散编入诸禁厢军,我平素也不敢擅自联络……”陈子箫此时无意过多展露锋芒,而他所言也是事实。
诸寨联军被拆散,他作为最为主要的贼酋,受招安之后一直都是防范的重点,他到岚州后怎敢频繁联络旧部?
岳海楼这几天都将陈子箫留在身边,也没有意识到他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欺瞒自己,但就现有搜集的情报,他还是觉得有太多错漏及想不透的地方。
“且不管王禀是否想以铸锋堂为爪牙,以谋东山再起,风云激荡在即,他们总是旁流,折腾不出什么波澜——朱孝通你先定心留在牢营盯住,其他人都不宜再虚耗精力,还是要全力辅佐郭侍制、以筹措战事为先……”伐燕在即,岳海楼也不想浪费太多的人手去盯住王禀等人的举动,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朱孝通却是满脸的苦涩。
石场相关的大小事务都归王禀节制,也就意味着身为牢营管营的他,明面上也得听从王禀号令行事,而牢营厢军都将成延庆是典型的墙头草,这意味着他接下来的日子会非常的难熬。
特别是想到徐怀那莽货的嘴脸,朱孝通就像是弊着好些日子一般难受。
…………
…………
“你真要随军北上?”
柳琼儿了解徐怀最深,也愿意相信他,恰恰如此,她知道徐怀这次随军北征,蕴藏太多未知的凶险。
桐柏山匪乱前后不到一年就平息,徐怀他们掌握徐氏之后,也算是在地方上扎下根基,甚至要远比之前的徐氏更为强大。
然而桐柏山失血太严重了。
乡营与诸寨贼军外加州县从桐柏山西麓村寨招蓦的兵勇,前后死残将近八千;逃离匪乱、因饥馑、病疫客死他乡的青壮,也有四千人;诸寨贼军受招安,又有六千贼兵拆散安置到岚伐等地来。
这些都是桐柏山里的丁壮。
匪乱前,桐柏山人口繁衍将近十五万,丁壮将近五万,比富裕大县还要多,但一场匪乱折腾下来,就直接被削减四成,可谓是重创之至。
徐怀预料到联兵伐燕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他们这次费这么大气力北上,除了观望形势,让更多的人走出桐柏山增长眼界,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在大越兵马被溃时,尽可能聚拢桐柏山寇兵。
不管将来世道何等变乱,这都将他们立足的根本。
现在已经将郭君判、潘成虎、杜仲、孟老刀等大小招安贼将拉拢过来,接下来伐燕战事
要是顺利,他们使再大的劲,也没有将办法将桐柏山寇兵从完整的编制里抠出来。
而倘若伐燕兵马遭受大挫,往南溃逃,他们完全可以在溃兵南逃的必经之路上收拢桐柏山寇兵。
随军北征,一来不知道燕境藏有怎样的凶险,二来徐怀他们到底是人寡势弱,在北征大军之中掌握主导权的蔡系将吏,也将能太多的手段打压、折腾他们。
柳琼儿她实在是不想徐怀去冒这个险。
“这会儿就担心上我了?”徐怀手里正看柳琼儿带着诸女新整理出来的资料,抬头盯着柳琼儿美腻的脸蛋,问道。
“呸,谁担心你啊!千金之躯还坐不垂堂呢,我就想着既然在岚州就能办成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柳琼儿美眸一翻,嗔道。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不过是腐儒给自己贪生怕死找的借口而已;世道崩坏,难怪不是人人惜命所致?”徐怀将书卷随手扔案头,叉开脚,叫柳琼儿站到他跟前来,说道,“我是预料到滔天洪流将致,但此时不摸着石头去蹚一蹚小溪、小河,练练水性,等滔天洪流袭来,怎么抵挡?畏难怯行,可不是我的风格。”
一年多来,他与唐盘、徐心庵他们跟随王禀、卢雄学统兵治军之法,又有桐柏山匪乱积攒下来的经验,可以说成长很快。
不过,王禀、卢雄他们在西军任事时,看到西北诸军主要都是利用西北的险峻崎岖地形,实施筑堡浅攻战法,他们对统兵治军及征战的看法,有着很大的局限性。
徐怀预料到赤扈人的铁骑会像洪流一般杀入中原。
即便建和元年之后情况不会变得更糟糕,但淮河以北的中原大地,也都将笼罩在赤扈人铁骑的兵锋之下。
而大越立朝以来,由于北部、西北的养马地都为契丹人及党项人占领,大越禁军以步卒为主,骑兵编制极少。
在平川地区,如何用步卒对抗大规模的骑兵,王禀、卢雄他们知之甚少,徐怀也有在思考。
徐怀叫柳琼儿帮忙搜集很多前朝的兵书,但纸上得来总觉浅。
契丹人即便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骑兵部队自然不容大越将吏小窥,但绝对实力也已经远远逊于赤扈人的骑兵了。
徐怀想着随军北伐,一个念头,就是亲眼见一见数以万计的步兵骑兵在相对开阔的恢河河谷,甚至在北面更为开阔的漠南草原进行对决的实况。
这不仅对他,对徐心庵、唐盘他们都是极其难得的机会。
要是这时候就畏惧凶险,等赤扈人的铁骑像洪流一般南下,他们是一路南逃,而尝试反抗?
徐怀将高挑的柳琼儿搂在身前,他身形健硕,坐着也仅比柳琼儿低半头,眼睛看着她圆润雪白的下巴,耐着性子将他此时错杂太多的想法说给她听:“最不济虚惊一场,我们全力助王禀相公东山再起,谋一场富贵,然后我风风光光将你迎娶进门,倘若一切如我所料,留给我们的时间就太有限了……”
第三十二章 疑念
五百囚卒移驻铸锋山庄,虽说路司还没有行文下来,但郭仲熊确实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除了派遣小队厢军将卒入驻黄龙坡驿,恢复驿道畅通外,还遣人送来五百套盾矛及厢军兵服。
说到底,郭仲熊握有筹措战事的权力,是可以将五百囚卒直接编入厢军的,但他不想为这桀骜不驯的五百囚卒今后的作为背锅,才坚持要王禀亲自向路司行文请编。
之前五百囚卒的编排,除了要考虑控制住那么多囚徒有可能失控外,还要考虑郭仲熊有可能遣禁厢军镇压。
现在这些因素不存在了,周钦光躲在岢岚城不出,王孔等人作为囚徒,没有军功不能直接任将,五百囚卒就需要进行新的编排,以便在即将到来的伐燕战事中,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来。
原厢军将卒作为看守牢营的狱卒,身体素质要比充当苦役的厢军强壮一些,日常操训也有维持,具备一定的战斗力;更难得的是他们比囚徒安稳老实得多。
徐怀与王禀商议,将他们单独编为一队,以许忠为都将。
许忠虽然之前仅是石场牢营的厢军节级,但他除了身手不弱外,为人也颇为正派,与岚州的地方派势力没有牵扯。
也恰恰如此,在成延庆等人都意识到徐怀有可能大闹粮料院时,只有许忠他没有后台撑腰,平时又与成延庆等人不投,不愿跟他们共流合污盘剥欺凌囚徒,才会被推出来率队随同徐怀他们赶往岢岚城领粮。
许忠当时是被迫做成延庆等人的替死鬼,只是没有人能想到事态会那般发展。
因为这种种原因以及王禀个人的声望,徐怀相信许忠应该是愿意为王禀所用的。
此外,徐怀还将囚徒里颇具声望的王孔,塞到这都兵马里,使他们先随王禀、卢雄赶往石场,确保石场能立时恢复运转。
虽说徐怀这次从铸锋堂调了四多十名铸锋堂卫过来,但徐怀也没有想着彻底打散,编入余下的四都。
没有半年以上的时间给他好好操训兵马,而且很快就要直接面对错综复杂的战事,搞平均主义很可能会坏大事。
现在能借鉴的,还是桐柏山匪乱之中淮源乡营快速崛起的先登队模式。
徐怀以殷鹏、唐青、韩奇及三十名铸锋堂卫为骨干,将燕小乙、沈镇恶等九十名身手强横的囚徒,编为先登队。
这一都兵马,除了人数规模加强,兵卒个人武力可观外,还都装备铠甲以及最精良的刀枪;其中一半人装备良种战马,作为骑兵或马步兵使用;一半人装备步弓,作为精锐刀弓手使用。
剩下的囚卒编为三都,以徐心庵、唐盘、袁惠道为都将,仅各编两名铸锋堂卫协助操训、督管军纪,没有多余的铠甲,主要装备能结阵抵挡骑兵冲锋及游射的长枪、大盾。
此外徐怀还将朱承钧以及二十名主要因诛连案刺配、相对安分老实的囚徒挑出来,留在交由徐武坤、苏老
常掌握,弥补山庄守备力量的不足。
将吏差遣兵卒私用,实属寻常事,徐怀借王禀的名义,将二三十名囚卒留在铸锋山庄差遣,也不虞他人置喙。
…………
…………
最能折腾、同时也是号召力最强的六十多名囚徒,从一开始就被徐怀带走,石场牢营这几天虽然也搅得人心躁动,但在成延庆等人严加看管下,却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王禀、卢雄、许忠、唐青率队赶回石场,这边当天就恢复正常运转。
入夜后,王禀不放心亲自进牢营视看,看一切正常才返回官舍,也是心力憔悴,但披衣在窗前,却无星点睡意。
卢雄推门走进来,看月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叫王禀枯峻瘦脸上的皱纹都清晰的照见出来,眉头笼罩着忧虑。
“王相在担心什么?”卢雄问道。
“这次事过后,别人都会认定铸锋堂乃是我王禀的爪牙,乃是我王禀企图东山再起,才在桐柏山百般拢络徐氏众人为己所用,”王禀说道,“为社稷事,我却也不在乎虚名,但你我都清楚,徐武坤、苏老常、徐心庵他们以及留在桐柏山的徐武江、徐武良等人并非如此……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卢雄苦笑一下,点头表示他想说什么。
不管为名为利,或为心中所坚持的道义、良知,或天生邪恶,行事只为发泄心间的戾恨,究根问底,行事都是有迹可寻的。
徐怀与徐武江等人组建铸锋堂,并集结这么多人手北上,这次还将编入厢军参与北伐战事,在外人眼里,他们是追随王禀才会如此。
然而他与王禀心里都清楚,并非如此。
那问题就来了,他们为何集结这么多人手北上,还要参与这次北伐战事?
忧赤扈人之祸?
徐怀确实是一直担忧这点,但问题在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苏老常等人,至少在桐柏山里都多多少少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徐怀此忧有些杞人忧天。
桐柏山匪乱,徐怀以他妖孽一般的表现,无可置疑的奠定他在徐氏比徐武江更为核心的地位——这点外人不清楚,他们是清楚的,但这也不意味着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苏老常他们会盲从徐怀。
徐武江他们渴望功名利禄,真觉得王禀东山再起,会令众人飞黄腾达,才被徐怀说服参与其事吗?
卢雄也不觉得是这个原因。
桐柏山匪乱期间,徐武江等人的表现,就表明他们对王禀东山再起并不寄以厚望。
当朝对权臣限制极为严格,对文武将吏的出身、晋阶也有严格的规格,徐武江、徐怀他们即便真能助王禀东山再起,甚至王禀起复之后能更进一步,正式拜相,也很难将科举出身的徐武江、徐怀等人提拔到多高的位置上。
要说个人的情谊,说实话他们能护送王禀安全赴任岚州,就可以说是极尽情分了,后续实
在无需再做这么多事。
穷尽种种可能,即便再匪夷所思,那也就只剩一个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
“……”王禀坐窗前悠然说道,“我以前也断断不会怀疑到这点,卷宗里也明确写了,王孝成被蔡铤矫诏杀死后,十数家将护送其妻携子归乡而中途加害之。虽说十数家将没有踪影,但其妻及幼子的尸骸遗留道侧,当时蔡铤还假装念及故情,特地派人去收殓尸骸,也就葬在这管涔山中。这里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至少蔡铤都没有怀疑到尸骸有假,是不是?对了,王孝成幼子当时多大?”
“王孝成早年有两子,都不幸夭折,靖胜军从泾州往援岚州,王樊刚刚出生不久,我们喝抓周酒出征的——出事时两岁多点。”卢雄说道。
“一个两岁多点的幼儿,遇害前是不是被人偷梁换柱了,哪怕受蔡铤之命、亲自赶去下毒手的人曾经是王孝成信任的腹心之人,也应该是无法分辨的吧?”王禀轻叹一声问道。
卢雄凝神看着窗外的月色,虽说王禀这些话听上去非常的匪夷所思,但对更了解桐柏山匪乱一切内情的他们来说,这或许是诸多疑点唯一合理的解释。
“徐武碛更名陈碛投靠董成,应该是他们的一枚暗子。你一直都说徐武碛与徐武宣二人最重情义,所以我们这时推测才是合理的。在徐武宣死后,徐武碛看似不念旧情,却暗中默默庇护王孝成的幼子,甚至徐怀之前的‘痴愚’,应该都是为了避免引起蔡铤及其爪牙的注意——”
王禀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而倘若没有徐武碛在徐武富身边百般配合,他们不可能那么轻易夺取徐氏族兵,徐氏族兵也比普通的乡兵强出太多了。徐武富也算聪明一世,但吃亏就吃在他从来都没有看透徐武碛,郑恢、董其锋也是没有看透这点,才中了苦肉计?”
“……”卢雄点点头,他其实早就有所怀疑,但他没有想过要将这一切点破。
王禀继续说道:“……苏老常这人见识不凡,经世致用之术不凡,也大不可能是逃荒到桐柏山落脚的老农,应该也是暗中庇护王孝成幼子之人;他同时又是徐武江的岳父。也唯有这两人以及徐武江不遗余力的支持,徐怀才能轻易的将匪乱之后徐氏的主要力量,都集中到铸筹堂为他所掌控……”
“王相在担忧什么?”卢雄问道。
“王孝成当年确实是屈死,他们倘若想着复仇,也是理所当然,我就担心他们会走太偏啊!”王禀说道。
“徐怀、徐武江、徐心庵、唐盘等人心性都不坏,要是徐武碛性情如故,更不用担心他会不顾气节,”卢雄说道,“再者说了,他们此时到底还是借王相的名义行事——王相要是担心他们走太偏,王孔、许忠都是可用之人,可以收为腹心,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等人也显然对王相更为服膺,王相将来可用他们对徐怀加以约束!”
第三十三章 殊途
细雨朦胧,徐怀撑伞立于管涔山里的一座孤崖前。
苏老常走到一棵苦楝树下,抚摸树身上已成树瘤的几道刻痕,说道:
“担心没人倒饬,时日一久坟茔会被雨水冲没,矫诏事过后,武宣悄然返回这里移种三株苦楝以为标识。我也没有亲自来过,没想到时过境迁,就剩下这棵苦楝还在风雨中飘摇——要不是还有这几道刀痕,我也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这座孤坟?”
树下野草丛生,完全看不到十六年前有殓葬尸骸的痕迹,然而此时既不能造新坟,还不能留下祭拜的痕迹,徐怀在树下叩了几个头,也便与苏老常、柳琼儿转身往山下走去。
殷鹏带人牵马等在山谷里。
柳琼儿的骑术还不能在崎岖野径间畅行,她与徐怀共乘一马,一行人在山谷间逶迤而行。
“陈子箫抱住岳海楼的大腿,草城寨巡检使的差遣也扔了,这些天都在岢岚城里,必是想从岳海楼身边打探伐燕的具体方略,”柳琼儿说道,“我们的人第一次是在四陈巷跟丢了陈子箫,后来我专门在四陈巷到东大街一段专门安排了三个固定的点,昨日终究揪住他们的尾巴了!”
“契丹人的联络点在哪里?”徐怀问道。
五百囚卒已经正式入编移驻到岚州石场,也是苏老常说今日是他亲娘死祭,才进山寻找孤坟祭奠,还不知道柳琼儿她们盯陈子箫的进展。
“东大街有一座叫肃金楼的铺院,兼营骡马及饭食,主要拢络岚州当地的马户生意,店东家韩仁奎本身也是宁武县的马户。肃金楼有四十多帮闲,蕃汉都有,明面上都是从宁武、岚谷以及苛岚雇佣的彪悍乡民。河东路与契丹人在宁武北边建有边市,每年都有骡马通过边市流入内地,肃金楼也有参与边市的骡马交易,要是他们通过这个方式掩饰人员及信息的交换,很可能肃金楼整个都有问题!要不要派人试探着去接触一下?”
虽说昨天确认陈子箫进出肃金楼有问题,但柳琼儿暂时还没有安排人直接进入肃金楼打探消息,而是先从外围搜集肃金楼的一些资料。
就算是如此,柳琼儿也推断肃金楼很可能是契丹人打入河东路北部最为核心的一个秘密据点,但想要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证实这点,还是要去试探、接触才行。
徐怀皱着眉头,迟疑说道:“契丹人在西京道没有部署多少兵马,他们必然更是惊弓之鸟,我们要去试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打草惊蛇了。”
“你确定不揭穿陈子箫的身份?”柳琼儿到这时候都有些难以置信陈子箫竟然会是契丹人的秘间,迟疑问道。
“此时揭穿并无意义……”徐怀摇头说道。
除了预料到契丹人亡国在际,而大越也难逃赤扈人的铁蹄蹂躏,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外,徐怀暂时不想揭穿陈子箫的身份,更重要的还是想从陈子箫身上,从契丹人在岢岚城的暗桩联络及活动轨迹等等方面,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以此琢磨、推
演契丹人为抵御大越兵马这一次北征可能会有的部署。
他们随军北征,能否绕开一些凶险,除了五百囚卒要加强整训,更依赖于前期的功课做得是否足够充分。
现在最困难的是陈子箫这人极为机敏,其他契丹密间在如此风雨的当口,也必然极为谨慎,而他们能信任的眼线又都是徐氏族人,口音、相貌跟当地人有明显的区别,贸然跑过去试探,太容易打草惊蛇了。
徐怀为此也极为困扰。
“你有你的考虑,但这事拖到最后总有揭穿的一刻,到时候怕王禀相公会对我们这边有意见啊!”
苏老常驭马靠过来,有些担忧的说道,
“我们明知陈子箫是敌间,还任其潜伏在岳海楼、郭仲熊这些关键人物身边,窃取大越对燕作战的方略,甚至到关键时刻,不排除陈子箫有可能行险刺杀伐燕军的关键人物——这件事要是最后叫王禀相公知晓,我们便有一百张巧嘴,也不可能叫王禀相公相信我们这么做,是为大越社稷,为大越亿万臣民着想啊。”
徐怀回头看向苏老常,心知与其说他担忧王禀最终对这边生隙,不如说他心里有一道槛过不去。
对将来的预测太虚无缥缈,但身为大越子民,有几人不希望此次伐燕能够顺利夺下燕云十六州,从而使大越北部的军事防线彻底完备起来?
徐怀自己也不时扪心自问,王禀既然都没有遇匪而亡,意味着既有的历史轨迹不是不可更改,也许联兵伐燕并不会出现他所担忧的局面,又或者说他轻轻的拨动一下金手指,就能扭转这一历史轨迹呢?
不过,徐怀有一点是能肯定的。
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陈子箫并没有机会直接介入到这次伐燕战事中来,他应该还在桐柏山潜伏着。
这也意味着在既定的历史轨迹,倘若大越这次联兵伐燕注定受挫,那必然是其他因素所致,跟陈子箫无关。
徐怀他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决定先不去碰陈子箫。
不过,苏老常他们心有顾忌,实属正常。
徐武碛也好、苏老常也好,他们这些年来能为知遇、相救之恩付出那么大的牺牲,他们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民族气节?
所以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徐怀还是要给苏老常他们一个解释:
“契丹人在西京道就这点兵马,还需要将一部分精锐部署在北面的丰州、九原,防范赤扈人的骑兵染指阴山,他们在南面朔州、应州所能部署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而我们在河东路北面,预计会在集结七到八万禁军之后再北进,不考虑厢军、乡兵,单禁军兵马就已经在其两倍以上——两军要是堂堂正正的去打,我想大家都想不明白大越怎么可能会输。所以说,此番战事,我朝用正兵便能赢,即便有奇兵部署会被窥破,也不为其害。而实际上,这么重要的战事,朝廷历来都是由枢密院直接拟定作战方案,如此僵化的决策机制,最终的北伐行军路线、作战部署,甚及对敌将的分化拉拢,只要掌握
足够的明面信息,应该都不难揣摩,我们这边能有什么机密好泄露的?真正要担忧的,还是契丹人会什么诡计应对这一切,这时候留着陈子箫不动,恰恰更有用处。倘若我们找岳海楼揭穿陈子箫的身份,岳海楼他们能够信任我们的话,不去打草惊蛇,我们是不该隐瞒,但岳海楼他们能够信任我们吗?”
苏老常叹气的摇了摇头,知道他们将陈子箫的身份告诉王禀,王禀必然会摒弃党争,知会岳海楼。
不过,岳海楼不信任他们,只要大肆搜捕肃金楼验证他们的话,这条他们所掌握的暗线,也就会为之切断。
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柳琼儿说道,“陈子箫的身份,我们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说起来除了看他行迹有些可疑,也没有什么证据就指定他是敌间——真要去揭穿他,岳海楼、郭仲熊说不定还断定是我们恶意构陷呢!”
徐怀他们在崎岖山道间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铸锋山庄。
王禀、卢雄这时候就在铸锋山庄来,徐怀下马来,看到他们就等在石牌楼前,好奇的问:“王相公怎么前后脚也到山庄来了?我们刚刚进山兜了一圈。”
王萱眼睛都哭肿了,却又是一脸的欣喜与难以抑制的兴奋,看到徐怀他们回来,跳着似的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叫道:“我爹爹活着回来了,你们要不回来,我就要跟爷爷先去岢岚城见我爹爹啦!”
“是吗?”徐怀欣喜的问道。
赤扈人第一次遣使谈联兵伐燕是六年前的事,王禀当时就对联兵伐燕心存疑惑,他狠下心来推荐当时在直秘馆任事、对诸番部事务相对熟悉的长子王番秘密出使赤扈,以便能更清楚的了解赤扈人的虚实。
却不想王番出使便一去不返,之后与赤扈人几次秘密互使,都没有王番的半点音信;所有知悉内情的人,都认为王番在出使途中遇到意外。
然而之前与赤扈人互使乃是绝密,朝廷对外也只是宣称王番前往明州赴任途中溺水而亡,甚至就连王萱都不知道真相。
秘密出使、身边仅有三五扈随,却要穿越敌境以及数千里的草原、戈壁、山岭,本身就是九死一生、极其凶险的事情——王萱她娘是知晓秘使之事,也认定丈夫在塞外尸骸无存,三年前就郁郁而终,最后剩王禀、王萱祖孙相依为命。
却是没想到王番不但没有意外身亡,竟然还在伐燕战事开启前夕来到岚州。
徐怀很是意外的问道:“王番郎君回来,怎么就直接到岚州来?”
“番儿两个月前就与赤扈人这一次派遣的秘使先回到汴京,却也写信过来报平安,但信函应是途中出了岔子并没有传到岚州来,”王禀也是刚刚得人报信焦急接王萱一同赶往岚州,脸颊都还有泪痕,这时候难抑激动的说道,“却是等到他这次奉旨到岚州来任事,我才知道他还活在人世——真是天可怜我王禀啊!”
第三十四章 山重水复
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王番秘使赤扈之事,一直以来都以为王萱父母双亡,与王禀祖孙俩相依为命,却没有想到在这时不仅传来王番活着的消息,竟然还来到岚州。
当然,苏老常除了替王禀、王萱祖孙二人感到高兴外,还注意到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王番这次是奉旨来岚州任事。
苏老常家道虽说中落了,但他毕竟是官宦家出身,他年轻时也有志科举,对当朝故事还是相当了解的。
之前王禀谏阻伐燕之事,触怒当今圣上,以不恭之罪先贬唐州,再贬岚州,普通人可能不清楚什么,但苏老常心里很清楚,只要以蔡铤为首的主战派不失势,王禀几乎是不可能东山再起、再回中枢的。
然而谁又能想到,会有今天的变数呢?
王番秘使赤扈六年之久,期间一直都无音信,那定然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而他两个月前又能与赤扈秘使抵达汴京,说明王番费尽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抵达赤扈人的王帐,完成秘使赤扈的任务。
即便王番是在双方已经敲定联兵伐燕之事后才抵达赤扈人的王廷,看上去没有什么实际的功劳,但他历经千辛万苦,甚至可以说是历经劫难走这一遭,这番苦劳却不是谁能否认的。
甚至在以儒家忠孝立国的大越,这更显然得弥足珍贵。
人的情感又往往是互通的。
王禀当初谏阻联兵伐燕,也是忧唇亡齿寒之祸,甚至为探明赤扈人的底细,不顾凶险举荐自己的长子王番秘使赤扈,又历经这样的艰辛跟劫难,才得回汴京。
不要说蔡铤等主战派朝臣了,即便当今圣上,倘若还对王禀当初谏阻时说了一些不那么客气的话怀恨在心,也将难逃一个昏聩苛责的评价。
苏老常觉得这时候不再是王禀能不能起复的事了,而是何时起复,以及起复到什么位子上的事。
苏老常看王禀、卢雄身边除了王孔外,还有一名脸容枯峻、身形削瘦的汉子是陌生面孔,猜他应该就是王番差使到石场报信之人。
这会儿他也不方便直接追问王番到岚州到底是得了什么差遣,只是跟徐怀说道:
“如此大喜之事,徐怀你当护送王禀相公、萱小姐前往岢岚城与大公子见面!”
王禀与卢雄中途绕道来铸锋山庄,除了要接上王萱外,也是来邀徐怀同行。
王番在这个节骨眼上奉旨到岚州任事,忙碌到无暇赶往岚州石场见他受尽委屈的老父亲,必然是跟此时已经进入紧锣密鼓节奏的伐燕战事有关。
徐怀以往说了很多话,王禀未必都能听进去,但有一点是被徐怀说到心坎里,那就是王禀还真不放心将伐燕大计,悉数交给蔡铤这些掺杂太多私欲的人手里操
|弄。
以往岚州这边郭仲熊、岳海楼一明一暗筹措伐燕战事,他们再忧心如焚,却没有资格置喙;之前为了将五百囚卒编入厢军,也是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才得手。
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王番竟然能死里逃生、完成秘使任务回来,也没有想到王番还奉旨来岚州任事。
见王禀、王萱都有些迫不及待要即刻赶往岢岚城,徐怀跟苏老常说道:“苏老爹,你留在山庄,我们陪王禀相公走一遭!”
虽说当世男女之防不甚严密,柳琼儿到底不好意思在王禀、卢雄面前与徐怀共乘一马,便将苏老常那枣红马牵过来,牵马时低声跟苏老常说了一声,要他回到山庄后立刻安排郑屠也赶去岢岚城。
也不需要柳琼儿多作解释,苏老常也知道她的想法。
说到底,他们并不知道王番的秉性及脾气,也不清楚王番会怎么看待他们,有郑屠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跟随,很多徐怀与柳琼儿、殷鹏他们都不方便露面的事,则可以由郑屠去做。
王禀、王萱祖孙乘车而行,其他人都乘马,簇拥而行离开石牌门,往驿道方向而去。
“这位乃郑寿郑爷——当年有五人随大公子秘密出使赤扈,唯有郑爷历经千辛万苦,才护送大公子完成出使任务回到汴京。”王禀、王萱迫不及待要赶往岢岚城,卢雄等到途中才有机会给徐怀介绍报信之人。
徐怀看郑天寿年纪不会太大,但脸容黑瘦坚毅,像历经岁月侵蚀的山岩,也不知道他们这些年在北地经受了怎样的辛苦,拱手致礼道:“徐怀见过郑爷——都不敢想象郑爷与大公子这六年历经怎样的磨难!”
郑寿随王番抵达岚州,得知王禀所在后,就快马加鞭赶到岚州石场报信。
在石场官舍说过这些年出使赤扈的艰辛跟劫难,又匆匆上路赶来铸锋山庄,他都没有时间了解桐柏山匪乱的细情。
他这时候也只是朝徐怀拱拱手,算是还礼。
在拐入驿道时,郑屠带着牛二从后面策马赶上来。
郑屠追随徐怀之后,各方面改观极大,但泼皮的底色还在,他自视不高,也不忤别人会看低他。
他骑马凑过来找郑寿套近乎,在赶往岢岚城二十多里的路程里,巧舌如簧,差点将郑寿祖宗十八代的底都掏过来。
王番当年秘使赤扈,假扮行商从代州北面的雁门关北上,成功从契丹西京道穿过去,但在阴山北麓被西北诸番部之一的密曲部俘获。
密曲部当时还是依附于契丹,没有降服赤扈人,财货被劫,无以赎身,王番也只能咬死他们是冒险想进漠南草原发财的行商,就这样他们就沦为密曲部的户奴,直到密曲部被赤扈人征服才说出身份。
当初护送王番出使的
五人都是从军中挑选身手强横、精通胡语及地理的高手;郑寿他们也试图逃跑或返回汴京报信,但六人身在异域,又被拆散囚于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蛮番部落充当户奴,最后仅有郑寿活下来,护送王番回到汴京。
其中种种艰苦一言难尽。
王番随赤扈人新的密使返回汴京,即便消息短时间没有对外公开,但在小范围里也是恩荣备至;回汴京不足一月,便得官家三次召见入展面禀出使事。
王番这次也是以天宣殿侍制兼北征军兵马都监副使的身份,随同以鄜延路经略使、骁胜军都统制身份出任北征军宣抚都统制的刘世中,及以天宣殿大学士出任北征军转运使的蔡元攸等,携旨抵临太原,总揽河东路司军政及北征伐燕事宜。
枢密院也早就为这次的北征伐燕,拟定好兵分两路的详细作战方案:
东路军以河东路经略使葛伯奕兼领都统制,集结天雄军主力于岚州之苛岚、岚谷、宁武等城,沿恢河往北进攻朔州。
王番这个北征军兵马都监副使,实际上所受的差遣,乃是东路军的兵马都监、监军,他将与以知岚州事兼领北征军转运副使的郭仲熊一起,协助葛伯奕推动东路战事。
而宣武、骁胜等禁军主力则编入西路军,由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亲自率领,从忻州北上,出代州雁门关,兵锋直指契丹西南腹心西京大同府南部的应州。
“伐燕这就正式拉开帷幕了啊!”
徐怀猜测王番此时奉旨到岚州任事必跟伐燕相关,没想到伐燕之战真的在这一刻揭开最后欲露还羞的帷幕。
也难怪除了一封未能抵达的私函外,他们在岚州并没有其他信息渠道知晓王番竟然死里逃生回到汴京了,汴京想必还自以为是的要将这一切当成最高机密保守到最后。
除了王番以天宣殿侍制兼领北征军兵马都监副使外,官家这次终于没有忘掉远在岚州有个忠心耿耿的老臣,辗转反侧的始终都念着他、念着大越社稷。
虽然还没有直接起复,这次传到岚州的圣旨里,对王禀也特地加授岚州防御使许参军机。
大越立朝承前朝官制,也保留节度使、防御使、观察使、州刺史等官称,但这些官称与实际职务已经脱离开,仅仅是代表某种层次荣誊的虚衔。
不过,王禀这个岚州防御使虽然不能染指郭仲熊这个知岚州事所执的州事权柄,但他还有“许参军机”的名义,也就是说,他能够对东路军的作战安排提些建议,比彻彻底底的虚衔要好一些。
徐怀他今天一早还在苦苦思索,他们仅有五百囚卒随军北征,要如何在郭仲熊、岳海楼等人的打压及干扰下避凶趋吉,却没想到这时形势竟然彻底变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 故人
铸锋堂在岢岚城的东城南裕巷置办一座铺院,在五百囚卒编入厢军之中后,这边也正式公开在岚州从事五兵及骡马等商货交易;那里也是徐怀他们在岢岚城对外公开的落脚点。
柳琼儿先与王萱及乳娘翟娘子前往那里铸锋堂分号铺院落脚;徐怀、殷鹏以及郑屠则与卢雄、郑寿、王孔陪同王禀前往州衙。
之前整个河东路都主要由天雄军驻守,现在要将天雄军的主力从诸州驻地集结到岚州境内来,需要一定的时间。
不过,都指挥使、都虞候以上的将吏及一批编入西路军的佐臣属吏,都已经在午时随葛伯奕、王番从太原抵达岢岚城。
虽说葛伯奕到时候会将西路军都统制的行辕(帅帐)设到北面更接近敌境的宁武城,以便指挥战事,但这时候将吏都云集州治苛岚城中。
州衙官厅说是宽敞,也就仅能坐十六七人而已。
而此时州衙之内,都指挥使、都虞侯以及州司曹参军以上的将吏就有四五十人,大多数都没能进入官厅说话,只能先坐到偏厢房暂歇。
又由于官厅里的谈话会涉及军机,门外檐廊下禁止站人,大多数中底层将吏以及要员随扈都只能挤在庭院里等候;廊前有十数持刀甲卒守着。
不过听传王禀来到州衙,众人一起往前院赶来。
王番品秩不高,但当朝权柄跟品秩不直接挂钩,他奉旨监军,在西路军的地位仅次于都统制葛伯弈及转运副使郭仲熊,算是明明确确的第三号人物。
王禀作为前御史中丞,虽然加授岚州防御使仅仅是虚衔,但他作为王番的老父,未来又不排除有起复重返中枢的机会,都统制葛伯奕这次也是给足礼数,带着郭仲熊诸将吏陪同王番到前院来迎。
王番虽说照年纪才四旬出头,但此时看上去又黑又瘦,甚至予人嶙峋之感,眼眸却炯炯有神,看到老父亲走进庭院,也不顾官袍在身,双膝跪地泣道:
“孩儿不辱圣命,出使回来了!”
“好好!”王禀下马车时还说要控制情绪,这一刻也是禁不住老泪纵横。
看到这一幕,徐怀也是颇为感慨。
葛伯奕也是午时才到岚州,还有一些紧要军机之事要议,没有时间给王禀、王番父子叙旧,当下先给王禀介绍身边几个主要将吏。
徐怀之前没有机会见郭仲熊,这时候见他须发半白,脸容阴郁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却是岳海楼藏身牢营,徐怀与他打过两次照面,仅仅是之前没能确认他的身份罢了。
在前院简单寒暄过,葛伯弈便邀王禀一起进官厅议事。
徐怀他们作为王
禀的随扈,却是有在官厅前的院子里落脚的资格。
“妈丫,咱们是不是也算飞黄腾达了?”郑屠看身边有不少身穿官服将袍之人,跟他们一起站院子里干等,一点都不觉得只能在院子里等着有什么不爽,还禁不住有些小激动的问徐怀。
郑屠反应到底比苏老常、柳琼儿他们慢些,这会儿才琢磨透王番成功出使赤扈回京对他们的意义。
“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叫别人看轻了我们!”徐怀窥得廊下站在甲卒禁止无关人等靠近,但廊前步阶那边空出一片,他直接拉郑屠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也不管这些甲卒以及官厅那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如何看他,径直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横在膝前,省得长鞘磕到地上。
有些话徐怀不便叮嘱卢雄,便直接通过行动告诉卢雄以及官厅里的王禀,他还要当一个性情粗鲁的少年。
而这院子里乃至官厅之中,有一个算一个,徐怀都不觉得谁有资格让他干站着:没有椅子坐,小爷就坐地上。
廊下值守的校尉,眉头跳了好几跳,终是忍住没有出声驱赶眼前这个随王禀过来的粗鲁少年。
官厅里的大人物,当然更是无视徐怀的存在,总不可能为这些细枝末节驳王禀的面子。
徐怀看到不远处的陈子箫、曾润眼神不时朝他们这边瞥过来,高兴的扬手打招呼:“哎呦,这不是曾郎君、陈将军嘛?你们怎么也在外面干等着啊,都没在里面捞到一张椅子坐啊,这他娘谁瞎了眼?来,来,来,我给你们挪个位子坐,以后咱们还要相互照应哩……”
“还说我小人得志嘴脸,你瞧瞧你?”郑屠心头犯忤,小声嘀咕道,“你小点声,就不怕被赶出去啊?那得多丢脸啊!”
“没出息的家伙!”徐怀笑骂郑屠道。
陈子箫悠然看着院角槐树的婆娑树姿,没有理会徐怀。
曾润却还念着曾被徐怀羞辱的旧事,一张颇为白净的脸,牙齿咬得颊脸青筋都微微颤动起来。
不过,郭伯奕在朝中是中立派,对联兵伐燕之事也向来是慎谨态度,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可以说是老奸巨滑;岚州地方官吏可以说大部分也是这样的态度,以致王禀之前能借粮谷事张牙舞爪,他们被迫做出退让。
现在王番到岚州来,王禀随时都有起复的可能,他再看不惯徐怀小人得志的嘴脸,也只能生生受着。
见郑屠一脸怕被赶出去的样子都不搭理自己,徐怀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心里却暗暗琢磨:
伐燕分兵东西两路,西路军这边以中立的天雄军为主,也就郭仲熊算是蔡系铁杆,岳海楼怎么不去代州跟蔡元攸会合,还继续留在岚州?
还是
说他有其他什么事情需要暂时留在岚州,过几天就会去跟蔡元攸会合?
徐怀心里想着事,没多久就见王禀在王番搀扶下走出来;葛伯奕等人站官厅廊下送行,原来却是葛伯奕通情达理,说过一些话就先让王禀、王番先离开去叙父子别离之情。
还有一名相貌儒雅、气度颇为不凡的中年官员跟着王禀、王番父子走出来,朝庭院里的郑寿问道:“萱儿在哪里?”
刚才一堆将吏跟着葛伯奕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寒暄,徐怀都没有特别在意这人;卢雄也不认识这人,但听他称呼王萱语气亲切,便回道:
“铸锋堂在岚州有分号铺院,萱小姐不便直接到州衙来,先去那里等候。”
“那我们就不在这里耽搁了——看王番这样子,不知道他有多巴不得想见到宝贝女儿呢!”中年官员笑着说道。
没有人相告桐柏山匪乱的细情,王番此时也仅仅知道妻子病逝之后,老父遭贬,独女王萱也跟随着千里迢迢奔走唐州、岚州,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心里痛惜得很,真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往州衙外走去。
众人走出州衙不久,,有十数人牵着马急冲冲的从别处追赶过来,为首两名青年一边走一边喊:“父亲、小姑夫,等我们一等,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中年官员脸色微沉,问道:“你们两个混账家伙,才多大会儿工夫,跑去哪里鬼混去了?”
“我哪里想到岚州的州衙院子那么小,还挤那么多人,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以为你与小姑夫在州衙议事,会待很久,我们便先出来找地方喝茶了。我们小心盯着州衙里的动静,这不看你们出来,就赶过来了?”年纪稍长那个青年跟中年官员嘻笑解释着。
徐怀看他跟身后那个瘦脸青年,也就刚二十岁出头及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两人腰间都系一把直脊长刀,身形健硕,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掌缘有厚茧,想必在刀枪技击上浸淫不少工夫,而他们所牵马匹都绑有长弓箭囊枪矛。
王禀对王萱她娘亲郁郁而终是心怀愧疚的,在桐柏山里很少提及,徐怀与卢雄都不怎么清楚王萱她舅家的情况,却没有想到王番并非仅仅带郑寿一人来岚州任事,身边还有王萱她舅舅、表兄等人相随。
年长青年又给王禀行礼:“御史爷爷,可还记得我们啊!”
“你是朱芝,他是朱桐,你们兄弟二人怎么也跑岚州来了?”王禀说道。
“他们两个浑帐家伙,学文不成学武不就,我在岭南任事,他们也整日不干正事,都没能混上个一官半职——我这次带他们跟王番到岚州来,想着能长些阅历也是好的。”中年官员说道……
第三十六章 时不待人
从诸人称谓里,徐怀猜到中年官员乃是王萱母舅,但他以前没有听王禀说及王番妻族之事,而他本身对汴京错杂复杂的官臣及姻亲关系不甚熟悉,因此簇拥王禀、王番以及中年官员坐车赶往南裕巷铺院时,也不知道这中年人到底是谁,是有什么来头。
郑屠却是妙人,看到徐怀微微皱着眉头思虑什么,便故意落在后面,挨着卢雄问道:“萱小姐她舅舅是哪方人物,看上去气度不凡,我们可不能怠慢了啊!”
“朱沆郎君啊,他虽为荣乐县主之夫,却是好相处的……”
从铸锋山庄一路赶到岢岚城,要说的事情太多,而之前卢雄也没有想到朱沆及朱芝、朱桐父子也到岚州来了,这会儿有意放缓行速,跟不熟悉情况的徐怀、郑屠说他所了解的一些事。
朱沆乃是前侍中朱坦之子,因尚寿隆郡王赵尔谦之女荣乐县主,可以说是宗室一员。
朱沆因恩荫入仕,此前在静江府(桂林)任通判,但受同僚打压排挤,愤而去职;不过,在王禀被贬唐州时,朱沆还没有从遥远的岭南返回汴京,至于他为什么这时会出现在岚州,卢雄也不清楚。
郑屠又凑到郑寿身边打听,才知道在郑寿护送王番回到汴京时,朱沆在汴京赋闲许久。
朱沆虽说愤而去职,丢了差遣(职事官),但身为县马,以及荫袭其父、一阶阶转升上来的散阶官衔还在,这次请旨讨了一个参军事的虚衔,随同王番一起北上,可要比那些都指挥使、都虞候的将吏更有资格出入官厅。
当朝对宗室的恩荫限制很严,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作为县主之子以及寿隆郡王赵尔谦的外孙,可以入仕,却要跟大臣之子一样,从低级散阶官起步一阶阶升转上去,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优待,一样需要功勋官声以及依赖朝中大臣的举荐提拔。
就像之前朱沆在静江府任职,作为县马一样受同僚及上峰排挤、打压,甚至比普通士臣都没有地方去讲道理。
朱沆携朱芝、朱桐二子这次北上,不仅想在伐燕战事里有所作为,也是同样看好王禀有起复以及王番有受朝廷重用的可能。
郑屠了解过这些情况后,放缓凑到徐怀身边来,小声嘀咕道:“看来比我们心眼灵活的大有人在啊!你说他们好好的皇家亲戚不留在汴京享福,跑到岚州来凑什么热闹啊?”
他原以为王番这次到岚州作为西路军的第三把手,而王禀又随时有可能起复,他们作为王禀父子唯一能依赖得上的力量,不知道会有多少好处会等着他们。
他没想到王禀祖孙在桐柏山经受那么大的凶险,朱家都没有人露过面,这会儿看到王家父子即将飞黄腾达,竟比他们先一步紧跟着王番参与北伐战事了。
郑屠看到朱家父子身边那几名随扈都不像是简单人物,担心他们在王禀、王番父子身边的作用及地位会被朱家父子的出现削弱,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见郑屠还是想着争名夺利的事,徐怀心里也是苦笑不已:他就知道自己对伐燕战事的忧虑,郑屠他们并没有认真的当一回事。
要是他的忧虑没差,这一仗都不知道能有多少人活下来;再说了,就算没有大患,他也犯不着跟朱沆父子争什么。
他至于嘛?
这世间倘若太平,他最大的向往就是当一个江湖刀客,带着柳琼儿到处游历一番,将大江南北的江山好好看上一番。
当然了,看卢雄的神色,也犹是不满朱家父子回到汴京后犹对王禀、王萱祖孙流贬到桐柏山的境况不闻不问,但徐怀这一刻却无暇顾忌这些。
相距上次在磨盘岭他脑海里浮现建和元年帝避虏前迁南阳为大寇陈子箫拦道的记忆片段已经过去一年之久,而他这一刻脑海里再次浮现相似的记忆片段:
建和元年,赤扈人掳帝、诸帝妃等宗室贵戚及大臣数千人北上,朱沆从之以北,道中不食粟,唯时饮汤,及广武砦,驭者曰过界墙矣,朱沆矍然而起,仰天大呼,遂不复语,越明日卒,年四十七……
徐怀不知道这段记忆所提及的“帝”与上段记忆所提及的“帝”是不是同一人,还是说在前者被掳之后,后者是大越新立之帝,但这段记忆里明确提及朱沆绝食而亡时的年龄。
这也是他明确可以推断建和元年距离此时多久的一个标尺。
徐怀强抑住内心的波澜,稍稍拉住缰绳,等郑寿到近侧,低声问道:“看县马丰神俊逸,二位公子却是不小了,他时年几许了?”
“好像四十有三了吧?我也不是很确定。”郑寿说道。
听郑寿这言,徐怀心里却是惊悸:
仅有四年就是建和元年?!
眼下的情势很明确,契丹人即便重挫大越伐燕兵马,在赤扈人威胁不解的情况,是没有实力南侵的,更不要说攻破汴京城,俘虏大越皇帝、宗室子弟及大臣数千人北上。
建和元年一定是赤扈人在灭亡契丹之后,十数万乃至数十万铁骑如洪流南下,席卷整个中原大地。
徐怀一直以为认为建和元年距离现在不远,但也没有到距离现在会那么近!
…………
…………
众人赶到南裕巷,听到动静的王萱就等在铺院门口,看到王番下马车,就扑过来,已有几分清艳规模的脸蛋上满是泪水。
“都进去说话,哪里挡住巷道哭哭泣泣的?”朱沆等人却也不生分,赶着众人进铺院说话。
铺院这边没有安排多少人手,柳琼儿女扮男装,与郑屠亲自出面招应着大家穿堂过户往里走;徐怀想着心事,多少有些木讷呆滞。
“铸锋堂好气派,在岚州随随便便一家分号,都占这么大的地盘,这是要做什么生意,怎么里里外外都看不到几个人,竟然有几分荒凉之感?”连着穿过三进院子里都没有到说话的地方,朱芝禁不住好奇的到处打量。
殷鹏他们随行,主要是护卫众人的周全,这时候将马匹牵去马厩添上马料,就先去偏院蓄|精养神,不会费心全程陪同,也不用张罗繁琐事务——要不然他们哪有时间打熬筋骨、锤炼武技、研究军阵围杀之术?
殷鹏他们没有跟随,就剩徐武、郑屠、柳琼儿以及铺院的管事、同是靖胜军老卒出身、对岚代等地情况熟悉的周景陪同,人数自然不多。
而铺院除了临街有对面销售五兵的铺面,还专门负责在岚州等地收购良种|马。
目前玉皇岭北坡、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及周边山地的平缓坡丘,都改造成育马草场,一年差不多能出上千
匹马驹。
徐氏做这门生意有好几代人,育马经验丰富,但徐氏之前每年出五六百头骡马,驴骡牛马都有,其中能称得上良种|马驹的,仅有三五十匹。
玉皇岭那边的草场,都改成养马容易,甚至可以改良草种;周边也不缺种|马,。
不过,桐柏山及周边,能当战马的良种|马太缺了。
玉皇岭要扩大良种|马群规模,仅靠内部培育是远远不够的,甚至马种都会出现退化,还是要考虑从外地收购。
岚代等地,即便没有跟契丹人的边市,当地乡民也有牧养马群的习惯,有不少良种|马——既然他们要在这里公开立足,徐怀就决定先收购良种|马往桐柏山输送。五兵交易的规模其实非常有限的,当地也不缺匠户,而禁军的兵甲补齐更是自有渠道,甚至还有些精良兵马暗中流出来。
铺院从岚州收购良种|马,计划是集中四五十匹之后才会一起赶往桐柏山,那马厩就不可能太小;同时还考虑到有可能会徐怀率大股人马进城歇脚,铺院的占地怎么可能会小。
铺院前后占地极大,但日常负责打理铺面以及马厩的人手都是从当地雇佣,平时都不会随便跑院子里来;院子里仅从当地雇佣的三名老婆子打理。
跟锦衣玉食、仆婢遍地的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来,铺院当真是白白占了好大一片地方,却显得荒凉而奇怪。
朱芝这话原本是问身侧徐怀的,但徐怀正走神想别的事,郑屠凑过去笑着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伐燕的风声早就传出去,好些人怕受波及到这里,纷纷举家南迁,岢岚城里的地价也贱,租下多大院子都不怎么费钱,便索性往大里租。当然,或许就是冥冥自有天意,我们备下这么大院子,就等着王番郎君秘使得归到岚州来任事,不用另寻住处。”
朱芝见徐怀愣头愣脑没有搭理他,他则不想搭理看上去其貌不扬,看上去地位更低的郑屠,而是直接跟走在前面的朱沆说道:
“爹爹,我看这里叫他们再好好收拾一下,我们也能勉强对付上几天——反正到时候要随小姑夫一起去宁武城行辕!”
“也好。”朱沆说道。
这么多将吏云集岢岚城,驿馆肯定是不够用,虽说州衙那边会负责诸多将吏及随扈的住处,他与王番更不需要为食宿担忧,但要能在城中有合适的住处,自然更为自在一些。
“我们这一路赶得急,身边都没有带什么奴婢、婆子照应,你们去张罗十几二十人过来,记得要找相貌端庄、手脚麻利的。”朱芝直接吩咐柳琼儿道。
徐怀原本就想着王番在岢岚乃至宁武的落脚点都应由铸锋堂来张罗,才能在外人眼里更显得他们是王家的腹心势力,之前在州衙也暗中吩咐郑屠要张罗好这些事情。
没想到王番没有吭声说什么,朱芝就对他们摆出虞指气使的姿态来,郑屠到底是泼皮底色,心里当然是老大不爽,落后一步,跟徐怀抱怨嘀咕道:
“五当家跟我们一路赶过来,身子应是乏了,这点些末小事哪里需要五当家亲自去张罗!”
“啊……”脑海新浮现的记忆片段,叫徐怀有些神不守舍,一时没有在意郑屠、朱芝他们在说什么,抬头有些茫然的问道,“要张罗什么?我来去张罗……”
第三十七章 假痴不癫
王萱以为自己父母双亡,与祖父相依为命到今日,突然能与死里逃生的父亲相逢于岚州,情绪激动之余,心里也有千言万语要说。
而她最想说的,还是这一年多来在桐柏山所经历的一切,特别是徐怀是怎样在他们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出现。
然而从巷道相见到走进铺院里,短短半柱香功夫,她还没有机会找到话头,但也注意到徐怀心不在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东西,这会儿再听他答非所问的跟郑屠说话,转过头来,娇嗔道:
“你这憨货,说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什么驴什么马,你们要我张罗什么事情?”徐怀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向郑屠、柳琼儿,不明所以的问道。
王萱以为徐怀在她父亲面前还有意装痴卖傻,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但不能在父亲面前好好说一说徐怀的事,跺脚嗔道:
“你还真是不靠谱的人呐,我还想在爹爹面前好好夸你呢!谁要你去张罗什么事情啦?你是不是脑子又犯迷糊了?”
卢雄、王禀又哪里知道徐怀心里在想什么,还以为他不想在朱沆、朱芝、朱桐父子以及朱家诸多扈随面前露出真容,有意装痴卖傻。
即便他们觉得没有必要,这时候也只能遵从徐怀的意愿,摇头笑了笑,示意大家继续往里走。
偌大铺院,其他兼作营房,却也有两三进院子收拾颇为精致,徐怀、郑屠、周景、柳琼儿陪同王禀、王番父子等人走进其中一进精舍坐下。
“我回到汴京,听说父亲被贬唐州遭遇劫匪,不久桐柏山里还闹起大匪乱,定是遇到不少凶险吧?”王番这时候才有机会坐下来跟父亲、女儿叙家常。
他回汴京听到桐柏山闹匪乱,是感觉到有些蹊跷,但奈何之前报平安的信函都没能送到岚州来,也只有这时才得以关切的询问详细。
“我与萱儿没有葬身桐柏山,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多赖卢雄与徐怀、柳姑娘、郑壮士等义士相助……”王禀要徐怀、柳琼儿、郑屠与王孔都坐下来说话。
朱沆讶然问道:“我初回汴京听说叔父触怒官家被贬,初时还让县主进宫里说项,却不想县主挨官家一顿训斥后回来哭哭啼蹄跟我闹了一个多月,我心里烦不胜烦,就没有再理会这事,还以为不会有严重——叔父被贬唐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对了,卢兄我早听闻盛名,今日才得幸见上一面,这几位是……”
王禀、卢雄认定徐怀有意装痴卖傻,一时都不知道怎么介绍徐怀、柳琼儿及郑屠他们。
郑屠识机快,嘻笑着说道:“王相公抬举我这个肉铺户呢,俺郑屠算哪门子义士?要说义助王相公、萱小姐,我也是出力最小,最多帮着吆喝几声。禀于朱县马知道:莽虎徐怀是我们铸锋堂的三当家,夜叉狐柳琼儿柳姑娘,是我们铸锋堂的五当家;刚刚牵马带人下去歇息的青眼郎殷鹏,是我们铸锋堂十一当家;还有
二当家苏老常、七当家在铸锋山庄,四当家徐心庵、九当家唐盘在石场带领兵卒,暂时不能脱身来拜见大公子、陈郎君……”
“都啥乱七八糟的,你们一个个都是山寨大寇啊?”朱芝讶然的打断道。
朱沆瞪了长子一眼。
刚才他也确实将徐怀这些人当成王禀在唐州收附的扈随,以他养优处尊的心性,也确实不大可能会多看重这类人。
不过,坐到堂上,看到王禀郑重其事的请徐怀等人入座,言语间又说这些人等对他与王萱有救命之恩,朱沆当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不当回事,也不想长子朱芝刚到岚州姿态傲慢,却将王禀所看重、有救命之恩的人物给得罪了。
“要不是王相公大义相引,我们指不定就走上歪道了,不过我们铸锋堂此时却仅是一家正而八经的商号,就是当家的略多一些!”郑屠嘿嘿一笑,说道。
“就属你最牙尖嘴厉,你便来与番儿、陈沆说说桐柏山发生了哪些事情!”王禀笑着说道。
郑屠也以为徐怀有意装痴卖傻,他乐得卖弄口舌:
“这事诸多细情,或许还就我能原原本本的说个明白,但也得从卢雄惊觉蔡铤狗贼刺杀阴谋,千里护送王禀相公入桐柏山说起……”
“嗨,又不是让你说戏本,你扯那么远做甚?”
卢雄怕郑屠扯起来没边,将他打断,他捡紧要的跟王番、朱沆解释桐柏山匪乱的始末,
“相公贬放唐州,我也是听说有官员得罪蔡铤被贬途中遭遇不幸有些担心,便临时相随绕道信阳,走桐柏山道去唐州。我们却不想在进入泌阳县淮源镇之前,还是被假扮马贼的刺客追上,得亏当时遇上徐怀将刺客惊走。说来也巧,徐怀乃相公与我在靖胜军任事时的故人之后,桐柏山里也有不少当年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包括当时的淮源巡检司节级徐武江、兵目徐心庵等人,都跟靖胜军归乡老卒有莫大的关系。唐州地方官员推诿使得相公与萱小姐留居在淮源巡检司军寨之中,也是徐武江、徐怀、徐心庵、柳姑娘以及诸多靖胜军老卒庇护安全。刺客见军寨防守森严,又因为当年的靖胜军旧事心怀鬼胎,误以为我们走桐柏山道是早就与徐武江、徐怀、徐心庵及诸多靖胜军老卒取得联系,不敢再公然行刺,便怂恿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仲长卿、高祥忠等贼酋大肆劫杀商旅、洗掠屠杀山民,想要借这个将我等及靖胜军旧卒斩草除根,又将诸多恶事推到匪乱之上。然而好歹天算不如人算,蔡府私吏郑恢、董其锋等人皆为徐武江、徐怀他们伏杀桐柏山中,匪乱搅动风雨半年多时间也总算平息下来……”
见徐怀不愿在朱沆等人面前暴露真正的面目,卢雄也就省去诸多诡谲人心的明争暗斗,挑紧要的将始末说清楚。
“……”
王番握紧拳头,狠狠的锤击桌案,愤恨说道,
“我归京后,蔡铤老贼几次笑脸相迎,我还以为他与父亲纯粹是政见不
投,以为途中遇匪仅是意外,却没有想到父亲与萱儿遭遇的凶险竟然不比我与郑寿在草原稍小。”
“我们有卢雄、徐怀他们照护,到底谈不上辛苦,甚至都不谈上什么凶险,”王禀感喟道,“却是这场匪乱叫桐柏山死伤数万,惨不忍睹……”
“多谢卢兄、徐小哥、柳姑娘、郑|义士援手之恩,王番没齿难忘!”王番站起来,端端正正走到堂中,朝卢雄、徐怀长揖而礼。
“不敢当!”卢雄、徐怀、柳琼儿及郑屠忙站起来还礼。
朱沆等人在汴京是真不知道这些曲折,听卢雄一番话是目瞪口呆。
王孔敬陪末座,听到这里也是暗暗镇惊,这时才算稍稍明白过来,为何王禀贬任岚州石场监当,徐怀他们护送过来,却要暗中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原本他们跟蔡系结的是不死不休的死仇啊。
“对了,我看过桐柏山匪乱的卷宗,提及在匪乱前夕,枢密院曾调一员叫郭曹龄的军使前往淮源接任巡检使,却在上任前夕,为桐柏山一个叫夜叉狐的大寇刺杀,桐柏山里竟有两个夜叉狐……”朱沆迟疑的朝柳琼儿看过去。
“桐柏山有名有姓的夜叉狐,恐怕就小女子一人。”柳琼儿淡然说道。
“我听说郭曹龄是绝伦科出来的高手,没想到柳姑娘看似文弱,竟然……”朱沆难以置信的盯着柳琼儿打量。
柳琼儿虽说男装,但也没有刻意抹花脸,肌肤白皙润嫩,有如新剥的荔枝果一般剔透,眉眼也是无比秀丽,换上裙妆,明明就是一个美艳无双的绝妙佳人,朱沆难以想象她有能力刺杀绝伦科出身的人物。
王萱见大家都对柳琼儿一惊一乍的,不服气,又替徐怀打抱不平,说道:“她算什么夜叉狐,就知道藏在幕后出馊点子,然后什么事都差使徐怀去干,”又气鼓鼓的加了一句,“徐怀还偏偏就听她差使!”
“徐怀习武成痴,不怎么关心世务,诸事只能是我们多操些心。”柳琼儿瞥了王萱一眼,又淡然跟朱沆说道。
从州衙出来,朱沆见徐怀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走到这院子里也没见他有吭声说几句话,也认定他武勇过人却机智不足,心想这样的人用起来却是单纯,不用刻意的提防什么。
接下来,卢雄又简单说了他们到岚州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郭君判、潘成虎等人虽是贼酋出身,此时却也有为朝廷效力的心机,对相公也是素为服膺。”
“蔡铤狗贼端是可恨,朝堂叫这种奸贼只手遮天,什么事情能成?”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听得王禀从桐柏山调到岚州石场,可以说是羞辱性出任小小的石场监当,蔡铤手下的走狗还不放过,这会儿也是恨得牙根痒痒的。
王禀还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纠缠于党争或私人仇怨,说道:“现在也不是计究这些的时候,大家还是要齐心协力先夺下云朔……”
第三十八章 误会
听卢雄说过,王番、朱沆才意识到桐柏山匪乱里未被世人所识的杀机是何等的凶险与凌厉,心里波澜涌动,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而蔡铤遣嫡系到桐柏山掀起匪乱,可以说是占尽优势,王番、朱沆也没有想到铸锋堂众人,最终不仅能尽数伏杀蔡铤遣往唐州的十数腹心,还能迫使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完全不敢跟地方势力对抗,不得不草草招安六千匪寇收拾残局。
他们从州衙出来,陪同王禀在马车里,也简单的谈及铸锋堂乃是以桐柏山徐氏一族为基组建的商号,他们都没有怎么在意。
在他们看来,就算是铸锋堂的大当家在桐柏山里算得上豪侠级的人物,但那又怎样?
他们没有想到铸锋堂大当家还留在唐州坐镇,二当家、四当家有事在城外的铸锋山庄没能赶到岢岚城来,然而这里单单一个三当家就有着绝伦科级数的武勇,而五当家一介美艳女流,却有完全将蔡铤腹心玩弄股掌之间的智谋。
十一当家殷鹏这时候没有跟着到这院里来,但从州衙出来一路得其簇拥、护随,朱沆看他年纪轻轻也有极为不凡的身手,而其人神情冷冽,也予人坚毅持重之感,暗感这么一人,放在年轻一代绝对称得上后起之秀的。
倘若铸锋堂仅仅是一两人有这样的沉勇气度,这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天下英雄人物多了,州县偶有一两个豪杰出头,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铸锋堂少说十几个当家,随便揪一个出来就有这样的沉勇气度,这怎么叫人不心惊?
朱沆入仕二十年,虽然任职最高仅一府通判,比董成、郭仲熊等人不如,但他身为前侍中之子,又尚县主为夫,平时也喜欢结交豪侠,门下也招揽不少门客,眼力也是有一些的。
其他人不提,单说这肉铺户郑屠站在他们面前口惹悬河,顾盼间没有半点的不自在,而那个叫周景的管事步履稳健、孔武雄健,说话办事也都有条不紊,显然都不简单,在铸锋堂却都不能捞到一把交椅。
一定要说,朱沆还是觉得心不在焉的徐怀神情呆滞,论气度比肉铺户郑屠都有不如,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却能稳稳坐住铸锋堂第三把交椅,也足以从侧面证明其武勇已经超越寻常高手的层次了吧?
当然,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年轻气盛,心里还是很不以为意。
一方面他们认为卢雄夸大其辞,他们甚至连卢雄都有些看不上去,以他们的身世,在汴京遇到夸夸其谈之徒还少吗,还能别人说啥就信啥啊?
一方面卢雄并没有将桐柏山匪乱人心诡谲处说透,有些惊险的地方也就显得有些平淡,听上去似乎并没有多少惊险,也就显得平常。
绝伦科作为当朝科举的项目之一,与武举有所区别,对策论要求较低,主要是为禁军选拔身手强横的中低层武吏,每三年仅有十一二人脱颖而出,要求自然是极其严格。
郭曹龄的名声,喜欢舞刀弄枪的朱芝、朱桐
却也有所听闻,但在他们看来,行刺毕竟不是正而八经的擂台比试,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不知道郭曹龄被刺杀的具体详情,但听郑屠说行刺乃是夜叉狐暗中策划,徐怀负责实施,理所当然的就认定是他们用了什么诡计去赚郭曹龄,怎么看都不像徐怀这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家伙真就有那种级数的身手。
而黄桥寨一役,不是亲经历也很难感受其中的凶险。
在朱芝兄弟二人眼里,剿灭一两千乌合之众的山寨匪军,自身都付出上千人的伤亡,有什么值得自傲的?
他们随父朱沆前往静江府任事,岭南那地方穷山恶水,越夷刁狠,盗匪也是丛生;他们多次随州兵清剿匪寇,有哪次不是大功而还,怎么就显得桐柏山匪乱特殊了?
当然,他们心里不服,在王禀、王番以及他们的父亲面前还是知道收敛,这时候也没有再胡乱开口质疑,但心里却默默惦念,一定要找机会跟这头莽虎较量一番,不要以为小小的桐柏山就是整个天下,叫这丫的知道什么叫山外青山楼外楼。
“二位郎君这几日确要在这里落脚,我这便与周景张罗几名手脚麻利的可靠婆子过来伺候——我们也且告退,暂不妨碍二位郎君与王相公、萱小姐以叙天伦,等晚间宴席,再与二位郎君相见!”郑屠八面玲珑的出面张罗道。
朱沆、朱芝、朱桐父子乃是贵戚出身,又与王家祖孙沾亲带故,徐怀、柳琼儿当然要留出空间里给他们说些体己话,当下徐怀与柳琼儿、卢雄、郑寿、王孔等人先行告退。
…………
…………
铺院里还是有三四进精舍的,腾出一进精舍给王禀、王番、王萱祖孙三人暂住;一进精舍给朱沆、朱芝、朱桐父子三人住;卢雄、郑寿、王芝等人也安排住到一进收拾得干净的院子里。
徐怀当然也不可能委屈自己人,他与柳琼儿、殷鹏、郑屠就直接东首的那进精舍。
囚卒已经编入厢军,不仅之前百余厢军兵卒在苛岚城有眷属,还有相当一部刺配囚徒的家属为方便照顾,都跟随到岚州来。
狱卒盘剥得厉害,好些眷属为到刺配到岚州来的亲人在牢营稍微舒适一些,也是耗尽家财。
像朱承钧的族侄朱世聪、门客杜武为照顾刺配到岚州的朱承钧,在徐怀他们过来之前,就已经被狱吏盘剥的穷困潦倒,连借宿民宅的钱财都没,只能露宿荒野苦挨。
很多眷属都没有盘缠回乡,滞留岚州或乞食为生,或做苦役为生。
铸锋院顾不是太多人,但五百囚卒有眷属滞留岚州的,要么资助盘缠归乡,要么就直接收留,这时候从里面挑几个手脚麻利的可靠婆子,照应王番、朱沆等人的起居,倒不是多难办的事情。
这诸多事由郑屠、周景去张罗,不需要徐怀、柳琼儿操什么心,这会儿也先回到他们暂居的院子里歇下来。
“朱沆父子有什么不对劲吗?”柳琼儿心里还有些费解徐怀为何要在朱
沆父子面前装痴卖傻,依门而立,问徐怀,“你是担忧郭君判、潘成虎以及王孔等人,会被朱沆父子他们拉拢过去?”
虽说他们起初是想着作为王禀、王番父子唯一能借助的力量,是能受绝对的重视,朱沆父子的出现,是削弱了这个预期。
不过,他们在大越内部,特别是此时对抗蔡铤一系还力有未逮,能有朱沆父子这样的盟友,到底还是利大于弊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是有些踞傲,但这跟他们出身鼎食之家有关。
他们连郭君判、潘成虎这样的人都能拉拢,朱家父子又有什么不能谦忍的?
柳琼儿她所能揣测到的理由,那就是徐怀有可能担忧郭君判、潘成虎等人会跟朱家父子走得更近,以致他们后续想方设法聚拢桐柏山寇,最后都极有可能会因为郭潘二人的缘故,为朱家父子做了嫁衣。
这种担忧还是有可能会出现的。
之前哪怕王禀获得起复重回中枢,他们名义上同时追随王禀麾下行事,郭君判、潘成虎还有厢军正副指挥使的名义,但郭、潘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是没有资格自成一系的。
到时候不管收编多少桐柏山寇,都得依赖他们这边安顿退路。
现在朱家父子出现了,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要是跟走得更近,借朱家父子的势力将大部分能收编的桐柏山寇聚拢过来,自然就会削弱他们未来能直接掌控的力量。
柳琼儿猜测徐怀是有这样的想法及戒备,才有意在朱家父子面前装痴卖傻,不叫他们识得自己的真面目。
“我心眼没你想的这么小,我刚才想岔心事,确实是走神了,但你们都想哪里去了?”徐怀苦笑道。
“那你在想什么?”柳琼儿问道。
“在今天之前,好些事我就考虑很清楚:伐燕得成,蔡铤在朝中声望更将一时无两,王禀相公不可能有起复的机会; 而倘若伐燕遇挫,朝廷里必然会出现大量质疑蔡铤这些主战派的声音,王禀相公复出也将是水到渠成之事,”徐怀说道,“但你想想看,王禀相公复出,他所能直接调用的腹心势力,竟然仅是我们铸锋堂一家,朝野上下会怎么看?你要知道大越朝堂对外色厉内荏,对内却充满戒心跟警惕,到时候会不会因灰这点成为王禀相公复出的障碍。”
“你之前是有意安排王孔、许忠他们跟王禀相公他们走得更近?”柳琼儿瞪大眼睛问道。
“是的,”徐怀点点头说道,“王番能从赤扈归来,是叫我们更早看到王禀相公起复的曙光,但道理并没有变。你以为我会拒绝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巴结朱家父子?我其实巴不得如此。只有这样,我们铸锋堂才不会锋芒太甚,引起别人的猜忌——”
“那你干嘛非要装痴卖傻?”柳琼儿托着雪腻的香腮,俄而想到一件事,说道,“我明白了,你定是明白在王番面前表现再好,王番再器重你,也不会认你这个毛脚女婿,才索性装痴卖傻,断了这个念想!”
第三十九章 心机算尽
徐怀歪过头朝柳琼儿看去。
柳琼儿还没有换回女装,将乌黑秀发挽成髻,扎着青布儒巾依门而立。
她的鬃角发丝有些蓬松,鹅蛋似的脸蛋都没有徐怀一巴掌大,这时候显得越发娇小;雪白脸蛋是那样的娇嫩,吹弹得破,透着晶莹剔透的光泽,修长的颈脖,下颔有着极美的曲线,鼻梁秀直,红润的檀唇微微抿着却像一团烈焰。
见徐怀看过来,柳琼儿还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美眸里流露出几分庸懒,过了好一会儿,见徐怀还盯着自己的看,她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问道:“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刚才也好一会儿没有吭声,就琢磨出这事来了?”徐怀问道。
“我就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柳琼儿挥手掩饰笑道。
“你没事吃哪门子飞醋?”徐怀抓住柳琼儿滑腻的小手,要将她搂入怀里。
柳琼儿美眸瞪了一眼,嗔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调戏民女啊?”她见徐怀不松手,心虚的往院子里窥了一眼,忙闪身站到屋里来,认真的盯住徐怀的脸说道,“说真的,要不是考虑到王番有可能看不上你这个毛脚女婿,我觉得王萱却是配你,这桩姻缘对你,对铸锋堂也都有莫大好处——何况她的小心思,这时候也都在你身上呀。”
徐怀隔着布衫,双手落在柳琼儿纤盈的腰身上,见柳琼儿没有拒绝,手掌又还往下滑落些许,感受那挺翘处更为惊人的软弹,嘴里说道:“那小丫头片子,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你说说看,你跟她站一起,我眼睛瞎了会选她?”
“你现在还知道嘴上抹蜜骗人家,那是你年纪还小。等你再大两三岁,你要还这么想就见鬼了呢!哪个男人要有能力,不是满脑子想着三妻四妾、俱收兼蓄?”
柳琼儿手背到身后,抓住徐怀虎口满是厚茧的手掌不让他再往下抓去,说道,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不要觉得王番当你是一介武夫,有可能会瞧你不起,你自己就先退缩断这姻缘,那真就大错特错。王萱她明年就十四岁了,即便不会那么早出阁,但随着王禀相公复起,到时候上门说亲的也必然会踏破门槛——其他不说,朱家兄弟从进门来,贼眼就在王萱身上打转。他兄弟二人出身贵胄,又与王萱是表兄妹,倘若没有婚娶,有人站出来撮合她们亲上加亲,你到时候后不后悔?”
“不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徐怀摇头说道。
虽说当世女子十三四岁嫁人很常见,但徐怀他自己则完全将王萱当小女孩子看待,更没有考虑过其他。
“我终究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也没有想过要独占你,”柳琼儿说道,“王萱现在年纪还小,但等她再有二三年身子长开来,该有的都不会缺,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容颜。再说了,你哪怕是为铸锋堂的未来着想,也不能放过王萱啊……”
“我以往跟你说的,你压根就没有听进去啊!”
徐怀想到郑屠刚才不满朱沆父子等人的出现会削弱他们对王家父子的影响力,这会儿见柳琼儿也是满心替他盘算婚姻有可能带来的政治利益,也是苦笑不已。
伐燕之战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新浮现的记忆片段更预示四年后中原将倾覆……
不,滔天大祸的发生不会是
在四年之后,而要更前。
四年后旧帝被掳、新帝南逃,在那之前中原必然已经被赤扈人的铁骑践踏得尸骸遍野。
而这个时间线推算,大越此次集结大军伐燕,夺取燕云等地以完善北部防线的战略预想,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绝不可能会实现。
要不然,赤扈人即便在今年底或明年初就成功越过大鲜卑山,攻陷契丹人的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乃至东京辽阳府,也极难在明底后年初集结十数万铁骑突破阴山、燕山一线,沿太行山两翼的通道南下。
从时间线上推算,这次为朝野寄以厚望,云集于岚州的将吏几乎人人都以为胜券在握的伐燕之战,极可能会败得一踏糊涂。
然而这些他却无法说出口。
他只能先将这些烦人的杂念摒除出脑海,用大手抓住柳琼儿身后那两瓣丰翘,将她压到墙壁上,低头往那诱人檀唇吻去,说道:
“我觉得还是不能先放过你……”
“唔!嘤!”
柳琼儿终究使不出力气来,身子贴在徐怀的怀里,感受到他雄健宽广的胸怀,自己的气息却先乱了,在徐怀的手往她衣襟里伸进来时,才好不容易挣扎开,娇媚的瞪眼盯住徐怀,嗔骂道,
“你这是跟谁学坏了?竟然知道欺负人啦!你放开我,我还要去准备晚膳。王禀相公出身贫寒,不是讲究人,王番在域外也吃尽辛苦,应该不会太讲究,但朱沆父子却不是好伺候的。你以为郑屠、周景那两个莽货才做好这些事?”
“理他们作甚!今晚上宰两头羊就是厚待。谁他娘敢嫌东嫌西,小爷就直接掀桌子,谁的脸都不给,叫他们知道见识一下什么叫‘天下只有起错的姓名,断没有起错的诨号’,”徐怀不放柳琼儿走,抓住她的手坐到窗前,说道,“陪我说说话……”
“好吧,晚膳的事我不去管,等会儿看你怎么发脾气,”
柳琼儿坐到徐怀的大腿上,过了片晌,见徐怀定睛看着窗外的庭院走神,却没有说话,侧过身来,抱住他的头贴自己的胸脯上,柔声问道,
“你还是担心这次伐燕会失利?”
“我有很强烈的预感,伐燕一战我们会败得很惨,却死活看不出最大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徐怀哀声说道,“我怕自己任性,将大家的性命也害了啊!”
“不会的,桐柏山那么凶险,你都带着大家一一化险了,”柳琼儿柔声安慰道,“要不,我这次也女扮男装,跟你们一起出征,或许有可能帮你看出一些蹊跷来?”
徐怀就是守规矩的人,要是打顺风仗,他不惮直接将柳琼儿带身边,但伐燕一战注定凶多吉少,大军在敌境被打溃,他与徐心庵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脱身,怎么可能带柳琼儿去冒这个险。
他都考虑让郑屠留下来,不随他们北征。
“咳!”郑屠探头看过来,涎脸笑道,“我看门开着,不碍着你们什么事吧?”
“有什么事情?”徐怀放柳琼儿站起来,问郑屠。
“这个朱县马让人过来说诸事都要麻烦我们照应,太过意不去,问能不能将东面几跨院子临时让给他们,他们来安排人收拾打理!”郑屠说道。
“将东面的跨院都让他们也好,省得委屈你们去做伺候人的事。”徐怀点点头,说道
。
朱沆携二子与王番北上,除了自己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也必然是想着给两个儿子镀镀金,但都不忘贵胃之家的作派,换在其他时候,徐怀定然是瞧不上眼的。
他要是心情恶劣的话,这种破事理都不会去理。
然而在新浮现的记忆片段时,数千皇亲国戚及臣僚、子嗣被赤扈人俘虏北上,朱沆无力反抗,却能选择绝食身亡,这样的气节比那些贪生怕死之辈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徐怀对朱沆也愿意给予必要的敬重跟方便。
“我们却没有什么委屈,就怕他们将客气当福气,将方便当随便了,”郑屠挨着门框又说道,“听他们说话的意思,还想着立即安排人去将郭君判、潘成虎喊过来——我琢磨了好一会儿,心里想他们未必就是嫌我们笨手笨脚吧?要照我说,我们应该找个机会打消他们这些念想,再说他们未必能在苛岚城住上几天,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啊?”
“你心眼越来越多了啊。”徐怀说道。
“这不是为爷您考虑吗?”郑屠涎脸笑道。
“真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徐怀问道。
虽说郑屠牙尖嘴厉,也不满朱沆父子出现在王禀、王番身边,削弱他们的影响力,但徐怀不觉得他一时半会能想得更深。
“就是我瞎琢磨的啊;也就周景嘀咕着说我们对王禀相公有救命之恩,朱沆这种人不便将我们当作下人差使,却也不是会随随便便寄他人篱下的!”郑屠摸着头脑说道。
“你不要想太多,诸事先顺着朱家父子的意思去办;真要有什么不妥,我会跟你说的。”徐怀说道。
“那我就去照办啦?”郑屠临出廊下都还回头看着徐怀,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快去,快去,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多的心眼?”徐怀挥手催促郑屠快去。
柳琼儿看郑屠走出院子里还往这边张望,笑着跟徐怀说道:“这个周景却还挺会鼓捣事情的!”
在徐氏返归桐柏山的诸多老卒里,周景是仅次于徐武碛得徐武富倚重的,徐武碛主要负责族勇乡兵的操训,周景则主要是负责马场及骡马市的打点, 能力绝对不差。
不过,桐柏山匪乱期间,周景即便没有助纣为虐欺凌这边,但他出于种种顾忌,也始终都没有旗帜鲜明的站到他们这边来。
因此在徐武富父子死后,徐氏彻底为他们所掌握,周景、徐胜等人都为铸锋堂效力,但不受重视。
铺院这边虽然是周景负责,但这边的铺院在之前的布局里,仅仅是岢岚城里对外公开的一个联络点。
岚州这边的真正核心在铸锋山庄。
岢岚城内还有其他两处秘密联络点,甚至是周景都不知晓的。
“接下来我们在岚州,主要力量都可以转移到这里,你要是觉得周景可用,那便用起来吧!”徐怀说道。
以往在岚州,他们没有资格跟郭仲熊、岳海楼等蔡系正面抗衡,为防止万一,主要力量必然不能放到岢岚州里。
王番的到来,彻底扭转了这一局面,那在岚州的部署自然也要进行转变,苏老常他们也不需要继续留在铸锋山庄以防万一,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进驻到岢岚城里来……
第四十章 监军使院
郑屠前脚刚走,徐怀还想跟柳琼儿说会儿话,却见周景从外面走进来。
包括骡马市的经营在内,诸多琐碎庶务都是苏老常、柳琼儿具体负责——柳琼儿隔着窗户看向走到院中来的周景,问道:“还有什么事?”
周景虽然在靖胜军时也任过都将,但这些年回到桐柏山是打量庶务,调到岚州来也是铺院管事,这会儿穿一身青布袍衫,简单拿束带扎住,颇有几分精明能干,走到廊下,跟柳琼儿、徐怀禀道:
“夜里宴席,我原本想着照三当家、五当家的脾气,就准备一道烧羊肉、几样果蔬就够,朱县马身边有个叫朱富的管事嫌这边准备太简陋,将后厨的事情都揽过去,我便将人手交给他指派,过来跟爷、柳姑娘说一声。”
“他们愿意折腾,那就由他们去吧,”
柳琼儿刚要将周景打发走,转念想到一事,问道,
“王番郎君六年前秘使赤扈一度音信全无,这次得归汴京,还得任要职,王禀相公起复也指日可待,但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身边都没有几个体己人能用。以你的才干,在铸锋堂仅任小小的管事,还是屈了你,你要是有想法,我们可以荐你到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身边去任事。你往后能尽心替他们办事,或许不能指望大富贵,却是要留在铸锋堂强得多!”
周景沉默的在院中站了片晌,才抬头说道:“我想我要是说愿意到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身边伺候,柳姑娘、三当家心里也许会有所失望,但也会举荐我过去的吧?”
听周景这么说,徐怀也颇有兴致的转过身来,隔着窗户看出去。
“……桐柏山匪乱,我与徐胜等人是没能像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坚决站出来,也不可否认是这些年日子还算安稳,叫我们做什么事都患得患失,但我们同样不想徐氏支离破碎,使大家都失去庇护,”周景坦然面对徐怀、柳琼儿审视的目光,说道,“徐武碛走岔了路,他离开淮源前曾找过我,我要是图富贵,那时便会跟他走,而不是这时候跑去王檀相公跟前受差使!”
“武碛叔并没有走岔路!黄桥寨一役之前,徐武富父子不甘心族兵为我们所夺,曾与贼军通风报信,泄漏我们的部署,后为我们与武碛叔设计所杀,皆咎由自取!”徐怀肃容说道。
“怎么可能?”周景猝然间听徐怀说及这一切,一时间难以承受,震惊的问道,“那在徐武富死后,徐武碛为何要去投董成?”
柳琼儿也一脸讶异,周景即便可以用,但也不应该将这么重要的机密直接告诉他啊。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太多,”徐怀说道,“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办,你立即带两人乔装打扮南下,找到武碛叔就说事情有变,蔡铤失势在即,我们无需再费尽心机取他项上头颅,我这边需要他尽快赶来会合……”
徐怀以往不知道建和元年什么时候会来,也许十年八年,也许十数二十年,所以徐武碛决意投靠董成等候接近蔡铤的机会,他也没有好的理由劝阻。
他现在能确定建和元年距离现在只剩四年,照时间线推算,赤扈人的铁骑最迟三年就会撕开河东、河北路的防线南下。
这意
味着他们倘若还想着密谋行刺蔡铤,为当年的旧事报仇雪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次北征伐燕一旦遭受重挫,蔡铤大概率会失势;到时候他们即便真要杀蔡铤,也不需要费那么大的心机。
风云激荡,天地变色在即,徐怀又怎么能叫徐武碛冒不必要的凶险,继续潜伏在董成身边?
甚至蔡铤身边的人,籍此怀疑到他的身世,徐怀也不觉得会有什么大问题。
当然,当世信函传递有太多的意外,而此时蔡铤一系势力犹权倾朝野,徐怀只能安排信得过的人,亲自找到徐武碛传口信。
而苏老常、徐武坤那边也会即刻派人去送信,将铸锋山庄的人手都主要转移到岢岚城来,这边有苏老常主持,周景暂时离开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么说就行?”
周景虽然内心波澜动荡,但听到这事竟然跟刺杀蔡铤有关,而当前的形势又令徐怀决定需要即刻停止相关计划,他也知道耽搁不得。
不过,要没有信物跟信函,周景担心找到徐武碛不足以取信于他。
“足够了!”徐怀说道,“这些年你们都没能看透武碛叔的真面目,你将这边的情况说清楚,武碛叔便能分辨真假,无需其他信物。”
“行,我这边交待一下就动身。”周景说道。
“你们多带几匹马走,只要人能扛住,不要恤马力!”徐怀说道。
从这里前往泌阳有三千多里地,要是照往常御马而行,往返走两个月都算快的,但两个月后两路伐燕兵马应该都已经进入契丹境内了,谁知道到时候形势会恶化到哪一步?
…………
…………
周景匆忙间将这边的事交待好,带两人牵马南下之前,又过来跟徐怀言语了一声。
送走周景,徐怀便去王番、朱沆那边的院子里,看有什么事还需要他们帮着张罗。
铺院占地很大,前后宅都临街靠巷;跨院之间也都有门户,落锁将东侧靠着南裕巷的三跨院子隔出去,用作王番、朱沆的居所,便能与铺院这边互不干扰。
徐怀与柳琼儿走过来,却见十数扈从簇拥一辆雕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南裕巷里,朱沆身边的管事朱富正迎着一名中年官员、一名青年往里走去。
“徐都将、柳姑娘,荀郎君乃岚州录事参军,也是我家老大人生前的门生;这位是荀郎君的公子荀庭衡!”朱富身为朱沆父子的腹心,知道徐怀他们甚得王禀相公的重视,当下也是停住脚步,给他们介绍岚州录事参军荀延年及其子荀廷衡。
录事参军,位列诸州曹长吏之首,看似品轶不高,但在岚州士臣里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今日王禀赶去州衙与王番父子相见,葛伯奕、郭仲熊有向王禀介绍荀延年等官员,徐怀当时也在正场,只是没想到荀延年跟朱家有这层关系。
“徐都将,朱老相公在世时,曾悉心教授荀某经义律法,荀某迄今感怀良深,难以忘怀。”荀延年揖礼道。
粮谷一事差点叫整个岚州炸窝,荀延年当然早就知道徐怀这么一个莽货存在。
不过,不管他心里再怎么瞧不起这个莽货,他此时都知道,王禀起复在即,在桐柏山对王禀、王
萱有救护之恩、这段时间又为王禀倚为腹心在岚州掀风搅雨的徐怀等人,分量实要比寻常意义上的宰相门人更为重要。
荀延年这时候当然不会在徐怀、柳琼儿面前踞傲、怠慢,但也强调他跟朱家的关系非同寻常,不是一般意义上攀附的座师、门生关系。
徐怀没有作声,只是上下打量了荀延年、荀庭衡父子几眼。
朱沆回到汴京,不知道王禀、王萱在唐州的真实处境,见向官家求情不成便没有再管,还能说得过去。
这个荀延年,这时候自夸与朱家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一定也知道朱家跟王家的关系,知道王萱乃是朱沆的嫡亲外甥女,他之前却没有通一点声气,这时候紧巴巴的赶过来拜会,真是十足的趋炎附势之辈。
“你这莽货,又在犯什么愣?”柳琼儿见徐怀懒得搭理荀家父子,伸手推了他一下,请荀家父子先行往里去。
荀延年听说过徐怀的脾气与性情,这会儿也只能尴尬的笑笑。
王禀今日心绪激动得厉害,大家怕他身子支撑不住,午后便劝他睡下歇息,这会儿还没有醒来;王番以及朱沆父子坐堂上与荀家父子寒暄。
徐怀与柳琼儿则隔壁院子找王萱说话,片晌后王番便使人过来叫他们以及卢雄过去一块说话。
岚州州院之中,正而八经有品秩的官吏不多,但诸曹司皆有一套班子做事。像司理参军辖下,就有州司理院具体执掌刑狱之事。
王番作为伐燕军兵马都监副使,实际上承担西路军的监军重任,与葛伯奕到岚州之后第一件事,也是挑选幕职组建伐燕西路军的监军使院。
荀延年携子过来拜会,除了联络感情,更为直接的目的就是希望其子荀庭衡能被王番相中,在西路军监军使院任事。
有这么一个机会镀金,葛庭衡将来哪怕考不上科举,也不难谋个一官半职。
徐怀陪坐堂上,见王番的态度也不会拒绝接纳旬庭衡在手下差使。
这不难理解。
王禀过于刚直,不屑朋党,甚至厌恨朋党,以致作为言官之首御史中丞被贬唐州,身边仅有王萱她娘从朱家带过去的乳娘差使,卢雄他还是仗义千里护随。
王番在域外吃过这番辛苦归来,即便内心再正直,也不可能走其父王禀的旧路。
荀延年也是官宦之家出身,虽然谈不上有多权高位重,在岚州任职已有三年,对河东路上下的关系也都熟稔,王番需要拉拢这么一个人,才能更好的对抗郭仲熊等蔡系在西路军的势力。
当然,王番也不会忘了从唐州护随其父王禀的铸锋堂众人。
监军使院除了要有吏,也要役。
监军使院有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之权,将卒能编入监军使院为役卒,平时没有什么苦活累活,饷银丰厚,还能凌驾于普通的禁军将卒之上,绝对是美差。
而待伐燕得成,论功行赏,也绝不会少了监军使院诸将吏的一份。
王番北上时,想着从西路军的编制人马里挑选一营禁军精锐,充当监军使院的役卒,但了解粮谷事之后,特别五百囚卒已正式编入岚州厢军,便想将徐怀及五百囚卒直接调入监军使院为役卒……
第四十一章 焉无虎威
将晚时分郭君判、潘成虎以及苏老常、徐武坤等人相继得信赶到。
这时王番被郭伯奕喊去商议军机大事,便由朱沆代他找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谈五百囚卒编入监军使院之事;不管怎么说,明面上郭、潘二人都是五百囚卒的正副指挥使。
相比之前的不情不愿、迫不得已,郭君判、潘成虎得知王番秘使赤扈得归便任要职、王禀也起复有望,这次能直接进监军使院在王番、朱沆二人手下任事,当然是满心欢喜。
不晓得王番夜里几时能脱身回来,见天黑下来,王禀便吩咐先开宴席。
荀延年已经从他府里调来八名美婢服侍朱沆父子以及王番、王萱父女差使,这时候都身穿绵裳在堂上伺候酒水。
菜肴也由荀延年从府上调来厨子负责,除了诸多上等食材外,荀延年还送来一整套银制餐具,大烛高烧,将宽敞的大厅照得明亮如昼,盛满美味佳肴的银质餐盘杯盏,折射出迷人通透的光泽。
荀延年原本还想从教坊找来几名乐伎、琴师过来助兴,好在朱沆知道王禀的脾气,拦着没让,但既然如此,夜宴也要比徐怀他们之前想要预备的丰盛得不是一点半点。
不管朱沆也好,荀延年也好,他们身为士臣,骨子对徒有武勇的粗莽武臣还者是心存轻视之意的。
郭君判、潘成虎又毕竟是山寨出身,又不像郑屠这阵子非常用心的学习各种话术,他们说话再小心翼翼,也难免显得低俗、粗鄙。
因此,朱沆、荀延年也就在夜宴之初对郭君判、潘成虎他们亲切的说几句拉拢的话,之后主要还是围着王禀议论当朝士臣之间的文人雅事、议论诗词歌赋。
哪怕是纵论天下大势格局,郭君判、潘成虎他们也还是插不上什么嘴。
他们受招安被安置到岚州来,半年时间来甚至都没有人跟他们详细讲解朔州、应州、大同等地的具体方位、周遭地形,就算是纸上谈兵,他们都不知道如何谈起。
苏老常却是擅长这些,但他需要藏拙,主要还是与徐武坤坐徐怀身边,低声谈论铸锋堂后续在岚州的安排调整。
苏老常、徐武坤虽然对徐怀此时派周景去将徐武碛召回很意外,但同时他们希望如此。
徐武碛这些年的隐忍,牺牲已经够多,即便苏老常也想着为当年的旧事找蔡铤这狗贼复仇,却不希望徐武碛孤身去冒这个险。
更何况徐武碛的长子徐惮,虽然才十三岁,但之前在徐氏族学获鹿堂学伏蟒刀、伏蟒枪,就已经表现出惊人的天赋,理应给他更好的成长环境。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与荀庭衡却都喜欢舞刀弄枪,郭君判、潘成虎凑不到朱沆、荀延年身边去,便小翼讨好这三个世家子弟。
徐怀那边爱理不理,现在有两个地位看上去更高、名声更强的“大寇”小翼讨好,朱芝、朱桐、荀庭衡自然受用。
酒过三巡,朱芝心里想到卢雄、郑屠午后夸赞徐怀武勇的那些话,看到王萱坐柳琼儿身边却动不动就倾过身子找徐怀说话,心里更是不爽。
借着微醺醉意,一手持杯、一手执
壶,走到徐怀这边坐下,说道:“徐怀,卢雄、郑屠都说你武勇过人,放在桐柏山都称得上第一人,郭、潘二位军使都比你不如——今日是见你大半天都刀不离身,想必刀术超群,我敬你这杯酒,给我们来露一手,也叫我们见识一下你这个桐柏山第一人的无双刀术,放之天下能有多少斤两?”
危机如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徐怀心里烦躁,侧过身子,对朱芝这样的二世祖,他连理都不想理。
荀庭衡想起徐怀之前对他父子二人的无礼,这会儿见朱芝下不了台,也醉醺醺的凑过来,假意说道:“我也会过几年拳脚功夫,你便来指点指点我!”隔着桌案,自以为天生神力,伸手就要将徐怀从桌案后拽出来。
见王禀眉头皱起,荀延年忙喝斥其子:“庭衡,不得对徐都将无礼……”
荀延年话音未落,徐怀已放下酒杯,盯住荀庭衡:“手下有几个狗屁不是的家将喂招,真就天高地厚得不知道天下英雄何物了?你要我指点你,那我就先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对这种角色,徐怀犯不着用足全力,也没有真想重伤荀庭衡,说过话下一刻如恶虎蹲起,看似松垮的两肩微微晃荡起来,没有用真正的钻拳,而是用相对宽厚的掌锋以雷霆万钧之势,往荀庭衡胸口崩劈而去。
荀庭衡还以为徐怀再混账,脾气再暴烈,也不可能在王禀、朱沆及他父亲面前说出手就出手。
看着徐怀一掌劈来,他错愕之时都没有来得及起拳封格,便觉得右胸像是被巨锤狠狠撞上一般,身子不由自主的横飞起来。
其他人则见荀庭衡将身后摆满美酒佳肴的长案带起,一起撞到身后的庭柱上,听着“咔嚓”一声,长案断作两截,美酒佳肴也是哗啦啦往后激飞出去,砸在后面的墙壁上。
荀庭衡直接被一掌打得闭过气去,背靠着厅柱而坐,张口无声的喘着气,却觉得气死活喘不出来,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
徐怀按住佩刀,盯住厉色朱芝问道:“我出刀必伤人,既然你想见识一下桐柏山的杀人刀术,断不会不满足你,省得你这等废物到战场上吓得屁滚尿流,丢你爹娘的人!”
“你敢……”朱芝尖叫,却见一道孤形刀光仿佛满月一般在眼前闪亮,他甚至连闪退的念头都没有兴起,直觉腹心发凉,伸手抹去见一手血,一屁股坐上嚎叫,“我被杀死了,我被杀死了!”
没有几人看清徐怀出刀,见朱芝几层衣衫破开,又满手是血,一时间都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徐怀为何突起杀机。
过了好一会儿还见朱芝坐堂上惨叫,才知道徐怀这一刀极精准的仅仅划破他一层肚皮而已。
不说朱沆,荀延年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朱芝、荀庭衡是无礼挑事,但打狗还要看主人。
何况他都出声训斥了,徐怀还出手伤人,他怎么不气?
当然,朱芝也是被一刀划伤,吓得屁滚尿流,荀延年当下也是强按住心头的怒火,朝朱沆看去,他就想看朱沆受不受这气。
朱沆当然也气,还气得直哆嗦。
他身为前侍中朱坦之子,又尚宗室郡王之女为夫,养优处尊这些年,即便仕途不怎么顺利,那主要也是
当世对宗室约束极严,却也没有哪个莽夫敢在他面前如此无礼。
徐怀却不理会朱沆、荀延年二人,径直朝王禀抱拳说道:
“这几个东西在这夜宴夸夸其谈上说了半天,甚是呱噪,王禀相公,你便将他们交由我好好调教他们什么才是战场上的杀敌之术,省得日后叫别人耻笑监军使院尽是没用的废物——他们要是不愿,监军使院也不要留这种废物丢人现眼!”
虽说王番才是正而八经的监军使,但王禀一定说要将人赶出监军使院,谁敢说王番会给他老子顶着干?
问题是,朱沆、荀延年都不信王禀会任徐怀这莽货如此胡作非为,他们都朝王禀看去,等他将这混帐莽货驱赶出去,监军使院也绝不能容下这样的莽货丢人现眼。
“你们是不是真以为这次北伐胜券在握,现在就可以歌舞升平了?”
王禀也是想着今日能见到王番,已是天大的侥幸,这才憋到现在没有发作,这时候见徐怀先出手收拾两个不知长进的家伙,他便身前长案推开,盯住朱沆、荀延年,毫不客气的厉色说道,
“朱侍中英年早逝,我想我还是有资格教训你们两个的。现在是什么节骨眼上,你们能在夜宴之上花这番心思,有心思将子弟塞进监军使院谋伐燕之功,你们有没有想过花心思去琢磨一下伐燕方略有无错漏的地方,有没有契丹人是不是真就不堪一击了,又有没有想过即便能顺利夺下云朔等地,如何防范北面赤扈人的威胁?形势如此,伐燕一战必然要打,也恰恰形势如此,伐燕一战容不得半点错漏,你们有想过没有?特别是你朱沆,你要在监军使院任吏,监军使院执掌全军刑赏,倘若监军使院都这般作派,又如何去约束所有禁厢军将卒的军纪?你们要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都可以从这院子里出去!”
“朱沆知错,这便令朱芝、朱桐听徐都将调教。”朱沆被王禀训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却不敢反驳,低头认错道。
“爹!”朱芝这时候才回过神,不服气的尖叫道。
“闭嘴,有本事你兄弟二人打得过徐都将,不然有啥气都给我先受着。”朱沆也窝着一肚子气,这时候只能撒在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头上,叫他闭嘴。
荀延年见朱沆如此,更何况王禀起复在即,很可能会入阁拜相,再次与蔡铤、王戚庸等人分庭抗礼,他当然更不敢忤逆王禀,只能硬着头皮转身朝这会儿才爬起来的荀庭衡斥道:“从今日起,叫徐都将好好收拾你这纨绔性子!”
“郭军使、潘军使,你们现在带这两个没用的废物,跟我到外面的院子来——对,那个朱桐也别落下,我先检查一下他们的基本功扎不扎实!”徐怀虞指气使的站起来,朝郭君判、潘成虎吩咐了一声,便先走了出去。
郭君判、潘成虎原本还想着从此之后跟朱沆、荀延年沆瀣一气,可以给徐怀脸色看呢,哪里想到好好夜宴被徐怀折腾成这样子,朱沆、荀延年还不敢发作?
他们这时候哪里还敢拿捏指挥使、副指挥使的架子,忙麻溜的站起来,对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频使眼色,叫他们乖乖到外面院子里去,省得再搞得难看……
第四十二章 邀斗
院子里又多插了十数支火把,火焰被风卷得晃动不休,庭院里光影交错。
王番的归来,决定他们在岚州有与郭仲熊等蔡系分庭抗礼的能力,苏老常、徐武坤从铸锋山庄赶来岢岚城,自然也是将不多的人手,都从铸锋山庄撤过来,弥补这边的人手不足。
东跨院这边也临时增加一组堂卫,以便昼夜都有持刀人马轮番值守。
徐怀这时候召来六名堂卫,将一堆操练用的长棍钝刀牌盾踢到院中,他一屁股坐廊前台阶上,将直脊长刀横在膝盖上,看着朱芝、朱桐、荀庭衡以及在他们身边前呼后拥的那几个家将,说道:
“这些都是我们铸锋堂的寻常堂卫,大字识不得几个,打小饿着肚子修练拳脚,也没有多高的能耐,但你们这几个没用的废物,整天耀武扬威摆二世祖的架势,还有你们身边这几个狗屁不是的家将刚才一个个都他妈敢对我呲牙咧嘴,现在让我看看,你们一人能单挑几个铸锋堂卫!”
朱芝、朱桐、荀庭衡心头羞恨难堪,都恨不得将徐怀拆骨抽筋,即便被朱沆、荀延年喝骂驱赶到院中,又怎么可能听徐怀的差使,杵头站在那里不动。
朱芝等人不动,徐怀也只是轻蔑一笑,径直吩咐堂卫:
“别给他们太大的难度,你们两两一组,各挑一个二世祖对练,他们不动弹也没关系,给我往死里打。要是木棍钝刀都能将他们打死打残,便是活该,你们有功无过——你们两两一组,要是被这几个二世祖打输了,他娘每天给我加练三千下戳刺!”
朱沆、荀延年面子上还是下不来,心头羞恼,但王禀站在廊下盯住他们不成器的儿子,他们也只能冷脸站在廊下观看。
要是没有刚才那一幕,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还不信这些堂卫敢对他们动手,这时候看到六名堂卫将所佩兵刃解下来,捡起地上操练用的牌盾、纯刀以及长棍来,他们就算不信这些人真敢将他们打死打残,但被打得满头是包也绝不好看。
再说朱芝、朱桐、荀延衡也不信他们自幼舞枪弄棒,脚拳功夫早就异常娴熟,一人会收拾不了两三个普通护卫?
单论筋骨强壮、拳脚棍棒娴熟以及修练枪术的层次,朱芝三人都不能算弱,但很可惜徐怀不会给他们开阔的空间腾挪游斗,这跟平时扈随家将给他们喂招截然不同。
院子通长不到二十步见方,边角除了种植竹梅等草木,还摆放一只防范火烛的大水缸,三组护卫在这么狭窄的庭院里同时单挑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说白了就是要他们稍稍感受一下真实战场的残酷氛围。
徐氏绝大部分子弟家境贫寒,自幼营养跟不上,绝大部分人也不可能有多高的天赋,但徐氏族学获鹿堂从徐武碛执掌开始,就将军阵围杀之术掰揉碎了,融入日常棍棒脚拳的操练之中。
庭院狭窄,却是最适合六名堂卫以刀盾长棍聚退合击的空间。
他们退则六人团聚,进击则两两一组;除了退守稳健外,往前进击也绝不轻率,只是先压缩朱芝三人的活动空间,打乱他们的阵脚。
堂卫所使刀棍也是极简单的架势,长棍持端身前,以攒刺为主;刀盾手负责在朱芝等人欺近时遮护格挡,却稳健而有效。
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这一刻都气糊涂了,而内心的骄傲
也令他们不屑聚团到战,各捡一支长棍就猛攻猛打,想要找回点面子。
朱芝等人并无直接将牌盾破开的实力,对战十几个来回都没能将六名堂卫打散,自己却累得气喘吁吁。相比而言堂卫却保持很好的体力,这时候才有节奏的进行反击,三五下就将朱芝三人的防御守开,长棍、钝刀就朝他们身上招呼过来,打得他们大呼小叫,往檐下逃来。
徐怀看也不看朱芝三人,将破锋刀放台阶上,走到院中,看向郭、潘二人说道:“我知道你们二人一直想联手斗我一斗,我今天给你们这个机会,也叫那几个没用的废物见识一下什么才是杀人之术。”
徐怀摆出伏蟒桩势,右拳往外撑出,便毒蟒从草丛中探出三角毒头,顿时间予人以腥风铺面之感,叫郭君判、潘成虎莫名心慌。
当然他们身为大寇,自诩武勇过人,也有他们的骄傲——再说他们时至今日,对徐怀既是莽虎又是夜叉狐这事还是难抑震惊,有机会当然想量一量徐怀手上的斤两。
打不打得过另说,但要是二人联手都不敢斗徐怀,他们还有脸叫朱沆、荀延年等人高看他们一头,这辈子还不得被这杀胚吃得死死的?
王禀、王番、荀延年都是进士出身,朱沆是赐进士出身,郭、潘二人赶到岢岚城,也都特意附庸风雅换一身袍衫参加夜宴。
两人对望一眼,见王禀都没有出声阻止,便除下兵刃往廊前走去。
走出廊下的瞬时,他们稍小的袍衫便撑胀起来,全身筋肉绷实起来叫他们身形在瞬然间足足大出一圈。
二人脚下撑劲,从廊前跨出三步,两丈距离就像瞬间移动般一晃而过,欺近徐怀身前。
两人跨步也极有讲究,第一步箭步跃出,第二步纵跨一丈,大开大阖,身形展开,第三步却又如逼近深渊,身形猛然收敛起来,然而三步纵跨却将他们恶虎扑食的气势纤毫毕呈的展露出来。
然而下一刻郭君判身形侧拧,弯掌成爪,往徐怀脖颈抓去,速度快若雷霆,风劲带动袖口后翻,露出右臂条条筋肉如幼蟒缠绕,杀气在骤然间暴发出来。
潘成虎步势比郭君判更为凶猛,欺近徐怀身前,堂堂正正右拳旋拧如开山巨斧一般,往徐怀胸腹间崩打而去。
五百囚卒编入厢军,郭君判、潘成虎虽说是正副指挥使,但徐怀限制他们接触基础将卒,操训乃至日常食宿,都没他们二人太多的事情,却有时间坐下来切磋武技。
这时候他们以近乎一模一样的步势欺近徐怀身前,但出招时一人却凶猛强悍,一人诡谲探爪;而在出手往徐怀身上同时招呼过来之际,郭君判还移出从侧面夹攻徐怀的半个身位,可以说配合到妙至毫巅。
在郭、潘二人跨出檐下,徐怀身形便如波浪般微微起伏晃动起来,越发像一头狰狞的恶蟒正等候食物落入死亡陷阱的那一瞬。
那一瞬来临,徐怀手腕以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转,右掌往郭君判手腕撑托,但肘部同时横扫过来,撞打潘成虎的重拳,左掌往下如推小磨般画了一道圆弧,格打潘成虎崩打而来的左拳,电光石火之间,拳掌精准迅猛到毫厘不差,仿佛毒蟒吐出腥红的蛇信子,同时将两只小鸟卷住。
相比郭君判身形侧拧,徐怀步势也绝不慢半分,往侧边移跨一步,身子随势伏低,跨伏间给人一种巨浪在汹涌澎
湃之感,下一瞬以肩锤迎击潘成虎随凌厉步势发动的膝击。
徐怀右掌捏拳往郭君判腹下崩打,迫其顿住身形。
在封挡两人攻势之时,徐怀还完成身位的调整,将拳脚功夫更轻灵、欲从侧绕击自己腰腋的郭君判缠在正前方,同时与勇猛有余、轻灵不足的潘成虎拉开距离,将他放到侧面去,双方极其凌厉的交锋战作一团。
“嗷!”潘成虎大吼震荡脏器,进一步激荡劲力。
郭君判眼神也骤然阴戾起来。
双方比斗虽然没有用刀枪,但凶险并不见得差多少。
郭、潘二人都自幼习拳,数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涯更令他们不敢有半点松懈,此时可以说是正值巅峰之年,而有机会收拾徐怀,同时还能讨得朱沆、荀延年二人的欢心,他们怎么可能会手软?
两人攻势在下一瞬便越发凌厉起来。
这当然也就容不得徐怀有半分手软、迟疑。
而徐怀除了要出手更快、力道更足,还需要将力道、身形控制到毫厘不差的境界,才有可能应对两大高手的合击。
看郭、潘二人合斗徐怀,三人带动的风劲拂面竟生出痛感,枝叶摇落,朱芝、荀庭衡、朱桐以及他们身边的家将都心惊不己,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距离郭、潘二人都远远不如,更遑论去挑衅徐怀了。
朱芝、手桐、荀庭衡三人虽说纨绔,于武道并没能真正下苦功夫,但到底还有些眼力的,知道徐怀与郭、潘二人恶战,那么快的拳脚攻势,以及在狭小空间里身形极其精准的变化,实际上是对劲力的控制达到超乎他们想象的层次了。
这种强度的恶斗持续不了多久,而拳掌相击也不可能悉数封格挡去。
郭、潘以及徐怀都不断的被彼此击中,关键看谁避开全部的要害,谁的筋骨更强悍,或者看谁能在电光石火间以非要害迎击对方不可封格的掌拳脚法。
郭君判气力极强,能开两百步超级强弓精准射杀,可能也就比徐怀稍差,但筋骨却要弱一些,胸口被徐怀接连打中一拳一掌,直接被打得闭气,胸骨剧痛,不得不退出战团。
潘成虎只剩一人,但打得性起,不肯轻易退让,想与徐怀大开大阖对攻一番;然而面对潘成虎一人,徐怀拳势更是快如乱箭一般攒打过来,接连破开潘成虎的封格,击中他的胸腹等处。
潘成虎这时候虽然没有受什么伤,却也知道这是徐怀手下留情了。
他与郭君判再看徐怀虽然也吃了他们两人四五下,但徐怀只是两肩、左右臂部衣裳破碎,裸露出来的筋骨只是几团乌青,便知徐怀在用这些非要害的硬实部位接打他们的拳脚之际,还能控制这些部位的筋肉抵卸冲击,武道修行是要比他们二人高出太多。
跳虎滩惨败之后,郭君判、潘成虎就想着联手一战徐怀,一直到接受招安都没有机会,黄桥寨一战也是诸多好手混乱,徐怀更多是以他惊人的箭术震慑群贼,这时候却没想到他们二人,真的不行……
第四十三章 柳暗花未明
郭君判揉了揉胸口,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没有伤着骨头。
他这一刻也明白徐怀那一拳一掌是手下留情了。他对劲力的控制还没有到收敛随心的层次,要是徐怀倾尽全力打出一拳一掌,他怎能保住胸骨不断不裂?
而他与潘成虎出手,并没有留余力,却仅能伤徐怀分毫,这一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与潘成虎站到一旁不再作声,也没有脸作声。
徐怀也不顾肩臂处衣裳破碎,走到步阶前坐下来,旁若无人的揉着乌青的肩膀,又将随身携带的药膏盒打开,将药膏抹到伤处。
他不介意郭君判、潘成虎以及王孔等人跟朱沆、荀延年走到一起,甚至有意促成他们抱团,叫外人以为铸锋堂仅仅是王禀、王番父子麾下的几系力量之一。
但这绝对不意味着,他就会允许郭君判、潘成虎混到朱芝、朱桐、荀庭衡这些二世祖身边后,反过来骑到他们头上出气了。
随着天雄军从河东路诸州驻地集结过来,最快也仅半个月,最迟也不会超过一个半月,西路军就会正式越过界墙杀入朔州境内。
虽说刚则易折,但徐怀现在没有时间跟潘成虎、郭君判玩什么以柔克刚的小巧手段。
他现在就是要明确告诫郭、潘二人边线在哪里,至少在北征伐燕之前别他娘没事想着来惹他。
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心情。
伐燕战事过后,都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徐怀现在不会去考虑这些。
而徐怀出手收拾朱芝、朱桐、荀庭衡这些二世祖,也是如此,这节骨眼上他没有心思、心情陪他们玩过家家。
赤扈人已经突飞迅猛的崛起,契丹人不能制也;大越集结重兵,却连吞并契丹人的云朔等地完善北部防御形势都难,还随时都会面临毁灭性的惨败;而在越廷之内,蔡铤一系犹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在这重重威胁及巨大的压力之下,徐怀哪里有心思去跟朱芝、朱桐、荀庭衡这些二世祖玩过家家?
他甚至都不能容忍他们将二世祖的作风,带到监军使院来。
监军使院是他们在即将到来的乱局之中,唯一能依赖的大伞,个别极端时刻甚至能取代都统制司(葛伯奕)执掌西路军指挥权。
在如此巨大的危机之下,徐怀怎么可能叫这几个家伙的二世祖作风,将专掌功罪赏罚的监军使院搅得乌烟瘴气?
监军使院内部都乌烟瘴气了,凭什么去执掌全军的功罪赏罚?如何叫那些骄兵悍将信服?
不服就打。
朱沆、荀延年要敢叽叽歪歪,徐怀一样翻脸。
要不然,徐怀宁可现在就走人。
现在就分道扬镳,也好过被几个二世祖以及那些养尊处优惯、到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处处表现啥狗屁魏晋气度的士臣,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火坑。
当然,徐怀与王禀相处
这么久,对王禀的秉性还是了解的。
王禀就是刚则易折的性情,才不容于朝被贬唐州,他同时对伐燕也心存极深的忧患。
夜宴举办到现在,王禀没有流露出愠色,说白了也是其子王番得任要职却连左膀右臂都无,他心里即便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暂时隐忍下来,或许是想着等监军使院正式运转起来之后才加以管束,而不是一开始就将别人吓得不敢投附过来。
王禀也是被贬桐柏山经年,性情稍稍柔和一些。
不过,徐怀知道他在夜宴上发飚,一定会将王禀心里的不满当场激发出来,有王禀压住朱沆、葛延年,他还怕收拾不了几个二世祖?
徐怀抹好药膏,转过头看了站到一旁的朱芝、朱桐、荀庭衡一眼,没有说话,但眼神流露的意思却是明白无误,在王禀松口之前,你们这三人龟孙子就得乖乖接受他的调教。
朱芝、朱桐、荀庭衡见徐怀不怀好意的看过来,心头发虚,这时才真正领教到这头莽虎不好惹。
“怎么回事,怎么都在院子里?”王番这时才在郑寿的陪同赶回来,看到众人都站在庭院里,而庭院里还有不少花木被打得枝残叶碎,铺地砖石也碎了好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朱沆、荀延年心口的气还没有理顺过来,郭君判、潘成虎等都也一时落不下脸来。
卢雄、王孔也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刚才的事说得更和婉一些。
他们不知道徐怀心头的压力多大,多多少少也觉得徐怀刚才的反应太暴烈了一些,除了有可能会加深与朱沆父子的矛盾,也有可能直接将荀延年父子赶走。
“爹爹,朱芝、朱桐以为徐怀武勇是胡吹的,怂恿郭军使、潘军使找徐怀比斗——爹爹要是早回来片刻,便能看到郭军使、潘军使被徐怀打得像狗一样嗷嗷直叫,可是精彩了,”王萱走过来,亲热的搀住王番的胳膊,娇声说道,“朱芝、朱桐他们也是没用,他们与荀家公子三个人,连徐怀手下几个小兵小卒都斗不过,也被打得嗷嗷直叫,之前却有脸吹牛!”
听王萱这么说,朱芝、朱桐、荀庭衡羞愧难当,恨不得找道地缝钻进去。
郭君判、潘成虎还好,他们原本就考虑到两人联手未必能斗过徐怀的可能,这时候不过是证实了这一点。
而一旦接受这点,他们对徐怀实际是莽虎、夜叉狐一体两面之事,突然之间就不以为奇了。
他们现在反倒好奇徐怀在王禀在场的情况下,为何突然间将他莽虎的暴烈性情,对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个二世祖毫不留情面的爆发出来?
是与王禀商量好在演戏吗?
王番对此知不知情?
想到这里,郭君判与潘成虎非但没有觉得有多羞愧,见王番好奇的看过来,上前施礼道:
“郭君判见过王番郎君;徐怀确实要强过我们二人太多。以往我们当贼,被徐都将杀得
节节败退,心里不服气,以为他就是狗屎运强些,但今日能与徐都将真正的放手一比,心里真是服气了。”
潘成虎在一旁瓮声说道:“我以往就在玉皇岭侧旁落草,知道徐氏诸多好汉身手了得,徐氏每年送孝敬过来,也会找机会切磋一二,但除开徐武碛、徐武江二人,还真没有服气过谁,”听到徐武坤站旁边轻哼了一声,他忙改口道,“当然,坤爷、周景、徐胜几个身手比我也是不弱的,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徐怀会强出那么多。”
王番对武技比斗之事也不甚了了,见郭君判、潘成虎的神色并没有太在意胜负,以为他回来之前双方真就是单纯切磋,只是笑道:“郭军使、潘军使都是英雄了得的人物,不用妄自菲薄!朱沆应该都跟你们说了,你们可愿来监军使院效力?”
“愿为王郎君效力。”郭君判、潘成虎齐声说道。
见郭君判、潘成虎这时候都没有意见,荀延年也知道再提刚才的事只会显得他们小肚鸡肠,心里也隐忍下不悦,陪同王禀、王番父子等人再走进客堂。
众人比斗时,婢女已经客堂里收拾过一遍,已看不到荀庭衡被徐怀一掌打飞出去后的一片狼籍。
“你夜里去见葛伯奕、郭仲熊,是否已说妥监军使院的诸多安排?”王禀坐下来见王番不经意间会皱一下眉头,开口问道。
见客堂里没有外人,王番蹙着眉头说道:“郭仲熊在葛伯奕面前强硬要求州兵马都监司参与组建监军使院……”
大越立朝之初,诸州兵马都监司是作为纯粹的监军机构设立,但随着州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等官职彻底虚置后,以士臣知、权知、判州事掌握诸州行政大权,同时兼领兵马都监节制驻军及州兵之后,州兵马都监司也就成为州一级的军事指挥机构。
之前武臣执掌、负责军民刑狱之事的马步军院也随之裁撤掉,涉及禁军的刑狱由殿前司所属的左右军巡使司执掌,而厢军及其他刑狱之事则由士臣司理参军所辖的司理院管辖。
左右军巡使司仅设于汴京。
而近年以来,禁军携眷属调出京畿,长期驻防诸路诸州已成常态,而驻泊禁军将卒违法乱禁之事,也就逐渐划归由诸州兵马都监司节管。
岚州这样的边州,禁军将卒驻守周期更长,规模更大,兵马都监司也就半正式设立马步军院专门负责驻泊禁军的刑狱之事。
倘若在岚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马步军院基础上,成立西路军的监军使院,无论是人员的构成,还是对将卒赏罚诸事的熟悉程度,都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问题是兵马都监司的军院诸吏,大多数都是郭仲熊赴任之后提拔的,要是在岚州马步军院的基础上,组建监军使院,任用郭仲熊的腹心为吏,王番这个监军使岂非成了空架子?
“你是怎么应的?”朱沆这时候也顾不及计较徐怀刚才的莽撞与无礼,急切问道。
第四十四章 军虞候
“我当是不允,却是葛伯奕见我与郭仲熊争执不下,主张使院囚狱用岚州兵马都监司的军院狱监,另从军院调用两名刑狱老吏,以备咨问审刑之事,免出错漏!”王番说道。
见王番神情间有些泄气,朱沆、荀延年不用问,也知道他被迫与葛伯奕、郭仲熊妥协了。
葛伯奕虽然跟蔡系没有太大的瓜葛,也知道王禀起复有望,但伐燕得成,蔡铤的声望以及蔡铤一系在朝中的势力必将更上一层楼。
葛伯奕这时候多少有所偏袒郭仲熊,这并不叫人奇怪。
王番一定不允,也不是不可以。
他身为伐燕军兵马都监副使,西路军监军使,有“奏察违谬”之权,可以越过葛伯奕乃至整个伐燕军进奏言事。
问题是,朝堂目前已为蔡铤等主战派把持,他在这种细节末枝上纠缠不休毫无意义。
当然,就目前妥协的情况来说,对他们这边并不能算有多坏。
监军使院仅仅是将犯禁将军的监押之事交出去,最为重要的审刑权还抓在王番手里,暂时只会叫让郭仲熊塞两名老吏过来以备咨询。
葛伯奕能以武臣出任河东经略使,必然也怕对王番这个监军使做得太难看,在朝中引起非议;毕竟王番出任监军使,主要是制衡他这个主将的。
王番、朱沆他们所担忧的,就是审刑之事被郭仲熊硬塞两个人进来,即便不怕这两个人敢在他们面前随意指手划脚,但凡遇到什么事,这两人跑去跟郭仲熊通风报信,或为郭仲熊及葛伯奕插手监军使院制造口实,也会令他们头痛。
除此之外监军使院诸多安排,葛伯奕、郭仲熊二人都没有施加阻力。
朱沆将以明州观察使的身份权判监军使院事,协助王番具体负责监察、审刑之权;属吏也皆由他们二人荐任。
将五百囚卒调用为监军使院役卒,郭伯奕也无意见。
监军使院此外,还将增设十名军虞候具体执掌纠察军纪之事,人员都由王番、朱沆二人负责荐任。
五百囚卒调入监军使院为役卒,郭君判、潘成虎以及徐怀、徐心庵、唐盘、袁惠道、许忠等人作为正副指挥使、都将身份不变,但统兵官跟审刑官以及具体掌握纠察军纪的军虞候这些差遣(职事官)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军虞侯受监军使院差遣,监察西路军诸部兵马的军纪,乃是掌握事权之人。
监军使院辖下的都指挥使、都将、节级等武吏,除了守卫官厅、扈随王番等人出入外,有什么差遣也仅仅是负责统领兵马跟随军虞候出动,仅仅是负责或护卫、羁押犯禁将卒等事,纯粹是工具人;平时就驻守在监军使院专属的营房里听候调用。
当然,两者可以兼任。
军虞候要跟诸部兵马打交道,必要时还要弹压、乃至镇压违禁乱法将卒,通常也都是由武吏兼任。
在回来之前,王番心目里就已经有了大体的人选,时间紧促,他这时候也直接提出来。
郭君判、潘成虎作为役卒的正副统兵官,兼任军虞候,才有正式的名义参与官厅事务。
王孔犯事前曾在京东东路提刑司任武吏,而袁惠道曾任牢营厢军都将,二人对军中规制都很熟悉;而位卑权重的军虞候,也是朱沆、荀延
年二人为几个二世祖早就相中的晋身之阶。
还剩下三个名额的军虞候,王番就想徐怀、徐心庵、唐盘三人兼领。
“我这脾气见谁犯贼就会忍不住要动手,叫我做这军虞候,怕是等不得将犯禁将卒押回来惩罚,半道就活活打死了——这差遣王番郎君还是另找高明,在监军使院的官厅给我、唐盘、心庵一人一张打盹的椅子,便谢天谢地了!”徐怀瓮声说道。
他不仅不想做这军虞候,还直接帮徐心庵、唐盘推脱掉。
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听徐怀这话,额头青筋跳动。
王番、朱沆等人也都颇为意外的朝徐怀看去。
军虞候除了位卑权重,极适应低级武吏作为晋身之阶外,待伐燕得成之后论功行赏,在监军使院之内,一个普通的役卒队卒,也是远远无法跟具体任事的军虞候相提并论的。
他们知道徐怀性情粗莽,但也不至于不懂这里面的区别吧?
“徐怀性情如此,你便随他们心意,”王禀开口对王番说道,“再说了,朱芝、朱桐、庭衡手上武艺稀疏,我还想叫徐怀抽时间指点他们!”
朱沆身边这次有十数门人家将追随过来,也有几名好手;再者卢雄、郑寿、王孔都擅刀枪,王番以为大可以叫朱芝他们跟这些人请教武艺。
在他看来,徐怀身手是可能要更强一些,但年纪毕竟比朱芝他们要小一些,朱芝等人怎么可能会服膺于他。
不过老父亲都开口说了,王番当然应允,说道:“如此也好!”商量片晌,决定剩下三名人选,由许忠、徐武坤以及追随朱沆多年的一名门客吕文虎担任。
…………
…………
王番作为监军使,大军北征他都要跟都统制葛伯奕如影随形。
因此暂时也只会将岚州兵马都监司下辖、距离南裕巷仅二三百步的军院,辟为监军使院的官厅;还从马步军院狱辟出一块营地,作为五百囚卒的驻地,五百囚卒第二天便由徐心庵、唐盘、许忠等人率领进入苛岚城。
监军使院的差遣也都迅速安排下来,南裕巷的铺院则作为众人在岢岚城里的居所使用。
王禀也没有再带着卢雄返回石场,北征伐燕在即,郭伯奕抵达岚州正式签发的第一道军令,便是将岚州境内的所有囚徒统统编入厢军,弥补北征役军的不足。
岚州境内的营砦、边墙修筑也都暂停下来;一度由上千囚徒充当苦役劳作、三百多厢军将卒负责运输的岚州石场骤然间空旷下来,由三名老吏看守即可。
王禀虽然留在岢岚城里,有权参与军机,但他性情要比以往柔和,没有跑去葛伯奕的临时行辕凑热闹,这也会削弱王番作为监军使的威严。
监军使院的临时官厅,王禀也不去露脸,得知五百囚卒黄昏时才进驻岢岚城,他还是带着卢雄赶到兵营来,怕这些囚卒才经过半个月的整训,作为监军使院的役卒使用会出什么乱子。
“人数有些不对啊!”
王孔、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许忠等人都被召去官厅了,他们作为军虞候,以后要在官厅听用,基本上就没有时间再到兵营里负责囚卒的操训、管束;这些事自然就完全由徐怀、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他们来接手。
刚入驻城里的囚卒,这时候都还
在营房前整队,王禀就看出人数多出许多。
“石场那边的囚徒,也是今日全部由朱广武节制,转编入厢军之中,里面有五六十名好手充当北征苦役太可惜,心庵他们便将这些都讨了过来。”徐怀说道。
“你为何一定不去做那军虞侯?”王禀昨天夜里虽然帮徐怀搪塞王番,但他心里也一直都有这个疑问。
“伐燕在即,留给五百囚卒进行整训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心庵、唐盘他们为其他事分心,”徐怀说道,“到时候不管谁想从这里调兵马办事,我一次也只会放给一小队兵马;要是谁有意见,我会推到王相您的头上,可不能说破了啊……”
“朱芝这些人,都没有统御大队兵马的能力,真要办什么事,有十数二十人跟随就足够他们用了,”王禀负手说道,“但我觉得这个并不该是你直接官厅任事的理由……”
“王禀相公,你认为监军使院此时真有能力整肃西路军的军纪吗?”徐怀问道,“要是可以,我完全不介意成为王番郎君手里最为犀利的一把利刃!”
“……”王禀转头看向西边绚丽的晚霞,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卢雄这时候才想明白徐怀为何拒绝掉军虞候的差遣。
葛伯奕的曾祖父在时,就已经是天雄军的一员都指挥使,之后数代子弟都在天雄军任将。到葛伯奕这一代,葛家在河东更是成为首屈一指的将门世家。
葛伯奕以武臣出任河东经略使,此时又兼领天雄军都统制,在当朝可以说是武臣的巅峰;再往上虽然还有节度使、太尉等武臣官衔,但都是没有实权的虚衔。
除了葛伯奕此时兼领天雄军都统制外,葛家还有葛伯奕的长子葛怀聪出任天雄军第三将,堂侄葛槐出任岚州厢军都指挥使;葛伯奕还有兄弟、子侄十数人在天雄军及岚、代等州任事。
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等人,也都是葛伯奕早年提携上来的腹心部将。
以天雄禁军为核心组成的西路军,葛伯奕可以说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在这种情形下,王番依仗当朝以文制武的祖宗法,作为监军使,背后又有随时有可能起复的王禀撑腰,对葛伯奕是有制衡之权。
涉及到西路军具体的哪个将校兵卒违禁乱纪需要惩处,王番说一句话,葛伯奕或许不会包庇,甚至直接会安排人将犯禁将卒押送到监军使院接受审讯处置。
不过,要是监军使院的哪个军虞侯真敢带十几二十役卒闯入禁军营地缉拿违禁之人,真以为禁军那些骄兵悍将是吃素的,不敢乱棍将他们打出来?
葛伯奕在这个节骨眼下,在监军使院的设立问题上,竟然偏帮郭仲熊说话,卢雄有点怀疑葛伯奕可能是担心王番在审刑之外,对犯禁将卒动用肉刑,才一定将犯禁将卒的监押权从王番手里夺过去。
而这个对那些违禁乱纪将卒才是威慑力最大的。
也就是说,监军使院的军虞候,除了作为晋身之阶、除了伐燕得成之后领分赏会得极大的便利外,对军纪纠察之事并无法实际的作用;而恰恰前者是徐怀所漠视的。
“……”徐怀待要跟王禀、卢雄说些操训的事,却见他昨天才遣往唐州找徐武碛报信的周景,竟然从外面探头看过来……
第四十五章 秘院相见
形势骤变,徐怀也从新浮现的记忆片段里梳理出更为清晰的时间线来,断定再无必要冒险行刺蔡铤,昨日午后便着周景赶回唐州找徐武碛报信,却没有想到才一天多时间过去,周景竟然返回岚州了!
但看周景的神色,也不像是遇到天塌般的意外,徐怀便不急不忙的跟王禀、卢雄说了一些关于操练的话,待暮色深下来送他们离开,又先去营房里巡视,没有急着去见周景。
除了原百余厢军编为五支小队,轮流负责王禀、王番南裕巷私邸及监军使院官厅的值守外,剩下的四百多囚卒混编四十名铸锋堂卫后操训还不足一个月。
而今日徐心庵、唐盘得到徐怀派人送信,又赶在牢营囚徒转编厢军之前,又紧急挑选出五十多名囚徒来。
这些人或身手可观,或各有技能,但还都不知道如何融入军阵并肩作战。
剩下的时间,徐怀他们是分秒必争。
不仅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等人都要宿在兵营,轻易不能离开,徐怀也在这里准备卧室,同时还准备了大量的松脂火把、大烛方便夜训。
囚徒也好、厢军也好,之前都是充当苦役,吃食都是烂谷糟糠,身心倍受折磨,而此时除了规定的早晚两餐饭食照标准足量供应外,夜训还有一顿能见得到油荤的加餐,操训的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反倒成为五百囚卒一种期待。
用过暮食后,夜训主要还以小队为单位,在室内进行小队围杀战术讲解及练习。
徐氏数代族人进入桐柏山,不管生计多窘迫,都要坚持挤出有限口粮办族学,而徐武碛等人返回桐柏山之后,坚持以军阵之法教导子弟武技、操训族兵,这时候优越性也彻底体现出来。
铸锋堂卫受限于个人的天赋及家境,不可能个个都是身手强横的高手,但粗通笔墨术算,刀盾棒棍功夫也能称得上娴熟,而说到率领数人到十数人的聚退合击,却要比所谓禁军的基层精锐武吏都要强出一截。
兵营是从州马步军院狱隔出来的,条件比较简单,但除了数排从牢室仓促改造而成的营房外,大院进口的内侧还有供统兵官休憩、议事的公厅以及值守的望楼。
徐怀确认各个小队夜训都如常展开,营房内部的值戍也没有松懈,才回到公厅里来。
“你却是沉得住气!”不仅徐武坤与周景在公厅里等着,苏老常这时候也从南裕巷赶过来,看到徐怀等将所有的事都忙好才过来,忍不住怪道。
“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所有的事不得一桩桩去做?”徐怀说道,“我看周景的神色,也不像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营房是从马步军院狱隔出来的,当中就临时竖了一道木栅墙进行分隔。
马步军院狱名义上受监军使院辖管,但从头到尾都是郭仲熊的人,徐怀也毫不怀疑岳海楼会在那里安排一两人专门盯住这边,周景突然折返,只要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徐怀都得耐住性子。
他这时候坐下
来问道:“是武碛叔已经到岚州了?”
“你怎么猜到的?”徐武坤问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徐怀反问道。
不需要特别吩咐,周景他心里应该很清楚找到徐武碛报信的优先级有多高,他既然中途折返,又不像是有其他天塌下来的大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星夜出城南返途中遇到徐武碛了。
“我途经太原,听到近日有粮草从唐州押运过来,留了心眼便进太原打听,唐州押运粮食的人马恰好是徐武碛领队……”周景说道。
“武碛叔此时在哪里?”猜到是一回事,但确知徐武碛此时真在岚州,徐怀还是欣喜异常。
当然,周景带人昼夜兼程南返报信,一路还不忘打探消息,却是表现过人的能力及细腻心思来。
要是周景与徐武碛错身而过,徐武碛人在太原却未必会找机会到岚州来,那他们与徐武碛就有可能会错开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联系上。
“武碛此时在东大街的秘院里!”苏老常说道,“我与周景回南裕巷,你与武坤去见武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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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与苏老常、徐武坤、周景等人同时乘马车离开兵营,半道他与徐武坤两人下车,借着夜色的掩护前往东大街的秘院,见到一身商贾打扮的徐武碛。
“你们到底有何发现,怎么以为形势会有大变?”
大半年未见,徐武碛脸容还是那样的削瘦枯峻,看徐怀、徐武坤这时候才赶过来,皱紧眉头问道。
王番得归,王禀也确有可能东山再起,但只要北征伐燕得成,作为主战派领袖的蔡铤,地位必然更坚不可摧。
徐武碛虽然有行刺蔡铤的死志,但也不可能在北征伐燕战事结束之前动手,也绝不希望看到徐怀、徐武坤他们在岚州破坏北征伐燕之事。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看到终止行刺计划的必要。
徐怀走到窗前,通过木格子朝斜对面的肃金楼看过去,示意值守在这里两名眼线都到楼下歇息去,现在这边交给他们负责就好。
“对面这座肃金楼兼营骡马、饭食茶酒,基本能确定契丹人暗中用来联络传递消息——陈子箫多次走进肃金楼,郭仲熊、岳海楼代表蔡系在岚州却对陈子箫却毫无怀疑……”徐怀说道。
陈子箫作为外来户能在虎头寨站稳脚,大家当然都不会以为他是一个简单人物,但黄桥寨一役,无论是陈子箫领头冲锋陷阵时所体现的身手之强悍,还是他亲领的寨军之精锐,都极大超乎众人的想象。
但要说他是契丹人的奸细,徐武碛还是一脸震惊,觉得难以置信,说道:“就算契丹人数年前就觉察到我朝与赤扈人有秘密联合伐燕的意图,这才有意派人潜入我朝境内掀起内乱以为牵制,但陈子箫这么一号人物,在契丹应该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你们可有查到相应的可疑人选?”
徐武碛“投靠”董成之后,为避免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徐怀都没有派人去找他联络,很多事
需要从头说起。
徐怀拿布帘子将窗户遮住,避免这边说话太久,灯火从缝隙里漏出去引起不必要的警觉。
“我们今日才正式通过监军使院的名义,从河东经略使司拿到一部分近年来搜集到的边境情报,”徐怀说道,“虽说河东经略使在这方面的工作甚是粗陋,却也有好几箱卷宗需要捡看,暂时还没有发现……”
徐怀虽然一直以来都想着尽力去搜集关于契丹人、赤扈人的情报,但成效并不高。
要不是他早就怀疑陈子箫有问题,都不可能发现肃金楼的问题。
这并非柳琼儿负责这事无能,实是岚州地处边境,他们能调用的资源受限制极大。
铸锋堂的嫡系人手很有限,在岚州又都是很难融入当地的外地人,而徐怀在王番抵达岚州之前,又为当地的官吏排斥,还要千方百计的避开蔡系人马的眼线,能做的事自然有限。
王番出任西路军监军使,在岚州及西路军,虽说还不能与葛伯栾、郭仲熊真正的分庭抗礼,但情势之改观,与之前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徐怀即便不能很肯定就断言北征伐燕一定会遭受重挫,但他们即便还要找蔡铤报仇雪恨,也确实不需要冒险学独狼行刺了:
“不用担心伐燕得成后蔡铤地位会更稳固,无人能够撼动——要知道,当朝对权臣防范极为森严,这也注定蔡铤声望到达一个顶点之后就会盛极而衰。找蔡铤复仇,在我看来不是难事,我此时也不甚关切,还是更担心北征伐燕在蔡系人马的把持下出大岔子,那才是千古悔之莫及之事。”
“嗯!”徐武碛点点头。
他之前“投靠”董成,主要也是不想将徐氏都拖入可能导致覆顶之灾的复仇事中来。
现在徐怀、徐武江、苏老常、徐武坤已经将徐氏的核心力量都整合到铸锋堂中,而铸锋堂最为核心的一个宗旨也是要跟蔡铤一系斗下去,他当然没有再孤军奋斗。
“唐州这次有多少人马押送粮草过来?”徐怀问道。
“这次粮草押送时间非常紧迫,没有征用民夫,直接动用了一千州厢军兵卒,有两名厢军指挥使随我过来,”徐武碛说道,“周景找到我后,我原本想着直接找河东经略使司请战,以便将这一千人马留在河东,但奈何那两个怂货不愿,与我大吵一架。现在最心疼的,是要用什么名义,才能将一千兵马拉到岚州来!”
大战在即,十数万兵马集结,诸路州粮草也加快往河东路北部集结。
诸路州押送粮草的人马,抵达目的地之后自然可以原道返回,但要是负责押运的州吏、武将强烈请求参战,则是对朝廷的一片肝胆赤诚,也不会有人拒绝。
问题在于唐州一千兵马,徐武碛受董成差遣督运粮草,却非正式的统兵官。
在督运粮草任务完成后,徐武碛不能说服那两名厢军指挥使,就没有办法强行将一千人马拉到岚州来……
第四十六章 藏身匿迹
王番作为西路军监军使签发军令,徐怀他们与徐武碛率百余精锐,快马加鞭赶往太原,是可以将一千唐州兵马强留过来。
徐怀他愿意这么做,他也预料到这次北征伐燕会遭受重创,不虞身世之秘会泄露。
而唐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厢军,在桐柏山匪乱期间被重创过两次,特别是第二次差不多是全军覆灭。
唐州之后两千多厢军,都是从各县土兵征募青壮健勇新编。
这支厢军除了兵甲装备完善、有过更严格的操训,还参与后期的剿匪作战,战斗力要比那些平时被用来充当苦役的厢军强得多。
这一千唐州兵马与五百囚卒联合起来,战斗力更为可观是一方面,更关键的在当世几乎所有人都受到地域极大的限制,地域认同感,或者说乡土情节极为强烈。
真要遇到什么大败局,徐怀以一千唐州兵马为基础,去收编溃逃人马中、同时唐州出来的桐柏山寇兵,绝对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不过,徐武碛、徐武坤、苏老常他们却不这么想,都坚决反对过早暴露徐武碛跟他们这边的关系,就怕岳海楼这些人会联想太多。
郑恢、董其锋等人俱已伏诛不假,但谁知道他们在伏诛之前,将多少细情禀报给蔡铤及岳海楼这些人了?
徐武碛本身就是行苦肉计诱杀郑恢等人的关键人物,他与铸锋堂的真正关系暴露,很难不叫人揣摩徐武碛这些年在徐武富身边隐忍的内情。
他们也难以想象蔡铤及岳海楼这些人一旦怀疑起徐怀的身世,将铸锋堂视为拔之而快的眼中钉,会诱发怎么后果。
“我或许可以直接去找蔡元攸,请求将这一千兵马留下来。”徐武碛蹙着眉头说道。
董成是蔡系一员,徐武碛受董成差遣押运粮草到河东路来,想要留下来参战,去找蔡铤之子蔡元攸说项,再是合理不过。
“这个怕是不妥,刘世中、蔡元攸在东路至少集结五万禁军,还都是从河西诸军抽调、他们自以为精锐的战兵,他们不会瞧得上唐州千余厢军的战力。他们即便看在董成的面子,勉强留下你们,也多半会当成消耗品使用。”徐怀不赞同徐武碛直接去找蔡元攸,这涉及一千唐州兵马的编制问题。
他现在完全看不透即将到来的北征战场哪里会出问题,倘若千余唐州兵马编入刘世中、蔡元攸直接指挥的东路军,到时候与西路军分头对契丹人的朔州、应州作战,一旦突发变故,两边相距太远,很难想象能兼顾得上。
徐怀思量片晌,问徐武碛:“你倘若不回太原,他们应该不敢擅自返回唐州吧?”
“你想将他们拖在太原?”徐武碛问道。
“……”徐怀点点头。
他现在主要考虑的还是北征受挫之后,河东路北部的残局要如何收拾。
到时候真要发生大溃败,千余唐州兵马只要还留在太原,就有光明正大的借口,将他们调来
岢岚,或直接调往更北面的宁武或岚谷等城参加内线防御。
这也更容易为他们所直接控制。
“除非我不再露面,”徐武碛沉吟道,“对要不要留在河东参战,我与他们发生过争执,而我今日从太原离开,也就跟两名指挥使招呼了一声,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去向。我突然间藏身匿迹,他们率领千余兵马返回唐州,很难对董成交待!但问题就是,我以后就不能再公开露面了!”
徐武碛受知州董成差遣,率部押送粮草,突然间消失不见,有可能是遭遇什么突发变故,两名厢军指挥使倘若不闻不问,就直接率领押送粮草的兵马回到唐州,如何面对董成的质问?
到时候如何叫董成不怀疑是他们跟董成发生争执之后下手加害?
所以用计将千余唐州兵马拖在太原一两个月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徐武碛消失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不见踪影,日后倘若还想回到唐州,又如何解释他这段时间的行踪?
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擅离职守,刺配都是轻的。
“这或许先要委屈武碛叔你一阵子!”徐怀说道,“铸锋堂需要有人专门负责盯住契丹在岚州境内的暗桩,我也想象不出有谁能比武碛叔你更合适……”
现在不管怎么说,徐怀都要说服徐武碛留在岚州,跟他们在一起。
“倘若这边确实需要我,哪怕从此之后都隐姓埋名,我都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徐武碛说道。
他这些年隐藏真正的实力留在徐武富的身边,就是为掩盖徐怀的真实身世,而苏老常更是隐姓埋名留在桐柏山做十几年的挑粪老农。
现在说铸锋堂有事需要他从此之后都隐姓埋名,不再以真实面目示人,徐武碛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当然,铸锋堂目前虽说实力谈不上绝强,却也不容小窥了,以后还傍住王禀、王番父子这两棵大树,想要为当年的旧事讨回公道,当然也更有实现的可能。
对徐武碛来说,是回到董成身边继续潜伏,以待机会接近蔡铤,还是现在就直接隐姓埋名留在铸锋堂,负责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这样也好。”徐武坤也不希望徐武碛再冒险回到董成身边去,而徐武碛在太原突然间无故失踪,他留在泌阳城的妻小,也可以直接安排他们回玉皇岭去——徐武碛妻小的根也在玉皇岭,就算徐武碛跟他们结下深仇又意外亡故,徐武碛妻小想回玉皇岭,铸锋堂也不应该阻止,不应该跟妇孺过不去。
“这边地方小了一些,也太靠近肃金楼——陌生人从这里频频出没,也必然会引起警觉!”徐武碛心思转变也快,当下便思虑起要如何暗中带领人手去盯住契丹人在岚州的暗桩。
徐武坤点头道:“老五肯定不能去南裕巷,铸锋山庄也已经暴露了,还要另外找个地点行事。不过,我们绝对能信任的人手,绝大多数都进入兵营了,抽
不出几个人给老五调用,才是个问题啊!”
他们还不清楚契丹人到底有多少眼线混入岚州,徐武碛想要盯住契丹人的暗桩,人手少了肯定不行。
“武碛叔乔装打扮一下,直接跟我们回南裕巷,平时你就假扮成周景的部属,这样来,很多事情你就可以通过周景安排人手!”徐怀说道。
“要是跟王禀相公、卢雄他们撞见,怎么乔装打扮才能瞒过他们的眼神?”徐武坤问道。
南裕巷铺院虽大,但是王禀、卢雄跟他们在一起,也必然会随时关注五百囚卒的编训进展,徐武坤无法想象徐武碛跟王禀、卢雄他们撞见怎么可能会不被认出来。
总不能他人在南裕巷,还整天蒙着脸吧?
“这个好办!”徐怀拔刀削下桌角一桌,又拿锋利的囊刀,很快雕出一枚牙套来。
“这个做什么?”徐武碛接过来,困惑的问道。
“你贴着牙根塞嘴里。”徐怀说道。
徐武碛这便明白过来,将木牙套塞嘴里,看向徐武坤问道:“我脸形变化是不是很大?”
“咦,这法子真巧,要是当面走过,我都认不出来。”徐武坤啧啧叫道。
木质牙套雕得还不够精细,却将鼻唇间的人中部分支撑起来,直接改变掉徐武碛面部的轮廓,甚至因为牙套的存在,口音都有些变;而倘若牙套雕得更精细贴合一些,甚至都不会影响日常说话、饮食。
徐武碛没想到竟然有这么简便易行的办法。
塞进自己嘴里,徐武碛最清楚舒不舒服,他也取出锋利的囊刀,将木质牙套剔得更薄、更贴合,以便日常生活中都不露破绽。
徐武碛原本就是扮作商贾随周景赶来岚州,准备妥当后他们三人便直接离开这处秘密哨屋,借夜色掩护返回南裕巷铺院。
为方便照应、商议事情,苏老常、柳琼儿、郑屠以及徐武坤都与徐怀住一进院子里。
看到徐怀与徐武坤回来,苏老常、柳琼儿看到徐武碛跟在他们身后,好半天才将他认出来。
徐怀又让柳琼儿亲自去将周景喊过来,吩咐道:“武碛叔以后就化名石爷跟在你身边,但凡要调用什么人手,你都要全力配合他!”
之前落草为寇以及在靖胜军里的生涯不提,回到玉皇岭不得不依附于徐武富,周景也都是配合徐武碛做事,现在安排他秘密配合隐藏身份的徐武碛行事,他怎会不愿?
“你们现在回来正好,陈子箫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契丹原西京道节度使萧林石麾下大将韩伦……”
今日才有机会以监军使院的名义,从河东经略使司那里接手一部分有关契丹人的军事情报,柳琼儿没敢懈怠,一整天就带着田燕燕、宋玉儿二女翻阅这几箱卷宗,也总算是从里面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要不是知道徐怀去哨屋见徐武碛了,她都要连夜带着卷宗去兵营找他了……
第四十七章 微澜
“萧林石、韩伦?”
听柳琼儿提及两个人名,徐武碛、徐武坤异口同声朝她看过去。
“怎么,你们听说过韩伦这个人?”徐怀问道。
徐怀之前契丹国内特别详细的情况不甚熟悉,主要还是从王禀、卢雄那里了解契丹国的一些基本情况,但也就知道作为契丹宗室子弟的萧林石曾担任契丹国西京道防御使及南宰相府知国事等重要官职,因与契丹国君萧乙淳不睦,两年前遭到罢黜。
不过,王禀被贬离朝也将近两年,对契丹人朝野最近两年的形势也知之甚少,他们也不知道萧林石被罢黜之后去了哪里。
而事实上当朝对契丹、党项等敌国的情报刺探工作非常的粗陋,中枢并没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其事,主要由边军各自负责刺探防区对面的敌情。
除了从边境招募与契丹人、党项人相貌相似的蕃兵潜入敌境侦察,边军搜集敌情的另一个主要手段就是收买商旅。
如此得来的情报,出现错漏,实属正常。
徐怀之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韩伦这个名字,却不想徐武碛、徐武坤他们竟然知道这人。
“十八年前,岚州边衅,靖胜军驰援,当时萧林石刚二十出头,因世袭得任丰州刺吏。我们赶到岚州后,沿恢河北上,顺利攻克朔州、应州、大同等地,整个西京道,就剩丰州最后一块堪称大城的重镇没有拿下,当时都以为萧林石这样的二世祖,手里仅有蕃汉杂军三五千人马可用,拿下丰州将是轻而易举之事,却在萧林石手里栽了一个大跟头,一支兵马进袭丰州时遭遇伏击,损兵折将将近两千人,不得不败退回大同。韩伦当时是萧林石手下一名汉军指挥使,伤我靖胜军将卒最甚,但可惜我们当时在大同,没有机会参与丰州一战,”徐武碛说道,“而等靖胜军主力集结起来,待往丰州再次开拔前夕,朝中那些狗贼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一心想着议和,连已收复的疆域都要放弃掉。要不然,云燕等地早就成为大越疆土,何至于拖到今日再兴师动众去夺?”
提起旧事,徐武碛、徐武坤心里的怨恨,犹然极盛。
柳琼儿将相关卷宗捧过来,徐怀坐过来,一边听徐武碛、徐武坤回忆当年的旧事,一边借着烛火翻看这些卷宗。
河东经略使司目前所整理送到监军使院的这部分敌情卷宗,有关萧林石、韩伦的信息非常有限。
蔡铤夺靖胜军权南撤之后,大越与契丹人恢复和议,萧林石便得任西京道防御副使、防御使等职;韩伦则是西京道汉军主要的将领。
不过,之后双方在边境都保持克制,没有再起什么边衅,有关萧林石主持西京道防务的资料非常有限。
当然,天雄军及河东经略使司显然要更克制一些,十数年来连常规的敌情侦察都很少再执行,但卷宗里附有萧林石、韩伦等西京道将吏十数年前的画像,看画像里韩伦的脸形轮廓,却是与陈子箫有几份相肖。
卷宗里也记载四年前韩伦随萧林石从西京道调归契丹上京,不久就因得罪契丹戚贵入狱,而萧林石二年前则被罢黜南府知国事,但两人之后的下落,这些卷宗里都没有再有提及。
要不是靖胜军当年跟萧林石打过交道,从这些记述简陋的卷宗里,徐怀压根就想象不出萧林石、韩伦是怎样的人物。
这他娘也太简陋了吧?
这使得他们此时即便锁定陈子箫就是获罪入狱的韩伦,此时也想象不出能有什么实际的帮助。
陈子箫四年前获罪入狱,可以推测有可能是萧林石当时就已经察觉到大越与赤扈人有联兵伐燕的意图,才秘密将陈子箫从狱中救出,派遣到大越境内刺探情报以及在大越境内寻机掀起内乱作为牵制。
问题是萧林石两年后也遭罢黜,此时在西京道主政的契丹将吏,既非萧林石本人,也看不出跟萧林石有什么关系。
徐怀怀疑陈子箫就算能在岳海楼刺探到什么机密情报,也未必会受到契丹人的重视。
陈子箫本来就是萧林石派出的一头孤狼,很可能是百般无计时死马当活马医一枚闲子。
陈子箫潜入大越境内三四年未通消息,萧林石又早遭罢黜,契丹人在西京道的主将,凭什么相信陈子箫没有叛变,凭什么相信陈子箫传回去的情报,不是引诱他们上当的陷阱?
从这点看,他们似乎并无必要花那么大的代价,还要冒暴露实力的风险去盯住陈子箫啊!
徐怀将卷宗扔在案头,站到窗前眺望对面在夜色里隐约若现的屋脊。
真是了解得越深,他越发现当朝筹备这么重要的战事,竟是如此的粗陋草率。
…………
…………
徐怀待要徐武坤、徐武碛、苏老常以及周景他们先去歇下,这时候听到有数骑驰入南裕巷,听马蹄声是在王禀、王番等人居住的东跨院门口停下来,来人上前的叩敲院门的声音传过来,似乎也颇为紧急。
午后五百囚卒调入岢岚城入驻兵营,徐怀就与徐心庵、唐盘在兵营里整肃囚卒,他们也没有兼领军虞候等差遣,平时没有召唤,也不用去官厅守着;官厅那边平日也只需要安排小队兵马值守就可以了。
却是徐武坤兼任军虞候,夜里从官厅赶过来,徐怀得知今夜潘成虎、袁惠道、许忠三人就已经安排留在官厅值宿,但王番、朱沆等人入夜前就回到南裕巷来,这时候都快到子时,想必都已经睡下。
这时候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边的门户也挨着南裕巷,周景手脚快,跑出去探头看了一眼,转回身说道:“是许忠带两人赶过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许忠与潘成虎、袁惠道二人今夜在监军使院官厅值守,他这时候带人赶过来报信,自然是发生什么紧急事情与监军使院有关。
哪怕是为了表示关切,他们都得跑过去问一声。
…………
…………
“天雄军有几名武官私跑去银山巷的暖香楼饮宴,却不知怎的喝得酩酊大醉,与店东家发生争执,被哄赶出来,可能是吃些亏,有人被打伤了,心里却不愿,这会儿又拉出大股人马想去将暖香楼给拆了,”
徐怀与苏老常、徐武坤、徐武碛赶到东跨院,看到王番到这时候人都还没有歇下,正与朱沆、郑寿等人站在院子里听许忠禀报城
里的动静,
“县尉司却是惊动了,但他们不敢去弹压,派人知会到监军使院来!”
岢岚乃州治所在,但城内捕盗捉禁等事还是由岢岚县尉司负责。
然而事情涉及到暂驻岢岚城的禁厢军,县尉司直接通禀监军使院派人前往弹压,却是合乎规矩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已经睡下,这时候闻讯赶过来,听许忠说过缘由后,都不等王番、朱沆吩咐,便让家将去帮他们将兵甲取来。
“真是吃了豹子胆,这些骄马悍将才随葛伯奕入驻岢岚城多少时间,这时候就敢惹是生非,不挫一挫他们的脾气,岂非当我们监军使院是摆设?”朱芝上前就向王番请令,“请许我兄弟二人领一队精锐,前往暖香楼弹压这些闹事将卒以肃军纪!”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被徐怀教训,那是因为王禀才不敢吭声,但他们养优处尊惯了,平时怎么可能将粗莽蛮横的禁军将卒放在眼里?
而他们这次随父亲朱沆北上,也是迫不及待想有一番作为,好让他们回汴京能出人投地。
监军使院刚正式设立,便遇到生张开,他们怎么会甘于人后?
王番却是微微微皱紧眉头,监军使院刚正式开张,他与朱沆不可能随便出动,但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出马也不叫他放心,也不可能对禁军在岢岚城里胡作非为就装瞎不敢。
要是装瞎不管,或者说派人去通禀葛伯奕处置,那他这个监军使不就纯粹成摆饰了?
“我带着人陪朱芝、朱桐过去看一眼,事态不严重,未必就要惊动院卒!”郑寿看出王番的迟疑,上前说道。
“你们二人陪着走一趟。”苏老常、周景都不在监军使院任事,今夜这事当然跟他们无关,王番跟徐怀、徐武坤说道。
徐武坤在官厅任吏,徐怀又是役卒都将,既然赶上趟,陪着走一趟是责无旁贷,但徐武碛是生面孔,王番也不知道他跟徐怀等人是什么关系,当然也不会随意差使。
徐怀与徐武坤当即便赶回去穿戴铠甲,王番没有吩咐苏老常、周景他们做事,徐怀却要他们即刻去打听暖香楼的消息。
岢岚作为岚州州治,乃是太原前往宁武、岚谷以及府州、麟州等地的要冲,驻军也多,大大小小的妓寨有好几十家,也有各家背景。
柳琼儿、苏老常、徐武坤他们对岢岚城里的三教九流势力都粗略摸过底,暖香楼在岢岚城不是什么大馆,抱住的大腿应该不粗。
禁军募兵来源复杂,将校又不能以身作则,军纪不整是困扰大越的顽疾,北征伐燕之初,数以万计的禁厢军都要集结到岚州来,扰民之事在徐怀看来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相信岢岚城里大大小小的商户也应该有心理准备。
暖香楼这家平时不怎么扎眼的小妓寨,受到滋扰就敢动手将禁军武吏打伤,徐怀担心背后是否有什么隐情。
苏老常、周景带着徐武碛连夜去找人打听更详细的消息,徐怀与徐武坤也不停留,牵出马匹,就准备齐妥的郑寿、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以及钱忠等几名将卒往银山巷赶去……
第四十八章 胡姬暖香
银山巷乃是岢岚勾栏密集之地。
要是照往常,绝大多数的酒肆妓寨到凌晨时也都打烊歇业了。
不过,这两天数千原先驻守太原的天雄军将卒,已随葛伯栾、王番等人第一批进驻岢岚城。
这也为银山巷彻夜繁荣带来一大批满心想着异地尝鲜的客源。
徐怀他们往银山巷驰来,这里正灯红酒绿之时;巷子里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大多身穿禁军低层武吏兵服。
两边的铺楼皆灯火通明。
即便巷子里侧暖香楼闹出这么大事里,也不妨碍丝竹笙箫之音以及那些诱人发|浪的娇笑声,从一间间雅阁里隐约传出。
也有一些窗阁子打开来,不少校尉级的中高级武臣直接穿着将袍探头出来,朝出事的暖香楼方向张望过去。
许忠带人赶到南裕巷报信,潘成虎也没有闲着,已经从官厅带了一队值守的人马赶到银山巷待命。
不过,潘成虎能盘据歇山虎十数年不倒,却也是老奸巨滑,没事不会贸然行事。
他带领二十名值宿将卒是提前赶到银山巷了,但都还留在巷子口,并没有急着赶去银山巷里侧的暖香楼弹压闹事将卒。
他让将卒守在巷子口,他自己则坐到巷口的一家酒肆底楼,大马关刀的饮着店家孝敬的上等佳茗。
这时候看到徐怀他们赶过来,他走出来看郑寿,却还是下意识问徐怀:“监军使有何吩咐?”
“诸事都听郑爷吩咐。”徐武坤见徐怀没有理会潘成虎,而是皱着眉头往两边的酒楼茶肆望过去,他翻身下马来,跟潘成虎说道。
郑寿原本就是禁军武吏,六年前奉命护送王番秘使赤扈,历经九死一生的劫难才归汴京,也因此因功得授武臣散官御武校尉。
监军使院设十名军虞侯,王番也明确说了军虞侯皆受郑寿管制。
潘成虎先张口问徐怀,郑寿也没有多想,毕竟潘成虎跟徐怀他们打了那么久的交道,恩仇交织,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更多可以说是习惯。
这会儿见潘成虎征询的看过来,郑寿还不清楚暖香楼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但看银山巷酒楼妓寨都灯火通明,不知道天雄军与城中官员有多少人这时候还在这里玩乐饮宴,他脸色也是阴沉,问道:“前面什么情况?”
潘成虎提早过来时间不久,但也打听了一些消息,说道:“暖香楼店家是一个蕃户,店里姑娘都是胡姬,这是太原难以享受到的,便有不少人上门去尝个鲜。但是呢,人太多,那几个姑娘伺候了几轮抵挡不住,便有人嫌弃怠慢先出手伤人。几个混帐家伙被暖香楼驱赶出来不甘愿,回到军营就拉出百多号人来……”
郑寿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郑寿语气也有些松动。
要是仅有十数天雄军兵卒犯禁,他当然可以下令狠狠收拾一顿,甚至乱棒先打上一通都没有问题。
不过,银山巷有这么多的天雄军将吏跑过来饮宴狎妓,直接惹事的将卒也有上百人,他真要强硬弹压,郑寿很怀疑这些骄兵悍将会出手反抗。
那动静就有点大了。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看到这场面,心头也是怯了,也没有从南裕巷出来时的气势汹汹。
他们二人曾随朱沆赴任静江府,心里再瞧不起军中这些中下层武夫,也知道强
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没有转身走开的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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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香楼在银山巷最里侧,不怎么起眼,临街仅是两层铺楼,徐怀他们隔着远看不见里侧的院落有多大,此时被百余披甲执锐的甲卒围得严严实实。
“来者何人?”
看到徐怀他们靠近过来,当即便有二三十甲卒走上前来,为首之人没有戴铁盔,但一身鳞甲在火把照耀下熠熠生辉,身形健硕,手按住腰间的佩刀,眼神枭戾的盯住郑寿、徐怀等人,不客气的拦住去路。
“监军使院得禀尔等擅出兵营,聚集于此滋惹是非,”
郑寿阴沉的盯住那人,暗感头痛,天雄军中能穿鳞甲者地位不会太低,怎么也是一个都将,而这么一人竟然只是负责在外围封锁道路,到底是谁在这么一个破妓寨吃了亏想找回过场,问道,
“谁是主事的,叫他过来见我。”
“呸,啥狗屁监军使院,听都没有听说过,”那人将一口浓痰狠狠啐地上,蛮横的说道,“暖香楼藏有敌间,我等奉命搜捕——你们莫非暗中通敌,急巴巴的赶过来想将敌间放走?”
见这些人违禁出没军营在城中闹事,非但不忌惮监军使院,竟然倒打一耙,往他们头上先泼暗通敌间的污水,潘成虎、朱芝、朱桐、许忠等人都要气笑了。
跟这些骄兵悍将比起来,之前五百囚卒气愤每日饭食都是陈粮烂谷,停聚黄龙坡驿讨个公道,似乎更理直气壮啊。
虽说白天潘成虎、朱芝、朱桐等军虞候都随王番、朱沆拜见过葛伯奕、葛怀聪等天雄军将帅,大家也一再声称说要整饬军纪,午后朱沆还在官厅召集众人说了半天的约束之法,但今天监军使院才第一次开张啊。
就像大姑娘头回上花轿,即便之前听人说很多,真躺到床上,有几个人真知道这腿要怎么叉开?
而这些骄兵悍将是葛伯奕从太原带过来的,可以说是西路军都统制葛伯奕的嫡系兵马,他们毫无顾忌的摆出这样的架势,不要说朱芝、朱桐、许忠了,郑寿、潘成虎、徐武坤他们心里也犯忤啊。
“妈勒个巴子,”
天雄军作为禁军精锐,哪里有半点大战在即的样子?
徐怀原本还想着过来后先摸清暖香楼这事背后有没有其他蹊跷,但驰马来到银山巷看到这么多大小将吏都跑出军营到银山巷狎妓饮酒,起了冲突竟然肆无忌惮将兵马从军营里拉出来闹事,就窝着一口火气极待发泄。
暖香楼乃是蕃户经营这事背后不管有无蹊跷,就凭这些骄兵悍将的作派,徐怀现在更不怀疑这次北征伐燕一定会受重挫。
这些骄兵悍将完全不将监军使院当回事,竟然想要用暴力将他们挡在暖香楼之外,徐怀当即就拽紧僵绳,驱马往前冲出两步,又猛然将马拉高过来,扬蹄往前踢去,逼那武将往右侧闪躲,手中的马鞭以更快的速度往那人兜头狠抽过来,破口骂道,
“谁他妈是管事的,没胆过来参见我家郑爷,你他妈是从哪个骚货裤裆漏出来的杂碎,敢对我家郑爷呲牙咧嘴?”
“……”那武将闪躲速度已经够快了,脸颊还是被鞭梢抽出一道血淋淋的血痕。
“哪来的狗杂种!”那武将当即也是暴怒,血脸狰狞大骂,手按在腰间挎刀,作势就要拔刀斩来。
“敢对
监军使院军虞候拔刀,你他娘找死!小爷今日就来成全你!”
徐怀身子往侧前飞扑而出,手中破锋刀带鞘往那武将面门要害击去。
这武将身手不弱,身子往后急挫,避开徐怀这暴烈一击,但他这时候再想拔刀已是不及,徐怀贴身欺近过来,拳肘有如雷霆一般贴着他的面门暴打。
那武将穿了鳞甲,身上不怕拳脚,但面门、裆部不敢不防护,短短数瞬间,与徐怀拳肘膝脚对攻十数下,就打得连连后退,最终被徐怀以一记横肘,像重锤般狠狠的砸在他的肩颈处,人直接被打闭过气去,重重倒巷道上。
最先站出来的十数天雄军兵卒,皆持长枪,看到都将被徐怀打倒,当下就有三人暴喝着举枪朝徐怀戳刺过来。
徐怀闪跃两步,让开正面,然后暴然拔刀将三支长枪齐刃脚处削断。
这时候还有一名天雄军将卒举枪恶狠狠刺杀过来,徐怀张开手,将那杆长枪夹于腋下,猛然间拉扯,将那兵卒猝不及防的拉到跟前,矮身前跃便一个肘锤打出。
徐怀心里也恨,这一击没有留情,那人胸口似被重锤砸中,皮甲也不能卸掉巨劲,那人都能清晰的听到“咔嚓”从胸口传来,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后横飞而去,在半空也控制不住的张开口喷血。
那杆长枪还在徐怀手中。
徐怀手里也没有停,以尾杆当枪头,戳刺横扫,虽说枪杆质量太差,受不住徐怀的巨力,暴击数下就崩断,但也有四人或腰腋间被巨力抽扫或胸腹间被枪杆撞打而倒地。
徐怀咆哮般暴喝道:“还他妈有谁活腻了,再上来找死!”
这些骄兵悍将不怕惹事,也不怕伤人,但问题是要能惹得事,要能伤得人?
徐怀眨眼间连伤他们五六人,自己却连根毛都没有掉,即便要找回过场,也不可能再分散上前送人头啊。
剩下十多兵卒没有再上前,但也没有退后,而是聚作一团,将长枪斜指向徐怀,防备他会暴起出手。
再一次见识到徐怀暴烈的性情,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几个眨眼间的工夫就直接将数名天雄军将卒暴打倒地,郑寿、潘成虎、许忠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但他们这时候没有退路可选。
在天雄军将卒眼里,监军使院是自成一体。
不要说监军使院的颜面需要他们来撑,更关键是这时候真要在银山巷大打出手,这些骄兵悍将会放过他们,只盯住徐怀一人吗?
当然,不用他们吩咐,在徐武坤的指挥下,潘成虎直接从官厅带过来的二十名兵卒,已经拔刀举盾、平端长枪往侧前推进,在徐怀两侧结阵,与这些骄兵悍将对峙。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却有些小激动,他们没有下马,却拔出刀来驱马上前,喝令这些骄兵悍将退后。
然而,不提在银山巷别处饮宴狎妓的天雄军将吏,单在暖香楼前闹事的兵马就有百余人,他们是兴冲冲跑过来闹事的,这时候哪里肯吃这个亏?
看这边被打伤人,还对峙起来,百余甲卒拔刀举枪往这边聚起来,仗着人多势众,将徐怀他们包围起来。
“我等在此搜捕敌间,哪来的杂碎敢伤我天雄军将卒,缴了他们的刀枪,都捆起来给王番郎君!”一名身穿便服的青年从人群后走出来,轻蔑的打过郑寿、徐怀、徐武坤、朱芝、潘成虎等人……
第四十九章 擒贼先擒王
见徐怀将对方一名武将打倒在地,十数兵卒竟然都没有胆怯退散,反而举起枪矛凶狠的朝徐怀戳刺过来,郑寿、潘成虎等人便知道天雄军的这些骄兵悍将不好惹。
他们当然不怕天雄军十数兵卒,徐怀一个人就干翻全部,但现在上百甲卒拔刀举枪,气势汹汹将他们围住,郑寿、潘成虎、许忠、朱芝、朱桐等人要说不心虚,那是骗鬼呢。
百余甲卒都跑过来将他们包围过来,暖香楼前便没有大群人马堵住,郑寿他们得以看清楚暖香楼里的情形。
还有不少天雄军兵卒手持利刃在暖香楼里面,身上衣甲都染有血迹;大堂里还有不少男女跪伏在地上,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七八人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死活。
大概是看到有人过来干涉,一个趴在地上的蕃民青年趁左右兵卒不注意,猛然间往暖香楼外冲出来,嘴里大喊:“救命啊,这些狗兵杀人抢劫!”
这蕃民青年冲进巷子没跑几步,一道身影从二楼窗户纵下,停在那蕃民青年的身后,利刃出手,划出一道圆孤,仿佛幽暗的月光在夜里瞬时绽放又熄灭。
接着就见那蕃民青年手捂着脖子,血从指缝汩汩流出,他转头看向从天而降的那道身影,扑通一声便栽倒在地上,手脚抽搐了一会儿便再没有动静。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惊惧的对望一眼,这些骄兵悍卒不惮杀人,他们这一刻怎么可能还认为监军使院的名头能震得住这些人?
倘若真要大打出手,他们身后就二十名兵卒,又怎么可能是天雄军百余悍卒的敌手?
潘成虎见徐怀虽说已回刀入鞘,但抓住刀鞘的手背青筋暴露,就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去乱杀一通,驱马上前,俯过身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眼下情形得先服软啊。
徐怀没有理会潘成虎,眼神往便服青年及左右打量。
这便服青年其貌不扬,腰间扎着一根革带,一柄挎刀系在革带上,刀鞘缀以珠玉——军中将校级武臣身边有三五亲兵跟随很正常,但这便服青年身边六名扈卫却是要比普通的亲兵强悍而警觉,不知道这又是哪个二世祖塞到军中来混军功的。
徐武坤看到徐怀握住马柄的手松了一下,又紧接着握住,他眼神凌厉的瞥了潘成虎一眼,便往徐怀侧后站去。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心头怯了,这时候勒马往后稍退,他们就想着手下兵卒将兵刀放下来就可以了,他们还丢不起被自己人缴械的脸。
潘成虎、徐武坤及朱家兄弟二人的动静,都叫那便服青年在看在眼里,他咧嘴轻蔑一笑,扬声说道:
“一名敌间已当场伏诛,剩下人等我们都要带回去审讯——今日给你们监军使院一点面子
,别他娘不知好歹,再撞到我们手里!”
徐怀、郑寿都没有动静,朱芝、朱桐二人都往后退却,普通兵卒当然更没有对抗数倍悍兵的底气。
他们虽说不至于放下手里的兵刃,但听着眼前的骄兵悍卒手举刀枪喧哗喝骂,都下意识往徐怀、郑寿这边收缩过来。
便服青年又冷冷扫过徐怀、郑寿等人几眼,才肆无忌惮的转回身,准备吩咐暖香楼里的同伴,将活着的人都带回去;天雄军甲卒眼里也流出肆无忌惮的眼神,放松了的警惕。
“事情不说清楚,你们不能这样就将人带走!”徐怀左手抓住刀鞘放松姿态,唬住脸走上前强硬说道。
“你哪里钻出来的杂碎,有资格跟我说话?我今日就要将人带走,怎么着?”便服青年转过身来,看着数步之外的徐怀,咧嘴问道。
“站住。”
便服青年身边六名扈卫贴身相随,这时候还是感受到徐怀靠近过来的压迫感,有两人上前横持刀鞘制止徐怀再靠近过去。
当然,他们即便感受到徐怀给他们的压迫感,这时候也仅仅是上前拦住去路,没有想过徐怀这个时刻敢出手。
徐怀前往跨出一步,待两名扈卫筋肉撑腰起来要以武力威胁,他的身形又往后一缩,一跨一缩间看似拖泥带水,又有所迟疑的样子,但在下一刻,背脊旋拧,像一张大弓叫身形在瞬然间侧转过来,后背猛然往左侧那扈卫靠撞过去。
徐怀猝然间将全身劲力激荡爆发出来,整个身子就像一枚炮弹轰出,电光石光间逼近左侧这扈卫胸腹,叫他压根来不得及拔刀,猝不及防间整个人被徐怀撞飞出去;便服青年左侧还有两名扈卫,仓促之间只能让开。
右前侧那名扈卫反应不慢,沉声大喝,刀锋便已出鞘,往徐怀胸腹间横斩过来。徐怀横持刀鞘,封挡凌厉一刀,没有顺势出刀斜斩,身形像草丛中的猎豹一般,往右前侧猛然窜出。
右侧扈卫刀势也快若奔雷,反手便朝徐怀右肩削来,却见徐怀身形不停,只是控制筋肉使右肩往侧后拧转,险之又险的避开这一道刀锋。
徐怀不会再浪费一丝时间跟这人纠缠,突破其封锁之后,手里的破锋刀才真正出鞘,以凌厉无匹之势便往便服青年当头笼罩过去。
“擒贼先擒王,潘成虎,你他娘别想当甭种!”
徐武坤朝潘成虎大声喝叫,同时从身旁兵卒手里夺过一杆长枪,便往右侧那扈后腰攒刺过去。
长枪不利贴身厮杀,却能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多替徐怀牵制住身后的威胁。
潘成虎心里直想骂娘,他不想出手,但他心里更清楚这些骄兵悍将不会听他们的解释。
特别是已经包抄到他们身后的那些天雄军悍卒,倘若想要上前围杀徐怀、徐武坤二人,
一定会先过来将他们这些人剁成碎块才放心出手。
“监军使院捉拿违禁乱卒,敢阻拦者死!”
潘成虎没有像徐怀、徐武坤直接上前冲杀,而是驱马往侧前方冲出去,迫使那边的天雄军兵卒短时间内不敢包抄过来,他同时厉声吼叫,想要在气势上压制这些骄兵悍卒,为徐怀擒贼先擒王争取更多的时间。
今夜在官厅值宿的役卒,以前都是牢营的厢军役卒,谈不上有多强的作战意志跟彪悍作风,但潘成虎、徐武坤两人动起来,而在他们的眼里,潘成虎又是在场的最高统兵官,当即也吼叫着往前进逼。
“疯了吗?”
却是许忠、朱芝、朱桐三人看到这一幕,内心在咆哮,他们没有想到徐怀、徐武坤、潘成虎三人在这种情形下性情还如此暴烈,说出手就出手。
这一刻他们心肝儿都在颤动,抓紧缰绳骑在马背上往四处张望,看着天雄军将卒举着明晃晃的刀枪往前进逼过来,他们直觉浑身筋肉发僵,都快要窒息了。
远处传来尖锐而持续的鸣哨声,但这一刻没有人在意这些。
郑寿抓紧缰绳骑在马背上,还没有多惊慌。
虽说他与徐怀、徐武坤他们相遇才两三日,并不清楚他们真正的秉性,但他还是看得出徐怀此时的意图还是想着制住那便服青年,并没有失去理智想要杀一人泄愤。
不管场面会有多混乱,郑寿也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并没有其他选择,拔转马首,往左侧驰出数步,将刺向朱家兄弟二人的两杆长枪削断,嘴里大喝:“监军使院奉都统制葛伯奕令捉拿违禁乱卒,敢阻拦者死!”
他将葛伯奕的名头亮出来,也是希望能给这些骄兵悍卒心头多一些威慑。
徐怀贴近便服青年身侧,刀锋暴烈,仿佛雷霆风暴一般将其笼罩住,但并没有下死手。
这些骄兵悍将如此肆无惮忌,他真要将这身份绝然不低的便服青年当场斩死,必将引发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他身后就二十多人,怎么都不可能从重重围杀中杀出岢岚城去。
就算能杀出岢岚城,这也绝不是他想见的结果。
监军使院不想沦为谁都能轻蔑的笑柄,想要叫这些骄兵悍卒有所顾忌、收敛,他得将这便服青年制服。
右手刀锋凌厉而暴烈,只是迫使便服青年无法出刀,同时也迫使令左右扈卫无法加入战团。
青年身手也不弱,但猝不及防间根本来不及出刀,面门连着被打击数拳,便头晕眼花,又被徐怀连续两击肘锤击中胸口,被打闭过气去,栽倒在地。
他想挣扎起来再战,挺身便觉脖颈一阵刺痛,低头见刀锋已经横在脖颈之上,徐怀狰狞的瞪眼看过来:“你他娘的真不怕死,就抬头往这刀锋上来撞!”
第五十章 贵子
徐怀将便服青年制住,刀锋横在他的项颈之上。
“住手,住手!”
虽说天雄军左右将卒已经起了性子,举起刀枪要围杀过来,却是便服青年身边的六名扈卫连连斩断数杆长杆,制止住躁动的将卒。
“你这混帐莽夫,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叫你……”
便服青年被刀锋加身,人不敢动弹,眼睛却怨毒的盯住徐怀,低声吼叫道。
“叫你大爷,”
徐怀一脚狠狠的踩那青年扭曲而狰狞的脸上,叫他再吐不出半个脏字来,反手抓住刀柄,将刀锋抵住那厮颈侧血管,才转过身看那些这时候才来得及装填强弩的骄兵悍卒,狰狞说道,
“叫小爷看看是你们的弓弩锋利,还是监军使院的刀刃锋利。操你们大爷的,真他妈以为我们监军使院是吃素的!谁他娘再敢暴力抗禁,小爷第一个叫这个小白脸什么叫军法如山,什么叫杀死无论!”
徐怀的暴烈与强横身手,已经叫在场所有人都领教过了,除了那便服青年还想挣扎,又挨了徐怀两记铁拳被直接打晕过去外,其他人都不再敢妄动。
徐武坤、潘成虎这时候也已经带人将徐怀护住,也不怕他们敢上来抢来。
从二楼纵跳下来斩杀蕃民青年的那人走在暗处看不清脸,但年纪似乎比便服青年还要更小一些;他走到六名扈卫身边,阴狠的盯了徐怀两眼,也没敢说什么诳语,而是示意天雄军兵卒都退到暖香楼前去。
那数人低语商量片晌,一名中年扈卫走出来,朝郑寿说道:“人你们可以带走,但请郑爷借一步说句话!”
双方冷静下来,郑寿也不怕对方会玩什么花样,毕竟这事闹大发了,葛伯奕也不可能去偏袒这些骄兵悍将,翻身下马来,脸色阴沉的走过去。
“这孙子是什么来头?”潘成虎窥着郑寿那边的动静,朝徐怀挨过来,心虚的低声问道。
“军山如山,犯禁者皆与庶民同罪,管他妈什么来头!”徐怀待徐武坤将那便服青年捆绑起来后,又一屁股坐到他胸口上。
潘成虎想想也是,真要知道这孙子是什么来头,反而不方便动手。
现在打也打了、抓也抓了,他们反正是带队整肃城中军纪,天塌下来,也是王禀、王番父子以及朱沆他们扛着。
与那扈卫低语数语,郑寿脸色说不出的迟疑、阴沉,走回来要徐怀站起来,盯住那青年看了好几眼,才吩咐朱芝道:“你去请王番郎君及王禀相公到官厅去,其他人都随我先去官厅!”
“我们二人也一起过去接受处置,郑爷可以将我们捆绑起来。”那中年扈卫不放心便服青年叫徐怀他们单独带走,与另一人解下兵刃走过来。
虽然将卒入夜禁出驻营,但今夜不知道多少人偷跑出来寻欢作乐,银山巷这边仅仅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很多是当地官吏出面张罗招待。
见这会儿往暖香楼聚集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郑寿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催促潘成虎、徐怀带着人,随他将便服青年等三人押往监军使院官厅。
…………
…………
郑寿不说,徐怀当然也不会主动去问这便服青年是什么来头。
回到官厅,郑寿只是叫许忠、朱桐、袁惠道帮他将人带去官厅大堂,徐怀、徐武坤等人带着役卒回到班房待命。
班房是监军使院临时关押犯禁将卒的地方;值守官厅的役卒,要是没有站哨或巡逻的任务,也都在这里待命。
“他们后面有二十多人跟过来了,皆持强弩,要不要去军营调些人马过来以防万一?”潘成虎从外面兜了一圈走进班房里来,有些心虚的坐到徐怀身边问道。
“你还是歇马山鼎鼎有名的夺魂枪潘爷吗?”徐怀觑了潘成虎一眼,说道,“这些人到时候都不敢说出这孙子什么来头,他们更怕事情闹大,你怕个鸟啊?”
“这时候都咬牙不说,那岂不是来头更大?”潘成虎坐下来,苦着脸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受招安就想着本本分分的过好这下半辈子,已经玩不起心跳了!而郑爷现在明明知道那三人的身份,将他们带去官厅安置,将我们遣开不说,却还不说一句明里话,谁心里不打鼓啊?”
闹粮谷事时,这孙子满心想着跟郭君判再拉人马落草,要说他真怕事,谁信?
当然,徐怀心情更是恶劣,也不愿意搭理潘成虎。
便服青年有什么来头以及如此肆无忌惮,可以说是意外,但今天在场的天雄军这些骄兵悍将,也并没有谁将监军使院放在眼里,以及大战在即之时那么多将吏如此放肆的寻欢作乐,这才是关键所在。
以前他早就听王禀、卢雄抱怨禁军军纪不整,唐州的驻泊禁军是什么鸟样,他也见识过,但以为负责镇守边州的兵马总归要稍微强一些,然而血淋淋的事实教训了他。
这叫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听到有马车声直接驶入官厅院子,等人传报,徐怀与徐武坤、潘成虎走出班房,往官厅那里走过去,远远看到王禀、王番、朱沆等人已经下马车站在官厅前的院子里,正听郑寿低声禀报着什么。
那便服青年早已被郑寿松绑,甚至佩刃都还给了他,此时正与两名扈卫正大马关刀的坐官厅大堂里,冷眼看着院子里这一切。
待看到徐怀他们走过来,便服青年咬牙切齿按住腰间的佩刃,却是两名扈卫低声劝说着什么,才叫他耐住性子。
苏老常与徐武碛二人随同王禀他们一起过来,没有资格凑到王禀、王番、郑寿他们那边听机密事,便朝徐怀这边走过来,低声说道:“你们走后,暖香楼管事以下近三十口人都被押到街上,直接以契丹奸细的名义处决了……”
徐怀、徐武坤随郑寿、朱芝、朱桐赶来银山巷与潘成虎他们汇合,徐武碛、周景二人一直都在暗中跟随。
徐怀他们将便服青年押往官厅后,他们也没有急于离开银山巷,还想着进一步调查暖香楼一事有没有别的蹊跷,却看到便服青年留下来的几名扈卫将暖香楼众人当街处决。
“……”潘成虎“啧啧”咂了两下嘴。
徐怀呆立片晌,才回过神来,禁不住牙齿咬得嘎嘣响,看向苏老常问道:“你们有跟王禀相公
说了这事?”
“……还没有,”苏老常摇了摇头,说道,“倘若仅仅是跟监军使院争一口气,似乎没必要将这么多人杀了灭口。”
徐武碛与他都看出这事有很多的蹊跷,哪里会急着跟王禀、王番说?
徐怀握紧刀柄,将胸臆的汹汹怒火强摁下去,冷冷看着官厅大堂里坐着的那个便服青年。
卢雄这时候朝徐怀这边走过来,他看了正坐官厅大堂里朝外冷眼看过来的便服青年一眼,低声跟徐怀说道:“鲁国公赵观乃当今七皇子,甚得官家宠爱……”
“鲁国公在岚州,怎么王番郎君都不知道?”苏老常、潘成虎二人震惊问道。
王番有什么机密事不告诉他们这边很正常,但不应该瞒住一同出生入死的郑寿——很显然众人在银山巷动手之前,郑寿并不知道鲁国公赵观的身份。
王番、朱沆二人正背对着他们,但王禀的脸容在火把照耀下也很是吃惊,似乎也为今夜的事感到为难,都没有急着走去官厅大堂,跟鲁国公正式见面。
卢雄看了苏老常、潘成虎一眼,低声跟徐怀说道:
“葛伯奕的长女二十五年前就嫁入汴京陈家,当时鲁国公之母陈妃还没有出阁,姑嫂二人相处融洽,情同姐妹。等到鲁国公出生时,陈妃没有乳汁,便携鲁国公回陈家暂住,由葛伯奕之妹帮着哺育。也是因为这层关系,葛伯奕并没有受当年边衅惨败的影响,还稳稳坐上河东经略使的位子!葛伯奕之女这段时间回太原省亲,鲁国公陪同过来游玩,却与伐燕之事无关,王番郎君才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整个河东路知情的人都没有几个!你出手没有在鲁国公身上留下什么暗伤吧?”
“……”
徐怀这时候才想明白这些人为何在银山巷不公开那孙子的身份,为何会在他们离开后杀人灭口,说白了就是怕事情宣扬开去,影响到这位鲁国公争夺皇位。
他胸臆间似被一块石头堵住,对卢雄最后的问话也不想回答,拿着破锋刀走到院门前,坐青石台阶上,也不想去看鲁国公赵观一眼。
“对了,在银山巷时,还有一个青年身手不弱,像是军中将校,卢爷可知道是谁?”徐武坤想到他们到银山巷时有人从二楼纵下斩杀蕃民青年,虽然他没有来得及阻止徐怀生擒鲁国公,但身手绝对不弱。
“那是葛怀聪之子葛钰,新科武举探花,还没有在军中正式任职,这次也是随其长姐及鲁国公一同从汴京回来。”卢雄还不知道银山巷大打出手的具体情形,仅仅是随王禀赶过来听郑寿提及鲁国公以及葛钰等人的身份。
葛怀聪乃是天雄军三将,葛伯奕的长子,葛钰乃是葛伯奕的嫡系,出身将门,参与武举便得探花,放眼整个禁军系统,都可以说是前景似锦的后起之秀,甚至都不是朱沆、朱桐兄弟二人所能比的。
然而他出手斩杀蕃民青年之狠决,也令人印象深刻。
要是所料不差,最后杀暖香楼三十人灭口,也应该是葛钰下的命令。
徐武坤、苏老常、徐武碛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
第五十一章 王谢堂前
朱芝、朱桐虽然也是宗室贵胄,但就算他们外祖父在宗室的地位,比身为七皇子的鲁国公还差着一大截呢;更何况鲁国公甚得当今圣上宠爱,是当今最有实力争夺皇位的二三人之列。
朱芝这一刻觉得天都塌了下来,见徐怀坐在远处的石阶上,竟然还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气得要跺脚,压低声音跟王番、朱沆说道:
“这事都怪徐怀太鲁莽,上前不闻不问便打伤对方数人,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屁大的事情,你慌什么慌。”朱沆瞪了长子朱芝一眼,训斥他不要乱说话。
只要鲁国公他人没有什么事,即便受点委屈,剩下也就是争一个理的事情,朱沆还不会太担心这事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再说了,王禀连当今圣上都敢当面呵斥,今夜这事真要是鲁国公闹事又无故阻拦监军使院吏卒纠察军纪,说不定还要被王禀上前训斥一番,朱芝这时候却满心想着先将责任推卸出去,在王禀眼里成什么样子啦?
朱沆虽然养尊处优惯了,但人不糊涂,对长子朱芝的表现很是不满,勒令他闭嘴。
“我也是实话实说。”朱芝不服气的小声嘀咕道。
“具体是怎么起的争执?”王番瞥了堂上坐着鲁国公一眼,他也没有什么惊慌,但鲁国公跟葛家关系亲近,事情还涉及到葛伯奕的孙子、葛怀聪的儿子,他总要先将事情询问清楚。
“我们到银山巷,鲁国公与葛钰已率百余甲卒将暖香楼团团围住,我们看不到里间的情形,便被十数人拦住,声称他们在银山巷搜捕敌间阻止我们靠近,徐怀上前驱赶,双方便动了火气,”
郑寿微微蹙着眉头,他心里也不满当时他都没有任何表示,徐怀就上前动手,但他还是如实将当前的情形说给王禀、王番、朱沆三人知道,
“对方有数人为徐怀打伤,鲁国公率百余人来将我们围住,还下令要收缴我们的兵刃,押送给郎君处置;而这时我们也能看到暖香楼里有不少人被打伤,其他人等都跪伏在地,有一人逃出呼救,为葛钰从二楼纵下斩杀,之后徐怀就抢先出手将鲁国公制住……”
“捕搜狗屁敌间!”朱沆低声愤然骂一句,跟王禀、王番说道,“我去叫他老实回太原待着去,都什么节骨眼上,还跑到岚州来添乱,现在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了!”
王禀眼神冷峻的看向大堂,拄着拐杖的右手青筋暴露。
王番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性情,低声说道:“北征伐燕在即,倘若不想动摇军心,这事还是不宜声张;而这事还是县尉司禀到监军使院的,恐怕也有蹊跷……”
岢岚城内捕盗缉匪等治安事都归岢岚县尉司管辖,倘若遇到禁军将卒乱纪,禀于监军使院处置,这看似合乎规矩的。
不过,问题在于监军使院今天才接手岚州兵马都监司马步军院立下官厅,县尉司的役卒发现天雄军兵卒在银山巷闹事,这么快准确无误的通禀到监军使院来?
王番之前
没有多想,但鲁国公的身份揭开,他就怀疑郭仲熊、岳海楼二人已经早就知道鲁国公人在岚州,故意使人找上监军使院,让他们去碰这颗钉子。
诸多权衡下来,王番当然是希望这事能就此化了。
等了片晌见父亲没有作声,王番便示意朱沆先去跟鲁国公说些话。
朱沆毕竟也算是宗室中人,有些话只有他方便张嘴去说。
潘成虎陪徐怀坐在院墙月洞门下的矮石阶上,看到朱沆一人先进官厅大堂找鲁国公说话,低声问道:“朱郎君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劝鲁国公息怒不跟我们下三滥的粗莽武夫计较?”
“王番郎君要是知晓暖香楼三十余口人都被当作敌间处决,会作何想?”苏老常皱着眉头问道。
“还能怎么想?”徐怀轻叹道。
虽然短短两三天接触,但他能看得出王番比王禀处理事情手段也要缓和、柔韧一些。
这也注定了王番即便不去考虑仕途上想不想面对葛家、鲁国公这样的强敌,哪怕是考虑北征伐燕在即,也不会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西路军主帅葛伯奕翻脸。
他却更担心整件事捅破,王禀心里会怎么想。
然而,这个疑惑在徐怀并没有保持多久,就在朱沆跟鲁国公说过话要请王禀、王番一起进大堂说话时,却见葛钰与十数名将校从外面跨步走进来。
“鲁国公欲在军中历练,协从末将前往银山巷搜捕敌间,与监军使院发生些许误会,想来误会这时已然澄清,敢问王郎君,末将能否将鲁国公接回去?”
葛钰站在人群里,却是一名中年武将走到王番跟前,要求直接将鲁国公接走。
王番原本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中年武将态度如此踞傲,他冷冷问了一句:“今夜确是周将军亲自前往银山巷搜捕敌间?”
“确是末将亲往,暖香楼也确实查明就是敌间藏身处,三十一名敌间俱以伏诛,搜得兵刃、秘函、印符计数十件,已上呈到葛帅处——王郎君倘若不信,径请去找葛帅质询,切莫为难末将!”那中年武将傲然说道。
“什么!尔等胆大妄为至斯!”王禀勃然大怒,举起拐杖便朝那中年武将当头砸去。
“哐铛”一声,中年武将偏过头,任拐杖在肩甲上砸断,说道:“不知末将做错何事,王禀相公要杖罚末将?”
“你,你……”王禀气得直哆嗦,直要晕厥过去。
徐怀见这人面熟,应该是王禀赶到州衙时站在葛伯奕身边的将吏,但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低声问卢雄:“此人是谁?”
“部署司厢都虞侯周琦……”卢雄说道。
经略使院下设部署司或钤辖司,乃路级常设统兵机构,周琦作为厢都虞候,从天雄军诸将单列出来,地位也要比都指挥使略低,却兼有斥候敌情以及宿卫司院等职。
周琦这人可以说是除葛家子侄外,天雄军出身最为葛伯奕所信任的心腹大将。
先杀人灭口,再使周琦陪葛钰过来讨人,说明葛伯奕对鲁国公继承皇位寄以厚望,绝不
容落一点口实被外人抓住。
旁人或许为眼前的一幕震惊不已,朱沆、王番他们却也明白为何会如此。
王番也是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他没有想过拿捏今夜之事去要挟什么,也已经想小事化了,却不想葛伯奕却不惜摆出撕破脸的姿态,逼迫他们退让。
朱沆先将气急攻心的王禀搀住,朝周琦甩袖怒道:“鲁国公在那里,你们经直带他走便是,莫要以为你们已经杀人灭口,就没处申这理了!”
“末将便领鲁国公告辞了!”周琦不急不恼的先拱手施过礼,才走到官厅前请鲁国公跟他们离开。
徐怀手抓住破锋刀站起来,却见郑寿、袁惠道等人先警惕的朝他看过来,似怕他再次闯祸,他咧嘴笑了笑,朝鲁国公、葛钰、周琦那边啐了一口唾沫,看着唾沫在半空坠下,啐骂道:“都他娘什么狗屁玩艺!”然后施施然转身朝偏院班房走去。
潘成虎没有随徐怀转身就走,但看着徐怀的背景,心里也是感慨不已。
在鲁国公的身份挑明之后,朱芝、朱桐、袁惠道、许忠这些怂货都吓得跟筛子似的;郑寿要镇定得多,但依旧将这事视为莫大的危机,甚至将他们都遣开,显然是怕再冒犯到鲁国公。
王番、朱沆二人是恃理不亏,但对鲁国公自然也是不敢怠慢的。
而即便是王禀在知道暖香楼众被灭口后气急攻心、勃然大怒,但第一反应也只是将怒气撒到注定过来当受气包的周琦头上,这时候也没有说要阻止周琦带走鲁国公的意思。
却是徐怀真正的没有将鲁国公当一回事。
要说徐怀真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气愤之余能有这样的态度没什么叫人奇怪的,但潘成虎与郭君判从粮谷事始就已经知晓徐怀真正的面目,这一刻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触动?
或许这才叫气概吧?
人总是要在对比中才能体现出真正的高下!
“潘军使……”
潘成虎恍惚间听到郑寿唤他,转头见周琦、葛钰等人已簇拥鲁国公而去,他往郑寿那边走去,问道,“郑爷有何吩咐?”
“你去看住徐怀,这会儿莫叫他们离开;还有叫大家口风都紧些,今夜之事半个字都不得宣扬出去。你们要知道,污蔑宗室的罪名,绝不是轻饶的!”郑寿低声吩咐道。
“好咧!”潘成虎点头答应下来,往偏院班走来看到徐怀与徐武坤他们牵出马正准备离开,走过去拉住缰绳说道,“郑寿那怂货怕你这时候出去闯祸,叫我看住你,你就装装样子让我拖住片刻再走!”
“……”
徐怀任潘成虎抓住缰绳,他眺望远处昏黑不明的夜色。
监军使院今日第一次开张,便遇到这狗屁破事,底层役卒没有什么感觉,但袁惠道、朱芝、朱桐、许忠等军虞候以及朱沆之下的审刑诸吏,受此挫折,谁还有心气想着代表监军使院去约束那些骄兵悍将的军纪?
至于什么狗屎鲁国公赵观,还是经略使葛伯奕、武榜眼葛钰,此时是王谢,他们能知道三四年后自己的命运吗?
第五十二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
苏老常、徐武碛、周景他们没有差遣在身,而徐武坤作为军虞侯,在监军使院是吏,没有统兵的职责,夜里都要回南裕巷去;徐怀心里烦躁,则直接去兵营睡觉。
清晨听到外面操练声起,徐怀醒过来却没有起身,心里琢磨着事情,直到听到郭君判、潘成虎在院子里的说话声,他才披衣起床。
徐怀年轻气盛,夜里睡觉盖一条薄被都会觉得躁热,喜欢将窗户打开来。
他这时候往窗外看去,没有看到郭君判、潘成虎他们的身影,却见院地上积有白霜,而吹入屋里的风也很有几分寒意,暗感以北地的气候,这才九月中旬,已经快要入冬的样子了。
徐怀摸了摸昨日午后才送过来禁军寒衣,里面填充物是麻絮,却是要比他们以往在桐柏山所穿的寒衣都要单薄。
将校铠甲外面除了会披裹一件御风大氅外,寒衣里多半还会添穿一件裘袄,天寒地冻都不会多难熬,但普通将卒如何抵挡得住北地的寒潮?
徐怀洗漱过,走到公所房里,看到郭君判、潘成虎两人铠甲整饬坐里面喝茶,好奇的问道:“你们这么早跑过来做什么,官厅那边没有什么事吩咐?”
在监军使院,郭君判、潘成虎以正副指挥使兼任军虞侯。
他们除了有参与官厅议事、纠察军纪的权力,同时也是五百役卒最高统兵官,照道理来说,他们比徐怀更有资格出现在公所房里,盯着五百役卒在兵营里的一举一动。
不过,监军使院刚成立,琐碎事务极多,从王番、朱沆、郑寿到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以及朱芝、朱桐、荀庭衡,他们这些人这时候正一个个都应该忙得屁股冒烟。
倘若不是有调遣兵马的需要,或什么特殊情况,郭君判、潘成虎应该没有时间跑过来。
昨夜一惊一诈闹腾那么久,潘成虎就没有睡踏实,打着哈欠说道:
“你们走后,卢爷也先陪王禀相公回南裕巷歇下,但王番郎君与朱沆、郑寿他们彻夜未归。当然,我早早就回官厅班房里打了两个时辰的盹,也不知道他们彻夜说了些什么。等到天亮老郭他们过来后,王番郎君又单独将我与老郭两人唤过去,吩咐我们以后将这边统兵官的职责担当起来,操训之事不能再假手他人——还说要是见你们意见不是太大,便要我们夜里都宿在兵营。照我说啊,你们对王禀相公是有救命之恩,但在王番、朱沆看来,给你们一份看似前程不错的差遣,便算是将这恩情报答了,可不会再容忍你不听招呼就胡作为非了!”
徐心庵、唐盘坐一旁,颇为奇怪打量潘成虎两眼,心里想,王番真有意要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过来限制他们,以潘郭二人的心机,应该不会这么
干脆就将郑寿交待他们的内情说出来啊?
难道他们觉得王番、朱沆的大腿不香了,不想抱了?
“你们能来顶几天,我却是省心了,只要操训不断就行。”
杂役兵拿几张麦饼过来,徐怀就着热茶,手撕着麦饼用早餐,跟郭君判、潘成虎谈操训的一些注意点。
即便他暂时放手,也不希望郭、潘二人将既有的操训节奏打乱掉。
至于王番这时候想要用郭君判、潘成虎二人限制他们对五百役卒的控制,徐怀也不意外。
谁当了老大,会希望手下役卒不听招呼。
徐怀这时候也不想争什么。
倘若历史轨迹发生改变,北征伐燕能侥幸有一个好的结果,徐怀在战后就会带领所有愿意离开的人马,脱离出去。
当朝官场就是一个腥臭掩鼻的臭水坑、污泥潭,他实在不想继续一头扎里去逐臭,真不如回到桐柏山当一个山主或笑傲江湖痛快。
而倘若他预料不错,北征伐燕遇到难以想象的重创,到时候一片混乱,大家都要在夹缝中寻找一线生机,谁还能限制他分毫?
徐怀将身上些许麦饼屑子也捻起来吃掉,便唤牛二帮他去将马牵出来,准备回南裕巷去。
“……”郭君判见徐怀风轻云淡,竟然对王番的安排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犹豫了一会儿,吱吱唔唔说道,“你也知道我们二人在桐柏山秘密养了家小,这确实也是想着有朝一日难免会被人取而代之,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跟老潘这两天就在想,是不是将他们都迁到玉皇岭去,我们做什么事能更安心一些!”
桐柏山有名号的贼酋跟雨后春笋似的,哪个年代都没有断绝过,但鲜有人能善终。特别是在山寨之中,山寨大头目一旦威望及实力都不足以控制那些躁动枭悍的众盗时,凭啥遏制住那个野心勃勃之人谋权篡位?
总不能真跟那些刀口舔血、男盗女娼的群盗讲什么忠义道德吧?
而在赤裸裸的山寨丛林之中,指望自己的嫡系子嗣继承山寨权柄,又谈尝容易?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适当时销声匿迹,带着多年积蓄的金银珠宝躲到一个仇家找不到的角落里安渡晚年。
像郭君判、潘成虎这样的角色,在桐柏山玩狡兔三窟的把戏,实际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徐怀甚至都不觉得揪出他们给自己安排的一条退路,真就能彻底威胁住他们,他也不能指望郭君判、潘成虎是多么儿女情长的人物。
他在黄龙坡驿时挑明这点,主要也是警告郭、潘二人,告诉他们铸锋堂有的是手段反制他们的反噬。
当然,郭君判、潘成虎他们现在提出将家小迁往玉皇岭,则是再明确不过的表态。
徐心庵、唐盘也是诧异的看向郭君判、潘成虎二人。
在黄龙坡驿时徐怀就跟他们表明夜叉狐的身份,他们当时虽然被迫配合这边行事,却没有更多的表示,反倒贴到王禀、卢雄身边去。
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就折服了?
就因为昨夜发生的事情?
“这些我会叫人安排,铸锋堂也必有你们二人的一把交椅……”
郭、潘二人此时便能心悦诚服于己,就能省去很多的麻烦,甚至有些事情可以提前进行,徐怀怎么会不乐意,站起来,跟他们说道,
“桐柏山有六千寇兵被收编安置到河东路北部诸州禁厢军中,这段时间都会陆续集结到岚州来,监军使院既然有纠察之权,却也有联络旧谊的方便——你们能懂我的意思?”
潘成虎、郭君判对望一眼,眼睛都流露出果然如此的喜色,忙点头应道:“我们懂,我们联络旧谊,会小心翼翼的……”
黄龙坡驿因粮谷闹事,潘成虎、郭君判虽然意识到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斗不过徐怀,但他们也不会选择投附徐怀。
这很正常。
徐怀就算暗中掌握铸锋堂,但铸锋堂露出水面的部分,也不过是一家颇有势力的商号而已。
他们投附徐怀,末来能看到什么好处?
他们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岚州厢军厮混一辈子,将来能将妻小接来团聚,或在岚州扎下根来多娶妻小、多生子嗣,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方乡豪人物。
在得知王番秘使赤扈归来后,他们自然也是想着将未来的飞黄腾达寄托在王禀、王番父子以及朱沆身上。
却是昨夜徐怀完全不将鲁国公放在眼里的那股神态,真正震憾住潘成虎。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山贼,谁不会说几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但是谁又能真正视王侯将相为粪土?
不要说王番、朱沆等人,王禀那么刚烈的性情都做不到,徐怀却做到了!
徐怀要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不把堂堂七皇子鲁国公放在眼里,却也罢了,但徐怀表面是莽虎,暗地里是夜叉狐啊!
这才是王霸之气啊。
郭君判清晨到官厅应卯,潘成虎便迫不及待将昨夜之事详细跟他说了。
郭君判听了也是眼睛发亮,也意识到陈子箫也罢,王禀、王番、朱沆也罢,都不如徐怀值得他们追随。
王番晨间唤他们过来,希望他们能常驻兵营,对徐怀、徐心庵等人有所限制,他们忙不迭答应下来,但见到徐怀又迫不及待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这时候再听徐怀要他们秘密联络旧部,郭君判、潘成虎怎么可能不想歪,不想到两眼发光?
第五十三章 疏影横斜藏踪
在韩奇、牛二的跟随下,徐怀乘马从军院兵营出来,不多一会便看到一队骑兵往东大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急骤的踩踏石街仿佛密集而沉闷的春雷在街巷间回荡。
昨夜发生那样的事,很难想象葛伯奕那边有什么事情会主动知会监军使院,徐怀走到南裕巷附近,看到有不少披坚执锐的甲卒在街巷间搜查宅院。
见徐武碛、周景从巷口走过来,徐怀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徐武碛说道:“昨日暖香楼被当街诛杀三十一人,大多数都为蕃民,事情在城中传开后,蕃民恐惧,好些蕃民就想逃出城去。不过,葛伯奕一早就下令要加强对契丹人奸细的搜捕,四城已禁止蕃民出入。刚有消息说北城那边出了点乱子,有两名蕃民不服管制,持刃欲闯北门出城,连伤城门守军三四人才被格杀。现在看情况是葛伯奕直接从亲兵营调派更多的兵马,直接加强对城里的搜查——我们已经将哨屋的人手都撤了回来。”
葛伯雄亲兵要对全城进行地毯式搜查,他们在城中的几处哨屋很难会漏过去。即便他们安排这几处哨屋的人手,不怕会被当成契丹人的奸细处置,但作为异乡人在城中居住,既非投亲靠友,又没有正当的营生,也是说不清楚的。
面对这种情形,徐武碛、周景他们也只能先将人手都撤回到南裕巷铺院来。
这时候有一队甲卒从他们身后经过。
当朝禁军武官没有肩章、胸徽等区别职衔,但徐怀除了身穿禁军武官衣袍外,袍衫里面还穿着瘊子甲,马鞍上还系挂长槊、掷矛、大弓等兵械,一看就是牛掰掰级的人物。
这队甲卒端端正正的行过礼,才从徐怀身边绕过。
岚州因为历史原因,从汉唐以来都蕃汉杂居。
要是不算岚州的驻军,当地民户里,蕃民比例还要略高过汉民。
契丹从岚代等地收买蕃民作为奸细,而大越收买应朔等地的汉民作为奸细刺探消息,这差不多是双方上百年以来的常规操作。
每遇战事或者遇到局势紧张,岚州等地加强对蕃民的管束,也见怪不怪。
不过,今日直接禁止蕃民进出,城中搜查也倍加严禁,很难想象跟昨夜发生的事没有关系。
徐怀想到他刚出军营时看到一队骑兵往东大街方向驰去,问徐武碛:“我刚从兵营出来,看到有一队骑兵正往东大街方向赶去,肃金楼那边是发生什么状况了吗?”
徐武碛说道:“两炷香前我们刚从那里离开,但当时有两队甲卒搜查过来,我们在哨屋有兵刃以及几张弓弩要紧急处理,就没有在那里多作停留——不过,契丹人在肃金楼的密间这时候应该已经撤离了吧?”
“看上去不像,”徐怀说道,“我遇到的那队骑兵,随身所持的神臂弩都已填上了箭。”
无论是弓是弩,弓弦都是易损品。
长时间不用,甚至要将弓弦取下来妥当收藏。
神臂弩开弦填箭,说明这队骑兵出兵营就奔着接战去的。
岢岚城之前就有天雄军三千精锐以及相当数
量的厢军驻守,葛伯奕前日又率三千亲兵进驻进来,此外还有陆续从天雄军将卒从城外沿汾水北上,前往宁武城进行集结。
这时候可以说岢岚城处于天雄军的彻底掌控之中。
发生什么事需要葛伯奕身边的亲兵精骑如此紧张戒防?
徐武碛也觉察到事情有诡异,说道:“我们去东大街看看!”
东大街的入口已经被一队甲卒封锁起来,禁止民众随意出入。
徐怀、韩奇、牛二从调入监军使院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厢军升格为禁军了。
衣甲兵械也都照禁军标准进行更换。
一般的封锁对他们是无效的,徐武碛、周景跟他们同行自然也不怕被阻拦,但拐入东大街,徐怀远远就看到肃金楼前还围着两三百名甲卒,有不少弓弩手从两侧正朝肃金楼里射箭,也不时有箭矢从肃金楼里射出。
东大街出入口已经被封锁起来,这里滞留好些人以及商铺住户都无法出去,但岢岚城里的汉民不担心会受到滋扰,这时候正兴致勃勃的站在街头看热闹;却是不少蕃民只能心慌从门缝里往外观望形势,怕受牵连。
“前面到底发生什么回事了?”
徐怀招手将站街旁看势闹的一名中年人喊到跟前询问情况。
“将爷你的消息却没有小民灵通啊!”中年人嘻嘻哈哈的说道。
“恁多废话?我们才赶过来,哪里知道这里发生什么屁事!”徐怀瞪了一眼,催他快说。
“两炷香前有两队军爷进东大街搜查契丹人的奸细,没想到肃金楼里还真藏有大鱼,十数健壮蕃贼突然从里面杀出来,眨眼间的工夫就杀死杀伤的好几十个军爷,之后又都退到肃金楼里去了,”中年人完全没有感受到战争阴云已经笼罩在头顶的恐惧,相反还很是兴奋,说道,“驻军反应却是快,很快就调来三四百人马,围住肃金楼攻打不说,还将东大街封锁,我们都不得离开——要说这蕃贼还真是该杀,最好都杀个精光……”
肃金楼所踞较高,而徐怀又跨坐在马背上,虽然距离较远,还是能看清楚那边的局势——那两百多甲卒却是葛钰亲自带队,不仅控制住肃金楼前后的街巷,还占据左右的铺楼,用弓弩对肃金楼形成封锁。
应该是顾忌天干物燥,没有用火攻,而是用刀盾甲卒从楼里强攻,楼前的石街上已经摆放数十具尸体,有禁军,也是负隅顽抗的蕃民。
他们看不出有多人在楼里负隅顽抗,但随着一具具尸体被拖出来,其中蕃民装束的人占到大半,禁军将卒受伤都能及时撤出来,说明里面的防守正被一步步瓦解。
“陈子箫在对面!”周景眼尖,认出陈子箫骑着马,停在肃金楼西南侧的石街上。
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陈子箫的脸面,但应该没有什么慌乱,甚至还能看到陈子箫朝这边颔首示意。
“他们是有意激起禁军更放肆的去杀戮、抢掠蕃民?”
徐武碛这时候再不怀疑陈子箫就是契丹人的奸细,惊道。
两炷香前他与周景就将人手以及所藏的一些兵械,直接从附近的哨屋带走。
虽说蕃民这时候在岢岚城的行动受到限制,不那
么自由,但真要有密谍正藏身肃金楼,转移躲藏起来不是难事。
然而契丹人的奸细非但没有从肃金楼转移躲藏起来,甚至主动出击袭杀搜街将卒,吸引大量的禁军过来的围攻肃金楼。
这时候再看到陈子箫冷静的站在一旁看葛伯奕的嫡孙葛钰率领亲兵甲卒强攻肃金楼,徐武碛唯一能想到,这一切是陈子箫等人有意为之。
徐怀眉头皱起来。
肃金楼所发生的一切,令葛钰昨夜率部围杀暖香楼众人变得师出有名,令王禀、王番、朱沆他们再无法借昨日之事非议鲁国公还是其次。
四年后滔天大祸降临,将有数以千计的皇亲国戚及大臣会被赤扈人俘虏北上,此时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帝姬以及自命不凡的贵胄子嗣都不知道会在怎样的凌辱中苟活或屈辱的死去。
徐怀怎么会将狗屁皇子放在眼底?
眼前一切更关键的,叫徐怀隐约看到北征伐燕会受挫败的直接要害了!
大越禁厢军从上到下是存在太多的问题,但契丹人对西京道的统治以及契丹人在西京道驻守兵马,也绝好不到哪里去。
这至少不应该成为北征伐燕受挫的直接原因。
肃金楼发生的一切,已然坐实天雄军大肆搜查敌间的合理性及必要性,接下来只会促使天雄军进一步加紧对岢岚等城的蕃民搜查,稍有反抗,也必会格杀无论。
禁军之中收编大量的流民、盗贼,很难想象诸城大肆搜查蕃民不会伴随劫掠等行为。
甚至这种行为作为对微薄兵饷、禁军将卒地位低下的补偿,以及在战前为了激励将卒的斗志士气,在一定程度是受到纵容的。
更严厉的搜查、更放肆的抢掠,必然会激起更多反抗,从而叫各种弹压、镇压加码。
岚州作为边州,岢岚、楼烦、岚谷、宁武诸县加起来也就一万四五千户,比淮源都远远不如,蕃民青壮人数约在一万左右,这时候即便都站起来反抗也不足为患。
岚州很快就会集结五六万禁厢军兵马,镇压一两千乃至三五千蕃民作乱,是一点压力都没有的。
甚至西路军上下将吏都乐见其成。
在北征伐燕之前,提前清除境内的隐患,还能折算成军功,有什么不乐意的?
在渴望军功的将吏眼里,特别是这些军功还唾手可得,仁慈算什么?蕃汉和谐相处算什么?
肃金楼里正发生的一切,已经足以说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这时候敢站出来说几句要宽容、要和谐相处之类的话,天雄军将卒不打上门来,唾沫也能喷死人。
徐怀此时想的也不是宽不宽容的问题,也不觉得岚州境内会出什么问题,但东西两路十数万兵马杀入契丹境内呢?
契丹人在西京道的问题是比大越还要严重,以汉民为主的驻兵也确实是没有多少战斗力或者说有多少抵抗意志,但陈子箫与契丹人混入岚州的奸细,这时候利用大越禁军对边州蕃民的大肆杀戮、抢掠,去激励西京道境内十数万计的蕃民与契丹本族人对北征伐燕军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情形会变得如何?
第五十四章 胡人心机
“你们暗中观察左右,除了陈子箫,说不定契丹人还有密间藏在附近。”徐怀低声跟徐武碛、周景、韩奇说话;牛二傻乎乎的踮着脚看肃金楼那边的情形。
倘若契丹人确实是用死间计,意在挑起天雄军将卒大肆杀戮、洗掠岚州境内的蕃民,除了陈子箫,说不定还有核心人物潜伏在附近观察局势发展是否如他们所料。
徐怀他本人目标太明显,陈子箫在远处不时会眺望过来,他只能盯着亲卫禁军攻打肃金楼的情形,得由徐武碛、周景、韩奇暗中观察左右的动静。
葛伯奕身边的亲兵甲卒,战斗力还是值得一看的,何况又是葛伯奕的长子长孙葛钰亲自督战。
很快就看到肃金楼后院有滚滚浓烟冒起,看情形像是契丹人奸细负隅顽抗到最后,见抵挡不过,这时候纵火想必是想制造混乱突围。
天雄军左右掌握绝对的优势,怎么可能容漏网之鱼脱身?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就见数十名衣甲染血的禁军将卒从里面撤出来,由一旁待命的厢军将卒提着水桶进去灭火;火势没有蔓延起来,很快也被扑灭了。
一具具尸体从肃金楼里抬出来,徐怀骑马在远处粗略估算,差不多近五十名蕃民打扮的健壮汉子被歼灭,没有留一个活口;而天雄军算上之前被偷袭的,在肃金楼前也停放近三十具尸体,算是受伤的,并不能说讨到多大的便宜。
天雄军目前绝对控制着岢岚城里的局势,即便在肃金楼附近,也是占据绝对的优势,攻下小股敌间势力盘据的肃金楼,却付出近六十人的伤亡,这绝对算不上完胜。
这也是从侧面看出据肃金楼顽抗的蕃民奸细,战斗力绝对不弱。
葛钰站在肃金楼前,脸被银盔遮住大半,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能想象心高气傲的他,不会对这样的战绩满意。
葛钰并没有在此多作逗留,天雄军一名指挥使交待数名,很快就率领伤亡不算轻的天雄军亲卫甲卒离去。
东大街的封锁并没有解除,还有两百多甲卒在附近警戒。
徐怀不想跟葛钰打交道,看葛钰带队拐出东大街,才与徐武碛、周景等人往肃金楼前走去。
“……”
看到有人过来阻拦,徐怀勒住马,掣出监军使院的武官腰牌。
昨夜天雄军有那么多将吏在银山巷饮宴玩乐,虽然罕有人知道鲁国公的身份,但监军使院的人马,打伤他们的人不说,还将其中三人强行拘走,这是众目所睹的。
可想而言,天雄军诸将对监军使院的人会有什么态度!
不过,毕竟不是谁都是鲁国公、葛家的小公爷荀钰,留在现场收拾残局的这名天雄军指挥使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示意左右让开道路。
“徐都将怎有闲情跑东大街来,难不成又听到什么风声,跑来肃金楼纠察军纪来了?”陈子箫牵马走过来,瞥了一眼满地尸骸,朝徐怀
问道。
“我有没有闲情,你跟你娘有什么关系,我有闲情,你娘过来陪我耍?”徐怀看了陈子箫一眼,拿脚将一具尸体拨翻过来,看死者鼻挺目深,却是蕃民无疑。
周景、韩奇、牛二站徐怀身边,虎视眈眈的盯住陈子箫,徐武碛则蹲过去,细看这些尸体的细微之处。
陈子箫尴尬的笑了笑,却是不恼,打量徐武碛、周景、韩奇、牛二等人数眼。
牛二与徐武碛是陌生面孔,但牛二纯粹是孔武有力,不值得他花心思琢磨。
这些敌间尸体很快就会被天雄军拖去处理,徐武碛没有时间浪费,他半蹲地上验看死尸,除了看虎口、腕臂关节等处,还拿手去摸尸体的颈椎及骨脊,手法既准又快。
陈子箫看到这一幕,微微蹙着眉头,想不起桐柏山有这么一号人物,上前问道:“这位爷看着面生,可也是桐柏山出来的?”
“别他娘没事瞎套近乎,你他娘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需要在我们跟前卖贱?”徐怀粗暴的打断陈子箫,不叫他有试探徐武碛的机会。
天雄军战死将卒都整齐的摆放在石街一侧,等着安排收殓,敌间尸体则是乱七八糟的堆到一起,还不断有鲜血渗透流出来。
徐武碛也不可能将每一具尸体都翻出来细看,那也是监军使院的职责,耽搁太久,说不定会被天雄军将卒喝骂,他匆匆看过十数具尸体就站起身来,示意徐怀,他们可以到肃金楼里看一下。
徐怀示意徐武碛与周景、韩奇进去,他捧着破锋刀横在院子前,挡住陈子箫,蛮横的问道:“监军使院要查看有无滥杀无辜,但与你兵马都监司何关?”
天雄军第三将葛怀聪部驻守岢岚城,以及第六将朱广武等部兵马,之前都是受岚州兵马都监司节制,但伐燕西路军已经正式列编,天雄军作为禁军精锐,都由都统制葛伯奕直接节制;岚州兵马都监司仅有权节制州属厢军、乡兵,主要也是在知州兼西路军转运使郭仲熊的率领,负责粮秣补给。
陈子箫此时算是岁州兵马都监司下属的武吏,此时岢岚城内发生的诸多搜捕都与他无关;相反县尉司有揖匪捕盗之责,这时候还要抽出人手维持秩序。
当然,陈子箫能不受限制跑到肃金楼跟前来,他很显然跟天雄军,特别是驻守岢岚城的天雄军第三将的将吏交情不错。
不过,徐怀一定拦住不叫陈子箫进肃金楼,天雄军留下来负责现场的指挥使,却没有办法帮着说法,他从徐怀的健硕身量以及蛮横态度,也认出徐怀是谁来了。
这年头除非真想惹事,要不然谁会去碰手持鸡毛当令箭的刺头?
见陈子箫没有再跟着进去的意思,徐怀才慢悠悠的走上皆是血染的二层铺楼,满地狼籍,甚至不难想象数十人在这狭窄空间恶战的情形。
铺楼的院子占地也不少,徐怀直接从二层铺楼窗户跳入后面的院子,这里还有十多数厢军将卒在扑灭残火,橱柜都
被破开,看不到有价值的物品留存,只有一些屋舍的角落里有些铜子散落。
“我摸过十三具敌间尸体,真正长期打熬筋骨、看上去精通骑射的仅有两人,其他人看着身强力壮,应该都是普通的马户。而肃金楼这次所伏诛的四十多人,我怀疑最多仅有七八人是契丹人的死间……”徐武碛站在门口,一边观察里面还有无蛛丝马迹留下,一边低声跟徐怀说他刚才验看尸体的情形。
陈子箫与契丹人密间,即便这次是用死间计挑起天雄军对蕃民大肆杀戳与洗掠,徐怀猜测他们也不可能都用精心培训多年的精锐契丹斥候。
现在初步证实了这点。
很显然是陈子箫这些人借昨夜之事散播消息,在蕃民中先诱发恐惧、不满及敌对情况,然后将一部分情绪激烈的蕃民集中到肃金楼来,对进入东大街搜查的天雄军将卒发动突袭。
当时肃金楼里必然也有一部分的马户并不知情,但大股天雄军将卒围杀过来,他们看到缴械都难逃一死,也就剩拼死一战了。
这也造成数十敌间据肃金楼负隅顽抗的假相,为天雄军下一步对蕃民实施更严厉的搜查、打击制造的口实。
倘若没有昨夜之事,徐怀心想王禀、王番或许还能劝葛伯奕等人审慎看待这事,但看到葛钰不惜将暖香楼三十一口人灭口、葛伯奕又使周琦到监军使院强硬要人的姿态,徐怀心里知道,这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又或者说陈子箫昨日已经知道鲁国公的存在,县尉司在得知暖香楼乱事之后第一时间找到成立才一天的监军使院通禀,实是陈子箫一手促成?
“你们刚才有没有察觉到可疑人物?”徐怀见周景从隔壁屋舍走过来,问道。
“应该有,但藏得太严实了。”周景摇头说道。
陈子箫潜伏越境三四年前,年后三月下旬才到岚州来,考虑萧林石已被罢黜,陈子箫既便成功联络上故国,也不大可能是契丹人在岚州密间网络的主事。
为了挑起天雄军大肆杀戮、劫掠蕃民,而叫契丹数名死间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不是此时的陈子箫所能促成的。
一定还有契丹重要人物在岢岚城里,但很可惜他们这会儿工夫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搜查。
“我们要不要知会王禀相公一声?”周景站廊前问道。
他们虽然厌恨鲁国公及葛家的作派,但事涉北征伐燕大计,周景与徐武碛都不可能坐看契丹人的奸计得逞。
之前留着陈子箫不揪出来,就是想从陈子箫身上查出更多的蛛丝马迹出来。
即便能想象到葛伯奕极可能会对他们的告诫坐视不理,但只要有一线弥补败局的可能,徐怀也想不出有不通过王禀、王番对葛伯奕提出告诫的理由……
又或者说他应该彻底放弃凭借一己之力去挽回伐燕败局的妄想?
第五十五章 混乱
“传河东经略使令,奚、柔然等蕃民,形迹可疑、私藏兵械皆须严加讯问,切不可错放一名契丹细作逃匿;抗拒皆格杀无论……”
徐怀与徐武碛、周景在后面的院子里寻找蛛丝马迹时,听到外面长街有急骤的马蹄声传来,走出肃金楼,就见一名传令兵骑着马背上,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手举银牌令箭,向停驻肃金楼前的天雄军将卒大声宣读葛伯奕最新下达的军令。
这名传令兵很快又策马驰往别外宣读军令,徐怀眉头微微皱起来,没想到这么快葛伯奕就再次下令升级搜查行动。
而且还是一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架势。
边州蕃民原本就民风彪悍,丁壮练武以及出城走街携带兵刃都是常态,葛伯奕这次是要将携带及私藏兵刃的蕃民都视同契丹细作嫌疑看待,授于负责搜查的将卒更大权力,想不混乱都难。
而在边州,蕃汉民众之间的矛盾由来就深。
一方面也确实是边境每有风吹草动,都有大股蕃民愿为入侵契丹骑兵的前驱攻城掠寨,屠戮汉民下手也狠,不能怨汉民打心底认定这些蕃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另一方面蕃民也觉得身居汉地,却深受排斥、打压,使得族群之间更加抱团、排外,稍遇风吹草动反应也相当激烈。
此时在肃金楼附近收拾残局的禁厢军还有三百多人,还有一部分是县尉司的刀弓手。
他们之前也是在东大街及附近城区搜查契丹人细作的主力,也是他们被从肃金楼突袭出来的番民杀死杀伤三四十人。
他们心里早就咬牙切齿。
这会儿有明确的军令下来,那名领头的天雄军指挥使就使厢军及县尉司刀弓手继续留在肃金楼收拾残局,他亲自率领小两百天雄军有如虎狼一般,往石街两侧的蕃民铺院、住宅进行更严厉的搜查。
敲门不应,便直接撞开;稍遇阻拦便视同反抗,刀枪相加。
肃金楼附近原本就是蕃民居住最为集中之地,不到一炷香沿街三四十户蕃民所住铺院宅楼,都被天雄军兵卒或敲或撞或砸打门。
几乎所有蕃民都私藏刀械,很快就见四五十名成年蕃民丁壮被五花大绑都押到石街上等着直接押往军营审讯;蕃民也是彪悍,即便刚有肃金楼有那么多作乱蕃户被围杀,这时候左右犹有人阻拦反抗,但不过是多出八具叛乱蕃民的死尸而已。
沿街不少汉民也热情高涨的帮着协助破门闯院,对蕃户进行搜查。
满街都乱糟糟一片,不少蕃户妇孺也被拖上街暴打,到处都是哀嚎、惨叫声,搜查将卒破门搜屋之后,囊袖变得鼓胀起来,也就再正常不过。
徐怀也是铁血心肠,看到这一幕要说有多同情蕃民,却也不见得。
倘若伐燕兵马足够精锐,对局势的控制足够强,在进入敌境采取如此铁血而残
暴的策略,对瓦解当地人的抵抗意志也不是没有效果。
古往今来甚至有不少名将都会有意纵容部属在敌境烧杀掳掠。
除了瓦解敌境的反抗意志,同时也叫己方将卒有机会能发泄苦战所积累的戾气,或者作为对得胜者的奖励。
战争从来都没有什么仁慈可言。
问题在于天雄军最精锐的亲兵将卒,仅仅为剿灭契丹细作鼓动的四五十名蕃民持械反抗,就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真要在杀入契丹西京道境后,激起当地蕃民普遍反抗,还能有几分希望赢得这场战争?
不过,徐怀不觉得他这时还有什么能力去遏止混乱的蔓延。
王禀、王番并没有真正压制葛伯奕的权力跟声望,也不可能制止住混乱。
这时候有两名州府衙役模样的人,带领一队民伕拉着好几辆驴板车过来,停到肃金楼前,将堆积街边的尸体一具具都搬上驴车。
陈子箫还没有走开,徐怀不会太认真的亲自观察身边的细微之处,看得出徐武碛也引起陈子箫的注意,他便有一搭没一搭跟徐武碛站在肃金楼前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景凑到他们身边低声说道:“这队民伕有问题,有两人跟陈子箫暗中对眼!”
徐怀扫了一眼那队民伕,一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的,蓬头垢面。
城里没几个人愿意干收尸这活,衙疫多驱使流落街头的饥民、流民为之;这也确实最容易遮拦他们本来的面容,叫人看不出异常来。
徐怀不动声色将那两名带头的衙役喊过来,问道:“这些尸体都运到哪里去处理?”
“先送到司理院验看,然后拉到东城外的黑松岗掩埋。”两名衙役老实站徐怀跟前回答道。
徐怀与徐武碛、周景看了一眼。
岢岚城一早就严禁蕃民进入城门,现在进一步搜捕升级,再考虑到蕃民仇视、对抗情绪会加剧,契丹人要是还有细作潜伏在城里,暴露的风险也会积聚增加,但想要进出岢岚城也同时会变得异常困难。
不过州衙出面组织的运尸队,显然不会引起城门守军的注意。
“徐都将,你们怎么对这些尸体感兴趣?”陈子箫注意到徐怀他们又盯着肃金楼的那堆尸体说话,走过来问道。
“听王禀相公说契丹人习惯将强敌头颅割下来,夜里当尿壶、白天当酒器,你说契丹人怎么这么蠢,就不嫌臊得慌?”徐怀眯眼看着陈子箫,说道,“要照我说,怎么也得挑两颗上好头颅割下来,分开当尿壶、酒器才够体面啊!”
徐怀说着话,转身走到装满尸体的那几辆驴车旁,像挑瓜菜般再就挑捡起来。
契丹人与奚人、鲜卑人相貌差距不大,更不排除契丹会在其国境内挑选奚人、鲜卑人进行训练,但是不是长期骑射习武,他们还是能看出区别来的。
徐怀很快就找出两具尸体,跟陈子箫说道:“这两具尸体看着不错,这筋骨粗而健壮,颅骨也是浑圆——陈子箫,你要不要也割两颗头颅回去当撒尿喝酒啊?”
陈子箫额头青筋微微抽搐了一下,笑道:“我们要是擅自割下头颅,这些尸体送到司理院时不完整,这两位爷怕是交不了差吧……”
两名衙役也怕徐怀这时候破坏尸体,叫他们到司理院难以交差,也都上来附和哀求。
“真是呱噪。待司理院验看过,这些尸体要运往黑松岗掩盖时,你们赶到南裕巷铸锋堂号说一声,叫我能割下几颗头颅玩——你们要是有胆不说,小心下回叫小爷撞到,尝尝小爷钵大的铁拳!”徐怀盯住那两个衙役,举起拳头恶狠狠说道。
待牛二牵过马来,徐怀翻身骑上马,与徐武碛他们往南裕巷驰去。
“驴车夹层里一定藏有兵刃,你说挑选尸体时,有个高瘦民伕手伸到车板下好一会儿,看得出你这些话对他刺激较大;陈子箫却是有意遮住你与石爷的视线,”在韩奇、牛二面前,周景也以石爷相称徐武碛,驱车凑到徐怀身边问道,“要不要派人盯住这边民伕?”
“暂时不需要全程去盯,容易露马脚,先安排一人守到东城门口,看他们是不是确实会将尸体运往黑松岗。”徐怀说道。
陈子箫潜伏到郭仲熊、岳海楼身边,一旦接触到核心机密需要及时传递出去,他们不可能轻易放弃这条能进出岢岚城的渠道。
即便要盯住这队民伕,他们也要更精心的进行安排。
无法制止混乱,但离开东大街看到有更多的天雄军将卒走出兵营,参与搜查,却是难得看天雄军全貌的机会,徐怀与徐武碛他们就没有急着回南裕巷,而在城里兜了好几圈才回去。
刚到南裕巷,便看到苏老常陪同两名郎中模样的人进东跨院,问道:“怎么回事,东跨院谁身体有恙?”
“禁军大肆搜捕敌间,惊扰极大,王禀相公怕将卒不知收敛,激起蕃民作乱,徒增北征阻力,便亲自去找葛伯奕劝告,”苏老常耸耸肩说道,“但卢爷陪他回来,便吩咐我们立即去找郎中,又吩咐我们顺手开了几剂养心汤药回来……”
王禀能看到如此混乱下去,对北征伐燕有害无利,但以他的声望都不能劝葛伯奕分毫,还将自己气着回来,徐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武碛、周景也是对望一眼。
他们之前是主张将揭露陈子箫之事,现在却是相信徐怀之前所说,即便揭穿陈子箫乃是契丹敌间之事,也并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第五十六章 庙堂远谋
那队收尸民伕肯定有问题,但如何盯住其行踪,却需要妥善安排。
徐武碛、周景二人去负责这件事,韩奇带着牛二去护卫房待命;徐怀陪同苏老常去见王禀。
王禀没有卧床休养,这时候站在院子里,就穿着很单薄的夹袄。
看到徐怀、苏老常带两名郎中过来,王禀气恼说道:“我诸事无碍,你们找什么郎中来?快叫他们回去……”
王禀去见葛伯奕,回到南裕巷心急气短,浑身直冒虚汗,把大家吓得不轻,柳琼儿也丢下手头的事情,赶到东跨院来照顾。
这会儿她也是好言劝王禀:“郎中既然都找过来了,老相公无碍也叫他把把脉,不枉他们辛苦走一趟,赚些诊金再走。”
王禀拗不过大家坚持,才叫郎中把脉。
待郎中把过脉,王禀示意苏老常带着郎中到别院开方子去,又将王萱以及其他闲杂人等驱赶出去:“我有几句话跟徐怀说,你去别的院子耍去。”
王萱看了柳琼儿一眼,心想她能留在这里,自己为什么要走?
扭捏一会儿见王禀神色严肃起来,她不情不愿的站起来,说道:“
“去见葛伯奕之前,我与卢雄到官厅走了一趟。听说王番清晨特地将郭君判、潘成虎找过去,吩咐他们要用心操训五百役卒,而你一早就离开兵营……”王禀走到客堂里先坐下来,示意徐怀、柳琼儿也坐下来说话。
王禀愿意跟他说这个话题,徐怀心里却还是高兴的,至少王禀没有欺他的心思,但眼下他能说什么?
说郭君判、潘成虎得王番吩咐后,两人跑到兵营就将一切和盘托出,还提出要将秘养的妻小迁往玉皇岭居住;而他也承诺铸锋堂会有郭、潘二人一席之地?
他要是将一切和盘托出,王番、朱沆知晓后会不会翻脸?
徐怀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淡然说道:
“我行事莽撞,王番、朱沆二位郎君以为郭、潘二人在桐柏山能蛰伏十数年,应是老成持重之人,用他们掌握役卒能少滋惹是非,却也正常。我一早离开兵营,看到天雄军在城里大肆搜捕敌间,这是难得一观天雄军全貌的机会,便带着人在城里多兜了几圈。”
“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不用瞒着我……”王禀不相信这是徐怀的真心话。
抛开徐怀的身世不提,徐怀以往在桐柏山就有“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洒脱之志,又有世人罕及的武勇及智谋,生性就不喜受人羁縻。
偏偏王番、朱沆不明就里,以为昨夜之事真就是徐怀鲁莽行事,竟然想着用郭君判、潘成虎去制衡徐怀,王禀心里也是无奈。
当然,他也不觉得能劝王番、朱沆对徐怀让步。
他能怎么劝?
说徐怀极可
能是王孝成之子,心藏对蔡铤以及当年对王孝成落井下石之人怀有深仇大恨?
说苏老常、徐武坤、徐武良、周景、徐胜以及此时假意投靠董成的陈碛等人,都可能是王孝成旧部?
说铸锋堂真正核心是徐怀,徐武江、苏老常坐第一、第二把交椅,只是骗人的幌子?
因此王番、朱沆诸事应该对徐怀有所担待、包容?
想到这里,王禀心里更是受挫,他们内部都有这么多的结解不开,又怎么可能劝葛伯奕听从他们的建议?
徐怀不想在郭、潘二人这事上多说什么,岔开话题道:
“天雄军满城搜捕敌间,甚至有些大肆纵容将卒劫掠蕃民,一早差不多有一百四五十名蕃民因为反抗被格杀,捆绑押往营寨审讯的蕃民更是多达七八百人——这个比例已经有些夸张了,岢岚城里蕃民总数不过就七千余口,丁壮不足三千人,难不成三四天时间就将城里的蕃民丁壮都拘押起来或者杀个干净吗?我回到南裕巷,听街巷里商户谈论,在忻代等地军卒滋扰蕃民也甚,也已有多处蕃民激起反抗。王禀相公去找葛伯奕劝谏,想必早就料到这事不加抑制会有怎么可怕后果。不过这事除了禁军军纪废驰以及岚代等地蕃汉矛盾重重外,我一早到肃金楼看过,种种迹象都说明州县衙门极可能已被契丹人的细作渗透,此时之局势,有他们推波助澜之功,甚至契丹奸细有可能比我们更早知道鲁国公人在岚州……”
徐怀没有明确指出是谁,只是说西路军甚至河东路经略使府被敌间渗透,王禀却也是见怪不怪,说道:
“十数年前的边衅,天雄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使得岚代等地相继陷落,就与当时有大股蕃民为契丹人收买策应关系极大。不管有没有敌间在暗中推波助澜,在大军挥师北向之前,对蕃民进行梳理,是刘世中、蔡元攸以及王番他们奉旨到河东之前,葛伯奕就通过奏书与枢密院商定的策略。我现在也只能劝告葛伯奕在分派将卒搜查敌间时能严肃军纪,莫要伤之无辜,葛伯奕却毫不避讳的说捕查敌间不是易事,在大军出征之前,尽一切可能先将蕃民势力整肃一遍,也能消除隐患……”
徐怀此时没有资格跟葛伯奕这样的人物直接说得上话,想要揣磨葛伯奕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询问王禀:
“待大军杀入契丹境内呢,对应朔云丰等地的番民要如何处置?也是只剿不抚?”
“我也是见过葛伯奕才知道一些事,王番之前都没有跟我提及——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岳海楼已经成功说服朔州守将曹师雄投附我朝,”王禀说道,“而为防止曹师雄密附有诈,葛伯奕也已通过岳海楼要求曹师雄必须在今明两天肃清朔州城内的奚、鲜卑及契丹等族人之后,迎接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率部接管朔州城!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也已同意葛伯奕的主张。王番他们奉旨来河东,枢密院也已经拟定拉拢分化汉将以制蕃
夷的策略——这应该才是岳海楼人在岚州的真正原因……”
燕云故地,以燕山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分。
西部以朔寰应云蔚新儒妫武等九州占地最广,位于阴山、燕山之间。
契丹建立大燕王国设立西京道,除了燕云西九州外,还将阴山以及以及东广袤地域都划入其治下,也重新调整了行政编制,总计辖有东胜州、朔州、应州、云州(西京大同府)、蔚州、云内州、丰州、捧圣州等地。
西京道大多数地域,特别是人口密集之地,千余年来都纳入中原政权统治之下,却是到前朝末年才叫契丹人占去,迄今不过一百五六十年。
即便契丹历代以来都努力将北方的本族及诸蕃部族往西京道迁移,也在云朔应蔚等地划出大片的放牧草场安置蕃户,以压缩汉民的生存空间,但犹不能改变西京道诸州人丁一直以来都以汉民为主的事实。
而在契丹崛起过程当中,以为农耕为主、携带先进铸造耕织技术的北附汉民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契丹人建国之后也专门设立了南面官管理汉民事务,同时也不得不任用汉民为将吏。
具体到西京道,分驻诸州的兵马,有超过一半都是汉军。
曹师雄等将领也都是北附汉民出身。
在明眼人都能看到契丹自身难保,上京、中京等腹心地随时有可能会被赤扈人攻陷之际,曹师雄这些北附汉民出身的将领起心想举云朔等地南附大越,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然而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却担心曹师雄南附之举有诈,要求他在正式举事之际将朔州城内的契丹人以及奚、鲜卑等蕃民屠尽作为投名状,似乎怎么看都没有问题。
问题是,大越即将面对的真正大敌,是赤扈人啊!
徐怀痛苦的手抓住额头,他这真正意识到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以及蔡铤这一个个位居庙堂高处的将相帅臣,这一刻竟然并没有认真的去考虑赤扈人的威胁。
他们仅仅以为眼下是夺取燕云故土的良机。
屠刀一开,大越兵马即便能侥幸成功夺下云朔等地的城池,但如何去巩固这些地域的形势,如何去构筑防线去抵御赤扈人的南下铁骑?
现在对蕃民及契丹人举起屠刀,等到赤扈人南下,不是逼着契丹残族以及北地数十万蕃民都去投附赤扈人,反过来对大越兵马及汉民举起屠刀吗?
徐怀看王禀浑浊的眼神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心想他必然将这些劝告过葛伯奕,说不定还遭到葛伯奕奚落——徐怀不禁想:王禀即便得以起复,但满朝将臣都是短视之人,他又能做得了什么?也许王番、朱沆对他的话都不在意吧?
想到这里,徐怀站起来说道:“葛伯奕诸公既然已有定谋,我们说再多都是杞人忧天,眼下也只能且走且看了……”
第五十七章 密策中出
刘世中、蔡元攸作为伐燕军正副宣抚都统制,又亲领东路军主力集结于代州欲攻北面的应州,葛伯奕作为河东经略使,亲领西路军集结岚州,这三人完全不去考虑赤扈人的威胁,意欲在北地大举屠刀,已经不是他人所能劝阻的了。
即便是王禀想要劝戒一二,也被葛伯奕怼得哑口无言,差点气病过去,其他人敢多嘴,指不定被扣一个居心叵、暗通敌国的帽子!
这一刻徐怀也彻底放弃一些妄想,正想告辞离开,却听得“嗒嗒”马蹄声响,不一会儿便见王番、朱沆陪同一名中年人,在朱芝、郑寿等人的簇拥下走进院子里来。
中年人身穿儒衫,腰间挂一柄文士喜用的木柄长剑,却浑身透漏枭勇悍戾的气势。徐怀之前陪同王禀到州衙见葛伯奕诸多将吏,没有见到这号人物在,却不知什么来头。
“父亲!听说你去见葛经略相公时,身体有所不适?”王番问道。
“没有什么大碍……”王禀也颇为疑惑的朝那中年人看去。
王番并没有直接介绍中年人,而是面带迟疑的朝徐怀柳琼儿、卢雄等人看去。
徐怀他们也是知情识趣的告退。
却是在徐怀与柳琼儿、卢雄以及朱芝、郑寿等人要退出院子时,王番将徐怀喊住:“徐怀,你留一下。”
徐怀停下脚步,好奇的打望过来,连卢雄、郑寿、朱芝三人都要回避的机密事,王番为何迟疑过一番后,又要将他留下来?
“曹师利见过王禀相公……”中年人见闲杂人等都离开院子,才上前给王禀行礼。
这一刻徐怀似被一道电流击,脑海里浮现出一段记忆来:
“天宣六年九月,王师北讨,曹师雄、曹师利拥所部八千人奉朔州以归,其时刘世中与燕军主力战于应州,葛伯奕遣诸将帅与曹师利从朔州倍道袭大同,夺耀阳门以入,令纳汉民而尽杀契丹及杂虏。萧林石其时在应州,率三千骑兵还援,战于城中,曹师利失马,几为所擒,终以数百卒败还……”
“徐怀……”
听到王番唤他,徐怀才猛然惊醒过来,抬头看过去,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王番问道:“忻州观察使奉朔州以归,第六将朱广武随时会北进接管朔州,经略使将使朱郎君与小公爷葛钰随曹将军前往朔州督军,我想派你率两百人
马护随朱郎君,你可愿意?”
“啊……”任徐怀再机敏过人,这一刻思绪也被脑海里浮现的这段记忆搅得纷乱不堪。
王番以忻州观察使称呼曹师雄,说明曹师雄率部南附并非临时起意,应该在岳海楼的牵线搭桥下已经密谈多时。
朝廷连给曹师雄的封赏都已经定下,说明就等着伐燕军集结完毕随时能够北上之时,督促曹师雄正式易帜归附。
曹师利这次秘密潜来岚州,也必然是与葛伯奕密谈南附具体的细节;只要确定曹氏兄弟是真心归附,不是诈计,接下来应该就是趁契丹西京道守军主力被东路军牵制在应州之时,东路军主力会同曹氏降军从朔州出发,突袭大同府……
王番这时候并没有挑明了说,主要也是此次行事极其机密,他作为小小的都将,还没有资格知晓全盘计划。
王番甚至都没有对王禀透漏全盘计划;在今日之前,王禀都完全不知道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南附之事。
照当朝令出中枢的惯例,徐怀这时候也完全能够肯定,在王番与刘世中、蔡元攸携旨来河东督战之前,枢密院就已经拟定好全盘的作战计划。
而他这次护送朱沆与葛钰前往朔州督军,说白了就是监督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也就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南附不出岔子。
可他妈这个环节不出岔子有什么用。
这压根就是一个死局啊!
而这个死局,并非曹氏兄弟南附有诈,也并非大同城里藏有什么伏兵,等着他们进钻这个死亡陷阱。
这个死局实则是突袭兵马在进入大同城后,大肆劫掠杀戮激起城中契丹及杂虏激烈抵抗,以致萧林石率三千骑兵还援,就被杀得全军覆灭。
徐怀见王禀、王番、曹师利、朱沆等人都惊讶的朝他看过来,他满心苦涩。
他能说不去吗?
王番用郭君判、潘成虎来限制他,临到头却想到派他护送朱沆去朔州。
说白了郭君判、潘成虎是贼寇出身,在这种关键性的护卫任务里,稍有不慎就会陷身敌境,他们还不值得王番全然去信任。
他当然可以耍性子说不去。
不过,最后无论是郑寿或卢雄出马,也一定会从现有的五百囚卒里挑选最精锐的战力北上。
他这时候却没有办法将徐心庵、唐盘以及铸锋
堂卫,都从监军使院抽出来——这时候这么做,与逃军何异?当真以为王番是软杮子好捏?
突袭兵马也必然是以东路军为主,六千桐柏山寇兵此时都分散于东路军之中,倘若东路军在大同全军覆灭,六千桐柏山寇兵能有十几二十人逃回来吗?
又或者说他这时候能说东路军会同曹家降军突袭大同城,是萧林石设下的死局?
王番会不会将他当作契丹奸细,送给葛伯奕处置?要不然他如何解释这时就洞悉这一切?
想到这里,徐怀也只能硬着头皮瓮声问道:“我午后还想抽时间去割几颗契丹人的奸细头颅当尿壶,却不知朱沆郎君何时出发?”
“入夜前你点齐人马侍命就好,其它事莫要问,也断不可将此事泄漏出去!”王番说道。
“徐怀再是粗莽,这点事也是懂的,”徐怀说道,“只是我真的就率两百人马过去,会不会少一些?他娘要是有诈,这点人马可没办法护送朱沆郎君杀出重围啊?我能不能去找郭仲熊那厮多讨几副厚甲!”
“你恁多事?”见徐怀在曹师利面前都不加掩饰,王番假嗔骂道,“你尽去准备,但秘密绝不可轻泄,否则军法不饶!”
事情筹备到这一步,王番也认定胜券在握。
天雄军主力星夜赶往朔州集结,再从朔州出发突袭大同,即便契丹人有奸细在岚州得知机密,想着穿过重重封锁线将消息传回大同或应州,怎么也要三四日时间,到那时根本就来不得调兵遣将。
对天雄军诸部的调令也将陆续发出,想要绝然保密仅限三五人知悉全盘计划也已经不可能了。
要不然,曹师利也不会在知道王禀身体有恙后过来问候。
所以说徐怀这时候要去从负责军械粮秣的转运使郭仲熊处,多讨要一些重甲利器以及良马,将两百扈兵准备得更精锐一些,王番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郭仲熊作为转运使,是知悉全盘计划的,只要徐怀过去讨要,不会吝啬一两百副坚甲。
这次岳海楼也会一同北上。
只不过监军使院有着正而八经的督军之权,朱沆才得率领整队役兵北上,而葛钰作为先锋将之一,会率领一整营精骑北上,岳海楼作为密使,却只能带三五嫡系扈从参与谋事罢了……
第五十八章 不与之谋
“这会儿有什么要紧事,将我们都唤回来?”
徐心庵与唐盘、殷鹏、唐青四人走进屋来,看到屋里徐怀、柳琼儿、苏老常、徐武碛、徐武坤、郑屠、周景等人都在;院子里则空无一人,韩奇带着两人堵在院门口,防止无关人等接近。
看这架势,徐心庵、唐盘都知道徐怀使人唤他们回南裕巷,事情绝不简单。
徐怀站在窗前,看到徐心庵他们走进客堂,才居中落座。
北上以来,他一直都在苦苦思索契丹各方面的情况明明更不乐观,大越集结优势兵力北征伐燕,为何会遭受重挫?
他也一直都有奢想能够逆转既有的历史轨迹。
现在他终算拂开遮眼的迷雾,但隐约若现的历史真相,却又是那样的残酷、令人无以为力。
要说萧林石有天大的能耐跟手腕,也不尽然。
萧林石作为契丹宗室之后,曾位居兴义宫都部署、南宰相府知国事等重位,看着契丹国政日益衰败,眼睁睁看着契丹男儿一茬接一茬的倒在赤扈人的铁蹄之下,却无能为力。
萧林石真要天大的能耐跟手腕,只需要在朔、应等地堂堂正正摆出十数万精锐兵马,便能拒敌于外,何需行这样的险计。
然而对契丹衰败局势也无计可施的萧林石在西京道布下这样的死亡陷阱,却又如一张罗天大网,令徐怀即便此时已然看透,却无力去阻止数万大越兵马懵然无知的踏进去。
庙堂之人,已无远谋之人,到这一刻竟然都没有几人将赤扈人的威胁当一回事,他能阻止什么?
良言难劝该死鬼!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庙堂既无远谋,便不与之谋。
而他这时候将众人紧急召集到南裕巷来,便是要在扈送朱沆北上之前,正式确定这个基调。
在这之前,徐武碛、周景、苏老常他们都还倾向将陈子箫之事,通过王禀或王番禀知葛伯奕,期待这能对北征伐燕战事有所帮助。
这一切也是他们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家国情怀及忠义使然,也不觉得这个庙堂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徐怀他当然绝不会排斥对家国的忠贞义烈情怀。
徐武碛、苏老常他们倘若不是有极深的家国情怀,怎可能会对他的生父王孝成有那么深的认同;而他们倘若不是忠义之士,又怎么可能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十数年如一日蛰伏于桐柏山,掩盖他的身世、照顾好他?
而徐怀他自己要不是奢望能力挽狂澜,要不是想着去做点什么,他也不可能带着众人冒险留在北地。
然而在他的眼里,即便家国情怀不能弃,并不意味着要对这个庙堂忠贞义烈。
徐怀这一刻甚至要明确与既无远谋、又为狼贪鼠窃之辈占据的庙堂进行切割,保证铸锋堂绝对的独立性。
现在大家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将陈子箫之事通禀上去,还是小事。
也不说将来赤扈铁骑如洪流南下,他们要千方百计的避免被无能而愚蠢的庙堂拖入火坑泥潭,就拿这次北上来说,他们倘若不能保持绝对的独立与清醒,徐怀也不知道最终能有几人活着归
来。
“到底何事,你这样子可真是将我们唬住了啊!”唐盘笑着催问道。
徐怀将燕云堪舆图铺开到长桌上,长吸一口气说道:
“朔州守将曹师雄、曹师利率部奉朔州南附朝廷,天雄军在岚谷、宁武的兵马最迟两天后就会开赴朔州城,而我也刚刚接到王番郎君的命令,要赶在这个时间之前,护送朱沆郎君赶到朔州城督军!”
“是嘛?”
乍听徐怀说起这秘事,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郑屠等人都很振奋。
徐武坤高兴的说道:“朔州守将真要这么干脆利落的投降,看来不会有什么恶仗要打,就能拿下西京道全境啊——心庵还抱怨编入监军使院,没有战功可捞,要是从头到尾都能这么顺利解决,还是编入监军使院最滋润啊!”
他们看不到隐藏在深处的危机,乍然听到敌军大将在战前投附过来,怎么可能不高兴、不振奋?
即便王番、朱沆等人,又哪一个不是认定胜券成握?
这也决定徐怀以此时的地位,任何的劝告作用都抵不过一阵轻风。
却是徐武碛、周景、苏老常他们看到徐怀午后满腹心事的要柳琼儿将所有大同府的文本资料翻找出来,而且他们对徐怀又是绝对信服的,便猜想事情远没有唐盘、徐武坤他们所想的这么简单。
这时候听徐怀说起曹师雄、曹师利投附之事也一愁莫展的样子,苏老常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你觉得曹师雄、曹师利两人投附是诈计?”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曹师雄、曹师利本就是渤海汉人,虽说他们对中原未必有多少情义,但契丹日薄西山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事实,他们也不可能是契丹人的忠臣烈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利用自己的汉人身份更容易为大越接纳这点,南降大越,应该没有问题——”
“那整件事有什么问题?”徐武坤不解的问道。
“虽说之前岳海楼已代表朝廷与曹师雄、曹师利秘密接触多次,朝廷也是册封曹师雄为忻州观察使,但刘世中、蔡元攸以及葛伯奕犹是担忧有诈,秘令曹师雄正式易帜之时,必须清肃朔州城里的契丹、奚族等族众。我率部护送朱沆前往朔州,与其说是督军,不如说是监督朔州附军是否照刘、蔡、葛等人的要求进行杀戮,”
徐怀说道,
“虽然王番郎君绝不对我透漏半句,但枢密院拟定的北征方略,此时在我眼里已经完全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们看地形图,东路军五万禁军以及同等规模的厢军已经在代州之雁门完成集结,将契丹在西京道的驻军主力基本上都吸引到应州南部了。却是我们西路军这边,天雄军的集结拖拖拉拉,无疑给契丹人制造一个假象:在他们的西边有朔州城控扼恢河两岸,足以挡住十数年前就惨败在他们手里的天雄军……”
“你是说天雄军诸部实际上已经秘密完成快速北进的准备,但拖延不集结,实是等曹师雄、曹师利正式归附,诸部直接奔赴朔州,甚至在朔州都不停顿,以最快速度的从西侧突袭其西京道腹心地大同?”
徐武碛十数年前随靖胜军攻入过大同城,当时的行军路线就是沿恢河北上,他对这种种情形非常熟
悉。
“你怀疑契丹西京道主帅早已察觉到曹师雄、曹师利有问题,极可能在大同城里藏下伏兵等天雄军一头钻进去?”徐武碛问道。
“大同一定是个陷阱,这是毋容置疑的,但除了曹师雄、曹师利外,岳海楼以及刘世中、葛伯奕不可能不在发动突袭前反复确认大同的驻军情况,所以说在天雄军袭至大同城时,大同城里一定是空虚的!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这些蠢货,非要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才敢信任他们,怎么可能不去反复确认大同城有无伏兵?”徐怀说道,“真正的问题实际出在大越北征兵马对契丹及诸蕃部的高压政策上……”
徐怀又将柳琼儿整理的一些资料扔到堪舆图上,说道:
“近两百年来契丹为了加强对西京道、南京道的控制,除了本部族众外,还一直都持续不断的将他们所征服的铁勒、鲜卑、柔然、奚族、渤海汉民南迁。大同作为其西京道治,此时城里就有近二十万契丹及杂虏居留。此时禁军在岚代等地军纪松驰,就多有劫掠、滋扰蕃民,等曹师雄、曹师利屠戮朔州虏民的消息,随同突袭兵马一并传到大同城里,这时候大同城里近二十万契丹人及蕃虏倘若被激起激烈的反抗,必将成为突袭兵马的死亡泥淖!”
徐武碛乃是知兵之人,这时候也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契丹已日薄西山,其境内也是贪官污吏横生,贵族、官吏肆意欺凌、盘剥民众,官民对立情绪严重,甚至还不时有反抗事发生。
正常来说,契丹的西京留守司,绝难将二十万契丹人、奚族及铁勒、柔然等杂蕃组织起来对抗大越伐燕军的北征。
另一方面,徐武碛又不得不承认契丹本族人及奚族、铁勒、柔然、鲜卑等杂蕃民户皆善骑射,体格强壮,善武者比例比汉民高得多,又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携带私藏兵甲的传统。
要是七八万精壮蕃民在大同城里被人有心引导下,在大越突袭兵马大肆杀戮、洗劫时激起激烈的反抗,三五万突袭兵马就一定能将其快速镇压下去?
而今日在肃金楼所发生的事情,也足以证明契丹密间有心在汉蕃矛盾上做文章了。
徐武碛也不觉得他们此时看透这一切,就能阻止什么。
且不说王禀午前亲自去劝戒葛伯奕,要他在军队搜捕敌间时多加约束军纪,却差点被气出病来,也不去提禁军那叫人头痛、难以约束的军纪,徐武碛心里更清楚当朝令从中出、御笔指挥的惯例。
伐燕军此时北征对契丹人及杂虏采取怎样的策略,枢密院必然早已经拟定好方案,甚至就直接写入刘世中、蔡元攸、王番北上携带的圣旨(御笔指挥)里了,绝不是下面三五低级武吏提出异议,就能随便改变的。
“王番郎君令我率二百人众护送朱沆北往朔州,我不能拒绝,但此次北往朔州作为督军,也必然会随同突袭兵马前往大同,此乃九死一生之局,”徐怀说道,“而到这时,大家也应该看透庙堂诸公都是什么货色,即便王禀相公起复,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改变庙堂的短视本质——即便是为社稷谋,我们也不能再对这样的庙堂寄以太多的期待……”
第五十九章 败算
社稷也罢、庙堂也罢,对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四人而言都有些远。
在桐柏山匪乱之前,唐盘仅仅是巡检司军寨一名小小的节级;徐心庵、唐青从普通武卒里脱颖而出,在巡检司任哨探,比节级还要不如;殷鹏地位更低,跟着徐武良学拳、学打铁,在街市靠卖苦力糊口。
他们在底层苦苦挣扎,苦无出头之日。
而桐柏山匪乱也叫他们见识到乡豪士绅的明哲保身,见识到地方官府的贪鄙、无能、欺弱怕硬,他们甚至对绝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才落草的贼匪存有一丝同情。
徐心庵与徐武江等人逃军后也是打定主意落草为寇,殷鹏与吴良生他们也差点去投奔匪军。
虽说桐柏山匪乱叫他们真正得到淬炼,但他们在走出桐柏山之前,对庙堂多少还有所期待的。
而之前他们对徐怀所描绘的赤扈人之祸,也完全没有概念。
要不是徐怀在桐柏山匪乱之中堪称妖孽的表现,他们对赤扈人之祸甚至都是不以为然的。
二月中旬众人护送王禀走出桐柏山,先是游历河洛、关中,继而从晋中沿汾水北上,经太原抵达岚州。
这令他们对当朝所存在的种种弊端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但还不远及他们到岚州之后认识深刻、彻底。
而他们这时才真正的去接触、了解到,契丹人、赤扈人以及党项人在北境的形势。
契丹早在两百年前就在上京临潢府建立大燕王国,更是早在大越立朝之前称帝,吸纳中原耕织冶炼技术及规制,在与大越长达近一百六十年的对峙中,长期处于优势。
作为契丹曾经的蕃属,赤扈人三十年横空出世,横扫阴山以北、大鲜卑山以西万里草原,已经令契丹有亡国之危,徐心庵、唐盘他们这时候怎么可能会意识不到赤扈人的威胁?
而他们这一年多来师从王禀、卢雄,所学也非是什么儒家经义,与徐怀在一起更多的是纵论古往今来的天下形势。
在他们看来,契丹人已日薄西山,曹师雄、曹师利等汉将南附,并非多出人意料的事。
而即便对曹师雄、曹师利有所不放心,大可能在接管朔州城后,使曹师雄率部先攻应州或大同;也可以不用曹师雄、曹师利这部降兵,使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先举族内附,断无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契丹人及诸部蕃民举起屠刀。
这么做,即便侥幸能攻下契丹西京道等人,也不可能迅速掌控局势、构筑对赤扈人的防线,甚至会促使契丹残族及诸蕃势力铁心倒向赤扈人。
徐心庵、唐盘他们都难以想象,庙堂诸公以及葛伯奕这种长期镇守北地的将帅,到这一刻都如此漠视赤扈人的威胁。
说到底还是短视。
鲁国公赵观、小公爷葛钰昨日在暖香楼视人命如草芥的作为,朱芝、朱桐、荀庭衡等官宦子弟,甚至在他们看来,朱沆等人见识也不过了了,这令他们意识到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王公大臣,绝大多数都跟唐州、泌阳的州县官员并无本质的区别。
他们当然不愿与这些狼盗鼠窃之辈相谋。
徐武坤、周景他们也一直身处最底层,以往落草为罢,附从靖胜军南征北战也罢,主要都是为了糊口。
比起徐心庵、唐盘胸腔间热血未冷,有着济世之想,他们要务实、世俗得多,对朝廷、庙堂的念想更为淡薄。
郑屠就更不用说了。
而徐武碛、苏老常两人心情却要复杂许多,他们内心忠贞义烈情怀要比别人强烈得多,从来都以为家国与朝廷、庙堂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十数年前的惨祸,在他们看来也是官家以及朝廷诸公,为蔡铤等奸臣所蒙弊,他们现在满心想的还是清君侧。
不过,除了徐怀所说的严峻形势,他们有比别人有更清楚的认识外,也非常清楚王孝成之所以被蔡铤一封假诏诛杀,并非所有的武将都为蔡铤收买,也并非所有武将都不念旧情,主要还是绝大多数被那封假诏震慑住。
在王孝成先被蔡铤在岳海楼等少数人马控制住之后,绝大多数人还幻想着朝廷最多略加惩戒王孝成,没有想到蔡铤当夜便下毒手。
这一点徐武碛迄今犹为悔恨。
要是他与徐武宣当年足够坚决,率领五百亲卫甲卒死战,将王孝成从蔡铤手里抢过来,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彻底的改变。
可惜世间并没有如果。
所以说徐怀在事前就将大家召集起来,先从根本上切断众人对朝廷的幻想,确保铸锋堂行事应自行决断,不受外人干扰,徐武碛、苏老常也是觉得极有必要。
要不然北上后,朱沆等人的地位又比徐怀高得多,一旦徐怀与朱沆等人出现严重的分歧甚至争执,真未必能保证两百囚卒能坚决迅速的执行徐怀的命令。
而在局势混乱之时,任何的迟疑都将来是致命的。
“朝廷以及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既然将最大的希望都寄托偏师突袭大同,这便决定了他们不敢在应州与契丹主力决战,”
徐怀眼睛肃然盯着地图,说道,
“所以到时候大同城内契丹及杂虏掀起激烈的反抗,令突袭兵马不能在一两天时间内完全占领、控制大同城,惨败就将注定不可能避免;而我们也绝不要指望刘世中、蔡元攸有胆敢率东路军主力直接绕过应州城,增援偏师……”
接下来这段时间的迷雾,已经从徐怀眼前彻底抹开,他当然可以大胆断言偏师突袭大同受挫之后,刘世中、蔡元攸之流会有怎样的反应。
说实话,照着既定的历史轨迹,偏师突袭大同,即便大肆杀戮激起强烈的反抗,即便 萧林石率领三千骑兵回援,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天时间之内,就将由天雄军主力及朔州降军组成的偏师一下子打崩溃掉。
徐怀脑海所浮现的记忆,虽然对大同一战没有讲得太详细,最终也仅有曹师利等数百人逃归,但可以推测突袭兵马是被萧林石率领的援兵封堵在大同城里了。
倘若大部分突袭兵马都驻于城外,即便被萧林石所率援兵打溃掉,也不可能仅有“数百人逃归”。
徐怀在见过曹师利之后,他
便独坐屋中,对既定历史轨迹之中的这场大同突袭战推演许久,推断突袭兵马应该能攻下大同的外城,但到时候会少量的守军退到内城坚守。
在这个时间城中契丹人及诸蕃部掀起激烈的反抗,直至萧林石率部回援,突袭兵马退路就会被切断掉。
突袭兵马不会立刻就被消灭,应该还会据大同外城坚守数日。
倘若这时候刘世中、蔡元攸敢绕过应州城,直接派一支精锐援兵赶往大同——从应州往大同,骑兵快马加鞭仅需一日,这一仗鹿死谁手,还未得而知呢。
但徐怀这时候便能够断定,突袭兵马在大同城并没有等到任何援兵的出现。
要不然,即便最终犹不能夺下大同城,也不可能仅有“数百人逃归”。
所以,他们现在要放弃所有的幻想跟奢望。
他们此行北上的核心目的,除了铸锋堂的人要尽可能减少伤亡,同时也要带领更多的突袭兵马能从这个死亡陷阱里逃出来。
要达成这个目标,仅靠他亲自率领二百役卒是很难做到的。
从朔州到大同虽然仅两百里路程,但是狭长的恢河河谷为群山夹峙,朔州与大同位于河谷的两端,应州城位于河谷居中偏南方向,其间还有座落云中、怀仁、金城等城。
意味着他们即便能从大同城突围出来,倘若要往朔州方向逃跑,除了尾后有追兵外,还极可能还要面对应州、云中、怀仁、金城等城的敌兵拦截。
而在大同城契丹及杂虏掀起强烈的反抗、局面没有彻底混乱之前,徐怀也不可能凭借两百役卒,就跟朱沆,跟其他地位比他高、掌握兵马比他多得多的武将起冲突、争执。
在这之前,他作为监军使院部将,作为王番指定给朱沆的部属,哪怕是装,他大体上也得听从朱沆的命令行事。
所以铸锋堂必须要同时行动起来,差不多需要在突袭兵马集结到朔州之时,也进入朔州,然后紧随突袭兵马之后前往大同……
“我们要是从岢岚城出发,太早赶到朔州,怕是会有人质疑这边泄漏曹师雄奉朔州南附的机密吧?”苏老常有些担忧的问道。
“无妨。调令今日就应该传到各部,天雄军诸都指挥使、都虞候,真就能个个都守规矩?”徐怀淡然说道。
大肆屠戮,必然伴随大肆劫掠。
朔州却也罢了,对契丹及杂虏大肆屠戮,这是曹师雄率朔州降军执行,所劫得的财货自然是归朔州降军所有,但进入大同呢?
所劫掠的财货,金银珠宝还是其次,体积小,将卒抢过来贴身收藏就是,但大宗财货要怎么收拾才算妥当,要不要安排私吏家兵随军前往,普通将卒或许不会考虑,都指挥使、都虞候乃至葛家,不会考虑?
而王番午后能将曹师雄南附之事说给他听,其实就已经不避讳消息有可能会在小范围内的扩散了。
铸锋堂作为依附于王家的商号,紧跟着突袭兵马,赶往大同发战争财,在别人眼里只会认为王家父子也跟他们同流合污了而已……
第六十章 不速之客
宅院除了紧挨住东城墙外,其他皆平淡无奇。
五百囚卒于黄龙坡驿因粮谷聚啸闹事之后,虽说潘成虎、郭君判被架起来提出的要求都得到满足,但为了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仲长卿、高祥忠等受招安贼将,基本都被解除禁厢军指挥使、城寨巡检使等直接统领兵马或掌握兵马节制权的职衔,而调任其他相对优闲的差遣。
陈子箫即便最终赢得岳海楼的信任,但郭仲熊对岳海楼事前隐瞒极为不满,最后还是将陈子箫解除草城寨巡检使的差遣,调回岢岚城,在州兵马都监司任吏。
陈子箫在那之后,便将这栋宅院租下来。
陈子箫明面上除了雇了两名杂役随扈外,宅子里连着收拾房间的婆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别的女眷了。
将暮之时,陈子箫身穿官服牵马走进巷子里,莫名一阵心绪不宁,有一种被人从身后盯住的错觉,他猛然转头往身后看去,但从他立身处到巷口都杳无一人。
陈子箫自嘲的苦笑两下,抬头越过灰扑扑的城门楼,看着远山之巅的绚烂彤云笼罩,好一会儿,拧紧的眉头始终都没有展开来。
陈子箫走到租住的宅院前,又往身后巷道左右张望了几眼,才走到门檐下不急不徐的轻叩了几下铜门环。
片晌后,一名瘦脸汉子打开门来,也警惕的探头往巷道里张望了两眼,才将院门打开来,方便陈子箫牵马进去。
萧燕菡身量颀长,又擅长弓马刀术,修长的四肢自然是要比养成深闺的郡主公主们矫健、结实得多,因此她刻意蓬头垢面,扮作饥民,平时见着外人则畏畏缩缩的低着头不吭气,确实不会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但她这时候手执马鞭坐在庭前,看到陈子箫走过来,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势散发出来,拿马鞭指着陈子箫,恨气说道:
“我要你现在就想办法杀死徐怀这狗杂种,契丹男儿绝不容他如此羞辱!”
陈子萧午后都在衙门里打转,疑惑的朝萧燕菡身边一名削瘦汉子看去。
“徐怀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耽搁了,却遣了铸锋堂两个伙计到黑松岗,将穆阿七、乙华罗两人的头颅割走——我们好不容易拦住郡主,才没有将铸锋堂这两条小杂鱼留下来。”削瘦汉子说道。
契丹却是有将敌人头颅割作酒器以为羞辱的传统,更不要说徐怀在肃金楼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将一颗头颅当尿壶——穆阿七、乙华罗为了大契丹的存亡,不惜身死为饵,死后连首级都不保住,还要受这样的折辱,不要说萧燕菡了,陈子箫这一刻额头青筋也控制不住的抽搐起来。
陈子箫按下心头涌动的怒恨,赞许的朝削瘦汉子点点头,微微躬着身子劝萧燕菡,说道:“虽说在桐柏山里,这徐怀自幼皆以痴愚示人,玉皇岭流传出来的说法指徐怀自幼学武成痴,才不通世故而性情粗莽,十足一个有勇无谋之辈,只是用为锋将却有万夫莫挡之勇。但种种说法以及以我在桐柏山的切身感受,蹊跷处太多,在此子身上迷雾太多太浓,在一切探明之前,切不可因其言行而轻举妄动……”
“一个山野里粗莽生长的狗杂碎,想杀便杀了,难道还能比捏死一只蚂蚱难上多少?我看你
真是越活狗胆越小!”萧燕菡愤恨的训斥道,“穆阿七、乙华罗都是大契丹的健儿好汉,慨然赴死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们却任凭越人一个莽夫割走他们的头颅去盛尿屎,我萧燕菡回去有何面目面对他们的家人?”
“葛伯奕今日大肆搜查细作,看上来是我们计谋得成,但葛伯奕今晨派人护送鲁国公返回太原之后,其行辕以及州衙的护卫依旧严密万分,好些区域,级别稍低一些的将吏都禁行;而此时岳海楼也不知踪迹,曾润、朱孝通也完全不知道他的去向。我午后在州衙转了好几圈,可以确认还有神秘贵客,需要葛伯奕亲自接待,郭仲熊、王番都是匆匆去来——所料不差的话,曹师雄、曹师利叛敌随时都会发生,”陈子箫耐着性子劝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绝不能轻易妄动,切莫叫穆阿七、乙华罗他们的牺牲白费了啊!”
“难道你就愿意这莽货得意?”萧燕菡叫道。
陈子箫说道:“监军使院有督军之责,午后那厮带人找到州衙,讨要一百张神臂弓、两百副扎甲,武库检点官有所怠慢,差点被那厮拽住衣襟暴揍一顿,最后还是郭仲熊遣人过来,讨价还价,最后让他们拿走五十张神臂弓、一百副扎甲,”陈子箫说道,“监军使院的役卒日常纠察犯禁之事,不需要用重器,郭仲熊这时候竟然半点脾气都没有任其索取,绝非正常。要是我所料不差,王番应该差遣这厮率队北上前往督军,而且也考虑到这支人马有参战的可能,才会任他到武库索取重器——要是我所料不差,郡主还担心没有机会替穆阿七、乙华罗报仇雪恨吗?”
“这厮有什么资格去督军?”萧燕菡说道。
“王家父子身边能放心任用的人手太少,他们身边有什么事,不能离开卢雄、郑寿,而监军使院五百役卒,看似大多数都是黄龙坡驿粮谷聚闹事收编之后的囚卒、厢军,但骨架却还是铸锋堂卫——王番当然不会直接让徐怀这厮负责督军之事,他或许会叫朱沆走一趟,但扈卫人马必然是徐怀、徐武坤领队。不管王家父子现在是否有意拉拢潘成虎、郭君判以及王孔,但他们现在不可能对这三人完全信任,就眼下而言,他们有什么事,必然还是只会铸锋堂众人,”陈子箫说道,“现在要注意就是徐怀率领这队役卒,可能要比葛伯奕身边的嫡系亲兵都要能战,大同那边需要注意!”
“二百囚卒,能强到哪里去?我看你真是越活狗胆越小,徒增他人志气!”萧燕菡冷笑道。
“我说郡主啊,韩大将军这狗胆真是越活越小了,连我这么一只小蚂蚱,都怕得要命,怎么能委之重任呢?”徐怀豁然推开院门,迈步跨过门槛,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一手叉着腰,朝院中众人哂然说道。
这一刻陈子箫如冰水从头浇灌而下,心头说不出的震惊仿佛雷霆一般将他狠狠击中,直叫他手脚发麻。
徐怀怎么可能会窥破他的身份?
这怎么可能?
而他刚才进院子时,明明看前后都无可疑人等跟踪,徐怀怎么就无声无息站在院外贴门偷听了这么久?
不管内心的震惊有多强烈,陈子箫还是下意识伸手往腰间的挎刀抓住。
院中几名卫士都是自幼刻苦训练、又久历血战的精锐契丹武壮,他们中大多数都没
有见过徐怀,看到徐怀闯门而进,受到的震惊自然要比陈子箫轻得多,当下便有四人第一时间拔出刀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两侧院墙有二十多名弩手冒出头来,二十多支利箭在半空中交织出死亡的罗网,将这四名拔刀朝徐怀扑杀过来的契丹武士笼罩其中。
这些契丹武士藏匿在岢岗城里,除了保护萧燕菡外,主要任务还是尽可能去挑起城里汉蕃矛盾,当然不可能穿上铠甲穿街走巷。
衣袍里穿铠甲也不可能。
当世可没有所谓的金丝软甲可以当内衣穿里面,再轻薄的皮甲都能将衣袍鼓胀胀的撑起来,巡街的甲卒眼睛瞎了才会不上前搜查。
神臂弩可劲射一百五十步,以陈子箫的身手也不敢说能面对四五支神臂弩在这么近的距离同时攒射,更何况四名契丹武士注意力被闯门而入的徐怀吸引过去,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致命威胁会从头顶降来。
反应迅敏,也只能叫他们转身斩落一两支从身后袭来的劲矢,但更多的弩箭无情的射入他们的血肉之躯。
“我不是过来杀人的,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跟郡主交个朋友,大家不要冲动!打打杀杀非常不好!”徐怀举手示意他过来没有敌意。
“韩伦!你这狗贼!”萧燕菡拔刀就发疯似的朝陈子箫披砍过去,叫人难以想象一个女人竟然能杀出如此凌厉、凶猛的刀势。
陈子箫心里苦涩,却无法替自己辩解,只能左支右绌的躲避刀势。
陈子箫、萧燕菡这两人无论如何都是要留活口的。
徐武碛走入院中,手持刀盾盯住陈子箫以及另外两名还活着站在院子里的汉子,沉声说道:“为郡主安危着想,我劝你们切莫轻举妄动!”
除墙头的弩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精锐甲卒站在徐怀身后,陈子箫知道他们绝无突围的可能,这一刻解下腰间挎刀扔下,也示意另两人不要轻举妄动。
而周景与韩奇两人持盾闯进院中后,则从左右将萧燕菡夹抄过去,直接用盾面朝她冲撞过去,用盾将她手中的刀刃打落在地。
萧燕菡性情却是暴烈,不甘心被俘,她也看出徐怀这些人想要活捉她,无视墙头的弩手,快走数步,身形便踏墙而起,从周景、韩奇两人合击组成的墙盾越过。
周景、韩奇不能拔刀戳刺,只能举盾护住头颈要害,萧燕菡左足踏盾再度跃起,侧身踏走墙壁,数步间已经贴到徐怀身前,屈指成爪,便往徐怀的两眼抓过去。
萧燕菡心里愤恨不已,认定陈子箫早已经背叛契丹,他提供的消息都是假的,都是欺骗她们的。
她这时候恨得只想杀一个是一个,然后就在她以为下一刻就能抓瞎徐怀的狗眼,就见徐怀身椎似水波一般微微晃动起来,矮身伸手便是一拳,便朝自己的胸口崩打过来。
难以言喻的沛然巨力冲撞过来,令她的身子在半空失控横飞出去,这一拳打得她直闷过气去,但更叫她难以置信,这厮下流之极,一拳直接打在她胸前的厚肉上。
徐怀耸耸肩,朝陈子箫以及另一位瘦脸汉子哂然说道:“我不是要对郡主无礼,但郡主细皮嫩肉,怕是其他地方挨不住我莽夫一拳……”
第六十一章 前路知己
即便有一砣肥厚垫住,萧燕菡被徐怀一拳打得差点闭过气去,身子横飞出去,在半空中直觉胸骸欲裂、脂销肉裂,没有办法控制住身形,臀背摔在泥地上也是震得生疼。不待她再作挣扎,周景、韩奇便上前拽住她的臂膀,令她再无法挣扎半分,再拿绳索捆绑起来。
陈子箫及另外两名契丹武士也不再作无谓的挣扎,痛痛快快的将手负于背后,任人拿绳索过来五花大绑住。
陈子萧嘴里还被塞了一团破布,无法大声喊叫,眼睛也被黑巾蒙住,听到有两辆马车停靠在院子里,韩路荣、穆辛二人被塞到一辆马车里,他与萧燕菡随后则被推着钻进另一辆马车里,能感觉到徐怀与那个嘴突外凸、却又说不出有那么一丝熟悉感的中年人随后也坐进他们这辆马车里来。
萧燕菡被捆绑着,还不时挣扎一两下,呜呜大叫,直到被徐怀一脚毫无怜惜的踩住小腹,萧燕菡吃痛才消停。
陈子箫这时候能肯定,徐怀在对他们发动突袭时,已经派人将巷头巷尾封锁住,还隐约听到徐怀留下来人手收尾,将尸体及血迹消除掉。
陈子箫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意识到徐怀早就盯上了他们,甚至早就在左右有周密的部署,他竟然毫无觉察!
当然陈子箫也意识到徐怀并不想叫别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或者说徐怀并不想叫人知道他们是落在他的手里。
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陈子箫这时候不再去做无谓的挣扎,而是耐心听着马车的动静。
暮色将至,华灯未上,街头巷尾却已热闹起来,辨听车水马龙的杂响及街旁交谈、吆喝声,却是在往马步军院方向驶去——马车驶进一座大宅院,车辙始终轧的是泥地,能听到左右有甲片簇动的哗然声,像是潮水在夜色深处涌动。
这里是监军使院役卒的驻地?
徐怀将他们带到这里做什么?
马车最后停到兵营角落里独立的一栋木屋前,陈子箫与萧雨菡被带到木屋里,直到他们跟所坐的椅子捆绑到一起,蒙住眼睛的黑布才被揭去。
马步军院乃是关押审讯违禁乱法将卒的地方,临时隔出一半区域为作监军使院役卒的驻地,但格局未变。
为防止犯禁将卒逃走,外围修筑了两道夯土高墙,在两道高墙之间的夹巷里,修建哨房,供兵卒歇脚、值哨。
陈子箫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很肯定他们就在高墙夹巷的哨房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还没有完全黑,墙壁上插有两支火把照明。
徐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陈子箫、萧雨菡的对面,见陈子箫要比想象中镇定许多,还有暇打量四壁,他便先将陈子箫丢一旁,盯住萧雨菡的脸看了一会儿。
俄而,徐怀走上前拿袖管用力将萧燕菡脸上的污垢擦出许多,露出白皙的底色,笑着跟徐武碛说道:
“都说萧林石年轻时是契丹少见的小白脸,我就想一母同胞的郡主没可能是个大黑妹嘛!我们候了这么多天,果真是逮到一条大鱼了!”
萧燕菡美眸瞪看过来,呜呜叫唤着。
“我可以将你们嘴里的布团取出来,但你们要保持安静——你们要是足够冷静,应该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应该知道你们大声嚷嚷,我可能就不得不将你们交出去。你们不会希望落到天雄军手里吧?”
徐怀伸手
刚要将萧燕菡嘴里的布团拔出来,又不放心的转头朝陈子箫问道,
“我是不是将郡主的衣服都扒下来,才能确保她不会嚷嚷大叫吸引更多人过来围观?”
陈子箫努力将嘴里的布团吐出来,说道:“你没有将我们交给王番,更没有将我们交给葛伯奕,必然是有所求,我们不妨开诚布公的说出来……”
“你别表现得这么淡定啊!你不一脸震惊的先问我们怎么会识穿你的身份,郡主岂非更要怀疑,这一切都是你我合谋设下的陷阱?”徐怀笑道。
陈子箫见萧燕菡瞪眼看过来,一副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苦涩说道:“我自认为处处谨慎,断无露出马脚的可能,但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我甚至到这时才识得你假痴不癫的真面目,再蠢也知道铸锋堂必然隐藏着世人未能窥得的惊天秘密。我即便想问,你们会说吗?”
“有何不能说?我诚心将郡主与韩将军请过来交个朋友,想要做个前路知己,当然要以诚相待,”徐怀随手将萧雨菡嘴里的布团也拔出来,坐回到对面椅子上,跟徐武碛说道,“五叔,韩将军早年流窜到淮源镇来,与你就见过面,你露出真容,看韩将军还认不认得你……”
徐武碛将牙套取出来,揉了揉还有些不适应的颊骨,手举火把坐到侧面,笑着问陈子箫:“陈兄可还认得在下?”
“徐武碛?!”陈子箫看清楚徐武碛的脸,似有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但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将困扰他多时的疑惑破开,瞠目结舌的在徐武碛、徐怀两人脸上打量,半晌都没有一个字吐出来。
“韩将军想到什么了?”徐怀问道。
“桐柏山匪乱后期,你在淮源镇打死徐恒、打伤徐武碛,便此举令郑恢对徐武富再无怀疑,遂拉董其锋与徐武富合谋,却毫无防备的踏入你们所设的陷阱,最终为你们伏杀——真是可怜啊,徐武富、郑恢、董其锋到死都没有想到徐武碛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的人。但是,我就想不明白了,小小的玉皇岭,是什么叫徐武碛在徐武富身边如此隐忍,小小徐族之内,是什么叫你们费尽心机玩这一出反间计,最终将郑恢、董其锋他们也一把坑死?你们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才会如此吧,啊,”陈子箫陡然想到一种可能,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打量,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你不是徐武宣的儿子,你是王孝成的儿子!”
徐怀忍不住打了一个响指,咂嘴说道:“你这么一个人物,契丹竟然将你扔到我们那个穷乡僻壤当一个细作,还一扔几年不管不问,合该被赤扈人打得七零八落,没有还手之力啊!我们现在应该够坦诚了吧,接下来是不是谈谈如何做朋友的事?”
徐怀见萧燕菡脸上挂着冷笑,一副认定他与陈子箫在表演的样子,将手里破布砸她脸上去,骂道:“胸大无脑的蠢货,你今天要能耐住性子不受激,不气急败坏去找陈子箫,我还真找不到将你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你!”萧燕菡长这么大就没有受过气,猛然要站起来扑咬徐怀,但身子被捆绑在椅子上,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
“骂你蠢,你还不服气是不是?”
徐怀蹲下来,拍打着萧燕菡咬牙切齿的脸蛋,说道,
“陈子箫除了失策没有想到他的身份早被我们窥破外,其他猜得都大体没错,曹师利他人就在岢岚,很可能我今夜就要率队护送朱沆随曹师利前往朔州。
调令随时就会下传过来,所以我只能将你们直接带到兵营说话。现在也没有时间跟你们打哑谜了。你们什么意图,我很清楚,不管你们在大越是否另有密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曹师雄、曹师利的南附,早已经在你们的预料之中——契丹衰败已不可遏制,上京、中京腹心之地早就处于赤扈人的兵锋威胁之下,即便有汉将心存异念,以萧林牙之能也无可奈何,出兵即便能剿灭朔州曹氏,也只会令西京道更风雨飘摇,破漏百出。而萧林牙在西京道主政多年,对大越庙堂诸公的秉性,特别是对蔡铤这人极为了解,知道蔡铤这些人工于巧计而怯于勇斗,见小利而忘生死,所以你们一定猜想到曹师雄、曹师利一旦南附,蔡铤必然希望将西京道守兵都吸引到应州,以便偏师能从岚州杀出,会同朔州降军奔袭防御空虚的大同城;而你们也一定会在大同摆下空城引诱偏师入彀。大同看似没有什么守兵,但实际还有七八万契丹及诸蕃青壮。契丹衰败,官府早就不得人心,特别是上京都有可能不保,人心都惶惶不安,正常情况下,大同即便有七八万契丹及诸蕃青壮,萧林石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将他们发动起来守城。所以你们才会不惜死间,也要在岢岚先挑起汉蕃激烈的矛盾,以便这些消息传回到大同,激起大同城里七八万契丹及诸蕃青壮的同仇敌忾之心……”
见萧燕菡怒眼朝陈子箫瞪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徐怀气恼的在她脸上又抽了一巴掌,骂道:
“你这蠢货,又想到哪里去了?要是陈子箫出卖了你,你们今日的死间计有可能成功吗?你以为我费尽心机将你们捉过来,真是闲得慌——你这个傻娘们,裤裆里什么货色,都叫我看得一干二净,我需要再演戏去骗你什么?”
“呸,你才是蠢货,”萧燕菡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徐怀脸上,咬牙问道,“你既然自诩知晓一切,为什么不将我们交出去换一世荣华富贵?”
“我真的很想将你这蠢娘们交给葛伯奕啊……”徐怀见萧燕菡总算能正常交流了,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说道。
“你能猜出一切,但葛伯奕不会信你——所以说,你心里很清楚,你即便将我们交出去,也不能阻止该发生的还会发生。”陈子箫却能迅速的想到关键处,说道。
“还是跟你说话省事,”徐怀站起来说道,“我刚才也说了,今夜就可能会有调令,着我护送朱沆随曹师利去朔州;而天雄军诸部也差不多会同一时间赶往朔州,与曹师雄、曹师利会合后奔袭大同——就算葛伯奕能待见我这种小角色,我将你们交出去,你们只要熬住两三天的刑讯,到时候天雄军都已经突袭到大同城下了,还能够改变什么?”
“你既然知道不能改变什么,又不想将我们交出去,你到底想干什么?”萧燕菡瞪眼问道。
“你别老瞪着眼睛,就你眼珠子大,了不起?”
徐怀伸手要去摁住萧燕菡的额头,在她张嘴咬来之前,猛然收回手,说道,
“我从头到尾都说交个朋友,以便大家前路能有知己,你个傻娘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进去?”
“你想投附我们?那你快将我们放了,我定能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妻妾成群!”萧燕菡欣喜道,“你父亲为大越皇帝冤杀,我也一定会替你父亲洗清冤情!”
陈子箫手要不是被绑住,一定会拍到自己额头上……
第六十二章 贴身相随
“妻妾成群,这么说郡主愿意下嫁给小人喽?”徐怀玩味的打量萧燕菡,问道。
“……”萧燕菡见徐怀眼睛尽是戏谑,这时候意识到她刚才又冲动了,大骂道,“想本郡主嫁你这狗东西,你是痴心妄想!”
“郡主既然舍不得孩子,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徐怀说道,“西京留守使曾遣使到代州见刘世中、蔡元攸,称赤扈人兵势汹汹,契丹连战皆败,而唇亡必齿寒,想以此劝刘世中、蔡元攸休兵止征。很可惜刘世中、蔡元攸不可能听进这些话,葛伯奕在岢岚城更是轻意就中你们的圈套,放纵天雄军将卒杀肆劫掠蕃民,彻底漠视赤扈人迫在眉睫的威胁……”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萧燕菡不耐烦的打断徐怀问道。
“大越朝堂那么多的王公大臣皆无远谋,但王禀相公是坚决反对与赤扈人联兵伐燕的,也因此被贬桐柏山,想必你们心里也是很清楚的,”徐怀说道,“你们这次在大同设下陷阱,即便能大溃轻率冒进的天雄军,但也无力大举反攻,最终还得想着与我大越休兵止战。你们有没有想过,王禀相公才是你们前路上的真正知己啊?”
“你是说王禀想与我们议和,他为何不来见我们,纵容你对我们如此无礼?”萧燕菡这次谨慎起来,将信将疑的盯住徐怀问道。
“……王禀即便坚决反对兴兵伐燕,即便也能意识到赤扈人的威胁,也因此受贬,也或许在这一仗之后,他还会继续坚持这样的主张,但他不会在这时候叫你们找我们谈这些事!”陈子箫不想萧燕菡再被徐怀戏弄,接过话头说道,“倘若是你们自己有所图谋,大可以坦白提出,我与郡主一定会竭尽全力满足你们。”
听过陈子箫这话,萧燕菡这时候想明白过来:
王禀乃是气节之人,这也是契丹这边所认可的,她哥也曾说过,这样的人物,只能晓以厉害,而不能以利诱之。
王禀是不畏得罪大越皇帝也坚持反对伐燕,但他所坚持的是他心目里的大越江山社稷以及以他的气节,是一个想在青史留名的人物。
所以越军北征战败之后,王禀有可能越发坚持他的主张,也因此有可能会重新得到越廷的重用,但在越军北征之际,王禀就与她们私通算什么?
大概只有鲜廉寡耻之人,才有脸说在决定国运的大战之前,与敌方私通是为国家社稷着想。
而这个鲜廉寡耻之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又差点信以为真——想到这里萧燕菡忍不住冷哼道:“你真是当我们是三岁幼儿好蒙骗!”
“我也不要你们现在就信,”徐怀说道,“我会带你们去朔州;要
是我所料不错,葛伯奕真上你们的当,下令偏师奔袭大同,我也会将你们带上,到时候自然就能见着分晓。所以,我希望你们现在能配合我,耐着性子先陪我到大同,不要想着半道逃跑,更不要搞出什么动静来暴露你们的身份。要不然,我即便不杀你们灭口,你们自己也不会希望落到天雄军手里吧?”
“王禀、王番父子乃至要你护送前往朔州的朱沆,都完全不知道这事?”陈子箫骤然眯起眼睛,有些琢磨不透的盯住徐怀以及徐武碛打量了两眼,问道。
“他们亦不能改变什么,知道太多,不过是徒添困扰而已。”徐怀哂然笑道。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意图,但不得不承认,你看得极清楚,契丹此时确实只是想着自保,这次也是被迫防守。而即便这次能击退越军入侵,契丹也没有实力反攻越境——我们为何不现在就直接合作?”陈子箫说道。
“郡主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们啊,”徐怀拍着大腿说道,“除非郡主答应嫁给我,我才能放下戒心啊。”
“呸!什么东西,本郡主会看得上你这狗东西?做你的春秋美梦!”萧燕菡骂道。
“那我们要如何配合,才不能叫别人看出破绽?”陈子箫说道,“你总不可能将我们捆绑住手脚,直接带在护送朱沆的队伍里,随曹师利北往朔州吧?”
“那就要委屈你们了,”徐怀说道,“有两个混帐家伙怯敌畏战,竟然胆敢违拧我的命令想要开小差,我拿马鞭将这两混帐家伙打得血肉淋漓,绑到马背上也要带去朔州,想必也不会有谁会来怀疑什么!”
“你说这两混帐家伙,不会是说我们两个吧?”萧燕菡疑惑的盯住徐怀问道。
“郡主真聪明也!”
徐怀从站哨屋前防止闲杂人等无意靠近的韩奇手里接过马鞭,走到萧燕菡面前,反手一鞭抽过去,在萧燕菡破口大骂前,捂住她的嘴巴,嘘声道:
“你不要动,我或许能避免伤到你的筋骨!你不会连这点苦都熬不住吧?”
“……”萧燕菡直欲将银牙咬碎,却也不想叫徐怀瞧扁了,身上连挨二十鞭,抽打得衣裳破碎,雪白的肌肤上一道道血痕狰狞可怖。
徐怀最后一鞭将捆绑住她的绳索抽断,从怀里取出一瓶药膏扔过去,说道,“你自己将药膏都抹上,想必不会希望我们谁来代劳!”
被二十鞭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几乎要将破碎的袍衫染透,萧燕菡咬牙站起来没有摔倒。
“韩将军身手太强横,不得不多些防备,还请见谅啊!”徐武碛走到陈子箫身后,手掌贴到他肩臂之间,运劲出掌将两臂都打脱臼,然后一样用马鞭抽得血肉模糊,之后韩奇又拿来两套禁军衣甲。
陈子箫手臂不能动,徐武碛与韩奇一起帮他换上衣甲,然后再拿绳索捆绑起来。
萧燕菡身上的袍衫被抽得破碎,勉强还能遮住身子,但要是将外面的袍袄脱下,就留里面的单薄小衣,她都不知道会露出多肉来,朝着徐怀怒叫道:“你们出去!”
徐武碛、韩奇先带着陈子箫走出去,徐怀就站在门口,也不转过身去,冷声说道:“你没有落到天雄军手里就谢天谢地吧,哪来那么多的扭扭捏捏?我见过的女人身子比猪还多,稀罕看你,快点,别他娘想着整别的事!”
萧燕菡冷哼一声抬起下巴,不再避开徐怀的视线,忍住火辣辣的痛,将身上染血的袍袄脱下来。
萧燕菡相比较江淮身形软弱似拂晓的女子要矫健、健壮得多,但她身形颀长,特别是她结实而浑圆的双腿,极其修长,予人一种充满力量的异样诱惑美感。
徐怀欣赏的打望了好几眼,才装作不在意的转开视线,等到萧燕菡自己艰难穿好衣甲,他才过去将萧燕菡双手反绑住,确保她的真面容被血污遮住,才将她翻身扛在肩头往外走去。
从高墙夹巷走到兵营里,萧燕菡才看到两百甲卒已经牵着马匹在空旷的校场上待命。
朱芝已经拿到葛伯奕与王番正式签发的调令,带着长子朱芝及几名家将赶到兵营里等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才见徐怀出现,朱芝气急败坏的走过来质问:
“这节骨眼上,你跑去哪里了?你知道小公爷那边已经集结完毕,我们要是动作比他们慢,被责怪下来,谁来挡着?”
徐怀瞥了朱芝一眼,没有理会他,而是朝朱沆解释道:“不知道哪个龟儿子走漏消息,这两个混帐家伙听说要去朔州竟然开想小差,我带人将他们捉回来,剥光衣服各抽了二十鞭子,待会儿捆马背上一起带走。”
为了证明他的话,徐怀还在萧雨菡结实饱满的屁股拍了一屁股。
牵动身上的鞭伤,萧燕菡痛得直咧嘴,却忍住没有哼出声来。
虽说犯禁兵卒先囚禁起来也不虞走漏消息,但徐怀硬是要将两人带上,朱沆也不疑其他,只是催促徐怀快点动作,莫要错过与葛钰所率人马在城外会合的时间。
徐怀招手让人牵来一匹马,将萧燕菡搁马鞍上后又拿绳索捆好。
虽说周景、韩奇会单独带一队人马北上,但这队人马作为商队,主要是为溃败后的突围进行必要的路径安排,未必能随时跟徐怀这边保持联络。
而徐武碛更是会单独带两名好手,与郑屠早一步潜往大同,尽可能早两三天熟悉大同城里的局势,所以徐怀只能冒险陈子箫、萧燕菡直接带在身边……
第六十三章 北上
到底还是担忧萧燕菡性情太刚烈,别人收拾不了他,徐怀这时候还不敢让她脱离自己的视野,最终将驼着她的那匹战马缰绳亲自拽在手里,两匹战马并驱而行。
即便此时在岢岚城里,在跨上马鞍,徐怀将青黑色的大氅往后撇开,视线往黑沉的夜色深处凝望去,还是感受到森然寒意,示意殷鹏、唐青各率一小队哨骑先行前往约定好的会合点探路。
徐武碛、韩奇等人也会在他们的掩护下先行出城,然后在城外乔装打扮,第一时间往大同方向潜去。
郭君判、潘成虎二人站在兵营大门口,给众人送行。
朱沆权判监军使院,相当于监军副使。
除了朱沆代表监军使院督军,除他之外,徐武坤、朱芝以及朱家家将吕文虎,都将作为军虞候随行,协助朱沆处理督军事务。
而徐怀率领二百精锐,主要承担扈卫重任。
曹师雄、曹师利南附之事,虽然此时还是绝密,徐怀却已经毫无顾忌的跟潘成虎、郭君判透了底,但后续突袭大同的计划,这时候理论上仅有朱沆一人掌控,徐怀还不会急着跟郭、潘二人说及,更不会将契丹人的密谋说破。
不管怎么说,葛伯奕都不大可能会亲自率领偏师奔袭大同。
徐怀脑海里所浮现的记忆,也明确兆示葛伯奕是派遣其他将吏会同曹师利奔袭大同;曹师雄到时候都应该是留在朔州。
因此徐怀猜测葛伯奕很可能赶到朔州坐镇;而王番作为监军使,到时候也必然要与葛伯奕共进退——王孔、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等人则会率剩下的三百役卒,也同时随王番进入朔州。
徐怀不指望郭、潘二人在听到突袭兵马在大同被打溃的消息后,还敢率领二三百人马从朔州城出来接援,但他们要是能借助王番的名义,又或者王番足够冷静,在朔州外围收拢从大同方向溃逃回来的桐柏山寇兵,将有极大的便利。
徐怀在郭君判、潘成虎二人面前勒住马,又将驼着萧燕菡的战马拽紧到身边来,见她想要抬头张望,便一脚踩在她丰厚的大臀上,丝毫不顾她拧头看过来的憎恨眼神,跟郭君判、潘成虎自若笑道:“二位哥哥,莫要垮着脸,我们先行,逮到姿色美艳、乳挺臀肥的胡姬,绝对留两个上好的美货,待你们赶来会合。”
“那你可莫要食言!”郭君判、潘成虎哈哈笑道。
他们没有一人捞到率部扈卫的任务,当然清楚王番这时候不可能有多信任他们,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却也庆幸他们早一步找徐怀交了底。
要不然他们两头都捞不着好,才绝壁尴尬。
…………
…………
岢岚城内借搜查敌间事已经执行宵禁,夜色笼罩下的长街,除了夜巡的兵卒外,空无一人。
长街两侧的宅院里不时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徐怀他们举着四五十支松脂火把,将队伍前后照得通明,也能看到有些宅院院门被砸破,有些血迹洒在门槛、楣框之上。
有葛伯奕、王番签署的调令及银牌令箭,队伍费了一番功夫从西东门出来,沿着驿道北行,很快赶到约定会合的地点。
这是汾水畔的一个渡口。
早年汾水清冽,两岸皆青山绿野,水势湍盛。
从两汉到隋唐年间,历朝都极注重汾水两岸堤坝的修缮,也不时会费巨资疏浚河道,使得数百年间从岚州到太原,以及从太原远至关中的汾水,都是河运繁盛。
到大越立朝之初,太祖皇帝为攻陷晋阳(太原府),引汾水灌淹,不仅使这座千年古城毁没,沿岸堤坝也尽数被摧毁。
而当时岚伐以北的燕云故土就已经尽数落入契丹人手里,岚州作为边州,朝廷从来都只注重考虑军事防御,再无意费心去经营民生。
不仅管涔山最盛时牧养数十万牛马的天然山地草场被废置,也不再疏浚从岚州往太原、横穿吕梁山的水道,堤坝尽毁,每逢暴雨也携裹不计其数的泥沙浸灌河道。
一百多年过去,曾经舟楫极盛的汾水上游,河道淤堵不堪,唯有秋夏时能置小船木筏,冬春则以土桥为渡,有些河段甚至可以赤足渡涉。
目前汾水上游河段还有一些渡口,主要也是用于两岸商旅车马的摆渡通行,再也看不到隋唐时河运繁盛之景;从太原往岚州的粮秣运输,也主要依赖于驴车。
葛钰已经率五百骑兵,簇拥曹师利等人抵达此处。
这五百骑兵都是葛伯奕身边的亲兵,上百支火把映照之下,五百人马也显得极为人多势众。
这一刻除了萧萧马鸣与流水之声相和以及细碎甲片簇动的声响,却没有兵卒交头接耳,都安静的等着朱沆带领监军使院的人马过来会合。
这给人一种相当强烈的压迫感。
朱芝下意识的拉住马,都不知道要不要跟随他的父亲,凑过去与葛钰、曹师利寒暄几句。
两队并作一队北上,有很多具体的事情需要商榷,徐怀则直接驱马跟随朱沆、徐武坤、吕文虎、朱芝往曹师利、葛钰驻足处行去。
待到近处,照着火光,却见有一阵子未见的岳海楼、朱孝通等人御马停于曹师利身侧。
徐怀猜想曹师利赶来岚州要绝对保守机密,不可能有扈卫跟随,而从宁武边墙南下,重重卡隘需要不惊动地方通过,多半是岳海楼亲自安排。
不过,陈子箫被他抓住之后,也说有这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岳海楼,可见岳海楼即便亲自护送曹师利抵达岢岚州,但他本身并没有参与曹师利与葛伯奕、郭仲熊、王番等人见面。
徐怀也不知道岳
海楼这两天跑哪里去了,猜测他有可能紧急赶往代州,最后与刘世中、蔡元攸再推敲突袭大同的作战计划?
脑海浮现的记忆,对突袭大同一战所昭示的信息已经够清晰、明确了,徐怀也无意再去揣测岳海楼与刘世中、蔡元攸见面的细节。
岳海楼乃是蔡系的腹心大将,即便没有人跟徐怀介绍他此时承受是什么差遣,但想必地位不会低于朱沆。
徐怀就勒马停在一旁,看朱沆走过去与岳海楼、曹师利说话。
葛钰很显然对监军使院人马拖延到这时才赶来会合颇为不满,冷着脸跨坐在一旁的马背上,对徐怀更是瞧也不瞧。
确定到大同城之后就要自行其事,徐怀就没有打算跟这些孙子和平共处。
而葛钰在他们带走鲁国公之后,竟然能毫无障碍的当街屠杀暖香楼三十余口人,以坐实搜查敌间之事,他也不觉得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心狠手辣的家伙需要给什么好脸色。
“哼!”
徐怀不仅鼻子冲到天上去,还重重的哼出声来。
他隔壁的,谁还不会傲娇了?
葛钰眉头跳了跳,好一会儿终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恼怒,朝朱沆质问道:“你们何故拖延到这时才至?倘若临敌作战,你们岂是想敌军耐心等你们姗姗而来?”
葛钰出身将门,又与极有望登基继位的鲁国公自幼相偕,他自视甚高,以为葛家在他手里还将继续发扬光大,不会将徐怀这种货色看在眼底,有什么怨气也径是朝朱沆头上撒去。
朱沆有些诧然,心里不满葛钰的无礼冲撞,但在降将曹师利面前,还是想着顾全大局,只是淡然说道:“待经略使遣人颁下调令、银牌,经东城门出时,值守武吏盘查甚细,耽搁了些光景……”
朱沆当然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徐怀有所拖延。
而暖香楼之事发生后,令天雄军将卒对监军使院很有排斥,他们经过东城门时,也确实受到守城兵卒格外认真的盘查。
岳海楼颇为诧异的打量了朱沆、葛钰两眼。
他在亲自迎接曹师利到岚州后,确实是赶往雁门去见刘世中、蔡元攸,敲定最后的突袭计划,临到黄昏才匆匆赶回岢岚城,见了葛伯奕、郭仲熊以及王番,还不知道昨夜暖香楼发生的变故。
即便葛家与朱沆不睦是他所乐见,但也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扇风点火,瓮声说道:“时辰确实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等到棋盘山才能稍作整饬呢……”
曹师利确是北地汉将中的少有武勇之人,但他能代表曹家潜来岢岚见葛伯奕,也绝非有勇无谋之辈,这眼前一幕以及这两天他秘密藏身岢岚城所见所闻,叫他眉头微微蹙紧起来,心想越廷将臣要都是这番模样,不见着比契丹好上多少啊!
第六十四章 马鞍颠簸
北上朔州原计划是夜行到汾水与恢河的分水岭棋盘山,进驻驿堡休整半天,然后将夜时赶到宁武城北的阳口砦,换上契丹汉军的兵服稍作休整后,再前往朔州。
在这个期间,天雄军诸部也会完成前往宁武城、广武砦、阳口砦等城寨的集结;只待曹师雄、曹师利在朔州正式着手清肃契丹及杂虏的消息传回来,天雄军最先集结、也最为快速的骑兵部队就会即刻出发赶往朔州。
岳海楼不欲叫曹师利看到河东将吏不偕,催促着出发。
葛钰却说兵贵神速,在岚州境内行军无需担忧遇袭,建议不在棋盘山修整,直接在天亮之前赶到阳口砦更换兵服北上。
葛钰说这样能方便提前着手肃清朔州城内的契丹及杂虏,能为天雄军的突袭兵马多争取一天的准备时间。
从岢岚到棋盘山乃七十五里,从棋盘山到阳口砦又是七十五里,分作两程较为轻松。
倘若白昼行军,骑兵日行一百五十里,难度也不会太大,但此时要暗夜举火兼程,行军强度就大太多了。
然而,当世精兵最为重要的一个标准就是考验行军,特别是夜间行军的能力。
葛钰身后五百亲兵精骑,乃是葛伯奕从天雄军诸部千挑百选的健锐,又有葛氏作为将门数代积累的强悍家将作为骨干率领,平时饭食比普通禁军要强,也严加操训,兼程夜行是基本功。
葛钰这个建议,实是要给监军使院一个下马威。
朱沆不满葛钰的无礼,却又不甘示弱,便朝徐怀看去。
徐怀耸耸肩,表示走就走呗。
五百囚卒编入禁厢军以来,没有调令,平时不得随意出动,即便夜训,也只能在营地里进行组织,还没有机会进行长距离的拉练以考验行军能力。
不过,在大同突袭战之前,进行一两次高强度的夜行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徐怀为何要拒绝?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到明口砦再见,省得驿道被不堪人等散乱堵住!”葛钰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拉起人马簇拥曹师利、岳海楼等人先行,想等到阳口砦再奚落这些无能蠢货不迟。
“……”朱沆对徐怀实不放心,但王禀强烈建议他北上后诸事多采纳桐柏山众人的意见,见徐怀满不以为是,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曹师利、岳海楼二人先行。
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朱家家将当然是跟着朱沆。
徐武坤落在后面,陪同徐怀他们率领人马。
徐怀带出来的两百兵马,虽然没有进行过长距离夜行考验,但都是从囚卒之中挑选出来的体格健壮、粗通拳脚之人,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之前饱经折腾的身体差不多都恢复过来了。
此时徐怀又将四十名铸锋堂卫作为骨干,编入队列之中,要说战斗力,已不在一线强军之下。
进行一次
高强度的夜行军,只能算是一次难得的磨合与考验机会。
驿道不宽,两名骑兵并驱而行,两百人马的队伍拉开来也有一里多长,紧咬着葛钰在前面率领的五百精骑北上,距离没有被拉开分毫。
要说真正的痛苦却是萧燕菡。
萧燕菡虽说自幼习武,天资也极为不凡,但无论是陈子箫早年指导她习武,还是其他棍棒师傅,哪个会真正以最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她打熬筋骨?
而缺了这一层打熬,萧燕菡就无法真正踏足强者的层次。
萧燕菡策马夜行二三百里,或许能支撑得住。
不过,她此时鞭伤未愈,手脚还被捆绑住后再直接捆在马鞍上。
顶着她胸腹的马鞍即便有一层软垫,但行速加快起来,颠簸走出二三十里地,她便咬牙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萧燕菡再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与一个健壮有力的身躯挤在一个马鞍上,她反趴在马鞍上,但有一只大手从下面托住胸腹之间的位置。
这只大手不仅令她的胸腹不需要直接顶在马鞍上,还随着战马奔波的起伏微微晃动,恰到好好的减缓颠簸造成的冲击。
除了姿势难看一些外,远没有直接趴在马鞍行军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还有一丁点的舒,舒服……
只是,契丹儿女虽说性情豁达,但任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贴住自己的胸腹,还是叫萧燕菡感到羞愤。
她挣扎着侧扭过身,借着远处火把的光亮,蓦然看到徐怀那张令人厌恨的脸。
见萧燕菡咬牙切齿的样子,徐怀心里还叫冤,隔着一层硬甲,除了能大体感受那比柳琼儿还壮阔的规模外,并没有半点手感好不好?
要不是不能叫下面将卒识破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要不是看她支撑不住,徐怀才不想这么辛苦一路托住她。
这时候见萧燕菡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徐怀将她直接扔马鞍上,抽回手来。
萧燕菡在马鞍上苦苦支撑了一炷香,到底还是太难忍受,咬牙问道:“你就不能松开绳索,叫我独骑一马?”
徐怀不欲左右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俯着身子,双肘撑在萧燕菡的背与臀上,问道:“我的郡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这么信任彼此了?”
萧燕菡咬住牙没有吭声,但到底没能捱多久,蜷住身子,往徐怀怀里贴近过去,以便能借些力,减少马鞍对胸腹的冲击。
徐怀又伸手托过来,萧燕菡心想契丹儿女不需要扭扭捏捏,日后将这只手剁下来喂狗就是。
“你是不是想着以后有机会将我这只手剁下来?”徐怀问道。
“哼!”萧燕菡轻哼了一声。
徐怀手往上面挪了挪,隔着硬甲摸了一下。
萧燕菡则窥着徐怀大腿随马身颠簸起来时,襟甲往两边分开,便张口咬上去。
徐怀忙抽回手,将萧燕菡的嘴巴撬开,另一只手从后面抓
住她浑圆的屁股,用力捏住,警告她道:“别以为我不会欺负女人——隔着一层硬甲,你以为我能摸到个毛啊!”
臀厚浑圆,不怕会伤着筋骨,但徐怀手劲绝强,叫萧燕菡感觉得那里快被捏爆掉。
她天性好强,这辈子从来都是百千男人宠着她哄着她,却不想栽到这杀胚手里,先是右胸被打得乌青一片,蹭一下都痛;这会儿这杀胚又抓住她另一处私地叫她痛不欲生,虽说她坚强的咬牙不吭一声,更不会跟这狗杂碎求饶,泪水却在眼眶里打着转就掉了下来。
除了途中过棋盘山稍作休憩外,七百多骑都赶在天亮之前,抵达阳口砦。
阳口砦位于宁武城北面,筑于恢河西岸,西倚管涔山东北角的险峻山峦,是胡骑沿恢河河口南下的要冲之地。
大越除了在此修筑军寨,左右沿恢河两岸起伏不定的地势修筑一堵长逾三十里长的边墙。
边墙夯土为芯,高厚约四到六尺不等,外层再砌裹一层片石——岚州石场所开采的石料,主要都是用于此处。
在管涔山以西岚谷县北境也有一道长逾百里的边墙,一直延伸到东面府州境内,与黄河东岸的要塞偏头砦连接起来,构成大越北御契丹骑兵的长城。
阳口砦的寨门狭窄,七百多人马缓缓而入,徐怀勒马停在阳口砦西南侧的一座矮崖上。
萧燕菡老实了一夜,这时候终于不用再被直接捆绑在马鞍上了,而是双手被捆绑着独自骑坐在一匹战马上,缰绳也是由她自己控制,要不是脖子上被系住一根绳索,要不是这根绳索的另一头还被徐怀牵在手里,她都可以策马逃往管涔山深处了。
清晨的薄雾在山峦间起伏,寒风吹面而来,已然有几分凛冽。
徐怀眺望左右。
深秋季节,管涔山林深树密的东北麓还予人茂盛之感,树叶一层层发红发黄,色彩端是绚丽,但往西北方向眺望过去,连绵的荒凉黄土丘岭却浑黄一片,一道道被雨水冲刷侵蚀出来的沟谷,将地形切割得支离破碎,人畜难行。
徐怀抬头看看铅云阴霾的天空,没想到才一夜工夫,气温降得这么厉害,就怕随时会有暴风雪降临,这会令突袭偏师即将面临的生死危局,益加窘迫。
“这里就快要入冬了,要比桐柏山早一个月啊!”唐盘走上石崖,看一阵大风刮过来,尘沙吹起,卷起一片黄浑,感慨说道。
越过阳口砦及边墙,就是契丹朔州境内了——朔州距离阳口砦不过五十里地。
虽说这里还没有踏进真正意义上的苦寒之地,但草城川边墙内外的地貌相差如此之大,又这么早就进入寒季,还是叫唐盘等人心存敬畏。
他感受清晨的寒冷,他也暗感在出发之前,徐怀额外在兵服寒衣之外,紧急给每个将卒都各添加了一条毡毯是何等的必要……
第六十五章 绳缚
阳口砦看似不大,但作为军寨,寨内营房却多。
此前为修缮边墙,还紧挨着砦堡修建了半永久性牢营,可供军马临时入驻。
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四人具体负责率领人马。
场面上的事朱沆自会应付,他除了将徐武坤带在身边,以便需要调用人手时能叫徐武坤去传话外,怕徐怀给他招惹事非,只是吩咐他好生歇息。
徐怀却也落得悠闲,牵住萧燕菡走进临时给他安排的独屋。
独屋土墙厚木板顶,低矮阴沉,除了一张简易木板床、靠小窗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木凳外,角落里还有一堆干草。
阳口砦虽然建有几组成片的宅院,但徐怀作为都将级别的低级武吏,还没有资格享受——萧燕菡走到低矮的窗前,外面就是阳口砦的高耸寨墙,寨墙上有不少守军,而屋舍与寨墙之前的夹巷里也有兵卒巡视。
萧燕菡转身坐桌旁,问徐怀:“陈子箫他人呢?”
从被捆绑上路出岢岚城后,她就没有看到陈子箫的身影。
虽然能明白徐怀将她与陈子箫分开羁押的用心,但看不见陈子箫的身影,她很多事都琢磨不透,甚至这时候还是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不是陈子箫与徐怀密谋诱骗她的陷阱。
“在斜对面房里关押着,”徐怀将兵刃、铠甲解下来,扔到方桌上,说道,“你落在我们手里,陈子箫才会老实,你最好也给我老实一点,不要自找罪受。”
萧燕菡将手抬起来,她双手还被绳索捆绑得结实。
徐怀怎么可能给她松绑?
徐武坤轻轻叩门,示意徐怀走过去,低声说道:“老五应该是察觉到我们加快行程,他们要比计划早一个时辰出阳口砦,最迟明天一早就能潜入大同。”
徐怀点点头,要徐武坤也抓紧时间去休息,现在还是需要养精蓄锐,等到大同城后才是真正需要打起百倍精神的时刻。
徐怀将房门关上,窗户太小,外面不远处又被寨墙遮住,屋里光线顿时就昏暗下来。
徐怀看萧燕菡已经蜷坐到角落里的干草堆上,说道:“站起来。”
“你想干什么?”萧燕菡故作惊慌的站起来,缩到角落里盯住徐怀问道。
“你真以为我会蠢到将囊刀压在胸甲下,而不是将所有的刀械都放在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徐怀冷声说道,伸手抓住她还被捆绑住的双手,猛然一拽将她扫蹚摔趴在干草堆,单膝跪压在她的后背令她无法动弹之后,再搜她的身。
萧燕菡胸脯高耸,为了掩藏这个特征,徐怀还特意给她一件宽大的铠甲。
而囊刀仅比匕首稍长,萧燕菡要将囊刀藏住不从空落落的衣甲里掉落下来,只能塞到束身小衣里。
萧燕菡身手不差,心存敌意,下手又果断狠决,徐怀当然不敢大意,先从她腰间搜起,直接揭开外甲,伸手钻入短袄里,难以想象手感还非常的细腻,可惜没有摸到囊刀;接着又扯断腰带,右手贴着她浑圆的臀部,搜索最容易藏短刃的大腿之内侧。
“你个狗杂碎,你要敢侮辱我,我剁死你!”萧燕菡咬牙切齿的骂道。
除了手感出奇细腻外,大腿之内侧还是没有摸到囊刀。
徐怀不敢放开萧燕菡,从她的腋下往前搜,一寸可疑之处都不放过,到最后才摸到她胸前将那把囊
刀搜出来。
一阵阵陌生而异样的酥麻感,叫萧燕菡心思慌乱起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直到徐怀拿走囊刀起身之后才惊醒过来,她恶狠狠的盯住徐怀的右手,心想着一定要将这只狗爪子剁下喂狗。
“跪好!”徐怀又将萧燕菡上半身拉起来,叫她背向自己跪好在干草堆上。
“你要干什么?”萧燕菡强扭过头来,看到徐怀又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根两丈多长的绳索,问道。
萧燕菡是他手里不多的筹码之一,徐怀担心长时间的捆绑会伤着她,但萧燕菡太不安分了——他这时将绳索对折,照着脑海里闪现的画面,先套住萧燕菡颇为修长的颈部,依次将对折的长绳在萧燕菡的锁骨、胸前等部位分别打上绳结;然后将对折绳从胯下绕到后背处再打一结;从颈部绳穿过,对折长绳才左右分开,再分别从两侧腋下反绕回到萧燕菡胸前,最终结成菱形的绳网,将萧燕菡结结实实的捆绑,却不至于会影响到萧燕菡血脉运行而影响鞭伤痊愈。
将捆绑好的萧燕菡扔干草堆里,徐怀将几把刀械以及箭囊都放到枕边,才和衣躺下歇息。
…………
…………
沿恢河北上,相距仅五十里便是朔州城。
朔州东临应州,南接岚州,西、北面则是阴山余脉,山岭绵延不绝,恢河(桑干河)横穿而过。
战国时,朔州属赵地,置马邑,汉蕃杂居于恢河两岸,开垦良田无数,但自从为契丹所夺,为避边境战乱,大量汉民流亡,恢河水道无人治理,淤堵严重,堤坝也大多被频频爆发的水患冲毁,两岸曾麦翠流芳的万顷良田,此时差不多都变成牧场。
站在阳口砦的城头,还不时能眺望到胆大的蕃户牧马,驱赶牛马群在辽阔的草场里放牧。
徐怀他们在阳口砦休整到午时,用过午食,出阳口砦沿边墙东进,在一座杳无人烟的山谷换上胡服,策马往北,赶在入夜前驰入朔州城。
此时的朔州城,乃是建于北齐,历代都有修缮,迄今已有六百年,城周长九里有余,城墙夯土筑就高逾四丈,城碟高六尺,峙立于黑驼山与恢河之间的平缓坡谷间,有着一种苍凉的雄伟。
七百人马扮用胡兵,在曹师利的引领下,驰入朔州城,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虽说近两百年来,契丹一直都不懈的往燕云诸州迁徙契丹及诸蕃部落,加强对边地的控制。
朔州辖内也有成千上万诸蕃,但主要在城外逐水而居,保留着传统的部族风俗,而在朔州城内则还是以汉民为主;看街巷之间的店铺宅院以及行色匆匆的行人,与蕃汉杂居的岢岚城十分相肖。
在进朔州城之前,岳海楼、朱沆等人与曹师利居前而先,徐怀距离他们较远。
不过,在进朔州城之后,考虑到曹师利他会近距离吸引街巷路人的目光,他身边也仅仅找一些满脸络腮胡子、颇像胡容的健壮骑士簇拥曹而行。
岳海楼、朱沆等人即便都换上甲衣,大张脸被头盔遮住,但面相细看与胡人差距颇大,则杂藏在行进的队列之中,往刺史府而去。
徐怀这时候距离岳海楼、朱沆他们就很近了,看得出他们进城之后手里都捏了一把汗;朱芝背脊僵硬得叫徐怀都担心他会从马背上栽下来。
人心隔肚皮,岳海楼与曹氏兄弟接触最多、最久,但他也无法完
全断定曹师雄、曹师利南附,不是契丹人的诈计。
倘若有诈,他们七八百人此时已经进入朔州城,就成了瓮中之鳖——这点人手不要指望从早有准备的重围之中杀出城去。
徐怀撇撇嘴,惫懒的拿马鞭驱赶小飞虫。
在他心目里,岳海楼要算一个人物的,徐怀心想岳海楼与曹家兄弟多次接触,南附之事也应该是他推动起来的,就连他都如此不自信,也难怪葛伯奕等人要曹氏兄弟屠戮朔州城内的契丹人及诸蕃民众以为明证了。
而这种不自信,有时候比短视更为致命。
徐怀这时候陡然想到赤扈人南下,汴京城很可能是不战而降,才会自皇帝以下数千宗室子弟及臣僚被俘虏北上;而准备从桐柏山道南逃南阳的,则可能是勤王兵马在汴京城外另立的新帝。
徐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默然跟随着队伍之中,往刺吏府方向行去。
进朔州城之前,萧燕菡便给解开捆绑,此时得以独乘一马跟随在徐怀身侧,自然也能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底。
说实话,普通将卒冒充敌兵闯入敌城,背椎僵硬、手心捏汗都是极正常不过的事情;像唐盘、徐心庵他们都难以避免。
而再看朱沆、岳海楼等人神色,萧燕菡能确认他们对曹师雄、曹师利南附、朔州城里并无埋伏也并无十足的把握、自信。
这一切跟他们事先预料的一样,大越君臣对曹师雄、曹师利南附没有信心,最有效、最简单也最快速的验证办法,就是迫使曹家兄弟屠戳契丹人以绝后路——也只有这样,越军偏师才敢大胆往大同穿插过去。
她随徐怀一路北上,不仅得以进入天雄军重兵控制的阳口砦,看到那里粮秣堆积如山;她一路还不断与别的天雄军人马相遇,这时候也能很肯定天雄军已经做好突袭大同的准备,就等着对曹师雄、曹师利进行最后的验证。
这一刻她也能确认陈子箫并没有背叛契丹,与徐怀合谋骗她。
都进入朔州城了,徐怀与陈子箫还有什么好骗她的。
她只要不再试图逃走,徐怀想通过她假传消息也不可能啊!
徐怀与陈子萧倘若想揭穿他们的阴谋,劝葛伯奕中止突袭大同的计划,将她交出来,或者之前就令死间计无法得逞,不是更有效?
契丹糜烂成什么样子,临潢府、大定府等契丹腹心之地所面临的危机,她比谁都清楚。
她也清楚西京道防御是何等的虚弱,迫不得及实施这样的险计,也不过是作最后一搏。
甚至在岢岚诱使天雄军大肆杀戮蕃民,她没有顾着自身安危,拒绝提前撤走,也是做好不幸死于岚州的心理准备。
她被捉住时无比愤怒乃至惊惧,不过是怕陈子箫与徐怀合谋,将契丹最后一丝挣扎的希望都掐断掉。
在这一刻,愤怒与惊惧皆如汤沃雪、消之一空,她的心思便镇定下来,看徐怀那张年轻甚至可以说还相当俊朗的脸上,此时仅仅挂着淡淡的无奈哀容,并无半点的紧迫,打望左右的街铺还颇有信马由缰的意味。
她突然间很好奇:照陈子箫所说,这厮今年才十七岁,他怎么可能窥破这一切,还能如此淡定面对这一切?
当然,她心里的愤怒与惊惧不在,但想到这厮非礼过她,恨得还是要将他的狗爪子剁下来。
第六十六章 暗夜
契丹在继承前制方面要比大越彻底,州刺史、军镇节度使皆是掌握地方军政大权的职务事。
契丹崛起窃得燕云之地,推行以汉制汉的政策,有一批汉人得以起用,在契丹扎下根基,发展成或权倾燕朝、或在地方只手遮天的大家族。
曹家在契丹汉将汉臣之中,虽然不甚起眼,但在朔州也是世代为吏。
十七年前燕越边衅,曹师雄任汉军营指挥使,当时还算不上什么人物,也不可能有能力去挡靖胜军的兵锋。
当时才刚刚完成内部整合的赤扈人,从越燕边衅中看出契丹虚弱不堪,才肆意吞并西北诸蕃;当时西京道境内诸蕃势力也蠢蠢欲动起来,反抗契丹人的统治。
据守丰州有功的萧林石升任西京防御使,手里无兵可用,不得不重用汉军镇压此起彼伏的叛乱。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便在这个过程中脱颖而出,所率领的汉军战斗力也强,直到担任朔州刺吏及清顺军统制,掌握朔州的军政大权。
朔州城民生凋敝,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曹师雄的刺史府富丽堂皇,占地极广;这次也划出一大片院落,以便徐怀等七百将卒直接进驻刺史府。
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曹师雄在刺史府已经备好宴席。
不过宴席间会商议机密事,徐怀作为统兵官,没有资格参与议事,也就不在赴宴的人员之列。
进驻刺史府后,朱沆要徐怀与诸将率领二百将卒就地待命,不得随意进出。
葛钰也是统兵官,但很显然没有人将他跟徐怀这些武夫视作一类人。
甚至在进刺史府大院之后,曹师雄看到葛钰,要比对岳海楼、朱沆还要热情。
朱沆、岳海楼等人却很能理解这种情形,在他们看到,伐燕已是胜券在握的事情,蔡铤以及刘世中等主战派将臣在朝中必然会更得势,但葛家在地方也必将更根深蒂固。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倘若不愿放弃统兵权,最好的安排就是在地方任将,因此,他即便是通过岳海楼游说选择南附,身上会被打上蔡系的标签,但实际上对葛家的抑仗更强。
这是徐怀他们所羡慕不来的。
在世人眼里,葛家作为将门,早就进入勋贵圈了,岂是他这种武夫所能匹及的?
徐怀只是淡然看着这一切,要徐心庵、唐盘他们负责警戒,他则带萧燕菡回住处。
这里是专门为中低级层武吏安排的一座院子,与将卒驻院紧挨着,却要更为精致;曹师雄也甚为贴心给安排了两个年轻的汉人女婢照顾起居。
进朔州城时,徐怀怕岳海楼他们靠近会看出破绽,便给萧燕菡解绑,让她独乘,但这时候他将曹师雄安排的女婢打发走后,又拿绳网将萧燕菡捆绑到房间里的柱子上,省得她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在阳口砦,萧燕菡被徐怀拿特殊的缚法捆住后,就在干草堆躺了半天,当时还没有什么感觉,但这次她先脱下外面的衣甲,给鞭伤上过药之后再被这般捆住,她才注意到胸前被绳网勒住,愈发的圆挺。
更叫她难受的是
对折的绳索从她股下穿过,之后绑到身后房柱上,她被迫背靠房柱而立,身子但凡稍稍松懈,那感觉更是说不出的怪异。
萧燕菡虽然未经人事,但也听奴婢说起过有些恶人折磨女人的一些手段,听时便觉得不堪入耳,此时怀疑徐怀就是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她,心里又羞又恨,只是努力踮起脚来站住,不想满足这狗东西变态的心理。
徐怀却不知道萧燕菡在感受着什么,他将油灯挑亮一些,又将云朔堪舆图铺在桌上想事情。
曹师雄、曹师利的家眷都在刺吏府,府里也没有几个扈卫,却放他们直接进驻刺吏府,可以说最大限度的表示出诚意,但可惜的是,他不觉得朱沆、岳海楼、葛钰这几个人会有胆魄放弃清肃计划。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等候天雄军主力在一两天时间集结过来后,再往大同城突袭而去。
“喂!”
萧燕菡踮了半个时辰的脚,身子发麻,她见徐怀都坐灯下翻看卷宗,头都没有转自己这边转过来过,不像是有意折辱自己。
她这时候忍不住招呼徐怀,但也断然不会承认勒得心慌,说道,“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已经信了,你可不可将我放下来——你现在也该相信我不会做节外生枝的事情了吧?”
屋里就一盏油灯,屋里却是空旷,萧燕菡远远被捆绑在房柱上,徐怀看不清她脸部的神色,只是淡然说道:“你也是习武之人,不会连这点辛苦都吃不住。你有力气跟我说话,还不如站着养养精神!”
“养,养你娘的头!”萧燕菡肚子里破口大骂,她宁可跟徐怀多说说话分散注意力,要比总想着有根绳子从那里勒过要轻松些,岔开话题说道:
“桐柏山匪乱,王禀祖孙都是得幸于你才能苟活,但王番秘使赤扈归来,看他安置监军使院诸人任事,却是将你当寻常武夫;这次一路过来,朱沆、朱芝父子也视你甚低,葛钰更是懒得拿正眼瞧你,这也未免太屈你了!”
“怎么,这时候不想着将我剁碎喂狗了?”徐怀手执油灯,拖椅子坐到萧燕菡跟前,笑着问道。
徐怀之所以要亲自看住萧燕菡,说实话就是等着她开口。
萧林石、陈子箫等人这次阴谋可谓阴狠,徐怀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形势无可逆转的朝萧林石、陈子箫等人所期待的方向滑落,但他对萧林石、陈子箫并没有咬牙切齿的仇怨。
一方面是萧林石、陈子箫他们也是垂死挣扎,更多也是因势利导,一切的根本还在于大越朝廷滚滚诸公是那样的短视以及数百年来北地就一直存在的汉蕃矛盾。
另一方面,统率十数万大军的将臣又是那样的无能。
徐怀难以相信,这么重要的战事,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等人竟然没有从正面攻坚死战的自信与决心,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偏师突袭之上。
是的,铸锋堂现在人手极为有限,还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徐怀在进朔州城之前,还搞清楚了雁门与应州之间敌我对垒的形势。
在徐怀看来,刘世中、蔡元攸倘若有率东路军主力与契丹守
军主力在应州境内决一死战的意志与决心,偏师突袭大同甚至可以说是绝妙一招。
到时候大同遇袭的消息传到应州,必然会动摇契丹兵马的军心,从而变得更加脆弱、更容易击溃。
这种情况下,徐怀根本就不会怕萧林石在大同城里能什么诡计等着他们。
偏师有时候发挥的作用也许更大,但伐燕之战的重心必然还在应州。
然而他在进朔州城之前,最新得到的情报则是东路军虽然已经雁门出动,却在应州城东南二十里外的黄水河南岸结寨。
东路军主力既没有往应州城下进逼,更没有做出绕过应州城往大同方向穿插的势态。
很显然刘世中、蔡元攸他们将此战的希望都寄托在偏师突袭得逞之上,希望契丹看到大同城失陷后,其在应州的守军主力会不战而溃,然而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西京道全境。
所以,这次北征伐燕倘若注定失败,在徐怀看来并非萧林石用谋多精巧,实在是大越将臣太他娘无能、幼稚,还他娘个个以为智谋过人。
统领十数万兵马的将臣,去打这一场决定未来百年国运的战事,却没有相应的战略眼光与胆魄,却还事事都受中枢的制肘,徐怀想想,都气得要将手里的油灯砸出去。
比起大越这边废物一般却又自视甚高的将臣,徐怀却是更欣赏此时还像狐狸一般藏在暗中的萧林石。
而只要萧林石对赤扈人的威胁有足够的认识,徐怀相信他此时更多的想着自保,而不是满心想着消灭多少越军,甚至不排除萧林石在击溃大越兵马之后,仍然有跟大越议和的意愿。
正常情况下,萧林石根本就不会搭理他这种小角色。
只要萧燕菡与陈子箫在他手里,谁敢说他就没有跟萧林石对话的资格?
当然,萧燕菡、陈子箫要是愿意配合,甚至愿意从中撮合,意义却更为不同。
“陈子箫之前便猜你不容小窥,却不想他到底还是没能看透你,”萧燕菡稍稍踮起脚,以缓解那怪异的压迫感,说道,“想你这样的年纪,智勇却又远超凡俗,你倘若为我契丹所用,绝对不会明珠蒙尘!以前我不信任你与陈子箫,所以我说什么话,都是在诓你,但你现在要相信,我绝没有诓你之意!”
“契丹朝不保夕,我此时去投契丹,倘若将来史书有幸有我一笔,大概也是当笑话书写,”徐怀将油灯搁在地上,笑着说道,“我的话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萧林石倘若想与大越休兵止战,王禀相公是唯一他能寄以希望之人。”
“陈子箫早就断定,王禀绝不可能知道我们落在你的手里,也绝不可能在越军溃败之前与我们密谋什么,我们要怎么将希望寄托他身上?”萧燕菡顺着徐怀的口气问道。
“这就需要郡主您慢慢思量了。只要郡主不再是表面上笑嘻嘻,暗地底却满心想着将我剁碎了喂狗,就会想明白一切。”徐怀说道。
“你叫我这样子怎么想?”萧燕菡心里骂着麦麦批,努力挤出和颜悦色,扭动身子,娇声问道。
第六十七章 落花流水夜
徐怀盯住萧燕菡看了片晌,说道:“看你进城后表现还算老实,那我将绳索绑得低一些,好叫你能坐地上歇息;你最好能一直老实下去,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下给我节外生枝……”
徐怀将捆绑梁柱的绳索放低下来,又找来两只蒲团,叫萧燕菡能够坐下,他也盘腿坐在萧燕菡对面的蒲团上,方便说话。
“陈子箫说是你王孝成之子,这是怎么回事?”萧燕菡这时候才有机会问出她心里的疑惑,盯住徐怀问道。
“以郡主之尊屈临岚州,即便受萧相牵累,也必然是陈子箫等人受你节制,你似乎对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的渊源并不清楚啊?”徐怀有些疑惑的看了萧燕菡一眼,只要对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的渊源以及对靖胜军当年的旧事足够清楚,陈子箫都将最关键的一层窗户纸挑破开了,断无可能想不透其中的关键。
“我以为桐柏山众人只是一群山野莽夫,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多的曲折?”萧燕菡扭捏的说道。
“郡主可知道家皆言人生来有七宗罪,傲慢、贪婪、色欲、嫉妒、贪食、愤怒、怠惰,人需戒之,”徐怀摇头叹息,说道,“要不是郡主你太大意,那么容易被我激怒,我未必能识破郡主你的身份,也不会有机会将你与陈子箫一网打尽,就很可能选择隐忍不出手,郡主也不需做我的阶下囚了。”
“你这是教老娘做事?”萧燕菡心里吐槽,要不是双手还被绑在身后,她恨不得在徐怀这张自以为是的脸上抓上几十道,强忍住内心的不适,说道,“我以往确实是大意了,陈子箫诸多话也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去,你且详细与我说说!”
“不要看现在大越朝堂之上诸公气势汹汹叫嚣着要收复燕云故土,但在十五年前靖胜军攻入云朔应妫等州,朝中衮衮诸公却只敢维持旧观,怂恿那无能而昏庸的官家下旨将靖胜军召回,放弃云朔之地——这些你应该是知道,”徐怀说道,“当时仅有班师撤军之诏,蔡铤却另行伪造一封密诏诛杀我父,之后又斩草除根杀我母亲与我栽赃给护卫,却不想我养父徐武宣事先已经拿自己的幼子与我换了过来……你现在也知道这秘密对我们有多关键、多致命了,所以你也应该清楚我怎么都不可能放你们逃脱了。郡主你们的奸计即将得逞,我不可能随时都在房里看着郡主,可能需要将郡主吊绑到房梁上才放心,得罪之处,还要请郡主多担待啊!”
萧燕菡见徐怀站起来,将一根长绳从房梁上穿过,然后从她身后的绳网连接起来,三五下就将她整个吊起距离四五尺的距离,这也使得几处越发压迫得厉害。
萧燕菡又羞又恼,这时候不要说闹出什么动静来,更怕有人过来找徐怀,看到她这般
模样。
…………
…………
徐怀刚将萧燕菡吊绑好,徐武坤参加夜宴归来。
在桐柏山众人里,徐武坤作为军虞候,是唯一有资格去参加夜宴议事的。
徐武坤回来,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都丢下手头的事情跑过来。
只要是人,不管多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心里多多少都会有所侥幸。
徐怀分析形势再紧迫,再透彻,但徐心庵他们并不像徐怀,对历史轨迹有那么清晰明了的认知,总觉得事情会有转机。
“曹师雄、曹师利家小都在刺史府里,又让我们直接进驻刺史府东南、西北两处关键院落,够有诚意了,还要继续清肃朔州城内的契丹及杂虏吗?”众人聚到廊下,徐心庵关切的问徐武坤。
徐武坤摇了摇头,说道:“曹师雄在席间却是再次提出仅处决朔州城里从契丹及从诸蕃选用的官吏,待战后将契丹人及诸蕃族人驱赶出去。朱沆也有所犹豫,却是岳海楼、葛钰坚决不允,要求曹师雄今夜先处决朔州城内的契丹官吏,明日一早就清肃城里数千契丹人及杂虏,说契丹当年数次侵屠中原,杀戮无数,此刻当血债血偿。此时曹师雄正遣人将契丹官吏召来刺吏府……”
“……”徐心庵都是无语。
俄而唐青问道,“没我们什么事?”
“朔州城内的契丹官吏不多,葛钰说他那边人手足够用,不需要劳烦我们。”徐武坤说道。
“不管也好,我们却不需去费这气力!”唐青说道。
“他说不用就不用,算哪根葱?”徐怀轻哼一声说道,“其他人可以继续留在院中休息,囚卒都要去看,而且要瞪大眼睛看……”
放肆屠戮劫掠,会将人性恶的那一部分释放到极致。
虽说诸多囚卒没有斩立决,还能流放到岚州来,绝大多数都不能算十恶不赦之人,却也都是胆大妄为之徒,才编训一个多月,不可能将他们性情中恶的棱角都收拾得干净。
即便有四十名铸锋堂卫编为骨干,但真正进入大同城之中,看到天雄军所有的将卒都在城中放肆的烧杀掳掠,徐怀还要强行将他们约束住,诸多囚卒内心深处必然也会滋生很多怨气跟抵抗来。
现在拉出去旁观屠戮,多少能有一个缓冲,要有什么不好的苗头,他们现在还有余力收拾。
“我们还是先跟朱沆言语一声!”徐武坤说道。
徐怀点点头,毕竟朱沆才是真正代表监军使院,他们名义上要听从朱沆的调动。
徐武坤特地将徐心庵、唐盘二人拉上去见朱沆,徐怀推开关押陈子箫的房门,一盏油灯昏暗的摆在桌上——陈子箫的危险性要比萧燕菡大得多,还是将他两臂打
脱臼后将他五花大绑住,结结实实的捆房柱上。
陈子箫却是淡然,看到徐怀推门走进来,声音嘶哑的说道:“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好好谈一谈了!”
“谈什么?你不怕我将你们交出去,事情还有转机吗?”徐怀淡然问道。
“王孝成当年是怎么死的?越廷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动辄祖宗法,将我们这样的粗鄙武夫吃得死死的,生怕稍有半点逾矩,事情还能有什么转机?”
陈子箫艰难的抬起头,笑了起来,却有些狰狞,说道,
“刘世中、蔡元攸是什么样的人,我了解得比你要清楚,他们倘若敢大肆进攻应州,与我西京道守军主力决一死战,林石大人有什么谋略也派不上用场,但他们敢堂堂正正的打一仗吗?他们对天雄军这路偏师寄希望越深,也就越不容这边出一丝的偏差……”
“契丹在应城好歹也集结了三万兵马,真要像你说的刘世中、蔡元攸敢战便能赢,萧林石的处境也颇为不堪吧,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徐怀问道。
“果然,跟你说话,真是再小心都会出漏子,”陈子箫微微蹙着眉说道,“但也无所谓了,也就这几天局势就会彻底清晰下来,还请你善待郡主;你要能活下来,应该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哼!”徐怀冷冷一哼,笑道,“你从来都没能将我看透,不要以为现在真就知道我想要什么……”
陈子箫不像萧燕菡那么好控制,徐怀也不欲与他费什么唇舌,转身走出房间,示意韩奇寸步不离的守在这里。
他不想杀了陈子箫,却也不容陈子箫这边折腾出什么意外来。
徐怀转身回到自己房间,见萧燕菡竟然睡熟过去,他拿着一卷武经坐灯前翻看起来,远处有兵戈相击的声音传来。
徐怀打开窗户,叫声音更清晰一些,萧燕菡蓦然惊醒过来,也宁神听去,兵戈相击声里掺杂着惨叫哀嚎、怒骂,很显然朔州城的契丹及诸蕃官吏,这时候才意识到灾难的降临。
虽说岳海楼与曹师雄、曹师利商议的清肃计划,从明日一早就全城发动,但杀戮一旦开启,便很难停息。
徐心庵回来禀告:“曹师雄请葛钰与我们率部去抄掠契丹官吏的宅院,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这是好差使,你们领人去看吧。不过,我们的人谁要敢动手抢一两金银、杀死杀伤一名妇孺,皆当场处决,不要手软!”徐怀说道,“最好今天能杀两三个人震慑一下人心,要不然到大同了,不那么好控制!”
萧燕菡听着这话,心惊朝徐怀看去,虽然光线昏暗,虽然只能看到他面朝门外跟徐心庵说话的背景,却是说不出的冷冽!
第六十八章 奇袭
朔州城说小不小,周长有九里多,比岢岚城要略大一些,但在徐怀的感观里,朔州城又不算大,他脑海不时会闪现一些极其壮阔的场景。
大规模的杀戮从子时就拉开帷幕,直至第一抹清亮的晨曦从窗户透进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哭泣、哀求、咒骂混杂在刀戈相击、马蹄奔驰声里,到这时候才稀疏起来,偶尔会有一两声狰狞的狂笑,从远处的巷道传来。
徐怀蜷着身子而睡,很不舒服,醒过来盯住窗户怔然看了片晌,才朝萧燕菡看去。
萧燕菡艰难的转过头去。
虽说这一切是他们之前所期待的,但事情真正发生了,这一宿带给她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不时被那些惹隐若现的杀戮声惊醒。
徐怀听到院子里有人动静,披衣起床,推开房门看到院子里积满白霜。
徐心庵、唐盘两眼赤红,衣甲未解,坐在台阶前歇气,转身看到徐怀走出来。
徐心庵难受的说道:“一仗未打,我们却抓住自己人先处决了六个,真他娘不是滋味!”
徐怀坐到台阶前,跟徐心庵、唐盘说了一会儿话,便叫他们先去歇息,他与徐武坤去见朱沆。
到这时候朱沆才将具体的军事部署告诉他们。
清肃过契丹官吏,葛钰就连夜派人快马赶往阳口砦传信。
照着既定的计划,天雄军集结于阳口砦、广武城的五千骑兵在接到传信后,就在天雄军第三将葛怀聪的率领下即行出发,然后每行十里就与这边联络一次,此时已经进驻朔州城外、原为曹氏清顺军所控制的猴儿堡休整。
曹师雄、曹师利麾下有两千骑兵,将于今日晚些时分由曹师利率领直接出发,趁着南附消息还没有扩散,第一时间偷袭大同,争取能不费吹灰之力先控制住大同的一座城门,为葛怀聪率领五千骑兵杀入大同城打开通道。
此时天雄军另有一万五千步甲也应该已经照着既定的计划,从阳口砦等集结点出发,进入朔州境内。
步卒沿恢河北岸往大同方向,昼夜兼程进军,最快预计两天之后将抵达大同城,与骑兵部队会合。
岳海楼将与葛钰所部五百精骑,与曹师利先行;监军使院两百役卒,将与葛怀聪部一起赶往大同;曹师雄还是另派部将率领三千清顺军步兵东进,他本人仅留三千步兵守朔州,待葛伯奕、王番等人赶来会合。
徐怀对这样的安排没有置喙的资格,用过早食便带着几人骑马在城里兜圈。
长期以来,大越与契丹人的战事频率,要比党项人低得多,但十五年前的边衅,还是叫朔州萧条许多,到这时都没有恢复元气。
朔州城内总计
就三千余户民口,契丹及杂虏占比不到一半。契丹及诸蕃杂虏总人口可以就五六千人,丁壮不会超过两千。
昨夜的清肃是突然而迅速的,并没有拖延到清晨再进行,目标也是将城内的契丹人及诸蕃杂虏青壮全部肃清。
所有的契丹人及诸蕃杂虏都没有预料到曹师雄南降,还会下这样的狠手。
城门封闭,城墙守卫也倍加森严,大多数契丹及诸蕃青壮在睡梦中被闯门而入的清顺军将卒惊醒,来不及拿起刀弓反抗,刀矛已经及身。
徐怀出刺史府,天光才大亮,但城里就剩少处还有契丹及诸蕃族人在负隅顽抗;大股清顺军还留在城中进行最后的清肃。
一具具尸体直接拖到街巷上曝尸,其中也不乏妇女、儿童,空气里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葛钰所部此时已经回刺史府驻地休整,但城中的搜捕还在继续,大批衣衫破旧的契丹及诸蕃妇孺,这时候正驱往到兵营关押起来,洗掠及奸|淫则无处不在。
大部分汉民都还没有惊醒过来,还在为昨夜的变故惊惶不已,但也有不少流民青壮听到刺史奉朔州南附大越的消息后,这时候也兴高采烈的加上清顺军的队伍。
他们将内心沉积多年的仇恨憎怨,毫无忌顾的倾泄到平时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肆意欺凌的契丹及诸蕃族人头上。
契丹及杂虏青壮在夜间差不多都清光,还在负隅顽抗的,也非普通的汉民青壮能敌。
他们主要是闯入契丹及杂虏宅院之中劫掠,协助搜查藏匿,甚至将清顺军暂时未能顾及的漏网妇孺,拖到街巷里殴打杀戮奸|淫。
清顺军两千骑兵以及天雄军五百精骑,午后便在曹师利、岳海楼、葛钰等人的率领下从朔州城出去;清顺军另外三千步卒也集结,做好出发的准备。
虽说从朔州抵达大同,在恢河的北岸还要经过金城、怀仁两城,但朔州城昨夜大肆杀戮时,特地加强四城守卫,曹师雄他们相信消息还没有泄漏出去。
现在清顺军可以以增援应州作为借口,骗过金城、怀仁两城的守军及沿线侦骑,大摇大摆沿着恢河北岸往东挺进。
徐怀他们午后则随同朱沆进入猴儿堡,与天雄军第三将,同时也是葛氏二代的核心人物葛怀聪会合。他们在猴儿堡停留到将晚时分再整装出发,摸黑夜行,往大同方向挺进。
从朔州到大同有二百里程,葛怀聪所部骑兵,虽然也是天雄军里的精锐,行军却要拖沓得多,天亮之时行军到怀仁城南的一座渡口,便有精疲力竭之感。
长时间以来,大越诸禁军极少长距离迂回作战,骑兵通常也仅仅是要求日行百里。
禁军将卒一经招募便要
在营伍之中熬到老死。
葛怀聪所部骑兵,虽说是天雄军里经过挑选的精锐,但一眼看去,两三成将卒须白都已经斑白;其中大量将卒都是流民及盗匪出身,星夜驰行一百三十余里,大多部分人都叫苦不迭。
这跟葛钰所率领的那五百亲卫精骑,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渡口距离大同城,还有近七十里地,而渡过恢河,应州城就在渡口南六十里外。
徐怀停马在恢河畔,眺望多年无人治理的恢河。
河水早就没有堤坝的约束,宽宽窄窄在草原上蜿蜒流淌,很多浅滩骑马便能渡河;此时已经近岸处的水面已经开始结有薄冰,天气越发寒冷。
他们在渡口处没有等候多久,日上三竿时,曹师利、岳海楼便着人传回消息。
大同城对朔州方向完全没有设防,曹师雄他们率两千骑兵昨日黄昏之前,也是先抵达他们立身的这处渡口,为应付怀仁等城的守军,先假装将渡河增援应州,入夜之后就趁着风高天黑,一口往大同潜去,藏于大同城外的密林中。
清晨时大同毫无防备的照常开启城门,他们先安排数十死士扮作商旅,混在前往从恢河南岸往大同避难的民众之中,突袭大同西城胜德门,然后两千骑兵一拥而上,杀溃反攻的守军,目前已经控制住景裕门及附近城墙,正往城内纵深处杀去。
葛怀聪此时是再也顾忌不上休整,也不掩藏行踪,当即发动全军,快马加鞭往大同城突袭而去。
不恤马力,五千兵马午时便杀到大同城下。
大同旧为北狄林胡、楼烦地,战国时为代国,后并入赵地,秦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于大同北部筑长城,又在云冈以西十里河谷筑武周塞以备胡敌,是为大同筑城之始。
北魏及隋唐在壁立千仞的武周山壁大规模开凿佛窟。
当世大同矗立武周山下的平阔河谷之中,夯土为城,东西南北皆五里纵深,是耸峙阴山与燕山、太行山之间的雄城重镇。
大同除了周二十五里的外城,里面还有一座五六百步见方的内城,西京道防御使司、西京留守司、都部署司等衙署皆在内城。
契丹西京道守军主力都被吸引到恢河以南的应州,大同仅留有一万四五千守军,战斗力也相当有限。
曹师利、葛钰率两千多骑兵突袭胜德门,守军还试图反攻想夺回胜德门,但在葛怀聪率部赶到后,抵抗意志最弱、人数最多的汉军最先被击溃,纷纷放下兵械投降,以契丹本族人为主、战斗力相对较的御帐军,与渤海军及诸蕃蕃兵便往内城撤退,想要据更为坚固的内城坚守到援兵赶来……
第六十九章 风雨将至
契丹人尚有四五千残军退守内城,曹师利主张一鼓作气,趁敌军惊惶失措之际,直接附城强攻,打其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拿下大同全城。
葛怀聪却担心大同内城墙高且厚,而突袭兵马皆是骑兵,又连日长程奔走,人疲马乏,不愿七千骑兵仓促下马去强攻内城,决定等后面的兵马赶到再说。
大越禁军,早年为防范武将擅权,包括营指挥使在内,中高级统兵将官都是严格照三年一期进行轮转、重新任命,严禁武将长期掌握某一支兵马。
这使得大越禁军兵马众多,却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严重削弱禁军的战斗力。
元熙年间,为革除旧弊,允许营指挥使、将厢都虞候以及将都指挥使等中层将官长期统领某支失马,以保持基层军队的稳定与战斗力,但统制、都统制等高级统兵将官的任命、升转,则依旧维持旧制;甚至大部分统制、都统制等将职都有意长期空缺。
待遇到战事需要时,朝廷才会临时委派将臣出任,又或者直接由当时的战场最高级别的都指挥使、都虞候兼领。
葛伯奕临到战时,以经略使兼领西路军都统制,有权节制包括天雄军在内,集结从岚州方向北征的兵马,但天雄军统制犹是空缺。
葛怀聪不仅是葛伯奕的长子,他作为天雄军第三将,乃是大越进入契丹大同战场的最高武将,不仅已经进入大同的骑兵部队受他节制,此时正从朔州境内借道往大同奔袭的一万八千兵马,也都受他节制。
曹师利作为新附之将,心里有太多的顾忌,虽然担心战机稍纵即逝,但葛怀聪不采纳他的建议,他也没有坚持下去。
岳海楼、朱沆未置可否,早就拟定的作战计划便是等后续的步卒赶到,再强攻城中负隅顽抗的强敌,大将擅自更改既定的作战方案。
除非有非常必要的理由,要不然即便七千骑兵下马能攻下内城,也是有过无功。
更多人觉得葛怀聪主张乃是稳妥之计。
大同之外,契丹在应州是有三四万兵马,但都被东路军主力吸引住,即便金城、怀仁等城,各有数千兵马不等,战斗力也极有限,短时间内也无法集结增援大同,他们此时清肃外城残敌,控制住四门形势,待到西路军步甲主力赶到,即便短时间内难以拿下内城,胜券也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甚至说不定契丹在应州的兵马,在听到朔州南附、大同被突袭失陷的消息后,不战而溃,东路军主力也不需要三五天就能杀到大同城来。
总之没有徐怀插嘴置喙的余地,他甚至都没有凑到葛怀聪身边旁听军议的资格。
午时,曹师利、葛钰部就已经控制住胜德门附近区域,之后守军里的汉军主力或溃逃或投降,仅剩四五千残兵都退守内城,这为骑兵主力进入、控制外城,创造有利条件。
大同城占地要比岚州、朔州都要大上数倍,葛怀聪并没有急于去控制其他三座城门。
除了在胜德门内外留有一千警戒兵马外,其他六千多骑兵都直接进驻到西城区域,一边清肃这边的残敌,扑灭残敌撤往内城之前点燃的房屋,一边等候西路军主力的到来。
徐怀所部乃是监军使院的役卒,一方面他们不需要承担作战任务,另一方面葛怀聪也不会真同意朱沆将监军使院卒派出去纠察、约束军纪,特意将靠近西北角的宅院划为监军使院卒的驻地。
…………
…………
徐武坤作为军虞候,参加过军议赶回驻地,看到将卒都已安顿下来,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等人都在徐怀这边的院子里。
驻地紧挨着城墙的西北角,站在院子里抬头便能看到夯土城墙上高耸的角楼;城墙高约四丈,两层角楼供眺望、射箭,也两丈多高。
徐怀与徐心庵他们正研究城墙及角楼的地形。
徐武坤走进来问道:“有没有联络上老五他们?”
徐武坤、周景照计划应该昨日一早就混入大同城,但徐武坤进城之后,就一直留在朱沆身边,还无暇关注其他事。
“已经找到他们留下的暗记,韩奇正带人接他们过来。”徐怀说道。
现在西城区域到处都是大越兵马,大同城里平民装束的人无法随意走动,他们看到徐武碛、周景留下来的记号,只能派人去将他们接过来。
徐怀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探头看过去,就见韩奇陪同穿一身狗皮裘衫、行商打扮的徐武碛、周景走进来。
“老五,城中现在什么形势?”徐武坤急切问道。
“与徐怀猜想的一样,虽然朔州那边消息封锁得好,但禁军在岚代等地杀戮劫掠蕃民的消息已经在大同城传开,惊扰不小,甚至有人暗中挑拨、激起矛盾,昨日就有多起斗殴、厮杀,汉蕃各有十数人死伤,”徐武碛说道,“曹师利、葛钰突袭胜德门,汉军作战意志就很低迷,葛怀聪率部赶到后,汉军都没有像样的抵抗就崩溃,多多少少跟这个有关……”
“萧林石既然预料到这一切,为何不在大同提前加强戒备,还要让我们这么轻易就夺下大同外城?”徐心庵疑惑的问道。
在徐心庵看来,大同这边加强戒备了,骑兵无法突袭拿下大同外城,西路军主力也不可能再继续往大同这边突进。
“契丹兵马
内部更是不堪,他们无法支撑两面作战,甚至在应州的对峙也难以持久,非要用诡计吃掉我们一路偏师,才能化危为安。”徐武碛说道。
“五叔说的这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萧林石此时在西京道的地位比较尴尬,西京军政此时应该并不受他掌控。”徐怀说道。
萧燕菡现在对他降低了防备,徐怀有一茬没一茬的套她的话,他此时已经确认萧林石两年前确实是被流贬到西京担任群牧官。
越廷设群牧司,掌国马饲养之事;契丹人国内也设有群牧司,但主要是将一部分族人迁徙到边州牧养牛马,其目的也不是获取战马,而是用这种手段,加强对边州的控制及防御。
迁徙边州的这部分契丹人,亦民亦兵,但作为当年御帐军及家属,直接契丹北枢密院各行宫都部署司管辖,西京道防御使司、西京留守司无权管制。
萧林石作为群牧官,战时只能从这些契丹人里择选精锐亲自掌控。
这也解释了徐怀脑海闪现的记忆里,萧林石为何从应州仅率三千骑兵还援大同。
不过,大同一战之后,之前在西京道就有极深厚根基的萧林石,毫无疑问将再次主导西京道的军政大权。
自保不暇的衰弱契丹王廷,亦无法遏制萧林石在西京道再次崛起。
“之前勒令曹师雄、曹师利在朔州清肃契丹人及诸蕃青壮,是为了解除对曹氏兄弟最后的疑虑,但此时已不再必要。刚才军议时,朱沆、曹师利都劝葛怀聪约束将卒,葛怀聪也满口答应下来,”徐武坤皱着眉头,说道,“我还以为葛怀聪真能做到这点,或许有可能逃过大劫。现在看来,很难了……”
军纪就像野马,一旦脱缰,想再行约束,原本就是极困难的事情。
萧林石都不需要大同城里部署多少人,只要在关键时刻稍加挑拨,矛盾就会烈焰燃烧一般激化起来。
更何况葛怀聪答应约束军纪,神色是相当的勉强!
徐怀抬头看向城墙之上的角楼,跟徐武坤说道:“葛怀聪不可能让我们去守哪座城门,我们也没有这个立场去要求,但我们要将这处角楼的警戒事承接下来!”
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大同一战大越突袭大同的兵马仅有数百将卒逃归,那自然是在大同城中被瓮中捉鳖了。
徐怀他们作为监军使院卒,不承担作战作务,此时没有立场要求去守哪座城门,他也没有妄想凭借手里这点兵力,能拼得萧林石亲率还援的三千精锐。
他们倘若不想被瓮中捉鳖,现在能提前做的,就是将西北角的这座角楼掌控手里,以便在关键时刻直接翻越城墙突围……
第七十章 大同夜幕
曹师雄、曹师利举朔州叛附南越,奇兵突袭西京道腹心大同城,近乎兵不血刃拿下外城,守军仅剩四五千残兵退守内城——这一消息对契丹在金城、怀仁等城的守军,无疑是巨石砸入平静的湖泊中,骤然间掀起惊天波澜,风云为之变色。
金城、怀仁等城的契丹守军,这时候也没有谁想着要集结兵马,急驰过来增援大同。
就连契丹人在应州的主力,第一时间也是放弃与大越东路军在黄水河南岸对峙,仓促撤入应州城后,紧闭四城观望形势。
虽然燕山、阴山、常山(恒山)等雄山大岳纵横于燕云大地上,但恢河出管涔山北麓之后蜿蜒两百余里纵深,却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平原。
天色微阴,日头单薄得就如剪纸,有气无力的往西倾斜过去,天雄军的侦骑在恢河两岸奔驰,将两岸的防御形势看得一清二楚。
恢河两岸的残敌连城门都不敢打开,天雄军主力当然也再无畏惧,与降附的清顺军,加上随行的厢军,总计近四万兵马,有如数股青黑色的洪流,在枯黄色的大地上涌动,往大同方向奔流袭卷。
其中推进最快的,乃是曹师雄部将孟平所率领的三千清顺军步卒,他们赶在黄昏时抵达大同城。
前锋七千多骑兵,除了曹师利所部两千骑是直接从朔州城出发,两天一夜奔袭两百里,不算太辛苦外,其他兵马,包括监军使院卒在内,差不多在三天两夜之间兼程四百里。
这种程度的纵深行军,对禁军将卒的体能消耗可以说极大。
因此前锋兵马进城之后,午后除了清除出几片区域作为驻地外,重点还是休整、养精蓄锐。
除此之外,主要就是分派小队兵马在西城区域搜索残敌,并在从西城进入南城、北城以及靠近内城的关键区域,为后续的推进建立节点。
绝大部分将卒赶到大同都精疲力竭,除了清理几片区域进驻时,以刀枪相威胁驱赶民户外,之后大部分将卒都没有肆意放出去,军纪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或坏。
驱赶民户、清理出驻地,不可能区别汉蕃。
因此除了被驱赶的民户外,西城区域内的其他契丹人、蕃民以及绝大多数汉民,都还是紧闭宅门,带着忐忑的心情观望形势的发展。
午后即便有几起闯门抢夺事发生,却也没有引起大的骚乱。
孟平率率清顺军三千步卒抵达大同城后,葛怀聪将其部直接安排到紧挨着内城的区域,负责准备强攻内城的事宜。
葛怀聪没有将行辕设在胜德门,而是带着长子葛钰直接进驻西城一栋私家庭园,将战时行辕设在那里。
朱沆作为大同战场的监军,为方便随时能与葛怀聪商议军机,自然是
带着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家将,与不承担统兵任务的岳海楼一起住进行辕;葛钰所率的五百骑兵作为扈卫,也驻扎在行辕。
徐怀他们不承担作战任务,葛怀聪不想他们真跑出来纠察军纪,朱沆那边更不需要他们贴身扈卫,也就被孤零零的丢在西城角落里。
…………
…………
入夜后,大同陷入诡异的静寂之中。
清顺军三千步卒两天狂奔二百里抵达大同城,肯定不想连夜对坚固的内城发动夜战,而守军就四五千残兵正人心惶惶,更没有胆量趁夜打反攻。
时至凌晨,将卒都已歇下。
夜空笼着轻薄,星月在薄云之后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沉,徐怀站在角楼之上,默然眺望大同全城。
大越禁军战力孱弱,但天雄军作为边军,基本的操训都还能维持。
徐怀站在角楼之上,能看到前锋一万多兵马驻地被戒备的火把勾勒出来,秩序还算井然。
然而在诡异静寂的夜色下,暗流却在南城、北城以及东城涌动着。
即便那边更多是被漆黑的夜色覆盖,但仅凭星星点点的少量灯火,徐怀还是能努力分辨出一些什么。
特别那一点点像灯笼移动的微光,徐怀能看出此时有人连夜从其他三座城门逃离出去,也有人内城的东门逃入内城,同时也大量的暗影在街巷间频繁走动。
即便没有徐武碛、周景提前一天一夜进入大同打听消息,徐怀此时也能看出留在外城区域的契丹人及蕃民在巨大的生存危机前,正迅速联结起来。
很可惜前锋兵马都已经休整了半天,葛怀聪却还是不想派出自己的嫡系兵马趁夜将南城、东城、北城都控制起来。
而他们手里只有这点人手,就算不顾虑朱沆的感受擅自行动,也没有资格去趟浑水。
在北上之前,徐怀都难以想象葛怀聪等高级将领,竟然能将如此低劣的战术错误一个个都犯上一遍。
这叫他胸口堵了一口恶气,始终泄不掉。
不过,徐武坤直接绕开朱沆,跑去找葛怀聪,借口城墙西北角楼就在他们驻地的头顶之上,要求划入监军使院卒的警戒范围,葛怀聪这一次却非常好说话,都给了方便。
葛怀聪还同意他们自由出入城禁,以便能安排人手将战马牵出去放牧。
不过,根本原因,徐怀也不难揣测。
虽然暖香楼之事闹得大家很不愉快,但葛怀聪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葛钰,非要跟他们争个高低。
在葛怀聪他们眼里,这时候胜券已然在握,有无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他们,他何苦跟掌握奏察之权的监军使院过不去?
要是闹得太僵,葛伯奕与他父子二人被王番挑些小毛病参上一本,引得朝中那些犯红眼病的人交相攻诘,岂非因小失大?
至于王禀、王番父子与此次伐燕最为风光的蔡铤一系是死敌头,徐怀相信在葛伯奕、葛怀聪这两个做官更擅长于做将的父子心里,也定然不以为意的。
倘若北征伐燕得成,枢密使蔡铤风头是必然会一时无两,甚至很有可能会遵照祖宗训,得封郡王,但在大越,蔡铤越是风光,无论祖宗家训,还是朝野其他派系将臣,都绝对不愿意看到蔡铤一系在朝中一家独大。
王禀起复归朝,使之在朝堂之中制衡蔡铤,实际上都是各方面乐见其成的局面。
王番秘使赤扈得归,就马不停蹄的作为伐燕军兵马都监副使,与刘世中、蔡元攸携旨到河东来督军,这件事必然是有心人在暗中推动,也必然是符合圣意的。
而到河东之后,刘世中、蔡元攸二人,叫王番单独到西路军来督战,也必然对圣意有所揣摩。
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会看不出这里面的蹊跷,悟不透这里如此强烈的信号?
暖香楼一事涉及鲁国公,葛家是绝不容出一丝意外,不惜强硬到监军使院讨人,也不容有半点把柄落在外人手里,但除了这个之外,葛家还有没有必要跟王禀、王番父子闹不愉快?
囚卒因粮谷事聚闹黄龙坡驿时,葛怀聪就负责率部驻守岢岚城,王禀与桐柏山众人的行事风格,他应该也有所领教。
监军使院名义上是王番、朱沆做主,但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二人显然不会忘了,倘若将来王禀、王番父子能在朝中得势,王禀才是核心;他们也不会忘了,王禀到岚州石场任监当,千里相随护送的是桐柏山众人。
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徐武坤代表桐柏山众人,绕过朱沆,直接去找葛怀聪提点小小要求,葛怀聪凭什么拒绝?
徐心庵这时候缒绳从城里侧爬上角楼,他手里拿着一根铁钎子,摇头说道:“这处城墙夯得极为坚实,底部又有五六丈宽,我们这点人手,仅有三五天时间,不可能挖出一个洞来,只能多备绳索、竹木,事急之时结绳梯进出!”
徐怀叹了一口气,萧林石率部还缓,一定会趁夜袭夺胜德门,与城内的守军以及被鼓躁起来的契丹人及诸蕃青壮里应外合,夹攻拖延在西城的天雄军,他们倘若能在此之前,偷偷从这段城墙掏出一个供兵马进出的门洞来,未必不能给萧林石来一个惊喜。
很可惜留给他们的时间太有限,而他也没有办法大张旗鼓的去做,一来达不到奇袭的效果,二来他没有半点理由跟朱沆、葛怀聪解释这点。
他们在城里多备绳索以及快速打造几架云梯的材料,已经是极限了。
说起来还是他们直接掌握的实力太弱小了。
倘若他手里有两千精锐,历史便能改写!
可惜,如果从来都抵不过残酷的现实……
第七十一章 乱起
次日清晨,天雄军及岚州厢军陆续有兵马抵达大同。
包括朔州降附的清顺军在内,西路军不仅奇袭夺下大同外城,预计在三天时间就能在大同完成逾三万五千人马的集结,速度不可谓不快。
当然,一早就陆续抵达大同的兵马,也是精疲力竭,极需休整,没有持续作战的能力。
前锋兵马在经过七八时辰的休整后,体能虽然恢复许多,但葛怀聪犹是不愿骑兵下马附城作战。
葛怀聪见到应州、金城、怀仁等地的敌军都闭门自守,没有什么轻举妄动,除了一早各派出三五百兵马,去控制另外三座城门外,还是想等天雄军主力都抵达大同之后,再着手强攻内城。
清晨时几名将卒走进西城一家奚族食铺用餐,用过早食便想扬长而去,被店主家揪住后。
殴打中,店主拿刀刺死一人后逃走。
这几名将卒哪里甘愿,打死两名伙计,纵火点着食铺,又纠集数十人手闯门入户搜捕凶犯。
朱沆得知此事,跑去劝葛怀聪约束部属,但天雄军诸将都坚决反对。
诸将皆说断无将卒遇刺而纵胡人凶手逃脱的道理,进一步主张及时将西城区域内的契丹人及杂虏尽数驱赶出去,免受滋扰,以便更多的兵马进驻后逐步往南城、北城、东城推进,最终控制住四城,对内城形成合围进行强攻。
且不说汉蕃不相立了,倘若不能放肆搜查,不将契丹及杂虏驱逐出去,将卒如何从这场战事得利?
指望朝廷三瓜两枣的封赏?
曹师利作为新附之将,看天雄军诸将气势汹汹,不想日后被孤立,便不作声。
岳海楼知道在十数年前的边衅之中,天雄军被契丹人打得丢盔弃甲、节节败退,最终依赖靖胜军收复失地,迄今犹令天雄军上下无颜,深以为耻,早就想报仇血恨。
而天雄军在伐燕之前,就已经放纵将卒肆意劫掠岚代等地蕃民,这时候杀入大同城里,将卒血脉贲张,他们突然想着去约束军纪,只会叫军中滋生憎怨。
天雄军最近增补的六千兵员,都是从桐柏山收编的寇兵;而认真统计起来,三万多将卒差不多有六七成都是流民、盗匪出身。
比起烧杀劫掠会激起契丹及诸蕃民众反抗,岳海楼更担心这时候约束军纪,会激起哗闹,事情将更难收拾。
而事实上众人在行辕争议此事时,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将卒走出驻地,借搜捕之名闯门入户劫掠财物,契丹及诸蕃民众也纷纷拿起刀刃站出来反抗。
午时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率六千禁厢军抵达大同,葛怀聪看到他们在大同集结的兵马已经超过两万,后续还有一万五千多兵马将在今夜抵达,认定已经完全掌控大同局势,下令驱逐西城区域内的数万胡虏,并放纵将卒屠杀一切试图阻拦、反抗的契丹及杂虏。
虽说契丹及诸蕃民众频频反抗,甚至成群结队集结到一起,抑仗坚固的院落抵抗,或推倒房层制造街障,到处纵火,阻碍清肃兵马通过,但葛怀聪等人依旧认为小规模的反抗不足为惧。
葛怀聪等人以为只要盯住困守内城的残敌不敢轻易妄动,很快就能将西城区零点的反抗镇压下去,然后正式出兵往南城、北城、东城推进。
在他们看来,只要出兵够迅速、果断,应该可以赶在天黑之前,控制四城,完成对内城的合围。
葛怀聪等人低估了城中契丹人及诸蕃民众的抵抗意志,下面的将卒更是满心想着劫掠财物,也不忘抱住一个腿长胸肥的胡姬过把瘾,使得整个午后的驱赶清肃行动,支离破碎,即便也杀死杀伤成百上千的胡虏青壮,却同时逼迫得越来越多的胡虏青壮拿起刀弓站起来反抗。
临近黄昏,除了将另外三座城门控制住,但兵马却难往南城、北城、东城区域纵深处推进半步,甚至还因为契丹人及诸蕃民众纷纷掀起的反抗,死伤数百将卒。
葛怀聪等人之前主要盯住内城之中的动静,等他们意识到不对劲时,契丹人及诸蕃部民已经在另外三城区域大规模集结起来。
大同城里的契丹人及诸蕃部民大多人都已经市民化,旧有的部族结构被模仿汉制的巷坊制拆散解构。
然而,在战争阴云笼罩到恢河上空,恢河南岸的契丹、诸蕃部族纷纷北撤,携带牲口逃往大同城里躲避战祸。
这些部族青壮不仅多擅骑射、亦民亦兵,也还保留着较严密的准军事编制。
以这些避祸部族为核心,将城中松散的契丹人及诸蕃部民聚集起来,形成一支支作战单位,在街巷间的战斗力已不容小窥,很快就将天雄军往南城、北城区域推进、原本就不太凌厉的兵锋遏制住。
事实上到了这一步,即便萧林石没有暗中派人潜伏在大同城里掀风搅浪,在东路军主力增援过来之前,天雄军以现有的兵力以及将卒所体现出来的作战意志,已经很难大同硬啃下来了。
葛怀聪在将卒的簇拥赶到前阵观战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视野受到限制,看不清楚状况,也担心手下将卒不熟悉大同城里的街巷地形夜战会吃亏,便下令收缩兵马。
午后吃了那么大亏,夜里暂时又止战息兵,天雄军将卒哪里甘愿回驻营休整?
一个个都将满腔怨恨,倍加发泄到还淹留在西城区域内的契丹及诸蕃民众头上,手持屠刀破屋闯门大肆杀戮,连妇孺都不放过。
然而这样的杀戮已毫无意义,只会叫诸多将卒的人心越发暴躁,难以约束,也只会促使不受天雄军控制的南城、北城、东城区域,契丹人及诸蕃部民越发的凝聚团结,甚至在深夜对另外三座城门发起突袭。
葛怀聪将兵马主要集中在西城,仅分出两千兵马去控制另外三座城门。
这点人手黄昏之前才控制住这三座城门,也没有预料到城中的暴民会聚集反攻过来,措手不及间都没能支撑多久,就纷纷败退下来,眼睁睁看着另外三座城门被反抗的契丹及诸蕃部民夺去。
即便到这一步,葛怀聪、岳海楼、朱沆乃至曹师利等人都以为仅仅是疏忽大意,对城中民众反抗烈度预估不足而遭遇小挫。
此时天雄军主力都已经抵达大同,总计逾四万禁厢军控制胜德门及西城,兵锋直抵其残军顽守的内城,暂时丢掉对另外三座城门的控制权,又能算得了什么?
而除了大同城外,他们在朔州、宁武还有两万多禁军厢集结,东路军在应州以东、以南集结的禁厢军更是多达十万人马。
这时候谁会相信大越会输掉此战?
…………
…………
徐怀站在西北角楼上,也不知道是天雄军败退出来时有意纵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就见看到北城门楼那里陷入冲天火光之中。
城内反抗民众被大火挡住,无法
追杀出城。
从北城门溃逃出来的百余兵卒这时候正仓皇贴着外城墙根往西城胜德门方向逃去。
也有一部分兵卒没有来得及从北城门楼撤下去,与之前在北城墙西段上的守城将卒,一起沿着城墙往徐怀立身的角楼这边逃来。
不过在角楼的两侧城墙上,徐怀之前就借口划分警戒范围,放置多重拒马将城道封堵住。
差不多有二百兵卒乱哄哄被拒马堵在北城墙上,他们暴跳如雷,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就要上前将拒马推下城去。
徐怀一整天都站在角楼上,冷眼旁观葛怀聪这些人手握大权,却傲慢贪婪又无能,每一项决策都在促使形势一步步崩坏,他胸口始终被一口恶气堵住发泄不去。
追兵被城门楼大火堵住,都无法登上城墙,这些没出息的东西竟然却恨不得能多长一条腿往这里逃来,徐怀难抑心口的戾气,杀念骤起。
他也不出声告诫,伸手从身边役卒手里拿过长矛低吼一声,将劲力激发起来,长矛脱手啸响掷出,下一瞬就将挤挤搡搡正欲将拒马推下城墙的三名将卒,胸贴着胸扎穿在一起。
“监军使院都将徐怀在此督战,临阵擅退者杀无赦!”
徐怀这时候缓缓走到拒马前,这才将腰间挎刀摘下来,横于身前,杀气凛冽的盯住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脸。
这些人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惶不安,更多是暴戾跟憎恨;也有三五人眼睛里有着对他的畏惧。
很显然这些将卒并不觉得天雄军会败,并不觉得三座城门失守有什么大不了,他们仅仅是不想跟城中奋起反抗的暴民去打硬仗而已,特别是不想在大胜唾手可得之际,拿自己的性命去作别人荣华富贵的垫脚石。
徐怀轻轻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的戾气强压下去,指向被他一矛掷杀、此时犹在抽搐的三人,盯着这些乱兵厉色说道,
“你们即刻从锁城拒马前退后,否则这三人便是你们的榜样!”
大同城墙,东西南北都是五里长——从西北角楼到北城门楼这段城墙,足有一千二百步,在当世已经可以绝长了。
虽说城墙夯土筑城,没有覆盖砖石,但形制相当完善。
除了四座城门之上都建有城楼,城墙四角建有角楼外,城墙每隔一百到一百五十步建有马面墙。
除了能加强城墙的整体结构外,马面墙往外凸出,将卒站在马面墙上,可以从侧翼射击附城强攻的敌军;而马面墙上同时还建有驻兵战棚,作为控制每一段城墙的节点。
从西北角楼往东、往南,在相距一百二十步处都有一座马面墙战棚,每座战械都有三四丈纵深,砖石砌就,坚固异常。
守城将卒平时可以躲在战棚里休息,也用来堆放柜马、擂木、兵器弓弩等战械。
唯有掌握两座马面墙战棚作为节点,才算完整的控制一段城墙。
徐怀手里没有太多的兵力,另一方面局势还没有彻底混乱,他还不能将两百监军使院卒直接拉到城墙上来。
他这时候要将这两百多散乱将兵限制在北城墙上,不叫他们能从角楼这边借道撤出,除了北城墙上需要有一些兵马替他守住东面这座战棚,防止反抗民众接下来有可能沿着城墙往角楼这边突袭过来之外,必要时他可以将这些兵马直接收编过来,解决人手的不足……
第七十二章 旧人相逢
监军使院有时候未必能唬住谁,但徐怀出手便掷杀三人,气势强如人形床子弩,紧接着数十甲卒又从徐怀身侧杀出,杀气腾腾架起盾矛刀弓在拒马之后掣出,谁还敢说这场面就是唬人?
这些将卒再是骄横,再是怨恨徐怀一言不和就掷杀他们三名同僚,这一刻也不敢再冲过来将拒马强推下城墙。
在狭窄的城墙上,一两百人仓促后退,慌乱间还将一人从垛口挤出去。
“啊!”
凄厉的惨叫在静寂的夜里格外的刺耳。
徐怀眼神冰冷的看着这些人退到对面的马面墙战棚里去,才将唐青唤到一旁的垛口前,吩咐他道:“这些将卒里有人能认出我来,应该是从桐柏山出来的——你派人去将杜仲、孟老刀找过来!”
潘成虎、郭君判都还留在岢岚,率领剩下的三百监军使院卒,跟随在王番身边,但曾经作为歇马山头目、受潘成虎挑唆参与黄龙坡驿粮谷事的杜仲、孟老刀二人,则随徐怀他们进入大同城。
在大局没有陷入混乱之前,徐怀不可能跟大权在握的葛怀聪等人起冲突,或被他们抓住大的把柄。
不过,种种迹象都表明,今夜萧林石随时有可能率三千精锐从应州渡恢河北上,还极可能是突袭胜德门,将天雄军主力憋死在大同城里。
徐怀不可能真等到那一刻发生之后再有动作。
被封堵在北城墙的这部分甲卒,徐怀虽然谁都不认识,但他亮出名号,分明有不少人眼睛里露出畏惧之色,基本上只有桐柏山贼军出身的人才会如此。
徐怀此时将杜仲、孟老刀过来,想着现在就安排他们去联络旧部,争取在混乱发生之后,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接掌握这部分兵马。
唐青刚安排人爬绳梯下城墙去找杜仲、孟老刀,却见徐武坤缒绳爬上城头,扬声喊:“徐怀,徐怀,你看谁来了!”
徐怀从垛口往城里侧看去,却见是郑屠颤巍巍的抓住绳梯,夹紧屁股往上爬,生怕失手数丈高处摔下去。
徐怀探手抓住郑屠的手腕,将他拉上城头,说道:“怎么你一人过来了?”
“我把潘成虎忽悠过来了,但他怎么也得先去朱沆郎君那里应个卯不是?”郑屠从垛头往城下看去,离地面接近五丈,吓得直咂舌,叫道,“这灰扑扑的土墙远看不咋的,没想到这么高。”
“大同虽然远不及兴淮富庶繁华,好歹也是号称北域雄镇……”
徐怀没想到潘成虎竟然也与郑屠一起赶来大同了,但想想也正常,潘成虎不知道此行的险迫,以为有大功等着大家分享,他被郑屠说得心头发热,只要王番那边点头答应,快马加鞭赶来大同,却是不会慢。
在山寨联军里,潘成虎、郭君判的声望仅次于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三人,远非杜仲、孟老刀能及。局势一旦混乱起来,特别是诸部兵马的建制被打乱,
潘成虎站出来集结桐柏山旧部,要事半功倍得多。
“七叔……”徐怀正要将徐武坤、郑屠揽入角楼说事,却听到拒马那边有人怯怯的喊叫。
他与徐武坤侧头看过去,却见一名从北城门楼撤过来的兵卒站在拒马那边朝这边张望。
拒马后有人戒备,但只要对面不试图将拒马推下城墙或强行闯过来,也不会阻拦三五人接近,毕竟大家都还是大越的将卒。
徐怀也是仅仅借助监军使院纠察军纪的名义,拦住这些兵卒的去路。
既然是熟人,唐青也立即安排人将拒绝拉开一条缝隙,放那人过来。
“徐忻!”
徐武坤看清来人竟然是徐仲林之孙、徐武青之子徐忻,也是吓了一跳,抓住他的胳膊,惊讶问道,
“你怎么会在军中?”
徐武富曾遣徐忻去给郑恢、董其锋通风报信,之后徐忻就沓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他早就死于乱军之中,徐武青甚至还在玉皇岭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坟,却没想到他竟然就在天雄军中。
“在黄桥寨时,我叫家主遣去斥候贼情,却不想被贼军捉住——他们捉住我严刑拷打过一阵,后来却不知怎的,将我丢在土牢里就不闻不问了。贼军投降,我跟官兵说明身份,但官兵愣是不信,将我与其他贼军脸上刺了金印,一并打发到岚州来充军……”徐忻在军中也听其他桐柏山寇出身的兵卒说过一些事,知道徐恒在淮源镇被徐怀一拳打死,之后徐武富、徐忱二人也相继死得蹊跷,这会儿站在徐怀面前,说起自己这一年以来的经历,就怕他不信,言语之间都有些磕磕巴巴。
也是畏惧徐怀,他刚才看到徐怀也不敢相认,却是徐武坤爬上城头,才出声相唤。
徐武富遣徐忻去给郑恢通风报信的详情,徐武碛最是清楚,从头到尾徐忻确实都是被蒙在鼓里。
再说徐武富父子死后,徐仲林、徐武青也都随势倾倒过来,甚至为了安徐武富旧属的心,还推举徐武青担任大寨耆户长,主要负责北坡草场的打理。
所以说,即便徐忻有可能曾被迫落匪,徐怀、徐武坤他们也断不可能去追究。
至于当年在获鹿堂的那点小恩怨,徐怀早就忘之脑后了,招呼徐忻一起进角楼说话。
“你在天雄军编于谁的部下,北城楼门适才被袭破,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徐怀刚才还想将杜仲、孟老刀派过去找桐柏山旧人联络感情,没想到竟然会再遇徐忻,有些事情当然是直接找他询问。
“我被遣到岚州充军,就编入第三将第六营为卒,营指挥使是张奎安——张奎安见我识字,又粗通刀弓,便叫我在他身边侍候,平时听都将田志常的招呼,”
见徐怀没有凶神恶煞相待,徐忻也便将近一年来的充军历程坦诚相告。
他也没有好什么隐瞒的,这一年来他没有办法归乡,甚至之前的身份都不被承认,在天雄军中仅仅是一名受俘充军的贼卒,他看到徐武坤、徐怀,心情也异常很激动,希望通过他们,给家人报个
平安,
“午后指挥使张奎安带领弟兄们夺下北旌门,想着往里面镇压叛民,却不想叛民格外凶猛,打了几次没打进去,天黑后大家就都退回城楼暂息,却不想半夜被这些叛民偷了一个冷子——城门楼里原先就堆积不少柴草、马车厢以及乱七八糟的杂物。叛民突袭时,射箭引燃柴草,火势扑灭不掉,我们被困在城门楼上,只能往这边撤来。”
看徐忻兵服,徐怀知道他不仅被张奎安作为亲兵收留在身边,还是一名队目。
再听他描述,徐怀可以确认这些都是萧林石暗藏在大同城的人手,在其他三座城门早就藏下的暗手,可惜拖延到今日午后再分派去控制三座城门的兵马,都没有引起足够警惕,甚至叫叛民趁夜反攻时,轻易就引燃这些柴草打乱阵脚。
徐忻就看到张奎安负伤从北门外逃走,目前滞留在城墙上的诸多人,有一半都是张奎安部,还有一些人都是厢军,被临时调来值守城墙的。
天雄军的禁军将卒,大部分都不愿意因为守城墙而错过进城大肆劫掠的机会。
这些人目前是都将田志常为首,被拒马阻拦,无法直接从城头撤往胜德门,田志常这会儿正想着安排一两人先溜下城头,跑去通禀张奎安找这边交涉。
城墙虽说高耸,但田志常真要找来绳索,又甚至叫兵卒将腰带解下来接到一起,一个个从城头溜滑下去,也就费些功夫而已。
不过,此时的监军使院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是摆饰了。
而天雄军虽然并不清楚暖香楼一事真正内情,但徐怀在暖香楼前,将经略使身边的一名指挥使当街打趴下来,可能普通小兵没有听闻,田志常作为葛怀聪麾下的都将,还是知道一二的。
所以他这时候被堵住,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派人去找张奎安禀报这事。
除了田志常外,包括徐忻在内,还有三名节级滞留在城头,由于徐忻乃是张奎安的亲兵,地位要略高一些,特别是那些被打散编制的散兵,也就认得田志常、徐忻。
张奎安部,是被葛怀聪视作精锐战力了,因此年后有两千年轻力壮的桐柏山寇兵拆散安置到岚州诸部军中,张奎安部是受到倾斜的。
此时城头小两百人,桐柏山寇兵出身的,差不多就有五六十人;这些人大部分都知道徐怀的“凶名”。
禁军老弱占比也确实太高,像徐忻这种相对普通兵卒而言,刀弓皆擅,又识文字的,可以说是难得的人才,被张奎安招揽到身边任用,实属正常。
当年,徐忻相比较在玉皇岭时举止轻佻、姿态傲慢,在经过这一年之后,各方面都要沉稳得多。
待局面彻底混乱起来,他们只要将田志常控制住,徐忻实是出面掌握这支兵马的最佳人选……
至于田志常已派人去找张奎安通禀这事,徐怀则不以为意——他们作为监军使院的嫡系人马,要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轻易就让开道路,放这些人撤走,岂非人人都当他们是卖黄芽菜的?
第七十三章 澜起
“嗬,你小子这一年多钻哪个山沟沟里去了?”
徐心庵得信爬上城头,拍着徐忻的肩头,热切的招呼道,
“你充军岚州,怎么不托人捎信回淮源?你知不知道我们也到岚州了?你爹都在扇子崖给你立了坟,真他娘晦气,得赶紧写封信稍回去,将坟给刨了……”
徐武富死后,长房田宅基本都以三五分之一的市价转售给缺地少宅的族人,而置换出来的钱财也都以修墓的名义,用于狮驼岭、金砂沟等地的坡田开垦、道路及塘渠的修造。
而徐伯松、徐仲林等上房徐的代表人物,除了迫于形势支持铸锋堂对徐族内部资源的掌握,也同意大幅降低佃租。
上房徐与下房徐之间的矛盾,现在基本都缓解下来。
徐心庵的眼界、心胸也高了,看到徐忻竟然还活在世上,心里也是又惊又喜。
徐忻还是很有些拘束,他充军岚州,起初很是凄凉,同行的贼兵欺侮他,到岚州之后也受老卒欺凌,而除了脸颊刺字外,身上伤势也没有痊愈,无法逃走。
等到他受张奎安赏识,境遇才改观过来,却是黄龙坡驿粮谷事之时,知道徐怀、徐心庵他们随王禀到岚州了,但他总忧心徐怀、徐心庵对以前的旧怨念念不忘,哪里会联络?
这次也正好在城墙上碰到,而且是看到曾教导他刀弓脚拳功夫的徐武坤。
要不然,他还是不会主动找过来。
当然,徐忻找过来,也是想问这边能不能让开道,放他们过去。
“将卒卫城戍边、冲锋陷阵,是职责所在;监军使院不能坐看将卒临阵脱逃,这也是职责所在,”徐怀沉声说道,“除非有葛怀聪都指挥使的军令,要不然,我们这道没法让。不过,你们需要什么吃食,我这边都可以准备一二……”
主将严重失职或战殁,兵马都监或监军有权接管战场指挥权,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机。
徐怀心里正想着等到时机恰当时,直接通过徐忻掌握这支人马,怎么可能会放他们走?
不过,徐忻是得都将田志常吩咐过来说项,徐忻不能不过来说一声,但他看到徐怀、徐心庵不念旧怨,徐武坤又在这里,他自己都没有多迫切想撤下城墙;徐怀拒绝,徐忻也没有放到心里去。
即便这一年多来他经受种种折磨,心里的傲气也并没有完全磨灭掉,心里瞧不起这种肆无忌惮的劫掠。
甚至自觉的跟盗贼区别开来,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良家子,不是山贼土寇,是支撑到他支持到今日的关键。
在诸寨联军投降前,他被严刑拷打,带着一身伤被扔在贼军土牢三四个月无人过问,要不是这点,他自己都要崩溃掉。
而倘若有机会,他也渴望能像真正将卒那般建立军功,将来能真正衣锦还乡,与家人团聚。
这一年多的磨难,令徐忻从内到外都发生很大的淬变。
听徐怀这么说,徐忻便将话传给田志常。
田志常还是畏惧徐怀的凶名,不敢直接过来交涉,便在战棚那边僵持下来。
待杜仲、孟老刀过来,徐怀还是叫他们准备一些吃食以及御寒的毡毯送过去,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跟那几十名桐柏山寇兵迅速熟络起来。
而城头这些寇兵出身的将卒里,有八人更直接曾是郭君判、
潘成虎的旧部。
…………
…………
过了一会儿,见过朱沆之后的潘成虎也爬上城头。
“你们这是要搞哪出戏哇?”
潘成虎从垛口探头出去,借着火把看角楼下方的城墙内侧,除了两道绳索目前仅能方便三五人上下外,略微倾斜的夯土城墙上还掏出好几排可以落脚的浅窝子,身手敏捷的人,可以直接借这些攀上城墙。
而他刚才也是直接穿堂过户,看到院子里堆放不少已经制作成半成品的木料,必要时能快速组装几只云梯架到城头。
潘成虎被郑屠鼓躁,找王番请命赶到大同来,是满心想跟着徐怀捞点功绩的,还不知道当下的情形有多严峻,看到这边的部署,当然是摸不着头脑。
“……”
这时候很多事都不需要瞒住潘成虎,甚至需要看他进一步表明态度。
徐怀寒暄几句,就留徐武坤、徐心庵、唐青他们在角楼盯着,带着潘成虎再次爬下城墙,前往关押陈子箫的房间。
徐武碛、周景两人刚回来,在关押陈子箫的房间里歇脚。
借着烛火,看清楚确是陈子箫被五花大绑捆在房柱上,潘成虎嘴巴都张大起来,一脸见到鬼的样子,过了片晌还是目瞪口呆的看向徐怀,半晌后才说道:
“陈子箫失踪不见,岢岚城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契丹人的刺客暗杀了——我还奇 怪契丹刺客暗杀他做甚?鬼佬佬的,你们将他捉到大同来做甚?这不是比契丹刺客杀他更鬼扯吗?”
“那就让陈子箫跟你聊一聊呗!”徐怀走过去,将扎绑陈子箫嘴的带子解下来,又将堵住他嘴的布团拔出来。
“潘爷啊,许久未见,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死心踏地的投奔铸锋堂啊!”陈子箫咧了咧胀痛的嘴,朝潘成虎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可别挠我的心了!”潘成虎太诧异了,不想费劲绕弯子,急不可耐的催促徐怀将利落的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
“你不是一直都觉得陈子箫的行迹有些古怪吗?现在这一切都搞清楚了,陈子箫原名韩伦,曾经是契丹南院知国事萧林石手下的大将。他数年前因为得罪契丹权贵入狱,被萧林石遣到大越作间,我们在离开岢岚的当天夜里,才逮到机会将他捉住,一并带到大同来了。”徐怀说道。
“怎么不将他交出去,带来大同作甚?”潘成虎脑筋有些卡壳,问道。
“我们一直怀疑契丹人在大同有大阴谋,虽说还没有撬开他的嘴,但到现在也差不多能搞明白怎么回事了,”
徐怀挨着门框说道,
“你刚才去见过朱沆,应该对城里的局势有所了解吧。目前除了内城还有数千残兵顽守外,成千上万的叛民目前已经躁动起来,刚刚突袭控制住东南北三座城门。虽然葛怀聪等人到这时候还不以为是,但诸多迹象都证明这一切是萧林石与陈子箫一早设下的陷阱。要是我所料不差,萧林石极可能在天明之前会率兵突袭胜德门,将我们彻底堵死在大同城里。”
“怎么会,怎么可能?萧林石是谁,他这时候能从哪里调来援兵,将我们近四万兵马反过来围困在大同城里?契丹在大同之外,总计也就四五万兵马啊,主要都还在应州,我们逼近应州的东路军主力是吃干饭的,会坐看这个萧林石率应州兵马倾巢来援?”潘成虎嘴里窜出一连串的疑问,
转念又下意识压低声音,不解的问道,“朱沆似乎并不知道这事,你们到现在没有将陈子箫的事情禀告于他?”
“暂时还没有说,”徐怀眯起眼睛看向潘成虎,问道,“你觉得有必要知会朱沆?”
潘成虎到底不蠢,见徐怀将这种重要的消息瞒住,不知会朱沆,显然不是简单的看朱沆不顺眼,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犹不确定的问道:“你们猜测的这一切,确实有可能发生?”
“……”徐怀点点头,说道,“我现在可以断定的说,这一定会发生。”
“……”潘成虎看了陈子箫一眼,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沉吟道,“我刚才见过朱沆郎君,听他语气里多有怨意,似乎葛怀聪行事太我行我素,监军使院这边诸多意见都听不进去。此外,天雄军将卒军纪涣散,诸将也是借报旧仇以逞欲,有意放纵,才令叛民四起,即便最终能得胜,但军纪涣散至此,也不利以后抵御赤扈人——你们实际上是料定即便知会朱沆,也必然无法说服葛怀聪听计行事,索性便不去说?这院子里准备的一切,实是不想被这些蠢货一起拖入泥坑里去?”
“你觉得有没有叫朱沆郎君知会葛怀聪一声?”徐怀又问道。
“这些蠢货不足以为伍——真要与这些蠢货为伍,只会害死我们自己!”潘成虎断然说道。
不仅仅是受招安后被打发到岚州来,他们这些盗匪出身的将领饱受歧视、戒备,更主要是在桐柏山匪乱期间,他们是被徐怀暗中主持的淮源乡营打得跟狗一样,但官兵又何尝不是被他们打得跟狗一样?
潘成虎对葛怀聪这些禁军将领,一来是为自己受排挤感到不满,一来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他们这些蠢货。
将葛怀聪这些人甩开来单干,他是最没有心理负担,更不要说他之前就拉郭君判到徐怀跟前表过态了。
“现在西城还有大批兵卒不知道死到临头,都这时候还在放肆的烧杀劫掠,我让唐盘、殷鹏、韩奇他们各率人马跟着你出去,尽可能多的将犯禁桐柏山兵卒拘押过来!”徐怀说道。
他们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
徐怀预计即便胜德门被萧林石率援兵堵死,天雄军也不会立时就陷入混乱,他们也不可能直接从各部将桐柏山卒拉过来。
而天雄军一旦在城内陷入混乱,也必然是萧林石率部直接杀入西城区所致,那时人人都将是濒临绝境的困境,绝望而疯狂、混乱;而他们也迫切要窥准时机逃出城去,不可能有时间从容收编桐柏山卒。
眼下正值深夜,可能是他们直接收编桐柏山卒的最后机会。
而倘若能借整肃军纪的名义,上街将犯禁桐柏山卒都关押过来,必然时就能直接转为受他们控制的人马。
当然,就算有人反应过来,去找葛怀聪求证监军使院人手上街纠察军纪是否得到授权,他们也大可能将朱沆推出来,将事情推诿到萧林石率部奔袭胜德门之时。
在那之后,葛怀聪还能顾得上追究他们擅自上街整肃军纪之事?
徐怀之前没有轻举妄动,主要还是担心他们现在就上街抓拿犯禁桐柏山卒,可能会被放纵起来的兵卒反抗,同时担心即便抓拿过来,短时间内想要重新组织会有一定的难度。
现在潘成虎赶过来,这两件事的难度都将下降不少……
第七十四章 夜议
“……你们这几个龟孙子,他娘能有一个叫我省心的?”
虽说自信胜券在握,但深夜三座城门都被暴民突袭夺去,葛怀聪被迫从暖玉一般的胡姬怀里爬起来,披裹袍衫,坐在不觉得已很有几分彻骨寒意的客堂里,看着张奎安等人一个个丢盔弃甲逃回来,也是又恼又恨,训斥道,
“你们还有脸回来见我?现在就给整饬人马,明天午前要不能将这三座城门夺回来,你们都不要回来见老子!”
葛怀聪作为大同战场最高将领,节制诸部,但嫡系兵马还是天雄军第三部。
而其他诸部兵马都是步卒,乃是今日才陆续抵达大同,精疲力竭极需休整,因此午后分派去夺另外三座城门的,只能是第一批随葛怀聪奔袭大同的前锋军。
此时率部去夺这三座城门,无论战后叙功,还是为了更方便掠劫民户,都更有优势。
葛怀聪特地照顾嫡系腹心,将这活交给他平时最看重、最能讨他欢心的三名指挥使。
结果半天时间没到,就被他们压根看不上眼的暴民,给灰溜溜打回来了?
葛怀聪心里恼恨,并不是说担心这一仗会有什么意外,而这太丢他的脸了。
张奎安等部将挨训骂也不吭声,心里却是嘀咕他们是骑兵,更擅乘马冲锋陷阱,城门防御理由交给步卒去住,他们猝不及防被赶出来,也是情有可缘。
葛钰却是年轻气盛,主动请战:
“父亲,敌军倘若从应州来援,南城门距离最近,那里地形也最为开阔,便由孩儿率部将南城门夺回来!也就少睡两个时辰而已。”
“扯那么多做甚,与你何干?”葛怀聪瞪了葛钰一眼,叫他闭嘴。
葛怀聪此时犹坚信胜券在握,但不意味着不会死人。
他赶到大同,就将葛钰所率的先行人马直接留在身边充当扈卫,就是怕这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找他请战。
葛怀聪没有再理会长子葛钰,而是朝诸将张望过去,他希望这时候能有人站出来,给他长点脸。
他麾下的嫡系诸营指挥使,要么低下头,要么左右张望,要么像娘们似的摆弄指甲。
而诸将(厢)都指挥使、都虞侯们,一方面仅仅是战时受葛怀聪节制,另一方面他们所统领的步卒今天才陆续抵达大同,一个个累得人仰马翻,好处都没有捞到,自然不愿这时候去捞这苦差事。
葛怀聪阴沉着脸,待要直接点将,却见营指挥使张奎安朝大堂外挤眉弄眼,探头见廊前站着一名小校正对张奎安打手势。
葛怀聪朝张奎安训骂
道:“有什么狗屁事出去说,别在那里挤眉弄眼。”
张奎安欠着身子走出去,与那小校说了几句话,又缩头缩脑回来。
“什么事情?”葛怀聪追问道。
张奎安难堪的说道:“有两百多人马,想走城道从北城那边撤回来,但在西北角楼前,朱沆郎君的手下却无故阻拦,还污蔑说他们临阵脱逃,一言不和竟然斩杀我们三人!”
“一群丢人献眼的东西!”
葛怀聪差点都忘了朱沆此行有两百扈卫随行,进入大同后,他嫌这些人手碍事,就打发到西城区域最里侧的一个角落里。
他也确实答应将西北角楼划给监军使院警戒,没想到这时候竟然还是跳出来给他找事。
倘若换作其他时候,葛怀聪定然急得跳脚。
不经他的同意,便砍他麾下的兵卒头颅,岂非不拿他葛怀聪当回事?
然而这一刻,叫他怎么质问朱沆?
葛怀聪更急张奎安这些孙子太不给他争气了。
“是徐怀吗?”岳海楼看向张奎安问道。
“不是那龟孙子是谁?要不是顾念朱沆郎君在此,我却要揪他来偿还我家儿郎的性命!”张奎安没好气的回道。
“并无暴民登上北城墙,那边的兵卒撤回来作甚?”
朱沆见诸将气势汹汹,竟然要将矛头指向监军使院,他再好的脾气,这一刻也阴沉下脸据理力争,不客气的说道,
“倘若有暴民强登北城墙,更需将卒用命,擅自撤下,与临阵脱逃何异?而此时三座城门得而复失,从西城往南城、北城挺进迟迟不得进展,但西城劫掠奸|淫却无一时或休,这仗焉能如此拖延下去?”
朱沆也清楚禁军兵卒来源复杂,平时驻守地方又受多方盘剥,约束太严厉以致激起啸闹,这些年来也不是一起两起了。
而用兵从来都是铁血事,胡马屡次南侵,也从来不加收敛,汉军北征适当的渲泄,也并无不可。
因此,朱沆之前多次劝戒葛怀聪不听,他也就没有强求。
然而城中暴民在一天时间内,眼见着反抗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严密,不仅遏制住这边的推进,甚至还趁夜联手反攻城门,朱沆即便不怀疑他们最终能取得胜利,但如此散漫的军纪,武将又多贪利畏命,多多少少也令他忧心。
而在岢岚城时,王禀也多次跟他表示过对赤扈人的担忧。
朱沆他自己也主张在夺取云朔故郡之后,应该剿抚结合,以迅速安定局势,并助河北路军马以最快速度夺取契丹南京道。
“诸部确实需整饬军纪,不然或有忧患;待彻底夺下大同城后,或可稍稍放纵数日,以为补偿。”岳海楼对今
夜的局面也有所警觉,看向葛怀聪沉声说道。
“东路军马要是能加紧时间攻下应州,哪有什么后患?”武将说话没有那么多的弯子,见岳海楼帮着朱沆说话,堂下当即就有人怼了回去。
岳海楼也是气苦,却又不能反驳。
西路军突袭大同城,已经撼动契丹西京道所有守军的意志,刘世中、蔡元攸在应州南面统领更大规模的兵马,要是这会儿对应州城发动强攻,歼灭守军主力,大同内城的残敌最后那点抵御意志,大概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然而东路军此时还停留在黄水河南岸,并没有急于往应州城下紧逼过去,显然也是等这边先攻陷大同全城,进一步动摇应州守军的斗志。
现在天雄军有将领将这点挑明出来,岳海楼能辩解什么?
他当下也是气苦闭声。
“恁多呱噪,就叫你长一张破嘴能说?”
葛怀聪朝那多嘴武将瞪了一眼,他即便不想拿天雄军的将卒去打硬仗,但也不会想同时得罪朱沆、岳海楼两人,说道,
“诸将连夜清肃杂虏,也是不想西城区域留有什么隐患,令将卒不能放手一战。好了,今夜已迟,大家都无需争执什么,我会与诸将会好好商议方略,等到明日一早,亲自到前阵督战,先剿除暴民,扫清围攻内城的障碍……”
“如此便好。”朱沆也就坡下驴,他心里不觉得拖上一夜能有什么问题。
这会儿又有一名小校赶过来禀事,但跨过门槛,看到堂上朱沆、岳海楼都在,有些犹豫起来。
“什么事情?”葛怀聪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监军使院数路人马突然跑出来纠察军纪,到处缉拿犯禁兵卒,稍有反抗者就棍棒相加,已经上百人被其扣押!”小校禀道。
葛怀聪脑门抽搐了两下,眼睛阴戾的看向朱沆:“这是朱沆郎君下的命令?”
朱沆原本就有心约束军纪,只是他没有绕过葛怀聪直接下手这个决心而已。现在他虽然不知道徐怀、潘成虎他们想干什么,但他知判监军使院,断不可能没有一点担当,将徐怀他们推到风口浪尖上来,沉吟说道:
“应是有将卒滋扰到院卒驻地,不得不行弹压!”
葛怀聪冷哼道:“你们不会想着要将这些兵卒都推出去斩首吧?倘若激出兵变,谁担得起这责任?”
“临战犯禁者只除首恶以作震慑,这点规矩,下面人还是知道的。”朱沆说道。
“那这事便交给朱沆郎君你去处理,莫要捅出天大的篓子,”葛怀聪到底是武将出身,他就不信就监军使院那点兵卒,还将人都抓走,负气道,“我这边的事情,不需要朱沆郎君操心……”
第七十五章 捉拿
诸多囚徒出身的监军使院卒,他们内心深处那烧杀劫掠的放纵冲动,在朔州时就被强行遏止住,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什么,最想干的是什么?
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别人竟然还能肆无忌惮的烧杀劫掠。
他们最想干的就是将这些肆意烧杀劫掠的混账、杂碎,统统抓起来,乱棍打杀——抢劫的剁手、奸|淫的剁鸟。
徐心庵、唐盘还以为半夜将人拉出去院卒捉拿违禁兵卒会有怨气,却没有想到所有人都异常积极,披挂速度竟然要比平时出操训都要快上三分,手持牌盾、棍棒上街,直如烈妇捉奸。
这时候还在西城烧杀劫掠的,当然一个个也跟打得鸡血似的,看到竟然有人过来约束他们,还要将他们捉走,哪里甘愿束手就擒?
然而烧杀劫掠的兵卒,即便成群结队,也早已涣散不堪,甚至连铠甲、盾牌、枪矛碍事,相当多的人都是带一把挎刀就破门闯户。
监军使院卒却表现得异常的龙精虎猛,以整齐队列推进,合击退聚之法也早就演练娴熟,遇到反抗,即便不会下死手,但用盾牌围住后,棍棒往身上招呼过去,也绝不容情。
而照徐怀的部署,听口音是桐柏山及唐邓等地的犯禁兵将都直接缉拿关押起来,其他犯禁兵卒则以驱赶为主。
当世除了士子、商贾或豪贵有机会游历天下,见多识广外,绝大多数人,包括中小地主一生基本上都困囿于地方,绝大多数人见识对外界、对异乡人也天然存在畏惧、疏离与隔阂。
这必然令当世乡土、宗族情绪、情结浓烈,同时也造就同乡人内部极强的凝聚力。
要是给徐怀一些时间,将桐柏山卒集结起来,也不难化解桐柏山匪乱期间种下的警惕、对立情绪,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潘成虎的出现就能发挥事半功倍的效用。
潘成虎亮出旗号,率队弹压的队目、武吏又都是唐邓一带的口音,必然在相当程度上直接削弱了犯禁桐柏山卒的敌意与对抗,他们即便暂时被捉拿关押起来,基本也不会强烈反抗,甚至不少人都主动上前套近乎,想着能减轻处罚。
何况当中还有不少人就直接就是潘成虎的旧部。
徐怀也将驻地左右的院落清出来,犯禁兵卒捉拿回来都关押进去,又安排郑屠带着孟老刀等人去安抚人心。
虽说他现在只能将这些人集中关押起来,不能直接重新组织,但着郑屠、孟老刀安抚人心之余,将有能力担任节级等低级队目的人先一步挑选出来。
同时他也会透漏桐柏山卒将组建新营的小道消息,让大家有所心理准备。
这些事必须现在就要去做的。
…………
…………
葛怀聪负气不理会,除了不想跟朱沆翻脸外,主要是不觉得监军使院那点人手,真能捉拿多少犯禁兵卒。而真要有将卒闹事,葛怀聪自以为他葛家在河东几代,也不担心什么,反倒希望给朱沆他们一个教训。
朱沆到底放心不下,也顾不上深更半夜,带上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家将便来找徐怀。
他们贴住西城墙往北走,起初还能看到不少兵卒还在放纵劫掠,但陆续也看到有兵卒被打得头破血流,骂骂咧咧的往回逃走,再往前走,便看到执行军纪的院卒兵马,潘成虎身穿明晃晃的铠甲跨在高头大马上,左右十数支火把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楚。
相比较而言,徐怀与徐武坤站在暗处,不那么显眼。
一队队院卒如狼似虎一般,进走被犯禁兵卒撞开门户的民宅,将一个个犯禁兵卒揪出来,或
打了几棍棒,或拿绳索从背后捆绑住双手,勒令蹲到城墙根下。
朱沆他们走过去,看到城墙根下已经蹲有好几十个犯禁兵卒。
关键每捉住一批,徐怀便安排人将犯禁兵卒送回驻院关押起来。
朱沆也不知道徐怀到现在已经擅自捉拿了多少人,但看到犯禁兵卒并无激烈的反抗,没有激起啸闹,却也安心不少。
“你们在胡搞什么?”
在行辕听闻徐怀擅自出动,到处捉拿犯禁兵卒,朱芝当时没有吭声。
朱芝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拆监军使院的台,但他心里也怨徐怀擅自行事、胡作为非,激化他父亲与葛怀聪之间的对立、矛盾。
这时候看到徐怀,他自然不会有什么语气。
朱沆也是阴沉的盯住徐怀、潘成虎、徐武坤等人。
他在葛怀聪面前,不将徐怀推出来,还百般维护徐怀是一回事,但他作为监军使院判,监军使院在大同的一切,都理应唯他马首是瞻。
现在徐怀与潘成虎、徐武坤他们擅自行事,算什么回事?
徐怀往胜德门方向望去。
他在胜德门西南方向的渡鹤滩安排了两名斥候。
渡鹤滩入冬后水位极浅,骑兵极方便通过,那里极可能是萧林石最有可能率部突袭胜德门的通道。
徐怀在那里安排了两名哨探,还是希望能提前发现敌踪后,以便多多少少给天雄军争取一些准备的时间。
渡鹤滩方向到这时候还没有动静传回来,他也不知道是萧林石还没有率三千骑兵抵监白鹤滩,还是说他安排的两名斥候已经被萧林石的人给干了。
这也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
为了达到奇袭的目的,萧林石一定会派身手强横的精锐探马,先行清除这边可能在恢河北岸部署的明暗哨——或许萧林石并没有想到,葛怀聪这些蠢货连这点预防工作都没有做。
“我适才参见郎君,郎君厉色说军纪涣散,不加约束或致溃败——郎君这不就是要我们出动约束军纪吗?”
潘成虎见唐盘不动声色的站在徐怀、徐武坤身后,两名节级则带着左右退避到一旁,确认徐怀已经准备好一切,关键时间也不惜直接架空朱沆,他自然也不用担忧什么,打着哈哈,凑过来说道,
“怎么,我们做得有什么不对?”
朱沆很清楚这两百院卒只会听徐怀等桐柏山众人招呼,而他心里虽然气桐柏山众人不听招呼便擅自行事,但这时候也不可能强令徐怀、徐武坤他们将人马都收回去。
朱沆不作声,只是冷着脸看着院卒沿着街巷捉拿犯禁将卒。
朱沆眼界与能力,到底要比一般官吏强出一截,很快看出蹊跷来。
“其他兵卒都乱棍驱走,却是捉拿桐柏山卒进行关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朱沆厉声问道。
朱王两家关系不同一般,朱沆也打小视王禀为叔父。
因此他对桐柏山匪乱及黄龙坡驿聚啸事还是略知一些详情的,知道桐柏山众人都桀骜不驯。
六千桐柏山贼兵招安之后,为防止有贼将不安心,到底拆得支离破碎,也严格控制贼将与贼兵分离,不使之有密切接触的机会。
眼下的情形令他不得不怀疑徐怀、徐武坤这些专挑桐柏山卒捉拿是别有用心。
徐怀背负双手,面对徐沆严厉的目光,淡然问道:“朱沆郎君,你此时去找葛怀聪说有一部敌军已经渡过渡鹤滩,随时都有可能会突袭胜德门,葛怀聪会不会听从朱沆郎君的建议,即时加强胜德门的防御?”
“你胡
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敌军从渡鹤滩突袭胜德门?”朱芝在一旁质问道。
“连日来,我都在渡鹤滩安排了两名斥候盯住那里的动静,也要他们定时传讯以示平安——现在距离上一次传讯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说明他们极可能遇到意外了。”徐怀说道。
“你有什么权力派出斥候?再说你派一两人,这大黑夜里出点其他意外有什么奇怪,为什么一定是敌兵从那里突袭过来?”朱芝训斥道,“你要搞清楚你是什么人物!这仗要怎么打,什么时候轮得你这种货色指手划脚了?你现在最关键的,不要再给王家招惹是非,不然没有人会再容你!”
朱芝心里还怨刚见面就被徐怀收拾的旧恨,但在岢岚时,徐怀身后有王禀直接撑腰,他还没有胆子去触怒王禀。
不过除了被徐怀收拾的旧恨,暖香楼一事也令他深厌徐怀行事太过莽撞,心里也一直担忧得罪鲁国公的严峻后果。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是王禀。
朱沆或许也有气节,对鲁国公也看不上眼。
然而除了王禀、朱沆等极个别人外,谁会对得罪未来有望登上九五之位的鲁国公,不忧忡忡的?
朱芝对徐怀不满已久,这次见他再擅自行事,甚至不将他父亲放在眼里,便遏制不住训斥起来。
徐怀觉得他正眼多看朱芝一眼,都是对智商的侮辱,朝朱沆看去,淡然说道:“朱沆郎君还看不穿眼前的死局吗?这一刻还觉得城中暴民的反抗没有人暗中引导吗?朱沆郎君到现在还没有惊觉暴民反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序吗?”
“你们是不是觉察出什么?”朱沆也觉得暴民反抗之强烈、有度,有些出乎意料,只是之前他没有多想什么。
岳海楼却是表现过忧虑,但葛怀聪有派人盯住内城,确认内城敌军与城外的暴民并无联络,觉得不是暴民有多强,是他们这边太涣散了。
即便如此,葛怀聪也没有立时约束军纪。
徐怀当然不可能将陈子箫、萧燕菡二人的存在说给朱沆知道,冷声说道:“不是我们察觉什么,朱沆郎君,你看看大越兵马从上到下都烂成什么样子,就算敌人没有设下圈套,我们真的有希望打赢这一仗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朱芝见徐怀竟然不理会自己,更是气愤的质问。
“你或许太忧虑了,我军在云朔已经尽握优势,即便军纪涣散、诸将贪利是恶弊,却不至于打不下大同城。另外,我也不觉得契丹人还能从哪里调来援兵来突袭大同城。”朱沆摇摇头,犹是不信徐怀的判断。
他们在大同集结近四万禁厢军,而大同困守内城的残敌仅四五千人,在朱沆看来,契丹人要解大同之围,怎么也得调两三万精锐过来才成。
他怎么都看不出契丹人还能从哪个角落里抽调两三万精锐来。
“朱沆郎君都不信,我也无话可说了。”徐怀有些悲凉的摊摊手,朱沆在当世已经可以说有能力、有气节的人物了,但他对自己缺乏信任,此时犹不觉得危机已临,他还能说什么?
“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单捉拿犯禁桐柏山卒?”朱芝认定徐怀刚才一通鬼扯,只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当然揪住桐柏山卒这事不放。
徐怀这些人倘若心存异志,朱芝可不想受他牵连。
朱沆也正想听徐怀的解释,这会儿却听得胜德门方向喧哗声大作,很快传来成千上万只马蹄在泥地里奔踏的声音,仿佛大潮,又仿佛刚入春的初雷在大地深处滚动……
第七十六章 城楼火焰
他来啦,他来啦!
马蹄声是那样的密集,是那样的急促。
朱沆、朱芝、吕文虎等人都愕然朝胜德门方向张望过去,却见胜德门西南方向上,夜空也显著明亮起来,似蒙上一层红晕,这分明是数以千计火把一起点燃将夜空照得彻亮!
城里彻夜劫掠,城头的守军也不会踏实睡下,胆大的偷溜出来,胆小的也是趴在垛口,津津有味的看着同僚怎么去折腾那些身肥体壮的蕃胡娘们——胜德门的值守兵马很快也发现敌情。
呜呜的吹响号角,城门楼最高顶的警钟端端端的敲响起来。
这一刻成百上千的人从肥满丰硕的胡姬身上抬起头;成百上千的人拿枪矛挑着沉甸甸的包袱,正在返回驻营的路上;还有人下一刀就要将反抗的胡人砍死,却是一愣神,被胡人夺去刀刺死;更多的将卒已经放肆过了,已经回到营地心满意足的睡下,这时候都惊醒过来,惘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胜德门到西北角楼,也是正好一千二百步,计有八座马面墙战棚。
照理来说,这些战棚里都应该有一队战卒值守,但此时敌军袭来,看城头人影稀落,很显然葛怀聪非但没有想到要将兵营安扎在城外,连城头守御人马都安排得极为有限。
更多的人是听到警讯之后,才在将领的催促下,衣甲不整的拿着刀弓盾矛,从胜德门内侧的登城道仓促上城防守。
徐怀着人拿出绳钩,甩上城头钩住垛口,迅速爬上城楼,从外城垛口看过去,看到数千骑兵高举火把仿佛洪流一般,杀气腾腾往胜德门前涌来。
敌军距离西城胜德门最近都不足两百步。
“这么多火把!”唐盘爬上城头,看到这一幕惊叫道。
他们虽然对这一刻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这一幕,更为心惊。
其他人站到城头看数千敌骑袭来,甚至还会觉得己方在大同城有四万兵马,这点敌军袭来无异是以卵击石。
他们心里想着,只要守住胜德门,不叫袭敌趁乱掩杀进来,他们四万兵马,怎么都更人多势众,到时候随便一个反扑,就能将这数千袭敌歼灭掉。
唐盘他们却不会这么认为。
所有的一切都验证了徐怀的预判。
这进一步巩固徐怀在他们心目中不容质疑的地位,但同时他们深知徐怀对这一战最终结局的预判有多糟糕,也包括未来对赤扈人的忧惧。
唐盘、徐心庵等人以往师从王禀、卢雄学习统兵治军之法,在桐柏山匪乱之中也得到近似脱胎换骨一般的淬炼,但桐柏山匪乱诸战的规模毕竟有限。
黄桥寨一战对抗最为激烈,双方总计也就投入四千兵马。
而此时大同城内,禁厢军加朔州降附军总计已有四万,在应州南部及雁门集结的东路军,禁厢军主力更是高达十万,能亲历如此大规模的战事,对唐盘、徐心庵等人的成长及拓宽眼界极为重要。
特别是葛怀聪等人几乎将所有能触犯的战术原则都违背了一遍,简直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反面教科书。
唐盘他们对军战的认识越深,自然也就越认同徐怀的预判,已不再是盲目的信任。
这叫他们如何不惊?
他们所做的准备,完全不能保证他们能全然脱身。
“他
们是要火烧城楼?”
徐武碛得知朱沆从行辕出来,特意赶来看朱沆的反应,没想到敌袭在这时候发生,他爬上城头看几乎每一名敌骑都高举火把,直接从胜德门这边的冲过来,蹙着眉头判断道。
很显然袭敌发动之前没有妄想胜德门深夜会全部打开,叫他们能直接冲杀进来。
事实上即便其他三座城门失陷,令不少兵卒不得不从打开的胜德门逃进西城,胜德门的城门洞也仅有两丈余宽,短时间能容敌骑冲杀的空间极其狭窄。
这时候哪怕是堵几座拒马过去,也能将敌骑冲锋陷阵的速度迟滞下来。
曹师利、葛钰等人之前突袭大同,也是先派遣百余精锐乔装打扮,混入逃难人群之中进城,先控制住城门洞,然后迎接前锋兵马杀进城来的。
敌骑不奢望奇袭夺门,每一骑贴近后,将火把直接往城头掷来,数千支火把也将堆积如山。
胜德门高达四丈,主体还是夯土建造,仅是城门洞及拱券用砖石建造。
而在城门之前还建造四层砖木结构的城楼。
城楼城墙是砖石砌就,但内部的梁柱檩条都是木头,一旦被大火引燃烧毁,四层高的城楼垮塌下来,即便没有将城门直接压塌,短时间内也能将胜德门堵死。
徐怀朝其他三座城门眺望过去,北城门楼还在熊熊燃烧,但东城门、南城门的火势已经被扑灭。
此时的形势就是天雄军四万禁厢军被憋在狭窄的西城,萧林石却可以率精锐兵马进入其他三城区域支援作战。
朱沆是叫人将绳索系在腰间吊上城头的,他探头朝外望去时,正好看到敌骑纷纷将火把往城楼掷去。
城楼前的守军很有限,仓促间举弓|弩射箭,稀稀落落的箭雨并不能遏制敌骑靠近。
敌骑掷过火把之后,并没有都远处掠去,还有不少精擅射术的骑兵驻停在城门前,取弓朝城垛处射来。
看到守军纷纷中箭或后倒,或从垛头坠下,朱沆鼻子都冒出冷汗。
一大批人都有如此精湛的箭术,绝对是契丹在西京道仅存不多的精锐战兵。
“这股敌骑虽然来得突然,但到底人数有限!”朱芝与吕文虎随后爬上城头,看到城外这一幕,心惊之余强作镇定说道。
徐怀看了朱芝一眼,在朱沆面前,硬生生将“蠢货”二字咽下去。
敌骑掷过火把之后,除了在城门楼前停马驻射,限制天雄军将卒去扑灭的精英射手外,大部分人都迅速与城墙拉开距离,在西面的树林前集结。
也有小部分敌骑贴着城墙根驱马奔走,引弓射杀从垛口露出身影的守军。
徐怀从牛二那里接过贯月弓,连着射杀数人,才叫往这边驰聘而来的百余敌骑远去,不敢随意进逼到城下。
敌骑除了火把,还将浸了油脂的易燃物纷纷放城楼掷来,火势很快就将城楼底层吞没。
城楼外部是砖石砌就,但大火将城楼吞没,城楼里的梁柱以及木结构的房檩,很快也会被大火吞没,不能及时扑灭火势,城楼一旦失去足够的支撑,震塌将是迟早的事情。
看到这一幕幕,朱沆抓住垛墙的手青筋暴露。
“朱沆郎君,你还觉得这一切并非敌军设下的陷阱吗?”徐怀盯住朱沆的眼睛,问道。
即便徐怀没有在敌袭前一刻预料到这点,朱沆也不可能
再将此时的敌袭视作孤立事情,以为与两个时辰之前暴民突袭夺取另外三座城门没有联系。
最令年轻气盛者难以忍受的有时候并非辱骂,而是从头到脚、赤裸裸的轻视跟鄙夷——徐怀刚才瞥他一眼,那一副找他多说一句话都是自寻自辱的样子,实在是朱芝心里憋得慌。
他不甘心叫道:“即便叫你蒙对,城外的敌骑是从应州方向驰援过来,但究竟就只有三四千人。他们是能从其他三座城门进城,去增援困守内城的残敌,也不过七八千人而已——你危言耸听吓唬谁呢?”
“闭嘴!”朱沆朝长子朱芝瞪了一眼,叫他闭嘴。
虽然朱沆与徐怀接触有限,但临行时王禀特地找他吩咐诸事要与徐怀多商议,他没有当一回事,这一刻才隐然想明白王禀的良苦用心。
朱沆蹙紧眉头问道:“你觉得四万兵马,不足以对抗这城中暴民?”
“朱沆郎君,你自己看天雄军四万兵马都烂成什么样子了!”
徐怀走到内城垛口,请朱沆看城墙之下那一个个天雄军将卒的模样。
好些人正提着裤子从一座座民宅里钻出来,甚至一间屋子里钻出十七八人来,有人从屋里钻出来,还不忘将掳得胡姬搂在怀里,生怕下一刻被同僚抢去。西城区域也仅一户余户蕃虏,年轻女子更少,貌美者都是紧缺资源,为抢夺胡姬,同僚之间大打出手,今日都发生好些起。
大部分兵将闻得警讯后,陆续往驻营赶去,还不忘拿上劫掠的财物,将鸡羊抱怀里而走。
而那些抢过一轮,回驻营歇息的将卒,听得警讯,也只是从屋里钻出来茫然张望胜德门熊熊燃烧的冲天大火。
见朱沆蹙紧眉头不再作声,徐怀又问道:“朱沆郎君或者觉得葛怀聪、葛槐、朱广武等将真能委以重任?”
“东路军赶来增援呢?”朱沆问道。
“第一,刘世中、蔡元攸这时候未必能清醒认识到西路军四万兵马拿不下大同城,有可能拖延着不派兵过来增援;第二,拖延一两日,叫刘世中、蔡元攸认识到城中数万精壮暴民并非手无缚鸡之辈,甚至还越战越勇,他们更有可能不敢派兵过来增援——”徐怀说道,“当然,我并不识得刘世中、蔡元攸,朱沆郎君以为他们会及时派兵绕过应州城,赶来增援吗?”
“不管怎样,总要一试!”朱沆咬牙说道,“我亦会催促葛怀聪即刻整顿兵马,强攻内城!”
“四万人马憋在城中,当然需要一试。而我今夜捉拿桐柏山卒,也是意识到势态实在紧急,手中没有兵马,不能相助郎君,”徐怀说道,“虽然现在捉拿三五百桐柏山卒关押起来,但没有郎君命令,我既怕葛怀聪会过来要人,也怕这些人不会听我的命令行事!”
朱沆沉吟片晌,咬牙从怀里取出一枚银质令箭,说道:“此乃王番郎君的兵马都监信令,你且拿去便宜用事!我去见葛怀聪!”
“父亲,你竟然信这莽货!”见朱沆竟然将信令交给徐怀,得以光明正大以监军使院的名义行事,朱芝不满叫道。
“王禀相公应该不会看错人,你给闭嘴!”朱沆心里对徐怀并无确定,但意识到形势比想象中危急,当即拽住朱芝,爬下城墙去找葛怀聪,心想无论是派人赶往应州请来援兵,,还是督促葛怀总整顿兵马攻下内城,两点只要能做成一点,大局犹可以挽回……
第七十七章 登城道
“朱沆却是有些担当的。”
看着朱沆叫人吊下城墙的身影有些狼狈,徐武碛颇为感慨的说道。
“不为贪鄙、傲慢遮断眼,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徐怀看着手里的银箭令,说道,“可惜大越像他及王禀这样的臣僚太少、太另类了……”
徐武碛、唐盘等人听徐怀这话,皆是默然。
特别是唐盘他们,以往他们历练有限,总觉得赤扈人的威胁很是遥远,也总觉得朝堂诸公能坐到那个位置子,不可能是蠢货,但这短短数日来天雄军满是恶疮的表现铺陈在他们面前,这叫他们此时对徐怀这话感受更为深刻。
他们这时候也越发深刻的认识到,没有强敌入侵,又或者四周邻国一并衰败不堪,大越或许还能维持表面上的繁华,歌舞升平一段时间,而一旦令契丹人毫无招架之力的赤扈铁骑像洪流一般南下,大越危矣!
这绝非徐怀一人杞人忧天!
“哗啦……”
数千支火把掷过来,又多有浸裹油脂的易燃物,火势将德胜门城楼吞没之后,没过多久,火势就烧透进去。
关键城楼里还存有大量阻止敌卒附城的火油、布幔、擂木等易燃物,这时候都被引燃,就听见城门楼顶的瓦片哗啦滚落——火势已经大到令城中的兵卒,再无法内侧的登城道登上城墙,更不要说扑灭这么大的火势了。
这时候胜德门的数千敌骑也动了起来。
除了七八百人马继续停留在西面的树林旁盯住胜德门这边的动静外,其他两千多人马,在黑沉的夜色里往南面绕过去。
徐怀的视野被正熊熊燃烧的胜德门城楼及南面的城墙挡住,看不清那支人马的去向,看向徐武碛问道:“五叔,你觉得萧林石是直接率领增援兵马入城来参战,还是会继续潜伏在城外某处,寻机歼灭天雄军翻城而出的小股人马,继续打击重创这边的士气?”
徐武碛蹙眉盯住胜德门熊熊燃烧的火光,说道:“胜德门已被堵死,城中暴民士气只会更旺盛,战斗力已在天雄军之上了。而萧林石此时应该还不能确认刘世中、蔡铤就一定不会调派援兵过来,他手里能用的精锐不多,多半还是会部署在大同与恢河之间伺机而动……”
徐怀皱着眉头,这其实是他最担心的情形。
要是萧林石率援兵主力都进入城里来,他们翻城而出,脱身机会要大得多。
这时候徐心庵、唐青、殷鹏、郑屠、徐武坤等人也直接从西北角楼,沿着城墙往这边赶过来,看到徐怀手持兵马都监银箭,都有些茫然的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唐盘满打满算,他与唐青今年也才二十一岁,殷鹏年轻要稍大一些,但也仅有二十三岁;徐心庵年纪更小一些,今年都不满二十岁。
而不要说郑屠了,徐武坤早年在军中也仅仅是副都将级别的低级武吏,回到桐柏山后,也主要是给徐武富打杂。
众人虽然在桐柏山匪乱中得到淬练,但时日毕竟有限。
除了他们之前心存幻想,不以为最坏的情形一定会发生外,他们同时也没有预料到朱沆会这么好说话,竟然直接将兵马都监信令交给他们,得以全权借监军使院的
名义行事,一时半会都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哪些事。
“召集人手,建登城道!”
大同四座城门左右都有砖石砌就的登城道,方便将卒从城楼处登上城墙,然后迅速沿着城墙布防。
胜德门城楼即垮塌,看四层高的城楼体量,即便不能将城门直接压垮,倒塌下来的残砖、梁木,也会覆盖城门以及左右的登城道。
也就意味着城内守军极可能失去快速登上城墙的通道。
即便葛怀聪能派人将胜德门附的登城道那边清理出来,胜德门附近也应该是敌骑盯防的重点,必然会防止天雄军从那里翻城突围。
而等到葛怀聪下令翻城突围,又或者说葛怀聪这些人贪生怕死率先逃跑,四万天雄军崩溃将是眨眼之间、谁都无法歇制的事情。
到时候都不需要敌军杀透过来,三四万天雄军陷入绝望的混乱之中,人人争着出城,拼了命的拥挤、争夺,凭借几条绳索、几架云梯,能送几个人登上城墙?
有限的绳梯、云梯,说不定会因为无数人争夺拆散扯断。
想到这点,也就不难理解既定的历史轨迹里,为何最终仅有曹师利等数百人逃归了。
徐怀不奢望能逆转大局,但能接援更多的人逃出大同城,却是他们这时候要努力去做的。
在葛怀聪下令突围,或葛怀聪这些孙子先缒绳逃出城去,他们到时候想要让更多的兵卒能登上城墙,最好的方法就是现在就在城墙内侧建造登城道。
而只要更多人能先站上城墙,一方面短时间内能阻止敌军直接袭杀过来,另一方面从城头顺着绳索滑到城外,总要比缒绳上城墙容易得多。
而建造登城道,也要比想象中简单得多。
在附近找一条紧挨着城墙的夹巷,只要有三四百人拆屋破房,将建筑垃圾都填到夹巷里,最终形成城墙等高的斜长土坡就可以了。
淮源镇最初没有城墙,为了抵挡贼军突袭,他们也是拆屋破房,在外围先修一条土垣,这方面可以说是就轻驾熟了。
不过,徐怀以前没得授权,动静稍些大一点,就会有人过来质疑、阻止,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所以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现在他手持兵马都监信令,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
他们也有借口这时候就直接将捉拿关押的桐柏山卒组织起来做这事……
徐怀与徐武碛、徐武坤等人,直接沿城墙往西北角楼走去。
唐青、徐心庵等人临时离开,没有人下令,还有近两百名兵卒被挡在角楼以西的北城墙上;就连徐忻本人没有徐怀他们的直接准许,此时也没有办法通过拒马,走到角楼这边来。
他们能看到胜德门陷入熊熊大火之中,但看不到西城墙之外敌骑突袭接近的情形,有几个人站在拒马前,嚷嚷着要到角楼这边来看究竟。
“七叔!徐怀!”徐忻看到徐怀、徐武坤从西城墙走回角楼,扬手招呼道。
徐怀先没有理徐忻,站在角楼往城内眺望。
西城墙与北城墙之下,都有适合建登城道的夹巷。
不过,接下来葛怀聪再蠢,也会尽一切可能去扑灭胜德门的火势,派人加强西城墙的防御。
他们倘若在西城墙的夹巷里建登城道,其他人站西城墙头一眼就能看到,也不可能瞒过葛怀聪。
徐怀知道葛怀聪这时候未必会阻止他们,但葛怀聪等到有心想率先逃跑时,一定会派人从他们手里将这条新造登城道的控制权抢过去。
“我们即刻将北城墙这两百人控制下来,然后将那条夹巷严密封锁起来建登城道,确保秘密不会泄漏出去!”徐武碛也是主张在北城墙下建登城道,而且强调要保密。
翻过北城墙,往北四五里外就是武周山西麓山岭。
仓皇翻城而出的兵马,在抵御骑兵冲击时,不会有多少战斗力,他们必要时还是要以最快的速度逃入北面的武周山里,避免在平旷地区被敌人骑兵肆意屠杀,才有时间整顿。
他们之前除了借口出城放牧,将战马藏入北面的武周山里,苏老常他们携带过来的第一批物资,也都藏在北面的武周山里。
所以这条登城道要绝对保密,不仅要警惕葛怀聪有可能鸠占鹊巢,更要防止萧林石知道后,会提前派出兵马到北城外拦截他们。
战争容不得太多的儿女情,他们只有在表现出足够的实力之后,陈子箫、萧燕菡才能真正成为他们手里的筹码。
要不然,想着将陈子箫、萧燕菡推出,叫萧林石放他们带领数千溃兵逃归岚州,岂非太儿戏了?
“那就拉开拒马,放田志常、徐忻他们过来吧!”徐怀平静的看着徐忻身边那几名武吏,为首者那人叫络腮胡子遮住半张脸,正阴晴不定的朝他这边看过来,示意拦在拒马前的将卒让开道。
田志常恼恨徐怀之前一声不吭就出手掷杀他三名手下,特别是他当时本人就站在拒马前破口大骂,要不是打了激灵避开,那支长矛可能就直接从他的胸膛穿过去。
不过,看到那边到底念及跟徐忻是同宗,事后除了堵住路外,也没有再恶言相待,甚至派人过来送吃喝了,田志常心里则认定徐怀不敢拿他怎么样。
这时候看到胜德门那边突陷大火,田志常也迫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即带着另三名节级,与徐忻一并走到角楼里来。
“你就是田志常?”徐怀盯住田志常,从袖子里取出兵马都监信令,问道,“你可认得这枚令箭?”
“……你们想干什么?”田志常看有数人从左右围上去,手按住腰间的佩刀,怒目喝问道。
“尔等临阵脱逃,监军使院特令我捉拿尔等查办,田志常你敢反抗吗?”徐怀盯住田志常,沉声喝问道。
“……”田志常面容狰狞的盯住徐怀好一会儿,最终松开握持挎刀的手,叫道,“我为朝廷立过功、流过血,监军使院不能凭白污蔑我,我要见都指挥使!”
“自会给你申辩的机会。都绑起来!”徐怀见田志常等人终不敢反抗,暗感有兵马都监信令,还是能震慑住这些低级武官,省去诸多麻烦。
“……”看着田志常等人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布团,直接关押进角楼上层箭屋里去,徐忻震惊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徐忻!”徐武碛在角楼里将牙套取下来,恢复真容……
第七十八章 乱夜
徐忻虽然被充军到岚州,消息闭塞,也一直没有机会与家里通信联络,但从一道充军过来的桐柏山卒那里,也是知道徐武富父子死后,徐武碛更名陈碛,跟随知州董成到州衙任吏,摆明了是不与下房徐出身的徐武江、徐怀他们同流合污。
徐忻刚才有留意徐怀身边的人,他见这个中年汉子身形削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枭勇凌厉气势,他还暗暗揣测这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徐武碛。
“五叔!你,怎么,也在这里?”徐忻瞠目结舌盯住徐武碛,舌头都有些打结,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有太多事此刻没有时间与你细说——契丹骑兵刚刚突袭了胜德门,天雄军四万将卒已经被封堵在城中,生死存亡于一线,而葛怀聪等将又贪鄙无能,我们绝不能将杀出重围的希望寄望在他们身上,”徐武碛沉声说道,“你能不能全力助徐怀掌控北城墙两百将卒不出一丝意外,为大家脱困多争得一线生机?”
徐武坤、周景、徐胜等人在获鹿堂任教习,性格不一,给徐氏子弟的印象也就各不相同。
徐武坤为人和霭,私下又偏向照顾下房徐子弟,下房徐子弟便待他亲切,但像徐忻、徐忱等心高气傲的上房徐子弟,却多少有些瞧不起他。
而真正令诸子弟又敬又畏的,则是收拾顽劣子弟从不手软以及无论见识、能耐、亦或手腕都叫人折服的徐武碛。
长期以为深入骨髓的这种敬畏,自然也就带来下意识的服从。
“好!”徐忻心里震惊归震惊,但还是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都是桐柏山卒,徐怀目前又手持“尚方宝剑”,在潘成虎等人的协助下,最容易控制。
乡土观念所内生的凝聚力,也基本上不会叫身处最底层、性情相对朴素、交际也极简单的桐柏山卒起什么异心。
甚至直接拉着他们造反,只要有人跟从,绝大多数人都会出于从众心理而盲从;这跟当年这些人头脑一热,都跟着落草为寇的道理一样。
不过,北城墙这两百兵卒,桐柏山卒仅占到三成,情况就有些复杂。
情况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不是桐柏山出身的兵卒,他们内心则有着回归原有营伍才能安心的迫切念想。
徐忻即便全心全意配合,也很难保证盯住每一个人。
而一旦有人开小差逃走,或者跟以前的老乡或同僚接触,随随便便就会将这边的事情泄漏出去。
到时候即便葛怀聪暂时不会干预这边,在这个节骨眼也很可能不会跑过来强行讨人,但登城道的秘密却会提前泄漏出去。
而等到最终要出城逃命时,这支人马也最难保证能始终收拢在一起,不四散溃逃。
见徐忻愿意全力配合,徐怀就当即走到北城墙战棚这边来,高举令箭,对这些兵卒训话:“田志常等人临阵脱逃,监军使院奉命将他们拿下严加查办。尔等将新编一队,以韩奇为都将,徐忻为副都将,下城专事工造。倘有不服
从者,定严惩无饶!”
除了韩奇、徐忻为正副都将外,徐怀还将五名铸锋堂卫、十名院卒混编入这支工辎都队,然后将他们带下城墙,专门负责在内围破拆屋舍,抢筑登城道,也同时能确保他们暂时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
时间太过紧迫,这边事情决定好,徐怀就让韩奇、徐忻直接带着人抓着绳索滑下城墙,他还考虑调两百名桐柏山卒编入工辎营。
这么做除了保证修造登城道有足够人手外,还要大幅提高桐柏山卒的占比,以便在被敌骑冲散时,大部分人还能往指定地点聚拢,而不是四散逃命。
登城道的修造,就是拆屋取材最为便捷,同时也方便在西北角楼下清出一片空地出来。
这样在最紧要时,可以利用外围的狭窄街巷迟滞敌军的追杀,而同时能容纳更多的人从登城道撤走。
…………
…………
徐怀与徐武碛他们下了城墙,藩成虎也正好带着人手赶回来。
潘成虎刚才没有爬上城墙观望形势,诸多犯禁将卒看到敌袭警钟敲响多仓皇赶回驻地,他想着多捉一些桐柏山卒回来。
当然,徐怀之前就预料到这一切,潘成虎在看到胜德门陷入冲天大火后,也能猜测城外到底是怎样一番情景。
“契丹多少援兵过来?”潘成虎看到徐怀,急切问道。
“与我们预料的相差无比,萧林石被贬为群牧官,仅是从应州率三千骑兵回援……”徐怀没时间跟潘成虎详细说太多,站在前院马不停蹄的分派任务。
徐武坤还是要前往行辕,守在朱沆跟前,以便能随时知道葛怀聪等将做怎样的决策,以及天雄军在各个方向上的情况。
两百院卒早已经分作四都兵马。
徐心庵、唐盘这时候就要率领第一、第二都人马,从南侧及西侧控制进入驻营的街巷,将他们的外围严格控制起来,还要尽可能从附近征募汉民,修造简要工事。
除了唐青率领第三都驻守西北角楼以及北城墙外,剩下的第四都由殷鹏率领,留在徐怀、徐武碛、郑屠身边机动。
周景则率领少量人手负责情景侦察及传递,还要与在苏老常率领下正从朔州赶来,到时候会潜入武周山接应的铸锋堂商队保持联络。
这些事分派好之后,徐怀询问潘成虎、徐武碛、郑屠他们到这时候捉拿了多少犯禁桐柏山卒回来。
“这军纪怕是烂到极点了,都这个时辰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兵卒还在西城各处劫掠财货,全无约束,我们到这会儿总计捉到近六百桐柏山卒!”郑屠带着孟老刀、杜仲等人,一起在驻院接收捉拿回来的桐柏山卒,对人数最为了解。
也就一个多时辰,他们搜捕的区域还很有限,要不是敌援袭来,郑屠怀疑等到天光大亮,他们差不多能捉一千四五百名桐柏山卒回来。
“够了!再多我们也兼顾不了!”
这时候就能聚拢六百桐柏山卒,加上北城墙强行扣留下来的两百人,监军使院在
大同的直属人马已经有一千人。
更关键是除了两百院卒外,其他人除了能摇旗呐喊,壮他们的声势外,短时间都不要指望能发挥多大战斗力。
徐怀他自己都担忧聚拢的人手太多,在翻过城墙往武周山撤离时,倘若被萧林石看出虚实,他仅有两百精锐能用,很有可能兼顾不了太多人。
徐怀一边听郑屠说这些桐柏山卒的一些情况,一边往里走。
徐怀他们事前已经将三跨院落中间的隔墙以及耳房、后罩房都拆除掉,使场地连起来,能更加空旷些,但即便如此,他们借木梯爬上居中的客堂屋顶,看左右密密麻麻都是人。
大同除了内城有较为开阔的校场以及驻营外,还有两座常备兵营都在东城,葛怀聪不仅第一时间夺下东城,还为图省事,下令天雄军四万禁厢军都直接进驻西城。
这是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
这除了必然需要不分汉蕃的驱赶民户腾出大片宅院、甚至会激化与当地汉民的矛盾之外,四万兵马以小队作为基本单位,分散驻入一栋栋格局狭窄的宅院,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军令传达以及兵马集结的速度,都极其恐怖的拖慢下来。
敌袭胜德门,到胜德门陷冲天大火之中,一直到现在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然而不要说试图扑灭胜德门的大火,通过绳索、木梯爬上西城墙加强戒备的兵卒,都不超过一千人。
甚至到这一刻,还有大量兵卒因为找不到其部所在驻地,还在街巷间乱窜间。
徐怀已经无暇顾及天雄军太多,注意力转回到围着客堂而立的诸多桐柏山卒身上,听下面交头接耳乱糟糟一片,抬脚将踹断,“哗啦”一声在西山墙根摔成粉碎,顿时叫左右变得鸦雀无声。
徐怀这时候才解下腰间佩刀,拄于身前,虎目怒视左右,破口大骂道:
“谁他娘生儿子没腚眼,吵吵个鸡掰,当真以为老子顾念同乡之谊,今日不会收拾你们这些龟孙子?还是说你们这些有娘生没爹养的,不知道老子是谁,在桐柏山没有被老子杀得屁滚尿流?怎么,你们现在神气了,以为穿上一身兵服,就可以在老子眼鼻底子烧杀抢掠啦,老子不敢将你们头颅割下来当尿壶了?现在告诉你们很不幸的消息,你们这些龟孙子,从这一刻起就直接编入监军使院辖下,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得看老子的脸色行事。老子现在限定你们在日上三竿之前,完成编队,到时候老子再次站到这房脊之上,谁还乱糟糟的找不到自己的位子,就不要怨我借你们几颗头颅来立威……”
即便过去一年,徐怀的无敌身姿,犹不时出现在诸多桐柏山寇的噩梦里。
而那些即便没有在战场上亲眼见到徐怀血腥杀戮的贼兵,也早就听别人无数遍提及他的恶名。
桐柏山匪乱,诸寨联军战死也就六千余众,徐怀前后斩获首级两百余颗,甚至有多人是在战场上直接被剖作两半,特别是后者,此时想来犹叫亲临者心惊胆颤……
第七十九章 晨时
行辕之内一片混乱。
深夜先是三座城门得而复失,诸将在行辕争论过一番,刚决定等到天亮再组织兵马夺回,不到一个时辰,西城胜德门便陷入熊熊燃烧的冲天大火之中。
大多数将官仓皇赶到行辕,都不清楚城外到底多少敌军袭来,就看着天雄军进出大同城的唯一通道、高耸的胜德门城楼在熊熊火光中摇摇欲坠,怎么不心惊胆颤?
一名喝得酩酊大醉的指挥使在两名小校搀扶下赶到行辕,跌跌撞撞的走到檐下才有些清醒,张皇拧头往胜德门那边张望,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门槛,“啪嗒”摔趴在客堂铺砖地上,葛怀聪气得要拿鞭子抽这些不成气的蠢货:
“狗|操的,都他妈慌个巴子!”
看到这一幕,坐一旁的朱沆自然是一脸铁青,朝葛怀聪说道:“这个不成器的家伙,拖出去浇两桶水叫他清醒再过来议事!”
“拖出去!”葛怀聪见门外的小校朝他张望过来,他都没脸再庇护,示意左右拖出去拿水浇清醒再说。
岳海楼这时候很是狼狈的走进来。
“岳将军,城外是什么情况?”葛怀聪问道。
岳海楼说要亲自带人手翻墙潜往城外探察敌情,葛怀聪看他才过一炷香工夫才回来了,站起来问道。
“……”岳海楼苦涩的摇头说道,“刚落地就被敌骑觉察,狼狈逃了回来!”
天雄军所控制的城墙,特别是西城墙以及南城墙西段,都在敌骑的监视之下。
即便这时候天色还没有亮,岳海楼他们翻出城刚落地,还是被敌骑发现,狼狈不堪的逃回来,他后肩还中了两箭。
好在没有图省事不穿铠甲。
箭簇入肉不深,他裹好箭伤便匆匆赶来见葛怀聪。
“如今看来,暴民趁夜突袭另三座城门,绝非偶然,”岳海楼蹙紧眉头说道,“葛将军应立即组织人马,进攻南北两翼的暴民,以便能及时应对……”
之前天雄军没能从南北两侧攻入南城、北城区域,另三座城门也得而复失,岳海楼还以为天雄军奔袭致精疲力竭,又太过放纵劫掠才会如此,并非暴民有多强。
他还以为等将卒发泄过再行约束,战事就能很快取得进展。
这一刻,岳海楼意识这些可能是他的错觉,所以他主张葛怀聪现在立即派兵马强攻南北两翼,试探聚集于南北两城区域的暴民战斗力到底有多强。
要是事实证明这些暴民的抵抗意志、作战实力比他们之前料想到的强得多,那情形也将比他们所想象的更恶劣。
“不至于忧心如此!”葛怀聪犹满不在乎的说道。
他刚才爬上城头看过,仅有三四千敌骑从应州方向渡恢河袭来,他不相信城里的这些暴民匆匆组织起来,真能成什么气候。
“请葛将军慎重行事,不要叫葛氏再蒙污名!”朱沆沉声说道。
见朱沆揭十五六年前天雄军惨败的伤疤,葛怀聪脸色也骤
然阴沉下来,但长长吸了两口气,说道:“朱郎君与岳将军既然如此忧惧,那我便即刻安排!”
虽说葛氏在河东扎根有四代人,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但葛怀聪还是得考虑他与朱沆、岳海楼二人同时使性子会有怎么后果。
“或可先攻南城!请许师利率部先攻前阵。”曹师利说道。
作为新附之将,特别是以后还想着仰仗葛家,曹师利这两天看到太多的不满,也都憋在心里不说。
袭入大同城之后,他就放纵将卒在城中洗掠半天,主要也是葛怀聪、岳海楼他们面前进一步表明态度。而涉及到具体的战事,他也不会指手划脚叫人厌恶。
然而到这一刻,他与岳海楼、朱沆都意识到事情与原先料想的太不一样,葛怀聪却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也忍不住直接建议出兵试探南城区域的暴力抵抗意志,甚至愿意率朔州清顺军先进前阵进攻。
从南城出去,到恢河北岸二三十里都是泥沙冲积出来的河川平原,地势一片平阔。
天雄军倘若能夺下南城区域及南城门,不仅可以防止敌军进一步从应州方向快速增援,也方便他们优势兵力出城展开,与敌援作战。
而北城,除了北城墙与北面的武周山夹成喇叭状的狭窄夹角地形不利兵马展开外,北城门楼火势这时才灭,内部梁柱应该已经烧透,非常容易垮塌。
此时争夺北城区域的意义,远没有南城区域大。
“那就先请曹将军辛苦一二。”葛怀聪说道。
天色欲晓,诸部劫掠人马还没有都回来,乱糟糟一团,天色没有大亮之前,葛怀聪都没有信心能正而八经的组织攻势,应付岳海楼、朱沆二人的刁难。
现在曹师利主动邀战,他怎么可能不愿?
“咔嚓嚓,哗啦……”
听着外面传来巨响,众人走出客堂往德胜门方向眺望过去,却见四层高的城门楼这时候再也支撑不住,在熊熊大火中垮塌下来。
左右城墙下还有百余兵卒在武将的驱散下,徒劳的拿水桶扑火,这时候躲避不及,被崩飞出来的砖石、燃烧着的梁木砸得鬼哭狼嚎。
看到这声势,葛怀聪才真正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们想象的糟糕。
“城楼垮了!朱将军站在城下督促兵马扑火,没来得及躲开,被一截横梁砸中,当场就气绝而去了!”这会儿有人狂奔过来禀报。
葛怀聪脸色有些发白,这还没有真正开打呢,朱广武就死了?
而此时有多少兵卒挤在胜德门下扑火,死伤又是多少?
…………
…………
大同内外城四门相接连起来的两条主街最为开阔,将长街两侧楼铺的遮棚拆除掉,长街足有十五六丈宽,都够十数匹战马并驱突进了,但从西城胜德门沿长街东进,正对着残军坚守的内城西门。
除开两条主街,大同城内因为人烟密集,宅院杂乱,街巷都很狭窄。
葛怀聪昨日曾下令要求南北两侧拆除棚屋,清理出往
北城、南城区域进攻的通道来,但天朦朦亮时,等他与朱沆、岳海楼等人赶到西南城的前阵督战,才发现这条军令根本就没有人理会。
在南北两翼负责前阵的将官,甚至担心暴民这时候反杀回来,会妨碍到他们分兵进西城劫掠财物,还拆除一些屋舍,用砖石木料有意将几条狭窄街巷彻底堵死。
不要说拆除两侧的屋舍,单单将一条宽街的碍障物清除掉,清出一条往南城区域进攻的通道,就已经日上三竿了。
待六百桐柏山卒整编完成,徐怀将修造登城道等事交给郑屠、韩奇、徐忻他们负责。
他与徐武碛、周景等人赶到西南城来找朱沆、徐武坤会合,他也是想亲眼看一看城中契丹及诸蕃反抗民众的组织强度。
清顺军骑兵步卒总计有五千兵马进入大同城里,但进攻通道太狭窄,兵马再多都无法发挥出优势来。
徐怀赶过来时,清顺军仅安排一营兵马,在五六丈的长街上分作数阵结阵,正进行强攻前的最后准备;后方的街道里被集结起来的兵卒塞得满满当当,但这时鸟用都发挥不出来。
之前清理街障浪费太多时间,契丹人早就在对面严阵以待,两侧屋顶还密茬茬的站满契丹弓手。
徐怀从马鞍上站起,直接搭手跳到一侧的屋脊上,将两边的阵列看得更清楚,也都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骑兵通常不配备重盾。
而为保证突袭推进速度足够快,天雄军及清顺军步卒要么没有准备遮护面积大、坚厚的蒙铁重盾,要么就换上轻便小盾,更不要说携带偏厢车、冲车等攻城器械了。
进城已经是第三天了,葛怀聪这些蠢货,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就地取材,打造这些攻城器械。
甚至都还不如两百监军使院卒在进入西北角楼下驻院之后,羁押十数汉民匠户,紧急找来一些马车,改造十数辆偏厢车以备不患。
清顺军这时候拆了不少板门充当大盾,举起来顶在最前面,想以此抵挡从两翼屋顶的契丹弓手。
即便萧林石没有可能提前发动城里的契丹人及诸蕃民众,但也很显然在天雄军与清顺军前锋军袭夺胜德门之后,萧林石潜藏在大同城内的人手就马不停蹄的动作起来了,对如何玩巷战也有周密的计划。
狭窄的长街上,清顺军推进很快就被契丹人拿拒马、鹿角或马车改造的偏厢车迟滞住推进的脚步,他们所持的小盾以及前排几张门板,根本无法保障后方的兵卒不受精锐契丹弓手从两翼屋顶射来的利簇。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可以说是勇将,但清顺军降附之前,作为契丹汉军,给养、兵甲等各方面的待遇都远低于御帐军,地位低下,相当于大越厢军,真能指望有多强的战斗力?
第一队进前接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被射死射伤二十多人,却连前方的拒马、鹿角都没能搬开,只能惶然退了回来。
清顺军也缺乏足够多的强弓劲弩与契丹弓手对射……
第八十章 观敌
清顺军前队没有大盾,拆下来的门板又太笨拙,没有办法结阵遮挡严密,看到身边不断有人被契丹弓手从两翼屋檐射倒,其他人心惊肉跳,只能仓皇后退。
蕃民健锐却无意见好就收,数十人手举圆盾、孤形长刀从街障之后杀出,两侧屋顶的弓手也是一步步往前推进,频频开弓引弦,箭矢如雨而下。
清顺军前队百余人节节败退,兵卒心慌意乱,就要往葛怀聪、朱沆、岳海楼等人观敌撩阵之地退窜过来。
葛怀聪等人左右也有百余精锐,后侧还有三队清顺军集结完毕,长街两侧铺院房檐下,还各站一排刀盾手,关键一堆将官都骑着马观敌撩,使得长街更为狭窄拥挤。
上百名兵卒倘若都溃退过来,这边所有人都会被搅乱掉。
葛怀聪抓住缰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岳海楼一张枯峻瘦脸像岩石一般绷紧。
其他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左右张望,眼睛里尽是游离与惊畏之色,想着往后撤出。
葛钰使左右扈卫支起盾牌、长矛,在诸将之前结三重盾阵,但还是担心溃兵冲到跟前后,扈卫可能心慈手软,这时便想下令射杀三五人,迫使溃兵不退朝这边退却。
“吼!”
曹师利见部属如此不堪,也很是羞恼,却也不想坐看兵卒溃逃回来叫这边给射杀了,从扈随手里接过长朔,低吼一声夹马前驱,长槊斜指,槊杆斜拽着荡打,将几名溃兵抽倒在地,吼骂道:
“不战而溃者死!别他娘给老子丢人现眼!”
曹师利也是少有的悍勇,驱马到前阵,长槊化作斩刀从左上方斜劈下来,气势刚猛雄浑。
一名胡虏健锐试图举盾格挡,却抵挡不住劈斩携带的巨力,盾牌未碎,手臂却折,脸面也随之被盾牌砸得血肉模糊,人往后倾倒去。
曹师利槊势未老,瞬然间使长槊顺势前扎去,当胸又刺死一名藩民矛手。
然而冲杀到前阵的蕃民健锐这时候正杀得热血沸腾,看到天雄军有大将到前阵来,并没有避退畏惧之色。
看曹师利如此勇猛,蕃民前队稍有收敛,更紧密的聚集到一起,以便能三五人同时抵挡曹师利那杆勇猛无敌的长槊,而其后方这时候有七八名好手兴奋的嘶吼着,挥舞刀盾便往前冲杀过来,意欲围猎曹师利。
胡虏自幼便在马背上渡过,除了擅长骑射外,身手也极其矫健灵活。
单看这七八健锐从密集的阵列间,有如游鱼一般往前快走,甚至还有两人从两侧房檐快速奔走,以期凌厉进攻曹师利的侧腋,便知草原的刀术、身法,与气势雄浑、甚至予人拖泥带水的伏蟒刀、伏蟒枪有着极大区别。
在契丹,虽然极重视吸纳汉民的耕织铸造技术,也继承吸收汉唐仪礼官制施行朝政,然而对汉民习武却始终是压制姿态。
清顺军在曹师雄、曹师利的治理下,军容比天雄军要严整得多,基本上能做到令行禁止,但军中强横好手却极为
有限。
曹师利身侧仅四名骑兵护持左右,身手算是不错,但十数契丹弓手蹲立两翼的屋檐之上,利箭一支接一支都往曹师利面门射去,他们都未能替曹师利尽数挡住,迫使曹师利不得不抬手挡住铠甲遮挡不住的面门要害,面对七八名契丹好手冲入前阵来围杀,仅能单手持槊相格。
曹师利再是武勇,也难支撑住多久!
徐怀取下贯月弓,看左侧房檐那名契丹武士已腾空跃起,正举刀往曹师利肩颈暴斩而去,右手倒扣两支棱锋箭、一支狭刃羽箭,在这一刻连珠射出。
徐怀的箭囊里装有几种羽箭,主要区别在箭簇上,有破空能发现尖锐声响的鸣镝箭,有专破坚甲的棱锋箭,也有射程更远、射速更疾的狭刃箭;同时狭刃箭的破空响声更小。
第一支棱锋羽箭射及身前,那名契丹武士才惊觉过来,近乎直觉的绷紧浑身筋骨,竟叫身形在半空滞停数瞬,使利箭贴着脖梗射过,但紧接着第二支棱锋羽箭又至。
契丹武士其人犹在半空中,撇刀相格。
第三支狭刃羽箭近乎同时射至,契丹武士气力用老,刀势来不及变动,只能眼睁睁的这支利箭从他刀锋之下三寸,狠狠射入他的胸腹。
徐怀站在两百多步外的远处射杀一人,顿时叫另几名契丹武士心惊肉跳,不敢再浪,稍稍退后,与后面的刀盾手聚拢到一起,不敢肆无忌惮的上前围杀曹师利;两翼屋脊之上的契丹弓手,所持是射距近的骑弓,又没有穿甲携盾,房脊之上闪避空间极为有限,更不敢轻易走近徐怀的射程之内。
清顺军前队兵卒看到主将杀上来,与后方弓手眨眼前杀死对方三人,也顿时士气大振,嘶吼着往曹师利身边聚龙过来,进一步减轻曹师利所承受的压力。
葛怀聪、岳海楼、葛钰等人都禁不住转头朝徐怀看过来。
能射两百步的硬弓,天雄军中不是没有人用,但关键是天雄军之中,没有一人能用如此硬弓连珠射出精准三箭。
葛怀聪、葛钰等人是震惊于徐怀的箭术与那惊人的膂力。
岳海楼则是看出三箭的蹊跷所在,利用不同箭簇的羽箭连珠发射,进一步缩短第二、第三箭之间的时间差,令契丹武士仓促格挡时产生致命的错觉,比单纯的三箭连珠,心机要阴险得多。
莽虎徐怀真如郑恢死前秘密所禀,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货?
徐怀面对这些人的注视,只是神色淡漠的回视。
胜德门城楼垮塌,包括第六将都指挥朱广武在内,竟然有七八百人被砖木砸死砸伤,他是真真对天雄军的这些酒囊饭袋彻底失望了。
天雄军主力注定将覆灭于此,即便葛怀聪等人能逃脱,徐怀也无需再看他们的脸色。
所以,他现在决定不装了。
他只要掌握一两千能完全掌控的精锐兵马坐守边州,即便岳海楼这一刻识穿他的行藏,又能如何?
岳海楼禀报蔡铤,将当年的旧案翻出来,
拿朝廷的尚方宝剑来斩他?
至于眼下,岳海楼与葛怀聪都得先为眼前的稀烂局面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来顾及他。
众人虽然震惊于徐怀的惊人箭术,岳海楼也隐隐感觉到郑恢、董其锋死前留下来的情报里有极大的错谬,但此时更令他们焦头烂额的,确实是胡虏暴民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以及进攻意志;这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清顺军步卒战斗力确实不能算有多强,但问题是,天雄军三万多禁厢军在大同,整体战斗力就一定强过清顺军了?
曹师利未敢力战,他亲自出战也只是想稳住前队阵脚,看到胡虏暴民不再往前猛攻之后,他也就脱敌退了回来。
“……怕是需要及早应变!”
曹师利将铠甲缝隙间卡住的几支利箭或拔下、或拗断,然后在扈卫的帮助下,脱下铠甲以便医师处理几处不深的箭创,比起箭创,更令他头痛的是眼下比想象中要糟糕得多的局面。
他们这时候也陡然发现,即便城中三四万胡虏青壮,未必都有这么强的战斗力与作战意志,但南北城区域的街巷太狭窄,暴民也有足以利用这些狭窄的街巷,将他们限制在西城,令他们无法往外展开兵力。
胜德门垮塌,四万兵马被憋在西城人心惶惶,每拖一天,对军心、士气都是沉重的打击。
“怀聪将军,现在应当立即清除西城易燃茅屋,着手强攻内城,以待援军!”岳海楼朝脸色有些发白的葛怀聪说道。
从胜德门往内城西门的主街最为开阔,足有十四五丈,同时内城紧挨着城墙外侧,一箭距离内除了一条不算多宽、这时候已经结冰的内濠外,也没有其他建筑。
这也是目前大同城内唯一能叫他们展开兵力的战场。
而立时对大同内城展开强攻,也能提振、维持士气,让四万将卒从散涣的状态中迅速回转过来。
不然的话,岳海楼怀疑他们都未必能坚守到东路军援师赶来。
“是,是,即刻派人出城去找刘世、小蔡相公请援!”葛怀聪脑子里就听到岳海楼所说的“援军”的二字,忙附和道。
“援军是要请,刘帅、葛经略两边都要立刻派人去通禀消息,但还是先清除西城易燃的屋舍,防止暴民纵火——而倘若能攻下内城,对暴民的士气也将是沉重打击!”朱沆朝葛怀聪沉声说道。
“暴民势强,但内城残敌与之并无联络,也并没有趁机出内城反攻的架势。可见数千敌骑从应州还援以及城中虏民暴动,并非西京留守司、防御使司所主导,”
葛氏在天雄军根深蒂固,几乎所有的都指挥使、都虞候以及诸营指挥使,都是葛伯奕提拔起来的亲信。
因此,葛怀聪再是无能,此时却也无人能够替代他,岳海楼也只能耐着性子劝葛怀聪沉着应对,说道,
“我们有四万兵马,利用街巷抵挡住暴民的冲击,只要能攻下内城,此仗犹胜未败……”
第八十一章 真身在此
徐怀与徐武碛等人,就站在北侧房脊上看葛怀聪、岳海楼、朱沆等人商议事情,也将诸将官的神色反应都看在眼底。
虽说岳海楼在岚州时,未能警觉到异常,也未能劝阻刘世中、蔡元修、葛伯奕要求曹师雄、曹师利杀戮胡虏以释疑,天雄军将卒放纵劫掠,他也未加劝阻,但他有一点观察没错。
那就是内城残敌与外城区域的诸蕃反抗民众并无联动。
契丹及诸藩民众的反抗昨日午后渐成规模,守军虽然当时还紧闭城门,但还是依仗高耸的城墙,用弓弩保护退避到城墙下的蕃民,驱逐天雄军将卒靠近过来加害。
照理来说,契丹及诸蕃反抗民众趁夜袭夺三座城门,内城里的守军再迟钝,也应该能知道民心可用。
然而,等到胜德门陷入大火、轰然垮塌,以致天雄军试图往南城区域推进被无情封堵,内城里的守军反倒没有什么动静了。
岳海楼猜测从应州率数千骑兵还援大同、以及暗中发动蕃民反抗之人,与契丹留守西京道的主将完全就是各行其事。
而城中十数万契丹及诸蕃民众,青壮年可能也就四万多人,也确实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精擅骑射。
大同城作为西京道重镇,大量契丹人及诸藩民众居住城里,他们大部分人都放弃游牧部族的传统,与市井化的汉民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大多数是契丹官员及贵族子弟,或是依附契丹贵族的蕃民,刀弓已经变成他们装点门面的装饰品,尚武的基因早已经从他们的骨髓里退化,更不要说严格保持准军事化的传统骑射习俗了。
真正有战斗力的,还是伐燕战事发动之前,那些被紧张局势驱赶,或者萧林石暗中引导进入大同城避祸的部族。
这些部族绝大多数都是契丹夺取燕云诸州之后迁徙过来实边,长期以为保持着传统的骑射游牧习俗,平时也负责为御帐军、宫分军以及诸部蕃军提供兵源。
而作为御帐军兵源的那一部分契丹本族部族,更是受群牧司所遣官员直接管辖,州县及节度使、防御使司对这部分部族没有管制权力。
契丹从部族抽丁从征,最多可以二丁抽一,稍为宽松一些,则是三丁抽一。
天雄军在战前,对云朔等地的军情搜集非常粗陋,徐怀只能大体估算除了萧林石已经从这些部族征调的三千精锐骑兵,也是凌晨时突袭胜德门的这部分兵马外,这部分部族在战前全部撤入大同城里,大约还有四到六千名青壮。
虽然萧林石在战前没有将这部分青壮都编入军中,但天雄军的屠杀威胁面前,徐怀毫不怀疑这四到六千名青壮,会完全对萧林石唯命是从。
除此之外,战前避入大同城里的诸蕃(杂虏)青壮也有一万人左右。
这部分人即便不会彻头彻尾的听命于萧林石,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也会选择附从萧林石。
也就是说,天雄军用放纵的杀戮、劫掠 、奸|淫,帮助萧林石
对这些青壮年完成最后、同时也是最为彻底的动员,并使之彻底拥有对抗西京道防御使、西京留守的资本。
要不然,萧林石即便能征调三千精锐,也得听从西京道防御使、西京留守的节制。
除非刘世中、蔡元攸此时就悍然率东路军主力,绕过应州,直接渡过恢河增援大同;要不然,事情到这一步,天雄军已经无法挽回溃败的结局了。
此时强攻内城,也仅仅是帮萧林石削弱或削灭阻碍他彻底掌握西京道的异己罢了。
当然,萧林石还会进一步发动居住在大同城里的蕃胡青壮,进一步夯实自己的实力。
“你们还站在那里作甚?”
葛怀聪正为眼前的困局焦头烂额,没有谁注意到徐怀与徐武碛等人就站在远处的房脊上,左右扈卫也没有想到徐怀与徐武碛有无资格旁听军议,还在为徐怀刚才那一手惊人箭术震惊,却是葛钰猛然抬头看到徐怀一副正暗自思忖的模样,当即厉声质问道。
“徐怀奉王番郎君令,监视将卒刑赏,但遇违谬,皆可押监军使院监候斩之!”徐怀掣出兵马都监信令,盯住葛钰,冷冷说道,“小公爷,从这一刻你可要给我小心了,要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可不要怨我刀下不留情!”
大家都傻在那里。
葛怀聪、岳海楼等人愕然朝朱沆看去,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沆作为监军使院判,随军进入大同,就已经代表王番及监军使院了,王番何需另授他人监军权柄?
这似乎也不符合规制啊!
朱沆代表监军使院在此,其作为士臣,官衔以及县主夫婿的地位都足以匹配此任,徐怀区区一都将,算哪根葱,还是监管四万兵马的刑赏?
朱芝这一刻都快疯掉了。
这枚令箭明明是父亲凌晨时交给徐怀的,姑夫王番也绝不可能私下授权徐怀监视四万禁厢军将卒刑赏一说。
然而,这混帐家伙,在他父子二人面前,竟然能面不改色的睁眼说瞎话!
这狗杂碎难道就没有想过,葛怀聪派人赶往朔州见葛伯奕、王番通禀求援,一定会验证这事?
到时候瞎话拆穿,他的骨头铁定会被葛怀聪这些人拆开不说,他父子要是这时候不揭穿他,焉能脱开干系?
再说了,他拿令箭说代表监军使院了,他父亲算什么?
朱芝待要上前喝斥徐怀,徐武坤从后面伸出手,像铁钳一般搭上他的肩膀。
朱芝愕然回首,徐武坤说道:“大公子,此事朱沆郎君自有定度,容不得你我置喙!”
朱沆脸色阴晴的看了徐怀好一会儿,一个与以往印象里完全不同的徐怀,即便 满口谎言,却又是那样的从容淡定,叫他完全看不透。
片晌之后,朱沆跟岳海楼、葛怀聪缓缓说道:“我却不知道王番郎君暗中授令于他,但看令箭,似乎不假——”
朱沆即便这时候不拆穿徐怀,但也不可
能事后去承担这天大的、谁都兜不下来的责任。
朱沆的话模棱两可,却没有直接质疑徐怀,葛怀聪就有些头痛,扬声问道:“可有王番郎君文函?”
葛怀聪显然不可能看到徐怀取出令箭就信以为真,照规制徐怀也不能凭借一枚真假难辨的令箭就获得监军权力,怎么也得随身携带王番加盖印信的手函才行。
“朱沆郎君在此,我受王番郎君令,诸事也都是协助朱沆郎君行事,此时拿令箭示人,仅仅是警告小公爷莫要在我面前猖狂,需要什么文函?”徐怀冷声问道。
葛怀聪等人脑子有点卡壳,细想下来也无法再去质疑徐怀。
监军使院遣朱沆监视突袭大同兵马,徐怀也是监军使院的部将,只要他们没有滥用超越监军使院的权力,凭什么再去验证?
好像好有道理哦!
再说,四万兵马有全军覆灭之危,他们甚至希望监军使院这时候能站出来帮着整肃军纪,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缠,是不是有点舍本求末了?
“你才是夜叉狐……”岳海楼厉色盯住徐怀,问道。
“哈哈,岳海楼你果断是明白人,竟然这么快就看破我的行藏了,不错,夜叉狐真身在此,尔等是不是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到过莽虎与夜叉狐实是我徐怀一人?”徐怀恣意仰天长笑,声振宵干,俄而又盯住岳海楼说道,“怎么,这几个蔡府私奴跑到桐柏山妖言惑众、怂恿匪乱,死于徐某刀下,匪乱又最初为我助王禀相公平灭,岳海楼你这时候想要找徐某人算帐不成?”
岳海楼面色冷峻,他没想到徐怀不仅承认自己就是夜叉狐,还承认郑恢、董其锋等人就是他所杀,冷冷问道:“你当真是认定我们这次一定会失势,才敢如此猖獗将真面目示人?”
天雄军及河东路诸州厢军,容纳六千多从桐柏山招安的贼兵,葛怀聪等人对桐柏山匪乱当然有所了解。
即便他们不以为小小桐柏山能冒出多厉害的角色来,但夜叉狐、莽虎、小旋风枪等角色还是略有耳闻的;而桐柏山卒之间也盛传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夜叉狐,实是王禀身边最厉害的谋士。
谁能想象到夜叉狐与莽虎竟然是一人?
葛怀聪等人也是暗暗心惊,同时又想,倘若这是真的,王番私下授徐怀信令这事,却有可能了——此子可能是王禀老儿身边第一谋臣啊。
左右街巷,有天雄军三千多将卒结阵备战,其中有超过两成是桐柏山卒,这一刻也是心旌摇荡,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徐怀站在屋脊之上那岸然又神秘的身影。
“蔡铤会不会失势,谁能预料?我此时现身,只是告诫百千在大同城里的桐柏山卒,尔等既然已弃寇从军,便要拿出大越将卒的模样出来,在此形势危急之时,戮力同心共御强敌,倘敢怯战脱逃,休怪我不念同乡之情!”徐怀振声说道。
徐怀说过这话之后,便与徐武碛跃下房脊,御马往西北角楼方向驰去……
第八十二章 不甘
夜叉狐?
莽虎?
朱沆看着徐怀策马而去的身影,也不禁怔住了,这才想透临行时王禀为何单独找他说话,要他凡事都找徐怀商议了。
而他之前完全没有将这当一回事,还以为王禀只是念及桐柏山众人庇护他的旧情,要他多加照料。
谁能想到夜叉狐、莽虎竟是一人?
朱芝嗫嚅无语。
虽说在他心目当中,夜叉狐也好,莽虎也好,都不过一介武夫,但他再眼瞎也看出他们在大同城内的形势有点不妙。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想着还是要靠武夫卖命,嘴再贼也得闭着啊。
葛怀聪诸将即便对桐柏山匪乱的内情有所了解,但他们说到底更不将桐柏山那旮旯一隅当回事,不觉得屁大点地方真能出什么人物,还觉得徐怀此时不过是仗王禀、王番的势逞威风而已。
却是如此,他们此时更不敢对徐怀给什么脸色。
天雄军奔袭大同,倘若能大获全胜,他们之前放纵将卒烧杀劫掠,甚至可以说是为震慑人心、瓦解契丹及诸虏斗志所采取的计谋。
而现在这局面,即便能强攻下内城,最后能保住胜利的果实,他们还得求着王番不参他们一本呢。
却是葛钰英俊而年轻的脸微微抽搐着,有几分狰狞之色。
这狗杂碎说什么话,以王番所授令箭示人只是告诫要他收敛?
他堂堂葛氏小公爷,何时受过这种气,叫一个鸟上都未必长几根毛的小武夫指着鼻子教训?
要说内心真正震憾的还是岳海楼与左右从桐柏山受招安充军的兵卒。
岳海楼像遭雷劈似的,握刀盯住徐怀远去的身影。
夜叉狐与莽虎实为一人,郑恢、董其锋他们生前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那郑恢、董其锋生前留下来那么来的那么多秘报,岂不是都要推翻进行彻底的梳理?
岳海楼突然间发现郑恢、董其锋生前留下来都是一堆烂帐,但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没有心思去思量这些,甚至暂时拿徐怀没辙。
他更难以想象天雄军要是在大同全军覆灭,精力筹备多年的伐燕遭受重挫,相爷以及其他主战派官员在朝堂之上会受到怎样的攻诘。
这狗货是看到天雄军陷入绝境,北征伐燕即便遭受重创,才敢如此猖狂的吧?
不,伐燕一战,绝不容有失。
他得先顾着眼下。
想定这样,岳海楼朝葛怀聪走去,催促他赶紧将西城易燃的茅舍全部拆除,立即着手安排人马强攻内城,分派斥候摸清楚敌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派人分头去找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等人报信请援,任何一件事都耽误不得!
内心受到强烈冲击的,当然还有桐柏山卒以及受招安之后充当低级武吏的贼酋。
六千桐柏山卒里,除开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以及潘成虎、郭君判等头领级人物外,各家山寨还有大大小小三百多名头目,他们对天宣五年入秋桐柏山间声势浩荡的乱事,了解得比普通贼卒要多。
特别是到后期,郑恢、董其锋向高祥忠等人表明身份之后,陈子箫就有意将一些事泄漏给大小头目知晓
,而这些小头目在招安之后,多在河东路诸州禁厢军充当队目、节级等低级军吏;桐柏山卒也多分拆成十数到二三十人不等,由他们统领。
却是黄龙坡驿粮谷事发生后,高祥忠、仲长卿等担任都将、指挥使以上的将官,都被调任统兵职守。
曾几何时,在桐柏山贼兵及大小头目心中,莽虎徐怀就已经噩梦级的存在了。
他们落草为寇前,就是被肆意蹂躏践踏的社会最低层,使得他们对暴力有着天然的冲动,而落草为寇之后,在更为赤裸裸、弱肉强食的山寨,对暴力更为崇仰。
对莽虎徐怀,他们心目当中并无憎厌,更多的是畏惧,甚至还有一丝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崇拜与渴望,渴望自己拥有如此强横的身手,从而能笑傲山林。
当然,还是会有相当多的人,特别是层次较高的山寨头目,都会拿徐怀有勇无谋说事,以此消减自己或压制贼卒内心的畏惧。
对于夜叉狐,他们则缺少更具体的认识,诸多传闻甚至带有一些神彩。
莽虎徐怀竟然是夜叉狐?
关键徐怀此时竟然还是得监军使王番密授信令、掌握四万兵马刑赏大权的大将级人存,并非手里仅有一两百人马的小小都将?
难怪深夜监军使院卒举着他与潘成虎的名号,到处捉拿犯禁将卒,此时甚至还有大批桐柏山卒被扣押起来。
胜德门遇袭、陷入大火到垮塌,以及到这时组织人马从西南城发起进攻,天雄军都乱糟糟一片,甚至好多将卒都还在街巷间乱串,没有找到驻营。
不过,诸多直接统兵的都将、营指挥使,手下有兵卒被徐怀扣押,他们还是清楚的,但之前满腔怒火,想着绝不能跟监军使这些杂碎干休,这会儿心里则想着莫要去触霉头。
…………
…………
“为何要暴露你夜叉狐的身份?岳海楼等人琢磨诸多蹊跷,极可能会怀疑你的身世上来!”
徐武坤趁朱沆与葛怀聪、岳海楼等人商议强攻内城事宜时,开了小差,赶到西北角楼来,看到徐怀与徐武碛蹲城墙谈事情,凑过来问道。
徐怀暴露夜叉狐真身是临时起意,事前并没有跟徐武碛、徐武坤商议。
徐武坤心里有很深的担忧。
岳海楼此时为眼前的战局焦头烂额,难以思虑太多,但只要从大同逃归,静下心来思量,又与徐武碛突然间从太原城消失等消息结合起来,最终不难怀疑到徐怀的身世上来。
而徐武坤之前也听徐怀分析过,即便伐燕遇挫,对蔡铤等主战派官员是一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蔡铤为首的主战派官员不可能一下子失势。
徐怀的身世暴露了,除了蔡铤一系的官员会疯狂扑咬上来,朝堂之上的其他士臣也绝对不会因为当年王孝成冤生而对他们生出同情心,更有可能会怀疑他们别有居心而倍加排斥。
“五六千桐柏山子弟陷在大同,我不甘心最终只能救五六百人走!”徐怀昂然抬头看高耸的城墙说道。
“怎么能够救走更多的人?”徐武坤问道。
他们最初还是怀疑徐怀的预判,但徐怀所有的预料都一一应验,而这几天他们又将千疮百
孔的天雄军从头到尾看透,也确认天雄军覆灭已成定局。
葛怀聪、葛槐等将不足以依赖,但这个节骨眼上却又不能取而代之,大军一旦崩溃,混乱将会成眨眼间弥漫西城,绝非个人或三五人所能遏制。
而那时,是他们最翻城北逃的最佳时机。
不管怎么算,他们能将目前所掌握一千人安全带走,就已经是天机莫测的绝妙算计了。
如此大势之下,他们怎么可能救走更多的人?
“只要天雄军不能攻陷内城,助萧林石消除异己,我们就有机会!”
徐怀拿出囊刀,在夯土城墙上刻出大同城的形势图,说道,
“现在能很肯定萧林石并没有真正掌握西京道的大权,甚至困守内城的残敌对萧林石还极为警惕。也因此契丹及诸蕃民众如此暴动,内城守军都无动于衷。萧林石此时所承受的压力,并不见得比我们轻。他既要消灭天雄军,彻底打消大越并吞云朔的心思,还要借天雄军打击、压制西京道异己,以助他重掌大权。同时,他也很清楚契丹大势已去,云朔等地的十数万族人很可能是他最想为契丹保留的最后火种,不应该消耗在无谓的消耗战上。我们虽然控制住陈子箫、萧燕菡,但军国大计之前,不容讲儿女私情,唯有我们有资格请萧林石坐下来谈几句话,他们才能真正的成为筹码……”
“你是想在大军崩溃时,接纳桐柏山卒往这里逃来?”徐武坤问道,“但是时间怎么可能来得及,大军崩溃到敌军杀透过来,可能就一炷香、一盏茶的工夫,到时候我们这边也一片混乱,只会叫敌军趁势掩杀进来,谁都无法幸免!”
“以葛怀聪等人的德性,他们一旦认定形势难以挽回,又或者说确认等不到援军,他们不会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只会翻城先逃,”徐怀说道,“葛怀聪等将战死而使大军崩溃,与葛怀聪等人翻城先逃导致全军崩溃,情况是一些不同的。前者我们很难准确预料发生的时间,而主将战死,消息会瞬间传至全军,同时敌军也会第一时间扑上来,根本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时间。要是后者,葛怀聪为了他们能成功逃走,一定会尽可能欺骗前部将卒继续坚守,同时也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对敌军进行诱骗。如果是后者,我们在确认葛怀聪决意想逃时,告诉他们登城道的存在,你觉得葛怀聪他们有可能会怎么做?”
“你是说葛怀聪一定会借我们的登城道快速带护卫兵马翻城出去,也一定借我们的布置尽可能隐瞒他逃出城去的消息?”徐武坤问道。
“这确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倘若葛怀聪他们选择深夜翻城逃走,那至少能为我们争取三个时辰的时间,”徐武碛面容枯峻的说道,“当然,这其中的风险,要比我们直接翻城逃走要大得多!”
“五六千桐柏山子弟陷在这里,值得一搏!”徐武坤坚定的说道。
他武勇谈不上绝强,计谋也就中人之资,但有些简单帐,他会算。
桐柏山在天宣五年的匪乱里,青壮损失就高达一万二三千人,加上六千桐柏山寇被招安充军,使得天宣五年之前曾人满为患的桐柏山,青壮年直接减少了一半。
要有机会,他也不甘心五六千桐柏山子弟葬送于此。
第八十三章 鏊战
三四万人马入城之后,就肆意放纵,又是分散到民宅之中驻营;都将、指挥使不顾昼夜奔袭的疲乏,迫不及待带着兵卒四处劫掠财货、掳掠妇女,昨夜惊扰一夜,这时候突然间要整顿放纵混乱,组织兵马强攻内城,怎么可能是件容易的事情?
葛怀聪等将意识到形势危急,顾不上再去细品胡姬的微腥肥美,穿戴铠甲、骑上战马亲自督战,调整部署,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
天雄军于西北城、西南城两翼在午前都转以结阵防御为主,午后先集结三千兵马对大同内城展开强攻——从胜德门进来的长街再开阔,一次也仅能容得三五百人去附城强攻,空间还是太狭窄了。
这个速度,也能说可以了。
不过,拖延到这一刻再攻内城,时间已经太晚了。
天雄军不可能携带笨重的攻城器械长程奔袭大同。
而进城两天时间,朱沆、岳海楼多次催促葛怀聪强攻内城,葛怀聪满口答应,也下达备战的命令。
实际上,得令专司此事的都虞侯忙于带着部属劫掠财货、寻找胡姬宣示大越国威,早就将这事抛之脑后。等真正想要强攻内城时,葛怀聪才发现军中才匆匆打造出几架云梯,更不要说将内城东门外侧的屋舍都拆除掉,腾出更开阔排兵布阵的进攻空间了。
最为可惜的,大军突袭大同城当日,四千多残敌退守内城,人心最为惶惶。
大同内城有不少达官贵人,仓促从东城逃出大同城去,这进一步挫伤守军的抵抗意志。
那时攻城条件虽然也更简陋,天雄军将卒也很困疲,但士气可用,人心也最是振奋,倘若能一鼓作气强攻内城,很可能直接就将残敌所剩不多的意志压垮掉了。
从葛怀聪率骑兵主力进城,两天多时间过去了,城中守军即便保持异常警惕,没有打开过一次内城城门,也看不到他们跟外城蕃民有什么勾通、交流,但大同城内形势已经逆转过来,这是瞎子都能看到的事实。
至于大同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内城守军并不需要搞清楚。
他们甚至认为进入应州等地境内的大越军马已经被击败,他们这才会在这么短时间里等到援兵赶来。
而天雄军进城两天烧杀掳掠,守军站在城头都看得一清二楚,胸臆间怒火熊熊燃烧,他们甚至巴不得大越军马附城强攻内城,以便他们有机会发泄内心的怒火。
相比较之下,天雄军的士气就差太远了。
胜德门遇袭垮塌,清晨夺南城、北城失利,普通将卒并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
将官一再解释仅有小股敌骑来袭,但在军吏以及最底层的兵卒看来,仅是小股敌骑来袭,为何胜德门为小股敌骑纵火烧塌了,为何他们到现在都没能攻下南城、北城区域?
他们心里在想,会不会是东路军已经被歼灭了才会如此,将官其实早就谎如狗,此时只是强作镇定欺骗他们?
从午时开始,葛怀聪就亲自在前阵督战,组织十数波攻势,将卒都是惶然上阵,举着盾牌、门板遮挡箭矢,簇拥简陋的云梯赶到城下,没有其他遮护。
城头檑木滚石从城头砸下来,小盾根本派不上用派,刚推进到城下就有人被砸死砸伤。
勉强借云梯附城而上,城下没有弓弩压制城头,小盾只能遮住头顶,却不能挡住侧翼的箭矢,普通兵卒所穿皮甲防护有限,纷纷中箭落地,剩下的人很快就仓皇后撤,任葛怀聪如何驱赶都不管用
。
午后十数波攻势,死伤数百人,唯有两次爬上城头,都还是曹师利身先士卒带队强攻所致。
天雄军的虚实这时候彻底的暴露出来,曹师利个人再是悍勇也不可能逆转形势,看到他登上城头,守军都奋不顾身的冲过来,要拿他的头颅立功。
也亏得清顺军士气还算可以,拼死涌上城头庇护曹师利左右,还能与守军死拼,但无力进一步扩张城头的空间。
没有更多的兵马替换登上城头死战,曹师利所部在城头死撑,伤亡惨重又不无扩大战果,两次都不得不暂退下城墙休整。
天雄军将进攻的重心放在内城,在西北城、西南城区域以结阵防御为主,但不意味着南城、北城区域的反抗蕃民就此罢休了。
除了徐怀能通过脑海浮现的记忆片段窥破既定的历史轨迹外,谁这时候能肯定刘世中、蔡元攸一定不会调兵精锐从应州增援大同?
事实上,葛怀聪、岳海楼以及朱沆这时候都将希望寄托在刘世中、蔡元攸派兵增援上。
萧林石他是看不起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但此时也绝不敢断定就他们不会派援兵赶来。
从应州城东南的黄水河南岸到大同城,相距百余里。
中间隔着黄水河、恢河,两条河流入冬之后水位都很浅,即便这时候河冰还没有冻结实,骑兵却可以直接涉水而过。
胜德门城楼目前是垮塌下来将城门洞堵住,但火势午后就彻底熄灭了。
天雄军在西城有四万兵马,受限于空间狭窄,大部分人马都无法派上战场,只能轮着派人上阵,这时候也能腾出充足的人手,将封堵胜德门的砖石残木都挖掉。
这并不是多费劲的事。
就像徐怀在北城墙靠西北角楼造一条登城道,满打满当只要拆二万担砖石、木料填进去就可以了。
这并非一项多艰难的任务。
不过,萧林石显然也没有指望凭借垮塌的城楼,就能将胜德门完全封住,他将一千多精锐骑兵部署在西城胜德门外的树林边,不仅始终没有撤走,甚至还从城中组织精壮蕃民,在胜德门外部署防线。
在没有增援接应,又没有大批重型战械配合,天雄军即便能及时清除封堵胜德的障碍物,但面对一千精锐骑兵的封锁、拦截,如何从两三丈宽的城门洞杀出,并在城外站住脚?
顶着对方精准射来的箭雨,每次从狭窄的城门洞派出一两百步骑,与精锐敌骑在胜德门前野战吗?
不过,只要刘世中、蔡元攸能从应州调派五千骑兵过来,将胜德门外的胡骑赶走,重新掌握大同城外的主导权,令胜德门重新贯通起来,即便无望歼灭城中反抗蕃民,天雄军还是有机会从容撤出的。
这时候除了徐怀,没有人能断定援军一定不会到来。
所以萧林石不敢松懈,希望更早摧垮天雄军的意志。
除了在胜德门外部署防线外,反抗蕃民午后也从两翼频频发动攻势。
反抗蕃民显然也不会忘了南北城墙是两条极佳的进攻通道。
谁能获得南北城墙的控制权,还可以居高临下射杀城下之敌,从而获得更大的优势。
徐怀此时当然不会容忍别人染指北城墙的控制权,通过朱沆向葛怀聪强硬要求监军使院自行负责北城墙及驻院附近的防御。
特殊时期,监军使院除了有权力征调关押的犯禁兵卒参加作战外,监军使(兵马都监)作为正而八经的副帅,直接节制诸部兵马,也是完全合乎规矩的。
葛怀聪
之前排斥、压制监军使院,是厌恨监军使院对他的牵制,不喜朱沆对他指手划脚,但此时他却是巴不得朱沆及监军使院能帮他分忧。
在他看来,监军使院作为战事设置的机构,战事一旦完结,就会随王番归京而撤消,他也完全不可能担忧监军使院能一直插手天雄军的统兵权。
在他看来,就算他葛家同意,朝廷也不会容许破坏祖宗规法的存在。
从北城墙第五座马面墙战棚往东,城内外区域都落入反抗蕃民手里。
而蕃民多擅骑射,城墙上又太过狭窄,即便用大盾遮护严实,也无法避免反抗蕃民投掷石木伤人。
徐怀手里能用的精锐兵马有限,容不得损失太多,他最后就选择在第五座马面墙战棚据守,用偏厢车、拒马等障碍物在前面封堵城道。
除了二十张神臂弩,徐怀还将到大同后紧急组装出来的两架床子弩,一架小型冲车,置于战棚之内,压制反抗蕃民接近。
徐怀同时还在紧挨着北城墙第五座马面墙战棚下的巷道前建立防御。
无论是城墙,还是巷道,都仅有两到三丈宽,只要提前部署冲车、偏厢车,除非对方有相应的战械进行对冲,或许大规模拆除两侧的屋舍,在阵后架上投石弩,要不然仅用人力是极难攻克的。
没有外援,天雄军始终被压制在西城,攻陷内城又无望,徐怀预计葛怀聪撑不过两三天就会想着逃命。
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还不担心萧林石能紧急组织匠工制造战械来强攻这边。
而徐怀这么做,除了要彻底控制西北角楼下方的小块区域外,除了要让新编的六百桐柏山卒,以新的编队适应战场外,更为重要的,是要叫天雄军诸部桐柏山卒进一步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除开沿西大街组织兵马强攻内城外,天雄军与反抗蕃民在南北两翼利用二十几条街巷进行对峙作战,监军使院所负责的对峙阵地,可以说极为狭窄。
这时候天雄军在其他对峙战场以结阵防御为主,就怕动静太大,吸引蕃民精锐来攻,徐怀却将原先置于角楼里的那座战鼓,摆到第五战械前,“咚咚咚”的敲个不停,风骚无比,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这边。
入夜之后,徐怀还是在北城墙上点燃十数堆篝火,组织夜战。
徐怀看得很清楚,萧林石直接掌握的精锐骑兵,一方面要在胜德门外建立拦截防线,另一方面他在恢河北岸哪怕是故布疑阵,吓阻东路军北援,也要留下足够的机动兵马。
这意味着萧林石能直接派入大同城、组织蕃民反攻的嫡系精锐非常有限。
蕃民士气旺盛,又擅骑射,压住士气涣散、掺杂大量老弱病残的天雄军打没有什么问题,但此时还没有能力啃硬骨头。
反抗蕃民里,特别还是缺少能步战攻坚的精锐——这本身就不是以骑射著称的游牧民族所擅长的。
萧林石也不可能在这些部族避祸大同城之前,就装备用于步战攻坚的战械。
北城墙搞得声势越盛,萧林石越不可能轻易拿出宝贵的精锐,在这么狭窄的对峙战场白白消耗掉。
萧林石的初衷,也绝非要跟大越兵马拼个你死我活。
他能够在更大范围的对峙战场上,一步步稳扎稳打的挫击天雄军的士气,一步步积攒更多的优势,特别此时正是他借助对峙战事组织,快速将原本不归他直接统辖的诸蕃部族青壮都融入到兵马编制中来的良机,何苦咬住北城墙这一条完全不利于他们展开的战线死啃?
第八十四章 对垒
(今天点有事要办,五千字就算两章吧……)
天雄军在南北两翼二十多条街巷,以与反抗蕃民对峙为主,绝大多数将卒都生怕动静太大,吸引反抗蕃民更凶猛反攻过来,徐怀却风骚无比的将战鼓搬入战械组织夜战,怎么可能不吸引各方面的注意?
位于北城的法善寺占地规模不大,但主殿薄伽陀藏殿却是大同城最大规模的单体建筑,大殿仅台基的高度,就要超过城中绝大多数建筑。
晨曦中,一名身穿铠甲的中年人在十数健锐的簇拥上,匆匆走到大殿前,拦着西侧的石栏,蹙眉往北城墙那边眺望过去。
中年人都不到四十岁,但两鬓已染霜色。
他目光坚定,紧蹙的眉头予人如刀锋一般的凌厉锋芒。
一名正站大殿房檐之上眺望战场的武将,纵身跳下来。
此时,北城墙上十数堆篝火在晨曦里已是残尽,缕缕黑烟袅袅而起,战鼓声却在这时又一阵紧一阵的响动起来。
在战鼓声中,中年人能看到在紧挨北城墙的狭窄长街里,天雄军有百余甲卒,正高举牌盾刀矛,以两辆偏厢车开路,往己方街垒这边杀过来。
“那边打得怎么样?这一夜战鼓未停,南城那边都能听见!”中年人看向负责指挥北翼对峙战场的武将,问道。
“不怎么样!雷声大、雨点小!”
那武将满脸络腮胡子,熬了三天三夜没有怎么合眼,眼睛里布满血迹,却精神抖擞,像一头蹲立在雪地里的猎豹,透漏出凛冽的气势,恨气说道,
“邬散荣起初沉不住气,几次被挑逗派人杀出,却无战械遮护,折损了三四十人才学乖不再轻易冒进。对方见占不到便宜,夜里所组织的十几次进攻都是试探,挑逗诅骂,比挥刀子还卖力,只要忍住气,都没有多大的威胁。还有就是这狗|日的鼓声听着刺耳,我凌晨想眯一会儿也不能,脑门子直抽抽。这些孙子,搬来一面战鼓还不够,一早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些小鼓,一齐叮叮咚咚的敲响起来,叫人烦不胜烦,恨不得泼几盆狗血上去。”
“蔡铤派嫡系进入桐柏山行刺王禀,必然也认定胜券在握,但就是铩羽而归了。桐柏山众人不容我们小觑啊——他们这么搞也是攻心为上,你即便再辛苦,也要盯住邬散荣不得懈怠。”中年人将灰黑色大氅拢紧起来抵御清晨的寒风,蹙着眉头盯住北城墙之下的狭窄战场,吩咐武将。
“对方这次进攻多多少少有些样子了,可能要真正接触打一下。邬散荣被折腾了一夜,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多半会熬不住拉人马上去对战,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强摁住他,”那武将说道,“我在邬散荣后面添了两队人马,此时叫邬散荣受点挫折也好,不然难成大器!”
中年人点点头,明知道对方用攻心之策,邬散荣沉不住气冒进对战免不了要吃亏,但强摁住只会使其在前阵更加心浮气躁。
而将领真正要成长起来,必然要在铁与血经历磨砺。
很可惜族人数历励精图治,时至今日多沉溺于享乐,即便在此危急存亡之际,整日也只知道声色犬马、争权夺利,已不知何为磨砺了。
武将又问道:“大人怎么不将韩伦调回来?现在能替大人分忧、独挡一面的人手太少。萧辛翰等人看大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到现在还是紧闭内城,我看这次我们全歼天雄军,他们也不会想着契丹大局,放弃对大人您制肘。”
“韩伦是待罪之身,提前回来也没有办法公开露面,但待这一仗过后,确实可以将他调回来了,”中年人声音沙哑的说道,“至于萧辛翰他们,暂且由着他们吧!”
中年人除了看双方在北城墙下即将接战外,还眺望左右的街巷,蓦然间注意到北城墙狭窄战场后方,也是天雄军百余将卒出发阵地之后,有一座木牌楼,手指过去问道:
“紧挨北城墙那座木牌楼是怎么回事,我印象里西北城没有这么一座木牌楼,竟然还恰到好处将后方都遮住了?是不是站到北城楼上,也看不到木牌楼之后的情形?”
“也不是正而八经的牌楼,昨日午前才竖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拆出门板拼装,应是有意遮拦我们的视野——站到北城楼看过去,能看到的也极为有限,只能看到他们正大规模拆除西北角楼之下的屋舍。或许是方便兵马集结进攻,不叫我们提前看到他们的部署,或许他们还有着赢下此仗的妄想!”武将说道。
用各种手段遮挡出发阵地,防止敌人窥视后提前部署应对措施,是将领战场上通常都会做的事情——武将对此并没有特别的在意。
“不像,”中年人蹙眉摇头说道,“天雄军其他方向上,都是第一时间拆除易引燃的茅草屋舍——这也是更容易拆除。他们显然更畏惧我们强攻进去纵火,更多将希望寄托在仓促间能攻下内城。他们即便还妄想夺南北城,仅仅从这么狭窄的侧翼,也难以发动多大规模的攻势——”
中年人更专注的盯住北城墙下的对峙战场,他这一刻却是希望邬散荣组织的反击能更凌厉一些,最好能推进那座木牌楼处,看一眼后面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武将却是能明白中年人的心思,招手唤来一名扈卫,吩咐道:“你去找邬散荣,叫他注意捉一条能开口说话的舌头回来!”
…………
…………
天渐亮,远山似蒙上一层青色雾霭,寒风越发凛冽。
徐怀与徐武碛站在城墙之上,从垛口俯视唐盘亲率兵马挨着北城墙与反抗蕃民接战。
一夜时间过去,蕃民健锐也利用现成的马车改造出一些能遮拦箭矢的偏厢车,从别处抽调来更多的大盾、重盾。
与此同时他们意识到从城墙组织进攻无望,便也在对面的第六座马面墙战棚前,用拒马等障碍物堵住城道,组织一批精锐弓手守在后面,防止这边接近。
这么一来,北城墙第五、第六座战棚之间成为谁都很难进入的缓冲区。谁都没有办法轻易进入用檑木、滚石等重物,去砸对方在城下的阵地。
就整个大同城而言,两三万蕃民青壮都已经发动起来,各方面都占据绝对优势,狭窄的街巷此时反而成为他们往西城推进、扩大战果的障碍,于是从昨夜开始组织人手拆除接战区域的屋舍。
临近北城墙的三条街巷都已经拆通。
不过,蕃民再悍不畏死,也无法在两军交错纠缠的接战区域,将一堵堵残墙断垣都清除掉,还是交错相横在那里,将接战区域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过,这除了能叫徐怀站在城头,能更清楚纵览全城战局外,小股兵马也得以在不同街巷间穿插。
这种情形,理论上来说,对以步卒为主的天雄军更为有利,但这需要天雄军面在对士气极盛的反抗蕃民猛攻猛打时,心里没有畏惧。
这一点其实很难。
对峙战场没有大面积崩溃,主要还是天雄军足有四万人马被憋在西城,有足够的人手可以轮换着进入对峙阵地。
天雄军即便在狭窄的对峙作战中伤亡要比对方惨重得多,还屡屡被打溃,但波及面不广,还局限在独立的街巷之间,混乱很快就能制止,目前还能有效遏制住反抗蕃民的进逼。
这也是徐怀在大军崩溃之前,最后能抓住的时间。
而他组织夜战,除了以立声势,也是要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使六百桐柏山卒在他们的指挥之下,适应战场节奏。
虽说桐柏山卒都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操训,又多年轻力壮,根深蒂固的乡士观令他们愿意受监军使院节制,但这么多人的旧编制被打乱,重新进行组织,军吏与兵卒之间真正熟悉起来,到能并肩结阵作战,这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很显然,在如此人心惶惶的当下,一两天时间显然不够。
唯一庆幸的,就是这六百桐柏山卒之中,除了有七八十人乃是潘成虎、郭君判的旧部外,另有八十多人乃是唐盘、唐青所熟悉的唐氏子弟。
桐柏山匪乱,大姓宗族里,仲氏、唐氏两家坞堡都相继被贼军攻陷。
仲氏磨盘岭失陷,是在匪乱之初。
当时贼军为能震慑人心,兼之仲长卿其人对其宗族怀有残忍而扭曲的仇恨,遂是放纵杀戮,致使仲氏子弟或死或伤,或被俘为苦役,剩下的人也都仓皇逃亡,最后为淮源乡营供应数百健锐。
很可惜在匪乱平息之后,仲和有心重振仲氏宗族,他本人也是文武双全,有志于功名,不愿接受徐怀他们的拉拢,加入怎么都无法摆脱草莽色彩的铸锋堂。
而唐氏在桐柏山北岭西麓的十八里坞等坞堡被贼军攻陷时,潘成虎、郭君判所部适时在跳虎滩被徐怀打溃。
贼军为补充兵力的不足,或引诱或强迫,前后在十八里坞征募上千丁壮。
这令唐氏损失大量的青壮男丁,但在接受招安时,也差不多有七百唐氏族人作为降附贼军,被分拆安置到岚州等地禁厢军中;其规模比潘成虎、郭君判二人的旧部还要多。
徐怀从六百桐柏山卒里,将潘郭二人的旧部以及唐氏子弟挑选出来,都直接编入第二都队由唐盘率领作战,经过一夜与敌方试探性接战,目前对战场的适应情况较好。
所以唐盘主张清晨展开一次较大规模的进攻,看看新编第二都兵马能承受多大的压力,徐怀也毫无犹豫答应了。
大军崩溃,他们即便能逃出城,也考虑敌骑追击的问题。
到时候需要一支较大规模的甲卒兵马结阵,压制敌骑肆无忌惮进攻,其他小股精锐,才有与敌骑纠缠的可能。
“对方憋了一夜的气,好不容易看到我们愿意真正打上一场,这次也是卯足了劲啊!”徐武碛蹙着眉头,看向城下的战场,有些担忧的说道。
他不是担心挡不住,而是担心伤亡太大,会严重影响他们后续的计划!
“……拿弓来!”
徐怀转回身,要牛二将贯月弓取下给他。
牛二豹子似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似乎没有想到徐怀会如此无耻,堂堂主将竟然会站在城头射冷箭。
“我们年轻人嘛,无需讲武德的!”
徐怀见牛二不情不愿的将背负的长弓递过来,淡然笑着说道,从垛口窥出去,稳稳拉开足有三百斤力的弓弦,棱锋箭破空发出尖锐的厉啸,深深的射中一名蕃民面门,箭簇从前额射入,从后颈钻出三寸。
那名蕃民睁着惊恐的眼睛,往后仰倒。
一百五十步,柘木步弓射出的利箭,杀伤力已经非常有限,然而贯月弓已经有着恐怖的穿透力。
这样的穿透力,普通木盾都难以抵挡。
“越狗,胆敢躲城头射冷箭,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徐怀、徐武碛站在城头一夜,都没有什么动静,这时候却射冷箭,叫敌阵后督战的那名蕃将气得破口大骂。
徐怀冷冷一笑,振声骂道:“哪来的蕃狗乱吠,要讲英雄好汉,你他娘有胆上前来与我单挑?没有这狗胆,缩回你骚娘怀里吃奶去吧,别叽叽歪歪丢人现眼!”
徐怀嘴里对骂着,手上不停,取出三支棱锋箭扣手中,在不同的垛口前移动寻找射击的机会。
蕃民健锐仓促将大盾以及两部偏厢车往右侧转移,但慌乱间空隙不少,徐司连着三箭射出,又叫三名敌卒中矢倒地。
徐怀有意显示贯月弓恐怖的穿透力,射出三箭,一箭是穿透薄木盾,射中一名敌卒面门,两箭是射透皮甲,从两名敌卒胸口射入,顿时就将敌军嘶吼冲杀的气焰压制下去。
徐怀这时才收手站在城头观战。
蕃民不得不将半数重盾及偏厢军布置在靠城墙的一侧,同时阵形团得更密,防备徐怀从城头射杀,推进的步伐顿时就缓了下来,同时变得畏首畏尾。
相比而言,这边士气却旺盛起来,在唐盘的指挥下,有节奏的往前推进。
不过,双方战械比较完备,只要阵脚不被对方打乱冲杀进来,伤亡都极其有限,更多拿着刀盾互推对砍,后方的弓弩手找空隙射箭。
蕃民被徐怀冷箭打乱进攻节奏,接战后就处于劣势,那蕃将与徐怀对骂一阵,最终还是下令后撤。
双方都控制一段城墙,蕃民后退到街垒之后,唐盘也不敢无视对方在城墙准备的滚石檑木肆意逼近,便将队伍撤回来,换新一队人马再上前阵准备挑衅对方。
双方都非常谨慎保守,伤亡也就有限。
蕃民在北城墙下折腾了一宿都无进展,日上三竿时,便放弃试图从紧贴城墙的这一侧进攻,而是将进攻的重点放到与相邻城下街的巷道,从东往西打。
那条巷道距离北城墙也就五六十步,但屋舍没有拆干净,大量残墙断垣遮拦在那里,除了个别间断空隙外,绝大部分地段都无畏城头弓弩的威胁。
负责守御那条巷道的将官,还是徐怀他们的老熟人,是曾率一营禁军驻守在草城寨受巡检使陈子箫节制,在陈子箫调离之后还短暂担任草城寨巡检的指挥使解忠。
解忠原隶属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麾下。
胜德门城楼垮塌,朱广武此时正在城门下指挥救火,躲避不及,被垮塌下来的砖石梁木砸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同时还数百兵卒非死即伤。
这也使得天雄军第六将兵马的士气更为低落。
解忠率领五百人马独守一条狭窄街巷,照理来说人手相当充足,左右街巷又都友军相邻,可以相互支援,但兵卒只敢躲在障碍物后防守。
他们看着蕃民将街垒前的屋舍逐一拆光,也不愿走出障碍物作战,还不时被对方的精锐弓手抽冷子射杀一二人。
日上三竿时,解忠其部人马拆御屋舍,拿砖石在巷道中间堆出一丈多高、两丈余厚的垒墙,但垒墙完全没有结构强度可言。
两队蕃民各抬起一根合抱住的房梁充当撞木逼近到垒墙边,撞击两下,垒墙就摇晃不休、砖石滚落;解忠其部人马躲在垒墙后惊慌无比,仅有数人站在垒墙后搭设的高台拿弓|弩射击,却毫无作用。
看那边形势危徐怀留徐武碛在城上撩阵,他与牛二缒绳下了城墙,从殷鹏所率第四都一队人马汇合,从门窗、屋顶都被拆除掉的宅院穿过,眼看着纯粹一丈多高的垒墙轰然倒塌,甚至还有数名兵卒为躲抛射过来的箭雨,都没有来得及从垒墙逃,被砖石压住惨嚎不已。
敌卒在后面搭建高台眺看战场,徐怀与殷鹏带队从院子里钻出,已有一队蕃民健锐手持刀盾弓|弩,堵在仅一丈宽的院门口相候。
徐怀看着数支从后面利簇射来,身形微蹲,背脊旋拧,破锋刀携千钧巨力横斩出去,当即将挡在院门前的三面木盾斩裂。
木盾之后遮护的三名蕃民健锐,没想到手里木盾在徐怀的刀锋面前,就跟纸糊似的,他们正拿肩臂顶住木盾,完全没有想到闪躲,也是一齐间从腰腹被刀锋斩破,往后栽倒,顿时间也让出叫徐怀破门杀入巷道的通道。
院门太狭窄,巷道里还有二三十蕃民健锐抵挡,除了牛二手持一面铁盾紧跟在徐怀身侧,其他人无法同时跟上。
殷鹏以长枪点地,穿着铁甲的他,陡然拔高七八尺,跃上院墙。
他不顾数支箭簇攒射过来,便往徐怀右侧扑去,长枪在半空中荡打出三道枪影,压制徐怀右侧的敌卒。
为给更多将卒进入巷道作战争取空间,徐怀这一刻也丝毫不留余力,也没有其他花式,纯粹以力破力,以重斩、重劈开路。
破锋刀有如一道道从天而降的雷霆,将一面面挡在身前盾牌劈开、劈碎,敌卒有利簇射来,徐怀也只是偏过没有遮挡的面门,纯粹以铠甲、铁盔去挡,他身前一时间尸肉横飞、血喷如泉。
等到身后将卒都进入巷道,结阵将不及三丈宽的巷道堵住,两侧院墙也站上十数弓手压制蕃民,徐怀才喘着粗气与殷鹏、牛二退到阵后歇力,盯住刚才与他对骂的那个蕃将,笑道:
“蕃狗,笑我大越无英雄好汉,刚才怎不见你上来与爷爷厮杀?是不是觉得爷爷的刀锋,不如你娘的奶|头香?”
第八十五章 捉将
眨眼间的工夫,十数具尸首惨不忍睹的横陈在巷道之上。
不是玉体横陈,而是血淌如河之横陈,是肢臂骨肉分离之横陈。
两侧斑驳残墙断垣之上,也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似繁花灿烂,谁能不心惊肉跳?
邬散荣猛然收敛起眼眸,控制不住的心紧气促,但听徐怀满口污言秽语欺侮,他同时也是气得颈梗脉搏扑扑的勃动,将惊惧压制下去,胸臆间却有越来越遏制不住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呜呜呜……”
多支号角在这时从远处一齐低沉的吹响起来。
邬散荣转头看到法善寺大殿前扬起土黄色讯旗。
他心里清楚,这是告诫他收缩防阵,不得浪战。
“你们看到没有,那是蕃狗的五色军令旗,屎色是招这蕃狗回去吃屎啊,哈哈……”徐怀振声长笑,跟左右说道,“诸儿郎与我一起欢送这蕃狗回去吃屎!”
“蕃狗!快回去吃屎!”
“越狗!”邬散荣在这一刻心肺都快气炸了,再也不顾号角警讯,疾步往阵前奔来,提着双刀指向徐怀的面门,暴喝,“越狗,我来单挑你!”
“我等会找借口缠住他,你上来助我抓个活口!”徐怀从牛二手里接过满是豁口、但刀脊依旧坚韧的破锋刀,低声对一旁的殷鹏说道。
牛二豹子似的眼睛,这一刻再次瞪得溜圆:破口大骂激人出阵单挑,心里却男盗女娼想着阴人的主意,这他娘也太不讲武德了吧?
“你这蠢货,眼睛瞪这么圆,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要阴他?”
徐怀训斥了牛二一声,便提刀走到阵前,拿刀指向蕃将,叫道,
“蕃狗,爷爷打累了,要多歇些会气,你来攻我——看看你今天有没有能耐将爷爷的鸟给咬下来送给你娘当个耍子。你别看爷爷年纪小,但胯下鸟儿却是不小,你娘见了一定稀罕……”
邬散荣气得“哇哇”大叫,双刀像泼风似的朝徐怀当头笼罩过来。
邬散荣所持双刀,是契丹骑兵马战贯用的弯弓,要比正常的直脊长刀要短一截,更不要说跟破锋刀相比了,但这种弯刀轻便且锋利,草原刀术也以快速凌厉而著称,刀势以格崩披滚压刺为主。
徐怀一刀斩出,乌散荣双刀在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格崩披滚连出数刀,将徐怀重斩之力卸去,但在出刀之时,乌散荣也在飞快的往徐怀胸腹处逼近。
在旁观者看来,就像是片片刀光缠绕住徐怀所持的破锋刀,快速往前窜动,瞬时似乎就要将徐怀吞没其中。
“等等!你他娘穿轻便皮甲,爷爷却穿这么一身重甲,刀势实在使不快,与你快攻太吃亏。再说你这两柄破刀,也破不开爷爷这身重甲,你且等爷爷脱了这身重甲与你战!”
徐怀见这蕃将气力已然不少,手下还能使出竟然还能有如此快疾的刀势,想必萧林石手下这边的勇将也绝不可能多,破锋刀作为军阵之刀,重斩之下能破盾阵,但实在不利于单挑独斗了。
徐怀破锋刀连劈带砍,嘴里哇哇大叫要蕃将停手。
“越狗,恁多屁事,要不要爷爷看你将屎拉完?”邬散荣收刀怒骂道。
“你要是不急,等我去拉泡屎也行!”徐怀说道。
邬散荣直想翻白眼,但还是强忍住内心的不适,将双刀负于身后,表示可
以等徐怀身上瘊子甲脱下来再战,他还不屑在阵前占这越狗的便宜,赢了也叫人耻笑。
殷鹏将长枪递给身边的扈卫,走到徐怀身后帮他脱甲。
“你娘,你会不会帮人解甲,不会就给我滚!”徐怀突然间将殷鹏抓起来就往蕃将身旁的残壁掷去,破口大骂起来。
邬散荣有些发愣,心里正想这越狗性情如此暴躁,对手下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有几人会忍他?
邬散荣的视野情不自禁随着横飞出去的殷鹏身形移动,待看到殷鹏在撞及断壁之前,身形猛然蜷缩起来,心头惊悸:越狗使诈!
殷鹏身形在蜷缩之间已经变换方向,虽说整个身子还在半空横飞,但在双脚抵住高墙的那一刻,腰间挎刀已经迅疾拔出,有如一道雷光往邬散荣颈项间横砍过来。
邬散荣反应也是极快,双刀翻抡而起,便要与殷鹏对战,但就在这一瞬,他更觉得后背脊猛然窜起窜来一股凛冽寒意,拧头就见身穿重甲的徐怀,却犹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箭步纵跃间以极其凌厉的气势,拔出腰间挎刀,往他的腰腹横斩过来。
多年苦练武艺,叫乌散荣下意识绷紧全身筋骨在瞬时拧转身来。
他以头盔后拖的护颈甲帘,去硬挡殷鹏的刀锋,而是将全部心神、气力贯注入下沉的双刀之中,去招架徐怀凌厉无匹到叫他心头发悸的横斩。
三刀相格,邬散荣双臂被震得发麻,铁盔也从身后硬挨了殷鹏一记横斩,脑袋嗡嗡作响。
凭借着多年苦练的直觉,他想要以披刀式将周身护住后逃,但双刀泼风似的横举起来,他才看到双刀已被徐怀横斩剁断,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就觉得徐怀与殷鹏肘拳有如重锤一般砸过来,他所穿的皮甲都不能助他御太多的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眨眼间工夫就被打闭过气。
这一切就发生数瞬之间,待蕃民健锐反应过来,邬散荣就已经被打晕,徐怀持刀掩护殷鹏拖住邬散荣沉重的身体往阵后拖去——蕃民健锐冲杀过来,除了挨一轮箭雨,被射杀三人,怎么可能将邬散荣抢走?
…………
…………
殷鹏亲自拿来绳索,将邬散荣结结实实的捆绑住后扔地上,徐怀一脚踩上去,神色冷冽的看向解忠以及负责守御这条巷道的将卒,从怀里取出令箭:“监军使院军将徐怀在此,奉监军使王番郎君令行事,解忠及诸都将、诸军吏上前听令!”
以大越兵制,都将以上的武官都脱离军吏阶层,成为将官群体的一员。
不过,不要说徐怀这个都将任命路子比较野,殿前都指挥司的名册里都未必有他的名字,解忠这个正而八经的指挥使,也凿实要比都将高出一个层阶。
换作他时,解忠要是正眼瞧徐怀一下,都会觉得自己傻逼,但这一刻谁敢说徐怀这是扯着虎皮作大旗?
“翊武大夫、天雄军第六将麾指挥使解忠率诸军吏见过徐都将!”解忠沉着脸,与诸都将、节级上前来见徐怀。
不管怎么说,要不是徐怀及时来援,他们很难阻止兵卒不崩溃。
到时候不知道要填入多少条人命,才能抢回这条街巷的控制权。
“你叫什么名字?你可认识我?”徐怀指向一名鬓发霜的老都将问道,“还是说你认得我的父亲徐武宣——十六七年前,契丹人擅自边衅,我父亲徐武宣是靖胜军都统制王孝成的亲卫营指挥使,与天雄军并肩
作战有一年多时间。”
“你父亲徐武宣使一杆长枪,虽非天雄军的军将,但天雄军的老人,没有几个不知道的,我还有幸跟你父亲喝过一回酒呢!就是在北面的武周山佛窟里,我们当时也是打到大同,我当年还是一员小卒,跟着小队在佛窟那里守夜。那时可比今日冷多了,我们直觉手脚都要冻得,你父亲当时是武周山一带的主将,有人从城里将十数坛缴获的好酒送给他,他便带着这些酒陪我们这些守值的小兵卒喝!”老都将说道。
“看来我还要尊称你一声叔父,请受徐怀一拜!”徐怀上前放下挎刀,“扑通”跪倒在地,朝老都头叩了三个响头。
“……”老都将傻在那里。
“与叔父叙过旧情,接下来就要与叔父说一说军法,”徐怀提起挎刀站起来,说道,“叔父身为都将,不思拼命助指挥使解忠御敌,却弃兵卒不顾,率先逃跑,以大越律令当斩,请叔父的头颅借我用来整肃这稀烂的军纪……”
“徐怀,你胆敢杀我麾下之将?”解忠怒喝道。
“……”
徐怀挎刀反手横持,以肘带刃,划出一道孤光从老都将颈项间划过,然后伸手将老都将的头颅摘下,任热血颈脉喷涌而出,眼睛阴戾的盯住解忠,将头颅骨朝他砸过去,说道:
“我不单敢杀他,你解忠倘若敢不得军令擅退,我也照杀无误!你要不要现在试上一试?”
解忠脸色铁青的站在一旁,不再吭声。
徐怀眼睛从其他都将、军吏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说道:“你们中有谁是桐柏山卒?”
“……小的魏大牙——以前跟鸦爷在老君潭厮混。”一名黑皮汉子站出来磕磕巴巴的说道。
“……”徐怀打量了魏大牙几眼,问道,“你认得我?”
“虎头岭破磨盘岭第二天,鸦爷带着我们闯进淮源抢钱粮,还闯进悦红楼抢姑娘,但被徐都将截住,小的差点没死在徐都将您的刀下。”魏大牙说道。
“你认得我就好。那头老淫鸦现在与潘成虎,都在监军使院任吏,你也知道喽?”徐怀问道。
“知道,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联络。”魏大牙点头说道。
徐怀说道:“那好,魏大牙,我此时就征用你入监军使院为军吏,你即刻起将解忠所部桐柏山卒点检出来编为督战队——以那道红漆房梁为界,谁敢他娘敢退出那道红梁房脊,皆斩无赦。所有人都退,你就砍下所有人的头颅,然后你带着督战队进前阵杀敌,不得退后半分。做不到这点,你不要怪我不念旧情,借你头颅一用!”
“监军使院是什么狗东西,之前被你们拘走六七人,没有找你们算帐,你当真凭借一把破令箭,真能对我们天雄军指手划脚?”一名军吏站出来破口骂道。
徐怀转回身,盯住那长满络腮胡子的军吏,看到解忠伸手揪他回去,连刀带鞘,指向解忠冷声问道:“侮辱上吏,刑三十鞭,解忠是你亲自行刑,还是我将这厮绑回监军使院用刑?”
解忠咬牙对左右下令说道:“将解坤捆起来用刑!”
左右不怕顶头上司解忠,但徐怀冷冽的目光扫过来,却禁不住心头发颤。
不管解忠的嫡亲侄子解坤怒骂挣扎,数人一拥而上将他按住,捆绑到院子里一根房梁扒下衣甲,当即就用马鞭狠抽起来,生怕慢了半分,又惹那杀胚拔刀杀人……
第八十六章 督战队
徐怀手里能用的精锐有限,没有能力接手太多的对峙战场,待将蕃将捉住,徐怀还得及时撤回北城墙以防万一,将这里的对峙战场还是继续交给解忠带队防守。
徐怀带人撤回前,专门指着黑皮魏大牙叮嘱:
“魏大牙,我在北面城墙盯住你,要是这边再有人临阵脱逃而致防线崩溃,你最好是战死在沙场上,要不是我一定会摘下你项上头颅是问!”
魏大牙有些发蒙,看着徐怀带人撤走,有点欲哭无泪。
这算怎么回事啊?
徐怀的话是非常的明明白白,要他将解忠其部里的桐柏山卒都单独点检出来,重新组成一支督战队,负责监管解忠其部与蕃民对峙作战,受监军使院直接节制。
问题是他魏大牙算哪根葱啊,解忠等人这时候真会心甘情愿的任他将桐柏山卒从各都队抽出来?
就算这时候迫于那杀胚的蛮横,同意他抽人,但日后会不会恨他入骨,有不尽的小鞋等他去穿?
再一个,这些桐柏山卒从诸都队点检出来,乱糟糟的新编一支督战队,真能弹压住那些触敌即溃的同僚?
当然,徐怀回到北城墙上之后,相距这里就五六十步距离,眼睛就盯在这边,魏大牙也不敢不做,就怕自己动作慢了,那杀胚派人过来将他捉去斩首,他不觉得解忠会强硬保他。
解忠也不看魏大牙一眼,径直指挥重新上前组织防御。
魏大牙猜不透解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犹豫了好一会儿,先硬着头皮将他所在都队里十数名桐柏山卒先纠集起来。
“你就是魏大牙?我见过你!鸦爷此时随王番郎君到了朔州,还常常念叨你们几个,一直想着将你们调入监军使院任事!你应该还有一个弟弟叫魏二牙在天雄军里,有没有也在这里?”潘成虎与郑屠得信赶跑过来,看到魏大牙仅带着十数人在徐怀指定的红漆房柱后集结,问道。
“潘当家!我是魏二牙。”有个身形瘦小、眼睛里却透着一股灵活劲的青年走出来招呼道。
“鸦爷还说你魏二牙最是个机灵鬼,怎么,在天雄军没能混上一个军吏干干?不过没关系,以后在监军使院做事,有鸦爷罩着你们,你们平时不要给鸦爷丢脸,还愁混不出个名堂出来吗?”
潘成虎看潘二牙手持刀盾,所穿是普通兵服,连最简单的皮甲都没有一件,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跟潘大牙说道,
“这点人手远远不够,你将营中所有桐柏山卒都点检出来,督战队如何编制、行事,自有一套规矩,我来跟你说清楚。你现在是监军使院的军吏,就得照规矩行事。你也知道山寨的规矩,不拖兄弟后腿才是兄弟,不然换谁都是六亲不认的。”
潘成虎、郑屠没有直接到前面督战,但他们到一刻都没有合眼。
除了参与六百桐柏山卒重新编排外,他们还找桐柏山卒出身的四十多名低级军卒逐一谈话,尽一切可能将人心安抚住。
徐怀这时候潘成虎、郑屠紧急赶过来助魏大牙点检桐柏山卒编督战队,除了解忠其部有五六十名桐柏山卒可以直接拉拢,更为
主要的,徐怀看到有节制解忠其部的可能。
朱广武已死,第六将诸营目前归葛怀聪直接统制。
葛怀聪此时已经焦头烂额,徐怀并不担心解忠会去找葛怀聪告状。
而等到葛怀聪彻底绝望,一心就想逃跑保命之时,徐怀要求直接统领解忠等部留下来殿后,葛怀聪都得感动到喊他爹。
当然了,葛怀聪真决定翻城墙逃跑,他的命令就成了狗屁,徐怀要如何保证,或者说要如何说服解忠继续接受这边的节制?
而葛怀部翻越出逃后,大军随时会崩溃,到时候就算解忠头脑冷静,知道想要保命,就得跟这边合作,但如何保证解忠麾下三四百人不崩溃?
大军崩溃时,哪个指挥使、都将能拍着胸脯说自己还能管束住辖下人马?
事实上,在大军崩溃时,还能带着自己的人马,在混乱中寻找一线生机,日后都将有成长为名将的潜质。
解忠显然没有这个能耐。
到时候解忠靠北城墙近,见机快,能带着身边十数心腹亲信翻城逃跑,就算够机敏了。
徐怀现在蛮横的从解忠其部里,强行将桐柏山卒单独点检出来编成督战队,就是要抓住最后的时间,对解忠其部将卒建立起足够的权威。
当然,这种权威并非简单执行残酷军法就能建立的。
更主要的还是徐怀就在他们眼前,以及监军使院卒就在北城墙脚下展示出坚如磐石的强悍作战能力。
徐怀很显然也不指望魏大牙一个人真能将督战队建立起来。
潘成虎、郑屠先稳住魏大牙,又跑去在前阵观敌的解忠:“解军使,看到老朋友也不言语一声?现在什么情况,下面的军吏、兵卒不清楚,解军使你不会一点都看不出来吧?从应州到大同也就一百里路程,要有援军,昨日入夜前就应该出现在大同城外。到现在都没有援军,诸事就得依赖我们自己。在这节骨眼上,你不能怨徐怀心狠手辣,你也不用去找葛怀聪告状。葛怀聪这时候不比没头苍蝇好上多少,监军使院这时候能站出来替他分担一些责任,他谢都来不及!”
…………
…………
解忠没有阻止潘成虎、郑屠跑过来将桐柏山卒点检组建督战队,但心里还是不甘叫徐怀这个鸟毛没长齐的家伙骑他头上拉屎撒尿!
朱广武已死,解忠也只能派人去找葛怀聪禀告这事。
而此时徐怀已经不仅仅是插手解忠所部的这一处对峙战场。
看到解忠能被强行压服下来,潘成虎、郑屠带着魏大牙点检出五十多名桐柏山卒编成督战队之后,徐怀便叫他们以监军使院的名义,进一步插手前面三条邻近街巷的对峙战场,执行军纪监察,并继续将更多的桐柏山卒点检出来编入督战队。
负责这三处对峙战场的将官,谁甘心徐怀骑他们头上拉屎撒尿不说,还将他们手下的兵卒直接抽走?
然而,徐怀表现得比胡虏还要凶恶。
在敌前谁敢不服,徐怀完全不考虑他胡作非为,有可能叫对峙战场直接崩溃掉,先后对包括两名都将在内的三十多名军吏、兵卒执行军法——半个时辰里,他比对面的胡虏杀得还要多。
而桐柏山卒组成的督战队,一旦开了杀戒,气势就变得特别的凶悍。
这种情况下,对峙战场上的将领再大的脾气,表现上也只能暂时屈服在徐怀的淫威,另外派人过来找葛怀聪告状。
“杀得好!这些狗杂碎,逮到胡姬便往死里夯,这时候需要他们为朝廷效命,一个个却跟兔子似的,逃得比谁快,留他们何用?杀得好,这些无用的废物,一个都不用留!”
葛怀聪这时候正焦头烂额。
胜德门遇袭到现在已经有十八时辰了,他们站西城墙上,除了能看到十数侦骑试图从外围接近外,并无大股援军接近。
组织兵马进攻内城已经有十个时辰了,也就曹师利表现稍微好看一些,但伤亡上千人,还是没能在城头站稳脚,更不要说攻入内城了。
南北两侧的对峙战场,禁军精锐却被装备简陋的蕃民打得节节败退。
到这时候葛怀聪都亲自动手斩杀好几个临阵脱逃的军吏,解忠等人这时候派人过来告诉说徐怀拿临阵脱逃的军吏大开杀戒,葛怀聪会说什么?
葛怀聪现在就后悔没有听朱沆、岳海楼的劝,提早整肃军纪。
要是在胜德军遇袭当晚就直接整肃军纪,局面就绝不会这么被动。
而现在的情况,又恰恰是徐怀以监军使院名义直接插手的那几处对峙战场,维持最好。
不要说葛怀聪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岳海楼也得强摁住内心的厌恨,希望徐怀多发挥些作用,熬过此劫。
当然,岳海楼也绝不希望看到徐怀独揽监军使院的大权,还借这个机会在军中建立更强的威信,便对朱沆说道:
“此时确实需要监军使院承担更多的责任,但这个责任还是需要朱沆郎君多担当,还请朱沆郎君亲自到北面撩阵!”
援军迟迟不至,行辕这边的排兵布阵,朱沆也插不上手,便带上徐武坤、朱芝、吕文虎往西北角楼这边赶来,希望多多少少能发挥出一些作用来。
虽然蕃民还远远没有打到西城墙脚下,但沿途所看到将卒,都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朱沆心情也是异常的沉重。
徐怀此时当然不会叫朱沆他们登上北城墙,远远看到朱沆往西北角楼这边走过来,他便先走下城墙,在进驻院前将朱沆他们截住:
“朱沆郎君,现在还是没有援军的消息吗,有没有跟葛经略、王番郎君那边联络上?葛怀聪、岳海楼那边有什么打算,他们有没有考虑过一时半会等不来援兵,也极可能难以仓促攻不下内城,可以先在西城建立防御吗?”
朱芝此时也没有拆穿徐怀的心情,更担心他们这一次能不能从大同逃生升天,内心对葛怀聪等人的无能怨气更深,叫道:
“一群酒囊饭袋,也要他们有胆守西城才行啊!葛怀聪将不少兵马都集结到胜德门内侧,我看待将封堵胜德门的砖石梁木都清出去了,保不定他会带着人马先从胜德门弃城逃命,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就不会管。我看督战队最好能将葛怀聪他们都管起来,谁他娘敢弃城逃命,挨个都砍下头颅来!”
徐怀只是淡淡而笑,没有搭朱芝的话……
第八十七章 父子
城楼垮塌,胜德门砖石垒彻的拱券也没有抵挡住冲击,而随之垮塌。
葛怀聪等人都知道,及时将砖石梁木清理出去,重新打通胜德门通往城外的通道,意义有多重大。
经过一天一夜的清理,大部分因城楼及城门洞垮塌所致的残砖砖碎石差不多已经清理出去,胜德门通道即将再次打通。
不过,蕃民在胜德门外,不畏泥土冻得坚硬,花一天一夜的工夫挖出一条数尺深的浅壕,又紧挨着浅壕,堆土筑成一道半人高的护墙。
三千蕃民健锐与一千精锐骑兵在这道防线之后严阵以待,将不多的战械也置于防线之后,天雄军唯有将这道防线撕开,才算是真正将胜德门的通道打开。
要是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葛怀聪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可能仅有数百兵卒得以逃归了。
徐怀这时也能肯定葛怀聪真正绝望,无疑是在他发现天雄军怎么都无法从胜德门打出去之后。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能利用的时间了。
胜德门垮塌,两边城墙也坍塌不少,天雄军倘若出城,这也限制住从城头用弓弩支援作战。
徐怀收回远眺的目光,重新看向心情沉重的朱沆,问道:
“朱沆郎君,你有没有想过诸事不谐,我等当何处之?”
“……”朱沆看向徐怀问道,“你以为不可能有援兵过来,葛怀聪也无法从胜德门打开西撤的通道?”
徐怀谎话连遍,竟然拿他交给的令箭谎称受王番秘令行事,换作其他任何时刻,朱沆都会勃然大怒,绝不会轻饶了徐怀。
不过,天雄军攻打内城,一天一夜不见有任何叫人乐观的进展;而在两翼与反抗蕃民的对峙战场上,又频频被打溃,此时仅仅是凭借人多势众,勉强维持西城外围防线不全线崩溃。
朱沆这时对徐怀的行为,也只能拿事急从权来解释,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深究其事。
“葛怀聪现在连我们所面临的敌人到底是谁,还没有搞清楚吧?”徐怀淡然问道。
“你知道是谁?”朱沆问道。
“原丰州刺史萧林石,乃契丹太祖八世孙。靖胜军略云朔,诸战皆顺,唯在丰州城下遇伏,折损不少兵马,其时萧林石不过二十二岁。萧林石因功升授西京留守、西京道防御使,后任知国事,与燕帝萧乙淳不睦,贬为西京群牧,”
徐怀说道,
“此时在南北两翼,与我们作战的蕃民,其骨干以及前夜奔袭胜德门的骑兵,都来自萧林石到西京任群牧官之后直领的御帐部族。整个西京道能从御帐部族征调的精锐已不足万人,但借着天雄诸军
肆意烧杀劫掠,毫无顾忌激化汉蕃矛盾,云朔南部诸蕃擅骑射马弓的青壮健锐,大约有一万到一万五千人,此时已经聚集到萧林石的身旁——这些是天雄军此时在大同所面对的主要敌人。当然,朱沆郎君也不要忘了金城、怀仁以及大同以北的丰州等城敌军以及契丹、诸蕃部族都还在观望,每拖上一天,只要刘世中、蔡元攸不派援兵过来,只要葛怀聪不能打开胜德门的通道,就会叫萧林石聚集更多的兵马来碾压天雄军,最终使无一人能逃脱升天……”
“你怎知这些?”朱沆震惊问道。
“适才我们捉住一名蕃将颇有身份,严刑拷打一番,略知一二而已。怎么,解忠派人去找葛怀聪告诉,没有提这个?”陈子箫、萧燕菡之事隐瞒到现在,就不可能再吐露出去,徐怀这时候将一切情报来源,都推到邬散荣的头上。
“这人在哪里?”朱沆追问道。
“这人没能熬过严刑,咽过气尸体就直接扔去喂狗了,”徐怀不会让朱沆将邬散荣交到葛怀聪这些酒囊饭袋的手里,何况邬散荣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他随口胡扯道,“从昨日到这时,葛怀聪也应该捉到不少敌俘了吧,不会连这点都没有搞明白过来吧?”
“……”朱沆只是苦笑,他不当这个监军,还不知道天雄军是如此的千疮百孔,但是天雄军三四万人马还在坚持作战,他又怎能这时候去绸缪后计?
当然,徐怀都自承他就是夜叉狐,朱沆也清楚他说所谓“唯死尔”之类的话触动不了他什么。
闭目想了一会儿,朱沆只是自欺欺人的说道:“胡虏不善步战,兵甲也谈不是坚利,待胜德门清通,天雄军大股兵马能够进入空旷地带结阵作战,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但愿如此!那就让七叔陪朱沆郎君去前阵视看。我在城墙守到现在,要抓紧时间眯上一会,就不陪朱沆郎君了!”
徐怀想劝朱沆早谋后计,要是朱沆愿意配合,很多事情将更方便,但很显然朱沆有他的坚持,这时候不可能跟他思谋脱身之策。
徐怀使徐武坤陪同朱沆去前面的对峙战场走一趟,他转身走去驻院。
片晌后,朱芝从后面追过来,神色拘束的问道:“倘若没有援军过来,葛怀聪是不是真无可能从胜德门突围出去?”
朱沆有着效死社稷的气节,不可能此时就绸缪脱身之计,朱芝却是差他老子太多。
当然,徐怀这时候却是需要朱芝的贪生怕死。
徐怀站在拆去门板的院门前,看向朱芝,淡然说道:“也不能说一定就不行,十之一二吧!”
“……那,那个,那个什么来着……”朱芝吞吞吐吐半天
,都在喉咙眼里打圈的话,却始终没有吐出来。
“少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徐怀说道,“蔡系势强,对王禀相公以及靖胜军旧人屡动杀念,我等不得不千方百计掩人耳目,诱蒙蔡系奸贼。以往事事都刻意粗鄙,难免对少公子多有不敬,还请少公子海涵——昨日岳海楼有句话没有说错,我便是料定此次北征伐燕必遭重挫,蔡铤狗贼在朝中也难再像以往那般蹦跶,才敢以真身示人的!”
“倘若——我是说倘若、假如、如果啊,要是后续之事确如你所说,援军未至,天雄军又能从胜德门杀出,我们当如何脱身?”朱芝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观望两天,天雄军的表现也确实叫人失望,咬牙问道。
“我们此时就绸缪脱身之策,要是叫朱沆郎君知晓,怕是会训斥我们吧?”徐怀问道。
“我就问问,也不会事事都与我父亲说。”朱芝说道。
“从北城墙往北,不到两千步就是武周山的崎岖山岭,”徐怀说道,“我这么说,少公子应该明白我昨日为何谎称令箭是王番郎君所授,以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控制这附近区域的用意了吧?我对你父亲的为人素来敬重,谎称令箭是王番郎君所授,实是担心你父亲太拘泥‘效死社稷’之想,而不知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少公子你觉得我们是应该唯死一战,而是先留住青山?”
“刘世中、蔡元攸等狗贼连援军都不敢派来,我们此时就算有效死之志,也不抵用啊——还,还是留住有用之身,晶后才能继续对朝廷效命。”朱芝磕磕巴巴的说道。
“少公子能这么想,可谓是俊杰,”徐怀说道,“朱沆郎君身边有吕文虎相随足以护庇周全,少公子可带其他人手去解忠那里督战。一旦葛怀聪起念想独逃,我们能否及时勒令解忠等人听从监军使院的命令行事,将决定大家能否从北城墙安然脱身。要不然,仅凭监军使院两百院卒,我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安然护送朱沆郎君与少公子及时避入武周山中的……”
“行,我这便向我父亲请命,领人在那里督战!”朱芝说道,“我对督战之法不甚熟稔,但有不到之处,你派人过来跟我说便是!”
徐怀亮出怀中令箭,说道:“在成功脱身之前,少公子只要假意遵从这枚令箭行事,我便有七八成把握安全护送朱沆郎君与少公子返回岚州!”
“我知道了!”朱芝当即转身,朝朱沆那边追去。
“这个朱芝,不及朱沆郎君!”牛二看着朱芝疾步远去的身影,瓮声说道。
“你恁多废话!将舌头割掉!”徐怀瞪了朱二一眼,说道。
第八十八章 阶下囚
徐怀推门走进屋里,萧燕菡便“呜呜”叫嚷起来,被吊绑的身子也拼命挣扎起来。
为了叫萧燕菡好受一些,徐怀换了新的绑法,主要拿绳索在她的胸上、腰腹、大腿以及足踝处各结实绑住几圈,然后拿根绳子吊到房梁上。
当然,萧燕菡这一挣扎,被绳子勒住的胸、臀等部位,同样是那样的浑圆鼓胀。
不过,萧燕菡很快就停下来,咬牙将双腿崩紧。
亏得她习武不缀,能将身子那里强烈的喷涌感强行压制下去,美眸只是恶狠狠的瞪着徐怀。
“有什么事看见我,怎么这么迫切?”徐怀将塞住萧燕菡嘴的布团取下来,问道。
“你这么久去了哪里?”萧燕菡咬牙叫道。
“你哥暗中鼓动暴民连夜进攻西城,我到这会儿都还没有合眼呢,能去哪里?”徐怀说道。
“你快将我放下来!”萧燕菡叫道。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徐怀问道。
“你明知故问,混蛋!”萧燕菡摆了摆再难忍受下去的大臀,咬牙叫道,“我憋不住了!”
徐怀吹着口哨解开绑在柱子上的绳子,将萧燕菡从房梁上放下来,又将绑住她双手、大腿处的绳索解开。
萧燕菡知道徐怀不会将她身上的绳索都解开,也不指望将徐怀从屋里赶出去,能关上门不叫更多人进来围观,已经对她够客气了。
她的足踝还被绑住,手臂也被胸腹处的绳索捆绑在一起,双手能活动的空间很有限,只能蹦跳到衣箱旁,拿起溺盆儿塞到角落,艰难的将松垮的长裤褪到膝盖上。
衣箱后角落有限,萧燕菡将裸露的臀部藏在徐怀目光看不见的衣箱后,但她被捆绑得结实的身子还露在外面——她只能强作镇定的恶狠狠的瞪住倚门而立的徐怀,以此将心里的怪异差郝压下去。
萧燕菡憋着劲,还想着细泉暗流,却不想徐怀足足一个夜晚加半个白天没有露面,她憋到现在,就觉得身子里有一只大皮囊子都快要撑裂开。
她稍稍松开劲,激流便强劲射出,完全不受她控制,滋滋有声的打在溺盆儿边上!
见徐怀瞪起惊奇的眼珠子,萧燕菡羞怯难当,只想拿手将自己的脸埋住。
然而她吊绑一夜一天都没有放下来舒通血脉的双腿,早就麻痹无力,之前是勉强绷住筋肉站住。
这一刻她卸了劲,两腿彻底僵住,身子便再也不受控制往前栽倒。
萧燕菡反应还是迅速,以肩抵住泥地,没有摔个狗啃屎,她还暗自侥幸,但见徐怀眼睛震惊的盯看过来,下一瞬意识到自己的臀毫无遮挡,还高高撅起来了,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的暴露在徐怀的视野里。
萧燕菡立马侧身倒到墙边,蜷着身子,七手八脚将长裤往上提,然而她臂膀被捆住,双手活动空间有限,越忙越乱,她气力也大,就听着“哗嚓”一声,将松垮的长裤撕裂开来。
萧燕菡匆忙只得
将破裂的长裤挡住要害处,身子往墙角落里蹭着缩去,也不敢看徐怀这片晌工夫,将她下半身看走多少。
徐怀叫牛二拿来一身替换的兵服,递给萧燕菡。
“你得先将我脚上的绳子解开才行。”萧燕菡这时候凶杀气焰全消,眼眸都不敢看徐怀,只是嘤声叫道,“啊,你能不能先将眼睛闭上?”
“闭你个头,看两眼你身上还能少块肉?”徐怀恶声恶气的说道。
徐怀一把将萧燕函两只脚拉过来,将她这双裸露的雪白、浑圆、结实充满力量的长腿拉到身前,暗感确实跟柳琼儿比起来各有特点、各有不同的诱人美感,将萧燕菡费劲的拿破裤子遮住要害,将兵服遮她大腿上,嫌弃说道:“有毛看头,谁稀罕看似的?”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她脚踝处的死结绳索解开来。
萧燕菡好不容易将衣裤收拾整齐,看徐怀又要拿绳索来绑她的脚,往后缩了缩,说道:
“能不能不要再像那样绑我?我现在相信你们与蔡铤、葛伯奕之流确不一样,还是想着与我契丹休兵止战,共同抵御赤扈人的威胁——在你们需要时,我会出面跟我大哥说明这点!”
“还是绑起来叫人安心一些,你有什么别的需要,等我空闲下来,你与我说便是。”徐怀将萧燕函的足踝扣住,拿绳索扎紧,紧接着又将她的双手反绑。
这次没有将她吊到房梁上,而是将她捆绑到柱子上。
过了片刻,徐怀又将五花大绑的邬散荣带了进来,跟萧燕菡说道:“你既然相信我们有休兵止战的诚意,那请你先说服这蠢货相信!”
徐怀之前手里捉住陈子箫、萧燕菡两人,想着到关键时刻必然要放一人回去跟萧林石交涉,使萧林石相信他们真正警惕的是赤扈人,并无意与契丹拼个两败俱伤。
然而,这并非单纯的相信或不相信的问题。
徐怀不仅要萧林石相信这一点,还要萧林石打开通道,让他们率数千残卒从大同西撤,甚至他还要说想萧林石善待天雄军其他被俘兵卒,而不是放纵手下的蕃兵屠杀泄愤。
而萧林石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相信这边的诚意,就能直接放徐怀他们走的。
萧林石不仅要说服自己手下的将领,同时还要考虑西京道不同派系的契丹将臣会不会拿这事质疑、刁难他,甚至籍此攻击他。
徐怀这时候手里能拿出来筹码进行交换,以及展示出一定的实力,令对方认识到试图全歼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沟通才有可能真正变得顺畅起来。
陈子箫、萧燕菡这两个人,分量都不轻,徐怀倘若要放任何一人去传话,手里掌握的筹码无疑都要减轻许多。
他现在费力活捉邬散荣,就是要让他来做这个传声筒。
当然,在此之前徐怀要将诸多事宜说给他知道,还要确保他回去见到萧林石后会如实禀报。
这显然是要费一番工夫的。
徐怀之前就将邬散荣与陈子箫关在一起。
不过,萧林石他是很信任陈子萧,但不意味着萧林石身边的人都会
选择信任陈子箫。
事实上,包括萧燕菡在内,萧林石身边很多部属一样,对潜入越境四五年都没有音信传回的陈子箫,心里是一直有所怀疑的。
邬散荣就是其中一人。
要不是将邬散荣关进陈子箫那房间里,用布团塞住他的嘴,邬散荣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将陈子箫的祖宗十八代都从坟墓里骂起来了。
徐怀叫人将邬散荣押这屋来,刚将他嘴里的布团拔开,这厮就哇哇大叫:“郡主,你千万莫受这越狗与韩伦蒙骗……”
徐怀气得一个大耳刮子抽过来,抽得邬散荣眼冒金星、脑袋瓜子“嗡嗡嗡”:“就你他妈话多!郡主跟前,有你他妈说话的资格?你要学不会闭嘴,将你舌头拔出来!”徐怀伸手扣住邬散荣的腮帮子,看他一嘴黄牙,满嘴腥臭,下不了手伸进去抓他的舌头,喊牛二进来,“你来将他的腥臭舌头拔出来,夜里给你加顿荤的!”
牛二也是实诚,两指如钳,拽住邬散荣的腥臭舌头就往外扯。
“可以了!”徐怀叫牛二收手出去,一脚踩在邬散荣的脑瓜子上,问道,“现在学会闭嘴了?”
“唔,唔——越狗!”邬散荣挣扎着,拿肿胀的舌头呜咽骂道。
徐怀又几个耳刮子下去,将邬散荣的脸都抽肿了,邬散荣还是含混的破口大骂,只得拿布团先将他的嘴巴继续塞住,将他吊绑起来,跟萧燕菡说道:
“这蠢货一定是不服被我用计捉住。他却不知我杀他易如反掌,仅仅为了叫他传话,才不得不用些手段将他捉住。我好意留他性命,他却不领情,看来只能将他宰了,再去新捉一个传话的人了!郡主啊,练刀到一定层次,需要对人体的筋骨结构极为熟悉、了解,才能更精准的用刀,我看郡主的刀术缺些火候,我今天就学一学庖丁解牛,将这蠢货全身的筋骨肉膜剖给郡主开开眼!”
“邬散荣乃我哥麾下大将,你要是战场上杀死他便罢,但此时虐杀他,我哥绝不会与你人媾和,放你们逃出大同!”萧燕菡知道徐怀杀人如麻,绝对不会顾忌三五人的性命,见掏出囊刀就对邬散荣肢解,惶急叫道。
“屁,闭嘴!”徐怀随手也给萧燕菡抽了一耳刮子,斥道,“契丹上京、中京都被赤扈人打得跟狗屎一起,随时都会覆灭。而过去二三十年前,契丹不知道有多少族人被赤扈人灭杀,整个契丹最终可能仅有西京道能剩十数万族人,三五万丁壮而已,萧林石舍得多拿一千精锐拼死我们吗?”
“你……”萧燕菡没有想徐怀这两天对她还算和言悦色,这会儿竟然又粗暴起来,直觉脸颊叫徐怀这一耳刮子抽肿起来,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委屈,咬住牙,美眸瞪住徐怀,想着趁他不注意,再咬上一口。
邬散荣这种人是死脑筋,对他用刑也没有用;而跟他好好说话,他又满脑门认定里面必有阴谋。
徐怀只能对萧燕菡粗暴起来,叫邬散荣从心理上再次认可萧燕菡,从而能叫邬散荣能听进去他与萧燕菡的对话……
第八十九章 最后时刻
邬散荣的脑筋是榆木疙瘩一个,徐怀是费了好一番劲,才叫他闭上嘴,将陈子箫、萧燕菡被擒前后的始末原委都听上一遍。
之后,徐怀又将陷入沉默的邬散荣,扔到关押陈子箫的房间里,叫陈子萧继续游说。
徐怀并指望邬散荣能彻底无疑的相信,他只需要邬散荣放回去后,能将这边的意图以及陈子萧、萧燕菡所确知的始末如实禀报萧林石就可以了。
而这事非要邬散荣这样的人物,直接给萧林石传话,才能保证仅有极小范围的人知悉,不会泄露出去。
要不然,徐怀都不敢想象王禀、王番父子二人知道陈子箫、萧燕菡早为他们所擒,最后作为脱身的筹码交还给萧林石这事后,对他们会有怎样的想法,更不要说岳海楼、葛怀聪之流知道这事了。
天雄军在大同城烧杀掳掠,汉蕃矛盾如此激烈,想必萧林石也绝对不可能叫底层将卒知道这事。
由徐武碛、徐心庵、唐盘、潘成虎、殷鹏、唐青等人前阵轮流盯着,徐怀也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徐怀也没有回房间休息,就在关押萧燕菡的房间角落里铺了一些干草,衣甲未脱,抱刀蜷坐在干草堆上,靠着坚硬冰冷的墙壁睡过去。
徐怀醒过来,房间墙壁上插着两支火把烧得正旺,被捆绑在柱子上的萧燕菡却精神抖擞的盯着他看。
徐怀站起来,检查捆绑萧燕菡的绳索有无被她挣脱得松动。
“你似乎笃定不会有援军赶到,而葛怀聪也一定不能从胜德门杀出去?”萧燕菡盯住徐怀问道。
徐怀最终需要萧燕菡、陈子箫二人能为缓解他们与云朔地区的契丹人的紧张关系有所帮助。
徐怀连他的身世都没有隐瞒,这几天来战况的进展,就更没有刻意瞒住萧燕菡、陈子箫二人。
一开始就能从种种迹象或蛛丝马迹里看出一些不好的征兆、预期,这样的深谋远虑者,萧燕菡也不是没有接触过。
不过,这些人对未来的预期,无论是悲观,还是乐观,在没有发生之前,都只是一种猜测。而哪怕对未来的预判再悲观,只要事情没有发生,谁心里不会有一些侥幸?
萧燕菡她自己这时候也极其的忐忑不安,不确定这一仗是否真能重创天雄军,彻底粉碎越迁侵夺云朔的野心,但她从徐怀身上,看不到这种侥幸或者坐立不安的那种不确定。
如此超乎寻常的笃定与从容,叫此时的她怎么可能不好奇?
“未来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是一团完全看不透的迷雾,但你要知道,在真正的智者眼里,未来或许还是被迷雾遮住,但绝对比普通人看到的要薄得多,”徐怀看
了萧燕菡一眼,说道,“跟你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毕竟你不是这个层次的人!”
萧燕菡听到徐怀这话,直想翻白眼,叫道:“有什么好装神弄鬼的,你以为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真会有什么用?”
徐怀推开窗户,越发凛冽的寒风窜进来,吹得火把摇晃不休,徐怀发现室外竟然下雪了。
地上还没有积多少雪,但窸窣而降的雪花大且密。
睡梦中隐约能听见的厮杀声,这时候也差不多停息下来。
夜空一片漆黑,但从火把烧灼的痕迹,徐怀能判断此时已是深夜,探头院子里,竟是徐武坤顶替牛二在檐下值守,蹙着眉头问道:“七叔什么时候过来的,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徐怀即便利用朱芝的贪生怕死,差使他与几名朱家家将忽悠过来压制解忠这些人,但还是叫徐武坤始终留朱沆身边,以便葛怀聪、朱沆、岳海楼他们有什么动静,他们能第一时间掌握到。
“我刚过来,刚让牛二他们下去抓紧时间去睡两三个时辰。这时候快到子时了,雪大之后蕃民便停止进攻”徐武坤说道。
“葛怀聪组织人马,通过胜德门往外杀了几波?”徐怀问道。
徐怀丝毫不怀疑葛怀聪不可能打穿蕃民在胜德门外组织的防线,但他还是要知道详细的过程,也唯有如此才能判断葛怀聪内心的焦灼程度。
“日昳时就组织人马往外打,先是试探性的进攻,待到晡时就有三千兵马通过胜德门在城外结阵。葛怀聪以为能一举将蕃民的脆弱防线撕碎,还亲自出城督战。然而,就在前锋兵马杀过对方护壕,千余敌骑就完全不顾城墙之上的矢石,直接胜德门与浅壕之间强插进来。事实上,葛怀聪他们没有考虑过敌人会强攻西城墙,所以作战时,城墙之上除了数百弓手外,没有更多的部署,也就无法限制敌骑直接贴着城墙进攻,”
徐武坤说道,
“没有预料到敌骑会贴着城墙冲锋,出城兵马在侧翼的稀松防御也就可想而知了,没有抵挡多久就被撕开,除了葛怀聪等人仓促逃回来外,不仅近三千兵马在城外悉数被歼灭,胜德门也落入敌军手里,入夜之后,葛怀聪几次组织人马想夺回胜德门,但都无功而返,夜战也是刚刚停下来。葛怀聪这时候将朱沆、岳海楼、曹师利以及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召集过去议事,堂院都封闭起来,我们都不能站在院中,便匆匆赶这边来!”
徐怀早就看准葛怀聪绝无可能从胜德门杀出重围,但也没有想到胜德门竟然这么轻易就失手了——天雄军的崩溃比他预计的将更早降临!
“朱芝他在那里?”徐怀问徐武坤道。
“他在外侧的院子里休息,一直都拦着没让他进来。”徐
武坤说道。
“现在可以将他找来!”徐怀振了振衣甲说道。
徐武坤吩咐廊下两人去找朱芝,同时又问徐怀:“到时间了?”
徐武坤虽说见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就赶过来通风报信,但总觉得葛怀聪这些人不应该这么没有节操。
这才被困几天?
虽然天雄军突袭大同,没有带什么补给,但仅靠劫掠西城,所得粮食支撑十天半个月,还是没有问题的。
在他看来,葛怀聪这些人怎么也应该坚守到粮尽之前。
那样的话,他们即便逃回去,对上上下下也能有所交待。
“未必确认他们今夜一定会走,他们心里也会有所挣扎、畏惧,但最迟不会超过明晚这时,”徐怀说道,“他们绝不敢拖到大军崩溃之时。那样的话,混乱将他们都裹进去,从而失去最后逃亡的机会。更何况这天又开始下雪了,他们必然会考虑到再拖下去,云朔境内雪深过膝,他们翻城出逃,却没有战马,靠一双腿要怎么逃的问题——”
“要不要将老五他们都喊起来?”徐武坤说道。
“让大家再多歇一个时辰。”徐怀说道。
…………
…………
“你这时候有什么事情找我?”朱芝走进院子里来,有些心虚的看向徐怀问道。
在入大同城后,朱芝还是第一次走进监军使院的院卒驻院。
夜深息战,大雪飘飞,他借着火把有限的火光,看不到太远的远处。
除了感觉驻院附近屋舍基本上都拆光掉,剩下一堵堵断墙残壁之外,所经之处异常空旷外,他也看不出其他的蹊跷。
“葛怀聪、岳海楼应该天亮之前就会弃城西逃,你父亲应该知道他们的计划,但你父亲却不会透漏我们知道,”徐怀说道,“我需要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骗也好,拿绳索绑住也好,现在让你父亲不动声色赶过来——”
“……”朱芝愣怔了片晌,直摇头道,“我父亲不愿意过来,我还能真大逆不道的绑他过来?这怎么能行?”
“四万兵马葬送大同,绸缪数年的北征伐燕功溃于一时,你说葛怀聪、岳海楼他们逃回去后,会老老实实将全家老小的头颅都拿出来,向朝廷负荆请罪吗?”
徐怀看向朱芝,淡淡问道,
“即便葛怀聪、岳海楼他们不将罪责都推到你父亲的头上,但以你父亲的性情,在朝廷问责面前,他为自己辩解吗?倘若不辩解,倘若不千方百计找人请托,你父亲作为突袭兵马的监军使,要承担多大罪责,你不会不清楚吧?少公子不会真以为我们只要翻过那道城墙,就万事大吉了?”
第九十章 说服
“芝儿他在哪里,医师说他箭伤怎样?”
朱沆一脸憔悴,在行辕大堂与葛怀聪诸将大吵过一番,又听闻朱芝夜里巡查前阵,为敌军冷箭射中颈项生命垂危,他有如又遭晴天霹雳,深一脚浅一脚的带着吕文虎走进驻院,看到徐怀、徐武坤等人站在院子里,惶然问道。
“少公子在屋里……”徐怀请朱沆、吕文虎进屋说话。
朱沆推门而入,却见朱芝站在屋里,哪里像有半点受箭创、生命垂危的样子?
“为何要将我诓来,你们想做什么?”朱沆厉色盯住徐怀问道。
“我们不是要诓骗朱郎君,实是怕葛怀聪、岳海楼有所觉察,”徐怀走到长案后坐下,示意朱沆也坐下来,说道,“朱郎君不妨坐下说话。”
朱沆神色冷俊盯住徐怀,坐长案前。
“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以及朱沆郎君深夜军议,却将其他人手都遣走,应该是讨论弃城而逃的事情吧?要不然的话,不至于连我七叔及吕爷都没有资格站院子里!”徐怀开门见山的问道。
既然徐怀就是夜叉狐,朱沆也不想瞒着他什么,但朝左右看去,希望其他人都退开,生怕这事泄漏出去,军心会直接崩溃掉。
“这其实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一刻,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吕爷这边也是早一刻知晓,能为朱沆郎君多做一些准备。”徐怀说道。
“葛怀聪等人虽有此念,但弃四万军卒于不顾,逃归岚州,谁能容得下他们?”朱沆声音沙哑,却坚定说道,“你们无需担忧这点,我也断然不会坐看他们弃四万军卒独逃的!”
“岳海楼是什么意见?”徐怀问道。
“……”朱沆迟疑片晌,说道,“岳海楼到底是怯懦之辈,却是劝葛怀聪今夜就走!”
“岳海楼不是怯懦,”
徐怀说道,
“他此时态度,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信息,他已经断定刘世中、蔡元攸不会派援军过来,而他怂恿葛怀聪逃得越早,刘世中、蔡元攸没有增派援兵的罪责就越轻。他算得很清楚,唯有如此,对蔡系才最为有利,他才不管四万军卒的生死。朱沆郎君,你想想看,倘若天雄军四万兵马在大同城支撑到粮尽,都没有等到援军,刘世中、蔡元攸二人总归要死一个来谢罪,蔡系也必将受到重挫。不过,倘若天雄军四万兵马前后在大同城里都没有撑住五天,之前又是天雄军放纵军纪,激起蕃民激烈反抗致此大败,是不是朝廷就很难指责刘世中、蔡元攸没有及时派出援兵了?”
“……”朱沆又不蠢,他有时候不去深想,实是不忍心,又或者说不愿意跟着葛怀聪这些人弃四万军卒不顾。
“朱沆郎君你也不要试图拿这点去说服葛怀聪他们。他们即便明白这点,也不可能有胆气坚守的粮尽军溃之时,他们这时候只想着现在先逃回去,再想办法减轻罪责,”徐怀继续说道,“不管朱沆郎君你是何等的愤慨,又或许如何威胁,四万军卒的性命,都已经不在他们的考
虑之内了!朱沆郎君你再坚持己见,最终也仅仅促使他们胁裹你而逃,倘若不是我们在这里,他们未必不敢对朱沆郎君你下毒手。一个死人总归要承担更多的罪责,毕竟不能开口为自己辩解了!”
“……”朱沆抬头看着徐怀,苦涩道,“你大半夜将我骗到这里,大概不会只是跟我说这些吧?”
“我昨日就问过朱沆郎君,诸事不谐,我等当如何处之?”徐怀说道,“昨日朱沆郎君没有应我这句话,此时我不过再想问一遍而已。”
“葛怀聪、岳海楼等人笃定想逃,曹师利也不想葬身于此,我能奈何之?你这个问题,恐怕是问错人了。”朱沆说道。
“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等人越城而逃,大军便会即时崩溃。而此前天雄军烧杀捋掠绝无手软,也必然已激起蕃民杀戮之心,四万军卒最终能有三五百人逃脱升天,或许就是天眷顾了,最终都难免死于蕃民的屠刀之下,难有幸免”徐怀问道,“但朱沆郎君有没有想过,或能有办法能叫更多人活下来……”
“有何办法?”朱沆问道。
“朱沆郎君敢为万千将卒活命,而背负一些骂名吗?”徐怀问道。
“不,你们不要想着胁裹我去投敌,”朱沆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惊惧而立,厉色盯住徐怀腰间的挎刀,严声说道,“我朱沆唯有一死,断不会受你们的摆弄!”
“朱沆郎君,言重了!”徐怀说道,“王禀相公历来都认为契丹已是风烛残年,不足以为大越威胁,真正需要警惕的实是赤扈人——对此,契丹也有像萧林石这样的将臣早就认识到契丹与大越乃是唇齿相依。我们要做的,并非投敌——契丹此时都朝不保夕,此时投契丹,不是搞笑吗?也请朱沆郎君不要轻看了徐某了。”
“……你说。”朱沆锁紧眉头,盯住徐怀说道。
“我们要做的,就是使萧林石相信我们回到岚州,一定会想办法促进大越与契丹休兵止战,携手对付赤扈人,”徐怀说道,“王禀相公也例来如此主张,因此才被贬楚山,这种种情形,契丹人都有所了解。我到底是人微言轻,不足以取信于人,但倘若朱沆郎君出面,把握应该更大。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事对朱沆郎君的令名,多少会有所影响,就看朱沆郎君愿不愿意为诸多无辜将卒做出这点牺牲了!还是说,朱沆郎君就忍心看四万军卒被葛怀聪这些无能之悲扔下不管?当然,朱沆郎君你更要想清楚,葛怀聪一旦决定越城出逃,哪怕是绑,也一定会将你一起绑走陪着背锅的!”
“我朱沆算得了什么?”朱沆惨然一笑,说道,“萧林石怎么可能因为我一席言,就网开一面?真要是如此,他要如何对他的部属,对契丹朝堂有所交待?他自己也不可能将唾手可得的大功,因为朱某一席言,就信手扔掉吧?”
徐怀说道:“当然不会仅限于此。”
“你有何筹谋?”朱沆问道。
“我得先问朱沆郎君有没有这个决心!”徐怀说道。
“我不会投敌,你们要是想活命,径可拿我尸首去投敌,我也不会怨恨你们——此仗
之败,也非你们的过错,”朱沆站起来,负手站到窗前,看着院子里越落越大的雪,说道,“但我也不是拘泥之人,真要能令万千人活命,我受人诟病,这不能算多大的委屈!”
“朱沆郎君,请随我到院中来!”徐怀站起来,请朱沆一起走到院中。
朱沆走到院中,就见四周大雪纷飞,不明白徐怀想要做什么。
“你看那里!”徐怀示意左右点燃火把后登上院墙,却是一座倾斜坡道紧挨着北城墙,出现在这栋院子的后方。
“你们什么时候造的这登城道?”朱沆目瞪口呆的问道。
“在岢岚城,王禀相公去见葛伯奕谏劝他约束军纪,也指出汉蕃矛盾激化以及迫使曹氏兄弟杀蕃以证心迹,只会为敌所趁,但可惜没有一人能听进只语片言——我们在那时就断言到此仗必败,不可能存在任何的侥幸,”徐怀说道,“王番郎君使我护送朱沆郎君北上,我又不能辜负王禀相公、王番郎君的信任,只能硬着头皮来趟这浑水。当然,我们那时就做了一些情况不对就护送朱沆郎君南归的准备。我们提前准备很多工具,进城之后就秘密拆屋取料,造这条登城道却是没有花多大的功夫——要是时间更宽裕一些,我们挖一条地道都不成问题,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怎么用好这条登城道,救更多的人出去……”
“要怎么用?”朱沆完全没有想到徐怀从进城之时就秘密脱身之术,他一时间哪里能猜透徐怀的算谋?
“葛怀聪一定是要走的,但倘若葛怀聪暂时掩藏住消息从这里走,大军至少不会立时崩溃!”徐怀说道,“除了这条登城道外,我们还准备了数十架云梯、绳梯在城上,同时也将左右三十余栋宅院拆除可以临时容忍三五千人马进来——也就是说,只要安排周密,葛怀聪至少可以从容率三五千精锐从这里出城!这怎么都要比葛怀聪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城,即时引起全军崩溃要强那么一些!”
“确实是比仅三五百人逃走要好!”朱沆不得不承认道。
“是的,”徐怀说道,“不过,朱沆郎君在葛怀聪面前就要转变态度,不但不能再激烈反对他们逃走,还要说服他们从这里逃走,还得承认这条登城道乃是朱沆郎君命令我们暗中所造——这件事传扬出去,朱沆郎君日后回到朝中,也一定会受人诟病的!”
“形势如此,我因此受人诟病,却也能受得!”朱沆说道,“关键你不会仅限于吧!”
“葛怀聪他们倘若仅率三五百人,甚至少到三五十人逃走,萧林石根本就不会搭理他,只会专心注注将城中四万弃卒吃个干净,”徐怀说道,“我们千方百计使葛怀聪率三五千整编精锐从这里西逃,实是要利用他们吸引敌军的注意力!萧林石此时真正能用于雪地包抄追击的兵马不多,一旦都被葛怀聪吸引过来,我们才能用手里仅有的三五百人马庇护侧翼,掩护更多的兵卒出城逃往北面的武周山!只要逃入武周山,即便萧林石不能明白我们并无与契丹为敌的心思,最终也应该能有半数人马活着逃回岚州……”
第九十一章 夜遁
“西城粮秣不缺,街巷纵横又不利敌卒摧进,我有四万军卒背水一战,绝非无望坚守到刘帅督援军赶来,但久候援军不至,诸将忧迟则生变,执意要走,我强留之也不近人情,”
朱沆此时见着既无能也无骨气的葛怀聪诸将,已是深恶痛绝,强抑住内心的愤慨,勉强放缓语气说道,
“汉蕃对立深重,刘世中、蔡元攸为帅,虑蕃虏难以降服,以劫掠侵之,我便忧有这一败,遂秘令院卒在此修登城道,以备不时之需——诸将欲走,可不动声色、藏匿声息,静待明日夜深人静,假称攻其北城,将三五千精锐兵马调入此间出城西撤。这样大家回去后多少能有一个交代!当然,之前行辕距离胜德门太近,可以便于指挥的名义,先将行辕撤到北城墙下,也不虞敌寇会察觉到什么……”
大雪还在簌簌降落,火把照亮的范围极为有限,但葛怀聪等人还能看清楚登城道的轮廓。
葛怀聪等人面面相觑,又都拿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朱沆。
朱沆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无非是怀疑他之前坚持要天雄军固守西城,却早早就心怀叵测偷偷给自己准备好退路罢了。
“走登城道可上城墙,三五千兵马怎么从城墙下去?”葛怀聪沉吟片晌问道。
“监军使院也秘密打造云梯三十余架、绳索两三百条,不需要从别处搜集,倘若行动够迅速的话,一个时辰足以叫五千兵马越城而出!”朱沆说道,“为造登城道,左右院落都已经拆空,只要外围加以警戒,五千兵马也都可以先秘密撤入此间,待整顿后鱼贯登城而出!”
越城而逃,最怕是混乱。
大军崩溃之时,即便内城有上百架云梯,但在人人争逃的混乱之中,在敌军惊觉到杀透过来之前,能有一两千人登上城墙,就相当乐观了,更不要说出城才是逃亡的开始。
监军使院这边的部署,完美解决掉越城之前的混乱。
等大家都登上城墙,再沿云梯、绳索而下,却是要便利得多,即便有些混乱,不过是多摔死一些人而已。
他们之前想着惶然逃命,也不是没有想过会被问罪,但这时真要能多带三五千精锐返回岚州,即便还会被问罪,怎么也要好过最终仅有三五百溃卒得脱。
“迟则生变,倘若叫敌寇察觉到这处登城道,提前在城外布下兵马,我们再想脱困就难了,”
朱沆主张明日再走,这样他们就能多出一天,暗中准备得更充足,岚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则主张现在就走,迫不及待说道,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即刻将人马调来,应该能赶得及出城远走!”
“这大雪一时半会停不下,要是拖到明日夜里,雪深过膝,我们出城又没有马匹,又如何能快速走过雪地?”
“大雪降下,援军更无望赶到,此时应当机立断,万不可再优柔寡
断!”
葛槐揭开话匣子,诸将便你一言我一语议起来,最为核心的就便是当下就走,绝不可再拖延下去。
至于走哪些人,大家也很公平,就是将最嫡系的亲卫营走。
除开朱广武已死外,天雄军在大同共有以葛怀聪为首的七名禁军都指挥使、都虞候,六名厢军都指挥使、都虞侯,再加上朔州清顺军曹师利、孟平二人,每人身边都有二百到五百不等的亲兵扈卫,总计加起来约不到四千人。
他们个人对亲兵扈卫多少有些顾念,他们要是有子侄族人在军中,也基本上都会安排在亲卫营里。
而将这些嫡系亲兵带走,不仅逃亡途中面对敌兵追击时有人庇护,更关键是他们回到岚州之后,多多少少还有些底气面对朝廷的问责。
“既然诸将都觉得当赶在这时就走,我也不执意。是我在这里预留了退路,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也当是我为诸将殿后,”朱沆抑住内心的叹息,平静说道,“不知道葛将军是陪我留到最后一批再走,还是先出城整顿兵马?”
“这么多人乱糟糟出城,没有人在外面弹压,是不行的。”
谁知道兵马调集起来会不会闹出什么动静,叫敌寇察觉?
一旦叫敌寇察觉,或者消息不意走漏,大军啸闹惊扰起来,很可能最后几批人就走不了。
葛怀聪怎么可能会陪朱沆留到最后?
“那好,为防止消息泄漏,大家都不要再离开这里,各派一名嫡系心腹回去假称要奇袭北城,将人马调过来就可以了。谁要是这时候还想着将掳掠来的财货、胡姬,一并带走,结果搞得乱糟糟一团,莫要真当我这个监军使院判是素的!”
朱沆厉色说道。
“当是如此,每人各召一名心腹进来传令,不得私语吩咐!”葛怀聪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德性,他自己都得忍痛将两名胡姬扔下,自然不会允许别人在这时候坏事。
朱沆又说道:“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在最后关头,我需要驻守附近的解忠等将都能听命于我,不能叫他们有任何的懈怠、傲慢,还要先请葛将军将虎符交给我!”
“……”葛怀聪犹豫起来。
“虽说葛将军出城后,我作为监军使殿后,便有权节制诸部,但未必能压制住解忠等将听到动静后跑来一探究竟。到时候我不能借虎符将他们震慑住,消息提前走漏,负责殿后的监军院卒,想脱身就难了,还请葛将军理解。”朱沆寸步不让的坚持说道。
葛怀聪说道:“行,我出城之时,便将虎符交给你,还会另写一道军令,着解忠等指挥使皆听你号令行事——”
葛怀聪是小心谨慎之人,朱沆找他到这里来议事,他身边就带了百余扈卫,先将左右的院子控制起来,但北城墙以及西北角楼还在监军使院卒的控制之下。
葛怀聪这时候就想着脱身,也不想在这些细枝
末技去跟朱沆争执什么。
岳海楼神色阴沉的眺望夜幕下隐约模糊的北城墙,他不禁有些怀疑,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葛怀聪等人迫切想逃,他此时想说什么话,不会有一点作用。
…………
…………
凌晨时,善法寺大殿里叫十数支大烛照得透亮。
萧林石身穿狐裘,坐在铺杂乱文卷、图册的长案前,面容已难掩憔悴、疲乏。
为方便军情传递,大殿门洞开,寒风往里直灌,吹得烛火摇。
十数甲卒安静的守在殿前;大殿数名军吏冻得手脚通红,正马不停蹄的汇报、整理各处传回来的军情。
在各个对峙战场上,即便对面毫无动静,萧林石也要求每隔半个时辰传递一次军情过来。
“西城有动静了,”一名武将走进来,都顾不上将大敞解下,快步走到案前,任积雪抖落在大殿里,说道,“好几处都有人马往西北角转移的响动,看来确如大帅所料,他们早就在这里准备好翻城逃走的通道,而他们也果然不敢拖延到雪深之后再走。大帅,我们应该即刻点燃篝火,发起夜战!”
萧林石摇了摇头,说道:“城中都按兵不动,着武尚即刻率部驰往秋林渡,在那里伏击逃敌!”
“武尚那里仅有千余骑兵,于秋林渡拦截,未必能将逃卒完全截住啊!”那武将说道。
“让他们逃走两三千人,又有何妨?”萧林石苦笑道,“总比我们多付出两三千人的伤亡要好啊——我们昨日就觉察到那里可能有问题,为何不加以防备,不就是想着围十阙一,促使敌将从那里逃走,使越军不战而溃吗?我们契丹已经不能再大出血了啊……”
…………
…………
徐怀没有与朱沆在一起,他身边有徐武坤、吕文虎两人就足够。
徐怀与徐武碛站在第五战棚里,盯着南北城一堆堆微弱的篝火,大部分值守的蕃民健锐都在街垒后围着篝火而坐,或饮酒,或高声说话,远远看着,就能感受到他们高昂的士气,甚至还有人在篝火前载歌载舞起来。
“蕃民完全没有觉察啊!”徐心庵盯着南北城的动静,叹了一口气说道。
“有没有察觉,就看他们有没有在葛怀聪他们逃往朔州的途中设下伏兵就知道了,现在看不出究竟来!”徐怀说道,“葛怀聪他们撤差不多了,我们这就陪同朱沆郎君去见解忠——倘若不能说服解忠,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都没有一个时辰!”
解忠其部紧挨着监军使院,天亮之后,解忠再迟钝也会察觉到葛怀聪等人已从北城墙逃走。
而天亮之后,敌寇散布在城外的侦骑,也必然能看到葛怀聪他们贴着武周山北麓西逃,但他们只要能稳住解忠,用其部继续控制监军使院外围,理论上西城至少还能多支撑半个或一个时辰……
第九十二章 拯救大兵
“朱沆郎君!”
看到朱沆与徐怀等人径直走进来,到凌晨时分还没有丝毫困意的解忠,与几名衣甲未解的都将都心思慌乱的站起来迎接。
解忠将营指挥战棚设在街垒后的一栋院子里,西侧紧挨着徐怀指定的红漆柱子;那根红漆柱子也是徐怀指定走过一步便以军法问斩的死线,解忠他亦不能例外。
在郑屠、杜仲二人的协助下,潘成虎以魏大牙、魏二牙等他与郭君判的旧部为军吏,将邻近三条街巷近一百五十名桐柏山卒都强行抽出,编成督队战。
之后,朱芝也声称奉兵马都监信令行事,作为潘成虎的副手,带家将编入督战队。
解忠等军将起初还怀疑徐怀是扯虎皮充大旗,但几次派人去找葛怀聪告状无果,待看到朱沆长子朱芝也过来督战,也只能接受督战队的存在。
督战队午后不仅用拒马在红漆柱子外拉出警戒线,还破拆屋舍,打通南侧两条街巷的通道,同时对邻近三条街巷、同属天雄军第六将兵马所负责的对峙作战进行都督。
不过,朱广武死于垮塌的胜德门下,对第六将(厢)的将卒士气、斗志打击更为惨烈,即便成立督战队之后,战斗力也不可能立竿见影的提升上来。
邬散荣被徐怀用计生擒之后,后续顶替到这里的蕃将组织进攻却倍加凶猛。
第六将(厢)三营将卒作战意志一般,午后又承受这么大的作战压力,自然是动不动就被打穿,而有时候解忠他们来不及整顿阵脚,被打溃的兵卒为逃避追杀,哪里顾得上红漆柱这条死线?
督战队最初时也是手忙脚乱。
这些桐柏山卒没有经过相应的训练,骤然间能有几人会毅然决然的对朝夕相处将近一年、多少有些感情的军营袍泽下死手?
更有甚者,不少桐柏山卒看到前阵溃败,也下意识的跟着往后跑。
徐怀从来就没有指望,在阵前仓促抽一二百名桐柏山卒编成督战队,就能立即派上用场。
除潘成虎、杜仲、朱芝等人拼命约束外,徐怀还从第一都抽调一队精锐,像套娃一般,作为督战队的督战队,部署在督战队的后方。
不要说那些下意识跟着溃兵往后逃的督战队兵卒了,那些执行军法出手犹豫,又或者说干脆拒绝对执行溃卒军法的兵卒,徐怀也要求毫不留情的处以鞭刑或直接处决掉。
徐心庵、潘成虎、郑屠、杜仲乃至朱芝这时候也明白他们处于怎样的生死关头,即便再残忍、血腥,他们也力保徐怀这条指定的死线不被突破。
在夜空下雪之前,三条街巷死于蕃民刀下的将卒总计约有一百人,但死于督战队刑刀之下的兵卒却要超过此数。
弹压太狠,其间甚至发生过两次啸闹,都是徐心庵率队强行镇压下去,光两次就直接处决四十多名啸闹兵卒。
也亏得对峙作战的街巷太狭窄,彼此之间也陆续打通起来相互支援。
而解忠等指挥使以及大
部分都将心里都还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纵容啸闹会有他们所不能承受的后果,也是帮着拼命弹压。
这两次才没有为敌军所趁。
虽说用这种血腥而残忍的手段,强行将三条街道的对峙阵线稳住,但绝大多数被强行压制在对峙战场上拼消耗、打了整整一天都不能轮换下去休整的兵卒,对监军使院的人马,是有畏惧,但更多是怨恨。
天空还一片漆黑,雪还没有停息,这时候看到徐怀陪同朱沆冒出来赶过来,解忠莫名就有心惊肉跳之感,甚至还担心下面的兵卒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怨恨、愤怒,这时候会有人发狂跳出刺杀这杀胚。
虐卒太甚,主将为小卒刺杀之事,大越朝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解忠等人对徐怀自然也没有半点感激。
死于督战队镇压之下的将卒都超过直接战死的仅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照其他对峙战场的情形,他们早就应该撤换下去休整,换其他营伍上来。
天雄军此时被敌军困于西城的禁厢军足有九十营,但同一时间接敌的不到二十个营,其他对峙战场之上,一天都轮换三到五营兵马,凭什么他们到这时候还要坚守在这里?
解忠需要感激徐怀用如此残暴而血腥的手段,替他维持住对峙阵线吗?
要不是考虑到后果严重,解忠他都想一刀捅死这孙子。
葛怀聪等部亲卫营已经陆续撤到西北角楼之下了,解忠自然早就听到动静,但他派人打听来,都是说拂晓时要对北城发起突袭。
解忠半生都在军中,当然能察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除了从北翼发动的作战计划,没有必要瞒住他们坚守在北翼的几名指挥使,更为主要的,北翼几条街巷都被压制住被动防守,进攻通道很狭窄。
要在拂晓时分发动突袭,多调一千精锐过来就足够了;再多,兵力也没有办法展开,更达不到突然性。
解忠隐隐有别的猜测,将手下几名都将召集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潜入监军使院的地盘看个究竟,却不想徐怀这时候陪朱沆直接过来了。
在解忠眼里,徐怀有些扯虎皮拉大旗,还想着等过了这节找货算帐,但朱沆却是正而八经的监军使院判。
朱家数代士臣,在大越已经绝对算得上名门了,朱沆他本人也是迎娶县主为妻,身入皇亲国戚之列,作为士臣的一员也历宦十数载,小有威名。
兼之大越立朝以来以文御武,解忠打心底对朱沆还是心存敬畏的。
“从这一刻起,天雄军诸部皆受监军使院节制,此乃兵马都监信令、枢密院所授天雄军调遣兵符以及葛怀聪手令,请解解指挥使你仔细验看,”朱沆盯住解忠沉声说过一番话,便着徐武坤将印符信令等出示给解忠看,“若无疑问,解指挥使你从这一刻起,诸军吏兵卒皆受徐都将辖制,有违者皆以抗命立斩!”
“……”解忠有些发蒙,猝然间也搞不清楚到时候是怎么回事,只是闷声应下来。
“朱沆郎君还有事情就先去忙,这边事情交给我
就可以了!”徐怀解下腰间的挎刀,搁上长案上,示意解忠及几名都将都坐下来说话,“都坐下来说话,不要搞得这么紧张……”
解忠微微躬着身子恭送朱沆离开,肚子里却直骂娘。
徐怀走进室内,他身边仅有徐心庵、潘成虎以及那个几乎不在外人面前吭声的中年人,其他人都随朱沆火速离开。
不过,廊前十数持刀甲卒都是徐怀带过来的人。
他们之前在院中里值守的兵卒,则已经被朱沆进来时直接勒令驱赶到东南角的厢房里了。
他娘,他能不紧张?
“你们是不是心里正怨恨我心狠手辣,对自家兄弟不惜大举屠刀,也要将你们逼在这里,不能撤换下去休整?”徐怀深邃双目在烛火的照耀下多少显然有些阴戾,盯住解忠等人,仿佛一头伏在草丛深处的毒蟒,予人不寒而栗之感。
解忠默不作声的摊开仿佛枯树皮一般的手背,又翻过来摊开满是老茧的手,认真研究起来。
现在程序是齐备了,在新的军令下达之前,他是要率领三百兵卒听从徐怀的指令行事,但不意味着他内心深处会遵从这个乳臭未干,却狡诈残忍的少年。
解坤到底还是没有摁住脾气,黄昏带两人欲闯死线,被潘成虎一枪夺命。
解忠不知道要如何回去面对打小拉扯他、此时也已风烛残年的大哥,但这笔帐,他一定要算到这乳臭未干的少年头上。
解忠摆出这样的姿态,其他几名都将也就打起哈哈来。
“你们不聋不瞎,一队队亲卫兵马往西北集结,你们也一定会打听;而听到他们说此时集结,是为拂晓突袭北城,你们也一定有很大的疑惑,”
徐怀站起来,说道,
“你们的不解、疑虑以及隐约的不祥猜测,都没有错。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他们这时候正出城逃走!你,你,你,还有你,剩下的所有人,较为准确的数字,是西城此时剩下的三万四千六百余兵卒,统统都被他们无耻的抛弃了!我们监军使院人马也完全可以走,不管你们的死活。但我们没有那么无耻,我们要脸皮,我们知道,要是我们不留下来收拾这残局,三万四千六百将卒会立时崩溃,只会立时引来数万蕃兵的疯狂进攻扑杀,以致你们最后不会有一人还能逃脱升天!我们不顾凶险,选择在葛怀聪他们已经逃出城后还留下来,还拼命的严密封锁消息,防止大军崩溃,给最后还能勉强维持住秩序的将卒最后撤离的机会,你们说,是不是老子拼了命在救你们?我今天为什么要大开杀戒?我之前不大开杀戒,不叫这左右一千二百兵卒对我畏如蛇蝎,你们这些怂体货、蠢货,哪个听到被葛怀聪这些怂货抛弃的消息后不立即魂飞魄散,三街一千两百多兵卒,怎么可能不立时崩溃?解忠,你他妈站起来告诉我,我要怎么不大打杀戒,才将你们这些稀巴烂、狗屎一样扶不上墙的军纪,尽最大的努力维持住?!你们摸着自己的胸口,问一问,真正要怨恨的是谁!”
第九十三章 溃逃
“……”
即便解忠及诸都将听着西城深处那窸窣的动静,心里有着不详的揣测,但徐怀在这一刻真正揭开事实的真相,他们又是那样的震惊,内心的波澜狂澜,仿佛一万个不可能在凿击他们的头颅。
“怎么可能?东路军主力不是就在应州,这两天大寒,恢河也应该已经冻结实了,数万兵马转眼就至,怎么可能这时候就丢弃大军逃走?”
“他们身为主将,弃四万将卒而独逃,就不怕朝廷抄家问斩吗?”
然而他们的质问又是那样的没有底气,甚至都不敢对视徐怀那像毒蛇一样犀利的眼神。
解忠拽紧拳头,狠狠的敲打桌案,脸憋得通红,一句话却都吐不出来,震惊、气愤、怨恨,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臆间翻腾。
“……”
徐怀背着大烛,脸在阴影之中,更显阴戾,一双虎目灼灼盯住众人,说道,
“不管你们现在心里有多么震惊,多么困惑,多么不解,甚至多么的气愤,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而且接下来,我会安排你们先撤到城外布防,到时候你们就能看明白一切。但是,你们不要以为出城了,就逃脱升天了。不,你们这么想就大错特错。同时我要警告你们,在回到岚州之前,你们要是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又或者你们无能在督战队的协助下约束住手下兵卒,竟使兵卒散乱溃逃,我徐怀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誓要取你们项上的人头,将你们妻女卖入妓寨作妓,将你们的子侄阉割为奴。我想你们这时候大概不会以为我这只是单纯的口头威胁。你们同时也要搞清楚,你们这支兵马能不能听令行事,不仅关系你们当中大部分人能不能活着逃回来,也关系到我们能不能从这狗屎一样的大同城里救出更多的大越兵卒。你们但凡有点廉耻心,但凡有一丁点的大越男儿的气慨,最好不要向葛怀聪这些烂狗屎学。当然,也请你们放心,我徐怀与朱沆郎君绝不会抢在你们前面先逃命!”
“……”解忠与诸都将皆默然。
潘成虎等人是贼酋出身,但很显然徐怀作为夜叉狐与莽虎的合体,比潘成虎这些贼酋更狡诈、凶狠、残忍,更会言出必行。
他们对桐柏山匪乱之事知之不多,但啸闹牢营,又借粮谷事聚啸黄龙坡驿,兼之这次督战高举屠刀约束军纪,他们是认识到了,不会以为徐怀此时仅仅是威胁。
“我现在说具体的作战部署,我会尽可能简明扼要说清楚,但你们还有什么疑问不能理解,都给我先憋着,没有时间跟你们解释太细,”徐怀将堪舆图铺在桌上,说道,“葛怀聪夜遁,未必能瞒过敌寇,甚至敌寇此时没有动静,纵葛怀聪逃出,很可能是围十阙一之计。这是很简单的计谋,想必你们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也都能理解,也更能想明白为什么出城之后,绝不能仓皇西逃。仓皇西逃
,极有可能会遇到伏击,我们只能尽可能将更多的人撤入北面武周山。你们要做的,就是出城之后,在这个位置结阵,拦截天亮之后有可能从北城门追杀出来的敌军,遮闭更多的兵卒从你们身后往武周山撤离!你们有人可能会战死,但至少死得像个爷们,比项上头颅被我摘下来当尿壶强一百倍!好吧,你们现在定定心神,接下来监军使院卒会暂时替你们去守街垒,你们从这条小径往北城墙方向而去,沿途都安排人手给你们指道!”
…………
…………
拂晓时,大雪犹未停下。
在空濛的晨曦中,城墙屋檐之上的积雪最先明亮起来。
萧林石部署在西城外的侦骑斥候,这时候也已经发现葛怀聪等人率四千多兵马仓皇西逃。
侦骑斥候纷纷掏出号角,密集的号角声在晨曦中急促的吹响,将那些因为疲惫、因为绝望或因为欣喜若狂而稀奇古怪的梦境打碎,无数人在这一刻惊醒;成千上万的不眠者,这一刻也惊谔的抬起茫然而疲惫的头颅。
这一刻,城中蛰伏了一夜,心头热血憋得正狠的蕃民健锐,震天响的擂动战鼓,、吹响号角,披上战甲,拿起刀弓盾矛,嘶吼着发起比以往更凶猛的进攻。
蕃民健锐已经确知天雄军主将已逃,他们此时也再无需作丝毫的保留,个个如狼似虎,都恨不得将吃奶劲的使出,迫不及待的要将箭囊里的所有利簇射出,挥舞着弯刀杀出街垒,要将胸臆间的仇恨怒火,尽情的发泄到天雄军这些肆意杀肆的兵卒头上。
而天雄军这边,夜守西城墙的将卒,也在渐次清亮的晨曦里,最先看到数千兵马西逃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狼籍痕迹。
他们看到欣喜若狂的蕃虏斥候在打马狂奔、疯狂的传讯,看到胜德门外驻守的数百敌骑这时候也都纷纷跨上战,沿着数千兵马西逃的痕迹追击出去。
很显然蕃虏认定大同城内被抛弃的兵卒,都已是瓮中之鳖,他们绝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在大同城内放纵烧杀掳掠的天雄军兵将,更不要说此前逃走的天雄军诸多将领,必是真正的、最大的罪魁祸首。
虽说胜德门昨日就失陷蕃兵之手,但南北两翼还有十座马面墙战棚在天雄军手里——在城头值守这些战棚的兵将,也能居高看见主将行辕附近的驻军早已走得一空。
他们惊慌着、迟疑着。
等到有一人从城墙缒绳而下,成百上千兵将就顿时也都纷纷想办法逃下城墙,丢盔弃甲,在雪地里撒开脚丫子逃命;甚至不断有人从城头跳下,在雪地里摔断脚、摔破头颅,或直接摔死……
城中的天雄军兵卒看到这一幕,有人奔走着赶往葛怀聪的主将行辕求证,大多数人在这一刻还只是惊迟疑不定。
上万蕃民健锐从南北两翼以及胜德门同时发起最凶猛的攻势,在对峙
街垒休整半夜的天雄军兵卒,惊疑之际,哪里还有能力抵挡,绝大多数都是稍一接战便撒腿后撤。
混乱就像巨石砸入平静湖泊所荡起的波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西城区域掀起一阵紧接一阵的涟漪。
“敲响战鼓!”
徐怀站在北城墙上手握贯月弓,注视着城中那比瘟疫还快速百倍、千倍传播的声音,着牛二等人敲响战鼓,为混乱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天雄军将卒指引溃逃的方向。
这一刻解忠等三个满编营业与唐青率领的第三都队,已经在北城墙外的东西两侧的雪地结阵峙守,拱卫从北城墙通往武周山的溃逃通道,将卒脸上多有惊惶。
解忠、潘成虎、杜仲、朱芝、吕文虎、魏大牙等人率领督战队,在阵列之后来回奔走,以刀矛弓|弩敲打牌盾,振作士气。
唐盘率第一都队,此时撤入西北角楼,不仅要增援西翼的防阵,还要尽可能限制敌军沿着西城墙快速杀来。
殷鹏率第四都队守北城墙第五战棚,除了支援城北东翼防阵、抵挡敌军沿城墙从东面进攻,还要接应这时候才从街垒后撤出的第二都队通过绳梯撤上城墙。
当然,紧挨北城墙的西翼对峙阵地,除了解忠等部被强迫构筑更结实的街垒外,内侧的宅院并没有完全拆除干净,留下来的一堵堵残墙断壁形成有如迷宫一般的小径,方便徐心庵快速撤退到北城墙下。
同时这些街垒后也放置大量的柴木,以免必要时引燃,迟滞敌军紧挨着北城墙往西北角追杀过来。
登城道是留给溃卒越墙逃命的通道,为避免被溃卒冲击到,西北角楼以及第五战棚之间也放置拒马。
韩奇、徐忻这时候则率工辎营通过雪地,第一批撤往武周山,他们要在武周山崎岖山岭的外缘,以最快速度建立接应阵地。
苏老常艰难的缒绳攀上城头,看到数万兵卒在城中溃逃的情形,顿时间也是目瞪口呆。
他能想象数万兵马在原野挺进奔走的景象,他能想象数万兵马在山谷峰岭间厮杀的情形,但数万毫无斗志的兵马在狭窄的街巷,近乎本能的循着战鼓的指引,往北城墙这边的狂涌过来,叫他震惊了……
蕃民手持刀盾在后在后面肆无忌障的屠杀,几乎没有一名天雄军将卒想着转身抵挡,就见蕃民一个个手起刀落,头颅横飞、鲜血飞溅。
狭窄的街巷叫成千上万的溃卒拥挤着踩踏着,好些人被推倒,成百上千足脚踩上去,就再也没能起齐,甚至有些街道,倒下去就倒一片,还有人试图骑着战马逃跑,倍加混乱。
拥挤、混乱,严重限制溃卒往北城墙这边逃亡的速度,不过也同样限制在城中追杀的蕃民健锐快速接近北城墙。
毕竟蕃民健锐也没有长翅膀不是?
第九十四章 真或假
善法寺的偏殿里,殿门掩起,光线昏暗。
萧林石负手站在一樽罗汉塑像前,蹙紧眉头看着面容狰狞的罗汉像。
“怎么可能有人早就识破大人的计谋?你这种甭货定是熬不住酷刑,叛变了大契丹,又或者你这种蠢货被越狗用花言巧言迷惑了心智,才对这些鬼话信以为真,”
一名五大三粗的鲁莽蕃将,神色气愤而狰狞,连着伸手“啪啪啪”的抽打邬散荣大耳刮子,破口怒斥道,
“要是照你所说,这个鬼捞子夜叉狐早就识破大人的计谋,为何还坐看天雄军四万兵卒踏入我们的陷阱?难道数万天雄军兵卒像猪狗一样,毫无抵抗的被我们屠杀,是我们在做梦?你这个怂货,睁开眼睛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邬散荣跪在地上,脸都被抽肿了,嘴角溢血,却不服气的替自己争辩道:
“我千真万确看到郡主、韩伦就是落在他们手里,这信里所言,郡主、韩伦也都亲口跟说过,要我如实转告大人。当然,我也不觉得越狗这些鬼话值得信,定是韩伦早就背叛大人,泄漏机密,还与越狗合谋欺骗郡主——我便说汉将绝不能信任!”
“你就给我闭嘴吧,”萧林石将邬散荣带回来的秘信,凑到香案火烛上点燃扔香灰炉里烧掉,示意邬散荣站起来,说道,“这事不管真假,但仅限殿中数人知晓,绝不可再多泄露一人知道,你们可省得?”
“那郡主怎么办?”一名面色沉毅的中年武将,手按着腰间的佩刃问道。
“燕菡、韩伦不幸落入越狗手里,即便要救,也要等到这一战之后再说;而倘若不幸,也是为国事而死,”萧林石有着淡淡哀伤的说道,“契丹此值生死存亡关头,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健儿战死沙场,燕菡既然是我契丹儿女,也当有如此觉悟。”
“大人,我也不觉得韩伦会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与郡主并不知道我们具体的谋算——或许此子确实是智谋深虑,在岚州时就识破大人的计谋,到大同后更进一步看穿我们所有的部署?”中年武将禁不住迷惘的问道。
“石海将军你怎么也糊涂了,邬散荣这怂货的鬼话也能信?”那粗莽武将不忿问道,“我看就是邬散荣没有熬过刑讯,是他将一切吐露出来,然后叫那越狗拿来诈我们!”
“邬散荣是我麾下之将,虽然脑筋笨了一些,有可能被越将花言巧语蒙骗,但要说他挨不住一天的刑讯后背叛了契丹,还受越狗指使,反过来试图蒙骗我们,撒鲁合,你自己信吗?”中年武将石海脸色沉毅问道,“而且看越狗诸多部署,都在邬散荣被捉之前就进行的!”
“这倒是啊,这孙子也不像是有这脑子的样子啊……”粗莽武将撒鲁合摸着后脑勺嘀咕起来,见邬散荣一脸委屈的望过来,一双豹目又凶恶的瞪过去,训道,“定是你这孙子太蠢,被越狗欺骗,自己吐露什么事情也都不自知!”
石海打断撒鲁合的话,说道:“郡主、韩伦在天雄军从岚州开拔之时就已经落入这个夜叉狐手里,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登上北城楼看一眼!”萧林石说道。
…………
…………
“现在怎么样了?”
萧林石与石海、撒鲁合、邬散荣赶到砖石留有烧灼痕迹的北城门前,看到在此督战的萧文振赶下城楼来迎接,问道。
“现在好不容易将北城墙南侧几条街巷点着的大火扑灭,派兵马强行贴着北城墙楔进去,断开其登城道,迫使天雄军溃卒往南逃散。不过,拖延到这时,差不多已有一万四五千溃卒越过北城墙往武周山逃去!”
“你有没有派兵马直接插到武周山外缘,阻止出城溃兵逃入武周山里?”撒鲁合急切问道。
武周山是阴山余脉,往北、往西皆绵延山岭,千里皆是峰谷沟壑。
他们手里直接掌握精锐骑兵不多,此时不可能离开大同城太远,而蕃民健锐对步战也谈不上有多熟悉。
他们即便派出一部分兵马深入山岭,围堵追击这些溃兵,也远不如将他们拦在恢河河谷之内的冰天雪地里,纵骑兵肆意屠杀要好。
萧文振说道:“邬林海接到大人命令后,就从胜德门分出一千步卒,但奈何翻越西城墙西逃的溃兵也多,没有办法快速绕到武周山南侧拦截……”
“你扯什么犊子?邬林海那边就不能指望太多,他也没有三头六臂,主要还是要堵死胜德门,大人打开头着他分兵,也只是要将西边的溃兵进一步拆散,以便武尚率骑兵回来,能毫无顾忌的肆意屠杀——我们从北城门派出去的兵马呢,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说还没有杀到武周山南缘吧?”撒鲁合急问道。
“大人登城楼一看便知。”萧文振有些苦涩说道。
“吞吞吐吐个屁!有什么屁话不能直接说?”
撒鲁合性子急,径直将箫文振推开,就迫不及待率先登上城门楼,从垛口望过去,却见大股的溃卒基本都已经逃入武周山附近,甚至就天雄军殿后的数百兵马也已经聚拢起来,正往武周山方向收缩。
他们从北城门派出两千兵马已经咬上去,但分作几路进攻非常无力,将卒显得犹豫不决,看不出他们对天雄军殿后的几百兵马能造成多严重的威胁,更不要说将其围住吃掉了!
“谁他娘在那里带队,怎么打成这狗屎样子?我御帐部族怎么尽出这样的怂货,差不多有两千兵马,不能将溃卒都截住就算了,竟然都不敢将这数百殿后兵马围起来吃掉?是谁他娘裤裆里漏出来的怂货?萧文振,你他娘怎么派这样的怂货出战,你是不是有意纵敌逃走?”撒鲁合看到这一幕,气得朝萧文振哇哇大叫。
“……”
萧文振将一枚军中很寻常见的铁蒺藜,递给神色沉郁的萧林石看,说道,
“敌将显然早就有部署,北城门出去
,往东千余步方圆里,到处都是铁蒺藜,还被雪覆盖过。最初派兵马杀出去,大家都没有预防到这点,都想着尽情收割这些越狗的头颅,没有防备,几乎所有人马都被铁蒺藜戳伤脚——也是措不及防,被其击溃,伤亡超过六百人!”
“什么,死伤多少?”撒鲁合尖叫问道。
清晨到现在,他们在城里肆意屠杀溃兵,伤亡加起来都不超过六百人,城外一波就损失这么多人手,怎么叫撒鲁合不惊?
萧文振朝脸色阴沉下来的萧林石苦涩说道:“一时无法将雪地里的铁蒺藜清除干净,有些铁蒺藜棱刺特别锐利,甚至还有一些陷坑被大雪遮盖,为避免伤亡太过惨重,出城兵马不得不小心翼翼作战!文振无能,请叔父责罚,但文振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天雄军负责殿后的这支兵马,早就为大股溃卒越城逃往武周山做好充足准备……”
“什么?这怎么可能?”撒鲁石犹难以置信的震惊问道。
葛怀聪等人贪生怕死,看到形势不对后,用两三天时间在北城墙这一侧造登城道以备不时之需,这并不难叫人理解,甚至他们早已经看穿到这点。
不过,他们并不希望将四万天雄军都堵在大同城里困兽犹斗,这会消耗契丹已经有限的有生力量。
他们因此有意不理会这个缺口,就是想着希望天雄军能利用这个缺口突围,然后趁其突围首尾不能相顾、军将抢先逃命之时,以最小的代价将其彻底击溃掉。
所以说,天雄军临时抢造登城道不难理解,但看其北城墙内外这诸多部署,甚至还有一部分兵马在这时都还能表现出如此强悍的战斗力,很难想象这些会是葛怀聪这些无能又愚蠢的越将提前就部署好的后手。
葛怀聪作为主将,真要这么厉害,天雄军怎么可能像猪狗一样被他们屠杀?
唯一可能的解释,那就是邬散荣带来的秘信以及郡主、韩伦托邬散荣所传达的话不假,桐柏山众人确实早就看穿这一切,但他们在葛伯奕、葛怀聪等人眼前人微言轻,又为蔡系将臣所忌,之前说什么话都不会得到重视,只能独自准备这一切?
“夜叉狐确实是一个相当难缠的对手,他选择这个时候将邬散荣放回来,也是有意用这点将我们拖住大半个时辰……”萧林石轻声叹道。
石海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这点。
邬散荣带来的消息太令人震惊,他们也是以为胜券在握就有些大意,便在善法寺里听邬散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再加上争论真假,揣测种种细枝末节,竟没有随时关注北城墙两翼作战的进展。
而在北城门楼处坐镇督战的萧文振,经验到底还是不足,同时也没有节制整个战局的权柄。
倘若他们更早关注这一状况,哪怕第一时间下令邬林海暂时放弃封堵胜德门,也要全力率部往北面武周山杀透过去,就有望将大部分的出城溃卒拦截在武周山之外!
第九十五章 残战
雪地早已被践踏得狼籍,到处都是残断刀矛、箭矢以及破碎盾牌。
数十具蕃兵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泥泞的山坡前,还有很多肢残臂断的蕃兵无力逃走,或坐在雪地里痛苦的呻吟,或仰天盯着仍是铅灰色的苍穹,等着最后的审判降临。
徐怀勒住战马,退回到武周山南缘的一道山梁上,从凌晨守御城墙,到午前越城北撤,再到拒敌于武周山前,整整一天,他直觉有一种筋骨被反复榨干的精疲力尽,他这时连拿住手里的铁槊都觉得费力。
两名军士将铁槊接过来,徐怀才腾出手来,将十数支被铠甲缝隙卡住的羽箭拗断,将箭杆扔到雪地上,然后径直坐在马背上,任医师包扎两腿的箭创。
“这身瘊子甲真是好啊,可惜打几仗,好些甲片都残缺了!”牛二惋惜的盯住徐怀身上这件被刀矛箭矢打得都有些残缺的瘊子甲。
徐怀气力绝强,除了瘊子甲外,里面还穿了一件贴身的皮甲,除了铠甲遮护不到、或者仅有皮甲遮护的小腿等部位中了七八箭外,全身几乎再无创伤,无不彰显于坚甲在厮杀战场上的作用。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从清晨到此时,北城墙外发生的数十次战斗交锋中,他们都没有被蕃兵打溃、打散掉。
要不然的话,任他再是武勇,任瘊子甲再是坚不可摧,又岂能饶幸?
“他娘的,给老子回来!”徐怀看到解忠那边有几个军士提起环首刀,要跑过去将那些受伤的蕃兵头颅割下来,气极朝那边暴喝道,“你们这些龟孙子,又把老子的命令当屁话了?都他娘给老子回来,不得滥杀伤俘!”
解忠喝骂着,将擅自提刀要去割蕃兵头颅的几名军将叫了回来,又驱马赶到徐怀身边来解释:
“城里的屠杀到现在还没有停止,下面的兄弟心里也是气恨!而将这些伤兵放回去,他们也不会承我们的情,说不定过段时间养好伤,又来与我们厮杀!”
武周山最南缘距离大同北城墙仅有一千到两千步,他们停在山梁上,还能看到此时依旧有天雄军溃卒试图翻越城墙逃出。
不过,蕃兵此时已经完全控制住大同城,不要说此时还没有逃出大同城的溃兵了,那些翻越西城墙沿恢河河谷仓皇西逃的溃兵,此时也不过是那一股股有如铁流一般的契丹骑兵的猎物而已。
看着那些契丹骑兵在河谷里一次次举起长刀,追上去将毫无抵抗力的溃兵砍翻在地,解忠他也不理解徐怀为何禁止他们将山坡前十数名受伤蕃兵收拾干净了。
徐怀板着脸,也无意给解忠什么好脸色,厉声训斥道:
“别跟我废这些话!我也没有时间跟你废话解释。从岢岚城到朔州城,再到大同城,那些对蕃民毫无犹豫举起屠刀的兵卒,有他妈几个人敢在战场上提起刀弓与蕃兵英勇
的作战?那几个狗东西刚才在战场上是什么表现,别当我没有眼睛看见!他们之前不敢上前杀敌,一个个都缩在后面,现在看到对方就剩十数伤兵躺在战场不能反抗,就想着割下头颅好回去换战功,当老子眼睛瞎了?你立即将这几人的兵甲扒下来,各鞭三十,然后赶出去!留着这些杂碎,对那些听令行事、英勇作战的将卒,是绝大的不公平!”
“他们是奸滑了些,但不如叫他们戴罪立功……”解忠说道。
“……解指挥使,听令行事!”徐怀从怀里取出虎符,不容解忠质疑的下令道。
“老解啊,”见解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郑屠赶忙过来将他拉到一旁,柔声劝他,“你或许觉得徐怀太不近人情了,但你得想想我们现在还远远没有脱险啊。更何况上万溃卒都还乱糟糟一团,我们要怎么近人情,才能将这么多人带回岚州去?”
解忠转头看北面溪谷里那满茬茬、乱糟糟的溃卒,顿时也是觉得头皮发麻。
从大同到朔州有两百里,当中还隔着怀仁、金城等敌城、敌寨;而此时山里、河谷积雪已厚,行走艰难。
他实难想象,在蕃兵已经近乎完全控制的恢河河谷,这一万多溃兵要如何才能安然逃归岚州。
想到这里,被徐怀无情训斥的恼恨,也便转为一声无力轻叹,策马回到本阵下令将那几个擅动的将卒抓起来,其中有两个还是他的族人,硬着心肠将他们的兵甲都扒下来抽三十鞭,然后驱赶下山梁阵地,眼睁睁着看着他们被还在战场边缘游弋的蕃兵斥候射杀。
这时候朱沆、朱芝等人,在北侧的那道山梁上。
两边相距仅三百余步,他们看到解忠在徐怀严令下,将几名违令将卒驱赶出去为敌骑射杀的一幕,但他们也只是心里慨叹,没有想着劝徐怀手下留情。
前后两道东西向的山梁都不高,往南不到三千步远,就是大同城的北城墙。
而两道山梁的东坡地势都较缓,正对一座南北向的高崖,山崖脚下有一条从武周山深处流淌而出的溪河,从大同城西北绕过,一直往南流入恢河之中。
这条季节性的河流,入秋之后就已经断流,堆满乱石的溪道也就成为上万溃兵从大同城西北角逃入武周山纵深腹地的通道。
包括监军使院卒、解忠等部兵马在内,总计有一万四五千人赶在午前从北城墙翻城而出,但并不是所有人在如此惊惶失措的情况下,都愿意听从徐怀他们的指引,暂时先逃入武周山再谋脱身之策的。
那时情况一片混乱,徐怀又要将有限的战力安排在北撤通道两翼,去挡抵蕃兵的冲击,一些指挥使、都将在逃武周山南侧时,一定要聚拢人马直接往朔州方向逃命,朱沆手持虎符也没有办法约束。
最终包括监军使院卒、解忠等部以及大量的桐柏山卒在内,差不多有九千余众,沿着这条溪道逃入北面的山谷里。
蕃民健锐并无意放过他们,午后集结
兵马试图攻打进来,徐怀他们就在两道山梁与高崖之间的坡谷、溪河道上进行拦截。
蕃民健锐数次进攻都被击退,落下数百具尸体,但蕃民健锐并没有退却的意思。他们此时正组织成百上千的人马在溪谷外侧开挖壕沟,将一根根松木埋到冻实的土里建造栅墙,却是要将他们堵死在武周山里。
武周山没有太多壁立千仞、猿鸟难渡的天险,山里峁丘峰岗也都算不上绝高,一道道山峡溪谷迂回相接,甚至他们就在所处山梁的北侧还有一条小径能直接穿过武周山,进入北面的漠南草原。
不过,三五十人的小队精锐可以在武周山里翻山越岭,甚至先策马进漠南草原走上一圈,然后从千里阴山另处寻找缺口撤回岚州,问题是八九千有如惊弓之鸟的溃兵,如何在众敌环伺下逃回岚州去?
徐怀他们最初最乐观的想法,也就是趁乱聚拢两三千人逃回岚州。
因此苏老常他们之前以铸锋堂从事骡马生意的名义,紧随天雄军之后潜入武周山时,除了一部分必要的兵甲、箭簇作为补充,以及铁蒺藜、绳索、伤药等物品外,所携的干粮、肉脯以及途中所收购的牛马牲口,总计也就够三千人食用六七天。
考虑到两三千人能组织好,昼伏夜出,六七天时间也应该能逃回岚州了。
谁想到徐怀玩了一把大的,竟然将九千多人马都聚拢到溪谷里来。
而绝大部分溃卒从大同城里惶然逃命,恨不得多长两条腿,不要说准备干粮了,甚至大部分人都将兵刃铠甲丢弃在城里。
经过一天的鏊战,监院军院卒以及解忠等部伤亡也不小,目前成编制的能战之兵仅有千人,朱沆蹙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看向溪谷外的蕃兵,他实在想不到有何善策,能使九千多人马插翅飞回岚州去。
看到蕃兵暂时没有再发动强攻的迹象,而韩奇、徐忻也率领工辎营在两道山梁之间的溪谷隘口,紧急伐木建造拒马、鹿角,形成一条迟滞蕃兵进攻的障碍带,徐怀这才艰难的将身上沾满血迹的铠甲脱下来,与徐武碛等人往两道山梁间的夹谷里走来。
苏老常他们进入武周山后,就在这道夹谷的树林里设了临时营地。
为保证突然性,萧林石在突袭胜德门之前不可能对武周山一线进行细致的搜查;而成功突袭胜德门之后,他们也压根不会想到徐怀竟会在相距咫尺的武周山里做这样的部署。
所以这里的临时营地虽然距离山外很近,但这几天来一直都极隐蔽,没有被发觉;即便有一两牧民经过,也都被苏老常他们扣押下来。
现在树林里数百棵松树伐去溪谷里建造栅墙、拒马,营地也开阔许多。
看到徐怀与徐武碛等人返回营地,朱沆他们从后面的山梁跑过来,忧心问道:“这里紧挨着大同城,蕃虏随时能调集更多的兵马,将出山的口子堵死,这么多人马,要如何才能安然返回岚州去?”
第九十六章 放归
见朱沆从后面的山梁赶来,见面就担忧后山溪谷里八九千溃兵无法安然逃回岚州,徐怀疲惫的坐到埂上,懒散的说道:
“我即便料得有此一败,而尽铸锋堂最大的能力部署,也只能带两三千人马走!目前有三千多桐柏山卒逃入溪谷,他们也颇为顺从,我们可以尝试着带他们穿过武周山进入暂时看不到有太多强敌的丰州,或许还有一些希望从阴山中麓绕回岚州去——至于其他人马嘛,我这么单薄的肩膀,可真是顾及不上太多了喽。他们要是命够好的话,大概也能有十之二三的人逃过重重拦截,回到岚州吧!朱沆郎君,我们做到这一步,对上上下下也都足够交待了。于朱沆郎君你个人而言,也只是有功,而绝无过错,朝廷不可能将此败归罪到你头上,我们还不要奢望太多了吧。”
“父亲,徐怀说得对,人力时有穷,天道终有定。太多散乱溃卒深陷敌境,而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等将帅一个个又昏庸胆怯,外无援兵,我们怎么可能救得了全部?父亲,徐怀也已尽力,不能再去勉强他啊!”朱芝怕他父亲拗脾气上头,妄想着将所有散溃人马都带回去,结果再招来灭顶之祸,这时候也忍不住开口劝道。
朱沆没有答理更关心自己能否活着逃脱的长子朱芝,眼瞳灼灼的盯住徐怀,说道:“果真是如此吗?”
“……”徐怀摊手说道,“朱沆郎君见我有三头六臂否?”
朱沆思虑说道:“在城中时,你跟我说过,这一切背后乃是西京道前防御使萧林石在暗中设下计谋。你也跟我说过,倘若能使萧林石相信我们与蔡铤等主战派官员不同,实际更担忧崛起的赤扈人将成大越的滔天祸患,而无意与契丹为敌,萧林石未尝不会网开一面。但我想不明白,我们要怎么去说服萧林石相信这一点,是不是得我亲自前往大同见萧林石?”
“父亲万万不可!”朱芝惶然惊叫道,“我等能率三五千兵卒整编而归,便已是大功。父亲你此时跑去大同城里见萧林石,萧林石胜券在握,自可以迫使朝廷休兵止战,凭什么要对我们网开一面?说不定还会将父亲您扣押下来作为战俘要挟朝廷……”
“我也只是一问,你惊惶什么?”朱沆不满的瞪了朱芝一眼,叫他闭嘴。
徐怀朝朱芝、吕文虎等人看去,说道:“我有几句体己话要与朱沆郎君单说,还暂请少公子、吕爷回避一二!”
见徐武坤、郑屠以及那个站徐怀身边沉默寡言的凸嘴中年人都站在那里岿然不动,朱芝不满的心想有什么机密,这些人能知道,他却要回避?
“芝儿,你与吕爷去后面的营地照看一二,我一会儿再过去。”朱沆叫朱芝、吕文虎带着家将先回避……
待朱沆与吕文虎等人不情不愿的离去,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问郑屠:“陈子箫他们在哪里?”
徐怀将陈子箫、萧燕菡扣押在手里,以此为要挟,或许能叫萧林石网开一面,放他们三五百人逃走。
萧林石手下的将领,也
会觉得应该这么做,他们会觉得陈子箫与萧燕菡拿起来,比三五百战俘或越卒尸体的价值更高,也不会觉得三五百兵卒逃回岚州去,日后能对他们有多大的威胁。
但是,徐怀倘若仅仅凭借陈子箫、萧燕菡两枚筹码,就想要萧林石网开一面放他们八九千人走,无疑就是痴人做梦了。
萧林石真要这么做,他手下的将领也会炸窝,怨他因私废公。
萧林石及他手下核心部将,此时最为看重的核心利益,还是与大越休兵止战,以便契丹能在西京道保存最后一点元气,以抵挡赤扈人的铁蹄洪流。
徐怀这次即便能收拢两三千桐柏山卒,但在整个大越朝堂之上,依旧还是一个微不足道、位卑言轻的小角色。
此时真正有可能影响到朝堂大政,促使朝廷改弦更张,与契丹休兵止战的,还得是朱沆、王蕃以及王禀这些人物。
所以说,徐怀此时最关键的,还是要萧林石相信他能说服王禀、王番以及朱沆会推动休兵之事,而且在他们联手推动之下,事情一定会有实质性的进展。
此时也到了让朱沆见陈子箫、萧燕菡的时机了。
“在前面那顶帐篷里!”
弃城北逃时,徐怀他们都脱不身,陈子箫、萧燕菡是郑屠亲自带着人押送到这边的临时营地——郑屠这会儿带着众人往关押陈子箫的营帐走去。
…………
…………
苏老常率人马潜伏到武周山里,各方面还是注意模仿蕃民,营帐是游牧部族最为常见的毡帐。
众人揭开厚重的毡帘走进去,里面光线昏暗,柳琼儿将烛火挑亮一些。
“都说让你待在岢岚,你怎么不听话也跑过来了?”徐怀知道柳琼儿也与苏老常他们一起赶来大同,但柳琼儿留在临时营地里,这时候才有机会责怪一句。
“倘若事有不谐,一起葬身在大漠草海之内,有什么不好?”柳琼儿说道。
朱沆可没有心情看徐怀与柳琼儿卿卿我我,他这时借着火光看到陈子箫、萧燕菡被五花大绑在毡帐中间的柱子上,吓了一跳,吃惊的问徐怀:
“这二人是……”
朱沆之前听王禀、卢雄说起过徐怀他们与陈子箫的恩怨,但没有见过陈子箫其人。他刚才在外面听徐怀问陈子箫人在哪座营帐里,他还以为陈子箫带来什么能令众人脱困的机密信息,却不想徐怀带他来见五花大绑住的两人。
“这些天委屈韩将军了,现在大家总算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徐怀取出囊刀,将捆缚陈子箫的绳索解开,又拿捏住他肩骨关节,将他脱臼的双臂推回原位。
“这位应该是朱沆郎君吧?”陈子箫将嘴里的布团取下来,问道。
他也没有见过朱沆,但看到徐怀、朱沆等人进毡帐的言行、神色,想不出除了朱沆外,眼前这人还能是谁。
“朱沆正是在下!”朱沆完全糊涂了,徐怀带他来见陈子箫,眼前被捆绑的这人怎么又姓韩了?而那个还被捆着的嘴里呜呜大叫,明显是个年轻的女人,又是何人?
“这些天委屈郡主了!”
徐怀又将萧燕菡松绑,请大家围着长案而坐,跟朱沆说道,
“这位就是桐柏山大寇、招安后任草城寨巡检使、岚州兵马都监司吏的陈子箫。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原丰州汉军都指挥使韩伦,乃是萧林石手下大将。而这位则是扈城郡主萧燕菡,萧林石的幼妹——暖香楼事涉鲁国公,县尉司将事通禀监军院处置,以及次日肃金楼蕃民当街刺杀巡卒等事,我都怀疑是暗中有人密谋以间汉蕃,遂赶在大军开拔之前,用计捉住韩将军与郡主。虽说那时已大体猜测到敌虏激起汉蕃矛盾是为何计,但我们预料到就算将韩将军与郡主交出去,也并不能叫葛怀聪等骄兵悍将收敛,更不要叫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放弃逼曹师雄杀蕃虏以绝二心的中出之策,于是就一直将他们暗中带在军中,也没有叫朱沆郎君知道。不过,王禀相公、朱沆郎君无意与契丹为敌,一意想与契丹休兵止战、共御赤扈铁骑的诚意,这时候就只能托韩将军与郡主传于萧林石知晓……”
“你这一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陈子箫感慨道。
“怎么,韩将军不相信朱沆郎君的诚意?”徐怀盯着陈子箫问道。
“我相信有什么用,诸事都得林石大人相信才行。”陈子箫说道。
“哪怕是为了契丹自身的利益,也得请韩将军与郡主千方百计的说服萧林石相信我们绝非蔡铤那些鼠目寸光之徒啊。”徐怀说道。
“你们有多少溃兵逃入这山谷之中。”陈子箫轻叹一声,问道。
“不到一万人。”徐怀说道。
“这么多?”陈子箫与萧燕菡被押送到这边,沿途能看到一些事,但也绝不想到在大军崩溃之时,徐怀竟然能将这么多人带入武周山里。
“多吗?”
徐怀打了哈哈说道,
“朱沆郎君倘若出知岚州,重新整顿对朔州方向的防备,手下没有一万兵马,怎么够用?而只要朱沆郎君能如愿出知岚州,在西边掌握契丹的防务支,到时候即便王禀相公在朝廷推动休兵之事受阻,你们也无需担忧西翼会有威胁……”
“朱沆郎君一定能出知岚州吗?”陈子箫盯住徐怀的脸问道。
“这么多溃兵都是朱沆郎君带回去的,除了朱沆郎君外,有谁能在岚州整肃这些溃兵?”徐怀问道,“再说以朱沆郎君的功绩,出任岚州兼领兵马都监事,不是顺理成章的吗,韩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要是我独自一人去见林石大人,即便林石大人能信我,石海、撒鲁合等人也必定会疑我背叛契丹,不知道会争执到何时才有定论,”陈子箫说道,“或许你可以先送郡主回去,我留下来作人质。”
“你们都回去,我与朱沆郎君诚意与契丹休兵,怎么可能还扣押你们作人质?我们不做小人,”徐怀哂然笑道,“即便萧林石不愿相信我们的诚意,也没有关系,大可放马攻进山来,我倒要看看契丹还有多少热血男儿够我杀的!”
第九十七章 佛殿
将晚之时,天气晴朗起来,朱沆站在山梁之上,眺望彤红色的夕阳远远卡在远峰之间,将瑰丽的色彩抹到积雪的群山之上。
萧林石此时可以调用人手异常的充裕,武周山外缘距离大同城北门又近,这会儿工夫已经在溪口建成百余丈长的木栅墙,恰好挡住他们出山的口子。
“萧林石有可能会为我们说服?”朱沆犹忍不住担忧的问徐怀。
“陈子箫、萧燕菡二人乃朱沆郎君放归,也是朱沆郎君欲与萧林石休兵止战,朱沆郎君心里要没有数,问我一个只是听命行事、却无资格知闻谋略的武夫能抵什么用?”徐怀摊手反问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管事情后续如何发展,包括陈子箫、萧燕函由他们放归契丹的消息后续有可能泄露出去,徐怀与朱沆都已经约定好说辞:
就是他们在大军开拔之前,无意捉住陈子箫、萧燕菡二人,但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是朱沆决定将他们二人直接扣押在监军使院进行审讯。
等到葛怀聪诸将不战而逃、大军崩溃之后,陈子箫、萧燕菡才自承身份,而朱沆这时决定将陈子箫、萧燕燕放归示和,也是行权宜之计,为救上万逃入武周山的溃兵脱困。
总之徐怀绝不会对外承认他在捉住陈子箫、萧燕菡时,就已经洞悉他们的身份及密谋,却没有及时禀知都统制行辕,甚至连朱沆、王番、王禀他们一起瞒住。
朱沆也知道需要将一部分真相彻底掩盖在历史的尘埃之下,要不然的话,想都不用想,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葛怀聪这些人一定会疯狂的借这件事做文章。
朱沆心里也很清楚,即便刘世中、葛伯奕等人知道一切是徐怀所为,也绝对会咬死是王禀、王番以及他暗中主谋,是他们暗中勾结契丹,才致此败。
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葛怀聪他们不会理会徐怀这么一个小角色。
他们将罪责推到徐怀头上,能推掉多大的锅?
朱沆暗暗觉得自己似乎上了贼船,禁不住苦涩说道:“该是我承担的责任,绝不会推卸出去——我只是忧心汉蕃不两立,萧林石难以说服麾下诸将,危机犹不得解啊!”
“既然朱沆郎君能为数千不堪造就的溃卒担这么大的干系,想必萧林石也应该是个有心胸、有担当的人物,”徐怀说道,“最迟明晨就会有回信,朱沆郎君还是要熬过今夜,将溃卒稍稍整饬起来,不能叫蕃兵太看轻我们。要不然的话,就算萧林石有意网开一面,我们上万兵马从金城、怀仁乱糟糟借道而过,这两城的守军也极有可能会忍不住出来进攻我们的……”
朱沆除了手持调兵虎符外,作为监军使院判,在葛怀聪狼狈弃城逃走之后,理所当然有权取而代之、节制诸部将卒。
同时朱沆的士臣身份以及县马及侍中之子的出身,也得下面的将吏认可。
徐怀目前名义上也是得朱沆授权,辖管监军使院卒、督战队及解忠等三营将卒。
除此之外,九千溃卒里营指挥使、都将等将官有一百余人,低级军
吏更是多达四五百人,这些人此时勉强也只有朱沆能招呼得动。
监军使院卒、督战队及解忠等三营将卒经历一天的苦战,伤亡也重,目前人马也缩减剩不了一千两百人。
徐怀现在就要抽调四到六百名桐柏山卒,编到第一线作战部队里来,此外就将剩下的两千名桐柏山卒编入工辎营,然而将剩下的六千多溃兵,紧急编成二十个散兵营。
工辎营及散兵营的大半兵卒逃出城前,都将兵刃铠甲丢弃掉,这时候不能指望他们还能上阵作战,却不能在突围行军时,还松松垮垮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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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实乃徐怀等桐柏山众人暗中所谋,朱沆也是有心胸气魄之人,将此事承担下来,以安众人之心。而徐怀亦非山野村子,实乃靖胜军统帅王孝成之子,蔡铤矫诏诛杀王孝成,又遣心腹于途中加害王孝成妻儿,但徐武宣、徐武碛等人用李代桃僵之计,将徐怀救下,携往桐柏山扶养成人。这也是王禀被贬唐州,蔡铤遣人刺杀受挫,以及桐柏山匪乱终不能成势的关键。谁也没有想到徐氏一族早就为徐武碛、徐怀等人暗中控制,且在徐武碛等人十数年暗中精心筹划下,军事潜力远非寻常宗族能及。若说谋略、武功,以徐怀为首的桐柏山众人,实非葛怀聪这些酒囊饭袋之流能及……”
善法寺佛殿之内,烛火摇曳,陈子箫背着佛像坐于长案后侃侃而谈。
邬散荣放归,所携的秘信里,徐怀并没有自承身世;而邬散荣也俘一天一夜,折腾许久才听见去一些话,也仅知道陈子箫、萧燕菡在岢岚城被俘的经过以及徐怀对天雄军这次大败早有预料及防备。
萧林石、石海、撒鲁哈等人这时候才知道徐怀真正的身世。
萧林石乃是太祖八世孙,其自三世祖之后就世袭丰州,石海、撒鲁哈以及邬散荣,以及韩伦、韩路荣等人都是世居丰州,可以说是萧林石这一脉的家臣——他们对靖胜军、王孝先的印象,即便过去十数年了,也是难以磨灭。
而在契丹,众人观念里的血统论更为根深缔固。
虽说撒鲁哈晨时“啪啪啪”抽邬散荣耳刮子、斥其说谎,虽说撒鲁哈平素对陈子箫(韩伦)也看不上眼,这一刻却是咂嘴道:“难怪如此厉害,打了一天,竟未能从他手里占了半点便宜!”
“休兵止占之论,你如何看?”石海瞅着陈子箫问道。
“我与郡主被缚数日,徐怀亦多有议论赤扈人,依我拙见,其议论见识即放在契丹,也罕有人能及,更非蔡铤、岳海楼之辈所能相提并论,而王禀早就旗帜鲜明反对伐燕,大人、石海将军也都有知。而说到深仇大恨,他们更不可能与蔡铤之辈同流合污。因而,我并不怀疑他与我休兵止战的诚意。当然,天雄军溃败太早,蔡系犹能推卸罪责,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廷很难猝然间肃清短视敌我的氛围,王禀即便能再入中枢,也很难对蔡铤等主战派将臣有实质性的制衡。然而越廷糜烂至斯,仅其对我存有敌意,实不足畏,此战已是明证,但倘若朱沆或王番确能借此机会主政岚州,北面不谐,或能
引为援奥……”陈子箫说道。
“你这是鬼扯,越廷执意对我主战,他们敢与我们暗中勾结?”撒鲁哈这时候才想起来训斥陈子箫(韩伦)两句。
“这却是一直在向大人言语的,朱沆心胸气度皆佳,王禀也乃越之良臣,但我们真正所要看重的,乃是徐怀,而徐怀也非王禀、朱沆所能制也!”陈子箫说道。
“哦,你是说他很有野心?”石海琢磨问道。
“我追随大人半生,也可以说是识人无数,但此子从头到尾将我操|弄于股掌之间,非我所能度,似不能以野心一概论之!”陈子箫说道。
“你都看不透他,怎么这狗东西不是暗藏贪天野心?”撒鲁哈质问道,“你说他是王孝成之子,而王孝成死于矫诏,蔡铤事后也没有因为矫诏受罚,可以说越廷上下实际都是希望王孝成死的,这么一个狗东西说到底是包藏祸心,你竟然还建议我们与他合作,我看你是叫猪油糊了心,又或者你这趟回来,也包藏祸心!”
面对撒鲁哈的质疑,陈子箫只是哂然一笑,对萧林石、石海说道:“倘若契丹正值盛时,我一定会劝大人、石海将军不惜一切代价除之,以免日后成为我契丹大患,但现在这状况,只能说另当别论!”
萧林石微微一叹,怔怔看向长案上的烛火,默不作声。
石海看向回来后就沉默寡言的萧燕菡,问道:“郡主,你怎么看徐怀这人?”
“啊,哦,问我?”萧燕菡愣怔过来,磕磕巴巴好一会儿见大家都盯着她看,咬牙恨道,“这狗东西杀了才好!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解我心头之恨。”
撒鲁哈、邬散荣以及石海面面相觑,心想郡主定是受了侮辱,才怀恨在心。
当然,草原部族间的争斗,要远比中原更为频繁,妻女为敌部掳掠受欺辱是惯有的事情,然而草原上人口稀缺,而妻女即便大着肚子赎回,日后有所生养,也常视作自家子嗣养育。
即便契丹效仿唐制将两百年,但草原上一些根深蒂固的习俗却也还深入人心,对男女之防看得要比中原为淡。
所以萧燕菡的咬牙切齿,石海、邬散荣、撒鲁哈都不以为意。
“你们在想什么?”看石海、邬散荣、撕鲁哈神色古怪,萧燕菡顿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恨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觉得这狗杂碎该千刀万剐!”
“我们即便愿意网开一面,但你也清楚西京现在什么局面,萧辛瀚又岂会甘愿?”石海没有再理萧燕菡,而是问陈子箫。
“徐怀对西京之形势,实要比我们想象的更为了解,”陈子箫说道,“他放我与郡主回来,我也如此问过他。他说萧辛瀚定然想着大人与石海将军即刻率部去守应州,而只要大人与石海将军去守应州,萧辛瀚还不放在他眼中,他也可以顺便帮着做一些我们此时还不方便做的事情……”
“他口气倒不小!那我们便看看他是不是说大话!”撒鲁哈冷笑道,“萧?瀚今日数次催促我们集结兵马增援应州,这狗东西却连内城都不敢打开,生怕我们要率兵打进去!!”
第九十八章 夺军之谋
“山口的蕃兵撤换了!”
徐怀在梦境里叫柳琼儿推醒,浑身筋骨还是透漏着难以言喻的乏力感,睁眼穿过帘子,怔怔看毡帐外又扬扬洒洒的在飘小雪,也不知道他这一觉睡到什么时辰了。
徐怀走到毡帐外,地上皆是人马踩踏过的泥泞,从帐蓬取了些积雪,狠狠的搓了两把脸,叫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专门负责替徐怀携带、看守兵甲的牛二,屁巅屁巅的跑过来,徐怀将牛二手里那只麦饼抢过来,将他啃过的一边嫌弃扯下来扔还回去,然后一边啃着麦饼,一边与柳琼儿往南侧山梁爬去。
虽说在此间山谷最多只计划停留三四天,但相对高度仅三四十米的山梁北坡,也连夜修出一条便道。
山梁东坡下的溪谷,主要由解忠等部防守;以徐怀为首、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率领的四都监军使院卒作为机动战力,都驻扎在南侧山梁上。
潘成虎、徐武坤等人率领的督战队还要兼顾维持工辎营、散兵营的轶序,则驻扎在北侧山梁上。
不过,这时候潘成虎、徐武坤他们也都得到消息,赶到这边来,看到昨日就驻守在山口栅壕后的两千多蕃兵,这时候已经分批往东南方向撤出;而在大同北城门处停聚一支混杂骑兵、步卒的兵马,约千人左右。
“萧林石确切会率部前往应州,此时不会只是佯装退去,只待将我们从山里诱出后,再杀一击回马枪?”朱沆担忧问道。
朝廷对契丹的情报搜集,除了边军俘虏敌军兵卒或在云朔地区收买汉民外,每年两朝互使,也是观察、了解契丹国情的一个重要途径。
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搜集到的情报也是支离破碎的。
而朱沆之前又没有在北地任官的经历,人对契丹及其西京道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也不甚了解。
因为不了解,所以有这种种的担忧。
徐怀待要给朱沆详细解释,却见胡民打扮的周景从后方营帐那边走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怀问道,“大同城里是什么状况?”
“就在你们登山时,我从西边的山岭翻过来,差点被自家暗哨射上一箭,”
周景说道,
“与你预测的一样,天雄军崩溃之后,内城四门依旧紧闭,西京留守萧辛瀚确实是怕极萧林石趁此气势极盛时率兵进入内城夺权。今日凌晨,萧林石集结近两万蕃兵健锐从南城往恢河北岸开拨而去,内城兵马也在两万蕃民健锐完全出城之后才陆续出来接管四城防务。虽然萧辛瀚派出千余兵马出北城门,看样子似要在萧林石所部完全撤出后,再来封堵我们西撤。不过,依我看,萧辛瀚真未必敢在武周山南
与我死战!”
葛怀聪弃城而逃之前,周景就负责带领几名暗桩潜入敌军注意不到,也不可能大肆搜查的北城,负责暗中观察大同城内的动静。
徐怀笑着跟朱沆说道:“朱沆郎君现在还担忧萧林石会虚晃一枪引诱我们出山吗?现在比我们更害怕萧林石玩虚晃一枪的,实是西京留守萧辛瀚啊。”
“……”朱沆也为自己的患得患失感到惭愧,却怎么都难以想象,徐怀年轻如此之轻,却能如此的运筹帷幄,问道,“这么说,岂非确认萧林石其部渡过恢河之后,便是我们西撤之时!”
“正式西撤前,我们会专门再到城中散布谣言,说萧林石与我们暗中勾结,欲用我等诱杀萧辛瀚此时在大同不多的残兵。萧辛瀚听此谣言,在他将嫡系兵马从应州调回之前,必然不敢派兵追击我们。而金城、怀仁两城,守军不过都只有两千余,但见我们军容整饬,未必还有胆出城拦截。当然,他们敢出城拦截,我们也无需畏惧就是了,”徐怀说道,“不过,朱沆郎君有没有想过,我们真就这么返回岚州吗?”
“怎么说?”朱沆微微一怔,问道。
“这边风大,有些话易传他人之耳,还请朱沆郎君到下面营帐说话。”徐怀说道。
“好!”朱沆说道。
朱芝纠结的站在原地。
徐怀走出一段,回头问道:“少公子与吕爷怎么不过来?”
“哎呀,好哩!”朱芝拉着吕文虎,拔脚就追了上来。
…………
…………
天气寒冷,毡帐里烧起火塘,拿一截枯树剖平一面充当长案,云朔地区堪舆图直接铺在长案上,众人围案而坐。
没有碗盅,徐怀直接拿皮囊咕隆喝了两口水,才平静的看向朱沆,说道:
“只要确认萧林石其部已经渡过恢河进入应州境内,我们就可以着手西撤。不过,葛怀聪、岳海楼以及曹师利等人这时候也应该率少量残兵逃入朔州城,与葛伯奕、王番郎君会合了——我们倘若真就这么回去,拼命从城中救出的这上万兵马交,大概就要直接交还到葛伯奕、葛怀聪父子手里了!”
“葛伯奕乃河东经略使、西路军都统制,葛家也在河东数代为将,解忠等人可以说是都是葛伯奕及其父兄提拔起来的,我们将这些人马带回去,不交还到他们手里,还能怎么着?”朱芝疑惑的问道。
“……”朱沆却默不作声,盯着斧锯在长案上留下来的纹路。
徐怀没有直接回答朱芝的困惑,而是继续跟朱沆说道:
“接下来的局势,其实是非常明了的。一方面,萧林石率部进入应州,刘世中、蔡元攸必不敢与之作战,能全师撤回代州,能据守雁门就是侥幸。另一方面,萧辛瀚将其他在应州的两万多嫡系兵马调回后,不想让萧林石专美于前,必然
会出兵西进,将天雄军驱赶出朔州。刘世中、蔡元攸尚掌握实力貌似未大损的东路军,而一万残兵又交还到葛伯奕、葛怀聪父子手里,加上留守朔、代的兵马,朝廷犹要依赖他们维持岚代形势,即便有心问责,也不可能举起多重的板子抽打下来。这么一来,朱沆郎君便会发现,除了我等除可能会有一些没有多大意义的封官赏爵外,整个河东对抗契丹西京道的局势,只会回归到旧有的格局之中,丝毫难以得到改善,更不要说去筹划抵挡威胁日益严峻的赤扈人了!”
“你说这些抵什么用,葛伯奕乃是河东经略使、西路军都统制,我们将这万余人马带回去,不交出去,难不成还能据为己有?你不会指望我们学蔡铤矫诏……”
朱芝见徐怀不搭理他,还说了一堆没意义的废话出来,性子又急切起来,但陡然想明白徐怀这时候正劝他父亲干什么,吃惊的叫道,
“啊,你不会真想学蔡铤?!你不要忘了刘世中、蔡元攸作为伐燕军正副宣抚使,率十万东路军就在雁门,他们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理?”
“少公子,你想多了,蔡铤那厮有什么好学的?”徐怀说道,“葛怀聪诸将弃军独逃,便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问斩之罪;而葛伯奕身为河经略使、西路军都统制,教子无方、御将无能,有何面目面对朝廷这些年来对他葛氏一家的恩宠?葛伯奕、葛怀聪身怀大罪,不能统兵,王番郎君作为监军使,在朝廷委命新帅过来主持军务,率领监军使院暂摄其军,此乃朝廷规制,我们需要学蔡铤那厮伪造什么诏书欺骗将卒吗?”
“葛家在河东数代为将,解忠等人皆是葛伯奕及其父兄提拔起来的军将,等回到岚州之后,他们怎么可能会听从监军使院的命令行事?”朱芝惊问道。
他一心想着能安全逃回岚州。
而聚拢这么多兵卒回来,他们也是有功无过,他满心想着朝廷的封赏,哪里想到徐怀胆大妄为,竟然这时候建议他父亲直接掌控这万余兵马,要对葛伯奕、葛怀聪等人取而代之?
事情得成,或许没有什么。
事情摊开来说,葛怀聪诸将弃城而逃,能不能逃过死罪,还要看他们的造化,但问题在于葛家父子以及随葛怀聪逃归的那些都指挥使、都虞侯们,他们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他们不知道继续掌控兵权,令朝廷对他们投鼠忌器,对他们逃避罪责有多重要吗?
“能不能成,朱沆郎君可以将解忠等人找来问话,”徐怀盯住朱沆问道,“朱沆郎君大概也绝不希望看到葛怀聪等人重掌兵权之后,令朝廷对他们投鼠忌器,而不敢问罪吧?”
“要是朝廷还投鼠忌器,不能追究他们的弃军之罪,这局势真是烂到底了!”朱沆长叹一口气,说道,“你派人去将解忠他们请来吧……”
第九十九章 恐吓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朱润与解忠、雷腾同为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麾下指挥使。
朱广武死于胜德门城楼垮塌之下,葛怀聪为方便他直接辖制第六将兵马,除了将两营兵马直接编入中路强攻内城外,还将解忠、朱润、雷腾等三营兵马都集中到北翼与蕃民健锐作战,也因此为徐怀所制,最终得以整编撤出大同城。
撤入武周山之后,朱润、雷腾、解忠三人分别率部沿溪道构造三道防线,将蕃兵阻拦在武周山外。
蕃兵在山口临时修筑的栅壕后撤防,朱润、解忠、雷腾三人也是一早就注意到了,朱润特地拉上解忠赶到雷腾负责的最外侧防御阵地观察敌情。
大越立朝以降就奉行以文御武的祖宗法,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具体的作战计划主要由士臣担任的帅臣及僚属商议拟定,武将(统兵官)仅负责具体执行,甚至无权参与讨论。
葛怀聪作为进入大同城的最高级别将领,临时担任统制掌握战场指挥权,但麾下都没有一个简陋的参谋、军情机构协助他统筹全局。
而他与诸都指挥使、都虞候等高级将领,完全没有掌握整个战局的眼光及能力,可以说是大越这一祖宗法最直接的弊端体现。
解忠这时候看到山口外蕃兵的异动,也是满心疑惑,猜不透这些蕃兵到底想干什么。
他朝山梁上看去,见朱沆、徐怀等人这时候都已经退到后面的营帐里,也没有想到要凑过去打听消息,而是朝朱润说道:
“诸事有朱沆郎君与监军使院众人相谋,我等在此耐心等候便是……”
“昨天夜里有不少西逃溃卒,又逃回到武周山里来,你们两边都拦截了不少人吧?”雷腾问道。
“山口都被堵死了,再想折返逃回来,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朱润说道,“昨天夜里我那边营地里就七八人逃回来。不过,听这些重新逃过来的人讲,在西面的一些山坳子里,还是有一些人逃过虏骑的拦截,可能有几百个人吧。”
“昨天有多少从北城墙逃出来,却执意不愿跟我们进武周山的?四五千人应该有的吧?只有几百人还只是临时逃脱,真是惨啊,”雷腾问道,“这些孙子,昨日我要拦着他们先一起退到这山里来,一个个朝我们眦目瞪眼,似奸杀他娘似的,日他娘的,死也是活该!”
“怎么说都是同僚一场,”解忠长叹一声,跟朱润、雷腾说道,“我们还没有最终逃脱险境,笑别人也太早了!”
“你们觉得那几个狗日的东西逃回朔州了没有吗?”朱润瓮声问道。
“应该逃回去了吧?毕竟他们天没亮就已经出城逃了,身边还有三四千精锐!”雷腾知道朱润是在说谁,不确定的说道。
“这些不是我们该关心的,我们还是先关心接下来要怎么打吧!”解忠打断他们的话,担心有些话再说下去,就犯忌讳了。
“解指挥使、朱指挥使、雷指挥使,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啊,叫我一顿好找,朱沆
郎君喊你们过去议事!”
山谷里地势不平,郑屠深一脚浅一脚的赶过来,嘴里催他们三人快去见朱沆,他却先坐到地上喘气,从腰间解下水皮囊子喝水。
“老郑,朱沆郎君与徐都将可有说蕃兵在山口外折腾什么啊?”朱润问郑屠。
“蕃兵主力去应州找东路军决战呗,要不然光盯着我们有什么出息啊?”郑屠说道。
“真的啊?”朱润、雷腾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欣喜问道。
“不是蒸的,还是煮的不成?”郑屠说道,“这都是徐怀预料之中的事情,现在就等确认蕃兵主力渡过恢河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山撤往朔州了……”
“这都能预料到?”朱润有点难以置信的问道。
“这都预料不到?你不会是以为徐怀这个夜叉狐诨名是假混的,真是葛怀聪那些蠢货怂货能比的?”
郑屠鄙夷的一笑,说道,
“以前在草城寨,我找老解喝过两趟酒,也说过桐柏山匪乱的一些事,老解脸上笑眯眯,但心里一定笑我吹牛逼。不过,我现在要问问老解,你现在还有没有觉得我之前在吹牛逼吗,你现在心服口服不?又或者说,你们心里还在抱怨在城里徐怀执行监军使院令,对你们三部将卒约束太不近人情?”
“这个真没有了。”朱润、雷腾忙说道。
徐怀借监军使院名义节制解忠、朱润、雷腾三部时,最先拿解忠其部开刀,两名都将以及解忠的侄子都死在刑刀之下。
前面有鸡被杀,朱润、雷腾就算是猴,也不敢跳腾了,很多事他们都要配合得多。
所以,朱润、雷腾二人这时候转变态度也最为轻松,毕竟他们个人没有跟徐怀等桐柏山众人起什么直接冲突;那些不听监军使院约束的将卒,也都已经被收拾过了,跟他们个人无关。
解忠多少有些抹不下脸来,但只是沉默着不作声。
“你们现在想想,徐怀当时要没有及时行雷霆手段,现在会是什么场景?”
郑屠与解忠勾肩搭背说道,
“你们可能还不清楚大同城里是什么情形。我们其实一直都有派暗哨潜伏在大同城里,盯着蕃兵的一举一动。天雄军有两万兵卒最终没有逃出来,虽说契丹将吏到最后也有心收俘,但虏兵以及城里的蕃民都杀起性了。除了第一时间丢弃兵甲投降的二三千人,其他基本上都被屠了,现在城里正组织人手往城外运尸体。而昨天都逃出北城墙,却不听劝暂避到山里来、执意直接西逃的五六千人,在敌骑纵杀之下,可以也就三五百人逃到金城以西或临时逃入西面的武周山里……”
“老郑,你们有没有葛怀聪他们的消息?他们是不是已经逃入朔州城了?”朱润凑过来问道。
“这也是朱沆郎君找你们过去谈的事情,我们边走边说。”郑屠站起来说道。
“朱沆郎君要跟我们说什么?”朱润、雷腾、解忠满心疑惑,不觉得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跟郑屠往铸锋堂在两道山梁间的谷地营地走去。
“葛怀聪这些怂货、蠢货,虽然最初就三四千精锐出城西逃,但据我们昨日派往恢河北岸的斥候确认,他们应该是在秋林渡附近被大股敌骑拦截了。秋林渡附近,到底都是天雄军遗留的将卒尸骸,足有三四千具之多,虏兵却是极少,可见秋林渡一战,虏骑是完全控制住局面了。不过,从战场迹象看,葛怀聪等人在秋林渡遇敌时,完全没有组织防御,而是直接分散逃亡。葛怀聪等人身边毕竟有精锐护卫,也有少量的战马骑行;我们目前还没有打听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等人被杀或被俘的消息,想必是逃回朔州或岚州了!”
“啊……”解忠只是感慨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郑屠窥着他们的神色,说道:“老解你们这次力战,能护送上万将卒撤回岚州,我听朱沆郎君说,你们论军功都得封妻荫子,都指挥使、都虞候等将职,都应该手到擒来——我听朱沆郎君这么说,当时就想着赶忙跑过来找你们讨个喜,免得你们以后富贵了,拿架子不再理会我这个卖肉的肉铺户。不过,我刚要出来,徐怀当头却泼了我一盆冷水,说你们不立功还好,立此大功回到岚州不仅无赏,还必遭杀身大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立下大功无赏还有杀身大祸?”朱润惊问道。
“我也觉得奇怪啊!我说问徐怀,你莫不是在胡说?我还在想,徐怀这么胡说八道,传到老解你们耳中,岂不是要坏了他夜叉狐的名头?”郑屠说道,“你们猜徐怀是怎么跟我说的?”
“徐怀是怎么说的?”朱润问道。
“徐怀就让我过来问你们,当年王孝成率靖胜军不仅助天雄军将虏骑打出岚州、代州,还出兵收复云朔等地,功绩是何等的显赫,但蔡铤诏杀王孝成,真的是因为王孝成抗旨吗?徐怀让我过来问问你们,你们当时都只是普通军吏,干涉不到大计,但天雄军诸将当时心里怎么想的,你们应该多多少少是有数的吧?当时天雄军有几个将领不是幸灾乐祸,有几个将领觉得王孝成死得太冤,替他打抱不平的?”
郑屠说道,
“我一想啊,徐怀说的有道理啊。天雄军当年打成那狗样,叫靖胜军衬托得脸面无光,心里只会又嫉又恨——要不然,葛伯奕、葛怀聪他们还是心胸开阔、大度有量的人物不成?要不是王孝成后来死了,靖胜军也没有心气再守云朔,不得不撤回泾州去,葛家说不定那时就被问罪了!但是,就是王孝成死了,葛伯奕不仅没有被治罪,竟然还进了一步,当上河东经略使,你们自己想想,是不是都觉得可笑?这个可不可笑还是其次,更关键的是我们就这么撤回朔州去,很可能就是王孝成第二。不为别的,仅仅是我们将葛怀聪、岳海楼这些人衬托得太蠢、太无能了,以致他们绝不会容下我们。当然了,朱沆郎君跟我们肯定没事的,朝廷功赏下来,我们基本上就都离开河东了,你们三个人啊,葛家日后不往你们头上栽个私通契丹、谋乱造反的罪名,我老郑的头颅便输给你们……”
第一百章 当机立断
“……”
解忠、朱润、雷腾三人此前一心就想着赶紧逃回朔州、岚州,无暇顾及太多,但现在听郑屠将里面的利害关系掰碎了说给他们听,他们都惊惧的怔立在那里。
他们是不善权谋,但能坐到指挥使这一中层将吏的位置上,基本的勾心斗角还是清楚的。
而军中都将、指挥使一级的人物,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多显赫的出身,但作为进入将官层次的人物,他们的出身却又非普通兵卒能比的——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父兄,也都是军中的老吏、老将。
他们这些年对葛家父子以及葛槐这些葛氏族人的德性,是光明磊落,还是阴险狡诈,对他们是不是贪鄙无能,还是相当清楚的。
他们也很清楚,要是一切都严格照朝廷赏罚规制执行,葛怀聪等将即便能逃脱死罪,但弃城弃军而逃,都指挥使、都虞候等将职官衔怎么都要掳夺干净、流放千里,才能对死去这么多的兵卒、对这次伐燕大败有一个交待。
要是一切都严格照朝廷赏罚规制行事,他们即便不想着跟徐怀等监军使院的将吏争功,但天雄军空出那么多都指挥使、都虞侯的位子,他们三人这次能助朱沆能携带上万兵卒成功撤回岚州,怎么都应该有一席之地。
而他们同时也很清楚,要是一切都严格朝廷赏罚规制执行,这次伐燕就不会失败,至少不会败得如此惨;葛怀聪等人也绝不敢如此轻易就弃军独逃。
他们对后者是非常清楚的,也恰恰也太清楚了,这些年才跟着同流合污。
也恰恰太清楚了,对郑屠说的这些,不由他们不心惊肉跳。
朱润、雷腾两人有些慌神,解忠还算镇静,沉声问郑屠:“朱沆郎君要找我们说什么事?”
“朱沆郎君身为名臣之后,又迎娶郡王之女,历仕静江等地,治理地方也有术——他这次在这种情形下,虽说谈不上力挽狂澜,但护庇上万残卒返归岚州,非但不会受伐燕溃败拖累,声名必然会大振朝野,我们甚至都能看到未来相位在朝朱沆郎君招手。所以说,照理来说,朱沆郎君是最不想节外生枝的,”
郑屠当然不可能将好人都给朱沆当了,出来找解忠他们之前,他就紧急找苏老常、柳琼儿商议好说辞,这时候见解忠等人的反应,完全没有出乎苏老常、柳琼儿的猜测,当然是更笃定的说道,
“却是徐怀以社稷之事苦劝朱沆郎君,朱沆郎君才有所犹豫,想着找三位过去商议,再作决定……”
“徐怀到底是怎么劝朱沆郎君,朱沆郎君又是在犹豫什么,老郑你倒是说啊!你这么卖关子,我们到朱沆郎君面前,要商议个什么啊?”雷腾揪住郑屠的胳膊,急切问道。
“徐怀对朱沆郎君说,再任葛家父子弄权,三万将卒已经屈死且不说了,解指挥使你们三人日后会不会受陷害也不去提,但河东以后如何抵抗契丹,要是河东抵挡不住契
丹,会不会中原都要彻底的糜烂下去?徐怀坚决建议遣人去找王番郎君,行使监军使院的权力,当机立断缉拿葛怀聪、葛槐、岳海楼等人,追查逃军之罪。这些其实都是确凿无疑的,但少公子朱芝却又担心刘世中、蔡元攸会包庇他们,而葛伯奕身为河东经略使、西路军都统制在河东又根深蒂固,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就负责将溃兵带回去,拿到我们应得的功赏就行,其他事当由朝廷处置。刚才那会儿工夫,少公子与徐怀在营帐里就已经争吵过一番,朱沆郎君不忍看到河东形势再在葛家父子操控下继续败坏,但又担忧没有能力改变什么——说到有没有能力,主要也是担心下面的将领都还念着葛家的旧情,分不清是非黑白,最后被葛家父子暗中怂恿利用,或反过来将我们一军。徐怀说解指挥使你们三人,是能明辩是非的,也是朝廷的忠贞义士,不忍葛家父子已多年,请朱沆郎君将你们喊过来,先问问你们的态度再做最后的决定!”
“……”解忠、朱润、雷腾再蠢也明白找他们过来是为了什么,更是惊惧的面面相觑。
“朱沆郎君肯定不会当面明确问你们的意思,我也不会承认跟你们说过这番话,毕竟谁都不想落下口实。所以说,你们没有积极的表示,大家回到岚州,就各自安好,”郑屠见解忠、朱润、雷腾惊疑不定,说道,“监军使院有这样的大功,足以保王禀相公东山再起了,王番、朱沆郎君也必然会得到朝廷的重用,至于河东这边会烂成什么样子,我们实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劝徐怀,这不该是我们管的事情,有这样的功劳,再加上王禀相公、王番、朱沆郎君力保,我们还能缺一两个将职?走,我们快些走,朱沆郎君他们都等好久了……”
“我们能不能先见徐都将?”解忠脸色沉吟道。
“这个怕是不便吧,在朱沆郎君面前,徐怀毕竟不能太抢风头了?整件事毕竟还是要以朱沆郎君为首才能办成,”郑屠摇头说道,“不过,徐怀也说过,解指挥使应该知道他不是怕惹事、不敢承担责任的人!我也不知道老解你在担忧什么。将这么多人从大同城这个烂泥潭里解出来,徐怀带着我们一个个都将头颅别在裤腰带上干,甚至一开始还得受你们埋怨、憎恨、仇视。你这时候说要去见他之后才能做最后的决定,你不怕徐怀性子急起来,先把你骂个狗血淋头?”
解忠迟疑的看向朱润、雷腾。
“诸事有王禀相公主持公道,应该不畏葛家父子!”朱润、雷腾咬牙说道。
他们也隐约听说葛家父子与鲁国公过往从密,要是没有素来性情刚直,甚至以往在他们眼里有些傻的王禀在,他们还真不敢仓促行事。
解忠跟郑屠说道:“我们知道了!见朱沆郎君,我们一切但听朱沆郎君的吩咐就是!”
…………
…………
“葛怀聪、岳海楼、葛槐等将弃军独逃,致数万将卒遗尸域外
,监军使院不能当机立断治问其罪,天理不容!还请朱沆郎君,为无辜屈死的数万将卒讨个公道!”
解忠、朱润、雷腾三人走进毡帐,“扑通”就跪在朱沆跟前。
解忠、朱润、雷腾三人手下有整编、也经历此次血战锤炼过的三营将卒——这样的血战没有将人压垮,那血战之后所带来的满足感、成就感以及荣誉感,对将卒的心气塑造则是脱胎换骨的。
夺军绝非容易之事,解忠、朱润、雷腾三人能否支持至关重要。
朱沆还担心他们念及与葛家父子的故旧,担心他们不敢冒险行事,却不想他们走进毡帐,没等他开口劝说,他们就异常坚决的表态。
其实这是他希望最理想的状况。
毕竟他们能筹划夺军的时间极为有限,而当前他们所面临的情况又如此的特殊。
朱芝原本还担忧事情不谐,会遭至大祸,但看到解忠、朱润、雷腾三人如此,他再蠢也知道事情除了干,没有退路了。
不然,这事没有做,秘密却泄漏出去,叫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他们知道,谁知道葛家父子会不会派出刺客对他们下手?
“如解、朱、雷三将所言,西撤不追究葛怀聪等将弃军之罪,乃是对数万屈死将卒的不公。虽说如何追究其罪,还需要朝廷定度,但我们西撤之军,不能再容这些蠢货指手划脚,监军使院当依朝廷规制,承担起来统军、指挥战事的责任来。我请朱沆郎君当机立断,以解、朱、雷三营以及监军使院卒为基础,从散兵择精壮补充进来,立即新编四厢兵马,也当以解忠、朱润、雷腾及潘成虎四指挥使为军将——这也是趁蕃兵换防、突围西撤之必要。”徐怀这时候也是照商议好的,跟朱沆建议道。
“三位将军,你们觉得如何?”朱沆看向解忠三人问道。
“但凡朱沆郎君吩咐,我等莫敢不从。”解忠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逃溃兵卒,总计有八十名都将、营指挥使的将官最终跟他们暂时逃入山谷,短时间内肯定没有办法说服他们都支持夺军。
而一旦消息走漏,除了刘世中、蔡元攸会从中做梗外,葛伯奕在岚州、朔州等地还有嫡系兵马,有可能会先下手为强,对他们进行反制。
为了保证消息绝对保密,他们甚至都不能提前派人去找王番或王禀以通声气,只能是他们这边先做好准备。
而所谓的准备,就是确保他们实际掌握的兵马规模,在见到葛伯奕、葛怀聪等人之后能直接控制住局势,并在摊牌后迫使葛伯奕、葛怀聪不敢挣扎……
所以徐怀的计划,就是突围西撤,从散乱营抽调精壮兵卒,将解忠、朱润、雷腾三部补充到千人规模,而监军使院直接控制三千人规模的桐柏山卒,剩下来的四千散乱人马,就让其他营指挥使、都将统领着跟随西撤,等局势安定下来再进行整编……
第一百零一章 林中
金城隶属于朔州,曹师雄、曹师利举朔州城南附,金城守将惊惶之余,却也未献城投降,而是紧闭城门率军卒、民壮自守。
郭伯奕、王番等人率后续兵马进入朔州城,与南附的曹师雄会合,此时突袭大同得手,大功在望,对金城之敌只是遣人劝降,也无意出兵强攻。
剧变骤生,天雄军主力在大同尽覆,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孟平等将仅在数百残卒的簇拥下逃入朔州,即便葛伯奕率后续兵马会同曹师雄后,总计还有清顺军、天雄军禁厢军约一万兵马,又怎敢去夺近在咫尺的金城?
“全灭了?就你们这点人马逃回来?”葛伯奕年近七旬,自诩容光红彤焕发的脸在这一刻也是一片惨白,手颤巍巍的指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逃回来的长子葛怀聪,咬牙骂道,“你怎有脸独活回来?你叫我如何面对圣恩眷宠,你叫我如何面对河东黎民百姓?你怎么不去死!”
“孩儿自知大罪,但援军久候不至,敌蕃攻势又烈,孩子战死沙场绝不足惜,但诸多将吏尚需留下有用之身,为朝廷效命啊!”葛怀聪跪在积雪的院中,叩头泣道,“现在诸将吏都回到朔州,孩儿当以死报国!”
葛怀聪拔出腰间佩刀,就往脖子横去。
岳海楼、曹师利虽然特别厌烦演这场戏,但这时候大家都是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这时候与葛槐等人一拥而上,将葛怀聪手里的刀夺下来,跪雪地里请罪:“怀聪将军他绝不愿弃军而走,实是我等见援军未致,而敌寇进攻太强,形势岌岌可危,稍晚一瞬将全军覆灭,是我等强劝怀聪将军保住有用之身……”
“朱沆郎君他们呢?”王番这一刻也是直觉天晕地转,无暇揭穿葛怀聪等人的演戏,他更想知道朱沆、徐怀他们在哪里。
“朱沆郎君却是执意越城西撤,比我们更早抵达怀仁以南的秋林渡,也是第一批被敌骑冲散,却不知道他们此时流落到哪里——这一切实在我的大罪啊,请王番郎君责罚!”葛怀聪说道。
葛怀聪仓皇逃入朔州城,特别是在秋林渡时被敌骑打溃屠杀,又弃亲卫营而逃,哪里知道朱沆他们的动向?
不过,他与岳海楼、曹师利都料定朱沆及监军使院卒没能及时跟上,下场除了被杀就是被俘,在他们看来绝不会出现第三种可能。
所以,这时候自然是将更大的责任,往朱沆头上推。
反正朱沆活着,也是被俘,即便日后放赎回来,还能为自己辩解?
王番不清楚情况,一切只能听葛怀聪等人信口开河,他这一刻除了怔立当场,还能指责葛怀聪他们?
郑寿、朱桐等人也是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像天塌下来一般。
他们前天夜里再接到求援,但当时也是仅
仅是胜德军为三四千虏骑偷袭。
四万兵马啊,就算是猪马牛羊也不应该在一天之内丢光,最后就剩三四百人逃回来了?
筹措数年,以为胜券在握的伐燕之举,功败垂成,葛怀聪这些胆怯无能之徒,一个个都应该是该杀,而他们又要如何面对朝廷的问罪?
葛怀聪又磕头道:“朝廷不责罚孩儿,孩儿也无面目见河东父老,但苟且偷生逃归,更担心天雄军全师覆灭,而父亲毫无察觉。敌兵异常精锐能战,之前我们都被虏贼欺瞒,没有识得他们在城中藏着数万精兵,而这数万精锐随时都会大举而至。父亲要没有防备,岚州被破,其部绕袭太原,河东危矣。当务之急,还请父亲率部先是撤往宁武、岢岚等城固守,先确保河东无忧,不予敌兵可趁之机!日后再严惩孩儿不迟!”
葛伯奕看向王番、曹师雄。
王番、曹师雄还能说什么?
刘世中、蔡元攸不敢从应州派出援兵,只要契丹集结一万兵马,插入朔州南部,切断他们返回岚州的去路,他们的命运可能更凄凉!
…………
…………
金城城池背倚阴山余脉之一的晋公山,晋公山势逼近恢河,从金城城池往南不足十里,就是已经被冰雪覆盖严实的恢河河道;而继续沿河往西,山峦与河道之间的通道更为狭窄。
不过,好在恢河已经冻结实了,与南岸数十里纵深的河谷接成一体,不存在跨不过去的险隘。
金城城池之内风平浪静,之前满山满谷参与追杀溃兵的守军,也早已经撤入城中,在城东、晋公山南麓的一座树林深处,战马衔枚,人寂无声。
俄而有战马不那么分明的响鼻声以及马蹄踩踏雪地的响声,也被寒风吹刮树梢的响动掩盖得一干二净。
数名侦骑从远处驰来,坐树下歇息的陈子箫与撒鲁哈站起来,朝匆匆下马的邬散荣走过去,问道:“天雄军残部此时走到哪里了?”
“正从金城南绕过,应该很快就会回到官道上来!”亲自带人潜近侦察的邬散荣说道。
恢河冻结实之后,从大同往朔州,宽数十里到上百里不等的河谷都一马平川,但骑兵可以在河谷地里肆意纵横,没有什么障碍,但依靠两脚走路的步卒,倘若偏离官道,在河谷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踏冰雪而行,一天走上二三十里就要累一个人仰马翻。
所以除了绕开怀仁、金城等城寨,不得不在雪地里跋涉一段野路外,天雄军残部在朱沆、解忠、徐怀等人的率领下,主要还得沿官道西撤。
考虑到即便将有限的驼马都屠宰来补充饭食也支撑不了几天,还不得不将队伍拉长,以加快行军速度。
“萧辛瀚的追击兵马呢?”陈子箫问道。
“萧辛瀚遣刘易鲁率千余骑兵还缀在天雄军残
部之后,但无单独发动进攻的迹象,”邬散荣说道,“不过,我们也不用靠刘易鲁那怂货,只要天雄军残部前面过去,我们八百锐骑足以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
萧林石虽说认可徐怀、朱沆等人有休兵止战的诚意,但这也绝对没有进一步重挫天雄军,削弱其从西翼威胁西京道的实力更来得令人安心。
在萧林石看来,只有彻底重挫越廷兵马,才能从根本上消除越廷对西京道的威胁;而不是寄望王禀、朱沆一系真能在越廷的朝争之中夺得主动权之后,再推动休兵止战之事。
虽说后者不能不说是条途径,但萧林石得考虑蔡铤等主战派依旧在朝中占据绝对优势,而王禀、朱沆一系始终被蔡系压制无法翻身的情形。
作为一军之帅,萧林石他从内心也排斥将主动权寄托到别人身上。
而除了石海、陈子箫、撒鲁哈、邬散荣等人外,萧林石还要对手下其他将吏有一个交待。
所以在率主力前往应州的同时,萧林石还是遣撒鲁哈、陈子箫、邬散荣率八百骑兵,从恢河南岸秘密绕行到金城以西躲藏起来,准备与萧辛瀚派出来的追击兵马,夹击天雄军残部。
陈子箫个人意见已不再重要,只是他们在晋公山南麓密林潜伏两天一夜之后,没想到萧辛潮所部尽一路尾随天雄军残部之后,连一次性的试探进攻都没敢发动。
当然,萧林石也没有要求撒鲁哈、陈子箫、邬散荣他们能全歼天雄军残部,主要还是予以重创,使得他们这边能掌握住休兵止战的主动权。
因此,只要天雄军残部毫无察觉的以一字长蛇阵从密林前通过,他们八百骑足以杀透几个来回后再扬长而去了。
然而陈子箫等人率部,在密林里静待一个时辰,未但没有等到朱沆、徐怀率天雄军残部重新回到官道之上,从他们眼前经过,竟然在金城西南角结阵,摆出一副要进攻金城的架势来。
“……”
斥候返回禀报这一状况,陈子箫还有些疑惑,片晌后有数骑朝密林这边的疾驰过来,骑士在密林外勒住马匹,扬声问道:“韩伦将军,朱沆郎君着我等过来问你一句话,我部已照密约做出进攻金城的准备,不知韩伦将军何时率部假装接援去夺金城?”
陈子箫愣怔片晌,看向撒鲁哈、邬散荣苦笑道:
“看来我们的图谋,早就在夜叉狐的算计之中,接下来我们要怎么跟萧辛瀚解释,这一切不是大人与朱沆他们合谋,欲诱杀刘易鲁所部及金城守军?”
撒鲁哈、邬散荣他们或许能想到这是徐怀的反间之计,但问题是他们身边八百骑,可都不清楚是什么状况,这时候听到外面的骑士大呼小叫,都面面相觑,谁能保证他们中没有萧辛瀚的人?
第一百零二章 相疑
“……”
萧林石此时羽翼还没有彻底丰满起来,不想留下口实,欲伏击天雄军残部,也是有知会名义上还是他顶头上司的西京留守萧辛瀚、西京道防御使萧干以及西京都部署司都统制李处林等人,邀他们从大同派出守军衔尾夹击天雄军残部。
萧林石早年与契丹帝萧乙淳争论国事,关系不睦,触怒萧乙淳被贬去官司,之后找萧乙淳的宠臣说项,得以出任西京群牧,位在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以及应、丰、朔等三州刺史之下。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又知萧林石在西京根基极深,畏他千方百计回到西京道心存异念,平时就百般防备,此时又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萧林石现在请求他们从极有限的大同守军里抽出兵马,去夹击天雄军残部,他们怎么可能不担心这是萧林石的调虎离山之计?
当然,他们也不想尽失人心。
而大同以西金城、怀仁二城守将都是他们的嫡系,真要叫天雄军上万残部大摇大摆而去,谁能保证这二城守将以及这两城的军卒心思不发生动摇?
思来想去,在应州兵马与萧林石完成换防调归之前,萧辛瀚决定从仅有四千余守军里抽出一千骑兵,派嫡系大将刘易鲁率领,紧随天雄军残部之后,伺机而动。
天雄军残部在从金城南面绕过,却在进入萧林石与萧辛瀚约定的埋伏阵地之前,突然间在金城西南方向停住,上万兵马一层层在积雪平野上展开,摆出强攻金城的势态,刘易鲁心惊之余,未作多想,便第一时间率部进入金城,与守军会合。
…………
…………
“他们真躲进去了!”朱芝兴奋的打马回来,大声叫道。
朱沆勒住缰绳,这一刻才彻底的松了一口气,侧头跟徐怀说道:“你所料果断不差,萧辛瀚与萧林石是两条心,互相戒备,可能这一千骑兵是他手里唯数不多的宝贝了,压根不敢冒险拿来跟我们硬打……”
千余骑兵从两丈宽的城门洞进城,需要不少时间,再出城,耗费的时间更久,这便表明负责率领这支骑兵的蕃将,彻底放弃从右翼夹击他们的意图。
这两三天来,这千余骑兵一直都紧紧咬在他们身后,但就算没有一次试图进攻,他们却怎么都摆脱不了那种芒刺在背的难受感。
这不仅对他们这些将吏,对近一万从大同城逃出来后心思就没有真正稳定下来的兵卒,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与消耗。
更何况前方密林深处,就埋伏萧林石早就派出来的千余骑兵。
一旦在这一马平川的雪原上,被两支士气正盛的骑兵像洪流一般从前后夹击,朱沆实在想象他们真能抵挡住冲击。
所以徐怀他们从武周山再次杀出的那一刻,真正能利用的,还是萧林石与萧辛瀚两部兵马的相疑之势。
“契丹也是暮气沉沉,”徐怀抬头眺望西山之上的斜阳,说道,“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契丹留守西京的重臣,实与大越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等将帅一样,说不出的聪明、狡诈,有着无数的手段,但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保住自己功名利禄上了。在将应州兵马调回大同,在确认应州兵马还是听他们调遣,没有被萧林石蛊惑之前,他们不敢动的!就像萧林石率三千骑兵从应州驰归突袭胜德门之前就料定刘世中、蔡元攸坐拥数万所谓的大越精锐却不敢派援兵一样……两个朝廷,都太暮气沉沉了!”
听徐怀这番话,朱沆也微微一怔。
徐怀于长街之上,自承乃夜叉狐之后,朱沆便真正知道他的不凡,但连日来,先是想着螳臂挡车守住西城,之后又仓皇撤入武周山暂避,以及最后重新从武周山杀出西撤,太多的事务纠缠着他们。
朱沆除了军务、撤离作战等事,就没有跟徐怀说过别的话题。
他心里也很困惑,徐怀比他次子朱桐都要年少,除了那无匹武勇与无双智谋外,这语调里为何会这与他年纪绝不相符的苍凉?
“啊,我这是胡说八道,朱沆郎君可别记我的小帐,以为我真对朝廷有什么不满啊!”徐怀见朱沆惊讶的盯着自己,笑着说道,“接下来,我们还是先将萧林石派的这支伏兵赶走,大家或许才能真正歇上一歇!”
“……”朱沆怀疑他们真能松懈下来歇上片刻,徐怀派出来的暗线已经探知葛伯奕、曹师雄在朔州城已经着手准备南撤事宜了。
当然了,为了对朝廷有所交待,折抵天雄军覆灭的罪责,他们没有直接率万余人马仓皇逃回朔州,而是准备将聚拢到朔州城内的数万汉民一起迁走。
这才拖慢了葛伯奕、曹师雄他们南逃的节奏,等到他们赶回。
…………
…………
萧林石所遣这支伏兵,一方面是徐怀压根就不信萧林石这样的人物会轻易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主动权,都没有怎么打过交道,就完全相信他们那一套休兵止战之说;另一方面,携带上万有如丧家之犬的兵马西撤,徐怀怎么可能不关心沿途有没有伏兵?
事实上在决定新编四厢兵马西撤夺军之后,徐武碛就与周景带着人手先行潜出,沿着他们的西撤路线反复搜索——而在陈子箫等人率骑兵进入金城以西密林埋伏之前,徐武碛就已经盯上他们了。
徐怀在金城城前,也是赌萧辛瀚所遣追兵逃入金城之内,与金城守军再不敢出城与他们作战,将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兵甲都严重溃缺的四千散兵营兵马、两千以桐柏山卒为主的工辎营,直接面向金城布阵。
解忠、朱涧、雷腾三部相对保持完备战斗力的兵马,则部署左右两翼及西南翼,预防陈子箫有可能直接率领骑兵,冲杀过来。
契丹西京道,真正有战斗力,士气还极旺盛的,还是萧林石组织起来的蕃兵。
使徐武坤等人陪同朱沆,盯住金
城,徐怀则率人数达到八百的监军使院卒及督战队往陈子箫等人所率骑兵埋伏的密林进逼而来。
八百人马,其中六百乃是步甲,徐心庵、唐盘、唐青各率一队,以品字形居中而进;殷鹏、韩奇各率一百骑兵,掩蔽两翼徐徐跟随。
当然,徐怀还是没有想着与这支伏兵恶战,还是想着逼迫他们回到双方之前秘议的休兵止战的轨道上去。
萧林石手里的精锐经不起消耗,他们更经不起消耗。
破锋刀在大同城内的对峙作战,就已经不能用了。
往武周山撤离暂避诸战,徐怀则以枪槊为兵,此时也只是将一杆长槊横在马鞍上,勒住马,安静的看着密林之中的动静。
瘊子甲也残缺不堪,不知道多少甲片在之前的连番恶战中掉落,此时只是用普通的铁甲片以皮索相缀。
徐怀此时让徐心庵、唐盘他们在树林的正面结阵,将侧面空当让出来,但倘若陈子箫还不率兵马从那里撤出,他也只能从解忠、朱涧或雷腾三人调一部兵马过来,两相夹击,将这部骑兵硬吃掉,来换取萧林石对他们的真正重视。
“陈子箫,我不知道萧林石派谁主将,但请劝他收手!”徐怀徐徐打马向前,停在树林边缘一箭之外,看着已经有不少驰出密林、蠢蠢欲动的契丹骑兵,振声叫道,“风云大变在即,契丹为赤扈人灭亡也是眨眼必至的事情,我不想打这一仗,去消耗你们契丹最后的有生力量,但真要打了,我就是拼光身后精锐,也势要将你们全灭,好叫萧林石知道我徐怀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都到这时了,刘易鲁、乞古力还不敢率兵出金城一战,我们再留在这里已无意义!”陈子箫劝撒鲁哈道,“契丹男儿不应损耗在没有意义的战事上!”
“我们就此撤走,屁股上被他们抹上的屎,还能擦干净?”
撒鲁哈抓紧缰绳,跨下战马啸鸣起来,似乎与撒鲁哈一样,都不甘心被一支如丧家之犬的败亡之师就这样吓退。
“萧辛瀚、李处林他们从来都防备着大人,不需要别人离间!”陈子箫说道。
撒鲁哈眼神阴戾盯住叫道:“你看看左右健儿,他们甘愿被一群丧家之犬吓退吗?还是说,是韩伦你自己怕了?”
“大人遣我们过来伏击天雄军残部,严令没有夹攻或溃击的机会不得浪战,撒鲁哈!你要疑我与徐怀私通,你径拿战戟将我心肺戳穿,但这一仗不能打就是不能打!”陈子箫下马,拽住撒鲁哈跨下战马的绳索,将胸腹要害直接坦露在撒鲁哈的战戟之前,厉色说道。
“韩伦,给我滚开!”撒鲁哈拿马鞭抽过去,骂道。
“啪!”陈子箫没有躲避,任马鞭在脸上抽出一道血痕,拽住缰绳不松手。
“去你妈!”撒鲁哈恼怒将马鞭扔掉,叫骂道,“老子这次忍你一回,但真要叫老子抓住你与越狗勾结的把柄,老子一定会活剐了你!”
第一百零三章 朔州城头
暮色四合,不需要再过多久,天色就会彻底暗沉。
站在朔州城头,王禀抬头看着苍穹之上暗铅色浓云欲哭无泪。
“夜风湿寒!应该再无溃兵逃归了,父亲、王禀相公你都在城头站半天了,也没再有新的溃卒逃归,还是先下城暂歇吧!”王番、卢雄走上前,劝还扒在垛口前的王禀道。
“朝野数年心血,唾手可得的伐燕大功,四万大越男儿啊!都葬送了,都葬送了!我心里痛啊!”王禀拿着拐杖戳着城墙,声音嘶哑的锥心叫道。
“王禀相公!”
葛伯奕这时候与曹师雄、曹师利、葛怀聪等人登上东城门楼,脸色阴沉的说道,
“已经拖了三天,能逃回来的兵卒也都差不多了,再拖延下去,即便能多收拾三五十人,但若使岚州失陷、河东失陷,我等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葛老贼,你也知道有你担不起责任啊!”王禀举起拐杖,就朝葛伯奕当脸抽砸过去,破口骂道,“葛老贼你但凡有一丁点的廉耻,你就将葛怀聪的头颅斩下,挂在这城头祭奠四万尸骸无归的大越健儿!”
左右扈卫慌忙上前将王禀与葛伯奕隔开。
“弃军弃城乃朱沆执意欲为,怀聪强拗不过才勉强答应,这是诸将亲眼目睹,”葛伯奕站在扈卫之后,冷声说道,“败军之罪要如何追究,自有朝廷定议,即便要砍我的头颅,我葛伯奕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无耻,无耻之极!”王禀满口苦腥,一缕血从嘴角溢出,却还是拼命抽打手中的拐杖,要将挡住他的扈卫赶开,叫骂道,“葛老贼你听着,朔州但有一名汉民没有撤走,我王禀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退一步。到时候也便任你们狗贼父子,将罪名尽情栽赃我父子与朱沆身上来!”
葛伯奕脸色阴晴不定。
要不是王禀三天前得知天雄军覆灭的消息,连夜冒着风雪赶来,他们都已经撤到岚州了,但他心里很清楚,大军覆灭之罪已极难洗脱了,真要任王禀、王番死于朔州,可能会将他们最后那点斡旋空间都堵死掉。
“父亲,不能再犹豫了!”葛怀聪在旁边低声说道。
虽说朔州城距离南面的边砦仅五十里路程,但要是先将朔州城里的数万汉民都撤完之后,兵马再后撤,说不定还要拖上几天。
兵贵神速,葛怀聪不知道虏兵主力什么时候会从应州转移过来,他是一刻都不想在朔州城里待下去,就想着最好今夜就走。
王禀、王番父子不愿走,就将他们捆绑起来带走。
人不敢杀,但捆绑起来带走。
“你们想干什么?”卢雄、郑
寿同时解下腰刀站到前面,盯住葛伯奕、葛怀聪身边蠢蠢欲动的扈卫,暴喝质问道。
随行而来的郭君判反应要慢一些,但这时候也持刀站上前,却是朱桐等人看着双方骤然间剑拔弩张起来,茫然不知所措。
“王禀相公,我敬重你的为人,我最多再等一天,明日午后我即便是捆绑,也要将你们父子二人捆绑走,不然我是真无脸面对官家!到时候还望王禀相公莫怪伯奕鲁莽!”
“有敌骑接近!”
城楼之上的守兵最先惊慌大叫起来,紧接着呼呼的吹响号角。
葛伯奕等人惊惧的朝东面看过去,就见一支骑兵约两百人左右,仿佛利箭一般在原野下驰聘,在暮色下快速往朔州城接近过来。
“完了!王禀相公,你一把半截入土的老骨头,跟我拗什么拗!最后一万兵马都被要你葬送了!”葛伯奕跺脚骂道。
“葛老贼,”王禀怒骂道,“将卒有守城之心,一千兵卒也能叫这朔州城变成金城汤池,万军莫越;而将帅无能,贪生怕死,虏兵杀来,再给你数倍人马,葛老贼你又能守住什么?你父子要逃,此时可以独逃,但我王禀这把老骨头不怕葬在朔州!此时,你父子也不可能将兵马带走,王番作为监军使,有权节制诸部!这朔州城就叫给我父子来守!”
葛伯奕还不至于真就仓皇南逃。
一方面他心里清楚,葛家不再掌握一兵一卒,仅靠鲁国公、陈相等人很难保他葛家平安渡过此劫。
到时候可不仅仅是旁人想要找他葛家问罪,刘世中、蔡元攸非但咬死不会承认他们不敢派出援兵,反而会咬死一切是他葛家纵兵怯战之罪。
另一方面他也不清楚朔州与岚州之间,是不是已经有蕃虏骑兵切入,而朔州城目前在他们的完全控制之下,敌军想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与天雄军在大同城被困围的情形截然不同。
“王禀相公,这话叫你说的,好似葛伯奕真是贪生怕死之辈似的!”葛伯奕冷静下来,说道,“统兵守城还是葛某来做便好,不用你父子二人代劳!”
敌骑隔得老远,城楼及两侧箭楼的守兵,就慌乱射箭出去,远远的在敌骑前停下来。
“都他妈一群蠢货!”徐怀看着城头乱糟糟箭雨远远射来,在差不多五六十步就无力坠地,忍不住要骂这些慌了手脚的兵卒,当下勒住马,振声喊道:“可是王禀相公、王番郎君在城头?徐怀在此!”
暮色已深,徐怀隔着两百多步,只能依稀辩得王禀、王番大概的样子,却看不清脸。
“徐怀?!是徐怀的声音!快开城门,是徐怀护送朱沆他们逃回来。”王禀手脚颤抖起来,要城门
洞里的守兵将城门打开,放徐怀他们进来。
“且慢!”葛伯奕叫道,“三日来是有溃兵逃归,但皆零散,又狼狈不堪,哪可能既有战马又兵甲皆齐备的!王禀相公切莫叫贼虏所赚!徐怀应是已降贼虏!”
“胡扯!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父子一般胆怯无耻!”王禀喷着唾沫星子骂道,“你要胆小,放我出城见徐怀,是否投敌,我王禀一见便知!”
“城门开闭很是费事,而敌骑骤然强攻过来,仅需十数息光景,当奈何之?王禀相公,你便听我一劝!”葛伯奕也是跺脚叫道。
王禀见左右兵卒都不为他的话所动,很显然他还没有越过葛伯奕、葛怀聪使唤他们的嫡系,叫道:“你找吊篮放我下城墙!”
“王禀相公,我出城去见徐怀问他们究竟是如何突围回来!”卢雄说道。
“你去有什么用?葛老贼咬死你也受贼虏胁迫,下令发箭射你,你以为葛老贼做不出这肮脏事?唯有我王禀,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王禀说道,催促郭君判派人去找大竹篮。
“父亲,我出城去见徐怀!”王番说道。
“你不行。徐怀我最熟悉,他有没有投敌,我见过才知。”王禀说道。
“那我陪父亲过去。”王番说道。
他心里对徐怀并无信任,也怀疑徐怀已经投敌了,是来助虏兵赚朔州的,但没有父亲一把年纪冒险出城,他却留在城上的道理。
再说,数年伐燕绸缪,功亏一篑,数万将卒死于异域,他也能看到父亲心存死志,但他也同样难堪面对朝廷的问罪,心想徐怀真要投敌了,他父子二人死在朔州城前,或许还能保住最后的名声不败。
“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辛苦走一趟!”葛伯奕虽然心里认定徐怀这些人必然投了敌,但他这次没有劝阻,巴不得王禀、王番父子死于叛敌的部属手下或被叛敌部属擒住。
这样他却可以多推卸一分责任在王禀父子的愚蠢上。
卢雄、郑寿当然也要随王禀、王番出城的。
郭君判心里则想,徐怀他们投敌了,他也就投敌拉倒,总不能王禀、王番出城了,他反而落到葛伯奕他们手里。
朱桐磕磕巴巴跟王番说道:“姑父,我留……”
王番盯着他:“朱桐,你想想你父兄!”
王禀看了朱桐一眼,拍了拍王番的肩膀,说道:“你别勉强朱桐了!”
朱桐羞愧的低下头,不敢抬头看王禀、王番……
第一百零四章 定策夺军
(补昨天一章,以及感谢月初前后几位大佬的捧场——之前没有加更,都没脸感谢,不是没有看到,哈哈……)
暮色沉沉,边侧的将卒点燃火把。
连人带马两百余骑,在暗沉的暮色包裹下,也是颇为壮阔。
王禀叫卢雄搀扶着,与王番走到徐怀跟前。
“铠甲在身,请王禀相公、王番恕徐怀不便行礼!葛伯奕是不是怕我们已经投敌了,不敢打开城门?”徐怀眯眼看向朔州东门城楼,看那边稀稀落落的篝火,反而叫葛伯奕、葛怀聪等人更清晰起来,他问王禀道。
“徐怀,那你告诉老夫,你们有没有投敌?”王禀手拄住拐杖,昂首问道。
徐怀拉转马首,下令道:“诸将卒听我命令,下马解半身服甲,袒胸,请王禀相公验伤!”
“嗬!”
殷鹏、韩奇带人下马,脱下铠甲、解开袍襟,袒露肩膀来。
还能再纵马作战的将卒,基本上都没有人受致命、致残的伤势,但从大同城撤到武周山一日苦战,徐怀身上深浅箭创都有二十余处,别人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受一点伤?
“好好,不亏都是我大越好男儿!”王禀走入人群之中,看诸将卒身上皆是深深浅浅的刀箭创痕,老泪纵横长揖说道,“你们受累了,请受老夫一拜!”
“徐怀,朱沆是否已遭不幸?”王番没看到有朱沆、朱芝父子的身影,急切问道。
“左右回避!”徐怀将左右以及护送王禀、王番父子出城的几名老卒都遣到一旁,翻身下马来,说道,“朱沆郎君好得很,这次我们还带着一万残兵撤了回来,此时停驻在距离朔州三十里外的叠头坳!”
“怎么可能?”王番惊问道。
徐怀率领三五百人马从大同城突围出来,又找到某个蕃民部族劫得马匹逃归,他还相信,但要说在这么烂的局面下,朱沆、徐怀他们竟然能率领一万兵马在数万虏骑的包围下安然撤回,怎么叫他相信?
“葛伯奕往朔州周边三十里,都派出侦骑斥候,你们真要有这么多人马进入叠头坳,朔州这边不可能没有一点示警啊?!”卢雄也难以置信的问道,“不对,有侦骑回报说,黄昏时在叠头坳附近遇到小股契丹骑兵……”
徐怀淡淡一笑,就知道他与朱沆在这种情形,真带一万兵马回来,也难以叫人相信。
而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以及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不管有没有别的心思,也必然第一时间会拒绝这么大规模的可疑兵马,直接接近朔州城下,更不要说进入朔州城里了。
然而时间拖长下去,等他们万余兵马确是从大同突围归来,葛伯奕、葛怀聪父子很可能就已经回过味来,至少在确认这些兵马是否继续受他父子二子掌握之前,不会轻易打开城门。
蔡铤当年夺靖胜军兵权,葛家父子即便不是参与者,也必然是旁观者。
所以徐怀
这才先到朔州城下来见王番,没想到王禀此时也到朔州了。
这也叫徐怀更加肯定他们没有直接带全部兵马过来,是正确的,想也不用想,以王禀的脾气,赶到朔州后,应该早就跟葛伯奕、葛怀聪父子撕上脸了。
“朔州派出的斥候,是叫我们故意假扮契丹斥候驱散的,我们此时还不能叫葛伯奕、葛怀聪父子意识到还有一万兵马安全撤回来——这是朱沆郎君的信函,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你们看过之后便知道我们为何要如此安排了!”徐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递给王禀、王番,亲自执火把给他照明。
“……”
朱沆的信不长,只是简明扼要说了从大同城突围暂避武周山,既而趁萧林石率主力前往应州之际,再从武周山杀出西撤等事。
王禀、王番看过信,既震惊又激动,叫道:“苍天还算是睁开了一只眼,不然真难以想象河东局面要糜烂成什么样子!”
“既然兵马都带回来了,为何要藏在叠头坳?”郑寿不解的问道。
“王禀相公到朔州几天了,是不是与葛伯奕、葛怀聪已经干上了?岳海楼此时在不在朔州,还是已去应州,跟刘世中、蔡元攸会合了?”
朔州城四门紧闭,城墙之上又时时站满守兵,徐武碛、周景只能潜近观察朔州,却无法潜入城中找王番联系,朔州城内很多具体的情况,徐怀此时也无法掌握。
徐怀多多少少对岳海楼还是有些忌惮的,怀疑他有可能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世了,那岳海楼必然将第一个不容他们率兵马进朔州城。
“王番传信给我说胜德门遇袭,天雄军被困大同城内,就已经晚了一天,催促郭仲熊在岚州集结厢军,补充宁武等地的防备又耽搁了一天,然后三天前在宁武得知天雄军全师覆灭,便惶然赶来朔州了,”王禀激动的说道,“我也就趁葛怀聪不备,砸了他一拐杖,之后再未有机会得手!”
“岳海楼回到朔州待了一天就离开了!”郭君判说道。
听得岳海楼不在朔州,徐怀却是放心不少,跟王禀、王番说道:
“我与朱沆郎君率一万兵马突围,王番郎君乍听犹觉得不可思议,葛伯奕、葛怀聪只怕会更惊诧万分。他都不容我身后二百骑轻易进城,更不可能容一万兵马进城。而以王禀相公的刚烈性情,必然不会再容葛家父子祸害河东,葛家父子之前不会在意,是因为他们知道王禀相公、王番郎君除了参奏,并无实际钳制他、或追问其罪责的手段。而说到参奏,也必然不缺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二人,刘世中、蔡元攸等人则也必然会千方百计将兵败之责往他们头上推。他们真正畏惧的是怕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你们此时就有直接缚其问罪的能力……”
“一万兵马是整编而归,皆听你们号令?”王番惊问道。
“从大同城突围出来,仅有监军使院卒以及解忠、朱润、雷腾三营兵马没有被打散,其他都是溃散兵卒,”徐怀
说道,“我们在武周山里停留了两天进行整编,但大半人马突围时,兵甲都丢弃掉,最终整编出解忠、朱润、雷腾三厢各一千兵卒以及监军使院卒八百兵马,其余六千人都散乱编队。不过,不管怎么说,还算整饬,要不然也无法威慑怀仁、金城两地守军不敢出城拦截。葛怀聪等将弃军而逃,解忠、朱润、雷腾等人对他们自然是失望透顶,甚至还畏有功非但不能得赏、反遭其害,他们也不敢猝然返回朔州,重回葛伯奕、葛怀聪麾下……”
徐怀说到这一步,内圈众人当然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既然王禀在这里,众人也都一起朝王禀看去。
王禀闭目仰天想了好久,才睁开两眼,长叹一口气,说道:
“再纵容葛家父子把持河东军政,河东日后不要说抵御赤扈铁骑入侵了,都有可能会为衰败不堪的契丹侵凌。而葛怀聪诸将,确有逃军之大罪,葛伯奕除有包庇之嫌疑外,纵容军卒乱纪,杀戮蕃民,也是致败之因,也无能再统领天雄军及诸州厢军——番儿身为监军使,当暂摄军政,以待朝廷新旨!此乃责无旁贷之事!”
“父亲所言甚是,王番当勉力而行!”王番说道。
卢雄、郑寿、郭君判这一刻都很振奋。
郭君判搓着手催促徐怀道:“你们长程跋涉而归,途中一定都权衡清楚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你直接说出来,不要跟我们卖关子了!”
“现在还有一点不确定,曹师雄、曹师利对葛家父子的感观如何?”徐怀问道。
曹师雄、曹师利他们不需要为战败承担多大的责任,而作为举城新附之将,他们嫡系兵马损伤又极大,朝廷对他们只会多加赏赐,以笼络其心,不可能加以惩处。
徐怀在途中就想到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对夺军之事,应该会保持中立,但在朔州城中行事,朔州又是曹氏兄弟的大本营,徐怀还是要先确定一下他们的态度才放心。
“曹师雄、曹师利想着葛家在河东根深蒂固,投附朝廷之后还多有仰仗葛家的地方,所以即便这次损失极其惨重,对葛伯奕、葛怀聪父子并没有假以颜色,但冷淡是必然的——清顺军将卒也是怨气颇深,甚至都有人对曹师雄、曹师利投降之事公然表示不满,为曹家兄弟强行按压下去。”卢雄说道。
“那事情便笃定了,”徐怀说道,“卢爷你此时回城里禀报葛伯奕,就是除我们两百骑兵外,还有千余散溃兵马在解忠、葛从密、葛介等将率领下逃回,此时距离朔州仅十数里,王禀相公、王番郎君先去迎散溃兵马,等会儿就这一千二百兵马先进……”
葛家在河东数代为将,天雄军之中除了葛怀聪、葛槐、葛钰等人外,还有一批像葛从密、葛介等中层武将来自葛氏一族。
为进一步懈怠葛伯奕、葛怀聪的戒心,徐怀特意叫卢雄此时赶回城中报信时提及两名葛氏武将率部逃归……
第一百零五章 夺军
“真是从密与小十四!你们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
葛氏在河东数代为将,北征之前,自葛伯奕、葛怀聪、葛槐、葛钰以下,宗族还有上百人在天雄军里担任武将及中低级军吏,可谓是根深蒂固。
十数年前,天雄军战败,致岚州等地失陷,最后全靠靖胜军增援才夺回失地,但葛伯奕当年除了小受薄惩,数年后还得以升授河东经略使的关键,主要还是天雄军当年保存住大部分实力,而葛家在天雄军根深蒂固,朝廷还需要葛家在河东抵御契丹。
天雄军主力覆灭于大同,在军中担任各级武将及军吏的葛氏族人仅有七八人随葛怀聪、葛槐、葛钰三人逃归,损失之惨烈,葛伯奕怎么可能不心痛?
他也很清楚,葛家已经不再是河东的中流砥柱了。
这也必然令朝廷在决定拿他父子问罪时,少去许多瞻前顾后的顾忌。
这时候听到葛家还有两名指挥使级的人物,带着千余溃兵逃回来,葛伯奕即便谈不上多高兴,也是满心欣慰。
王禀、王番父子确认徐怀等人逃归,没有投敌之嫌,葛伯奕、葛怀聪他们又在城头听到葛从密、葛介那并无异常的熟悉声音,哪里还会怀疑其他?
葛伯奕当即下令打开城门,为了叫逃归将卒还能念着葛家的恩情,他也是亲自与葛怀聪、曹师雄、曹师利、葛槐等将吏走出城门迎接归来的溃卒。
殷鹏、韩奇各率一队骑兵先进城,停留在城门两侧,看似下马歇息等待后续的安排,实侧将城门洞与两侧登城道的分隔,将城门洞数十守兵与东门城楼之上以及两侧城墙上的上千守兵分隔开。
然后则是徐心庵等人陆续率甲卒进城。
毕竟葛伯奕、葛怀聪等人也不能挡着逃归兵卒迫切想进城休整的激动心情,他们心里还在酝酿着要怎样将愧疚、自责的情绪更完美的融合到迎归的欣喜之中。
“见过督帅!”
葛从密、葛介二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王禀、王番赶到叠头坳,也只是说请他们跟随第一批兵马进城,他们内心充满劫后余生的激动,刚才在城下还想多说几句话,但被徐怀粗鲁的打断,也没有多想。
这时候当面见着葛伯奕、葛怀聪等人,更是激动不已,跪伏在地上,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颤动,泣声道,
“要不是朱沆郎君,从密、葛介与近万军卒都无望见到督帅啊!”
“什么?不是就你们一千多人逃归吗?”葛伯奕正酝酿着情绪,想着要怎么将葛从密、葛介二人从地上搀扶起来,才能叫左右将卒看了最动容,乍听到葛从密二人嘴里说朱沆及近万军卒,顿时就被人从后脑勺抽了一棍子,震惊问道。
“怎么会?”葛从密疑惑的抬头说道,“我们只是第一批撤来朔州的兵卒,此外还有近九千兵卒在朱沆郎君以及朱润、雷腾二位军将的率领下在叠头坳休整,随时都能撤入朔州城!”
“……”
卢雄回城说的都是谎话!
葛伯奕惊惧的看四周,赫然发觉他与葛怀聪、曹师雄、曹师利等将站在城门之外,而他们的扈卫不知不觉间已经一队甲卒被阻隔在城门洞里。
“王禀老儿,你意欲何为?”葛伯奕声音颤巍巍喝斥道。
“葛怀聪、葛槐、葛钰诸将怯敌畏战,弃军独逃,致数万天雄军健儿埋骨异域,然而这十数鼠胆之徒畏惧朝廷问罪,竟异口同声将罪责推御到朱沆郎君及解忠、朱润、雷腾、徐怀诸多忠义将领头上。要不是朱沆郎君与诸将费尽千辛万苦,率领上万天雄军兵马从大同逃归,本监军使也要被他们欺瞒,”
王番手举兵马都监信令与圣旨,振声说道,
“王番奉旨监军,解忠、徐怀听令,即刻将葛怀聪、葛槐、葛钰等败军之将捕入监军使院查办其罪,不束手就擒敢胆反抗者,以抗旨论处!”
“解忠!我葛家可待你有亏,你今日竟勾结外贼害我父子?”葛怀聪豹目怒眦欲裂,瞪住解忠暴问。
“葛怀聪,交出兵刃,你还有机会等朝廷派使臣过来给你一个公正的审讯。十数之内,尔等不放下兵刃,休怪我今日大开杀戒,”徐怀将挎刀摘下来,横持身前,盯住葛怀聪等人,厉色说道,“我不介意现在就为三万屈于的大越将卒讨一个公道!”
“你这狗杂碎算什么东西?”葛钰哪里能忍受这样的羞辱,长刀出鞘便是一道凌厉弧光往徐怀当头暴斩而去。
左右都是将吏兵卒,徐怀根本没有闪避的空间,横刀相格,两刀相击带出一溜火星。
徐怀刀势随即反击,没有丝毫的滞停,以极其凌厉的左右横斩斜劈,刀光如电孤一般在数尺方圆间极速跳动,将葛钰逼退数步。
徐怀却没有携势追杀,而是朝身后摆了摆手,说道:“葛钰反抗当诛,射杀!”
“你们敢!”
葛怀聪看到城门左侧二十多数骑士一齐将上弦的神臂弩举准过来,震惊大喝的同时,横身挡到葛钰身前。
“嗖嗖嗖!”
二十数支利簇穿过夜空有如风声,带动火光摇曳,破开葛怀聪回到朔州城后仓促找来的皮甲,射入他的胸膛、腹部、腰腋、胯部。
“你好狠!”葛怀聪盯住徐怀叫道。
“年轻人不需讲武德!”徐怀撇嘴冷笑道。
“我葛家最大的失败,便是没有识得你是个人物!”葛怀聪这时候身体软软的瘫倒下来,叫长子葛钰从后面抱住,才没有彻底倒下,而颤巍巍的指着徐怀说道。
岳海楼离开朔州之前,跟他暗示过徐怀这人不简单,应能从大同脱身回来,要他好生防备徐怀,但葛怀聪没有将岳海楼这话放到心里去。
他甚至满心想着刘世中、蔡元攸、岳海楼以及郭仲熊之流一定会千方百计将战败的罪责推到他葛家头上,他内心深处对岳海楼是充满戒备的。
人之将至,灵台空明,他这时候也彻底想明白过来。
朱沆性情是刚直不阿,但怎么可能有能力将上万溃兵带出来呢?而王禀、王
番父子二人,即便在入夜时得知朱沆率上万兵马回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将夺军安排得如此缜密。
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他连正眼都懒得看一下的徐怀所谋!
“你有种与我一战!”葛钰狂叫道。
葛怀聪反手死死将葛钰抱住,拼住死前最后一丝气力,将他手里的刀夺下,叫道:“我葛怀聪是死有余辜,但葛钰无罪。他此时已缴刀,徐怀你今日敢滥杀,天下欲杀你而快者,将不计其数!”
“葛钰住手!”葛伯奕横身挡在犹想夺刀暴起的葛钰身前,盯住徐怀叫道,“我葛伯奕身为河东经略使、伐燕西路军都统制、魏远县侯、相州观察使,王禀、王番亦不能定我罪,你这雌口小儿有胆便下令杀我,我便看你们如何收场?”
“我们是不敢擅杀经略使,但葛钰等狂徒不愿伏罪意图叛反,致经略使死于兵乱之中,这个就要看谁能活下来张嘴分辩一二了!”徐怀冷冷盯住葛伯奕,转而盯向葛槐等人,说道,“不想经略使被误伤于兵乱之中,跪下缴械受降!”
看到后方二十余骑正重新上弦填羽弩箭,葛槐等人一起上前从葛钰手里夺下刀械,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上表示受降。
徐怀看也不看葛怀聪仍在抽搐的尸体、鲜血汩汩流出,眼神冷冽无情的扫过葛槐、葛钰等人,又盯住曹师利,说道,
“奉监军使王番郎令,此时缴械,朝廷自会给你一个公道,但此时不缴械受押,意欲反抗,葛怀聪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我不会跪下!”曹师利将刀交给其兄曹师雄,背转身来任由徐怀遣人将他双手捆住,却不会跪下受辱。
待徐怀将葛槐等人捆绑住,同时将葛伯奕等人被堵在城门洞里的扈卫都缴械之后,王番才在郑寿、郭君判等人护卫走上前,振声说道:
“葛伯奕你身为河东经略使、伐燕西路军都统制,原本应制订方略、整肃军纪,率大军进攻大同,但你刚愎自用,放纵军纪,乃大同溃败之根本——依朝廷律令及官家谕旨,在生死危急之际,本监军使代你暂摄伐西路军都统制之权,你可有不服?你可心甘情愿将兵符、信令都交给本监军使代摄?”
“本官可将伐燕西路军兵权暂交你代掌,但此次北征伐燕,朝廷乃是以刘世中、蔡元攸为正副宣抚使,我要带应承担败军之责的葛槐等将前往刘世中、蔡元攸抗辩,你不可阻我。”葛伯奕整理袍甲说道。
王番与王禀商议片晌,答复葛伯奕道:
“我王番为人光明垒落,夺你军权也是奉朝廷令旨行事,此心日月可鉴。你畏我对你及诸将下毒手,想带诸罪将去刘世中宣抚使那里受审,我不应该,也不会阻挡你!”
曹师雄连忙表态说道:“师利乃败军之将,愿囚于朔州,等朝廷治其罪!”
不管怎么说,他曹家兄弟举朔州投降,功大于过,他们只需要配合好王番守住朔州,哪里需要去找都不熟悉的刘世中、蔡元攸庇护?
第一百零六章 夜离
拂晓前的朔州,夜浓如墨,寒风凛冽,城头的篝火剧烈摇曳着,不时有一蓬蓬火星被吹落城下,为城墙根带去些微的光明,又旋即熄灭。
百骑从南城门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就迫不及待的将速度拉起来,幢幢人影很快就彻底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马蹄踩踏雪地的声响也被寒风吹散,杳不可闻。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潘成虎站在垛口前,隐约看到还有些雪粒从夜空飘落,有些惋惜的看向徐怀,手在脖子边比划了一个下切的手势,压低声音问道,“咱们真不派一队兵马追出去?做掉他们,还可以栽赃给契丹人!”
“这个世界不是太讲规矩,而是太不讲规矩了,”徐怀叹道,“不是说你们落草为寇,而是庙堂之上那一个个衣寇楚楚的天子之臣,满嘴的仁义道德,却满肚子的男盗女娼、丧失天良。让他们走吧,葛家数代为将,到葛伯奕这一辈权倾河东,享受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他们没有勇气畏罪潜逃的。葛伯奕将诸多罪将经岚州绕道,押送往刘世中、蔡元攸处,而他们已失去最后的依仗,你以为朝堂之上,那些平日与葛家称兄道弟、来往密切的王公大臣,还有可能会保他们吗?你太高看这些王公大臣了!”
即便参知政事陈质与葛伯奕是儿女亲家,而鲁国公又是陈质之女陈妃所生,但葛家手里的筹码差不多都丢干净了,徐怀很难想象陈质与鲁国公还会帮葛伯奕洗脱兵败的罪责。
而他此时派兵马缀后夜袭,最后杀溃,也不可能赶在岚之前将葛伯奕、葛钰等人围剿于冰天雪地之中,他何苦多此一举?
真正令人担忧的,还在北面。
很可惜此次北征,名义上是联合伐燕,但朝廷对赤扈人在大鲜卑山以东的军事行动并无知晓。
徐怀也无从知晓赤扈人对契丹临潢府、淅津府、辽阳府等腹心之地的攻势进展如何,但有一定他基本能肯定,大同惨败的消息传到赤扈人的耳中,大概会进一步坚定他们在消灭契丹之后,南下中原的决心吧?
“朱沆郎君到了!王禀相公、王番郎君都去西城迎接了,王番郎君着我过来唤你与潘爷也过去一趟!”徐武坤登上城头跟徐怀说道。
…………
…………
近万兵卒连夜从叠头坳入驻朔州城,不是容易事——为确保万无一失,朱沆留到最后,与雷腾其部拖到临近拂晓才进城。
徐怀与潘成虎、徐武坤、徐武碛赶到西城门,除了王禀、王番、卢雄、郑寿及曹师雄等人外,另两名都指挥使阴超、文横岳都已经在西城门来迎接朱沆归来。
西路军统制权的交接,要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首先是徐怀他们在西城门控制葛伯奕等人及射杀葛怀聪,当时负责驻守西城门的天雄军第八将(厢)都指挥文横岳所部震惊之余,并没有躁动哗闹。
更没有我试图冲击监军使院卒的临时封堵
。
绝大多数兵卒都是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甚至少数人也就内心挣扎一二,并没有哪个人站出来替葛家打抱不平。
而在葛伯奕同意将统制移交给王番,在朔州城仍然掌握兵马的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也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这一事实,将其部兵马收拢回兵营,将四城的防御移交给解忠、朱润及徐怀等部。
他们在一刻也都不再顾忌的指责葛伯奕刚愎自用、昏聩无能,指责葛怀聪诸将贪鄙怯战,致数万将卒遗尸异域,王法不容。
他们要与王番、朱沆等人一起上本参奏其罪。
他们心里很清楚,朝廷怎么都不可能对如此惨败坐视不理,之前甚至都担心葛家父子为保权势,有可能会将他们也拖下水,对抗朝廷的问罪。
而目前在朔州的守军,在听到主力溃灭于大同之后,惊惶之余也是对葛家父子的无能、胆怯怨声载道;特别是清顺军将卒抱怨曹师雄、曹师利兄弟怎么就想着投附懦弱无能的越廷,甚至都有武将肆无忌惮的公然指责。
而曹师雄投附有功,而阴超、文横岳作为留守兵马的主将官,不需要为战败承担责任,此时不与葛家父子进行彻底的切割,难道还要跟葛家父子抱在一棵树上吊死?
徐怀与王禀、王番对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的心态也不难了解,所以除了使三人继续统领其部外,甚至还将曹师利、孟平二人交由曹师雄监押。
最后一批进城的兵马以从大同城溃逃出来的武将、军吏为主,总计有五六百人,其中还有不少是葛氏宗族子弟。
为预防他们有可能哗闹,封锁消息之余,也将他们留在最后一批从叠头坳撤出。
寒风凛冽,朱沆披着又脏又破的毡毯充当大氅。
他这几天日夜无眠操劳军务,身体也是拖到极限;骑在马背上没有感觉,翻身下马,才知道两腿已经冻得僵硬,血流不畅,差一点摔个狗啃屎,叫朱芝、吕文虎从后面扶住。
朱沆勉强站定给王禀行礼,唉声道:“这一仗败得太惨,三万多将卒就这样葬身云朔啊!”
“能有万余将卒逃归,已是侥幸!”王禀声音嘶哑的说道,颤巍巍的走过来亲自搀扶着朱沆往城里走去。
从西城门直接赶往临时充当都统制行辕的刺吏府,天色已经朦朦亮了,但危机并没有解除,众人犹是夜不得寝。
“……肃金楼契丹奸细当街刺杀军卒,使汉蕃对立逾发尖锐,徐怀当时就察觉异常,甚至还捉住两名可疑人物。不过,当时大军开拔在即,徐怀为捉拿疑犯已耽搁不少时间,来不及审讯只能匆匆带着上路。却是在进大同城后,才将这两名俘虏撬开嘴。我们那时才得知这一切乃是契丹原丰州刺史、西京道防御使萧林石在幕后密谋,意图便是要看到天雄军放纵的肆意杀戮,激起汉蕃矛盾,以便因避战难逃入大同城里的蕃民健锐在最后一刻能奋起反抗,但再想
劝阻葛怀聪约束军纪,已经于事无补了。大同城内突然间新增的两三万虏兵,除了萧林石所率突袭胜德门的三千骑兵外,其他都是契丹及诸蕃部族丁壮,并非从别处调来的伏兵。而萧林石作为西京群牧,乃是为契丹帝萧乙淳所贬,与契丹西京留守萧辛瀚等人矛盾重重。天雄军被困大同西城,萧林石其部从胜德门及南北城进攻,萧辛瀚则率残部固守内城,其间内城全然紧闭,甚至在天雄军崩溃之后,萧辛瀚都没有从内城遣兵杀出,我们便断定萧辛瀚对萧林石防范极甚,料得他们不可能协力围堵天雄军残部,遂在萧林石其部主力南下后,我们便果断从武周山突围西撤,一路果断是有惊无险……”
大堂之上烧着火盆,忍饥挨饿数顿的朱沆也顾不上体统,手里抓着熟牛肉猛啃,嘟嚷着将大军得以从大同突围西撤更详细的情形,说给众人知道。
当然,不要说曹师雄等人在场了,就算是私下里,朱沆也不会将通过陈子箫、萧燕菡与萧林石密议休兵止战等事说给王禀、王番知晓。
拿徐怀的话,有些事注定要去做,却没必要让太多人心里承受这负担,更要防备事情泄漏出去,叫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找到推卸罪责的借口。
朱沆心里也很清楚,很多事瓜田李下说不清楚的。
虽然到最后一刻,萧林石并没有彻底放弃彻底他们的意图,但将陈子箫、萧燕菡、邬散荣等人放归,密议休兵止战之事,真要从他们这边传开出去,不要说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以及蔡铤这些人了,平时跟他们不对付的朝廷大臣,一口咬定是他们私通胡虏,甚至说他们是投降胡虏之后怀着特殊的目标率兵马返回岚州,他们怎么辩解?
朱沆也是打定注意,倘若事情有泄漏的一天,也该是他承受非难与责骂,而不应将王禀、王番等人都牵涉进来。
“……”王禀、王番等人到这时候才搞清楚天雄军在大同溃灭如此迅速的详情,而葛怀聪等将逃回朔州后,连对手到底是谁没有搞清楚。
曹师雄却是猜到有可能是萧林石在暗中支持一切,但他们过去三天,没办法派出太多的斥候侦骑搜情况,也就无从验证。
“萧林石率兵马进入应州,刘世中、蔡元攸多半不敢与战,极可能这一两天就会率部从黄水河大步退回雁门关去,”
朱沆跟王禀、王番说道,
“萧辛瀚与萧林石在应州的兵马完成换防后,萧辛瀚得以将应州两万多兵马收回大同,连同怀仁、金城以及从北面丰州抽调兵力,将在西翼重新占据优势。天雄军会同清顺军残部,再加上岚州境内的老弱病残,或许还能勉强凑足三万人马,但实际上已无能力固守朔州了。为避免大股敌骑楔入朔州南部,阻断退路,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你们天一亮就当在朱润、雷腾两部兵马的率领下,先护送朔州城数万汉民南撤,切莫再拖延了……”
第一百零七章 归去
听朱沆说及天雄军残部从大同突围西撤种种细节,特别是确知这一切背后乃是西京群牧萧林石在幕后密谋,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脸皮子都是一阵阵发紧。
“邬散荣、撒鲁哈等人皆是萧林石部将,师利在大同城作战时,也捉住一些敌卒拷打审讯,得知大同数万蕃兵乃是有这几人在指挥作战,便隐约猜到这点,但还是没想到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萧林石设下的圈套!”曹师雄坐在案后,神色也极其难看,感慨说道。
曹师雄、曹师利曾在萧林石麾下任将,当然知道萧林石的手腕。
而萧林石出任西京道防御副使、防御使、西京留守期间,阴超、文横岳二人就已经在天雄军任将,显然也早就知晓萧林石其人其事,手段不知道要比萧辛瀚、萧干、李处林之流强出多少。
“朱沆郎君率万余兵马撤归,定然也令敌军震动,这时确是我们南撤的良机,是不能再拖延了!”曹师雄也力主即刻南下。
即便他兄弟二人在朔州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是萧林石所期待看到的,也可以说一切都是萧林石的算计之中,但不意味着他们兄弟二人落到萧林石手里下场会好看。
难不成他们还能指望落到萧林石手里不被活剐,萧林石还写封表扬信表彰他们屠杀契丹及杂虏有功?
说实话,之前要不是王禀、王番坚持,曹师雄也不敢在朔州滞留,应该已经率领剩不到三千将卒的清顺军残部随葛伯奕撤入岚州了。
他之前都没有心思顾及朔州城内的数万汉民。
现在朱沆率领天雄军残部撤入朔州城,又确知萧辛瀚对萧林石戒备极深,曹师雄还是想着将朔州城的汉民都带走。
一方面部族屠杀的刀斧举起来,不是谁想放下去就可以的,朔州城内的汉民不撤走,重新落入契丹人手里,命运绝对好不到哪里。
另一方面他曹师雄仅仅掌握清顺军三千残部,只能算无本之木。
清顺军三千残卒主要都是来自这数万汉民家庭,现在能将数万汉民一起带走,他们在大越落足则能有更多受朝廷重视的根基。
此时有一万天雄军残部撤入朔州城,关键还提着一千多颗虏兵头颅回来,阴超、文横岳也主张王禀、王番先率领朱润、雷腾两部兵先护送一部分汉民撤入宁武,先接手那里的防务。
而朔州城与宁武北面诸砦相距不到五十里,只要能先一步接手宁武防务,诸事做好准备,朔州城这边又有足够多的殿后兵马,接下来军民撤离就会顺畅起来,阴超、文横岳以及曹师利等部则安排在第二、第三批时撤离。
…………
…………
军议结束,天光就已大亮。
不过,朔州城三天以来都在王禀的
逼迫下紧急准备军民南撤事宜,因此这时做出最终南撤决定后,即刻便能实施。
当然,第一批上万汉民拖家带口在朱润、雷腾两部的护送下南撤,准备再充足也显得极其拖沓、混乱。
徐怀太疲惫了,即便是从他负责驻防的南城门撤离,他也没有精力再去关注太多的琐碎细节。回到南城楼,他就找了一个角落,衣甲不脱,直接蜷坐在干草堆上闭眼睡过去。
醒来时已日至中天,他走出城楼,从垛口看下去,第一批军民这时候才全部走出城池,簇拥车马往南逶迤数里,在雪原之上仿佛浑浊的洪流。
朱沆与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正在城楼下给王禀、王番送行。
徐怀从垛墙上抓起一把雪搓了两下脸,走下城楼,朱润、雷腾两部已然出发,都在汉民左侧雪地行走,防范可能会有敌骑从左翼出没,卢雄、郑寿、王孔身边仅有七八人披甲执锐,护卫王禀、王番的周全。
徐怀走下城楼,吩吩殷鹏道:“殷鹏,你即刻点齐五十骑随卢爷先行南下,务必护送王禀相公、王番郎君周全!”
“虏骑随时会出没朔州城左右,朔州太缺骑兵,我们无碍的。”王禀说道。
朔州城看上去还能凑两万兵马,但精锐骑兵总计仅五百余骑,其中三百多骑还是曹师雄、曹师利及阴超、文横岳等人的亲卫扈骑。
特别是徐怀决意要殿后,要最后一批从朔州撤走,手里仅有两百名精骑,更是捉襟见肘,王禀不想徐怀将宝贵的骑兵浪费在对他们的人身保护上。
“在朝廷新的令旨下来之前,相公得防备有人会狗急跳墙啊!”徐怀说道,“等所有军民都撤走了,从朔州到宁武境内才五十里路程,我率殿后兵马随便挑个风高夜黑之夜行军,就走过去了,无碍的。”
虽说朱润、雷腾二人的前程,都已经跟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捆绑在一起,但这两人麾下并无多少身手强横的部属。
徐怀还是要防备着有些人会剑走偏锋,试图用极端手段搅乱局面,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忽视王禀、王番二人的人身安全?
徐怀执意如此,王禀也不再推却,便叫卢雄扶持上马,跟随在南撤的队伍之后往岚州方向缓缓而行。
朱沆还要安排后续的撤离事宜,有朔州汉民官吏,又有解忠、徐武坤、吕文虎以及朱家家将还有朱芝、朱桐兄弟二人相助,也无需徐怀去操什么心。
“你怎么不主张在朔州整编天雄军?”
潘成虎知悉更多的秘密,料定萧辛瀚对萧林石戒备极深,短时间内就算将应州兵马调回大同亲自掌握,也不可能猝然对朔州用兵,他们完全可以不用着急放弃朔州,甚至可以直接在朔州对天雄军进行整编。
“怎么整编?”徐怀从垛口眺望城外的茫茫雪地,说道,“一方面王番郎君此时仅是以监军使的
名义暂摄天雄军的统制权,但伐燕军并没有解散,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承宣使在河东始终拥有最高决策权,天雄军同样受他们的节制。我们真要在朔州对天雄军进行紧急整编,依规制还要先取得他们的同意。我们可以不需要管那么多,但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不会置朝廷规制于不顾。另外,天雄军溃败以及残部得归的消息,快马加鞭,三五天之后就能传到汴京,汴京也随时有可能派遣新的使臣替代王番郎君,统领天雄军——倘若天雄军都还滞留在朔州城,新帅过来,我们是不是都得听令行事?”
“朝廷派人顶替王番郎君,这当然是有可能,但朱沆郎君立此大功,诸将也都拥戴之,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不大可能会派人取代朱沆郎君吧?”潘成虎疑惑问道,“在大同时,你不是也判断朱沆极有可能顶替郭仲熊出知岚州,负责西翼的军政事务吗?”
“老潘啊,你还得加强学习,”徐怀说道,“大越规制,战场指挥权与统兵权是分开的,在朝中也分由三衙与枢密院执掌。这场伐燕之战打成这狗屎样,已无余味,很可能就要草草了事,刘世中、蔡元攸以及王番郎君都要归京缴旨。朱沆郎君是有可能留下来顶替郭仲熊出知岚州并兼领兵马都监,负责西翼的防线,驻守岚州的禁厢军都受他节制。不过,朱沆郎君掌握的是节制权,而天雄军诸将都指挥使、都虞候的任命,以及天雄军的整编,朝廷是不会容忍朱沆郎君一手包办的。就算别人答应,你别忘了蔡系及主战派将罪责都推到葛家父子头上,他们暂时还不会失势,而蔡铤身为枢密使,在这方面的话语权比任何一个王公大臣都要重。只有天雄军主力退回岚州了,我们小部人马还坚持留在朔州与敌周旋,才能从权,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日娘的,你脑筋是怎样长的,怎能盘算出这么多的弯弯儿来?”潘成虎惊讶问道。
“我不盘算这么多,怎么将你们操|弄于股掌之间?”徐怀笑道。
“你就操|弄吧!我去找老郭聊聊心去,他这次没能去大同,虽说无惊无险,但也没能得到诸多好处……”潘成虎说道。
“接下来有一件事需要紧急去做,还要请潘爷、郭爷襄助!”徐怀说道。
“什么事?”潘成虎问道。
“不管战事结不结束,我估摸着朝廷不大可能会让王番或朱沆郎君直接兼领天雄军统制官,很可能会委派一名统制,在王番郎君或朱沆郎君的节制下,主持天雄军的整编事宜、统领兵马,到时候我们多多少少要象征性的交出一部分桐柏山卒,”徐怀说道,“我们要赶在这个之前,将所有桐柏山卒的名册整理出来……”
不管要不要交出一部分桐柏山卒,徐怀都要对现有良莠不齐的桐柏山卒进行彻底的梳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根本不可能带出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来!
第一百零八章 牢中
“什么,朱沆率天雄军一万残部撤到朔州了,葛伯奕还在朔州被王番捋夺走兵权!?”
岳海楼无力的瘫坐太师椅上。
天雄军完全打不了逆风仗,胜德门被袭之后两天的表现,令他失望透顶。
而他也料定刘世中、蔡元攸不敢派出援兵,又或者说刘世中、蔡元攸派不出一支能与契丹数千精锐骑兵在恢河北岸开阔原野战战的精锐援兵,他当时的心思就放在鼓动葛怀聪尽早弃大同城而逃上。
葛怀聪逃得越早,刘世中、蔡元攸他们没有及时派出援军的责任才越轻。
后续甚至都不需要他们争辩,朝野的目光都会盯在葛家父子的愚蠢与怯战上。
葛怀聪诸将弃城而逃,天雄军在大同城覆灭,东路军从应州撤守雁门关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承宣使,毕竟要对整个北征伐燕战事负责。
岳海楼急冲冲从朔州绕道赶往应州见刘世中、蔡元攸,希望他们还是要在应州南部与契丹人打一两仗,一方面收割一些人头,一方面助葛伯奕从朔州率天雄军残部撤回岚州,确保东西翼的防线无误,才能应对朝野对蔡系的非难声音。
岳海楼好不容易说服刘世中、蔡元攸将一万骑兵部队留在应州南部,不急着退入雁门关,又急冲冲跑到岚州来见郭仲熊,希望郭仲熊在接应天雄军残部及朔州汉民撤出时能更积极些。
谁曾想他连日奔波,一刻不得停息,走进岚州州衙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郭仲熊告诉天雄军并没有在大同全军覆灭,尚有一万残部在朱沆的率领下于昨日深夜撤到朔州,同时王蕃还正式夺走对西路军的指挥权,将葛伯奕驱逐回岚州。
这一连串的消息,就像惊雷般劈得岳海楼浑身焦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葛怀聪诸将越城而走,被抛弃在大同城里的人马只会即刻崩溃掉,成为任蕃虏任意宰杀的羔羊,谁能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从大同时完整无损的带出一万兵马来?
这里面一定有他以往被遮掩、迷惑住的蹊跷。
夜叉狐徐怀藏在幕后,到底发挥了什么的作用?
又或者说,监军使院卒秘密修造的那条登城道,压根就不是朱沆指使,一切都是徐怀擅自主张所为?
以夜叉狐徐怀为首的桐柏山众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可能如此强横,强横到给人一种巨山岿然隐身于云雾之中、不可摧毁的感觉?
以夜叉狐徐怀为首的桐柏山众人,真就单纯是靖胜军旧卒及后人吗?
不对,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
岳海楼猛然抓住郭仲熊的手腕,急切问道:
“葛伯奕是不是还在岢岚城里?”
王番夺葛伯奕兵权之后,除了以最快速度通报岚州,清晨决议先撤师宁武,也第一时间知会郭仲熊外,同时还快马加鞭兵分两路,一路派信使赶往代州找刘世中、蔡元攸通报夺军之事,一路写就奏章,通过驿传飞骑前往汴京弹劾葛伯奕,表示王番只是暂摄天雄军统制权,奏请汴京尽快派遣正使接掌天雄军。
王番这么做也是不想留把柄叫人找借口诟病他
与父亲王禀,以免叫恶人先告状。
郭仲熊因此在见到葛伯奕之前,就已经知道朱沆率天雄军残部撤往朔州、王番在朔州夺军以及葛怀聪、葛钰意图反抗最终致葛怀聪为军卒射杀等事。
郭仲熊也是震惊到此时,心思都没有安宁下来,见到岳海楼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说道:
“葛伯奕晡时到岢岚城,当时他就让部属将自己与诸将拿木枷栲住进城,进岢岚城后又径直走进州牢,将自己关押在其中,要我将他们押去见刘帅——我正准备派人去找刘帅、少相公请示呢!”
“郭郎君,你与我去见葛伯奕!”岳海楼对郭仲熊说道。
他心里厌烦葛伯奕都到这时候竟然还想着玩苦肉计这种把戏,但他需要了解更多的夺军细节,只有当面见到葛伯奕才能知道。
他当然不可能相信王番以及葛伯奕各自所写的奏折里没有文过饰非的地方。
…………
…………
葛伯奕执意要自囚于州狱之中,郭仲熊便将一整栋牢房都清出来,同时还让葛伯奕随行的百余扈卫也都入驻进来。
岳海楼走进州狱,看到郭仲熊如此部署,知道他这也是防备葛伯奕万一横死州狱之中,他不至于百口莫辩。
都他妈是聪明人!
岳海楼走到牢房前,便听到里面过道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似有不少女眷在——葛氏宗族世居楼烦县,即便葛伯奕出任河东经略使驻藩太原,但家小女眷都还主要居住在管涔山东南麓、楼烦县境内的横湖岭。
葛伯奕被王禀、王番父子夺军驱逐,葛怀聪在乱军之中遭射杀,葛氏女眷得知消息,这时候赶到岢岚城来相见,也是正常。
岳海楼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他不愿意与哭哭啼啼的女眷打交道,便与郭仲熊站到一旁,着曾润、朱孝通先进去使葛家女眷回避过后,才走进低矮的牢房。
葛伯奕所住的囚牢,都铺上柔软的干草,须发霜白的葛伯奕靠土墙坐在干草堆上,葛怀聪已经僵硬的尸体就直接横躺在地上,胸腹间还插满短杆弩|箭,血液已经凝固成紫黑色。
“经略使何至于此?不如我叫人找一副上好棺木先将小葛将军尸身收殓起来!”岳海楼半蹲在牢门前,看着葛怀聪的尸体两眼,跟葛伯奕说道。
“岳海楼你何需跑来猫哭耗子装慈悲?”葛伯奕三角老眼里尽是冷漠、愤恨的光芒,冷冷说道。
四日前岳海楼与葛怀聪、曹师利等人逃到朔州城,一齐将更多的责任推到朱沆身上,当时也料定朱沆要么已经战死,要么就被蕃虏俘虏住。
葛伯奕当时乍听天雄军全师覆灭,如遭雷殛彻底乱了方寸,也没有细想太多。
而岳海楼也没有在朔州停留多久,随后就绕道赶去应州见刘师中、蔡元攸。
不管怎么说,岳海楼既非统兵之将,也无监军之责,他从头到尾只负责联络曹家兄弟。
曹师雄、曹师利举朔州南附,曹师利率部作战,也要比天雄军表现好得多,证实他们南附大越是有诚意的——岳海楼即便随葛怀聪他们一起逃回来,也轮不到他去背负兵败的罪责。
不过,因为王禀的到来,葛伯奕无法仓促逃回岚州
,却有时间听葛怀聪叙述他们越城西逃的详细细节,越琢磨越不对劲。
朱沆使监军使院卒提前在北城墙造登城道,初看对他们有利,这可以说是朱沆执意越城西逃的实证,除了诸多逃将外,数百名逃归的溃卒都能证明这一点。
同时,岳海楼极力鼓动葛怀聪弃军逃走,葛怀聪他们琢磨不出味道来,葛伯奕在这泥坑似的官场里修炼半生,有三四天思量,怎么可能还识不透岳海楼包藏祸心?
葛伯奕最初就想着他将天雄军残部笼络好,然后抓住这两点做文章,多多少少叫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与刘世中、蔡元攸、岳海楼等蔡系将吏一起分担罪责,再安排人拿巨资到汴京打点走动,葛家也不是不能逃过一劫。
现在好了,朱沆是使监军使院卒提前北城墙造方便出城的登城道,但朱沆最终成功带着上万兵卒撤回来,这只能证明朱沆有先见之明,有功而无罪。
而他葛伯奕又被王禀、王番父子干脆利落的夺走军权,最后的,也可以说关键之时可能是最大的依仗也没有了。他昨日对王禀、王番说要找刘世中、蔡元攸投罪,其实是畏惧王禀、王番父子心狠手辣对他们下毒手。
要不然,他难不成还真指望正愁找不到人背锅的刘世中、蔡元攸能放他们一马?
他亲自捧着长子葛怀聪的尸体囚于州狱当然是苦肉计,但坐到牢室里越是反复思量,越是觉得岳海楼这人实在太可恨。
倘若长子葛怀聪能在大同多坚守几天,他们这也是拼命催促刘世中、蔡元攸派出援军,等这一套流程走完之后,最终因为援军不至而致天雄军覆灭,那就是整个主派战一起承担战败的责任。
葛伯奕相信到时候他葛家即便会受到处置,也不可能会有多重。
朝野更多的抨击声音,只会集中到蔡铤、刘世中、蔡元攸等人身上。
现在好了,全拜岳海楼所赐,葛家现在可以说是彻底的山穷水尽了。
而以葛伯奕对岳海楼的了解,岳海楼极力怂恿弃城西逃绝对是包藏祸心,绝对是为了替蔡系推脱罪责。
葛伯奕此时见到岳海楼,能有什么好脾气、好心情?
“经略使心里恨我,岳海楼确实无以分辩,”岳海楼说道,“但我此趟过来,绝不是要对经略使兴灾乐祸的,实是想要办法救经略使一族老小!”
“呸!”葛伯奕将一口浓痰吐岳海楼的脸上,对他假惺惺的话不屑一顾。
“……”岳海楼将脸上的浓痰抹掉,不介意的说道,“我怀疑朱沆实已投敌,但还有几处关键问题没有搞清楚,才特意赶来找经略使指教。没想到经略使对这事完全漠不关心,那就当海楼没有走这一趟!”
“你说什么?”葛伯奕忙不迭连滚带爬到牢门前,拽住岳海楼的衣襟惊问道。
“我说朱沆或朱沆身边人有可能已经投敌才致天雄军覆灭,而朱沆率万余天雄军残部回来,可能还有天大的阴谋——只是还缺一些证据,却没有想经略使完全不关心这个!是我岳海楼多事了!”岳海楼站起来说道。
“请岳侯救我葛氏一族!葛伯奕下辈子给岳侯当牛作马!”葛伯奕也不顾体统,在牢室里就给岳海楼跪下叩头!
第一百零九章 噬人真相
(有兄弟觉得葛伯奕的形象塑造有问题,但那段真实的历史实要比想象中更加不堪,我都未必有勇气去写……)
倘若能坐实朱沆或朱沆身边有人投敌,对葛家推卸战败罪责的意义有多重要,葛伯奕掰着脚趾头都能想清楚。
葛家到时候就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上百宗族子弟死于朱沆投敌之举,长子葛怀聪还在朔州城下被朱沆反咬一口当众射杀,他葛伯奕也沦为阶下之囚。
只要坐实朱沆投敌,那葛家那就背上天大的冤屈,转而赢得朝野普遍的同情。
不过,葛伯奕同时也很清楚,不能仅仅因为朱沆奇迹般的将万余天雄军残部从大同带回来,就质疑朱沆及朱沆身边有人投敌。
这只会加倍激怒那些想拿他葛伯奕问罪的人。
葛伯奕这一刻,就像溺毙之前抓住一根稻草,也完全顾不上体统,在牢中给岳海楼跪下,甚至都想将他那口淬到岳海楼的浓痰舔干净掉。
郭仲熊一方面诧异岳海楼的说辞,竟然质疑朱沆有投敌的可能,而另一方面他更诧异葛伯奕此时这难看到极点的姿态。
这便是大越的堂堂公侯?
岳海楼却无意外,葛怀聪这些都指挥使、都虞候,身为高级武将却怯敌如鼠,他们又哪一个不是葛伯奕带出来的心腹、子侄,哪个有半点气节可言?
他重新坐在牢房过道的泥地上,问葛伯奕:“经略使,现在能与岳某好好说话了?”
葛伯奕急巴巴的凑过来,问道:“朱沆乃大越名相之后,又幸娶县主,在静江府为官刚直,才与地方官吏冲突弃官归京——伯奕听闻官家对朱沆颇为欣赏,这次使他与王番到河东来,有意要任用他。要是贸然说朱沆投敌,只怕官家第一个不信吧?”
“当然,要是直接说朱沆投敌,不要说官家不会信,我与经略使也不大可能会信,但倘若是朱沆身边有人投敌,并暗中挟持朱沆呢?”岳海楼靠着牢房的木栅门问葛伯奕。
“应该会是谁?”葛伯奕这时候更关键这么一个天大的罪名,能栽到谁头上去。
“经略使可有听小葛将军说起夜叉狐徐怀这人?”岳海楼随葛怀聪逃去朔州时,就想着将罪责更多推到朱沆头上,并没有怎么提及徐怀。
当时在他们的心目里,也不觉得徐怀这么一个小角色能背什么锅。
然而事后细细琢磨,很多事都是有蹊跷的。
监军使院随前锋军进入大同的人马,名义上是朱沆为首,朱沆之下还有徐武坤、吕文虎两名军虞侯——潘成虎是天雄军主力进入大同城后,才奉王番之命赶到的,徐怀率领二百扈卫随行。
看上去徐怀是完全听命于朱沆的,朱沆也亲口承认造登城道是他秘令所为。
然而岳海楼心里很清楚,徐怀既然是夜叉狐与莽虎合体,就绝非是朱沆所能驾驭、掌控得了的人物。
一定要岳海楼去说,他宁可相信是桐柏山众人先看出有兵败之忧,于是瞒着朱沆,擅自在西北
角楼附近造登城道,直到最后一刻由朱沆向他及葛怀聪等人说出而已。
在大同西城,为了方便议事,朱沆主要时间都直接住行辕里,很少去西北角楼下的监军使院卒驻地——监军使院卒要求负责西北角楼的警戒乃是徐武坤直接向葛怀聪提出,以及北城门失陷时,北城墙小两百守兵欲撤回来,也是徐怀擅自截留。
这种种细节,岳海楼都清楚,也都能对应到猜测之中。
“怀聪归来,略有提及这人。王禀能从桐柏山匪乱安然脱身,以及前段时间岚州军卒因粮谷啸闹,似乎都与这小儿有关?”葛伯奕很多事情都还是知道的,但他从没有将这么一个小人物放心上。很多事情他也就似是而非的知道,也不是很笃定,甚至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的牵扯,他都没有细究过。
“徐怀乃徐武宣之子,不知道经略使对徐武宣有没有印象?”岳海楼又问道。
“王孝成的亲卫营指挥使?”葛伯奕不确定的问道。
“是,徐武宣就是王孝成的亲卫营指挥使,而王番监军使院的军虞侯徐武坤以及此时与徐怀关系密切的徐武良、周景、徐胜等人,甚至包括王禀身边的那个卢雄,当年都是王孝成麾下的军吏。他们原本是桐柏山寇,乃是王孝成出知唐州期间降服收为心腹,王孝成死后,他们都脱离靖胜军返回桐柏山,”岳海楼说道,“十数年以来,他们都寂寂无闻,但就在王禀被贬唐州期间,他们骤然间活跃起来。虽说唐州上奏朝廷的函文里,很多事都轻描淡写了,但我在这里可以明确的告诉经略使,桐柏山匪乱能剿灭,就是这些人干的!之后王禀调任岚州石场,他们也千里迢迢护送。这可以说他们是行忠义之事,但问题在于他们护送王禀到岚州之后,并没有离开,甚至还以铸锋堂的名义,在岚州部署势力,借粮谷啸闹事助王禀夺权,也仅仅是他们小施手段……”
“岳侯是想说他们另有目的?”葛伯奕问道,“但我就奇怪了,他们能有什么目的,总不可能为王孝成报仇雪恨吧?他们当年在靖胜军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轮得到他们为王孝成报仇雪恨?”
岳海楼心神一悸。
徐怀自承夜叉狐之后,他心里就有太多的疑惑与不解,但这些天发生事情太令他目不暇接、太方寸大乱了,以致没有时间去梳理这一切。
他这次也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桐柏山众人的威胁,并不觉得将战败的罪责都推到葛家父子头上,蔡系真就安然无恙了,所以他才想着要找葛伯奕了解朔州夺军的详细经过。
这对他来说,也一次认真的梳理。
而葛伯奕这时的这句话,仿佛一道雷光,将他心里太多被疑惑、不解遮挡的迷雾骤然间劈开。
动机!
对,桐柏山众人做这么多事的动机是什么?
徐怀千方百计遮掩他真面目,甚至自幼在桐柏山都以痴愚示人的动机是什么?
特别是后者,岳海楼这几天一直想不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桐柏山长大成人,为什么要自小掩饰自己那令人心悸
的才智?
现在看来,唯一的解释,那就是要掩饰他真正的身世,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
当年死于管涔山黑风谷的幼儿,被偷梁换柱了!这也解释桐柏山众人那令人困惑不解的动机之迷!
而桐柏山众人在管涔山第一处落脚地铸锋山庄,不就在黑风谷附近吗?
这么多的蛛丝马迹,自己以前怎么就视而未见呢?
“郭郎君,你立刻遣人快马加鞭赶往唐州见董成,要他立时羁押陈碛待审!他可能是徐怀等人的同伙!”岳海楼霍然间想透许多事,不顾葛伯奕在场,便要郭仲熊安排人手赶往唐州报信。
“岳侯是唐州押军陈碛?他有什么问题?”葛伯奕问道。
岳海楼不解的问道:“经略使也听说过这个人物?”
“陈碛负责从唐州押送粮秣到太原来,但到太原之后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以致唐州两营厢军滞留太原不得归,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到岚州来之前,下面曾将这事禀告给我,我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葛伯奕说道。
两营唐州厢军在北征战事即将开启之际滞留太原城不归,太原负责接洽的官员当然不敢大意,但上报到葛伯奕,葛伯奕也没有认真理会,这事便拖沓下来,岳海楼、郭仲熊他们两人也都不知道这事。
“陈碛原名徐武碛,曾在王孝成麾下任亲卫营副指挥使。我们一直误以为他与桐柏山众人不合,而在桐柏山匪乱之后,陈碛投附唐州知州董成,在州衙任吏!”岳海楼惶然跪坐,问葛伯奕,“经略使,你现在还觉得这一切是偶然吗?”
“这与他们暗中投敌,又有什么关系?”葛伯奕问道。
“如果说徐怀不是徐武宣之子,而是王孝成之子呢?”岳海楼问道。
“怎么可能?”郭仲熊震惊问道,“王孝成受诛之后,妻儿不是为家将所劫,早死于管涔山中了吗?”
郭仲熊不是当年的当事人,但王孝成伏诛以及妻儿为家将劫杀,乃是震惊当世的公案。特别是王孝成妻儿之死,还是岚州州衙结的案,他到岚州任职,看过相关卷宗。
不过,郭仲熊转念又想:要是王孝成妻儿之死,并非家将劫杀,而是有预谋的伏杀,而在伏杀之前就有人预料到这点,随便拿个幼儿将王孝成之子替换下来,那一切就都能解释了!
这些年来,也一直都有传言说王孝成的妻儿是蔡铤指使人伏杀。
郭仲熊震惊看向岳海楼。
当时事变,岳海楼是亲历者,甚至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蔡铤,才将王孝成控制起来,那王孝成妻儿之死是劫杀还是伏杀,岳海楼应该是最清楚的。
岳海楼没有说什么,对郭仲熊眼里巨大的困惑,只是微微颔首,以示他猜测不错,转而又跟葛伯奕说道:“经略使现在应该能想明白这一切了吧——当年要不是得经略使支持,蔡相可没有办法叫王孝成伏诛啊……”
第一百一十章 权当不知
走出低矮阴冷的牢房,看苍穹铅云密布,郭仲熊更觉压仰。
曾润、朱孝通等人都在牢房外守着,看到郭仲熊、岳海楼二人走出来,凑过来,有些心慌的低声问道:“葛家在河东数代为将,树大根深,怎么轻易就叫王番将军权夺去?葛怀聪又当众被射杀,军卒大闹的话,岂非又要出大乱子?”
郭仲熊看向曾润、朱孝通,没有吭声,举步往州狱大院外走去。
“出不了大乱子,你们心慌什么?”岳海楼瞪了曾朱二人一眼,示意他二人与其他役卒落在后面,莫要碍着他与郭仲熊说话。
“……”郭仲熊在一堆未清扫的积雪前站住,转身跟岳海楼说道,“天雄军溃败,葛怀聪诸将怯战畏敌,差不多已成定论,葛家父子担下这诸多罪责,刘帅、少相应能无碍,我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从桐柏山到岚州,徐怀等人如此处心积虑在岚州部署势力,徐武碛甚至不惜行苦肉计潜伏到董成身边,我很难相信他们不是针对所有跟相爷有关的人等——郭君也是知兵之人,真以为大同城里没有蹊跷,朱沆能将上万兵卒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岳海楼问道,“我是从大同城里逃出来的,虏兵部署极其周密、士气之旺盛,我是亲眼目睹,要不是虏敌有意相纵,我项上头颅可以赔给郭君!”
“我们信不信,有时候并不重要,关键是如何要让朝野相信,让官家相信,”郭仲熊沉吟说道,“王番来函称朱沆归缴得一千五百余枚虏兵头颅,应该不会作假。又如曾润、朱孝通刚才所言,葛家在天雄军树大根深,却如此被轻易夺军,这恰恰说明天雄军兵卒对葛家离心离德。再一个,王孝成妻儿死于劫杀,而非死于伏杀,这是当年早就结了的公案,这桩公案不能翻,仅仅说王孝成旧部为旧仇处心积虑,甚至不惜通敌,我们很难说服别人啊……”
“为什么要我们去说服别人?葛伯奕信之不疑便可。”岳海楼负手说道。
“你这是打算……”郭仲熊迟疑的看向岳海楼,他也是猝然间知悉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秘密,脑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岳某有时候行事是不算光明磊落,郭君心里或许不喜,但满朝文武皆处心积虑,岳某想做一点事情,又如何能光明磊落得起来?”岳海楼并没有直接说他的谋划,岔开到其他话题上,说道,“便拿粮谷事来说,这潭子烂泥是如何形成的,郭君有没有能力解决,王禀怎么可能不知?然而,他们偏要怂恿兵卒闹事,借此事在岚州钳制郭君,郭君能跟他们光明磊落的去讲道理?如我所料不差,王禀接下来必然会借兵败,再倡与契丹休兵止战之事,郭君难道忍看我们数年的心血都赴之流水?”
“朝野上下弊端实多,兵败或许不是偶然……”郭仲熊说道。
“正因为朝野积弊甚重,又不能猝然解决,所以更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燕云,以庇护河北、河东啊!没有燕山、阴山之险,大越兵卒凭什么抵挡赤扈人的铁骑
锋芒?”岳海楼说道,“郭君真以为岳某看不到这满朝已成泥潭的积弊?”
“好吧,你要做什么事,我权当不知!”郭仲熊轻叹一口气,说道。
他以侍制、枢密院都承旨出知岚州,满心想着借北征伐燕立一番功名,谁曾想临了竟是一地鸡毛?
…………
…………
王禀、王番在黄昏前抵达阳口砦。
阳口砦乃是大越在宁武城北规模最大的一座军寨,需要是可以常驻上万精锐兵马,城寨坚固,守城设施完善,两侧还筑绵延百里的包石边墙借峰岭地势之险,抵挡虏骑南侵。
天雄军主力在大同溃败,岚州境内就剩一万检选下来的老弱病残兵马,其中就有五千人马紧急集结到阳口砦,防备契丹骑兵有可能袭夺阳口砦,然后往岚州、太原等地迂回渗透。
王禀、王番顺利接管阳口砦防务,夺军这件事就可以说是划上圆满的句号了。
消息传回来,阴超则率部作为第二批撤离的兵马,也在黄昏之前簇拥万余汉民出城南下。
等第二批南撤人马出城踏上南撤之路,又是夜深时分,朱沆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文横岳、曹师雄等人的陪同下返回刺史府,徐怀站在城楼垛口前,眺望浓稠如墨的夜色。
片晌后,一名小校跑上城门来通禀:“柳姑娘请你与石爷过去一趟!”
“柳姑娘那边是得到什么消息?”徐武碛疑惑的看向徐怀问道。
铸锋堂的人手算是相对充足的,独挡一面的人手也不缺,但猝然间面临这么大的变乱,除了直接率领八百院卒驻守南城门外,还要保持对以桐柏山卒为主的工辎营的控制,负责侦察斥候恢河两岸的敌踪,要协助朱沆掌握、监控曹师雄、文横岳等部,徐怀、徐武碛、徐武坤、苏老常、郑屠、周景以及徐心庵、唐盘、殷鹏、韩奇、唐青等人到这时候都没有喘气的机会。
目前各方面的信息汇总、梳理,主要是柳琼儿负责。
柳琼儿不便直接到城楼来,但派人传讯要徐怀、徐武碛同时过来,必然是极重要的讯息刚到朔州。
徐怀负责驻守南城门,除了朱沆有事相唤,这一天一夜来他吃喝拉撒加睡觉都在城门楼里,但柳琼儿、苏老常以及周景等人所率领属于铸锋堂的人马,不需要守城,则在挨着南城门的地区,占据一片院落暂歇下来;也给徐怀安排了住处。
突袭大同之前,清顺军就对城中蕃民进行过一轮血腥清洗,汉民又连着撤出两批,这座契丹西南部的边州重镇已经空了一半。
寂静寒冷的夜里,街巷都冻得结实滑溜,偶尔某个角落传来一两声压仰的哭泣声。
徐怀与徐武碛走回到给他安排的住处,看到徐武坤、苏老常这时候也正接到柳琼儿的告知从别处赶过来。
“柳姑娘这里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徐武坤拖着疲乏身子坐下来。
撤回到朔州城后,徐武坤作为军虞侯继续留在朱沆身边,与吕文虎等人一起督
察朔州城内诸部兵马的动向、军纪,比徐怀他们驻守南城还要累。
“刚刚有信报从岢岚传回,”柳琼儿示意廊前的护卫都退到院子里,将门扉掩上以免隔墙有耳,待众人都落座后,说道,“我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便直接将大家都请过来!”
“是郭仲熊想在岢岚折腾出什么花儿?关键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苏老常得知王禀、王番父子成功接手阳口砦的防务之后,就以为大事已定,想不出岚州州治所在的岢岚城能有多大的‘惊喜’等着他们。
“葛伯奕午前就抵达岢岚,他并没有继续赶往代州找刘世中、蔡元攸请罪去,而是自戴木枷,抱着葛怀聪的尸首进城,自囚于州狱!”柳琼儿说道。
“呸,葛家好歹也算数代将门,倘若要点脸就干脆利落抹脖子拉倒,葛伯奕演这苦肉戏给世人看算哪一出,又能有什么用?”徐武坤不屑的啐骂道。
徐怀微微蹙起眉头说道:“葛伯奕既然还想着折腾,那他一定还会想办法推卸罪责。特别是他当街抱着葛怀聪的尸首走,说明他或许知道蔡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非他所能硬扯,他还是想着在葛怀聪的死上面做文章,跟我们拉扯。”
苏老常、徐武碛也是蹙着眉头坐下来。
他们都知道当时射杀葛怀聪有震慑军心的必要性,但也难以否认葛怀聪这么一个人物死于乱箭之下会有不少的后遗症。
“还有其他什么消息吗?”徐武碛问柳琼儿。
“葛伯奕自囚于州狱后,午时岳海楼与郭仲熊就赶去州狱见葛伯奕。”柳琼儿说道。
“岳海楼在大同一味催促葛怀聪西逃,葛伯奕再蠢,这时候也应该回过味来了——岳海楼这时候跑去见葛伯奕,不怕葛伯奕抽他两耳刮子?”徐武坤问道。
“不单见了,岳海楼、郭仲熊还在州狱待了近一个时辰,”柳琼儿说道,“但可惜岳海楼、郭仲熊两人单独见的葛伯奕,没有让其他人接近,他们到底聊了什么并不能确知。不过,我们要假设岳海楼已经猜到徐怀的身世,然后在这时将徐怀的身世泄漏给葛伯奕知道……”
众人这时候都倒吸一口凉气。
岳海楼在大同劝葛怀聪西逃包藏祸心,这是葛伯奕等人事后怎么都能回过味来的,但就在这种情况下,葛伯奕还在州狱与岳海楼、郭仲熊密议这么久,众人也都知道事情绝对非同小可了。
而徐怀在大同为了吸引更多的桐柏山卒在溃败时能往西北城聚拢逃走,当时公开自承夜叉狐的身份,就已经考虑到岳海楼这些蔡系私臣有可能会怀疑他的身世。
之前苏老常、徐武坤都还以为铸锋堂到这一步,势力可以说是初成了。
他们想着岳海楼等蔡系私吏即便能猜到徐怀的身世,也难奈何得他们。
他们更不怕蔡系人马敢是公然去翻当年的旧案,但是他们没想过岳海楼有借葛伯奕这个即将溺毙的人来咬他们的可能……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狭路
柳琼儿拂晓时才将将睡着,在纷乱的睡梦中又被异响惊醒,看窗外已经大亮。
听隔壁徐怀屋里“哗啦”作响,像是有桌案被踹翻斫倒,柳琼儿穿上袄衣推开门,看到牛二还忠实的守在院子里当值,徐怀卧房窗户打开着,看屋里桌案箱柜都被砍翻在地,一片狼籍,好好一把直脊长刀也用力过猛断作两截,徐怀手执断刀坐在床前,脸容崩紧,阴戾的盯着院中。
柳琼儿走进去,想收拾却无从下手,娇声嗔道:“你这是又作起什么妖来?”
“做了一个噩梦,心里郁恨难消,”徐怀将断刀扔到一旁,双手抱着后脑勺横躺床头,盯着帷帐,问柳琼儿,“你可听说过赤扈人的牵羊之事?”
“捉俘裸身披羊皮,颈牵绳索以作羊行,听说是胡虏羞辱战俘之举——你怎么突然说及这个,跟你做的噩梦有什么关系?”柳琼儿盘膝坐床沿来,抓住徐怀的手,柔声问道。
“我晨时梦见赤扈人的骑兵大举南下,汴京城不战而陷,大越君臣宗子妃嫔郡贵数千人被押送到赤扈王帐,数千人苟且偷生,却被扒光袍裳披羊皮脖项颈上套绳索在肆意浪笑的赤扈人面前作羊膝行!”徐怀说这番话都觉得胸口憋得慌,喘着粗气说道。
“……”柳琼儿想象不出那是何等令人郁苦的情景,幽幽一叹,将徐怀的胳膊拉开来,蜷着身子,枕着徐怀的胳膊依偎着他躺下,缓缓说道,“你此时暴露身世看上去是有些早了,有很多不可测的后果,但我愿意相信你做一切决定的迫切跟必要。现在我们要做的,尽可能避免这诸多不可测的后果就好了!”
“你说,我听着!”徐怀说道。
“岳海楼一旦对你的身世起疑,以往种种令他们困惑不解之处,都会坐实这一猜测,现在也已很难再有什么手段,对他们进行迷惑。而他们也必然会认定桐柏山众人在匪乱之中的种种作为,以及组建铸锋堂以来部署势力,都是针对蔡系所为。因此,在蔡系内部,不管他们以往有多少仇敌,我们这次必然已经成为他们最迫切拔之而后快的存在,我们也必然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他们可能会施展的种种阴狠险计,”柳琼儿说道,“他们是不敢直接翻当年的旧案,但矫诏以及你母亲为蔡铤杀害之事,朝野都有传闻。现在他们只要暗中放出消息去,除了当年与矫诏事有牵涉的将吏会对你倍加警惕外,那些自诩清高的士臣也多半会倾向认为我们居心叵测,甚至不排除王番郎君都有这样的想法!”
“你为什么不提王禀相公?”徐怀问道。
“王禀相公与卢爷,或许早对你的身世有所怀疑了吧?”柳琼儿说道,“王禀相公、朱沆郎君心胸气度到底比寻常士臣要强出一截,我们种种作为与努力,他们也都能切身感受到,只是王番郎君与我们并不熟悉,始终隔着一层,他要是知道你的真正身世,我很难想象他心里没有一些想法!”
“
好吧,你说的是有道理,但王番郎君真要对我们有什么想法,这却非我们所能改变的!”徐怀说道。
“我早叫你将王萱那小丫头片子拿下来,与王番郎君做成翁婿,不就没有这个难题了?做成这一步,岳海楼这些恶人再散播恶言,王番郎君也只会偏向着你,这也是人之常情,而你偏偏不听我的。你此时倘若还想叫王番认你为婿,估计比从大同城时率这么多兵卒逃回来都难喽!”柳琼儿说道。
“你怎么又扯这事上去啦?”徐怀苦笑问道。
“那个萧燕菡我可听说肌肤像雪一样白,容貌不像江南女子那么温婉娇柔,却是出奇的端丽明艳,性情又泼辣大胆,想必合你的胃口?”柳琼儿侧过身子,捧着徐怀的脸蛋,认真端祥着问道,“你可有对她动过心思?”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徐怀问道。
“我一直都在想,岳海楼昨日见葛伯奕秘谈一个时辰,倘若将你的身世告诉葛伯奕,是想达到怎样的目的?”
柳琼儿说道,
“照理来说,蔡系人马绝对不会主动去翻当年的旧案,但葛伯奕是即将溺毙之人,现在给他找到最后一丝推卸罪责的机会,他会有什么顾忌?葛伯奕此时站出来揭穿你的身世,并以此指责我们对当年的旧事怀恨在心,不惜暗通虏敌也要来找蔡铤及当年的涉事人报仇雪恨,以此质疑朱沆能率天雄军残部而归,乃是敌虏暗中所纵,你要怎么辩解?你前夜率二百骑抵达朔州城下,葛伯奕闭门不纳,当时找的借口就是说你们通敌才得以归来。我就在想,他真要知道你的身世,除了扣我们一个通敌的罪名,也没有其他手段能更好洗脱他们罪责了吧?这时候蔡铤及岳海楼、郭仲熊等人自然会极力否认,但问题是人心的偏向在这一刻便会形成,我们就会被彻底的孤立起来。而哪怕葛伯奕最终因兵败问斩,也改变不了人心对我们的看法跟警惕、戒备。我一宿没有睡好,心里就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先下手为强,派人去找萧燕函求一封萧林石的手迹,直接先给岳海楼扣上通敌的帽子!既然都要告诉,自然是要先声夺人为好!”
“……”徐怀霍然坐起来。
“你怎么了,一惊一诈的!”柳琼儿吓了一跳,问道。
徐怀俯下身子,捧住柳琼儿迷人的脸蛋,在檀唇狠狠吮吻了两口,说道:“你真是我的好诸葛,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唔唔,你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提醒你什么了?”柳琼儿蹬着小脚蹄子,要将徐怀从她身上踹下去。
“岳海楼可能比我们想象更为阴狠!”徐怀说道,“我去见朱沆郎君,你派人去将五叔他们找过来!”
…………
…………
汾水从吕梁山流淌而出,中游穿过太原盆地、临汾盆地,最终汇入黄河。
太原盆地北接忻州盆地,在地势上太原、忻州以及北面的代州夹于吕梁山与太行山之间,更为接近一个
整体,而岚州则被吕梁山孤零零的分隔在西部。
徐怀当初护送王禀前往岚州,便是从太原北部的天门关遗址,走杨广故道穿过吕梁山进入岚州境内的。
葛伯奕要与诸将坐囚车,从岚州前往代州(雁门关)正副承宣使刘世中、蔡元攸处请罪,相对便捷、安全的一条道,也是走杨广故道先进入太原境内,然后北经忻州,前往雁门关。
大越规制,刺吏、观察使以上将臣,仪随不得超过三十四人;观察使以下将吏仪随减半,不得超过十七人。
葛伯奕风光正盛时,没有人会拿这条规矩来约束他,但他现在坐囚车前往代州请罪,哪怕是为了装作可怜样儿,也不能再令百余亲卫纵马披甲持刀随行。
九辆囚车以及一辆装运葛怀聪尸骸棺木的马车,在十数岚州役卒及十数葛家青衣刀客的簇拥下,在岚州的山道间逶迤而行。
作为岚州与太原、忻州等地联系最为核心的隘道,这一刻也是车水马龙。
天雄军覆灭于大同的消息,这两天传遍岚州,贫苦寒民大多已麻木不仁,而头脑稍微灵活一些的大户、官宦之家,只要能想及十数年前的边衅之祸,大多数人都觉得岢岚城远不够保险,这时候都匆匆收拾行囊赶往太原避祸,将狭窄曲折的杨广故道上挤得拥堵不堪;沿线几座驿站也早已人满为患。
临近天黑,囚车队伍进入吕梁山也没有走出几十里地,距离最行的黑雁驿还有十数里——虽说他们可以勒令驿站腾出足够的房间来,但前方很多车马队都停下来休息,拥堵狭道。
见天快黑下来,前路又难畅行,囚车队伍只得偏离狭道,进入一座峡谷里临时驻扎下来。
葛家没有以往的威风,除了郭仲熊所遣的押送役卒外,仅十数门客家将相随。看到有不少逃难人众也进入这片相对平阔、又能遮挡寒风的峡谷宿夜,他们也无意再逞威风驱赶,只是隔着一定距离,不让这些人接近。
夜很快就深了下来。
一堆堆篝火还在寒风中摇曳,但人声渐微,只余寒风在山谷间呼啸。
急促的马蹄声撞碎静寂的夜,众人在篝火旁惊醒,茫然看到远处的狭道上有一队骑兵高举火把快速驰来。
沿途但有阻拦,这队骑兵皆刀斩箭射。
宿于路旁多为逃难人群,哪里能够阻挡,只能仓皇逃命,让开道路。
“契丹人!”
葛钰夜里宿于囚车,脖子上还栲着木枷,他看不清楚人脸,但这队骑兵往峡谷这边杀来,除了所持皆弯刀利刃外,身着也是胡服裘袍,这一小队骑兵不是契丹人,又是什么?
天雄军大溃,岚州境内防御到处都是漏口,有小股契丹骑失漏进来烧杀掳掠,实属正常,但这队契丹骑兵明显着是冲他们来的,葛伯奕颤声大叫:
“徐怀狗贼,要借契丹人杀我们灭口!”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伏杀
峡谷三面皆是壁立千仞的高崖,南侧接杨广故道,也是峡谷的开口,有近两百步开阔,地势较为平缓,坡谷间都是夜宿于野的避难人众,捡拾柴枝点着一堆堆篝火,深夜也未熄灭,与夜穹之上的稀寥星辰、暗影幢幢的远山凝望着。
五十余骑持刀弓突然间从远道杀过来,仿佛死神一般惊碎逃难旅人的梦。
宿于峡口的人众慌不择路的往两侧坡地逃命躲避。
动作稍稍迟缓,或者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逃难旅人,都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见一支支利簇又准又狠的朝他们面门、胸腹要害射杀过来。
即便有人侥幸躲到障碍物后,躲避弓弩的攒射,但没能及时逃往两侧坡地,就见这些人马皆骑快马,在黑夜里人影幢幢,快速驰聘而过,看似浑不经意的弯腰俯砍,闪烁寒芒的弯刀,就带起一蓬飞溅的鲜血!
这股骑兵进入峡谷之前,对栈道旁的阻挡人群主要还以驱赶为主,但进峡口后举起屠刀就再无收敛,眨眼间的工夫,峡口处就有十数人或遭箭射或遭刀砍而死伤,惨叫衰嚎之声,在崖壁间传荡。
这股骑兵进入峡口并没有急于往深处杀来,各分出七八骑控制两侧的坡地,摘下马鞍一侧系挂的引火之物,往两侧崖下的灌木丛掷去,拿火把点燃。
高崖下的灌木林,由于背风的缘故,积雪很少,却满是枯树落叶,入冬之后包括仍在生长的灌木本身都极干躁,很快就引燃起一片,将不宽的峡口映照得红彤彤一片。
这时候相隔两百步左右,葛钰看着峡口火光里人影幢幢,依稀能看清这些人的脸面有意拿松墨涂黑,遮去原先的面目。
虽然都还穿着胡服裘袍、手持雕弓弯刀,但葛钰已能断定这些人绝非契丹人。
他怒吼着将颈项之间的木枷掰断,从一名役卒手里夺出长刀,朝葛伯奕叫道:
“徐怀这狗贼直接遣人来杀我们灭口,已不屑假契丹人之手了!这些骑兵都是汉民所扮!”
受郭仲熊派遣押送葛伯奕一行人的州衙役卒,这时候都已慌作一团。
十数葛家门客家将还算镇定,此时也已经帮葛伯奕以及葛槐等人的木枷打开,又令役卒将兵刃交出来,交由葛槐等人使用。
葛槐等人这些年即便纵溺酒色之中,但身为武将的底子还在,也很快指挥人手快速将拖车的马匹与囚车解开来,又将九辆囚车都拖到营地前推倒过来作为遮挡,防止敌骑直接冲杀过来或肆无忌惮的相隔数十步拿弓箭攒射。
在控制住峡口两翼容易逃出的坡地之后,居中的三十余骑徐徐径往葛伯奕等人所在的宿营地进逼过来。
他们也没有说直接纵马冲杀过来,十数人下马分散开来,掣出射程更远的步弓各据地势,朝葛槐等人攒射。
十数押送囚车的州衙役卒自不用说,他们除了兵服挎刀之外,连件皮甲都没有。
葛伯奕为了表现认罪的“诚意”,随行的十数家将也都布
衣挎刀,没有携弓硬弓坚甲,顿时间就被十数步弓压制躲在囚车之后,连头都不敢抬出来。
囚车推倒在宿营地前,是能遮挡住正面的攒射,但袭敌很快分出四组人马,各持刀弓从两翼乱石堆垒的崖脚包抄过来。
葛族家将以及葛钰、葛槐等人既无坚甲护卫,又无强弓与之对射的劣势,就彻底暴露出来了。
不多一会儿,就有好几名役卒、家将逃避不及为利簇射中。
葛钰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援兵过来,他不甘心坐以待毙,与人到中年自恃武艺没有减退的葛槐带着三名好手,借着东侧崖下的山石、树木遮拦,意图往一组袭敌快速逼近过去近身搏杀。
很可惜这组袭敌压根不给葛钰他们这个机会,看到葛钰他们逼近过来,就快速往侧翼拉开距离,与另一组接近过来的弓手交叉用弓弩射击,阻拦葛钰他们近身搏杀。
几次逼近都被挡了回来,而葛槐不防备,肩头、腋下还各中了一箭,入肉极深,葛钰再倔强,也知道敌人这次是有备而来,他们是在劫难逃了;甚至他们宿营的这处峡谷也都在敌人的预料之中。
葛伯奕背靠着囚车而坐,看身前壁立千仞、飞猿难渡的高崖。
葛槐坐到葛伯奕身边,他腋下所中那一箭极深,葛钰只敢将箭杆拗断,轻易不敢将箭头拔出来,在火光映照下,还有一股股血液从创口流出来。
“二伯,我们这次恐怕真要都交待这里了啊!”葛槐喘着粗气,跟葛伯奕说道,“你叫葛钰从北面的高崖逃走,现在恐怕就他有能力逃走!我们手上功夫荒废太久了。”
“我不走!”葛钰将几辆囚车拉围起来,恨声叫道,“我就不信他们到最后还只会拿弓箭阴人!”
葛伯奕从囚车缝隙看出去,看到两翼已有弓手包抄过来,而这些弓手身手极为矫健,即便一直都以弓箭射杀,但不意味他们手上的刀术就差了。
葛伯奕心知他们这次真是穷途末路了,葛钰独自从北面高崖攀岩而走,也极难逃过这些人的围杀。
葛伯奕没有劝葛钰独逃,整了整衣襟,在囚车后站起来,对犹坚守在身边的家将役卒以及其他被堵在山谷里的逃难人众,嘶吼叫道:
“我乃魏远侯葛伯奕,天雄军兵溃大同,我葛家父子有罪绝不推卸,但大同之溃另有曲折,我葛家也绝对不会认下。我葛伯奕原本将这曲折写入奏折,正准备秘奏官家知道,却不知道何故,竟然走漏了消息,叫贼人赶来围杀我等。我葛伯奕死不足惜,但即便死,我葛伯奕也绝对不愿看到天下人、看到官家,为贼人奸计所欺!诸位听我葛伯奕言,西路军监军使院都将徐怀乃逆帅王孝成之子,十六年前王孝成抗旨伏诉,徐怀为王孝成部将徐武宣、徐武碛等人携藏于桐柏山长大成人。一干人等心怀旧恨,不惜暗通贼虏,也要为贼父复仇,此乃天雄军溃于大同缘故!此贼此时知道他们的秘密为我所洞悉,不惜杀我们灭口,我魏远侯葛伯奕今日死于此也不足惜,诸位但有一人逃脱,切记将事情告之天下,莫叫徐贼奸
计得逞!”
“葛伯奕,你以为这峡谷里今夜能有一人逃出去吧?”
峡中还有十数骑岿然未动,这时候听葛伯奕这番言,为首一名壮汉拍马徐徐驰出十数步,哈哈大笑起来,猖獗叫道。
“你是何人?”葛伯奕问道。
“今日便叫葛伯奕你死个明白!知泾州事、靖胜军都统制王孝成帐前亲卫副指挥使徐武碛在此!王帅杀得虏敌尸骸遍野,你葛伯奕妒能害贤,怕王帅将尔等诸将衬托得太无能,你与蔡铤密谋诛杀王帅时,可曾想过今日?不仅你们都要死在这里,当年所有助纣为虐之人都要死。为报血仇,我们隐忍这么多年,现在与契丹勾结又怎么了?兄弟们,先把两翼的避难人众都清理干净,记住莫要留一个活口……”
峡口被这群人控制住,崖脚下的灌木丛被引燃后,火势也在一点点蔓延,躲到两翼坡地的逃难人众也被迫一步步往峡谷里侧集中,两边都有七八十人的样子。
这些人即便有不少人携带刀弓护身,但在控制峡口、谷中的这群人看来,他们都是不足为虑的乌合之众,比葛伯奕身边的那些人更不值得一提。
当然了,为了能叫消息散播出去,这群人决定这时候先对两翼的逃难人众大开杀戒。
甚至有意为葛伯奕身边人突围逃出去制造更多的破绽,二十多名好手都将弓弩收起来,手持长刀分作两队往两翼逼近过去。
这群人还是想着葛伯奕身边能有人携带葛伯奕的奏折逃出去,才能叫这一切显得是那样的真实,也必然更令世人动容,令桐柏山众人绝难为自己抗辩!
“扑扑扑!”
往左翼逃难人众进逼的十数人,借着篝火微弱的火光,眼睁睁看着数十把早就暗中上满弦的神臂弩在这一刻对准他们平端起来,利簇破空的风声就像死神在挥动镰刀,接下来就是利簇直接射中他们面门或破甲射入他们胸腹、腰腋的入肉响声……
变生肘腋,葛伯奕站在囚车后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进逼左翼欲屠杀逃难人众的十数好手,几乎在眨眼间就被全部奸灭,仅有三人及时伏地逃过神臂弓的攒射。然而这一刻,从左翼逃难人众的宿营地里杀出十数矫健身影,也在瞬间截断这三人逃回谷中的退路,重重刀光斩去。
看到这一变故,峡口的十数骑以及进逼葛伯奕的弓手也是大惊失色,下一刻都意识自己已经从猎人变成猎物,但他们到底训练有素,迅速往谷中聚拢过来,也不敢在再骑在马背上,而是将马匹在外侧围成一圈,阻挡弓弩攒射。
“岳海楼,你想着嫁祸给我们时,可曾想过有一句’螳螂捕蝉、夜叉狐在后’这句古话啊!”徐怀这时候才叫人将篝火都点燃起来,照亮左右,手持贯月弓站到一块山石上,又慢悠悠的朝不远处葛伯奕等人看去,骂道,“葛伯奕,你他妈就是一个老蠢货——老子要杀你,你们这些蠢货哪个能回到岚州?现在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到底是谁想杀你葛家满门灭口……”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交易
得柳琼儿提醒,徐怀意识到岳海楼有可能伏杀葛伯奕灭口栽赃给他们之后,就立刻与徐武碛带领一小队人马秘密驰归岚州。
不过,葛伯奕太早咬住岳海楼抛出来的诱饵,只以为得计,仅仅在州狱大牢里自囚一夜,就急着上路前往代州找刘世中、蔡元攸“请罪”。
同时郭仲熊名义上还是岚州最高军政长官以及西路军的转运使,岚州境内遍地都是蔡系的耳目。
要避开蔡系在岚州的耳目,时间又如此仓促,徐怀无法作太多的部署,只能带着小队兵马扮成逃难人群,紧跟随囚车队伍的前后|进入吕梁山。
如此仓猝应对,徐怀此时也只能保葛伯奕等人不被岳海楼伏杀灭口,并不妄想将岳海楼他们尽数歼灭于此。
而岳海楼率领、准备半途伏杀葛伯奕一行人的五十余骑,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与当初郑恢、董其锋带往桐柏山掀风搅浪的好手一样,都是蔡府精锐私兵,战斗力甚至还要略强一些。
之前,十数人是全无防备进入二十步之内,身穿铠甲也没能抵挡住神臂弩近距离的攒射,而现在岳海楼身边还剩下四十人,全神戒备,铠甲、硬弓、刀矛及盾牌皆全,就不是那么容易啃的了。
徐怀倘若想依赖不到十人的优势杀入谷中,将他们硬吃下来,也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徐怀现在所掌握的精锐太少了,一个个比种子还要珍贵,他哪里舍得在这些狗屁事情上虚耗精锐?
徐怀这时候也就慢悠悠的挨着山石而立,戟指谷中,叫道:
“前头那个蠢货,你姓甚名谁,他娘长得跟矮冬瓜似的,怎么有脸冒充我英明神武的五叔?你他娘是不是就没有撒泡尿照过自己,还是岳海楼他婆娘给你睡了,叫你如此的自信?”
“徐怀狗贼,你有胆莫耍嘴皮子,过来与你邱爷一战!”那人气得哇哇大叫,挥舞手中战戟,邀徐怀到谷中一战。
“你他娘真应该撒泡照照自己,来来来,你有种站在那里,先接我三箭试试深浅!”
徐怀说过这话,看有两人持盾上前将那人遮闭住,他都懒得拿弓站起来。
却是徐心庵组织人手,先在两翼结盾阵,然后用步弓射杀对方的马匹,迫使对方不敢在无险可遮挡的谷中拖延下去,不得不即刻突围。
岳海楼始终没有回应徐怀的辱骂,在众人簇拥下,只是神色阴沉的盯视左右暗沉的谷地。
即便徐怀身边有三四十名精锐暴露出来,但不意味其他逃难人众里没有混杂伏兵,也不意味着谷口外就一定没有伏兵。
不过,看着一匹匹战马被射杀,而他们这边以弓弩对射,又很难对居高临下的徐怀等人形成威胁,岳海楼咬牙下令:“分作三队,准备往峡口突围,左右小心峡口还有伏兵!倘若打散,众人都往葫芦岭聚集,谁都不得私归岚州或雁门!”
…………
…………
峡口外侧确是有埋伏小队人马,但不到二十人。
也是人数太少,徐怀不愿折损太多,并没有试图强行封堵峡口将岳海楼这些人都拦下来,最后也仅仅是踞峡口高处,趁其不备用弓弩将五人射下马,便草草了事,看着三十余骑纵马逃走。
徐心庵安排人手,除了将七名伤俘捆绑起来,将余下十一具偷袭者的尸体聚拢过来,还将无辜惨遭无枉杀戮、受伤不起的逃难路人聚拢起来进行包扎救治。
徐怀看向葛伯奕众人所在的宿营地,见他们还缩在数辆囚车围合的障碍物之后,心里冷冷一笑,扬声问道:“经略使现在还不敢出来见我们一见,难道这时候还怀疑徐某有什么歹心不成?”
葛伯奕看身旁押送役卒及随行家将三十余人,因为被铠甲盾牌遮护,被射杀六人不提,被射伤十六人此时也急需包扎救治,剩下包括六名待罪将官外,总计也就十五人还完好无损。
葛伯奕心里清楚,峡谷三面高崖,要不是徐怀早就埋伏在这里,他们绝逃不过岳海楼的毒手。
而徐怀倘若这时候还执意要扣押他们,他们也没有挣扎的余地。
当然了,葛伯奕此时还是经略使,仅仅是对西路军的统制权被王番夺走,徐怀既然在此设伏阻拦岳海楼对他们下毒手,哪里还有必要再加害他们?
此时唤他们过来,无需是不想空手而归,想从他们这边索取些好处罢了。
想透这些,葛伯奕才整理衣襟,与葛钰等人从囚车合围后往徐怀这边的宿营地会合过来。
走进跟路旅没有太大区别的宿地营,见徐怀蹲在地上查看死尸,葛伯奕清了清嗓子,拱手说道:“多谢徐都将相救,以往我等对徐都将实多有误会!”
徐怀回头瞥望葛伯奕一眼,目光又落在葛钰这些人身上,吩咐徐心庵:“将这些待罪之人都捆绑起来——叫他们一个个提着刀子乱走,大越王法何在?”
“你!”葛钰指着徐怀的鼻子急道。
“将葛钰他们都捆绑起来。”不待徐心庵着人上前动手,葛伯奕便先下令门客将葛钰等待罪数人都捆绑起来。
他吃不透徐怀到底什么性情,但朔州城下那一幕他到死都不会忘。
他葛伯奕身为经略使,自囚于州狱也是演戏给世人看,没有朝廷诏文,谁不能夺他经略使之职,但葛钰等人却又明明确确是待罪之身——葛伯奕此时要是还以为徐怀不敢对葛钰等人下手,他这一辈子就白混了。
看到葛钰等人都被捆绑起来,徐怀才跟葛伯奕说道:“经略使,你过来看看,是否有脸熟的面孔?”又看向葛伯奕身后被捆绑住的葛钰等人,说道,“你们也过来认认!这可事关你们能不能减轻些罪责!”
葛钰直挺挺的忤立在那里,咬牙切齿,但其他几名侍罪之将却都很清楚,要是能从这些死尸及几名伤俘身上,证实今日确实是岳海楼对葛伯奕行刺,意义绝对非同小可。
“此人是岳海楼身边的陈泰,曾在靖胜军任指挥使,是有名有姓的人
物——这二位不知道姓名,但岳海楼前往朔州、大同,他们皆有随行……”
徐怀虽然此前也跟岳海楼同往朔州、大同,但在大军之中,他都没有机会跟岳海楼打几次照面,当然没有机会认得他身边的人。
然而在整个突袭大同的进程中,岳海楼都始终紧随葛怀聪身侧,在行辕之中参与机谋,葛槐、葛钰等人对岳海楼身边的随扈侍从,都还是能认得出脸的。
很快又有两具死尸、一名伤俘被辨认出来。
“我刚才听从经略使说要上奏我有通敌之罪,可否借经略使的奏折一观啊?”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看向葛伯奕问道,“又或者经略使此时还以为徐某人有通敌之嫌?”
现在能找到更好的背锅侠,葛伯奕发神经病还会继续咬徐怀,当即从怀里取出奏章,直接扔篝火之中,说道:“葛某受奸佞欺枉,误会徐都将民,这奏折不看也罢,丢煞人也……”
“我等闻听岳海楼欲对经略使不利,特奉朱沆郎君命令前来营救,这是朱沆郎君的令函,还请经略使写一封回执,令我等回去好复命!”葛伯奕这种人物毫无节操可言,徐怀怎么都要防备他有可能随时会反咬一口,当即示意徐心庵将笔墨伺候好,要葛伯奕当场写下回执。
“徐怀,你莫要欺人太甚!”葛钰见徐怀得寸进尺,竟然要挟他祖父写下字据,都快气疯掉了,咬牙切齿的骂道。
徐怀只是瞥了葛钰一眼,没有理会他,平静的示意徐心庵将笔墨递给葛伯奕。
葛伯奕却无犹豫,接过笔墨,直接将纸张铺山岩上给徐怀写了回执。
最关键的当然还是在回执里注意岳海楼率众冒充契丹骑兵屠戮路人、行刺于他的事,葛伯奕临了还取出他经略使的大印盖上,说道:“徐都将这可满意了?”
“照理来说,我们将刺客逐走,便算是圆满完全朱沆郎君交待的差遣,但倘若经略使希望我们护送去太原,又或等到葛家族兵来援,那就是额外的差遣,得加赏才行啊!”徐怀将葛伯奕写就的回执,等墨迹稍干,才收入怀中,慢悠悠的说道。
“徐都将请说。”葛伯奕心里很清楚,岳海楼一行人未必逃远,很可能还觊觎一侧,他们没有徐怀的保护,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候到新的援兵,更不要想这时能直接安然前往太原。
“就是麻烦经略使签署一封调令,着唐州州吏徐武碛率滞留太原之唐州厢军,前往朔州御敌……”徐怀说道。
唐州两营厢军滞留太原,照理来说不编入北征伐燕军序列,也不归河东经略使府管辖,但徐怀与徐武碛持葛伯奕的手令,还真不怕两名厢军指挥使还能倔着性子不从。
见葛伯奕有所犹豫,徐怀说道:“经略使当然可以随时撤回这封调令,但我希望经略使能明白,我桐柏山众人是视蔡铤之流为仇寇,但对大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倘若我们能守住朔州不失,相信对经略使、对葛家也应该是有利而无害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问案
葛伯奕自囚于州狱,只是摆出请罪的姿态而已,但只要朝廷罢黜诏令一日未下,他就仍是河东经略使,河东诸州最高军政长官。
葛伯奕于吕梁山中遇刺,虽说这消息比不上天雄军覆灭于大同来得那么惊天霹雳,却也掀起滔天波澜。
杨广故道东起天门关,于吕梁山腹地又主要经过乾蚀谷,遂又名天门关道或乾蚀谷道,原本就狭窄曲折,又为惊皇失措的逃难人众塞堵。
知州郭仲熊、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与苛岚县令、横梁岭巡检使等人得信后,也是拖到次日晡时才陆续赶到出事峡谷。
葛伯奕离开岢岚城时,为示请罪的诚意,将一干亲卫扈兵以及葛族家兵都留在岢岚城里,得到消息再焦急,但路途拥塞,也是拖到与州衙增援兵马一起赶到遇刺峡谷。
篝火早已熄去,灰烬随着一阵阵打着旋儿的寒风在峡谷里起舞。
郭仲熊天塌下来一般,怔站在崖谷之中。
七名伤俘捆绑得结结实实,嘴巴塞上布条,想自尽都没有可能;十一名刺客尸体工工整整的摆放在宿营地里。
押送葛伯奕及葛钰等人的队伍,除了七名役卒、九名葛族家将死于行刺事外,岚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最终也是伤重不治,血尽而亡。
此外,还有三十七名从岚州逃往太原的避难旅人,遭无妄之灾,惨遭刺客刀弓杀死;而受刀箭创或仓皇间踩踏、跌入沟崖的伤者,更是多逾百人,相应的苦主都还在峡谷中等候。
“郭郎君,这些贼人太过狂妄大胆,竟然冒充贼虏行刺老夫,要不是监军使院徐都将率部相援,你们赶过来就只能替老夫收尸了——可恨这些贼人心手辣,竟然还牵连这么多的无辜路旅,我们倘若不将幕后黑手揪住,天理何容?”
葛伯奕这时已除去囚服,换上甲衣戎装,枯峻老脸在霜白须发衬托下,还是能装出几分威势来,按刀坐在宿营地里,将怔然发愣的郭仲熊等人喊到身边,说道,
“路途拥塞,郭郎君你们过来太晚,老夫不会怪罪你们——这几名生擒的贼人,此时还没有开口,老夫也不便滥用私刑,还要请郭郎君与录事参军、司理参军一并审问侦办。其他被卷入此案中的无关路旅,老夫在等待郭郎君你们过来前,已着人给诸多苦主录了证词。诸多形迹都表明枢密使府上私宾、前靖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岳海楼牵涉此事,还望你们彻查清楚!”
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皆有问狱之权。
而照朝廷敕令,州内发生大案,也应由录事参军、司理参军等人先负责侦办审讯;待查明案情原由之后,再由司法参军检选对应的法条交由知州、通判裁决。
不过,这次行刺案,葛伯奕当然不可能交由郭仲熊他来裁决,这时候只是吩咐他与荀延年、钱择瑞等人一起就地侦办、突击审讯案犯,将矛头先指到岳海楼的头上再说。
徐怀也是这个意思。
蔡铤作为主战派的首领,牵涉面太广,朝野
无数人的前程及身家性命,都跟蔡铤捆绑在一起;而此时以蔡铤为首的主战派在朝中还没有失势。
任何案件牵涉到蔡铤头上,即便是官家都会有种种顾忌,他们倘若直接将矛头指向蔡铤或刘世中这样的主战派核心将臣,无疑是极不明智的。
而他们就算将矛头指向岳海楼,这时候也不会直接斥指他有通敌之嫌,反正先咬死他与葛伯奕遇刺案脱不开干系。
待这一步完成之后,下一步就是将伤俘以及包括诸多尸体在内的人证物证,统统押送往太原府转交提点刑狱司查办,后续还怕牵连不到岳海楼通敌、投敌的罪名上吗?
“荀延年、钱择瑞遵经略使令。”郭仲熊还是默不作声,荀延年、钱择瑞则异口同声说道。
钱择瑞与蔡系并无瓜葛,对这件案子自然公事公办,没有必要冒风险在葛伯奕面前替蔡系做什么手脚;即便在他看来,葛家不管怎么推卸罪责,天雄军三万兵卒葬送于云朔,这就已经注定了葛家的失势。
录事参军荀延年更是与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交好,还第一时间将其仓荀廷衡送入监军使院,送到王番身边为吏。他赶到现场,第一时间就从死尸里认出陈泰等人都曾随岳海楼多次出没州衙,认出伤俘刘武恭乃是蔡铤主持西北军务时身边的一名军吏。
他当然绝无道理帮蔡系掩饰什么。
不过,葛伯奕前脚刚在朔州被王禀、王番掳夺军权赶走,后脚为岳海楼率部刺杀,却又是朱沆遣徐怀带人及时援救,荀延年心里对诸事也实在是有些迷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啊?
而荀延年一早在州衙时,除了葛伯奕、徐怀派人赶来传信外,还有少数逃难路旅仓皇折回苛岚城到州衙报案。
这些人对行刺案的描述就多多少少有些稀奇古怪了,还提及徐怀竟然是前靖胜军都统制王孝成之子等事。
荀延年赶到案地,见过葛伯奕之后,见宿卫营里有不少甲卒,却不见徐怀的身影,待钱择瑞与失魂落魄的郭仲熊走开,按捺不住心里的困惑与惊奇,小声问葛伯奕:“敢问葛相公,徐都将怎不在此地?”
“徐都将奉朱沆郎君令援救本府,将刺客逐走之后,本府另有要事交办于他,徐都将此时赶去太原了!”葛伯奕说道。
见葛伯奕无意吐露交办什么事给徐怀他们,荀延年也只能揖过礼,先去侦办行刺案……
…………
…………
太原作为河东重镇,立朝之初就升州(并州)为府,作为河东路监司驻地,也是黄河与太行之间最为富庶繁华之地。
汾水堤残坝废,难行大舟,但主要渡口码头还保留着,渡船也主要沟通汾水东西两侧的商旅——这些渡口码头也陆续发展成太原城外的主要镇埠。
榆林坞位于太原城南的汾水河畔。
孔周、刘武恭二人坐在一座临水的茶肆里,腰刀随意搁在方桌上,两人看着有不少人正行色匆匆的从太原城南下。
天雄军覆
灭于大同的消息传来之后,不仅岚忻等地的士绅、富户络绎不绝的从北面逃来太原城,太原城里也有很多人匆匆拖家携口南逃。
这叫陈碛失踪后被困在太原、不得擅自率兵马返回唐州的孔周看在眼里,很是不屑:“这些胆怯如鼠的家伙,要是太原城都不能叫他们足够心安,还能逃到哪里去?”
“此前谁能想到天雄军会败得这么惨?一切都没有定数的,你以为虏骑南下,太原城一定就能守住?”刘武恭摇头说道,“此前要不是我百般劝告,你不是差点受那陈碛鼓动跑去请战?真要是如此,你我二人还能悠哉在此饮茶,对这些路人胆不胆怯评头论足?”
“身为武吏,当马革裹尸,即便战死,也比此时进退不得要强!还整天受都部署司的鸟气!”孔周愤恨叫道,“我不管太多,再过三天都等不到州衙的文书,我便率部南返。陈碛那厮无缘无故消声匿迹,谁知道他是躲起来,还是逛窑子被人阴了?反正我问心无愧,回到唐州也不畏审问!”
在这个节骨眼上,两营外州厢军滞留在太原城外,河东经略使府所辖的都部属司,不是将其拒之在城外,就能不闻不问的——除了派人盯住他,还每日都有军吏过来催促他们赶紧上路。
孔周的性子急,几次派人寻找陈碛踪迹无果,就想率部先回唐州再说。
却是刘武恭百般劝告,甚至也是刘武恭将这次私携货物出售得利拿出来,补贴千余人马在太原城外勉强吃住,当然也少不了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再有三五天,董知州也该遣人来太原了,”刘武恭叹气道,“你也别说浑话,这世间有太多事不是你没有做就能解释清楚的——我们不等董知州令谕,就这么率部回去,却什么事都解释不清,能不能保住项上头颅,真是难说啊!”
这时候有十数骑驰到茶肆前猝然停下来,马背上的骑士皆披甲执锐,背负大弓强弩,袍衣上还沾染斑斑血迹,有着震慑人心的杀伐气势。
孔周、刘武恭初时也是心惊的盯着这些人的兵甲。
待看清楚徐武碛的脸,孔周胸臆间的怒火腾的烧燃起来,从窗户直接跳出去,就要上前将徐武碛揪下马痛打一顿:“日你娘,你龟儿子这些天逃哪个婆娘骚裤裆里去,怎么不叫那个骚奶子将你憋死!”
“唰!”
看有人偷袭徐武碛,三支锋刃雪亮的长矛便挡在孔周身前,阻止他靠近徐武碛;两翼的骑士更是第一时间掣出长弓,对准突然从茶肆跳将出来的这名大汉。
“呀!”孔周吓了一大跳,以掌击地,身子瞬时往后腾退数尺,拖住茶肆支在檐下的一张方桌横在身前,遮住随时会射来的利簇。
“住手。是自己人!”
徐武碛示意左右收起弓矛,与徐怀下马来,一脚将孔周挡在身前的那张方桌踢碎,说道,
“我奉河东经略使葛伯奕令,征调唐州押粮厢军前往朔州驻防,你们奉不奉令?”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收兵
“我等奉董郎君令押运粮秣,粮入太原仓,便应南返缴令——河东经略使是高高在上,但没有唐州兵马都监司或京西南路都部署司的调令,葛伯奕也管不到我们头上来!又或者,你们直接拿枢密院的调令过来!”
换作北征伐燕正式启动之前,刘武恭当然不敢对河东经略使的调令说三道四,但数万天雄军在大同溃灭,此时听得徐武碛说要将两营唐州厢兵带往朔州驻守,他一阵阵直觉后脖子发凉。
他此时要是爽利应承下来,岂非是嫌自己命长?
作为州司军老成持重的武吏,桐柏山匪乱里,州军被打灭了好几轮,刘武恭还能活下来,他对兵马检选调动之制还是相当熟悉的,心里也很清楚,此时真正能越过唐州兵马都监司及京西南路兵马都部署司,对他们直接进行调动的,只有掌握全国兵马调动大权的枢密院。
要不然,河东经略使,随意调动他路兵马,还成什么体统了?
大越立朝以来,为防将臣擅权,对兵马调动的限制极为严格。
要说大股敌寇侵袭太原,他们就近参加太原城的防守还说得过去,调他们去朔州戍边,算怎么一回事?
而他们作为统兵官,附从乱命而行,即便斩获大功,也是有过无赏,更不要说此时率兵去守朔州了。
“刘爷,可知道我是谁?”
见刘、孔二人对徐武碛的话不屑一顾,徐怀将腰刀解下来,在茶桌旁坐下来。
桐柏山匪乱,淮源乡营据巡检司军寨,从东往西打,州兵则据桐柏山走马道西口限制匪军侵入唐州腹地,一直到陈子箫等人接受招安,淮源乡营与州兵都没有接触上。
刘武恭、孔周还真没有见过徐怀。
刘武恭见他年纪虽小,但仪表堂堂,又身穿天雄军将官衣甲,以为河东都部署司跟随徐武碛过来颁传军令的武吏,只是说道:“河东调令有违朝廷律制,即便葛经略亲至,我们也是不会认的!”
孔周心里正恨徐武碛不辞而别大半个月,将他们千余人扔在太原不顾不问,刚才见着面都想揪徐武碛痛打一顿,他哪里会管徐怀是谁?他心里甚至还恨徐怀嚣张的气焰,将腰刀抓在手里,瞥眼看着随徐武碛、徐怀守在茶肆外的十数健锐,粗鲁叫道:“河东的将令,还管不到我们唐州兵马的头上!我管你他娘是从哪个狗洞里钻出来的?”
两营唐州厢军就临时驻扎在榆林坞里,孔周、刘武恭每日在榆林坞茶肆、酒楼、妓寨里厮混,别人都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孔周、刘武恭叫人拿刀弓逼迫退入茶肆,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飞入营地。
即便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候也有两名军将率领百余人马气势汹汹的赶过来,要给孔周、刘武恭壮声势。
此行押送粮草到太原,徐武碛
是督运官,对押运兵马有节制之权,但也不能越过刘武恭、孔周二人,直接去指挥下面的兵卒;刘武恭、孔周才是正而八经的统兵官,下面的都将、节级等军吏都是他们带出来的,也整天跟他们厮混在一起。
看到手下人马过来,刘武恭看向徐武碛、徐怀,声色也严厉起来,说道:“乱命不从就是不从,除非你们将我等捆绑住押去朔州!”
“让开让开,哪里军马,敢挡在你袁爷爷面前?”
两名军将仗着人多势众,上前来驱赶守在茶肆前的甲卒。
“袁垒、仲季堂,你们可他娘出息了,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敢赶爷爷的人马?是不是我有一阵子没有收拾你们两孙子啦?”徐怀隔着茶肆木质窗台,捡了两粒当佐食的豆子,就朝那两名唐州军将头上扔过去。
“徐,徐都将,你怎么在太原,还跟陈郎君在一起?不是说你与徐心庵追随西路军监军使,与天雄军一道前往大同作战了吗?”袁垒、仲季堂看到徐怀与徐武碛坐茶肆里,上来就要动手赶来的嚣张气焰顿时就被针戳似的泄去,磕磕巴巴的问道。
唐州州兵前后经历多次重挫,原有的兵卒军吏基本上都淘汰一空,此时的州兵基本上都是桐柏山匪乱剿平之后重新招募而来。
而在郑恢、董其锋等人死后,董成一方面无意继续单纯充当蔡铤的傀儡,与桐柏山众人为敌;另一方面,董成作为知州,其下有通判及诸曹参军等士臣掣肘,也很难压制地方势力希望接纳战斗力较强的淮源乡兵,以维系地方治安的迫切意愿。
在以文制武、以文抑武的当世,对大族嫡支子弟来说,在厢军担任低级武吏绝非是什么好的出身,但对袁垒、仲季堂这些底层族众,能吃上兵饷犹算得上不错的出路。
因此,淮源乡营在匪乱过后大幅缩减裁撤,有相当一批乡兵以及像袁垒、仲季堂这样的乡营武吏加入州军。
像这次押送粮草到太原的两营厢军,差不多有四成兵卒都来自淮源乡营,而这部分人也是徐怀最想拉往朔州的。
徐怀看着袁垒、仲季堂说道:“我与武碛叔奉河东经略使令,调唐州厢军驻守朔州,孔、刘二将抗命不从,我正打算将他们捆绑去朔州。你们过来正好,过来帮我搭把手,将他们二人捆绑起来!”
“……”袁垒、仲季堂面面相觑,嘻笑着越窗走入茶肆,说道,“没这么严重吧!河东经略使令,孔指挥、刘指挥怎敢不从?孔指挥、刘指挥他们是跟你们开玩笑呢!”
袁垒、仲季堂在乡营担任过队目,知道徐武碛素来跟徐怀他们不合,一时间也搞不明白眼前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进茶肆来当然是先当和事佬。
“那你们来问他们二人,刚才是如何回我的。”徐怀说道。
“你真是莽虎徐怀?”孔周吃惊的盯住徐怀,问道。
“怎么,我这趟上来没有
骂娘,你们以为我是假的?”
徐怀看了孔周、刘武恭二人一眼,但没有再询问他们意愿的意思,而是直接走出茶肆,看向袁垒、仲季堂带来百余唐州厢军拥挤在茶肆前,振声问道,
“你们有多少人是从淮源乡营出来的,还有多少人认得我徐怀?天雄军溃灭于大同的消息,兴许你们在太原都有所闻,是不是也听说我徐怀随天雄军也战死于大同了,是不是都以为往后不用再听我骂娘了?很不幸,你们接下来的日子还得听我骂娘——所有淮源乡兵,听我徐怀号令,即刻出列整队……”
厢军没有太多的忌讳,基本上还是乡将统领乡兵。
这队兵马基本上都是淮源乡兵出身,甚至有很多还是仲氏、袁氏子弟。
他们看到徐怀走出茶肆下令,下意识都挺直胸膛出列。
韩奇当即就安排五人手执令旗,将出列的淮源乡兵收编入旗队之中,剩下十数唐州兵卒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的站在茶肆外,无助的看向茶肆之中的孔周、刘武恭、袁垒、仲季堂四人。
“袁垒、仲季堂,”徐怀这时候才对茶肆之中的袁仲二人下令,“你二人即刻返回营地,传我徐怀号令:所有淮源乡兵愿随我前往朔州抵御胡虏者,即刻出营来此接受整编!谁要敢阻拦,以抗违军令论处,斩无赦!”
“是!”袁垒、仲季堂看手下百余兵卒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大多数人就这样直接被徐怀收编了,他们还有什么废话可说?当即也不再去看孔周、刘武恭二人脸色,径直往大营奔去。
没有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肉——孔周、刘武堂虽然没有见过徐怀,但身为唐州军吏,怎么可能没有听过说徐怀在淮源乡营“作威作福”、一人于桐柏山平匪战事收获小两百颗贼虏头颅的威名?
看到袁垒、仲季堂飞奔而去,看到茶肆这边八十多名兵卒都已整队完毕,徐怀才走回到茶肆之中,在目瞪口呆的孔周、刘武恭二人面前坐下来,说道:
“淮源乡兵出身的兵卒,愿意随我北上朔州抵御胡虏的,我一定会带走,还请二位莫要阻拦。你们倘若还固执己见,不愿意随我们前往朔州,我们也不会强揪住你们过去,你们可以到河东都部署司或伐燕西路军监军使院领一份回执,好回唐州向董平复命!”
刘武恭与孔周面面相觑良久,看到陆续果真又有兵卒从营地那里走过来编入旗队之中,心知当真率领剩下的兵卒回唐州,也难以交待,苦着脸问道:“我们却非不愿前往朔州驻防,但我们今日奉河东经略使令行事,日后回到唐州,实难向州兵马都监司交待啊!”
“这无需你们担忧。我这趟既然过来将你们收编入伐燕军序列,此时执掌伐燕西路军的王番郎君,自会找枢密院交涉,解决调令之事!”徐怀说道。
“我们愿一起前往朔州!”刘武恭与孔周咬牙说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雁门
常山(恒山)东接太行山、西连吕梁山,山岭高峻、沟涧曲折,乃云朔与忻代之间的天堑,唯有中段山脉,也是自古就有九塞之称的勾注山附近山体收细,高度降低,可供人畜通行。
勾注山又称陉岭,春秋时就筑关隘,岭西为西陉关,岭东为东陉关。
大越立朝以来,云朔等地尽归契丹,陉岭成为越燕两国的界山,战略地位犹为突出。
除了在旧关残址上新筑东西隘城外,还陉岭择险要地形修筑十数座坞砦,除了与两隘互为倚防外,彼此间还用石头边墙联为一体,最终构成今日雁门关的防御布局。
大越立朝以来,在北面与契丹的战事,要远比与西北党项人的战事少得多,大多数年份都维系互使互市的关系。
从雁门关往南可直下太原、晋中等河东腹地,雁门关内的榷场规模,也要比吕梁山西北麓的宁武大得多。
榷场位于更容易通行的东陉关南侧,隘城之外大大小小的铺院沿坡岭而建,商埠鳞次栉比,要比想象中的荒凉边塞热闹繁荣得多;也有关帝庙、李牧祠等大大小小的建筑群依山而建,仿佛繁荣大城。
当然,战事开启,大量的商旅都滞留在雁门,现在东路军主力又从应州境内撤回来,七八万禁厢军人马,还是将雁门关内的诸多关隘坞砦挤得满满当当。
蔡元攸作为蔡铤之子,年轻时就得荫补为官,政越六年科举得赐进士出身,联兵伐燕,蔡元攸作为其父蔡铤的主要助手谋划其事,天宣四年更为亲自出使契丹刺探敌情,归汴京得任副宣抚使,与刘世中共同主持伐燕事务,在四十岁刚出头的朝臣之中,可谓是春风得志,朝野也是“少相”相称。
倘若此番伐燕顺遂,蔡元攸未尝不得入执政之列;父子同朝为相,这在大越立朝以来都将是独一份的。
谁能想象胜券在握的天雄军奔袭大同城一仗,会败得如此凄凉、如此叫人猝不及防。
蔡元攸当然不会承认他们有拖延未派援兵的责任。
然而数年筹谋,付之一炬,数万将卒尸骸无存,他与刘世中身为正副宣抚使,怎么都不能说半点责任都无。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岳海楼率众假扮契丹人刺杀葛伯奕,竟然还失手了。
蔡元攸一脸憔悴的站在李牧祠的侧殿前,望着树叶都已经凋零一尽的古银杏,树桠上还有积雪,不时有雪粒被风吹下来。
他负手而立,声音嘶哑的问道:“这事当真是无法挽回了吗?”
曾润跪在雪地里,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沮丧、绝望,说道:
“除了葛怀聪、葛槐等将弃军西逃时岳侯确实说了一些话外,我现在打听到太原有些消息传出来,葛伯奕还有意咬死最初乃是岳侯献杀蕃之策,河东提举刑狱司已经发出海
捕文书,派出数百缉骑搜捕山岭——他们这次实是要误导朝野怀疑有岳侯通敌之嫌。现在除陈泰等十一人猝不及防被射杀下,还有赵承等七人被生擒,落在葛伯奕的手里,现在不怕别的,就怕他们有可能熬不过肉刑……”
“你说赵承他们会被葛伯奕屈打成招吗?”蔡元攸问道。
“小的不清楚!”曾润茫然说道。
“你没有否认,这么说来还是很有可能的喽?”蔡元攸问道。
“七个人,有一两人贪生怕死,熬不过刑,也不是没有可能。”曾润嗫嚅说道。
“倘若有人熬不过刑,被葛伯奕屈打成招,你觉得我们当如何应对?”蔡元攸问道。
“小的不知道!”曾润头在雪地里伏得更低,都不敢看蔡元攸的脸。
厢殿廊下站着一名中年人,沉默了半天,这时候张嘴问道:“郭仲熊他对这事怎么说?”
“验看行刺案地之后,郭郎君回到岚州就日夜操劳衙署事务,还无暇过问这事。”曾润回答道。
“是吗?”
中年人轻轻问了一声,却也没有想曾润回答,跟蔡元攸说道,
“此事虽说是岳海楼擅作主张,但葛伯奕心里必然是认定岳海楼是得到少相授意,要致他葛家于死地。他此时没有矛头直接指向少相与相爷,是他知道这事牵涉极大,而相爷、少相又极得官家信任,不是谁都能污蔑得了的。葛伯奕现在最想做的,还是尽一切可能推卸天雄军覆灭的罪责。对他们最有利的,无疑就是坐实岳海楼通敌之嫌。而当年的旧案不能翻,单就岳海楼率众刺杀葛伯奕之事,我们就可以说是百口莫辩了。现在最要担心的除了葛伯奕会拼命推卸兵败之责外,更要防备朝野那些从头就反对联兵伐燕、反对相爷的人,会借这事大作文章。葛伯奕这时候是没有将矛头直接少相与相爷,但不意味着等朝野非议之声渐盛之后,葛伯奕还能按捺得住,还能继续按兵不动!”
“……”蔡元攸疑惑的看向中年人,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意思。
蔡元攸虽有少相之名,但到底与他父亲蔡铤远不能相比,所谓进士出身诸如此类,水分太大。
“少相这时应有决断!”中年人眼神坚定朝蔡元攸看过去,沉声说道。
蔡元攸还是疑惑不解,曾润却惊惧的朝中年人看过去。
“当年王孝成旧案不能翻,岳海楼却率众假扮契丹人刺杀葛伯奕及天雄军待罪诸将,以及他此前假传消息或刻意怂恿葛怀聪诸人弃军西逃,兼之葛伯奕又有意将杀蕃之事栽到他头上,这诸多事加到一起,只会叫世人认定他早就暗通契丹人。我们已经是百口莫辩,也不应再试图去辩解,而是要让事情止于此,不能再牵涉下去!”中年人进一步挑明道。
“我们也要咬定岳海楼私通契丹人吗?”蔡元攸这时候才明白中年人在建议什么,震惊问道。
“诸公都没有看清岳海楼
的真面目,少相为奸佞所欺,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中年人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岳海楼知道府里太多机密,我们要是也落井下石,怕是……”蔡元攸也是一惊,问道。
“死人就算知道再多的秘密,又有什么用?”中年人笑道。
…………
…………
东陉关往东二十余里,山势越发险峻起来,一座无名涧谷深处,一眼温泉在天寒地冻的当下还潺潺从石隙流出,汇聚成一泓流涧,往峡谷外流去。
石溪蒸腾白色雾汽,将峡谷也隐藏起来,难得是溪涧旁的灌木还葱葱郁郁,绿叶正繁茂。
曾润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峡谷,狼狈不堪在一颗野桑树下站定,朝空寂无人的谷里喊:“岳侯,你们可还在这里?”
“你怎么才过来,少相怎么说?”岳海楼从一处石隙后走出来,问道。
他们此时已成河东路提举刑狱司全力缉拿的案犯,已不能公开去见蔡元攸,在山野间东奔西走躲藏七八日,换谁都会一脸的狼狈、憔悴。
“少相使岳侯带着人前往雁门西面的归藏观待命。”曾润喘着气说道。
“除了使我们云归藏观待命,少相还有说什么?有没有这残局要如何收拾?”岳海楼说道。
“田先生担心葛伯奕会千方百计的将一切罪责栽赃到岳侯头上,建议少相、刘帅从雁门出兵击应州,但能歼灭数千敌骑,一切都能有个好说辞,也不畏葛伯奕将脏水泼过来,”曾润还喘着气说道,“少相要岳侯先去归藏观,待他得空便去找岳侯商议出兵之……啊,岳侯你这是……”
曾润难以置信的看着岳海楼从袖口里翻出一把囊刀,像闪电一般直接插入他的胸口。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岳海楼不顾血汩汩浸流过来,握住刀柄撑住曾润倾倒过来的身子,盯住他的眼睛说道。
“田先生建议少相杀岳侯灭口……”曾润说完这话,身子就彻底瘫软下来。
岳海楼将曾润的尸体放下来,对从身后走近过来的三名彪健汉子说道:“蔡铤父子我追随十多年来,他们是什么德性,我怎么可能不清楚?着曾润去问这一趟,也是怕你们不死心——现在你们都看明白了吧?我们这些年替他们父子二人卖命,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但稍有意外,就被弃之如弊履。甚至以往我们为他们父子所做的事,也叫他们非要杀我们灭口不可。”
“少相要杀我们灭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三名健汉茫然问道。
“这烂透的中原,已无人值得我们卖命,但天下之大,还愁没有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地吗?”岳海楼昂然而立,往北方苍穹之上的茫茫铅云看去,说道,“你们还记得我曾跟你们说过,有朝一日若说谁能席天下,那必然是赤扈人的铁骑洪流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弃留
虽说在徐怀等人的协助下,监军使院判朱沆近乎奇迹般将上万天雄军从崩溃的大同战场上带回来,但这并不能改变三万天雄军兵卒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里,就覆灭于大同的残酷现实,更不能改变西翼就剩两万老弱病残兵卒的残酷现实。
一路都是南逃的难民,还有经宁武往岢岚、楼烦境内分批南下转移的朔州汉民,路途拥塞,徐怀与徐武碛率领两营唐州厢军从太原北上,速度怎么都快不了,四百多里路程足足走了七天才抵达宁武县境内。
“卢爷!”
宁武城容纳不下太多兵马驻留,不想进城占据民宅惊扰民户,徐怀率两营唐州厢军在城外扎营,却不想卢雄出城来相迎,徐怀与徐武碛迎过去招呼道,
“朱沆郎君有没有到宁武呢?”
“朱沆郎君午时刚到宁武,正与王番郎君、郭仲熊、王高行、荀延年几位郎君商议事情——相公原本要亲自出城来迎接你们,但这天寒地冻的,王番郎君、朱沆郎君怕相公身子骨吃不消,将他强拦在城里,着我当个代表。你们这次真是又搞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啊!”
“岳海楼与郭仲熊在岚州私见葛伯奕,我们是当天就得人传信,但当时没有多想什么,还是到第二天才猛然想到岳海楼有可能伏杀葛伯奕嫁祸到我们头上。时间太过仓促,又要避开岳海楼他们在岚州的诸多耳目,我只来得及跟朱沆郎君言语一声,就带着人手偷摸潜回岚州,差一步都没能赶上囚车队伍;也没有来得及跟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说一声。”徐怀说道。
给岳海楼设伏这事,徐怀从头到尾都来得及跟朱沆说一声,他也不清楚朱沆午时赶到宁武,有没有来得及将细情说给王禀、王番知晓。
“是啊,真要叫葛伯奕不明不白的死于吕梁山里,事情真就曲折了。现在朝中非常复杂,很多事不是我们解释,就能解释得清楚的——幸亏你们反应及时,才不至酿成大祸。”卢雄感慨说道。
“孔周、刘武恭乃唐州厢军指挥使,随我五叔徐武碛押运粮草而滞留太原。我们救下葛伯奕,也没有求其他回报,只是求他将两厢唐州厢军暂调入西路军,听从王番郎君调遣。待会我与他们进城拜见王番郎君,还要卢爷帮着介绍一二!”徐怀说道。
除了在朔州短暂相遇,徐怀到这一刻都没有真正以自己本来的面目去面对王番。在朔州时,徐武碛甚至还始终以假面目示人,到这时候才正式以唐州州吏、押纲官的身份出现在岚州众人面前。
王番心胸或许并不狭窄,但心里肯定不会一点都没有想法。
为避免尴尬或者冷场,徐怀得求着卢雄到时候多说几句缓和暖场的话。
“没想到会拖至此时才能真正见到徐爷的真面目,徐爷真是藏得很深啊!”卢雄举徐武碛拱拱手,笑道。
“奸佞当道,武碛也不想桐柏山的宁静因为些许私人仇怨而打破。”徐武碛说道。
卢雄也没有多嘴追问什么,与孔周、刘武恭、袁垒等人
见过面后,一边等他们安营扎寨,一边将这几日来宁武、朔州一线的形势发展,说给徐怀、徐武碛知道。
解忠、曹师雄等部兵马也在朱沆的节制下,前天就都已经撤回到阳口砦及附近诸砦之中。
照着原有计划,此时就剩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与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等人还率领三千桐柏山卒作为殿后兵马,目前还留守在朔州。
天雄军覆灭的消息传回来后,绝大数人心思慌乱,觉得虏骑随时会像洪流一般将朔州吞没,即便朱沆率天雄军万余残部逃归朔州,也不能叫人安心。
不过,等朔州军民撤得差不多了,而契丹在大同、应州的兵马主力也确实没有急于往朔州杀来,岚州境内对要不要彻底放弃朔州,反倒有了不同声音。
王禀一向主张与契丹人休兵止战,将防御的重心放在正凶猛崛起的赤扈人身上,现在又将朔州城的汉民都撤出来的,还是坚持一贯的主张,想着直接放弃朔州,将所有兵马都撤回到阳口砦以南进行整编。
王番、朱沆二人当然也不希望再节外生枝,但郭仲熊、王高行等人这时候却反对放弃朔州。
葛伯奕交出指挥权后,回到太原,同时将其他几名败兵之将囚于太原,直接派使者前往汴京请罪,但郭仲熊犹是以岚州知州的身份兼领西路军转运使的差遣,负责整个西路军的粮秣及军械供给。
又由于大越立朝以来,对将帅擅权防范极甚,郭仲熊作为军转运使,同样有一定的奏察违谬之权。
葛伯奕作为经略使兼领都统制主持西路军时,除了有葛怀聪诸都指挥使、都虞侯外,经略使府所属的统兵机构都部署司乃到葛伯奕身边有一群僚吏指点江山。
那时不要说郭仲熊这个军转运使了,王番这个监军使也名存实亡,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现在王番接掌西路军,指挥权实际转移到监军使院之后,葛伯奕身边的将吏,仅有阴超、文横岳两将得以继续统领旧部。
这时候不仅郭仲熊作为转运使,在西路军的话语权水涨船高,包括通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等岚州士臣,也得以参与决策。
“刘师中、蔡元攸所遣使者午后刚到宁武,也是讨论朔州的弃留问题,”卢雄说道,“你这时候赶过来正好,相公还说要问问你的意见呢!”
除了要与契丹人休兵止战外,天雄军此时乱糟糟一团,战斗力极差,急需整顿。照道理来说,王禀、王番、朱沆他们的主张是对的,但徐怀有他的小九九,却不能跟卢雄细说。
再说了,伐燕一战,败得太难看,刘世中、蔡元攸哪怕是为了对朝廷有所交待,也会强烈要求西路军守住朔州。
所以徐怀也并不需要在王禀、王番面前强烈要求他负责去守朔州,这会儿只是笑道:“此等要事,士臣决之,哪里有武将置喙的余地?”
…………
…………
待两营厢军将卒扎好营寨,留韩奇在营中监
管兵卒,徐怀、徐武碛领着孔周、刘武恭、袁垒、仲季堂等将进城去见王禀、王番。
统制及监军使院行辕临时留在县衙,王禀、王番以及朱沆等人也直接住在县衙后宅。
郭仲熊、王高行以及刘世中、蔡元攸派来的代表则住在驿馆。
徐怀他们赶到行辕,行辕议事刚结束,王禀、王番、朱沆连着好些天都没能休息好,都是一脸的疲惫。
这时候天色已渐暗下来,后宅这边直接给徐怀他们安排了接风宴,很简单的菜肴酒水,参拜过之后,便直接入席边吃边谈事情。
此时距离夺军已经过去十一日,天雄军残部撤还以及夺葛伯奕军权之事,业已快马奏知汴京。
汴京仓促之间没有直接对大同兵败定责,但也正式颁旨授王番权制伐燕西路军的权柄。
新的圣旨与刘世中、蔡元攸派出的使者一起,午后正式送抵宁武,卢雄出城见徐怀时,还不知道这事。
整个西路军还是一团混乱,编制较为完整的,阴超、文横岳两部五千天雄军禁卒,曹师雄所部三千清顺军步卒,解忠、朱润、雷腾三部三千禁卒以及监军使八百院卒,但很难说军心动荡之际还有多少战斗力。
此外,一万七八千人马,要么都是编制被打散、兵甲都丢弃在大同的溃兵,要么是承担粮秣运输及城池修造任务的老弱厢军,更不要指望他们能上阵作战。
现在问题,除了契丹西京兵马随时会西进攻打朔州城,西边的党项人也蠢蠢欲动起来,有往府州北部偏头关一带聚集兵马的迹象。
新旨对曹师雄、曹师利奉朔州南附之事,也是论功不论罪,暂授神池都巡检使兼知岚谷县事,将使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率清顺军驻守管涔山西麓的岚谷县及神池、广武等砦,以缓解党项人对偏头关那边的军事压力,也是表示对曹师雄、曹师利二人充分的信任。
新旨对朔州的去留没有具体指示,但伐燕军并没有解散,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宣抚使,依旧拥有最终决策权。
他们派来的使者,则坚决要求西路军守住朔州,以便东路军还有从雁门关伺机杀出的可能,但西路军剩下这点人马想要守住朔州、宁武一线,难度很大。
两营唐州厢军现在暂归西路军编制,多多少少能给人一些安慰。
而大越立朝以来,为保证禁军战斗力,每隔三五年从厢军之中检选健壮补入禁军,将禁军之中的老弱病残淘汰到厢军,也是惯例。
像这种紧急时刻,直接将两营唐州厢军调入西路军,并不能算什么逾制。
不过,席间很多话都是泛泛而谈,酒尽宴终,王番都没有问及吕梁山伏击岳海楼的详情。
徐怀知道王番对自己存有芥蒂,又或者自己的身世也已经传入他的耳中,宴罢便说军情紧急,敌军随时都有可能进袭朔州,想着连夜带上韩奇以及之前护卫王禀、王番的殷鹏等人,赶往朔州……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权宜之论
夜里又下起雪来,天气越发寒冷,滴水成冰,寒风吹脸上,跟刀割似的。
徐怀打算连夜出城赶去朔州,待牵来马匹,正在巷子里整理系挂在马鞍旁的刀弓盾牌及箭囊,待要跨上马鞍扬长而去之时,看到王禀与卢雄走出来。
“这么冷的天,相公怎么走出来?”徐怀问道。
“我再辛苦,总不会比你们连夜顶着风雪前往朔州更辛苦,我送你们一程!”王禀不顾风雪将霜白须发吹乱,上前帮徐怀拽住缰绳,往巷道走去,连走连问道,“你觉得朔州当不当守?”
“此事有相公与诸郎君谋,哪里轮得我置喙?”徐怀看了一眼门扉半掩的行辕大院,哂然说道,“相公与诸郎君觉得不当守,我等便从朔州撤回来;相公与诸郎君觉得朔州当守,我等便作一颗钉子咬在那里!”
“……”王禀抬头看了一眼前路深邃莫测的夜穹,叹了一口气说道,“王番初为军帅,意气风发,我是他老子多说几句,他都未必耐烦。现在手下突然有个揣摩不透底细、似乎压根就不会听他差遣的部将,你也不要怨他冷淡。天雄军残部得以归来,应该全是你的功劳吧?朱沆的性情坚贞不逾,绝非畏死之人,但他也不是心思缜密之人,他应付不了天雄军突然溃灭时的复杂局面。更何况在奔袭大同之初,他对局势的判断也偏于乐观……”
“虽说我们对败局早就预料,但没有朱沆郎君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令解忠、朱润、雷腾等人听命行事,我们也不可能救这么多人出来,”徐怀幽幽说道,“不过,这些已无关紧要了,形势变化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凶狠迅猛,甚至在这时讨论朔州当不当守,也全无意义!朝廷到这时候压根就没有迫切意识到赤扈人的威胁,刘师中、蔡元攸之流想要留住朔州,满脑子想的不是为减轻朝野对大同兵溃的问责而已!”
“你以为赤扈人的铁骑,多久会南下?”王禀叹问道。
“我们现在还没有能力往阴山以北派出侦骑斥候,但在东路军都撤回到雁门以南之后,大同虏兵都拖延没有动作,未必就纯粹是萧辛瀚与萧林石之间的矛盾所致。我预计着在接下来两三个月内,赤扈人就有可能攻陷临潢府、大定府等契丹腹心之地,”徐怀说道,“倘若没有这次北征伐燕,赤扈人或许还未必急着南下。大越纵横数千里,人口亿万,单纯从人口规模及富庶程度,远远凌架于北方虏族之上,赤扈人即便吞并整个契丹,人口也就千万左右,他们要是窥不破我们的虚实,或许还想着先消化契丹之地。然而大同之溃,将大越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破了,所谓的富庶,也就单纯变成最赤裸裸的诱惑。王禀相公,你倘若是赤扈人的汗王,会再有隐忍吗?两年时间。我估计能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只有两年,最快可能明年秋季,赤扈人的铁骑就会像洪流一般,或大同北面的阴山缺口南取云朔,或走辽西直侵燕蓟等地……”
“这么快吗?”王禀吸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的问道。
徐怀手按住腰刀,没有反复回答这个已经没有意义的问题,径直说道:
“我知道王番郎君对我有看法,这也很人之常情,我心里并没有抱怨,但在我看来,时间就是这么紧迫。所以我接下来的行事也不会太去顾及王番郎君的感受。王番郎君应该已经注意到,此时留在朔州的人马都是桐柏山卒,统兵官又都是桐柏山人众;这放在大越确实是最犯忌讳之事。王番郎君或许会想办法将孔周、刘武恭两营厢军留在宁武直接掌控,但这两营厢军里有四百桐柏山卒,在从太原北上时,我实际就已经剥离开出来了。这些人我也是要带走的!”
“好吧,这四百桐柏山卒你就带走吧,孔周、刘武恭二人看样子他们自己都并不是很想去朔州,你就留他们在宁武,”王禀挥了挥手,说道,“过段时间我可能就要回汴京了,希望能稍有补救吧!”
徐怀并不觉得王禀此时回汴京能起什么作用,他甚至并不希望王禀此时陷入那泥潭中去,但很多事情显然不是他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
…………
…………
宁武城不大,从县衙到西城仅一里地,坚持将徐怀他们送出城后,王禀才与卢雄冒着风雪往回走。
走回到县衙后宅,王禀衣袍已被风雪濡湿,王萱在院子里张望,看他们回来,蹦跳着走过来问道:“徐怀他人呢?他们夜里睡这里吧,我刚吩咐人将他们的房间收拾妥当,还将火盆烧上了——他们行军作战,定然辛苦之极,我还沏好姜茶,爷爷,与卢伯伯也来饮一怀!”
“徐怀要连夜赶去朔州,现在已经出城了!”卢雄说道。
“怎么到宁武歇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你们也不带这么使唤人了呀!”王萱瘪着嘴,惆怅的说道。
“父亲,”王番这时候与郑寿走进来,问道,“你适才亲自送徐怀他们出城了?”
“局势诡谲,杀机重重,徐怀连日奔波不休,没有时间留他们在宁武歇上一宿,我当要送他们一程。”王禀说道。
“萱儿,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房歇下?”王番看着女儿,沉声问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什么事情我都懂,爹爹有什么话需要差走我才能说的?”王萱瘪着嘴,走上前帮王禀被风雪濡湿的外袍脱下来,说道,“我还要照顾爷爷呢!”
“萱儿,你去帮我跟你爹,还有卢伯伯、郑伯伯沏姜茶过来,”王禀差使王萱去沏姜茶,走进屋坐在火盆前,问王番,“今夜怎么这么早就处理完军务了?”
“现在都在传言徐怀是王孝成之子,父亲与卢爷其实是早就知道了吧?”王番坐到火盆前,拿铁钳挑动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是早就有所猜测,但没有直接问过,”王禀说道,“徐怀这次能助朱沆将天雄军一万残卒带回来,也
就没有什么好问的!”
“我们或许可以不问,但朝中必有人会在这事上做文章啊,”王番蹙着眉头将袖囊里取两本厚厚的册子,说道,“逃归朔州的残军兵册,这两天刚刚整理出来,父亲你看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去年从桐柏山招安的贼兵贼卒此时都留在朔州了——徐怀玩的小心眼,我还不难看破的。”王禀没有接过册子,看王萱沏了姜茶端进来,接过一杯姜茶,慢悠悠的饮起来。
“说徐怀是王孝成之子,这到底是传言,蔡铤等辈也不敢去翻陈年旧案,但这兵册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倘若有人说他包藏祸心,他要如何辨解?”王番沉声问道,“我们不知道则罢,但这时都知道了还不闻不问,将来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我这几天在想一个问题,天雄军如此轻易就溃于大同,单单就是葛怀聪这些将帅怯战无能吗?”王禀盯着烧得正旺的火盆,喃喃自语似的说道,“要说天雄军素来战力孱弱,编入东路军的都是西北精锐,朝廷寄以厚望,为何又怯懦不敢战,军纪也多有败坏,上下难以约束?兴许需要从根本上进行改变了——”
“朝廷规制或有不合理之处,但也不能是统兵将帅去变改,”王番说道,“刘世中、蔡元攸要是觉察到这点,怎么可能不对父亲你发难?”
“那就直接告诉他们,”王禀说道,“西路军目前这种状况,兵将相杂,用人心惶惶之卒,根本不可能守住朔州。刘世中、蔡元攸倘若对此有意见,那就直接放弃朔州,将所有人马从朔州收回来,打散后|进行整编,自然就不违规制。而倘若刘世中、蔡元攸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想着守住朔州,只能行权宜之计,用桐柏山卒或能守一守朔州。要不然,你叫他们换任何一将,率部去顶替桐柏山卒守朔州!”
“父亲!”王番头痛的叫道。
“你是一军之帅,我原本不该干涉你,但这件事你权且听我一回。两营唐州厢军,其中有四百桐柏山卒,我也已经答应徐怀让他将这四百桐柏山卒带走,剩下的人马,由孔周、刘武恭率领留在宁武,听从你的调令!”王禀说道,“给徐怀两年时间,两年之后无论你或朱沆在不在岚州,我都会请旨将徐怀调走!仅三四千桐柏山卒,就算他们别有心思,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你我也不要怕牵涉。今天怕这个,明天怕那个,诸事都要小心翼翼、勾心斗角,我们又与蔡铤之流何异?”
“……”王番皱着眉头说道,“我说服不了父亲,看朝廷新旨,对伐燕之事也有心灰意冷之迹,说不得我们很快就都要回京复旨。以往我还想朱沆或能留镇岚州,但既然父亲执意如此,我在想此事牵涉太大,朱沆或许不便再留镇岚州,去担这我们无力承担的干系!父亲以为如何?”
“……”王禀叹了一口气,妥协说道,“好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桐柏山卒
孔周、刘武恭他们在太原时,得知天雄军溃灭于大同的消息,内心并无太多的惊惶。他们并不隶属于伐燕军序列,就想着等得到知州董成新的指令便能南返,伐燕军打得再烂,跟他们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性情急躁的孔周,甚至还气愤天雄军打得太烂。
进入岚州境内,看到路途都被南逃避难的民众堵塞,看到从大同撤逃回来还没有来得及进行整编的溃兵,他们的心情就有些沉重起来。
大越士臣从来都凌架于武将之上,王番对徐怀的冷淡,他们并没有感受出来,甚至还为王番百忙之中专程设宴招待他们而受宠若惊,但这并不能激励他们率部去守朔州的决心。
当然,徐怀随后出城,要与徐武碛将早一步剔选出来的四百桐柏山卒带走,他们也是不敢说,也不敢问。
四百桐柏山卒主要都来自淮源乡营。
桐柏山匪乱最为凶烈时,淮源军寨随时都有可能被诸寨联军吞灭,徐怀等人在那么艰难的局面上,一步步反败为胜。
这除了令徐怀在淮源乡营内部建立起无人能及的威望外,也令淮源乡营的将卒有着极强的心气跟毅力。
重归徐怀麾下作战,他们内心完全没有抗拒。
朔州目前状况并不紧迫,徐怀也是担心王番随时会变卦,但他没有在城外歇上一夜,趁着路途通畅,顶着风雪与严寒,连夜开拔赶往朔州,更主要的还是要四百兵卒从这一刻起,就习惯接下来可能将异常艰难的训练与作战。
从宁武到阳口砦仅二十里,从阳口砦越边墙往北五十里便是朔州城。
顶着风雪与严寒夜行不是易事,徐怀他们一样也都是步行前进,将六十多战马让给体弱及患病者骑乘,最终赶在次日晡时抵达朔州城下。
…………
…………
“好大的风雪,还以为你们会在宁武歇两天再来朔州呢!”
柳琼儿看诸将卒顶着风雪夜归,一个个人疲马倦的样子,心疼的伸手帮着徐怀衣甲上的积雪掸去。
“有人不待见我们,还不早点赶回来,留在那里受气啊?”殷鹏在后面嘀咕道。
最初王禀、王番从朔州率第一批人马南归时,徐怀担心他们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叫殷鹏率五十骑贴身保护他们周全。
在到阳口砦之后,王番第一时间就使郑寿、王孔从军中挑选身世清白的健锐组建亲卫营。
这原本没有什么。
问题是殷鹏他们到阳口砦第二天,就被扔到一旁,他们在阳口砦、宁武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坐了十一天的冷板凳,到这时才随徐怀一起回朔州,当然满肚子的意见。
潘成虎、郭君判听着殷鹏牢骚话,只是嘿嘿一笑。
王番无人可用时,曾要他们盯住徐怀,但王番掌握西路军之后,在离开朔州前夜以及在那之后的十二三天里,都没有流露出要将他们召去宁武以为倚重的意思。
这显然不可能是王番窥破他们早就跟徐怀交了底,多半是嫌弃他们曾落草为寇、作为贼将受招安的出身——他们二人即便对王番并没有抱有什么期待,但这种被打入另册的感觉并不好受。
“另一个个怨妇样子,”徐怀将马鞍卸下来,问众人,“我与五叔
不在这几天,朔州城里可还安宁?”
“大部分人还是盼着南归,心思有些不定……”徐武坤蹙着眉头说道。
“嗯,这点我早就有所预料!”徐怀点点头。
哪怕绝大多数赤贫农民出身的兵卒早就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麻木不仁,但依旧会有思索、思虑以及种种牵挂、妄想。
朔州数万汉民都南迁了,整座城池空荡荡一片,仅留他们三四千兵卒迟迟不撤,换作任何一人,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想法?
更关键他们还是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还不知道人马数倍于他们的契丹骑兵何时会蜂拥而至,心思怎么不彷徨、猜疑?
而大越立朝以来所行的兵制,都没有解决好底层兵卒为何而战的问题。
中后期以来,为应对盘剥渐剧而日益严峻的治安问题,朝廷变本加厉的将大量的流民、盗贼及囚徒充入禁厢军中;为防止逃军,底层军卒几乎是人人脸颊刺字涂金。
从军后被当作为盗贼、囚徒防范,这叫将卒心气如何能强盛起来?
除了走投无路的贫民子弟外,良家子几乎都以从军为耻,禁厢军也就从根本上丧失了保障战斗力的基础。
这样的军队,基本上只能顺风仗,或者倚城固守,几乎没有积极进取的可能,遇到苦战,也没有什么韧性可言。
葛伯奕、葛怀聪在东路军北征伐燕之初,就先在岢岚城大开杀戒,纵容军卒劫掠蕃民,是他们当真不知道约束军纪的重要性,是当真狂妄到以为契丹就像纸糊的老虎般一戳就破?
其实不然。
葛伯奕、葛怀聪等人是贪鄙怯战,但他们治领天雄军半辈子,对手底下的将卒是什么德性,实要远比徐怀他们更为清楚。
他们在岢岚城就放纵军纪,实际上更多是想借杀戮劫掠来激励士气,甚至还早早在军中许下突袭大同得手就纵兵大掠的承诺。
他们甚至不敢严厉约束军纪,怕激起哗闹兵变。
当初在岢岚城王禀劝葛伯奕约束军纪,葛伯奕便拿这样的话堵王禀的口,事后认真去想,未必全是葛伯奕的托辞。
除了天雄军,从西军抽调精锐组建的东路军,刘世中等将也有意识的放纵军纪。
单看表面,可以说是将帅放纵军纪,致汉蕃矛盾对立尖锐,为敌虏所趁,但细看下去,便会发现这已是必然。
而萧林石也必然看透这点,才有如此的计谋。
徐怀现在将桐柏山卒都留朔州,就算王禀、朱沆等人看破不说破,也没有办法瞒天过海多久。
天雄军重整时,只要对逃归兵卒重新造册,有谁眼瞎看不出其中的问题?
除了天雄军重整,三衙与兵部会派官员介入进来外,朝廷要厘清大同兵败的罪责,也会派官员追查其事,到时候桐柏山卒聚集朔州之事,都不可能会是什么秘密。
而在对武将防范如此森严的当世,有意将桐柏山卒集中起来掌握,这是犯多大的忌讳,徐怀又岂能不知?
然而他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不是桐柏山卒,而换成其他来源复杂的三千兵马被他们留下来独守朔州,恐怕早就哗闹着南归,又或者三三两两南逃了。
仅凭四五十名铸锋堂卫,哪里有可能弹压得住完全没有斗志、也没有守
疆御敌自觉的数千溃逃之兵?
这种情形下,唯有桐柏山卒靠着乡土观念所形成的凝聚力,才能抱团守在朔州。
这事即便犯了大忌讳,甚至会叫人大作文章,但徐怀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王番的冷淡与戒备态度,徐怀猜测他已经第一时间看出这里面的蹊跷了,徐怀现在也只能希望王禀、朱沆二人能替他们分担一些压力。
最迟不过两年,最快可能都不到一年,只要能拖到赤扈铁骑南下,这一切都将不再是什么问题。
不过,在天雄军其他军卒以及朔州城里的汉民都陆续南撤,独独留守在朔州的桐柏山卒,心思也必然会有迟疑、犹豫,这是徐怀他们后续要解决的问题。
这也是徐怀救下葛伯奕之后,仅仅要求将两营唐州厢军调入西路军的原因。
徐怀看中的是两营唐州厢军里,从淮源乡营出身的四百名桐柏山卒。
与招安贼兵出身的三千桐柏山卒相比,这四百名桐柏山卒在他们率领下,大多数都并肩作战过近一年时间。
这四百名桐柏山卒除了多为精壮健锐外,更主要的还是对他及徐武坤、唐盘、徐心庵、唐青等人的认同感要高得多。
众人先送四百兵卒进军营安顿下来,唐青抓住袁垒的肩膀,笑着奚落他说道:
“袁土堆!早就跟你说去投厢军没啥出息,叫你跟着我们干——你看看,现在还是落到我们手里了吧?”
徐氏乃是立朝之初迁入桐柏山的,之后又因为强势发展、扩张,与其他大姓宗族关系一直以来都比较紧张,算是比较特殊的存在。
袁仲唐晋等姓作为土著大姓,关系要和谐得多,彼此也都多姻亲。
而桐柏山里习武者甚众,但传承除了徐氏近十数年来以伏蟒拳、伏蟒枪为核心渐成一系外,其他几脉传承都有很深的瓜葛。
唐盘的武学乃是家传,但他父亲生前曾跟袁垒的堂伯同门学习拳技及大杆枪法。唐青与唐盘都是师从唐盘父亲的学拳及枪法,袁垒则师从他堂伯学拳及枪法,可以说是师出一门。
仲和作为仲氏嫡子嫡孙,自幼就喜欢舞拳弄棒,仲家就仗着家财万贯,曾将唐盘父亲等人请到磨盘岭当拳师教授仲和拳法、刀弓。
仲季堂等仲氏子弟,没有资格正式拜师,却也是跟随唐盘之父学过横刀及拳技。
桐柏山剿匪,仲和功绩不在唐盘之下,但他既无意为铸锋堂拉拢,也无意到州衙任吏,在重归磨盘岭之后,他除了重整家业,也有志用功读书,想着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仲季堂不像仲和那般文武双全,出身也贫寒,能入州军为军吏,是他能谋到最好出路。
除了袁垒、仲季堂二人,四百桐柏山卒还有两名都将、副都将以及三十多名军吏,众人在桐柏山匪乱之前,都大多是相熟的;而加入乡营参与剿匪战事,岀令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
当然,受招安的桐柏山寇兵,大部分人都是桐柏山匪乱之后或受蛊惑或受胁迫落草为寇的贫寒子弟,很多之前也都是认识甚至沾亲带故的。
徐怀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三四千名桐柏山卒内部要如何进行整合,要如何才能打造成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
第一百二十章 胡族妇幼
“先回去再说吧,总不能我们赶了一夜的路,还要在外面吃冷风!”
徐怀接下来想要在朔州做的事情、想要做到的部署太多,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待将四百兵卒都在军营安顿住下后,便与众人往曹师雄的前刺史府走去。
将河东路与契丹西京道作为一个整体去看,便能看出朔州的重要性。
朔州右临偏关、左接雁门,南峙宁武,在地理位置上正好居三塞之中,同时也有较为便捷的道路前往三塞;除此之外,还与大同、应州又都位居恢河河谷之中、互为唇齿。
而千百年栖息于阴山南北的诸蕃部族,屡屡都是沿着恢河北岸的支流苍头河(参合口)南下,朔州是其必经之地。
自有史以来,位居恢河之畔的朔州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血腥战事,城池也是几经摧毁、重修。
此时的朔州城周十四里,城墙夯土筑就,低宽四丈,顶宽三丈、高三丈。
虽说朔州城比大同、太原这样的大城还是要小上很多,但城中汉民全部迁出后,仅有三四千兵马留守,也是城阔人稀。
当然,在天雄军主力及数万汉民南迁后,城里除了三千多桐柏山卒外,也不是完全没有民众了。
曹师雄奉朔州城南附,城中的契丹及诸蕃部族的成年男丁几乎都被屠戮一空,剩下的漏网之鱼也基本上都逃出朔州去了,但前后总计约四千多胡族妇孺滞留在城中。
王禀、王番以及曹师雄等人携带数万汉民南撤,也不可能将这四千多胡族妇孺都带上,徐怀回到朔州,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这些胡族妇孺。
将这些胡族妇孺集中看押起来,就要供给饭食,这对天雄军的后勤补给压力太大。
朱沆还在朔州时,就解除对这些妇孺的集中看加,各自放归了。
然而契丹人及诸蕃部族在城中的宅院都不知道被翻过几回了,这些妇孺回到家中也是缺衣少食,而现在大雪封城,他们甚至都没有能力出城逃亡。
徐怀与众人从南城兵营往刺史府走去,一路都看到好几个胡族老妇冻僵在街巷里,不知道死活。
走到刺史府前,徐怀看着有不少胡族妇孺畏畏缩缩的从后面跟过来。
除了兵营之外,刺史府差不多是她们唯一能乞食之地,但她们又畏刺史府前的甲卒刀弓无情,缩在两边的街巷里都不敢贸然往前面凑来。
“仓中还有多少存粮?”徐怀问苏老常。
“朱沆郎君离开前,将所有的积粮都留给我们的,除了八千六百多石粟谷外,还有羊一千两百余只,还额外给我们留了五百多匹牛马,”苏老常说道,“目前看粮秣充足,但我们要考虑事有不谐!”
徐
怀点点头,沉吟起来。
倘若朝廷不能接受桐柏山卒聚守朔州这一事实,第一步必然会掐断对他们的后勤补给逼迫他们就范。
凡事要作最坏的打算,他们首先要保证诸兵卒能吃饱穿暖。
八千多石粮谷,还有一部分肉食补充,看似不少,但倘若要充足供应军中,都未必能支撑住三个月。
而接下来三个月,是非常关键的时间点。
他们能在朔州撑过三个月,就有可能逼迫朝廷先让步。
天雄军打得这么烂,令河东北部的局势骤然恶化起来。
已经聚集起来的桐柏山卒,看似人马不多,但在大越河东及契丹西京道之间,已经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一枚棋子了。
士臣群体越是勾心斗角,越是擅长险恶心计算他人,这时候就越是投鼠忌器。
徐怀他们背后就算没有王禀、朱沆等人支持,其他士臣在这个节骨眼上,敢强硬逼迫桐柏山卒的可能性都非常低,真未必敢断朔州三个月的粮草供给。
徐怀能看出王番内心对他们的不满,但还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让他们回朔州了?
而就算蔡系众人这时候笃定徐怀乃是王孝成之子,就算认定桐柏山众人对蔡系心怀旧恨,但他们不能公开翻当年的旧案,也就未必敢公然逼反桐柏山卒。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城,现在又闹出岳海楼刺杀葛伯奕之事,蔡系的屁股现在是越擦越脏,他们敢为河东局势进一步恶化承担责任?
“可能我们之前所担忧的最坏情形并不会出现了,”徐怀蹙着眉头说道,“葛伯奕现在的节奏,就是先咬死岳海楼通敌,然而暗中怂恿朝野将矛头直指蔡铤,以便葛家最大限度的推卸掉兵败大同的罪责。刘世中、蔡元攸这时候派人强硬的要求西路军守住朔州,恐怕是他们预料到这一局面,后续东路军在雁门或许也会有一些动作。这些蠢货,没有胆气打硬仗,但内斗起来,却个个精明得很。再说了,葛伯奕或许也会对我们有所倚仗……”
“葛伯奕这些货色,还是早早倒下,对大家更有好处!”
以往徐心庵、唐盘以及徐武坤等人,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帅多少还是有些敬畏的,但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已经将他们心里这些敬畏彻底打碎掉了。
听徐怀提到后续还有可能跟会葛家交易,徐心庵、唐青一个个都嫌弃起来。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只是告诉大家未来一年我们所面临的形势未必有大家所担忧的那般险恶,”徐怀哈哈一笑,说道,“城中这么多胡族妇孺,我们还是要都承担起责任来!也要从这一刻起,让所有将卒都意识到,我们将是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另外,军中有很多老光棍,他们要是愿意娶胡妇为妻,我们也要去促成,但有一点要注意,不得
有强娶之事发生,而迎娶胡妇,其年幼子女也需要一并抚养、视同己出!”
“这怎么行?之前清顺军与天雄军在朔州大开杀戒,这些胡虏妇孺差不多都有父辈兄弟死于屠刀之下。我看对她们施粥两三个月,等她们熬过这个冬季,便让她们出城去谋生活。倘若真要撮合婚配,难保会有一些妇孺心怀旧恨,很可能会是大隐患啊!”苏老常蹙着眉头,觉得徐怀撮合军卒迎娶胡妇之事有很多的不妥。
“先进去再说,施粥着下面人去施行便可,不需要我们站在这里吹冷风!”
徐怀与众人往刺史府里走去,待在烧了火盆的暖和客堂里坐下来后,搓着冻得发僵的手,跟苏老常他们解释道,
“胡虏部族间多杀戮,劫掠妇孺以充人口也是惯常事,总之整天不是你抢我就是我抢你,妇孺有如牛羊,皆是附庸。因此在草原上,也没有女子或幼子为父兄报仇的传统,即便被掳夺,绝大多数也都能安于新族……”
就算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人曾在靖胜军任吏,与契丹人、党项人有过多次交锋,苏老常也曾受人诬陷,流放泾州为囚,但惯性思维所致,他们诸蕃部族的风俗传统,却是缺乏深入的研究。
诸多士臣也惯以“蛮夷”视之,但更根源性的东西,却无意深究。
虽说徐怀脑海里清楚闪现的记忆片段很短暂,像是一道道看不透的迷题,但伴随着这些记忆片段,对赤扈人的种种认识,却像是与天俱来一般,也随之浮现,甚至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为具体、深入。
目前这三四千妇孺,不仅是他们目前不多能直接掌控的人口资源,更为重要的,是在契丹为赤扈人灭亡之后,他想要进一步吸纳契丹残余势力,这将是一个非常好的基础。
他怎么能因为一些不必要的担忧及麻烦,就畏难不做?
消化、吸纳这三四千胡族妇孺,是徐怀在北归途中就想定的事情,这时候也是耐心劝告苏老常、徐武坤他们:
“再一个,朔州、大同诸多杀戮,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在朔州时,为约束军纪,心庵他们当街处决六名院卒,在大同我们更是秋毫不犯,这时候我们又不惜挤出宝贵的口粮去救妇孺——这些也许说服不了城外的诸蕃部族,难道我们还无法说服城里嗷嗷待哺的妇孺相信这点吗?当然,我们并不是想要欺骗谁,我们在接下来这段时间确实需要对我们的兵卒进行改头换面的塑造,使之真正成为一支心怀家国、从心里明白|军民乃鱼水相依的精锐之师。这里面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可能在座众人都很费解,所以我们内部可以先放开讨论;也只有我们内部都能认识到,才有可能真正的施行下去。不过,诸事都不要太着急,今天先施粥,我们也要好好的饱餐一顿,好好休息一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屠狗辈
以往徐怀藏身幕后,除了出谋定策及统兵作战之前,其他繁琐事务都推给别人去做,大部分时间都可以拿来钻研、锤炼武技以及与柳琼儿打情骂俏上。
而这次重归朔州,他说是先要好好歇上一歇,但用过晡食却没能离开大堂。
徐心庵、唐盘等人都各回军营了。
现在人心惶惶,不能让人闲着,城池防御及操练等事都要做起来,甚至还要比平日更为严格。
袁垒、仲季堂等人率领四百桐柏山卒,在重编方案出来之前,也由徐心庵他们带着先熟悉起朔州城内的情况。
周景、韩奇等人各带小队骑兵出城侦察,确保要掌握住朔州三十里方圆内动静,不能说虏骑大军压城,这边还毫无觉察。
不过,徐武坤、徐武碛、郑屠、潘成虎、郭君判暂时都没有特别需要立时去做的事情,苏老常将施粥之事吩咐下去,也紧巴巴的赶回来。
徐武碛自不用说,这些年主要是他与苏老常在暗中保护徐怀,并暗中引导徐氏往藏兵方向发展,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也都能称得上务实干练、通晓世务,但徐怀说要对将卒进行改头换面般的塑造,将桐柏山卒打造成心怀家国、从内心认同军民鱼水相依之势的精锐之师,他们沉下心去想,完全就是抓瞎,甚至都觉得徐怀这话有点胡扯。
郑屠最藏不住话,在大堂里揪住徐怀,问道:
“你也莫急着跟柳姑娘亲热去——现在朔州城里三四千人,近九成都是贼兵出身,在大同跟着烧杀劫掠的都不在少数,你要怎么叫他们改头换面?别人就不说了,潘成、鸦爷以前可以桐柏山里赫赫有名的悍匪,手里不知道沾染多少血腥,咱要说他们是良民,他们自己都会脸红吧?”
“咳咳!”郭君判别头咳嗽起来。
潘成虎作势要拿东西砸郑屠,说道:“你说话能更含蓄一点不?”
“这不是为了把大家心里的疑问说得更直白一些,不绕弯子吗?”郑屠嘻笑道。
郑屠与潘成虎嘻笑着将心里疑问捅出来,徐武碛、徐武坤也是神色疑重。
且不说受招安的三千贼兵如何改头换面,单说他们与新入朔州城、都是淮源乡营参与剿匪的四百兵卒,曾在桐柏山杀得血流成河,这两拨人要如何融洽相处,要如何真正的融为一体,就已经够令人头痛了。
而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就始终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统兵与治军诸事,历来复杂,徐武碛半生经历那么多事,也不敢说窥得其妙,他也猜不透徐怀要如何去解决这个难点。
徐怀坐火盆前,将茶壶摆铁架子上,说道:“潘爷以往常念叨一句话,叫‘王侯将想、宁有种乎’,这句话大家都耳熟能详,也不需我多作什么解释,但还有一句古话,叫‘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匪乱在桐柏山得以兴起的真正根源,上房徐与下房徐的尖锐对立,徐怀不单单看在眼底,甚至根本也是借助这点,才得以聚集下房徐的力量,从徐武富手里夺取族兵,并最终主导淮源乡营剿匪事。
这一年以来,从桐柏山到岚州,继而从这诡谲的战局之中费尽心机救出这么多残兵,徐怀对这上下对立之事思考就越发成熟。
而到岚州之后,徐怀最为核心的一个目标,就是尽可能多收编桐柏山卒,以备即将来临的大乱。
对如何约束、激励这些受朝廷戒防极深的招安贼军,徐怀自然也是思虑再三。
这一刻他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想法,而是抛出一句他内心极熟悉,但实际上并不记得听谁提起过的话,将大家的心思都钩过来。
“……”潘成虎、郭君判朝徐武碛、柳琼儿看去,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这句古话,但琢磨又很有味道。
“潘爷、鸦爷落草为寇过,我五叔、七叔、武良叔他们也都落草为寇过,我父亲徐武宣在从军之前更是桐柏山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十七叔与心庵他们以往也都有弃军之罪在身,大家都扒开衣服看,谁都不能说清白无染;郑爷是个肉铺户,是淮源镇上的泼皮无赖——或许是这点,叫潘爷、鸦爷跟我们坐在一起更觉得心安一些,觉得不会受嫌弃——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坐这里的人,谁能看不起谁?”
铁壶里的水不多,很快就烧开了,徐怀拿起铁壶给大家沏茶,慢悠悠的说道,
“但一定要找一个词,将我们都概括进去,是不是‘屠狗辈’更合适一些?而往大里说,此时朔州三千四百名桐柏山卒,又有几人不是屠狗辈?再往深里去想,三千落草为寇者,其中是有穷凶极恶之徒,但有几个人?又有几人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落草,又有几人不是饱受苦难、欺凌,胸臆间憋住着太多的怨气、恶气泄不去,才铤而走险?而说到淮源乡营之众,又有几人不是为自己、为家小饱食一顿苦苦挣扎,又有几人生来锦衣玉食,不是受欺凌心里憋着怨气、恶气?除开曾经或为乡兵或为盗匪的区别外,大家本质上真有什么不同?还有一个,为何仗义每多屠狗辈?一方面屠狗辈情感更质朴,心里没那么多的弯弯道道,但更根本的,你们想想看,这世间遭受不平最多的是什么人?三千四百人众能否铸为一体,我们要从这个里面找根本。找到这个根本之后,三千四百人众才会明白,为什么要对朔州妇孺施以援手,为什么要管束住纵情杀戮劫掠的手与持刀在手禁不住会从胸臆间泛起的恶念?找到这个根本之后,三千四百人众才会明白我们是保什么家、卫什么国,才会明白我们的根源在哪里!”
淮源匪患历来不绝,但单纯只知道杀戮劫掠的山寨势力在桐柏山里根本就活不长久。
郭君判、潘成虎二人在老鸦潭、歇马山拉
杆子,并能立足十数年不倒,除了能与周边的大姓宗族势力妥协、尽可能做到不侵乡邻外,内部也是以济困扶危、剪恶除奸为旗号,拉拢人心、约束部属。
不过在他们自己心目里,一日落匪终身为匪,接受招安也是自觉矮人一头,这时候听徐怀说到一些根源性的问题,也禁不住怔怔痴想。
“这些道理,我们要先琢磨透彻,最好能书之以字墨,再更大范围的进行讨论——这事需要很快去做,但不要期待大家很快都能想明白过来,我们时间还是有的,”徐怀说道,“不过,大道理说多了,实际上却无行动,将卒也会厌烦,觉得我们纯粹是说空话、说假话,是挂羊头卖狗肉。我们相应的也要在军纪里,将这个道理彻底的体现出来。比如大家皆是屠狗辈,那将官欺凌军吏、欺凌士卒的事情就不能再发生,对外则不能欺凌弱小、欺凌同样饱经苦难的黎民百姓;军中|功赏刑罚也不能再搞厚此薄彼的那一套,一碗水要端平,将卒违纪要怎么处理,军吏违纪要怎么处理、将官违纪要怎么处理,都要公正严明。而平时的操训乃至行军作战,将官也要多听从、遵重下面军吏、士卒合理的建议,不要一意孤行,觉得天下老子最懂,要让大家都开口说话。甚至要争取让大家多开口说话,不要叫大家觉得自己是低鄙兵卒,耻于开口。为了保证这些事能执行下去,我想下一步将铸锋堂卫的规模再扩大一些,保证每个都队都有两到三名铸锋堂卫——他们不一定要担任军将,可以作为营指挥使、都将的副手,这样能保证我们的营指挥使、都将将精力主要放在带兵及行军作战上,其他事务,包括军纪的约束则可以交由铸锋堂卫负责!我们在进行这些基础工作的同时,再谈兵马的编制,才有意义,才有可能改头换面……”
郭君判、潘成虎、徐武坤、苏老常、郑屠等人都沉默着思吟。
在徐怀、徐武碛亲自带队潜回岚州境内伏杀岳海楼时,郭、潘、徐、苏等人留在朔州,有认真讨论过桐柏山卒要如何编制。
大体上他们还是要遵循大越兵制。
虽说一厢禁军正编是五营两千五百步卒,骑兵编制人数要少一些,一般以都指挥使为统兵官,但兵马不足五营或超过五营,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通常说来,兵马不足五营,以都虞候为统兵官;而一厢禁军要是超过五营兵马,在都指挥使之外,还会增设一到两名都虞候作为副将。
他们设想朔州兵马可以编一厢六营正卒,其中第一营为亲卫骑兵,编三百人;另五营兵马也保证编有一定的骑兵,保证能独立完成斥候侦察快速传信以及掩护侧翼等作战任务。在除开两千六百名正卒,其他桐柏山卒则都编入工辎营,负责攻防工事及器械的修造等事。
他们却是没有想过,军马整编实则有更基础的工作要去做……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暗计
回到朔州,徐怀也是人困马乏,但还是被郑屠他们纠缠到将晚时,才得以脱身回到卧室解开衣袍大睡一场。也确确实实北征伐燕以来,徐怀都没有好好休息一宿,入睡后便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梦重叠出现,拂晓时醒来,纷乱梦境已了无痕迹。
徐怀披衣站起来,推开床前的窗户,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四周静寂无声,似乎这世间本就该如此静谧安宁,没有纷争杀戮。
厢房还有烛火映照在窗纸上,徐怀推开走过去,就见柳琼儿还坐在灯下抄写着什么。
“怎么还不休息?”徐怀走过去,从身后搂住有些憔悴的柳琼儿,看薄薄十数页纸,娟秀的细楷小字写得满满当当,都是他昨日所说屠狗辈之论,但还要详细许多,可见他昨日黄昏回屋倒床就睡,柳琼儿与徐武碛他们还就这事议了许久。
徐怀将柳琼儿从椅子上挤下去,让她坐他大腿上来。
柳琼儿坐在徐怀的怀里,扭着臀要下来,待看徐怀执笔在浅黄色的毛边纸上写下“励锋院、越雨楼”数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五叔做这励锋院主,你来做这越雨楼主,怎么样?”徐怀笑问道。
“你得先说这啥子越雨楼是做什么的。”柳琼儿说道。
千百年来中原历来都奉行“入则华夏、出则夷狄”之论,但主要解决的还是文明、民族乃至家国认同层次的问题。
这对底层将卒而言,多少有些高高在上了。
而大越立朝以来,以文御武、以文抑武,士大夫们把持家国事,这些跟粗莽武将、来源复杂的底层兵卒关系就更疏远了。
徐怀现在在朔州将三千多桐柏山卒打造成一支精锐之师,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认同,来打通桐柏山卒内部的诸多对立,还要为将来进一步发展壮大,留出足够强的包容性。
解决好这个基础问题之后,再对桐柏山卒进行整编,所有事情才会通畅起来。
传统的监军使院力量非常单薄,数名到十数名不等的军虞侯辅以一定的院卒,或能从表面上制止一支军队肆意杀戮劫掠,但并不能从根本上去塑造军纪。
底层将卒但凡有违乱事,军纪的执行者主要还是各级军吏、武将,难免粗暴或庇护亲近、赏罚不明,更不要说对底层将卒进行朔造了。
层次稍低一些的武将,头脑里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
徐怀要对铸锋堂卫进一步扩编,然后将这件事彻底的做起来。
考虑到桐柏山卒还是要放在大越禁军的框架下进行整编,徐怀打算将所有铸锋堂卫以虞候官的名义,统编到励锋院。
当然,私设军纪机构掌握将卒,是极犯忌讳之事,励锋院只能虚立,也要对外严格保密。
然而虞候官也好,铸锋堂卫也好,都需要从军中精心挑选人手进行更深层的培养,没有谁能比徐武碛更适合担任军虞候掌握励锋院。
此外,还有一项极其重要
的工作需要延续下去,并进一步加强。
那就是情报工作。
倘若不是他们一早就能盯上陈子箫及肃金楼,徐怀即便能有脑海闪现的记忆片段警示,绝无可能洞悉萧林石密谋的全貌;倘若不是安插在州衙的暗线发现岳海楼、郭仲熊密会自囚于州狱的葛伯奕长达一个时辰,徐怀相信他们这时候已经被卷入“通敌”的漩涡之中。
天雄军覆灭于大同,从胜德门被虏骑突袭以及葛怀聪等人被岳海楼三言两语就怂恿弃军独逃,谁都难以否认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天雄军的情报工作太烂了。
葛怀聪临死都不知道兵败何人之手。
徐怀一是对大越的军情搜集工作彻底失望,一是桐柏山卒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需要有自己的情报机构。
普通敌情侦察,自然由各部照常规编制的斥候哨马负责,但更深层次、更为系统的情报搜集及渗透工作,徐怀打算正式成立越雨楼,由柳琼儿负责,周景给她当副手。
桐柏山卒现阶段还将处于大越禁军框架之内,同样不会有谁会允许一厢禁军拥有独立的军情机构,越雨楼还是要放在铸锋堂的框架之下秘密设立。
除开励锋院、越雨楼外,徐怀还要在铸锋堂原有的铺院、商队基础上继续做大规模。
这除了在正常的禁军供应体系之外,加强桐柏山卒的后勤补给之外,徐怀此时还迫切需要建立一条秘密通道,确保在形势彻底崩坏之时,他能率领桐柏山卒安全撤回到桐柏山或其他安全区域去。
徐怀从来都没有幻想过,在最快可能仅一年,最迟不过两年、赤扈人数万乃至十数万骑兵如洪流一般越过阴山南下,他凭借三千桐柏山卒就能力挽狂澜,能将赤扈骑兵挡在朔州以北。
事情真要能如此轻易解决,那就不会有什么滔天巨祸了。
徐怀也绝对不会拿契丹骑兵去衡量赤扈骑兵的战斗力。
这压根就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
契丹垂垂老矣,其兵马之状况可能也就比大越禁军稍好一些。
哪怕是萧林石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蕃兵,战斗力也绝谈不上有多强。
徐怀他们从大同城撤往武周山时,就有过领教,甚至还斩获上千颗蕃兵头颅。
但是,赤扈人在三十年间迅速崛起,三十年来一直不间断的往周边兼并扩张,其兵马将卒三十年以来不间断的在锤练,此时或许正是其战斗力最为巅峰之期,以致契丹最精锐的骑兵在赤扈骑兵面前都丝毫没有抵挡之力。
徐怀有什么自信,觉得三千桐柏山卒能抵挡住赤扈人南下的洪流?
徐怀从来不抱有这样的幻想。
他随王禀北上,从头到尾的的根本目标就是将更多的桐柏山卒带回去,为桐柏山在即将来临的滔天大难中多保留几分元气。
目前他们仅仅完成这个目标的半程而已。
除了励锋院、越雨楼,以铸锋堂铺院及商队的名义,暗中铺设三千人马南撤的通道,才是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重中之重。
南撤通道说难也不难,主要还是在预计的南撤通道上置办更多的铸锋山庄,暗中储备必要的南撤补给物资及牲口,提供临时落脚之地。
这样才能保桐柏山卒以及更多的人马在漫漫两千里之遥的南撤途中,不会因为缺乏粮草而崩溃,不会为不得不从民间抢劫粮食而令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军心涣散掉。
桐柏山卒倘若能在南撤途中保持整编战斗力,不仅三千人马撤回桐柏山不会成什么大问题,还有可能携带更多的人马前往桐柏山。
因此,徐怀不会觉得朔州胡族妇孺是什么累赘,只要安排恰当,这些妇孺甚至可以提前南下。
大越立朝之初,禁军将卒的家小都要集中安置到京畿,受左右军巡院管辖,而禁军兵卒驻守地方也是以三年为一期进行轮换。
中后期这一制度便执行不下去,将卒倘若在驻地成亲,家小随军或迁回原籍地都是惯常事。
在预料到情况不对时,提前安排妇孺南下,并不是难办的事情。
当然,大祸真正来临时的状况必然是极其复杂的,徐怀不可能现在就精准预测到一切,甚至都不排除赤扈人有可能从辽西走廊南入燕蓟,然后经河北路直插汴京,太行山以西的河东路可能暂时无忧。
但不管怎么说,必要的准备工作必需以最快的速度进行起来。
为此徐怀计划编制人数庞大的工辎营,或者将一部分兵卒直接从兵册里抹掉,直接编入铸锋堂的商队之中。
其实抹不抹除都不无所谓。
大越禁厢军历来有吃空饷的传统,兵册里有十之一二的兵卒核查不到实人、真人,在当下的大越,能算多大的事情?
反而是正而八经的战营编制,徐怀并不急于着手去做,毕竟授不授他们厢都指挥使以及这一将职授给谁,额外会授几名营指挥使,这都得是朝廷来定;当然同时也得看王番上呈朝廷的奏章里会怎么写。
听徐怀絮絮叨叨说了诸多安排,柳琼儿心紧的朝北窗看去,问道:“赤扈人的骑兵真会这么快南下吗?”
“最迟不会拖过两年,”徐怀说道,“在朔州、大同,汉蕃通婚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在滞留朔州的这么多妇孺里,你将那些嫁于汉民为妻,生养子嗣算是汉民、却还保留一些胡人特征的妇孺挑选出来,看能不能挑些胆气值得一观的人手收入越雨楼进行培养……”
阴山南北诸蕃胡族,在容貌上与中原汉人还是有相当分明的特征区别,越雨楼不专门培养一批细作,将来想对赤扈人进行情报刺探及渗透将会非常困难。
就目前来说,他们只有通过抓捕或收买契丹人,才能间接的了解契丹最后所剩不多的精锐在大鲜卑山以东腹心地抵挡赤扈人的作战状况。
有用的明晰情报很有限,但都极不乐观。
萧林石率部去守应州,也完全没有再进一步寻东路军主力作战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错铸就
转眼间已经是天宣七年。
苍鹰在飘洒雪粒的苍穹上翱翔,偶尔发出一声唳鸣,叫天地逾发寂寥。
连绵起伏的山岭峰谷都掩盖在皑皑积雪之下,在云朔大地上绵延数百里的恢河此时也全不见踪迹。
天地间只有冰雪,无尽的冰雪。
朔州的城墙、城楼、院落以及街巷,也都积满雪,仿佛一只巨大的冰雪之印座落在山川之前——此时的朔州人少城阔,从苍穹俯瞰下去,城头数百值守兵卒身上积满雪,绝大部分时间都像雕塑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百余骑从西的山谷里驰出,将天地之寂寥打碎掉,很快驰至南城门前。
南城门徐徐打开,就在这队骑兵待要进城之时,这时候却在数骑从正南方向快马往朔州城驰过来。
为首的那名骑士在城门前勒住马,迟疑的朝南面看过去。
卢雄在城门前勒住马,下马来见徐怀。
他见徐怀身后不少人身上的衣甲都染有斑斑血迹,铠甲缝隙以及战马身上还有没有来得及取出的箭头,显然是经历过一番激战归来。
虽说这么多人都说笑如故,还有不少人认得卢雄,都颔首示意或大声打招呼,显得士气很高昂,但这些人除了带有不少空乘的战马,却没有一人的马鞍旁有收获的敌人首级,卢雄疑惑的问道:“徐怀,你们刚刚从哪里回来?”
“前些天不断有山胡从西山杀出来,扰袭朔州,这次我们提前侦察到又有山胡要跑出来折腾,当然要表现得热情点,赶在半道好好迎接他们一番!”徐怀笑着跟卢雄说道。
朔州以西的黑坨山、猴子山、大潭山、黑堡山等山峦作为吕梁山余脉,往北绵延有数百里之广,直至丰州境内与阴山主脉接上。
在云朔堪舆图上,这一片山岭统称为西山。西山乃是较为典型的峁塬地形,崇山峻岭不多,千百年来于此栖息的诸蕃部族统称为山胡人。
西山南接岚州的管涔山,西临恢河河谷,北衔阴山,西临黄河。
西山以西的黄河,乃是黄河大几字湾的东段,乃是黄河沿阴山南麓从西往东水势为西山所阻后转向往南流淌的河段。
黄河这一流段,北面河套平原乃是党项人控制兴庆府及夏州,南面则是大越控制的府州及麟州。三塞之一的偏头砦就位于黄河这一流段上。
虽说山胡诸部长期以来都附庸于契丹,但西山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山胡诸部长期以来左右逢源、容易当墙头草的投机本质。
这也决定了三方势力之间一方有事,另两方即便不会直接出兵,也会千方百计通过山胡诸部做一些文章。
十七年前契丹西京道悍然发动边衅南侵岚伐,后为靖胜军杀得一败涂地,虽说双方很快休兵止战,靖胜军、天雄军也随之南撤,将恢河河谷还归契丹,但契丹在恢河河谷的军事实力严重衰退,山胡诸部便在党项人的挑唆、支持下,频频发起
叛乱。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便是萧林石当时不得不借助汉军力量镇压山胡叛乱而崛起的。
十六七年过去了,越燕重开边衅,西边的党项人也再次蠢蠢欲动起来,军马大举往夏州一带聚集,同时西山地区的山胡诸部也比以往更为活跃。
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未见契丹本部兵马从大同或应州方向杀来,却是山胡诸部的骑兵隔三岔五从西山杀出,袭扰朔州。
这些山胡人数次袭扰朔州,举的旗号还是奉西京留守萧辛瀚之命收复朔州。
不过,这一次山胡诸部躁动背后站的是党项人,还是赤扈人,徐怀就无法确认了。
虽然赤扈人此时将主要兵马都集中大鲜卑山以东,全力攻打契丹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等腹地,但赤扈人的势力范围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经抵达阴山北麓,很难保证当前以兼并契丹全境为主要目标的赤扈人,就一定没有跟阴山以南的山胡诸部联络。
当然了,在赤扈人的骑兵主力南转之前,徐怀还不怕之前被曹师雄、曹师利率领的八千清顺军就打得丢盔弃甲、不得不再次降服于契丹的山胡诸部能成什么大患。
不管山胡诸部背后是不知死活的党项人还是已经有意谋云朔之地的赤扈人,既然他们甘愿为虎作伥,徐怀也不介意借他们磨砺桐柏山卒的刀锋,顺便从他们从手里多抢一些紧缺的战马资源。
徐怀将朔州最近两次与山胡人的冲突说给卢雄知道,也表示他怀疑山胡诸部这次躁动,幕后很可能不是党项人,而是赤扈人。
“朝廷刚有新旨过来,王禀相公特地叫我过来跟你们言语一声。”卢雄说道。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的罪责,总算是厘清了?”徐怀问道。
“一团糊涂帐,哪里能厘得清啊?此外,官家对蔡铤圣眷正隆,岳海楼刺杀事这次似乎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葛伯奕夺魏远侯爵,贬晋州观察使,率葛家族人迁汴京居住,刘世中以宣抚使兼河东经略使,蔡元攸与王禀相公以及王番郎君、朱沆郎君这次都要奉诏回京!”卢雄说道。
“朱沆郎君这次也奉诏回京?那还是郭仲熊继续出知岚州军事?”徐怀震惊的问道。
蔡铤圣眷正隆,岳海楼刺杀葛伯奕,只要蔡系切割得早,未必就能动摇得了蔡系的根基,徐怀对此早有预料。
一直以来大越都推崇制衡之术,哪个大臣再得宠,朝中也基本不会任其尽数掌握一个方向上的军政大权。
在大越现行的规制下,即便蔡系在更高的层面掌握河东的局势,但王禀、王番争取让立有大功的朱沆出知岚州并节制西翼军兵,应该是极有把握的事。
徐怀因此才很早就信心十足的跟萧林石说,他们可以在西翼先行实质性的推动休兵止战之事。
他完全没有想到朱沆这次也一起被召回汴京。
“郭仲熊调任经略副使,王番郎君举
荐曹师雄出知岚州,朝廷新旨决定将清顺军合并进天雄军,由曹师雄兼领天雄军统制……”卢雄说道。
“什么!是王番郎君举荐曹师雄!”
徐怀目瞪口呆的看向卢雄,半晌后才痛苦的问道,
“三千桐柏山卒在王禀相公眼里当真是如此的无足轻重,这么重要的事情直到成定局后,才过来知会一声吗?”
“王禀相公、朱沆郎君起初都不赞同,却是王番郎君执意如此。”卢雄愧疚的说道。
“王番郎君心里既然认定桐柏山众人一定会将王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怕朱沆郎君跟我们有太深的牵涉,一定要将朱沆郎君也拉回汴京去,我也无话可说了,”徐怀站起城门下,闭起眼睛,徐徐说道,“卢爷你请回吧,来日我再给卢爷单独请罪,但今日我不会请卢爷进朔州城——你回去跟王番郎君说,这就是我徐怀的态度!”
卢雄愣怔片晌,他知道在推荐岚州知州人选这一事上,完全没有跟徐怀通一下声气,一定会叫徐怀心里不满,却也没有想到徐怀的反应会如此强烈,竟然都不容他进朔州城歇口气。
徐心庵、殷鹏都愣在那里。
他们对王番是很不满,但从桐柏山匪乱以来,卢雄于他们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彼此都没有红过脸,他们却没想到徐怀脾气大起来真就六亲不认,这时候要直接将卢雄赶走。
再看徐怀面向城墙而站,手按住腰刀,手背以及耳后根的青筋在抽搐着,众人也不敢上前相劝。
“卢爷你走吧,从此之后王家走王家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徐怀挥了挥手,也无意转头再看卢雄一眼,咬牙说道,“你再不走,我怕我控制不住下令将你扣押下来!他日江湖再见!”
见徐怀如此决绝,卢雄难堪的朝徐心庵、殷鹏拱拱手,翻身上马,带着扈随转身往南驰去,很快就消失在大雪之中。
“卢爷走了?”徐武碛得徐心庵派人报信,匆忙赶出来已经看不到卢雄的身影,他见徐怀还是站在城门前一动不动,走过去问道,“曹师雄奉朔州南附有大功;大同一战,也唯有曹师利率部作战最为武勇,杀敌也多,即便曹师利最后随葛怀聪逃走,但罪责也不该追究到他头上……朝廷的这项任命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事上王禀相公、朱沆他们都糊涂了啊!大糊涂坏大事啊!”徐怀一拳狠狠打在城墙上,这时候才控制不住的破口大骂起来,“契丹的汉军、汉将什么时候自认过他们是大越的子民吗?什么时候他们对大越有忠义之心?他妈不是将谎话说上一百遍、一万遍就当真啊!曹师雄、曹师利背叛旧主、对旧主举起屠刀,是有过犹豫,但他们的犹豫是于心不忍吗?这时候还看不透他们彻头彻尾就是个投机分子吗?而天雄军在大同败得这这么惨,绝对不会叫他们更忠于大越,只会在赤扈人骑兵南下时促使他们毫不犹豫的投降过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各执己见
王番作为监军使,从葛伯奕手里夺取天雄军的统制权,后续哪怕是为避嫌,他请求调回汴京都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而朝中即便没有蔡系官员作梗,也会尽可能避免继续由王番在岚州掌握西翼军政,但谁都不能否认王番在推荐西翼军政主将人选的话语权。
徐怀以为朱沆代替王番在岚州主持西翼军政是十拿九稳之事,但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王番因为怕受他们牵连,竟然执意要将朱沆拉回汴京,而举荐曹师雄全权掌握西翼军政大权。
王禀、朱沆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他们竟然以为曹师雄、曹师利对契丹人心狠手辣,就一定是对大越心怀忠义。
是的,徐怀以往在别人面前,是没有对曹师雄、曹师利兄弟流露出什么不满,毕竟从北征伐燕以来,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的表现也确实无可指责。
曹家兄弟二人在朔州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进行屠戮,是应葛伯奕等人的强烈要求。
即便葛伯奕此时一再声称,此举乃是早就通敌的岳海楼所主张,也是因为此举最终导致在大同的藩民强烈反抗,落入契丹人的算计之中,但这方面的罪责不能推到曹家兄弟头上,也不能据此就怀疑曹家兄弟二人有什么问题。
曹师利率清顺军随天雄军突袭大同城,最初能顺利夺下胜德门,以便在进入大同城后,都是曹师利所部作战最勇猛,曹师利擅使马槊、铁戟,也确有万夫莫挡之勇,统兵能力极强。
换作别的时刻,大越哪怕是千金买马骨,重用曹家兄弟,而不是对他们加戒防,甚至用曹家兄弟去对付契丹人,都是没有什么问题。
但问题是现在必须、也极迫切需要将赤扈人这一个最大的变数加以进行权衡。
徐怀知道王番对他满腹意见,但他以为王禀、朱沆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在这件事上还是错了。
他低估了王禀、朱沆内心深处那种天下汉民理所当然都应视大越为正朔、汉民汉将理所当然都应心向大越的心理惯性了。
这种强烈的、自以为是的心理惯性,往往是最为致命的,也是最容易让人盲目踏入死亡陷阱而不能自知的。
“事情或许不会那么糟糕!”柳琼儿推门看徐怀坐在案前,还全神贯注的盯着堪舆图研究,午时摆上案头的肉臊子面仅仅浅了一些,这时候已经冻成一砣冰疙瘩。
“恐怕只会更糟糕,”
徐怀抬起头,满脸憔悴的沮丧说道,
“我一直都有在推演赤扈人的骑兵主力怎么能够才得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汴京城下,但之前有很多事情都想不通。你来看看,赤扈人原是大鲜卑山以西、阴山以北、盘据于漠北草原上的西北诸蕃一支,其三十年来快速崛起,也是先征服西北诸蕃势力。契丹也恰恰在失去对西北诸蕃的控制之后,彻底蓑落下来。赤扈人只要攻陷临潢府、大定府、辽阳府,基本上就将契丹的根基彻底斩断了,接下来他们有两条路径可以南下中原。其一集结兵力快速击破契丹在其南京道,即燕蓟等地的残部势力,然后从一马平川的河北路直插到黄河北岸;其二便是击破契丹在其西京道,即云朔等地的残部势力,取道河东路南下。赤扈人的核心力量在大鲜卑山以西的漠
北草原,其兵马主力在攻陷契丹腹心地之后,长时间在外征战,势必需要回到大鲜卑山以西的族地进行休整,待其主力补充兵力之后再次集结,无疑是从云朔经河东南下最为便捷。但问题在于,从云朔入河东,再从河东出来,直插黄河北岸,关山重重,其骑兵主力又不善攻城陷垒,如何能做到快速通过?大越禁军再差劲,守重重关隘城垒,也不可能为赤扈人的骑兵轻易攻破吧?所以我一直以来,都倾向以为赤扈人很可能会舍近求远,使休整之后的主力兵马多绕几千里地,从燕蓟南下——直到两天前卢雄跑过来告诉我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及天雄军,整件事的最后一块命运拼图,在我看来算是完整了!”
“你说曹师雄、曹师利的投敌,会为赤扈骑兵迅速打开南下的通道?”柳琼儿咬着牙,容色惨淡的震惊问道,“岂非我们之前所有的部署都要被推翻掉?”
“也许这才是大越注定无法更改的命运轨迹,”徐怀说道,“倘若赤扈人真要从云朔经河东南下,不可能等到大军杀入恢河河谷再去劝降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必然会在他们南下战略确定下来之后就立即有所行动起来——这也意味着我们就算想从这烂泥潭里逃出来,南撤的通道也将会被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提前堵死!”
即便不考虑曹师雄投敌的必然,曹家兄弟也是野心家及阴谋家,他们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与朱沆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三千桐柏山卒在朔州所面临的处境也将截然不同。
首先曹师雄有清顺军及数万南迁的朔州汉民作为根底,又有曹师利、孟平等一干文武将吏,他对岚州及天雄军的掌握必然是极深层次的,也能轻易将解忠、朱润、雷腾等将排挤到角落里去坐冷板凳。
徐怀这边当然可以不听曹师雄的使唤,但曹师雄这样的人物,会因为桐柏山卒不听使唤就任之由之吗?
徐怀现在就必须考虑曹师雄会直接掐断对朔州的粮草军械以及兵饷的供给,徐怀却没有时间及精力,跟曹师雄打几个月的官司,他甚至要将铸锋堂在岚州的势力提前撤走,以免受曹师雄的打击报复。
他们与曹师雄的矛盾尖锐起来,铸锋堂的商队也不要想能从岚州过境。
而朔州数万汉民都撤出去了,他们从朔州城附近已经征不到粮食,剩下四千多胡族妇孺,却还要他们去救济;要是他们什么都不做,预计两个月朔州就会断粮。
总之,他们此时所面临的局面,比之前预计的要艰难得多。
“郑屠已经见过燕小乙、沈镇恶等人回来了,燕小乙、沈镇恶都没有直接应承说要留下来,可能也还在犹豫当中!”柳琼儿扶着徐怀的肩膀说道。
王番在宁武组建亲卫营,任郑寿、王孔为将,王孔又将燕小乙、沈镇恶等故人拉了过去。
当时王番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些能信任的得力人手,徐怀当时也不可能跟王番争人,但眼下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王孔行事循规蹈矩,徐怀没有想过能劝王孔到朔州来,但燕小乙、沈镇恶二人却怎么都要争取一下。
所以在拒绝卢雄进朔州城之后,徐怀就让郑屠紧急前往岢岚去找燕、沈二人。不过有些话无法说透,燕小乙、沈镇恶会不会留下来,现在还真是未知数。
…………
…………
“竖子欺人太甚!要不是燕小乙、沈镇恶过来辞行,我都不知道父亲这次派卢兄去朔州竟然连城门都没能进!父亲,你说说此子是什么态度,是要与我王家恩断情绝吗?难不成我堂堂监军使,向朝廷举荐坐镇岚州的将臣,还要听命于他不成?父亲,你也不要再纵容此子,我看我们这样与他脱离关系,恰是时候。他不将我王番放在眼里却也罢了,他这种狂妄态度,岂有半点将朝廷放在眼里?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闯下大祸?我们要与他们纠缠不清下去,也必然会被他们拖得身败名裂不可!”
两名婢女听着王番在大堂里抑不住怒气的咆哮,拽住泪水漱漱落下的王萱往外拖,焦急道:“小姐,我们不能再偷听下去了,要是叫老爷看见,你却无碍,我们却逃不了一顿打——萱小姐,你莫要害我们啊!”
王萱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跟婢女往偏院走去,没走几步路却撞见朱芝、朱桐兄弟二人走将过来。
“卢爷替相公爷爷去朔州城传信,竟然连城门都没能进,王萱你听说过这事没有?徐怀那厮也未免太狂妄了吧。关键这还不够,这厮竟然还想着挖咱们两家的城墙根——王萱你说可不可气,却不知燕小乙、沈镇恶这些家伙跟喝了迷魂汤似的,竟然都要跑去朔州狼狈为奸。这些家伙真是天生贱婢养的,一个个都是吃里扒外的家伙!”朱桐不顾朱芝尴尬的阻止,却一脸气愤的挡住王萱问道。
王萱没有理会朱桐,径往偏院走去。
夜深人静之时,先是一只包袱从院子里扔出来,紧接着一道人影从院墙里探出头。看巷道两端没有人影,四下里一片静谧,人影待要翻墙而出,才猛然看到墙脚根坐着一樽身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上蓑衣积了厚厚一层雪,这时候正抬头朝她看过来。
“卢伯伯,你怎么没有休息?”王萱骑在墙头,讶异问道。
“此时朔州一百二十余里,是不太远,但兵荒马乱的,当中四五十里又是茫茫雪野,不知道有多少契丹人的斥候出没,萱小姐你怎么走得了朔州去?”卢雄叹声问道。
“我找燕小乙、沈镇恶一起去朔州,”王萱说道,“卢伯伯,你不会拦我吧?”
卢雄叹道:“燕小乙、沈镇恶要去投朔州,你父亲就气得跺脚,但也就此作罢。倘若他二人携你去朔州,你父亲下令将他二人与你拘捕回来,你不是要害死他们二人吗?也不是卢伯伯一定要拦你,是相公猜到你会翻墙逃走,叫卢伯伯守在这里,你不会害卢伯伯临老在王家也没有立身之地吧?”
“徐怀真做错了什么吗?”王萱丧气的坐在墙头,问道。
“也可能是我们大错特错,但谁知道呢——卢伯伯活了大半辈子,看到很多人各执己见而反目成仇,没有谁会认为是自己错了,只能等时间来证明一切,又或者临到最后谁都不能证明对方错了,自己就一定对的。反正卢伯伯我不是很聪明的那个人就对了。”卢雄叹道。
“徐怀把你赶回来,你恨徐怀不,你心里有生气不?”王萱问道。
“卢伯伯一把年纪,心眼还没有那么小,”卢雄说道,“姑奶奶你赶紧回屋里睡觉去,卢伯伯就没有什么气好生了,别冻着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割袍
新旨已至,曹师雄以忻州观察使出知岚州,兼领兵马都监、天雄军统制,王番也是迅速交卸权柄,于天宣七年上元节与同时奉旨归京听用的王禀、朱沆等一行人从岢岚城出发,踏上返回汴京的路途。
城中民众万人空巷,南城外驿道挤满相迎的人群。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已经过去两个半月,岚州诸县民众也从最初的惊惶恐惧里,渐渐安定下来。
契丹在西京道的兵力有限,即便能在应州再一次侥幸击退东路军主力,想杀入河东境内作战也极为艰难。
不过,民众及底层兵卒并不清楚这边,他们更清楚的是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后,是王禀、王番、朱沆诸位郎君从容镇定、指挥有方,不仅率领上万天雄军残部杀出数倍敌军的重围,不仅保住这次北征伐燕最重要的成果朔州城,还重新在岚州北部的宁武城、阳口砦、广武砦、神池砦稳固了防线,令强虏不敢南窥。
无论是王番为自己及他父亲王禀、朱沆等人建立声望会如此宣扬,在刘世中、蔡元攸的授意下,郭仲熊等在岚州的蔡系官员也会着意强调葛伯奕及天雄军诸将的怯战无能。
这无疑进一步加深民众及底层兵卒对王番、朱沆等人力挽狂澜的光耀形象。
之前仓皇南逃以避战乱的士绅富庶人家,这段时间来也陆续从太原等地返回岚州,看到家园无恙,心内当然也是充满感激,打听到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等归京的日期,纷纷筹资置办万民伞等相赠。
郭仲熊以河东经略副使兼知太原府,已早一步离开岚州,新任知州曹师雄率领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等人也是亦步亦趋出城给王禀、王番等人送行。
照着规矩,岚州官吏也早早在十里长亭备下送行酒宴,矗立于驿道旁的长亭也特意拿桐柏新漆过一遍,扎上彩绸以示喜庆。
虽说新旨仅仅是令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归京听用,并没有言明具体的差遣,但消息灵通的人士都在传王禀此次归京必入宰执之列。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诸位郎君请回吧,还望众人勤勉国事为要,莫负圣恩!”王番饮过饯行酒,意气风发的揖手与曹师雄、曹师利、王高、荀延年等官吏告别。
王禀有些心不在焉,朱沆也是草草饮过饯行酒,目光往远处冰封住的汾水河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汾水河的野径有行人往南牵马而走,小如蝼蚁。
“王禀相公、王番郎君,燕小乙、沈镇恶过来给你们送行!”
待王番搀扶王禀要走出长亭登车时,燕小乙、沈镇恶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王禀、王番二人面前跪在地叩头道。
虽说他二人觉得桐柏山众人更投他们的脾气,同时也想留在军中效力,无意去做王家的家臣,但通过王孔向王番请辞之后
,并没有急着投奔朔州。
他们心里想着,除开王孔对他们的情谊外,王禀、王番不管怎么说对他们都有提携之恩。
虽说之前数次求见都被王番拒绝,他们还决定留到给王禀、王番父子送行之后再去朔州更合适些,哪怕是当众叩两个头,也是表示他们这次决定留下来,不追随王家去汴京,绝非是忘恩负义。
王番面对岚州官吏笑盈盈的脸,骤然间冷若寒霜,看向燕小乙、沈镇恶便气不打一处来,毫不掩护心中厌恨的厉声说道:“王家庙小,容不下两位,两位既然已认定朔州是高枝,便与我王家再无干系,又何必跑过来惺惺作态?”
卢雄被拒于朔州门外之事,王禀、朱沆都禁止下面人议论,朱桐对这事心里气愤不平,也还有朱芝时时劝阻。
因此外界并不知道徐怀对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不满到反目的程度。
这一刻见王番对麾下两名小吏如此不假言辞,声色之厉,令在长亭外围给王禀、王番、朱沆送行的人群也听得一清二楚。
曹师雄、曹师利、王高行、荀延年都是一愣,顿时也是面面相觑起来:
天雄军残部陆续南撤到阳口砦以上休整,王番身为士臣,初时也有挥斥方酋的意气,亲自梳理将卒,无意假手于人,但在察觉到竟然没有几名桐柏山卒撤到阳口砦以南,绝大多数桐柏山卒都留在朔州之后,他没有直接对外捅破这事,而是不动声色的又从岚州兵马都监司抽调几名老练吏员,负责对溃逃兵卒重新进行梳理。
几名年长州吏大多目光老辣,很快也看出这里面的蹊跷,这件事情随之也就传到郭仲熊、王高行、荀延年以及曹师雄等人的耳中。
不过,即便是刘世中、蔡元攸从郭仲熊这边得知事,在这个节骨眼上都无意在这事上做文章。
等到朝廷接受王番的举荐,任命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的军政大权,还决定在清顺军的基础上,由曹家兄弟二人负责重建天雄军,实际上是迫于险峻的形势,同意曹师雄、曹师利比葛家更深层度的掌握重建后的天雄军。
朝廷既然对曹家兄弟二人都能如此破格、破例,那桐柏山卒在天雄军的编制之下聚守朔州,一下子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很多人甚至以为这是王家父子有意安排,乃是有用桐柏山卒对曹家兄弟进行制衡的用意,这也很是符合大越立朝以降的制衡之道。
然而,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难道一切跟众人猜想的完全不一样,王家实际上早就跟据守朔州的桐柏山众人闹翻了?
很快又有想到王番给朝廷的请功奏折里,完全没有提桐柏山众人啊。
王番的奏折,除非秘折,通常情况下都会请郭仲熊等人副签,显得这些都是岚州众人商议之意,因
此王番上禀汴京的奏折,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绝密。
以往很多人还以为王番刻意不提桐柏山众人的功绩,是另有深意,却没有人去想过王家父子竟然与桐柏山众人闹翻了?
怎么可能?
王禀落难桐柏山时,乃桐柏山人众尽力相救;王禀初至岚州也是桐柏山众人千里护随,乃至王禀在岚州第一次借粮谷事反击蔡系的压制,也是桐柏山在前冲锋陷阱。
王禀出使赤扈归来,虽然得宠于官家面前,得任伐燕西路军监军使,但终究是孤家寡人一个,身边除了郑寿及朱沆父子等人,并无得力人手可用,最终也是将桐柏山众人招揽进监军使院。
天雄军残部得以从大同撤出,虽然大家都不否认朱沆的功绩,但同样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没有桐柏山众人相助,朱沆仅凭几名家将能做到这一步吗?
大家都预料到王禀此次归京,将入执政之列,也都不得不承认桐柏山众人在王禀复出之路所立的汗马功劳、所起的巨大作用,王家这就跟桐柏山众人闹翻了?
又或者楚山夜叉狐徐怀乃王孝成之子的传闻,并非是假的?
王家父子他们是看穿桐柏山众人的居心叵测,才与之分道扬镳的?
王禀不忍去看众人惊诧的反应,狼狈不堪的钻进车厢里,额头砰的一声撞到横木上也不自觉,伸手将车帘放开来,独自面对黑洞洞的车厢壁而坐。
朱沆抬头看了一眼铅灰色的苍穹,他知道王番当众喝斥燕小乙、沈镇恶是为何意,而看周遭众人的讶诧、惊疑神色,也知道王番的目的达成了。
他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安抚的按了按震惊不己的燕小乙、沈镇恶二人的肩头,也没有说什么,便低头钻进车厢里。
卢雄、郑寿、吕文虎等人带着百余骑护送王禀、王番、朱沆、王萱等人车马渐行渐远,曹师雄、曹师利、荀延年、王高行等将臣也在诸多扈随的簇拥下各怀心思返回岚州而去。
送行的人群也渐散去,燕小乙、沈镇恶,还吃惊不己的坐在雪地里,他们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在今天之前,他们只是不愿做王家的家臣,只是单纯的想留在朔州而已。
一名穿破旧衣裳的黑面路人还站在长亭前未走,负手抬头看着铅灰色的苍穹长久不语,却是一名青俊书生站在他身后安慰道:“王番不惜当众割袍断义,此番归京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我们又何必阻挡他的前程?”
“柳姑娘?”燕小乙听青年书生的软糯声音,惊讶的问道。
“叫你们受委屈了!徐怀说要亲自来接你们去朔州!”柳琼儿说道,“原本还想着给王禀相公、朱沆郎群送行,没想到会遇到刚才那一幕,得,送行也省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囚徒之谋
江南的元月已有新绿荫芽,但北地的元月风雪正值盛时,一辆马车摇曳着在十数骑簇拥下冒雪北行。
“先父确实是王公孝成——十七年前契丹人擅起边衅,从阳口砦大举杀入岚州,天雄军不能制,朝廷使我先父率靖胜军援河东,数万将卒连月苦战,收复岚忻失土,又连克朔、应、大同等敌城。何等可笑的是,今日朝堂诸公言必‘云朔乃燕云故郡、祖宗遣训必复之’,但在十七年前先父都已收复云朔,然而官家畏战,欲弃云朔与契丹止战,先父以‘国之故郡不忍弃’不纳上旨。监军使蔡铤矫诏诛杀先父,官家不言而群臣默默。蔡铤于心有鬼,怕王家后人报仇雪恨,先慈携我归故里,其使人伏杀之嫁祸于家臣,却是亏得先父部将拼死相护,我才得以在桐柏山里长大成人。为了遮掩蔡铤等贼的耳目,我养父徐武宣不惜以己子代替遭仇人毒手;而为逃避追杀我五叔等人一身文才武功皆埋没山野,整日挑粪浇田以为掩饰,”
燕小乙、沈镇恶既然已经卷入这事里来,又是徐怀之前遣郑屠挽留他们去朔州,当然要将来龙去脉对他们有一个交待,
“在当年的公案里,我是已经为家将谋害于管涔山里的孤儿,蔡铤等贼绝口不会承认当年遣人谋害孤儿寡母。所以,这世道也是可笑,此时断没有人会站出来指认我是王孝成之子,却又有无数人当我是王孝成之子防备,王番郎君也概莫能外。他今日这番作为,却不是针对你们二人,而是要告诉世人,已与我桐柏山众人恩断情绝,再无瓜葛,日后我等所作所为与他再无牵涉……”
“……”徐怀率众设伏阻止岳海楼刺杀葛伯奕之事,燕小乙、沈镇恶当然也听到一些传闻,但他们觉得这些传闻太过荒谬,也不可能真傻乎乎找徐怀去询问。却没想到这些传闻,竟然就是真的,更没有想到王番今日作为,竟然是怕受徐怀的身世牵累!
“先父当年在云州拒旨曾言,国君应保国爱民,云朔乃国之故郡,朝廷弃之如蔽履,何颜见天下臣民?先父遂坚不受命,欲以死固守,奈何蔡铤等贼不遂其志,”徐怀淡然说道,“王番郎君或有一点没有看错我,我这人根子里也没有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只知道保国爱民,匹夫有责。倘若他日朝廷有什么乱命,我也一定会杵着头皮不盲从的。燕、沈二兄,你们若觉得徐某此言太过狂妄不道,我们便在此分别……”
“这是说哪里话,朝廷奸佞当道,要砍我们的脑袋,我们还真要将头颅递到铡刀下不成?”燕小乙听徐怀说及十数年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情绪激动说道。
沈镇恶听徐怀说这么多,直觉胸口堵着一口恶气,叫道:“我自幼厮混江湖,不明白太深的道理,但一定要我说,我觉得王帅才是真正保国爱民的忠良。朝廷之中那些腐儒士臣,空口白牙说得好听,但翻云覆雨白白损失天雄军三万
健儿的性命,却是我等眼睁睁所见……”
燕小乙、沈镇恶早年受过王孔的恩惠,在王孔受难时,不惜犯禁为囚,千里迢迢追随同王孔一齐流放到岚州为囚,为人当然是极讲忠义的,但作为底层的游侠儿,内心深处躁动的都是叛逆跟反抗的声音。
他们怎么会觉得徐怀这话狂妄不道?
他们决定留下来,原本就是觉得做不惯王家的家臣,想着桐柏山众人投他们的脾性,而徐怀敞开心扉所说这些话,更是叫他们由不住的想点头,叫他们比任何一刻都迫不及待更想着前往朔州。
王番今日惺惺作态,徐怀心口实在是憋了一口恶气,但见燕小乙、沈镇恶二人如此意志激扬,心情总算是舒畅起来。
王孔枪术无双,为人却是迂直,徐怀从没有想过能将他拉拢过来,但燕小乙、沈镇恶除了性情与他们相投外,更重要的他们二人乃是黄龙坡驿啸闹囚卒里的代表人物。
燕、沈二人他们能到朔州,待到形势艰难时,他们对安啸闹囚卒的心意义重大。
不过,这仅仅是徐怀希望燕沈二人留在朔州的用意之一。
北征伐燕之初,总计有八千囚徒编入西路军,弥补禁厢军兵员的缺额。
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囚徒伤亡也是极其惨重,但此时约还有四千囚卒分散于天雄军诸部之中。
这些囚卒里,穷凶极恶之徒仅占很小的比例——真正犯下不赦之罪的凶囚基本上都在当地处决了,连流放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囚徒里,绝大多数还是因为一般的违禁犯科,才被流放到岚州来的,相当多的人更多是性情桀骜不逊。
然而要说他们的品性有多恶劣,徐怀却不以为然。
在徐怀看来,他们大多数人跟受招安的桐柏山卒一样,或者说有相当一部分囚卒违禁犯科,是不堪压迫与欺凌,或为生存所迫。
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绝大多数受招安的桐柏山卒在落草为寇前,都是为生活所迫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仅有一把死力气,在人多田少的桐柏山里没有办法靠种田养活自己及家人,在桐柏山匪乱兴起时,他们或受蛊惑或受胁迫成群结队的大规模落草。
而流放岚州的囚徒,则主要是单独或二三人小规模的串谋违禁犯科。
这也决定心流放岚州的囚徒心思更为活络,更大比例是掌握一些手艺以及知书识字的市井之民。
单纯从治军角度看,这部分人绝算不上好的兵员,但徐怀也没有想过将四千多囚徒从天雄军诸部都挖过来。
就算曹师雄等人不跟他翻脸,他也没有能力做到这点。
徐怀看重的是四千囚卒里掌握较高水平工匠手艺以及掌握一定程度知识文化的那一小撮人。
这部分人可能就七八十人,但这却是桐柏山里也紧缺的资源。
倘若王番今日不直接揭穿他们已分道扬镳,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即便暗中倾慕赤扈人,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过分排斥桐柏山卒,但徐怀没有想到王番会待他们如此凉薄,会如此迫不及待撇清关系。
这也意味着曹师雄、曹师利排斥桐柏山卒、压制朔州不需要再加以掩饰。
甚至他们无意投靠赤扈人,哪怕是恐怕他们在河东的权势,也必然会千方百计的打压不受他们控制、在天雄军内部对他们直接形成制衡的桐柏山卒。
这种情况下,留给徐怀从天雄军诸部招揽有用囚徒的时间就非常有限了。
在解忠、朱润、雷腾等人还没有受排斥、打压,在他们还有能力念些旧情之前,徐怀也只剩下这点时间可以绕过曹师雄、曹师利以及其他清顺军嫡系将卒,去招揽人手。
虽说这事最终败露后,很可能会令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大为光火,但徐怀此时还需要顾忌这些?
徐怀想着将燕小乙、沈镇恶接去朔州,就立即着手这事。
虽说曹师雄正式接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有两天了,但王禀、王番、朱沆等人今日才归京,曹师雄也不可能太过急切的推翻王番等人之前所做的诸多部署。
那样吃相也太难看了。
因此曹师雄的嫡系兵马还留在管涔山以西的岚谷,从宁武往北到阳口等城砦,主要还是解忠、朱润、雷腾率部驻防,他们三部也是目前天雄军目前战斗力最强的三部。
徐怀一路北上,解忠、朱润、雷腾三人待徐怀谈不上有多热情,却也没有因为种种传闻避而不见,一路任其通行,还见面寒酸几句。
他们三人对朱沆竟然没有留在岚州,而王番最终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也大感诧异,甚至还颇为不安,不知道他们接下来在天雄军的地位以及命运将是如何。
他们三人已得叙功,散阶都晋升五六转,但将职都只是往前挪了一步,从营都挥使晋升都虞候。
依大越兵制,规模编制较小的禁军,都虞候可以独掌一将(厢)兵马,但在编制较为庞大的禁军内部,都虞侯则作为副将,协助都指挥使统领一将(厢)兵马。
目前朝廷为示对曹师雄兄弟的信任,放手曹师雄兄弟整编天雄军,解忠、朱润、雷腾很难想象他们有独掌一将(厢)兵马的机会。
相比较而言阴超、文横岳二人,虽无战功,却也没有败绩罪责,作为都指挥使独掌一将(厢)兵马的地位还是稳如泰山,至少曹师雄不会先拿他们开刀。
见面时,解忠、雷腾、朱润都流露出这样的担忧,但徐怀无能为力。
在赤扈人大举南下之前,徐怀也不奢望能去拉拢地位已勉强得算得上显赫的解忠、雷腾、朱润三人与朔州保持一致;而在赤扈人大举南下之后,徐怀不觉得他还有时间去拉拢这三人,或者说曹师雄还会给他可趁之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秘使
“就笃定你们能过来,韩奇早专门找人帮你们收拾了房间!”
负责率部驻守南城的徐心庵看到徐怀与柳琼儿接燕小乙、沈镇恶回到朔州,高兴出城来迎接。
在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已成定局之后,徐怀就将军营全部转移到西南城,包括四千多接受他们这边救济的胡族妇孺,也都转移到西南城来。
即便是西南城,也是城阔人稀,空置的宅院极多,但徐怀还是要求所有的军吏、将官都集中住宿过集体生活。
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韩奇等乃是铸锋堂第一批老人,到岚州后结识燕小乙、沈镇恶以及潘成虎在歇马虎时曾经的部属杜仲以及邓州大豪朱承钧的侄子朱世聪等人,年龄相当,性情相投。
他们也都盼望着徐怀能将燕小乙、沈镇恶邀请来朔州。
“有客人午前就到朔州来了,五叔与鸦爷两人专程陪着。”徐心庵与燕小乙、沈镇恶热情招呼过,又低声跟徐怀说道。
徐心庵没有点破来客的姓名,却说徐武碛、郭君判两人亲自作陪,徐怀也就没有直接追问,让徐心庵带着燕小乙、沈镇恶先熟悉此时的朔州情况,他与柳琼儿直接往刺史府赶去。
徐怀走进刺史府会客的西院,郭君判这时候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却是徐武碛陪女扮男装的萧燕菡与陈子箫坐在客堂里说话。
室内烧着火盆,温暖如春,徐怀将积雪的氅衣解下来,交给牛二拿走,他按着腰刀与柳琼儿走进客堂居中桌案后坐下。
他也没有去理会陈子箫、萧燕菡寒暄,而是先侧过头低声跟徐武碛说此次去岚州发生的事:
“萧林石还是有人潜伏在岚州,王番当众训斥燕小乙、沈镇恶,要岚州吏绅都看到他王家跟我们已经分道扬镳,曹师雄他们目前还没有什么反应呢,没想到萧林石却叫陈子箫先找上门来了!”
“他们动作真是不慢啊,我还奇怪他们怎么就突然跑上门来,刚才兜了半天,他们也不说句实话。”徐武碛瞥了陈子箫一眼,与徐怀低声说道。
一方面是萧燕菡、陈子箫地位、身份摆在那里,二来朔州这边也绝不能泄漏与契丹暗通曲款的消息,因此萧陈二人午前到朔州,徐武碛严格封锁住消息,由他与郭君判两人贴身相陪。
郭君判是临时有点事离开。
不过,陈子箫、萧燕菡之前都没有吐露来意,徐武碛这时候听徐怀说起这次去岚州的经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到徐怀走进客堂,对他们不要说热情寒暄几句了,竟然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萧雨菡以她的脾气,怎么可能按捺得住?
“都成丧家之犬了,装这副姿态给谁看?”萧燕菡不屑的讥讽道。
“赤扈人攻陷临潢府了?”徐怀单刀直入问道。
“啊!”萧燕菡有些猝不及防,愣怔看了徐怀片晌,才岔开话题说道,“王家弃你不顾,又荐曹师雄出知岚州、统领天雄军,你曾承诺要与我们休兵止战,还要如何兑现?你该不会从头到尾都在诓骗我们吧?”
“多大的人了,
连说谎都不会,萧林石怎么叫你跟陈子箫出来?你是不是心里惦念着要见我,一定要与陈子箫到朔州的?”徐怀问道。
“你算什么东西,谁曾惦念着见你?你口口声声承诺的休兵止战呢,你此时要如何兑现?”萧雨菡按住长桌,炸毛质问道。
“中京大定府是不是也失陷了,那东京辽阳府呢?”徐怀问道。
萧燕菡气得将茶盅扔长案上,闭嘴不理会徐怀。
徐怀见陈子箫坐一旁不语,知道契丹北部的情况绝不容乐观,他轻叹一口气,不客气的朝萧燕菡说道:
“陈子箫、撒鲁哈曾率骑兵于金城西伏击我们,我现在没有下令再将你们扣押下来,已经够客气了,郡主还有脸问我休兵止战之事?还是说你们契丹人天生脸皮厚,剥掉一层也浑然不觉?我说郡主啊,你们有什么事要找我商议,好声好气说话,我当然会以礼相待,但想要玩这种幼稚的话术,想要先声夺人,我看郡主是找错对象了。郡主还是在应州找些家奴训斥,那些家奴会陪郡主玩得更过瘾一些,我可没时间陪郡主玩过家家。”
“你与他说,我都要气死了!”萧燕菡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没有翻脸,已经是极端遏制心里的怒气了。
陈子箫苦笑一下,跟徐怀说道:“王番举荐曹师雄,而不是朱沆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林石大人当时就极为震惊,但当时还以为你们这么安排另有深意。昨夜听闻岢岚城南所发生的事情,我们才知道王家到底是凉薄之辈,林石大人也多少替你感到不值,便令我与郡主赶来朔州与你们见上一面!”
“朔州有四千精锐在手,你们无需替我感到值或不值,倘若只是这些话,不值得你们专程到朔州来走一趟。”徐怀淡然说道。
“虽说天雄军及清顺军大肆杀戮番户,乃我们所乐见,但曹师雄在朔州所作所为,绝非是我们所安排的苦肉计,想必你们这是能看得明白的,无需我们多言,”陈子箫说道,“而你们同时也应该想到,曹师雄对旧主尚且如此绝情,也很难想象他对越廷会有什么忠心……”
见陈子箫赶来朔州,主要是提醒他们对曹师雄保持警惕,徐怀不动声色,心里却是轻叹一口气。
萧林石、陈子箫他们都看得明白的事情,王禀、朱沆却囿于自身的认识及根深蒂固的观念而忽视掉这点。
徐怀虽然能够理解这点,但想到后续艰难万分的局面,却又十分的不甘、不爽。
“你可别当我们这次过来是要诓骗你什么,”
见徐怀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陈子箫这番话似乎对他完全没有什么触动,萧燕菡又按捺不住的急道,
“曹师雄绝非忠义良善之人,他之前在朔州诸多决绝作为,也仅仅是他误判你们胜券在握,急切交出投名状而已。现在天雄军是什么样子,刘世中、蔡元攸等越廷将臣双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彻彻底底看清楚了,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越廷会有什么忠义之想?恐怕他这时候就已经考虑找第三家恩主了——你要是信他会对越廷忠诚,恐怕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郡主,”陈子箫看徐怀、徐武碛、柳琼儿三人反应都很平淡,便知道是怎么回
事,跟萧燕菡说道,“他们早就看清楚曹师雄是怎样一个人了,不需要我们专程提醒什么!看来王番在岢岚城外的那一幕,并非是演戏给别人看,确确实实是担忧徐怀的身世会拖累到他父子二人的仕途,才要彻底的与桐柏山众人断绝关系——而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朔州这边应该事先完全不知情的,林石大人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们已窥破朔州的虚实了,倘若没有其他什么事要说,那就恕不相送了!”徐怀知道自己的身世揭破,会诱发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但也不想听别人一遍又一遍提醒他这点,有些意兴阑珊的要安排送陈子箫、萧燕菡出朔州城。
陈子箫与萧燕菡此行也确实是专程为了确认王家与桐柏山众人的现状,确认前日在岢岚城南长亭所发生的那一幕是不是王家演戏给外人看;除此之外,萧林石对他们没有别的命令。
萧燕菡心里还鼓着气,见徐怀见面没说几句话说要送客,便站起来径直往外走去,在走廊里等这边的护卫将收缴过去的刀弓送还过来。
陈子箫见萧燕菡在徐怀面前脾气又直又臭,令他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走去。
陈子箫心里犹豫了好久,在护卫将刀弓奉上时,转身跟站廊下的徐怀说道:“西山诸蕃这些日子有些躁动,虽说大同那边有令谕颁下,但背后可能有党项人或赤扈人的影子。倘若是前者,事情还好,要是赤扈人已经想到用西山蕃部消耗燕越在恢河河谷的力量,多半也会关注到曹师雄的存在,留给你们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又有什么办法?”徐怀抱胸站廊前,冷然问道,“你与其怂恿我去刺杀曹家兄弟,不如我将天雄军主力从岚州骗出来,给你们伏击?你们干不干?我这人认准一件事,无所谓背不背通敌罪名的!”
“……算我失言,”陈子箫尴尬一笑,说道,“从云朔往南,关山重重,赤扈人以往即便有南侵之意,也不会急于从云朔经河东南下,这也会令云朔能偏安一时,但此时有曹师雄这么一个天大的破绽,而越廷竟然对这人毫无防备,一切真就很难说了。我也是焦急这事,才想到你们是不是能重施故伎,却非要害你们!”
徐怀冷冷一笑,无意接受陈子箫的解释。
他当初在淮源行刺杀事,乃是郭曹龄孤身赴任,与地方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郭曹龄一死,便能直接斩断蔡系伸往桐柏山里的一只触手。
曹师雄、曹师利二人却完全不是这个状况。
他们不是仅仅两人投附越廷,而是带着清顺军数千兵卒、朔州城数万汉民以及朔州刺史府所属的一大群将吏南附。
也许刺杀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并非没有可能,但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一死,且不说这边要承担的风险,岚州也直接会陷入混乱之中,很可能将整个河东路都席卷进来。
这样的混乱,或许会叫萧林石抓住更多的机会,但这也绝非徐怀所期待看到的后果!
徐怀不相信陈子箫看不到这点,心里厌恨他这时还玩这些心计,示意他们快走,都懒得迈出半步相送!
第一百二十八章 疑敌
为避免陈子箫、萧燕菡在出朔州城时闹什么幺蛾子,徐武碛再亲自陪同他们出去,回到刺史府看徐怀、柳琼儿还坐在西院客堂里;临时有事离开的郭君判这时候也坐客堂里,正围着火盆煮茶喝。
大越饮茶,以饼茶为主,都要先在炭火上炙烤,待茶饼中湿气尽去,置茶盒里冷却再碾为粉末,剔除茶梗备用,煮水初沸投少许盐末调和,二沸再投茶沫,三沸之后才分茶饮之。
士大夫饮茶不觉繁琐,却以此乐,徐怀他们则是在需要长时间议事时才会偶尔为之。
徐怀还习惯亲自煮茶,这样方便他少开口,能听他人多发议论。
徐武碛坐下来,说道:“临潢府、大定府或许已经陷落,要不然萧林石不会这么急着遣陈子箫过来试探我们的虚实;陈子箫竟然还试图怂恿我们去刺杀曹师雄、曹师利,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啊……”
“什么,这狗东西还出这样的馊主意?”郭君判有些炸毛的问道。
他与潘成虎虽说在桐柏山落草为寇,但这些年来都是小心翼翼维持与周边坞寨的关系,靠收保护费过日子,却还是安稳——最初时还以为是郑恢、董其锋掀风作浪,陈子箫跟他们一样都是受蛊惑,或为时势所裹挟,谁能想到陈子箫才是彻头彻尾的居心叵测之人。
甚至招安到岚州之后,陈子箫还一心想着借他们的刀去搅乱是非。
徐怀出于大局考虑,将陈子箫放走,郭君判也是成年人,没有什么意见,却没有想到陈子箫竟然贼性不改,这时候又跑过来行蛊惑之事,他听了当然是火冒三丈。
刺杀郭曹龄与刺杀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是一回事吗?
真说了,萧林石手下会三五个身手强横的刺客,他们在岚州不知道还暗藏多少暗桩,真要刺杀曹师雄、曹师利,他们为什么不安排,非要怂恿这边出手?
纯粹是将这边当三岁小儿欺负。
“让人将韩路荣那两人放了吧!”
徐怀往煮沸的汤水里洒盐末子,说道。
当初在岢岚城,萧林石还有两名暗桩与萧燕菡、陈子箫他们一起被他们捉住,之前也都转移到朔州来了,徐怀这时候有意将这两名暗桩放走,让他们随萧燕菡、陈子箫他们一起回应州去。
“那韩路荣死硬不开口,在萧林石麾下分量不轻,真就这么放他们走?”郭君判有些迟疑的问道。
虽说是他们这边主动提出休兵止战之事,但萧林石那边三番四次动手脚,郭君判觉得朔州的态度不能太软弱。
“临潢府、大定府已陷,赤扈人用偏师去讨辽阳府就足够了,其主力很可能已经返回漠北休整,甚至都不需要等到夏秋季,只需要偏师攻陷辽阳府的消息传回漠北,赤扈人就会组织兵马南窥阴山,”徐怀说道,“我们到底还是希望萧林石能率部到阴山去挡一挡赤扈人……”
他们现在所面临
的,不仅仅是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投向赤扈人的问题,不仅仅是西山诸蕃幕后有赤扈人身影的问题,还有一点是更不容忽视的,那就萧辛翰、萧干、李处林等人会不会投赤扈人。
很显然在既定的历史轨迹之中,赤扈人无论是选择哪一条线南下,都异常的迅猛快速,这不仅意味着大越的河东或河北防线被摧枯拉朽般摧毁,同时也意味着契丹在其西京或南京(析津府-燕蓟)的残余势力抵抗也非常的无力。
要是徐怀这时候还忽视掉契丹残余势力极有可能投向赤扈人这个问题,那他就太对不起脑海闪现的这些记忆片段,所给他的警示了。
而此时朝廷虽然将蔡元攸、王番、朱沆以及王禀等人都召回汴京了,但之前从西军所抽调的骁胜军、宣武军等部禁军,却没有返回泾州等地,还驻守在忻代。
一方面是天雄军遭受重挫,在还没有完成重建之前,需要有别的禁军负责河东北部的防守,但朝中未尝没有二次伐燕之意。
朝廷夺葛伯奕河东经略使之职,将葛氏族人迁往汴京居住,但没有安排别的人取而代之,而是令在西军长期充当蔡铤副手的骁胜军都统制刘世中出任河东经略使,便极为重要的一个佐证。
即便朝廷此时二次伐燕的意愿不强,但徐怀还得考虑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暗投赤扈人之后,极可能会怂恿刘世中等人二次伐燕。
总之在接下来半年到一年内,他们所要面临的局面,将异常的复杂、凶险。
听徐怀细细分析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局面,郭君判想到一件事,问道:“萧林石会不会投降赤扈人?你刚才说的诸多,好像漏了这点。”
“不是我漏了,是我有些不愿意去推测这个可能性。”徐怀苦笑道。
“确实,萧林石倘若都有意去投赤扈人,我们除了化整为零南撤外,应该没有其他办法了吧?”徐武碛拿起茶碗,说道。
“好像是哦!”郭君判挠了挠脑袋说道,“真要如此,反倒简单了,反正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还不如索性不计一切代价分散南下。”
北征伐燕以来,目前聚集于恢河河谷以及常山南北的敌我兵马还有小二十万。说实话在赤扈骑兵南下之前,这么多兵马里,真能令他们忌惮的,主要还是萧林石此时率领驻守应州的两万多蕃兵。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在大同、金城、怀仁以及北部丰州所统领的兵马,在经过调整、补充,虽然总兵力再次达到五万人之多,但一方面他们会调出来对朔州进行围攻的兵力实际上相当有限,另一方面这部分西京兵马的战斗力比北征伐燕之前的天雄军强不到哪里去。
曹师雄、曹师利此时所接管的天雄军战斗力更是涣散,而此时驻守忻代等地的骁胜军、宣武军,虽然号称西军精锐,但此时的郭君判怎么都不可能有多高看他们。
想来想去,萧林石除了手下蕃兵能战,有一批还相当不弱的将领追随外,其人智谋可令人惊
怖。
要是萧林石率部投赤扈人,他们还在朔州折腾个毛线啊!
“萧林石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轻易投赤扈人,而如五叔所说,他们也意识到局势非常危急了,那他们会如何小心翼翼的应对这局面?”柳琼儿有些迟疑的问道。
徐怀盯着火盆里烧得炽红的木炭,虽说脑海曾经闪现的记忆片段又短又小,简直叫男人女人都不能忍,但有些事还是有轨迹可循的。
目前他们对赤扈人的直接侦察斥候,由于缺乏必备的人马还无法开展,但正式设立越雨楼以来,柳琼儿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将朔州里所有跟赤扈人打过交道的人都找出来,将他们的所见所闻都抄录下来进行整理。
朔州城里主要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即便绝大多数人与赤扈人接触都有限,抄录下来的消息非常零碎,但情报工作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对零碎信息进行拼图。
此时至少能在确认赤扈人在崛起过程当中,对周边部族或联盟或兼并,对敌对部族从来都是消灭其贵族然后|进行消化。
赤扈人侵并契丹全境,已经不再是带问号的问题了,但赤扈人后续会如何消化契丹灭亡之后的遗产——数千里之广的地域、上千万人口——这才是后续的关键。
不过,萧林石这样的人物,不会看不到契丹贵族或其他将臣投向赤扈人或还能保住富贵,但皇族子弟很难说不会被赤扈人赶尽杀绝。
像萧林石这样的人物,有能力、有威望,又有一批精兵能将追随,他真要投向赤扈人,赤扈人起初或许会用他南侵中原,但最终怎么会想着不将他除掉以绝后患?
萧辛瀚、萧干这些怂货或惧于眼前的死亡而无视这点,萧林石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想不透这些?
而倘若排除萧林石投敌这一可能,在既有历史轨迹里,云朔地区陷落又非常的迅速,萧林石的命运只存在三种可能,一是很快就灭亡了,一是率部往东逃去燕蓟,但这两种可能性都很低。
萧林石所部也没有资格与赤扈人野战,但大同、应州、怀仁、金城以及丰州不是没有城池据守,萧林石即便受赤扈人与大越兵马夹击,只要粮食不断,支撑一年半截,应该没有问题。
而萧林石这时候应该已经意识到契丹大势已去,他率部往东逃去燕蓟做什么?
那就是第三种可能了:
萧林石他实际上已经决定率部往西逃跑,避开赤扈骑兵南下的锋芒!
徐怀拍着柳琼儿的大腿说道:
“我知道陈子箫、萧燕菡这次过来是为何意了,他们并不是想拙劣怂恿我们去刺杀曹师雄,他们是来探路的!他们要往西逃!他们要带着十数万部族男女老少西迁,这需要阴山以南的西山区域足够安全才能通过,但我们与山胡人挡在他们西投党项的通道上!当然,他们最终也未必想投党项,很可能是想着率领残部继续西迁!”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未雨之谋
(第六十三位盟主civilbridge前两天就产生了,但一直都没有存起稿来,今天加更一章)
“……”
在徐怀的潜移默化之下,兼之大量的碎片信息搜集、整理,郭君判他们现在对赤扈人的威胁已经有相当深刻的认识了,但他们不可能预知云朔陷落乃至整个黄河以北地区被赤扈人打穿的时间会有多短促,会多么的令人猝不及防。
他们因此也很难推测出萧林石此时秘不传宣的打算。
不过,不要说柳琼儿、徐武碛了,也不提之前桐柏山被打得跟狗一样,郭君判真正着意附随铸锋堂是在北征伐燕前夕,而就是这一段时间徐怀捉拿陈子箫、萧燕菡,随军北征突袭大同,种种精心布局,不仅使监军使院卒安然脱身,还将包括三千多桐柏山卒的天雄军残部从混乱到极点的大同城内救出,并安然撤回到朔州。
这样的谋略与布局,才真正叫郭君判的慑服从肉体深刻到灵魂。
这也是他们明知道局势异常的复杂跟诡谲,但心态上却并没有特别焦虑的关键。
现在徐怀说萧林石的根本目的是想率十数二十万契丹残部老少从云朔撤出西迁,虽然在目前摆出来的逻辑推测上还缺最后一环闭合,但郭君判、徐武碛、柳琼儿却都是信了。
至少分析到这一步,这个倾向性已经是相当明显了。
“端端端!”西城门方向有警钟传讯。
徐武碛、郭君判他们停住手里动作,默数着钟响以及间隙长短。
“我们去西城门看看!”徐怀站起来说道。
“又是三五十骑跑过来骚扰,跟他娘裤裆里的跳虱一般,真是烦不胜烦!”郭君判抱怨道,“真要派兵出去,他们又他娘逃得贼快,跟穿堂风一样,往山里一窜就没影了——这些山胡子,越来越狡猾了,我们不能出兵逮住他们的根脚痛打,想驱赶他们太难!”
起初山胡出来袭扰朔州,存有轻视之心,因此叫他们逮住机会歼灭了两三百人、缴获四五百匹马,但在山胡诸蕃意识到桐柏山卒不好惹之后,就变得极其滑脱,常以轻骑骚扰,以弓箭在外围游射,断然不再轻易过来冲击桐柏山卒所结的盾阵。
相反的,要是这边按捺不住,放弃步骑协同作战,仅派骑兵出击追杀扰袭的山胡骑兵,却常常因为将卒的骑射功夫有所不及,伤亡还要大过对方。
因此两个月以来,朔州城对山胡骑兵的小股扰袭,只能是视而不见,不可能轻易再派人出城,避免中对方的疲兵之策。
现在西城方向传出警讯,明确仅有五十骑不到的小股敌兵靠近,郭君判觉得他们压根不需要理会,由负责率部驻守西城的唐盘处理就足够了;要是唐盘此时
不在城楼附近,都未必要赶过去。
“走过去看看,”徐怀伸手拉郭君判站起来,说道,“我们的出路,可能也是在西边!”又看徐武碛问道,“五叔,你觉得呢?”
“……”徐武碛点点头,说道,“我们以往不敢派兵深入西山,是揣摩不透萧林石这些人的心思,担心萧林石还是有可能希望萧辛瀚能出兵夺回朔州的,但倘若你的判断没错,萧林石真正意图是想从阴山南麓率残族西迁,其实他比谁都更想重创山胡势力,或将山胡诸部从阴山以南的西山地区驱逐出去!留给他们的时间很有限了,我们假装不知其计,派兵进西山清剿山胡,他应该不会叫萧辛瀚有机会出兵拖我们的后腿!”
“好像是哦!”郭君判摸着后脑勺,他早就发现自己不去比徐怀了,真是差徐武碛这样的人物都好远。
…………
…………
徐怀他们出刺史府往西城门楼走去,看到徐心庵正陪同参观过南城墙防御之后的燕小乙、沈镇恶二人走过来,对徐武碛说道:“小乙、镇恶先给五叔你当一段时间副手……”
燕小乙、沈镇恶江湖出身,内心充满叛逆跟反抗精神,对铸锋堂、励锋院会更有认同感,而徐怀也希望后续吸纳进来的人员,特别是寄望其能承担中坚骨干作用的人,怎么都得先从励锋院过上一遍。
众人往西城门楼走去,徐怀途中又安排人去将徐武坤、苏老常、潘成虎、周景找来,登上西城楼看到五十余蕃骑背负刀弓,在距离城墙三四百步停留,还时不时会有三五蕃骑往城墙这边逼近,叫骂着想要引诱城中守兵出城追击他们。
位于管涔山以北、阴山以南、恢河以西、黄河以东的西山,占地比桐柏山还要广阔一些,但人口却要稀疏得多。
据目前搜集到的情报,西山蕃民总计都不足两万口人,分归十三部统领,名义上附庸于契丹,归入西京道治下,但特别的地理位置决定他们长期以来都在契丹与党项人之间左右逢源。
相比较而言,位于恢河河谷之内以及阴山东南麓的诸蕃部族更忠于契丹,也是这次聚集大同城重创天雄军的主力。
西山诸蕃人丁虽少,甚至当年掀起的大小叛乱都为曹家兄弟在朔州镇压,但长期以来都得到党项人的暗中支持,部民武力及兵甲都要算得上不弱。
十三部山胡虽说根子上是游牧部族,但契丹对其防范颇严,限制于转徙,这些年过去也逐步半坞寨化,只是在生产经营方面,还是以畜牧为主。
毕竟西山多峁塬丘谷,又干旱少雨,溪流短浅,远不如恢河河谷利于农业耕种。
两个月时间,朔州不仅将十三部山胡的情况摸清楚,同时也将西山百折千回的地形摸清楚,绘制成图。
不过,十三
部山胡内部联络极为紧密,而总计能动员的战兵比例极高,可能高达五六千人。
这种情况下,徐怀要率领桐柏山卒深入西山,对山越部族予以重创,兵力少了肯定不行,但带太多的兵力深入西山,朔州这边的防守又成问题。
虽然朝廷迟迟不给桐柏山卒一个正式的说法,预计留到曹师雄正式重建天雄军时才会有名份,但徐怀已经将战辅兵进行了安排。
三千四百余桐柏山卒,战兵编制仅两千六百余众,其他人马都编入工辎营,实际除了工造等事外,还有相当多的人手是保障铸锋堂、励锋院及越雨楼所需。
仅这点战兵,用起来实在是有点捉襟见肘。
当然,更为重要的,徐怀之前就没有想过王番会推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的军政大权,还以为朱岚出知岚州兼领兵马都监是顺理成章之事——真要那样,徐怀不计伤亡进西山打击山胡势力做什么?
仅仅因为山胡人频频出西山挑衅,就要不多的本钱拼个你死我活,不是吃饱撑着了是什么?
然而时移势易,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一旦赤扈人南下,曹师雄必然会投敌封锁桐柏山卒南撤通道,徐怀此时其实跟萧林石一样,也迫切想要打开西山通道。
这样的话,一旦赤扈骑兵南下,势不可挡之时,他们随时可以撤入西山,或从西山前往府州或鄜州,可以从关中取道返回桐柏山。
这同时也意味着南撤通道将要放弃岚州、太原、晋州这一条线,而转往关中进行部署。
当然,首要条件是重创盘据西山的山胡诸部,或将其彻底驱逐出去。
此时除了有进军西山的必要性外,萧林石藏而未露的谋算,也为他们进攻山胡诸部提供极其有利的条件,无需太多考虑朔州城会遭大同兵马进攻的后顾之忧。
“曹师雄既然是西翼主帅,我们当然不便擅自行动,潘爷待拟一份文函送往岢岚,”徐怀说道,“除了该讨的兵饷、粮秣理应要讨外,还要争取岚谷驻兵从南面配合我们作战……”
即便曹师雄注定会投赤扈人,但也不可能在此时。
所以在曹师雄重建天雄军还需要桐柏山卒配合之际,徐怀得加紧时间,千方百计的尽可能向岚州多讨些粮草运入朔州储备起来。
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又掌握天雄军重建大权,他必然会将嫡系清顺军调到岢岚、宁武一线,这时候他就有可能会视朱润、解忠、雷腾三部兵马为障碍。
徐怀请求岚谷方向能从南面配合作战,就有可能促使曹师雄将朱润、解忠、雷腾三部或其中一两部兵马调到管涔山以西、西山以南的岚谷县驻守,在形势一旦发生大变,这无疑也是对桐柏山卒有利的一个势态……
第一百三十章 初附
在管涔山的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陡然开阔起来,气温也要比山外湿润一些,湖水清澈的铺陈于眼前,漾漾水波晃动着初春的风光。
这是管涔山之中诸多高山湖泊之一的天池湖。
隋唐时都曾利用管涔山的高山草甸牧养官马,在天池湖北侧设天池牧监;隋炀帝登基之前常至管涔山狩猎、避署,还曾在汾水河源修建汾阳宫等大规模的建筑群。
天池牧监以及汾阳宫早就毁于战火,大越立朝之后曾在天池牧监衙署的遗址上修建马营海寺,但随着周边蕃民村寨的没落与外迁,马营海寺也渐香火稀寥,此时仅有十数老僧守在寺中。
曹师雄以及出任阳口砦缘边都巡检使的曹师利兄弟二人,与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天雄军都指挥使阴超、文横岳等将吏于二月十五佛祖涅槃日这天,登上管涔山,站在破旧的马营海寺前,眺望水光潋涟的天池湖。
“先慈在世时在宅中每日拜香礼佛不缀,也常与我兄弟二人说要来马营海寺供奉,奈何终不能如愿。今日与诸辈来游马营海寺,我兄弟二人从囊中拔出千余纹银作为修寺之资虽说也只是微薄,但好歹算是还了我先慈遗愿!”
王禀、王番及朱沆离开岚州还京已过去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曹师雄使出任阳口砦缘边都巡检使的其弟曹师利驻守到宁武、阳口砦一带,除了吸纳、消化从大同逃归的六千多天雄军溃卒,还从南下汉民里招募健锐,在清顺军残部的基础上扩散出六将(厢)禁军。
除其弟曹师利、朔州大将孟平外,其他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以及大大小小的军将,多任用曹氏子弟及朔州汉将。
契丹虽然在南京道、西京道大规模使用汉军,对汉将的使用素来戒备极深,也恰恰如此,曹师雄深知掌握兵权的重要。
因此他即便知道有些做法在大越会受猜忌,但还是毫无犹豫的借天雄军重建之机,将这六将(厢)人马改编成受他直接掌握的嫡系兵马。
天雄军正式可编十将(厢)禁军,曹家嫡系占去其六,阴超、文横岳两将其部又保持完整编制们,理所当然占去其两,最后还剩下的两将(厢)编制以及解忠、朱润、雷腾等部以及驻守朔州的三千桐柏山卒,曹师雄却不急于做出安排,近日却热衷于拉着王高行、荀延年、阴超、文横岳等将吏游山玩水,有时候也邀请一群文士吟诗赋词。
曹师雄如此着急附庸风雅,从当地士绅里举荐一批士子入州县为吏,甚至动不动就慷慨解囊,短短一个月为州县先祠寺观书塾修建就捐出上万两纹银,无非是迫切想赢得地方士绅的认可。
见曹师雄又要捐出千余纹银修马营海寺,王高行、荀延年等人口头当然是一片颂赞,心里却嘀咕,曹家控制朔州不足十载,到底收敛多少,经得起他们在岚州大手
大脚的收买人心?
“潘成虎数日前修函称西山蕃胡袭扰朔州甚烈,朔州不堪其忧,请求岚谷兵马与其共击西山蕃胡,诸辈如何看待这事,我要怎么回复朔州?”
曹师雄不可能将桐柏山卒及解忠等部的问题一直拖下去。
那样的话,不仅新任河东经略使的刘世中会派人询问、干涉,消息传到汴京,也难保朝中不会对他们兄弟二人有什么别的想法。
潘成虎代表桐柏山卒从朔州遣人发函请求进攻打击西山蕃胡已经有十数日了,曹师雄这时候自以为已经初步把握住岚州将吏的心思,今日便借出游马营海寺的机会,将这些问题都抛出来,叫大家都来议一议。
王高行、荀延年等将吏低头看着鞋面,看似在思忖,心里却默默在吐槽。
相处一个多月了,他们也差不多摸透了曹师雄的套路。
这段时间曹师雄不管事情大小,基本上都会拿出来召集将吏商议。
商议的结果要是合其意的,他就叫大家一起副签呈报路司批准。
倘若商议的结果不合其意,曹师雄就会说事情还要好好琢磨琢磨,便将事情暂时摁下去不提。
说到底,诸事想要推进,就得照他曹师雄的意志进行,但责任却要所有将吏一起承担,不是他曹家兄弟初附大越就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摸透曹师雄的套路后,王高行、荀延年又怎么肯再轻易开口说话?
阴超、文横岳心机没有那么细腻,他们早就听说朔州兵马有意进剿西山蕃胡。虽说他们心里也有种种想法,但之前曹师雄这边迟迟不吭声,他们也没有办法公开说什么,这时候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憋不住了。
“潘成虎这些人要么是受招安的贼将,要么是乡兵得势,侥幸从大同逃回来,逮住对方的老弱病残割下一些人头,真当自己是百战精锐了?”阴超不屑的说道,“他们才多少兵马,什么情况都不摸清楚,贸然进西山清剿山胡子,朔州要有什么闪失,他们能承担责任?西山蕃胡倘若是轻易清剿的,我们留他们到这时?”
无能者绝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无能。
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葛伯奕即便没能完全免责,却也给上上下下找到一个极好的推卸责任的借口,那就是岳海楼叛敌了——岳海楼除了给契丹人通风报信外,他主持在岚忻等地严厉搜集契丹奸细以及迫使曹家在朔州屠杀契丹及杂虏,都是契丹人的奸计。
这么一来,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也就情有可缘了,也不是契丹兵马有多强悍。
毕竟在天雄军主力溃灭之前,曾轻易夺下胜德门及大同西城,差不多也不废吹灰之力歼灭上万大同兵马。
谎话说上一万遍,又有几人不会信以为真?
因此,朱沆在桐柏山众人以及解忠、朱润、雷腾等人的襄助下率上万天雄军残雄从大同城逃归,也变得无足轻重。
在阴超、文横岳等人眼里更多只是侥幸、命好罢了。
曹师雄最初整编天雄军,也没有敢太过强硬的压制与王家及朱沆交好的解忠、朱润、雷腾三人。
不过,在找众人咨询意见时,王高行、荀延年等人都偏向立下大功又在岚州等地扎根其深的解忠、朱润、雷腾三人能各掌一厢兵马,却是阴超、文横岳二人出乎异常的强烈反对才作罢。
虽然王番在离开岚州时,公开表示王家与桐柏山众人已分道扬镳,但对解忠、朱润、雷腾三人却还是信任由加,在离开岚州之前,都用这三人率部守阳口、宁武等西翼最为重要的城砦。
没有阴超、文横岳异常强烈的反对,此时的曹师雄还不敢毫无顾忌的将解忠等人搁置起来。
曹师雄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希望朔州那边节开生枝,朝阴超点点头,表示赞许他的意见。
文横岳的意见也是勒令朔州安分守己,不要轻惹是非,防止再出什么乱子,还要他们派兵马去兜。
“王郎君、荀郎君,你们以为呢?”曹师雄朝王高行、荀延年看去问道。
朝廷虽然没有再往岚州派出监军使,但王高行作为州判,本身就有察举州内将吏违法犯禁之权,他与作为诸曹之长的录事参军荀延年,在岚州是除曹师雄之外最为重要的官员。
同时他们又是科举出身的士臣,曹师雄现在要放低姿态,军政之事当然要先征询他们的意见。
说实话,王高行、荀延年有些看不明白朔州请战欲击西山蕃胡到底想干什么,但王番离开岚州之前的那一幕,他们不会忘掉。
他们这时候更是不可能轻易表态,面对曹师雄的征询,只是说道:“对云朔契丹及诸蕃胡是战是守,朝中还没有定论,我们也不敢妄言之,曹郎君或遣人去征询经略使如何看待这事为好……”
“此等小事,何需叨扰经略使?”孟俭乃朔州大将孟平幼弟,同为朔州孟氏子弟,却自幼习文,少年就有文名,也很早就在朔州刺史府曹师雄麾下任吏。
孟俭作为曹师雄的心腹谋臣,当然清楚曹师雄是想直接将朔州人马按住乖乖听从,不要给他们节外生枝。
不过,就算王番在离开岚州时公然表示对桐柏山众人的不满,但在从大同逃归的天雄军残卒之中,桐柏山众人依旧有极高的声望。
因此曹师雄即便能想到压制朔州那边搞什么事情,也希望先能取得王高行、荀延年等人的支持。
却不想王高行、荀延年异常滑头,明知道曹师雄是什么心思,却宁可将这事捅到经略使刘世中那里去,也不愿对这事表态。
这其实不是曹师雄希望看到的,孟俭这时候才吭声,想将事情圆回来。
曹师雄沉吟片晌,考虑到蔡系对朔州的态度糊涂不清,最终说道:“或许此事由经略使定度更好一些……”
第一百三十一章 算计
“王、荀皆苟且之辈,刘世中亦怯弱无能,唯这夜叉狐徐怀非雌伏之类,又桀骜难驯。徐怀此番请战欲攻西山蕃胡,必有图谋,而不管他有什么图谋,我们都应当断然勒令其谨守城寨,不使其图谋得逞,怎么能将此事交给王、荀以及刘世中之流裁议?”
曹师利骑马而行,瞥眼看着前方乘车的王高行、荀延年等州吏,蹙着眉头跟其兄曹师雄说话。
大同一役,徐怀的武勇、智谋都是他亲眼所见,感受也最为深刻,也恰恰如此,曹师利觉得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压制住桐柏山众人,不使之成为他们掌控天雄军的障碍。
“徐怀十之八九就是王孝成之子,父亲是料定刘世中之辈深忌之,诸事必不会如其所愿吧。”曹师雄长子曹轩文策马相随,自以为是的猜测曹师雄的心思说道。
曹师雄蹙着眉头,看向远处暮霭之中的城墙,摇头说道:“我等举朔州南附,以为河东出兵夺云朔乃翻掌易事,哪曾想大越禁军是如此孱弱,哪曾想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等将帅是如此的怯懦?师利你说的话是有道理,但我们可能已经大错特错了一次,接下来还能有机会行差踏错吗?夜叉狐不甘雌伏也罢,桀骜难驯也罢,也不管刘世中之辈如何猜忌他们,我们都要静观其变一段时间!”
曹师利蹙着眉头问道:“哥哥,你觉得刘世中会如何回复这事?王番离开岚州之前,就将天雄军残部的兵册交了上去,并没有掩饰桐柏山卒聚于朔州之事,但当时刘世中、蔡元攸都在雁门,对此熟视无睹也要先保住朔州,这次恐怕未必会拒绝拒绝朔州的请求吧!”
“是啊,刘世中以及其他蔡系官员猜忌桐柏山众人居心叵测是一回事,但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不是将罪责都推到岳海楼头上、蔡铤仗着官家的恩宠、自罚三五年俸薪就能彻底揭过的。他们在朝中为抵抗政敌攻诘,千方百计的保住朔州,以示此次伐燕并非一无所得,哪怕是纵容仇敌之子聚兵朔州,也在所不惜。所以这次刘世中会如何回复,也确实难以预料,”曹师雄微微叹道,“不过,刘世中之流对徐怀猜忌极深,徐怀对蔡系将臣也心怀戾恨,王高行、荀延年这些苟且之徒都耍滑头,我们又何必急于此时去做恶人呢?交由刘世中裁决吧——刘世中觉得山胡当伐,我们顺水推舟之余也可以从中抹一把油;刘世中觉得朔州不宜轻举妄动,我们便遵经略使令谕行事,谁也不能说我们的不是!”
这时候有数匹快马往山麓驰来,护卫曹师雄及诸将吏登管涔山的兵马也停止前进。
后队往中间聚拢过来,前队分出数骑上前拦截:“来者何人?”
“经略使有信函在此,特呈于岚州知州、天雄军统制曹师雄曹将军面前!”居首之人勒住马,通报姓名后很快就被带到曹师雄跟前,递上信函。
王高行、荀延年也都凑到曹师雄跟前来,不知道刘世中有什么紧要事情会绕过驿传,直接传信给曹师雄。
曹师雄看过信函,蹙着眉头将信函递绘王高行、荀延年
等人传阅,说道:“赤扈骑兵一个月前就接连攻陷燕国腹心要地临潢府、大定府,并于十九日前于大定府南面的黑毛山擒获在残部簇拥下意欲南逃的燕帝萧乙淳——燕国亡了,经略使着我与师利前往太原议事!”
契丹的上京、中京就这样陷落了,契丹帝萧乙淳就这样做了赤扈人的阶下之囚?
王高行、荀延年乍听这一消息,也皆是震惊。
虽说王高行、荀延年他们仕于边州多年,但对西北诸蕃,对赤扈人,对赤扈与契丹在大鲜卑山东麓的战事进展并不熟悉。
他们内心深处甚至认为雄踞燕云及大鲜卑山东西两翼万里之地、拥上千万骁勇之民的契丹帝国,正与大越对峙一百五十余年大多数时候都处于优势就算再衰败,就算再不济,也不应该就这样猝然而亡啊!
这也太快了吧?
曹师利、曹轩文以及孟平等朔州降将,即便早就料得契丹难逃此劫,这才决定南附,但这时候也是一阵恍惚。
他们既然预料到契丹迟早会被赤扈人灭亡,但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啊。
这一刻他们想到曹师雄刚才所说“可能已经大错特错”的话,心里更是百味陈杂:
赤扈人的兵锋如此之盛,而大越将熊熊一窝,禁厢军又多老弱病残,连胜券在握的西京都没能啃下,还崩掉满嘴的牙,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投附越廷,岂非就是大错特错?
他们为何就不能守住朔州多观望两三个月?
“经略使相召,师雄不便耽搁,这便直接赶往太原参见经略使,就不陪同诸公返回州城了!”曹师雄脸色阴沉,朝王高行、荀延年等人拱拱手,说道。
他接下来又吩咐孟平等将即刻赶去宁武加强戒备,便与曹师利带着长子曹轩文、谋吏孟俭等人,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下,直接往岢岚城南的津阳渡驰去,准备从那里渡过汾水,穿过吕梁山赶去太原。
…………
…………
“我朝与赤扈相约出兵伐燕,赤扈取契丹中京及北部地域,而燕云诸州历来都为中原汉地,应归我朝——遂有北征云朔一役,而赤扈数万骑兵与此同时亦如约出大鲜卑山杀往临潢、大定。然而赤扈如期攻陷临潢、大定,擒得契丹帝萧乙淳之余,还分出兵马奔袭辽阳,我朝却因奸贼暗通敌国,大军受挫于大同。官家恩宠,不追究我们罪责,但我们汗颜愧对君恩,蔡相于朝中也寝食难安!诸公当勉力而为啊!”
太原经略安抚使府,十数河东位高权重的将臣高坐大堂之上,须发已然霜白的经略使刘世中居中而坐,声音苍老而沙哑的提及这次紧急召集诸将吏到太原府议事的缘由。
刘氏在西军也是数代为将。
刘世中自幼长于军中,从父兄与党项人攻伐守御,屡立战功,曾知环、秦等州事,又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秦凤经略使等职,论及威望,乃是军中屈指可数的老帅。
然而此时的刘世中已垂垂老矣,早没有当年的锐气,但依靠这些年养成的政治敏锐,揣测朝廷近期极
可能再起伐燕之意。
他紧急将诸将召来太原,一来传递信息,二来希望诸将早早做好准备。
这样一来,待朝廷决议再次伐燕时,他们凭借着前期所做的准备工作,也能得到上意嘉许。
“若非天雄军太过窝囊,在大同城内都没能撑过三五天,何需这般曲折?”
虽说对外一致宣称岳海楼暗通敌国乃是天雄军受挫的根本原因,但千里迢迢赶往河东后迟迟不知归日的骁胜、宣武两军将领,怎么可能不抱怨葛伯奕等天雄军将帅的无能、怯战?
当然,天雄军在大同城都没能撑过五天,就因为葛怀聪等将弃军逃跑而溃灭,大家无法指责东路军迟迟不援;组成东路军的骁胜、宣武两军诸将,更不可能认为他们对天雄军的溃灭要承担什么责任。
“好了,天雄军溃于大同,早有定论,莫要再乱议论!”刘世中沉声制止麾下将领乱扯开话题,转向曹师雄问道,“曹统制,官家着你重整天雄军,时至今日已快有两个月了,朔州、岚谷的防御,怎么迟迟都没有定案拿出来?”
“师雄此来太原,正要找经略使禀报这事,”曹师雄沉吟道,“我原本属意解忠、朱润、雷腾各领一将兵马,但阴、文二将屡有异议,言解忠等人不识军战阵图,难堪大任,此事便悬而未决。而朔州兵马原本可以编为一将,但厘定兵册时,却发现留守朔州多为桐柏山卒,倘若编为一将兵马,与大越兵制有违,兼之外面有种种谣传,师雄心里也觉得这事甚是难办。除了这两件事需要请示经略使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师雄此次前来太原之时,原监军使院指挥使潘成虎从朔州遣人传信,朔州兵马与岚谷驻兵进剿西山蕃胡。师雄觉得此事关系重大,也需要经略使亲自定度……”
“既然是谣传,便不需要管它,难不成我们整日靠捕风捉影办事吗?”刘世中皱着眉头说道,“那徐怀与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在唐州时,就助王相剿灭匪乱有功;此前助朱沆郎君率天雄军残部撤出大同,更殊赏大功——我看权且可由徐怀直接担任都虞候,统领朔州兵马——他们要与岚谷驻兵清剿西山蕃胡,这也是好事,岚州当速速筹划起来。赤扈都攻陷临潢、大定了,我等率十数万兵马在河东不能碌碌无为,可以先从清剿西山蕃胡做起,以慰君恩!”
虽然在管涔山时,听父、叔议论过这种可能,但亲耳听刘世中真就做这样的安排,坐其父曹师雄身后的曹轩文还是难掩心里的震惊,低声问孟俭:“这是怎么回事,刘世中真就不怕养虎为患?”
“刘世中料定朝廷会再起伐燕之意,徐怀进剿西山蕃胡有成,乃是河东之功,是他刘世中在河东积极进取,倘若徐怀进剿西山蕃胡不成,损兵折将,不是更遂了他们的意?刘世中为何要阻止?”孟俭低声说道,“而刘世中口口声声咬定徐怀几次都是襄助王家父子立功,这时候也以此为由举荐他以都虞候统领朔州兵马,也是要王家父子无法摆脱这个祸害。刘世中统兵作战已无锐气,但心里算计精着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围砦
与其他地方常见、高而尖的峰岭地貌不同,西山以峁、塬、沟、谷等地貌为主,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原地形。
以峁命名的通常是指顶部平缓、斜坡陡峭的黄土丘陵;而以塬命名的,则是四周陡峭、顶部平坦的黄土丘台;一条条山峁、一座座高塬之间,则是纵横交错的沟壑。
这种地貌的形成,与亿万年来不断有狂风将漠北沙土吹来沉积,又不断被流水冲刷、侵蚀有关。
身旁十数甲卒伺立,徐怀身穿铠甲与徐武碛等人站在一座无名丘峁之上,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叠加的沟壑在脚下延伸。
虽说已经进入三月下旬,但北地的草木还没有吐出新绿,生命的迹象还埋藏在这片黄土的深处。
灰蓝的苍穹下,一切都是那样的苍凉,除了灰黄外,天地之间再无多余的色彩。
徐怀很快就将凝重的目光重新转向对面的土塬。
从东面的一条长沟过来,四壁陡峭的那座土塬约有三十余丈高,平坦的顶部约有百余亩方圆,乌敕砦就高踞在塬顶斜睨四周一切。
从沟底到塬上仅有一条容三四人并行的土路在陡峭的斜坡间蜿蜒爬行,土路的一侧是风雕雨刻了千年之久的悬崖,一侧是陡峭的峭壁,荆棘密布。
乌敕砦作为山胡十三部其之一乌敕部的族坞,规模并不大,砦墙夯土筑成,远远眺望过去,还能看到雨水侵蚀的痕迹。
乌敕砦虽然不大,但位于距离朔州仅三十余里的西山之中,背倚白罗冲乃是偏关河上游四大支流之一;而沿白罗冲北进,进入偏关河谷之后再沿河谷西进,乃是从朔州城横穿西山进入黄河东岸、相对便捷的一条通道。
乌敕部此前就频频从西山里杀出扰袭朔州,意味着已经没有交涉的可能与必要,而哪怕是为了打开横穿西山、前往黄河东岸的通道,徐怀也要对乌敕部用兵,将这颗钉子拔掉。
不过,乌敕部虽说仅有六七百名丁壮,论及实力,在万里辽阔、千族争雄的北地完全可以说是相当的微不足道,但乌敕砦位居易守难攻的土塬之巅、居高临下,乌敕部众又骁勇凶悍,二月底才正式编为天雄军第十将(厢)的桐柏山卒真想要强攻,即便是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也未必就一定能顺利将其拔掉。
而西山峁塬沟壑纵横,爬梁穿谷十数小径交错,沿途都有蕃胡砦坞卡在要隘上。
天雄军第十厢总计才二千三百名战兵,徐怀怎么舍得拿他们去硬啃这一座座坞砦?
仗不是这么打的。
强攻乌敕砦伤亡难以控制,那就将其彻底围死,断其水源,逼迫其投降;倘若西山之中其他蕃胡出兵来援,他们正好以逸待劳、围点打援。
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是借这个机会,在西山之中建立据点,借围困乌敕砦的机会,将有限的物资都从朔州城转移进西山。唯有
如此,在风云突变时,他们才能毫不犹豫的放弃朔州城,将人马都撤入西山之中,而不是困守没有粮食来源、也注定不可能会有援兵的朔州城。
此时在乌敕砦的山脚,拒马结合栅墙形成数道障碍,在障碍后填以甲卒,用硬弓强弩及大盾,封锁乌敕部族人下山的通道,但这仅仅是其次。
在距离乌敕砦三五百步不等的长沟之中,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桐柏山卒用削尖一头的圆木,择地修建了三座坚固栅寨,将乌敕砦彻底围困起来。
西山里树木稀少,一座山头可能就只有十数棵能用的树木。
徐怀便将城里两千健壮的胡族妇女都动员起来,更多范围的去砍伐树木用以筑寨;同时还将朔州里的屋舍拆除,用骡马将一根根梁柱拖入山中。
这时候有两道身影,从乌敕砦的南墙翻出,从更为陡峭、几乎是垂直悬崖的南坡缒绳进入乱石密布的深沟之中,然后往南面的山岭爬去——桐柏山卒相对乌敕部兵力上绝对占据优势,但也不可能将乌敕砦彻底围一个水泄不通,很多崎岖险地都不适合派驻兵马,因此留下乌敕部小股人马进出的缺口。
当然,也没有必要围一个水泄不通。
徐武碛蹙眉看着消失在远处山岭间的那两道身影,跟徐怀说道:“这几天乌敕部更频繁遣人从南崖缒绳跳出我们的封锁,潜入西山腹地求援;而偶有蛮兵从正面山道杀出来,嘴唇都干裂得厉害,看来塬上的水源差不多已经断绝了!”
徐怀不滥杀无辜,但不意味着不杀。
而战争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
桐柏山大举杀入山中,乌敇部拒绝投降,除了两千名族人外,还将上万头牲畜都迁回塬堡,他们是不虞缺粮的。
不过,他们以为桐柏山卒攻砦无功,十数日就会被迫撤兵而去,却没有想到徐怀决意将乌敕砦围死,而塬上的水源又极为有限。
乌敕部两千族众、上万头牲畜缩到塬砦里坚守不出,最初有雪水融化供人畜饮用,但三月中旬之后随着天气回暖,塬顶雪水彻底融化,坞砦内外开挖的几座蓄水塘,仓促间又没有想到用青泥石灰作防渗处理,疏松的土质根本就蓄不住水。
而整个三月西山里都没有下一场雨。
比起断粮,令乌敕部更为绝望的是断水。
“这两天莫突部兵马都在往西山边缘转移,应该就是这两天了,让大家打起精神头来!”徐怀搓了搓脸,跟徐武碛以及身边的其他人说道。
西山十三部藩胡,以莫突部实力最为强大,其部控制的三座砦堡位于白罗冲汇入偏关河的河冲地区。那里往西、往南、往北都有较为开阔的通道,徐怀想要将莫突部彻底围困住,需要动用更多的兵力不说,从朔州往河冲地区一百多里的曲折谷梁道还容易被蕃兵截断——倘若遇到暴雨,西山之中的雨水通过各条冲沟往偏关河汇聚之时,更是兵家大忌。
不过莫突部作为西
山蕃胡之首,除了实力不弱外,也极具野心。
无论是十数年前的山胡叛乱,还是这次山胡频频出山袭扰朔州,都是莫突部牵头搞事,其他诸部也听从莫突部的号令行事。
徐怀出兵围困乌敕部,还是想着将莫突部从河冲地区吸引出来。
莫突部当然可以坐看乌敕部覆灭不救,但真要是在乌敕部水源断绝、两千族众随时都有可能被桐柏山卒歼灭之时,莫突部却一直都袖手旁观,以后也不要想再号令其他诸部行事了。
哪怕是装装样子,莫突部也一定要集结兵马,解乌敕部之围的。
现在不能确定的,是莫突部集结山胡兵马之后,是直接奔乌敕砦而来,还是出西山往朔州城掩杀而去,玩一出围魏救赵。
徐怀当然是希望是前者。
他们在乌敕砦附近已经准备就绪,在狭窄的狭道、河谷之间,用硬弓坚盾以及长枪长矛,依靠坚寨,对杀山胡骑兵,不要太爽利。
倘若是后者,则意味着莫突部并没有不计伤亡解乌敕部之围的决心。
徐怀也压根就没有想过有可能在朔州城外围开阔的旷野里,用桐柏山卒去围歼兵力上还占据优势的数千山胡骑兵。
这也意味着他们短期间无法重创山胡主力。
这时候有十数骑兵从狭窄的山道缓缓往西寨这边的行来,徐怀初时没有正意,很快就有两人赶来禀报:“解忠将军过来了!”
“啊,我就想解忠能派两三百援兵,加强一下朔州城的防守,他怎么亲自过来了?”徐怀有些疑惑的问道。
徐武碛、徐武坤、郭君判等人摊摊手,表示也不知道解忠的来意,但都随徐怀一起往山脚下迎去。
二月底天雄军彻底定编,解忠、朱润、雷腾三部编入天雄军第九将(厢),解忠功绩最著,但最终却是刻意找曹师雄攀附关系的雷腾坐上都指挥使的位子,解忠、朱润二人为副将。
解忠同时以都虞候兼领广武砦巡检使,率其部守御岚谷北部的广武砦。
进入三月以后,也是解忠率驻守广武砦一千五百名禁厢军从南面杀入西山,配合桐柏山卒对山胡蕃兵的清剿。
徐怀预料莫突部有可能会玩围魏救赵之策,出兵去袭击朔州城——那样的话,他会率主力继续围困乌敕砦,但朔州仅有五百步甲、三百骑兵,守偌大的朔州城很有些空虚,就希望解忠能派一点援兵过来壮壮声势,没想到解忠会亲自率部赶来增援。
“解将军,你怎么亲自赶过来了?”徐怀下山朝由沈镇恶、徐忻陪同的解忠迎过去,笑着问道。
“从南面想杀入西山腹地太难,就想带着弟兄们跑这里来分些战功,徐军使不会不欢迎吧?”解忠笑着说道。
天雄军二月底正式定编,徐怀除了以都虞侯统领桐柏山卒外,河东路还正式在朔州新设朔州巡检司,徐怀得以出任朔州巡检使。
第一百三十三章 偷梁换柱
解忠此时来援,除了百余骑兵护卫外,还带来五百步甲,此时都停驻在从乌敕砦这边出西山的峡口猴儿坞。
徐怀请解忠进入东栅寨,在简陋的指挥战棚里,介绍起乌敕砦被他们已经围得山穷水尽以及莫突等部正往西山东麓边缘地区集结兵马的情况:
“我们担心莫突部不会真心来解乌敕之围,有可能会玩起围魏救赵的心机。我们在朔州城留下的兵力有限,还有些担忧难以首尾相顾,解军使你带六百人马过来,我们就彻底放心了!”
“我带着六百人马过来,也就是壮壮声势,蹭点军功,你可莫要期待太多。”解忠说道。
虽然解忠此时也是以都虞候兼领广武砦巡检使,统领一千六七百名禁厢军驻守岚谷北境,并配合朔州兵马从南面压制西山蕃胡,看似兵马也并没有少多少,但从大同并肩作战逃归,桐柏山众人是何等的藏龙卧虎,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潘成虎、郭君判、徐武碛、徐武坤、朱承钧、周景以及徐怀等人自不用说,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韩奇、袁垒、杜仲、仲季堂、沈镇恶、燕小乙、杜武、徐忻、魏大牙等一批军将身手强横、锐志进取、生机勃勃。
任谁为将,都不希望手里能有这么一批军将冲锋陷阵?
而徐怀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有乡土守望之意的桐柏山卒都聚拢在朔州,这都决定了朔州兵马的凝聚力、战斗力,远非寻常禁军能及。
这不禁令解忠想起十七年前靖胜军增援岚州,兵锋如摧枯拉朽溃击契丹兵马的情形。
解忠他此时在广武砦所统领的兵马,除了五百厢军乃老弱疲残,平时主要守在城寨之中打杂外,余下一千两百名禁军兵卒也算是经历战火淬练过。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无论是他麾下十数名军将,还是更基层的军吏、兵卒,与桐柏山卒相比都差了一大截。
他亲自率部赶过来增援,一来算是奉天雄军统制行辕及河东经略使司的军令,配合朔州进剿西山蕃胡,二来也念及曾与桐柏山人并肩作战的旧情,但自己手下兵马有几斤几两心里清楚,可不敢大包大揽说助守朔州城便叫徐怀他们在此间安枕无忧。
当然了,解忠能亲率兵马过来增援,徐怀便已承情,不可能将最艰难的作战任务交给其部承担。
到时候就算解忠他没有意见,他麾下军将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兵卒伤亡惨重,怎么可能不满腹牢骚、怨气冲天?
考虑莫突部及其他诸部蕃兵都往西山东麓边缘集结,其即便有心解乌敕砦之围,也会仗着优势兵马插进到猴儿坞附近,进入西山的桐柏山卒与朔州城的联络切断。
徐怀有意将主力步甲从乌敕砦附近的栅寨抽出,放到猴儿坞去。
这么一来,蕃胡主力倘若想解乌敕砦之围,徐怀就将其兵马吸引到猴儿坞内侧的峡道内与此作战。
倘若蕃胡主力仅仅是想玩围魏救赵那一套,猴儿坞距离朔州城仅十三四里,有什么不测从猴儿坞出兵增援也近。
而桐柏山卒主力从三座栅寨抽出,就会造成在乌敕砦附近的围困兵力空缺,就需要解忠所部兵马填进来,防备乌敕部有可能突围杀出,同时也要防备有少量蕃部兵马会从西翼的沟谷试图接近乌敕砦。
听徐怀的计划,解忠满口答应下来,说道:“行啊,西栅寨便交给我手下儿郎防守。他们要是仗着地形以及栅寨,都不能挡住从西峡杀出的蕃兵,也没脸蹭这战功了……”
西山蕃胡数
次袭扰朔州,双方都没有真正硬碰硬的打过,徐怀料得莫突部未必有多重视他们。
双方商议好换防方案之后,也没有说等到深夜再行偷梁换柱之策,午后解忠就将一营步甲直接通过曲折峡道调入山里,进驻西栅寨里。
峡道山径狭窄,同时只能供一支兵马单向而行。
原先由唐盘、殷鹏率领的两营桐柏山卒步甲,在解忠其部入驻西栅寨、天已经黑下来之后,才高举火把出山,往三十里外的峡口猴儿坞开拔而去。
此时在乌敕砦东面的东栅寨以及北面的中营栅寨,则各留百余战兵以及二百多工辎兵防守,负责与解忠其部一起将乌敕部的兵马堵死在山塬之上。
潘成虎、徐武坤留下来督战,解忠令其部将、营指挥使周全义听从潘成虎、徐武坤的节制,他本人则随徐怀赶往猴儿坞观战。
…………
…………
猴儿坞位于从乌敕部出西山的峡口外。
一道南北向的峁岭在此当中断开一截,猴儿坞就筑在断茬口的内侧。
这里地形破碎,像是西山边缘处突然塌陷出四五百丈纵深的缺口,外侧就是一马平川的恢河河谷,朔州城座落在猴儿坞东北侧十二三里开外。
徐怀他们赶到猴儿坞已是凌晨,夜幕笼罩苍穹,星月皎洁,站在猴儿坞夯土筑成的寨墙上,能眺望朔州城静伏在夜幕下的暗影,仿佛一头洪荒巨兽蛰伏在原野深处。
“黄昏时,西山诸蕃就已经有千余骑在朔州城西北侧的榆树冲山口外大规模集结……”在寨墙之前,殷鹏将朔州城周边最新一刻的情势,禀报给徐怀他们知晓。
兵马再捉襟见肘,徐怀也不会想着将西山之外的有限兵力都收缩回朔州城被动防守。
那么做的话,敌军完全可以凭借优势兵力盯住朔州四座城门,将他们留在西山之外的兵马都堵住朔州城里,再无法策应朔州城外的战场。
这也是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给众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教训。
因此,在注意到西山诸部蕃兵有在朔州城西北侧大规模集结的迹象,徐怀就下令殷鹏、周景等人率三百骑兵驰出朔州城待命;此时他们率领骑兵赶来猴儿坞与徐怀会合。
不过,桐柏山迄今才编有三百多骑兵,再多的自信也不可能去找三四倍于己的敌骑挑衅,更不可能指望凭借这点骑兵能将千余西山蕃骑缠住,然后等步甲精锐赶过去作战。
目前徐怀只能死死将乌敕部围住,然而将主力部署在峡口处的猴儿坞,等西山蕃骑主力前来进攻。
虽说这么做有点守株待免,但他们没有大量的马匹装备军中,桐柏山卒没有足够的机动能力,也只能采用这样的策略,吸引西山诸部蕃兵主力过来跟他们大战一场。
“今日就有千余蕃骑兵?”解忠听殷鹏说及蕃骑集结情况,蹙着眉头忧道,“蕃兵集结的决心似乎颇为坚定啊!”
解忠从他父亲那辈就在岚州从军,他自幼也在军营里长大,半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虽说两次大规模的兵衅,天雄军都很拉垮,解忠对西山蕃胡的情况还颇为了解的。
西山诸蕃十三部,总计才两万多点的人口,诸部正常情况下一次所能动员的骑兵在一千五六百人左右,超过两千人就算大规模集结,差不多达到三丁抽其一的程度了。
西山诸蕃除开守家的兵马,今天黄昏前就在榆树冲附近集结了千余骑兵,意味这次动员集结规模将远超想象。
解忠有些担忧,见徐
怀、徐武碛等人都蹙紧眉头不语,心想倘若西山诸蕃集结超过三千的兵马插到猴儿坞峡口来,徐怀要如何应对?
等了片晌,见徐怀还不吭声说什么,解忠禁不住劝他道:“或许将兵马撤入朔州城更稳妥些!”
徐怀却不是担心山胡兵马。
蕃骑是精于骑射,马匹也多,在开旷地驰骋千里,比泥鳅还要滑脱,桐柏山卒没有相应的机动作战能力,也就无法将他们纠缠住打歼灭战。
不过,蕃骑所装备的铠甲刀弓却是简陋,怎么都没有办法跟已经正式入编禁军的桐柏山卒相提并论,更不擅长步战,徐怀怕将他们吸引到猴儿坞附近的峡口下马步战吗?
令徐怀蹙眉发愁的是西山诸蕃这次超乎想象的集结规模。
契丹除西京、南京之外,其他地域都已失陷,党项人再蠢,这时候也不可能再轻举妄动,生有吞并云朔的贪心——党项人的腹心重地,是位于黄河以北、阴山以南、河套平原上的兴庆府、夏州,赤扈人彻底吞并契丹北部地区,骑兵越过阴山南下,兴庆府、夏州也将直接面临赤扈骑兵的兵锋威胁。
他们这时候不思集结重兵防御边境,不思找赤扈人求和,反而想吞并云朔,不是自寻死路吗?
西山诸蕃这次超规模集结骑兵,只能说明赤扈人已经给他们承诺了重利。
“我听说朝廷又起意伐燕,解军使如何看待这事?”徐怀没有直接说忧西山蕃骑,而是问解忠对二次伐燕的看法。
武将是没有资格议论军国大事的,那是士臣的专利,但解忠知道徐怀这边没有这种忌讳,他皱着眉头说道:
“我这次过来,实际是想问问你们对二次伐燕的看法——半个月前卢爷回到岚州来,没有声张什么,但找我喝了一顿酒。听卢爷的话意,王禀相公虽然已位于宰执之列,但数次进谏反对再兴伐燕之举,力陈极有必要与党项人议和,抽调更多的西军精锐填入河东、河北北部有备不患,似乎又惹得官家相当不开心。朝堂诸公除了王禀相公外,其他人好像都认为赤扈人会遵从密议,也有一些人似乎以为就算是为防范赤扈人的野心,更应该拿下燕山、阴山之险……”
虽说天雄军整体上对赤扈人都缺乏清醒的认识,但从大同逃归,解忠一直都率部追随朱沆身侧,也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朱沆潜移默化的影响,对赤扈人有更深入的认识。
可惜的是,天雄军大部分的兵马都已经为曹师雄、曹师利所掌握,阴超、文横岳碌碌无为,雷腾为争第九厢都指挥使之位,也彻底倒向曹师雄。
而整个河东路北部的驻军里,像解忠这般意识到赤扈人威胁的将领太少,其地位也远不足以左右朝政。
“我怀疑西山诸蕃大规模集结,乃赤扈人在幕后怂恿所致,”徐怀抿着嘴说道,“到底是不是如此,待他们明日来打猴儿坞便知!”
朔州城内守兵虽少,但五百步甲、八百多工辎兵以及四丈余高的朔州城墙毕竟不是摆饰,西山诸蕃骑兵仓促间不可能备齐攻城器械,他们不可能去强攻朔州城——因此,西山诸蕃骑兵这次集结的规模越大,越意味着他们会来强攻猴儿坞。
对已经得赤扈人承诺好处的西山蕃胡,此时将桐柏山卒反过来封堵在西山之中进行歼灭消灭,实际将更能达成将来策应赤扈骑兵快速夺取整个云朔地区的目的。要不然的话,他们即便不计伤亡先攻下朔州城,在赤扈骑兵南下之前,他们也未必能守住朔州城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西山蕃骑
次日一早,西山蕃骑就像洪流一般,从朔州城与西山东麓峰岭之间的空旷地穿过,直奔猴儿坞而来。
西山蕃骑皆擅骑射,人马又众,这边被迫将所有的侦骑、斥候都收缩回来,但位于峡口位置的猴儿坞所处地势就高,站到夯土筑就的东寨墙上,能将蕃骑聚集的情形尽收眼底。
千余骑兵连人带马,一群群、一簇簇,差不多遮覆住猴儿坞以东、峡口外侧三四里方圆的旷野。
一匹匹战马或仰天长啸,或低头啃食草茎经历漫长冬季才钻出地面的嫩芽。
马背上的蕃兵皆是一副饱经风霜的黑瘦脸庞,背负雕弓、腰挎弯刀;约有三成蕃兵还穿有铠甲,马鞍旁系挂长矛及盾牌等兵械。
西山蕃胡的披甲精锐长期以来都维持千人左右,从这一幕,大体可以判断西山蕃胡这次动员的兵马规模,可能高达三千人以上。
解忠转身看到徐怀等人这时候才好整以暇的登上寨墙,笑着说道:
“昨天夜里听你说西山蕃胡受赤扈人怂恿,猝然间兵马集结规模越大,越意味着他们会强插到猴儿坞,会试图将我们在朔州城外的兵马封堵在西山之中进行歼灭,我开始还有点琢磨不透味来,没想到这一切确如你所料。看来,你这个楚山夜叉狐的名称真不是虚夸的……”
昨夜得知西山蕃胡大规模集结,解忠还有些心紧,主张将兵马连夜撤回朔州城去,但此时看到一切都如徐怀预料,而徐怀、徐武碛郭君判、徐心庵、殷鹏、唐盘等人都镇定若素,他也淡定下来。
当然,解忠也逾发佩服徐怀对局势的精准判断。
还有一点令解忠惊讶的,那就是徐武碛、郭君判这些人半辈子都经历过无数次的大风大浪,此时能镇定若素倒也罢了,徐心庵、唐盘、韩奇乃至袁垒、仲季堂这些中层军将看着峡口外铺天盖地聚集过来的蕃骑都面无惧色。
就凭着这一点,桐柏山卒确实是别的禁军兵马所望尘莫及的。
面对解忠的夸赞,徐怀只是淡淡一笑,走到垛口前观察了一会儿敌情,看西山蕃骑目前主要还是继续集结兵马,并没有强攻或强插入峡口的意图,便带着大家走下狭窄的寨墙,到北寨门里侧充当指挥战棚的一座宗祠里,讨论后续的作战方案:“大家讨论一下,西山蕃胡会怎么打我们,我们要如何应对……”
大越立朝以来都推行崇文抑武、以文御武的祖宗法,军国之事皆由士臣决之,武将连参与讨论的资料都没有,只配当统领兵马、执行作战方案的工具人存在,这使得大越绝大多数的武将(统兵官)都严重缺乏战术战略思维。
像葛伯奕、刘世中等从中等军将一步步升上来的将帅级人物,即便在他们过往的人生里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但徐怀严重怀疑他们对此时所面临的局势有没有全盘而深入的思考。
解忠半生军旅,从底层军吏一步步提拔到都虞候——这差不多是武将凭借自身努力在军中所
能晋升的极限了,但解忠短时间内依旧不能完全克服这个局限性。
而朝廷猝然间任命士臣为帅,绝大多数都没有经受长期军旅生涯的淬练,对军队以及大规模作战的实际情况缺乏全盘的了解,一厢情愿所提出的作战计划以及对局势的判断,都严重脱离实际,只能说是纸上谈兵。
虽说大越兵制存在严重的弊端,却在过去一百多年里,能在北部及西北地区与契丹人、党项人势均力敌,徐怀则以为一方面大越占据最为富庶的中原及江南地区,有上亿人丁提供充足的赋税,得以更大规模的钱粮维持庞大的边军规模,另一方面则是党项人、契丹人在立国之后,控制的地域及人口,已能满足其内部的贵族贪图享乐,对外扩大的野心与贪欲不彰显。
很可惜,百年以来的安逸繁华,就剩最后的幻影没有破灭,在有如怒涛狂澜拍打过来的乱局之前,徐怀也有如孤舟凌波的无力感。
然而想要挣扎,先要铸造一支能在乱局中存活下来的精锐之师,才能寻求更多的生机。
针对当世兵制所存在的种种弊端,徐怀在淮源乡营期间,除了他自己努力吸收学习,也有意让底层军吏都参与进来讨论判断敌军的意图以及相应的应对措施,这时候只会更彻底的贯彻下去,尽快让徐心庵、唐盘他们都能独挡一面……
…………
…………
西山蕃骑大规模集结到猴儿坞峡口,没有攻城器械,同时也不擅长攻城夺寨,猝然间当然也不可能直接强攻猴儿坞。
他们也没有急于插入猴儿坞峡口内侧来,而是控制在猴儿坞峡口外侧的树林、缓坡,以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以及机动性更强的骑兵,切断掉猴儿坞与朔州城的联系。
很显然在他们看来,桐柏山卒大规模进入西山腹地围困乌敕砦,不可能携带多充足的补给。
距离朔州城这么近,兵卒携带十天到半个月的补给出征,然后由后勤兵马定时从朔州运输粮秣补充到栅寨,这是最为节省运力的。
就算前方的栅寨所储备的补给较为充分,但当世还没有一支兵马在退路被切断之后,还能维持军心不动荡。
在西山蕃胡看来,在退路被切断之后,换任何一支军队处在桐柏山卒的位置上,只能有两个选择。
要么第一时间强行攻下乌敕堡,在西山腹地真正获得一处立足之地,同时还能从乌敕堡缴获一定的粮秣补充不足。
要么第一时间集结兵马到峡口,打通与朔州城的联系。
因此他们以优势骑兵封锁猴儿坞峡口之余,还分散派出百余好手攀山越岭,从桐柏山卒封锁的峡道之外,进入乌敕砦加强防乌敕部坞砦内部的防守。
至于乌敕砦内此时正面临严重缺水,西山诸蕃目前做的选择,也是叫乌敕部仅保留少量的战马外,其他上万头牲口要么屠宰掉,要么任其缺水渴死,目前只能选择让乌敕砦两千族人依赖有限的水源能多支撑十数日。
要是西山蕃胡
有足够的耐心,又或者他们可以完全无视乌敕砦两千族人每日都饱受断水的折磨,他们的策略无疑是能奏效的;曹师雄显然也不可能从岚州境内调派天雄军主力北上增援。
很可惜这样的对峙仅维持了六天,西山蕃胡出于何种动机,徐怀他们无从窥知,但西山蕃胡很显然是失去了耐心。
四月初二时,西山蕃胡在猴儿坞峡口外侧集结兵马超过三千,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在失去耐心后,直接分出千余蕃兵下马插入峡口内侧,意图对猴儿坞形成贴近包围,以便将桐柏山彻底的切断成三部分后再分而歼之。
徐怀先遣徐心庵亲率三百步卒出坞寨迎敌,有意给西山蕃胡制造切断的机会;在西山蕃胡仗着优势兵力,强行簇拥到猴儿坞出峡口的主寨门前,徐心庵则率部顺势往峡口内侧撤去。
无论是追击徐心庵所率的三百步甲,还是防备徐心庵所率的三百步甲与西山腹地的千余兵马会合后反杀出来,西山蕃胡都不得不派出更多的蕃兵下马进入崎岖的峡口内侧。
看到西山蕃胡超过两千蕃兵下马进入峡口内侧,其中千余人簇拥到坞寨前正卖力的开挖沟壕,简陋不堪的制作拒马,徐怀知道该收网了。
徐怀将凤翅兜鍪戴上,将皮索系紧,又将遮护后颈的帘甲理顺,确保无虞,才跟解忠等人辞行,笑道:“请解军使与我五叔在寨墙上督战,也可以叫人先将酒温上,我去去就回……”
解忠看着寨子外密密麻麻的蕃兵,脸皮子禁不禁跳了一跳。
解忠此时也了解徐怀他们全盘的作战计划,就是尽可能多的吸引西山蕃胡骑兵下马进入峡口内侧,然后他们这边派出精锐兵马从猴儿坞里杀出,将猴儿坞出寨门往北两百余丈的豁口封住,切断西山蕃骑峡内峡外的兵马联系,然后集中力量,歼灭掉西山蕃胡被切断在峡口内的兵马,达到重创西山蕃胡的战略目的。
出坞寨切断作战最为关键,不仅要从猴儿坞外集结的千余蕃兵阵列中杀穿过去,还要拦截住峡外的蕃兵杀豁口杀过来。
因此徐怀留徐武碛在寨墙上督战,他要亲自带着唐盘、殷鹏、韩奇、周景、燕小乙、沈镇恶、袁垒、徐忻、牛二等一干将吏,率六百兵卒出战,猴儿坞之中仅给徐武碛留下两百后备战兵。
郭君判这时候也穿上铠甲,背负长弓、手持战戟,弥补高端战力的不足。
徐怀他们信心十足,但解忠多少还是担忧他们兵力太少。
解忠知道西山蕃胡这些年都蠢蠢欲动,战力并不弱,他担忧徐怀他们想要杀穿寨前的千余蕃兵可能就很吃力,更不要说后续徐怀还要用手头有限的精锐兵力,除了要将千余蕃骑拦截峡口外,还要配合峡道内反杀出来的步甲主力,将封锁峡口内侧的两千蕃兵吃掉。
不过,不管怎么说,解忠这时候都不能灭自己人的威风,径与徐怀笑道:“且待你大战归来痛饮!”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阵
西山蕃胡最大的优势,乃是出西山战马驰骋如风,聚散如云;入西山则可依坞砦、山陇岿然守御或杳然藏踪。
因此萧林石主政西京期间,西山蕃胡叛乱,也是历经数载才最终镇压首要叛乱部族。
萧林石当时既然不付太多的代价将西山蕃胡全部镇压或驱逐出去,同时还担忧朔州汉民势力太强,需要有势力进行牵制,最终仅仅要求他们表面上继续附从于契丹就适可而止了。
现在西山蕃胡放弃他们最大的优势,两千蕃兵下马聚集到猴儿坞南侧的峡口之中聚集,试图将桐柏山卒彻底分割成三部之后再分而歼之,就注定他们败亡的结局。
当然,真正决定西山蕃胡败亡命运的,还是他们的轻敌与贪欲。
下马作战的蕃兵,仅有三成不到的人穿有铠甲,还主要是皮甲。
这些皮甲在远距离游戈作战,能有效抵挡骑弓短弩的伤害,但接近到三五十步,甚至十数步距离以内,要如何抵挡柘木步弓以及神臂弩、蹶张弩一类强弩的贯射?
又如何在近身之后,抵挡锋利刀刃的劈砍斩杀?
蕃兵所持三尺弯刀,锋利而轻便,在纵马驰骋时,可以在接敌的瞬间,利用高超而精准的技巧轻而易举的割开敌兵的头颅、臂膀,乃至拦腰破腹、切断胸膛。
然而下马之后,又如何与对方长达七八尺的枪矛以及长达五六尺、厚脊长柄大刀的捅刺、劈斩?
更为致命的则是下马作战,面对如蝗群一般覆盖过来的箭雨,面对如山如林劈斩捅刺来的枪矛利刃,这些擅于骑射的蕃兵想要结阵有效的进行抵挡、压制、反击,这绝不是战前提点几句就能做到的。
步甲结阵作战,需要长期的训练,更需要不断的经历血腥战事,磨砺出坚如磐石的心志,才能结成坚如磐石一般、无坚能摧的战阵。
这些,下马作战的西山蕃兵统统都不具备。
而他们则满心以为这次所面对的大越禁卒,与他们屡次越过边墙,进入岚州、府州境内掠劫时,所遭遇到的那些只知道缩于坞砦之内被动防守的天雄军不会有什么区别。
此前西山蕃骑屡屡袭扰朔州,徐怀为恤宝贵的兵力,除了几次借地形予以伏击外,其他时候都限制宝贵的骑兵出城纠缠,更不要说妄图用步卒去围追来去如风的蕃骑了。
此时,徐怀亲率六百甲卒出寨后,盾牌手、长矛手、持刀武卒以及步弓兵、强弩兵层层交错结阵,仿佛一柄锋芒四溢的巨刃往北面峡口杀去。
解忠与徐武碛等人站在寨墙之前,就见围堵猴儿坞主寨门前的千余蕃兵,阵列软弱得就像陈年酥油,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桐柏山卒巨大有如锋簇一般的锥形犀利剖开,几乎从头到尾都没能形成有效的拦截,更不要说迟滞徐怀他们往北快速推进的步伐。
断刃与头颅齐飞,喷血染长天一色,几乎就是眨眼间的工夫,就有近百蕃兵被斩杀、射杀在猴儿坞寨前。
后面的番兵不明就里,虽然还有斗志,但在其前列蕃兵被杀得节节败退,后面的番兵只能跟着往外侧或后侧退走,动作稍慢一些,
就变得混乱不堪。
千余蕃兵围堵猴儿坞前,自以为包围得有如铁桶一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六百桐柏山卒利落无比的切断。
由于这部分蕃兵围堵猴儿坞时,就有意往内侧倾斜,想着与进入峡口内的蕃兵互为犄防,因此被切断后,仅有百余蕃兵往峡口外退去,更多的蕃兵则只能更地形崎岖的峡口内侧分散逃去。
“你他娘给我回来!”徐怀拽住杀性炽烈、逮住一名蕃兵头目就要追杀出去的牛二,喝斥道,“你看看自己左右,越出一步,看似能趁机多杀一两敌卒,但漏出空隙,却要害得自家多少弟兄为敌杀害?”
徐怀率六百甲卒出寨,第一步是要将围堵在寨前的千余蕃兵杀穿过去,将更多的蕃兵封堵在峡口内侧。
他们接下要做的就是将近三百丈开阔的峡口封堵住,而不是想着趁乱斩获一二百名蕃兵首级,徐怀甚至勒令弓|弩手都不得停下来攒射两翼的溃敌。
徐怀此战的目标绝对不是仅仅想斩获二三百颗蕃兵首级。
好不容易将西山蕃胡的主力都诱引出来,还诱使这么多的蕃兵进入峡口内侧,一旦错过重创乃至全歼的机会,让大多数蕃兵逃走,接下来不要说再有这样的歼灭机会,想要打通西山通道前往黄河东岸,都要百倍艰难。
虽说平时传授武略,徐怀要求将吏统兵作战时,抛开传统的计首授功的思维,首重作战任务的完成,但很显然这种思维上的重新塑造,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彻底转变过来。
徐怀拽住身边的牛二,但左右还是有不少将卒,罔顾的阵型完整性以及优先往峡口北侧快速穿插的作战要求,杀起性来,往两翼追杀溃逃蕃兵。
好在大多数兵卒头脑还是清醒的,还能跟随前阵往北快速推进,少数往两翼散开追杀溃敌的兵卒很快也注意左右没有同僚跟进,意识到问题所在,也很快重新收缩回来。
当然,坞寨前的蕃兵被杀得哭爹骂娘,桐柏山卒北进阵列的两翼虽说稍有混乱,他们也没有能力抓住机会反击。
峡口内侧地形破碎而崎岖,地面高低不平,又多乱石,这限制桐柏山卒往内侧快速杀逃追溃,同时也只会叫往内侧逃亡的蕃兵更加混乱、分散,不用担心他们短时间内会重新组织起来。
不过,峡口外侧还有千余蕃骑严整以待,其中很大比例是莫突部的甲骑精锐,他们甚至可以整队驰马杀来,也可以组织弓弩靠近射杀;而他们只要保证北面的缺口不被桐柏山卒堵死,峡口内侧的蕃兵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就可以从这个缺口逃出去,重新骑到马背上参与作战。
徐怀此时要做的,就是抵挡住这千余尚且整饬的骑兵抵近冲击,将两到三都甲卒,像钉子一般钉到缺口处,完成最终的切割。
六百甲卒在猴儿坞寨中杀出,为确保足够突然而冲杀犀利,出寨要足够迅速,坞寨中不多的骑兵,除了百余骑编入预备兵马外,其他人都下马出寨而战——当然,桐柏山卒所编的骑兵,皆是骑战步战皆擅,兵甲也最为齐全。
因此徐怀他们此时无法用骑马掩护侧翼,只能纯粹用步卒结阵,抵挡敌骑的冲击。
莫突部的
首领,虽然之前轻视桐柏山卒的战斗力,令两千蕃兵下马进入峡口作战,犯下致命的错误,但这一刻也察觉到桐柏山卒封堵割口的意图。
几乎在寨前千余蕃兵被杀穿的同时,就有一队百余人规模的披甲骑兵,就从峡口外侧树林前快速驰来,想着先一步占据北侧豁口。
双方差不多同时抵达豁口位置。
面对骑跨在马背上冲杀到最前列的那名蕃兵悍勇,徐怀手中长柄戟刀像雷霆一般往前斩出,从侧斜面劈开当头这匹战马的头颅。
徐心庵、韩奇就在徐怀身侧,两杆长枪也同时如蛟龙攒刺而出,一杆长枪往马背上的蕃将胸口扎去,一杆长枪刺中战马右肩骨,三人合力停滞住这名试图连人带马直接冲入他们阵中的蕃骑。
牛二力大如牛,扛住一面铁盾便往侧边冲杀过来一匹战骑顶过去,寸步不让的狠狠撞在一起。
牛二杀起性来,是有点收不住脚,但更不知道退避。
这一撞叫他全身骨骼都要撞散开,眼看着马背上的那名蕃兵腾空而起,手中弯刀快如雷电般自上而下斩劈过来,他这一刻也无力躲闪。
徐怀手中戟刀变斩为抹,继而又快如魅影般往斜里拖出一道弧影,往牛二斜上方的蕃兵右臂削去,封挡他朝牛二出刀。
徐怀的刀势变化已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其根本还是劲力变化之上,旁人很难像他如此快速的转变刀势,以一杆长刀仿佛主宰一般掌控左右一丈五六尺方圆之内的战局。
那人身手也强,横刀斩在徐怀的戟刀刀脊之上,踏足在将倒未倒的马首上立定一瞬,下一刻身形突然往后一缩,避开韩奇从斜里刺来的一枪。
徐怀看着这名蕃将往后纵跳逃跑,即便意识到他必是莫突部的一名核心人物,也不可能单为追杀这人,叫左右阵形变得散乱。
西山蕃胡此时还没有需要他全力一战的悍勇武将,逃走这名蕃将也不够资格。他这一刻杀出猴儿坞身先士卒在最前列冲锋陷阵,除了主要保证六百甲卒往前贯穿冲杀的通透性、以最快速度遏制蕃骑有可能的快速反攻外,还有就是兼顾牛二这些陷阵精锐的安全,避免不避要的伤亡。
有徐心庵、韩奇、殷鹏、牛二以及燕小乙、沈镇恶等陷阵勇将紧随徐怀左右在前,郭君判也就没必要到最前面凑热闹。
他在前阵稍后位置,一把柘木步弓也是频频开弦,与阵中数十把步弓,一齐压制外围蕃骑的弓手,防止他们精准射击在最前列陷阵冲杀的将卒。
西山蕃胡骑兵背负雕弓、腰挎弯刀,这决定他们的核心战击是游击侧翼,对阵冲杀绝非他们擅长。
一旦他们冲击速度被强行压制住,他们骑跨在马背上,看似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但三尺弯刀却直接限制他们将这一优势发挥。
他们甚至需要弯下腰来才能格挡桐柏山卒捅刺过来的枪矛,这使得他们变得非常的笨拙,眼睁睁看着桐柏山卒更多的刀盾手冲到前列,用大盾挤压、分割他们,将他们变成弓弩射杀、枪矛捅刺的活靶子,想要掉转马首,转身逃跑都难……
第一百三十六章 蛛丝马迹
抵挡住峡外蕃骑第一波冲击后,六百桐柏山卒迅速变化阵形,以都队为单位,在近三百丈开阔的峡口,结成东四西二六座锥形阵,将蕃兵彻底的切割开。
一层层重盾撑地、一杆杆锋利的长矛从盾牌空隙间斜刺而出。
伤卒就地简单包扎后抬回猴儿坞救治;弓弩手清点箭囊中的羽箭、弩箭;刀盾手抓紧时间歇气,摘下腰间的皮囊饮水。
这时候百余甲骑从坞寨之中驰出,填入六座锥形阵的中间区域,以便协同压制蕃兵再次从两翼发起进攻。
也是到这时候才有暇将十数辆偏厢车,以及拒马、鹿角等笨重的碍障物,陆续由工辎兵从坞寨拖出来,加强防御阵列的侧翼。
西山蕃胡当然不甘心千余蕃骑被阻挡在峡口外,却有近两千步战蕃兵被仅有他们三分之一的桐柏山卒分割包围在峡口内侧。
很快峡口外侧蕃骑便再一次集结一批骑兵,像洪流一般逼迫过来。
桐柏山卒这时候在峡口准备更充分,不待敌骑靠近,百余步弓、百余神臂弩便射出一波波如蝗群般的箭雨往外覆盖过去。
蕃骑虽然精于骑射,隔着一段距离也以弓箭还击,但严阵以待的桐柏山卒身穿坚甲,又有大盾遮护,又怎么可能会畏惧蕃兵从马背上用骑弓射来的箭矢?
徐怀出寨所使那柄戟刀,顶部的尖刃在刚才的战事里折断,侧刃崩出好几个豁口,此时也弃之不用,除腰间挎刀外,换了一把步弓在手里,盯住百余步的蕃骑。
徐怀频频参与前列的陷阵作战,最大的坏处就是最精良的兵械在他手里损毁太快、太多。
好在军中良刀不少,陌刀、斩|马刀、横脊长刀、掉刀等战场之刀,无论是从战场缴获,还是军司拨给,徐怀现在都能得心应手挥斩。
不过,能远射两三百步外的超强硬弓,却是可遇不可强求的宝物,徐怀此时在军中只能退而求其次,上战场也只能随身带上两把柘木步弓备用。
“你有需要这么夸张?”郭君判瞥眼看徐怀右手扣着六支羽箭,笑着问道。
西山蕃胡族人多骁勇好斗不假,但到底仅有两万人口,郭君判还不信这种小规模的部族里能冒出有多妖孽的强横蕃将。
郭君判话音未落,就见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从远处快速驰来,战马极其神俊,遮住马鞍上蕃将的身影,但就在枣红战马抵达其骑阵前列之际,猛然间一顿,马鞍上那名蕃将极致后仰的身形随之往前反冲,长臂所持的短矛,在这一刻像道闪电发出尖锐的破空锐啸,朝这边怒掷过来。
“好强!”郭君判看着短矛往己阵努掷过来,脱口叫了一声,就见徐怀手中柘木步弓已经开弦射出第一支箭。
虽说那蕃将在掷矛时,也不可避免的让自己的身形暴露出来,但徐怀数箭连珠却没有直接朝那蕃将攒射过去,数箭都是朝横空掷来的短矛射去。
三
箭落空,三箭射中掷矛,虽说羽箭都被撞断,但哪怕稍许偏开掷矛的走向,就令其劲力大泄,最终令其横打在一面盾牌上,没有伤着一人。
“小心对方的掷矛手!”徐怀大声叫喊,提醒己方的盾牌手,不要以为对方没有直接抵近冲击,就完全没有威胁了。
郭君判此时也能连珠射出五箭,但即便是连珠箭,箭速也有快慢之别。
刚才那蕃将掷出长矛,速度快得惊人,百步横空可能就两息稍多一丁点时间。
如此短的极瞬之间,他极限或能射出五箭,精准性却会差强人意,但徐怀不仅比他多射出一箭,更为关键的是六箭里有三箭,都精准的判断短矛掷飞的轨迹。
郭君判也来不及惊讶,这时候就见对面有十数披甲蕃骑下马来,后面有人送来一大捆短矛,很快就见这些掷矛手找到合适的地点,将一支支短矛快如闪电的投掷过来。
对方的掷矛手有人持小盾遮护,又有铠甲在身,在七八十步远处却是不用怎么担心这边的弓弩攒射,但他们掷出的短矛,穿射性却要比普通的羽箭强出太大,只能判断其飞向轨迹,用铁盾格挡。不过,稍有疏漏,便有人难逃肚肠洞穿的悲惨命运。
“沈镇恶、刁贵儿……”徐怀也迅速点名叫出十数擅开硬弓的神射手,说道,“你们听鸦爷指挥!”
虽说对方掷矛手进入步弓射程,但掷矛手都穿铠甲,身周又有西山蕃胡不多的刀盾兵遮护,普通步弓手很难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
他们这边非要将能在百步距离用硬弓破甲或精准射击面门等要害的神射手,才能压制住这一批强过有点过分的掷矛手。
一般说来,军中兵卒掷矛距离在四五十步左右;超过五十步就已经能称得上精锐了——由于掷矛矩离有限,掷矛作战也通常是前方盾阵接敌后|进行。
要说西山蕃胡有三五个悍将,能将短矛掷出七十步开外,这并不叫人感到惊讶,但突然下马的这十数蕃兵都其貌不扬,却个个都有这样的超群实力,显然是不正常的。
郭君判这一刻神色也凝重起来。
虽说西山蕃胡的躁动,他们一直都怀疑是赤扈人藏在幕后怂恿,但这时可以说是直接捕捉到赤扈人出现战场上的蛛丝马迹了。
很可惜这一小群蕃兵似乎意识到他们的加入,并不能改变战局,又或者无意继续暴露他们的存在,很快就在那名红马蕃将的率领下从侧翼的战场撤出去,退回到密林后就没有再出现。
午后,西山蕃胡一次接一次组织兵马进攻峡口,但所有的进攻都很快被压制下去。
桐柏山卒不仅在峡口填入更多的拒马、鹿角等碍障物,午后还借着战事的间陋,动用数百名工辎兵及胡族健妇开挖壕沟,同时还将四架抛石弩架起来,压制两翼蕃兵的进攻。
徐心庵这时候也在会合乌敕砦栅寨援兵后,重新从另一侧杀抵峡口内侧,完全对峡口内侧两千蕃兵的合围。
…………
…………
十数蕃骑在暮色里退到猴儿坞对面的峁梁之上。
有几名牧民打扮的健壮蕃民藏在树林里,看到这十数蕃骑接近,有两人迎出来,接过为首那名蕃将手里的战马,领路往树林里走去。
穿过树林,走到一座高崖上,远眺恰是桐柏山卒分割西山蕃胡兵马的大峡。
从河东大地消失数月的岳海楼正陪同一名瘦脸枯槁、老牧民打扮的老人站在高崖上,眺望远处的战场。
“莫突部太过轻敌,木赤大人多番提醒,他们却还以为桐柏山卒与天雄军无甚区别,这便注定他们的惨败无可避免;真是可惜!”岳海楼看到蕃将回来,在老人跟前感慨说道。
“什么可惜的,蠢货再多也是蠢货,还不如死得干净。”蕃将说道。
岳海楼笑着问那蕃将:“摩黎忽大人,你与那徐怀接战过了,感受如何?”
“不怎么样,”那蕃将打心里瞧不起岳海楼,不怎么愿意搭理他,将皮弁摘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粗犷的脸,不满的去质问老者,“老帅,你为何将我叫过来?”
“叫你前往莫突部,是希望你提醒他们莫要轻敌,你却好,竟然怂恿莫突部去踩桐柏山卒的陷阱——还问我为何将你叫过来?”老人看向蕃将,声音沙哑的质问道。
“我可没有怂恿他们去攻打猴儿坞,但也没有提醒他们重视桐柏山卒却是真的,”
年轻蕃将说道,
“莫突部对近在咫尺的强敌,竟然毫无所觉,这样的废物只配当废物利用——即便被歼灭,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桐柏山卒确实不弱,南朝但凡有十万这样的精锐之师,我一定向大汗主张暂且遵从与南朝人的和议,不要轻易南下。不过,南朝亿万人口,却到处都是像莫突部这般的废物,无视自己的无能,却又自大无比,轻敌而贪婪。也恰恰是南朝这样的废物太多太多,亿万丁口也就成了最肥嫩的羔羊,不取则天遣也!”
“我们此行,只是观望云朔、河东形势,有什么事提醒一声就已经足够了,你便还要上手打一场,你真就不怕有什么蛛丝马迹落入南朝眼里?”老人不满数落道。
“岳海楼不是说过,以南朝诸多王公大臣文过饰非的德性,我们即便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们也只会装看不见,有什么好担心的?”蕃将说道。
“说别人轻敌,自己却恨不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难怪宗王迟迟不让你领兵。南朝君臣昏聩,但不是没有清醒的人在。你此时动不动就轻易妄动,是怕昏睡的人惊不醒吗?”老人愠色教训过那蕃将,又跟岳海楼笑道,“叫岳先生看笑话了,摩黎忽他们还是太年轻了,还没有怎么经受战争的淬练,更没有经历过我族最艰难、最黑暗的岁月,以为赤扈铁骑天生就是纵横无敌于大草原的,实不知道我族也是不断的发现、抓住敌人自大的弊端,一点点壮大到今天这地步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西山意图
西山十三部蕃胡,准确来说仅仅是一个小型的部族联盟,内部的凝聚力以及抵挡外部压力的韧性都很一般。
莫突部几次组织兵力强攻峡口,但除了丢下更多的尸体,却无法动摇桐柏山卒坚如磐石的防御阵列。
被封堵在峡口内侧的蕃兵,看到峡口外的兵马杀不进来,他们几次突围又都失败,黄昏时就有兵卒攀登西北侧的峭壁往西山深处逃去。
峡口内侧的其他蕃兵,到黄昏时也基本都丧失斗志,龟缩到崎岖难攻的角落里徒然的等候救援——蕃兵将领入夜后,借着皎浩的星月天,还想着努力从内侧组织几次攻势,但每次稀稀拉拉都仅有百余人,接战之后稍有伤亡,便一哄而散,除了送几颗人头,毫无威胁可言。
峡口外的蕃骑也担心朔州城里的桐柏山卒会趁夜偷袭夹攻过来,连夜撤回到朔州城西北的榆树冲山口去了。
徐怀没有再给西山蕃胡挣扎的机会,次日一早就集结两千甲卒从东西两侧夹攻峡口内侧的蕃兵,最终除了有一二百人从西北的峭壁陡坡攀爬逃出,剩下的蕃兵要么跪地投降,要么就被无情的斩杀,整个战事持续到午时就彻底结束。
前后总计有六百名蕃兵、蕃骑在峡口处被击毙,有一千三百名蕃兵被围于峡口内侧选择投降……
解忠乘马,与好不容易休息小半天的徐怀、徐武碛等人驰出猴儿坞。
崎岖不平的峡口里,割去头颅的蕃兵尸体都被堆积到一座土坑里,血水还在往干燥的泥土渗透;上千名俘虏先捆绑住双手,然后用麻绳的串接起来,被分散驱赶到指定的地点集结。
看情形徐怀并无意将这些俘虏都押回朔州城关起来。
这些俘虏昨日还是凶残暴躁的蕃兵,今天大多数都变成惶惶不安的惊弓之鸟;有少数俘虏眼神还藏是桀骜不驯,但稍有逾矩,看守的桐柏山卒手里的鞭子就会毫无留情的、劈头盖的抽打过去。
军吏通常会上前阻止,禁止兵卒抽打俘虏,也会将俘虏中看着像是部族首领的人物甄别出来带走。
解忠内心深处也禁不住感慨,有时候胜利就是如此容易。
然而这样的胜利距离天雄军却是太遥远,以致天雄军的将领、军吏心里对胜利、对首级功已经没有太多的奢望跟幻想。
昨日午后为抵御蕃兵、蕃骑从两翼夹攻峡口,解忠原本想着将身边百余亲兵派出去参战,但这些龟孙子平日里养得膘肥体壮、在普通将卒面前耀武扬武,这个节骨眼上却百般推托,说还没有到他们出战的时候,最终还是没有出猴儿坞参战,没想到一夜过去,原以为会很惨烈的战事就这样结束了。
解忠自己都觉得羞愧,好在他手下的营指挥使周全义,之前负责率部进驻东栅寨,昨日率领两队兵卒与徐心庵会合后从峡道里杀出来,给他挣了一点颜面。
当然,更令解忠忧心忡忡的,还是昨日午后在峡口外短暂出现、随后又从战场悄然撤走的十数掷矛手。
西山就在岚州岚谷县
的北面,解忠从军以来,有半数时间都驻扎在岚谷县境内,对乌敕部、莫突部等西山十三部蕃胡的熟悉程度,比徐怀他们数个月的情报搜集还要更深一层。
西山蕃胡有多少好手,首领是谁,解忠基本都了解,甚至很多人他都打过照面、有过接触。
长期以来,西山蕃胡从管涔山西翼走私茶盐铁器毛皮牲口,这其实也是驻扎岚谷县的禁军额外捞油水的机会;而天雄军想要刺探契丹在西京道的军事情报,也多收买西山蕃胡。
甚至早期西山蕃胡掀起对契丹的叛乱,河东经略使府不是没有考虑到趁机控制西山地区,也暗中多次与西山蕃胡的首领接触,但最终没敢撕毁与契丹新签订的和议。
解忠知道西山蕃胡或许能凑出十数身手强横的好手,但不可能全是他认不得的陌生面孔。
这些好手不可能来自萧林石、萧辛瀚所部。
契丹北部陷落之后,残部欲在其南京析津府(燕蓟)另立新帝,其西京云朔将卒惶惶难安。
他们真要与西山蕃胡联手打击桐柏山卒,直接分兵进逼朔州城下即可,哪里需要玩其他的花招?
在党项人与赤扈人之间,解忠当然是更倾向认为这些好手,来自漠北草原。
这也是徐怀很早就做出的判断,但叫解忠心里困惑的,从昨日午后到这时,徐怀以及徐武碛等人都没有再提出这茬,甚至在找他副签、紧急送往岢岚城的报捷函文里,也完全没有提及这点。
一骑快马从峡道驰来,赶到徐怀报信:“乌敕部遣人下了塬子,想要投降,但要求跟军使您亲自谈条件!”
“谈他娘鬼捞子条件,真是死到临头还头硬的蠢货,”徐怀啐骂了一声,才跟解忠、徐武碛说道,“走,我们再辛苦往乌敕砦走一趟吧!”
…………
…………
众人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上,又风尘仆仆的走狭仄峡道往乌敕砦方向驰去。
不过众人的心情与数日前从乌敕砦赶来猴儿坞却完全不一样了。
数天前西山蕃胡兵多势众,又有战马之利,而此时的西山蕃胡主力已经被歼灭,剩下千余蕃骑逃走,也可以说是惊弓之鸟,应该再无胆量在朔州兵马之前呲牙咧嘴了。
甚至乌敕部降或不降,众人都不甚关心。
乌敕部被围困已经超过一个半月,其族人严重断水也差不多有十一二天了,他们这时候即便还想据险地以守,强攻下来都不会太费力气。甚至徐怀更心狠一些,再围困十天半个月,叫乌敕部两千多族人全部因断水而死,也不是什么问题。
在途中,解忠还是凑到徐怀、徐武碛身边,问出心里的疑惑:“昨日那十数掷矛好手,显然是赤扈人介入了,你们似乎并无意禀报上去?”
“禀报上去有什么用?”
徐怀勒住缰绳徐徐而行,反问道,
“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倘若有点脑子,早就该意识到赤扈人的威胁,然而到这时候诸多王公大臣都浑
浑噩噩,还做着收复云朔的春秋美梦,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能唤醒他们吗?我们禀报上去再多的证据,能收获的无非是喝斥,说不定还会被扣上蛊惑人心的罪名!我们需要犯这个贱?解军使倘若不信,有机会可以私下将这事禀报给都统制、经略使知道,看他们什么反应!”
“……”解忠苦笑两下,他现在作为都虞候,不要说曹师雄了,在刘世中面前还是有机会露脸的,但他觉得徐怀说的这种情形还真有可能出现。
他们很早也就养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却没有想到徐怀年纪轻轻,却也有这样的认知跟心态。
徐怀看着远空悠悠白云,跟解忠说道:“我们其实有在努力的搜寻一些证据,去证实一些猜测,但这么做已经不是奢望朝廷什么幡然醒悟,更多是为我们能更清楚的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解忠沉默起来。
从大同撤归,朱沆无论是暂守朔州,还是负责节制阳口、宁武等城寨防御,解忠都率部追随。他也就不可避免会潜移默化的会受到朱沆他们的影响,对赤扈人的关注及警惕,自然也要比天雄军的其他将领高得多。
现在又有在他看来可谓相当确凿的证据,表明赤扈人在幕后介入了西山蕃胡这两三个月来的躁动不安,他怎么可能还意识不到赤扈人的威胁?
然而事实上他之前一些猜测跟担忧,在天雄军内部也是受到孤立甚至嘲笑,被认为是杞人忧天,毕竟契丹人这些年来,对河东、河北也没有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拓张野心——他这次亲自率领兵马增援过来,其实还是想着找徐怀、徐武碛他们聊上一聊。
“你们既然如此担忧赤扈人的威胁,那这次清剿西山蕃胡,应该不单是为了战功吧?”沉吟良久之后,解忠问道。
“赤扈人倘若南下,其骑兵锋芒,天下无能难挡,而朔州城储粮有限,一旦为赤扈骑兵困在城中,难以久持——到时候这一区域真正能守上一守的,只有这西山啊!”
徐怀不会急着跟此时心思彷徨的解忠去说曹师雄、曹师利等人的忠心问题。
这个很敏感,解忠受旧有思维的限制,也未必会信。
不过,他们现在已经重创西山蕃胡,将莫突等部从西山驱逐出去,已不再是什么难事。
他们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更多的物资储备到西山之中,利用乌敕砦等现有的胡族坞砦进行更多的军事部署。
接下来他们的意图是不可能瞒过明眼人的,所以他这时候也再无需对解忠进行隐瞒了。
甚至接下来他们还希望解忠在西山南面的广武砦多做些准备,以及为他们从岚谷县境内输运物资,提供一些便利。
他们往后要绕开太原、岢岚、宁武一线,从岚谷县翻越管涔山西麓的坡谷,进入府州、鄜州境内,走关中北部的险狭峡道输运人手及物资,虽然道路要曲折许多,却也是新的选择……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乌敕氏
“解军使,我是叫猪油糊住心跟眼睛,听信莫突顿利的教唆才去冒犯朔州,此时肠子早已悔青,但有什么事情能让乌敕扈稍赎大罪,还请解军侯吩咐……”
乌敕部(氏)的族长乌敕扈年逾六旬,瘦削老脸是戈壁滩上风干千年的白杨,身材却异常的高大,即便是一屁股坐在东栅寨的战棚泥地上,却犹像半截铁塔矗在那里,泗涕横流的朝解忠诉苦。
乌敕砦距离朔州、岚谷都近,走峡道二十里经猴儿坞出西山,便是东西绵延二百余里的恢河河谷,而往南走峡道三十余里,则是岚州岚谷县境最重要的边砦广武砦——广武砦左右乃是管涔山与西山之间数十里绵延的草城川。
广武砦左右皆筑边墙,夯土覆石高仅六七尺的边墙往东沿着管涔山北麓的丘山,直接与管涔山东北麓的阳口砦接上;往西北方向,则延伸到府州北部最重要的边塞偏头砦——偏头砦也是与宁武、雁门并称三塞之一的偏头关。
越燕两国钦定的西线互市榷场,一在雁门,一在宁武。
在过去一百多年间,两国官方约定互市的商货,都主要在这两个地方过行交易,但官方榷场有太多的限制,燕越两国一直以来也都严格控制对方紧缺的商货出境,这必然促使走私通道的形成。
在西翼,再也找不到比乌敕砦这条更有好的走私通道,乌敕砦甚至都不需要直接参与走私,凭借有利的地形,都可以坐收其利。
当然,前提条件是要买通燕越两国在岚谷及朔州的驻军。
因此即便相属两国,但并没有妨碍到乌敕扈、解忠这些地头蛇式的人物早就相识。
乌敕扈诉过衷情后,见解忠、徐怀、徐武碛等人坐长案后沉默不语,又从油腻的裘衣里取出三只锦囊,先将两只锦囊分别递到解忠、徐怀案前,将另一只锦囊拿起手里,挤眉弄眼的说道:
“我们这次也确实叫猪油糊住心,以为狼帅去了岚州享受荣华富贵,便不会理会这边的苦寒之地,落得如此下场,确实是自作自受。这是我们乌敕氏的诚意,以往确实多有冒犯。这一袋明珠,还要请两位军使,转交给狼帅!”
“狼帅?你说是曹师雄,还是曹师利?”
徐怀坐在长案后,打开眼前的锦囊看了一眼,却是十数枚拇指大小的珍珠在里面,忍不住想要大笑。
乌敕扈这种地头蛇式的人物,必然也是自恃聪明了一世,徐怀却是没有想到,乌敕氏两千族人都被他们死死围困一个半月了,乌敕扈竟然还以为凭借这些破珠子就能贿赂得了他。
更荒谬的是,乌敕扈这时候竟然还以为一直都没有露面的曹师雄、曹师利才是真正能决定其族存亡之人。
徐怀从长案后站起来,看着坐在案前泥地上,正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乌敕扈,随手将锦囊合上,毫不留情面的砸到乌敕扈老脸上,无奈的朝解忠苦笑道:
“这狗东西,死到临头都他娘能拜错神,也难怪竟然会蠢到敢屡次来袭扰朔州,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将这些蠢货屠个一干二净……”
解忠也是苦笑不已,在他的印象里,乌敕扈是极精明的一个人物,但可能是越老越糊涂,也可能是他们这些人的眼界就没有真正的超越过管涔山、西山这一小片地域,便以为将天下人物阅尽,甚至新的、不同的人物闯入视野,也拒绝去认识。
他们当然也就无法认清楚形势。
乌敕扈脸被装满明珠的锦囊砸得生疼,却不难发作,谄笑道:“徐军使有何不满,敬请说来,但凡乌敕扈能做的,敢不应从?”
“你这狗东西以为拿这些破珠子贿赂我,就能叫你乌敕氏两千族人活下来?老狗!此时乌敕砦里有哪样东西不是我的,我自己没有长手,需要你献来?”
徐怀从案后走出来,一脚将乌敕扈踹翻在地,见他老眼竟然还闪出一抹凶戾,抬脚踩上他的肩膀上,将他那老脸贴在泥地里抬不起来,骂道,
“老子辛辛苦苦跑过来,还以为你这条老狗看清了形势,没有想到尽听你放狗屁了。乌敕扈,我现在没有兴趣跟你绕弯子,你他娘给我听清楚了,我给你们一夜的时间考虑清楚,明天一早我亲自带人进入乌敕砦,要看到乌敕氏所有男丁统统都拿麻绳从背后捆住双手跪在地上投降,但有一名男丁没有背捆双手跪地,乌敕氏比马鞭高的男丁,一个活口都不留!这也是你们草原上的规矩,我就照草原上的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这条老狗想必也不会怨我心狠手辣。什么狗屁狼帅、狗将,我一个都不认识,你这条老狗要是指望这时候会有什么狗屁狼帅狗将能保全你乌敕氏一族。还有啊,你们不要再试图逃跑了,我现在已经对乌敕砦彻底完成合围,但凡有一人试图逃走,高过马鞭的男丁,也是一个活口不留。莫突顿利那条老狗跑得快,我这次是没有将他逮住,但莫突氏其他几条杂毛狗,这次却被我们捉住不少。为了防止你回去无法说服其他乌敕氏的榆木疙瘩开窍,我就送你两颗莫突家的头颅带回去当见面礼……”
徐怀直接将乌敕扈拖到一张长案后坐下,吩咐左右:“将莫突氏那几个俘将拖上来!”
扈卫很快就将七名五花大绑的莫突氏子弟带上来,强按住他们的肩膀,令他们跪在战棚的泥地上。
徐怀从怀里取出囊刀,冷笑着看向乌敕扈,说道:“乌敕族长,与你初次见面,蒙你相赠明珠,没有礼物好回,你挑两颗看得顺眼的头颅割下带走吧!”
“乌敕扈!”几名俘将不知原由,以为乌敕扈投降朔州后,要杀他们表忠心,当下一名胡
族壮汉,便朝着乌敕扈咆哮大叫,“你这老狗,胆敢杀我?”
“牛二,你来给乌敕族长比个样,将这厮头颅斩下来,太过呱噪了!”徐怀指着那咆哮健汉,很是风清云淡的朝牛二挥挥手。
“好咧!”牛二一手拽住那咆哮蕃将的髡发,一手拔出腰刀架到他颈项上用力往下切去,就见那咆哮蕃将身体栽倒在地,豹目怒瞪的头颅还在牛二手里拽着。
鲜血喷涌而来,乌敕扈被溅得一脸,呆呆坐了片晌,见徐怀、徐武碛、解忠以及帐中诸多扈卫虎视眈眈的盯看过来,这一刻才真正的看明白,他乌敕氏两千族人的生死,完全掌控在居中而坐的那个年轻人手里。
解忠解下腰间佩刀,走到乌敕扈案前放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认命。
乌敕扈怔怔看了那柄佩刀半晌,最终泄气的拿起腰刀,也不敢面对那几名莫突氏的首领,绕到其后割下两颗头颅,将腰刀奉还后,捧起两颗头颅,跪地说道:“谢徐军使相赠,乌敕氏莫敢不从。”
“乌敕族长好走,明日再见——我明天还要处决一批战囚,乌敕族长到时候帮我挑选一些手脚利落的刽子手。牛二那蠢货,割一颗人头喷得到处都是血,真不利落。”徐怀挥挥手,示意乌敕扈可以离开了。
看着两名扈卫将乌敕扈从帐中带走,解忠迟疑的问徐怀:“你们不打算将俘兵交上去?”
战场上杀就杀了,甚至在收拾战场时多杀几个俘兵,乃至有条件的放走一些,都不算什么问题,但战场都收拾好了,所俘敌兵敌将要如何处置,军中自有规矩。
一般说来,桐柏山卒所擒获的俘兵,都应该要押送到岢岚城处置,又或者由曹师雄派人过来接管,又或者曹师雄上禀到经略使府,由路司派专人过来接管。
解忠看徐怀不仅这时候直接处决掉三名蕃将,还计划明天强迫乌敕氏的族人充当刽子手,再处决一批俘兵,他还是有些琢磨不透徐怀的心思。
徐怀说道:“西山还未尽降,这些俘兵都还有用处,当然不会都押送去岚州——解爷,你到时候拿三百颗首级走,权当不知这些俘兵就是。”
这些俘兵落到曹师雄、曹师利的控制之下,待他们下定决心投向赤扈人,就随时会转换他们手里的战兵,徐怀怎么可能会将上千俘兵押送去岚州?
“那我就不客气了!”解忠拱手谢道。
大越主要还是计首授功,解忠率六百兵卒增援朔州,能分到手三百首级功,已经可以说相当恐怖了。
即便大越对武将的提拔控制极严,但赏银还算慷慨。
从这点也可以说乌敕扈刚才太不识抬举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将乌敕氏的成年男丁头颅都砍下来去换首级赏,哪里需要冒风险去贪那十几颗珍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受降
次日一早,徐怀与徐武碛、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及解忠等人登去塬上,走进寨门洞开的乌敕砦。
唐青已早一步率三百多甲卒进驻乌敕砦。
解忠以为大胜之后,军纪难免会有所松懈,但走进乌敕砦,却见桐柏山卒秩序井然的控制寨门、族祠等主要建筑,衣甲整饬的等着他们过来——乌敕氏六百多男丁此时都背缚双手,跪在族祠前的空场地等着受降。
徐怀却没有急着走入乌敕砦,则是停留在砦门前左右打量。
乌敕砦占地百余亩,不算多大,但夯土筑成两丈高厚的砦墙高踞塬顶,四面陡峭崖坡,除了一条盘山小径直通砦门,可谓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
乌敕氏控扼朔州暗通岚谷的峡道,坐享地利,获利颇丰,这从乌敕砦的建造便能窥得一二——从砦门进去,铺石大道两侧是两座青石铺底的水塘,可见乌敕氏前人在塬顶修建大砦,认真考虑过塬上取水困难的问题。
说到底还是乌敕氏太轻视朔州兵马打击西山蕃胡的决心了,在桐柏山卒围攻过来之时,没有想着将族人、牲口往西山腹地转移,竟然都收到大砦之中,以为桐柏山卒在大砦前丢盔弃甲、损失百余人手就会狼狈而去。
乌敕氏以为最多他们只会被包围十天半个月,以致塬上水塘的存水,早期就被成千上万拉进砦子里的牲口迅速消耗一空。
乌敕氏作为山胡人,族人虽然主要以牧养牛羊驼马为生,但看砦中建筑,汉化程度还是比较深——当然,与徐怀在当世所见到的任何一处庄寨一样,砦中建筑也是泾渭分明。
贫民居住的都是草房土屋。
这段时间转移到塬上的牲口也都挤在贫民区狭窄的街巷屋舍里,到处都是溺便,腥臭不堪。
却是地势最高的东北角则是与乌敕氏族祠连成一片的都是青砖黛瓦砌就的精致宅院,此时还保持足够的整洁。
要不是四周塬峁黄土茫茫,单看这片宅院,还以为已归桐柏山里。
乌敕氏六百多男丁,不分老少都背缚双手跪在族祠前的空旷场地上,两边的巷道里挤满被缺水折磨得没有人形的妇孺,被拒马与手持刀弓的甲卒挡住,或惊惶或麻木的朝族祠前看过来,等待命运的审判。
在草原上,投降后被诛灭全族、男女老少一个都不放过的事,史不绝书。
在最终的命运降临前,所谓的承诺比屁还要轻,何况徐怀并没有许以承诺。
在族祠前,乌敕扈不仅他背缚双手,乌敕氏的其他首领及子孙辈以及家中数十女眷都同样背缚双手跪伏在地上。
虽然徐怀并没有勒令女眷也要捆绑投降,但乌敕扈更担忧不将女眷集中捆绑起来,有可能先被那些莽撞的大头兵给糟蹋了。
收缴的刀弓铠甲,在广场前也堆积如山。
徐怀走到族祠前,沉默的看了一会
儿,才沉声说道:
“乌敕扈,你抬起来头看着我。乌敕一族坐享西山地利,砦中广厦豪宅、如花美眷还不能满足你的贪心,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却为何三番数次挑衅朔州?”
“乌敕扈受莫突顿利挑唆,以为朔州软弱可欺,却不识徐军侯威名,罪该万死。”乌敕扈磕头道。
徐怀盯住乌敕扈,厉声喝斥道:“乌敕扈,你等当然死不足惜,但你看看你身旁的乌敕族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平日里想必也是衣不蔽体、食不裹腹,你等怎么就忍心骗他们拿脑袋别在腰上帮你拼死拼活?即便我徐怀无能,叫你们打下朔州,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除了放纵数日奸杀劫掠外,从此之后能住上广厦豪院、能坐拥如花美眷,从此之后妻儿父母能衣食无忧?他们拼死拼命,到最后还不是拿他们的脑袋,帮你们夺金掠财、封官加爵,然后叫他们的子子孙孙,倍加受你等子孙的盘剥、奴役?”
乌敕扈当然能想到投降之后,即便他及家人能苟且活得性命,但对女眷被侮辱以及种种酷刑加身都有心理准备,更不要说当众被训斥了。
只是徐怀这时所训斥的这些话,叫他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不知道要如何卑微的回话,才能叫徐怀满意。
徐怀没有理会乌敕扈,拽起一名穿破烂袍衫、须发乱蓬蓬的瘦削胡汉,看他骨骼粗大,被捆绑住的双手虎口掌缘皆是厚茧,应是武艺不错之人,问道:“我记得你的样子,好几次袭扰朔州都有你的身影!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妻儿父母在哪里?”
“我叫乌敕海,你管我妻儿老母做甚?”乌敕海双膝努力跪直在石地上,豹目桀骜不驯的盯住徐怀。
“阿海!”这时候一名胡妇在被拒马、甲卒封锁的街巷里凄声呼叫。
徐怀示意放那名胡妇过来,紧接两名瘦骨伶仃、都看不出男女的孩童跟一名颤巍巍、风吹能倒的老妇,也跌跌撞撞的走到族祠前的空场地上,簇拥到乌敕海的身边,惊恐的盯着徐怀。
“乌敕海,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乌敕扈家的儿女、婆娘,再看看你自己的妻儿老母,”
徐怀从乌敕扈身旁拽起一名皮光肉滑、穿着锦袍的女眷以及几个孩童,扔到乌敕海跟前,厉声问道,
“你他娘跟我说说,你跟乌敕扈袭扰朔州,到底是为什么了?是为了自家妻儿老母活活饿死渴死,为了乌敕扈院中的女眷、孩童到这个节骨眼上都还能一个个养得皮光肉嫩?我知道乌敕寨被围困缺水好些天,但乌敕海,你睁开眼睛看看,乌敕扈宅子里像是缺水的样子吗?你能从乌敕扈宅中女眷身上搓出半点污垢来吗?”
徐怀一把将一名女眷身上袍裳扯裂开来,将她光滑雪白的胴|体暴露在乌敕海跟前,叫他睁眼看着。
徐怀无视那蜷住四肢的女眷,重新站回到族祠前的土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群俘,振声问道:
“照着你们山胡人以
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规矩,我不该对你们手下留情,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现在需要你们给我一个放你们一马的理由!我军接下来还继续要攻打白罗冲,我现在要从乌敕部招募百名健锐为我军先驱,谁想赦免其罪,谁想妻儿父母立刻得到救护,不受饥渴折腾?”
莫突部在西山深处的白罗冲是还有三座坞砦,。
不过,整个西山蕃胡的主力都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仅千余蕃骑逃出。
说实话,徐怀都怀疑他率桐柏山卒杀到白罗冲,莫突部可以早就弃砦逃出西山了。
他们现在要将西山蕃胡完全从西山地区驱逐出去,也不再是多困难的一件事了。
不过,徐怀即便不想多造杀孽,捉到手的俘虏也不会轻易放走。
他现在得考虑将岚州撇到一旁后,要如何处理最终比桐柏山战卒规模小不了多少的蕃胡战俘。
倘若处理不好,就是隐患与拖累。
留给他的时间太有限,如此仓促之际,最好的办法无过是迫使乌敕氏族人拿起来屠刀对其他西山部族下手,而乌敕氏内部也必须要进行彻底的分化。
徐怀不可能会留下乌敕扈等乌敕氏的首领,在哪个节骨眼上给他致命的一击。
看着乌敕氏的男丁一个个站起来,表示愿为先驱赎罪,与解忠等人站一起的潘成虎,小声跟郭君判嘀咕:“这不是我们拉上入伙的手段吗?徐怀玩得比我们还要溜啊!你说他接下来会不会叫那些憨儿,每人上前往乌敕扈这些龟孙子身上捅上一刀、交投名状啊?”
“乌敕海,你不想自己活命,也不想妻儿老母脱困吗?”徐怀盯住显然跪在地上没有站起来的乌敕海,沉声问道。
乌敕海看了一眼被死死按在地上,想站起来当前驱赎罪却没有得到机会的乌敕扈等族中首领,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妻儿,说道:“要杀要剐任便,乌敕海双手不会沾染族人鲜血!”
“你以为我会迫使你们杀乌敕扈等人交投名状?不错,乌敕扈等人屡犯朔州,实为罪魁祸首,我当然不会轻易饶过他们,但我要杀他们,何需要借你们的手?乌敕海,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徐怀指向身后已经站起来愿为前驱赎罪的乌敕族人,说道,“我也不跟你们啰嗦,乌敕扈应当何罪,是杀是剐是刑是流,我独断其罪,你们心里一定有诸多不服。乌敕海,乌敕扈这些人应该何罪,你与这些乌敕氏族人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共审之,到时候是杀是放是囚是流,悉由你们来决定,你可敢挑起这事?”
“有何不敢?”乌敕海昂然站起来,说道。
“好,我现在就率部撤出乌敕氏,给你们三天时间,随后会派人送上三天饮水,你们三天后将决定告诉我就可以了!”
“这算是什么花式,还能这么玩?”潘成虎困惑的看向郭君判、徐武碛等人问道。
第一百四十章 收获
乌敕氏两千族人断水已多日,绝大多数人连站立都摇摇晃晃,这些人需要转移到塬下栅寨去休养。
而乌敕砦在过去几天时间里,将上万头牲口都屠宰掉,但仅有少量牛羊肉进行过紧急处理,还有多达近百万斤的牛羊肉需要立刻用收集柴木进行薰制,需要用大量的食盐进行腌制储存起来。
此外,还有上万张毛皮需要用草木灰糅制。
不紧急进行处理,这么多的肉食、毛皮很快就都会腐烂发臭,最终还要挖坑掩埋处理。
而这么多的肉食及时进行薰制、腌制,储藏起来,他们日益紧张的粮食储备就能宽松一些。
不过,考虑那么多俘虏以及那么多已经失去经济来源的乌敕氏族人,而后期对这些战俘及乌敕氏族人的处理,徐怀不会让曹师雄插手,也就不能指望岚州会提供粮秣,所以新增这么多的肉食储备,也就让他们的粮食储备稍稍宽松一点而已。
乌敕氏占据地利,在西山十三部蕃胡中可谓最为富庶,这次交出近两百副铠甲,其中扎甲、鳞甲就有四十副;而收缴的两百余张弓弩里,有二十张柘木步弓、六把蹶张弩。
单说拥有的铠甲强弓,乌敕氏武备之强,不比莫突部稍差,要远远强过其他西蕃部之上,只可惜他们并没有在塬下开阔地与桐柏山卒一战的决心,从开始就被桐柏山卒封锁在塬上坞堡之中,乌敕氏这些年来所收集的利兵坚甲都没能派上用场。
“乌敕氏据西山东南之利,无论哪方走私茶盐铁马都要给他们抹一把油,可谓获利无数,然而他们犹不满足,竟然对朔州滋生妄想,这些大概是他们狂妄的根本吧。”看着收缴上来的弓弩兵甲,徐武碛感慨说道。
“夜郎自大而已,”徐怀说道,“而看着别人夜郎自大,总是觉得可笑,但谁又曾想到此时的大越,朝野不也都陷入天朝上国的自大之中难以自拔吗?”
徐怀摆了摆手,至少这时候不想让这些负面情绪影响到当下的心情,看到一队工辎兵正将一批战马牵下塬子,笑着说道:“这次大家总算是可以放手挑一匹好马了!”又跟解忠笑道,“解爷可不要怪我们小气,这次最多让你先挑二十匹好马,再多我可就要心痛了!”
因为缺水,乌敕氏这些天将收入砦中绝大部分牲口都屠宰掉,但最后保留下的三百多匹马,可以说都是百里选一的良种。
桐柏山卒于猴儿坞峡口捉俘、毙杀近两千蕃兵,但绝大多数都是下马进入峡口内侧才被围困的蕃兵,以致直接缴获的战马很有限,也比较普通。
而桐柏山卒之前通过交易、缴获的战马总计有五百多匹,品种也远不及这次从乌敕砦收缴的这批良马。
解忠之前就分得三百颗首级功,乌敕扈最初拿出来想贿赂他们的三小袋珍珠,徐怀也与他二一添作五平分了,但身为武将,怎么可能看到良马不喜?
听徐怀说可以让他们挑选二十匹良马,解忠笑着说道:“我能从里面拿二十匹马走就好
,可不敢挑。”
西山蕃胡已受重创,在赤扈人正式介入之前,西山蕃胡的残余势力想赖下来不走都难——到这一步,解忠增援朔州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解忠本人一方面有种种顾忌,比如他的家小、族人都在岚州,另一方面其部将官军吏,也远没有桐柏山众人那么齐心,解忠本人在其部将卒心目中的声望也不敢与徐怀相提并论。
他在表面上,怎么也得老老实实遵照都统制行辕及河东经略使司的命令行事,可不敢像徐怀这般胆大妄为,视曹师雄这些人物如无物。
他看着桐柏山卒后续在西山之内想干什么,也不希望他率部留下来相助,走到塬下的栅寨,便直接提出告辞。
他甚至都无意留下来看乌敕海与其他乌敕氏族人,如何审判乌敕氏的那些首领。这些人都是徐怀手里捏着的蚂蚱,他不知道这些人能玩出什么花招,才能从徐怀的掌心里跳出去——从大同撤逃以来,徐怀很多做法看上去是那么的粗莽,但解忠反复暗地里思量,猜想这或许是夜叉狐最令人心畏的地方。
他这次硬要留下来看个究竟,却显得他太大惊小怪,不够淡定。
不过,铸锋堂的商队要通过广武砦,又或者在岚谷及府州境内,借其部名义贩运牲口以及其他商货,解忠也答应提供一切便利。
毕竟这种事,军中其他将领也都有做,解忠要是一点都不沾,反倒会被别人笑他傻。
…………
…………
解忠午后就率部从乌敕砦南面的狭窄峡道返回。
虽说往东经猴儿坞出西山后再南下要方便得多,但徐怀希望解忠不要怕辛苦,率部从南面出西山,至少先把这一条茶马走私贩子走过的山径狭道先走上一遍。
要是三四十里险僻山路都畏难不敢走,谈什么机动作战,谈什么纵深穿插,谈什么运动作战?
解忠率部辞别后,徐怀就让徐心庵率部带着缴获到手的马匹返回朔州。
精锐骑兵,既要能策马陷阵拼杀,又要纵马驰射,要求其实是相当高。
徐怀也不奢望留在朔州的三千多桐柏山卒,能在接下来可能不到一年时间里都转变为精锐骑兵,但也希望尽可能多的搜集更多的马匹,不断提高桐柏山卒的机动作战以及大范围快速转移的能力。
现在既然又得一批良马,能直接将徐心庵所率的第二营编为马步兵营,当然是越快进行操练越好。
徐心庵率部撤回朔州城,朔州城内留守的兵马以及胡族妇孺也分批往乌敕塬下的栅寨转移。
没有夺得莫突部在白罗冲的三座坞堡,没有将其从西山驱逐出去,西山战事就还没有结束;徐怀也有意继续借西山战事,将朔州城里的物资、妇孺提前转移进山里,彻底使朔州空城化,以便有必要时,果断放弃朔州城都不用带一点的可惜、犹豫。
三天匆匆而过,徐怀再次与徐武碛、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登上塬子。
乌敕氏族祠前,百余甲卒披坚执锐而立,徐怀按着腰间的挎刀,冷漠的看
着乌敕海以及其他百余站出来愿为攻打白罗冲前驱赎罪的乌敕氏族人。
此时其他的乌敕氏族人差不多都转移到山下栅寨,毕竟徐怀要防备有人还没有彻底死心,乌敕氏族人短时间内还是需要分开来看护,此时乌敕砦内也就乌敕海这些人与他们的家人还没有离开。
而包括族长乌敕扈在内,来自乌敕氏渠帅家族十七名男丁及女眷也扣押在塬上,由乌敕海他们负责审讯定罪。
“三天之期已到,乌敕扈及其家人或杀或囚或逐或放,你们应该能给我一个准话了吧?”待人将一把太师椅搬过来,徐怀坐下,将佩刀解下来拄于身前,盯住乌敕海问道。
乌敕海默不作声。
“你们三天有没有审出他们多少罪状来,可有列出明细拿给我瞅瞅?”徐怀不急不慢的问道。
却是一名青年汉子顶了顶乌敕海的胳膊肘,乌敕海从艰难的从怀里取出十数页糙纸递上来。
乌敕氏汉化较深,但普通族人读书识字的机会非常有限,十数页状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徐怀勉强能够认识。
岚朔之间的汉蕃尖锐对立,此时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乌敕扈以及莫突顿利等西山诸蕃的渠帅(首领),便是利用这点煽动、裹胁普通族众频频袭扰朔州。
桐柏山卒是在猴儿坞重创西山蕃胡,却还无法从普通的西山蕃民心里将汉董尖锐对立的矛盾情绪抹除掉。
因此对乌敕扈等人的审讯、定罪,徐怀特地没有让励锋院介入进来,而是彻底交给乌敕海他们自己一点点的去翻旧帐。
“嗬嗬,还真是精彩啊,除开稍有不如意就鞭抽杖打之刑,我们来数一数这二十年来,乌敕氏自己有多少族人被乌敕扈拖到族祠前杖杀啊?有十七人呢,还都有名有姓。我们再来看看这些人被杖杀的罪名是什么,海儿赤与乌敕扈之子乌敕真川争道伤其坐骑前足杖杀;胡莫牧马侵宗家草场界不认罚反诬乌敕扈夺其马杖杀——啊,你们乌敕氏的族众还真是胆大包天啊,反诬族长乌敕扈夺马遭杖杀的族案就有三起,你们乌敕氏族人怎么就这么喜欢污蔑人呢?这桩事总算有点变化了,腾日格妻伺候乌敕扈之弟乌敕赤极不周,反诬其窥其美色,腾日格误信妻言持刀伤人杖杀,其妻由乌敕赤极收为女奴……”
徐怀将十数页状纸历历看过,继而反扣扶手上,盯住乌敕海,问道,
“这诸多罪状,可都有苦主,还是你们这些人联手起来污蔑族首,趁机诛除他?”
“皆有苦主!”乌敕海等人皆一起跪到地上,苦涩说道。
“那应该如何处置,你们可有商议出来?”徐怀问道。
“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罪大恶极,应当杖杀,余者驱逐出乌敕砦!”乌敕海说道。
“好吧,乌敕氏族人都在塬下栅寨,你们将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押到族人跟前,宣告其罪之后再施杖刑吧……”徐怀挥了挥手,示意乌敕海众人将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押去塬下行刑。
第一百四十一章 蕃兵营
“乌敕戈,你的名字乃是你父母求我所赐,你们甘当越贼走狗,那让我的鲜血沾满你们的双手;乌敕海,你腰间挎刀是谁所赐,你有胆便拿这刀给我一个痛快……”
随着木杖一下下狠狠的抽打下来,乌敕扈背脊早已经血肉模糊,他却还有一口气吊住没有咽下去,凄厉而嘶哑的咒骂着。
不过,乌敕扈他很快趴在地上再也叫不出来,就见他剧烈的喘着气,嘴角不断往外喷血沫子;而乌敕赤极、乌敕真川已经咽过气去。
“你看那些围观的乌敕氏族人,有不少人眼神闪烁,心存怨恨者也不在少,心里定是以为乌敕海、乌敕戈等人是受我们的蛊惑……”徐武碛眼神犀利,对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等乌敕氏的首领执行杖刑时,他则一直盯着刑场外乌敕氏族人观察。
虽说乌敕扈、乌敕真川父子及其弟乌敕赤极这些年在族内作威作祸,造了不少孽,但不是所有乌敕氏族人都义愤填膺的痛恨他们的恶行,此时甚至还有不少人不满乌敕海、乌敕戈这些人“为虎作伥”。
徐怀对此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燕越边州之间的汉蕃矛盾长期以来都不能算特别尖锐,但既然在北征伐燕之前,被葛伯奕他们刻意激化起来,短时间内想要再缓和下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需要一个更强有力、更为广泛认可的权威才能做到。
而乌敕扈在乌敕氏内部作恶多端,但毕竟不是乌敕氏所有的族人都深受其害,甚至还有很多人跟随乌敕扈得了一些好处。
徐怀怎么可能指望所有乌敕氏族人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都转变过来,真心实意的归附于他们?
他三天前他将大部分乌敕氏族人都迁到塬下,仅留乌敕海等第一批站出来表示愿为前驱赎罪的百余乌敕氏族人及家小在塬上,就考虑到这里面的区别。
第一批站出来表示愿为前驱赎罪的百余乌敕氏族人,不管他们当中贪生怕死者占到多少,投机取巧者占到多少,又或者内心深处对部族上层充满愤懑的族人占到多少,但目前而言,这些人至少能为他们所用。
而这百余乌敕氏族人,共同审定乌敕扈、乌敕赤极等人罪责并施以刑罚,他们内部也会形成一个共同的意志,促使他们一头黑跟着桐柏山卒走下去。
至于其他的乌敕氏族人,徐怀压根就没有奢想什么。
“这么多人心思不定,我们在朔州的根基也不深,想要将他们控制好,还真是个问题啊!”徐武坤有些担忧的说道。
“在乌敕戈、乌敕海这些人的基础上再多争取吸纳一些蕃民,但西山范围之内的绝大多数蕃民,包括大部分乌敕氏族人在内,都是要驱逐出去的——我压根就没有想着
要收服或控制他们。我们没事去背这个大包袱干什么?”徐怀说道。
“驱逐去哪里?”郭君判问道,“驱赶其他人还好,但乌敕氏族人畜产基本上都宰杀了,驱赶出去就没有活路;而真要将他们都强行驱赶出去,留下来的人心思也会不稳。”
“鸦爷以前当土匪,可不会考虑这些琐碎问题啊!”徐怀笑道。
“咱现在不是都正而八经成为大越朝的禁军将领嘛?”郭君判嘿然笑道。
桐柏山早年那些落草为寇的,要么作奸犯科受州县通缉落草,要么是走投无路,大多数人都自身难保,很难顾念家人、宗族,但他们此时在西山想要真正的吸纳一批蕃民健锐为己所用,仅仅是收留他们的家小,其实是远远不够的。
而徐怀治桐柏山卒,看似军法执行严苛,但却是从根本上抛弃残忍治军的那一套。
潘成虎、郭君判他们虽然半辈子落草为寇,但思维方式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驱赶,第一不能往阴山方向驱赶,将来叫他们为赤扈人所用;也不能乱糟糟赶去西边党项人的地盘——党项人有可能不接收他们,将他们压制在边境线上任其自生自灭,这样反而会叫他们再次凝聚起来,反攻西山,”徐怀说道,“不过,我想萧林石那边应该有能力,也应该乐意消化这些蕃民……”
“往应州方向走?”郭君判不确定的问道。
“嗯,”徐怀说道,“赤扈人介入的痕迹已经相当明确了,不管大越会不会对云朔再次出兵,赤扈人的骑兵主力这个秋天很可能就会按捺不住南下了。朔州城内的胡族妇孺,我也会尽快安排分批南下或就地进行疏散。我们要尽可能保证桐柏山卒的机动性,不应该被规模庞大的附属人口所拖累——”
“也是,我们一开始进军西山,目的就是想打通西山通道,只是猴儿坞一战打得太过顺利,想法就忍不住有些恍惚起来了,”郭君判感慨道,“这或许才是兵家大忌!我们真是白混了大半辈子,这些简单的道理,竟然都想不通透!”
“古往今来,哪里有多少人能想通透,绝大多数人还不都是过得浑浑噩噩?”徐武碛笑道。
桐柏山卒的根在桐柏山,在赤扈铁骑势不可挡的席卷过来之时,徐怀能率领绝大多数桐柏山卒成功跳出去,就是胜利。
萧林石跟他们却不一样。
契丹实际上已经灭亡,西京道、南京道看似还残喘延息,甚至还想在析津府拥立新帝,但燕云诸州汉民、渤海人以及诸蕃杂虏已经占到绝大多数,真正隶属于契丹八部的残族可能就剩几万人。
萧林石想要保住契丹一族的血脉,仅仅率领三四千契丹兵以及万余蕃兵逃出去,有什么意
义?
萧林石他们此时正秘密筹备的,是争取率领更多的、习惯逐水而居的族人西迁;而他们消化、吸纳西山蕃胡,也天然有着比桐柏山卒强得多的优势。
而到这一刻,西山蕃胡还声称奉西京之令袭扰朔州,徐怀不滥杀无辜,将西山蕃胡赶去往名义与西京还是一体的应州,也无人能说他的不是。
乌敕氏族人虽然都丧失了维持生计的畜产,但到应州之后就会受到接济,而留下来的乌敕戈、乌敕海这些乌敕氏族人,也不会觉得他们残忍或心怀愧疚,从而心思动摇。
“要是有可能吸纳更多的蕃兵,对我们增强实力还是很有好处的,所以我不打算急着将乌敕戈、乌敕海他们打散分拆到各营去,想独立新增一部蕃兵营,”徐怀跟徐武碛、徐武坤、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说自己的想法,“鸦爷要是不觉得辛苦,你来统领这支蕃兵营?”
“……”郭君判知道统领百余人规模的蕃兵营,实要比统领其他三五百名桐柏山卒难太多,但也是挠挠脑袋应承下来。
徐怀看到乌敕扈等人受杖刑已经咽过气去,招手将乌敕戈、乌敕海等人唤到跟前来,说道:“对愿意追随我们的乌敕氏族人,我们一定会进行妥当的安排,但我们也看到对乌敕扈等人的审罪,乌敕氏还有很多族人心存不满。我说这些,并非要对这些人搞什么清算、清洗。我虽然不惮杀戮,但也绝不滥杀无辜。我就是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乌敕氏有些族人不愿归附我们,我们将他们强留下来,大家心里都不会痛快。我现在打算打开猴儿坞方向的出口,放他们去投应州——你们觉得如何?”
“军侯仁慈!”
乌敕戈、乌敕海等人心里也清楚,绝大部分赖以为谋生的牲口都已屠宰,徐怀即便不搞大清洗,哪怕仅仅将乌敕氏族人留在西山之中放任不管,绝大多数人都会饥困而亡。
放他们去投应州,可以说是最大的仁慈。
乌敕戈、乌敕海也无意去求徐怀会收留心存怨恨的族人,但他们也不忍心看着这些族人饿殍于野。
徐怀说道:“你们既然都没有意见,那我这两天就安排那些想要离开的乌敕氏族人带上一些盘缠、干粮离开。另外,我会向上峰请命在天雄军第十厢新增蕃兵营,以郭君判为指挥使,你二人为都将,率领乌敕氏蕃兵听候节制——我另外会安排两名军虞候协助你们整饬军纪。你们要清楚,在朔州,即便是我有违军纪,也得接受处罚。蕃兵营也没有多少时间进行整顿,这两天可能就要你们出动,直接进入偏关河下游。”
既然要将西山蕃胡残部往东赶去应州,徐怀当然是要从西面、北面封住他们西逃、北逃的通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善意
西山蕃胡本身就只是一个小规模的部族联盟。
猴儿坞一役,两千部众或俘或毙,而乌敕氏也都不得不举族开砦投降,西山十三部蕃胡的根基就算还没有被连根拔起了,也己经是摇摇欲坠了。
剩下千余蕃骑虽然从猴儿坞峡口逃走,但莫突部已经没有能力及声望约束诸部,这千余蕃骑很快就解散各归其部。
在乌敕氏举族开砦投降期间,西山之内的其他蕃部自然是加倍的惊惶难安,有动作快一点的,已经拖家带口,驱赶着成群的牛羊往阴山方向逃亡而去,想着距离凶残难敌的朔州兵马越远越好,没有再有胆量跑到朔州城下找不痛快了。
不过,大多部分蕃民,又或者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哪怕是死到临头都很难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因此在新设立的蕃兵营与桐柏山卒第三营,越山越岭穿插到白罗冲北部的黑雁塬、营盘峁、平梁沟一带,切断西山诸蕃往阴山南麓逃亡的通道时,大部分蕃民都还滞留在西山之内;他们也不敢,或者不奢望聚集千余残兵败将,还能突破桐柏山卒的封锁。
当然,哪怕西山蕃胡根基已经被动摇,彻底丧失主动出击的能力,但一座座蕃部坞砦修筑在西山险要的塬峡之中,有成千上万蕃胡男女老少相守,徐怀想到一座座去强攻下去,却也是费时费力。
而汉蕃矛盾尖锐,短时间内难以缓和,在兵临砦下进行彻底的围困之前,想要令这些蕃部无条件投降,也同样困难……
…………
…………
四月下旬,西山终于下了几场豪雨,干涸的沟冲之中山洪四溢,西山东麓大大小小的溪河,多数汇聚到偏关河之中,然后再汇聚到水势更为浩荡、从北往南穿过晋陕大峡谷的黄河之中;西山北麓的苍头河(浑河),水势同样浩荡。
白罗冲乃在西山东麓几条支系溪河汇入偏关河的交汇之地,在干旱、黄土漫天的西山,乃是不多见的水草丰美之地。
莫突部在此栖息已有一百多年,族众繁衍四千余人,在白罗冲附近据险峻塬谷修筑三座坞砦。
在人烟稀少、万里辽阔的荒漠、草原之上,莫突部规模已经不算太小,但猴儿坞一战,莫突部近五百健锐或俘或死,损失之惨重可以说是令莫突部上上下下痛彻心扉、痛彻骨髓。
不要说其他西山蕃部了,即便莫突氏内部,对渠帅莫突顿利频频纠集诸部挑衅、袭扰朔州以及最后近乎孤掷一注聚兵围攻猴儿坞的决定,也都陷入深深的质疑及不信任之中。
四月的最后一天,百余皆披青黑色铠甲的骑兵从东面的长沟穿过,来到莫突部赖胡儿砦前。
陈子箫驱马直逼
赖胡儿砦墙之下,手挚令箭,朝墙头喊去:“固城郡主萧燕菡及应州将韩伦、邬散荣在此,奉西京群牧、应州刺史林石大人军令前来督管防务,莫突顿利,你速速打开砦门!”
十数年前西山蕃胡受党项人暗中挑唆叛乱,萧林石在镇压叛首部族后,对其他部族还是以招抚为主。
这虽然给了莫突等部休生养息的机会,但同时也令萧林石在西山蕃胡内部一直都拥有较高的声望与威慑力。
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在率百余人马从朔州北部的榆树冲山口进入西山抵达|赖胡儿砦之前,也紧急做了一些联络工作,确认还是有一些人愿意在当前时刻下效忠或想着托庇于萧林石麾下。
莫突顿利率部站在寨墙之上正惊疑不定,下面就已有人打开寨门,迎接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进入砦中。
局势越发险恶,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说服、斡旋上,进入赖胡儿砦,萧燕菡、陈子箫当即就下令将莫突顿利等人扣押起来。
十数名披甲健锐一拥而上,将莫突顿利身边迟疑惊慌的扈卫往后驱赶,将莫突顿利及其子莫突祁按倒在地,拿绳索捆绑起来。
“我奉西京防御使司军令袭扰朔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敢拿绳索缚我?”莫突顿利正值野心勃勃的壮硕之年,天生神力的他被四名健锐从背后摁住,犹挣扎着要站起来,嘶声质问。
“西京防御使司着你袭扰朔州,但你又何故聚集西山诸部有限的健锐去强攻猴儿坞,却最终落得伤亡惨烈的如此下场?你以为忠心耿耿,就不用为如此惨败承担罪责吗?”陈子箫盯住莫突顿利厉声喝问,“你也莫要在我面前狡辩什么,将你押去应州,到林石大人面前自会给你们说话的机会。”
莫突顿利将左右族人对他们被捆绑起来竟然大多数都无动于衷,大叫道:“契丹大势已去,你们……”
“堵上他的嘴!”陈子箫吩咐道。
左右健锐眼疾手快,当即各扯下一角袍衫将莫突顿利等人的嘴堵上,不叫他们再有吭声的机会。
赤扈人没有正式大举南下之前,还希望越廷能出兵进攻燕蓟及云朔等地,因此即便暗中收买莫突顿利等人,也不会叫他们在部族之中大肆声张。
西山十三部蕃胡,绝大多数族人这次都以为是奉西京防御使司的命令进袭朔州。兼之举族往西往北逃亡的通道也被桐柏山卒堵死,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率百余披甲健锐在内线接应下,直接闯入赖胡儿砦,绝大多数的莫突部族人心里完全滋生不起抵抗的念头。
现在陈子箫直斥莫突顿利要为猴儿坞惨败担责,还要将他押往应州治罪,原本对参败就滋生不满跟怨念的莫突部族人更是冷漠的看着这一切。
没有人帮他们说话,更不要与萧燕菡、陈子箫带来的披甲健锐起冲突,将莫突顿利等人救下来了……
…………
…………
比预想中更为干脆利落的控制住莫突顿利等人押往应州,而莫突部内部还有一些人仍然忠于萧林石,作为新受命的渠帅(酋首)控制住莫突部,陈子箫就与萧燕菡直接赶往乌敕砦去见徐怀。
与两个多月前往朔州见徐怀,萧燕菡此时的心境感受已截然不同。
两个多月前,临潢、大定等腹地接连失陷,汗王又沦为赤扈人的阶下之囚,燕蓟、云朔刚得大胜,却来不及欣喜便陷入惊惶及混乱之中。
所有人都是那样的焦躁难安,茫然不知出路在哪里。
当时萧林石不以为前往析津府议立新帝会给契丹带来什么转机,主张西迁,但当时朔州城还在南朝兵马的控制之下,西山蕃胡又基本独立于西京道之外不听使唤,即便想西迁也没有办法。
不要说越廷及赤扈人对云朔地区已经形成的南北夹击之势,不要说萧辛瀚、李处林等人心思游离不定,单单是朔州及西山蕃胡两头拦路虎他们都未必能摆平,十数万族众谈什么西迁?
而萧燕菡一直以来,都觉得徐怀因为自己的身世之故,必然不会效忠于越廷,对他们也多半居心叵测,但就当时的状况,他们完全没有信心能强攻下桐柏山卒驻守的朔州城。
桐柏山卒刚攻入西山时,萧燕菡当然不会以为徐怀窥破他们西迁的意图,有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不过,猴儿坞一役之后,徐怀不仅放一部分乌敕氏族人来投应州,不仅有意放开朔州北部从榆树冲进西山的缺口,甚至还分兵绕到白罗冲的西面、北面;而恰恰是徐怀此举事实上彻底斩断西山十三部中间派势力的其他选择,只能重新托庇于应州麾下。
这可以说是他们毫无阻碍就成功扣押莫突顿利等人,控制住莫突部的一个关键因素。要是莫突部族人认为还能往西或往北,逃离朔州兵马的威胁,很难想象他们此行会如此的顺利。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徐怀不仅早就洞悉他们意欲举族西迁的意图,甚至不惜在如此艰难的时刻,还直接出兵进攻西山,帮他们打通西迁通道。
而事实上他们在控制住莫突等部之后,再分兵进驻西山东北麓塘子山与大堡山之间的参合口(杀胡口或称西口),在那里抵挡住越过从阴山以东南下的赤扈骑兵,迫使赤扈骑兵只能从大同北面的缺口南下,这不仅能保障西迁通道的安全,还能促使大同附近的部族随同他们的西迁。
从这一刻起,萧燕菡内心再多的不甘、不情愿,也无法再去质疑徐怀的善意。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交换
在迷濛的细雨中登上塬顶,陈子箫、萧燕菡看到徐怀穿着蓑衣坐在砦墙外的山崖,柳琼儿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身姿娉婷的站在徐怀身边,也不知道南面的山峡里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专注的看。
扈卫拦住陈子箫与萧燕菡的去路,示意他们将随身携带的兵刃交出来。
徐怀朝扈卫挥了挥手,说道:“我还没有摆这个谱的资格,莫要怠慢了客人。”
陈子箫、萧燕菡走近过来,才看到乌敕塬南面的山谷里,有数百人正在披着雨蓑劳作,打量片晌,这些人似乎在修饬往南延伸的峡道。
陈子箫看着眼前一幕,疑惑的问道:“赤扈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陷辽阳府,还在辽阳收降数万渤海兵、汉军,现在差不多能断定赤扈人入秋后就会悍然南下,你大概没有长期盘据西山的打算吧?”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徐怀笑道。
乌敕氏包括蕃兵健锐在内,最终有七百人选择留下来,此时还有一千三百余俘虏,加上陆续从朔州城转移进山的胡族妇孺,规模已经不小了。
而此时距离马儿膘肥体壮的秋季已经没有几个月了,赤扈铁骑随时都有可能南下,徐怀不可能在乌敕塬附近组织开荒、种植粟谷,也不可能在附近寻找矿脉开炉炼铁,但这么多人单纯养起来,非但不会叫他们感恩戴德,反而会滋生诸多不必要的是非,甚至变得混乱起来。
等到需要大规模转移时,这些人就会变成极大的包袱与负担。
因此,乌敕砦及附近的栅寨随时都有可能会放弃掉,徐怀还是将所有人都编混到工辎营之中,在乌敕砦周边开山辟路、修造栅寨——这么做,不仅要让这么多人更严密的组织起来,让所有人都习惯于严格的管束、繁重而有规律的劳作,同时还有利于加强编入工辎营的年老桐柏山卒,与胡族妇孺、乌敕氏族人的联系、融合,甚至还能吸纳一些在原有部族挣扎在底层、饱受欺凌的俘虏。
也唯有如此,才能在必要时,这么大规模的人口才能跟着桐柏山主力转移,而不是拖累主力的步伐。
左右山石皆湿,而陈子箫、萧燕菡又是冒雨登塬,徐怀便邀他们直接进砦子说话。
四月中旬之前整个朔州就没有下几滴雨,却是这半个多月来连下几场大雨,天地青翠起来,不再灰蒙蒙一片。此时细雨迷濛,天气还没有炎热起来,就仿佛走在桐柏山中。
徐怀此时在陈子箫、萧燕菡面前,也不再掩饰他的一些打算。
“你要将这些人都迁往桐柏山?”萧燕菡有些不可思议的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问道。
“这全赖陈爷在桐柏山做的好事啊。”徐怀淡然说道。
陈
子箫知道徐怀是说桐柏山匪乱虽然持续时间并不算长,却对桐柏山造成难以弥补的重创。
陈子箫眼睛瞥望迷濛雨中,岔开话题问道:“你以为赤扈人一旦南下,战线极有可能会直接推到桐柏山前?”
萧燕菡疑惑的看向陈子箫,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跳出这样的疑问,他从哪里看出徐怀就判断赤扈人南下之后会直接杀至桐柏山下?
徐怀这次给萧燕菡留了点面子,假装不知的问陈子萧:“陈爷为何有此一问?”
“南朝地广人稠,人丁是契丹的十数倍,要是战线不垮,河东、河北、京东南路、京东北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以及关中,都不缺能应募入营伍的丁壮,桐柏山里多三五千人,还是少三五千人,没有什么意义,”陈子箫说道,“不过,倘若南朝在淮河以北区域丝毫抵挡不住赤扈人的兵锋,所谓的防御毫无抵挡的、被摧枯拉朽般摧毁,桐柏山的战略地位就会骤然凸现出来,到时候桐柏山有没有相对充足的丁口进行及时的征募,则关系到南朝能不能江淮北部有效的组织一两次防御,迟滞赤扈人的攻势。也只有避免江淮、荆襄等地过早陷落,南朝才有可能获得喘息之机……”
“这是萧剌吏对未来中原战局的判断?”徐怀看向陈子箫问道。
陈子箫点点头。
徐怀怔怔看着如青纱一般的雨雾。
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此听到对未来局势发展最为准确的判断,可惜哪怕是像萧林石这样的人物,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捉弄,也只能在晦暗、狭仄的犄角之中挣扎。
徐怀叹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陈子箫少时也喜读诗文,但对徐怀这一句感慨却前所未闻,越琢磨越觉得苍凉悲切,几乎感到快喘不过气,近乎负气的说道:“契丹或难逃败亡,南朝有你在,未必没有机会!”
萧燕菡睁大眼睛诧异的朝陈子箫看去,对他这么说心里有很大不满,但最终没有吭声说什么。
砦子里有一大群围着空场地在鼓捣着什么。
“前面在挖井?”陈子箫看到场地堆放上的工具,好奇的问道。
“嗯。”徐怀点点头。
“怎么可能?塬上要开井,岂非要挖下去三四十丈深才能取到水?”萧燕菡难以置信的问道。
“我听巴蜀开凿深井取盐卤,深井不仅能破开岩壁,还深逾百丈,但奈何一直都没有机会走去巴蜀,一睹盛况。”陈子箫感慨道。
在陈子箫看来,挖三四十丈深的水井不是绝无可能,只是草原上没有相应的技术罢了。
在黄土高原挖深井,很少会遇到岩层的问题,但如何保证十数丈、三四十丈深的井壁在开挖过程中不垮塌,却还是有点技术含量的。
在过去两个多
月里,徐怀趁在曹师雄、曹师利兄弟打压异己、整编天雄军之际,通过燕小乙、沈镇恶等人,将之前打乱散编于禁厢军之中、五十多名流放之前就半辈子从事各类匠工的囚徒直接拉拢出来,编入工辎营里。
天雄军刚刚经历大败,上万散乱溃卒的兵册虽然在王番的手里重新梳理过一遍,但再次梳理时发现有七八十人、甚至三五百人不见了,有可能是这个期间发生小规模的逃军,也有可能下面的将吏之前就是虚报名额,但在这世道里都不是值得去认真追究的大事。
虽说可能过三五个月就会被迫放弃乌敕砦,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我们前段日子找到一个挖井匠,说能开深井,还不知道成不成,”徐怀说道,“要是能成,我这边找几个俘虏跟着学开井技术,给你们送过去。”
草原部族逐水草而居,但在赤扈人强大的兵锋面前,很多时候不得不远离地势平易的水源地,进入易守难攻、却缺水源的丘山区。
这时候能否掌握快速开挖深井的技术,这对他们举族西迁太重要了。
陈子箫这时候也无意再试探什么,径直说道:
“时不待人,林石大人使我与郡主过来,是希望我们接下来能直接出兵接管朔州北部从榆树冲到参合口这一区域。萧辛瀚、李处林他们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际上他们已经将不多的嫡系兵马都收缩回到大同了。我们希望直接控制从应州、金城以及从朔州北部通往西山中北麓这一条大通道,同时还要在参合口一线建立防御,才有可能在形势崩坏之时,将十数万族人暂时先迁往西山之中。对朔州目前所做的一切,我们没有其他能回报的,一方面我们会尽量促成西山诸部拿马匹从你们手里赎回俘虏,另一方面大同战事结束之后,我们最终收俘的天雄军兵卒,仅有两千九百多人,其中有七百名桐柏山卒我们都还是善待的——要是你们有意接管这些俘兵,我们会尽快将他们安排到一座独寨里,方便你们劫持!”
“我们还是先接收七百名桐柏山卒以及囚徒兵吧——原天雄军及岚州厢军将卒,我们这时候还无法消化,还望你们能先善待他们。”徐怀说道。
原天雄军及岚州厢军俘兵,家小基本上都在岚、忻及太原等人,徐怀要是将他们接收过来却不放他们离开,非要闹出哗变不可;而放他们由曹师雄、曹师利接收,徐怀肯定也不能干。
唯有桐柏山卒以及原本就是作为囚徒流放到岚州来的囚徒兵,接管过来可以编入朔州兵马各序列之中。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萧林石答应促成西山诸部拿马匹从他们这里赎回战俘,这将为他们提供极其宝贵的两三千匹良马,从而使桐柏山卒全部转为机动性要强得多的马步兵……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传授
“你这憨货,伏蟒拳经提及‘身椎如龙’,倘若你练到这一步,完全可不去顾什么字义,也并不妨碍你聚力运劲——你要是一意念着身椎如龙,念想着要打出龙腾虎跃的气势来,你脑子里已经转过几个念头,拳脚间的劲力就散了。而拳经里所提的劲与力,你们也不要去想有什么区别。你能从地面硬抓起来,或强举起的重物,这是你身体最为核心、最基础的硬力气。在技击中,光有强能挽牛的硬力气还远远不够,你还得反应足够快,并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对身体进行精准的控制,这就是拳经里所提到的劲,这是伏蟒桩势所真正修练的地方。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我拿刀朝你砍去,你得及时接着。这个阶段是劲的运用,考验的是你的反应速度及身体控制,也就是说你们得反应得过来,并及时的控制身体、手臂变化刀势,而做到这一步之后,才是力的比拼!”
这两个月,萧林石、石海、撒鲁合等人要坐镇应州、金城以及朔州北部、夹于大堡山与塘子山之间的苍头河谷(参合口或杀胡口),同时还要暗中派人到党项人那里游说接纳,陈子箫、邬散荣二人则以经营西山防务的名义,先行安排一部分族人西迁,几乎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分身无暇,却是萧燕菡更多承担起秘密联络乌敕砦的重任。
酷热的夏季匆匆而过,八月中下旬的西山已秋高气爽。
萧燕菡再次登上乌敕塬,就看到徐怀正给牛二等人讲授拳经,她站旁边听了好一会儿,似有所悟,但总感觉差了那一点,以致最后一层窗户纸没能捅破。
牛二听了半天,却是挠着脑袋嘀咕道:“军侯你说来简单,但我哪里能做到说不想就不想?念头忍不住岔开去,还就是岔出了这一口气去,也真真奇怪了!”
“就知道嘴倔,”徐怀闭目想了一会儿,俄而睁开眼来,说道,“我有个办法教你,你取一根光滑的木棍过来!”
牛二取刀砍一根树桠子削成木棍,递给徐怀,问道:“军侯有什么法子教我?”
“这根棍子也有拳经所讲的身椎如龙,你信不信?”徐怀拿起棍子问牛二。
“军侯你这不是胡扯吗?我牛二再傻,也没有傻到听信你这鬼话。”牛二摇头说道。
徐怀将木棍掂量一二,拿囊刀尽可能削得均匀、光滑,又在重心位置刻出一个小缺口,说道:“你两只手摊平伸过来,我将棍子平放到你的双手之上,你左手不动,右手慢慢左移,又或者你右手不动,左手缓缓右移,这个小缺口会始终落在你的双手之间,你信不信?”
“怎么可能?”牛二摇头表示不信。
“你可以试一试。”徐怀笑道。
牛二如徐怀所言,将双手平伸撑起棍子缓慢移动,眼睛盯着棍子的缺口确实也在相对的缓缓移动,保证缺口落在双手之间,牛眼似的双目瞪得溜圆,问徐怀:“怎么回事?”
“你这榆木脑袋,告诉你也不能想透——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处就是这根木棍的龙,你自己参悟去吧,等到哪天你对自己的榆木脑伐绝望了,不想着参悟这狗屁拳理,技击时也就不会为那几个念头拦住,拳脚上的工夫就可以说滴水穿石了!有时候悟不透,绝望了,就是悟透!”
徐怀叫牛二等人拿着木棍到一旁玩去,看向女扮男装的萧燕菡,问道,
“萧刺史前往塘子山了?”
“……”萧燕菡点点头。
徐怀也无意再询问下去。
王禀回到汴京之后虽然得列执政之位,但中书省之中,地位比他高的有中书门下平章事、同中书门平章事,与他地位相等的还有两名参知政事。
此外枢密使、同知枢密院事、三使司以及御史中丞也都有权参与朝廷军政,地位都不在王禀之下。
在这种朝堂格局之下,王禀仅一人极力主张放弃对燕云等地的领土野心,强调与党项人休兵止战的必要性,以便将更多的西军精锐调入河北、河东北部诸镇,以防不患,哪里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朝堂依旧为蔡铤、王戚庸等人为首的主战派所把持,甚至很难以想象的依旧毫无防备的再次与赤扈人秘密约定夹攻云朔——这次不仅大越再次在雁门集结重兵,赤扈人的骑兵在七月下旬之后,也在大青山(阴山)以东的台地集结。
赤扈骑兵在这个位置上集结,一方面可以直接南下进攻大同,一方面可以从大青山(阴山)的东南坡,沿浑河上游的河谷地往西南,进抵朔州北部的门户参合口。
面对这种局势,萧辛瀚、李处林率嫡系彻底缩回大同,萧林石则过去三个月里则将蕃兵家小、族人及物资陆续从恢河南岸撤往北岸的金城以及朔州以西的西山之中,同时在参合口驻以精锐。
现在萧林石都亲自到赶往参合口督战,就已经做好随时放弃应州的准备了。
朝廷这一次的北征伐燕方略,计划直接从雁门出兵,与赤扈骑兵南北夹攻应州、大同。
重整才数月的天雄军这次没有被寄以厚望,除了守防西翼之外,没有别的出战任务;驻守朔州的桐柏山卒当然是更被遗弃到角落里不被理会。
在岚州,曹师雄、曹师利以知州、兵马都监及天雄军统制、宁武都巡检使等权柄,可以说是大权独揽;雷腾、朱润二人为自身的利益,也与曹师雄、曹师利及孟平等朔州系将吏走得极近,解忠在天雄军内部也被孤立起来。
阴超、文横岳作为天雄军旧将,还是要比曹师雄、曹师利更得河东经略使司的信任,这时候阴超率部去驻守忻州,文横岳率部去驻守太原,以便刘世中能心如旁鹜的率领宣武、骁胜两支禁军劲旅从雁门北击应州。
徐怀率领桐柏山卒守朔州,更是被彻底的孤立起来,河东经略使司下发的函文有时候都会漏去朔州不传——徐怀在过去三个月,将三千多妇孺以及一部分桐柏山老卒分批安排南下。
徐怀虽然是以旁户(依附佃户)的名义,将这些人手经府州、鄜州等地往南疏散,沿途又加上收买|官吏,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但徐怀不觉得能瞒过蔡系的眼线。
蔡系应该是有意放纵,想着等刘世中率骁胜、宣武两部劲旅如愿攻陷应州,而赤扈人又能履照秘约,将大同等地都交给大越管辖,再出手收拾他们将易如反掌。
萧林石都离开应州了,刘世中只待率军出雁门北上,就能兵不血刃夺得应州,至于之后,徐怀已经完全不敢去想象,也无需去想象了。
现在解忠也被孤立起来,铸锋堂的商队只能从西面出西山,更加艰难的从偏头砦买通府州方面的守将,借道运送铁器、食盐过来暗中交给应州。
萧林石他们在应州还积蓄一些金银,但后续除了拿去买通党项人之外,就很少能派上用场,但换到徐怀手里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
而事实上在大同城时,徐怀借监军使院的名义整肃军纪,便从劫掠兵卒手里收缴数以万计
的金银珠宝。
占领乌敕砦,除了缴获兵甲马匹以及上百万斤屠宰的牲口外,还从乌敕扈家的秘窖里查抄藏银六万余两。
不过在过去半年多时间里,这些金银珠宝要么从府州、鄜州等地采购粮食,补充这边的所需,用于在府州、鄜州等秘买置办山庄、储存粮草,用于铸锋堂在这些地区的经营,要么就在桐柏山置办田宅。
桐柏山卒几番苦战、血战,不能不奖赏,但徐怀不能直接将金银分发下去。
徐武江、徐武良他们在桐柏山置办的田宅,都变作一张张田契、房契,归入有功将卒的名下,这更能激励士气、安定军心。
都到这一步了,徐怀他与萧林石一样,都在等最后时刻的到来。
“赤扈骑兵南下,曹师雄叛变过去,你便会率桐柏山卒南下吧?”萧燕菡犹豫了半天,终究问道。
“怎么,舍不得我们走?”徐怀笑着问道。
萧燕菡怒目瞪看过来。
“哪那么快能走?”徐怀摇了摇头说道,“赤扈骑兵南下,曹师雄叛敌,河东皆是敌众。而府、鄜等地守军惊惶失措之余,多半会紧守城砦,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我们南下?而我们轻易就走了,将来能将这一切说得清楚吗?要是被视作叛降军对待,在关中陷入西军的重围之中,我找谁哭去?”
“赤扈骑兵南下,奔汴京而去,南朝定会传诏诸军勤王,你们大可以借勤王名义南下。”萧燕菡说道。
“我倘若奉诏勤王,便一定会去勤王,这是大节!”徐怀说道,“当然,别人都未必会记得我们这种小角色,一切等事到临头再说吧,你们也不要急着想独占西山……”
“谁急着想独占西山啦?”萧燕菡气道,岔开话题问,“对了,你刚才讲伏蟒拳经,说一根木棍也讲究身椎如龙,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道理在?韩伦传我刀弓,说我天赋也是万里选一,但我自己总是感觉差了一些,却又琢磨不透到底差在哪里。你说会不会是韩伦有意藏了一手?”
“你差就差在贵在郡主之身上。”徐怀说道。
“你说我吃不得苦?”萧燕菡歪着脑袋问道,“我可没比邬散荣他们少下功夫,你别瞧不起人!”
“你坐我手掌上来。”徐怀伸出蒲扇般的手掌,说道。
“你这是何意?”萧燕菡怒道。
“我就说你差就差在放不下郡主的身段,”徐怀拍拍手,说道,“身椎如龙,你时常吃不准龙尾在哪里,这使得你筋骨肉膜的控制始终差了那么一丝丝,你需要真正的高手替你稍微矫正一下就可以了,但你以郡主自恃,谁都不能触碰你的椎尾、背椎,你怎么更上一层楼?”
“你何需上手?”萧燕菡不忿道。
“不上手,郡主以为我肉眼就能隔着衣袍看透你整条脊椎骨的细微变化?郡主你太高看我了!”徐怀说道,“我练伏蟒桩,也被一个老男人从后颈一路摸到屁股椎的,你以为我想啊!你放松身姿,我这就上手了啊……”
徐怀伸手先搭到萧燕菡光滑如玉的后颈,沿着薄衫一路下叩,感受她椎环与筋肉间的细微变化,但摸到腰下便见萧燕菡身子猛然绷紧,捏掌为拳,重击其尾椎,将她下意识的防御劲力打散,然后托住那里,却见萧燕菡身子又松软的坐下来,说道:“在这个位置上,你要与我的手掌若即若离,你坐实下来干嘛,我又不是真想摸这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 离别
“生死搏杀,你还有暇念及男女区别吗?你也不要有任何身份上的自恃,刀剑箭矢可都不认得你是郡主,还是鸟主!我此时虚拿伏蟒枪势,你再上伸手摸我身上的筋肉、骨骼,看与你运力发劲时那些细微差别……”
在徐怀看来,赤扈铁骑南下已成定局,现在等的就是看这滔天杀机何时引发,在之前他们除了暗中做些筹备,也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
西山安靖之后,徐怀也没有多事情要亲自负责。
诸多事务由柳琼儿、苏老常、徐武碛、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他们分理;诸营将卒艰苦的操练,日常轮戍、换防也都由徐心庵、郭君判他们负责。
徐怀这段时间重新沉溺于武技之中。
萧燕菡过来有意讨教武技,徐怀也乐意教她。
萧燕菡的天赋非常强,自幼苦修不辍也打下深厚的根底。
不过,契丹皇族出身的她,又有萧林石这样的兄长照顾,自幼养成娇横、目空一切的性子,对陈子箫这些自幼传授她刀弓技击之术的强者,从根本上缺乏敬重,这也令她对武技的掌握,在很多地方都似是而非、存在一些细微的偏差。
不愿接受名师的指点,又缺少生死搏杀的淬练,这些偏差没有办法纠正过来,她怎么可能晋入真正顶尖的武者之列?
当然,此时契丹近乎族灭,残剩势力能不能在萧林石的率领下残喘延息还是未知之数,如此残酷的现状以及令人窒息的未来,也令萧燕菡的性情在一天天发生着蜕变。
曾目空一切的萧燕菡此时也变得更为沉稳、坚毅、刚强,反倒具备成为一名顶尖武者的基础了。
叫徐怀指点过数日,萧燕菡确实感受到以往诸多所忽视或者说感受不到的细微之处,提高很快,但要达到徐怀此时的境界,还需要时间。
徐怀现在直接叫萧燕菡上手,感受不同的层次,筋骨会有怎么的细微不同,要比言语描述方便直接得多。
萧燕菡心里也清楚,徐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率部南下,从此再无相见之日,或许她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能抹下脸面请教武技的人了。
而以她苦练二十年的基础,短时间想要有较大幅度的提升,上手去摸一名强者运劲发力时的种种筋骨微妙变化,比自己暗暗参悟、体会要直接得多、快速得多。
看到徐怀双手虚伸,似抓长枪在手之后,身体看似再无其他动作,但萧燕菡伸手贴住他的背脊,却发现他的背脊、筋骨却跟微沸的泉水一般,在转来转去、扭来扭去、带着微妙节奏感的律动着。
萧燕菡的手随着律动而动,发现徐怀全身的关节、筋肉,在任何一次发劲时似乎都拧成了一股……
“你将劲力上下都练通透了?韩伦说他潜往南朝吃了不少辛苦,在桐柏山静心苦练了两年,才进入这个境界,我还以为这是我
们这个年纪无法达到的境界呢……”萧燕菡惊讶问道。
“技击之术,说到底还是以我们自身的筋骨为基础,怎么可能说四十岁才练到的境界,二十岁有着更坚韧、强健的筋骨却做不到?”徐怀说道,“二十岁无法练到这个境界,是练法有问题,又或者说前人所著述的拳经,本身就没能将道理吃透,只能将一些拳理似是而非的往玄奥处扯,使得后人修练反反复复的琢磨都难以吃透。有时候你筋骨已经练到一定的层次,却拘泥于似是而非的拳理,反倒成了障碍。说起这身椎如龙,说多了只会将人绕晕,即便练桩练也仅仅是基础,但练角抵最容易体会,我可以跟你搭一把手……”
“军候,我来与你角抵——这个我最拿手。”坐一旁玩了好几天棍子的牛二,听到有新的花式能帮助参悟拳理,立马打起精神来凑上前来。
徐怀强忍住将牛二踹下塬子的冲动,伸手搭到牛二肩上,说道:“你来试试也行,我看看你这些天有多大的长进……”
徐怀已经将浑身上下的劲力都练通透了,全身筋肉骨骼有如活过来一般,不需要多大幅度的虚招动作,就能叫劲力灵活无比的在身体里此起彼伏的窜动,三两下就将牛二攒足的劲力偏移到一旁,将他狠狠的摔倒在地。
牛二筋骨强健,泥地也摔不伤,就是吃了一脸的灰,他摸着脑袋困惑自语道:“我明明感到这几天有好大进步,昨天夜里还将燕小乙打得哇哇直叫,魏大牙那孙子压根就不是我对手了,怎么在军侯跟前就一点都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能将这根木棍参透,你差不多便能与我过上两招了,这时候不要来妨碍我们!”徐怀没好气的指着墙角那根木棍跟牛二说道。
牛二硬力气并不比徐怀差多少,也自小苦练拳脚工夫,他生性憨拙,对筋骨的控制以及直觉反应,却比常人强不出多少。
徐怀将牛二留在身边充当扈卫,一直有意帮他加强这方面的修练,教他与诸扈卫多练角抵以及小巧功夫,效果也很明显,但这家伙这段时间陷入拳理之中难以自拔,武技非但没能提升,反倒退步不少。
徐怀只能用其他办法,帮他将这层障碍破开。
牛二捡起木棍,刚走出两步,想起一件事来,又转头跟徐怀说道:“魏大牙那狗日昨夜笑我名字粗陋,听着就像是乡巴佬,军侯你帮我新取一个名字吧!”
“哪那么多事,魏大牙他名字就好听啦?你别听他胡扯,你这名字好着呢,魏大牙懂个屁!”徐怀没好气的说道。
“二来二去的,有什么好的?”牛二嘀咕着不愿意走开。
“……”徐怀将木棍拿过来,在地上划出“風月”二字,问道,“这两字你此时应该都识得了吧?我把这两字的边抹掉,变成‘虫二’二字,是不是就有风月无边之意。你名字里的这‘二’,是不是就‘月无边’、‘月无涯’之义,怎么不比魏大牙的名字强一百倍?魏大牙要是再笑你,你
便笑他没有学问。”
“好像是哦……”牛二摸着后脑勺,觉得徐怀的话很有道理,刚要离开不打扰徐怀继续手把手指点萧燕菡,转念又问道,“军侯,要是我名字改成牛虫二,或者牛二虫,会不会更威风一些?”
“……”萧燕菡憋着笑,差点岔过气去,忍不住说道,“你别听你家军侯耍你,我帮你新取个名字——你倘若能将劲力像你家军侯这般修练到全身筋骨通透的境地,在战阵之中必然有如崖山一般无人能摧倒,我看你可以拿崖山为名,立下宏愿。”
“牛崖山?”牛二琢磨着萧燕菡帮他新取的名字。
“我看不如牛二虫威风凛凛,”徐怀说道,“你想想看,以后在战场上,你上阵去单挑敌将,先大喝一声,‘牛二虫在此,哪个泼胆货色敢来与你二虫爷爷一战’,叫敌将都笑岔过气去,你可不就无敌于战阵之前了?”
“奶奶的,军侯你真是耍我!”牛二愤恨道,拿起木棍走去一旁,旁边扈卫都拿“二虫爷爷”唤他,牛二面朝院墙角落而站,谁不去搭理。
徐怀哈哈大笑一阵,有两名天雄军兵卒在两名桐柏山卒的引领下,登上塬子,走到徐怀跟前禀道:“禀徐军侯,曹统制有令函在此,还请一阅!”
曹师雄平时都不搭理朔州这边,突然传令过来,萧燕菡心里疑惑,却也避讳的没有直接凑头看过去。
徐怀拆开漆封信函,看了片刻后对传令来的军士说道:“我看过曹统制的令函了,朔州这边会如期遵令行事——你们到塬下栅寨找徐郎君去讨一封回执。”
让人将传令军士带下塬子,徐怀则直接将曹师雄的令函递给萧燕菡看,说道:“刘世中要从雁门出兵了!”
曹师雄在这封令函里要求朔州两日之后就出兵牵制金城之敌,虽然没有提及更多,但无疑代表两日之后刘世中会率集结于雁门的骁胜军、宣武军主力进入应州作战。
“我该回去了!”萧燕菡惆怅的说道。
刘世中率部出雁门北上之日,便是他们弃守应州西撤之时。
他们在应州的兵马加上诸部族人还有四五万,接下来还要尽可能说服大同境内的族人西迁,防范赤扈骑兵有可能会直接穿插到恢河北岸,甚至还要考虑赤扈人有可能会分兵进攻朔州北部的参合口——接下来徐怀可能仅仅需要在朔州按兵不动、坐观局势变化,但他们往后绝对不可能再有丝毫的轻松了。
只能就此告别了。
又或许从此之后再不能相见。
萧燕菡带上两名扈随,走下塬子,牵马离开栅寨,跨上马鞍沿着峁道往北疾驰,突然间想到徐怀前些天指点她武技时说,纵马驰聘之枪,欲使攒刺最强,身与马鞍必然是若即若离之势,才会有人马合一之感。
这瞬时,萧燕菡就觉得跨下的马鞍就像那只厚实的手掌,正若即若离的托着自己,令她忍不住回头看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朱芝
过了雁门,便能见着陉岭以北的丘山上、河谷里不甚茂密的树木已枝叶泛黄;秋意也有几分凛冽,大风刮得各式旗帜猎猎作响。
五万多人马从东西陉诸塞出关,在狭窄的山谷道间,有如密集的蚁群一般缓缓移动,像一条条安然流淌的溪河,但进入更为开阔、一马平川的河谷平原之后,随着列阵铺展、汇聚开来,仿佛浩荡海洋在大地之间汇聚而成。
战阵之中,一柄柄刀矛折射着秋季午后已不甚刺目的阳光,颇有几分森严气息,但出关塞之后,并没有遭遇到想象中的强大敌军,诸多兵卒心里侥幸过后,又多出几分忐忑与不安。
数名骑士背负令箭从北往南飞快驰骋过来,人踩着马镫站起来,朝停在山坡前的大军兴奋挥舞大叫着:
“大将刘衍率前锋骑兵已陷应州!大将刘衍率前锋马兵已陷应州!速禀经略使,大捷!大捷!”
这就拿下契丹残族重要把守的应州了?预计会有一番苦战的兵卒,听到这消息都面面相觑,但随即也欢呼起来。
“山下在嚷嚷着什么,那几个人是刘衍派回来的传令兵否?”
刘世中与再次奉旨赶来河东都督的蔡元攸,亲自率领中军主力出雁门诸塞北上,他们这时候正与诸多将吏驻马站在山坡视看军容,看着数名传令骑兵驰来,在大军外围嚷嚷着什么,询问身边将校到底是怎么回事。
传信骑士还没有被引领到山丘前,但大军欢欣鼓舞的声浪就此起彼伏的传了过来。
“贺喜经略使,是大公子派人传捷报来了,前锋兵马首战大捷,已经攻下应州城!”数名守在半山腰督管军阵的将校,听清楚消息后,连爬带滚的赶到刘世中跟前报喜,用夸张的声调高叫道。
“刘衍不就率五千前锋兵马打下一座小城,有必要惊慌成什么样子?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刘世中捋着霜白的长须,将下意识要咧开来的嘴角强行抿住,板住脸教训起赶忙跑过来传捷的几名将校,又吩咐身边的书记官,“速速派人传令刘衍:着他夺下应州城也切不可懈怠,需以天雄军前车覆辙为戒,莫急于追击逃寇,应当优先肃清城中残敌,多派斥候抵近恢河侦察,盯住大同等地的虏兵动向,切忌轻敌大意……”
书记官依着马鞍快速将令函草拟出来,交给刘世中复验,刘世中又唠叨了几句,要书记官添上,但都是谨慎、没事要多做侦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中军主力赶到应州等告诫的话。
一名脸颊瘦长的中年人,站在蔡元攸的右侧,从后面探出半个身子,跟刘世中笑道:
“之前岳贼奸诈,暗通虏贼,致天雄军大意溃灭于大同,是需要引以为鉴,但军侯素有大将风范,照志常看,统兵作战实不比经略使差上多少。军侯他之前也是苦无立功机会,这次卯足劲想要大打一场,经略使就莫
要约束太甚。我看啊,虏贼已失北廷,军心溃散也是正常,军侯要能一鼓作气,拿下大同,不需要赤扈人帮着出力,才算是真正帮官家挣得颜面啊……”
“我老刘家世受皇恩,怎敢不效命尽忠?”刘世中哈哈大笑,说道,“当然这一切还是全赖蔡相与少相公运筹帷幄,我们这些粗莽武夫,仅知道依策行事!”
“刘令公谬赞,”瘦脸狭目、面皮白净的蔡元攸轻捋颔下稀疏胡须,微微笑着与刘世中谦虚说道,“这一切全赖官家御笔指挥……”
虽说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之事还历历在目,但骁胜、宣武诸将没有一人会认为这里面有他们的半分责任。
而在他们眼里,北军孱弱、西军精锐乃是当世所公认,更是在燕越十七八年前的边衅中淋漓尽致的得到体现,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不过是这一历史的重演罢了。
刘世中假模假样的说几句客套话,却依旧抵挡不住诸将吏像潮水一般涌来恭贺。
朱芝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刘世中、蔡元攸等人脸上抑不住的喜色以及诸将吏骄气自溢的神色,禁不住有些忧心的朝西边望去。
他情不自禁的想,徐怀倘若在此,又会如何看待伐燕军再次出征又轻而易举夺下应州城,会如何看待赤扈人在北面的策应?
朱芝随王禀、王番等人返回汴京,他因功授勋飞骑尉,于兵部任书令史。
虽说在诸多京官朝职之中,书令史只能算是微末,但对他这个年纪,即便有着显赫的身世,没有科举出道,能正而八经踏入仕途也算是不易了。
虽说在大越军政大事里,兵部所掌握的权柄极为有限,但考计军功、兵械粮秣的转运发放乃至消耗等事,犹是离不开兵部的参与。
朱芝与其他数名兵部书史司吏,这次则是随兵部郎中朱骏从征伐燕,但伐燕军另设转运使主掌粮秣兵械的转输之事,他们主要是对相应事宜进行督管,要比其他将吏清闲得多。
相比较前次随其父朱沆及王番等人到河东时的轻狂得意,经历大同溃败撤逃的朱芝也算是在生死关走过一遭儿。
特别是他从头到尾亲身感受到天雄军诸将最初时是何等的胜券在握、踌躇满志,初袭大同城又是何等的骄横放纵,待敌骑突袭胜德门,他又是亲眼看到葛怀聪等人是何等的惊惶失措。
虽说葛伯奕极力将罪责推卸到岳海楼的暗通敌国上,但被召回汴京后,还是没能抵挡住言官及朝野的攻诘,最终流贬黄州任团练副使,听到人刚到黄州,就在途中染了恶疾,卧床不起。
不管葛伯奕是不是托病归隐,但葛氏将门在河东显赫数代,到这时候也算是落幕了。
朱芝还听说葛伯奕与族人抵到京后,为减轻罪责四处请托,耗财数以亿计,以致百余族人仅能在汴京城外置办一座小田庄栖身,可以是落魄到极点。
亲眼目睹看着不可一世的葛氏从此中落,朱芝
也是感触良深。
短短一年的经历,年轻气盛的他洗去诸多浮躁纵狂,其父朱沆诸多谆谆教诲也能听得进耳中,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王禀的影响,对赤扈人会否背信弃义,充满忧虑。
他这次再临河东,了解到新组建的伐燕军中,对赤扈人同样持质疑、忧虑态度的将吏不是没有,但还是太少了,成不了气候,甚至都不敢在刘世中、蔡元攸这些坚决的主战派将臣面前表露出来。
朱芝这次到太原后,他父亲朱沆叫他捎来一封书信,他派人送往朔州,但朔州那边并无回应。
朱芝也一直没有机会抽身亲自往朔州走一趟,也完全不知道徐怀会如何看待这次可谓是正而八经的与赤扈人联兵伐燕。
虽说朱桐以及到汴京六部任吏、寄居他朱家府上的荀廷衡每次提及徐怀,都是一脸不屑一顾,但朱芝经历过大同溃灭的混乱,亲眼见过徐怀是用何等手腕震慑住那些混乱而疯狂的溃卒,如何在那绝望的混乱强拽住一线生机。
虽说朱芝从内心深处还是相当排斥徐怀,却也更认可他姑父王番视徐怀为年少枭戾悍勇、他日恐无人能制的判断。
即便他父亲要捎信给徐怀,朱芝却是因为这点,对要不要抽身亲自前往朔州见徐怀一面,心里还是有着很大的犹豫。
…………
…………
此时管涔山天池湖畔,要比山外多出几分寒意外,清澈的湖水四周,枝叶已凋零,一阵阵风,便是一片黄叶飘下。
湖北岸的马营海寺经过修缮,此时也是焕然一新,也吸引不少僧众驻锡于此。
曹师雄使其弟曹师利及大将孟平等人执掌岚州军政大权,他却动不动就带领随扈、邀请岚州士子往马营海寺跑,礼佛之余,还常常为听僧众讲授佛经一住就是好几天。
这使得曹师雄短时间里就在岚州士子之中赢得好名声。
刘世中之子、骁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刘衍率部攻陷应州的消息传到岚州,曹师雄又再次在随扈的簇拥下登上管涔山。
他这次没有直接进入马营海寺,而是站在天池湖畔,眺望潋涟水光。
“曹郎君是担忧大越兵马获应州大捷,是祸非福?”
曹师雄听着声音转身却见一名蕃僧在廊下合什而立,正朝他施礼。
曹师雄捐资修缮马营海寺,勒令寺中接纳四方僧众,即便是蕃僧想驻锡于此也不得拒绝。
这个叫什摩鸠的蕃僧,早年游历西域,见多识广,驻锡马营海寺之后,曹师雄也最喜欢找他交谈,打听他游历西域及漠北的种种见闻。
只是曹师雄他身为天雄军统制、岚州知州,也才在登山之前得知刘衍攻陷应州的消息,什摩鸠怎么可能猜到他心中所忧?
“不知大师有何良方,能解曹某心忧?”曹师雄藏住眼里的精芒,双手合什问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劝说
一株苍虬古枯的银杏古树在僧院中伸展,叶海金黄。
曹师雄站在树下,眼睛阴戾的注视番僧打扮的岳海楼与什摩鸠从后院走过来,挥了军手,示意左右扈卫退到一旁。
“相别数月,曹兄可曾有念过小弟?”岳海楼径直走到石桌前坐下。
什摩鸠合什施礼,便转身离开。
曹师雄颇为惊讶的看了什摩鸠的背影一眼,一时间都有些糊涂,到底是什摩鸠的地位真就无关紧要,还是岳海楼此时的地位要比他想象中高得多,以致接下来的谈话,无需什摩鸠在场?
“什摩鸠大师确是花剌子模高僧,早年于漠北弘扬佛法,为茂藏部所俘,左都副元帅木赤大人将他赎下,便留在身边时时听他讲教佛经。曹郎君在管涔山捐资修缮马营海寺,广纳四方游僧驻锡,什摩鸠大师有心到中原交流佛法,听到消息才向木赤大人请行南下,但临行时,木赤大人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待。”岳海楼说道。
曹师雄心里禁不住一阵失望,没想到他费尽心机如此部署,但在别人眼里仅是一步可有可无的闲棋冷子而已。
“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待,岳兄为何又出现在这里?”曹师雄意兴阑珊的问道。
“曹兄是怨我将事情说得太直接了?”岳海楼微敛起阴戾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当然可以编一套更叫曹兄动心的言语相欺,但这终究只能欺瞒曹兄一时,过不了多久,必然会被曹兄识破。而我这时候说了假话,即便日后事态发展对曹兄绝对有利,我料定曹兄心里一定也会有不痛快,我何必给自己留这个坑,不一开始就将话往敞亮处说?”
曹师雄盯着石桌上的一片金黄银枯树叶出神,问道:“实情是什么?”
“实情就是赤扈人夺得大鲜卑山往东的广袤土地后,实际上控制的地域,已经超过契丹全盛之时,内部难免会滋生一些懈怠、骄满的情绪。下一步是消化、巩固既有的领地,还是继续往外扩张,以及扩张的重点是放在南面、还是西面,而扩张重点即便放在南面,党项与南朝谁先谁后,宗王们之间都有很大的分歧。”岳海楼说道。
“赤扈人的宗王们对下一步要怎么做都没有争出一二三来,岳兄何必登这管涔山?”曹师雄愠色问道。
虽说南附以来,曹师雄并不觉得他就得到全心全意的信任,但大把的银子撒出去,还是与朝中一些王公大臣结为“知己”,能知道庙堂之上一些微妙的动向。
虽然王禀在诸多宰执里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但不意味着除了王禀之外,其他宰执真就以为赤扈人是纯良无害的。
然而
其他宰执以及朝中绝大多数王公大臣都支持再次与赤扈人联兵伐燕,除了官家在蔡铤、王戚庸等人劝诱下,执意要收复燕云故郡,告慰祖宗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朝中很多王公大臣都以为赤扈人在占领大鲜卑山以东的广袤地域,需要时间消化、巩固。
在很多王公大臣的眼里,赤扈人在消化大鲜卑山以东新占的领土之后即便要南下,占据阴山南麓及西南地域、可谓是赤扈人卧榻之患的党项人,也必然是赤扈人优先要消灭的目标。
诸多王公大臣也因此认为大越还是有时间的,受赤扈人的威胁并非最迫切的。
甚至岳海楼他以往的观点,也是想赶在赤扈人下决心南下之前,先取得燕云,以便能借阴山、燕山之险,真正的完善北面的防御形势。
岳海楼这时候提及赤扈诸宗王间的争论、分歧,无疑直接证实了朝中诸多王公大臣之前的判断。
倘若赤扈人连南下的决心都没有下,曹师雄又何必冒险去做什么?
他这时候就觉得没有必要再跟岳海楼谈下去,甚至后悔这次在管涔山与岳海楼见面,都不敢想象这事倘若走漏风声传出去,对他会有多么不利。
“宗王们虽然有所犹豫,对接下来兵锋要扫往何方有些分歧,但拿句草原上的话说,谁会嫌弃自家棚圈里羊多?”
岳海楼说道,
“赤扈人过去二三十年都致于大鲜卑山两翼扩张,即便是智勇双全的诸宗王,对中原了解都很有限,心里有所犹豫实属正常。不过,羔羊终究是羔羊,等到诸宗王看清楚南朝乃是羔羊之国的本质,而且这头羔羊比赤扈人以往所有得到手的猎物都要肥美百倍、千倍,曹兄以为诸宗王还会再有犹豫吗,会放过这头羔羊吗?又或者曹兄以为南朝并不是一头软弱可欺的羔羊,那曹兄又为何要管涔山之巅捐资修这马营海寺、招揽四方游僧驻锡于此,又对从草原、从西域来的蕃僧那么感兴趣?”
在明眼人面前说瞎话没有意义,但曹师雄还不清楚岳海楼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就只能闭住嘴,听他继续说下去。
“是的,对此时控制地域、人口已经超过契丹全盛之年的赤扈人,拖上三五年、乃至十年八年再南下,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但问题是拖上十年八年,对你我能一样吗?
“……”见曹师雄默然不语,岳海楼咬牙说道,
“我这些年不顾个人的功名利禄,四处奔波,为牛为马,最后却落得连妻女都无法保全的下场,曹兄怎可不鉴?不要以为越廷此时真就对曹兄信任有加了,在这狗屎一样的泥坑里,像曹兄,像我这样的
人,从来都不可能真正的被信任。赤扈铁骑早十年八年南下或晚十年八年南下,对赤扈人他们自己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而等到赤扈人对南朝色厉内荏的本质取得共识之后,一定不会放过这头肥羊不猎。问题上,哪怕是赤扈人拖上三五年再南下,曹兄的下场却未必还能比得上我了。我妻女虽然卖入勾栏院为奴,但我好歹还有这条狗命苟活于世上,还有机会将那些负我者捉住剥皮揎草!”
曹师雄沉吟良久,最终沉声问道:“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叫赤扈骑兵不拖延三五年再南下?”
“赤扈攻下临潢、大定、辽阳,就将大鲜卑山以东的地域分封诸王,兀鲁烈作为赤扈东征都元帅,受封东道诸王之首,但兀鲁烈与麾下大将巴鲁剌思、木赤等人,都不以为赤扈的无敌兵锋应该止于阴山前——我等逃到漠北,也是侥幸托庇于兀鲁烈宗王翼下,”岳海楼说道,“兀鲁烈宗王此时只是缺一个能说服其他诸王的借口罢了……”
“什么借口?”曹师雄蹙着眉头问道。
“找借口总是很容易的,”岳海楼脸容阴悒的笑道,“大同守军投降是迟早的事情,依照秘约,不管大同守军向哪方投降,最终都应该由刘世中、蔡元攸率部接管大同城,这时候随便发生点意外,都足以成为撕毁秘约的借口。不过,通常说,即便意外能使两军发生些摩擦,也很难猝然间诱发大规模的战争……”
曹师雄明白过来了。
赤扈即便相当多的王公大臣都主张出兵南下,但他们的汗王这时候却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兀鲁烈这些主战派在云朔等地制造借口甚至摩擦容易,但从种种借口乃至两军发生摩擦,到最终促成他们的汗王下定决心出兵南下,却需要有一个过程。
而这个过程哪怕仅有三五个月,都有可能让他们错过在恢河河谷全歼骁胜、宣武两军的良机。
兀鲁烈不单单需要借口,还需要由这边先挑起兵衅,使得他们已经集结于大同的兵马,能绕过王帐直接发动南侵战争。
曹师雄忍不住要笑起来,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明白归明白,但问题是,我顺势而为应该也不缺一场富贵,却为何要赶在一切都还没有什么眉目之前,冒险去做这把挑起兵衅的刀?”
“我刚才已经说过,赤扈铁骑兵锋所向,无人能挡,但赤扈人的王帐之中,对中原知之极深者极为有限,这也是汗王迟疑、犹豫的关键,”岳海楼说道,“但赤扈一旦下定决心南下,必然会大规模扈用汉军汉将,曹兄难道真就满足于一州刺史的富贵吗,不想着有朝一日封王封侯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恢河
大越与赤扈约定联兵伐燕,依照秘约云朔地区以武周山、晋公山及浑河为界,以北地域归赤扈所有,以南地域原本就是汉土,应归南朝;而燕蓟地区以燕山为界,以北地域归赤扈所有,以南地域亦归南朝。
至少在天宣七年九月中旬之前,赤扈人并没有做出撕毁密约的决定,其集结于阴山以东的兵马,以扫荡契丹及附属蕃族在武周山、晋公山附近的残余抵抗势力为主,掳掠人口及畜产。
因此在应州守军不战而逃,刘世中、蔡元攸率骁胜军、宣武军占领应州城之后,赤扈骑兵依旧在武周山以北踟蹰,遵照约定,并没有第一时间推进到大同城下,也没有分兵进袭朔州北部苍头河谷(杀胡口)的迹象。
九月中旬之后的恢河两岸的草地一片黄绿,稀疏的林木,树叶飘落。
北方特有的白桦树,一棵棵虬劲的树身上像是附了一层白霜。
曾经牛羊遍野的恢河南岸,此时已随着蕃虏部族的北逃、西逃,变得空旷起来。
百余骑兵正在恢河南岸的旷野从西往东驰骋,沿途是还有不少汉民村寨,但这时候都紧闭门户。
第一次北征伐燕时,恢河两岸的汉民村寨是极其热烈欢迎的,甚至有数以千计的丁壮附从天雄军作战,但谁能想到天雄军那么轻易的就溃灭于大同城?
天雄军残部狼狈逃往朔州,除了朔州的汉民得以南迁,恢河两岸其他地区的汉民村寨都不同程度的遭受报复、清算。
时隔不到一年,大越兵马再次抵临恢河沿岸,当地的汉民却变得谨慎起来,一家家都闭寨自守。
百余骑从西往东驰骋到怀仁县南部的饮鹤滩附近,这时候有大股骑兵,大约三百骑不到样子,大越禁军装束,正从北岸涉水渡河到南岸来,看样子颇为狼狈。
两部骑兵猝然间在饮鹤滩南岸相遇,双方都颇为谨慎的收拢阵列。
徐怀勒住马,朝饮鹤滩北岸眺望过去,在三四里开外,有数股胡骑往饮鹤滩前追赶过来,想必这七八百骑兵是胡骑追击驱赶,在饮鹤滩前仓促渡河的。
对方很快驰出数骑上前询问根脚:
“骁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刘衍率部在此渡河,来者何人?”
“朔州巡检使、天雄军第十将都虞候徐怀奉命前往应州参加军议。”徐怀也使人策马驰出,喊出名号。
“徐怀,是我!”朱芝从那队骑兵里纵马驰出,他作为兵部司吏随刘衍渡河,此时的样子非常狼狈,长幞官帽早不知所踪,官袍也是扯破多处,跨下战马多处中箭,血迹斑斑,但好在人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朱芝遣人将其父朱沆的信函送到朔州,徐怀当然有看到,但他实在不知道就当前的形势如何回复朱沆,却不是他对朱沆、朱芝父子有什么成见。
桐柏山卒最初能留在朔州,还全赖朱沆的成
全。
朱沆在率解忠等部从朔州离开时,还尽可能将不多的兵甲、马匹以及粮食都留在朔州。
而朱芝在离开岚州时,也一改以往对他傲慢轻逛的态度——兵溃大同城、艰难逃归,对朱芝这样的世家子,触动还是极大的。
至于王番对他心存芥蒂,不告而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大权,那是王番的事,徐怀不会怪到朱沆的头上。
徐怀相信朱沆当时应该也是一肚子意见,而连王番都强拗不过王番,徐怀又怎么可能怪罪到朱沆的头上?
徐怀后来连卢雄都不理会,也是不想他们夹在王番与朔州之间两头难做人。
徐怀没想到朱芝随刘衍渡河北上,会遭遇到敌骑的拦截仓促逃回来。
徐怀下马朝朱芝迎去,震惊问道:“你怎么会与刘衍渡河北上,怎么会遭遇胡骑拦截?那些胡骑是大同守军吗?”
“经略使欲不战而屈人之兵,我随兵部郎中刘俊刘郎君前往大同投书,却不想到大同城下,守军非但不开启城门相迎,还乱箭射杀过来。刘郎君身中数箭,我与随行军士拼命护送刘郎君西逃,幸得与刘衍将军他们遇上,才没有丧命恢河北岸!”朱芝惊惶说道。
“大同守军吃了豹子胆啦?”随徐怀一起前往应州参加军议的郑屠震惊问道。
虽说徐怀很早判断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很可能会率大同守军向赤扈投降,但也没有想到萧辛瀚他们会射杀大越派去劝降的使者。
赤扈人都还没有最终决定南侵,萧辛瀚这些人有必要做得这么绝?
徐怀蹙着眉头朝东北方向望去,萧辛瀚等人如此决绝,一方面表明他们投赤扈人的决心,另一方面他没想到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竟然还抱有不战而胜的幼稚幼想。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到最后将嫡系兵马都收拢回大同,连怀仁、金城等地都弃之不顾,就是打着“良禽择木而居”的主意,有天雄军溃灭的先例,刘世中、蔡元攸不趁着赤扈人还有犹豫,果断出兵恢河北岸,以刀锋相逼,却妄想以一纸书信劝降守军,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这也难怪萧林石都走投无路了,最终只是想着举族西迁,也没有投附大越的心思,他当真是将大越朝堂都看透了。
徐怀对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早就看不上眼,却没想到刘世中之子刘衍会亲自率部渡河侦察敌情,还将为大军守军追击的朱芝等人救回南岸来。
“刘郎君怎么样,伤势要不要紧?”徐怀问朱芝。
“恐怕是不行了!”朱芝又惊惶又沮丧的说道。
刘世中、蔡元攸想要劝降大同守军,他们作为正副帅,不会亲自出马,但又要表现出对萧辛瀚等人的足够重视,在应州的将吏之中,仅有刘俊、郭仲熊等屈指可数的人有着相应的地位。
刘俊身为兵部郎中,从军北征却最为清闲,还以为劝
降之功可期,主动请缨,带着朱芝等兵部属吏在一干军士的护送下抵达大同城下投书,却没想到会遭到杀身之祸。
徐怀与朱芝去见刘衍。
徐怀在骁胜、宣武两军诸将眼里,没有什么根基可言,朔州兵马也是不足恃的游兵散勇,徐怀却好歹是一任都虞侯,将职仅比刘衍低上一阶。
刘衍神色虽然冷淡,却也没有阻止徐怀去见就差最后一口还没有咽过气去的兵部郎中刘俊。
刘俊身中数箭,此时箭杆已经绞去,但从留在体内的箭簇看,都是从上往下射入胸肩。
刘俊作为士臣,前往大同劝降又不可能穿铠甲护身,站在大同城前猝不及防间遭受射杀,左右扈随军士根本就来不及上前遮挡,这几支箭又准又狠,刘俊还能剩一口气回到恢河南岸,可以说已经是偷活许久了。
刘衍没有再急着赶路,主要还是看到刘俊在马背上颠簸,肯定没办法熬到应州就会断气,只能在南岸暂歇,先派人赶往应州报信。
这时候数百大同骑兵往饮鹤滩北岸逼近过来,他们对恢河的水情更为熟悉,当下就有十数骑兵直接驰入浅水中,显然是不想放弃对南岸的袭扰。
徐怀刚要招手喊牛崖山拿弓箭过来,却见刘衍已先一步取下长弓,率领十数骑人马往水边驰去,朝着涉及过来的大同骑兵且驰且射。
刘衍眨眼间的功夫就射出十数箭去,当即就将三名在水中无法灵活闪避的敌兵射下马来,溅起一蓬蓬水花,令余下的十名敌骑仓促退回北岸与大部队会合,不敢再轻易往南岸进袭过来。
刘氏在延州也是世代将门,刘世中及其兄刘世昆皆是经略使一级的人物,刘世中长子刘道早年死于与党项人作战的战场,刘衍是其次子,此时才三十六岁,乃是西军少壮派将领的代表人物。
“刘军侯好箭术。”徐怀见刘衍携弓驰归,赞道。
“雕虫小技而已,为将者不应以武自耀。”刘衍将长弓交给随扈收着,淡然回道。
徐怀身世可疑不说,在刘衍看来,徐怀更始终是小辈人物,他怎么可能会多高看徐怀?只是刘俊伤势态重,不便再强行上路,他才不得不与徐怀敷衍。
“刘军侯此时还觉得取大同易如囊中探物吗?”徐怀丝毫浑然不觉刘衍的冷淡,问道。
刘衍瞥了徐怀一眼,便转头看向北岸,似乎徐怀并无资格跟他探讨这个问题。
徐怀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大越在西北方向与党项人战事频繁,对西北也长期保持扩张势态,西军确实要比武备驰废的河东军、河北军要精锐许多。
徐怀相信西军也必然有一批武将,要比葛怀聪、葛愧、文横岳之流英勇善战,但很显然除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除开派系党争,他这么年轻就居都虞侯之位,也必然叫刘衍这些西军将领看不顺眼……
第一百四十九章 局外
徐怀起初是想着由论资排辈看上去更有资格、明面上军功也斐然的潘成虎担任天雄军第十厢都虞侯。
这并不会丝毫影响他对桐柏山卒的掌控,但天雄军最终定编时,他硬生生被抬到都虞侯、朔州巡检使的位置上。
徐怀当然清楚天雄军定编时,曹师雄并无意直接去捅桐柏山卒的马蜂窝,这些是出自刘世中、蔡元攸等人的安排。
而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此举也绝非好意。
刘世中等人除了想看到他木秀于林,成为众矢之的外,更主要的还是不想看到王禀、王番父子成功与他脱离关系。
似乎在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祸害。
他们阻止王禀、王番摆脱他,为了就是有朝一日他犯下什么事,能将王禀、王番都拖进杀身大祸的火坑之中。
这一切明明都是刘世中这些居心叵测的安排,徐怀他自己心里还不爽呢,这时候见刘世中之子刘衍一副对他看上眼的冷淡神色,心里也只是冷冷一笑。
他才不信身为其父刘世中执掌兵权第一助力的刘衍,会不清楚这里面的蹊跷。
刘衍一副拒人以千里的冷漠样子,徐怀便无意再强凑上去,走回到随行的扈随之间,坐到马鞍上平静的眺望北岸聚集不去的契丹骑兵。
他虽然想找朱芝进一步询问他们在大同城下遭遇的详情,但朱芝作为兵部司吏,这时候显然不能将身受重创、命不久矣的上司丢下不顾。
“大同反应异乎寻常,要不要我或者周景潜往大同走一遭?”见徐怀蹙紧眉头,眺望大同方向,徐武碛沉声问道。
徐怀摇摇头,说道:“没这个必要了,我们静观其变吧!”
曹师雄在管涔山里捐资修缮马营海寺,并招揽蕃僧驻锡,他这大半年来也是隔三岔五往管涔山里走。
在外人眼里,曹师雄这是崇扬佛法,但一开始就认定曹师雄居心不善的桐柏山众人,怎么可能看不透这里面的把戏?
说到底曹师雄在天雄军溃溃灭于大同城后,心底就对大越彻底失望了,有心想附新主,但他搞不清楚赤扈人有南侵的决心,同时又不想主动去投轻贱了自己,才玩这种愿者上钩的把戏?
越雨楼甚至还往马营海寺安排了一名眼线,盯着管涔山里的一举一动,确知消失数月的岳海楼于数日前曾在马营海寺与曹师雄秘密见面。
越雨楼安插进去的眼线,在马营海寺仅仅是一个厨头,虽说没有机会接近曹师雄,也不可能探知曹师雄与岳海
楼秘密见面时交谈了什么,但岳海楼从岚州消失数月后重新出现,并不难想象他已经投靠赤扈人,此时再回岚州,实则是为赤扈人办事。
“岳海楼与曹师雄秘密见面后,此时有可能就在大同城里吧?”
虽然徐怀说没有派人潜入大同城以窥究竟的必要,但周景犹忍不住想揣测大同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有意率领契丹在大同的残军投附赤扈人,这并不是多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在正常情况下,大越与赤扈还没有撕破脸,双方还是盟国,萧辛瀚等人想去投赤扈人,有必要杀害大越派去劝降的使者?
退一万步想,倘若赤扈人已经接受大同守军的归附,并有意撕破与大越的密约,他们大可以使萧辛瀚等人假意向刘世中、蔡元攸投降,以此将骁胜军、宣武军主力引诱到恢河北岸的包围圈里进行歼灭,哪里需要此时就打草惊蛇?
周景与徐武碛的想法是一样的,就是觉得大同城有一些事情在酝酿着,他们需要潜入大同里才能窥得端倪。
“真想要搞清楚萧辛瀚他们为何选择这时杀害大越使臣,我宁可派人去找萧林石打听,欠他们一个人情,也不希望五叔你们去冒这个险,”徐怀说道,“萧林石在大同,在萧辛瀚等人身边应该有安排眼线;萧辛瀚等人身边必然有人不甘心投降赤扈,能为萧林石所用……我们不用去管岳海楼这时候到底在不在大同,还是先看看刘师中、蔡元攸等人得知刘俊被杀害的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吧!”
“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但凡正常一点的,就应举兵渡过恢河准备强攻大同!”唐盘拽住缰绳,在一旁恨气说道。
不管怎么说,都是大越将臣为契丹残族如此蛮横残暴的杀害在大同城下,唐盘他们心头也是窝着一团怒火。
要不是对岸敌骑人多势众,他们此行主要任务是护送徐怀到应州参加军议,他都想找机会率部渡河到北岸厮杀一番以泄心头怒恨。
徐武碛蹙着眉头,跟徐怀说道:“倘若这一切是激将计,或许针对刘衍这些将领更为有效,你看刘衍这些人多少还有些血性,但对付刘世中、蔡元攸这些谨慎过头的人物,未必没有可能弄巧成拙,吓得刘世中、蔡元攸不敢率部渡河也说不定。倘若岳海楼此时确实在大同,我怀疑这可能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你们的推测应该都是对的,”
徐怀说道,
“无论是刘世中、蔡元攸胆怯不敢渡河,还是刘世中、蔡元攸勃然大怒率部渡河准备强攻大同城,其
实指向的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大越兵马没有办法凭借自身的实力攻下大同城,大同守军也自行断绝掉向大越投降的可能。这与我们这段时间的侦察并不矛盾——赤扈王帐此时应该还没有做出南侵的最终决定,其王帐内部存在分歧,这使得其集结于阴山东麓的兵马,以劫掠附近的契丹残部人口及畜产为主,兵马并没有往大同、朔州展开的迹象。不过,很显然赤扈内部必然有相当多的王公大臣有着强烈举兵南下的意图。所以,大越兵马无论是胆怯,还是其他原因,只要没有办法凭借自身实力攻下大同城,萧辛瀚等人又先行断绝了向大越投降的可能,这不仅将进一步暴露大越兵马的孱弱,也必然使得集结于阴山东麓的兵马最终有借口南下进攻大同城……”
换作以往,徐怀窥破赤扈人内部对举兵南下有分歧的玄机,或许还会努力挣扎一下,但他此时已然明白,大越乃是羔羊,赤扈则为虎狼,这一本质状况得不到改变,任何阻止赤扈人南下的试图与努力都将是徒劳无功的。
而接下来每一步都将步步惊心,徐怀会尝试着率领桐柏山卒与赤扈骑兵接触作战,但他的主要目的也仅仅是带领桐柏山众人熟悉赤扈人的作战模式,而非妄想在恢河两岸就彻底逆转历史的走向。
倘若骁胜军、宣武军注定在恢河河谷将遭遇到灭顶之灾,但只要不是像天雄军那般轻易被围困在大同城里,溃逃入四周山野里的将卒必然不会是少数。
而在赤扈人的主力继续南下之后,这些溃逃将卒也会有重新聚集起来的可能。
骁胜军、宣武军乃是家小都是鄜延泾凤等地的西军,他们只要不是在战场上被俘虏,只要还有机会重新聚集,直接投降赤扈人的可能性很低。
徐怀没有想过有收编西军残族为己用的可能,但是帮助他们经西山逃往鄜延等地,后续的勤王战场无疑能加强这边的抵抗力量,也未尝没有再次相遇的机会。
这也是徐怀明知道西军诸将看他不起,彼此尿不到一块去,刘师中、蔡元攸这些人更是对他不怀好意,这次也决定亲自到应州参加军议的原因。
即便是波澜诡谲的险局、恶局,他不入局,就永远在局外。
徐怀、刘衍等人没有饮鹤滩南岸等上多久,却不是刘世中、蔡元攸等人很快就从应州得信赶来,而是刘俊在饮鹤滩南岸没能撑过半个时辰就咽气了。
这时候北岸聚集的敌骑越来越多,徐怀与刘衍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在饮鹤滩南岸停留,各自率部携带兵部郎中刘俊的尸体往应州赶去……
第一百五十章 旧卒
应州城外有大量的流民滞留。
新的战火,并没有弥漫恢河全境,流民并非从其他地区躲避战乱而来。
也并非为大越兵马占领的应州城更给人安全感,吸引普通州县的民众前来投靠。
这些流民都是从应州城里驱赶出来的汉民,深秋时节寒意日渐凛冽,无法从雁门关南下逃难,又别无他处可去,只能淹留在应州城嗷嗷待哺。
萧林石举族从应州撤出,经金城、朔州北部的榆树冲往西山转徙,但恢河南岸及应州城中逾十万汉民,其中包括最后驻守应州城的万余汉民,在大越兵马抵达之后都选择投附。
不过,有天雄军的前车之鉴,应州城的汉军、汉民都不再受到信任,刘世中、蔡元攸率中军大部进驻应州城后,第一件所做之事,就是将城中三万多汉民统统驱赶出去。除开有一部分人去投靠城外的村寨外,还有小两万人无处可去,只能滞留在城外。
虽说徐怀暗中派人引导这些汉民经西山往府州、麟州等地逃荒,但奈何与直接经雁门或阳口砦进入代忻及岚州相比,这是一条相当漫长而曲折、看上去甚至有点自讨苦吃的逃荒之路。
更多的流民宁可滞留在恢河两岸等候局势最终稳定下来,也不愿转辗数百里到比云朔要荒凉、贫瘠得多的关中北部荒原讨活。
相比较而言,当初被抛弃在朔州城的胡族妇孺以及一部分乌敕部族人,除了依附于桐柏山卒,却没有其他选择。
徐怀策马停在城门前,看着这些流离失所、饥困交加又将面临严寒威胁的汉民,知道随着战事的蔓延,他们中大多数都会沦为赤扈人的附庸,甚至还有可能被驱使着南下攻城夺寨。
刘俊前往大同劝降遭受杀害,渡过饮鹤滩时,刘衍派人赶回应州禀报消息。
刘俊在饮鹤滩南岸咽下最后一口气,刘衍再与徐怀护送刘俊尸骸返回应州时,又派人快马加鞭通禀消息。
但徐怀与刘衍及朱芝护送刘俊尸骸抵达应州城下,却未见刘世中、蔡元攸二人的身影,仅有郭仲熊带着十数军士,牵着一辆马车运了一具棺木在城门前相候。
“岂有此理!”在抵达应州之前,朱芝还没有彻底摆脱遭受追杀的惊惶,这一刻也是脸涨得通红,难言气愤。
徐怀冷冷的朝刘衍看去。
刘俊身为兵部郎中,虽说谈不上声名显赫,但也是士臣里的中坚势力。
不管刘俊主动前往大同劝降是否有争功之嫌,但到底是死于国事,他同时又是代表兵部从征,尸骸运抵应州,刘世中、蔡元攸稳坐中军帐,不亲自出城接刘俊尸骸进城,算怎么回事?
怕这事声张出去,军卒受激于刘俊之死,义愤填膺成为哀兵,迫使他们不得不出兵强攻大同?
相比刘世中、蔡元攸等人缩在城中不出,郭仲熊同为蔡系一员,此时却来为刘俊扶棺入城,却是叫人要高看他一头。
而刘衍自诩西军悍将,一路过来对徐怀也极为冷淡,并不掩饰瞧他不起的踞傲,这一刻面对徐怀瞥望过来的凌厉眼神,却是难堪之极的别
过脸去。
徐怀抬头看着城楼之前披坚执锐的兵卒,沉声叹道:“贼虏可恨,敢胆射杀我大越将臣,但更可恨应州十万军卒,却无几个胆气男儿!”
郭仲熊、刘衍都未作声,待军士将刘俊尸骸装入棺木,便驱赶马车往城里走去,朱芝朝徐怀拱拱手,胸口憋着很多话,一时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说道:“待置办好刘郎君的灵堂,我去寻你。”
徐怀点点头,看着朱芝追随刘俊的棺木先进城去。
“可是徐怀徐军使?”
这时候一名黑脸髯须的魁梧武吏牵马带着两名军卒从城门洞里迎出来,说道,
“都部署司幕吏范雍见过徐军使!经略使怕徐军使不熟悉应城,特遣范雍招应……”
大越立朝以来,在路一级设立都部属司作为具体的统兵机构,管辖驻泊正军(禁军)及诸州厢军、乡兵,通常以经略使兼领兵马都部署,掌管一路之军政。
徐怀作为天雄军第十将(厢)都虞侯,平时接受天雄军统制行辕及岚州兵马都监司的辖管,但到应州参加军议,对口接待部门则是都部属司。
徐怀身为都虞侯,别人当敬称为军侯,但他同时又兼任朔州巡检使,范雍以军使相称,也不能说错。
不过,从称谓的细微区别里,也能看出路司的文臣武吏对他是什么态度了。
当然,徐怀真要讲究这些,这次也不会亲自赶来应州参加军议了,当下只是朝范雍拱拱手,说道:“劳烦范军使了!”
徐怀如此风轻云冰却叫范雍颇为意外,打量了徐怀两眼,才翻身跨上马,带着两名军卒在前面带路。
“小心些……”在进城门时,徐武碛驱马往徐怀这边靠近过来,小声提醒道。
“怎么了?这个范雍你认得?”徐怀小声问道。
“应是靖胜军的老人,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徐武碛压低声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那就叫大家都小心些……”徐怀感慨的说道,却不是多么的警惕。
靖胜军老人多了,卢雄是靖胜军的老人,岳海楼也是靖胜军的老人。
靖胜军兵锋最盛时,编三万精锐武卒,中高层将官及底层军吏也多达两三千人。除开一开始就附从蔡铤行事、之后在西军为蔡铤倚为嫡系心腹的岳海楼等人,除开在矫诏之事后受排挤、迫害离开军中、他生父王孝成的嫡系,靖胜军即便到这时还有大量的将官、军吏在军中任事。
因为他生父王孝成执掌靖胜军前后也就五六年的时间,靖胜军绝大多数的将军、军吏跟他生父王孝成并没有特别深的牵涉。他们在矫诏事变中,也都选择中立,在他生父王孝成为蔡铤矫诏诛杀之后,也都纷纷听从蔡铤的号令行事,自然也不可能受到打压、排挤。
所以,在应州遇到当年曾在靖胜军任过事的武吏,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就像解忠,当年跟他养父徐武宣以及徐武碛他们都相识,但要不是他们在大同城共襄难事,解忠对十数年前的旧谊压根就没有提及的意思,更不要说故人相认了。
当然了,应州是蔡系绝对控制的地盘,再怎么
小心都不为过就是了。
…………
…………
“王典,徐军使随行扈兵太多,驿馆那里安顿不下,借你这边宅子挤一挤!”
范雍将徐怀一行人带到州衙附近一处宅院前,砰砰砰上前敲打宅门,没等里面人应声,就先嚷嚷开来。
徐怀坐在马鞍上,徐武碛与周景则带着几人,警惕的驱马往前将徐怀遮护住,同时给后面的殷鹏等人作了手势,要他们与手下扈骑都戒备起来。
徐怀带了百余扈骑进应州城,驿馆安排不下很正常,但无论是住到兵营里,或专门腾出一栋足够百余人挤一挤的宅院,都部署司这边都应该提前安排好,却不是等人都到了应州,再安排他们跟别人共挤一处。
更何况徐武碛进城之时,就对范雍起了疑心。
等里面人开门之时,范雍将刀抱在怀里,斜眼觑着徐怀,似乎完全感受到徐武碛等人杀气,将身旁两名军卒赶走:“你们先回行辕去,便说徐军使已在城中住下,经略使那边有什么差遣,你们跑来通报即可……”
两名军卒刚走,院门从里面打开,却是一名中年武将从里面探出头来,怔怔看了徐怀几眼,才沙哑着声音说道:“原来是徐军使,快请进来说话!”
中年武将看样子只是低级武吏,甲衣陈旧,但身形比范雍还要魁梧,堪比徐怀,红通通脸膛似被火灼过,狰狞可怖,张望间透露出凶悍的气息,绝对是悍将级数的强者。
徐武碛及周景与下马后借机走到前面来的徐心庵、殷鹏换一个眼神,四人几乎同时往范雍、王典二人身后欺去——徐武碛、周景拳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二人面门劈去,将他们手脚缠住,不给他们拔刀的机会,徐心庵、殷鹏二人在后面拔刀往二人脖子上架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范雍、王典二人没有还手,被人拿刀架在脖子,怒问道。
“莫要吭声!”徐武碛、周景亲自将范王二人控制,徐心庵、殷鹏又带人以甲盾护住周遭,才上前将院门全推开来。
徐怀横刀坐在马鞍上,目光穿过院门看进去,却见卢雄与几名年轻的武卒面面相觑的站在院中。
“啊,卢爷怎么在应州?”看到卢雄在院中,徐武碛忙不迭与周景松开范雍、王典二人,惊讶问道。
“进来说话,莫要挤在巷子里。”卢雄招呼徐怀、徐武碛他们进院子里来。
院子门庭不大,院子里屋舍却多,殷鹏、燕小乙、徐忻、牛崖山他们带着扈卫进去歇下,徐怀、徐武碛、徐心庵、周景、郑屠随卢雄、王典、范雍到后院说话。
众人刚到后院,还没到客堂坐下说话,王典一拳便朝徐武碛当头招呼过来,骂道:“好你个徐瘦虎,你眼睛长瘸了,十数年没有音信,他娘刚见面就要给你七爷来个狠的!”
“七将军?”
徐武碛这时候才认出王典是何人来,抓住王典的肩膀,愣看了半天,老脸流露出泪水来,难以置信的问道,
“真是七将军你,天啊!不是说七将军你打伤上司逃军被捉下狱,然后死于狱中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王氏族人
徐怀也真是难以置信的盯住王典,看他魁梧的身形,也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肖。
他王氏在泾州也是世代将门,但在与党项人频繁的战事里,战亡者甚众,王氏子弟人丁凋零。
在矫诏夺军事变后,他生父那一代人,王氏嫡支就剩他排行第七的堂叔王举还存活在世,其时在泾州兵马都监司任武吏。
不过,徐武碛他们得知在矫诏夺军事变消息传到泾州之后,他堂叔王举触怒当前的泾州知州,也是河东经略使刘师中的胞兄、四年前病死泾原路经略使任上的刘世道,动手伤人被擒拿下狱,之后死于州狱的一场火灾之中。
之后蔡铤十数年都在泾原、环庆、鄜延等路执掌军务,不多的王氏族人为逃避迫害,就隐名埋名举族迁往异地,徐武碛、苏老常他们没有什么人手,与外界消息不通,也完全不知道王氏族人的音信。
徐怀没想到会在应州与音信全无、世人都以为他死于州狱大火的堂叔王举相见。
虽说十八年前岚州边衅,王举没有随靖胜军增援河东,但靖胜军作为泾原路的驻泊正军(禁军),之前长期主要驻泊在泾州,不要说徐武碛了,周景等人也认得王举。
他们这时候都是既震惊又欣喜的盯住王典、范雍等人。
“我王举哪有那么容易死?”
王典一拳轻轻落在徐武碛的肩头,说道,
“我在泾州听到我兄长被蔡贼诛杀,就怀疑这事有蹊跷,本欲赶往河东探知究竟,找刘世道告假时,他却斥责我闹事逃军,还诬我伤人,将我捉入大牢。当时范雍与卢雄赶到泾州报信,他们担心不想办法助我从狱中脱身,可能难逃一死,他们便找来一具与我相形的尸体扔入牢室,然后一把火将牢房点着,我才金蝉脱壳苟活下来。当时听到消息说你们都返回桐柏山去了,也没有多想,却没有想到你们竟然将王樊救下也带回去了!”
“卢爷与范质救下七将军,卢爷之前怎么不说七将军就在河东?”徐武碛朝卢雄看去,惊问道。
“我与七将军、范质泾州一别,也是十数年没有见面,并不知道他们更名改姓藏身太原——也是前次随相爷离开岚州,在太原停留两宿,七将军、范质找上门来,才得以相认。”卢雄要徐怀、徐武碛、周景他们都进客堂坐下来说话,省得有旁人从院子里经过,将一些秘事听入耳里去。
十数年前,卢雄并不知道蔡铤等人诛杀王孝成夺取靖胜军兵权所持密诏压根就是假的,但就算蔡铤所持密诏是真,卢雄也知道蔡铤诛杀王孝成夺取靖胜军兵权,也与王氏也结下极深的仇怨。
这些年来朝廷都默认当年密诏的存在,世人当然不可能知道矫诏之事,但又都猜测王孝成妻儿之死,乃是蔡铤斩草除根,并非家将劫财害命,便是此理。
王番在朔州从葛伯奕手里夺取天雄军的兵权,可谓是光明正大,但葛氏族人心里怎么可能不对王禀、王番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王孝成妻儿离奇死于归乡途中,卢雄与范雍(范质)当时便觉得事情有问题。
他们无力,也无心替王孝成的妻儿讨个公道,但念及旧情,还是匆忙赶到泾州报信,希望王氏族人能早有准备、逃避接下来可能会有的迫害,却不想他们赶到泾州时,王举就已经被与蔡铤交情极深的刘世道捉入狱中。
王举当时虽然不算大罪,但卢雄、范雍都怀疑蔡铤有迫害王氏族人的可能,也不敢怠慢,买通狱吏后,偷来一具尸体放入牢房里纵火烧狱,以金蝉脱壳之计助王举逃出。
因为当时并不知道蔡铤所持密诏是假,卢雄、范雍救出王举便不想再多事。
王举当时也没有报仇雪恨的心思,主要还是想着将王氏族人从泾州迁出;范雍也是泾州人士,而且与王举交情莫逆,怕受怀疑,当然也是急着将家小从泾州迁走。
卢雄当时老母病重,急着返回家乡,王举在范雍的帮助下,将族人、家小从泾州迁出,曾前往卢雄老家找过卢雄,但卢雄在老母病逝后就浪迹江湖去了。
在这个时代,故人一旦别离此生再无相见,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王氏族人分作三路,两支血脉关系较远的,疏散到关中及汉中地区隐姓埋名繁衍生息,而嫡支家小则由王举、范雍亲自带着到太原谋生。
王举、范雍二人当时囊中就已经空空如也,又没有其他养家糊口的本事,赶上河东都部署司招募役卒,便重新投效河东军中,十数年过去有意藏拙,此时也仅是普通武吏。
年后卢雄随王禀、王番及朱沆归京,途经太原,才得以与王举、范雍相见,但当时卢雄也是才确认徐怀的身世,而王番又极忌讳此事,便没有主动跟王举、范雍提及这事。
而王举、范雍在都部署司仅是底层武吏,也是在卢雄随王禀、王番离开之后,才听到有关徐怀身世的传闻。
不过,恰恰是卢雄在太原相见时都没有提及这茬,他们都以为传闻有假,也没有想过主动到朔州求证,直到卢雄这次再到应州来,他们才知道桐柏山所发生的一些事。
“卢爷怎么到应州来了,我们在饮鹤滩遇到朱芝,他好像都不知道卢爷在应州?”徐武碛疑惑的问道。
“相爷担心这次伐燕会再蹈覆辙,着我私下过来走一趟,我前天才到应
州,却没有跟朱芝他们同行。”卢雄说道。
“你们到底是怎么将王樊带去桐柏山的?夫人死于管涔山,怀里明明抱着刚死不久的王樊,最后还一起下葬于管涔山里,这怎么可能有假?”范雍疑惑的问道。
卢雄之前都没有跟徐怀、徐武宣他们正式相认,因此对当年的很多细节都不甚清楚。而听到徐怀身世的传闻之后,范雍与王举一直没有当真,主要还是范雍当年是看着王孝成的妻儿葬于管涔山里。
“那是我大哥徐武宣的孩儿……”徐武碛每想及这事,心情既复杂又沉重。
卢雄、王举、范雍等人得知这其中的旧故,一时间怔然怅然无语,片刻后王举翻身便朝徐武碛跪下要叩头。
“七将军,你这是何故?”徐武碛慌乱将王举搀住。
“谢你们为我三哥保住这根独苗,但有机会,武宣兄弟坟前,我也要去叩头的。”王举挣扎着叩了两个头才爬起来,说道。
“在桐柏山时,我就说徐武宣身板要矮过孝成将军,徐怀当真是与孝成将军有几分相肖,但夫人死于山中,抱着幼儿尸骨的情形,我们都亲眼见到,当真是被你们骗过去了啊!”卢雄唏嘘道,“当年我找过武宣,想他与我、范质一起赶往泾州报信,武宣拒绝了我,我还以为他胆小畏事,以后浪迹江湖,也没有去桐柏山寻你们……”
“说到底我们还是被那封诏书蒙骗住了!”徐武碛感慨道。
靖胜军上下将卒还是有很强烈的忠义之念,在蔡铤拿出新的密诏之时,绝大多数人都被唬住,甚至都搞不清楚王孝成是不是做错了。
在王孝成被诛之后,徐武宣他们即便心想着保全王孝成妻儿,也只敢私下里秘密进行,不敢同气连枝联络他人;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曲折。
“王宪、宗奇,你们快过来与王樊相认!”王举将站在客堂门口盯着院中动静的两名青年招唤过来,叫他们与徐怀相见。
王举虽然要比其兄王孝成年幼十数岁,此时也才四十岁出头,但王孝成之前有两个儿子都夭折了,等到徐怀时乃是中年得子。
因此十七岁就成家立业的王举,所生养的长子王宪却要比徐怀大上三岁;而领着众扈卫到别院安顿的次子王峻则与徐怀同年。
而徐怀实际年龄也比他自以为的大出一岁去。
范雍年纪比王举稍长,独子范宗奇与王宪同年,范宗奇、王宪、王峻三人目前也在都部署司为役卒,都已经成家立业。
范宗奇娶的是王举的独女,而王宪、王峻娶的则是范雍两个女儿;他们两家的命运,也算是完全交织到一起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秘密
徐怀自幼就在桐柏山里浑浑噩噩长大,恢复神智之后,要说当世的亲孺之情,他从内心深处更认可自己是徐氏子弟。
而卢雄、范雍、徐武碛、苏老常以及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养父,他们身上的忠肝义胆,以及他郁苦十数年的养母,临病逝前心里都还有着深切的丧子之痛跟恨,却对他的慈爱照顾有护,这种种情绪这一刻再次交织到一起,也令他激动感慨不己。
王宪、王峻、范宗奇都已成人成家,此时在都部署司担任押队、旗头等小兵目,也都知晓自己的身世,但真正确认徐怀乃是王孝成当年并没有在管涔山被害的幼子王樊,还是卢雄这次到应州来。
徐怀在河东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之前有关他身世的传言,王举、范雍他们不会轻信,但徐怀对外公开的年龄仅十八岁,即便确认身世之后,也仅有十九岁。如此年轻,却屡立殊功,以致刘世中都以经略使的名义,举荐他担任重建之后的天雄军第十厢都虞候、朔州巡检使,这在当世堪称传奇了。
所以说,不管王番在离开岚州时曾不惜公开表示已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河东都以为徐怀是靠王禀、王番的关系上位。
刘世中作为蔡系干城,之所以亲自出面举荐,在外人看来也无外乎蔡系因岳海楼通敌之事陷入被动,在很多方面都不得不做出让步。
待众人情绪稍定,徐怀问王举、范雍:“此时王、范两家还有多少人在太原?”
范雍还以为徐怀担忧他们相认的消息走漏出去,会令蔡系对他们在太原的家人不利,宽慰他说道:
“我们两家迁居太原十数年,我与你七叔在都部署司也算是资深老吏了;这次也是知道你要来应州参加军议,将招应之事承接过来,不虞有人会怀疑我们头上的;要不然我们过两天就找机会陪卢爷去朔州找你们了……”
徐怀知道范雍他们想岔了,开门见山的问道:“兵部郎中刘俊前往大同劝降,为守军射杀之事,你们可知道?”
“啊?”范雍震惊问道,“我在行辕听到你们过来的消息,便赶着出城迎接你们,却没有听说刘俊在大同城前遭射杀之事——适才转运副使郭仲熊出西城门亲自扶棺所接尸首,是兵部郎中刘俊的?”
刘世中、蔡元攸都不亲自出城接回刘俊的尸首,就有意想拖延着,不让消息太快扩散出去,他们担心军卒义愤躁动,令他们不得不出兵强攻大同。
王举陪同卢雄一直都留在宅院之中,自然更不清楚大同城下所发生的一切。
“大同守军这是意欲何为?”卢雄听到兵部郎中刘俊前往大同劝降却被射杀的消息,震惊的问道。
卢雄得王禀授令再次赶来河东观望形势,就考虑到大同守军有可能倾向投降赤扈人,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没有想到大同守军有什么理由射杀大越派去劝降的使臣。
这太异常了。
“赤扈王帐应还没有最终决定撕毁与大越的秘约,但已有不少王公大臣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合理借口,绕过赤扈王帐的授命,”徐怀说道,“大越与赤扈秘约以武周山、晋公山及浑河为界,界南归大越,但倘若大越不能劝降大同守军,又迟迟不敢强攻大同,或迟迟攻陷不下大同,此时集结于阴山以东的赤扈兵马再南下进攻大同,迫使守军投降,谁能说赤扈不守信义?”
在场没有外人,徐怀将客堂里摆放茶具、神龛的八仙桌拖到屋子中间,将堪舆图铺开来,上面清晰标识两万多赤扈骑兵在阴山东麓集结、活动的轨迹,标识大同、怀仁、金城以及萧林石在苍头河谷(参合口)的兵马部署;他也将岳海楼从岚州消失数月之后再次出现,便是在管涔山马营海寺与曹师雄秘密见面之事都一一相告。
越雨楼在大同城安排有眼线,虽说目前未必察觉到岳海楼等人在大同城内活动的迹象,徐怀也无意安排更多的人手冒险潜入大同城,但毫无疑问大同守军射杀刘俊这事,已经再次令大越陷入被动之中。
“曹师雄果真有问题?”卢雄不怀疑徐怀的判断,但听到岳海楼消失数月后再次出现在岚州,竟然是与曹师雄秘密见面,当然是难抑内心的震惊。
“曹师雄出知岚州,看似官声极好,地方士绅也大多觉得他好,但他在管涔山捐资修缮马营海寺,便广纳四方游僧驻锡,他本人也隔三岔五去听经礼佛,还专好找蕃僧询问漠北之事,我们便注意到异常,直到数日前看到岳海楼的踪迹在马营海寺出没,”徐怀说道,“岳海楼与曹师雄见过一面之后,就再次消失踪迹,我怀疑他此时有可能在大同城里!”
“……”
卢雄离开岚州之前曾赶往朔州去见徐怀,却被徐怀拒之城外。
他心里对此没有什么怨意,却惦记着曹师雄这人是否可靠,没想所担忧的最坏结果竟然发生了,真是急得要躁脚,吸着凉气说道,
“王番年前不该荐曹师雄出知岚州兼领天雄军,这下子成大患了!”
“该来的总归会来。”徐怀心情平静的说道。
虽说最初知道王番举荐曹师雄出知岚州兼领天雄军这事时,徐怀全盘计划被打乱掉,心里急得更想骂娘,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这时候也能平静的回过头去看待这事。
抛开个人主观上的不爽情绪,客观的说,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这令徐怀放弃掉从岚州、经太原等地直接南下的幻想。
若非如此,徐怀也很难下定决定强开西山通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王番不举荐曹师雄,最终是由朱沆出知岚州兼领天雄军统制,也不可能逆转赤扈铁骑经河东南下入侵中原的历史轨迹。
天雄军经过一番整顿,或许会恢复一些战斗力,但绝对没有资格去硬挡在荒漠草原沥血厮杀数十年未休的赤扈铁
骑。
而以朱沆的性情与气节,断无可能投敌,也很难叫他果断弃城南撤,最终的结局很可能是率天雄军被数倍强敌围困在某座孤城之中,苦等许久都不见援兵而日益蓑弱,最后突围无望而全军覆灭。
朱沆归京而王番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叫徐怀放弃幻想后,同时也最大限度的削弱了岚州及河东路司对朔州的约束。
要不然,徐怀无论是从个人情感,还是道义上,都没有办法弃朱沆独去。
而在如此严峻的威胁之下,他并没有能力去承担起太沉重的责任。
徐怀此时能如此坦然看待王番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是他清楚知道历史将如此走向,王番荐曹师雄这事只能算是历史洪流中的一朵偶然性的浪花,赤扈铁骑悍然南下时,曹师雄不投降过去,也会有其他的无骨将臣甘为前驱。
不过,对卢雄来说却不这么想,他此时犹后悔不迭的说道:“王番举荐曹师雄之时,我应该劝相爷找你说一声的,不该犹豫的!”
范雍、王举这些年虽然在都部署司为吏,但接触不到核心的机密。
徐武碛见他们眼睛里有很多的困惑,猜想卢雄这次到应州,应该还没有机会跟他说很多机密事。
徐武碛接下来便将桐柏山匪乱、徐怀千里护送王禀赴任岚州以及助朱沆率万余天雄军残部从大同城撤离,以及桐柏山卒编天雄军第十厢驻守朔州,以及他们在过去几个月时间基本完全控制西山南部地区等情况,一一说给范雍、王举等人知道。
“你们与天雄军第九将(厢)上交过一次首级请功,但都部署司都以为你们所杀都是普通蕃民,草草计功了事,并没有深究这事,”范雍、王举震惊问道,“而你们除了那次上交数百蕃兵首级,之后再无战功禀请,府岚北部的西山,怎么就全部陷落你们的控制之中……”
“徐怀一直以来都断言赤扈人必然南侵中原,虽说绝大多数人都不以为意,但我们一直以来都据此进行准备,”
徐武碛说道,
“王番郎君荐曹师雄出知岚州,我们担忧曹师雄有可能在赤扈铁骑南下时直接投靠过去,令朔州沦为南北退路都被堵死的孤城,我们这段时间以来在朔州,主要便是集结兵马攻打、经营西山。只是这时候从河东到朝廷,都还在做与赤扈人联手攻陷燕云的春秋大梦,我们当然不可能事事都禀报路司。当然,刘世中、蔡元攸之流他们也早就怀疑徐怀的身世了。王、范两家在太原的家小要是不太多,还是尽早都转移到西山,防止局势随时会猝然恶变。特别是曹师雄随时有叛变的可能,到时候路途堵塞,必然有太多的事顾及不过来!”
王举、范雍以及王宪、范宗奇、王峻等人都是面面相觑,难抑心里的震惊,哪里想到事隔十数年王举与徐怀叔侄相聚,竟然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第一百五十三章 败局已定
“行辕上下都以为收复大同指日可待,刘世中、蔡元攸这次召集大规模的军议,除了云朔地区的后续安排,以及后续出兵配合河北军对燕蓟的攻势外,还要讨论如何收编大同守军,”范雍在文事上要强过更善治军作战却无处施展才能的王举,因此在都部署司任吏,更得幕司大吏的偏爱,因此也能知道更多的秘密,蹙着眉头说道,“在今天之前,断然无人想到兵部郎中前往大同劝降,会遭射杀。而这么重要的会议,曹师雄、曹师利及大将孟平等人一个个都‘偶染风疾’,拖病不来,此时想来他们确实是岚州等待变局的发生啊!”
“你们既然也料定形势如此,而刘世中、蔡元攸对你们也居心叵测、不怀好意,为何要过来参加军议?”王举蹙着眉头,疑惑的问道。
“刘世中、蔡元攸早就怀疑我的身世,举荐我出任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也是不怀好意,但他们这些人朋党勾结,掌握滔天权柄,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本质上却还是依附于大越朝的,”徐怀说道,“我不怀疑他们大局已定之时,会对我下手,但我料定他们一定会把事情搞砸,又何惧他们跟我玩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
徐怀年龄未及弱寇,就得任都虞侯。
朔州因为汉民悉数撤出,不立州县衙门,仅设巡检司统辖阳口砦以外的防务,但名义上所管辖的范围,却要远远超过一般意义的巡检司。
因此徐怀兼领朔州巡检使,意义上也非比寻常。
这注定他在河东,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王举、范雍在都部署司当然也有听说他种种传闻。
只是之前这些传闻与徐怀的身世纠缠在一起,蔡系又有意暗中推波助澜,使得桐柏山众人看上去居心叵测,他们也没有当真。
卢雄前两天刚到应州,他们也刚刚确认徐怀的身世,心里都陷入将与亲旧相认的欣喜之中,还没有心思去细想这种种传闻。
此时听徐怀、卢雄说及种种秘辛事,他们也是掀起轩然波澜,也才真正认识到桐柏山众人所面临的局势是何等的险恶。
然而面对如此危局、恶局,徐怀却又是如此风轻云淡、从容不迫,这叫他们蓦然间想起十数年前也曾有一人,平素言谈举止透漏出来的从容自信,也是能如此的安定人心。
“十七年前赤扈人尚未崛起,大越都已将云朔收入囊中,一小撮奸佞小人坏我三哥性命,迫害我王氏一族不提,还白白将大好形势葬送掉,真是可恨啊!天亡大越啊!”王举悲声叫道。
“你是料定大同覆辙将再现,此来应州,希望能再挽狂澜?”卢雄看向徐怀,蹙紧眉头问道。
“不,两者情势完全不一样,”徐怀摇了摇头,说道,“天雄军溃
灭于大同城,哪怕没有一兵一卒逃脱出来,河东局势都不会崩坏——萧林石此前也是迫不及己,才行险计,并没有能力反攻河东。但是,这一次骁胜军、宣武军倘若在恢河北岸被赤扈人歼灭,一方面赤扈人的野心膨胀起来,能在极短时间内集结更大规模的骑兵南下,另一方面曹师雄等人投敌,与大同守军甘为赤扈人的前驱,整个河东都将飞快陷落,赤扈骑兵的马蹄最快可能仅需要三个月,就能践踩黄河两岸的土地。我知道不受刘蔡等人的待见,但此次过来,仍希望与骁胜、宣武两军诸将见上一面,不是有其他的妄想,而是想着他们在被打溃之后,知道从西山借道可以逃回泾原、鄜延等地重整旗鼓,以便朝廷下诏勤王时,西军还能提供更多的有生力量!”
年初离开岚州时,虽然卢雄也赞同应高度警惕赤扈人的野心,但对局势的判断,也远没有徐怀这么悲观。
然而到这时,特别是大同守军都毫无顾忌射杀前去劝降的兵部郎中刘俊,自断南附大越之路,卢雄又怎么可能还以为徐怀此言是杞人忧天?
河东能战之兵,几乎都集结到应州来了,一旦骁胜军、宣武军在恢河附近覆灭,加上曹师雄又带着他所掌控的天雄军数部投敌,整个河东所剩的整编禁军,就剩阴超、文横岳两部。
就剩阴超、文横岳二人有些气节,不从曹师雄投敌,但他们手下仅有三千兵马,外加完全不值得依赖、多为老弱病残的厢军、乡兵,凭借忻州、太原等城池,能抵挡多久?
这时候有扈卫走到廊前通禀:“朱芝过来求见军侯!”
“快请朱芝过来,”徐怀安排扈卫去请朱芝,同时又与堂叔王举及卢雄、范雍等人说道,“经历大同战难,朱芝性情有所改变,但骨子里世家子弟的臭脾气很难短时间内尽数磨灭,立场也未必能坚定,诸多秘辛事还不能叫他知悉。等会儿还要请七叔与范爷暂以靖胜军故人自居,言语可能会有所怠慢,请七叔莫以为怪……”
“这个我们省得。”王举说道。
王举当下先叫二字王宪、王峻及女婿范宗奇暂且回避,他与范雍要留下来看朱芝会带来什么新的消息。
“真真气煞我也!”朱芝刚走到廊前,人还没有走进客堂,就愤恨的叫嚷起来,说道,“刘世中、蔡元攸都是软骨头、怂货一个,他们竟然想要隐瞒刘俊为萧孽残贼射杀的真相,却是刘衍这些人多少有些骨气,先与他们闹腾起来。我是实在忍受不了,便先退了下来……咦,卢爷,你怎么在应州?”
“相爷忧云朔战局未尽如意,特遣我过来走一趟,也是刚刚到应州遇到两个故人,与徐怀见上面。”卢雄避重就轻的说道。
朱芝也没有多想,还陷在悲愤之中,看王举、范雍二人面生,以为他们就是卢雄在应州遇见的故人,拱拱手,便
径直在徐怀身边坐下,愤声抱怨道:“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刘世中、蔡元攸两厮可以推卸说葛怀聪逃得太快,没有给他们出兵增援的机会,但这次我是真真看清楚他们的面目。”
“你先坐下来喝口茶歇歇气,刘衍他们到底是如何闹腾的,你说来给我听听,”徐怀看桌案有一盏未饮温茶,端给朱芝止渴,问道,“郭仲熊他又是什么主张?”
他们走进这宅院,与王举、范雍他们相认诉说诸多秘辛,不知不觉间都快两个时辰过去了,外面天色都暗了下来。
到这时候刘世中、蔡元攸都没有派人接见于他,想来他大概仅有一两次的机会,在正式的军议会场见到他们。
徐怀也料到他即便亲自到应州来,与刘世中、蔡元攸及刘衍诸将谋面的机会不会太多,而王举、范雍在都部署司的地位也不甚高,他想要更清楚了解行辕之中发生的事情,还得靠朱芝通风报信。
“郭仲熊还能叫人高看一头,他说此事欺瞒,即便消息严丝无泄,将卒也会相疑——刘衍、陈渊、曲景等将则主张立刻出兵渡过恢河……”朱芝急喝过两口茶,将他到行辕后所见到刘世中、蔡元攸与诸将吏的争吵原原本本说给徐怀、卢雄听,说道,“我这次随军出征,我父亲说桐柏山卒悍勇能战,你若与刘衍等将一起请功,必能再建殊功!”
“朔州两千弱旅,刘世中、蔡元攸是看不上眼的。”徐怀淡定说道。
“你要是担忧刘世中、蔡元攸忌你身世,不敢重用你领兵作战,我看大可不必,”朱芝急道,“那两个怂货,怕强攻不下大同还损兵折将,你真要请战,他们都还巴不得呢,而西军也并非没有敢战将吏!”
“那行,待拜见刘世中、蔡元攸时,我提一嘴试试,看他们应不应,”徐怀不想跟朱芝无谓的争辩什么,便顺着他的语气答应到时候会找刘世中、蔡元攸请战,又跟他说道,“朱郎君派了两名家将随你到应州来,照顾你的周全,但都殒于大同,你身边已没有人照顾周全——范爷乃是卢爷的至交好友,此时乃河东都部署司武吏,你直接找刘世中或者谁,便说范爷乃是你父亲的故交,要将他借用到你身边任事,凡事也能有个照应!”
朱芝性情还是急躁,但念着朱沆的情分,徐怀不可能不管他的生死。
而此时范雍等人都还是都部署司的武吏,在大变发生之前,也不可能说直接跟他们前往朔州,较为合适的安排,就是让范雍等人先紧跟着朱芝,备好快马、刀弓,待到形势彻底混乱,也方便让他们护送朱芝逃往朔州。
至于能否力挽狂澜,徐怀已经不再心存一丝幻想了。
除非骁胜军、宣武军此时能当机立断,毫不犹豫的放弃应州,撤回雁门关去,要不然无论怎么选择,都是败局、死局……
第一百五十四章 牵涉
为躲避蔡系的迫害,王氏族人早就从泾州迁出,徐怀一直都以为在生父王孝成沉冤昭雪、并且消息广泛传出去之前,他应该都没有机会与不知道隐姓埋名隐藏到哪个角落的族人团聚。
徐怀却没想到此次到应州来参加军议,会有这样的意外惊喜。
徐怀看得出堂叔王举以及范雍二人,身手都极强横。
特别是他堂叔王举,除了身材魁梧外,举止、气度都非常的收敛,甚至都有些平平无奇,但徐怀知道堂叔王举这是实质是踏入返璞归真的境地。
唯有彻底收放自如的筋骨,才能在平时保持一种松软、松懈的状态。
而没有踏入这个层次的武者,常常因为直觉性的警惕,给人一种噬人的凌厉感。
卢雄差不多也达到这样的层次,但问题上卢雄年过六旬了,筋骨已老。
他堂叔王举此时可以说是正值筋骨的巅峰期。
而徐怀也很早就听徐武碛、徐武坤、周景他们说过,他生父所创的伏蟒枪,实在是堂叔王举协助下完善起来的,之前还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呢。在武将云集的应州城里,徐怀都怀疑未必能找到一人能与他堂叔王举在枪术上争锋。
桐柏山卒虽然此时能说得上是精锐之师了,但徐怀心里很清楚,跟数十年来征战不休的赤扈骑人相比,桐柏山卒还远远不够。
何况赤扈人已经吞下契丹绝大部分核心区域。
以赤扈人更高效的动员、杀戮机制,赤扈所能集的骑兵规模也将远远超乎想象。
桐柏山卒接下来无论是南撤途中,还是将来想在桐柏山北面站住脚,至少能在一个方向上,稍稍抵挡住赤扈人的兵锋,除了需要更多更精锐的兵卒外,真正匮乏的还是能率领兵卒冲锋陷阵的将领。
桐柏山战争潜力再大,但毕竟不到两百里方圆,能培养起来的合格将领,绝对人数是有限制的。
然而以桐柏山卒的封闭性,以及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在这个朝廷令大多数世人彻底失望之前,徐怀怀疑他都很难招揽多少具有将帅之资的人加入他们。
这个节骨眼上,能与他堂叔、曾在泾州军中担任都虞候的王举及范雍等人在应州相聚,这相当直接送两员能挑大梁的骨干大将给他。
而王宪、王峻及范宗奇三人有如此家传,棒棍功夫绝对也不会弱;在王举、范雍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对治军统兵也有了解,绝对有资格称得上后起之秀的。
只可惜他们隐姓埋名后,只能是以普通人的身份从军,而在当世,武人想要出人头地太难了。他们大好青春能都部署司当个小小的役卒头目,还是王举、范雍二人在都部署司里经营十数年所致。
要不是考虑接下来所面临的局势太烂,烂到底的烂,徐怀都想直接将王举、范雍他们接回西山去,但这时候他还必须按捺下内心的激动,为这烂泥潭作最后的努力,看向卢雄问道:
“卢爷,相爷着你来云朔,可曾不
许你与朔州有太深牵扯?”
“说哪里话,相爷要是不许我与朔州有牵扯,我又怎么出现这里?”卢雄说道。
卢雄还以为徐怀有此一问,还是为王番离开岚州时曾公然撇清双方关系之事耿耿于怀,而他这么说的言下之意,则是王禀真要说过不许他与朔州牵涉太深的话,他怎么到应州后,就第一时间找到王举、范雍?
卢雄他知道,王禀内心是有愧疚之情,但奈何王番对徐怀等人的成见太深,而为个人仕途故,王番对徐怀的抵触态度也极为强硬。
要是以往,他当然要照顾王番的颜面,不会公开跟朔州走得太近,但现在形势都已经危恶到这地步了,家国都要忘了,他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但凡能稍稍挽回这些破败不堪的局势,他这个节骨眼上,怎么会考虑牵涉深不深的问题?
王番的脸面能大过天去?
就算王禀相公在这里,卢雄相信他也会完全不去考虑这些,而之前从看王番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就已是后悔莫迭了。
不过,卢雄很快想到徐怀有此一问,实际上说给朱芝听的。
很多秘辛事不能说给朱芝知道,朱芝便不知道当前的形势有多危恶。
朱芝多少有点混不吝的性子,这时候在刘世中、蔡元攸那里受了气,同时他在应州也孤立无援,第一时间跑来找徐怀诉说郁苦、排遣心里的怨气,这不奇怪。
然而这不能保证在更关键、必须要做出生死存亡选择的危急危关头,他会坚定不移的与徐怀站在一个立场上。
毕竟朱家在庙堂之上,还是要跟王禀、王番保持一致,同时朱芝也很难王番对徐怀等人的态度是何等的强硬。
所以徐怀必须让卢雄在朱芝说清楚王禀对朔州的态度,归京之前,王番是监军使,他来脾气了,王禀还拿他没有办法,但归京之后,王家还是王禀当家作主。
得卢雄如此回答,徐怀便紧接着说道:“刘俊郎君的灵堂应该已经摆好,我理应过去吊唁——既然王禀相公不嫌弃朔州桀骜不驯,卢爷、朱兄你们与我一起去给刘俊郎君上炷香!”
“……”朱芝有些犯愣。
朱芝性子是有点容易犯浑,但还是能想明白,他私下找徐怀说话喝酒,是他与徐怀的私谊,即便叫姑父王番知道心里不喜欢,外人也不会多联想什么,但他、徐怀以及卢雄一同前往刘俊灵堂吊唁,外人会怎么看待这事?
刘世中举荐徐怀担任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外人就怀疑这是暗中与王禀、王番父子的父子,王番离开岚州时所作所为,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现在这么做,不是对外宣告徐怀一直都是王系大将?
朱芝都担心他姑父王番想要再次跟徐怀切割关系,会不会拿他开刀?
“怎么,朱兄有些乏了,没有气力去给刘俊郎君上炷香?”徐怀看向朱芝问道。
“怎么会?我们这就过去。”朱芝咬牙说道,心想他姑父
要找人算帐,也是先找卢雄,到时候自有相公爷爷压住他姑父,他这时候缩头缩尾怕什么?
再说了,刘俊郎君一死,兵部在应州有品秩在身的官员,就他与另外一名年逾半百,却诸事都小心翼翼的书令吏两人,他们二人还常常尿不到一壶里去。
朱芝心想,他真要在这时候跟徐怀撇清关系,在应州估计都能郁闷死,连个说话、喝酒的朋友都没有。
…………
…………
徐怀从恢河南岸赶往应州参加军议,理论上是要通过敌战区,所以带着百余骑兵护送,这没有什么。
不过,进入应州城里,在一批将职官衔都要高过他的将吏面前,他肯定没有资格带着百余扈卫穿街过巷。
他要是带这么多人直接闯入刘世中执掌的伐燕军都统制行辕,刘世中扣他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他都没处哭去。
徐怀留徐武碛、殷鹏率领扈骑留在院子里,再顺便跟王举他们更详细说一说这些年发生的诸多事,他就带着郑屠、徐心庵、牛二牛崖山等人,与卢雄、朱芝一起往设于都统制行辕内的灵堂走去。
徐怀在应州不便随行带太多的扈随,但对他不怀好意的人又太多,周景则是带着十数好手乔装打扮,暗中跟随保护,防止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不敢公然拿徐怀怎么样,却暗中玩龌龊手段。
范雍作为都部署司出面招应徐怀的武吏,在朱芝将他要过去,都部署司撤换掉他的临时差遣之前,徐怀在应州城里诸多行止,他都有照顾、监视之职,自然也有寸步不离的随行。
萧林石虽然很不看好越廷,完全没有南附的意思,但撤出应州时,还是尽可能保持城中设施完整,还默许最后留守应州的三千多汉军投降,未尝没有希望越廷能在云朔抵挡住赤扈骑兵的奢想。
真要能这样,契丹残族挣扎的缝隙才能稍稍大一些,而党项人居于左右逢源的用心,则更有可能收留他们。
此时的应州那些投降汉军都被驱使来充当苦役,城里汉民也都被驱逐出去,宅院由骁胜、宣武两军的将卒任意霸占,十数天过去,能被搜罗出来的财物几乎都搬空了。
街巷间入夜后非常的安静,没有多少军卒游荡,却是在刺史府的东面有两三条街巷灯光通明,不计其数的军卒出没其间。
徐怀往巷子里瞥望一眼,诸多楼阁的窗户映照出来的那些男女身姿,便知道这里是伐燕军所设、慰籍将卒孤寂的妓|营。
应州汉军明明是投降了,但还是被视作战俘。
与其他被驱赶出城的汉民不同,这些汉军兵卒的妻女,年龄适合的,都统统送入妓|营。
大越立越,以文抑武、以文御武,为了激励底层将卒英勇作战,建立了厚赏及营|妓等一系列制度进行补偿。
刘世中、蔡元攸他们在应州这么做,也是有律令可依,但在徐怀看来,这诸多事却是嫌大越王朝的坟墓掘得不够快……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吏
诸将吏义愤填膺,刘世中、蔡元攸最终还是没有敢将兵部郎中刘俊于大同城前劝降时被射杀的消息强压下去。
徐怀与卢雄、朱芝走入征用刺吏府充当的都统制行辕,正有不少役卒在行辕西院忙碌,准备将刘俊的灵堂搬过去。
“朱小郎君,这个节骨眼上都火烧眉毛了,你又跑哪里去了?”一名身穿青袍官袍的中年人,看到朱芝陪同徐怀、卢雄走将进来,急着直跺脚的问道,“刘郎君遭遇不幸,兵部在应州就只有你我二人能替刘郎君张罗后事,凡事我都得找你商议,你却转身不见踪迹,可不是要将我活活急死?”
“史轸郎君,诸事你拿主意便是,何必要分你我?”朱芝说道,“徐军侯与卢爷到应州来,天大的事我也不能将他们冷落了!”
听朱芝说话,史轸太阳穴旁的青筋就禁不住要抽搐,下意识就要厉声质问朱芝,什么时候招应人就成比天还大的事儿了,刘俊郎君的尸骸还没有冷呢!
不过史轸在兵部堂院厮混的半辈子,心里很清楚他与朱芝同为最是微末的九品朝官,实质却不尽相同的。
担任诸部司院令史、书令史等低级差遣,乃是科考取士之外,通过恩荫、功举等途径踏入仕途的主要途径之一。
不过,史轸年逾五旬,靠着在兵部任劳任怨抄写了三十年的公文才混到这个位子,跟才二十一二凭借军功与恩荫、虚衔都已经升到正七品的朱芝争个意气,他这大半辈子不是白混了?
史轸暗暗吸着凉气,将恼怒冲动的话强咽下去,转而用一种嗔怪的语气数落道:“我要是事事做主,最终不合你的意,还不是要挨你的数落?”又朝徐怀、卢雄施礼道:“兵部书吏史轸见过徐军侯、卢爷……”
兵部令史、书令史等操持书函的官员众多,史轸与朱芝同在郎中官刘俊麾下任事,对朱家以及王禀相公家的故事如数家珍,也曾见过卢雄跟随王禀出入都堂,当然也能猜到眼前这个被朱芝敬称为军侯的年轻人是何等人物。
然而正是清楚这里面的诸多故事,看到徐怀与卢雄、朱芝并行走进这行辕院中,史轸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困惑。
不说是王禀、王番父子早就跟桐柏山众人翻脸了吗?
史轸地位微末,但数十年蜗居于朝堂一隅,对种种故事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外面到此时都以为蔡铤当年是持诏诛杀王孝成,甚至很多朝堂王公大臣,都不清楚里面的始末。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流水的朝官、铁打的刀笔吏。
朝廷里各个都堂院司的令史、书令史以及地位更微末的司吏、院吏等等刀笔吏,大多数人都在汴京,在朝堂的各个犄角旮旯蹲了大半辈子,没事还喜欢坐一起
聊八卦、互通消息,大越王朝的种种秘闻,能瞒过别人,但最不可能瞒过他们。
他们中有几个人不知道蔡铤当年有个屁秘诏?
而桐柏山剿匪事以及王禀遇刺等传闻,也很是就在都院堂吏之间流传开来,乃至徐怀的身世,史轸他们都揣测有可能是真。
因此他们也就能猜到刘世中举荐徐怀内藏的心思是什么。
一是明面上堵住朝野有人为当年事翻案的可能,叫他人难以公然说王孝成妻儿之死有别的什么阴谋,另一方面也是将徐怀与王禀、王番父子捆绑到一起。
因为徐怀的身世很有可能是真,因此谁要跟徐怀牵扯上关系,就不仅仅是与蔡系为敌了,而是会令朝堂所有的士臣以之为忌。
蔡铤矫诏一事,到现在都没有真相大白,别人看不透里面的蹊跷,史轸在都堂院司做了半辈子的刀笔吏,能不明白?
也恰恰如此,史轸相信王禀、王番父子与徐怀及桐柏山众人进行切割、分道扬镳的苦衷。
也恰恰如此,史轸心里才又震惊又困惑,卢雄、朱芝与徐怀公然登堂入室,是怎么回事?
“史郎君有礼了,”徐怀还礼道,“我赴应州途中,逢刘俊郎君遇难而归——刘俊郎君死于国事,我虽然是一个武人,但也绝不愿看到有些人想敷衍其事,遮掩刘俊郎君的忠贞义节之名,特与卢爷过来吊唁。兵部在应州诸多事,还赖史郎君多加操持!”
“不敢以郎君自居,全凭李相公念史轸在兵部劳碌半生实在可怜。”史轸谦逊说道。
书令吏在都堂陪院虽是微末,却是入仕了。
这在汴京成千上万计的刀笔吏里,也是需要相公一级的人物举荐,才有这个跳跃龙门的机会。
“史郎君真是谦逊,”徐怀笑道,“朱芝我还是知道,吹拉弹唱都有一手,但署理部务就太为难他了。刘俊郎中在朱芝之外,特意将史郎君带上,我相信在整个兵部,说史郎君乃诸吏之首,应该是一点都为过的!”
“……”史轸再是谨慎恃重,叫徐怀这一通猛夸,也禁不住有些晕了,忙说道,“军侯谬赞,史轸不敢当!”
“……”
朱芝心里奇怪,却也不耐烦徐怀与史轸在那里搭话茬,拉着他往灵堂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路,朱芝疑惑的问道,
“史轸,一个刀笔吏,你与他废那么多话作甚?”
“飞将军李广半生征战,不知道遭遇多少恶敌,然后失道兵败自刭时却说,‘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你便应该知道刀笔吏可不像你所以为的那种无足轻重……”徐怀笑道。
刘世中、蔡元攸弹压不住,消息传开,夜里闻讯赶来吊唁的将吏很多,他们也多为契丹残敌的无耻行径
激愤,但不管怎么说,徐怀在骁胜、宣武两军将官眼里依旧是居心叵测的外人,看到徐怀与卢雄、朱芝走进灵堂里来,都侧目以视。
范雍要刻意的保持距离,进行辕之后便去找上峰禀报接应徐怀的情况,徐怀又使郑屠跟朱芝走动,多找机会跟史轸及兵部其他在应州的吏目接触。
徐怀不受别人待见,便与卢雄他们站在一旁说话,他也看得出卢雄疑惑为何要在史轸这个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身上下功夫,压低声音解释:“史轸应是有能耐的一个人,才为刘俊所倚重,但这个现在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朱芝是兵部在应州唯二的代表,而兵部随行到应州的司吏应该只会听史轸的招呼,朱芝还揽不住人……”
伐燕军在刘世中以河东经略使执掌的都统制行辕之外,蔡元攸作为宣抚使,实际承当监军职责;郭仲熊作为河东转运副使,实际承当粮秣军械等物资转输之职。
兵部派员从征,主要是在军械转运、发放以及计功等方面进行协助、监管,在伐燕军处于从属地位,重要性也要低得多。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兵部在应州的官员是独立于都统制行辕之外的,甚至还有权力对都统制行辕的事指指点点。
郎中官刘俊在时,轮不到朱芝、史轸说话,但刘俊为大同守军射杀,朱芝、史轸却是兵部在应州的唯二代表。
这时候兵部在应州的声音非常的无足轻重,但等到骁胜军、宣武军在恢河两岸被赤扈骑兵杀得四分五裂,被杀得都统制行辕都不存在时,朱芝、史轸二人代表兵部,意义就有可能有所不同了。
骁胜军、宣武军四分五裂,残兵败卒逃亡山野,人心惶惶,茫然不知出路之时,他们又天然对桐柏山卒不信任,这时候有一个能拿得出口的正当名义或者说名份,所能发挥的作用,可能要超乎人的想象。
就像第一次北征伐燕,徐怀早就预料到天雄军的溃灭,但亲自率役卒跟随监军使院而动,其实也是看准葛怀聪等人无法控制乱局之时,无足轻重的监军使院有取而代之收拢溃兵的可能;而事实后续也一直都是以监军使院的名义接掌战场指挥权,率领天雄军残部逃回朔州。
在当时如此混乱的情形,有没有这个名份,解忠、朱润、雷腾等人,谁会鸟徐怀他们?更不要说这么多人能稳住心思,先撤往武周山里整顿了。
卢雄微微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感慨道:“王番还是缺了一些担当,要不然留朱沆郎君在岚州主持军政,你居中运筹,事态未必没有转寰的余地啊!”
徐怀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要这么说,我倒要谢王番了——我实在担不起这担子。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卢爷也不要对我寄望太高,我也只会做我力所能及之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借兵之计
秋风呼啸,吹得檐角悬挂的灯笼摇晃不休。
被征用来充当都统制行辕的应州刺史府里,作为后宅的澹心园,占地也有十数亩大小,十数进院落要比前衙及左右署院建得更为曲幽别致。
不过,入秋后|庭院里草树凋零,这时候里里外外又站满披甲执锐的武勇扈卫,到处弥漫肃杀气息。
西院客堂里,十数支高烛照得室内通明如昼,十数人坐于堂上。
身穿便袍的刘世中即便每时每刻都刻意挺直腰板,但须发霜白的他,枯瘦的老脸在烛火照耀下,也难掩老态龙钟了。
刚刚年过四旬的蔡元攸却正值壮年。
北地天寒,入了深秋时节,见天就一日冷过一日,瘦弱的蔡元攸在御赐的朱紫官袍里添了一件厚裘,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臃肿,与刘世中坐于客堂之中,压制不住诧然与疑惑的盯住朱孝通:
“卢雄与徐怀在一起,还是朱沆之子朱芝一同到西署院的灵堂里吊唁刘俊?你确定没有看走眼?”
蔡府目前私底下所掌握的私兵,主要来自于蔡铤担任泾原、鄜延诸路兵马都总管时招揽战亡将卒遗孤所组建的亲兵胜捷军。
而长期以来,胜捷军统制一职,都是由岳海楼担任。
蔡铤调入汴京出任枢密使,岳海楼因罪被贬夺将职,重新成为蔡府私吏以谋复起。
因此,蔡府名下的私人武装扈卫,从人手的招揽、训练、安置以及统领,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由岳海楼直接负责。
岳海楼刺杀葛伯奕栽赃桐柏山众人的计划失败,大量的人证、物证都落到葛伯奕手里,而葛伯奕当时对蔡系恨之入骨,也远远超过夺其兵权的王禀、王番父子。
见当时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为避免引火烧身,蔡元攸不得不放弃岳海楼,与之进行切割,随后蔡府内部又不得不将武装扈卫进行大调整。
虽说这些人员未必就有异心,不忠于蔡府,但他们与岳海楼牵涉太深,只要有三五人为岳海楼蛊惑,就有可能对蔡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蔡家怎么还可能放心将最机密的事委任他们去做?
人员大调整、大撤换的直接后果,就是蔡府内部也混乱一片,对政敌的监控力量自然也是大幅削弱。
要是在岳海楼背叛蔡府之前,怎么可能连王禀身边这么重要的人物抵达应州,需要与徐怀、朱芝并肩走入刘俊灵堂里才得知?
卢雄虽然还没有一官半职,在王禀身边也仿佛闲云野鹤,不怎么管事,但就凭着他这些年舍命陪着王禀出生入死,谁不能否认他在王府的地位,非郑寿、王孔等人能及。
王禀复出后,在朝中也如拗相公般,坚决反对联兵伐燕,而王禀、王番父子年初离开岚州时,还公然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
镳,但时隔大半年,卢雄再次潜来应州,还与徐怀走到一起,这代表着什么?
朱芝作为王系一员,却是个缺心眼的世家子,他跟谁走得近走得远,他们都不需要太在意,很有可能是朱芝他压根就不会云注意这些细节,但卢雄出现在应州,还与徐怀在一起,蔡元攸要是都不敏感,那他这二十年仕途生涯也是白白修炼了。
田志甄身穿便袍,坐在郭仲熊的下首,见坐对面的刘衍等将,似乎对朱孝通所禀的这一状况并不以为意,暗通这些武夫真是缺乏警惕性,他稍稍沉吟,说道:
“孝通曾任岚州石场牢营管营,与王禀、卢雄、徐怀等人打过交道,断然不可能看错——这事只能证明年初王禀、王番父子离开岚州时,公然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纯粹是演戏给别人看,但刘令公以剿匪等功举荐徐怀担任天雄军第十厢都虞候,也就叫他们的这出戏徒劳无功了。至于他们此时一同进入刘俊的灵堂,我觉得应该是向刘令公与少相施压,迫使我们不得不出兵渡恢河进攻大同……”
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刘衍等人皆神色迟疑,思虑田志甄的话。
却是坐于刘衍下首一名中年人,蹙着眉头问田志甄:
“王禀在朝中声嘶力竭反对伐燕,刘俊为大同守军射杀,我们已经不可能不战而取大同,王禀身边的人应该幸灾乐祸,进一步劝阻我们北进才是,田先生怎么会觉得卢雄与徐怀走入刘俊灵堂,是要迫使我们出兵进攻大同?”
“郭先生这么问,说明郭先生已被王禀貌似忠良的假相所蒙蔽了,”
田志甄对平时只会给刘世中出些馊主意就得信任的郭厘满心不屑,但脸皮子却微微笑道,
“王禀反对伐燕,但他儿子王番出路伐燕西路军监军使时,他有反对过吗?他王家父子还不是趁天雄军大溃,从葛伯奕手里夺走兵权,将亡卒逃归之功窃为己有?而拿这次来说,倘若吾辈伐燕再次失利,王禀必然百般奚落,嘴脸也必然可憎之极,但倘若我们能顺利拿下大同,王禀他要如何面对朝野对他在伐燕前胡说八道的弹劾?郭先生,你想想看,在我们不得不出兵强攻大同之际,王禀身边的人站出来要求我们出兵进攻大同,看似并没有什么作用,但王禀他是不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我们拿下大同,王禀辩解他战前反对伐燕,是为朝廷大计谨慎用事,但他还是用实际行动支持伐燕的?”郭厘咂着嘴问道。
“何为奸诈?这就是奸诈,”田志甄说道,“蔡相这些年都不能将王禀斗倒,我们绝不能以等常视之!我怀疑这个徐怀都有可能向刘令公请调朔州兵马参战……”
“不管王禀谋算什么,但我们不可能不打大同吧?”刘衍瓮声问道,“刘俊郎君死于大同城下,我们还按兵不动,这事传回汴京去,那些像吸血蚊蝇似的言官,长着一张张厉嘴
,还不要将我父亲生生活吃了?”
“打当然要打,关键是要怎么打?”田志甄说道,“此时契丹残族在大同城有两万守军,在怀仁、金城还有两多万兵马,孙子曰用兵之法,曾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有第一次伐燕失利在前,我们就不能再有一丁点的差池,刘衍将军,你说说看,我们用集结于应州的兵马,要如何不出一点差池的强攻下大同?”
“用兵能有六七成胜算,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一点差池的战事,我随父兄从征也快有二十年了,还从没有遇到过,但之前这些战事就白打了?”刘衍不悦的质问道。
“无关紧要的战事,失利一二都无碍大局,大可放手去打,但强攻大同失利,被迫撤回到恢河南岸,刘衍将军有没有想过,这对刘令公、对蔡相,会是何等的不利?”田志甄问道。
“田先生,”刘世中伸手阻止刘衍与田志甄争执,看向田志甄问道,“这个大同,我们不取看来还是不行,而守军又太顽劣可恨,劝降也希望渺茫了,依田先生之计,我们要如何取之才算稳妥?”
“借兵。”田志甄说道。
“借兵,怎么借,从哪里借?”刘世中朝蔡元攸看过去,惊疑问道。
田志甄乃蔡元攸身边的谋臣,刘世中心想他既然在众人都在的场合提出借兵方略,必然是先跟蔡元攸商议过并得到蔡元攸赞同的;而这时候之所以由田志甄先说出来,即便他这边反对此策,也不至于叫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刘世中虽然武臣,但对这些伎俩也早就了然于心了。
现在骁胜、宣武诸将,以及他自己的儿子都为刘俊之死义愤不己,刘世中他都有点掌控不住局面,也顾不上原有的伎俩套路,直接问蔡元攸这个兵要怎么一个借法。
蔡元攸见诸将吏都朝他看过来,慢悠悠的说道:“王禀囿于私怨而害国事,他屡屡说要警惕赤扈人野心太甚,但我们再一次联兵伐燕,赤扈亦出兵夺阴山东麓之地,诸多情形,众人是不是都已经看在眼里了?赤扈人未但没有越界,甚至将武周山、晋公山以北的蕃民、畜产掠夺后往北迁移,这些无一不是证明他们对土地没有什么兴趣,更在意的是财物。”
“少相欲以财物相诱,借赤扈兵马夹攻大同城?”郭仲熊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这怕是不妥吧?”
“有所不妥?”蔡元攸不满郭仲熊这时候站出来质疑他,蹙眉说道,“赤扈,蛮部也,夺契丹北地就已经管顾不过来了。他们对土地既无野心,而意在财货,我们以财货相诱,使之出力协夺大同,使我大越将卒少些伤亡,不是两全齐美之事吗?要不然的话,我们凭什么不出一点差池的拿下大同城?倘若再有一点差池,我们这些人还有机会再坐在温熙如春的客堂里商议国事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山丘
武周山、晋公山往北,与大青山(阴山)东段之间,有一片绵延的丘陵,浑河上游的一支源流途经于此,又名浑河谷。
从浑河谷,贴着武周山东麓的谷地南下,便是大同城。
而从浑水谷沿着大青山与晋公山之间的谷地西进,在另一条支流苍头河汇入浑河的河冲地往南,则是朔州的北部门户名为参合口的苍头河谷。
历朝以来,中原王朝强盛,从朔州出兵北征驱逐胡虏,多从苍头河谷北上或西进,因此这里又名杀胡口。
赤扈骑兵并没有大规模从浑河谷西进,暂时并没有觊觎朔州北部门户苍头河谷的迹象,但苍头河谷以北,赤扈人的斥候骑兵还是一茬茬的出没,不时将散于北面丘山之间的蕃户及牛羊,当作战利品往阴山东北方向驱赶。
苍头河谷夹于塘子山、大堡山之间,萧林立身穿裘裳卓立于塘子山之巅,能眺望到北面丘山间一簇簇游骑,对此他只是下令将卒谨守河谷,不得出苍头河谷与赤扈人接战。
“南朝兵部郎中刘俊被射杀于大同城下,已经过去四天了,应州方向还没有什么动静吗?”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萧林石转身见是石海、撒鲁合、陈子箫、萧燕菡他们走过来,问道。
“我们在应州留了几个眼线,但刘世中年纪老迈,刘衍又不好女色,蔡元攸北上有姬妾随行,还胆小怕死,畏惧谏言对他父子不利,因此这几个眼线都为刘世中手下几名粗莽武将收入房中,所能搜集的消息有限,”陈子箫说道,“目前仅知徐怀确实是去了应州,与以私人名义北上的卢雄会合后同进同出,俨然怕人不知道他再回王禀旗下!”
“我说徐怀也是贱骨头,王禀、王番父子怕受他身世牵累,如此薄情将他们弃在朔州,他还偏偏硬凑过去!”萧燕菡撇着嘴,不悦的评价道,“要是换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跟王家人有丝毫的牵扯。”
“你也不要替徐怀打抱不平了,”萧林石微微一笑,看向石海、陈子箫等人,问道,“你们如何看这事?”
“赤扈兵锋已无人能挡,还积极暗中筹备着一切,我觉得南朝除非果断将骁胜军、宣武军撤回雁门,要不然难逃惨败;而撤兵这事已非徐怀或王禀所能促成了,”陈子箫说道,“徐怀对形势之恶劣,看得比我们还要透彻,他去应州不可能会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他此时去应州,应该是希望骁胜军、宣武军在溃败之后,西山能多收拢一些溃兵吧?而他此时地位不显,借助到王禀的声名,要更方便他行事——年前他们在大同也是这么干的,这次应该是故计重施!”
“你说的有些道理,但
徐怀应该还有一点算计……”萧林石沉吟道。
“请大人明示。”陈子箫说道。
“一旦赤扈骑兵悍然南下,南朝必然会传诏天下兵马赴汴京勤王,但桐柏山卒倘若不重归王禀旗下,朝中都没有人能想起他们来,怎么能入得了勤王兵马之列,又怎么有正当的名份弃朔州南撤?!”萧林石说道。
“这贱骨头,打的是这个主意?”萧燕菡迟疑问道。
“人家好歹尽心提点你武技,你这张嘴偏就不会饶人!”萧林石摇头苦笑道。
“他提点我武技,也没有怀什么好心思,我需要念他的好?”萧燕菡当然不会说在乌敕寨得徐怀指点武技的具体细节,这时候抬起下巴,有意装出一副利益交换的模样,说道。
萧林石、陈子箫皆是一笑了之,还以为萧燕菡记恨徐怀囚禁她的事,才时时处处认定桐柏山卒一无是处。
“桐柏山众人都打定心思弃朔州南撤,我们据西山怕是会更艰难啊!”石海蹙着眉头,担忧的说道,“现在党项人也畏赤扈势强,不敢有什么轻举妄动,我们的厚礼也都送不出去——即便能送出去,恐怕也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赤扈骑兵在窥尽南朝虚实之后,一旦决然出兵,必然会以破竹之势南下,不会花多大的气力在侧翼与我们纠缠,我们要承受的压力还不会一下子大到难以忍受——最终还是要看南朝与赤扈骑兵在河淮之间相争,才能判断天下大势到底会走向何方……”萧林石感慨说道。
…………
…………
塘子山北面的丘山间,有数队赤扈斥候骑兵停留,盯住苍头河谷以及南部契丹残军的动向。
一名相貌粗犷的中年人,勒马停在一座山岗上,眺望塘子山方向,手执马鞭指向塘子山巅的人影,问身边人:“你们说萧林石会不会就站在那里眺望我们?”
“却有这个可能,”
木赤年纪大了,一生征战,伤病也多,筋骨早不比壮年,深秋时节都要穿裘衣御寒,眯起眼睛,努力看去,才能看到远处山巅有模糊的人景,说道,
“我三次遣人去金城,奉上珠宝美玉,又一直申明宗王爱惜之意,但萧林石都不为所动,所奉珠玉都原封还回!”
“此等人物也非是绳头小利所能诱惑,毕竟与萧辛瀚之流非是一类人也,”中年人略带沮丧的说道,“但不能招揽过来,也实在可惜,契丹残暮,堪称名将,仅萧林石一人,部署也都信服于他,终非萧辛瀚、李处林等人能及。”
摩黎忽等人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会随意出言反驳中年人。
中年人能猜到
身边诸人心里在想什么,哂然一笑,说道:
“我赤扈铁骑驰骋戈壁大漠,四十载是未逢敌手,但我们所遇之敌多衰败孱弱,我就担心有朝一日,我赤骑扈骑不熟悉中原的地貌风情,一旦在河淮遭受到坚韧不拔的铁血精锐,没有像萧林石这样的人相助,要如何摧锋折锐,斩获最终的胜利果实!”
摩黎忽反驳道:“宗王常说,’赤扈强盛,乃数十万健儿英勇敢战,于战场之上舍弃生死,即便有谁运筹帷幄有功,也甚是微薄’,宗王为什么对这个萧林石赞誊有加?”
摩黎忽乃是中年人的侄子,但是父母早亡,自幼在中年人膝前长大成人,也得中年人传授兵法弓刀。
在他看来三十万赤扈骑兵才是横扫天下的根本,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费用心机招揽一个契丹皇族的残党。
“……”中年人微微一笑,拿马鞭指向摩黎忽,笑道,“你啊你,就知道跟我唱反调,却不知天下之大,非大漠草原所能囊括,能人异士,非赤扈王帐所能尽揽,你要多吃些亏,才知道天高地厚,”见身边诸人对这个话题都没有兴趣,中年岔开问道,“南朝又遣使到武周山军帐,这次是为何事而来?”
“刘俊为守军射杀大同城,南朝将卒都义愤难当,理应集结重兵强攻大同城,但刘世中、蔡元攸之流,显然担心他们独力攻陷不下大同城,遣使过来愿以大同城军民及财货为赏,请求我们出兵夹攻大同北城……”一人禀道。
“这些货色竟然没用到这地步!”摩黎忽难以置信的震惊问道,“南朝十万兵马集结应州,难不成都是纸糊的?以大同此时的状况,宗王给摩黎忽五千精锐,足以拿下大同城!”
“宗王以为如何,我们要派兵去协攻大同吗?”木赤问道。
“南朝使者,果真如此请求?”中年人也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盯着木赤的脸,从他神色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中原有句古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烈旭台、辛哥这几个家伙最是瞻前顾后,那便叫他们率部协攻大同,除此之外,其他事也不需要跟他们啰嗦什么,待他们认清南朝的虚实后,便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也省去我诸多口舌……”
“南朝将吏如此不堪,可以飞骑驰禀王帐,相信汗王也能尽早做出决断。”木赤建议道。
“行,立即飞骑驰禀王帐,叫汗父知晓南朝是多肥美、柔弱的一只羔羊,怎能忍心不取之!”中年兴奋挥舞马鞭,朗声笑道,“我是真真没有想到南朝竟是如此的不堪,希望明年这时,我能与诸辈饮马黄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军议
刘俊在大同城下为守军射杀六日之后,刘世中、蔡元攸才正式召开军议宣布借兵之事。
军议仅限都虞候以上的将官以及都统制、宣抚使、转运使的重要幕职官员才有资格参与,朱芝、史轸虽然阶衔低微,但作为兵部此时在应州唯二有官身的代表,也得以参加军议。
“什么,要找赤扈人借兵?这也未免太荒谬了吧!”
朱芝即便经历大同之事有所磨砺,世家子弟优越且浮躁的性情,却不可能轻易就彻底收敛起来,他坐堂上,刚听刘世中说出找赤扈人借兵之事,目瞪口呆之余就冲动的站起来质问,
“朝中有人议论刘令公畏敌怯战,官家还不以为然,勒令谏台谨言,但大越此时在应州集结十万精兵强将,而契丹在大同城都剩不到三万残兵,还一个个如丧家之犬,刘令公何至胆怯到要找赤扈人借兵?”
刘世中料得会有非议借兵之事,却没想到朱芝跳出来就数落他胆怯畏敌,这是他的心病,也是他逆鳞,勃然大怒,拍着桌案便厉声喝斥:“老夫征战半生,身上刀箭创口百余,岂容你信口雌黄污蔑?你这乳口小儿,用兵之险岂是你妄议的?”
“……”
刘世中半生征战,还是很有些积威,朱芝叫他眼睛一瞪,气势就泄了许多,但他也是倔强性子,当着这么多人不想轻易退让,梗着脖子质问道,
“怯不怯战,暂且不提,但刘令公、蔡小相公,可曾想过没有,赤扈人的兵马又岂是好相借的,他们倘若不怀好意,又要怎办?徐怀,你来说说看,我们是不是要防备赤扈人不怀好意思?”
朱芝在刘世中、蔡元攸等人面前,到底是没有什么底气,叫刘世中虎视眈眈的盯着,心虚的朝徐怀看过去,希望他能站起来说几句话。
徐怀早就料定骁胜军、宣武军难逃一败,但还是没有想到刘世中、蔡元攸会有这样的骚操作。
失望透顶之余,他自然也是彻底的心灰意冷,不想与刘世中、蔡元攸争论什么。
再说他能凭借口舌争赢什么吗?
为确保这次北征伐燕,骁胜、宣武两军尽调入河东,骁胜、宣武两军都虞候、都指挥级以上的高级将领就有近三十人;天雄军作为河东路正军,这次没有直接参战,曹师雄、曹师利及孟平等将也请托未到应州来,但除了徐怀之外,文横岳、阴超二人想着改换门庭,有意攀附蔡系,这次也带人到应州来拜见刘世中、蔡元攸。
除此之外,还从河东诸州征调数万厢军、乡兵从征,负责粮秣军械转输及铺路挖壕等事,也有十数负责的将吏得以参加军议。
偌大的厅堂之中,刘世中、蔡元攸靠北墙居中而坐,两侧则各是三列座椅,徐怀与朱芝、史轸三人则被安排在靠着大门口的座席上。
徐怀拉了拉朱芝的衣袖,说道:
“朱芝,你先坐下来,你说话这么冲,将刘令公活活给气死
了,你担了这个天大的责任?再者,不要说你我皆乳口小儿了,刘衍、陈渊、曲景诸军侯都在,又哪个有资格妄议军国大事了?”
朱芝叫徐怀拉住坐回座席,气势是弱了,但仍然低声喋喋不休的抱怨道:“跟赤扈人借兵,不是与虎谋皮吗?”
“徐军使这话似是指责刘令公、少相乃是刚愎自用之人?”田志甄听徐怀将朱芝拉回座上,话里却夹枪带棒,阴恻恻的从对面盯过来问道。
“你算什么狗东西?我乃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朔州巡检使,曾助王禀相公在桐柏山杀万余匪军,又助朱沆郎君从大同城救回万余兵卒,在刘令公、少相面前,尚觉得位卑身微,不敢大声说话,你可有品秩在身?你这狗东西有什么资格坐我与诸将对面说三道四?”徐怀失望之余,心里也窝着熊熊怒火,盯住田志甄,拍着案席厉色质问道。
田志臻没想到徐怀翻脸比翻书还快,被他厉声辱骂,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不知如何反驳。
“田先生乃蔡相所看重之人,是老夫与少相请入公堂参与议事,徐军使,你有什么意见?”刘世中怒问道。
“啊,原来这狗,啊,不,这田东西,不,田先生乃是刘令公与少相请来,徐怀失礼了,”徐怀强压胸臆间的怒气,双手撑住案席,站起来后闭目停了片晌,才给田志甄作揖施礼,说道,“还请狗,啊不,田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待军议过后,还请田先生给徐怀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常言道不知者不为罪,徐怀言语孟浪,实在不知道这位田先生乃是蔡相府上谋臣,以致能以私吏能公然进出厅堂议论军国大政,而我等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之辈,反倒成了乳口小儿,是徐怀孟浪了,”徐怀又走到堂前,按住腰间佩刀,踞然朝居中而坐的刘世中、蔡元攸看去,问道,“徐怀最后抖胆问刘令公、少相一句:你们是不是已经遣使与赤扈人谈妥借兵之事,此时仅仅告之诸将而已?你们又许以赤扈人什么好处,叫他们愿意借兵攻打大同?”
田志甄都差点气闭过气去,刘世中、蔡元攸也是气得须发皆立,但徐怀棉花团里塞满钢针,令他们想拿咆哮公堂之事问罪徐怀也难。
再一个,他们宣布借兵之事,公堂之中诸将吏虽然多为蔡系嫡信,但众人脸上都是惊诧莫名,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也看在眼里。
而郭仲熊、刘衍二人最初都强烈反对借兵,是叫他们强行说服,才得以遣使去找赤扈人谈妥借兵之事。
刘世中、蔡元攸这时候多少担心与徐怀、朱芝在这件事上纠缠太多,最后搞得群情义愤起什么波折。
“你坐回去,有什么事且听着便是,老夫不会欠你一个解释!”刘世中黑着脸,勒令徐怀坐回座席。
蔡元攸沉吟片晌,跟诸将吏解释道:
“兵书常言,用兵乃凶险事,遇敌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我大越在应州是集结十万兵马,但悍然善战者仅西军六万余众,比大同残敌略高一些,但我们也不能忘了在大同之侧,契
丹还有萧林石诸部守怀仁、金城。天雄军溃灭于大同,除了岳海楼暗通敌国外,不可不说大意轻敌也是重要原因。这次之所以找赤扈人借兵,并非轻视西军悍勇,实是为确保万无一失攻陷大同。不过,这也不意味我们就坐守应州,不参与攻城了。我们是已经遣使找赤扈人谈妥借兵条件了,双方约定十日后出兵从南北同时夹攻大同城。倘若最终是我部攻入大同,并夺取大同全部的城区,我们最后会给赤扈人奉上二十万贯犒赏钱;倘若双方都攻入大同城,除了二十万贯犒赏钱外,赤扈兵马可以掠夺其占领区域的人口、财货。所以,到底是不是怯战畏敌,还要全赖诸将吏英勇作战。只要诸将吏能身先士卒,率先攻陷大同城、占领大同全城,赤扈人远道相援,诸将大概不会舍不得送出二十万贯犒赏钱吧?”
徐怀走回座席后坐下,朝堂上骁胜、宣武两军及河东诸州的将吏看去,看到大多数将吏虽然对借兵一事感受诧异,但情绪并不是十分的激烈。
他原以为会强烈反对这事的刘衍、郭仲熊,应该事前也已经为刘世中、蔡元攸压制或说服。
蔡系大多数将吏,即便心里多少有些不耻如此示弱,但从根本上对赤扈人的警惕性严重不够,这也是蔡系及其他主战派的一贯立场,他们此时心里不满,更多不满借兵,会令他们夺取大同的功勋,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耀眼罢了。
因此他们心里即便不满,也不会不满到朱芝直接炸毛的地步,也不会真有多强烈的反对刘世中、蔡元攸的决定。
而徐怀此时还能够冷静下来,则是他对赤扈人的勃勃野心看得太透。
他知道就算这时阻止借兵,但只要骁胜、宣武军不能果断撤回雁门,只要朝野这时候还幻想收复燕云,赤扈人就能会不断的制造机会,试探大越的虚实,继而悍然南下。
刘世中、蔡元攸的愚蠢,只是将大越满朝文武的无能、孱弱,在这一刻彻底的暴露在赤扈王公将帅眼前,倍加激发他们的贪婪野心——也许在此之前,赤扈王帐对要不要南下还心存犹豫,但在借兵之事后,徐怀相信赤扈王帐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犹豫了吧?
徐怀满腹心思,对后续的军议也漠不关心,甚至都不关心骁胜、宣武两军后续的作战安排,反正刘世中、蔡元攸也不会安排桐柏山卒参与进攻大同。
军议结束,刘世中、蔡元攸在行辕设宴招待诸将吏,徐怀与朱芝当然不会留下来饮宴,两人直接起身离开。
徐怀、朱芝刚走出行辕,史轸从后面的巷道追过来,先给徐怀行过礼,又拽住朱芝说道:“刘郎君为朝廷捐躯,他的棺木一直停留在应州也不是个事儿,我想带上几人,先护送刘郎君的棺木归乡尽早入土为安;此间诸多事,只能都依仗朱小郎君您了……”
“也行。”朱芝没有多想,直接答应下来。
“再忙也不急于一时,史郎君,你陪我们去喝两杯水酒。”徐怀拽住史轸,不由他分说,叫人腾出一匹马来,将他按到马鞍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军侯莫怪
“徐军侯莫怪,史轸此时哪里有闲情喝酒?但能早日将刘郎君送归下土安葬,才对得住他平时待宽厚赏识之情。”
不说其他的,但凭刘世中、蔡元攸等人对徐、朱二人虎视眈眈的样子,史轸哪里愿意跟他们凑一起去?他当即就想从徐怀手里挣脱开去,却发现徐怀左手如铁铸一般,拽他的胳膊,右手往他腋下一叉,直接将他扔到马鞍上。
“哎呦呦,今日实在走不开,还请徐军侯宽囿则个!”史轸大声叫唤起来。
“怎么,史郎君觉得我一介武夫,不屑与徐怀同席饮酒?”徐怀握住腰间挎刀,虎目盯住史轸,怒道,“姓刘的、姓蔡的,今日叫小爷受够了气,小爷今日难不成还请不动史郎君?还是说史郎君喝不惬惯敬酒,专想喝罚酒?”
“史轸,你恁多事情,试问应州城里几人有资格叫徐怀落下脸来相请的,你也不要太不知好歹了!”朱芝平时就嫌弃史轸做什么事都磨磨蹭蹭,见徐怀请不动史轸都发怒了,不耐烦的说道。
“我,我,”史轸张口结舌,说道,“徐军侯容我去跟刘令公告个假先……”
“休要呱噪,告假之事,派个小吏去招呼一声便行,”徐怀看到大门里有兵部随行的吏目探头看过来,喊道,“你到姓刘的跟前,替史郎君告个假,便说史郎君与我们喝酒去也!”
说过话,徐怀便也翻身上马,将史轸那乘那匹马的缰绳拽在手里,径直往巷子外的大街行去。
卢雄、徐武碛、王举、范雍等人都没资格参与军议,他们不像徐怀早就看透的结局,对形势多少还有一丁点的期待,迫切想知道刘世中、蔡元攸最终如何决定进攻大同,都焦急的在宅子里等待。
听到马蹄声音,郑屠先迫不及待的迎出来,刚走过来要帮徐怀牵马,才看到史轸像嚼了一路苦瓜似的坐在徐怀身后那匹马背上,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就等着搞清楚刘世中、蔡元攸后续的战事安排后,朔州方面好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相应的部署,这个节骨眼上,徐怀将不相关的史轸拉过来做甚?
“我与史郎君一见如故,却可惜刘俊郎君无端遭贼虏射杀,史郎君迄今才脱开身来,我才得以将史郎君拽过来,痛饮一宵!”徐怀将缰绳交到郑屠手里,像抓小鸡似的将史轸拽下马,“亲热”的拽住他的胳膊往院子里拖。
卢雄、徐武碛、王举、范雍等人都不明所以,看着徐怀将史轸拽入客堂。
朱芝将范雍临时从都部署司讨要过来伺候,但他与王举谨守“小吏”身份,问候过后,便要从客堂告辞离开,以示他们还没有资格陪同诸郎君饮酒,也非徐怀身边的嫡系亲信。
“史郎君与我一见如故,不是外人,便是知道叔父当年从泾州狱中金蝉脱壳,也不会去找刘世中、蔡元攸告秘的!”徐怀示意堂叔王举、范雍无需再假意回避。
卢
雄、徐武碛等人更是惊奇,之前担心朱芝嘴把不牢,立场不坚定,都没有告诉他王举、范雍的真实身份,不知道史轸怎么就突然成为“知己”。
“史郎君,我来与你引见一二,”徐怀拽住都快哭出来的史轸,请他入座,先从王举介绍起来,“这是我七叔王举,我父亲为蔡贼残害时,我七叔王举在泾州亦为刘世中他已病逝的兄长刘世道迫害入狱,多亏得卢爷与范爷搭救,才从狱中脱身,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藏身于太原。”
卢雄、徐武碛见史轸恨不能将耳朵堵起来,当然能猜到徐怀言行必有深意,当下也是强按住心头的困惑。
他们正先要打听行辕军议对后续战事有何安排,朱芝却是震惊的盯住王举打量:“你真是铁枪王举?”又朝徐怀不满的嚷嚷道,“徐怀,你真是瞒我好紧啊,你以为我会找刘世中、蔡元攸出卖你们不成?你将我朱芝当成什么人了?”
“我与我叔父的身世,天下士臣皆深忌之,叫你知道,反倒是害了你啊!”徐怀说道。
“那你为何又跟史轸说破,你就不怕他转头将你们给卖了?”朱芝不接受徐怀的解释,颇为委屈的说道。
“徐军侯刚才说什么,我断断没有听进耳中去。”史轸脸色惨淡,忙不迭否认道。
“行辕军议,对后续战事到底有何安排?”卢雄岔开话题,先问及军议之事。
听卢雄问及这个,朱芝肚子窝着的火气又腾的窜了出来,说道:“刘世中、蔡元攸,当真是愚蠢透顶,畏西军强攻大同会损兵折将,竟然早早安排人联络赤扈借兵,约好十天后双方出兵共击大同!”
“啊!”
卢雄、徐武碛、郑屠以及王举、范雍等人皆是目瞪口呆。
他们视赤扈如豺狼虎豹,刘世中、蔡元攸此举,与引狼入室何异?
他们真真没想到刘世中也是半生征战,临老竟然胆怯畏战到这地步!
“史郎君如何看待借兵之事?”卢雄强抑住内心的震惊与失望,看向史轸问道,他这时也能猜到徐怀将史轸强拖过来,必与借兵之事有关。
“史郎君在堂前可是稳如泰山,还想着这两天就亲自护送刘俊郎君的棺木归乡安葬呢!”徐怀在一旁说道。
听徐怀这么说,卢雄等人都异讶的朝史轸深深望去。
这些年在王禀身边,卢雄深深知道朝中大臣在对形势的判断上分歧有多大,有些人又是何等的故步自封。
他也很清楚蔡系将吏对赤扈人缺乏足够的警惕性,即便有不少西军将领,会反对借兵之事,但原因不会是担忧赤扈人反目,而仅仅是这会显得骁胜、宣武二军太胆怯畏敌,最后在赤扈兵马的帮助下夺下大同城也脸面无光。
史轸说护送刘俊棺木归乡安葬当然是说辞,是借口。
天气渐寒,溪河冰封,刘俊尸棺停在义庄不会有什么问题,待朝廷新
派兵部官员过来接替刘俊的差遣,对刘俊的后事如何处置,说不定还另有安排,哪里需要这么急切归乡安葬?
再者说了,史轸以刀笔史出身,能混了一个官身就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在当朝很难再有多大晋升的空间,但这次真要拿下大同,举朝欢庆,他身逢其事,赏赐必然极厚。
只要不是对接下来的战事彻底失望,谁会这时候迫不及待的逃之夭夭?
当然了,朝中除了他们这一系,对赤扈人研究较深,对赤扈人的威胁保持高度警惕外,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担忧赤扈人有虎狼之心,但有几人能像史轸这般当机立断?
大家都知道史轸在院司任职近三十载,能混得官身必然是有几分本事跟眼力劲的,但这些人在汴京的都堂院司成千上万刀笔吏里也不会少,却又有几人能这份决断?
甚至他们这边,整天接受徐怀耳濡目染,对赤扈人已经警惕不能再警惕了,甚至在徐怀前去参加行辕军议,他们还都怀有一分妄想,巴望着事情会有转机。
卢雄、徐武碛他们看史轸的眼神骤然间变得凝重起来,暗感难怪徐怀要将史轸强拽过来。
郑屠有些不信邪,看向史轸问道:“史郎君当真以为西军此仗必败无疑,这才想着早早脱身!”
“啊,你说护送刘俊棺木归乡安葬,实是想脱身走人?”朱芝始终比别人慢一拍,张大嘴巴问道。
“史某不过一介书蠹,哪里看得懂战事?史某真真切切是念及刘俊郎君的恩情,想他能尽早入土为安,军侯定是误会了什么。”史轸连忙拱手说道。
“史先生深居朝中三十年,当然知道慎言谨行、明哲保身之微义,也料得刘世中、蔡元攸刚愎自用,断不会听进任何良言,这将使得骁胜、宣武军败亡之局不可逆改,早早脱身才是良策。不过,我听史先生身边的小吏说过,史先生精通诸部院司的文书事务之外,又好读兵书,我便想问一问史先生,骁胜、宣武军败,曹师雄又率天雄军大部投敌,赤扈骑兵最快几时能杀到黄河岸边?待赤扈铁骑杀到汴京城下,史先生是不是还能找到托辞,携家小早早离开,但要是中原大地都遭赤扈铁骑践踏,那何处才是史先生能逃去的良乡?”
徐怀袖手而立,看着堂前悬挂的伏虎图,说道,
“我知道,我身为王孝成之子,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在别人眼里都是居心叵测。即便我此时已知道曹师雄与岳海楼私会之事,但没有真凭实证,甚至就算有真凭实证,说出来也会被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视我为公报私仇、栽赃陷害。不过,我相信史先生已经担忧曹师雄有问题了,要不然,大可以找一个更合适的借口去忻州,所以我才觉得有些话,可以找史先生好好聊上一聊!而史先生也已经知道我们这么多秘辛事,大家不敞开心扉好好聊上一聊,真能安然无恙的走出这门?”
第一百六十章 武经修撰人
见徐怀摆出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史轸情知这贼船他今日非上不可,已不可能避开,脸容略带苦涩的端起茶盅,揭开茶盅盖子待要吹去浮沫小饮一口,叫自己心绪缓和下来,却见清亮的茶水里没有细碎茶沫,有几片青翠欲滴的芽叶在水中打着旋儿浮沉。
史轸微微一怔,心里奇怪,但清幽茶香扑鼻而来,不像是不知煮茶之法,轻抿一口甘润茶水,徐徐说道:
“孝宗朝章天阁侍制、参政知事曾相受命编撰《武经总要》以教朝中文武将吏守战之事,我祖父当时在兵部任吏,有幸参与其事。史轸年青时游学不成,难跃龙门,回到汴京还是托父祖荫护,寄身兵部为吏。也因为父祖的关系,有机会参与《武经总要》后续几次编修。史轸算是对兵事略有所知,但也仅是皮毛而已……”
徐怀这时候眼睛才真正焕发异彩起来。
他虽然猜到史轸此时欲金蝉逃壳,必是看透眼前的危局,但他同时也很疑惑,史轸作为兵部小吏,半辈子埋首案牍,怎么就有这样的眼光?
长期以来,王禀与他也是有一些分歧的,就是王禀虽然对赤扈人极为警惕,在诸多执政大臣里,甚至可以说是最为清醒的一个,但警惕性还是不够。
要不然就不可能发生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他们却为顾忌王番感受而不知会徐怀、最后大家闹得不欢而散的事情了。
连王禀这样的人物,都难逃这样的局限性,史轸为何能有如此清醒的意识?
徐怀没想到史轸从他祖父一辈,就是武经总要的实际编撰人,那这一切就合理了。
朝廷律法并没有一套完整清晰的法律文件,而是由立朝以来所颁布的无数道御旨谕令构成,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甚至前后矛盾、冲突的律法体系。
新上任的官员就算有几年的积累,也几乎不可能搞清楚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因此他们处置各种事务,压根离不开手下那些在这套体系钻研了半辈子乃至一辈子的老吏协助。
而因为这种知识性的垄断,也就很容易形成父子相传、对某种吏职的垄断。
史轸从他的祖父到他父亲到他;在他祖父之前,史家甚至就有几代先人在兵部及前朝兵部任吏,都是很常见的现象。
而历朝以来都有任命士臣修撰经义的传统,但大量的资料搜集、考证,乃是实际的编撰工作却都是由具体的吏职去做。
这也就容易形成深厚的家传家学。
大越修撰《武经总要》,初衷是希望文武将吏都能系统性的学习、学握军事知识。不过,在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的祖宗法限制下,《武经总要》成为士臣纸上谈兵的依仗,而真正有着统兵作战经验的禁厢军将领,却很难参与到军事决策的讨论中来。这使得大越文武将吏对军事知识的学习掌握,是极其流于表面的。
相比较之下,史轸及其父祖作为武经总要的实际编撰者,即便他们没有实际的统兵作战经验,但他们在编撰时需要搜集大量的资料,需要掰揉碎了后反复的考证、研究,因而他们对《武经总要》的研究、理解,远非那些纸上谈兵的士臣能及。
徐怀坐回案席之后,盯着史轸,说道:“史先生说对兵事略知皮毛,我却想听听所谓的略知皮毛,如何叫史先生身在应州感受到有垂堂之危?特别是刘世中、蔡元攸今日说到借兵,又是怎样的略知皮毛,叫史先生立时有如坐针毡之感,迫不及待想抽身逃走?”
史轸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一改之前的谨慎猥琐,饮着茶说道:
“蔡元攸等人以为赤扈人蛮族也,新得辽东数千里之地都难以掌握,对南面不可能会有领土上的贪念。他们畏大同残敌困兽犹斗,因此有借兵之念,实属正常。这也是与联兵伐燕是一脉相承的。王禀相公极力反对,但在朝中也是孤木难支。赤扈人数度遣使秘密抵达汴京谈联兵之事,负责招应之胥吏,我也相熟,闲暇茶酒间会谈及赤扈的一些风土人情。而我朝几次秘使归来,也都会有实录呈禀御案之上,最终归档时,我们这些院司的小吏也是有机会一睹其貌的。事实上赤扈人立国正式仿效契丹行宫帐制,并组建怯薛宿卫军控制体系繁杂的诸多部族后,崛起已是必然,不能再以等闲蛮族视之,很可惜满朝文武能看到这一点,仅王禀相公数人而已——史轸吏职卑微,更是不足一提的。”
徐怀沉吟着没有作声,但他心里清楚,哪怕是王禀在走进桐柏山之前,对赤扈人并没有系统性的认知。
王禀反对联兵伐燕,是基本唇亡齿寒的朴素思维以及对大越本朝内部忧患的清醒认识。
甚至徐怀他自己也是这两年来才一点点的补全对赤扈人的认知。
徐怀没有想到,汴京之中竟然早就有对赤扈人进行全面、深入研究的人存在,但可惜史轸没能科举取士,在兵部半辈子才得举荐担任一个九品小吏,这除了他个人努力、才能出众,很可能还沾到他父祖的余荫。
这决定了史轸他个人就算对赤扈人有清醒认识,但微弱之极的声音却发不出来。
“赤扈仿效契丹行宫帐之制,但契丹以往并没有对中原构成威胁,相反百余年来双方基本能和平相处,远不及西北战事激烈……”王举这时候忍不住趋前问道。
王举虽然还没有成为一代名将的机会,但种种特殊因缘,他的见识也远非一般的西军将领能及。
“我朝高祖定鼎中原,精兵强将横扫河淮、大江南北,无遇敌手,却在立朝之初,数度大损于契丹之手,怎么能说契丹宫帐之制不强?”史轸反问道,“与契丹百余年相持,这并不能说明宫帐之制不强,而是契丹崛起之时,正值中原武备最为鼎盛之时,当时我朝所行祖宗之
法,还没有露出疲态,双方才相持不下。又或者说契丹略占优势,但看到吞并中原无望,双方才最终都没有什么脾气。此时的赤扈,除了在仿效宫帐制之前,关键还组建了怯薛宿卫军……”
“怯薛宿卫军?赤扈人征伐契丹,有数支强军名闻天下,但这个怯薛宿卫军似乎并不出名?”卢雄疑惑的问道。
“怯薛宿卫军,说起来并无玄奥,就将诸部贵族及功勋将史的子弟编为王帐亲卫,中原历朝以来也有征募功勋子弟宫廷宿卫的传统,并不能算什么创举——这支军队战斗力强不强,史轸无从得知,但这进一步解决西北诸蕃部内部杂乱、号令难以统一以及相互倾轧的诸多弊端,使其整体都有往外扩张的野心与冲动!”史轸说道。
徐怀感慨道:“史先生哪里是略知皮毛啊,其实到这时候,大越朝野亿万人丁,史先生是徐怀遇到第一个从根本上认识到赤扈人已经完成从部族联盟往草原帝国蜕变的人啊!”
“部族联盟、草原帝国?”史轸咀嚼徐怀所说的两个词,点头赞道,“军侯所言却更为准确一些,不像史轸说得这么啰嗦——千百年以来,但凡北方胡虏能完成这种蜕变,无一不是大恐怖、大威胁。倘若中原武备正值盛时则可保无忧,但中原武备暗弱,则必是滔天大患!”
“你们以为史先生这番言语如何?”徐怀看向卢雄、徐武碛、王举、范雍、郑屠等人问道。
在史轸被徐怀拽入客堂,卢雄、徐武碛、王举、范雍心想他必有异常之处为徐怀看重,兼之他与朱芝是兵部在应州的唯二代表,更不容他轻易脱身,但真真切切完全没有想到在史轸面前,蔡元攸之流真是连狗屁都不是。
单就这分认识,史轸也是他们所望尘莫及的人物,或许真的就只有徐怀能与他坐下来敞开心扉一谈。
徐怀看向史轸,说道:“先生既然看透这一切,当更清楚此时能脱身离开应州,也避不开兵锋之险。”
史轸惭愧说道:“史轸虽然有几分薄见,但实在不知谁人能力挽狂澜,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哎,要是没有矫诏之祸,形势或能好上一二!”
徐武碛、卢雄等人惋惜矫诏之祸,都以为没有此祸,南朝形势必然大改,但徐怀见史轸说没有矫诏之祸也只是略好一二,便知道他对世事的认知,真是远非时人能及。
徐怀此时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再无隐瞒,说道:
“大势如此,非人力所能逆改,徐怀也没有螳臂挡车之妄想,但想请先生与朱芝留在应州,骁胜军、宣武军若溃败,便以先生及朱芝的名义,招引溃卒往西山暂避——赤扈骑兵南下,河东已无能力相阻,但汴京必然会传诏天下兵马勤王,我到时候也会讨一封诏书率部南下,而最终这滔天大祸能否挡住,还是要看河淮之间的战局变数……先生以为如何?”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风雨将至
见史轸沉吟着不作声,这几天盯住他打交道的郑屠嘿然笑道:
“史先生,我们这艘贼船,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破落!你犹豫啥劲啊?你老也预见到刘世中、蔡元攸这些孙子胆怯如鼠,却又刚愎自用,听不进半句良言,待骁胜军、宣武军在他们手里折腾光了,赤扈骑兵都杀到汴京城下了,这些孙子连同蔡铤那狗贼还能再推卸罪责?”
见徐怀等人都眼瞳灼然盯看过来,史轸还是有些犹豫。
他这辈子都谨小慎微、藏锋敛芒惯了,而他对桐柏山众人的底细到底不甚清楚,又怎知这一脚踏出去,是火坑还是苦海?
史轸沉吟片晌,才揖手道:“都说百无一用乃书生,史轸乃一介书蠹,所谓略知兵事、有几分薄见,也都是嘴皮子工夫,但徐军侯有什么驱使,为社稷计,史轸也不敢惜身!”
永远要比别人慢一拍的朱芝,这时候还在琢磨、回味徐怀刚才所说的诸多话,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我与史轸不过是兵部九品小吏,之前在都堂议事,那些多的将吏,可没有几个正眼瞅我们一下,这要骁胜军、宣武军在大同城下,中了赤扈人的圈套,被杀得大败,他们会理会我们的招呼,往西山聚拢?”
朱芝算不上多聪明,太多事情看不透,但恰恰如此,以及他对桐柏山众人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与认同,徐怀不敢提前将详细计划透漏给他知道。
徐怀就怕他太早知道这些,只会倍加误会他们这边居心叵测——虽然朱芝对此并不在乎。
然而此时有史轸这个之前跟桐柏山没有牵涉的人,预判到大祸将至,徐怀则相信朱芝不会有太多的胡思乱想了。
当然,诸多事还是需要朱芝、史轸更积极的作为,才会有更好的效果。
徐怀说道:“第一次北征伐燕,朱沆郎君与监军使院二百役卒,在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之前,可曾得葛怀聪这些人正眼瞅过?骁胜军、宣武军兵败,刘世中的都统制行辕及蔡元攸的宣抚使司衙门都在,当然没有你与史先生的事,但这两个衙门到时候也都人仰马翻,不知所踪,甚至包括刘世中、蔡元攸二人在内,都为赤扈人所杀或俘虏,没有号令传出,你与史先生代表兵部传出号令,对那些藏身山野、惶惶难定的溃兵败将,却无异是一盏指明方向的明灯。刘世中、蔡元攸与赤扈人约定十日后从南北夹攻大同,刘世中、蔡元攸他们再蠢,也不可能对赤扈人毫无防备。我推测在赤扈人即便想翻脸,也会在攻打下大同城之后,所以你们还是有时间在诸将面前反复声明赤扈人不可轻信的主张,也顺带宣传一下朔州……”
“你说骁胜、宣武二军溃败,曹
师雄必会投敌,到时候朔州不就成赤扈人重重包围之下的孤城了吗?”朱芝问道,“谁会傻乎乎的往死笼子里钻啊?要逃也是往常山、吕梁山、管涔山里钻啊!”
“溃兵是会选择往常山、吕梁山、管涔山等地钻,即便要忍饥挨饿,赤扈人也确实一时拿他们没辙——所以才需要你与史先生多做工作。而朔州此时也非孤城一座,朔州以西与广武、偏头砦以北以及黄河以东的西山地区,大半都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至少从朔州前往府州,没有丁点问题!这些现在都可以说清楚了。”徐怀说道。
“这些都说清楚,溃兵聚拢朔州之后,绝大多数人都会要求经西山、府州,返回泾原、环庆、秦凤等地,徐军侯怕是无法劝阻吧?”史轸这时候才插一句话问道。
“我此时说再多,也无法打消先生所有的疑虑。”徐怀淡然一笑说道。
朱芝见徐怀并没有正面回答史轸的问题,而史轸却又一副得到答案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
“徐军侯以楚山夜叉狐自号,史轸在汴京也听到种种传闻,但又或许有人暗中穿凿附会太多,又或许徐军侯打开始就不像别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所以朔州兵马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史轸作为外人,难窥一二,也就忍不住啰嗦多问几句。”史轸说道。
“……”朱芝挠着脑袋,史轸看似解释了很多,但他听着依旧很糊。
“嗨,少郎君,我们管军侯与史先生打什么哑谜,你便想着跟着军侯,可吃过亏没有?”郑屠凑到朱芝身边坐下,问道。
这时候院子里有一阵动静,却是王峻、范宗奇等人风尘仆仆的走进院子里来。
王举、范雍关急的站起来,将他们喊进客堂里来,问道:“你们都已经将人送到朔州了?”
范宗奇看到史轸、朱芝在这里,心里有些疑惑,但见父亲并无避讳的问起,也便直接回道:“见到铸锋堂在朔州的苏、柳二位当家,说是家小在朔州,还得来回折腾,直接送往乌敕砦住下!我们怕这边有事,从朔州就匆匆赶回来了。”
将范王两家在太原的三十余口家小直接送回桐柏山是一劳永逸,但从太原到桐柏山有一千六七里路程,路途漫长,而这边又不知道最后的危机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一旦安排太多精锐人手沿途护送,很可能无法及时赶回。
不要看桐柏山卒在朔州有四五千人马,但大部分人因为丁字不识的文盲,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生经历,主要就是耕种、落匪以及充军,因此桐柏山卒里能作为小队兵马乔装打扮进行独立行动的人手,都可以说是精锐。
徐怀手里的精锐还是太有限,又有相当一部分都安排到铸锋堂的商队,越
雨楼还正建立情报搜集队伍,这个节骨眼,他哪里还敢往外分散精锐人手?
却是安排人手随王峻、范宗奇赶去太原,将三十余口家小从太原城西南的汾水河谷谷道往西横穿吕梁山,经府州再折入西山,虽然也有五六百里路,但路程到底要短得多。
更关键是将三十余口家小护送到朔州或西山后,护送人手就立刻腾出来,参与后续的任务当中。
王峻、范宗奇之前也是找上司告假离开应州,即便有范雍、王举、王宪三人在应州打掩护,但倘若长时间消失不归,就有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此时王峻、范宗奇在徐怀派出人手协助,将家小都护送到西山,解除掉这个后顾之忧,接下来徐怀会叫郑屠、范雍、范宗奇及王峻带一队人马,跟随在朱芝、史轸身边,协助他们联络骁胜、宣武诸将。
兵部郎君刘俊赶往大同劝降反遭射杀,除了史轸找托辞留在应州外,大半兵部司吏及役卒都随行,大同城下也是惨重,就连朱芝带着贴身照顾自己起居的两名家将,也没能逃回来。
回到应州后,朱芝将范雍、王举、王宪、范宗奇、王峻等人暂时从都部署司借用过去,也很是正常。
而这几日徐怀与卢雄、朱芝都共进退,以示桐柏山卒重归王禀麾下,他担心朱芝随兵马渡河去大同人身不够安全,多派些武装甲卫相随,谁能说他们的不是。
事实上,只要刘世中、蔡元攸不知道王举、范雍的真正身份,这时候王举、范雍直接投靠王系,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也只会心中暗恨,想着日后找机会收拾,这时候能翻什么脸?
所以,徐怀这时候也不再多顾忌什么,就直接将王举、王宪带在身边。
虽然与赤扈人约定南北夹攻大同城,刘世中、蔡元攸并没说有朔州什么事,仅要求朔州方向协助监视驻守金城、怀仁两地的敌军,但说到监视、警戒,这个范围就广了。
徐怀真要率领几百骑兵,出现在大同西翼要求协同作战,刘世中、蔡元攸可能不会搭理他,但还能硬将他赶走不成?
而徐怀也一定从朔州调骑兵过来,亲自率领渡恢河前往大同附近以窥形势。
他不是妄想力挽狂澜,也不是相要看在骁胜、宣武二军大溃时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绝望的嘴脸,他需要更早的寻找机会,与赤扈人接触,或者说试探性的接战。
在此之前,除了猴儿坞一战有十数可疑人物展露一手外,桐柏山众人还没有跟真正的赤扈铁骑接触过,更不要说交锋了。
徐怀以为越早接触赤扈人,与之越早交锋,甚至越早吃亏,对桐柏山众人、对桐柏山卒都越有好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霜雪
进入十月,北地便霜雪遍野,凛冽的寒风灌进兜鏊里,割面如刀。
这是桐柏山卒在北地经历的第二个寒冬,还以难以适应寒季这么早就凛冽的到来。而在桐柏山即便再有大半个月,可能也会有初雪降下,但要远比恢河两岸温润得多。
武周山走势从东北斜向西南,徐怀勒马停在武周山南麓的一座坡岗上,能眺望到巍峨大同城的全貌。
依照双方联兵攻打大同的约定,赤扈人负责攻打北城,两万兵马主要集结于武周山的东北段,位于大同城的北部及东北方向上。
赤扈人的中军大营位于大同城的东北角,非常简陋。
其帅帐是一座堪比宫殿的大型毡帐,四周用一支支硬木长枪捆扎在一起,插地形成枪栅,再挖一道浅壕与外界相隔;而帅帐外围没有栅墙、护壕,直接就是一座接一座、大约供五到十名士卒的小型毡帐,马匹就直接寒冷的冰天雪地里过夜。
游牧部族在草原之上逐水而居,栖息繁衍都不会固定在某处,不可能花费大力量建造坚固的城寨。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部族也没有携带不走的田宅要守,常常是远走避之。
这一传统反应到部族骑兵征战时安营扎寨,风格也就相当粗犷简陋。
同时也因为骑兵机动性极强,赤扈人结营再是简陋,以步卒为主的兵马也很难偷袭其营。
不过,赤扈人除了中军大营保持这种传格的粗犷简陋风格外,其左右军大营却又是标准的栅寨兵营。
赤扈人的左军大营距离最近,站在武周山东南麓的坡岗之上也眺望得最是清晰,能清晰看到栅营高大的望楼等建筑。
徐怀蹙着眉头。
契丹在潢水河畔建造的临潢府以及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都是相当宏伟壮阔的城池。赤扈人能在很短时间内,相继将这几座大城拿下,彻底吞并契丹北部及东部地区,除了契丹已经彻底没落,赤扈人兵马当然不可能没有一定的攻城能力。
不过,在以往所搜集的情报里,赤扈人集结起来的兵马主力一定是骑兵。
在兵锋横扫时,赤扈骑兵也会绕开坚固的城塞。
因为其后勤主要通过携带的多余马匹及掠夺这一特点,他们无惧后路被封堵。
唯有遇到极具价值的城池,赤扈人才会先肃清周边的敌兵,然后组织攻城,但所有的攻城筹备,基本上都是临时筹措,附城进攻也主要依赖于将卒的武勇善战,几乎很快运用大型攻城器械。
然而赤扈人这次直接负责进攻大同北城的左军大营,很显然在进入预定战场之前,就已经做好攻城的准备,左军大营里也配备大量的工匠就地取材打造攻城
器械。
赤扈人的左军大营规模不算多大,很可能这支兵马在进攻契丹临潢府之前才组建,但战后没有解攻,直接拉到阴山东麓待命,这也足以表明赤扈人居心叵测了。
然而刘世中、蔡元攸等人陷入他们固有的思维死角之内,都以为赤扈人这次即便集结了约一万人左右的攻城兵马,也远不能说明什么。
看他们看来,以武周山、晋公山为界,契丹西京在武周山、晋公山以北也有不少小型军砦,事前也不可能提前预知都不攻而陷;赤扈人这次集结携带攻城兵马,完全可以说是为攻取这些城砦准备的。
刘世中、蔡元攸率伐燕军主力北渡恢河迫近大同之后,也不是毫无防备,就与赤扈骑兵接壤起来。
伐燕军除了在恢河北岸修筑以供粮秣转运、驻扎后军兵马的营寨外,还在大同城南扎下四座营寨。
双方还约定大同城东西两翼都作为缓冲区空置下去,除了少量的斥候兵马,盯住守军从东西城门出来外,双方在攻入大同城之前,两翼区域都还保持十数里的空当没有接触上。
刘衍、陈渊、典景等将虽说对赤扈人警惕性不足,但心里多少以借兵为耻,在大营安扎下来之后,比双方约定的时间提前两天就着手组织攻城,然而顶风冒雪连攻八天,都没能将南城门强攻下来。
天气逾发寒冷,刘世中、蔡元攸耐不住性子,再遣使前往赤扈中军大营,催促他们早日遵照约定,从北城发动进攻,将守军最后的抵挡意志摧垮掉。
大同城西乃是伐燕军的斥候警戒区,郭仲熊为使前往赤扈军营,都是从这边绕行,朱芝与史轸这次一同随郭仲熊前往赤扈帅帐游说。
徐怀负责率部监军西侧怀仁守军,这时候赶到武周山东麓,等着与朱芝、史轸见上一面,了解他们前往赤扈帅帐的所见所闻。
等了一炷香工夫,远远看到郭仲熊等人在两队骑兵的簇护下往南归来。
一队骑兵乃是郭仲熊前往赤扈帅帐催请攻城的护卫人马,一队骑兵外面都还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裘袍御寒,腰挎弯弓,马鞍还系有铁枪、掷矛等兵刃,显然是借护送之名、实则监视郭仲熊等人穿过其营区的赤扈骑兵。
徐怀带人驰下坡岗迎了上去。
那队监送郭仲熊南归的赤扈骑兵,在为首之人的示意下,都勒马停在远处。
朱芝往赤扈帅帐走了一趟,小心脏这时候还“砰砰”乱跳、止不住的心慌,看到徐怀在此相候,迫不及待的先打马赶过来,说道:
“赤扈人答应今日夜里就正式进攻大同北城,为期一天一夜,在此期间要求我部兵马休整待命;倘若他们约期拿不下大同,则再换我部兵马轮替进攻……”
徐怀
点点头,表示对这样的结果并无意外,也完全没有其他的期待,而是蹙着眉头朝监送郭仲熊南送的蕃将看过去,问朱芝:“那人是谁?”
“那人是赤扈王帐子弟摩黎忽,此时在镇南副都元师木赤麾下任将,硬说要礼送我们归营,借机多结识我朝的将领,却不知道何故突然停在那里……”朱芝有些困惑的扭头看过去。
“西山诸番部袭扰朔州,在城西南角的猴儿坞,集结数千兵马与我们打过一场,这个摩黎忽当时就在西山番兵之中与我打过照面。”徐怀说道。
“啊?”朱芝震惊的又回头看过去。
徐怀没有其他表示,待郭仲熊、史轸等人过来,朝郭仲熊拱拱手道:
“徐怀有些体己话找史郎君说一说,还请郭郎君先行。”
郭仲熊手抓住缰绳,坐马鞍上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继续驱马南行。
徐怀沉吟片晌,又朝郭仲熊喊道:“郭郎君请留步。”
郭仲熊勒住马,转过头来,冷淡问道:“徐军使又有何事?”
“郭郎君当真没有想过引狼入室之忧?”徐怀盯住郭仲熊的脸面,问道。
郭仲熊脸皮子跳了跳,眸子猝然敛了起来。
“徐怀,你反复口出狂言,惊怒友盟,真以为刘令公、少相不能治你的罪!”田志甄怒斥道。
“我与郭郎君说话,有你这狗东西插话的资格?”徐怀手按住腰间佩刀,虎目盯住田志甄,厉色道,“你再不懂规矩,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你……”田志甄涨红脸,直要闭过气去。
“是否有引狼入室之忧,非徐军使你等能议。”郭仲熊这时候板起脸来,冷冷说了一声,便继续驱马前行,不再理会徐怀。
“赤扈人没有急于攻城,这几天都在观察骁胜、宣武两军攻城的情况——目前赤扈兵马看似以镇南副都元师木赤为首,但我随郭仲熊入其帅帐,看蕃虏将吏神色,应有更为重要的人物藏身幕后谋划!”史轸看着郭仲熊远去的身影,心情沉重的蹙着眉头说道。
能预测到是一回事,通过种种迹象,一步步证实预测,则另一种更为沉重的感受。
“不要多想了,你们都不要回大营了,直接去朔州。”徐怀勒住缰绳,断然说道。
“啊?”朱芝愣怔片晌,转念问道,“你是说赤扈人一天一夜就能攻下大同城,杀机随时会暴发?”
“差不多吧,就是不知道赤扈人是选择在打下大同城后,找个借口撕毁盟约,还是直接出兵往南城包抄过来!”徐怀说道,“但你们已经没有必要冒险回大营了,随便派个人回去禀报一声,便说你们被我强拽去饮酒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攻城
赤扈左军大营黄昏时就在营寨内外点燃起一堆堆篝火,不计其数的赤扈悍卒站在篝火前作登城作战前的最后准备,天色昏暗下来,火光照在他们刀箭疤迹交错、狰狞的脸上。
他们将破旧的裘袍脱下来,露出陈旧却结实的铠甲。
粗壮的腰部,拿宽厚的牛皮腰带紧紧扎住,半生征战的伤病在这一刻似乎得到极大的缓解,将囊刀、挎刀扣到腰带上。
盾牌所蒙的双层熟牛皮,早已经被刀矛箭矢斩劈捅刺射扎得千疮百孔,但盾板还算结实,还能继续凑合着用——而在百战老卒的眼里,战场上的厮杀,考验的是血勇之气及丰富的作战经验、武技,刀盾铠甲是有作用,但很有限。
“朔州守将徐怀在猴儿坞与我打过照面,我还以为他不会出现在大同,便想去南朝大营观察动静,却不想在西城外与他撞上——宗王,我们的意图极可能已经暴露,此时不能再按部就班攻打大同城,而是要趁南朝兵马还没有彻底防备起来,请立刻调动右军大营的兵马,进攻南朝大营!”摩黎忽站在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年人身后,有些惶急的说道。
“慌什么?”中年人瞪了摩黎忽一眼,不满的说道,“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不然你永远成为不了在那狂风暴雨中自由翱翔的巨鹰!”
“南朝兵马如此孱弱、将吏如此愚蠢,他们就没有资格成为我们的友盟,难道不应该趁其还没有防备起来之前,就将其杀人仰马翻,难道还什么讲究、心慈手软?”摩黎忽不解的问道。
“赤扈崛起于大漠草原,遭遇无数的阴谋诡计,我们有时候也会针锋相对,但我们最为根本的还是坚韧不拔、万众一心的战斗意志。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仅仅凭借我们手里的刀弓跟阴谋诡计?你以为盟约就像是擦屁股的枯树叶,不需要的时候直接撕成碎片就好。倘若如此,除了南朝之外,党项、西域诸蕃部以及新附我们赤扈的蕃族,他们又要如何看待这事?”
中年人不满的压低声音教训道,
“你不要担心南朝已经识破我们的意图,我们最终能不能摧枯拉朽般南下,凭借是我们手里的刀弓跟万众一心的坚韧意志,不是其他。南朝兵马倘若有所防备,而我们凭借自身的实力却不能将其重创、击垮,这则代表时机还不成熟。这要好过凭借诡计赢得一两场胜仗,却在进入中原之后遭遇南朝真正的精锐兵马。”
木赤等人站在中年人的身旁,见摩黎忽眼睛里都是迷茫,心知他年纪还是太轻,还没有识得征战的真昧。
“萧辛瀚又派人出城来乞降,我直接将萧辛瀚的使者打发回去了。”镇南副都元帅木赤轻声说道。
“好吧,木赤,你传令攻城吧!”
中年人负手说道,待木赤传过令后,
他又与身边的诸将吏徐徐说道,
“我们今年夏季才攻下契丹辽阳府,军中有很多将吏士气高涨,希望能一鼓作气挥兵南下,跟那些犹豫者、迟疑者不同,我是坚定支持南下的。在宗王分封时,我也主动讨要了从大青山东麓到大定府的土地。这次集结兵马,也主要是我麾下的儿郎,包括提前一年组建攻城兵马,我比你们任何一人都渴望南下。但不管怎么说,我主张南下的根本是南朝君臣昏聩、兵马疲弊、民生困弱,徒拥数千里之遥的富庶土地及亿万人丁,却组建不起一支能战、敢战的精锐兵马。我从来都不以为凭借诡计赢得一两场胜利,能发挥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
…………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远处如潮水般攻上城墙的赤扈悍卒,在篝火、火把的照耀下,那些高举盾牌的赤扈兵卒,挥舞长刀,无情而凌厉劈下的一道道交错刀锋,仿佛夜色里凄迷纷洒的雪花。
城墙的守军从头到尾都没有接到弃守或投降的命令,此时还在顽强的坚守着。
不敢亲临北城楼督战,只敢登上北城寺塔之上观战的萧辛瀚,这时候咬牙强撑住,他肥硕臃肿的身躯才没有直接瘫下去。
到这一刻他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数次遣使出城请降,但赤扈人的主将、镇南副都元帅那颜木赤却是理都不理,几次都将他派出的使者打发回来,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回;这时候更是毫无预兆的直接强行进攻北城。
萧干等契丹在西京大同府剩下的最后王公贵戚们,这时候腿都微微打颤起,在寺塔里慌作一团。身为西京都统的李处林到底有着武将的底子,揪住普通侍卫装扮的岳海楼甲领,拔出刀架在他的颈脖上,咆哮怒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听了你的话,甚至不惜射杀南朝劝降使者,难道等来的就是这样的下场?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怕死!”
在看到赤扈兵马准备攻城之初,岳海楼心里也是困惑不解,这时候却想明白了一些,低头看了一眼李处林压在他脖子上的刀,继而镇定的拿手指夹住刀脊,往外拉些许,说道:
“你们应该清楚,南附越廷最终只是死路一条,曹师雄此时已经深悔不己,但曹师雄还有后悔的资格。你们现在除了下令所有的兵卒放下兵械,打开城门,迎接赤扈铁骑进入大同城外,没有资格提更多的条件。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几次说是请降,却还带着各种各样的条件过去,想要一个承诺,木赤元帅怎么可能搭理你们?就像这满城的财货,他们伸手便能取走,何需你们只是拿出其中一小部分献上去?”
“放你娘的狗屁!”李处林破口大骂道,将岳海楼一把推开,径自往寺塔外走去。
…………
………
…
今日是赤扈人承诺从北城墙进攻大同城的第一天,同时又是夜战,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在南城外的中军大营也是彻夜难眠,这时候都守在灯火通明的大帐里,关注着大同北城战事的进展情况。
见入夜后亲自带小队人马赶到武周山东南麓找高处观战的刘衍,大口呼着热气的赶回来,刘世中迫不及待的问道:
“北城战事进行如何?”
“我回来之前,赤扈人进攻北城极为凶猛,先试攻了几次,确认过城头战械的方位,附城进攻立刻凶猛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千余健锐送上大同北城墙上,与守军激烈争夺马面墙战棚、角楼、城楼等关键点!守军虽然抵挡不弱,但很显然不是赤扈人的对手。”刘衍喘着粗气说道。
“赤扈人一天一夜能攻下大同城?”蔡元攸问道。
“守军在北城墙上的兵卒,抵抗士气还算可以,但就算如此,还是完全抵挡不住,很难想象北城门彻底失守后,城内的守军还能剩多少抵抗意志。”刘衍有些沮丧的说道。
骁胜军、宣武军从南城展开攻势已有八天,都没有取得关键性的突破。
很多时候都有数百将卒站上城头,但韧性太差,面对守军从战械、角楼、城楼交错射来的箭矢,伤亡稍大一些,就忙不迭的撤下来。
除了兵卒作战能力不强外,他们也没有不计伤亡拿下南城的决心。
大家都想着,既然都找赤扈人借兵了,自然要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大同城才合算,要不然借兵干嘛?
刘衍他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看到赤扈人攻城的情形,两相对比,他内心又觉得难堪。
田志甄得意洋洋的说道:“在此之前,还有人说赤扈人与守军有可能早就勾结起来谋害我们,诸事要慎重行事,说攻城宜缓不宜急,以防为敌军所趁,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郭仲熊别过脸去,他之前就主张攻城宜缓不宜急,这时候叫田志甄数落很是难堪。
“我归来前,南城有人缒绳出城,前营将其逮住送到中军大营来,我刚好遇到。这人说是西京都统李处林所派,李处林有心打开南城门!”刘衍想起一件事,不以为意的说道,“都这时候了,哪里还需要这孙子献城!”
“……”田志甄、郭仲熊等都没有想到这时候还有这样的变化。
蔡元攸蹙着眉头朝刘世中看去:“刘令公以为如何?”
刘世中说道:“赤扈人真要在一天一夜里攻下大同城,我们遵照约定,需要允许他们将大同城的人丁、财货全部劫掠走——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朝廷里那些言官,不知兵事之险,很可能会拿这个事说三道四,也是一桩麻烦事!”
“那就将那人带过来问问情况!”蔡元攸说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进城
稀微的晨曦里,宣武军第三厢将卒被赋予特殊使命,最先从洞开的南城门进入。
萧林石早就筹措放弃应州,撤走时除了穷困不堪的汉军、汉民外,城里的财货几乎在撤离开时都被清空,伐燕军相当于得到一座空城,即便依照惯例,在完全控制应州城后纵兵大掠三日,骁胜、宣武两军都没有什么所得。
刘世中、蔡元攸迫切接受李处林的投降,是想应对朝野有可能的严厉责难,但对普通将卒而言,能否提前赶在赤扈人将大同城洗劫一空前进去,则关系后他们后半辈子能否无忧安渡。
宣武军第三厢甲卒作为第一批进城的,三千甲卒一个个如狼似虎,直接往内城方向杀去。
他们知道要将敌军击溃、击灭,才能放心的纵兵大掠,却不会去犯天雄军当初在大同城所犯的致命错误,偶有兵卒试图开小差,也被将官、军吏严厉的喝止。
再说了,大同坚固高耸的内城才是西京道契丹贵族最后的庇护所,舍弃内城,跑去贫民窟烧杀抢掠,有他娘什么出息?
李处林亲自带人打开南城门,又带人在前面领路,守军差不多都已崩溃,零星的抵抗在刀斧斩劈、枪戟攒刺中,很快就被瓦解掉。
“守军也没有那么难啃嘛!怎么竟拖延七八天都打不下来?”一员握持战戟的武将,登上城门楼看着麾下兵卒势如破竹般往内城方向杀去,在冷冽的寒风里纵声大笑。
刘衍蹙着眉头眺望北面。
这时候天光还没有大亮,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不清赤扈人在北城冲锋陷阵,但从隐约传来的厮杀嚎叫中,判断北城的战事仍烈,此时也正往北城深处延伸。
这时候郭仲熊在数名军卒的簇拥下,从登城道走上城楼,也同样紧皱着眉头,朝城内看去。
“我们可以接受李处林的投降,但无视约定,如此急切杀入大同城里,赤扈人心里怎么会乐意?这是要徒惹纷争啊。”郭仲熊轻声说道。
宣武、骁胜两军精锐八天都没能将大同南城门攻陷下来,是郭仲熊他前往赤扈帅帐催促出兵——赤扈人要求在接下来的一个昼夜,由他们的兵马负责全部的攻势,目的很显然就是想着在约定的时间内彻底攻下大同城,然后纵兵大掠全城。
此时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六个时辰,他们不仅私下接受西京都统李处林的降伏,还趁李处林率兵打开南城门后,派宣武军两厢精锐进城,与李处林里应外合抢先进攻大同内城。
郭仲熊除开感到他个人在面对赤扈人的严厉质问时会感到难堪外,同时更担忧赤扈人不忍下这口气,双方要是发生摩擦,要如何收场?
主张提前进城的是少相蔡元攸与他的父亲刘世中,刘衍却不便在别人面前评价,只是沉默着看向城内。
“郭郎君,你太过忧虑了,”那持戟武将笑道,“我们之前只
是承诺在休整一天一夜不进攻南城门,但现在是敌将主动打开南城门迎接我们进城,这怎么能算违背约定?”
“……但愿如此。”郭仲熊勉强一笑,说道。
虽然他在亲眼目睹赤扈人的军容以及勇将悍卒争先恐后作战的情形后,心里就开始担忧起来,但他始终是蔡系的一员,还被视为中坚人物,偶尔说几句话牢骚话就已经不应该了,又怎么能长篇大论的在下面将领的面前,跟刘世中、蔡元攸唱反调?
之前借兵,宣武、骁胜两军的将领,大多数人还是感到颜面无光,一开始是持反对态度,而这次提前进城,关系到众人的战功、战果,绝大多数将领又都极力赞同。
刘衍、陈渊、曲景等都指挥使们,此时所能坚持的,就是避免之前天雄军进大同城将卒就分散开到处烧杀抢劫,猝然间为敌所趁却无以防备的混乱局面出现,先安排两厢兵马进城,争取抢先攻下内城,其他兵马在城外大营按兵不动。
至于赤扈人会不会有意见,诸将觉得那是都统制行辕考虑以及交涉的事情,他们无需关心这个。
…………
…………
“与降军里应外合,宣武军第三将黄仕亮都指挥使奉都统制、宣抚使,率部从南城门杀入后,守军立时就溃不成军,目前也在降军的配合下,攻入内城。黄将军特命末将过来禀报都统制、宣抚使,相信不需要多久就能彻底占领内城——目前赤扈人也从北面抵达内城前,但没有直接进攻内城中,而是往两翼散开,应该是往东西城掠夺战利品……”
刘世中还是担忧提前进城,有可能触怒赤扈人,待听从城中赶回来的小校禀报说赤扈人从北面迫近内城前,并没有再直接进攻,而是往两翼散开,便以为赤扈人接受以内城为界划分这一仗战果的现实。
他心里的担忧这时候也就彻底放下,与左右笑道:“大同城虽然远不及汴京,但在北城却是少有的富丽华华之所,那些蛮货杀入城中,得半城财货便已是眉飞色舞了。要不是老夫体恤将卒,又念及与赤扈人的联兵之谊,这些哪里甘愿给他们啊?”
“老令公体恤将卒,蛮虏作战还算出力,许他们一些好处,也是应该的。”左右诸将吏一齐说道。
“普通的赤扈兵卒有大同东西城可掠,应该是满足了,但我们还是要防备赤扈人拿这事跟我们纠缠。”田志甄是主张借兵,但之前则不主张提前进城,这会儿也没有完全放心下来,说道。
“赤扈人真要纠缠过来,还是要劳烦仲熊兄去应付,大不了再许他们一些好处。”蔡元攸跟郭仲熊说道,他也觉得这时候大局已定,也没有必要跟赤扈人在细枝末节上争执什么。
“……”郭仲熊瓮声点头道。
只要他之前的担忧都不再,只要赤扈人不是狮子大张口、太过分,这边既然迫不及待的提前进城还拿下内城,多多少少有些理亏,郭仲熊也觉得再额外许以一些好处给
赤扈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们是现在就进城,”蔡元攸看向刘世中,问道,“还是说等赤扈人大掠过后再进?”
“诸将看如何?”刘世中很开明的看向身边左右将吏问道。
他与蔡元攸身为伐燕军的正副统帅,黄仕亮率前锋兵马最先杀入大同内城,相信他搜罗到奇珍异宝,绝对会献一份上来,但中军大帐的诸多幕职僚吏,他们能现在进大同城,与等城中局势彻底控制住、等赤扈人将他们份内的财货、人口都劫走,差距就大了。
刘世中活了这岁子,当然知道利益均沾的重要性了。
“还是等黄将军将内城肃清再说!”郭仲熊谨慎起见,说道。
“等黄将军肃清内城,我们这时候也要准备起来了。”有将吏笑道。
众将吏正讨论刘世中、蔡元攸进城的受降仪礼,讨论要不要请赤扈镇南副都元帅那颜木赤也进内城接受契丹在西京残族的投降,却见一名小校惊惶走进大帐:
“……启禀都统制,前锋将卒与赤扈人在西城争斗起来!”
刘世中正与蔡元攸商议报捷奏章要怎么写才合适,乍然听到两军在大内城内发生冲突,蓦然惊出一身冷汗来,质问道:
“什么,双方怎么会争斗起来,我不是严禁进城后与友军冲突吗?”
“黄将军还是百般约束前锋兵马,赤扈人却是气势汹汹,非要将我们已经进城的兵马驱赶出来,双方争吵几句,大多数人话语又不通,急了脾气,就有人控制不住动手打了起来。”小校禀道。
“胡闹,黄仕亮是干什么吃的,他约束不住麾下,还与赤扈人争执起来,怎么能百般克制?”刘世中急得直跺脚,板起脸来骂道。
“双方多少人动手争斗,可有死伤?”郭仲熊急切问道。
“动手争斗者不多,黄仕亮将军与赤扈一名千户及时赶过去,将双方兵卒都控制住,但赤扈那名千户,还是坚决要求我们撤出城外,态度极其蛮横!还说……”小校说道。
“还说什么?”蔡元攸问道。
“还说一个时辰内,要是我部兵马不都从大同城内撤出去,一切后果由我们承担!话里的意思,好似是不惜干戈相向。”小校禀道。
“即便要撤,一个时辰哪里又够!这些蛮货,真是胡纠蛮缠,他们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但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个商量的余地吧!”刘世中跺脚道。
“我现在就赶进城看一下,看有没有斡旋的余地!”郭仲熊朝刘世中、蔡元攸拱拱手说道。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是那个赤扈千户气不过乱说话,还是赤扈帅帐就是这个态度,不给他们一点通容斡旋的空间。
在事态未明之前,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统帅,当然不能随便与赤扈人直接接触,只能是郭仲熊他赶过去,争取跟赤扈镇南副都元帅那颜木赤直接说上话……
第一百六十五章 宣战
“你们怕损兵折将,不愿强攻坚城,来找我赤扈借兵,有没有想过我赤扈将卒也是血肉之躯,而长年征战,比大越将卒更是疲弊不堪?就算是如此,汗王犹信守盟誓,欣然出兵相助尔等强攻大同。我们坚持胜者掠其城,也仅仅是为我浴血奋战的赤扈将卒所讨,作为他们奋勇杀敌的报偿。昨日一夜,我赤扈有数百健儿战死北城内外,我们有皱过一下眉头没有?我们没有,我们想的是既然立下盟约,我们便是皮绽肉破、即便骨烂肠穿,也要誓守盟约到底;即便战死在城前,我们也能拿敌人的血与头颅,掠其妻儿,以便让魂灵能安然归于长生天的怀抱。我们却怎么不曾想到,你们南朝人竟然是如此的卑鄙不堪,私纳降叛不说,还公然撕毁盟约,大举进城,抢夺我赤扈人应得的赏赐。郭仲熊,扪心自问,要不是我赤扈健儿浴血奋杀,要不是我赤扈健儿势如破竹杀入城中,李处林会向你们投降,会叫你们捞到这便宜?你们为何要在事前约定各自攻城的时间,你现在还需要解释吗?你现在过来,要我息怒,那你走去大帐之外,问问我将头颅别在腰间厮杀的赤扈健儿,他们愿不愿意息怒?”
那颜木赤声音嘶哑,仿佛一头苍老而残忍的狼,朝着郭仲熊嘶吼起来,
“郭郎君,老夫敬你是个胆气的人,绝不为难你,我赤扈人还不屑在两军交战前斩来使。请你回去叫刘世中做好两军开战准备,只待汗王令旨下来,我便会派人将战书送上,休要怨我赤扈不宣而战!”
“……”郭仲熊见帅帐里诸多赤扈将吏,皆咬牙切齿盯看过来,他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脸容惨白,汗流浃背。
他到赤扈帅帐之前,以为赤扈人即便对伐燕军提前进城再愤怒,都应该有谈的余地,大不了他们下令将前期进城的兵马都撤回来。
他却怎么都不想到赤扈人竟然丝毫不给转圜的余地,准备对伐燕军直接开战?!
“来人,将郭郎君请将出去!”那颜木赤一声令下,数名五大三粗的赤扈披甲悍卒走进来,粗鲁的拽住郭仲熊的胳膊,将他拖出帅帐,直接扔到外面的雪地里。
“郭郎君,这是怎么回事?”朱孝通等人作为扈随,没有资格进帅帐见木赤等赤扈将吏,这时候看到郭仲熊被粗鲁的推出来,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惊惶问道。
“赤扈要宣战了!”郭仲熊失魂落魄的说道。
“怎么可能?”朱孝通难以置信的尖叫问道。
“呜呜呜……”
帅帐外围突然吹呼牛角号,一阵阵呼叫声从号角响声处此起伏彼的响起来。
这时候那颜木赤等人从帅帐走出,欣喜道:“宗王过来了!”
郭仲熊被赤扈甲卒推搡着退到帅帐左翼,这时候看到百余甲骑簇拥着一名中年人朝这边驰来。中年人与那颜木赤见面后,没有直接进帅帐,朝郭仲熊这边望了几眼,也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让帅帐附近上千名赤扈将
卒都聚拢到跟前,语调激烈的用赤扈语朝他们诉说什么。
即便没有通译翻译,但从赤扈兵卒那激动的神色以及怒气冲冲朝他们盯看过来的眼神里,郭仲熊也能猜到乞翰.兀鲁烈在说些什么。
…………
…………
赤扈人晡时过后就多次异常调动,刘世中多次遣人过去交涉,都被驱赶回来,他与蔡元攸无法再安坐中军大帐,登上更方便眺望全局的南城门楼,直到午时才等到郭仲熊出使赤扈帅帐归来,他们迫不及待将郭仲熊接到城楼上,问道:
“赤扈人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他们的右军大营兵马为何都集结到东岐坡,他们想干什么!”
郭仲熊还是从赤扈人控制的北城门进城,然后穿过大同城到南城门来跟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会合,还不清楚赤扈兵马调动的情况。
听刘世中这么说,他朝大同城东南方向眺望过去。
东南方向约十一二里外,有一座约三四十丈高、约两三里绵延的坡岗,静卧在恢河北岸的河谷之中。
与大同城外围的高峻山岳相比,这座坡岗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大同城往恢河方向四十余里的河谷地形里,东岐坡是唯一的隆起地形。
东岐坡此时被成千上万的赤扈骑兵占据,仿佛一片阴沉的黑云,将那土地覆盖住——毫不疑问的,倘若伐燕军此时试图放弃大同,撤往恢河南岸,这支赤扈骑兵一定会毫不留情的从侧翼发动铁血冲锋。
“到底怎么回事,郭郎君,你倒是说句话啊?”田志甄看郭仲熊脸色苍白的怔立在那里,推了他的肩头一把,惶急问道。
“赤扈人说我们言而无信,要撕毁盟约,对我们宣战!”郭仲熊看向刘世中、蔡元攸说道。
“怎么可能?”蔡元攸一阵晕眩,颤声问道。
“是不是赤扈人提出条件比较苛刻,郭郎君以为难以满足,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这是摆开架势要吓唬一下我们?”刘世中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惶急抓住郭仲熊的肩膀问道。
“刘令公,少相,到这一刻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赤扈是有一些人在占领临潢、大定、辽阳后,掠夺太多的财货、牲口及奴婢,心满意足,不想再对我朝开战,但赤扈同样有很多的人不满足于此,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借口,说服他们的汗王,说所有的赤扈将卒都举起兵戈朝我们杀过来——刘令公、少相没有转圜余地了,下令准备接战吧!”郭仲熊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只希望现在亡羊补牢,犹为晚矣。
“不可能的,再派人去见那颜术赤,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蔡元攸喃喃道。
刘世中虽然这一刻也是魂飞魄散,但叫人搀扶坐到城楼门前的石阶上,歇过一阵气后,还能勉强镇定下来,与刘衍、陈渊等人说道:“速叫右军、后军做好准备,在右翼多准备拒马、鹿马,以防赤扈骑兵随时会撕毁盟约冲杀过来……”
…………
…………
赤扈人最初集结于大青山(阴山)东麓的兵马也就两万多一点,刘世中、蔡元攸向赤扈借兵攻打大同城,这两万多兵马则在赤扈镇南副都元帅那颜术赤的率领下,从武周山东北麓的缺口南下,杀到大同城下扎营。
徐怀他们最初以为赤扈人会趁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不备,用两万精锐兵马对进入恢河北岸的伐燕军主力发动突袭,但事实与他们预测的并不完全一样。
伐燕军接受西京都统李处林投降后,两厢兵马提前从南城门进城后,赤扈人勃然大怒,在城中发生几次小规模冲突后,就将攻城兵马都撤回到北城兵门附近,然后将一万骑兵集结到大同东南翼的东岐坡,窥视伐燕军主力南撤的侧翼,令刘世中、蔡元攸等人不敢仓促南撤,又寄望与赤扈人能有斡旋的余地。
即便赤扈人新册封镇南王乞翰.兀鲁烈在这时候已经进入其在大同城北的大营,也没有立时动用两万精锐骑兵发动进攻,而是将一支又一支的赤扈兵马从阴山往东到大定府之间的地区,往大同这边集结过来。
从阴山往东到大定府之间,乃是赤扈宗王乞翰.兀鲁烈的封地,在短短四五天内就有近三万骑兵新集结到大同来,就足以证明兀鲁烈对南侵已然做好充足的准备。
不过,徐怀不确定兀鲁烈是为了让其他宗王有更充足的动员时间,还是说赤扈王帐内部对南侵存在争议,兀鲁烈所部五万精锐兵马都集结到大同附近后,可以说已经牢牢掌握住战场主动权,但并没有立时就对恢河北岸的伐燕军主力发动进攻。
这并非徐怀所乐意见到的局面:一方面赤扈内部正在进行更大规模的动员,大越却寄望于和平斡旋,防御部署也极其笨拙,坐看伐燕军主力往朔州方向撤离、渡过恢河撤往应州的通道被赤扈骑兵封堵,也不敢有积极作为;另一方面徐怀也深深知道,在大同战场上,赤扈人准备得越充分,也意味战事一旦暴发,伐燕军将被歼灭越发彻底。
他之前希望宣武、骁胜两军能有大量的逃卒在被击溃后逃入四周的山野,很可能会落空。
对赤扈人明明兵勇将强,用兵却又如此持重、无隙可击,徐怀也是毫无脾气,甚至被迫将更多的人员提前撤往西山,生怕哪一天夜里,数以千计的赤扈骑兵会在不知不觉间就将朔州围死。
而刘世中、蔡元攸一方面不敢担下主动开启兵衅的责任,不敢断然派兵进攻北城门,另一方面又不敢在侧翼受威胁的情况下果断率部南撤。
他们见遣使斡旋无门,除了将伐燕军主力部署大同内城、南城门及及城外四座大营进行防御外,下令调忻州、太原以及岚州等地的兵马往雁门、应州方向集结,预防最坏的局面发生。
这时候不要说曹师雄按兵不动了,以往有心想投蔡系的文横岳、阴超二人,看北面的局势越发紧张,也只敢各派少量兵马去加强雁门的防御……
第一百六十六章 溃兵
赤扈崛起之初,中坚力量乃是横扫诸蕃,将契丹势力从西北诸蕃部驱逐出去的精锐骑兵,但在越过大鲜卑山后,往大鲜卑山东麓以及东面契丹控制的腹心之地进攻,面对大鲜卑山东麓复杂的河流、丘山以及诸多坚固的砦垒,一部分骑兵不得不下马而战。
然而对赤扈人来说,骑兵下马用于攻坚,是一种资源上的浪费。
赤扈这时候便陆续将以契丹人及附属蕃族的降卒俘兵编入步兵,并从大青山南北、金山以西诸蕃部征召、劫掠来的丁壮攻城拔寨。
这几年来,这些由各色名目之人组建的步兵配合赤扈主力骑兵征战四方,也逐步成熟起来。
天宣七年十月二十九日清晨,天地间皆是皑皑白雪,这也是赤扈对南朝正式宣战的第三天,由各色名目之人组建的步兵手持刀矛、举着盾牌,在两翼骑兵的掩护下,最先从西翼对伐燕军的右军大营发起进攻。
为避免天雄军于大同城遭围困的覆辙,伐燕军主力驻扎在城外,但进入十月之后,恢河两岸的土地就冻得结实,而附近能砍伐来修建营寨的树木又极为有限,短时间内修建的栅寨相当简陋,很快就被赤扈步兵撕开口子。
宣武军、骁胜军作为西军精锐,据城寨以守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起初并没有退却,还能与赤扈步兵围绕简陋的栅寨展开激烈的争夺。
然而宣武、骁胜两军加起来,骑兵总计仅有五千余众,在刘衍等将的率领下,数次出战,皆被强悍的赤扈骑兵精锐杀得灰头土脸逃归,数万将卒据守狭小、简陋的栅寨,又能坚持几天?
十一月三日,赤扈步兵将从临潢、大定等地缴获的投石机也运抵大同战场组装起来,用于对栅寨的进攻,仅一天时间内,右军大营数座栅寨就接连失陷。
右军成千上万的将卒往大同城方向及其他栅营逃跑时,被穿插进来的赤扈骑兵肆意屠戮,仅一天时间就有七八千尸骸抛弃在大同城与恢河之间的河谷平川上。鲜血将雪地融化,又在极寒天气里冻得结实,仿佛大地被撕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时候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不敢奢望能从赤扈人手里夺回北城门,据大同城坚守到朝廷组织新的援军经雁门北上,眼见栅寨也根本无法给他们提供任何的安全感,坚守到次日夜间,趁着夜空之上月朗星稀,率伐燕军主力往应州方向突围。
为迷惑赤扈人,刘世中、蔡元攸还驱使数以万计的汉民以及大同降军往朔州、应州方向突围。
暗蓝色的苍穹没有一丝阴云,大地又被皑皑白雪覆盖,深夜仿佛昏暝的黄昏,能见度很高,逾十万突围兵马仿佛黑色的湖水从闸口涌出,汹涌着往四处流淌。
徐怀不敢让有限的精锐斥候,深入恢河两岸的混乱战场之中,因此也不知道伐燕军主力往恢河南岸突围时,在被大股赤扈骑兵包抄拦截,到底惨烈成何等程度。
当瑰丽的朝霞铺满远山之巅的天空时,徐怀站在晋公山
东麓的一座枝叶落尽的疏林里,这时候已经看到恢河沿岸到处都是奔亡逃溃的兵卒。
此时同样有成千上万的赤扈骑兵,杀气腾腾的在恢河南岸驰骋。
他们除了阻止溃兵在渡过冰封的恢河之后,往南面的陉岭(常山)逃窜,还分出十数股百余人规模的骑兵,在溃兵之间的不断穿插杀戮。
赤扈骑兵以高超的骑兵,精准而快速的箭术,在雪地里留下一具具鲜血横流的尸体;遇到有聚集在一起的溃兵,赤扈骑兵也不纠缠,也不会在已经大获全胜的情况,以无谓的伤亡去强杀这些抱团溃兵。
不过,那么多的赤扈骑兵交相穿插,抱团的溃兵被盯上,往西南逃亡的速度就变得更加的缓慢。
徐怀与王举、徐心庵、殷鹏等人藏身疏林之中,看了好一会儿,才缒绳滑下身后陡坡,走入山谷深处。
“外面的战局怎么样?”在山谷深处等候着的徐忻、燕小乙、袁垒、乌敕海、魏大牙等人,这时候围过来问道。
因为怀仁城就在这座山谷的东南方向上,萧林石所部还有两千兵马驻守其中,不要说往西南岚州方向逃亡的溃兵,追击的赤扈骑兵也有意避开这边,王宪、袁垒、魏大牙他们藏在山谷里可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在赤扈人正式发动攻势之前,徐怀就率三百骑兵从朔州出发,趁夜潜伏到晋公山东麓的这座山谷里;为尽可能避免暴露,众人骑乘都是清一色的白马,此外将卒在铠甲外,都穿上白袍、披覆白色的御寒大氅。
“不怎么样?”徐怀都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他们站在山崖疏林里所见到的惨烈情形,坐在扫去积雪的山石上,详细说起恢河两岸追亡逐败的惨况。
徐怀原本想着敌骑追亡逐败,场面应该会相当混乱,他们可以选择恰当的时机从山谷里杀出去,利用小股精锐人马的超高机动性,咬住小股的敌骑进行攻击,方便溃卒能更顺利的往朔州方向逃亡。
徐怀没有想到赤扈人对追亡逐败很是得心应手,其西翼追击的骑兵主力,并没有分散开来,主要还集中在恢河的南岸,一方面他们全力阻止溃卒往南面常山山脉逃窜,另一方面有约一千五六百骑兵正以更快的速度往西挺进,很显然是想直接绕到溃卒的前方,拦截住溃卒往朔州方向逃跑的通道。
他们倘若这时候从晋公山杀出,极容易被敌骑主力盯上。
徐怀是希望桐柏山卒能尽快试着跟赤扈兵马接战,但也没有狂妄到主动去吸引赤扈骑兵主力的仇恨。
其他不说,仅仅正快速往朔州方向穿插的一千五六百名赤扈精锐骑兵,徐怀都不觉得桐柏山卒倾剿而出,就有七八成的胜算。
他们以前所遭遇的西山蕃骑,一个个都相当精擅骑射了,赤扈骑兵精锐的骑射本领只会更强;而赤扈骑兵纵横大漠草原,真正令人心畏的还是集群机动作战的能力,这是无数次血战淬练出来的。
桐柏山卒现在都改成马步兵,在马背上刀弓娴熟也有六七百人了,但没有经历真正的骑战淬练,凭什么去跟大股的赤扈骑兵在河谷平
原腹地厮杀?
“我们就什么都不做,熬到天黑杀回朔州去?”听徐怀说及恢河两岸的形势,王宪等人有些沮丧的问道。
怀仁、金城一带的恢河河谷,南北有近百里纵深,赤扈骑兵再强也不会布下天罗地网,他们找缝隙逃回朔州还是相当容易的。
即便遇到小股敌骑拦截,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他们筹谋这么久,主要还是希望能接引更多的溃兵,经西山逃回泾原、环庆等地,为后续的勤王之战积攒力量。
要是准备了这么久,最终却不能为此做一点什么,也确实是够沮丧的。
“不要急,”王举神色凝重的说道,“虽说赤扈人对西翼的重视,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得多,但他们在恢河河谷到底只有五万兵马。赤扈兵马主力除了要占领大同城外,主要视野还是要放在应州、雁门一线——那里才是伐燕军逃溃的主要方向。而萧林石并无投附赤扈人的心思,赤扈人的西翼兵马也绝不可能毫无忌惮的在恢河北岸驰骋杀来。无论是赤扈人现在想着更多的将溃兵往晋公山方向驱赶,以便日后更多兵马集结到云朔,可以更从容歼灭,还是溃兵在看到南面、西面都被敌骑封堵之后,不得不往晋公山这边逃亡,只要溃兵往晋公山南麓聚集足够多,而敌骑又不敢大举追杀过来,我们应该还是有出手的机会!”
徐怀想想也是,往西逃亡的溃兵,即便往南逃往常山诸岭的通道被敌骑封堵,但他们还是想着能逃去岚州,因此主要沿恢河往西南方向运动,一个个都极力避免被驱赶到北面的晋公山里来。
恢河沿岸又是一马平川,敌骑快速进出穿插,溃兵小股抱团容易,但想大规模聚集却不可能,赤扈人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不过,只要他们被迫往北面的晋公山逃亡,崎岖的丘山将成为他们最好的掩护,将能最大限制敌骑肆无忌惮的穿插屠杀,更不要说晋公山南侧的金城、怀仁都还在萧林石所部控制之下;而晋公山与西山之间的朔州,更是在桐柏山卒的控制之中。
骁胜军、宣武军作为西军精锐,到底比翻墙逃出大同城之前,一个个就将铠甲、刀械都丢弃掉的天雄军将卒溃兵要强一些。
西军兵卒虽然军纪也很差劲,军吏、武将也很骄横,但长年与党项人作战,大多数兵卒还知道刀盾铠甲乃是他们逃亡途中最后的依仗,大多数人并没有都丢弃掉。
这使得赤扈骑兵在追击拦截时,为避免自身出现不必要的伤亡,目前还是以弓弩游射为主,并不追求第一时间歼灭多少溃卒。
徐怀刚才也看到,骁胜军、宣武军不少身手强横的武卒军吏,身边通常都还是有十数乃至二三十人抱团逃亡,这些人都还相对安全,往西翼追击的赤扈骑兵也不会急着强杀他们。
只要这些人能及时往晋公山这边逃跑,只要有了喘息的机会,就能抱团聚集更多的人马,到那个时候,则将他们出动的时机……
他们还得耐心先藏在山谷里!
第一百六十七章 伏击
西翼战场总计有五千余赤扈骑兵追亡逐败。
为尽可能多歼灭伐燕军,一部分赤扈骑兵快速绕到朔州城、宁武及阳口砦之间,拦截溃卒逃往朔州、岚州;一部分赤扈骑兵在恢河南岸纵横驰骋,阻止溃卒逃往南面的常山(陉岭)之中。
他们在恢河北岸仅投入十数队百余人规模的赤扈骑兵,在溃兵之间穿插,同时也有意避开金城、怀仁两城,防备萧林石其部有所异动。
不过,徐怀不以为他们从晋公山杀出,在引起赤扈骑兵主力的注意后,赤扈人集结上千精锐骑兵过来围剿,还需要顾忌萧林石其部在金城、怀仁两城里的驻兵——萧林石其部在金城、怀仁的守军,这时候正在撤与不撤之间挣扎,他们不会投赤扈人,但显然也不可能主动去挑衅赤扈骑兵主力。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徐怀也不想去招惹赤扈人的骑兵主力,直到未时之前,徐怀率领三百骑兵都还潜伏在山谷深处安静的等待战机的来临。
不过,不管多谨慎的猎手,都会有麻痹大意的时候。
越来越多的溃卒看到南面、西面到处都是驰骋杀戮的敌骑之后,被迫往北面的晋公山逃亡。
这时候北岸的赤扈骑兵,一方面看到怀仁、金城、朔州三地的守军紧闭城门,这么长时间没有什么动静,也认定这三城守军不敢出来,另一方面他们也显然不乐意将这些移动的战功留给后续集结的兵马收割。
他们为提高杀戮效率,不仅更频率穿插,寻找战机,同时也分散成更小规模的骑队,猎杀落单或仅有十数人或护盾铠甲不齐的溃兵。
这便是徐怀他们的战机。
要是赤扈人都是百人规模的骑队,他们贸然出击,短时间内却无力围歼,只会引来更多的赤扈骑兵围歼他们。
“来了!”
趴在被雪覆盖的溪沟里,袁垒兴奋的压着声音叫道。
在百余丈外,十数名溃兵将盔甲以及射尽箭矢的弓弩及箭囊都抛弃掉,手持最后防备的刀矛与盾牌,仓皇朝这边逃来——这里是进入晋公山最短的距离。
二十多名虏骑不急不慢的缀在后面,这里地形还相对平阔,距离晋公山南麓边缘的险峻丘山还有数里距离。
他们并不焦急,还想着进一步将溃兵的体力榨干净,然后在溃兵逃入晋公山之前,随便一个冲锋,将这些溃兵的头颅收入囊中。
这些敌骑完全没有注意到徐怀他们已经从山谷里摸了出来。
由于溃兵很少有骑兵的,徐怀他们也将大部分马匹都留在山谷深处,仅携带少量的马匹分散走出晋山公,利用天然的沟堑、干涸或封冻的溪道、矮坡以及树林进行埋伏。
十数名溃兵先发现埋伏在雪地里的一队桐柏山卒,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猝然间哪里分得清敌我,也不看徐忻他们的手势,就仓皇往东面逃去。
追击的虏骑骤然警惕起来,西翼战场到处都是
猎物,他们也不介意放走十数溃兵。
他们当即也不恋战,调转马头就要往南面更为开阔的河谷地撤去。
在内侧负责率领伏兵的徐心庵,看到这一状况,当即吹响木质警哨,率领呈品字形将这队虏骑形成包围之势的三支小队从树林、土堆后杀出,“嗖嗖嗖”二三十支羽箭,便又准又狠的朝马背上后的虏兵射杀过去。
这队虏兵骑跨在马鞍上,反应极其灵活,手持蒙皮小盾差不多都能遮闭要害,而马匹中箭后,只要不是要害,也不会立时仆倒在地;训练有素的马匹也不会惊慌四散奔走,反而会体内的气力都激发出来,驼着虏兵往空隙间直冲过去。
这队虏兵纵马跃过一道溪沟便能冲出包围圈,但好差不差,恰好是徐怀藏身之处。
徐怀看着三匹快马从头顶跃过,他与王举、王宪窥准时机同时出手,三道刀光如圆月贯空,精准无比的往马蹄割去。
三匹战马顿时被割伤马蹄,在半空中就痛得长嘶,马背上三名虏兵猝不及防,两人直接被狠狠的摔出去,有一名队目模样的虏兵身手却是极强。
觉察到溪沟里也有伏兵,在战马被斩伤往前倾栽的同时,这人身子就猛然往侧后仰倒,然后借助马背巅起的力量,身子从马鞍上腾起,人在半空中,一直握持在手里的长弓,也是瞬息间拉开弓弦,一支利箭朝溪沟里的徐怀面门射来。
赤扈人这名不怎么起眼的骑兵队目,能有如此精湛的御术、身手及箭术,徐怀他们即便知道这是在数十年持续不断的血战淬练出来,却也足以叫人触目惊心了。
当然,徐怀手里的刀势未老,转折间一道弧斩,精准无比的斩中箭簇,将虏兵自以为必中的一箭斩落,然后也不管其他,就静待这名已经无法借力的虏兵从半空落入溪沟。
牛二对精准武技显得信心不足,在一匹战马收不住势,从他头横空跃起起,他将长柄铁斧猛然举起。
飞翘起的斧刃一角,锋利无比,从战马胸骨处划拉到后腿裆处一齐破开,没见多少马血,却见肚肠“哗啦”洒落下来。
大部分虏骑都受惊收住马势,一时间搞清溪沟里埋伏多少兵马,猛然拉拽缰绳勒马停在溪沟前,“唏??”马鸣长啸——袁垒他埋伏在牛二身旁,没有捞到第一时间出手的机会,却有一股热液朝他当头洒下。袁垒伸手一抹,不见血迹,却是骚臊味十足,气得他朝牛二破口大骂:“日你这龟孙子,做活不能细腻点,你这一斧下去,将马尿泡都劈开了,洒你爷爷一头。”
“嘿嘿!”牛二伸舌头舔了舔挂到嘴角的液滴,果真是涩苦臊骚。
这时那名从马背腾跃而起的赤扈队目从半空落下,面对徐怀凌厉的刀势,他此时也已经弃弓换刀,人在半空中虽然没有办法借力,但他仓猝间一击横斩,也予徐怀有千钧之力的感觉。
这一击横斩与伏蟒刀里的缠蟒势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缠斗中身体难免有失衡的时刻,利用身体的重心
依附对手,一方面压制对手的攻势,一方面极快调整自己的身姿,都是武技中看似基础,却最考验功夫的精微之处。
有王举、王宪、牛二、袁垒等人在身后,徐怀完全不用去考虑身后的虏兵,他身形如脱兔扑出,刀势连斩带抹,朝那虏兵头目强攻过去。
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场厮杀等着自己,徐怀轻易不会用太过精微的武技对敌,避免力气消耗太剧,但他密不透风的刀势既快又狠、势大力狠,瞬息绽放的刀光将那虏兵头目笼罩之中,迫使对方纯粹以一名武者的直觉与他快速对斩。
虏兵头目到底比徐怀差了一截,对斩十数下便一口气没能提上来,手里慢了一下,眼睁睁见着一道弧形刀光往他的脖颈抹来,下一刻直觉脖颈一凉,浑身的气力在这一刻间被骤然抽尽,人无力的往后栽倒,碧澄的苍穹是他此生所能见到的最后一幕。
这时候另两名从马背上被摔翻出去的虏兵,摔得骨骸欲裂,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却各迎来徐怀毫不留情的一刀横斩。
徐怀看左右及南侧都没有敌骑接近,转身看溪沟北侧的虏骑,再次集结起来要强冲过来。
王举与王宪、袁垒、牛二等人已经跃出溪沟,王宪、袁垒与十数桐柏山卒老老实实将大盾支起来,王举端起一杆长枪这一刻从斜里刺入一匹战马的胸骨,随后就见枪杆如水波晃荡,在枪杆崩断的同时,一股巨力将被刺中,但冲势依旧还在的战马,往斜里带偏,与侧面的虏骑撞在一起。
这些战马差不多第一时间都被侧翼的伏兵射中,但箭创一般面积不大,失血不会太多,甚至不会感觉到特别的痛楚,受激的战马可以跑到脱力而亡,但当中稍有停顿,战马感受到疼痛,再训练有素,也会变得难以控制起来。
而借着短时间的停滞,徐心庵带领三支小队伏兵从侧翼围杀过来,一支接一支的利箭射过来,最后仅有六七名虏骑在彻底合围前强闯过来。
“你们隶属于何人麾下?”徐怀将不远处受惊的十数名溃兵招到眼前,说道,“你们乱糟糟分散着到处逃窜,不要看此时不会吸引敌军主力的注意,但到最后怕是没有一人能逃脱升天。你们将这些人的弓弩、刀盾捡起来,但凡遇到同僚,告诉他们唯有先聚拢到北面的山谷沟壑里,等入夜后再往朔州城方向撤退,才有一线生机。此外,怀仁、金城两地守军,与赤扈人不睦,迫不及已时可以到这两城前躲避敌骑!”
左右到底还是溃兵多、赤扈人追击的骑兵少,很多溃兵看到这一幕,都自发的往这边聚集起来。
“徐军侯来救我等!”往这边聚拢过来的溃兵里,有两名军吏认得徐怀。
徐怀待要再吩咐他们一番,这时候燕小乙从远处疾奔过来,喘着气禀报道:“西南林子外侧有百余溃兵往西仓皇逃跑,赤扈人却有两队百人骑紧缀不舍,可能有宣武、骁胜军的重要人物被赤扈人盯上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相援
徐怀疑惑的朝西南方向看去。
为避免过早惊动敌骑主力,他们选择伏击敌骑的地点,南面有一些杂木错落的疏林遮挡——而他们这时候从山里出来,人在低陷地形里,被树林遮挡住视野,也看不到树林以南的情形。
照道理来说,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这些人他们趁夜往南突围时都有精锐扈卫相随,他们即便遭受到赤扈人骑兵的拦截,只要不是已经被杀死在战场上,又或者已经被赤扈人俘虏,他们只要有机会,应该还是想尽可能往应州、雁门方向逃跑。
倘若是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因为某些缘故被迫退回到恢河北岸,不得不往西逃跑,他们这时候被赤扈人盯上,围追过来的骑兵应该更多,而非仅有两队百人骑。
应该是宣武军或骁胜军的某个都虞侯、都指挥使,赤扈人知道是个重要人物,却认不出到底是谁来?
对西军那些自视甚高、骄横无礼的都虞侯、都指挥使,徐怀向来就没有好的感观,而另一方面他即便 不考虑外围的赤扈骑兵随时能增援过来,仅仅是两队百人骑,他们想要吃下来就极困难。
倘若仅仅是将两队百人骑追兵赶走,他们暴露的可能性太高了。
一旦敌骑主力围堵过来,他们就只能被迫提前杀回朔州,很难达成聚拢、接引更多溃卒的目的。
骁胜、宣武两军加起来是有五六千骑兵,此外军中还有上万匹马,但无论是马步兵,还是骑兵,从大同城南战场渡过冻封的恢河,往应州、雁门方向逃跑,距离要比从朔州境内逃往岚州近得多。
而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视桐柏山众人如仇寇,又怎么可能想着往朔州突围?
他们只会命令这些精锐骑兵、比普通步兵更为精锐的马步兵簇拥他们往南逃。
整整一天,徐怀他们在西翼战场上,就没有看到有多少溃卒乘马西逃。
徐怀他要是这时候率领三百骑兵出现在怀仁与金城之间与小股敌骑作战,赤扈人的眼睛得瞎到什么程度,才会无视他们的存在?
倘若不乘马出击,三百人下马而战,徐怀又有什么自信以为他们能将两支百人骑队逐走,而不是他们被赤扈人的两支百人骑队缠住无法脱身,被越来越多的赤扈骑兵赶来围住?
他们刚才趁溃卒将二十余赤扈骑兵引入包围圈伏击,虽然为了避免太早暴露,没有让埋伏左右的人马都
出动,但也是三倍于敌。
更关键还是这二十余敌骑选错突围方向,好差不差从他们当面撞过来,要不然的话,不用战马围追,能射杀五六名敌骑就顶天了。
当然,大批骑兵出击必然会引起警惕,但徐怀与王举、王宪等七人乘马绕到疏林进行侦察,即便被发现也不用太担心什么。
此时怀仁与金城之间的恢河北岸河川地,到处都是有如惊弓之鸟的溃卒,也非绝然没有人乘马西逃。
徐怀一时拿不定主意,便与王举、徐心庵、王宪、朱二、燕小乙等人乘马赶到疏林后,见左右没有敌骑过来发现他们,便留一个人在林子后看马,他们钻进疏林里往南摸云,很快就看到林子南侧的人马。
相距不过四百余步,此时又晴空万里,赫然是刘衍与另外一名叫陈渊的骁胜军都虞侯在百余甲卒的簇拥下,正艰难无比的自东往西逃亡。
刘衍、陈渊率领甲卒兵甲俱全,阵容严整。
看衣甲服色,这些兵卒多半乃是刘衍、陈渊二人的亲兵扈卫,还有一部分是沿途收拢过来、尚有一战之力的逃兵,经过快一天一夜的逃亡,这些人还能保持阵容整饬,可以说是百战精锐。
当然,再精锐也有限度,两队虏骑倘若不计伤亡,以双倍兵力绝对有能力将刘衍、陈渊这队残兵强吃下来。
不过,领头的虏将真要这么蛮干,回去不被骂个狗血淋头,夜里喝醉酒也多半被部下套羊皮袋打闷棍。
两支百人骑分作六队,从前后左右裹住刘衍他们,有机会就冲上前攒射一通,没机会就紧紧缀着,同时也驱逐其他溃卒接近。
这种情况下,刘衍、陈渊他们西逃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可能再走上一天一夜就未必能进入金城境内,而等候到精疲力竭之时,虏骑就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们歼灭。
“刘世中可能已经战死或被俘了……”王举蹙着眉头说道。
刘衍作为刘世中之子,乃是骁胜军有数知兵能战的悍将,统领的又是骁胜军唯一一支骑兵,他们趁夜往南突围时,蔡元攸、郭仲熊或许会与他们分开走,但刘衍必然会亲领骑兵护卫刘世中左右。
刘衍此时竟然出现在怀仁以西,与陈渊两人身边百余甲卒,也仅有十数匹马,可见他们都与主力部队打散了。
刘世中自然是更凶多吉少。
“你与牛二立即回去,将溃兵聚拢起来作为诱饵部署在溪沟北侧,我们的人马
沿这道土沟、树林埋伏!”徐怀蹲在枯萎的草丛里,跟徐心庵、燕小乙说道,让他们回去迅速调整伏击之事,“我与七叔、王宪他们,尽可能给你们争取半个时辰,骑兵不要多,最多一百人骑兵埋伏,其他人都下马而战!”
徐怀暂时还不想将三百骑兵都暴露出来,这时候多消灭少消灭一两百名虏骑,压根就没有什么意义。
再说真要将两百名虏骑引入埋伏圈硬吃下去,不考虑外围敌骑闻讯过来增援,他们的伤亡能少了?
“刘氏与我王家乃是血仇,刘衍也不是什么好种,要是顺带援手一把却也罢了,何必冒险将虏骑主力都吸引过来!”王宪有些不情愿的说道。
刘氏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矫诏事变,但矫诏事变后不久,刘世中之兄刘世道就在泾州陷害王举下狱,显然那时已与蔡铤互通声气;在蔡铤执掌西军(泾原诸路兵马都总管)乃至回到中枢升授枢密使,推动联兵伐燕,以刘世中为首的刘氏都是坚守的支持者。
要不然伐燕军也不可能轮到刘世中两度出任都统制。
“国恨家仇,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你哪根脑筋犯浑搞不清楚了?”王举训斥道。
“即便清算国恨,联兵伐燕也是他们刘氏鼓动最来劲,他刘家满门抄斩也难赎其罪!”王宪恨气说道。
王氏被迫隐姓埋名迁居他地之初,王宪当时也差不多开始记事,他对最初的艰辛还是记忆深刻的,也从小就隐约知道王氏受人迫害。
相比较而言,他比徐怀对这段家仇更为记忆深刻。
“此时救刘衍,日后很可能证明此举是自找麻烦,但此时溃兵里能有一支仍具有战斗力的兵马,据守晋公山南麓,无论是对抗赤扈人的追杀,还是聚拢更多的溃兵、安定人心,都太重要了,”徐怀简略的跟王宪解释道,“而待赤扈兵马杀到汴京城下,朝廷传诏天下勤王,江淮、江南的禁厢军规模小不说,战斗力也绝不容期待,目前唯一值得期待的也仅有西军而已。刘衍、陈渊二将,还算知军敢战,他们也与赤扈人接触过,他们逃回去后,等到朝廷传诏从泾源、环庆、鄜延、熙河、凤翔五路征召勤王兵马,刘、陈二人所能发挥的作用,可能比一万精锐都要强!你要是不能接受,你与心庵他们回去传信,我与你爹以及燕小乙他们去骚扰敌骑也足够了……”
“我只是看不惯刘家人,却非怯战——”王宪说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传讯
众人退到林子后,徐心庵带上骑术不精的牛二,两人赶回溪沟附近与殷鹏他们会合,部署伏兵之事。
徐怀与王举、王宪、燕小乙、袁垒等人之前伏击虏兵,除了拿白氅遮盖身子外,衣甲都冒充溃兵,即便叫几名虏兵逃脱,也不至于会引起多大的注意。
之前一番打斗后,徐怀他们衣甲都染了一些血迹,更显狼狈不堪,但几匹战马之前都套上马嚼子系在林子深处,这时候徐怀他们额外将马背、侧腹都涂上血迹,搞成一副狼狈不堪、亡命逃窜的样子。
徐怀他们还将脸都涂花涂黑——却是不怕赤扈人能认出他们,但溃兵里要有人认出他们,又被赤扈人捉住,还是有可能使他们提前暴露。
一切准备齐当,他们从树林的东侧绕出,装作仓皇西逃的溃骑,很快就追上刘衍、陈渊二人残部以及紧咬追击的敌骑。
刘衍、陈渊在数队敌骑的追咬下,一个时辰在雪地里都走不出三四里路去。
徐怀他们绕到刘衍、陈渊残部的东南方向,找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勒住马,这时候则将左右形势看得更为清楚。
附近并非仅有刘衍、陈渊一支残部往西缓慢撤逃。
除了零散的溃兵外,还有几支三五十人、六七人不等的残部兵马,位于刘衍、陈渊残部的南侧或侧后方向上。
很显然刘衍、陈渊率残部西逃,一路上遇到不少溃兵。
这些溃兵为敌骑所阻,无法与刘衍、陈渊会合到一起,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自顾逃命而去,还是有几支残部兵马,在更外围跟着西进,寻找机会与刘衍、陈渊他们会合。
可见西军既然无法真正跃升强军之列,军纪松驰,但长年与党项人维持作战,将卒的战斗素质,还是要比天雄军强出一大截。
然而这一状况,也引起赤扈人的注意。
这时候除了两支百人骑队贴近盯住刘衍、陈渊二人所率残部外,另有一支两三百人规模的赤扈骑兵聚拢起来,在南面十数里外缓缓而行。
这支骑队没有急着赶过来会合,应该是刚刚经过一阵追亡逐败,这时候放缓节奏休整。不过,这边要有什么动静,那二百多虏骑纵马驰奔赶来,也就一盏茶多点的工夫而已。
西翼战场,溃卒乘马者极少,徐怀他们八人乘马而来,铠甲刀弓俱全,马鞍旁还系挂备用的长矛、步弓、步盾以及多捆箭矢——要与数十倍于己的敌骑尽可能纠缠更长的时间,徐怀他们也没有办法不带足备用的兵械与箭矢——一看就是高端战力,想不引起虏兵的注意也难。
刘衍、陈渊相隔上千步,他们看不清楚徐怀等人的相貌,却也以为骁胜军或宣武军的某个高级将领在包围圈里东杀西突,这时候撤逃到这里。
刘衍、陈渊当即也是令残部停下来,甲卒以盾矛结阵,唯数不多的十数人也集结起来,想着看有没有机会接应同僚
杀入内围跟他们会合。
追兵缀住刘衍、陈渊所率领的这支残部快两个时辰了,适才捉住几名骁胜军兵卒,认出刘衍、陈渊的身份来。
刘衍作为刘世中之子,在西军之中地位要比其他都指挥使、都虞侯要高,追兵当然还是要先确保这两条大鱼落网。
他们对新闯进视野的七八骑溃兵,主要还是驱赶为主,只是分出三十余骑分从两队往坡地进逼过来。
徐怀见三十余敌骑皆手持骑弓逼近过来,意图昭然若揭,当即与王举两人稍稍退后一些,叫王宪、燕小乙、袁垒等人在前面挡住敌骑的视野,他们在后面迅速摘下马鞍旁的拓木步弓换在手里。
军中好刀易取,良弓难寻。
贯月弓用废之后,徐怀还没有找到一张能在两百步之外贯穿皮甲的超级强弓。
不过他与王举手里的这两把拓木步弓,在军中也是少有的硬弓,弦力足有一石六斗,普通健卒站地开弦都难。
而在马背上,腰腿没有强劲的支撑,仅靠两膀子的气力将弓弦拉满,还要保证足够的稳定性射箭才能足够精准。
在几乎人人都善骑射的赤扈人中,在马背上用强弓精准射敌,都是相当罕见的箭术高手。
徐怀其实也怕从侧翼袭扰时,会遭遇到这样的箭术高手。
对方不需要直接射中他们的人,只需要快速开弦,射中他们的跨下的战马,徐怀他们就只能趁乘着受伤战马还有最后一波余力可以压榨,仓皇往山地或者密林里逃去。
逼近过来的三十余骑里,手里都是有效射程在五六十步之内的骑弓,没有额外携带弓梢更长的步弓,应该没有令他们畏惧的箭术高手,叫人放心不少。
待其逼近两百步左右,徐怀他们才驱马下坡,往北面树林驰去。
敌骑以驱赶为主,但很显然也不愿意放徐怀他们这么轻易逃走。
左前侧的十数敌骑也迅速调整方向,将速度拉起来,折向驰奔,不断拉近与徐怀他们的距离。
赤扈骑兵纵马驰奔时,身子会尽可能压低前倾,左手同时拽住缰绳与骑弓,压在战马的肩颈交接处,右手扣住羽箭,只等双方进入射距之内,时机合适他们就会踩踏马镫,迅速立起身子立起,搭箭开弦瞄准,几乎在瞬息间完成射击。
徐怀他们要尽可能与敌骑多纠缠些时间,不能容忍马匹中箭受伤,转身看到十数敌骑从斜后方追击过来,相距约一百二十步处,也没有想着待距离更近些能多射杀二三人,朝王举叫道:“七叔,射左前黑盔头目,你先出手射其左颊!”
“你对我也够有信心的啊!”王举叫道。
这个距离披甲步射,能中对方的躯干,就算得上好箭术了。
现在他们在疾奔的马背上,在这么远的距离,要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瞄准对方的左脸颊射击,绝对算得上神射了。
“动
手!”王举嘴里虽然这么说,但看到出手的机会,也毫不犹豫搭箭开弦瞄准对准黑盔兵目射去,徐怀错开一瞬开弦连珠射出两箭。
那黑盔虏骑头目,看到王举举弓朝他射来,手中骑弓,直接格打奔面门左颊射来的箭矢,又在电光石火间侧头错开徐怀射出的第一箭,却不料徐怀射出第二支箭矢偏出数寸距离,恰到好处的射中他的脖梗。
那黑盔兵目没有立即死去,只是下意识的捂住箭创处,鲜血汩汩涌出,难以置信这七名溃兵里竟然有两名箭术如此超群的高手,竟然还如此狡猾:大意了。
其他虏骑虽说受惊,但他们不是黑盔兵目,对徐怀与王举所射三箭没法身同感受,同时他们自身也是枭勇异常,瞬时间拉拽缰绳调整方向,与徐怀他们拉开一些距离,但并没有放弃追击徐怀他们,下一步则将队形分散开来,希望以人数的优势,在进一步拉近距离时,对徐怀他们形成压制。
徐怀他们也不敢贪功,纵马往西北侧一支四十多人规模的西军残兵驰去,与他们汇合,令敌兵不敢再逼近过来,他们才停下来,让跨下战马稍作喘息。
“敢问将爷姓名?你们都乘良马,怎么才逃到这里?”
有个都将模样的军将,朝徐怀他们拱手,疑惑的问道。
“我们乃朔州军将,奉命过来接援你们,但前方有大股骑兵拦截,你们需要先往晋公山暂避——到时候或利用晋公山南麓的丘山谷壑避开敌骑围追,或趁夜突围为好!”徐怀见这部残兵携有十数把步弓,但箭囊里空空如也,在逃亡途中箭矢耗尽,当即叫王宪他们从马鞍旁解下几捆羽箭给他们,说道,“我们在北面树林后,还有一些人马——你们等会儿去与刘衍、陈渊将军会合,告诉他们穿过树林往北走,我们的人马会在树林后面接应你们!”
“有没有些吃的?”都将问道,“昨夜突然得令往南突围,兄弟们都没有准备吃食,一路上就啃了一些生麦子充饼,都快走不动了!”
从朔州出来,即便跟随大部队行动,每人随身都会携带水与肉脯、麦饼——徐怀与王举等人随即将随身携带的干粮与水壶都递过去。
看到这边有水及箭矢补充,很快又有一队残兵过来汇合。
这两队残兵稍作休整,他们加起来有七十多人,手举盾牌、刀矛,往刘衍、陈渊汇合过去,徐怀与王举等七人则在外围游弋。
披甲步卒的机动性是比骑兵差得多,但将卒坚韧敢战,又以盾牌刀矛结成整饬严密的阵型,轻骑兵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有可能将其冲溃。
追击的敌骑很显然不想在这时候付出多大的代价,以弓弩驱赶阻拦不了,也只能看着两队残兵与刘衍、陈渊残部合会到一起。
在确认刘衍、陈渊二人得到讯息后开始率部往北缓慢移动,徐怀则带着人先行撤回去……
第一百七十章 诱饵
徐怀与王举驰归树林后的低洼地,朔州的人马都已经埋伏好,有白色大氅、袍衣作为掩护,丘山沟谷里的积雪又眩眼,不定睛看上一会儿,很难看出异常来。
这时候被迫逃往晋公山的溃卒也多,树林北面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脚印以及血迹,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就算之前被伏击的那队敌骑有五六人逃出去,他们也只会认定这边是之前聚拢起一股颇有战斗力的溃兵而已——他们即便能引起赤扈人的一些注意,应该也是极有限度的。
朔州人马进入预定地点埋伏下来,当然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问题,但徐怀的计划里,想要将左右百余溃兵聚拢起来,当成诱饵部署在低洼地里,像是等着接应刘衍、陈渊残部,这个环节却有些麻烦。
这些有如惊弓之鸟的溃兵好不容易摸到晋公山的南麓边缘,再有四五里地就能逃入山里,徐怀他们撤回来时,他们都想提前逃入晋公山,不愿留在洼地里充当诱饵,这时候正被徐心庵带着十数人拦住。
“你们当中可有人识得山川舆图?”
徐怀听徐心庵说过情况,驱马来到这群溃兵面前,勒住缰绳,目光平静的朝这些人脸上扫过去,问道。
“我们略知一二,”两名军吏走上前说道,“但这与我们留在这里跟虏骑厮杀,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个样子,留下来只怕会给你们添乱啊!”
这两名军吏之前就认出他的身份,徐怀猜测他们在军中地位虽然不高,但应该是在都统制行辕或监军使院任事。
要不然的话,骁胜、宣武二军普通军吏,平时都在军营之中,哪有机会跟他打照面?
徐怀翻身下马,将这两名军吏以及其他看着像是节级、旗头模样的几名军吏都叫到跟前,捡了一根枯枝在雪地里简略划出晋公山与朔州城的地形图出来,跟他们说道:
“你们能粗识山川堪舆就好——这是晋公山,这是朔州城,这是西山,你们至少要从晋公山经朔州城,逃入西山,才有可能安全逃回泾州去。目前赤扈人在怀仁以西投入的兵力有限,他们没有办法尽杀往南、往西逃窜的溃兵,因此尽可能将所有人往晋公山里驱赶,往后四五个月,都将是大雪封山,山里连只野鸟都捉不到,这些人逃不出去,自然就冻死、饿死在山里。你们这时候就算能成功逃入晋公山,但要从晋公山翻山越岭,走到西南麓边缘前往朔州,需要几天时间,你们有想过没有?你们想想看,倘若十天半个月后,你们即便能走到晋公山西南角,但到那个时候赤扈人又能调多少兵马,插入晋公山与朔州城之间拦截你们?你们最后真能从晋公山逃出去,不被困死在山里?”
赤扈人在歼灭伐燕军主力之后,就会倾其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压根不可能去管逃入深山老林之中的散溃兵马,但徐怀知道战斗力要强一截的西军将卒同样来源复杂、军纪散漫,连自家主将的命令都有可能当耳旁
风,他此时想要他们听令行事,就得连唬带吓。
泾原多山,诸多军吏都知道进入晋公山里,没有识路之人引导,不要说十天半个月未必能走到朔州城附近了,甚至都有可能摸不出山去。
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他们在山里吃什么?
“请徐军侯救我们!”几名军吏叫道。
“我问你们,倘若是你们驻守朔州,我徐怀陷入成千上万敌骑的围追堵截之中,你们会来救我们吗?”徐怀问道。
几名军吏面面相觑,皆默然无语。
“我们适才已经救了你们一遭,现在要求你们与我们一起接应刘衍、陈渊等人,而这些人还是你们的西军袍泽,你们只想着自己赶紧逃脱升天,推三阻四,这时候怎么能张开口,要我们再援助你们?是我徐怀欠你们的吗?”徐怀冷冷盯着这些人,沉声问道。
“……”诸军吏都没有勇气与徐怀对视,低下头来。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但人不自救,天必绝之。你们都已经被赤扈人杀破胆了,我留下你们也没有用,你们走吧,但各自安好,你们不要想着从朔州获得干粮、兵械,借道逃走,朔州不欠谁的,要救也只救当救之人!”徐怀绷着脸,挥手说道,“朔州是尚有四千健锐在,但他们都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面对杀气腾腾的赤扈骑兵,他们为什么不避其锋芒,弃城逃走,却还随我深入这混乱之地,去救济你们仓皇不知所措的大越袍泽?我们是愚蠢吗,是我们天生犯贱吗?你们这辈子就算不为他人拼命,也怕得不敢为自己拼命?逃,就知道逃,能逃回娘胎里去?”
“我们知错,愿听徐军侯军令行事。”几名军吏说道。
徐怀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我们是要借助晋公山崎岖的地形,对抗赤扈骑兵的追杀,但要想以最快的速度安全撤到朔州去,就不能躲进晋公山深处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晋公山的边缘,聚集更多的袍泽。大家携起手来,敌强,我们就暂时躲进山里,以避锋芒,或倚险地以守——要知道,只是暂避锋芒,是为下一次更好的出击,但绝不能就想着一个逃字;敌弱,我们就出山,沿着山缘往西走,或扰袭敌军,接济更多的袍泽,这样才能比迷于山途乱走更快抵达朔州!但是,要做到这一步,我们必须金城团结、舍身忘生——虽说我也不知道最后能有多少人逃得出去,但我徐怀唯一能给你们的承诺就是,我徐怀绝不弃你们独走!你们要是担心充当诱饵太凶险,那好,我留在这里与你们一起充当诱饵,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唯军使马首是瞻!”几名军吏再无话可说,当即都表示愿意听令行事。
这百余溃卒来自骁胜、宣武两军各部,互不统属,徐怀也不指望他们能配合无间,只是叫几名军吏各领一队,执刀盾枪矛,两队朝南结横阵,各两队在侧翼结斜阵,防止敌骑直接冲击过来,另外中间留出空隙,供他们乘马进出。
这样看上去,也像是他们
仓促撤回来,率领这边聚集的残兵等候刘衍、陈渊他们过来会合。
徐心庵让人从山谷里拿来一些大盾、枪矛及箭矢补充残兵,刘衍、陈渊率残部移动很慢,树林里有斥候潜伏盯着双方的动静,徐怀见还有时间,又将王举、徐心庵、殷鹏、王宪他们召集起来,又将伏击作战的细节推演了一遍,叫徐心庵、殷鹏他们各自返回埋伏地。
很快,有十数赤扈斥候骑兵穿过树林,在千余步远处停住,盯着徐怀他们这边。
王举看了一眼敌兵斥候,问徐怀:
“敌军对西翼的重视程度,比预想中要高,他们很可能对朔州已经有所注意——我们倘若在晋公山南麓边缘,将两三千甚至更多人数的溃卒聚集起来往朔州城转进,很可能会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过来拦截!你有想过这个问题?”
“……”徐怀点点头,表示他考虑过这种可能,俄而蹙紧眉头,握住腰间的佩刀,说道,“说实话,这时候与赤扈骑兵主力硬打,不能算多明智的行为,但要是注定无法避免,我觉得晚打不如早打!”
昨夜伐燕军突围被拦截,徐怀他们虽然没有办法派出斥候进入如此混乱的战场,但到这时候接触不少溃兵,还是搞清楚一些状况。
不像天雄军当时主力是被憋在大同城里,这次骁胜军、宣武军主力是在越过恢河往南突围,于凌晨时分在恢河南岸被赤扈骑兵主力拦腰截断。
这时候大部分兵马只是被打散而已,真正被赤扈骑兵歼灭或俘虏的人马还是少数。
应州城在大同的西南,雁门关还要更往西偏出一些,而越过恢河之后,应州城以东还有六棱山、娘娘岭等山岭近在咫尺。
这些山岭虽然远不及南面的陉岭(常山)雄峻,但作为燕山山脉的余脉、支脉之一,也是沟深崖险、地形崎岖,有利步卒躲藏,不利骑兵进入追剿。
在往应州、雁门方向突围的通道被拦截之后,伐燕军必然会有大量的兵卒就近避入六棱山、娘娘岭等山之中。
对赤扈人而言,他们更为重要的任务是组织兵马攻下应州城,并将大量的骑兵部队部署在黄水河两岸,切断六棱山、娘娘岭通往常山的通道,这样才能真正达成歼灭伐燕军主力的战役目的。
应州、怀仁以西的战场,虽然也有成千上万的溃兵西逃,哪怕赤扈人对朔州已经有所重视,但始终是居于次要地位的。
所以,即便在晋公山南麓聚集溃卒规模过大,有可能会吸引一部分赤扈骑兵主力过来,徐怀也并没有特别的担心。
而能预料到的是,倘若较大规模的战事无法避免,一定会发生在从晋公山西南角往朔州城这一段二十余里空隙处。
在其他地方,敌骑围过来,溃兵残部都可以暂时退入晋公山避战;唯有这一段空档要硬闯,还要赶在曹师雄正式投敌、有可能出兵北上围困朔州城之前硬闯,时间其实非常的紧迫!
第一百七十一章 会合
远看着山地还远,但穿过树林,刘衍才发现他们距离晋公山南麓崎岖的山地就只有五六里距离。
想想也对,恢河两岸的平川地,开阔处也就四五十里纵深,还有种种坡岗溪沟纵横其间,距离晋公山怎么可能会太远?
只是他们厮杀一夜,西逃又仓皇如狗,脑筋实在有些晕头转向了,视野里又到处都是疏林、雪地、敌骑,就有一种山岳遥远的错觉。
刘衍抓了一把雪,嚼咽入喉,让冰冷刺激得自己更清醒些,但心里却越发苦涩。
凌晨时突围主力与赤扈人撞到一起,当时的赤扈人可没有半点游斗纠缠的意思,大股骑兵分作数队,一波接一波,一波比一波凶猛的凿穿进来,不一会儿就将军心动荡的突围主力切割得支离破碎。
凌晨时星月照耀雪地,也只能模糊看清远处的景物,兵马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刘衍身边也只有数百精骑追随他厮杀。
混乱中也不知道射出多少支箭,也不知道砍坏多少把刀,早就筋骨力乏酸软。
又在厮杀中不幸座骑前蹄踩到冰窟窿里,他猝不及防从马背上狠狠的摔下来,整个人着地就摔昏了过去,醒来时才知道忠心耿耿的亲兵差不多都拼光了,就剩十数人趁乱将他救出重围。
恢河南岸赤扈骑兵太多,他们被迫退回到北岸,从混乱战场的隙缝间往西逃走;他们天亮时与被打散后只能撤回北岸寻找逃脱出路的陈渊遇到,两人收拢一些逃跑途中还能坚持携带完整兵甲的兵将,但这时候赤扈人已经完全控制住恢河南岸的战场,开始往西翼分出兵马追亡逐败。
他们一路杀退三支小股敌骑,但最终被两支百人骑盯上,一直纠缠到这时都无法摆脱。
厮杀、逃亡七八个时辰,刘衍、陈渊与诸多残兵早已精疲力竭,与敌骑纠缠,往西突围的速度又太慢,而这时候敌人这时候又确认他与陈渊的身份,正召集更多的骑兵过来参与围堵,令性情刚强的刘衍也禁不住一阵绝望。
他与陈渊之前不是没有想过避入北面的晋公山,但他们心里很清楚,赤扈人已然对大越宣战,后续只会集结更为庞大的兵马南下。
他们逃入冰天雪地又荒无人烟的晋公山,赤扈人不需要进山追剿,只需要从外围封锁通道,他们这么多人在晋公山里没有一口干粮,能支撑多久?
甚至还不如趁此时有些气力能够压榨,一鼓作气往百余里外的朔州城突围,生机更大一些;沿途也能与其他往西逃亡的残兵相互援应,或许能有一些人逃脱升天。
直到北面那支残兵顶着敌骑箭矢,跟他们会合后,说那七名骑士乃是朔州军将,说北面晋公山里还有朔州人马接应,他们当然改变主意,决定先往这边突围过来。
然而穿过树林,除了另
一支百余人左右的残兵外,不知朔州人马的踪迹,刘衍心里一片冰冷,怀疑刚才冒着敌骑箭雨,损失七名手下,跟他们会合的宣武军都将赵千杯是不是听岔了。
“日娘的,老子莫非听岔了?”赵千杯也有些发懵,抽了自己一巴掌,啐骂道,“朔州那几个狗东西骗我们?我就知道朔州那些狗东西不可信,老子刚才怎么就犯浑信了?”
“那几个人也在那里!”有人眼尖,认出徐怀他们来,即便脸面刻意抹黑抹花,但他们的身形神态以及身上所穿的铁甲,非寻常溃兵能及,定睛去看,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那可能是听岔了!”刘衍说道。
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哪怕徐怀在朔州已然投敌,也没有必要派人设计坑他们这边瓮中之鳖。
他们都凄凉成这样子,已经深陷重围之中,还有什么好值得设计的?
刘衍对朔州再有成见,也不觉得之前出现的七名朔州军将怀有什么恶意,更大可能是赵千怀听岔了,而此时另一支近三百骑规模的赤扈骑兵正往这边赶来,他们也没有回头路可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两百多赤扈骑兵,这时候重新聚集两支百人骑队,从左右两翼追出树林。
斥候也已经传报这边有百余大越残兵结阵,欲接应刘衍、陈渊残部,他们看到这边集结的大越残兵,兵甲还算齐整,阵型严密,也不敢轻举妄动,找了一处高地,观望左右的形势。
他们确认没有别的异常,猜测刚才有一支小队骑兵在这里遭遇伏兵,死了近二十人,便是这支残兵所为。
赤扈人是作战经验丰富,但越是如此,他们心里更清楚,轻骑兵直接冲击盾矛交结、内有弓弩压阵的密集步甲阵型,特别是对方还有极强的作战意志,伤亡是很难想象的,甚至阻止刘衍、陈渊率残部与这支残兵会合,都会付出不少代价。
赤扈骑兵决定不去阻止刘衍、陈渊率残部与新出现的这支残兵会合,而是分出一部分人马,直接绕到北侧下马,据一处高地以刀盾列阵,拦截这些残兵逃入晋公山里,等着后续更多兵马,围歼这支已有三百余人规模的残兵。
虽然帅帐明确下令追亡逐败,尽可能将溃卒驱赶到北面的晋公山就可以了,要尽可能硬啃那些抵抗意志还较为坚决的残兵,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但刘衍作为刘世中之将、骁胜军第三将,与骁胜军第十将陈渊显然是两条在必要值得付出一定伤亡也要捉下或击毙的大鱼,怎么能轻易让他们逃入晋公山,有朝一日成为赤扈铁骑南下的碍障?
…………
…………
“刘军侯、陈军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情相见吧?”
两支残兵会拢到一起,徐怀叫刘衍、陈渊所率的残
部撤到阵内来休整,抓紧时间吃些干粮补充体力,他与王举朝站在阵前眺望敌骑的刘衍、陈渊二人走去,淡然问道。
“……”认出徐怀来,刘衍、陈渊愣怔了半晌都没有言语,待要说话时,却发现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应州军议时,徐怀就断言赤扈人必怀杀心,借兵攻城纯属于引狼入室、自寻死路,甚至不惜在公议时触恼他父亲及蔡元攸训斥田志臻。
然而他们虽然耻于借兵这事,但对赤扈人却无戒心,甚至打心底认为徐怀、朱芝等人作为王禀的走狗,骨子里是怯弱无能的。
他们甚至在军议时还耻笑徐怀、朱芝。
他这时候能说什么?
当然,徐怀此时也不可能图心里爽利,去奚落刘衍、陈渊?
真要是单纯想奚落西军诸将,他大可以坐守朔州,哪里需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只为了图嘴快却叫刘衍、陈渊心里不爽,而不念他们的好?
“现在形势很危急,赤扈人兵马太强,后续必然还会有更多的赤扈骑兵集结过来,我没有办法将朔州仅有的三四千人马都拉出来接援诸位,还请刘军侯、陈军侯见谅,”
徐怀不需要跟刘衍、陈渊打什么哑谜,开门见山的说出他下一步的计划,说道,
“除了这支残兵外,朔州仅有三百人马埋伏山谷、溪沟及树林后,目前追过来的这部分虏兵还没有觉察。我们接下来要先将在这里下马列阵的百余虏兵都吃掉,然而退到溪沟后面的山地进行更长时间的休整。不过,后续进入云朔的赤扈兵马会越来越多,曹师雄也随时有可能投敌,我们要是想已经逃入怀仁、金城一带的数千溃兵能更多的经朔州逃入西山,我们就不能没有作为……”
大越立朝以文御武,军中诸多高级将领都极缺乏战略思维,但刘衍、陈渊少年时就从军随父亲征战,近年来又各自统领一部兵马,战术素养还是足够的。
赤扈人南下战略会是怎样的选择,他们一时间还揣摩不透,但此时集结的赤扈骑兵已经将伐燕军主力击溃,他们要是还考虑不到曹师雄的投敌可能,就只能说愚蠢了。
曹师雄投敌,代州、忻州乃至太原都没有多少能战兵马守御,整个河东都将危在旦夕。
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聚拢更多的溃兵,先撤往朔州观望形势。
刘衍、陈渊都不是畏死之人。
单纯是图自己活命,他们逃入山中,哪怕再曲折,杀马充饥,一路跋山涉水,逃回泾原的机会也绝对不小,但是骁胜军、宣武军六万健锐丧命于云朔,他们自己逃回去,有什么脸面见泾原父老,见两军将卒的父母家小?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救一些人出去,能叫心里少些愧疚。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合围
最先穿过树林的两百余赤扈骑兵,为阻止伐燕军残兵进入北面晋公山崎岖不平的南麓岭地,分出一半健锐下马作战,在残兵的正北方向上,登上一座比四周仅隆起四五丈高、四面地形平缓的坡岗,以刀盾弓弩列阵。
为防止厮杀时战马受到惊扰,这些战马由少数几人远远牵开,还有半数骑兵则集结于坡岗的东侧以为援应。
在他们看来,短时间内虽然处于兵力上的劣势,骑兵作战的盾甲刀弓与步甲相比也有较大的差距,但他们另有一支近三百人规模的骑兵已经接近树林的南部边缘,相距就四五里地,而在更大的范围里,更是他们赤扈人统治着整个战场。
他们要是为一时的劣势而不敢纠缠、拦截眼前这支约三百人规模的残兵,放任他们逃入晋公山里,特别是这支残兵里还是两名都指挥使、都虞侯级别的人物,他们这辈子都不要想在同僚面前抬起头来。
然而徐怀就是要他们有这样的自信跟错觉。
也唯有如此,他们才有机会将这百余据坡岗列阵的虏兵绞杀在晋公山南麓之前。
待刘衍、陈渊所率的残兵匆忙吃过干粮补充体力,三百人马便分作三队,往坡岗杀去。
驻守坡岗的百余虏兵当然不会急着反攻,三分之二的虏兵持刀盾围成圆阵,三分之一的虏兵持骑弓在圆阵射击。
步甲所持大盾,比虏兵所持的圆盾要宽厚多了,能遮挡住主要躯干部位,但大多数残兵在聚集之前都互不统属,仓促之间集结的冲锋阵型却怎么可能谈得上整饬严密?
慌手慌脚间,不时有兵卒被虏兵精准射出的箭矢射中,但徐怀对一声声惨叫充耳不闻,与王举、王宪、袁垒、燕小乙等人前五后六各持刀盾,仿佛无坚不摧的箭簇,坚定不移的往前推进。
牛二不擅骑术,刚才没能随徐怀他们纵马去袭扰敌军,心里已经是老大不愿意,这时候他居于正中,将长柄斧捆在身后,手持刀盾像野兽一般嗷嗷叫着往前迈步。
倘若左右皆是桐柏山卒,徐怀会安排刀盾兵在他们每个人的左右,由他、王举及牛二等人持斩|马刀、陌生、长柄斧等重器,在前砍杀最为犀利。
不过,这些西军残兵心存怯意,还远不足以信任,所以徐怀他们自己要么弃重兵器不用,要么负于身后,左手持大盾遮护脸面、躯干,右手持直脊横刀往前冲杀。
对方都是下马而战的骑兵,刀弓盾甲都处于劣势,也没有长柄重器能威胁到他们,徐怀他们不用长柄重兵器开路,没有什么不方便,也算是藏拙——徐怀与王举也特意位于牛二的左右,就怕这浑东西杀起性忘乎所以。
赤扈骑兵是极其精锐,二三十人规模的骑队头目,基本上都是战斗技巧精湛的老卒,甚至能强撑一口气,与徐怀对砍十数刀。
眼前驻守坡岗的百余虏兵里,是有四五个这样的好手,放在任何一支冷兵器军队之中,比例已经高得吓人,这也是赤扈崛起大漠三四十年征伐不休最为耀眼的成果,也是令徐怀惊畏的地方。
不过此时
在这个狭小的战场里,徐怀却没有什么担忧。
他与王举自不用说,牛二以他过人的气力,在密集的战阵之中,不需要自己兼顾左右,仅仅举刀对斩对劈,对方也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
而王宪作为王氏子弟,自幼得王举真传,虽然缺少血战淬练,身手也绝对不弱——袁垒、燕小乙等人倘若捉对厮杀,也不会比赤扈人的骑兵队目稍差。
徐怀等十一人作为锥形阵的箭簇部位,阵容可以说是奢华,更何况他身上所披乃是无惧箭矢及刀剑劈斩的札甲、鳞甲;甚至仅他们十一人,直接将百余虏兵凿穿,都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们仅仅将百余虏兵凿穿,西军残兵却没有办法在外围形成有如铁桶的合围,就没有办法将百余虏兵全部绞杀在这坡岗之上。
而外围的西军残兵阵型不整、斗志不坚,稍有不慎则有可能会被外逃的虏兵冲散,从而叫左翼的百余敌骑找到机会,纵马冲杀过来,使得场面彻底混乱起来。
这显然不是徐怀乐意看到的局面,也绝对不能算是合适的战术安排。
因此,即便有能力,徐怀也是摁住躁动不己的牛二,进入虏兵骑弓射程之内后,就在距离前列虏兵不到三十步处有如磐石停住,不急于将其凿洞杀溃。
有徐怀他们在前面顶住,后面那些被虏兵利箭连射七八人、慌乱不已的西军残兵很快也就镇定下来,他们举起盾牌,进入徐怀等人身后以及左右两翼的既定阵地。
有前面的盾阵掩护,后面的弓弩手则持步弓与对面的虏兵对射。
虽说西军残兵的箭术要差上一大截,但步弓的射程及射速、射透力都非骑弓能比。
而虏兵所持圆盾,相当于超大号的护心镜,无法将四肢腰胯都遮闭住。
哪怕是在对方的射程内进行对射,西军残兵很快也获得压倒性的优势,令虏兵只能更密集的团缩在一起,以便在外面能同时用多面圆盾遮挡。
而在更远的方向,陈渊率一队残兵从坡岗的西侧逼近,刘衍率一队残兵从东侧插入,试图将左翼的百余虏骑往外围逼走。
西军残兵的意图昭然若揭,就是要从三面将坡岗上下马作战的百余赤扈健锐围住进行聚歼,但赤扈人并不为意,左翼的百余骑兵对射一阵,见不能拦住刘衍所率残兵的步伐,轻易就往外围拉开些距离。
他们马上就能有小三百精锐骑兵来援,不急着疾驰过来,主要也体恤马力,担心七八个时辰没有真正停下来歇息,战马会吃不太住,但也已经有十数骑作为斥候从树林里驰出。
而更大范围的战场上,又是他们掌握绝对的统治权,他们在坡岗上有一百余悍卒,被三队西军残兵围住,有什么好担心的?
甚至只要一盏茶的工夫,待三百援骑驰来会合,他们分作数队,轮击进攻三队西军残兵的侧后,还愁不能将这些不知好歹的西军残兵击溃,为同僚解围?
在他们看来,坡岗上被围的百余下马作战人马,就是西军残兵咬了就无法脱钩的诱饵。
却是在徐心庵、殷鹏各率百余人马扛着长矛背负大
盾,从北面相距更近的树林及溪沟后疾奔出来,他们脸上那迷之笑容在这一刻才骇然凝固住:这是针对他们的诱饵?
当然,这些人心里是有些震惊,心里却也没有什么恐惧。
他们即便看到伐燕军残卒兵甲齐全,士气高昂,还提前在此设下陷阱引诱他们进来,但就算不考虑外围随时会增援过来的兵马,仅仅在这一狭小战场上,掰着手指算兵力,他们也有五百精锐,难不成赤扈健儿面对同等数量的伐燕军残卒,就不敢打硬仗了?
赤扈男儿以战死沙场回归长生天的怀抱为荣,这时候会怕死伤几十人?
真要是如此,赤扈男儿如何纵横万里大漠,无人能敌?
于左翼率领百余骑兵是赤扈的一名百户将,他知道骑弓对盾甲俱全的步甲威胁有限,当即下令众人将弓箭都收起来,皆从马鞍旁摘下护盾,从腰间拔出佩刀,在外围三百骑还有两三里距离没有赶到之时,就迅速调整阵形,直接往徐怀他们所在的这队残兵侧后冲杀过来。
“牛崖山,扛大盾去挡敌马!”徐怀朝牛二喊道。
他见虏兵也是枭勇,明知道他们这队残兵战斗力看上去最强,却硬是直接往他们这边冲杀过来,意图将他们这边直接冲溃,以便接应被围的兵马一起,像秋风扫落叶般横扫其他残兵。
倘若三百残兵经过整合,徐怀一定会下令诸部用盾矛守住阵脚,抵挡敌骑的冲杀,待将其高速冲击的势头卸下去,再组织反杀。
但是,很可惜不要说他身后的这百余残兵了,刘衍、陈渊两人亲自率领的残兵,这时候都未必能直接对抗如此枪枪见血的冲杀,只能是他们十一人穿插到东南侧,直接去硬挡这队骑兵的冲锋。
徐心庵、殷鹏所率人马距离战场更近,但他们是步行,大约要比对方三百援骑晚半盏茶的工夫进入战场。
最关键的还是这半盏茶的工夫。
这半盏茶的工夫,对方近四百战骑,估计都能轮流冲杀一次。
他们倘若抵挡不住,徐心庵、殷鹏他们各率兵马就地收缩结阵,但三百残兵一定会被冲得七零八落,沦为虏骑肆意屠戮的鱼肉瓜菜。
从这点来说,赤扈骑兵不仅队目一级的基层武将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及技巧,百户将一级的将官战术素养也高得吓人。
这完全是多年血战淬练出来。
可惜的是,这队虏骑遭遇的是他们。
这时候徐怀也不敢藏拙,从诸列残兵之间进入东南翼,他直接解下背负身后的斩|马刀,借助一定坡度,将斩|马刀高举,在当头虏骑冲抵到近前一瞬间,嘶吼一声,震动全身骨骸,右脚后拧,左脚似箭簇前迈,将浑身劲力激发起来,带刀刀锋有如千钧之物往前斩落,刀锋从虏兵左侧肩窝处劈入,剖胸破腹之后,刀势丝毫不滞,从战马左肩脊劈入,至颈下而出。
“好一个斩山势!这把斩|马刀在你爹手里,也不过如此威势!”王举换回重逾六十斤的浑铁长枪,以枪代刀,将当前一匹战马头颅抽碎之余,还不忘夸赞徐怀一声……
第一百七十三章 杀敌
敌骑冲杀过来,面对步战的徐怀、王举他们,天然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但可惜马背上的这些赤扈健锐所持皆是短柄弯刀。
他们作为轻骑兵,主要是游戈于敌军侧翼,以弓弩及高超的箭术射杀敌军。
即便要接敌,特别是从正面冲击步甲阵列时,他们最先要做的就是要将步甲用盾矛组成的碍障撞开。
最好能将步甲阵列冲溃打散,然后他们借助战马高速驰骋的优势,穿插敌阵,用刀刃就能熟练的割开对手的脖项,又或者从侧面肆意劈砍慌乱的对手。
倘若他们不能第一时间将步甲坚如磐石的阵列冲撞开,正常的选择就是迅速收拢兵马往后退避,寻找新的机会。
甚至绝大多数时候,赤扈人的轻骑兵都会尽可能避免从正面直接冲击步甲阵列。
这本身就是他们的大忌,不得以才为之。
他们进攻步甲阵形,主要是斜向冲击步甲阵容的斜角。
这样会形成非常流畅的车轮战术,不断的进攻、冲击步甲阵列的侧前角,达到不断消耗对手,最终使之崩溃的目的。
轻骑兵的阵型不管有多少变化,战术原则其实很简单。
不过,徐怀他们钻出东南翼,仅十一人站在其他西军残兵之前,那名百户将再谨慎,再经验丰富,率领百余精骑,又怎么会避开他们的锋芒?
百户将都恨不得将这十一人一口吞噬下去。
这时候赤扈骑兵手里的弯兵就成为他们最致命的弱点。
这些虏骑倘若所持皆是长枪、长矛、马槊等长杆长柄兵刃,徐怀、王举再是武勇,面对三五支乃至七八支携战马冲刺之势、同时往脸面、胸腹等要害部位攒刺过来、有千钧之势的枪矛,他们有几个胆子敢直接用血肉之躯去硬扛?
又或者说他们有什么自信,以为自己一定能在瞬时间将七八支攒刺过来的千钧重矛格开?
他们身上所穿的铠甲,可以挡箭矢以及刀剑的削劈,却抵挡不住锋利矛刃、枪刃的攒刺以及陌刀等重锋刀的重劈重斩。
他们身穿铠甲,同时又注定难以灵活避闪攒射,这时候他们只能用重盾及矛阵硬挡,将对方的冲杀之势缓下来后再上前厮杀,但这时候需要更密集的阵型才行,十一人是远远不够的。
现在对方是手持短兵的轻骑兵,徐怀在战马及身的瞬时,无需顾忌会有长枪矛槊当胸攒杀过来,当然可以极其从容的从起势到敛势,丝毫不差的将伏蟒刀的威势彻底发挥出来,从而在将马背的虏兵杀死之余,还有余力将奔驰的战马冲势带偏,使之往侧面的虏骑撞去。
徐怀与王举一左一右,将最为居前的一名虏兵击杀,还将两匹战马往两侧带偏,这时却不是百余虏骑组成的冲阵瞬间将徐怀他们吞没,却是骑阵自身被徐怀、王举直接撕开一个
豁口。
虏骑连人带马,加上铠甲以及马鞍旁系挂的物件,足有上千斤重,同时又是以这么高的速度接战,威势可谓极强,寻常人连站在马前的勇气都未必有。
这时候倘若说马背上的骑士被杀死,这个不奇怪。
甚至只有一名小兵有足够的勇气,端持长矛对准高速冲杀过来的骑兵不避让,都有机会杀死马背上的人。
阵首也永远都是伤亡比例最高的。
问题是对方杀人之余,还要将高速冲刺的战马带偏掉,这是何等恐怖的巨力与精准战技?
要知道这么快的战马冲击,就算是力士肩顶住大盾对抗,倘若不知道卸劲的窍门,仅仅是硬扛,全身的骸骨都有可能会被撞得粉碎。
这也是百余虏骑敢直接冲杀的关键,他们以为这些西军残军,仓促间不可以结成多严密的步阵,撕开将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是他们没有想这些残兵里,除了刘衍、陈渊二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竟然还藏龙卧虎,隐藏如此悍勇的两名强将。
一方面是前进冲杀方向受到干扰,一方面为徐怀、王举的雄壮身姿所震撼,后面的赤扈骑兵这时候也难免出现一些混乱。
有人顺势拽动缰绳往侧边偏转,以免跟前面混乱撞到一起,有人则是见猛将而心喜,以为能猎得更大的战功,嘶吼着继续往前冲杀。
在骑阵被撕开缺口的瞬间,王宪抢出半个身位,闪烁寒光的枪刃仿佛毒蛇从草丛深处猛窜出,狠狠的扎入一名虏兵的侧腋,又瞬间抽回去。
王宪气力不及他父亲及徐怀雄壮,使不动六十斤重的浑铁长枪,但木杆长枪在他手里仿佛游龙一般灵动。
徐怀手中斩|马刀劈出一道道凌厉的刀光,令敌骑不敢近他一丈范围之内,瞥眼看到牛崖山竟然想弃盾换斧,骂道:“牛二你这狗|卵子,你敢弃盾换刀,小心老子拿军法治你!”
“老子不要耍这破盾,一点都不好耍!”牛二看徐怀、王举、王宪三人居前大开杀戮,燕小乙这孙子也能仗着身手灵活,从侧翼快进快去,不时给敌骑抽个冷子,他却只能持着破盾在旁边看戏,气得要哭。
徐怀朝他叫道:“你这龟孙子双手握住铁盾,将虏兵从马背上撞下来,将他们的脸面砸成稀巴烂,用斧头劈开更爽!”
他们仅有十一人居前,要顶着百余虏骑的冲杀,要组织后面的残兵鼓足勇气从侧翼接敌,减轻这边的压力,徐怀这个节骨眼上哪里敢让牛二将重盾换成长柄斧杀入敌阵去浪?
徐怀又吩咐燕小乙道,“燕小乙,你看住牛二这狗货,要是他不听话,你拿棒槌将这孙子砸晕过去!省得他去送人头。”
牛二只要有机会居前接敌,哪里管手里是斧是盾?
他手里这面铁盾,乃是齐胸高的木牌底板蒙住一整片锻打的甲片,有五六十斤重。
这样的大盾普通将卒要背着走,在战场上用木架子支撑起来作为遮护,也只有牛二这样的神力才能单手举起冲锋陷阵。
其他人要么手举蒙熟牛皮的木盾,要么全力扛起大盾随左右推进。
不过,牛二力气是壮,但他左手持盾,右手所持短刀,却很难与高居马背之上的虏兵接战。
现在徐怀禁止他换用身后所背的长柄斧,却许他用铁盾杀敌,牛二当即将右手短刀扔掉,从徐怀与王宪之间的空隙抢出身位,将铁盾当作重器便往一名虏兵当头拍过去。
那虏兵也是倒了血霉,要是劈砍过来的是长刀,他还能以弯刀圆盾格挡,但看铁盾当头砸过来,仓皇间举起圆盾去挡,沛然巨力传震,半个身子不由自主被打偏斜出去。
徐怀快如流星的一刀,在半空中拉出一道弧形寒光,下一刻就将这名虏兵左臂齐膀子劈断下来。
“这个人头要算我的!”见徐怀抢他的人头,牛二不忿叫道。
“算你半个!”徐怀没好气叫道,“你就这样打,将马背上的虏兵砸歪斜过来,给左右创造一击毙杀的机会。虏兵刀势凶狠,你就拿盾去挡——你每助杀一敌,就算你半个人头!”
“那这还差不多!”牛二满意叫道。
在左翼百余虏骑极其果断的对徐怀那边发动冲击时,刘衍一颗心是悬着的。
他心里很清楚,他与陈渊率残兵能与两队虏骑周旋两个时辰,最为关键的是这两队虏骑想要无损猎杀他们的人头。
这也是赤扈人在草原之上对待弱小猎物的常规战术。
刘衍心里同时也很清楚,虏骑真要不计伤亡,他与陈渊所率的残兵,一个个都精疲力竭、人心惶然,很可能都抵挡不住对方一次冲击。
在百余虏骑往徐怀他们侧后冲杀过去之时,刘衍、陈渊都做好过去接援的准备,不管怎么说,哪怕是放弃围殊坡岗上的百余虏兵,也不能看到徐怀他们身陷险境——这也直接关系到他们有没有机会从朔州借道撤走。
他们却没想到徐怀仅用身边的十名精锐居前,就像一把犀利无比的雄壮之刀,将十倍于己的虏骑杀得支离破碎。
徐怀的勇猛,他们虽然不以为意,但之前到底是听说过的。
所以他们看到徐怀动不动就一刀连人带马血腥劈开,他们心里的震惊还没有多么波澜壮阔,但问题是徐怀旁边那个看着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一杆长枪为何如此凶猛?
“那不是王将军吗?”
王举脸面上有灼伤,之前会合时,刘衍身边即便有人看到他觉得眼熟,也不可能认出来——毕竟大家都相信王举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于泾州州狱的大火之中。
然而当世能以一杆铁枪杀出如此威势的人,实在太罕见了,出身泾原,特别泾州的老卒,这一刻怎么可能还没有猜疑?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识破
矫诏事变之后,蔡铤先任靖胜军统制、泾原路经略安抚使,最后任泾原、麟延等五路兵马都总管,执掌五路西军,可以说做到士臣统兵的极致。
在此期间虽说蔡铤为防止有人翻当年的旧帐,调整这五路禁军防区,将泾原路的正军调整为骁胜军,但实际上在骁胜军里,都并不能将王孝成等王氏子弟的痕迹抹除掉。
一方面是西军的构成,除了正军外,厢军、乡兵以及从边州蕃民招募的蕃兵,战斗力都较强,不容忽视,每隔两三年,都会有一批健锐将卒从厢军、乡兵乃至蕃兵补充到正(禁)军之中;而这些厢军、乡兵以及蕃兵,很多都是王孝成、王举以及其他王氏子弟招募入伍,或者说统领过的。
另一方面,刘氏与王氏都是泾州将门出身,刘世道、刘世中兄弟二人先后执掌骁胜军,任用、提拔一批泾州的将领、军吏,很多都跟王氏是旧识,甚至还有一些拐七拐八的姻亲关系。
而刘衍、陈渊对王氏就更不陌生了,陈渊早年甚至就在王举麾下任吏,是泾州乡兵的一员都将。
他们此时见在王举那杆威猛铁枪之前,赤扈健锐竟无一人能硬撼之,当即也认识他来。
既然徐怀都有可能是王孝成之子,那王举从当年的州狱大火之中脱身,也就完全不难以想象了。
刘衍身边有几个老卒,是清楚当年一些事的,甚至很多人都暗中传言说泾州州狱当年一场火乃是刘衍的伯父刘世道遣人所纵,这一刻都不禁都朝刘衍看过去,不知道他会做怎样的取舍。
在合围坡岗下马作战的百余虏兵之前,徐怀与刘衍、陈渊已经拟定好作战计划,也考虑到在徐心庵、殷鹏率伏兵杀出时,侧翼百余虏骑很可能会直接咬住一支西军残兵冲击。
这时候就需要另两队西军残兵对山头的虏兵发起猛攻,防止其与侧翼的虏骑盯住第一队西军残兵夹攻。
这时候的战事推进,完全在他们的预料范围之内,倘若这时候刘衍、陈渊按兵不动,在徐心庵、殷鹏率伏兵进入战场之前,徐怀他们就将面临两百余虏兵前后夹攻,甚至等到另三百名虏骑杀来,也会赶在徐心庵、殷鹏之前,完成对徐怀他们这支西军残兵的合围。
刘衍认出王举来,这一刻也是又惊又疑,心里不是没有杂念,但迟疑间诸多目光朝他盯看过来,特别是徐怀杀敌之余还不时朝他这边瞥望一眼,似火燎灼,咬牙吼道:“儿郎们,随我歼灭山头虏敌,莫坠我西军健锐的志气!”
刘衍带着人往坡岗攻去,陈渊那边也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从西侧夹攻上去。
他们的任务就是利用兵甲及兵力上的优势,将坡岗之上的这百余虏兵歼灭掉,而将拦截外围虏骑的任务,交给徐怀所率的那支残兵及两支从北面树林、溪沟后杀出来的伏兵。
不到万不得已,另外一百骑兵作为最后的预备兵马,轻易不会从山谷里杀出。
“刘衍却是要比刘家上一辈人物强出一些!”
徐怀十一人居前,不仅像磐
石,更像锋利的尖刀一般,将百余冲杀过来的虏骑杀得支离破碎,后面的西军残兵再是惊弓之鸟,骨子里多少也是有着悍勇的底子,也已经在几名军吏的率领下,从两翼往那些散溃的虏骑围杀过去。
这边的战局稳定下来,徐怀、王举则有余裕观察其他方向上的动静。
看到刘衍、陈渊还是各率残兵从东西两侧朝坡岗之上的虏兵发起猛攻,王举却是要高看他们一头。
徐怀当然有考虑过刘衍、陈渊识穿王举身份后有可能犯蠢,但真要是那样,他们就只能强杀出去,从此不会再去奢望能从这混乱不堪的战场救出多少西军溃卒。
好在刘衍、陈渊的表现并没有叫他们失望。
这时候三百援骑已驰坡岗正南面,但之前百余骑兵从东南侧发起的进攻已经完全被阻遏住,百户将忽勒坚也知道继续纠缠下去只会倍加被动,只能带着人马往后驰退,与三百援骑先会合到一起。
忽勒坚掉转马首,朝身后山坡看去,满心苦涩、欲哭无泪。
山坡前还不少战马在奔跑,但马鞍上已空无一人。
十数具尸体横在坡前,鲜血还正沥沥流出;有一些受伤严重的赤扈健锐被打落下马,没有办法逃走,已成为待宰的羔羊。
西军残兵也毫不留情的,抓住这些赤扈伤兵脑后勺的髡辫往后猛拽,将他们的喉管暴露出来,拿囊刀割开。
这一幕幕叫百户将忽勒坚眦目欲裂,朝率领三百援骑赶到的骑将说道:“阔惕,南贼奸诈,我不慎着其道,竟害二十多儿郎殒命,真是可恨!你说接下来要怎么打,我都听你的!”
阔惕勒住缰绳,一双利目鹰隼一般往坡岗前扫去。
虽然最先下马作战的百余人马已经与两队西军残兵混乱在一起,因为人数及兵甲的关系,明显处于劣势,但阔惕没有急于下令各队掩杀过去解围。
他的眼神先往西军残兵扫去,继而盯住沿着东西两侧坡脚往南推进的桐柏山卒,挥鞭指过去,说道:“忽勒坚,你看那些人看似衣甲破烂,但他们脚步前迈如此有序,左右不见混乱,行进中都没有多能撕开的缝隙,怎么可能是从恢河南岸逃来的溃卒?之前也有小队人马在此遇伏,我怀疑这些人应该是有备于此!”
忽勒坚苦忍说道:“我刚刚才撞得头破血流,怎么可能还看不出来?特别是那十几个南贼,明明都有百人将以上的武勇,却扮作普通兵卒,还将铁甲穿在兵服里,引我们上当——特别是为首两人,可以说都强如百人敌、万人将,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南贼军中,这样的武勇之将很常见吗?”
“摩黎忽还有那条南狗,要我们注意朔州方向有可能会出兵,这些人或许来自朔州?”阔惕疑惑的说道。
“朔州总共才几千南兵,真要抽出这么多的悍勇,又明显是有备而来,岂非朔州几千人马都藏在这山里?”忽勒坚惊问道。
虽说从正式宣战起才过去四天,但这四天以来阔惕、忽勒坚参加大大小小的战斗,对伐燕军也已经有一个相当直观
的印象。
在他们看来,这十数人能在阵前抵挡百余骑兵冲杀岿然不动不说,还能在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反杀他们二十数人,这十数人在南军之中恐怕个个都有都将之勇,禁不住怀疑北面的山里还藏有更多的伏兵。
“……”阔惕敛起眸子,朝北面丘山看去。
真要定睛去看,还是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接下来要怎么打,我们还有百余儿郎被困在坡上,总不能放任这些南贼围歼吧?”忽勒坚问道。
“我们即刻派人去禀报摩黎忽,”阔惕担心这些南人设下圈套,哪里还敢蛮上,对忽勒坚说道,“我们兵分数队,从侧翼扰袭,但愿能拖到摩黎忽赶到!”
“他们怎么不往上冲了?”袁垒看到三百虏骑增援过来,跟撤下去的数十虏骑会合到一起,却没有再次组织骑兵强攻的意图,反而分出数队,拿弓弩在侧翼游射,疑惑的问道。
双方相距不过四五百步,阔惕、忽勒坚等蕃将不时往北面丘山张望的神色,徐怀看得一清二楚,蹙着眉头说道:“他们可能是怀疑我们在山里藏有更多的伏兵,这时候不敢轻易妄动了!你看有快骑往东南、西南方向驰骋,应该是从外围招呼更多的骑兵过来,我们得赶紧将坡上的这些虏兵都歼灭掉,赶着更多敌骑到来之前,逃去山里去暂作休整!”又与王举说道,“七叔,你带几人留在这里坐镇,我与牛二、小乙、袁垒他们去助刘衍、陈渊他们一臂之力!”
刘衍、陈渊率残部,绝大部分兵卒心里仍然不能彻底摆脱作为惊弓之鸟的慌乱,目前仅仅是凭借兵甲及人数上的优势,将百余虏兵压制住,令其无法突围,但短时间想要歼灭这百余虏兵,就必须需要更强悍的攻坚作战意志,气势如虹往百余虏兵内里杀透进去,将其切割得支离破碎,然而再分而歼之。
刘衍、陈渊所率残部,这时候很难做到这一点。
徐怀担心拖延下去,必然会有更多的敌骑聚集过来,他决定再次披甲上阵,帮刘衍、陈渊他们一臂之力。
“朔州兵马已经进入东西两翼阵地,能随时支援这边,有两三人陪我在此撩阵即可,让王宪与你们一起过去。”王举说道。
徐怀确认外围的虏骑短时间不会再强攻过来,同意王宪一起登坡作战。
不过,作为先登队,他们六七人从南面杀上坡岗,还是有些单薄了,他又朝左右西军残兵看去,指向坡岗上那些聚拢在一起的虏兵,问道:“都说西军乃天下健锐,可有先登勇卒敢与我们一起登坡手刃那些胡虏?”
骁胜军、宣武军在赤扈人的进攻下,这么快就被击溃,当然没有资格称得上强军。所谓的精锐,也仅仅是相对战斗力更弱、更可怜的河东、河东等地禁军而言。
不过,在赤扈骑兵追杀下,还能聚拢一些人逃到这里,还勉强能参加战斗,无论是身手还是战术素养,绝对比普通兵卒要强出一截的,徐怀现在就想看看有没有几个人敢站起来与他们一起登坡杀敌!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退守
徐怀等人在半山坡如杀神般拦截骑兵的情形,坡顶虏兵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此时被两侧的西军残兵夹峙住,避无可避,看到徐怀等人身穿重甲、手持斩|马刀、陌刀、长柄斧等重兵器登坡杀来,当即也往南面填入更多的人马,希望加密阵型,能抵挡住这几个杀神般的冲击。
然而坡顶虏兵最致命的缺点,还是缺乏重兵器。
他们连一件限制徐怀等人接近的长柄重兵器都没有,骑弓也无法洞穿铁甲,还被两翼的步弓手盯住,这就注定他们败亡的结局。
他们所持圆形轻盾,乃是木板蒙裹熟牛皮制成,直径一尺稍多一些,仅可以抵挡普通刀剑的劈斩;就算是用来遮挡箭矢,面积也偏小,无法遮住躯干主要部分,更难以抵挡重兵器的斩劈。
牛二举起重盾往前拍撞,虏兵单独抵挡不住,还能两三人一起举盾来挡,但虏兵没有长兵能限制徐怀接近,徐怀举刀斩来,每一刀都携有千钧之势,蒙皮轻盾如何抵挡住?
每一刀重斩皆是连盾带人劈开,连着八刀重斩、斩杀八人,虏兵再是凶悍,眨眼间的工夫也是被杀得心寒:这他娘是杀神降世啊!赤扈勇卒在这人面前竟然跟纸糊似的?
徐怀左右有王宪、燕小乙、袁磊、牛二等人相护着共进退,虏兵也无法仗着人多势众冲上前来围杀、牵制。
而在更大的范围里,百余虏兵被两翼的西军残兵紧紧夹住,也没有办法将阵容彻底舒展开,组织更多的人手从各个方向与徐怀等人游斗,或进行车轮式的作战。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密集阵型,几乎在眨眼间的工夫里就被徐怀硬生生凿出一个豁口。
虏兵被徐怀杀得心寒,牛二这时候仗着他天生蛮力,提举重盾上前横冲直撞,遇到的阻力就小多了,还进一步将虏兵的阵型撕开,加剧对方混乱。
王宪、燕小乙、袁磊等人没有徐怀那力劈山岳般的神勇,但在虏兵出现混乱、配合防备再难严密之后,枪矛在他们手里所发挥的杀戮效率,就未必比徐怀慢多少了。
两翼的西军残兵虽然攻坚不行,但看到坡顶虏兵竟然被徐怀数人杀得混乱起来,当然也知道眼前正是痛打落水狗的良机,当即嘶吼着以密集阵型往坡顶推进,将坡顶虏兵挤得越发的拥挤、混乱,一蓬蓬箭矢射出,刀矛凌厉的劈杀捅刺,很快就将百余虏兵彻底的切割开。
…………
…………
两翼西军残兵之前互不统属,在逃亡途中临时聚拢到一起,自然不可能配合默契,特别是杀上坡顶,将虏兵切割开之后,也难免出现了一些混乱——有不少虏兵便是借这个机会杀出重围去。
不要说外围就有近四百虏骑接应,考虑到更大规模的赤扈骑兵随时都有可能杀来,徐怀这时候压根就不可能浪费时间分兵去追杀这些往外围逃去的虏兵。
西军残兵能得喘息机会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这时
候见竟然能在坡顶斩杀六七十名虏兵,更是心满意足。
“敌骑未再冲杀过来,显然是虑朔州在山里还藏有大股伏兵,”刘衍瞥了提着浑铁长枪朝这边走过来的王举一眼,没有提对双方都敏感的话题,而是直接问徐怀接下来如何安排,“虽说这将眼前三四百敌骑吓住,争得一些喘息机会,但必然也会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围杀过来……”
陈渊提着一对铁戟走过来,也是担忧的看向外围的赤扈骑兵。
虽说在短短一炷香的工夫,他们解决掉近百名虏兵,自身仅有十数人受不同程度的伤势,这样的战绩是能鼓舞底下将卒的士气,但陈渊与刘衍二人心里很清楚,他们是在何等的优势下,才能如此轻松取得这样的战果。
西军三十万将卒里,就挑不出几个像王举、徐怀这样的武勇之辈。
百余虏兵一次要面对两名这样的勇将,刘衍、陈渊都怀疑仅王举、徐怀两人,就能够在百余虏兵之中杀进杀出。
何况王举、徐怀两人身旁数人,也都是身手强横之辈。
以这样的奢华阵容,率领三百西军残兵、两百桐柏山卒精锐又提前设下埋伏,围歼近百虏兵,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整个大越,又能凑出多少这样的奢华阵容拦截赤扈兵马南下?
而赤扈人这次最主要的,还是没有想到会遭遇如此扎手的劲敌,在没有准备长兵坚甲步弓强弩的情况下,就轻易下马结阵,以致从头到尾都被压着打。
倘若这百余虏兵,没有下马作战,他们就很难将百余虏兵围住,而倘若这百余虏兵装备长兵坚甲,他们想要强打下来,伤亡必然不会轻。
也恰恰想到这里,想到这么深,刘衍、陈渊心里才更清楚,他们这时候距离安全逃脱,还远得很。
接下来只要再有千余敌骑闻讯集结过来,他们想再在晋公山之外活动,就会变得困难,要是被彻底憋在晋公山里,想去朔州城都难。
“能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围杀过来,好啊!都说赤扈骑兵纵横大漠,数十年横扫东西,数十万契丹骑兵也被摧枯拉朽歼灭,想必赤扈军中武技精湛的高手要比中原多得多。不过,我现在还没有遇到能真正与我一战之敌——不知道在回到朔州之前,能不能遇到一两人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
徐怀将斩|马刀驻地而立,眺望远处大片集结的敌骑,淡淡一笑,看向陈渊、刘衍二人,问道,
“怎么,刘军侯、陈军使已然遇到赤扈高手杀过瘾了,急着想去朔州了?”
刘衍刚想自嘲说他们是被杀怕了,哪里可能会过瘾,但看到徐怀说话时叉腰而立、睨视四方的自傲神态,陡然省悟到徐怀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傻愣愣说武斗之事,实是他与陈渊一路败逃过来,有如丧家之犬的心态,已经不自觉间影响到其他人了,徐怀这在点醒他们。
虽然心头那深深的无力与挫败感不可能轻易抹去,但刘衍陡然间意识到他与陈渊的心态,对残兵士气影响极大
后,也是振作起精神来,长吐一口气,说道:“也确实是,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却是能更痛快厮杀几场!”
听刘衍这么说,徐怀才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向刘衍、陈渊以及诸多还无法完全摆脱溃败阴影的西军将吏,说道:
“赤扈人在西翼投入的兵力有限,将更多的赤扈骑兵吸引过来,则意味着在西翼战场其他方向,赤扈骑兵就会少上许多,也就更有利西军将卒往朔州、西山方向转移!当然,你们也不要以为我们会变得有艰难——在赤扈人无耻撕毁盟约宣战之后,朔州虽然没有能力赶往大同增援骁胜军、宣武军,但还是及时往晋公山里偷运进上千头牛羊、上千石米麦。赤扈骑兵是兵强马壮,是人多势众,但又怎么样?我们躲进晋公山,吃喝拉撒一年都不愁,赤扈骑兵还能钻进山地里咬我们的卵子?刚才一仗,只是小试牛刀,叫大家知道赤扈人实际上不过如此。我们没有足够多的战马,在一马平川的旷野要与之争锋,是非常困难;转进运动也远没有赤扈动。这些不足,我们要承认,要扬长避短,但我们进了晋公山,等接下来还有机会去西山,赤扈人要是敢下马钻进山来,我们就哪怕就不能教他们做人?你们要是不信,桐柏山卒可以继续做给你们看!”
看众人快速收拾战场都差不多了,徐怀使刘衍、陈渊先率西军残兵退往北面的山谷里先与卢雄、朱芝他们会合,并抓紧时间进行休整。
徐怀则与王举、徐心庵、殷鹏等人率两百桐柏山卒殿后。
虏骑变得小心谨慎,不再轻易贴近过来纠缠,徐怀他们没有猎杀虏兵的机会,但也轻易就撤回到山谷里去。
山谷的进口很窄,北侧坡地陡峭,有桐柏山卒守住峡口,是个相当安全的暂壁营地。
营地里又有热水以及充足的干粮食用,经过一天一夜折腾的三百多西军残兵,这时候算是安定下来,虽然没有营帐,但大家都分得一张毡毯,大多数人裹着毡毯,躺在山崖下直接就睡了过去。
刘衍、陈渊这时候已经跟卢雄、朱芝见上面,看到徐怀他们退回山谷,便与卢雄、朱芝迎过去。
“你们先抓紧时间吃些东西,天黑还要杀出去,不能叫虏骑安宁!”徐怀叫徐心庵、殷鹏、王宪他们赶紧带着兵马下去休整,他邀请刘衍、陈渊随他们到一旁席地坐下说话。
之前西军残兵都围在身边,真要将当前所面临的恶劣形势说清楚,只会倍加打击士气,但这时候却不能不将一些事跟刘衍、陈渊说透:
“与二位军侯也不讲什么客套,形势有多恶劣,现在想必也不用我多言。现在最乐观的估算,赤扈骑兵也会势如破竹直接杀到汴京城下。朝廷要是反应够快,到那时候也应该召集到足够的勤王兵马到汴京城下了。王相要朔州在这种形势下,还冒险出击去尽可能救更多西军将卒脱困,主要还是希望汴京能从西军召集更多的勤王兵马,能为这破了天的恶局做些事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局
赤扈人撕破脸皮宣战到这时才过去四天,刘衍、陈渊先是组织兵马守城寨,继而突围途中被赤扈骑兵拦截打散,又如丧家之犬般仓皇西逃,都没有时间喘上一口气,哪里顾及得上,又或者说他们内心深处都抗拒去深想形势有多恶劣。
然而刘衍、陈渊这时避入山谷,能在这么一处稍为安全的地方坐下来歇一口气,以他们所处的地位,即便再没有战略眼光,此时的形势有多恶劣,心里还能没有数吗?
长期以来,河东、河北与契丹接壤,边境靖平,边衅不烈,两地禁军兵备废驰,厢军乡兵之中更是老弱病残充塞。
因此北征伐燕,朝廷才从泾原、鄜延征调骁胜、宣武二军东进作为伐燕军主力进入河东参战。
刘衍、陈渊不知道骁胜、宣武两军到最后会有多少将卒逃脱,但两军被彻底打散、打溃,短时间内整个河东仅有天雄军一支成建制的兵马守御,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刘衍、陈渊他们在四天之前都没有想到赤扈人竟然会直接撕破脸皮宣战,自然没有想到曹师雄等朔州降将会有投敌的可能,那时徐怀倘若出声提醒,刘衍他们大牙都会笑掉,但此时他们还能笑得出来吗?
且不说曹师雄、曹师利等朔州降军随时都有投敌的可能,就算他们真有忠肝义胆,此时仅靠天雄军能守住河东吗?
第一次北征伐燕时,天雄军主力近乎被全歼于大同,近一年在清顺军及残卒的基础上进行重整,但还有相当多的兵卒连铠甲兵械都没有补全,又能多少战斗力?
除了天雄军之外,忻并代岚诸州原先也有五六万的厢军、乡兵,但大多数都是老弱病残充塞,不多的丁壮这次也被当作辅兵征调出雁门关,注定损失惨重。
仅凭借他们能抵挡住赤扈人的骑兵洪流吗?
而雁门、代忻、太原不守,赤扈人长驱直入,经潞、泽等州南下,可不就是直接杀到黄河北岸、汴京城下了吗?
刘衍、陈渊稍有喘息的机会,听徐怀说及形势将有多恶劣,仿佛是被巨石压住胸口,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等以往怎么就被糊住了心,以为这些杂胡狗类值得信任!”陈渊发恨捏拳,重重的砸在雪地上,胸臆间堵着恶气,怎么都渲泄不去。
刘衍更是欲哭无泪。
一直以来他刘家都是主张联兵伐燕的主战派中坚力量,赤扈人撕破脸皮宣战,不仅骁胜军、宣武军遭遇覆灭之灾,对朝中主战派的打击同样毁灭性的。
而与葛氏之于天雄军一样,他刘氏作为泾州将门,在他伯父刘世道、他父亲刘世中执掌骁胜军期间,除了其他门生故吏外,还提拔一批刘氏子弟在军中担任各级军吏、将官,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十之二三的人逃到泾州去。
“刘军侯、陈军侯,我此时提及这个,绝无奚落之意
,伐燕军再受重创,我也不以为刘军侯、陈军侯你们要为此承担什么责任,而王相要朔州能在如此乱局里多救助西军将卒,也希望能对更为艰难的危机有所裨益……”
见刘衍、陈渊的沉重神色,徐怀又张口说道。
虽说徐怀能够想象赤扈人宣战及伐燕军覆灭的消息传回到汴京后,朝野对主战派必然是一片笔伐口诛,但赤扈骑兵主力打通河东诸州,杀到黄河北岸,大概率不需要半年时间,徐怀怎么能陷入党同伐异的泥淖里不出来?
虽说西军也有种种弊端无法克服,在开阔的河川地,也无力阻挡赤扈骑兵的洪流,但更为残酷的事实是,大越号称八十万禁厢军,也就西军能打一些。
狭义的西军是指鄜延、泾原等西北五路正军,但这些地方的厢军、乡兵以及从边州蕃户招募的蕃兵弓箭手,因为常年与党项人作战,民风也彪悍尚武,个体战斗力很强。
短时间真要指望能有一支兵马参与汴京保卫战,能在河淮之间阻拦住赤扈人势如破竹的攻势,唯有寄望于西军。
这时候是将西军之中占据多数的主战派将领都揪出来进行清算、清洗,还是揭开旧篇,为即将而来的勤王之事谋划,还需要权衡选择吗?
主战派将领大多数人还是想着收复燕云故郡,他们缺乏战略眼光,是大越立朝以来的祖宗法限制,他们并不需要为没有警惕赤扈人的反覆承担罪责。
而徐怀此时说朔州兵马的作为乃是王禀授意,一个最为关键的原因,他也是要尽可能减少曹师雄投敌之事对王禀造成的冲击。
王番对他百般防备,彻底瞒过朔州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甚至还在岚州前公开与朔州分道扬镳之事,徐怀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意,但他还必须尽一切手段,减少曹师雄投敌之事对王禀的冲击。
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是王番举荐的,当然河东及汴京当时谁都没有预料到形势巅覆起来会如此猛烈、令人猝然不防,但曹师雄真要投敌了,当时也在岚州的王禀是很难逃脱弹劾的。
虽说王禀有他的局限性,但朝中那么多的执政大臣,王禀已经可以说是异类了。
要是王禀都难逃弹劾、再遭流贬的命运,朝中没有一个真正知晓大势的大臣主持勤王事务,汴京真要是照既定的历史轨迹在明年年中之前就告陷落,淮河一带也压根来不及建立起有效的防线。
而王禀难逃弹劾的命运,再遭流贬,朝中大概也没有谁会想到桐柏山卒在守朔州,那他们在河东彻底陷落之后,即便往西南撤入府州等地,多半会被勒令就地接受整编,不可能会正当的名份整编南下。
于公于私,徐怀都得将旧事揭去。
而徐怀他资历甚浅,即便他对刘衍、陈渊有援助的恩情,刘衍、陈渊私下里会念他的好,但说到勤王之事,他算哪根葱?
就算刘衍、陈渊个人对他有些认可,但在其他西军残卒以及更多留守鄜延、泾原等地的西军将领眼里,他算哪根葱?
这时候唯有王禀才可能得到西军将领的广泛认可。
于公于私,这时候不仅仅要将旧事揭去,徐怀还得以王禀名义救助西军残卒西逃,说服刘衍、陈渊将来能站出来支持王禀站到台前主持勤王大局,甚至寄望刘衍、陈渊回到泾原后,能说服更多的西军将领摒弃成见,支持王禀主持勤王大局。
即便能预料到会有种种波折,会有种种不如意,甚至王番都未必会念他们的好,但唯有如此,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凝聚更多的力量,在淮河一线组织起有效防线。
这也是徐怀率三百骑兵藏于晋公山游击,让卢雄、朱芝随行的原因。
在小规模作战时,朱芝基本可以说是累赘,但他与卢雄在这里,更能说服这些乃是王禀的授意。
“实不相瞒,在看穿赤扈人包藏祸心后,而蔡铤、蔡元攸父子及刘令公却不能引起足够警惕,朔州就花了好大的气力,清剿西山蕃兵,目前从朔州经西山往府州的道路是通畅的,”
虽说很多消息,在过去十数天里已经由朱芝、史轸等人在骁胜军、宣武军进行散播,但徐怀相信刘衍、陈渊他们之前并未在意,这时候又将朔州的一些情况跟他们大体介绍了一遍,说道,
“我之前说就是要这里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却非狂妄自大,确实是如此才能助更多的西军残兵有机会逃往朔州、西山——天气晴好,山野积雪,夜里视野会相当不错,我们还要做好出山夜战的准备,我还会让人进山点燃林火,叫更多的西军将卒知道,这时候还有人在坚持作战,并没有被赤扈人打垮掉!”
若说从朔州经西山逃往府州的道路已通,他们在西翼战场将更多的赤扈骑兵吸引过来,对更多的西军残兵逃脱,当然是极大帮助的。
刘衍、陈渊对将来的战局演变还无法看得太透,但他们心里也清楚,各带三五百残兵逃回泾原,与各带三五千残兵逃回泾原,对他们个人来说,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管未来的局势会有多恶劣,但他们对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里已经敞亮开了。
“行,我们知道怎么做了!”刘衍、陈渊撑地站起来,说道。
刘衍、陈渊能振作起来,意义还是很大的。
即便宣武、骁胜两军都被打散了,仓皇西逃的西军残兵互不统属,但刘衍、陈渊二人在西军,也是人的名、树的影,以他们在西军将卒心目中的威望,由他们出面收拢残兵绝对要比朔州轻松得多。
特别是经西山前往府州的道路已通,对那些已经逃到朔州城以西的西军残卒,朔州这边其实是招呼不动的,更不要说号召西军残兵主动聚拢过来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出谷
虽然大的形势昏晦一片,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徐怀也完全看不到他做这么多的努力,有没有可能稍稍扭转一下历史的走向,但就眼下而言,却比他们预料的最糟糕情形要稍稍乐观一些。
徐怀他们最初预料,骁胜、宣武二军的主要将领都会随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竭尽全力往应州、雁门方向突围,仅散兵游勇走投无路,才会想到经西山逃往泾原。
西军将卒家小都在泾原等地,此时又被赤扈人杀得如丧家之犬,胆魄皆丧,即便得朔州救济,也必然一心想着返回泾原等地,徐怀不奢望能将他们留在朔州,更不幻想他们能听朔州的军令行事。
救下刘衍、陈渊二人,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刘衍、陈渊作为西军高级将领,此时正值壮年,与党项人常年征战,所淬练的刚强性情,早已刻入骨子里,此时还没有像刘世中这些人那般被尔虞我诈的仕途磨灭掉。他们心里没有被利害算计填满,还知道羞耻、气节。
他们作为主战派的中坚力量,也凿实是想要收复燕云故郡,有开疆辟土、建功立业的抱负——同时他们作战英勇、本身领军作战也能严于律己,在中下层将卒之中威望极高,这是葛怀聪之流所无法比拟的。
刘衍、陈渊此时还有斗志,他们二人出面,就能够直接将往朔州方向溃逃的散兵游勇聚拢起来,甚至还能恢复一定的战斗力,参与作战。
不谈未来的大局,仅仅在云朔之间,眼前这个局面实比徐怀之前所预料的,要好得多。
果然,刘衍、陈渊很快就将十多名军吏召集过来,都同意紧急整编三都步卒,追随刘衍、陈渊二人,配合朔州兵马依托晋公山牵制敌军,为西军残兵西逃创造更宽松的条件。
“我们现在将左右的山林点燃,叫仓皇不知所措的残兵败卒,知道我们还在有人马这里坚持与杂胡狗类作战!”陈渊握紧拳头,咬牙说道。
西北多山,陈渊、刘衍他们早就习惯依赖山地与党项人作战,筑塞浅攻战术也是西军最先完善成熟,并大规模应用于对党项人的作战之中。只要晋公山里有补给,将卒不饿肚子,还知道不远处的朔州城还有桐柏山卒坚塞堵,他们并不怕被围困在晋公山里。
只要将这边的山林点燃起来,火焰照彻夜空,叫更多往西逃命的散兵溃卒知道他们的存在,还有可能聚拢更多的兵马。
知道朔州有所准备,在山谷里也备有引火之物,这几天受够气的陈渊,这时候是一刻都不想耽搁,也希望能做些什么,才能将内心更深处的惊惧压制住。
“好,烧林之事便交给二位军侯带人去做。刚才杀胡狗还不过瘾,这时候趁其主力还没有围聚过来,我带人马出山再厮杀一番,说不定在天黑之前,还将接一些兵卒聚到山里来!”
只要西军残兵士气可用,还有能力据山地作战,那他们这时候还是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徐怀就想趁天黑之前,率领三百骑兵再出山去碰一碰那些赤扈骑兵。
徐怀又叫徐心庵拿出一份晋公山堪舆图,递给陈渊、刘衍,说道,
“这是晋公山地形图,倘若贼兵来势迅速凶猛进攻山谷,我们又无法再杀回来与你们会合,这里有几条猎户、药农常走的野径山道,可迂回前往朔州。另外,萧林石心里很清醒,知道赤扈人想要彻底兼并大鲜卑山以东的土地与人口,是不会容忍契丹皇族还有他这样的人物存活于世的,因此怀仁、金城的守军,即便这时候不想在这时候吸引赤扈人的注意,但他们投向赤扈人也可以忽略不计,还请二位军侯善用之……”
一方面受祖宗法限制,一方面当世武人受教育的程度普遍很低,大越禁厢军绝大部分的中低层将官军吏,都没有独立领兵作战的能力——这使大越军队对外作战,对阵列的依赖极其严重。
大越朝堂早年组织人员编写《武经总要》,后续又不断的进行增补,意在加强文武将吏的军事才能培养,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武举也极重视策论,但这些仅仅是对中高级将领有所要求。
大越朝廷对中低级将官、军吏的要求,仅仅限于看得懂旗语信令,能带所部兵卒编入阵列中进退。
一旦严整的阵列被敌军打散,则往往意味着溃败的开始。
而当世真正精锐的军队,又或者说百战之师,其基层武吏受教育程度当然不会有多高,但一场接一场的战事,实际叫他们在战术层次,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从而拥有独立统领小股兵马作战的能力。
精锐兵马在作战之前,只要经过充分的动员与准备,将战事的意图与作战任务传达到中下层武吏那里,那他们在相当程度上就不怕被打散,将卒也能在激战保持良好的士气与战斗意志,从而保证作战意图得到更好的实施。
虽说骁胜、宣武二军整体上是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准的,但徐怀相信刘衍、陈渊即便与他们被迫分开,还是有足够的能力统领小股兵马在晋公山里机动作战。
“烧林之事,陈渊率领人马去做就行,我随你们出山去!”刘衍说道。
刘衍也有他的傲气,山谷里仅三百多西军残兵,由陈渊一人统领足以,而他倘若不想刘氏一族成为大越的千古罪人,他又岂能舒舒服服的坐守山中?
更何况只有从晋公山杀出去,才能第一时间知道应州方向的战况。
“行!”徐怀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西军残兵还是只认刘家这个招牌,刘衍愿意与他们一起行动,遇到溃兵逃卒,能省他们很多口舌。
徐怀此时希望尽可能多的将西翼战场上的赤扈骑兵吸引过来,这时候当然不会再藏拙,三百人马统统上马作战,但他还是叫朱芝陪同卢雄留在山谷,随同陈渊率领西军残兵行动。
徐怀此时做这么多,根本的目的还是希望以刘衍、陈渊为首的西军残卒能支持王禀出面主持勤王之战,又或者说在王禀麾下聚拢更多的勤王兵马,以便在河淮战事里,能发挥更大的正面影响。
此时卢雄与朱芝更能代表王禀,徐怀当然要让他们更多的跟西军残兵待在一起。
…………
…………
北地寒冬的日头非常的单薄,给大地带不来多少热量。
正午时还略好
一些,过了晡时,天气就逾发寒冷、滴水成冰。
三百骑桐柏山卒从山谷里驰出时,大股虏骑还停留在南面的树林旁休整,仅留两队斥候在谷口外逡巡。
看到有大股骑兵从山谷深处驰出,即便赤扈人更希望能将朔州骑兵吸引到南面的开阔地带,以优势兵力进行围杀,但也没有轻易从谷口撤让出去的道理?
两队虏兵斥候掣出雕弓,从侧翼纵马进逼过来。
“第一都将卒听我命令,下马于两翼结阵,填装神臂弩!”徐心庵负责统领前军,勒住马命令将卒下马作战。
虽说徐怀不再掩饰朔州有大股骑兵埋伏在晋公山里,但他也不可能拿这么点骑兵,去跟赤扈人在开阔的雪地里对阵冲杀拼消耗。
他们拼不起这个消耗,没有这个资格。
而朔州目前最大的优势还是集中在步卒盾甲兵械上。
即便这三百兵马操练骑战有一年时间,大多数人之前也都有一定的骑射基础,但放弃自身的最大优势,去跟赤扈人玩无论是玩骑兵对阵冲杀或追逐游射,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他们没有资本拼消耗,这个节骨眼上,骑兵还是得当马步兵使用。
再说他们除非直接撤往朔州,要不然更多要贴住晋公山南麓山地边缘作战,进出机动乘马,遇敌下马结阵作战,才是他们此时更为正确的战术选择。
这时候有两个猛浪的虏兵,想仗着骑术精湛,快速接近后射出一两人再撤走,显露功夫。
不过,迎接他们的,是十数张神臂弩的齐射。
一人当场被射落下马,另一人后背插着五六支弩箭逃走。
两队虏骑斥候很快清醒的意识到,仅他们这点人马想要限制朔州骑兵出山谷,无疑是自寻其辱,便很快往南拉开距离,不再轻易上来纠缠。
“那边已经燃起林火,徐怀很显然是想将我们都吸引过来,好叫更多的溃兵往西山方向逃窜!”
岳海楼得信后,便与那颜摩黎忽先率一队骑兵赶过来会合,这时候盯住谷山的朔州兵马缓缓往谷口外驰出,蹙紧眉头跟那颜摩黎忽说道,
“我们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可能多的去歼灭逃至怀仁与金城之间的溃兵,不使其阴谋得逞!”
“你不是说这个徐怀尤其可恨,待他成了气候,必是我赤扈大患吗?”摩黎忽神色阴沉的盯着谷口,徐怀与王举身形健硕,相距一千四五百步,他还是能隐约看到徐怀正挥鞭朝这边指指点点,舔着干裂的嘴唇说道,“现在好不容易逮到他露头的机会,怎么轻易放弃?”
“徐怀太过滑脱,他率领精锐兵马,只可能贴着晋公山南麓边缘与我们纠缠,我们无法将他们从晋公山里诱出,聚集再多兵马,亦难以奏功啊!”岳海楼说道。
“那就要看曹师雄态度够不坚决、动作够不够快了!”那颜摩黎忽淡然说道,“这徐怀在朔州、西山,总计就这点人马,曹师雄倘若真早就下决心要效忠汗王,给他三天时间,怎么都能杀入西山之中,堵住这个你们所谓的未来大患南逃之路……”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残局
赤扈在大同及应州以西的右翼战场,总计投入四千多骑兵追亡逐败,分由四个千户(千夫长)统领。
由于西翼战场除了对西军溃兵追剿,做好进攻朔州城的前期准备外,还涉及对萧林石残部的劝降以及接受曹师雄所部的降附——右翼用兵规模有限,但涉及到的事务却很复杂,诸事都由中军帅帐直接掌握,四名千户之间互无统属。
那颜摩黎忽作为四名千户之一,之前接受的作战任务,乃是率部驰至朔州与阳口砦之间,敦促曹师雄无条件投降,前期参与对西军溃兵的清剿。
不过,在听取曹师雄遣其子出阳口砦禀诉率天雄军降附的具体计划后,那颜摩黎忽与岳海楼在赶往帅帐途中,听闻在这一带有朔州主力活动的迹象,领头之人甚至很可能就是朔州巡检使、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徐怀,便直接往这边赶来。
那颜摩黎忽甚至利用那颜家族在赤扈军中的特权,勒令附近的赤扈骑兵皆听他的号令行事。
岳海楼当然能猜到徐怀率领大股精锐在晋公山出没,实是故伎重施。
岳海建议摩黎忽,他们还是照着既定的作战计划,在右翼战场以清剿西军逃溃兵马为主,无需为徐怀的出现更改计划。
摩黎忽却无意错失这次有可能擒拿徐怀的机会。
年初怂恿西山蕃部袭扰朔州,原本就是镇南宗王府在云朔投下的一枚试图越廷的闲棋冷子。
虽说西山蕃兵太过无能,猴儿坞一战轻易就被朔州兵马打得一蹶不振,但朔州及西山的动静,则一直都在镇南宗王府的视野之内。
摩黎忽也不难判断徐怀在晋公山张旗鼓的用意,就是希望能让更多的散兵游勇逃往朔州、西山,但针对这点,他所做的决定,却与岳海楼完全相反。
他不仅要将计就计,将他麾下骑兵从朔州与阳口砦之间调过来,盯住这里的朔州兵马,还直接派人赶往岚州,要曹师雄、曹师利出兵进攻西山,截断桐柏山卒及西军溃卒经西山南逃的通道。
对摩黎忽近乎年轻气盛的决定,岳海楼却是满心苦笑,但他还得小心翼翼不敢流露出不满。
曹师雄、曹师利等朔州降将是对越廷没有什么忠心,当初看到天雄军在大同的表现是那样的不堪,就深深后悔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仓促南附,这是确凿无疑的。
曹师雄等朔州降将心里早就巴望赤扈铁骑南下好投靠过来,而此时伐燕军主力已然尽溃,曹家兄弟也做好随时举兵起事的准备,但曹家兄弟掌握岚州及天雄军时日尚短,并非他们几人说投附赤扈,麾下将卒就毫不犹豫的掉转戈矛,士气如虹的对河东兵马下手的。
而事实上,岚州大部分官员都还没有吃到足够的苦头,他们甚至都以为自己还是忠于大越朝廷的。
天雄军除了驻守忻州、太原的文横岳、阴超两部外,驻守岚谷的朱
润、雷腾以及解忠三人所部兵马,也与桐柏山卒的牵涉较深,很难确定他们会附从曹师雄投过来。
唯有驻守阳口、宁武、岢岚等城砦的六厢兵马,才是曹师雄、曹师利及孟平等朔州降将亲自掌握。
而这部分兵马,虽说是以清顺军作为底子进行重建,但到底还是吸纳一部分从大同逃归的天雄军老卒,还从忻并等地的厢军抽调大量丁壮进行补充。
有清顺军的底子,有从朔州跟随南附的一班将吏,岳海楼相信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率领这六厢禁军兵马北附,并控制岢岚、宁武、阳口等城砦,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不过,曹师雄所统领的降附军,本身底子就差,短时间内跟随曹家兄弟改弦更张,必然人心惶惶,实难充当攻坚挫锐的精锐主力。
在岳海楼看来,真要叫曹师雄率部强攻桐柏山卒已经经营有一段时间的西山南部地区,即便能强攻下来,伤亡也定然极为惨烈。
然而从乞翰.兀鲁烈等人接受大同契丹残余势力降附以及对伐燕军宣战等事情的处理上,岳海楼也深刻体会到赤扈人不一样的攻伐权谋风格。
此时摩黎忽迫使曹师雄、曹师利率降附军去强攻西山,伤亡是很难控制,但要是站在赤扈人的立场去想,没有战斗力的降附军,规模再大,除了吞噬宝贵的资源外,又有何益。
还不如通过残酷的战事,对参差不齐的降附军进行汰弱留强,同时还能防范曹氏兄弟势力膨胀太快。
岳海楼心里琢磨着这些事,暗感摩黎忽再心高气傲,但作为兀鲁烈、术赤有意放出来锻炼的青年将领之一,不可能没有一点城府算计。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从远处驰来,通过外围斥候的交涉后,又快马加鞭朝岳海楼、那颜摩黎忽这边驰来。
这数骑虽然都身穿胡服裘裳,却都是南人相貌,摩黎忽认出他们是一年前跟随岳海楼北投的部属——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岳海楼北投时虽然极其狼狈,但手下也有好几十号人跟随。
在对南朝正式宣战前,岳海楼主动请缨前往游说曹师雄、萧辛瀚等人,摩黎忽在那之后,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岳海楼本人。
他与岳海楼再次相见,还是率部进入大同城,但这时候岳海楼身边仅有三四人跟随,其他部属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岳海楼这次陪他去见曹师雄派出来的人,却不受命于他,摩黎忽心里虽然疑惑,却也忍住没有追问岳海楼到底在搞什么鬼。
却是岳海楼与赶来传信的部属说过几句话,却跟摩黎忽说道:
“在决定对伐燕军正式宣战之前,兀鲁烈宗王就已经料到这样的战果,还特地许岳某于恢河两岸招纳溃降组建部曲。然而岳某实在别有所求,更愿意陪同那颜将军去跟曹师雄派来的人谈降附之事,希望赤扈铁骑南下能够一切顺利。不过,岳某也并非完全没有私念。岳某在南朝时,对蔡铤、蔡元攸可谓忠心耿耿,即便最后为徐怀、葛伯奕所算
,蔡家父子将罚责全推到岳某头上也全无怨言,何曾想蔡家父子竟狠心对我家小下手?岳某手下发现蔡元攸藏身之地,岳某此时满心想着替妻儿报仇雪恨,不能相伴左右,还请那颜将军见谅!”
摩黎忽瞅了岳海楼两眼,说道:“既然宗王许你招纳溃降组建部曲,你何必拒绝?难不成你担心在我们心目里,自己连曹师雄、萧干之流都不如,还是藏着锋芒不露?蔡元攸乃南朝监军使,即便已成丧家之犬,身边扈卫必然也不会少,你麾下就那么点部属怎么够用,倘若损失太大,术赤又要怨我不会体恤人——阔惕,你率两百骑兵听从岳侯调用!”
摩黎忽还是喜欢岳海楼知分寸、进退,令百户阔惕率部跟随他去围杀蔡元攸。
“多谢那颜将军!”
岳海楼朝摩黎忽揖礼道。
虽说他已经派人说服朱孝通做内应,而蔡元攸、田志甄等人的行踪,也是朱孝通暗中留下印迹被他们发觉,但蔡元攸、田志甄身边还有百余亲兵跟随,藏身之地又险峻,他真要率五六十名部属强攻进去,很难说会有多大的伤亡。
而他麾下就剩这点嫡系可用,损失任何一人,都会心痛。
现在摩黎忽要阔惕率两百骑兵听他调用,岳海楼心里还是感激的,同时也确认摩黎忽执意使曹师雄进攻西山,应该就是想着拿岚州降附军去跟朔州兵马拼消耗,却非完全年轻气盛所致。
如此看来,他即便得兀鲁烈宗王的许可,可以在恢河两岸招纳溃降组建自己的部曲,也应该要注意分寸,避免引起赤扈人不必要的猜忌。
至少在翅膀硬起来之前,他还是得小心夹着屁股做人。
…………
…………
“岳海楼带人离开了?”
岳海楼在摩黎忽身边也穿着汉人衣甲,因此相隔较远,徐怀他们还是能确认他的存在。这时候看着岳海楼没有留下来助那蕃将封锁朔州兵马,竟然带着两百余骑径直离开,徐怀他们都感到有些疑惑。
当然,徐怀他们也没有多想什么。
伐燕军被赤扈人打溃,数以万计的散兵游勇、溃兵逃卒在恢河两岸逃窜,数以万计的赤扈兵马在追亡逐败,他们都难以想象此时代忻岚并等地得知伐燕军溃灭的消息,此时已混乱成什么样子了。
曹师雄等朔州降将的投敌,也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赤扈骑兵主力夺取应州、雁门以及伐忻、太原,都会很快发生;最迟明年春季,赤扈骑兵就能饮马黄河。
山河注定会破碎得一踏糊涂,他们还需要担心会有多恶劣的局面发生,还需要担心会面临怎样的危局吗?
他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一切可能多的救助西军残兵经朔州、西山逃回泾原,为明年春季的勤王之战,为日后更为漫长、艰难以及残酷的驱除鞑虏,为重拾这破碎山河,尽可能多的积蓄有生力量而已……
第一百七十九章 峡谷
常山(陉岭)又为雁门山,其在雁门关附近的山势和缓、山谷开阔,千百年这里也成为沟通南北的要隘,而常年在雁门关段之外的山岭则谷深峰险,成为阻塞南北、飞猿难渡的天崭。
伐燕军突围的当夜,赤扈人将骑兵主力部署在西南前往应州、雁门关方向上进行拦截,在将伐燕军击溃之后,赤扈骑兵主力才往两翼延伸。
这使得一部分溃兵必然有机会抢在赤扈骑兵主力往两翼延伸之前,往南逃入常山东岭之中。
距离惨烈的溃败才刚刚过去一天,在百余亲兵的簇拥下杀出重围,逃入常山东岭北麓一处峡谷之中的蔡元攸,还没有缓过神来,像只丧家之犬蜷坐在崖洞里侧,稍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肉跳以为是虏兵追杀过来,催促亲兵尽快想办法护送他逃去河东。
然而深峡三面皆临高崖,又覆盖冰雪,便是身手绝强的好手,借钉钩绳索攀援,稍不留神也会摔着粉身碎骨,百余也如惊弓之鸟的亲兵,如何护送蔡元攸翻越这重重绝岭,逃入河东腹地去?
蔡元攸又怕引来追兵,除了崖洞里面,禁止大家在峡谷里捡拾枯引火取暖。
入夜后天寒地冻,寒风像刀子一样呼呼刮过来,不能躲进崖洞的亲兵,一个个只能蜷在身子缩在崖下避风。
崖洞里捡拾枯枝腐叶,点起两堆篝火,将仅四五丈深的崖洞照得通明,蔡元攸紧裹着裘衣,坐在火堆旁,但还禁不住瑟瑟发抖。
除了田志甄等幕僚文吏数人,蔡元攸这次奉旨监军,还带了两名姬妾随行,这时候都围着篝火而坐,都一脸惶然、默不作声。
虽说崖洞里的潮气这时候已经袪尽,地面也已经干燥,却也没有人能在这时候坦然睡下。
朱孝通双手拢紧裘裳,站起来往洞口走去,别人也只是抬头麻木的看了他一眼。
朱孝通站到洞口前,虽然苍穹之上星月晴好,视野却非常有限,远处的山嵴有着影影绰绰的黑影,但朱孝通知道那些只可能是入冬后枝叶凋零的树木,岳海楼真要看到他沿途留下来的印记,也只可能从峡口方向杀来。
朱孝通朝峡口方向眺望,内心很有挣扎,却不是为出卖蔡元攸的行踪感到惭愧、后悔,而是心里担忧岳海楼没有及时带人追杀过来,蔡元攸却在百余残兵的护送下成功逃回河东,他这不成给自己挖了大坑吗?
他一个文弱士子,又不可能中途孤身逃走去投赤扈人。
“你看到那边有什么动静吗?”田志臻走过来,也心绪不宁的朝峡谷方向眺望过去,问朱孝通道。
虽说朱孝通一路举止有些奇怪,特别是逃入这峡谷之后,朱孝通动不动就起身往外张望,但田志臻也没有多想,毕竟这时候左右有几个人是神色正常的?
哪个不是听到些风吹草动,就胆颤心惊?
倘若有追兵杀过来,峡口是必经之路,有几个人不会下意识的往那里多看两眼?
“没,没看什么?”朱孝通却是心虚,磕磕巴巴
的回答,抬头见田志臻脸上并无异色,又问道,“田先生,你觉得赤扈人下一步会不会直接进攻雁门,然后将代忻及太原等地一并攻下,我们还有可能守住河东吗?”
“你想什么呢?赤扈骑兵虽利,但攻城夺寨却非他们所擅长。不要说太原乃千年雄都坚城了,赤扈人连雁门关都未必能攻得下来,我们只要……”田志臻待要再说几句宽慰人心的话,这时候却听到峡口方向部署的哨岗突然有些动静,守在那里的数十亲兵一并拿起刀矛,正朝峡口外喝斥起来,似乎大队人马接近过来。
“……”田志臻顿时就像被火燎着尾巴的猫狗,惊惧的朝峡口那边张望过去,催促洞口的亲兵,叫道:“快去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看到峡口处有动静,崖洞外的亲兵顿时都麻利的爬起来。
蔡元攸也走到洞口,看到是有一些人影从外面走进来,以为是赤扈人追杀过来,他的脸色顿时越发惨白,尖锐叫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赤扈人追过来了!”
“应该是一些西军残兵,也恰好逃到这边来……”田志臻看峡口处值守的人马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还直接放来十数人进峡口说话,猜测应该是一支西军残兵逃到这里来,双方在峡口那里交涉,他跟朱孝通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正好问问外面是怎么个情况!”
“我刚刚崴着脚,走动有些不便!”朱孝通推辞道。
他猜测深夜出现在峡口外的这支残兵,很可能多岳海楼带人所扮。
他虽然这时候特别希望一对扑入岳海楼的怀里,但他也担心,一旦有人看出破绽,双方就会直接大打出手,到时候刀枪无眼,他要是被误伤误杀,得找谁哭去?
朱孝通打定主意,这时候绝不凑到前面去。
谁爱去谁去。
“既然是残兵,那等他们过来再说。”蔡元攸还是想维持他少相的风度,强作镇定道。
另一方面,有更多的残兵逃过来,他也正好想着收编过来保护自己,没有想到要下令将这些人拦在峡谷外。
听蔡元攸这么说,田志臻也便没有动作,喊来两名亲兵,吩咐道:“逃来的残兵都是哪里人,隶属于哪个军侯麾下,你们过去问清楚,将领头的人带过来说话!”
田志臻却非怀疑这些残兵是赤扈人所扮,也不觉得赤扈人在发觉他们行踪之后,有必要玩这一套,直接杀过来不香吗?
常言道溃兵如匪,整个伐燕军都被杀败杀溃,田志臻担心这时候不先搞清楚情况,谁知道这些残兵进入峡谷后,会不会老实听他们的使唤,会不会反客为主?在溃卒里,朝廷法度就是一通屁。
转头见朱孝通已经缩回崖洞里,田志臻也只是觉得他在这节骨眼上还耍滑头,不肯去做事,心底摇头不已,心想待逃回河东,定要给这孙子小鞋穿不可。
两名亲兵骑马往峡口赶去,但刚到峡口处就见那队残兵蛮横无礼的推开十数亲兵的阻拦,往峡谷里直闯过来。
听争吵声隐约传来,却是这
队残兵不满被挡在峡口处,要进峡谷避风找吃食,田志甄见蔡元攸脸色铁青,说道:“真是不像话!少相你在这里等着,田某带人去收拾这些溃卒!”
田志甄叫一名校尉带一队亲兵,跟他去将这些残兵拦住。
“你们是何人麾下,可知少相暂歇于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田志甄以为身后有大队亲兵撑腰,这些残兵不敢如何,居前厉声喝斥道。
蔡府近一年来将武将扈卫都更换了一遍,岳海楼他们在峡口处没有被人认出来,不过他们也没有指望这么好的月色,蔡元攸身边没有人眼尖认出他们来。
岳海楼直接将遮掩脸面的帽兜揭下,露出真面目,狰狞的盯住田志甄:“田先生,别来无羡啊!没想到会在这时与岳某再见吧!”
“岳海楼!”田志甄惊惧叫道。
岳海楼坐在马背上没有动弹,只是含恨盯住田志甄,但他左右则是如狼似虎。
他们往山谷里闯来,早就将刀弓拿在手里,这一刻不用岳海楼下令,十数支利箭直接往田志甄身后全无防备的亲兵脸面射杀过去。
一道道刀光挥斩、长矛捅刺,不一会儿功夫除了七八人狼狈往崖洞这边逃窜过来,其他二十多人就被砍翻在地。
这时候从峡口外再杀进一队骑兵,频频开弓射箭,也是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峡口处的亲兵射杀干净。
“岳海楼!”蔡元攸强撑住没有逃进崖洞里去,站在仅剩三四十亲兵后,看着岳海楼在月色下下马,手按住腰间的挎刀一步步走过来,小腿肚子都在打颤。
“顾文畅!我岳海楼以往对蔡狗父子如何,最终却落得怎样的下场,你那牛似的眼珠子都没有看见吗?”岳海楼没有看蔡元攸一眼,盯住守在蔡元攸身边的中年武将,沉声说道,“你也莫要担心你此时拿下蔡家小狗投我,会牵累妻儿家小——伐燕军尽溃,河东已无兵无将可守,赤扈铁骑将像洪流一般横扫中原,最迟不过一两个月,你便能与在潞州的妻儿家小团聚,还能享受蔡狗父子绝不会给你的荣华富贵!”
中年武将按住腰间的佩刀,盯住岳海楼,一字一顿的说道:“岳海楼,少相是有愧于你,而你这次有备而来,我们就这点人手想来也无可能逃脱升天,但我却没有兴趣当条狗,去给胡狗摇尾乞怜……”
中年武将对左右叫道:“你们念及妻儿家小,想放下兵械投降乞命,顾某绝无相怨,但人生来便逃不过一死,不愿给胡人作狗的,都随我进来!”
中年武将一把拽住蔡元攸,也不叫他说话,拔刀拨开两支往面门射来的利箭,往崖洞里退去。
大部分亲兵站在崖洞前面面相觑,却有七八人明知退入崖洞也是死路一条,却也举起盾牌遮挡箭矢,义无反顾的往崖洞里去。
这时候听到蔡元攸在崖洞里大叫:“顾文畅,你放开我,我仍大越大臣,赤扈人必不敢杀我,你放我去……”接着就听到蔡元攸呜呜的低吼,想来是嘴巴被中年武将捂住……
第一百八十章 选择
崖洞口子狭小,不到两丈宽,岳海楼不可能请阔惕安排赤扈精锐下马强攻进去,他也舍不得身边最后仅剩的四五十精锐有什么损伤。
得知崖洞深度很有限,除了安排一队精锐用弓盾守住洞口,岳海楼还着人将残枝断木从左右捡来,堆到洞口前,朝崖洞里狰狞叫道:
“顾文畅,你不畏一死,但想想莫哲、莫利他们随你出生入死,今日死在这里怨不怨哉?”
“怨你娘头!老子跟你从来都没有尿到一壶里去了,当真以为老子能做得了狗!”中年武将在崖洞里怒骂。
“你们此时还有机会出来投降,之后莫怨我心狠手辣!”岳海楼咬牙说道。
“顾将军,他们堆填柴木要烧这崖洞,我们躲不过去的,不如留着有用之身!”朱孝通在崖洞里惶然大叫道,“岳侯,你莫着动手,待我劝一劝顾将军——哎呀!”
就听得朱孝通一声惨叫后,再无声音传出。
岳海楼也没有听到蔡元攸有声息传出来,也不知道这厮是咬牙撑住,还被顾文畅控制住想投降都不能。
过了片晌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岳海楼待要探头往里看一眼,却听得“嗖”、“嗖”的两声疾响,两支利箭破空朝他面门射来,岳海楼多年苦练这一刻发挥出作用来,身形瞬然间强滞住,脸面偏侧到一旁,避开一箭,叫另一支利箭擦破脸颊,火辣辣的痛。
任岳海楼再艺高胆大,也是生生吓出一身冷汗,藏身到盾牌,气急败坏的朝左右大叫道:“今日非我不仁,烧死这群狗|娘养的!”
将枯枝败叶拿火点燃,岳海楼让人解下大氅往里鼓风,将浓烟往崖洞里灌。
片晌之后,退往崖洞里的众人就抵挡不住,却犹是不降,在顾文畅的率领下手持盾牌,持大刀猛杀出来。
守在洞口的人手不多,却皆是在军中跟随岳海楼多年、精通战斗技艺的百战精锐。
即便顾文畅等人冲杀出来,将烧着的树桠挑砸过去,前排数人也都是丝毫没有惊慌之意,坚定无比的拿重盾将顾文畅等人死死顶住;两翼占据高地的弓箭手,则是一箭接一箭朝顾文畅等人铠甲遮挡不住的脸面等要害射去。
眨眼间的功夫,顾文畅等人再有必死之志,也是都纷纷中箭受创,不得不又狼狈退回崖洞里去。
岳海楼使人砍伐更多的树木,拿刀斧剁短往洞口里扔去,火势很快将洞口彻底封住——岳海楼转头看了一眼五花大绑的田志甄,他早知道是这人给蔡元攸献策害他,心里起恨,叫左右将他拖过来,准备将他扔进洞口正熊熊燃烧的崖洞里,让他与蔡元攸、顾文畅、朱孝通等人一起葬身火海。
田志臻吓得屁滚尿流,在两名健锐的抓拽下挣扎不开,疾声惨叫:“是我劝蔡元攸、刘世中找赤扈借兵,我对赤扈有功!”
“你以为没有你这蠢货,蔡元攸、刘世中便能逃过此劫吗?”岳海楼狰狞说道,“狗贼,你替蔡元攸出了这么多的狠辣算计,最后算计到我头上,现在你可以去追随你的
少相了!”
“慢着,”一直没有作声的阔惕这时候拦截岳海楼,说道,“留着这人,日后或有别的用处!”
阔惕虽然仅仅是一名百户,摩黎忽也是明确说了着他率领两百骑兵跟过来听候调用,但岳海楼脸皮微微抽搐了几下,终是叫手下将田志臻放下来。
阔惕在军中将职虽低,但他们作为赤扈王廷的怯薛宿卫,相当长的时间都在赤扈汗王身边侍卫,比外臣更受赤扈王廷的信任,远非他们这些降将能比。
待崖洞口的火势熄去,岳海楼拿衣襟掩住口鼻,着人拿火把照明,走进还有黑烟冒出的崖洞里,却发现顾文畅等人早在洞中自刭而死。
朱孝通趴在一旁,气息全无,身下有一滩干涸的血迹,将他的尸首翻过来,却是胸腹间被捅出两个血窟窿,想必是劝顾文畅投降时被捅杀。
蔡元攸也死去多时。
蔡元攸虽然官袍整饬的坐在崖洞最里侧,一柄短剑掉落在右手边,看着像是自刎而死,但岳海楼知道这怂货绝没有自刭的勇气跟魄力,在被顾文畅拽进崖洞之前也明明怯了想投降。
岳海楼伸手将蔡元攸已经僵硬的头颅掰高一分,看他颈部的刀痕与凝固血迹,却是自右往左割开。
岳海楼知道,倘若是蔡元攸他自己右手持刀自刎,刀痕应该是自左往右才对,这时候便能断定是顾文畅要全蔡元攸的士臣之名有意如此。
岳海楼看到阔惕以及此时将阔惕当大腿抱的田志臻走进来,当即说道:“蔡元攸欲降赤扈,为部将顾文畅弑杀!顾文畅却是条汉子,但可惜不能效忠赤扈王廷……”
混乱的战场之上,有着成千上万的杀戮事发生,当然不可能将每一处敌我伤亡都汇报清楚。
不过,蔡元攸作为南朝伐燕军副帅,又明确在他们跟前死于常山东岭的峡谷之中,这份战报很可能会直接上呈赤扈汗王案前,岳海楼又怎么可能替这种曾害他妻离子亡的怂货掩饰,成全他的士臣之名?
阔惕点点头,对岳海楼的判断表示认可。
岳海楼瞥了田志臻一眼,微微蹙起眉头。
虽然留下这人,对他来说是个祸患,但他不宜这时跟阔惕闹不愉快,要不然还不知道摩黎忽那边会怎么看他。
岳海楼走出崖洞,对顾文畅的人说道:“在我们纵火烧洞不久,顾文畅就与诸人自刭而死,没有吃什么苦——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顾文畅在军中也素来与我不亲近,但顾文畅到底是条好汉。此时战事倥偬,没有那么讲究,你们快掘几座坟墓葬下顾文畅他们,也不枉这生相识一场……”
顾文畅宁死不屈,只会令岳海楼等人更加不堪。
岳海楼心里恨不能将顾文畅这些人挫骨扬灰,但是他知道崖洞外这三十人虽然惜命选择放下兵械投降,但心里未尝对顾文畅这些人的死没有愧疚。
要收拢这三十人为己所用,他咬牙切齿也得装出一副欣赏顾文畅气节的样子,表现出他之前的诸多作为,实是蔡铤、蔡元攸父子迫他太甚。
此外,兀鲁烈允他在恢河两岸招纳降
溃组建部曲,他这时候可以将这件事做起来——他以后要更好的驾驭这些降溃,现在诸多言行必然需要有更多的讲究。
岳海楼这番表演也没有白费,诸多降卒一起赞道:“岳侯仁义!”
…………
…………
岢岚城州衙被数千兵卒围得水泄不通,一堆堆篝火残烬还在晨曦里冒着冉冉青烟……
岚州作为西翼战区,在第一次北征伐燕之后,除了在清顺军的基础上重建天雄军外,同时也重新招募丁壮新编五千厢军。
虽说曹师雄身兼岚州知州、兵马都监以及天雄军统制等差遣,岚州新编厢军也受他节制,但曹师雄却没有机会插手厢军统兵官的任命。
又或者说曹师雄初时极力讨好岚州地方势力,不敢手伸得太宽,以及随他南附的朔州附降将吏,人数也没有宽裕到令他能将岚州的每一个角落都抓在手里。
因此伐燕军主力往恢河南岸突围被击溃时,约有两千厢军驻守岢岚城里,是不受曹师雄直接控制的——曹师雄兼任兵马都监,战事或其他必要时刻,都有权指挥这些厢军,但想要这些厢军随他投敌,却非所谓的节制权能管用的。
而天雄军在此之前,一部由阴超率领驻守忻州、一部由文横岳率领驻守太原,朱润、雷腾、解忠率一厢兵马驻守管涔山西北麓的岚谷县,一部由徐怀率领驻守朔州;而受曹师雄直接并深入控制的六厢兵马,在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也都奉命集结到宁武、阳口等城砦以备调用,在岢岚城里仅有一厢天雄军人马可用。
朔州与岚州南北相依,在越燕两朝和睦相处时,两州也暗中滋生各种龌龊、摩擦,不过,之前岚州地方势力再瞧不起曹师雄、曹师利等朔州降将,却也没有想过他们会投敌。
是啊,以往没有几人想到赤扈人会背信弃义、悍然宣战,即便徐怀在背地里使各种坏,散播更多的流言,使岚州地方势力百般猜忌曹家兄弟,但能猜忌他们投谁?
不过,徐怀近一年来暗中散播消息,也非完全没有作用,在赤扈人背信弃义,悍然宣战之后,还是有人第一时间就想到曹师雄、曹师利等朔州降将有投敌的可能。
赤扈人宣战之后,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官员先是催促曹师雄亲率天雄军从阳口砦杀出,第一时间赶往应州附近接应伐燕军主力往南突围。
刘世中、蔡元攸没有下令给朔州,但曹师雄还有期待,当时也下达相应的调令。
曹师雄百般推搪不动身,王高行等官员就警惕起来。
曹师雄当时也不确认伐燕军就一定会被打得大溃,没有直接撕破脸,而是借口增援事,他直接住到完全受朔州降将控制的宁武城,同时却令嫡腹大将孟平加强对岢岚城防的控制。
种种迹象在眼前呈现,为防异变,王高行等官员也调厢军控制州衙、兵马都监司等要害部门,昨夜曹师雄从宁武返回岢岚,悍然出兵围住与兵马都监司连在一起的州衙,要胁迫王高行等官员一并降附赤扈……
第一百八十一章 督战来监
南附越廷,为赢得岚州地方势力的信任,曹师雄也花了很大的功夫,但凡有可能,他当然是想与岚州地方势力一起投向赤扈。
虽说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官吏,乃是朝廷委任到岚州来任职的士臣,他们没有哪个来自岚州地方,但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所领司院以及厢军里的大小胥吏、都将、军吏,却都可以说是岚州及附近州县人士,乃是地方势力代表。
倘若曹师雄能第一时间将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人控制起来,然而以他所直接掌握的武力,胁裹那些无人牵头、各自算计的州司胥吏、役卒以及厢军,一起投附赤扈,将是水到渠成之事。
到时候即便有个别人心存死志,不愿降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而一起投附赤扈的地方势力,也必然唯他马首是瞻,沦为他曹家的附庸,真正成为天雄军的根基。
然而此前投附越廷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盲目以为大越兵马夺取云朔等地将轻而易举,以致他棋差一招而此时骑虎难下。
这一次曹师雄哪里还敢仓促行事?
为谨慎起见,即便暗中与岳海楼见过好几次面,但还是等到赤扈人正式击溃伐燕军主力之后,曹师雄才最终下定决心。
曹师雄却没有想到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人竟然先警惕起来,还将诸院司役卒、县刀弓手等隶属于厢军名下的武备纠集起来,将州县及兵马都监司等衙门控制起来,叫事情变得麻烦一些。
当然,此时在曹师雄看来,事情也仅仅是稍稍麻烦一点。
为随时发动叛变,策应赤扈骑兵南侵,曹师雄在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就调孟平所部驻守岢岚城,加强对岚州这座经济军事及政治中心之城的控制。
孟平所部兵马,其将官、军吏差不多都是清顺军及朔州汉民出身,与这次护随曹师雄从宁武返回的八百亲兵精锐,对南朝没有什么忠义之想,仅对曹师雄个人唯命是从。
而州县及兵马都监司等衙门并没有坚厚的城墙围护,各部厢军加起来虽说也有近两千人,但这些人马有什么战斗力,曹师雄还能不清楚?
他们真要强攻州衙,将能轻而易举拿下,但从昨夜出兵围住州衙之后,曹师雄到这时候都没有下令强攻。
他主要还是想着通过种种手段进行施压,迫使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人主动,或者引诱那些吏目军将将王高行等人捆绑起来之后,打开州衙大门投降。
这样,他就能以相对缓和的手段,赢得岚州地方势力的支持。
为此他不介意多拖上几天,同时还派人去“请”州衙里一些核心吏目的家小过来帮着劝降。
他相信现在可能还有人选择观望,但随着赤扈骑兵彻底将伐燕军的残兵溃卒扫荡干净,随着赤扈骑兵攻陷应州、雁门及繁峙等城砦之后,这些人彻底绝望之后,便能知道取舍、选择了。
自古至今,能慨然赴死者,
能有几人哉?
晨曦中,曹师雄身穿铠甲,亲自走到州衙正门前的街垒后,从孟平那里了解过被围州衙内的一些情形,正准备对州衙里喊话劝降,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城门方向传过来。
曹师雄困惑的转头看过去,视野为身后的人马遮住。
他们经验丰富,听马蹄声便能判断约有百余快马往这边快速驰来,但清顺军的骑兵也覆灭于大同城中,整个岚州现在就没有多少骑兵,曹师雄最终仅给自己勉强凑出八百扈骑亲兵,这支骑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怎么在没有他的授命下,径直从东城门闯进来?
东城守将吃错什么药了?
晨曦中仿佛雷霆一般的马蹄急驰声,也令城中担惊害怕一夜没有睡踏实的民众,愈发心惊胆颤起来。
赤扈人对伐燕军宣战之后,就有曹师雄投敌的传闻在岢岚城中传开,但大多数人面对极端恶劣的形势预测或猜测,通常都有侥幸心情,以为情况不会这么糟糕。
昨夜曹师雄发兵围困州衙,并没有将所有人的幻想与侥幸,大多数人还是自欺欺人,以为是别的情况,才令曹师雄与王高行等官吏水火不容,以致刀兵相见。
这时候再听到有骑兵疾驰进城,胆子稍微大一些的人,从窗棂缝隙间偷窥出来,见当街驰过的数十骑兵,皆深目髡发,心里最后一丝幻想与侥幸,也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髡发便是将男前前额、头顶剃得精光,两鬃留辫垂下,这些骑兵不就是传说中的赤扈人吗?
知州曹师雄真投赤扈人了?!
百余胡骑直接驰至州衙南门外的街垒前停下,忽勒坚微微抬起下巴,昂首眺望天雄军围困州衙的情形。
曹轩文、孟俭二人滚也似的翻身下马,走到曹师雄禀道:“忽勒坚百户得那颜将军命令,赶来岢岚面见督帅!”
“到底是什么事情?”曹师雄见那个赤扈百户踞傲坐在马背上,微微蹙着眉头问孟俭。
曹师雄率八百亲兵赶回岢岚,与孟平会合降服王高行、钱择瑞等人,但为防范朔州兵马有什么异动,特意将天雄军四厢兵马都留在宁武、阳口砦,还特意留兄弟曹师利、长子曹轩文以及孟俭等人在那里坐镇。
摩黎忽这时候有什么紧要事情传告,正常来说,曹师利、轩文及孟俭他们安排人马直接护送信使过来传讯,有必要让这么多赤扈骑兵直接大大咧咧的闯进岢岚城?
“朔州有大股兵马在金城与怀仁之间的晋公山南麓出没,那颜将军以为朔州此举乃是故伎重施,意在吸引他们在西翼战场上的骑兵主力,以便更多的残兵溃卒往朔州及西山方向逃去,”孟俭说道,“不过,即便明知这是朔州故伎重施,那颜将军也不可能置大股朔州兵马在晋公山南麓出没而不顾,他将亲率一部骑兵在晋公山南翼盯住这支朔州兵马,特令我们即刻处置岚州残余反抗势力,以最快速度率部杀入西山,切莫叫西军残兵及朔州兵马从那
里南逃,并令忽勒坚百户率部督战……”
“这他娘算什么鸟事?”孟平在一旁听过,脸皮子抽搐两下,不满的问道。
越廷为拢络他们,直接将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交由他们执掌——他们这次决意投附赤扈人,就算没有指望从赤扈人那里得到同样的重视,但对他们有什么委任,怎么也应该是镇南宗王府下发调令才合情理。
现在倒好,摩黎忽区区一名千夫长,就对他们指手划脚,竟然还直接派督战队过来,这是将他们当什么了?
不仅孟平听孟俭说过这些话后气愤不平,曹师雄身边其他将吏也都一脸愤怒: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赤扈人竟然会如此怠慢他们。
此外,桐柏山众人桀骜不驯,曹师雄对朔州一直都防范有加。
河东经略使司或许不清楚猴儿坞一役的实际战况,不清楚朔州兵马这半年来对西山南部的经营情况,但曹师雄及其心腹将吏,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同时他们也绝对不敢轻视朔州兵马的战斗力。
摩黎忽现在要他们以最短的时间,收拾岚州境内的残局,然后出兵西山,截断朔州兵马及西军残兵的南逃通道,他们得付出多惨重的代价,才能做到这一点?
他们此时在岚州虽然掌握一万五千人马,但这一万五千人马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有没有能力攻入朔州兵马经营有半年之久的西山,他们怎么可能不清楚?
“师利怎么看待这事?”曹师雄也不禁脸色阴沉下来,沉声问孟俭。
“二将军说全凭督帅拿主意。”孟俭苦笑道。
要是他们与曹师利在宁武已经有了主张,怎么会直接领着忽勒坚及百余赤扈骑兵赶来岢岚见面?
见曹师雄脸色阴沉半晌不语,孟俭低声推测道:“赤扈人催促我们尽快收拾岚州残局,又催促我们不计伤亡去强攻西山,甚至要我们务必赶在西军残兵及朔州兵马南逃之前切断通道,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赤扈人或许是担心我们壮大势力,不听使唤,才在这时候就强迫我们去跟朔州死拼?”
长期以来桐柏山众人都不掩饰对赤扈人的戒心,同时他们也深深怀疑是桐柏山众人暗中散播天雄军投敌的传言。
那在大半年前桐柏山众人攻占西山南部地区,打通前往府州的通道,意图就不难揣测了。
特别是这时候又正有大股西军残兵往朔州城及西山逃去,而实际的情况西山又确实是桐柏山众人南逃的唯一通道,他们真要强攻西山,会遭受何等强度的反击,这需要揣测吗?
在孟俭看来,最为乐观的结局,他们也仅仅是以惨胜杀入西山腹地。
而以此推测赤扈人的意图,不就是在降附之初就想毫无顾忌的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吗?
他们之前竟然还想着尽一切可能吸并岚州地方势力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广武
曹师雄看向阔首挺胸坐在马背上的忽勒坚目光远视,似乎完全不担心这边无视摩黎忽的命令,他心里只是苦涩。
赤扈人倘若只是迫使他们在岢岚城大开杀戒,他心里还好受一些,却未曾想还勒令他率部强攻西山,逼迫他们与朔州兵马拼消耗。
然而他们有选择吗?
“准备强攻州衙!王高行、钱择瑞这些人个个自视清高,今日就叫他们见着棺材落泪!”曹师雄脸色阴晴不定的沉吟许久,最终咬牙给孟平下令,使他着手强攻州衙,放弃劝降。
“啐!”孟平恨恨的将一口浓痰吐到冰实的泥地里,心里气愤难平,但长吐了几口气,终究没有说什么,闷声走开,去准备强攻州衙的事宜。
在距离州衙不远处的一栋临街铺楼里,在一扇木窗后,有几双眼睛从缝隙间盯住州衙南门左右。见赤扈骑兵抵临后,曹师雄便改变策略,准备着手强攻州衙,铺楼里众人皆惊疑不定。
“曹师雄这是怎么回事,不打算劝降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人,他这是要准备强攻进去,血洗岢岚城吗?”周景疑惑的问道。
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人能警惕起来,甚至抢在曹师雄正式投敌之前聚拢厢军抵抗,实是周景等人受徐怀的差遣,一直在暗中散播消息。
当然,徐怀从头到尾都没有指望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人凭借两千厢军,就有能力将曹师雄从岢岚城驱逐出去。
他之所以决定这么做,最为关键的还是希望能为岚州的其他势力,多争取一些时间。
曹师雄早就有投敌之意,这也意味他对朔州最为忌惮,必然要将主要兵马驻于阳口、宁武防范桐柏山卒悍然南下——至于桐柏山卒会不会经西山逃往府州,对曹师雄等朔州降将来说,影响并没有多大。
这也意味着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聚拢厢军控制岚州州衙,曹师雄只能手下剩余的军事力量,集中起来优先保证岚州重镇岢岚城不出什么乱子,从而无暇他顾,为雷腾、朱润以及解忠等人在岚谷以及楼烦县等地方势力看清楚形势、做出正确的决定,争取到极宝贵的两三天时间。
要不然的话,曹师雄很可能仅需一纸公函,就能将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雷腾、朱润、解忠等人都诱骗到宁武囚禁起来,从而轻而易举的控制岚州全境。
曹师雄出兵围困州衙一夜都没有动手,周景他们看得出曹师雄还是想胁裹王高行及地方势力一起投向赤扈人,却没想到一队赤扈骑兵在晨曦中驰入岢岚,就直接叫曹师雄改变了主意。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们即刻出城……”徐武坤说道。
曹师雄此时放弃拉拢地方势力的努力,决意强攻州衙,接下来很可能会血洗州城,清剿地方上有可能还忠于越廷的势力及可疑人物。
他们要是继续潜伏在岢岚城里,一来不能再发挥什么作用,还要面临不必要的风险,还不如趁曹师雄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州衙
之内,趁机潜出岢岚城去。
…………
…………
岢岚作为岚州州治,城池不小,原先驻守四城的守兵都被曹师雄调去围攻州衙,剩下不多的兵马仅够用来封锁城门进出。
徐武坤、周景他们在晨曦里潜行到岢岚城西南角,看左右没有军卒防守,直接拿钩索攀上城墙,这时候他们扭头看去,一队叛军兵卒抱住一根房梁正好将州衙南门撞开。
在徐武坤、周景他们眼里,叛军战斗力谈不上多强,但平时主要在各院司衙门充役卒、没有什么操训、老弱病残充塞的厢军则显然要更差劲。
州衙南门被撞开后,里面的厢军拿刀盾顶着箭矢抵挡了一阵子,但在孟平亲率数十精锐甲卒如狼似虎杀入后,很快就被杀得惊骇四逸。
徐武坤、周景眼睁睁看着叛军像洪流一般涌入州衙。
厢军的抵挡力度,实要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弱得多,他们怀疑曹师雄都不屑半天时间,就能彻底控制岢岚城的形势。
曹师雄昨夜出兵围困州衙,消息应该在今日凌晨之前,就已经传到岚谷县了,徐武坤、周景他们也不清楚雷腾、朱润、解忠等人听到这一消息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第一次北征伐燕失利之后,雷腾、朱润二人跟曹师雄等朔州降将走得很近,但他们这之前主要还是为了争取在天雄军内部的位子。
倘若雷腾、朱润二人被曹师雄围困住或捉住,朔州对他们还不抱太大的期待,但曹师雄暂时还没有来得及腾出手来兼顾到岚谷,有些事未尝不能争取一二。
徐武坤、周景与城外接应的人手会合之后,立刻乘马西上,经黄龙坡驿穿过管涔山驰入岚谷县境内。
由于宁武、阳口一线的兵马,都在曹师雄等朔州降将的控制之下,伐燕军溃败的消息,还没有在岚谷县民间传开。
徐武坤他们一路上还没有看到仓皇逃难的人群,不过也没有见到任何军卒出没。
可见雷腾、解忠、朱润等人得知曹师雄出兵围困州衙的消息之后,压根也没有出兵镇压或抵挡叛军的想法,这时候应该将兵马都收拢回城砦了。
这也是他们在这混乱之时,唯有倚来自恃的根底了。
“我们去哪里?”周景勒马停在管涔山西北麓的山头,往西北眺望过去。
眼前是位于管涔山与西山之间的草城川,是河东西北部为数不多的水草丰美之地,但位于燕越边境,农耕荒废,长满离离荒草,仅在军砦城池附近有少量的土地开垦囤种。
除岚谷城外,大越还修筑草城、广武等军砦,修建延伸到府州境内的裹石边墙防御胡骑南下。
“我们去广武砦。”徐武坤说道。
广武砦是解忠的防区。
解忠因与朱沆及桐柏山众人走得近,在确定天雄军第九将都指挥使时,没能竞争过雷腾,一直对曹师雄心存怨意。
赤扈正式宣战之后,徐怀的计划,一是尽可能说服朱润、雷腾率部撤往府州,但同时则期待能解说解忠与他
们同进退。
除了以往的情谊,除了解忠他也自以为乃是王系一员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广武砦乃是从岚谷进入西山的要隘。
广武砦的得失,关系到从朔州经西山撤往府州这一通道的侧翼安全。
即便解忠无心跟朔州共进退,想提前撤往府州,桐柏山众人也要从解忠手里接管广武砦,绝不能坐看其落入曹师雄的手里。
这时候也顾不上顾恤马力,徐武坤、周景等人快马加鞭,赶在午前抵达广武砦前。
广武砦东倚管涔山崎岖的峰岭,西北方向则是绵延百里,沿西山南麓坡岚修筑的边墙,也曾是燕越两国的界墙,谁曾想大燕国即将彻底的成为历史。
广武砦不大,周遭仅三里许,夯土城墙包裹砖石有三丈余高,矗立管涔山与西山之间,可谓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塞。
除了数百户边民外,解忠在此统领禁厢军兵卒有一千五百人。
现在广武砦寨门紧闭,砦外看不到人影。
即便有兵部郎中刘俊前往大同劝降却被射杀城下的前车之鉴,徐武坤还是与周景硬着头皮,驱马来到广武砦前,喊话道:“解军侯可在砦中,朔州徐武坤、周景有要事赶来相告……”
片晌后,砦门直接打开,却见徐武碛、史轸陪同解忠在砦门里相迎。
徐武坤最后一丝担忧落地,与周景牵马往砦中走去,跟解忠、徐武碛、史轸见过礼后,说道:“曹师雄起初出兵仅是围住州衙,但晨时有一队赤扈骑兵直接驰入岢岚,曹师雄这时才突然决定强攻州衙,我们逃出城时,州衙已经陷落,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郎君怕已是凶多吉少了——现在晋公山那边是什么情形?”
“昨夜赤扈在怀仁、金城一带的骑兵,往晋公山方向聚集而去,史先生以为赤扈人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徐怀吸引过来,担心赤扈人会使曹师雄强攻广武,特地拉我过来拜见解军侯,共议守御广武之事……”徐武碛说道。
“曹师雄如此滑脱,会轻易跟我们硬碰硬?”徐武坤有些不解的问道。
“赤扈人崛起西北大漠,完成从集中王朝的蜕变之后,对降附势力的掌握,要比传统的部族联盟严厉得多;而对降附势力里的残兵弱兵,也从来都习惯用血胜战事进行无情的淘汰,”史轸说道,“西山蕃胡袭扰朔州,就有赤扈人的身影,他们之前就已经有所关注朔州,史某觉得赤扈人不会对徐军侯太轻敌;我们应该要立时加强广武的防御……”
徐武坤有些迟疑的朝徐武坤看过去。
他们手里的兵力太有限了,满打满算才五千人。
他们要是提前调兵进广武砦加强防御,那留在猴儿坞、朔州城一带接应兵力就会大减,很可能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赤扈人仅用一两千骑兵,就将晋公山与西山之间的缺口切断。
不过,要是史轸的判断没错,他们却没有及时调兵过来,解忠其部仅有一千五百人心惶惶的禁厢军,又如何抵挡数倍乃至十倍叛军的围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抉择
现在形势如此危恶,曹师雄会强攻广武仅是推测,但徐怀与聚拢到晋公山里的西军残兵面对敌军骑兵主力围追堵截,想要撤往朔州城及西山时,需要有兵马予以接应,这是确凿无疑的。
徐武坤倾向实在不行,解忠率部放弃广武砦撤入西山之中。
不过,徐怀亲率三百精骑潜入晋公山游击,预料到伐燕军主力一旦被击溃,怀仁、金城以及朔州之间皆是溃卒追骑,不便传递信息,便使徐武碛统领留守朔州及西山的主力兵马。
因此无法及时联络徐怀时,便得是徐武碛拿这个主意。
“朱雷二位军侯那边可有派人过去联络,他们是什么态度?”周景问道。
一支军队的强弱,很难拿将卒的个人武力去衡量,甚至兵械铠甲都不是最重要的,更为重要的还是严明的军纪、坚韧的战斗意志以及高昂的士气。
解忠、朱润、雷腾三部兵马,都是从大同城完整撤回来的,这件事对将卒的心气塑造极其重要,朱润、雷腾两部兵马的战斗力还是值得期待的。
在周景看来,倘若能说服朱润、雷腾二人与朔州共进退,则能解决兵力捉襟见肘的难题。
不过,从王番离开岚州公开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之后,雷腾、朱润就有意回避与朔州接触。
而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徐怀也没有让柳琼儿、周景往雷腾、朱润两人身边安插眼线——只要是人,都是有脾气的,真要在雷腾、朱润两人身边安排眼线,一旦事情泄漏,很难想象他们不会翻脸。
因此,昨夜曹师雄出兵围困州衙,徐武坤、周景在岢岚派人往雷腾、朱润及解忠处报信,但他们匆匆赶来广武砦,还不清楚雷腾、朱润二人在得知曹师雄确已叛敌之后的反应。
当然了,徐武碛与史轸都已经先到广武了,周景他们应该已经再次派人去联络雷腾、朱润了。
徐武碛摇摇头,说道:“我们却是派人去岚谷见了雷腾、朱润,麟府都军马管继迁也遣人至岚谷,雷腾、朱润便将我们的人敷衍回来了!”
府、麟二州位于管涔山以西、黄河以东,大越初年诸事皆隶属于河东,但因此特殊的地理战略位置以及当地汉民少而蕃户多,孝宗朝时为拢络地方蕃族豪户,析置麟府路。
百余年来,麟府路的田赋粮秣审狱等事,皆受河东路转运司、提点刑狱司管辖,但另设军马司统摄两州兵马及防务,不受河东经略使司管制,朝廷也不派禁军驻泊,守军主要都是从当地招募的乡兵、蕃兵。
不过,大越立朝以来,在与党项人、契丹人的诸多战事里,麟府路守军及地方蕃族豪户都表现忠诚,一直以来都很受信任,都军马这一经略使级别的核心要职,也允许地方豪族世袭。
这在以文御武为祖宗法的大越,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麟府路军马管继迁此时遣人至岚谷,想来也是得知伐燕军溃败而曹师雄叛乱的消息后,赶来请朱润、雷腾二人率部撤往府州或麟州;而朱润、雷腾二人对待朔州信
使与管继迁信使的态度,也足以证明他们的选择。
想想这也很正常。
麟府路地狭人稀,守军规模也很有限,甚至都不足一万人,但麟府路军马司大越的地位却与经略使司相当;都军司管继迁乃是与经略使平级的人物,同时还是府州管氏家主。
朱润、雷腾二人作为大越臣子,没有陷入绝境死路,当然不大可能会追附曹师雄等朔州降将之后投敌,但他们凭什么不接受管继迁的邀请,率兵马避去府州、麟州,却要冒极大风险与桐柏山共进退?
见徐武碛蹙着眉头不作声,徐武坤看向解忠,说道:“广武虽然砦固地险、易守难攻,但曹师雄真要率叛军倾巢杀来,而麟府不能出兵牵制,广武还是容易被叛军截断退路——解军侯或可率部撤入西山,叛军应该不会轻易进入西山,与我们争胜……”
“很难说,”史轸说道,“赤扈人对降附军的控制历来严格,今晨曹师雄在岢岚城的作为,也明证这点,很难相信赤扈人不会强迫曹师雄率叛军杀入西山,切断我们南撤的退路……”
史轸作为兵部官员受邀暂居朔州,不是拿主意的,自己也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即便他主张广武不容轻弃,说话底气却是不强。
解忠也摊摊手,表示他拿不定主意。
他既然选择与朔州共进退,广武是守是弃,他愿意听从桐柏山众人的意见。当然,桐柏山众人以为广武当守,应要从朔州调些兵马过来参与防守,他手下一千五百禁厢军,这时候都有点人心惶惶,独挡曹师雄叛军,太过吃力;倘若徐武碛现在说放弃广武砦,他也没有意见。
徐武碛蹙着眉头,沉吟片晌,说道:“广武这边暂且按兵不动,我使唐盘率一千精锐进驻谭子堡,以观形势,你们觉得如何……”
谭子堡是西山之中、距离广武最近的一座蕃寨,徐武碛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广武这边是弃是守,权宜之计是先调一千精锐到谭子堡观望形势,将广武砦里的附民及将卒家小先撤到西山里去。
徐武坤、周景、解忠商议着,也觉得如此安排最为稳妥。
除了调徐武坤在广武砦协助解忠即刻着手安排附民及将卒家小北撤之事,徐武碛、周景以及史轸午时便匆匆上路,往乌敕砦赶去。
从广武砦到乌敕砦三十多里山路,即便经过修缮,乘马也走不快,赶到乌敕砦也已经是黄昏,徐武碛当即安排驻守这边的唐盘所部,即刻往南转进,做好接应广武的准备。
之后徐武碛、周景、史轸又马不停蹄赶往朔州城。
徐武碛、周景乃是武将,不畏艰苦颠簸,史轸却累得够呛,坐马背上,感觉骨头架子都要被巅散了。
虽说大部分辎重以及最后所剩不多的胡族妇孺、工辎营都早已撤入乌敕砦,但主要战兵都还集中在朔州城,目的就是要牵制赤扈骑兵,接应西军残兵西撤——没有足够多的精锐兵马,是做不到这点的。
柳琼儿与苏老常、潘成虎、郭君判、唐青、韩奇以及范雍、范宗奇、王峻等人也都在朔州城里。
听徐武碛、周景
说及岢岚城的最新情况以及史轸的判断,众人都觉得难以取舍、抉择。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也许桐柏山众人不缺敢冲锋陷阵或领兵作战的武将,对形势也有一定的分析判断能力,但面临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需要做取舍时,却包括徐武碛在内,却都没有真正独挡一面的经验,难下决断。
众人也是难以想象桐柏山匪乱、第一次北征伐燕以及在此之前,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徐怀是如何做决断的?
众人商议一番,也都觉得徐武碛的决定最为稳妥,毕竟他们手里的精锐兵马太有限了——除开前往谭子堡接应的唐盘所部,将乌敕砦、猴儿坞的警备兵马、工辎营的辅兵都算上,他们此时仅能调用三千六七百人马。
徐怀在此之前不是没有想过与萧林石联手据西山打一两场漂亮的反击战,但几番沟通下来,萧林石那边明确表示他们在这次战事里,只要赤扈人不直接进攻其部,他们都会选择中立。
赤扈人的主要战略意图是南下,还会尽可能快的、趁大越猝不及防之际南下,因此萧林石在短时间内将人马从怀仁、金城都陆续撤出来,都撤入西山北部及阴山南麓山地,不虞赤扈人会死咬住他们不放。
他当然不可能主动将赤扈主力吸引过来。
另一方面,他们有意托庇于党项,而党项的王公大臣对赤扈人也极为忌惮,绝不想他们这时候大肆撩拨赤扈人。
萧林石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很清楚赤扈人攻陷汴京之后,接下来很可能就会对契丹残族及党项人下手,但他此时没有办法拿仅凭不到三万青壮、数万妇孺的残族去跟赤扈人拼;他们拼不起。
这也决定桐柏山卒在这如此混乱、劣势的战场上,只能孤军奋战。
这般复杂、恶劣的局面,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叫徐武碛、郭君判、潘成虎、苏老常以及柳琼儿他们如何决断?
这也是伐燕军被击溃的第三夜,赤扈兵马除了要拦截应州以东的大量溃兵往南面的常山东岭逃窜外,还围住应州城。
赤扈在应州、怀仁以西区域,投入的兵力并没有显著增多,还超过半数被吸引怀仁与金城之间的晋公山南麓地区。
这确实为西军残兵逃往朔州及西山创造了条件,目前进入朔州、猴儿坞等城砦避祸的残兵就有两千人,还有大批残兵直接逃入西山群岭之中。
只可惜这些兵马皆成惊弓之鸟,编制又被打散,对朔州戒备也深,短时间内很难重新组织起来,成为能倚仗的战力。
虽然连夜奔波凌晨才到朔州,议事又到黎明时分,徐武碛与周景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登上南城门,远近有不少赤扈斥候侦骑的身影,但暂时还不敢肆无忌惮逼近朔州城。
徐武碛很快看到东边的山岭里有一道身影窜出,奔跑速度极快,抢在南面赤扈斥候纵马插过来之前,与从东城出去接应的骑队会合。
“是徐怀派人送信回来了!”
看到这一幕,周景颇为兴奋的猜测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传信
徐武碛、周景猜测应是徐怀派人送信,便从登城道下了城楼,直接赶回刺史府去,在赶到刺史府大门前,却见是衣衫褴褛的燕小乙在魏大牙等人搀扶下走过来,以为出了什么岔子,震惊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这般模样回来?”
“连着跑一百里山路,碛爷你也见得比我好哪里去啊?”燕小乙喘着粗气,四肢脱力的瘫软在魏大牙的怀里,嘴唇打着哆嗦,说道。
见燕小乙神态还是轻松,知道徐怀那边没事,徐武碛便放下心。
他亲自将燕小乙挽扶进刺史府前院,替他捏拿筋骨,又安排人立刻去煎熬疏经活血的药汤,以免燕小乙这番奔跑,留下暗疾。
待燕小乙稍稍缓过劲来,徐武碛才询问徐怀与王举、卢雄、徐心庵、殷鹏等人在晋公山的状况。
这时候柳琼儿、苏老常、郭君判、潘成虎、范雍、史轸等人都闻讯赶来。
“赤扈骑兵还是太硬……”
燕小乙缓过劲来,详细说及在晋公山南麓接济西军残兵、与敌骑缠斗的情形。
刚开始时赤扈人是吃了一些亏,但主要也是对徐怀所率人马战斗力预估不足,当作一般的精锐看待。
等赤扈人警醒过来,每次都在两到三倍的骑兵过来围追堵截,并避免正面冲杀,以迟滞、纠缠等游击战术为主,徐怀他们就很难再讨到什么便宜,只能紧贴着晋公山南麓小范围的活动。
不过,他们打得谨慎,又有刘衍、陈渊二人亲自出面收拢溃兵残卒,很多事都比预想中进行得顺利,也没有在赤扈人手里吃什么亏。
而晋公山南麓的山地,虽说限制骑兵进入,但步卒能不辞辛苦,还是能翻越山岭的。
他们在晋公山南麓与敌骑纠缠时,刘衍、陈渊二人也得以聚拢到上千名西军残兵,也相信将更多的敌骑吸引到晋公山南麓,能叫更多的西军残兵逃来朔州、西山。
不过,虽然有大规模的敌骑被吸引到晋公山南麓,却敌军并没有莽撞攻入晋公山,显得非常有耐心,徐怀这就担忧赤扈人有可能看穿朔州的图谋,有意将计就计,一面集结一部分主力骑兵与他们纠缠,一面令叛投的曹师雄在控制岚谷县之后,强攻西山。
那相应的作战计划就必须立即进行调整。
从晋公山往南,快马传信的通道已经被敌骑彻底封锁住,往北出晋公山,从萧林石总控制的苍头河谷借道绕来朔州城报信,路又长又险,最终还是燕小乙仗着他过人的脚力,硬生生攀爬山岭,赶回朔州城传信。
虽说徐怀的命令,与史轸之前的建议相近,但潘成虎还是禁不住迟疑的问道:
“这时候调整计划,已经退入晋公山的西军残兵怎么办?刘衍、陈渊在晋公山都已经聚拢千余残兵了,其他地方应该还有更多的溃兵残卒躲避赤扈人的剿杀,要能将他们都接应到朔州,还是相当可观的。”
“军侯
说统兵作战必定要有取舍,特别是此时敌强我弱,想面面俱到,只会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燕小乙说道,“已经退入晋公山的西军残兵,倘若没有机会撤往西山,则可以安排向萧林石投降——刘、陈二位军侯也会尽快率小队人马走山陉绕道前往西山,在那里收编已经逃入西山的残兵……”
徐武碛、郭君判、潘成虎等人皆沉吟起来。
虽然目前具体逃入西山及晋公山的西军残兵各有多少,还没有确切的数字,晋公山那边要更多一些,但要将这些残兵败卒聚拢起来并接应到朔州城及西山,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真正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目前赤扈人的战略重心在应州、雁门关以及滞留应州东部山岭之中,数目更多的西军溃卒。
赤扈人同时对萧林石部多少有些忌惮,故而在怀仁以西战场投入的兵力不多,目的以迟滞西军残兵西逃为主,暂时不会强攻怀仁、金城及朔州等城。
然而等到赤扈人攻陷应州、雁门关,其主力即便急于南下,必然也会先解决侧翼的威胁,攻占怀仁、金城及朔州等地。
桐柏山卒以及在晋公山所聚拢的西军残兵,都必须在此之前撤入西山,要避免被数倍于己的敌兵围困于朔州城里,最终难逃覆灭结局——已经逃入西山的溃兵残卒,则有更多的时间进去收编,甚至直接济助他们逃回泾原、环庆返乡,对大局也是有裨益的。
这也是徐怀他们拟定的作战方案。
他们之前仅需要盯住应州、雁门关方向的敌军主力动向即可;他们也一度推测天雄军大部随曹师雄叛变投敌,短时间内军心动摇,在岚州根基不稳,难对他们产生多大的威胁。
然而这一状况在这时已经出现了一些微妙变化。
曹师雄有可能在赤扈人的强硬逼迫下,从岚谷对西山用兵。
朔州的作战计划不作相应的调整,有限的兵力很可能会在朔州、西山南麓两个战场之上。
徐武碛、苏老常他们难以取舍,但徐怀必须做出取舍:他们当下没有资格跟赤扈主力兵马硬碰硬,更不要用这么点兵力硬碰硬了,杮子只能先挑软的捏!
…………
…………
放弃招揽岚州地方势力的幻想之后,曹师雄出兵强攻州衙,两千厢军并没能抵挡多久便被杀溃,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官吏皆沦为阶下囚。
为安抚惶惶不安的军心、将低迷的士气激励起来,同时也是清除城中可能存在的抵抗势力,曹师雄纵兵大掠岢岚城。
叛军之中即便有大量的天雄军老卒,也有后续从地方招募的丁壮,但天雄军军纪原本就涣散不堪。
之前就借着汉蕃矛盾的幌子,这些天雄军老卒对蕃民烧杀掳掠就毫不手软,此时即便有所犹豫,却也在同僚的胁裹之下,加入大掠的队伍。
而一旦底线被突破,退路被切断之后,这些天雄军老卒很快就变得毫无忌惮、肆意
妄为。
岢岚城在过去两天时间里,彻底的变为人间地狱——稍为像样子的宅院都被兵卒砸开,财货抢劫一空,无数妇女惨遭蹂躏,不堪凌辱、跳井悬梁而亡者不计其数,而敢有反抗,无不遭刀剑砍杀,曝尸街巷。
大掠两天即止,时限一到,曹师雄便亲率扈骑出府净街,将诸多意犹未尽的兵卒都赶回军营。
胆敢反抗者,曹师雄也毫不留情的当街施以军法;曹师雄知道他除了心辣手狠,已经没有退路可选了——他得让赤扈人看到他这柄尖刀的作用,才有可能赢得应有的地位,跟赤扈人已经是算计不过了。
“还以为纵兵大掠,这些天雄军老卒不忍对城中民户下手,还有可能会闹出什么乱子,没想到他们一个如狼似虎,比在朔州城时下手还狠——难怪历代名将也常用此法激励士气。”曹轩文身穿铠甲,御马跟随着曹师雄一旁,看着那一个个眼睛里贪婪还没有彻底满足的兵卒,很有心得的跟曹师雄说道。
“放纵兵卒容易,关键还要有能力收拢得回来,”曹师雄脸色沉毅的说道,“现在大掠时限已到,兵将都必须收归军营,但凡有违军令者,下手一定要狠,切莫有半点的妇人之仁。要不然的话,你的威信就无法在这些残暴的军卒建立起来,甚至普通小卒都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更不要说统御他们作战了!”
曹师雄还是希望曹氏一族能在长子曹轩文手里进一步发扬光大,现在诸事都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这时候数名赤扈骑兵从西城驰入,一路通行无阻,从曹师雄的队伍经过也没有停顿,而是径直往忽勒坚其部驻营驰去。
曹师雄自诩气量过人,这一幕也令他脸皮微微抽搐了两下。
曹轩文更是年轻气盛,便要下令左右将这几名无礼的赤扈骑兵拦下喝斥一番。
曹师雄抓住他的胳膊,沉声说道:“要成大气候,这便忍耐不住?前后一年,我们两度反覆,也不能怨别人有所轻慢。这脸面最终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去挣回来,你要不懂这些,就永远没有领兵的资格?”
“孩儿知道了!”曹轩文心里气愤未平,却也强摁住心里的躁动,岔开话题问道,“却不知他们是有什么信息传来?”
也没有叫曹师雄、曹轩文好奇多久,专门负责陪同忽勒坚的孟俭很快就急冲冲跑过来,说道:
“朔州兵马有大举往西山转移的迹象,那颜将军以为我部强攻西山的意图很可能已为敌军觉察,他们才加快南逃的步伐——那颜将军着我部即刻拿下广武砦,杀入西山,将敌军拖住,但有怠慢,必以军法伺候……”
曹师雄脸皮抽搐了一下,说道:“你去与忽勒坚百户说,我即刻安排出兵之事!你去问他,有无兴趣随我一起出征,还是说留在岢岚多享受几个汉人美艳少女?还有,送给那颜将军的几名女子,忽勒坚觉得容色是否过关,要不要再挑选一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出兵
清晨时鹅毛大雪就从铅灰色的苍穹纷纷扬扬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野被风雪遮住,看不出太远,抬头直觉凛冽的寒风像刀割似的刮在脸上。
曹师雄在铠甲外披裹青黑色大氅抵御风寒,坐在马背上,看着鱼贯出城的兵卒脸上都不乏埋怨之色。
“这么大的风雪,天黑之前都未必能赶到草城寨去——赤扈人他们能的,他们为何不直接插到朔州与西山之间,将朔州兵马截住?”
孟平作为大将,平时身体再精壮,精力再旺盛无比,但从赤扈人悍然宣战并击溃伐燕军以来,他们为谋大事,也是好几夜都没有睡踏实了。
这次又连夜安排出兵之事,他即便是铁打的汉子,这时候也有些遭不住。
他策马来到曹师雄身边,忍不住埋怨忽勒坚催促他们出兵太紧。
“多说无益,斥候不断从朔州传回信报,证实桐柏山卒昨夜就马不停蹄的撤出朔州城,经猴儿坞往西山之中撤去,”曹师雄蹙着眉头,跟孟平说道,“虽说大雪会拖慢桐柏山卒撤退的步子,特别是桐柏山卒从朔州撤退还携带一些妇孺、辎重,但无论多艰难、多缓慢,他们只要撤入西山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往府州方向一步步前进。我们这边倘若是不动,那真就是寸步未进。”
“赤扈人不想这时候急于围攻朔州,完全可以让我们来,他们安排骑兵负责侧翼即可——这怎么都要比强攻西山要好!”
孟平犹是不满的说道。
作为朔州汉军将领,孟平与曹师利一样,除了武勇过人,也极善统兵作战,他很清楚他们所统领的六厢兵马,目前相对于桐柏山卒仅仅是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勉强将阵列操训熟练。
这时候最适合他们的作战方式,就是进入开阔地带排兵布阵,能尽情的将优势兵力展开,碾压敌军;次之就是利用绝对优势的兵力,建造营寨、开挖沟壕,将敌城敌寨团团围困住,然后打造器械围攻之,一点点的啃,总能啃下来。
他们也能掌握战争的节奏。
最不利的作战方式,就是在狭窄、难以排兵布阵的山地,与精锐敌军打遭遇战,这会将他们的弊端完全暴露出来——优势兵力无法展开,诸部只能分散进入山中作战,首尾难以兼顾,他们也难以掌握战场的全貌,而中低级军吏武官也没有率领小队兵马作战的能力。
要有选择,孟平宁可率部去攻打朔州城,即便朔州城墙坚厚,一时半会打不下来,也完全可以利用优势将朔州城团团围住待城中粮秣断绝。
“萧林石残部到时候还没有完全从怀仁、金城撤出,将两城拱手让出。而萧林石残部之前能兼并西山北部地的山胡势力,将大部分妇孺从应州提前疏散到阴山南麓,很显然朔州与他们之间是有很深默契的,”曹师雄说道,“兀鲁烈宗王不急于将
主力骑兵派往怀仁以西地区,显然对萧林石还是有一些忌惮,我们真要去围攻朔州城,怎知萧林石就一定不会出手?”
曹师雄对萧林石还是心存忌惮的,他也能窥破萧林石的想法。倘若有其他选择,他也宁可从西山南部进攻,这样能与退守西山北部与阴山南麓诸山之间的萧林石残部隔开距离。
“既然诸事都不成熟,还不如将这些残兵败将放走,”曹轩文在旁边说道,“我觉得父亲说过,凡事要有取舍,能做瞻前顾后之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凡事却未必都能轮得到我们来取舍,”曹师雄阴沉着脸,跟长子曹轩文说道,“赤扈铁骑横扫云朔,骁胜、宣武两军尽溃,虽说河东在忻州、太原、雁门的兵马都是人心惶惶,不足为虑,而难缠的桐柏山卒此时也是自顾无暇,但我留给你驻守岢岚的兵马太少,你要小心岢岚城以及南面楼烦可能会有什么异动……”
这次往岚谷县境内出兵,除了留下一厢兵马驻守北面的宁武、阳口等城寨,将由曹师利统领四厢步卒,沿着阳口砦在管涔山北麓与广武砦之间修建的边墙西进,直接进入西山南麓地区。
而岢岚这边,则由曹师雄与大将孟平亲率三千精锐,从黄龙坡驿道穿过管涔山西进,先往草城塞赶去。
曹师雄也是希望拿出以狮搏兔之势,先将朱润、雷腾从岚谷境内恐吓出去,在夺得草城寨、岚谷等城寨之后,然后再着手强攻广武砦,为快速杀入西山扫清障碍。
而此时河东境内,虽说忻州、太原还有阴超、文横岳等将所率领的禁厢军近两万人,但这些兵马战斗力弱,文、阴等人又都是软骨头,曹师雄不担心他们会有什么异动。
曹师雄以为只要雁门关陷落,赤扈骑兵如洪流南下,文、阴等将看到希望灭绝,很可能就会直接献城投降。
因此,曹师雄就给长子曹轩文留了一千兵马驻守岢岚城,防止地方上还残留一些不安分的势力,临行时又怕他经验不够,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多加吩咐,也要一同留守岢岚的孟俭多加费心操持。
“父亲,你们率兵去岚谷,至远相别不过百里,但凡有什么事,我派人去找父亲请示,最快不过半天便能得到父亲训示!”曹轩文笑着说道,“父亲需要事无粗细的吩咐多遍?”
“督帅也应该叫轩文自己试着拿主意,哪里需要你我事事替他操心!”孟平说道。
曹师雄也是一笑,与孟平策马往已经随前队出城一阵时间的忽勒坚所部赶去会合。
从管涔山中段穿过的黄龙坡驿道,这些年修缮不断,修路所择地形也多平易,三千人马顶着风雪,还是顺利的赶在入夜前抵达草城寨。
这时候不仅草城寨的守兵早就人走城空,前往岚谷县城方向侦察的斥候赶回也禀报说雷腾、朱润二将午后就率部弃城而逃,此时在岚谷县的西南方向正,正翻越石梁山往府州境
内逃去。
“要不要追击朱润、雷腾两部兵马?”孟平问道。
草城寨在黄龙坡驿道的西口,而从岚谷县往府州境内穿过石梁山的隘道,西距草城寨仅二十余里。他们即便出发,应该能赶在朱润、雷腾两部兵马穿过石梁山之前追上去。
“百户大人,你以为如何?”曹师雄看向忽勒坚问道。
倘若忽勒坚主张追击朱润、雷腾两部兵马,曹师雄当然会遵从他的意愿行事,因此耽搁几天,以致没能在西山之中咬住桐柏山卒的主力,谁都不怨他行动迟缓。
“岳海楼说过,朱润、雷腾二人只是小患,即便叫他们逃去府州,也成不了祸害,我们还是要尽快北上攻打广武砦。倘若叫朔州兵马逃脱,我与曹将军怕是都免不了会受责罪。”忽勒坚以为曹师雄真是请教于他,很是认真的说道。
见忽勒坚一个小小百户竟然都不上当,曹师雄也只能放弃率部去追击朱润、雷腾的念头,询问斥候北面广武砦那边以及曹师利率部推进的情况。
“二将军率部从阳口西进,但在三株桃沟前,遇到敌军拦截,山北的风雪更大,一时间道路被挡住!”斥候禀报道。
广武砦与阳口砦分别依管涔山东北、西北角建造,中间沿坡岚修建边墙,与北面隶属于契丹的西山隔开。
沿边墙也开辟狭窄隘道供巡边军马通行。
不过,那里夹峙于管涔山与西山间,地形崎岖起伏不平,通行状况比黄龙坡驿还要差。
倘若有桐柏山卒提前进入狭隘的隘道进行拦截,曹师利手里有再多的精锐兵马,想要打通隘道也难。
听到这消息,曹师雄也不敢怠慢,使孟平率部先在草城寨修整,他率领八百骑与忽勒坚先去接管岚谷县城,待明日一早就往北面的广武砦进军。
…………
…………
恢河两岸的风雪更暴烈,入夜之后还没有停息。
如此恶劣的天气,一贯能吃苦耐劳的赤扈骑兵,也不得不收缩到攻占下来的各个寨子里躲避风雪。
风雪未停,到处白茫茫一片,也成为徐怀率三百骑兵从晋公山跳出最好的遮掩。
可惜是恢河两岸的积雪入夜时已深及没胫。
除非乘马而行,普通步卒不借助工具,想在雪地里跋涉而行,非常的艰难,很可能在半道就会被敌骑主力追上。
徐怀只能率领三百精骑趁着雪夜先行突围,从敌骑的包围圈里跳出去。
不过徐怀既没有往朔州城撤去,也没有前往猴儿坞,则是渡过冰封的恢河,径直往南——留下来的足迹,也很快被暴烈的风雪遮掩,赤扈人夜里虽然说还在恢河两岸安排了一些斥候,但是要盯在的地方太广阔了,没有谁察觉到有一支骑兵,从阳口砦以东的边墙窟窿里穿过,毫无痕迹的潜入岚州境内……
第一百八十六章 突袭岢岚
大雪持续下了两天才停,千里素白,城墙上也覆盖一层皑皑白雪,仿佛世间所有罪恶与丑陋在这一刻都被掩埋。
午后的岢岚城,禁止普通民众出没,这时候只有十几辆堆满尸体的牛车碾压着冰雪从城中缓缓驶出。
衣裳褴褛的苦役都是厢军俘卒,在一队叛军的看押下,麻木的牵着牛车沿着官道往城西乱葬岗方向行去。
一大票骑兵从黄龙坡驿方向驰来,运尸车队禁不住停了下来。
朔州汉军以及岚州禁厢军里,骑兵都是稀罕玩艺,三百多匹战马由远及近驰来,多少有点洪流奔涌的气势。
这些战马看着像似走过相当远的路程才赶到岢岚城下,腿腹间的皮毛都污浊不堪,看不出原先的毛色了,战马却又十分的精神,偶尔一阵阵长嘶,声音也极为嘹亮,一听就是在朔州都相当罕见的良马。
马背上那些甲卒也都一个个有着说不出的凶悍枭戾,杀气腾腾,大氅、甲衣上染有斑斑血迹,像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
这些骑兵,除了身上所背的弓弩、腰间系挂的长刀外,大多数人马鞍旁还系挂盾弩枪矛等兵械,马鞍后还捆绑多余的箭囊、毡毯等物。
队目有些疑惑问身边一名老卒:
“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么一支精锐骑兵?”
“可能是二将军新检练的骑兵吧!”那老卒右手残断,在军中却是老资历,打量眼前的这队骑兵,嘀咕道,“咱清顺军好不容易在朔州攒下两千骑兵,以为投附南朝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却不想害得这点家底都葬送在大同了。骑兵毕竟好用啊,大将军说过,砸锅卖铁还要再凑一支骑兵出来,二将军那边肯定也要搞些骑兵出来的!”
数名骑兵先打马驰来,挥舞着马鞭,在寒冷的空气里抽得“噼啪”作响,骂骂咧咧的要将运尸车队赶下官道:“真他娘晦气,怎么出门就遇到你们这些衰神!都他娘快给我滚到一边去!谁他娘敢叫我家将军撞着晦气,将你们这些龟孙子都剁成肉酱!”
队目看这些骑兵凶悍,也不敢上前问东问西,指挥手下押着苦役,将运尸牛车都赶下官道让路。
待这队骑兵经过之后,队目才下令苦役将牛车重新拉上官道。
只是每辆牛车里堆有十数二十具尸体,一路在官道上碾雪而行容易,从官道上下去也容易,但要从边上的陇沟再上官道,木轮就不断的打滑。
队目气急败坏的驱使三十多名苦役凑到一起,践踏着冰雪,将装满尸体的牛车一辆辆硬抬上官道。
“神气个屁!在赤扈人面前,还不是一样吃屁!”队目看着那队骑兵往西城门方向驰去,这时候才狠狠的啐了一口痰,却也没有怀疑这队骑兵有什么问题。
岢岚西城门前守军,看到这队骑兵驰来,也没有怀疑什么。
他们能怀疑什么?
曹师雄已经说了,伐燕军在恢河
南岸已为赤扈人尽数歼灭,朔州兵马都仓皇逃入西山,清顺军大举调动,就要进西山剿灭逃入其中的朔州兵马——即便会有敌军袭击岢岚城,也只可能是从忻州、太原方向过来。
怎么可能有敌人从北面出现?
从北面到岢岚城,要经过阳口、宁武两道关卡,而这两道关卡他们都有重兵把守。这队骑兵能气势汹汹的从宁武方向驰来,又不是赤扈人,守兵都以为是奉二将军曹师利的部下奉命而来。
在居前十数名骑兵的催促下,守兵也不敢多问什么,忙不迭的将拦在城门洞里的拒马拉开。
却是前队骑兵刚穿过城门洞时,值守西城的都将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听到有兵马进城,急冲冲的跑过来,脸上还沾了些胭脂没有擦干净,他带着两名部属,在城门洞内侧拦住进城的骑兵,问道:
“二将军不是带兵杀往广武了吧,你们没有跟着去广武杀敌,怎么跑回岢岚来了?”
在朔州那么多随曹师雄南附的降兵降将里,都将一级的人物也仅有百余人。
这名都将作为西城守将,还是了解他们当前正进行的军事作战部署。
他突然间得知有这么多骑兵驰归岢岚,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疑问,眼睛往城门洞里张望过去,想要看带领这队骑兵来岢岚的武将是否认识。
“你他娘什么货色,有资格问东问西?”徐心庵见被拦住去路,扬起手里马鞭,作势要抽打过去,怒不可遏的骂道,“你拦住我们去路,耽搁了军情,可负得些责任?”
都将顿时间就火冒三丈,心想自己负责驻守西城门,即便是二将军亲自回来,他也有资格问一声所为何事。
都将待要板起脸来训斥,却见左右有两名骑士往前探出半个马身子,还早就将长槊摘在手里,他顿时间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汗毛都立了起来。
枪槊长矛等长兵,骑兵唯有冲锋陷阵时才会使用,谁会在行军时摘在手里,不嫌累得慌吗?
不等都将质问出声,左侧骑士手里的长槊,就像毒蟒一般从草丛中猛然窜出,毫不容情的朝他腋下刺来。
这都将多年苦练的底子没有丢下,身形下意识的往侧边猛然一拧,险险将槊刃避开,待要拔刀还击之际,右侧骑士长槊出手看似稍慢,这一刻已经从他的前胸刺入。
“你们不是……”都将手猛然抓住槊刃,虎目怒瞪眼前的袭敌。
徐怀右手下压,锋利的槊刃抵住那都将的胸口往下切开数寸,便猛然往左侧斜撩过去,随手一撇,往都将左侧那名守兵的脖梗抹去。
在刀光划过去之后,那名守兵才下意识的捂住脖子,血已如泉水般涌出。
“牛二,你与徐心庵率队去攻城楼!”
徐怀朝牛二牛崖山叫道。
西城门附近的守兵不多,又或者说整个岢岚城的守兵都极有限。
此时西门城下的守兵仅有十数人,这么冷的天气里,他们主要负责维持正常的进出秩序;西城附近没有兵
营,其他守兵要是没有什么事,主要都待在城楼及两侧的战棚里。
徐心庵带领已经进入城里的人马直接下马,持刀盾从城门洞内侧的登城道疾奔而去,要从那里登上城墙上清除守兵;牛二直接扛着一面重盾,跑在最前头。
徐怀没有急于斩杀城下守兵,而是与王举、王宪等十数人,继续沿长街往城中驰出三四十步后停下来,然后取下长弓,朝那些还从垛口惊慌望过来的守兵射去。
城下十数守兵则交由殷鹏、袁垒等人率后续兵马进城时随手斩杀就是。
袭击在突然之间暴发,城上城下的守兵都没有防备,大多数守兵之前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大股骑兵进城,他们甚至将刀弓盾牌都丢在一旁——谁没事会随时将笨重的刀盾随手拿着?
直到都将被杀,城上守兵才惊慌跑去取刀弓盾牌,想要阻挡桐柏山卒登城。
城下的守兵更是惊慌一片,不敢面对后续策马往城门洞里杀来的骑兵,转身便逃,但两条腿怎么能跑过奔马?
殷鹏他们将长矛夹于腋下,携奔马之势,将枪刃无情刺入守兵的血肉之躯,不一会儿时间,城下十数守兵便被斩杀一净。
这时候,徐心庵也与牛二率队杀上城道,正将不多的守兵压制在城楼里进行攻击。
徐怀坐在马背上,眺望左右。
岢岚城刚被大掠过,长街覆雪,但两侧的铺楼屋舍墙壁上,随处都能看到血迹——残存的民众都如惊弓之鸟,这时候根本没有人敢出来走动,长街空无一人,一眼都看到州衙。
桐柏山卒实力还是太弱小,没有资格同时在两个战场上与敌纠缠,徐怀只能暂时放弃晋公山已经聚集起来的那部分西军残兵,将有限的力量都集中到西山南麓的战场上来。
即便如此,徐怀也不想跟曹师雄拼消耗。
曹师雄手下的叛军拼光了,但随着赤扈铁骑一路南下横扫,曹师雄还可以继续招降纳叛,还可以从沦陷的州县招募兵卒,他们好不容易打造的这点底子,哪里拼得起?
杮子挑软的捏,不仅仅意味着他们后续作战,只能盯住战斗力较弱的曹师雄,还要尽可能找曹师雄他们的软肋打,以最低的付出,最大可能的扰乱敌军。
岢岚城便是叛军的软肋。
徐怀也无暇多想什么,看西城门这边形势初定,便朝城楼那边喊道:“心庵,你负责斩除左右残敌,我们去攻打州衙!”
徐怀心着徐心庵率百余下马精锐继续留在西城门作战,除了清剿残兵外,更主要是守住众人进退的门户,而真正能扰动叛军的软胁,朔州投附的文吏,以及曹师雄、孟平等降将的家小,都集中在州衙及附近宅院之中。
曹师雄肆无忌惮屠杀,肆无忌惮的投敌,徐怀除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怎么慰抚那些已经惨死叛军刀下的亡魂?
他当下与王举、殷鹏、王宪等人,则率领其他人马,径直沿长街往州衙方向杀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破衙
“端端端……”
西城门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但整个岢岚城除了东南城的聚恩寺塔,就没有比四门城楼更高的建筑。因此事情发生时,其他三座城门楼上的守兵,即便是距离最远的东城门,也能看到西城门遭遇敌袭的情形。
示警的钟鼓声拼命敲响起来,在岢岚城的上空传荡着。
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为示清廉,就没有在城中另外添置豪宅大院,曹氏家小都一起住州衙后宅之中。
老夫人还在世,曹师利家以及长子曹轩文都没有分户独住出去——在叛变之前,曹师雄拿礼佛当借口,安排老夫人及其他家小都暂时住到管涔山上的马营海寺,但成功控制住岢岚城之后,这些人又都迁了回来。
警钟敲响起,曹轩文正陪祖母陈曹氏在后宅用点心,惊立起来,问左右:“警钟因何而响?”
“大公子,有敌骑杀入西城门!”
从西城门进来的长街,直通州衙。
岢岚城杀戮刚止,普通民众都不敢上街,长街望过去一览无遗。
州衙西院的守兵、胥吏也早已经看到西城门遇袭的情形,这会儿有一名都将连滚带爬的跑到后宅,惶急禀报,
“有一队敌骑直接州衙杀来!大公子,州衙人少,你速护送夫人、老夫人及其他几位公子前往军营暂避!”
曹师雄控制岢岚城后,还是想着让衙门运转起来,委任长子曹轩文及嫡系亲信接掌判院及诸曹司的职权,前衙各院司役卒也填进去两百多人。
这些役卒,要么是清顺军退下来的老卒,要么是多南迁朔州汉民里招募的青壮,对曹家的忠心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这些役卒平时主要是负责看守秩序、充当衙役,绝大多数人平时也不可能参加操训,随身都仅有一把佩刀——不可能将宝贵的铠甲发放给他们,武备甚至都不如北城县衙里负责维护城中治安的刀弓手。
除此之外,曹轩文身边以及后宅这边,还有三十多名甲卒贴身护卫。
而在此时的岢岚城中,除了四城守兵外,从后宅出去百余步还有六百甲卒驻守在兵营里,也是岢岚城中最为核心的机动战力。
岢岚城内的兵营与州狱挨着,作为永久式的兵营,也是墙高且厚,同时还有诸多防御的器械。
都将看袭敌来势汹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着曹轩文即刻护送老夫人及曹氏家人通过后面的夹巷前往兵营躲避,等城中局势安稳下来才说——即便袭敌太强,他们还能在军营里坚守一段时间,或者在六百甲卒的护送下,杀出岢岚城去。
“有多少敌兵杀进来,可知是什么来头?”曹轩文还算镇定,站在廊前按着腰间的佩刀,着人去房里将他铠甲取来时,阴沉着脸询问敌情。
“之前西城门就派人过来传报说有三百甲骑从北面驰来,还以为是二将军遣人过来,现在看来绝然不是——有可能是不知从哪个缝
隙南窜的西军残兵,也有可能是从朔州那边潜入的敌骑,”都将听着急驰的马蹄声已经快接近州衙西院,一边快速禀报他所知道的情报,一边催促曹轩文赶紧纠结家小赶去兵营。
“才这么点袭敌,有必要慌乱成这样子?”曹轩文说道,“州衙大门可都紧闭起来?”
“警钟敲响,诸多门户便已安排人盯着关起,但袭敌来势汹汹,怕是抵挡不住——大公子要是断根毫毛,我们就无脸面对督帅啊!”都将惶然催促道。
“衙院之中各院役卒加起来都有二三百人手,还怕抵挡到四城及军营守兵来援?”
曹轩文心想他被寄以厚望坐镇岢岚,将来是要接掌曹氏家业的,怎么表现得太怯弱?这一刻他都有些怀疑都将如此惶急劝他躲避,是不是怀有别的心思?他要是没有记错,这个都将跟他小娘似沾带故,当即厉色喝斥道,
“这点袭敌,我就逃去军营躲避,还要带些人手护卫,最后致州衙被强贼屠戮,就算最后将这些强贼歼灭,我有什么脸面见我父亲?你别再啰嗦,立刻传令各处紧守门户,多余人手都跟我去西院御敌!”
曹轩文从扈随手里接过一副两当甲,直接套身上,见是堂弟曹成及两个小娘养的弟弟都已穿好铠甲,手提利刃跃跃欲试的跑出来。
曹轩文对还没有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堂弟,也是曹师利的长子曹成说道:“曹成,你拿我印符,即刻赶去军营,将所有甲卒调来这边御敌……”吩咐两名小娘养的年幼兄弟,“轩武、轩行,你们带人护好祖母、小娘她们,莫叫强贼从后院偷入!”
曹轩文当下便带着二十多名集结起来的甲卒,穿过夹道往西院奔去。
州衙西院乃是司理院、仓司等衙门署理公务之地,几组建筑群围着一座小广场,小广场连着西院大门,此时已经紧闭起来。
除了兵马都监司外,掌管州狱及审刑之权的司理院役卒最多,他们也多是清顺军的老卒。曹师雄如此安排他们,也有让这些跟随自己半辈子的老卒在此颐养天年的意思。
“有多少敌骑逼近过来?”
曹轩文看到西院的役卒尚且镇定,而其他各衙司的役卒正往这边聚拢过来,也是稍稍心定,抬头看向正站在一架爬梯上,探头往墙外张望的老卒外面什么情况。
那老卒刚转过头要回话,两支利箭“嗖嗖”射来,射中他后颅,半个字都没有吐出来,就“扑通”从爬梯栽倒下来。
“弓箭手!”曹轩文大声下令,让人去找更多的爬梯过来,以便弓箭手站上爬梯能射杀墙外的袭敌,但没有等他将这一通命令说话,就见十数甲卒已经从外侧攀上一丈二三尺高的院墙,杀气腾腾的盯看过来。
州衙夯土院墙有六尺厚、一丈二三尺高,可以抵得上一般营砦护墙了,抬撞木也得搞个小半天才能砸塌,徐怀当然没有工夫浪费去玩这种花活。
州衙虽说仅有两三百役卒,但是叫这两三百役卒有时间都聚拢过来,想要对付也会有些棘手
。
更不要说岢岚城里的驻兵,在兵营集结起来,通过夹巷进入州衙后宅,最快甚至都不需要一盏茶的工夫。
高逾一丈三四尺高的院墙,对从马背上站起来的徐怀等人,当然算上什么障碍,纵身跃起来,身穿铠甲也能够手便能抓住墙头——除了曹轩文带着二十多甲卒站在正对着西院大门的庑廊下,大门内已经有三十多名役卒聚集。
徐怀在墙头半蹲着身子,便将斩|马刀往墙下一名老卒当头挥斩过去。
徐怀刀势何其之快,那老卒仅来得及侧过头去,但肩部已叫刀刃斩中,徐怀借势跃下墙头,落地之后收刀横斩,当即就将三名持刀欲围攻过来、收不住脚的役卒开膛破肚。
王举、王宪皆持长枪跃下杀入役卒人群之中,有如虎如羊群一般,眨眼间的工夫就将这些没有盾牌、铠甲护身的役卒杀得人仰马翻、肚破肠断,屎血横流。
曹轩文身后的甲卒乃是曹师雄留在城中的精锐,倘若仅有徐怀、王举二人强闯进来,二十多甲卒还能利用整饬的阵型、配合无间的战术,将他们牵制住,甚至压制住。
不过,殷鹏、王宪、袁垒以及其他第一批随徐怀越墙闯入州衙西院的十数人,又哪个不是桐柏山卒中的精锐?
他们如狼似虎将役卒解决掉,往小广场对面的庑廊杀去,迫使曹轩文身边的甲卒一字排开对抗,在徐怀、王举身前仅有四名持盾甲卒,想要护住曹轩文。
“给我去死!”徐怀拖着斩|马刀前行,触敌之前,折身旋走,身子往后斜倾,反手将斩|马刀以拖刀势往一面举起格挡的重盾反斩过去。
左右没有敌军牵制,徐怀将刀势使足,重有千钧之力,不要说蒙着厚厚一层铁皮了,就算是牛二此时所专用、蒙着小拇指厚铁甲的重盾,徐怀也能一刀劈开。
重盾破开,持盾甲卒的左臂几乎被反震过来的巨力震断,面对相距不足一尺、犹快如雷霆的刀势,甲卒根本来不及避开,眦目看着寒光四溢的刀锋从眉间劈入。
“大公子快逃!”
都将看着徐怀下一刀就要朝曹轩文当面斩去,吼叫着举刀便朝徐怀劈来,想拼死将他缠住,叫曹轩文有机会逃走。
王宪从侧里刺出四朵枪花,“铛铛铛”三声剧响,都将瞬时间挡住三枪,看着第四枪从腋下扎入,他这一刻心想:袭敌好强!
没有那都将的纠缠,在曹轩文转身逃跑之际,徐怀手中斩|马刀去势更快,但斩中之前,刀身瞬息反转,使刃脊狠狠削去曹轩文头戴的铁盔。
徐怀现在还得留曹轩文一条狗命,也唯有捉住活的曹轩文,才能引诱城中守兵拼死来救。
要不然的话,他们就这点人手,没有办法满城去追杀据街巷宅院负隅的守兵,可能匆匆杀戮一通,也杀不了几人,就得仓皇逃出岢岚城去。
曹轩文根本来不及躲挡,直觉脑子“嗡”的剧响,人便似被定住,昏沉沉的瘫倒在地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妇孺
将西院聚集起来的役卒甲兵击溃,生擒曹轩文之后,西院大门洞开,徐怀也没有让所有兵马直接往州衙各处杀去。
突袭前,徐怀他们就对州衙内部的布局详细研究过一遍,也很清楚东北城的军营有一条夹巷直接州衙后宅。州衙后宅也分正院及东西院,以供从异地调任职岚州的官员、家小及扈从居住,院落甚至比前衙更为错综复杂。
他们的兵力已经很有限了,除了徐心庵、牛二率领百余人留守西城门、留住众人进出岢岚城的门户、对岢岚城内外进行警戒外,杀到州衙西院内外仅有两百甲骑。
这时候就急着分散出去,要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想要调整部署很可能措手不及。
徐怀决定将两百甲骑分作两队:
一队由袁垒率领继续留在州衙之外,一是警戒城内别处的守军动向,一是拦截州衙内的官吏、役卒逃出。
将这些役卒、胥吏封堵在州衙之内,就始终是瓮中之鳖,可以晚点再下手去捉。
徐怀亲自率领剩下的甲骑下马作战,持盾牌刀矛弓弩,与王举、王宪及殷鹏一起直接往后宅杀去。
徐怀这时候不需要再冲锋在前,换了一把柘木步弓在手里,在诸多甲卒的簇拥下一路横扫过去。
州衙之中是还有不少胥吏、役卒,基本上也都是从朔州南附的汉民,他们唯曹师雄马首是瞻,但看到西院三十多役卒、二十多甲卒几乎在眨眼间的工夫就被突杀进来的强敌屠戮一空,谁还敢上前来找死?
徐怀、王举、王宪、殷鹏率队穿过庑廊、夹道,直奔后院而去,如入无人之地。但凡有门户从里侧锁住,徐怀就安排人手直接翻墙过去。
偶尔三五名奴仆家丁或役卒跑过来持刀阻止,或者是没有来得及逃走,又岂是他们的敌手,不过是多几个刀之亡魂,多躺几具尸体在血泊之中罢了。
后院也是一片屋檐覆盖积雪的建筑群,徐怀他们照着布局图,直接往有门户通道兵营夹巷的那进院子杀去。
那里也是州衙的庭园,占地面积不算小,有两亩多地,挖了一些曲溪鱼池,种上诸多观赏性的树木,角落里还堆出一座三四丈高的假山——这园子里春夏草木葱茏,却是一处景致,但此时水冻雪封,树木也都光丫丫的凋尽枝叶。
徐怀他们杀入庭园,正好有一群女眷在十数家丁的护卫下,从东面的院子惊慌跑来,看样子想要从这里逃出州衙,但被他们撞了一个正着。
这些女眷这百余甲卒如狼似虎杀进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刀弓铠甲上染满血迹,都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就想转身逃回东面的院子里去。
这宅子里的妇孺都是要捉捕的目标,又岂容她们逃走?
殷鹏率数十甲卒往北面的大门奔去,不用徐怀吩咐,王宪就率领十数将卒便直奔东侧的月门而去,封
堵这些妇孺的退路。
那些武装家丁颇为武勇,但他们连铠甲都没有,又如何抵挡十数甲卒列阵进击?刚交手,就有人频频被砍杀在地,诸多女眷惊慌失措,被逼着往庭园的东北角退去。
假山就在东北角,数十妇孺退无可退,挤在角落里,不过女眷中也有习武之人,一名老妇人看到桐柏山卒进逼过来,拔刀怒喝着就朝身前一名军士砍去:
“哪里来的贼子,敢在我岢岚城放肆?”
徐怀在军中严禁虐杀妇孺,那名军士之前看到老妇人持刀就没有引起警觉,待意识到这老妇人斩来的刀势还极为凌厉,左手盾牌却被侧面一名武装家丁拿长枪压住,愣怔之余竟忘了要往一旁避开。
眼见那名军士的脖梗已暴露在那妇女的刀势之下,徐怀情急之下,一箭朝那妇人的面门射去,冷声下令道:“对阵之时,妇孺持刀皆为仇寇,杀之有功无罪!”
“老祖宗!”
女眷见老妇人被射,惊慌大叫。
老妇人被徐怀一箭射中面门,身子还没有立时倒下,难以置信盯住徐怀,枯树一般的发皱脸皮颤抖着,很快血液就顺着箭杆溢流出来。
“弃刀跪地者可以活命!”徐怀又将一支箭矢搭到弦上,虎目朝数十妇孺盯看过去,其中还有不少人握住刀械不肯弃下,当即又朝一名中年妇女的面门射去,令其血溅五尺;徐怀已经能听到敌援在夹巷里奔走带动铠甲簇动的声响,他没有时间跟这些妇孺纠缠。
徐怀有军令颁下,诸将卒下手再无顾忌,看到手持刀械不弃者,不管是否妇孺,皆刀矛捅砍、弓弩射杀,眨眼间工夫,就将十数妇孺砍倒射杀在地,血流一流、洇入积雪。
剩十数名武装家丁也被王举、王宪亲自杀进去,逐一解决。
后宅通往夹巷的门户洞开着,就见一员少年武将带着百余甲卒在六七十步外收住步伐,看着园子里尸骸狼籍,发狂怒吼起来:“狗贼子,敢屠我曹家妇孺,曹成我今日叫你们不得好死!”
“老子还就怕你们不杀过来!”徐怀撇嘴一笑。
徐怀接着亲自爬上那座三丈多高的假山,看到东城、南城、北城方向的守军,都往北面的军营汇聚过来,很显然是准备聚拢到那里,再夺回州衙。
徐怀这才好整以暇的下了假山,摸了摸连续开弓手、弦力有些松垮的弓弦,换了一把柘木步弓在手里,跟身边扈卫说道:
“传令袁垒,外围没有敌军逼来,着他分三小队人马进州衙逐院清剿,但遇妇孺在敌阵之中,持刀者皆可杀!不愿有违军纪。另外,叫他派人将前衙院中的旗杆扛过来,在这园子里埋下,好将曹轩文这厮吊绑到上去,让岢岚城里的这些叛军兵卒睁眼看看投敌者的下场!”
“这两小子怕也是曹师雄的子嗣!”王宪将两名少年揪来徐怀跟前说道。
“你
们是谁?”徐怀看向两个满眼怒火仇恨的少年,开声问道。
之前在朔州,徐怀见过曹轩文,但曹家其他未成年的子弟却没有机会打照面,他见这名两少年以及夹巷里那率甲卒杀过来的少年武将,都与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的面目相肖,张口问道。
“呸,待我爹爹率兵杀回来,非剥了你们这些狗贼的皮不可!”一名少年朝徐怀的脸面啐去。
徐怀抬脚就将少年踹倒在地,吩咐道:“两个小畜牲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先扒光抽上三十鞭子,待旗杆埋到这园子,一并绑上去示众!叛军自有人认识得他,不需要跟他们废话!”
王宪待要让将两名少年身上的衣袍都扒下行刑,却见一名中年人又惊又喜的从西边的院子里跑过来,朝徐怀大叫:“徐怀!果然是你杀入岢岚,当初我就没有看错于你——我盼你们好苦!”
徐怀盯住疾步走来的荀延年,看他一袭青色袄袍,虽然没有当初在岢岚城初见时的威风,却也不像是受过什么委屈的样子,蹙着眉头问道:“荀郎君,你是从何而来,你此时不应该被关押在牢狱之中吗?”
“我……”荀延年一怔,俄而讪然说道,“曹师雄百般迫害,我只能先假意与他通好,却是没有吃什么苦头,但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从这岢岚城里逃出去——你,你不会以为我真有意投敌吧?哈……怎么可能,我荀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会做成这苟且之事来……哈哈……”
荀延年大笑起来,好像徐怀在说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徐怀闭起眼睛,片晌后再睁开锐利双眼,脸色冰冷的说道:“如果你受刑不过,不得不暂时屈服于曹师雄的淫威,又或者说你此时在自家宅中枯坐,不在这州衙之中成为曹家的座上之宾,我都不会苛求太多,都可以将你安全送回汴京去。你看看现在多少将卒死于虏兵刀下,你看看满城多少百姓惨遭叛军屠戮,你叫我怎么容你?你倘若还有些觉悟,便自刭而死,至少不至于彻底的身败名裂,不叫荀家子弟受你牵累!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
“你……”荀延年颓然坐在雪地里,像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尽。
“你们两人找间屋子搀扶荀郎君坐进去好好想一想!”徐怀挥了挥手,安排两人将荀延年囚禁起来,就算要安排他“自杀”事宜,也不忙于这时。
徐怀也实在没有想到岢岚城被曹师雄彻底控制才两三天,荀延年竟然这点骨气都没有,这么快就投敌了,甚至还做了曹家的座上之宾。
曹师雄等朔州降将的投敌,就已经令王禀在朝中极其被动了,倘若他真将荀延年活着送回汴京,只会叫朝野会倍加攻诘王禀——而这荀延年也太叫人失望了。
这也叫徐怀想起来,守兵既然都被吸引到北面,这时候可以安排人去攻入州狱,将被曹师雄囚禁的岚州官吏放出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解救
“我说钱郎君啊,你治州狱就没有想着将这牢房好好倒饬倒饬,你看看现在这四壁漏风的,害得我们自己都被冻僵了!”王高行苦中作乐,跟鹌鹑般蜷缩在干草堆里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钱择瑞打趣。
“刚才一番闹腾,怎么这会儿又没动静了?”钱择瑞抬头问一名正踮着脚从通气小窗往外张望的官员。
“狱卒似被打散了,刚刚有几人散乱逃开,这会儿后面的院子里看不到人影了,看上去杀进城来的人马,比钱郎君你预想的要多,”那官员个子又高又瘦,将众人被褥叠垫到脚下,才勉强能看到小窗外的情情,又疑惑的转头看过来问道:“不过说来也奇怪,王郎君、钱郎君,你们觉得这兵马是从哪里杀过来的,还一下子就杀进城来了?是忻州阴军侯,还是太原文军侯派兵来援?又或者说刘令公与少相压根就没有被赤扈人歼灭,还反败为胜了,派兵杀回岚州?”
“怎么见得不是朔州杀回来的兵马?”钱择瑞问道。
“朔州?”那官员笑道,“朔州都自身难保,再说那个又是莽虎又是夜叉狐的,谁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头,真要像传闻那样,多半已经赶在曹师雄之前投敌!”
这时候外面传来“哐当”砸门声,钱择瑞拖着虚弱的身体,与王高行他们走到牢间栅门前,挤着脑袋往过道一侧看去,就见一队衣甲染血的军卒直闯进来。
为首一名五大三粗的军吏,手里提着血淋淋的直脊刀,抓起瑟瑟发抖求饶的牢头,也没有见他问什么话,径是一刀往牢头的胸口搠进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然后才拿刀指着两名瘸腿老卒:“将所有牢室都打开来;另外,王高行王郎君、钱择瑞钱郎君以及诸曹司、兵马都监司的郎君,可有谁在这边的牢房里?”
“王某与钱郎君在这里,敢问这位军爷,是哪位将军率兵马杀回岢岚城?”王高行从栅门挤出手,拱手客气的招唤问道。
“我家军侯乃是朔州守将徐怀,我家军侯特请二位郎君速去州衙商议事情……”仲季堂将一名老牢狱揪到牢房前,催他拿钥匙将牢房打开,当即就点要派几人先护送一脸震惊的王高行、钱择瑞先去州衙。
王高行、钱择瑞等人皆是震惊——钱择瑞之前说有可能是朔州兵马,不过是胡乱揣测,心里并不以为有多少可能,毕竟在他们看来,朔州仅有一厢桐柏山卒,满编是两千五百人马,徐怀能不投敌,就已经是大越忠臣良将了,他们怎么可能屠望徐怀会派兵来援岚州,而且徐怀还亲自杀入岢岚?
王高行抑住内心的震惊,问道:“你们杀进来,可有将孟俭捉住?”
“孟俭,什么人物?”仲季堂问道。
“孟俭此人乃朔州降将孟平之兄,曹师雄对他颇为倚重,好出歹毒主意。你们从西城门杀进来时,他还就在州狱,这会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王高行说道。
“我们杀进来没有见到这号人物,你们先去州衙,这边还
要搜索一番。”仲季堂说道。
州狱墙高且厚,相比较州衙还要防备严密。囚卒看守州狱,要防范劫牢或囚卒暴动逃亡,武备也相对较强。
仲季堂率五十名甲卒杀来,甚至有七八人死伤,才将百余囚卒杀散,还没有时间去追剿残兵,更不要说将孟俭从哪个角落里揪出来了。
再说他们这次突袭岢岚城的兵力太有限,徐怀甚至禁止分散行动的小队兵马,为了某个不确定的目标进一步分散兵力。
季仲堂目前主要任务,还是要带人尽快将被曹师雄囚于牢房里的岚州官吏都释放出来。
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清顺军里能称得上精锐的两千骑兵、三千步甲也一同覆灭于大同城,最终仅有六七百人得以逃归,这可以说是清顺军所剩无几的最后精锐了。
无论是清顺军,还是朔州汉民,第一次北征伐燕都可谓是元气大伤;也是如此,曹师雄看穿越廷的孱弱无能,也憎恨越廷的孱弱无能,令清顺军损失惨烈。
曹师雄扎根朔州多年,心里很清楚想要兵强马壮,离不开来自地方势力的支持与消耗补充。因此在赤扈人的催促下,曹师雄不得不血腥强攻州衙,也不惜大掠、屠戮岢岚城,但他并没有放弃拉拢地方势力的努力。
王高行、钱择瑞等官员以及诸院司吏目、厢军武官、军吏等二三百号人,在州衙被俘虏后,都转到州狱关押起来;孟俭之前没有州衙,却是在州狱尝试多说降几个被俘虏官吏。
…………
…………
州狱相距州衙很近,王高行、钱择瑞等人赶到州衙后宅园子里,正赶上守兵第三轮冲杀被无情的瓦解掉,数十守军狼狈不堪的往夹巷里退去。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到处都是残刀断箭。
园子里的积雪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混合凝固的血液,乌黑一片,却是边边角角里的积雪还在,都斑斑点点的沾满血迹,像是无数梅花飘落。
王高行他们进来的西南角,埋下一根四五丈高的旗杆,他们起初没有在意,直到旗杆抖动,抬头才猛然看见曹师雄的三个儿子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都结结实实的吊绑在这根旗杆之上,都吓了一跳。
再看他们挣扎,王高行、钱择瑞都担心旗杆会断裂开来。
而在旗杆里侧的角落里,却是曹氏府上十数女眷,皆是曹师雄、曹师利二人妻妾,被麻绳捆绑起来,直接扔在泥浆一样的地上。
还不时有流矢射来,园子里临时搭设了战棚——
州衙后院夏季有搭设凉棚的传统,就是用木架子、竹席、木板将庭院、园子都遮挡起来,人在庭院里活动会荫凉许多,不受暑热的煎熬。凉棚通常过了夏季就拆掉,但这些材料都会找地方专门堆放起来,以便每年能重复利用。
这时候这些材料却是方便取出来搭设战棚。
从前阵撤下的将卒,也都坐到战棚下休息,无虑流矢之扰。
王高行、钱择瑞也是在几名甲卒拿盾牌掩护下,冒着流矢,走进战棚里跟徐怀见面。
大越官职、品阶、将衔极其混淆,又有意压制武将的地位。
徐怀作为都虞侯,在军中地位已然相当高了,但他在统兵官之外正而八经的实缺差遣,乃是仅正九品的朔州巡检使,在朝堂之上的地位,是远远低于王高行、钱择瑞这些士臣的。
不过,王高行、钱择瑞内心再踞傲,此时也是万分感激徐怀率兵突入岢岚相救,令他们无需面对死节与投敌的考验,走过来长揖施礼道:
“徐军侯,多谢相援大恩,王(钱)某,感激不尽!以往有诸多怠慢,内心惭愧,还望徐军侯宽谅。”
“王郎君、钱郎君,你们受苦了,”
徐怀还过礼,请他们站到更安全的盾障之后,先简略介绍过突袭仗的情况,说道,
“我这次仅带三百骑兵突袭岢岚城,现在救下诸位郎君,就要考虑撤离之事。二位郎君在城中可有什么亲朋好友需要一并撤离?”
听闻徐怀率领三百兵马就敢冒险突袭岢岚城,王高行、钱择瑞震惊之余,更是感激。
他们来岚州是异地赴任,在岚州虽有家小,但曹师雄之前还是想招降他们,将他们的家小都关押在州狱之中并没有受到迫害,片刻后都会随其他囚徒一并解释护送到州狱来。
除此之外,他们任职岚州多年,在城里还是结交一些友人,但过去几天混乱一片,他们又被关入州狱之中,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些友人的情况,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投曹师雄……
“曹师雄发兵攻打州衙,岢岚城里就一片混乱,而我们又被捉入州狱,也不知道有些亲朋好友现在是什么状况,更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随我们撤出岢岚城——”王高行说道。
钱择瑞问道:“却不知道徐军侯以为曹师雄最快什么时候会派援兵杀来岢岚城?我们在岢岚城还有多少时间可用?赤扈兵马现在又是怎么一番状况,刘令公、少相他们是否全然溃灭,应州、雁门关现在失陷敌军之手了吗??”
徐怀看王高行、钱择瑞姿态谦逊,至少此时还是感激他及时出兵相救,而他们也到底是比荀延年强出一截,守住气节没有投敌。
再者,钱择瑞、王高行二人刚从州狱脱困,思路却还是相当清晰,徐怀稍作沉吟,便说道:“大越此时所面临的形势险恶,一时难以尽述,但两位郎君在岢岚城也不需要太惶急,我怎么都能为二位郎君争取四五个时辰,却不知道两位郎君要如何安排撤离之事……”
钱择瑞、王高行没有慌作一团,思路还相当清晰,徐怀当然愿意将撤离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处理,毕竟一会儿从州狱之中解救更多的人手,他们也是对钱择瑞、王高行二人最为熟悉,由钱、王二人调派最是便利。
而他身边就三百人马,之前打得再顺利,也有死伤,不宜再往杂琐事情上分派人手了……
第一百九十章 脱钩
在曹师雄叛变之前,州狱里就羁押有数百囚徒,绝大多数都是作奸犯科之徒,曹师雄叛变后,就将这些囚徒直接充军,补充兵力上的不足,而将王高行等州县官吏、厢军武吏以及城中抓捕的反抗民众,统统关押进州狱之中,总计有三百多人。
除此之外,还有上千名厢军俘兵都被曹师雄罚作苦役,都随军前往岚谷,准备在强攻广武等城砦时,驱使着去开挖沟壕、修造营寨、制作器械。
仲季堂很快将三百多囚徒都解救护送到州衙里来。
袁垒率部对州衙前衙的清剿这时候也已经完整。
叛变之后,受曹师雄任命接管州衙诸曹司的官吏以及此时州衙之中充当衙役差事的役卒,基本上都是随曹师雄南附的朔州汉民出身——对这些人,徐怀不可能手下留情,没有第一时间放弃反抗,基本上都是当场毙杀,因此在将前衙清理过一遍后,除了三十多名俘虏外,袁垒率领兵马一路横扫过去,将尽斩近三百人。
这时候也无暇清理这些尸骸,基本上都是随手抬到院子里的角落里堆放。
王高行、钱择瑞将释放来的诸曹司吏目召集到前衙,商议撤离事,前衙大院的西南角就堆放二十多具尸体,还不断有血液从尸堆里渗出来。
经历诸多祸事,看到这一幕,王高行等人仍然是禁不住头皮发紧。
王高行、钱择瑞作为在地方任职多年的士臣,即便没有高远的眼光跟真知卓识,在地方上也没有多耀眼的作为,但到底并非眼高手低的无能之辈,事务性的能力还是不缺的。
而从州狱解救出来的众人,也多为他们的同僚或属吏,简单宽慰过众人,也是即刻安排人手。
从州狱解救出来的被俘人员,规模最大的还是厢军乡兵武吏,包括州县衙门役卒及县刀弓手头目在内,包括旗头、队目等节级武官以及都将、指挥在内,总计有一百二十人在州衙被攻陷后放下兵刃被俘。
王高行、钱择瑞与徐怀商议过,这些人直接由厢军副都指挥使姚逵编为一队兵马——徐怀再次血洗州衙,仅州衙这边击毙役卒就有小两百人,而曹师利之子曹成从夹巷发起的进攻也被他们瓦解五波,逾二百甲卒在夹巷与后园之间的狭窄场地被击麓,兵刃铠甲只有富裕,绝无匮缺。
此外,厢军战斗力是差,但厢军武吏基本还都是武夫出身。
当然了,这些武吏此时有如惊弓之鸟,平时又作威作福惯了,即便个人武力不弱,一个个也都长得五大三粗,但已经没有多少身为武夫坚韧悍勇、从容赴死的意志,这节骨眼上不可能指望他们去打硬仗。
不过,将他们组织起来,驱使来打顺风仗、维持秩序,以及将他们派出去,搜捕、镇压叛军将领的家小,还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替桐柏山卒分担一些辅助性的军事作战任务。
剩下的人等,则分作数队,由诸曹司长官及吏目带队。
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将众人分散城中的家小亲族都找寻过来完成撤离岢岚城的准备,动员更多的民众即刻从西城逃出岢岚城;同时也要尽可能找到叛军这几天劫掠在城中所劫掠的财货带走,这个要配合搜捕、镇压叛军将领家小之事一起进
行。
…………
…………
孟俭在几名役卒的保护下,狼狈逃到东北营时,看到曹成正手持利刃,捅进一名逃卒的胸口。
曹成稚气还没有完全脱去的脸,这一刻狰狞而扭曲,左手抓住那名逃卒的肩膀,不叫他倒下来,也完全不管这个已经咽过气去的逃卒体内一股股血从刀口溢涌出来,将他手臂、袍甲都染得通红,血红的眼睛朝左右狠戾嘶吼:
“临阵脱逃的,统统杀死——这种废物,我曹家一个都不需要!”
孟俭看左右武将脸上都有惧色,开阔的场地上,到底都是忍痛呻吟的伤卒。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将卒已经被袭敌当场杀死,想来绝对不会太少,——这对总数才一千人的守军来说,伤亡可以说是极限了。
然而看着远处旗杆上吊绑的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三人,这时候还在挣扎,诸多武将在场,也没有谁敢上前劝曹成就此为止。
孟俭也是满心苦涩,禁不住想:这时候谁要敢劝一句,等曹师雄、曹师利率援师回来,盛怒之下不将他先活剐了?
“孟大人,这么打真不成啊,你得拿主意啊。徐怀那狗贼太狠毒了,纯粹是拿三个公子吊在那里当诱饵啊。这么狭小的巷子,我们每一波进攻都要死伤十数人,都未必能伤得了对方一人。再这么打下去,剩下这几百兵马拼死,我们也死不足惜,但谁来保护曹成公子与孟大人你?”一名武将走到孟俭身边,低声说道。
“老夫人以及诸位夫人、少公子他们呢,一个都没有救出来吗?”孟俭惶然问道。
“老夫人被徐怀那狗贼当场射杀,二将军夫人,也为徐怀射杀——成公子才发了疯似的要报仇雪恨,其他几位夫人,以及少夫人、尚在襁褓的少公子,都落入他们手里!”那武将欲哭无泪的说道。
常言道,主辱臣死,要不是死伤太惨烈,要不是对方的毒计太明显,他也没有脸跟孟俭说这些话。
“怎么会成这样?”孟俭急得直跺着脚,问道,“西城门被偷袭,再不济也能及时将老夫人他们撤入军营保护起来啊,怎么会都陷入敌手?大公子身边那些人,都是吃屎的!”
“听逃出来的人说,大公子以为袭敌人数有限,没肯撤出来,未曾想随徐怀杀入城来的皆是桐柏山卒精锐中精锐——这徐怀不提,能与二将军、孟将军匹敌的悍将就有三四人,大公子率部拦截,一个回合都没能抵挡住,就被袭敌直接从西院杀入后宅,抢在我们之前,将老夫人她们截住,”
武将见孟俭还在犹豫,又低声说道,
“末将刚派人将孟将军、孟大人的家小都接到军营里来,袭敌人数不多,也不敢拼消耗,我们还有机会守一守军营,但要是这点人手都拼光了……”
孟俭直觉心口绞痛,后悔这么早逃过来汇合,心想谁说这些武夫鲁莽没有心眼,这些狗|娘养的明明是自己怯战了,却是要将他往火坑里架啊!
然而他既然都过来了,便没法逃脱,只能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第一次北征伐燕,他没有随军前往大同,但大同一役前后的情形,他也从旁人的叙述里了解到很多细节。
且不管徐
怀助王禀、王番父子是否心怀叵测,但桐柏山众人的算计以及战斗力,在大同城是彻底得到体现的,要不然他们凭什么在契丹残族占尽绝对优势的局面下,将上万残兵带出大同?
而曹师雄、曹师利率部进入岚谷,也得到赤扈人明确的消息,徐怀率部被那颜摩黎忽率优势骑兵封堵在晋公山之中,朔州兵马又都往西山撤去,谁能想到徐怀竟然已经离开晋公山,还率三百骑兵直接奔袭岢岚?
他们在阳口、宁武的驻军竟然毫无觉察。
孟俭此时当然能想到这部敌骑一定是借这两天的暴风雪当作掩护潜行南下,然而当世能在如此恶劣天气之前潜袭远方,在进入岢岚城后还能表现出如此强悍的战斗力,也本身就是百战精锐的实力体现。
清顺军的精锐在大同城消耗太多,剩下不多的老卒、经验丰富的武吏,都分散下去带新兵了,留守岢岚的千余甲卒,大多数都是从朔州汉民里新招募的丁壮。
这些人马的忠心没有问题,也操练有一年,但跟桐柏山卒相比,战斗力却还是差得有些远,何况还是被牵制在这个可以说极不利的夹巷里,想要将州衙夺回来?
孟俭再不想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也知道再不加制止,不吐掉这个带剧毒的鱼钩,等最后几百甲卒都拼光掉,他们在援军赶到之前,恐怕都得死。
“成公子受伤不轻,你们怎么不将成公子带下去包扎伤口?”孟俭咬牙下令道。
“是,孟大人!”武将听孟俭如此说,当即朝身边武吏下令道,“孟大人让将成公子带下去包扎伤口,成公子但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的狗头都要剁下来喂狗!”
“孟俭,你这狗贼,你想做什么!我伯伯、我父亲回来,非剥你的皮不可!”曹成手持利刃,朝孟俭破口大骂,却不防一名武吏从后背猛然将他抱住,又有两人拽住他的胳膊,将刀夺下,把他往后面的军营里拖去。
…………
…………
“他们总算是醒悟过来,不再咬这三个鱼饵了!”
从园子往夹巷看去,没有什么障碍物,王宪将孟俭出现后,下令将曹师利之子曹成拖下去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但胸臆间热血还在沸腾,朝徐怀请战道,
“对方已怯,我们应该可以彻底杀溃对方!”
“……”徐怀摇了摇头,制止将卒意图往夹巷里冲杀,说道,“可以了,叫诸将士抓紧时间休整,撤出岢岚之后,也不会一路平坦的!”
他们伤亡是不重,但之前就连续作战时间太久了。在突袭岢岚之前也是顶风冒雪夜行,对体力的消耗也大,而随着体力的进一步压榨,再是作战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卒,失误也越来越多,也将难以控制伤亡增多起来。
而他们想要反攻过去,之前双方在地形上的优劣势也将发生逆转。
即便徐怀此时有自信,可以强行攻进敌营,将剩下已经杀寒心的残敌都清剿干净,但问题是,他现在要拿身边这些宝贵的精锐,以一换五,甚至以一换七、换八,他都会觉得心痛,也一点都不值得。
作为统兵之将,除了敢战,也应该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
第一百九十一章 撤离
强攻州衙伤亡太惨烈,孟俭咬牙下令守兵从夹巷撤出,但他也没有让这些守军都撤入军营死守,还是分出一百四五十人,赶往距离最近的北城门。
这些甲卒赶到北城门,直接登上城墙,用拒马、鹿角、擂木、滚石等将城门洞内侧的登城道堵死,以保证在援军赶到时,还能第一时间从北城门杀入岢岚城。
孟俭之后又找回门板等杂物堆到夹巷里,作为阻碍,防止桐柏山卒衔尾追杀过来,之后再率领剩不到四百甲卒,拖着还激烈挣扎、破口大骂的曹成,退往军营。
清顺军中高级武吏,各家除了有三五名或十数家兵奴仆外,也多有跟曹成一样还没有从征年龄的少年子弟,自幼习武弄棒。
孟家在朔州是大族,各家将习武的少年子弟以及武装家兵凑到一起,就有百余人。
曹氏也仅仅是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因为老夫人尚在,没有分户,家小都住在州衙后宅,但别支曹家子弟,在桐柏山卒杀入州衙,暂时无法顾及太多时,少年子弟及武装家兵也有八九十人,簇拥妇孺逃入军营之中。
孟俭撤来军营,二三百名少年子弟穿着父辈淘汰下来的破旧铠甲、手执刀棒,吵吵嚷嚷要出去厮杀,幸亏被诸多妇人及家丁拽住。
虽然没有追兵直接往军营这边杀来,孟俭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除了将兵营前后大门封堵住,他还下令在诸营院里布中种种障碍,勒令将甲卒都刀矛弓弩都拿在手里结阵——除了将二百多家兵集结起来,新编一队补充兵力的不足,又喝骂着勒令诸少年子弟与各家妇孺都退回到营房里去。
孟俭这时候才敢稍稍松一口气,虽说这时候还有不少家小没有撤过来,但他也无暇去顾及,就怕再分小股兵马出去救援,只会被纵马在街巷间驰骋的桐柏山卒无情的吃个干净。
他这时只是暗自庆幸杀入岢岚城里的桐柏山卒人数有限。
要不然的话,就凭兵营这边简陋的防御措施以及被杀得心寒的将卒、家兵,再加上一群除了头脑发热之外一无是处的少年子弟,孟俭都怀疑有可能会被屠个干净。
王高行、钱择瑞将撤离诸多事安排下去,才有时间与解救出来的家人团聚。
王高行年逾五旬,夫人及长子留在故里署理家事、族产,次子在汴京游学,身边仅有一名小妾以及小妾所生的幼子随他到岚州赴任。
钱择瑞年逾四旬,长子也成家立业留在老家,携夫人、次子及幼女到岚州赴任。
也是曹师雄有意想胁裹王高行、钱择瑞一并降敌,并没有为难他们的家人,女眷也没有遭到祸害,但这番波折,也是叫两人家小都有死里逃生之感。
时间实在太紧张,王高行、钱择瑞与家小才说过几句话,徐怀就派人来请。
夹巷战事已经结束,除了警戒人马以及一部分俘虏往被驱赶着往夹巷里堆放碍障物外,其他将卒这时候正抓紧时间休息。
战事随时还会再起,不可能舒舒服服进屋卧床睡觉,大家直接在庑廊房檐下席地或蜷或躺着休息,身上衣甲未解,多裹一条厚毡子御寒;有人还睁着眼睛,小声的说话,但大多数人已经睡沉过去,酣声此起彼伏,跟打雷似的
。
刀剑盾牌等兵刃也搁在身旁。
还有人手里拽着麦饼、肉脯,但实在太困乏,啃了两口就睡了过去,皮囊里的水里泼了出来,也没有感觉。
王高行、钱择瑞走到徐怀临时充当指挥所的东院。
这边院子里的扈卫,仅有三人还精神抖擞的守着岗位上,其他人都蜷坐在廊前睡觉;二人蹑手蹑脚走进大堂,见徐怀与一名中年武将正坐桌前商议着什么,一名青年武将抱着长枪坐角落里打瞌睡,被王、钱二人进来的动静惊醒,端坐好;一个黑脸大汉抱住一面铁盾,呼噜打得比雷还响,完全没有在意这屋里有人进屋,有涎液从嘴角流出老长。
“王郎君、钱郎君,请坐下说话。”
徐怀请王高行、钱择瑞坐下来,待要问及撤离事宜的安排情况,一名扈卫手持走进来,将手里书封递过来,说道:“荀郎君想要请军侯将这封信函捎回汴京……”
徐怀接过来信函,看了一眼,便贴身收藏好。
王高行、钱择瑞在狱中就知道荀延年投敌之事,但这事说起来也极敏感,之前匆忙间也没有去问,这时候见荀延年没有露面,却将一封信函送到徐怀手里,心里也是疑惑,问道:“荀郎君他这是?”
“荀郎君自知投敌有亏大节,无颜归汴京去见故人,刚刚已自刭身亡,这是留给其子的遗函。”徐怀说道。
“……”王高行、钱择瑞皆是一愣,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被囚禁下去,或遭受严刑拷打,或家小受折磨威胁,能不能坚守住气节,也无意苛求荀延年,只是叹道,“荀郎君也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
“这时候再请二位郎君过来,是要引荐我叔父王举与二位郎君相见,”
徐怀将荀延年之事撇于脑后,介绍王举与王高行、钱择瑞二人相识,说道,
“靖胜军之变的是与非,两次北征伐燕惨败,应该能给以定论了。我与叔父当年侥幸未死,为避仇家迫害,不得不隐姓埋名,而王禀相公在桐柏山遇刺,蔡铤私人在桐柏山掀起滔天匪祸,这里面诸多事王禀相公最是清楚,而我们千里护送王禀相公赴任岚州,到底是心中忠义未泯,还是心怀叵测,事实也将胜过一切狡辩。现在请二位郎君过来,也不是为当年的旧事分说什么,实是此时所面临的形势太险恶,徐怀阅历浅薄,一时间也是惊慌,有些事还是要找王、钱二位郎君商议才能定度……”
第一次北征伐燕失败,朝野乃至河东就有好些人后悔当年诛杀王孝成,将靖胜军从云朔撤离之事,只是蔡铤等主战派官员还没有失势,这些声音没能大肆浮出水面。
而这一次北征伐燕,不仅十数万将卒沦丧,甚至直接动摇了大越江山社稷的根本。
这时候不要提矫诏传闻了,就算当年蔡铤诛杀王孝成所持是真诏,也没有谁会怀疑当年旧事会得到翻案。
倘若不是矫诏,甚至官家亲自为当年的旧事认错,颁一道罪己诏都不令人惊讶。而作为北征伐燕的主要推动人物,蔡铤仅仅是为两次北征伐燕所导致惨烈后果负责,也只有流放或抄斩两条结局可选。
所以,这时候徐怀的身世,已经不再是什么障碍。
王高行、钱择瑞
也不觉得他们需要避讳什么,倘若徐怀有要求,他们也愿意为当年旧事上奏章。
只是王、钱二人这时候除了见徐怀亲口承认身世外,却没有想到王氏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王举竟然还存活于世,心里也凿实惊讶,都忘了要问徐怀当前形势已经恶劣到何等地步了。
“……”徐怀继续说道,“前日赤扈攻城兵马杀到雁门关北陉砦,附城强攻一个时辰,守将便抵挡不住投降了。如果不出预料,赤扈人这时候应该已经攻陷雁门关全部的城了。唯一稍令人感到庆幸的,转运副使郭仲熊郭郎君率部及时避入应州城,率两万人马在应州城里坚守已经三天了,还没有让赤扈人杀进城去。然而郭郎君的坚守,也只能给外围的疏散撤离多争取一些时日,没有援兵杀往应州救援,待赤扈人将更多的攻城兵马及器械调到应州城下,应州陷落是迟早的事情……”
“刘世中与蔡元攸二人呢?”王高行、钱择瑞都不是蔡系官员,在徐怀面前更不需要对刘世中、蔡元攸给予什么尊敬了,直接呼名道姓问道。
徐怀说道:“骁胜、宣武二军主力往南突围当夜,刘令公就堕马死于敌兵刀下,刘衍刘军侯与陈渊陈军侯率残兵杀出重围,目前撤入西山之中,蔡元攸与其他宣武、骁胜诸都指挥使、都虞侯都下落未明……”
“应州那边真无法救援了吗?”王高行、钱择瑞直觉胸口憋得慌,问道。
“且不说两军的战斗力如此,单说兵马人数:大越除了应州被围两万兵马外,在麟府路还有一万驻军,我们朔州与岚谷残部还有七千余人,河东在忻州、太原文横岳、阴超两部五千禁军——而赤扈人除了在云朔已经集结起来的五万人马、除了曹师雄叛投过去的一万五千叛军、除了大同降附军一万余众外,后续至少有五万以上的精锐骑兵往正云朔地区集结过来,同时还在辽阳前部大规模集结兵马,应该在八到十万之间,将往燕蓟杀去,”徐怀说道,“说实话,朝廷要是反应稍慢半步,汴京都不可能守住——这也是我紧急找两位郎君过来,这涉及到众人撤离的目的地选择:要是朝廷援军随时能至,众人携家小撤往楼烦城,固城自守便可以了;要是河东注定将沦为与赤扈人反复争夺的血腥战场,众人当携家小撤往府麟路或关中腹地;要是汴京都难守,我所能为大家做的最好安排,就是将众人家小先疏散到唐州、邓州去——又或者说分步走,大家先撤往府州、麟州去观望形势也可以……”
从岢岚城逃难,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往南面的楼烦县逃去,一是穿过杨广故道,逃往太原,但这两个方向都不在徐怀的选择范围之内。
太原注定陷落自不用说,楼烦县距离岢岚仅五六十里,一路过去有官道,但是积雪难行。等到曹师雄听到消息,率领骑兵驰援回来,行走迟缓的家小还在前往楼烦县的途中,很难说能逃过曹师雄的血腥报复。
最快的就是直接越过冰封的汾河,逃入黄龙坡驿南面的管涔山南段山野之中,翻越管涔山南段不算多险阻的山岭,先逃往府州南部或麟州暂避——徐怀他们三百多骑兵,也唯有借助管涔山南段的山岭与叛军纠缠,才有可能掩护众人及家小逃亡……
第一百九十二章 彼刀彼子
“孟俭,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怂货!我生剁了你!”曹师利眦目欲裂,像捉小鸡一般将孟俭揪起,恨不得将他直接撕成两半。
“够了!”曹师雄抑住内心的滔天仇恨,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拍着桌案叫曹师利将孟俭放下来。
“是我无能,没有防备桐柏山寇袭城,也没有及时带人赶到州衙救下老夫人他们,孟俭实在是罪该万死。二将军要杀孟俭,孟俭不敢有半点怨言,孟俭确实该死,但孟俭就是死,也要劝督帅一句:桐柏山寇将三位公子掳入管涔山中,实则还是诱饵,要引诱督帅仓促率兵去救,督帅切莫上当!”孟俭伏在地上泣道。
“你这狗货,还敢胡说八道!”曹师利抬脚就朝孟俭踹去。
孟俭手无缚鸡之力,人也瘦弱,右臂膀叫曹师利这一脚踹实了,整个身子往侧里横飞出去一丈有余,狠狠撞到合抱粗的大柱子上摔倒在地,直觉全身骨骸都要碎散掉,胸口闷得吐不出一口气,嗓子嘶哑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努力挣扎着继续趴跪在地上。
大雪封山,曹师雄、曹师利在广武西得知岢岚城遇袭的消息,几乎要急晕过去,但那时已经过晡时了,距离岢岚被攻破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
他们即刻着孟平等将分头率兵马撤往岚谷县城、阳口砦,他们兄弟二人集结仅有的八百多骑兵,马不停蹄的驰归岢岚已是深夜。
而这时徐怀他们掩护岚州官吏及家小千余人,都已经逃入管涔山南段山岭不说,城中还有上万民众趁机逃出城去,往四周的山野及楼烦县逃去,逃避战火。
徐怀虽然也希望引导更多的人先逃往府州、麟州,但他没有能力兼顾太多,也没有时间进行充分的动员、组织,只能打开城门放城中民户任意逃走。
从州狱解救出来的众人,甚至也有很多人不愿意远走他乡,他们抱有饶幸思想,就想着先逃去楼烦或太原避难。
徐怀也没有时间跟这些人费什么唇舌,将这些人强行带上路,也只会是累赘。
对这些人徐怀他都是悉听尊便,放任他们从南城、东城逃走;他也不会将所有人注定苦艰的悲惨命运都背负到自己身上来,他背不起那么多、那么重。
曹师雄、曹师利率骑兵驰归,一路跑死上百匹马,不知道多少兵卒因为道路冻滑、马失前蹄,被摔得鼻青眼肿。
然而等他们杀回岢岚城里,州衙之中,就只有二人的母亲陈曹氏以及曹师利正妻安曹氏等人的尸体摆在后宅园子里,都是面目各箭身亡,身上还有教子相夫失职、罪当处死的判书。
曹师雄、曹师利看到尸身上的判书,心肺都快气炸了。
而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三人、诸多女眷以及曹师雄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孙都不见踪影。
孟俭粗粗统计全城伤亡,总计有九百余人在袭击战中被毙杀,守兵役卒及武装家丁占到六成,约有三百人乃是随曹家兄
弟二人南附又投敌的朔州降史,其中叛军将领没能及时撤往军营被俘的子弟,以岚州司理院名义直接处死的就有六十余人。
清顺军南附,参与第一次北征伐燕,可以说是元气大伤——而这一次伤筋挫骨,却是在他们在岚州掌握绝对优势的情况发生,曹师雄恨得直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拆烂掉,才能稍缓胸臆间的滔天恨意。
但他能说孟俭做错了吗?
要不是孟俭及时制止,任曹成被仇火冲昏头脑,可能会将当时城中最后一点守兵都拼光在夹巷里,以致清顺军诸将家小被全锅清炖,都沦为桐柏山卒的俘虏。
那接下来他们还要怎么去进攻西山?
然而又能说曹成做错了吗?
换作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站在曹成的立场上,当时不被怒火仇恨烧昏头脑,都可以说是怯弱了。
说来说去,桐柏山众人手段太狠毒了。
而曹师雄再蠢也知道,徐怀没有将轩文他们三个处死,而是不嫌累赘的掳走,用意应是引诱他们仓促追去管涔山,但想是能想得清楚,心里的仇恨、怒火,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熄灭掉啊!
“督帅,少公子的下落打听清楚了!”一个老者连爬带滚的跑出来,禀报道。
“逸儿在哪里,没有被徐怀那狗贼掳走吗,是被谁救下来了?快说,谁要能救下逸儿,赏黄金千两!”曹师雄颤声问道。
轩文、轩武、轩行三人落在徐怀手里,倘若不能及时救下,注定是死路一条,幼儿是他曹家最后一根独苗,由得了他不紧张?
“少夫人被掳走时,有人瞧见少夫人怀里并没有少公子,”老者说道,“我便将宅子里被俘的奴婢都找过去询问,才知道少夫人抱着少公子被审讯时,有个婢子恰好听到徐怀那狗贼威胁少夫人,说要将少公子一并处死,少夫人苦苦哀求,徐怀那狗贼才同意从城里找一户普通人家,将少公子送去收养——但到底是哪户人家,之前有没有随其他难民逃出城去,那婢子却不晓得……”
堂上还有不少人乃是劫后余生,听到老者这话,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现在到处都兵慌马乱的,要是这户人家将少公子抱出城逃难,跟直接杀了又有何异?
曹师雄直欲气昏过去,嘶吼惨叫:“徐怀狗贼,欺我太甚!”
…………
…………
晨曦中,数骑快马在管涔山南段地势平缓的坡谷间踏雪奔驰。
徐怀裹着毡毯,睡在干燥的山崖,听着马蹄声醒过来,睁开眼见是徐忻带领数人驰归——他将毡毯掀开,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朝被捆绑住扔在一旁的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兄弟三人各踹了一脚,看他们身上的绳索有没有松动。
“曹师雄、曹师利二人率八百余骑驰归岢岚城后,果然分散人马到处去搜找曹家幼孙了,也没敢派兵去肆无忌惮的追杀往楼烦、太原逃难的民众!”徐忻下马来禀道。
三百人骑
队几乎每个人都承担极其繁重的作战任务,连日都没得休息,斥候之事也是各小队轮流执行——好在徐怀身边这三百骑,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任何一支小队人马都能独立承担斥候侦察任务。
徐忻作为徐氏子弟也丝毫得不了优待,昨夜他便率领在岢岚城外潜伏了一夜,盯住曹师雄、曹师利率部驰归之后的一举一动——唯有盯住叛军的动静,他们才能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王高行、钱择瑞二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来。
他们身份、地位都不同于普通官员,徐怀带着他们同进退。
他们二人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这时候身边没有人照料,又担忧家小的安全,一夜都没有睡好,这时候听徐忻说曹师雄、曹师利二人驰援岢岚后,真被一个幼儿的去向绊住手脚,既没有派兵追缀他们身后,也没敢派人屠杀往楼烦、太原方向逃难的民众,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这么算下来,千余家小逃往麟州、府州的时间是勉强够用。
管涔山地势不是太险,唐汉年间,这山上的草地大规模用来蓄养军马,这方便众人家小直接翻山越岭西逃,但曹师雄、曹师利要是连夜率骑兵追杀进管涔山,仅靠徐怀身边三百骑兵,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追兵都缠死、堵截住。
到时侯只要有一支敌骑追上家属队伍,伤亡都将难以预料。
徐怀也不可能将身边最珍贵的这三百骑兵分散出去贴身保护那庞大的家属队伍,他甚至做好家属队伍被敌兵追上惨遭屠戮的心理准备。
王高行、钱择瑞等人的家小,在仆僮的簇拥下,也是跟着家属队伍同行。
“逸儿尚在襁褓,才刚刚蹒跚学步,你们心狠手辣,用幼儿为计,不顾其死活,你们的心就不会痛吗?”曹轩文将嘴里的破布吐掉,狰狞的骂道。
王高行、钱择瑞平时满口圣人之教,叫曹轩文骂得哑口无言。
“你曹家叛投赤扈人,放纵兵卒大掠岢岚城,两日城中就死伤千人,其中嗷嗷待哺的幼儿不知凡几,你心里痛过没有?”
徐怀将沾满泥浆的革靴狠狠的踩到曹轩文的脸上,一口唾沫啐他眼窝眼里,骂道,
“你他妈有脸骂我,我就跟你说叨说叨,让你死前做个明白鬼——我将曹家幼儿送去的那对夫妇,老实厚道、多年没有子嗣生养、家境也殷实。倘若这世道太平,曹家幼儿必定会受到善待,即便是逃出岢岚城,他们也一定会尽力保护幼儿周全,但倘若死于兵荒马乱,你这孙子有没有想过这兵荒马乱又是何人所致,有没有想过你曹家对岚州民众有保境安民的职任?我此计你说狠毒也罢,但我这也是用曹家之刀杀曹家之子。我这个人也从来都不惮狠毒的,用此计也是叫曹师雄、曹师利那两个老匹夫往后给赤扈人做狗,肆忌无惮杀戮时,会稍微想上一想,死于他们屠刀之下的妇孺,有可能是曹家幼子!你现在是否能死得瞑目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西撤
单薄的日头在凛冽的寒风中升上半空,曹师雄、曹师利没有集结兵马从岢岚城里杀出,而家属队伍经过一夜的跋山涉水,也刚刚通过桃花冲。
桃花冲是管涔山南段山里不多见的一处险地,除了南北向有颇为陡峭的地形隆起,北侧也有一道被汇入黄河的溪沟割开,形成一条大裂谷阻断人马通行——基本上,徐怀他们只要盯住桃花冲,不让敌骑从那里从容通过,曹师雄想要派拦截西逃的家属队伍,就只能从楼烦县西南的谷道多绕行上百里路。
而南面山道积雪也厚,即便是骑兵在这时候多绕行上百里,也要耽搁大量时间。
何况曹师雄、曹师利此时在岢岚城能调用的兵马也极为有限,此时还没有派兵占领楼烦县,他们需要顾忌的地方太多。
到这一步,这一次的突袭战,可以说是圆满完成预定的目标:
徐怀他们首先打断叛军围攻广武砦继而以广武砦为跳板攻入西山的作战意图,哪怕是暂时迫使叛军从广武砦附近撤离,也只能为西山内部的转移争取极其关键的几天时间。
他们同时还以最低的代价,打击叛军的气焰,进一步挫伤其元气;成功解救岚州近三百将吏及家小;而朔州方向,除了滞留晋公山的西军残兵外,其他人马基本上都撤入西山之中。
草草吃过麦饼、肉脯充饥,徐怀他们也跨上马背,踏入往管涔山深处转移的道路。
王高行、钱择瑞都不擅骑术,更不要说在高低不平的坡谷里乘马行走了,徐怀与他们同行,还专门安排人帮他们牵马,以免途中出什么意外。
“除了一些斥候兵马在外围游弋,叛军还未敢从岢岚出兵追来,我们从容撤入府州,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有几桩事,还要找两位郎君定度啊!”徐怀手抓住缰绳,在撤离途中跟王高行、钱择瑞商议事情。
王高行、钱择瑞这时候才算真正的死里逃生,眺望西边的山岭以及岢岚城那快杳不可见的城池,心里还是堵得慌。
他们是死里逃生了,但河东已经快残破一片了。
“有什么事情,徐军侯请言。”王高行、钱择瑞从远处收回目光,朝徐怀拱手说道。
“河东破碎在即,无人有力回天,我们也只能前往府州避祸——倘若诸事都听从麟府路军马司管制,曹师雄三子移交麟府路军马司处置,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徐怀看向王高行、钱择瑞二人问道。
河东一片混乱,刘世中战死,郭仲熊被围应州城中,雁门关失陷,很难想象忻州还能支撑几天,而敌骑随时会杀至太原城下。
岚州残剩势力,就近避入麟府路,照朝廷的规矩,紧急之时自然是要接受与经略使府同级别的麟府路军马司的节制,这是毋庸置疑的。
朱润、雷腾无视朔州派人联络,直接应麟府路都军马顾继迁派人说项,就直接从岚谷率兵马撤往府州,从朝廷法度
上来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岚州诸司七零八落,河东诸监司又自顾不暇,隶属于岚州兵马都监司的朔州巡检司更是没有独立司法权,民政及审狱之事之前受州院及司理院的直接管辖——当然,之前朔州汉民尽数迁出,也没有民政与审狱上的事情,一州之地才仅设一个小小的巡检司管辖。
徐怀率部突袭岢岚,俘虏曹轩文等如此重要的囚犯,到府州之后,也理应交给麟府路军马司处置。
顾氏世袭麟府路都军司一职,在过去一百多年时间里,顾氏历代子弟替大越镇守麟府二州可以说是世代忠良。
不过,在这灭族亡国的滔天大祸面前,徐怀觉得顾氏即便此时没有投敌之心,却也未必有与叛贼、与赤扈人誓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决然、决绝。
所以,他真要将曹师雄的三子交给麟府路军马司,最大的可能就是顾氏将他们押解往汴京处置,然而在朝中种种牵扯下,多半又不可能下手处死曹师雄的三子。
曹轩武、曹轩行尚未成年,也没有犯下什么恶行,徐怀可以交给麟府路,或由麟府路押往汴京处置,但曹轩文是清顺军叛乱投敌、大掠岢岚的重要参与者,徐怀不能将他交给麟府路军马司而有活命的机会。
当然,这还是其一。
徐怀更在意的还是岚州残剩势力在撤入府州之后,在接受麟府路军马司节制之后,能否最大限度的保持独立性。
倘若岚州人马散敌进入府州避祸,毫无疑问,所有人都会被麟府军马司接管。
倘若没有王禀在朝,数千桐柏山卒后续最大可能,就是直接编入麟府路军马司辖下接受统制,彻底丧失独立性。
汴京下诏勤王,诏书只会颁传到麟府路军马司。
麟府路安排哪支兵马勤王,决定权在都军马顾继迁,桐柏山众人是无权置喙的。
而就算有王禀在朝中争取,桐柏山卒不能从现在开始就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将来能不能接到勤王诏而有名正言顺的机会南下,也是一笔糊涂帐。
当然,岚州残剩势力也并非没有可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朔州巡检司级别太低,是没有资格保持独立性的,何况他们还迫于形势主动放弃了朔州。
不过,曹师雄叛变投敌,王高行作为州判,自然就接掌兵马都监司及州院,而王高行以及钱择瑞等岚州官员队伍的框架还在,他们完全能够以岚州兵马都监司及州院的名义,接管麟府路军马司的节制。
这时候,不仅桐柏山卒,甚至解忠、朱润及雷腾等部兵马,都将继续保留在岚州兵马都监司的建制之中,从而最大限度的保证了相应的独立性;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真正成为王禀旗下的一系势力。
不过,这需要王高行、钱择瑞等人站起来去挑这个大梁,愿意与王禀捆绑才行。
王高行、钱择瑞也不清楚王禀、王番受曹师雄叛变
投敌牵连会有多深,换作他时,他们当然会先想着明哲保身,不去趟这浑水。
而在经历这番劫难后,又考虑到眼前一切才是滔天大劫、大祸的肇始,他们还有惜身、保身的余地吗?
即便在举荐曹师雄一事上,王禀当时也在岚州,当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王高行、钱择瑞细想朝中那么多的执政大臣,也想象不出有谁比王禀更有资格、更有能力去推动、主持后续的勤王之事。
“不提当年旧事,朝廷要是能早一些听进王禀相公的谏言,河东也至于沦陷此等的境地。吾辈虽说不肖,危难之行,也唯有勉力为之!”王高行、钱择瑞振声说道。
曹轩文最终是在徐怀他们撤到桃花冲时,被徐怀他们以州院、司理院的名义施以绞刑,吊死在一株百年沧桑的老槐树上。
曹师雄亲率八百骑兵追及桃花冲,黄昏时最后一抹余晖照在曹轩文已无人色的惨白脸上。
老槐树的身上,还拿小刀刻有判处曹轩文绞刑的判词,以及徐怀亲自持刀所刻“胡奴虏狗皆该杀”数字。
曹师雄看到这一幕,几乎从马背上栽下来,仰天嘶吼:“我与徐怀狗贼誓不两立!”
…………
…………
大同内城,都防御使府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也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
夕阳下,屋檐墙头的积雪,泛起一丝诡谲的血光之色。
兀鲁烈魁梧的身躯站在庭院里,看着角落里悄然绽放的腊梅。
摩黎忽走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呼道:“宗王,摩黎忽错了,请宗王责罚!”
“你知道错在哪里?”那颜木赤站在兀鲁烈身边,盯住摩黎忽厉声问道。
摩黎忽说道:“朔州守将徐怀跳出重围,突袭岢岚城,迫使曹师雄从广武撤军,使我们在西翼的作战意图,在这一刻落空太多,而究其根本,乃是我太过轻敌,急切逼迫曹师雄出兵进入岚谷进攻广武,以致中间露出空当太大!”
“将摩黎忽他们安排在侧翼,就是想着让他们得到锻炼,没想到西边除了萧林石外,这个朔州守将也凿实厉害,原本不应该交给他们去摩黎忽对付,”兀鲁烈朝那颜木赤挥了挥手,说道,“也莫对摩黎忽苛责太甚,我们越是严厉,他们更容易出错。而想汗父当年以弱小之旅,受周遭部族百般欺凌,还不是先隐忍十数年,之后又跌跌撞撞走过一些错路,最终全赖长生天眷顾,才缔造赤扈一族的辉煌?岢岚遇袭,曹师雄没有预料到,非他之错,而观他之后应对,能沉着勇毅,没有再吃什么亏,也确实是有统兵之才,还是需要安抚一下的。你代表本王亲自去岚州走一趟,便说我这就向王帐请封他为清顺军节度使,摩黎忽你也暂率本部兵马留在岚州,听曹师雄节制——你要记住没有必胜把握的仗不要去打,先要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第一百九十四章 府州
岚州残剩人马撤出府州之后,徐怀一连十数日都亲自率领小队骑兵,通过管涔山轮番在岚谷、楼烦等地穿插,进行游击作战,主要还是想对曹师雄所部叛军有所牵制,能叫岚州有更多的军民撤入府州。
这次又是在楼烦境内坚持了七天,将曹师雄所部叛军一部分主力吸引过去之后,就翻越管涔山撤回来。
徐怀也是相当的疲惫,带领同样是累得够呛的部众,从南面的谷道撤入府州,然后沿着峁塬丘岭北走,看着距离胜军堡不远,众人停在黄河东岸的一座峁梁上休息。
徐怀勒马眺望山脚下冰封住的黄河,被紧紧束缚在起伏不停的崮塬峁山之间。黄河从阴山南麓缓缓从西往东流淌,为西山西麓的山势所阻转折南下,逾一千二百里则为秦岭所阻复折东流。
便是这一千二百里的黄河水道,将晋陕大地劈作两半。
而从北往南的一千余里黄河水道,从浑河口往南至白水河口流段约三百里,两岸便是麟府路。
麟府路于隋唐时属麟州,仅置新秦、银城两县,大越立朝以后,将东岸之地拆出来,新置府谷县,之后又升府谷县为府州。
在徐怀立马之处的西南方向上,府州城建于在石梁山西坡。
城池依山势而建,负山阻河,南北仅三百余步纵深,东西也不到七百步宽,整体呈靴状。
与岢岚等城相比,府州城可谓袖珍,仅与阳口砦、广武砦相当,但城池共建有六座大小城门,大南门与小西门建有瓮城,城门上均有城楼,包砌砖石,在当世是一座标准的军事要塞。
府州虽说仅领府谷一县,但西北与党项接壤、东北与契丹接壤,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除府州城以及北面的军事要塞偏头砦外,境内还依险要地形修建七座军事堡砦。
麟府路实际上仅领三县,丁口都不及中原一个上县,但民风尚武,以应募蕃民为主的乡兵长期与党项人作战,皆枭勇善战。
而位于吕梁山、管涔山以西的麟府路,作为晋陕黄土高原的一部分,境内峁塬丘壑纵横交错,交通阻绝。
这些因素都决定了赤扈骑兵前期轻易不会踏入府州境内,也是岚州、朔州人马往南转移、撤离,较为安全的一处通道。
徐怀啃着干冷的麦饼,这时候十数骑从胜军堡方向往这边的峁梁驰迎过来。
为首者乃是周景,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身后的军卒,朝徐怀这边走来,声音压仰的说道:“应州失陷了,全城军民在城陷之后,尽数遭屠……”
桐柏山卒从朔州撤军,萧林石也随后放弃怀仁
、金城等城砦,将残部兵马都收缩回西山北部与阴山南麓之间,而随着越来越多的赤扈骑兵南下,应州城便彻底陷入重围之中。
即便是如此,郭仲熊率领不到两万残兵在应州城还是坚守了整整二十天。
徐怀在回府州胜军堡的途中,已经知道应州城失陷的消息,这一刻再听周景禀报,还是满心怅然。
在过去一个月时间,局势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
郭仲熊率残兵在应州坚持这么多天,并不能阻拦赤扈骑兵在攻破雁门关后悍然南下。
阴超等代忻守将及官员,皆无郭仲熊这样的气节,很快就相继献城投降,使得赤扈人的前锋兵马此时已经杀至太原城下。
太原除了文横岳所部及地方厢军、乡兵外,还从泽潞晋汾等地紧急征调援军,但城中也仅有三万弱旅可用。
而此时赤扈人不仅完成东西两路大军的集结,其西路大军还分兵经蔚州南下攻陷蓟州西北门户居庸关;其东路军则在辽阳集结完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北蓟州东北门渝关。
赤扈人西路军主力并没有急于从云朔南下,对太原完成合围,目前仅仅是用前锋兵马控制太原外围的隘道,限制援军进攻太原城,徐怀推测赤扈人是想完成对契丹最后一片残地南京析津府的占领。
虽说契丹残族在析津府另立新帝,直辖十一县并统六州之地,还从两百万人口里征募丁壮,新编兵马八九万之多,但到这一刻没有谁还会认为,契丹残部在渝关、居庸关两大门户要塞都如此轻易失守的情况,能在赤扈铁骑的蹂躏下支撑多久。
徐怀没有机会跟契丹退守析津残地的王公大臣接触,桐柏山卒刚刚建立起来的情报搜集体系,人手还极度匮缺,徐怀还没有奢侈到往析津派遣宝贵的人手,去搜集注定过时、无用的情报。
不过,萧林石的选择,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徐怀往东边绵延不绝、积满皑皑白雪的峰岭眺望过去,心想也许这时候退守析津的契丹残军已经被赤扈人彻底击退,又或者选择向赤扈人的投降了。
赤扈西路军没有急于从云朔南下去围攻太原,也许在占领淅津府全境之后,将更大规模的兵马集结于一马平川的东路悍然南下。
“听说朱沆郎君快到府州了?”徐怀在凛冽寒风中收拢大氅,问道。
“嗯,朱沆郎君已经到府州城了,王郎君、钱郎君与卢爷、史先生、朱芝先动身前往府州城与朱沆郎君见面,还留下口信,要你回来就去府州城!”周景说道。
“不急,我们先回胜军堡。这几天太乏了,一身臭气,再狼狈,也得洗洗干净去见人。”徐怀说道。
朝廷使顾氏子弟世代
镇守麟府路,更多是一种殊荣,与经略使司平级的麟府路军马司实际仅统辖三县地方兵马。
顾氏当代家主顾继迁除了出任麟府路都军马,还兼知府州,这些年镇守麟府两州,要比内地的将臣更知实务、知进退。
当前形势如此危厄,顾继迁、顾氏子弟以及麟府路其他官员这时候也是满心慌乱,哪里可能有什么争权夺利、吞并势力的龌龊心思?
在岚州残剩人马撤入府州,王高行、钱择瑞以及刘衍、陈渊等人与顾继迁的交涉一切都算得上顺利。
大家这时候基本上也都想着在朝廷新的旨意颁传过来之前,先协力防守府州,不被敌军攻破。
麟府路军马司仅辖一万驻军,顾继迁将其部兵马主要收缩到府州城、偏头砦;刘衍、陈渊二人在偏头砦以东的平虏塞,收拢西军残部。
岚州兵马都监司以王高行、钱择瑞为首,入驻府州城东的胜军堡,徐怀率桐柏山卒及解忠部入驻胜军堡,负责防守经岚谷进入府州的门户之地,朱润、雷腾二部也重归岚州兵马都监司统辖,驻守胜军堡南面的神锋堡。
在朝廷新的旨意到来之前,大家也约定诸部统一接受顾继迁的调度。
徐怀与周景回到胜军堡里,看到女扮男装的柳琼儿从院子里走出来,问道:
“老常叔他们都已经动身了,你怎么没有跟着离开?”
“我决定不走了,留在你身边——现在就我一个女眷,换上男装,也吃得了辛苦,我骑术现在还算可以的,应该不会拖累你。”柳琼儿说道。
麟府路三县都很贫瘠,人口又少,就地能征到的粮秣极少,以往朝廷会从河东运入大量的钱粮,现在河东北部已经彻底失陷,太原岌岌可危,后续只能从鄜延等地补充粮草,数量却是有限的。
毕竟中原即将大乱,西军后续要保持,钱粮短时间内只能是从陕西内部调配,各地驻军的粮秣注定会极其的捉肘见襟。
所以从决定放弃朔州城的那一刻起,除了妇孺伤病全部借道关中南撤外,工辎营以及苏老常、徐武坤、柳琼儿他们也是要照计划疏散回桐柏山的,徐怀最后只会在胜军堡保留两千五百人的正兵编制,等候勤王诏书。
徐怀这次动身前往楼烦穿插游击作战时,朱沆也已经早一步派人过来联系他了。
不过,朱沆这次北上是汴京得知赤扈人宣战之事,惊慌失措派朱沆过来了解战事进展的,并非是征调诸部兵马驰往汴京参加黄河北岸的防御。
后续到底该怎么办,朝中也是乱糟糟一团,至少在朱沆北上之前,朝中还幻想着河东北部不会那么快失守……
第一百九十五章 相邀
胜军堡比乌敕砦、徐氏在桐柏山的大寨还要袖珍一些,依山势而建,正对着从岚谷县方向过来的驿道。
然而在岢岚被突袭之后,曹师雄却表现出异常的克制,既然没有大举攻入西山,也没有表现要往府州境内进军的意图,甚至放弃一些次要的堡寨,将有限的兵力都收缩回岚谷、岢岚、宁武等城进行整编。
曹师雄所部叛军此番表现的背后,主要还是赤扈人对主次战场的战略划分非常明确,这使得徐怀率小股骑兵频繁进入岚州境内游击作战,对赤扈人的侧翼战场,影响非常有限。
胜军堡附近暂时也还没有陷入战火之中,陆续有民众拖家携口从东面的驿道逃难过来——胜军堡这边都会予以甄别,发放小量的救济粮,助他们继续往府州、往关中一带逃难。
徐怀走进院子,柳琼儿拿一只铜盆打来井水,他将手脸浸进去,在冰天雪地里却觉得有些暖意。
解忠踩着马靴走进来,兵荒马乱的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挨着夯土院门,也没有问徐怀这次出去有什么缴获,直接问道:“朱沆郎君到府州了,你这就去见他?”
“我刚回堡寨都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呢,我怎么也得先歇上一口气啊,”
徐怀将井水倒院墙角落里,将积雪冲融一片,从柳琼儿手里接过汗巾,将脸上的水渍擦干,说道,
“我寻思着,王郎君、钱郎君与卢爷都赶去府州城了,他们见过面,说不定朱沆郎君会来胜军堡,我跟你就省得走这一趟——我们这边才是正而八经的岚州兵马都监司衙门,朝廷派朱沆下来了解岚州陷落的事状,怎么也得进岚州的衙门才行啊!”
“就这算啥衙门?也就你有资格让朱沆郎君走一趟。”解忠自嘲的一笑,说道。
胜军堡原先只有一个巡检司衙门,几进颇为简陋的砖瓦房子,现在他们将所有军事公务暑理都摆在这几进小院子里;人员住宿更成问题,仅王高行、钱择瑞、徐怀、解忠等人有单独的房间,其他人都是几人乃至十几二十人挤一间小土屋;各人家小里的女眷,则设立女营集中居住。
这也没有办法的事。
胜军堡之前仅四五百驻军以及不到两百户附民。
现在地方驻军虽然被顾继迁调回府州城了,也最大限度的征用民居,但从朔州、岚州撤入逾六千人、两千匹马。
这还幸亏朔州四千多胡族妇孺、乌敕部千余族众以及两千编入工辎营的桐柏山老卒,外加三千多匹良马,已经分批疏散南下去,但即便是如此,胜军堡一下子塞进这么多的人马,也是拥挤不堪。
要不是大半个月来,徐怀借道西山,将大量的粮食从乌敕砦运入胜军堡,这么多人马,每天三万斤粮食、二三万斤干粮料的消耗,就叫人绝望。
即便是如此,胜军堡的储粮也只够两个多月的消耗——这时候顾继迁也表现得非常的大
度,并没有强制要求刘衍、陈渊以及雷腾、朱润听从他的管辖,但平虏堡、神锋堡的粮秣消耗,都是府州城拔给。
问题是,府州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河东那边断了补给之后,顾继迁都不知道朝廷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能从关中拔调多少钱粮补充府州的消耗。
解忠却是庆幸徐怀对如此恶劣的局势早有预备,而岚州兵马都监司衙门也没有解散,这些问题不需要他去头痛。
不过,形势如此险恶,解忠也知道事情这么拖下去绝不是办法。
他们作为统兵官,轻易不能离开驻地,但兵荒马乱的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解忠迫切想知道朱沆过来会不能带来令人欣慰,看到徐怀回来,就想怂恿徐怀一起赶去府州城见朱沆。
徐怀将铠甲解下来,与进院子里来的徐武绩、潘成虎、郭君判、王举、范雍他们说过一会儿话,便进屋补觉去了。
徐怀却非要在这时候摆什么姿态。
他此时不愿意去府州城见朱沆,除了游击作战,人相当疲惫外,他也不知道在顾继迁、王高行、钱择瑞等人在场时,能跟朱沆说些什么,还不如等朱沆到胜军堡来再说。
徐怀昏天黑地睡了一通,醒过来看窗外已经黑了下来,房间角落里烧着火盆,柳琼儿坐在床边正帮他缝补铠甲撕裂开的内衬。
徐怀待要将柳琼儿搂怀里温存一番,柳琼儿吓了一跳,差点拿针扎到手指,赶忙站起来闪躲开。
“是不是刚刚有人到这屋子里来过?”徐怀问道。
柳琼儿说道:“朱沆郎君刚刚到了胜军堡,我看你睡得香甜,拦着没让他们叫醒你——朱沆郎君应该在王郎君那边,你是现在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你要是陪我,我可以再睡一会儿。”徐怀说道。
柳琼儿作势要拿针扎徐怀,嗔怪着催促他快起床来。
…………
…………
徐怀走进胜军堡巡检司衙门,厅上也烧着火盆,王高行、钱择瑞、卢雄、王举、徐武碛、郭君判等人正陪朱沆围坐在火盆前说话。
相别都不到一年,朱沆两鬓却添了不少白发,额头的皱纹更深了,徐怀将腰间的长刀解下来,坐到火盆前的矮凳上,问朱沆:“王禀相公在汴京还好?”
“我离开汴京时,王禀相公还勉强算可以,但现在还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
朱沆摇头叹息道,
“赤扈人撕毁和议、悍然宣战的消息传回到汴京,王禀相公三天三夜都没能休息,写下万言平虏策献给官家——虽说王禀相公早前之言,众人不得不信服,但王禀相公建言官家即刻召集天下兵马集结汴京,以防赤扈人直接南下饮马黄河,朝中诸大臣又都犹豫起来。一是担心形势未必会险恶到那等地步,一是担心数十万兵马集结,钱粮耗用无算,国帑承担不起。朝中诸相公商议来商议去,便着我先过来看看形势到底坏到什么地步了。我到潞州时,虏兵前锋已到太原城
下,我原本没有必要再北上,可以回汴京复旨了,是王禀相公又写信过来,要我到府州走一趟,与你们见上一面……”
“曹师雄叛变投敌,在汴京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吧?”徐怀问道。
战事爆发后,他们这边跟汴京联络不便,朱沆却是能够通过官驿,每日都会将所见所闻写成奏折,传回汴京去,也随时能知道汴京最新的动态,比他们要信息灵通多了。
“朝野议论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曹师雄投敌,到底没能产生多大的破坏,兼之忻伐等地的将吏都相继投敌,朝中言官还没有谁专程拿这事弹劾王禀相公——也全赖你在朔州奔走,这事应该不会掀起什么风波……”
朱沆感慨万分的说道。
他知道曹师雄投敌一事对他们的负面影响能降到最低,主要还是徐怀在朔州到最后一刻愿意打上王禀一系的标签,并且在最为艰难的时刻,犹坚持在朔州、岚州坚持作战,接济数以千计的西军残兵西撤,还突袭岚州城(岢岚)重创叛军的气焰。
“那就好。”徐怀也怕王禀受会曹师雄投敌之事冲击,以致朝中诸执政大臣里连一个熟悉赤扈人及形势恶劣程度的人都没有。
朱沆又说道:“王禀相公前一次信函送到我手里是三天前,王禀相公希望你能立刻去汴京,为朝廷备虏出谋划策。”
徐怀当然没有资格直接参议朝中的军政大事,但只要身为执政大臣的王禀愿意信他,也勉强算得上是为朝廷出谋划策。
“啊?”徐怀没想到朱沆赶到胜军堡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要怎么拒绝。
“蔡铤那狗贼已被官家下狱;王禀相公上书替你王家申冤,官家也下旨要求彻查当年的矫诏案,估计用不了多时就会为你王家平反!”朱芝是赶去府州跟他父亲朱沆见面的,对汴京此时的形势变化,知道得比徐怀要详细——他劝徐怀不需担心他的身世现在还是什么妨碍。
“容我想想。”徐怀沉吟道。
第二次北征伐燕大溃灭,河东、河北形势糜烂,这注定了以蔡铤为首的主动派在朝中也必然一败涂地。
徐怀当然不担心他的身世还会是什么妨碍。
他担心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汴京之劫注定难逃,他有没有必要更深层次程度的牵涉其中!
虽说在朱芝等人眼里,他能够得够王禀的信任,参加朝廷防虏之事的决策,怎么都要比率领两三千兵马参与勤王作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实际上徐怀心里非常清楚,汴京这潭烂泥坑,并不会因为蔡铤的下狱与王禀的复用,得到根本性的改观。
倘若蔡铤下狱有用,新帝出奔之事就不会发生……
汴京还是一个烂泥坑啊。
不过,徐怀一直以来希望王禀能有机会主持勤王之事,现在很多事情以及一些微妙形势,都是他极力促成,他真就能忍心拒绝王禀的邀请,自己率领一部兵马参与勤王,实际上仅仅游离于汴京之战的外围?
第一百九十六章 抉择
(接下来会开第三卷,会写得比较慢……)
对要不要去汴京,徐怀内心也是挣扎的。
他脑海里所闪现的记忆片段,早已照示既有且惨烈的历史结局。
即便蔡铤下狱、王禀跻身执政之列,甚至有可能进一步得以重用,但徐怀并不觉得这已经彻底逆转了这一惨烈结局形成的基础。
他早先的想法,即便率桐柏山卒前往勤王,也会选择游离于汴京之战的外围,尽可能为后续在淮河一线组织防线,积蓄宝贵的有生力量。
他从来都不奢望,能打赢汴京防御战。
而徐怀的这层顾虑,又或者说对最终要不要去汴京,他都没有办法跟王举、徐武碛他们商议。
看他们颇为期待的神色,他们很显然以为即便赤扈骑兵能越过黄河南下,蹂躏中原大地,但汴京城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失陷。
是啊,作为大越帝都的汴京城,平时就十数万禁军驻守;而大越数千里幅员,汴京四周都是人口稠密的州县,一旦敌骑驰至汴京城下,援兵将源源不断从四周州县驰至。
赤扈人的骑兵是纵横无敌,但其攻城兵马仅有四五万人众,强攻应州城也并没有显得有多出色,这毕竟是赤扈人的不足之处,他们拿什么去硬啃有百万军民的汴京城?
此外,徐武碛、王举等人心里忠义未泯,怎么可能会因为大越汴京势险而想着置身事外?
当然,汴京即便注定最终不能守御,徐怀此时去汴京也意识就是十死无生之局——第一次北征伐燕是那样的险恶局面,他还是险之又险的脱身。这次倘若要去汴京,所面临的人与事必然会倍加错综复杂,但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至于找不到脱身的机会。
他又没有为大越王朝殉葬的心思。
徐怀没有急着给朱沆答复,只说要好好想上一想,便岔开话题去说这一个多月来云朔之间的种种悲壮之事。
虽说每隔三五日,史轸、朱芝作为兵部随征官吏,以及王高行等人也会以岚州兵马都监司及州院的名义,将战事的详细进程具函,派人手赶往汴京通禀。
不过,不是所有事都适宜直接写入信件与公函之中。
这些事还是需要当面相告,才能说清楚。
众人围着火盆而坐,夜食也是将一副熏制的羊架子架火盆上烤熟,众人拿囊刀割着滴油的肉食用。
虽说白天饱睡好几个时辰,但犹不能消除连续游击作战的疲惫,徐怀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细细权衡,没有陪朱沆多晚,便早早回去休息。
徐怀脱去袄袍躺到被窝里,也没有吩咐人点上一盏灯,独自卧床静思。
虽说外面星月满空,但狭小的土墙窗户用几层厚纸糊住,屋里漆黑一片。
柳琼儿掀开被窝钻进来,徐怀抱怨的叫道:“你又来勾引我?”
形势险恶,徐怀几次浴血奋战归来,柳琼儿便嚷嚷着不去管什么名份,要彻底委身给他,但每到干柴烈火要熊熊烧起来时,又打退堂鼓溜走。
当然,徐怀抱怨归抱怨,但能将温软馨香的佳人搂在被窝里温存,也是极美的事情,却是不会拒绝——却不想他这次伸手去揽佳人纤腰,触手却是柔腻弹软,这一刻的柳琼儿竟然未着丝缕,与以往不同。
徐怀便觉体内似有一座火山喷涌起来,为防柳琼儿又临阵脱逃,决定速战速决,将她拉入被窝直接到压到身下后又慌手慌脚将自己扒个干净。
柳琼儿哪里想到徐怀如此惶急,吓得捂嘴才没叫出声来,咬唇承受那撕裂的痛楚——好在徐怀也是初哥,又心急火燎,没多一会儿完事,
总算是没有承受太久的摧残。
“你怎如此鲁莽?”柳琼儿趴在徐怀的怀里,恶狠狠咬住他的肩膀,嗔骂道。
“不是怕你又临阵脱逃,赶紧生米煮成熟饭?”徐怀问道。
“我想你没有一口拒绝朱沆郎君,必然是要去汴京的,却不知此番一别,何时才能相见,我得要留个念想!”柳琼儿说道。
柳琼儿最是清楚徐怀对汴京防御是何等不抱期望,而汴京及朝中的形势又异常的错综复杂,远非两次北征伐燕时能比,料定徐怀会选择去汴京,她也便舍弃所有的顾忌。
“我不会去汴京,”徐怀说道,“或者说我即便要去汴京走一遭,但不会在汴京留太久,也不会留在王禀相公身边任事……”
“啊?”柳琼儿在幽暗的室内瞪大眼珠子盯住徐怀的脸庞,直想从徐怀身上坐起来,震惊问道,“你既然不想去汴京,为何刚才一副忧心忡忡、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犹豫,是没有想好拿怎样的说辞先说服朱沆。”徐怀说道。
“那我不是吃大亏了?!刚刚真是痛死我了,你那么鲁莽,一点都不顾念人家,恨死你了。”柳琼儿抓起床头的裙衫要从徐怀身上爬起来。
徐怀将柳琼儿抓在怀里,说道:“不能打破大越现有的朝政格局,是没有办法抵挡亡国之祸的——而即便是当朝诸执政大臣大换血,又或者王禀相公能全权统揽勤王之事,也不能改观……”
…………
…………
徐怀夜里将柳琼儿留在房里,但柳琼儿实在承受不住他贪欢,一早就将他赶出房去——也无需人伺候,徐怀洗漱过,便将朱沆、史轸、卢雄、王举及徐武碛等人请过来,找朱沆开诚布公的问道:
“史先生之论,我之前就写于书信之中献于王禀相公案前,不知道王禀相公阅后有何感想?”
“那时我还没有留开汴京,王禀相公读过那封信时,还特意将我唤过去,说他彻夜琢磨,越发觉得微言大意——这次特意着我从潞州往府州过来,除了你之外,还一定要将史先生先行请回汴京。”朱沆说道。
“史某半辈子都钻在故纸堆里,纸上谈兵阔论几句也是恶习,未曾想将王禀相公唬住,实在是罪过!此番随军北征,连受惊吓,越发觉得体弱气虚,就想着倘若能归汴京,告老休养便是,还请朱沆郎君帮忙在王禀相公跟前告罪一二!”史轸连忙推辞道,语气多少带些惶急,生怕叫朱沆揪到王禀身边再也脱不开身来。
“史先生,你也不要急于推脱,即便要去汴京,也是我与你同往,不会将他你一人扔在汴京不管,”徐怀示意史轸稍安勿躁,说道,“你且与朱沆郎君说说汴京为何不能守?”
史轸苦笑说道:“军侯知道我所虑是什么,军侯又有什么话不便与朱沆郎君直言,非要借我的口说出?”
徐怀摇了摇头,叹气说道:
“史先生真是老奸巨滑,连几句话都不肯替我说,那便我来说吧!汴京城高且厚,有十数万禁军相守,而距离江淮、襄湖、关中、山东皆近,遇敌诸路勤王兵马倏忽而至,赤扈骑兵虽然纵横天下莫敌,但怎么看,都不像能猝然攻陷汴京的样子。不过,我们先不论此时的赤扈,比一百余年鼎盛之时的契丹强出来,且先问问当今之大越,比立朝之初的大越差了多少,有没有能力像百余年前迫使契丹缔定盟一样,最终迫使赤扈人放弃南侵的野心?”
朱沆皱起眉头,抿嘴说道:“大越立朝之初,与契丹数战都谈不上顺利,也曾叫契丹骑兵杀至黄河沿岸,但当时朝野气象新振,君臣相守、将卒用命,非此时所能及。也恰恰如此,王禀相公在
官家面前才有‘狮象搏兔、尽用全力’之论,力主在赤扈人饮马黄河之前,就召集天下兵马毕至汴京勤王,而非等到汴京为赤扈骑兵围困之后才想到亡羊补牢!”
“王禀相公能有狮象搏兔之论,确有卓见!”史轸坐旁边不咸不淡的称赞道。
这时轮到朱沆苦笑起来,说道:“奈何其他相公却顾虑其他太多,此时都不赞同王禀相公操之过急,官家也优柔寡断。不过,这些只是我刚离开汴京时事状,此时赤扈人已经形成东西两路并进之势,王禀相公在最近几封信函里提到,朝中风向有所转变……”
“即便狮象全力之论能得朝野认可,这次倾尽全力也能守住汴京城,但大越集结天下兵马,能与赤扈骑兵在河淮之间野战决胜吗?”徐怀说道,“倘若赤扈人见汴京不可猝得,围而不攻,大越在汴京之外有防御纵深,限制其肆虐河淮吗?倘若河淮残破,任由赤扈骑兵肆虐蹂躏,即便一时守住汴京城,又有何益?”
见朱沆沉默不言,徐怀继续说道:“大越立朝以来奉祖宗法,以文御武、权权制衡根深蒂固,虽然将河淮之间划为京西南北、京东东西计四路统御一百六十余州县,但诸路权柄分授经略、转运、常平、审刑四司分掌,彼此并无高下,相互牵制。而州县诸事又常常可以绕过监司,直禀都堂处决,州衙之中,知州、州判互为牵制,曹司官长皆为清贵士臣。大越实际将河淮之间的权柄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是有效杜绝地方权臣擅权危及朝堂,但权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朱沆郎君你便会发现河淮一百六十余州县的两三千万人丁,实际上却无法聚集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兵马,去限制赤扈骑兵纵横肆虐河淮……”
想要抵御赤扈人的南侵,一次、两次从千里之外召集兵马勤王是没有问题的,但次数一多,大越自身便一定承受不住,先行垮掉。
河淮被打残之后,汴京城里百万军民吃食尚成问题,勤王兵马的粮饷怎么解决?
王禀主张狮象全力论,其他执政大臣有所顾忌,也并非没有道理。
毕竟突然间召集几十万兵马到京畿附近来,饷银可以暂时不发放,但几十万张嘴不能让他们张在那里吃东北风吧?
也不能去学赤扈人那般,放纵将卒洗劫州县,自筹钱粮吧?
不去考虑朝廷此时存在的种种弊端,以一切皆是理想状态,在河东、河北被打破的情况,想要真正守住汴京,需要在京东东路(今山河中北部地区)、京东西路(今安徽、江苏北部及河南东部地区)、京西南路(今河南西南、湖北北部地区)、京西北路(今河南西部地区),都能集结出一支有着足够规模、也有一定战斗力的防御兵马,与汴京共同形成足够的防御纵深。
唯有这样,一方面除了限制赤扈骑兵在四路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一方面也能最大限度的保障河淮地区的生产,保障在河淮地区的数十万将卒不至于饿着肚子与赤扈人作战。
徐怀并不觉得此时的大越能做到这一点,就算是立刻委任王公大臣,去掌握四路的钱粮兵马大权,对这四地的军事潜力进行挖掘动员,时间也来不及了,但他倘若要去汴京,便一定要提出这点,也一定会强烈主张王禀去推动这件事。
这么做自然不可能,也不是解汴京当前的燃眉之危。
时机已来不及了。
但这么做,却能最大限度的促使包括桐柏山、南阳盆地在内的京西南路,在河淮彻底糜烂之前,就提前进入备战状态。
徐怀至少需要朱沆、卢雄等人赞同他这一主张,他此去汴京才有意义;要不然他宁可不去……
第一章 京师
冰雪覆盖天地,阻塞山河岭谷,但有时候也是一种便利。
在太原为虏兵围困之后,徐怀他们正常时节倘若想离开府州南下,只能从西边的麟延路借道,穿过陕北高原的重重关山,进入关中,然后过潼关、涵谷关沿河东进,才能抵达汴梁城。
便是不恤马力、昼夜兼程,这一路走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要想能抵达汴京城。
在决意南下汴梁与王禀会合,徐怀留徐武碛、郭君判、唐盘、唐青、韩奇、王峻、范宗奇等人留在胜军破待命,他则与王举、史轸、殷鹏、徐心庵、郑屠、周景、王宪、燕小乙等人率领少量人马,先行护随朱沆、朱芝父子及卢雄,踏着寒冬腊月冻得结结实实的黄河冰盖一路南下,最终马不停蹄的赶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抵达汴梁城下。
汴梁城方圆四十余里,城濠曰护龙河,阔十数余丈,濠之内外,皆植杨柳,然而此时护龙河与黄河一样都冻得结结实实,积满皑皑白雪,仿佛一条白色的绥带围住汴梁城。
汴梁外城总计有十七座水陆城门,徐怀勒马停在汴梁西北的固子门前。
城门楼前瓮城足有百余步纵深,俨如坚堡,城墙每百步便设马面、战棚,密密麻麻的垛口后皆是披坚执锐的军卒,却没有办法带给徐怀一丝哪怕是虚假的安全感。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一段记忆来: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末到京师,正当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花光满路,然而兵火猝至,烟尘涨天、金鼓动地,北兵营于城下,城中百万遗民不能南去,粮草殆尽,见妇人肥美者竞相啖食……”
然而这一段记忆,除了叫徐怀带来一阵阵难以自抑的刺痛感外,没有办法带来更多的警醒与预兆。
因为这是他早就能预料到的汴京从极致繁华猝然间跌入惨烈人间地狱的情形,以他此时的阅历以及对战事的推演、预判能力,他甚至更具体的想象汴梁城会何等的惨烈。
徐怀他们南下途中,便已得到确切的消息,赤扈十万兵马在三皇子、平燕王屠哥的统领下,于半个月前正式从居庸关、渝关分两路南下进逼燕京(析津)城下,契丹残族于燕京新任的兵部尚书萧楚儒联合析津守将缚新帝献城投降。
赤扈东路军在这一刻不仅完成从河北南下的准备,二皇子、镇南王兀鲁烈也率西路军进逼太原城下,对太原展开强攻。
而在这一刻,赤扈人差不多彻底建立战略上的优势。
他们即便行动稍稍迟缓一下,没能赶在黄河三月解冻之前南下,到时候会因为河淮地区河泽纵横、不利骑兵驰骋而暂缓南下,但也完全可以先逐一清剿河北、河东北部的城池及反抗势力。
大越即便拼
尽全力,或许勉强能在河东南部利用山川地利之势建立防御,却没有办法解决河北的防御问题。
河北路正对契丹南京道,大越与契丹除了小规模的渗透劫掠,差不多有一百多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事,武备比河东还要松弛不堪。
目前在河北北部,是筑有一些坚固城池,因为第二次北征伐燕的缘故,有近十兵马驻扎在河北北部诸城。
不过,在这些城池之外,河北皆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形。
而寒冬时节,那些发源于太行山往东入海的河流,与黄河一样,都冻得结结实实——对赤扈人的骑兵队伍来说,倘若河北的驻军没有能力与他们野战,河北北部的防御将是漏洞百出,完全无法阻拦赤扈骑兵南下。
倘若大越没有在河淮地区,也没有在野战中对之进行钳制的军事力量,赤扈骑兵便能在一马平川的河淮地区肆意蹂躏。
“进城吧,我们一路赶回汴京来,也没有提前报个信,还不知道王禀相公这时候是在都堂署理公务,还是在宅子里休息,”朱沆说道,“进城后你们先去我那里息,让卢爷去找王禀相公那里传信就可以了——我还得收拾收拾,赶着去宫里复旨。”
众人从固子门进汴梁城。
虽说与徐怀梦境中偶尔闪现的那些高楼大厦相比,当世所有的殿台楼阁都会相形失色,但汴梁作为大越京师,作为当世最为繁荣富庶之城,还是叫牛二等人看直了眼。
“乖乖个隆里冬啊,我们莫非是进了仙境?”牛二骑在马背上,半天都张着嘴巴。
“这就是汴梁城啊!我去过太原,还以为天下雄城莫过于此,未曾想京师到底是京师……”郑屠还想酸上几句,却发现肚子除了几句哇塞,也搜不出太多的雅词,只得半仰着头,故作高深的咂嘴。
“你们这是土耗子掉进蜜糖罐里,看傻眼了吧?”燕小乙、朱世聪二人笑牛二道,“待到朱沆郎君府下落脚,我们领你去城里长长见识……”
朱承钧落难之前,朱世聪便随他在汴京贩马。
燕小乙与沈镇恶在追随流放的王孔前往岚州时,也曾在汴京浪荡过一阵子。
他们对汴京都是轻门熟路,心里也念紧着汴京的繁华。
徐怀还是想让大家尽可能对战事保持乐观,除军事之外的错综复杂及无能为力,并没有去说透。
燕小乙、朱世聪等随行人员,即便从府州出发时,心里充满担忧,但勒马停在固子门前,看汴梁城高墙固、守御森严,从直觉上便乐观起来,反倒想着先领略、重温一下京师的风华。
徐怀只是微微一笑,也无意妨碍他们的好兴致。
汴京城衔通陆路城门的都是主街,与流入城中的溪河相交,则都建有桥梁;汴梁还设有专门的街道司,隶有厢军老卒,负责清除主街积雪及垃圾积污,整座城市也建有极为发达的排水系统。
他们从固子门进来,就见主街积雪扫去,铺了一层细砂,要比他们之前所走过的城镇都要来得干净整洁;汴梁城里的普通民众,还没有感受到战事
将临的紧迫气氛,又时逢年节,沿街铺楼都张灯结彩,街上赶着置办年货的行人也都喜气洋洋的样子。
却是徐怀他们一路风餐露宿,为了赶路,都没有正经的食宿,衣甲以及胯下的战马早被泥浆灰尘血迹沾染得不像样子,一张张黄瘦的脸,被北地的寒风吹刮得皲裂开来,与汴梁城的民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而他们不经意透露的剽勇以及惯于杀戮的气势,也令普通人望而生畏。
虽说王禀位列执政,但他这辈子都身无余财,落难桐柏山还得徐怀贴补银钱,在京师王家宅子也是狭小,容纳不了随徐怀一起赶往汴京的百余人马,所以众人直接前往朱沆府上暂息。
朱沆先派一名随行扈从赶回府邸报信,众人策马走到西南城龙津桥附近的朱府,朱桐早已带领数十奴仆、婢女在大门等候,看到朱沆、朱芝,迎过来呼道:“爹爹、大哥,你们快去大屋,娘与奶奶盼你们归来,都忘眼欲穿了——我招待徐怀他们去偏院暂歇。”
虽说百善孝为先,但朱沆怎会怠慢了徐怀、王举他们?
“不忙,我先陪徐怀他们去偏院放下行囊,待一同去大院——酒宴可有安排好?”朱沆问道。
“爹爹着朱贵先回宅子,也才早一炷香的工夫,手忙脚乱里哪里能备齐酒宴,不过已经在准备了。待徐怀他们放下行囊,洗漱一番,将这一身臭乎乎的袍裳换去,差不多就应该准备齐当了。”朱桐说道。
朱沆乃侍中之子,迎娶的又是郡王之女,朱府之奢阔,从朱桐身边的朱府仆从奴婢个个所穿皆是细棉锦绸,便能窥得一二。
走进宅中,枝叶凋零的庭树枝桠上也扎着彩绢,仿佛花团锦簇,院子里的步道都铺有砖门。
朱府占地深阔,院落也多,即便就提前一炷香时间派人赶回来通禀,这边却也腾出百余人集中食宿的地方——数十仆婢正忙里忙外,帮着将崭新的被褥以及一些生活用品抱进来。
朱沆作为士臣,一路奔波,要比徐怀他们辛苦、疲惫得多,亲自将徐怀他们引进偏院,也是叫朱桐催促着先回主院洗漱。
徐怀也没有好收拾的,这么多人都要泡热水澡也不现实。而这么冷的天,徐怀也严禁众人直接拿凉水冲洗身子。
徐怀他自己也只是接了一铜盆温水,回屋洗脸洗手,然而将沾满泥浆灰尘的外袍、大氅脱下去,将包裹打开来,想要找一身看上去稍微干净的袍子却也难。
最后一两个月的作战,条件特别艰苦,频繁作战,袍裳却坏得特别快,只能是缝缝补补,而血迹也没有条件浣洗干净,看上去斑驳不堪。
徐怀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在铠甲外换上一件夹袍,便走出屋来,看其他人都还在屋里,院子里没有其他人,仅有三名少女站廊前张望,以为朱府的女婢,回屋将换下的袍裳、大氅抱给一名少女:“衣裳有几处破损,烦请几位姐姐帮忙缝补一二……”
“你这人,好是大胆无礼,谁是你家姐姐,竟差遣起我家郡主来了!”一名少女娇喝道。
第二章 避祸
徐怀却是一愣,朝傻愣愣帮他捧一堆氅袍的少女看去,见她并没有穿什么华服丽裳,在这大冷天穿着相当单薄,下身没有襦裙,而是一条阔腿、到脚踝处收紧的绣花袄裤;清丽漂亮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刚忙碌过奔跑过来似的,这才陡然想明白过来,这一身装束并非朱府女婢应有的打扮,而是蹴鞠女服,诧异问道:
“郡主?哪家的郡主?”
大越对宗室袭爵限制较严,但得封一字亲王爵的皇兄皇弟皇子皇孙也有十几人,徐怀猝然之间也猜不出眼前这少女是哪家亲王之女,竟然跑到朱府偏院里东张西望。
“你这狂徒,怎敢如此无礼,朱家怎么会将你们这些粗鲁军汉当作贵客?”少女身旁的宫女见徐怀冲撞郡主,非但没有惶恐道歉请罪,肆无忌惮打量郡主一番之后竟然还如此无礼问话,气得秀眉怒蹙。
那少女也未曾见过如此无礼之人,有些慌乱的将一大捧臭味醺臭的氅袍扔到廊前石栏上,拽了拽身边宫女的衣袖,示意她莫要跟这粗鲁军汉纠缠,便跳也似的往院子外走去。
“她们是谁,是朱沆郎君府上的丫鬟吗,怎么与军侯说几句话就走了?”牛二走出房间,看着三个少女离开的身影,好奇的问道。
“不知道哪个亲王府的贵女,乱闯到这院子里来。”徐怀看着少女快速离去的身影,不经意的说道。
记忆片段早就预兆了大越宗室成员将面临何等惨烈的结局,徐怀从内心深处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宗室成员也实难产生哪怕一丁点的敬畏,相反还有一些怜悯之情。
“亲王府?”牛二见三名少女溜得更快,看石栏上的袍裳,走过去要抱起来,说道,“柳当家不在这里,我帮军侯去洗这些衣裳!”
徐怀他们这次赶来汴梁,虽说走了捷径,却也是马不停蹄,健锐军汉都有些承受不住,徐怀没有让柳琼儿陪他吃这番辛苦。
而徐怀这次决定赶来汴京,以往的诸多计划也都进行了调整,在他们动身之前,也有更多的人提前疏散回淮源;柳琼儿跟着那一批人先回淮源。
现在徐怀身边就一群糙汉子,连个缝缝补补的人都没有。
不过,徐怀还是伸手挡住牛二,怕他出手没轻没重,将这些氅裳都扯裂开来,变得更没有办法穿上身,说道:“别,你给我歇着。朱沆郎君应该会遣仆妇帮我们收拾这些,你将郑屠他们都唤过来——你们要去城里走动一下也可以,但规矩得先说一遍。我们在汴梁城啥都不是,现在形势又极其紧迫,我们随时要动身离开汴京,你们要是闯下什么祸事被关押进哪个大牢,我可不想劫牢去救你们这些龟孙子!”
虽说一时半会未必能见得上王禀,朱沆也随时有可能会被召进宫去询问战情,但徐怀他得在朱府等候着。
不过,即便王禀得空,徐怀拉上王举、史轸、王宪、周景、徐心庵、郑屠等人陪着一起过去见面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让上百号人都闹哄哄的跟着。
他也
希望牛二、郑屠他们有能机会在这座当世最为繁荣富庶的城池被战火彻底摧毁前,去领略一下风采;而往后他们可以终其一生,都无法见到如此规模、繁华的城池了。
因此,形势再危急,时间再紧迫,徐怀也打算给他们放半天的假。
不过这座城池哪怕注定被战火摧残、摧毁,哪怕这座城池里的上百万人注定经历惨如地狱一般的挣扎与折磨,但此时汴梁作为京师,犹维持着最后的虚假威严。
徐怀可不想牛二、郑屠、燕小乙、朱世聪他们这时候闯出令他头痛的祸事来,有些规矩得再叮嘱一番才放心。
这会儿,匆忙洗漱过换了一身崭新袍裳的朱芝走过来,说道:“宫中有诏,我父亲他这会儿要先进宫面圣;相公爷爷也在都堂,可能要等我父亲面圣后一起过来见面——我父亲着我先陪你们吃酒,天寒地冻的,莫要约束……”
“既然暂时没我什么事,我先回一趟家——却是不忙着去兵部交差,拖一两天没有问题,”史轸说道,“倘若郑爷、周爷没别的事,可以先到我宅子喝上两盅!”
黄河三月就会解冻,倘若赤扈人想在这个冬季就想直接杀入河淮肆虐一番,其骑兵主力随时都有可能会从河北穿插过来,兵围汴梁。
史轸他现在最焦急的,不是陪着徐怀见王禀。
除一家老小外,他得想法劝亲朋好友尽快撤出汴梁南下避难。
史轸在兵部任吏多年,好不容易谋了一个九品出身,但他的性情谨慎且温和,知道劝说亲朋好友在年节将至的这当儿,顶着风雪撤出汴梁逃难了,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他之前就写书信回汴京劝家人先行南下,但家人捎到府州的书函,显然没有将他的话当一回事;他现在都不知道能不能说服自家的一家老小立刻动身离开汴梁。
这个事,他没法直接求徐怀,就想着将郑屠、周景拉过去,帮他想想办法。
实在不行,让周景、郑屠安排人手,将他一家老小“劫”出汴梁,也远比最后被赤扈兵马围困在汴梁城里强得多。
见史轸愁眉苦脸的样子,徐怀也猜到他找郑屠、周景不是为了喝酒,便跟郑屠、周景说道:“你们陪史先生走一趟,史先生但有什么吩咐,你们需全力去办。”
看着史轸急冲冲拉郑屠、周景离开,朱芝问道:“史先生是急着安排家人撤出去?”
“……”徐怀点点头,说道,“可能十天半个月,可能三五天,小股的赤扈斥侯兵马就会穿插过来……”
“我爹爹刚才跟老祖宗提了一嘴这事,却被训了一通!”朱芝愁眉苦脸道。
汴梁城有三条主要河流穿城而过,虽说此时都已经冰封住,但春暖花开之时,通往京东东路的五丈河、通往泗州的汴河、通往蔡州的蔡河,乃是京师与外界相接的主要漕道。
通过这些漕道,每年有数以百万石计的粮食、柴炭、布匹等大宗物资运入汴梁,维持这座拥有一百三十人口、十数万禁军的城池的消耗。
虏兵一旦南下,不
仅这些物资输送通道都被切断,周遭州县的民众出于天然对京师防御的信任,也都会蜂拥逃来避难,到时候都不知道这座城池之中会涌进多少人口。
超过两百万,甚至达到三百万之巨,都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到时候即便能守住汴梁,城池里的存粮也会被迅速消耗一空,在虏兵的屠刀之外,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于饥荒、疾病。
人相食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然而不要说徐怀此时位卑言轻了,就算王禀请得圣旨,此时想将城中上百万民众往南疏散撤离,又怎么可能来得及?
年节将至,城外又大雪纷飞、千里冰封,没有足够强大的基层执行力,有几个民众愿意这时候义无反顾的踏上往南逃难的漫漫旅途?
朱沆回府想说服老夫人此时南下避祸,还不是被反过来教训一顿?
面对朱芝的愁苦,徐怀只能耸耸肩,表示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郑屠、周景被史轸拉走,徐怀着殷鹏、燕小乙、朱世聪等带着众人到城里开开眼界,他与王举、王宪、徐心庵由朱芝陪着走到一处暖阁子里坐下一边喝酒,一边等朱沆面圣归来。
这暖阁子位于园子正中,原为凉亭,入冬之后装上木窗围帘,底座又是砌空,填以柴炭烧热,人在其中温暖如春。
时势唯艰,众人也没有心思说笑,徐怀甚至对矫诏平反之事都不甚关心,嫌暖阁里太燥热,打开一扇木窗,看着园子里的雪景及正怒放的腊梅,小口饮着酒。
不一会儿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近过来,徐怀接着就隔围帘便听到刚才在偏院喝斥他的那名侍女在暖阁外的庑廊下说话:
“真是没半点眼力劲的莽货,竟然将郡主当作婢女,将一堆臭衣服扔叫郡主捧着——你们说说看,哪里婢女长得如此美貌又富贵逼人的?”
一个听上去像是少妇的慵懒声音说道:“我听说军中兵卒,要么是招募的土蕃,要么是作奸犯科流放边州的囚徒,整日住在站直身子都会碰头的草屋里,粗面粮,挖点咸酱就吃得津津有味——这辈子都可能没有见过几个女人,哪里会有眼力劲啊?偏偏郡主不听劝,听朱芝那浑货一通胡吹,以为是多了得的英雄好汉,偏要跑过去看热闹,可不受冲撞了?”
那个慵懒的声音又响起来:“王萱,我娘给你张罗的几桩婚事,你都不乐意,还在你王家宅子里发脾气,数落我娘多管闲事,你可是在岚州看上哪个如意郎君了,这会儿气吼吼的赶过来,生怕晚见了片刻?”
“朱多金你胡扯什么,我便是听到缨云郡主在这里,才急着跑过来找她说话的。”王萱略带喘气的声音传过来。
“缨云一开始可不在这里,拉着一群人在我那里玩蹴鞠,也是刚听说有一群莽汉随我父亲从府州归来,好像这些兵卒都长什么样子,非要凑过来看热闹——却不知你从哪里知道缨云在这里?”少妇又笑王萱道,“你不是跑来见如意郎君,却能未卜先知缨云会跑这里来?”
第三章 贵女
朱芝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站起来揭开遮住暖阁门庭的围帘,朝外面看去,好奇的问道:“姐!你们与郡主怎么跑这里来了?”
徐怀却是知道朱沆长女朱多金早已出阁,嫁给户部侍郎宋廷山之子宋璲为妻;他们进城后,在赶到朱府之前还路过位于朱府西首那栋占地面积更大、更为奢阔的宋宅——徐怀这时候也想到那个蹴鞠女服少女是哪家的郡主了。
户部侍郎宋廷山的妹妹,宋璲、朱多金夫妇二人的姑母乃是二皇子、景王赵湍的王妃,蹴鞠女服少女乃是景王之女赵缨云。
朱芝、朱多金的母亲是寿隆郡王之女,算下来乃是赵缨云的堂姑姑,都是宗室中人,想必赵缨云与朱府、宋府都往来惯了的,难怪带着两名宫女就在朱宅横冲直撞。
徐怀朝暖阁外瞥眼看去,见朱多金乃是一名二十三四岁、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有孕在身的宫装少妇。
除了王萱与景王女赵缨云以及其他几名十六七岁到二十岁出头不等的男女外,还有一名儒服青年小心翼翼的搀着朱多金,想必是朱多金的夫婿宋璲。
这一干人等都站在庑廊前,朝这里探望过来。
景王女赵缨云刚才穿蹴鞠女服在偏院探头探脑张望,这时候换了一身襦裳,外罩着一件雪白的狐裘短袄,清丽的容色虽然要比王萱略逊一二,但偏圆的雪白脸蛋却十分可爱迷人。
这一行人大概没有料到暖阁子里有人,有些为刚才肆无忌惮的话语感到不好意思——王萱也是刚被朱家长女朱多金拿话挤兑过,也不好意思立即凑到徐怀身边来,只是缩在后面,吐舌朝徐怀挥着小手。
“听得爹爹与你从府州归来,这不才急冲冲换了一身衣衫赶过来?爹爹他人呢?”朱多金叉着腰站在庑廊前,朝暖阁里打量了两眼,声色慵懒的问朱芝。
“爹爹刚被召进宫里去了。”朱桐这时候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回答道。
“北面的形势真有如此危急吗,爹爹从府州赶回来,连口热茶都没有功夫喝?官家就知道差使老实人。”朱多金嗔怨道。
朱芝知道徐怀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心思交游京中权贵,单将他姐夫宋璲以及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走到暖阁这边来,介绍徐怀给他们认识:
“宋璲、陈埔,这便是我在书信里常跟你们提及的淮山夜叉狐徐怀,他屡立战功不说,王禀相公以及我父亲、我姑夫在岚州能有所作为,也多亏得他襄助——王举王将军乃是徐怀的叔父,王氏为蔡铤那狗贼所害之前,在泾州任将,就有一杆铁枪铁枪横打泾原的名头——王宪兄乃王将军长子,心庵乃桐柏山徐氏子弟,也是军中骁将,这次都是应王禀相公之邀,赶来汴京以防虏兵……”
看赵缨云等人的装扮以及刚才的话语,徐怀猜测他们多半是被朱多金、宋璲邀到府上蹴鞠为乐。
再从朱家长女朱多金刚才话里话外的神态,徐怀也知道这些人即便晓得云燕陷落、太原被围,心里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都不能阻拦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心情踢一场蹴鞠赛来打发他们闲适无聊的时光。
徐怀连矫诏平反之事都无暇顾及,此来汴京就等着见王禀一面,实在是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跟他们寒暄、敷衍什么,只是坐在那里朝朱璲以及另一个叫陈埔的青年颔首示礼:“有礼了!”
徐怀的姿态当然叫站在庑廊前的众人极为不满。
缨云郡主还朝旁边的人耸耸肩,恨不得朝他们嚷嚷开来:你们们看我刚才说得一点都不夸张吧。
宋璲心里不满归不满,但考虑到暖阁里的这些人都是岳丈与小舅子请来的宾客,他与那个叫陈埔的青年很是尴尬笑了笑,便想扭头离开。
老侍中死后,宅子里就是老夫人,朱沆迎娶的又郡
王之女,这个宅子早二十年前就阴盛阳衰了,朱沆在老夫人及荣乐县主面前说话都不好使——朱多金身为朱家长女,打小耳濡目染,养成与她娘一样的泼辣跋扈性子,对两个弟弟也是颐指气使。
别人看在朱芝的面子上,对徐怀他们的无礼轻慢,捏着鼻子就忍过去了,偏是朱多金受不住这气,当下便喝斥朱芝起来:
“你都是请回来什么朋友,在咱朱家摆出好大的架势——什么时候朱家的脸面,叫几个无赖军汉随意践踏了?”
徐怀跟朱芝说道:“待你父亲从宫里回来,便过来跟我言语一声,”说罢便拿刀站起来,又跟王萱说道,“王萱你跟我们过来,莫要跟他们混在一起!”
徐怀、王举站起来,要比身形削瘦的宋璲高出一头,身形也彪健,夹袍里的铠甲也没有解下来,显得倍加魁梧,站起来就跟暴熊、凶神一般,凶戮太多,眼瞳里也是凶厉神色。
朱多金再颐指气使的脾气,也顿时被徐怀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愣怔看着徐怀、王举、王宪、徐心庵等人昂然离去。
虽说朱府乃是舅家,但王萱对她那个贵为郡王之女的舅母以及朱多金这个表姐并无什么亲近之情,甚至还记恨祖父被贬桐柏山,她舅舅不在汴京,朱府却对她家之事不闻不问,这时候听到徐怀相唤,当即便一阵风跟在后面离开。
“嗬,好大的威风,”
待徐怀他们走后,朱多金终究咽不下恶气,更加气急败坏的叉手指着朱芝就教训起来,
“你们请回来的是客人吗,还是请回来叫我们受气的主子,他们这是有胆子在我们朱府造反?你快将他们赶出朱府去……照他们这跋扈的样子,廷衡说他们都是杀人如麻的盗寇出身,做什么事都胆大妄为,果真是半点不假,不要说这几个莽汉已经冲撞缨云了,要是有什么歹心,你担得了责罚?”
朱芝说不过他姐,也径直离开。
“怎么,一个个都反了?我看着情形不对,说几句话就罪过了?朱桐,你去找人过来,将那些莽汉都赶出去,莫要闹出什么好歹来?”朱多金指着朱桐说道。
要没有岚州近一年的经历,朱桐只怕脾气比朱多金还大,但此时的他哪里敢去招惹徐怀?
“这事待爹爹从宫里回来自有主张,姐,你且忍耐一会儿。”朱桐说道。
“好好,你们真是要将我气死啊,还是我嫁到宋家,就不是朱家的女儿了?你们现在翅膀都长硬了,一个个使唤不动了,我找娘亲去!”朱多金气得直跺脚,拽着夫婿宋璲往大院那边走去。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也面面相觑。
即便他们再少不经事,也知道这是朱家的事情,他们不便搅合进云,大多人便各自散去,却有赵缨云看热闹不嫌事大,不顾身边侍女的拉拽,跟在朱多金身后往大院那里走去。
朱多金拽着夫婿宋璲,带着赵缨云这个小尾巴走到大院,没想到这边正鸡飞狗跳,他娘亲荣乐县主正在院子喝斥奴婢:“你们一个个都长脾气了,我都使唤不动你们了……”
“娘亲,谁惹你生气了,大过年的费这么大劲训斥这些奴婢?”朱多金走过来,甜声搀住他娘问道,“这大冷天的,你也不怕冻得了自己,快进暖屋里歇着去!这些奴婢做事有什么叫娘亲顺心的,叫赵嬷嬷去狠狠的收拾她们便是,扒了她们的皮都行。”
“还不是你那个长脾气的爹,这次从府州回来,脾气越发大了,”荣乐县主看到赵缨云在后面探头探脑的走进来,问道,“缨云你过来怎么不先派人过来说一声——这边什么都没有准备,怠慢了你可是要受宫里怪罪的!”
“我午时找多金姐姐,顺路跑过来玩耍的,不妨碍的——姑娘娘每次搞那些客套,缨云以后就吓得不敢来窜门了。”赵缨云说道。
“快进屋来。你要是冻得
了,你父王责怪下来,我们可承受不住,”
荣乐县主拉住赵缨云往暖阁子里走,刚坐定又忍不住跟好几天没回娘家的朱多金抱怨,
“你爹这次从府州回来,有百余军汉跟随。我听荀家人说这些人都是杀人越货的盗贼出身,心眼多,做事心狠手辣,我叫你爹爹将这些人安排到城外的庄子里,要防着人心隔肚皮。我也没说亏待这些人,还要安排人好酒好肉招待便是——你说说你爹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训起我来,说我不知轻重。他刚从府州回来,一路吃不少苦,我不跟他置气,心里却顺当不了!也不知道你爹爹怎的,进宫之前,还跟你奶奶吵了起来。你说这大过年了,我朱家到底是犯了哪门了太岁啊?”
朱多金听她娘亲如此,顿时也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我过来找娘亲,便是要将这些军汉逐出去,却不知朱芝、朱桐吃错了什么药,看着这些粗鄙军汉冲撞缨云,也不加以训斥——这些人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拿着刀弓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在缨云跟前也毫无避讳。单说在缨云跟前持刀这事,便可以将他们押去开封吃几天牢饭了——”
“啊,不碍我事,”赵缨云忙摆手道,“那个徐怀起初没认出我来,算不得错的。”
“缨云性情宽和,但这事我们要是不管,就是我们理亏了啊!”能仗她娘的势,朱多金气焰立即上来了,叫道。
荣乐县主正愁找不到借口发作,听长女如此说,当即就吩咐下去:“找朱贵过来,叫他找些家兵,将那些浑货驱赶去,守住门户,不要叫他们有机会进来,省得惹出什么祸事,追悔莫及!”
朱府向来是荣乐县主发号施令。
这一通令下,当即便有数十家兵赶往偏院驱赶徐怀他们。
朱芝闻讯赶来也劝阻不了,只能陪着徐怀他们流落街头去。
荣乐县主将人赶走,多少有些心虚,便缠着缨云郡主留下来用晚宴,以便在朱沆面前坐实这些莽汉的冲撞之罪,叫朱沆哑口无言。
叫奴婢摆出一溜精美的糕点果脯,说着话不觉日头偏斜,突然听着前院里一阵喧哗闹腾,似有好些人走动,荣乐县主走出暖阁子,看见次子朱桐鬼鬼祟祟的往后宅闪躲,问道:“闲云堂那边是怎么回事,你鬼鬼祟祟往哪里跑?”
“爹爹与王相还有景王爷到宅子里来了,我……”朱桐有些磕磕巴巴的说道。
“缨云他爹与王相过来作客,你躲什么躲——缨云正好在这里,我们一并去给缨云他爹、王相行礼去。”荣乐县主说道。
朱桐不敢说他爹朱沆回宅子就问徐怀去了哪里,他只得嗫嗫嚅嚅跟着荣乐县主、朱多金、宋璲以及赵缨云等人往闲云堂走去。
走进闲云堂的院子,荣乐县主上前给景王赵湍、王禀行礼,嗔怪朱沆道:“王兄与王相过来,你怎么也不打发吕文虎先赶回来说一声,好叫府上有个准备?”
“也是临时撞上景王爷,”朱沆解释一番,看向朱桐问道,“不是叫你去请徐怀、王举将军了吗,你请的人呢?”
“你说那几个莽货啊,他们冲撞了缨云,还无礼跋扈,叫我给赶出去了!”荣乐县主将赵缨云拉过来作挡箭牌,理直气壮的说道。
“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也,”朱沆气得直跺脚,匆匆朝景王赵湍、王禀揖礼道,“景王、王相稍待一二,我这就去将徐怀他们请回来!”
“徐怀叫娘亲着人驱赶,好像是与哥他们往前街的猫二胡子羊肉汤店那里去了!”朱桐这时候忙说道。
“既然知道人去了哪里,我们一同去请,”景王赵湍说道,当即又板起来训斥赵缨云,“你跟我一起过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你好大的架势,说说看,怎么就冲撞你了?”
荣乐县主愣怔在那里……
第四章 景王
徐怀被从朱府赶出来,却是知道王禀被贬时年纪幼小的王萱为何都不能托庇于朱府,跟着流落去唐州了?
没有想朱府的女主子是跋扈的主。
当然,荣乐县主着人来驱赶,徐怀除了苦笑不己,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朱府纠缠。
他还担心朱沆回来找不到他们,走出朱府后,便叫朱芝便推荐龙津桥附近最具盛名的一家羊肉汤店,他们坐进去吃酒歇脚。
正逢年关,又不是食时,这家名叫猫二胡子的羊肉汤店,正对着龙津桥的二层铺楼里,楼上楼下都甚是空落。
朱芝也是这边的老客,出手阔绰,穿扮精神抖擞的掌柜、伙计对他们一干人也是十二分的尽心伺候——现切的新鲜羊肉,切块,架小炭炉上拿冷泉水煨煮,众人坐窗前围炉饮酒,反倒比在朱府暖阁子里更是自在。
龙津桥下通往泗州的汴水结了冰,桥头桥尾皆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脸上还洋溢着年节将至的喜悦,徐怀的心思则压根没办法轻松起来,只是强迫不去想汴京被围困乃至失陷的惨烈情景。
朱沆乘车马回来,经过龙津桥时,徐怀他们坐羊肉汤店里便已看到,却在结帐赶去朱府时,史轸与郑屠、周景找了过来。
史轸将郑屠、周景拉回宅子与家小团聚,前面母慈子孝、夫怜妻爱、子女膝前,自是一团喜气跟感动,但在将史轸将父母、老妻、长子以及他兄长、嫁于附近巷坊的妹妹、妹夫找过来,提出要立刻动身迁去淮源或泌阳,便闹僵起来。
任史轸再卓见远谋、再巧舌如簧,父母妻儿以及兄弟姐妹那边一大群亲戚朋友,一是没有几人相信虏兵真能杀到汴梁城下,二来在所有人的眼里,就算有虏兵杀来,天下也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汴梁城更安全,他能奈何之?
了解过家人的想法后,史轸情知劝说无用,便与郑屠、周景赶回朱府另想办法,却不曾想徐怀他们被赶出朱府了。
叫史轸他们一打岔,兼之徐怀也实在不想与朱府的女人打交道,便在羊肉汤店坐着没动,想等朱沆找过来,他们直接去见王禀。
徐怀没有想王禀以及景王赵湍会与朱沆同乘一辆马车回来,回到朱府后得知他不在,还一并找到羊肉汤店里来。
汴梁城的街市十分繁荣,龙津桥、御街,皆是琳琅满目的茶肆酒楼勾栏妓寨,皇亲国戚也都喜欢留连街市卖醉,甚至传闻官家早年就常微服出宫寻欢作乐——王禀与朱沆刚从宫里出来,身穿朱紫、绯红朝服,他们与身穿便袍的景王,以及缨玉、荣乐县主、朱多金夫妇在一干侍卫的簇拥下,赶来羊肉汤店,是很是引人瞩目,却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惊动。
不过,在朱沆他们过来之前,就着吕文虎提前找来羊肉汤店知会徐怀。
“景王,他是怎样一个人?”
徐怀之前在岚州仅有机会见识过鲁国公赵观的“风采”,这
叫他对宗室中人印象很差。
而脑海闪现的记忆片段也早就昭示了除个别人外,大越宗室数以千计的皇亲国戚所即将面临的命运,是何等的惨烈。
这令徐怀在朔州统兵作战,即便有闲暇时间,也实在没有兴致去琢磨宗室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
朱家与宋家及景王府的关系,徐怀还是今日进汴梁城,路过宋宅时听朱沆、朱芝途中提及的。
除此之外,徐怀也仅知道景王赵湍与太子赵柄乃是已经病逝的端淑皇后生养,而此时的后宫之主乃是益王、端王以及鲁国公赵观的生母端恭皇后。
之前端淑皇后病逝得早,太子与景王早就成年,与当今圣上的关系疏远,太子又有几件事做得叫圣上不悦,朝中早有废立太子的传言,这是当初在岢岚城闹出暖香楼风波时就听卢雄提起的。
然而诸皇子什么秉性,以及他们成年之后有什么作为,对军国大政有什么主张,徐怀却都没有关心过,对景王赵湍的了解也极为有限。
朱芝以前看人,都是以投不投他脾气,是温和还是严厉,是容易亲近还是拒人千里之外来衡量,蓦然间听徐怀这么问,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太子不为圣上所喜,宫里对景王也多有偏颇之言,太子对端恭皇后、益王、端王以及鲁国公都不假辞色,关系闹得比较僵,却是景王无视这些传言,在端恭皇后、益王、端王及鲁国公面前恭敬友爱如故,却也由此更受猜忌——”
史轸对京师种种秩事却是如数家珍,说道,
“且不管景王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既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拘小节,王禀相公也与之同行,相信他对当前形势严峻到何等地步,应该是有一定清醒认识的——”
徐怀点点头。
他这节骨眼上不会为跟京中的权贵打交道浪费时间,也没有这个时间可以浪费,但汴京城里任何一个对当前严峻形势有清醒认识的,他都应该争取、团结。
他相信朱沆、王禀他们都应该清楚他们实在没有时间浪费与皇亲国戚的结交应酬上,没有找借口将景王赵湍打发走了,应是觉得他对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有所裨益。
徐怀也没有搞大张旗鼓的迎接,着史轸、郑屠、周景、王宪、徐心庵等人二楼等候,他与叔父王举、朱芝以及吕文虎三人先站在猫二胡子羊肉汤店的底楼大厅里避风,等听到外面人声、脚步声传来,才揭开帘子迎出去。
羊肉汤店距朱府不远,朱沆、王禀他们在诸侍卫的簇拥直接步行过来。
徐怀见王禀身旁那个身穿便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气度不凡,缨云郡主还一脸委屈的拽着这个中年人的襟袖跟在后面,猜他便是景王赵湍,上前与众人行礼道:
“王禀相公有一阵子未见,这位便是景王殿下?徐怀与家叔都是武人,不懂什么礼数,还请殿下见谅。”
“你王家数代忠良,你父亲更是大越千载难
逢之良臣,十数年前谋夺云朔以全大越藩篱,实乃远见卓识,但奈何当时能看到这一点者寥寥,而朝中奸佞不容你父,以矫诏残害,又奈何当时朝廷奸臣当道,竞相遮掩,父皇他也被欺瞒,致你王家蒙冤到今时,也致使边事彻底坏于奸佞之手,悔之已晚……”景王赵湍开门见山先提及矫诏案,惋惜的感慨道。
然而徐怀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翻陈年旧案,但见他叔父王举颇为激动,知道这一点对王家人极为重要,也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听景王说下去。
“缨云养于宫院,娇横惯了,也不知道你们冒雪从府州千里驰归是何等的辛苦,之前多有刁难,我叫她给你们赔罪!”景王赵湍将赵缨云拉到前面,要她给徐怀、王举等人赔礼道歉。
徐怀看了赵缨云一眼,再看站在众人之后的朱多金,身旁还有一名雍容妇人悻悻作色,猜她便是荣乐县主。
“我等从府州仓皇而归,忧于时局形势,无心礼数,也不觉得郡王有什么刁难之处,”
徐怀推演赤扈骑兵十天左右就会杀到黄河沿岸,他哪有心情在这种破事上浪费时间?直接问景王,
“却不知殿下为何事而来?倘若是为虏兵之事而来,那还请殿上与王相一并到楼上说话,恕徐怀此时无暇顾及这些繁文缛节!”
赵缨云性子虽然不跋扈,但心想人又不是她赶的,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什么蛮横的话,心里当然一百个不情愿——然而她好不容易抑住心里的别扭劲,正酝酿这赔礼道歉的话该怎么说出口,却没想到徐怀竟然拽着她父王、王相以及朱沆直接上楼去了?
一句客套的话都不说,真的合适吗?
自己堂堂一个大越郡主,从这莽汉嘴里讨一句客套的话,真有那么难?
再不济,也应该让她将好不容易酝酿出来、藏有一些机锋的道歉话说出口才是啊!
再看她父王竟然头也不回的与王相、朱沆,跟着这几个莽汉上楼去了,赵缨云性情再温和,这一刻也满腹委屈,抿着嘴站在那里不吭声,泪珠子都快要滴下来。
荣乐县主与长女朱多金更是气急败坏,虽说景王没有直接训斥她们,但有什么比被彻底无视,更挫伤她们自尊心的?
她们气急败坏得想翻白眼。
倘若仅仅朱沆在场,荣乐县主打娘胎带出来的脾气此时一定会发作出来,但景王、王相在场,她们非但得忍住脾气,都不敢甩手走回朱府去。
荣乐县主这会儿将气撒到朱桐头上:“你这个小没良心,没看到你娘跟缨云一路跟着小跑过来,都上气不接下气了,还不去晓得搬两张干净凳子过来?你这没眼力劲的蠢货,什么时候能学得机灵点?”
“这事怎么又挨到我头上来了——徐怀这莽货就不是能拿权势欺压的!”朱桐自认倒霉的嘀咕着,喊店家将旁边的桌椅,恰到好处的移到他娘身前……
第五章 恶缘
虽说朱桐第二次伐燕没有随军北征,虽然第一次伐燕他也没有跟随前往大同城,经历那最为凶险的时光,但在岢岚城短短一个多月的接触,徐怀作为莽虎的一面,他已充分领略;他也同时也清楚王禀有多信任徐怀。
之前王番对徐怀不满,百般排斥,朱桐还想着至少可以一辈子不去理睬这丧门星,但他没有想到第二次北征伐燕,结局会倍加惨烈,而曹师雄叛变投敌,令王番也不得不上表请辞。
即便朱桐自记事起,便晓得他娘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但也知道他娘以及朱多金注定拿徐怀没辙——他以往所以为的权势、以势压人,在徐怀那里压根就行不通。
他这时候小翼伺候着,就想他娘、他姐能顺过气来,不要再想去闹什么幺蛾子,那样只会叫他朱家更加难堪;当然他心里也好奇景王殿下怎么突然跑过来,有什么事情专程为徐怀而来?
朱桐从楼梯口探头探脑往上看,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不一会儿,朱桐却见他哥朱芝、吕文虎陪同卢雄、徐心庵、周景、王宪、王萱等人也都走下楼来。
待将卢雄、徐心庵、周景、王宪等人安排到底楼临窗的桌旁坐下,朱桐才将朱芝拉到一旁,小声问道:“爹爹他们在上面谈什么,你都不能坐旁边听上一听?”
“都堂之事。”朱芝说道。
第一次北征,朱芝亲眼看到自以在握的胜券,在昼夜之间倾覆过来,数万将命的性命比牲口、比草芥还要不如,他当时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撤回到朔州城后还病了一场。
之后他自是尽可能掩饰曾经所感受到的恐惧,以有功之人自居,但实际上他对天雄军残部如何从大同撤出,都浑浑噩噩不甚清楚,以为一切真就是葛家与天雄军太过无能,换了西军绝不至于如此。
他这才有胆气以兵部从吏的身份,参加第二次北征。
而这次在与徐怀会合之后,再度看到伐燕军的覆灭,朱芝也没有那么慌乱了。
第二次北征伐燕他无论是置身其中,还是在最后关头及时抽身出来,与史轸、卢雄等人一同退往朔州,在朔州旁观到赤扈人宣战,伐燕军主力突围被截、被击溃,成千上万溃卒残兵在雪原逃亡等种种历程,内心所受到的冲击,却是逾发的强烈而清晰。
说起来还是得益于徐怀及桐柏山众人对形势发展的精准而层次分明的分析及预判。
这相当于是对他进行了两次活生生的、感受深刻的大型现场教学。
这也最终撕破朱芝身上那种从小养优处尊所带的自以为是。
朱芝此次随徐怀、其父朱沆驰归汴梁,对局势之险恶,以及在这个节骨眼上所能尽的最后努力,心里也是非常清楚。
不过,王禀、景王殿下在场商议机密,照着规矩,他们该回避还是得回避。
朱芝待要跟朱桐说些事,这时候见王萱跑过去跟他娘
问候,他娘还是黑着脸、一副气犹未顺的样子。
朱芝怕他娘、他姐使起性子浑然忘了场合,头痛的走过去劝说道:“——娘,你就稍停些吧!徐怀在娘您心里再不济,但多少要念着孩儿再三拜他相救。其他事不提,这恩情不念,不是叫世人戳咱朱家的脊梁骨吗?”
心里气再不顺,景王与王禀在这里,甚至都不见徐怀在景王、王禀面前有丝毫怯弱,甚至在景王、王禀面前也彻底无视她们,景王、王禀都不以为意,荣乐县主早就心虚了。
不过,在自家人面前,荣乐县主这张嘴巴哪里又肯服输,叫道:“是荀家人说他们杀人如麻,贼性难改,左右府邸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些话又不是我说出去的;再说,我也没有怎么着他们啊,只不过安排他们住到城外的庄子里去,那里更宽敞?”
“就是嘛,缨云午时在我那里玩蹴鞠,便是荀家妇人在那里乱嚼舌根子,缨云一心想着看什么人物才能杀人如麻,便要过来看个究竟,才闹出今儿的事来,”朱多金说道,“你要不信,你问你姐夫去,娘也是担心咱们家里的安生。”
“唉,”
朱芝猜测他娘、他姐使这么大的性子,指定有人在背后使坏,叹道,
“且不管荀家是怎么在外面说的,你们知道荀延年怎么死的吗?”
“不是你们救援不及,叫他死于贼人之手?”朱多金诧异问道。
“这是照顾他荀家的面子对外人说的,却没想到荀家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朱芝恨气道,
“荀延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及岚州州院在给朝廷的密报及给他荀家的信里都说得清楚一二。既然他们都不知缩起头来做人,也不能怪我替他荀家张扬一二。事情很简单,徐怀率部突袭岢岚城,营救诸多被俘官吏,但荀延年在那之前就已经投敌了。他没有办法,只得悬梁自缢——荀家这是恨徐怀不愿替荀延年瞒下投敌这事而已。”
“荀延年一时糊涂,却也不是多大的错。”朱多金嘀咕道。
荀家不单世代官宦,荀延年还是老侍中的门生,两家在汴梁往来密切,还有拐七拐八的姻亲关系,朱多金从心理里还是偏向于荀家。
“荀延年投敌,又想你们帮他隐瞒,定是贪生怕死的,怎么又悬梁自缢了?”缨云好奇的问道。
朱芝也不好跟缨云解释,有史以来的悬梁自缢、饮毒自尽,都是走投无路,或者说没人愿意给他们一条活动,只是板着脸跟朱多金数落道:“你们什么事情都不懂,被荀家人唬得团团转——且不说别的,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曹师雄投敌这事就有人在暗中非议父亲与相公爷爷了,要是徐怀擅自隐瞒荀延年投敌之事,却最后被人揪出来,再指责说这是相公爷爷、父亲在暗中指使所致,到时候谁能脱开干系?”
朱多金再娇蛮、跋扈,但出身官宦之家,对这里面的道道,还是要比普通人清醒一些——这会儿也是黑着脸不再作声。
“荀庭衡这些天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看来我们以后还是要少去沾惹这些人。”虽然别后重逢才小半天,但朱桐却感觉到朱芝的姿态比以往强硬多了,赶忙表态要与荀庭衡划清界线。
“虏兵很快就会杀到汴梁城,到时候汴梁所有人都在劫难逃,任凭荀家搬弄什么是非,又有何用?”朱芝感慨道。
“没那么严重吧!”朱桐吃惊问道,“朝廷在河东、河西还有二十万兵马,据坚城以守,难道都是吃素的?”
…………
…………
“你觉得朝廷还有多久时间?”
朱芝他们下楼去,王禀抛向徐怀的第一问题,就是想知道虏兵最快多久会杀到汴梁城下,朝廷还有多少时间为这场注定不可能避免的大劫多做些准备。
“十天——”徐怀说道。
“最快十天时间,那最晚呢?有没有可能拖过这个冬天?”王禀问道。
“没有最快,也没有最晚,我推算就是十天左右。赤扈人已经完全掌握燕蓟地区,只需要十天时间,其骑兵就可以大规模穿插渗透到汴梁附近来,”
徐怀很肯定的说道,
“是的,赤扈人目前才初步掌握云朔燕蓟等地,兵围太原城还未攻下,他们似乎可以等进一步巩固在北方的优势之后再大举南下,但对赤扈人来说,赶在这个冬季南下,对绝大多数人都未见有警醒过来的大越,打击将更为致命。即便赤扈人这个冬季南下,并不大可能在河淮站稳脚,可能还会收缩回北部,但河淮却注定变得千疮百孔……”
“应州守了快一个月才被攻陷,太原不至于十天都守不住吧?而河北涿、雄诸州城深池险,赤扈人能猝然克之?”赵湍问道。
“太原、涿、雄诸城,应该是能守上一段时间,但虏兵南下并不需要攻陷这些城池,”徐怀说道,“特别是河北,城池之外一马平川,之前有可能限制骑兵行动的溪河湖泽这时候也冻得结实,可以叫骑兵绕开城池尽情驰骋……”
“赤扈人绕开城池南下,他们的粮秣怎么解决?父皇已下诏河东、河东诸州县都严格坚壁清野,令虏兵想劫掠也无所得,朝廷大臣都认为这应该能迟滞虏兵南下!”景王说道。
徐怀忍不住要拍脑门子,朝中都是一群纸上谈兵的家伙,景王赵湍对实际的军务也不甚了解,这时候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除了军纪严明外,赤扈人比契丹、党项人更能吃苦忍耐,这也是他们最令人生畏的地方,将卒不畏艰苦,则能舍生忘死,其志坚韧难折,这是天下雄锐最根本的素质——此外,赤扈兵马征战四方,惯以马乳及其他乳制品为食,他们可以做到完全不需要额外的补充,就能坚持上千里甚至数千里距离的行军。而漠北草原上的良马,可能不及西北高大健壮,短时间冲阵对杀也要稍弱一些,但忍耐性也极好,冰天雪地时便能用马蹄刨开坚冻啃食枯草……”
第六章 献策
怕单纯口述景王难以理解,徐怀在楼上,直接吩咐朱芝与周景赶去朱府,将一套完整的骑兵行装连马牵来。
见徐怀打发朱芝跑脚如此顺溜,而朱芝却无半点意见,跑得甚快,缨云郡主、荣乐县主、朱多金也只能坐在底楼对望——王萱托腮看着龙津桥上的如织行人。
朱芝、周景取来一整套骑兵行装,徐怀便直接到羊肉汤店的后院里,将赤扈骑兵的行军作战武备以及惯用的作战方式、行军饮食等种种,直接演示给景王看。
这种演示没有什么精彩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枯燥乏味——缨云郡主、朱多金、荣乐县主等一干女眷看了直打哈欠,远不比她们以往所见的武举比斗来得激动人心。
然而一支军队的行动作战方式,与行装是直接相关的,对兵事略有了解的人,就多少能从这些行装上看出一些蹊跷来。
因为比众人印象里的草原骑兵,赤扈人更能吃苦耐劳、服从性高,对后勤的依赖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低,这就决定了他们的作战能力,远非普通兵马能及。
这也令他们有着超乎想象的穿插及运动作战能力——而这些恰恰又都是大越兵马最为致命的短板。
这也注定赤扈人即便这个冬季并没有把握打下汴梁城,也一定会大规模杀入河淮地区——岳海楼对河淮的了解,可能远在一般朝廷大臣之上,他的投敌,所带来的破坏性,将是难以想象的。
就是因为大越朝堂到这一刻还存有麻痹思想,汴梁城绝大部分人都以为危险距离尚远,心存懈怠,赤扈骑兵大规模穿插进来,震慑力及破坏力也就更能超乎想象。
徐怀此时甚至都不难想象赤扈人将在河淮地区采取何种战术:
“在赤扈人眼里,大越军民有如羊群,他们不会急于进攻坚城——他们夺云朔,也差不多将外围威胁完全扫除干净之后,再有条不絮的将兵马、器械调到应州城下攻打。应州能守二十余天,一是郭仲熊等人效命不降的气节难得可贵,二是赤扈人的攻城作战,要比我们以往想象的,有节奏,有层次,不急不躁得多——他们前期总是强行驱使降附军、驱赶受其控制的民众攻城,消耗城中的箭石与将卒体力,打击敌军的士气。他们行动作战,迅捷有如雷霆,杀敌于不料,但敌军要是有所防备,据坚城以守,他们又会表现极有耐性。他们对降附军汰弱留强也毫不留情面。在他们的高强度压制下,降附军在攻城战中常常伤亡都极其惨重,但攻下城池后却因为又得许大掠作为补偿,降附军的战斗力非但不会减弱,甚至还得到扭曲的加强,更纵溺于屠杀;也从心理上也更屈于赤扈人的意志。普通民众的死活,赤扈人更是丝毫不关心,甚至被视为累赘而肆以加以屠虐。他们会不惜将一座座村寨,一座座城池的男丁屠杀干净,将妇孺掳为奴隶,然后将土地腾空出来长满野草,正好可以充当他们的牧场。以此推测,赤扈人大规模穿插到黄河南岸,也不会直接进逼汴梁城,他们甚至都不会封锁勤王兵马进汴梁的通道。他们一股股骑兵会在汴梁外围的州县杀戮、驰骋,会尝试进攻那些防御松驰、没有什么守兵、轻易就会
投降的县城,屠杀十几二十万民众作为恐吓,以便更有效的将附近州县数以十万计,乃至上百万、二三百万的人口往汴梁城里驱赶。他们会在时机合适时,再完成成对汴梁城的合围,一方面用汴梁城中倍增的人口消耗城中的存粮,一方面会俘虏周边州县的民众、兵卒,驱使他们进攻汴梁城。所以,赤扈人十天左右会大规模渡过黄河,但对汴梁的围城,将依照他们在外围劫掠驱赶作战的效果而定,可能会在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之后。倘若汴梁城能熬过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时间不失守,赤扈人将有可能解围而去——然而在围城期间,汴梁城将成为一座巨大的磨盘,将数以十万、甚至上百万、二三百万的老少妇孺,将像草芥一样被除去,然而这还仅仅是赤扈人的第一次南下作战……”
景王赵湍脸色惨白,抿着嘴,看着手里徐怀他们在云朔战场上,从赤扈人手里缴获的骑弓及箭矢。
这把骑弓与他们日常狩猎所用的弓弩,可谓简陋之极,但油亮的握把,不知道在原主人手里把玩了多少年,沁入多少手心油脂,才会有如此质感。
他以往是意识到势态的严峻,但也远没有听徐怀亲口述说来得深刻,内心仿佛被利刃一刀刀划开,鲜血淋漓。
大劫将至,徐怀不会觉得有些事还有保密的需要。
刚才是朱芝、卢雄、吕文虎他们知礼节,主动在景王、王禀面前避讳离开,徐怀才让周景、徐心庵、王宪、也跟着回避一二。
这时候演示赤扈骑兵的行军作战方式,需要周景、徐心庵他们配合,众人不再回避,徐怀也不会介绍缨云郡主、荣乐县主、朱多金一干女眷在场。
缨云郡主、荣乐县主、朱多金听徐怀说及十天之后赤扈骑兵就将渡过黄河,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之后就会对汴梁城完成合围,她们起初毫不在意。
徐怀整天暴露在北地的风沙严寒之下,面皮粗糙发黄,但他终究又是那么的年轻。
荣乐县主、朱多金甚至觉得王禀如此人物、景王地位如此之高,竟然毕恭毕敬听一个少小伙子说这些,场面就有些滑稽。
然而在看到景王、王禀以及夫君朱沆听过徐怀一番话后,面色都是那样的难看,很长时间都默然无语,她们这才真正被吓住了,花容失色:势态真这么严峻、险恶,汴梁城上百万人丁都被遭受赤扈骑兵的肆意践踏?
在景王、王禀面前,女眷也不敢胡乱插嘴问话。
“有何策可救危局?”赵湍过了良久,像背负重物走了极长的一段路,长吐一口浊气,哑声问道。
“我们得史先生指教,虽然能对即将到来的险恶局面作一二预判,但要说到如何挽救,只能说尽十二分的努力,也只能使局面没有那么难看,想要彻底逆转乾坤,已非人力能为!”
那些清晰从脑海闪现的记忆片段,将历史既定的重要片段直接展示在徐怀的眼前,令他对形势有着超乎常人的分析能力;徐怀这时候顾不上藏什么拙,但将确实有着常人难及真见卓见的史轸推出来,以将一切说成桐柏山众人集思广益的结果,也只是希望能更有说服力。
王禀此时将景王赵湍领过来,显然是寄望景王能成为
朝中的助力,要不然在朝中太势单力薄了,作为十数员执政之一,实在没有信心说服那么多压根都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
特别是当今圣上,还没有意识到形势到底有多严峻、恶劣。
而徐怀对汴京之战的结局,从来都不抱任何乐观的想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降低惨烈程度,以及尽可能多、尽可能早的为后续的江淮防御积蓄力量。
有些主张,徐怀早就在给王禀的信函里有提及,但他这时候待要跟景王讲述,却看到史轸在一旁欲言又止,说道,“至于形势要如何才能稍稍挽回一些,殿下或可直接听史先生说说……”
景王也听王禀、朱沆说过史轸乃是从父祖辈就是《武经总要》的实际编撰者,虽官位低微,实质上却是大隐隐于朝式的人物,当即也是执门生之礼,与史轸说道:
“请史先生知无不言。”
“能为之事,之前在给王相的信函里都有提及,”
史轸有些惶恐的给景王还礼。
接下来要如何在注定崩坏的局势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补救,他们一路上都有反复的研究讨论,朱沆、史轸他们也很清楚细枝末节。
正常情况下,徐怀是对局势进行深入分析的核心,应该由徐怀当面跟景王讲述才对,但见徐怀示意他来说,不是喜欢出头的史珍,又确实别的建议要提,硬着头皮说下去,
“大越难有一支成规模的兵马能在野战与赤扈骑兵争锋,想要完全杜绝赤扈人的杀戮与破坏,想将赤扈骑人完全阻拦在黄河北岸,都是不现实的。至少在前两到三次的河淮防御战中,不能叫赤扈人尝到苦头,是无法实现这一目的。不过,赤扈人的作战方式,并不难预见。倘若只是想着尽可能限制赤扈人的杀戮与破坏,不惜一切代价击退赤扈人,并非完全无法作为:第一,不能将所有的勤王兵马都收入汴梁城或京畿地区。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甚至这是赤扈人最为期待的。汴梁城由京畿现有的禁军防守就足够了,应诏前来的勤王兵马应在京畿外围挑选三四,或五六座核心的坚固城池驻守,最大限度的钳制赤扈骑兵在河淮地区的活动范围,并灵活的寻找战机,积少成多的消灭赤扈骑兵,积少成多的积累战果,意义则更大。除此之外,京畿之外,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以及河北路都要选派大臣——(史轸在此时稍稍停顿了一下,看了景王一眼)或皇子担任防御使,除了统领诸路勤王兵马以及河北驻军,配合京畿的防御作战外,还要有权力统领诸路监司,将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形成真正意义上、对赤扈人的防御区,发动军事潜力,与京畿共同形成防御纵深。当然,考虑到汴京会暂时陷入赤扈人的合围之中,朝廷诏令难以颁出,最为迫切的,似乎当谏圣上出巡淮南,留太子在汴梁监国——如此一来,汴梁即便为虏兵围困,诸路勤王兵马及诸路防御使都能指挥如一,东南粮秣也能源源不断从江淮运抵汴梁外围的城池,支持对赤扈人的作战,不虞汴梁被围后,诏令难以传出,诸路勤王兵马群龙无首,以及东南财赋断输……”
第七章 撤离
勤王兵马不入汴梁,于汴梁外围挑选四座坚固大城驻守,与汴梁守军互为犄角;派遣大臣担任诸路都防御使,改变诸路宪司、漕司、宪司、仓司相互牵制、军事力量组织及动员效率低下的弊端,使地方与勤王兵马协同调动、相互支持,在汴梁四周形成更为广阔、坚韧的防御纵深——这是徐怀在府州时,就与朱沆商议出来、希望通过王禀进献给朝廷的京畿整体防御战略。
徐怀并不指望朝中真能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在朝中君臣都还没有彻底警醒过来之际,就全盘接受这样的建言。
不过,哪怕朝廷接受其中一部分,哪怕汴梁城最终注定会失陷,都会对下一阶段江淮地区的防御作战有利。
至于太子留守汴梁监国,圣上出巡淮南,徐怀他们在府州时却没有细想这点——主要也是考虑朝廷未必会有如此坚决的决心,同时在时间也太仓促。
徐怀见史轸这时候在景王面前提出这点,他先是一愣,转念想到史轸刚才找来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明白他说这话是有一些私心的。
说白了,就是史轸想劝父母妻小及兄弟姐妹即刻撤出汴梁城,但他家人听不进他的话,并不以为此时的形势有严峻。
倘若朝中此时有大臣劝谏天宣帝即刻出巡,即便谏言未必会受采纳,但这也能叫史轸再给家人解释当前的形势有严峻时,有更强的说服力。
徐怀也没有揭破史轸。
这么多建议,即便能说服王禀、景王二人,但待王禀、景王进奏上去,会有多少被采纳,还是未知数呢。
景王赵湍丝毫未觉有何异常,只是神色凝重的问史轸:“请史先生,于汴梁外围择坚城驻入勤王兵马,哪几座城池合适?”
建议设置防御区、地方义军招募等具体细节,徐怀他们在府州、在赶来汴梁的途中都有详细的商议,甚至就是由更精通案牍之事的史轸整理成文,史轸这时候也直接说出来:
“要在京畿外围设立防御区,就不能局限于京西、京东路旧有的辖属——先皇帝时,就有大臣主张将北面的澶州(濮阳)、南面的许州(许昌)、西面的郑州、东面的襄邑(商丘睢县)升格为京畿辅郡,意在加强汴梁及京畿防御——这四座城池除了西辅郑州外,其他三辅距离京畿还是太近,与京西南路、京东路及河北路的腹地相距又太远,需要进行调整,许州可换成更南面一些的蔡州,襄邑可换成更东南方向一些的宋州,澶州可换为北面偏东的魏州……”
徐怀将早就由史轸执笔所拟的备虏策取出来,交给景王,说道:“置防御区之事,我们草草写了一封策子——而太子监国、圣上出巡之事,事情非同小可,我们就没有落于文字……”
“事不宜迟,王相,你这就再陪我进宫去见父皇呈禀此事。”景王赵湍说道。
事情如此紧急,每一刻都要争分夺秒。
景王在随扈安排车马之际,就与王禀
站在院子里就着灯笼,快速将徐怀他们所拟的京畿备虏策通读了一遍,待要动身之时,他又朝史轸说道:“还是得请史先生陪我们进宫走一趟,有些事能说得清楚……”
史轸心里还念着怎么说服家人即刻南下避难,再想到徐怀才是提出京畿防区策的核心,当是徐怀进宫,在官家及诸相公面前解释这一切才合情合理。
不过,在他待要将这事推到徐怀头上,史轸又猛然想到王禀未必没有在诸相公及官家面前举荐徐怀,多半是官家或官家身边的人还是顾忌徐怀的身世,才令景王先随王禀、朱沆赶来打前哨。
想到这里,史轸只得朝徐怀苦笑道:“我勉为其难陪王相、殿下走一趟,其他事只能劳烦军侯照顾周全!”
徐怀知道史轸是说他家小的事,说道:“其他事但请史先生放心,我都会安排妥当!”
徐怀对所谓进宫面圣,心里是不屑一顾的,他甚至会尽可能避免直接进宫。
他却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世会受猜忌,这节骨眼上也不会担心锋芒太甚,徐怀主要还是担心天宣帝与诸相公倘若在一定程度上采纳他的建言,就很有可能会让他留在京畿协助王禀。
这不是徐怀所期待的,也不是徐怀所擅长的。
就算王禀受命主持京畿防御事,受人牵制的地方也太多了。
对京畿驻军的调动,除了要通过三衙进行外,兵部、枢密院会不会参与进来?
真正决策防御之事时,要不要与诸执政大臣商议,最终奏请天宣帝定度,这其中会受到多少掣肘?
更为关键的,天宣帝的信任是极其不稳定,甚至随时会出现反覆。
这种种糟心事必然会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但徐怀又无能为力,他留下来干什么,跟着王禀身后受气?
徐怀还是留在京畿之外,倘若备虏策完全不被采纳,他就率桐柏山卒在外围游击作战,打死也不会桐柏山卒进汴梁;倘若备虏策被采纳或部分被采纳,徐怀就会争取南下,回到桐柏山,在桐柏山卒的基础之上组织更大规模的勤王义军。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现有的驻泊禁军,规模及战斗力都非常有限,备虏策真要被采纳,各地还需要大规模招募义军补充地方兵马的不足。
…………
…………
很多事都来不及细说,王禀与景王赵湍带着史轸便匆匆赶往宫中——朱沆在朝臣之中还没到登堂入室的层次,之前是被召进宫中复旨,这会儿他也是先与徐怀返回府邸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荣乐县主此时也如霜打茄子,神色惶然问朱沆:“形势真如此危恶?”
“你说呢?”朱沆没好气的反问道,“难不成我找景王、王相过来演戏唬你?”
“那我们要如何做?你还不快派人去跟父亲说一声,是不是赶紧收拾一二即刻出城?”荣乐县主问道。
“……”朱沆忍不住想翻
白眼。
之前消息没有传回,他还没有进宫复旨,府中女眷先收拾收拾出城,像往年一样,先到尉氏县南的庄子里过年节;待有小规模虏兵渡过黄河,女眷就趁势往南避难,他也可以心无旁鹜的留在汴梁,参与京师守御。
现在荣乐县主与他老母以及长女朱多金,在朱桐及女婿朱璲等人的陪同下离开汴梁,也没有什么,但实在不宜再扩大范围了。
要不然一顶临阵脱逃的帽子扣下来,谁能承受得住?
再说了,荣乐县主的父亲是老郡王,是官家的堂兄,不持诏能随便离开汴梁吗?
见朱沆不予理会,荣乐县主也完全没有先前的嚣张气焰,与缨云郡主及长女朱多金、女婿宋璲等一起往朱府走去——还没有进府邸,守在宅门前的家丁便小跑过来禀道:“璲公子的父亲宋公在府里等老爷回来!”
“怎么不请宋璲父亲到前街去?”朱沆问道。
他们与景王、王相到前街猫二胡子羊肉汤店,前宅的家丁是清楚的;朱芝当中还带人回来过一趟。
“宋公说不妨碍老爷与殿下、王相议事,他没有什么急事!”家丁说道。
朱沆朝徐怀苦涩一笑。
宋廷山与他是儿女亲家,两家宅子也挨得极近,但朱沆与宋廷山的私人往来并不密切;而宋廷山在朝中是户部侍郎,也比他要权高位重多了。
朱沆上次从征归来,宋廷山起先也只是先派儿子宋璲过来问候一声,然后挑了一个吉日在宅中摆宴,将他以及王禀、王番等人一并邀请过去喝酒,算是尽了接风洗尘的礼数。
宋廷山这次急吼吼的亲自跑过来,说是没有什么急事,但朱沆也能猜到亲家应该神通广大、手眼通天,是已经听到什么消息,到他这里求证来了。
不过,除了宋廷山是儿女亲家,不可能置之不理外,他们眼下除了等宫里的消息,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朱沆看向徐怀问道:“要一起见一见宋璲他父亲?”
徐怀点点头,但在与朱沆进朱宅之前,将郑屠、王宪喊过来,吩咐道:“你们去看现在都有谁回来了,带领二三十人去史轸宅上,便说史轸犯下诛族大罪,已被有司捉住,骗他家老小跟你们先行返回桐柏山!”又跟王萱说道,“我安排两人送你回去跟你父亲说一声,你也直接去淮源!”
王番不管能不能辞去侍制之职,此时都不能随便离开汴梁的;而王禀真要能主持京畿防务,身边也必然需要一些人手相助,现在史轸跟随进宫了,他接下来就与王番以及卢雄、王孔等人留在王禀身边。
王萱以及史轸的家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们离开之后,王禀、史轸他们能少些牵挂,也无需分心去照料周全。
至于朱家女眷以及这时候跑过来打探消息的宋廷山家女眷,倘若也想提前离开汴梁,也是可以一并安排……
第八章 议和
户部侍郎、宋璲的父亲宋廷山是个身形削瘦的中年人,要比朱沆年长五六岁,已经过了五旬年纪,黄脸瘦长,穿着便袍坐在宋家前宅的问玉堂里饮着茶,看到徐怀、朱沆、王举等人走进廊前,才慢悠悠的放下茶盏,起身来揖礼问道:
“边事多劫难,朝中能像你这般不辞辛苦、不畏凶险的良臣已是不多,此行一切还算顺利吧?”
朱沆回来除了洗漱一番、换上一身崭新的官服外,人就没有歇上一口气,甚至都没有吃上一口热饭;他这会儿也没有气力跟宋廷山玩推手,径直说道:
“景王殿下与王相又进宫去了,将劝谏圣上出巡淮南,留太子坐镇汴梁监国……”
宋庭山这时候什么心思,朱沆怎能还不清楚,他也没有力气跟宋廷山特别详细说一通形势有多险恶,直接给他说结论。
“形势真险恶至此?”宋庭山手颤抖起来,将茶盏“啪”的碰落在地上,也不顾及不上,颤声问朱沆。
当世男女之防没有后世那么严密,荣乐县主除了在宅子里熙指气使惯了,此时却更是心思难安,跟着朱沆他们跑到前宅问玉堂来见荣庭山,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她看到宋庭山也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越发慌乱起来。
朱沆请徐怀、王举坐下,给宋廷山略加介绍,又说道:“我们跟景王殿下、王相说北地形势时,宋璲也在场,让宋璲给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从府州赶回来,三天三夜都没有怎么合眼,回汴梁都没有歇一口气,刚又赶去宫里复旨,这时候真是坐着便能睡过去!”
宋璲要比朱芝要年长些,但他一意想着以出身更高、在朝中更受重视的科举出仕,因此到这时还在府中苦读,并没有借着父祖恩荫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虽然徐怀从演示赤扈骑行装及作战方式起,就没有瞒过诸多女眷及宋璲、朱桐等人,但宋璲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府岚代忻诸州与管涔山、吕梁山的地理位置关系都未必能搞明白,一时间哪里能听明白那些微妙之处?
当然,朱沆是他岳丈,这时候不便推辞,只能磕磕巴巴勉强将他还能想得起来的内容,都复述给他父亲宋庭山知道。
好在宋庭山对形势恶劣也是有所预期的,宋璲复述得不怎么样,他还能大体听得明白,过了片晌,沉吟着问朱沆:“景王与王禀相公,就没有想过遣使找赤扈人议和?”
“议和,宋兄怎么会想到这个?”朱沆愣怔了一下,讶异的看向宋庭山,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字会从他口中问出。
“……赤扈人远居漠北,不辞万里南征北战,所为不过财帛——我听说赤扈人这次之所以宣战,乃是刘世中、蔡元攸找他们借兵攻打下大同城,曾允诺城中财货、奴婢任其劫掠,然而在赤扈人攻入大同城后,刘世中、蔡元攸却又反悔,才最终激怒赤扈人。整件事说起来,也是我们理亏,”宋庭山说道,“不过,赤扈人在北边已经大肆劫掠月余,相信他们的怒气有所平息,他们的将卒也都逞得其欲,接下来应该会滋生思归之情,我以为未尝没有议和的可能啊!”
朱沆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的盯住宋庭山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胸臆中一股邪生起来的恶念强摁下去,声音有些生冷的说道:“却是有可能,却不知道哪个去赤扈人那里议和。我是贪生怕死的,不敢去见赤扈人……”
“赤扈人在大同能先宣后战,之前又多番与我朝秘密互使,礼节都无亏处,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蛮横不讲道理——我想官家真要下决心议和,使臣却是不愁的,”宋庭山当然也能意识到这个话题令朱沆不喜,也不想闹得太不开心,又绕回来一些说道,“当然,我也就这么一说,是战是和,终究要诸相公与官家定度,我们在这里说再多,也只是妄想揣测而已……却不知二位军侯,以为我朝与赤扈有无议和的可能。”
“……”宋庭山要不是朱沆的儿女亲家,徐怀能喷他脸上去,这会儿只是杵着脖子,不去理会宋庭山。
王举年轻时是火爆脾气,却是矫诏之变后,为全宗族,被迫隐姓埋名,性情要比以往隐忍得多,只是朝宋庭山咧嘴笑道:“是战是和,此等军国大计,乃官家与士臣共决之,我们一介武夫,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话不投机半句多,徐怀冷然而坐。
朱沆、王举有一茬没一茬搭宋庭山的话,也是十分的生硬,即便荣乐县主、宋璲在一旁努力打圆场,气氛也是尴尬之极。
没一会儿功夫,宋庭山便阴着脸起身告辞。
宋璲虽说是朱家女婿,但这会儿只能先跟着宋庭山回去。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便要冷脸着对人家,都恨不得将人家赶走,难怪你朱家的门庭越来越冷落了,”
荣乐县主这会儿又不乐意了,说道,
“我却觉得宋庭山有些话挺有道理:朝廷几次与赤扈人秘密互使,负责接洽的人都说赤扈使者颇为礼节,不类蛮虏,这次真要是我们理亏,致他们气恼不过开战,赔过财货,应该能息其怒气的——要不然,他们图啥啊?打仗是要死人的,刚才徐军侯那番话,真真是叫我吓了心魂都要散了,我觉得,要是能议和,
哪怕是多赔些财货,也比死那么多人要好。”
“你说图啥,你懂个屁?”
朱沆拍着桌案,朝着荣乐县主低吼叫道,
“大好江山,就是叫宋庭山这些人败坏的,你知不知道?王禀相公疾声痛呼赤扈人不能与谋,满朝文武有几人听进耳中,还不是一个个又贪又蠢,以为能谋燕云,却不是想赤扈人包藏祸心,以致现在引狼入室?但这些人怎么就不能醒悟过来呢,竟然真能以为赤扈人开战是因为刘世中、蔡元攸未能覆约?议和,议和,朝廷准备拿多少财货,去填补赤扈人那如无底洞一般的欲壑,拿什么叫赤扈人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靠你们去跟赤扈人讲道理吗?”
“我也就顺着你们谈的话说一说。我整日在宅子里,说是生在富贵家,却打小连汴梁城都没怎么出去,你跟我一个妇道人家吼什么吼?我什么都不懂,不才是正常吗?”荣乐县主满腹委屈的叫道。
“不懂就给我闭嘴!”
天都要崩了,朱沆这时候也无心再去惯着荣乐县主,也无所谓在外人面前难看,朝着荣乐县主厉声喝斥。
荣乐县主难以置信的盯住朱沆,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他如此厉色教训,都忘了要怼回去。
朱芝拽了拽他姐朱多金的袖襟,叫她赶紧将他娘扶下去,也先将缨云郡主带去后宅暂歇,还不知道景王与王禀进宫会有什么结果呢。
看着朱多金将荣乐县主半搀半拖,与缨云郡主离开问玉堂,徐怀长吐一口气,似要将胸臆里的浊恨吐出去些,看向徐心庵、周景他们,说道:
“我将种种部署的重点落在淮源,落在桐柏山,你们之前可能还有些奇怪——我知道你们对汴梁防御,多多少少是有些期待的。不过,你们现在是不是多多少少能明白过来,汴梁为什么最终注定不能守了吗?”
徐心庵、周景、朱芝等人默然无语。
徐怀苦叹道:
“之前遍布朝野的主战派,因为联兵伐燕彻底溃灭,因为蔡铤的下诏入狱,看似烟消云散了,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还密布朝堂内外——他们没有消失,也不会承认联兵伐燕的溃灭,是他们自己彻彻底底的看错了形势,他们只会将责任推卸到刘世中、蔡元攸无能与悔约上,他们也随时会像宋庭山这样,转变成议和派,又或者朝中有相当一批人这时候已经有议和的心思,只是他们此时还不敢露头,只敢叫宋庭山到这里来试探口风。这样的人太多,而真正有意与赤扈人决一死战者又太少……”
第九章 信任
王番虽然避开不见徐怀,却不反对王萱在徐怀的安排下,即刻离开汴梁,前往淮源暂避兵祸。
为了不耽搁这边的安排,王萱很快就去而复返;她也没有浪费时间去收拾什么行囊,身边也仅有这些年跟着颠沛流离、辛苦得鬓发早已沾染霜华的乳娘翟娘子相伴。
翟娘子原本是朱府的奴婢,她丈夫也是朱府仆人——两人作为陪嫁,一并随王萱她娘嫁入王家。七年前王番秘使赤扈,翟娘子的丈夫、儿子作为随扈跟从,葬身域外未能得归,因此这一年多来,她也是越发衰老了。
翟娘子到朱府,拽着王萱先去拜见老夫人及当家主母荣乐县主。待她们再回到偏院来见徐怀时,前往接史轸家人的郑屠、王宪准备好一切,也赶过来跟徐怀辞行:
“史先生这般学识,在家人眼里却是个十足迂腐之人。之前史轸回去说破口舌,他家都没有一人能听进去,却是军侯你这办法管用。我拉王宪过去,谎说史先生在云州就已经投敌,这次回汴梁实是被赤扈人放过来刺探消息,却不知怎么,在兵部时露了马脚,被捉入大狱之中待审——我们再一说这个是夷三族的大罪,他家便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哭哭啼啼、收拾细软之物要跟我们逃亡。之前我与周景过去,他们恨不得将鼻子端到城墙上去,叫我们一吓,郑爷、周爷的叫唤个不停,现在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挤在三辆马车里,都不敢露头!我想着将他们送到淮源,还要再吓他们一吓,替史先生立立家威!”
徐怀苦笑一二。
史轸在京中半生为吏,熬到五十岁才混得一个九品出身,在满城皆是皇亲国戚、朱紫大员的汴梁城里,跟“显赫”二字完全不搭边。
而兵部在大越军政体系里地位最低,既无领兵权,也无法统兵权,还管不到武将军吏的考功迁转;兵部的吏员,也远不及其他监司来得手眼通天。
其兄弟家、姐妹所嫁的夫家倘若善于攀附,或善于经营,在商贾地位较高的当世,还真有可能瞧史轸不起。
然而这一切众生相,都将被数百年最为暴虐的兵灾碾为粉碎。
当然了,眼下所有能筹措到手的资源,都会最大限度的倾斜到军中,他们现在将史轸家小护送去淮源,再厚待都有可能远不及他们在汴梁所悠然享受的市井生活;而再吓唬,他们也不可能亏待史轸家小。
徐怀只能苦笑,任郑屠去安排。
“既然你都觉得汴梁城这个冬天不会失守,我现在能不能还留在汴梁照顾祖父,为何现在就要这么急着去淮源?”王萱刚才被徐怀催着回宅子跟她爹王番辞行,当时那么多人在,她乖乖照做,但她内心并不愿意这时候离开汴梁,还是想留在相依为命的王禀身边。
徐怀示意郑屠他们先忙去,看着院墙
上的积雪,跟王萱说道:
“联兵伐燕溃灭,竟成引狼入室之恶局,这令蔡铤下狱治罪,主战派烟消云散,一切也印证了王禀相公一直以来的预言。这也注定在大厦将倾之际,王禀相公成为诸宰执中唯一能挑大梁的人物,但官家对王禀相公的信任是有限度的。一定要进行比喻的话,王禀相公之于官家,就相当于溺水者眼前漂过的那根稻草。守御失利,王禀相公自然要背上所有的罪责,倘若形势稍有改善,又或者朝中议和派占据上风,官家就有可能像根稻草一样,将王禀相公弃之一旁……”
“……”王萱谔然,没想到对她们来说,真正的凶险还将来自身边?
这些年颠沛流离,经历太多的波折与艰难,但王萱过了年节才十六,此时还是及笄之年,她又怎能识尽人心险恶,识得庙堂之中的错综诡谲?
她同时又是聪慧之极的女孩,徐怀捅破这层窗户纸,她也不难想到曾在桐柏山所经历的那些险恶波澜。
王萱抿嘴站在那里,精致如画的脸蛋,有些发白。
看王萱难受的样子,徐怀伸手在她柔嫩的肩膀上摁了摁,说道:“你随我们去桐柏山,王禀相公与你父亲能少一层牵挂。而只要我们在桐柏山扎下脚跟,形势稍缓,官家就算听信馋言,再不信任王禀相公,最多打发王禀相公去哪个地方养老……”
徐怀献上备虏策,内心是希望王禀作为执政大臣离开汴梁,执领一路都防御使,这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局面。
很可惜,徐怀知道他说服不了王禀,所以也没有张这个口。
暮色渐暗,很快就要闭城门了——这个节骨眼上,市巷之间或还没有感受到紧迫的气氛,但京畿守军却严格起来,城门一旦闭上,夜里想出城就困难了。
王禀与景王再次进宫面圣,一时半会不可能什么消息传回,徐怀也想在汴梁城里走走,看看当世最为繁华的城池在被摧毁前最后宛如盛世般的一幕,他亲自送王萱前往史轸家小藏身处,然后送他们出南惠门。
看着周景、郑屠等二十余骑,簇拥四辆马车驶入漫漫雪地的深处,徐怀又信马由缰的在城中策马缓行。
汴梁城虽说远不能跟梦境中曾浮现出的情景相提并论,但与当世其他城池相比,却比徐怀想象中要繁华得多。
南惠门高大宏伟,这时候也有商旅骑着骡马进来,走不久便是香油作坊、客栈、绸缎庄、药房——与前朝不同,大越允许民众打通坊墙经营铺楼,商业活动不再局限于东西两市,这使得汴梁城的街市商贸要比前朝繁荣得多。
在大越,商贾地位也高;宗室子女嫁娶大商贾子女,在当世也是寻常事。
沿街每隔二三百步便会有一座四角砖楼高过近邻的铺院,这是汴梁城里特有的望火楼,在最初规划建造汴梁
城时,城中厢院都建有望火楼,顶部是一座小亭,人立其中可以眺望左右火情,楼下驻守厢军,专司治安及防火。
而此时天色将晚,沿街已有铺院将灯笼挑出,行人未见减少,但望火楼顶的小亭里空无一人,而临近南惠门的几座望火楼底下驻兵房也都改成食肆茶馆……
南惠门城楼附近的驻兵现在是密集起来了,那也是受形势所迫,但徐怀从城内朝城楼看过去,应有的防御措拖几乎都废弃掉了。
虽说大越与契丹、党项人的边衅没有间断过,但这是一座承平一百五十余年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城池,怎么叫居住生活其中的人们相信短短十天半个月,战火就会烧及这座城池?
天很快就彻底暗了下来,徐怀在城里晃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朱府——这时候王孔已经在这里等候。
“官家刚刚下诏使相公兼领京畿都防御使,全权负责京畿备虏防御事,都堂设于侍卫步军司。相公脱不开身,特邀军侯、王举将军与朱沆郎君过去议事。”王孔说道。
殿前都指挥使司(殿前司)、待卫亲军马军都指挥司(侍卫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侍卫步军司)并称三衙,总辖全国禁军,特别是驻守汴梁城及京畿诸县的禁军。
京畿禁军管军将领都隶属于三衙,其中侍卫步军司掌握的禁军最众。
王禀接掌京畿防御事,因陋就简的将都堂临时设于侍卫步军司之中,是最为便捷的,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丁点的时间去讲究其他有的没的。
徐怀与朱沆、王举,在已经逛过汴梁城返回朱府的徐心庵、朱世聪、燕小乙及朱芝等人簇拥下,打马往侍卫步军司驰去。
赶到侍卫步军司,临时设立的帅堂院子里,将吏进进出出。
卢雄走过来告诉徐怀他们,王禀这时候正与三衙官军议事,要他过来先陪徐怀他们在偏厅暂歇。
三衙共有九名管军,虽然也叫都指挥使、厢都虞候,但他们是大越数十万禁厢军名义上的最高将帅,又同时以节度使或防御使衔兼领将职,因此地位不知道要比徐怀他们高出多少。
然而大越自立朝以来,硬是要压制武将出头,三衙管军,哪怕是地位最高的殿前都指挥使也仅有正五品的衔阶。
也就是说,军中九大元帅的官职品阶,仅仅与士臣之中的知州、知府相当。
徐怀作为天雄军都虞侯,所掌握的兵力,基本可以覆盖一州之地的驻防,但论及官职品阶,仅于县尉、县丞相当而已。
也就是说,不管徐怀在边州立下多大的功绩,此时在岌岌的大越王朝里,依旧是芝麻大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王禀与三衙管军商议防务,徐怀、朱沆确实是不便中途插进去,只得先在偏厅等候……
第十章 韩时良
大越立朝之初,禁军皆驻于京畿,按需轮戍地方,两到三年为一个周期,三衙当时是真正的管军衙门。
仁宗朝,为加强地方治安、镇压地方暴动、起义,一部分禁军开始常驻地方,并准许家属随营,三衙对这部分禁军仅剩下名义上的统制权。
到此时,三衙实际上已经演变为拱卫汴梁及京畿地区的三支屯驻大军。
三衙除了正副都指挥使、都虞侯等九名管军将领外,实际与地方禁军都指挥使、都虞侯相当的正副将总计有九十余人。
这时候这些将领要么已经应召赶到侍卫步军司的帅堂大院里等候接见,要么正在赶来的路上,徐怀他们坐偏厅里,不时能看到行色匆匆的将领走进院子。
好些人甚至铠甲都不整,看得出他们在接到令旨时,其人要么不在营中,要么就压根没有进入备战状态。
这些将领与徐怀一样,此时都没有资格直接进入帅堂打扰王禀与九位管军的议事,两边的偏厅又坐不下这么多的人,都三五成群的站在廊下、院中小声说着话。
看这些将领的神态、神色,不要说拿徐怀的眼光,朱沆看了也禁不住直摇头。
与当初在岚州衙院里济济一堂的天雄军诸将相比,中央禁军诸将脸上除了多出些惶惶不安,实在看不出整体上能强到哪里去,甚至还要差一些。
徐怀他们坐在偏厅靠门槛的座椅上,能听到门外廊下也有人小声议论议和之事,甚至有人还拿一百多年前与契丹订立城下之盟后两国百余年大体相安无事安慰自己或安慰别人。
徐怀不再看院中,抱手胸前,心想赤扈骑兵第一次越过黄河南下,诸多准备不足,只要没有人献城,靠这些人守住汴梁城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指望这些人能带着禁军兵卒,与赤扈人野战的。
“你们这是什么话?‘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而火不灭’,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们到这时候竟然还不懂,还想着与虎谋皮,你们对得住身上所穿的这身甲胄吗?”
徐怀正要努力静心养神将门外的杂音摒闭掉,陡然听到有人在廊前厉声训斥这些妄想议和的人。
徐怀诧异拧头朝门外看过去,却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将领,站在院中,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又气又恨的盯住廊下的小声谈论和议之人,怒目而视的样子,似要拔刀将这些议和将领剁碎掉。
徐怀看向朱沆,朱沆摇摇头,表示这个将领他也不认识。
“时良,你莫动气,我们也就随意一说。真论说起来,对赤扈人是和是战,自有官家与相公们决之,哪里有我们这些武夫置喙的余地啊!”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劝那中年将领息怒。
“此际国家兴亡,匹夫亦有其责,我们又怎么能以一句‘自有官
家与相公决之’而胡乱议论?你们就不怕动摇军心?”那中年将领犹是怒气冲冲的训斥道。
廊下诸将似乎都知道这中年将领是什么脾气,虽然有人心里不服气,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去怼他,都是讪着脸避开。
朱沆想起这个中年将领是谁来,侧耳跟徐怀介绍道:“我记得这人了——韩时良曾为鄜延路副总管、延州知州王豫部将,出身贫寒,与党项人作战勇猛善斗,屡立战功,以承信郎调入京中,此时在侍卫马军司任副将……”
徐怀这时候回想起桐柏山匪乱期间,他与徐武坤、韩奇前往磨盘岭侦察敌情时,脑海里突然冒出那段记忆: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徐怀禁不住又探头朝韩时良打量了两眼,削瘦略显疲惫的脸庞确是有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枭勇气度,不由暗暗忖度起来:
韩时良此时才是侍卫马军司的副将,相当于地方禁军的厢都虞侯。
而照既定的历史轨迹,陈子箫应该是趁赤扈人南侵之际,纠集诸匪占据桐柏山,很快就崛起成为堵塞义州、蔡州与唐、邓(南阳盆地)之间的大寇。
新帝前往南阳避祸,韩时良能成为独挡一面的大将,并率部很快消灭陈子箫部,说明他在汴梁防御战期间必然是屡立战功,才得到如此快速的升迁。
而徐怀与陈子箫打了几年的交道,对陈子箫极为熟悉。
即便陈子箫趁乱世纠集群寇盘据桐柏山,根基十分不稳,寇军的战斗力也相当有限,但至少占据绝对的地利。
而韩时良随新帝南逃,上下必然人心惶惶不安,武备难整。
在那么恶劣的局势下,徐怀又敢言他率部能比韩时良更快速歼灭陈子箫所部?
此时徐怀再观他激越的言辞,也是跟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那段记忆是吻合的。
徐怀待要走出偏厅,与韩时良结识,这一刻史轸从帅堂出来,从廊庑朝他们这边快速走来。
王禀此时要应付各方人马,还要尽快掌握京畿驻军的情况,快速调整京畿地区的防御部署,注定他接下来十天半个月都可能昼夜难休——徐怀不敢耽搁王禀的时间,便忍住与韩时良结识的冲动,朝史轸走过去,问道:“王相有事相召?”
“不忙,我们先说一会儿话——枢密副使汪伯潜赶在你们前一脚过来,王相正跟他商议事情,”史轸将徐怀他们拉到角落里,说道,“王相说待汪伯潜离开,再着你们过去相见。”
蔡铤因罪入狱,汪伯潜则成为枢密院的主官。
徐怀想起王孔赶到朱府找他,说王禀临危受命兼领京畿都防御使,执掌汴梁防御诸事,却没有兼领兵部尚书或枢密使这样的职衔,使他的领兵权看上去更名正言顺,
看来所谓的“全权掌握”也是有限度的。
想到这里,徐怀低声问道:“汪伯潜是副帅,王相调兵遣将,需要他的副议才能生效?”
史轸点点头,又压低声音说道:“在宫中王相曾建议急调桐柏山卒入京,协同京畿防御,却是左相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极度劝阻,这事才做罢。”
“……”听史轸如此说,徐怀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表情?
王禀知道他不愿意率桐柏山卒入京,所以之前闭口不言这事,也不问他的意见,想着直接奏请天宣帝应允,将生米煮成熟饭,令他无法拒绝。
王禀却是没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会坚决反对这点。
徐怀对此并无半点意外。
他屡立战功,此时他身为王孝成之子也是大白于世,景王赵湍见面就说矫诏事——事情都捅破到这地步,最终景王、王禀还是拽着史轸进宫面圣,上上下下不就防范着他还心存怨恨吗,怎么可能同意他带兵进入汴梁城?
大厦将倾,王禀想抛开一切顾忌,挽狂澜于既倒,却不想别人心里算计未停。
“你能如愿回桐柏山去,我却没法脱身了——我这次就不应该回汴梁。”史轸叫苦道。
“你就应该留在王相身边,我已经着人护送你家人出城了,你不需要有什么牵挂。”徐怀说道。
史轸除了对敌我形势有着远超世人的卓越见识外,他作为《武经总要》的实际修纂者,对治军统兵及防御事的实务操作,也烂熟于心,只是还没有多少机会付之实践。
王番也好、朱沆也好,以及卢雄、郑寿、吕文虎、王孔等人,在王禀身边所能发挥的作用,可能都不及史轸一人。
徐怀不指望能说服王禀离京,原本就打算将史轸留给王禀,所以这时候也不会理会他的卖惨,又问他:“景王殿下他呢?”
“景王殿下还在宫中——官家及诸相对我们所献的备虏策争议很大,景王极力支持,王戚庸等人则以为既无必要,时间上也来不及。目前这事还没有定论,但依我所见,很可能会进行折中……”
“史先生以为会是怎样一个折中法?”徐怀问道。
史轸说道:“官家很可能会调派得力士臣前往郑州、宋州、魏州、蔡州坐镇,将勤王兵马聚于四地,以限制虏兵肆虐。在四镇节帅的人选上,王相在宫中则建议朱沆郎君出知蔡州兼领南面勤王军都总管,任命你为南面勤王招讨军的前军统制,受朱沆郎君节制——然而这件事还没有定论,王相就不得不急着赶到侍卫步军司来与诸将商议防御事,我也不可能单独留在宫里替你打听消息。汪伯潜刚从宫里过来,对你们如何安置,或许他带来了什么消息,你等会儿见王相,王相便会告诉你………”
第十一章 天命
倘若君臣一心、将卒用命,大越虽说北面的防御形势尽坏,但在河淮、江淮、荆湖、江南、川蜀、关中还有广阔的腹地,在人马、粮秣的规模上,甚至对赤扈人还有着碾压性的优势,备虏策能执行下去,当然能够逆转当前劣局。
然而千古以来,难就难在“君臣一心、将卒用命”上。
备虏策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要将整个河淮地区变成大越的防御纵深,将赤扈骑兵深陷其中而无所得,就需要每一个防御区都有足够的军事潜力进行挖掘。
以西南防御区为例,备虏策是想着将屯兵大营放在蔡州,在蔡州聚集川蜀、荆湖等地过来的勤王兵马,将兵锋北指,限制汴梁与蔡州之间、蔡河两岸的敌军,但战事发展下去,除了需要蔡州以南的京西南路诸州县提供粮草外,更需要从京西南路就地组织兵马,逐步替换掉远程来援的勤王兵马,使得大越在河淮拥有更强韧、更持久的战争能力。
所以需要设立一个都防御使,来掌握蔡州及京西南路的军政大权。
现在这个折扣打下来,朝中看似接纳了他们的一部分建议,不急于将所有勤王兵马都调入汴梁,而在京畿外围新设四镇集结勤王兵马,选派士臣出任节帅,但本质上并没有重视徐怀他们的主张,又或者说对赤扈人、对整个战局依旧抱有幻想,严重缺乏认识。
徐怀他们的主张是赤扈人已经夺得云朔,河东、河北的防御网千穿百孔,拦不住赤扈人南寇,赤扈骑兵主力只要没有受到重创,只要没有在河淮吃到苦头,觉得大越还软弱可欺,必然会一次接一次的南下。
徐怀是在这个基础之上的提出备虏策,不寄予一次就能重创赤扈骑兵主力,而强调防御区的韧性与持久力。
折中方案,将一个防御区的范围从数州缩减为一州,说白了朝中君臣就将眼光盯在抵御赤扈人即将发动的这一次南侵上,以为将赤扈人这一次的南侵抵挡住了,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徐怀对这一点并不意外,甚至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因此他才不愿率领桐柏山卒进汴梁,他还没有觉悟到跟这座城池共存亡。
在偏厅坐了片刻,王禀才得空闲,徐怀与朱沆、王举赶去相见。
除了枢密院副使汪伯潜及王番外,帅堂还有一名身穿官袍、面容削瘦的中年官员坐在一旁。
“不知道胡楷郎君也在帅堂!”朱沆给诸位行礼,替徐怀介绍汪伯潜,以及那个面容削瘦的中年官员乃是兵部待郎胡楷。
“刚刚才到王相这里。”胡楷拱拱手,算是回礼,眼睛却在徐怀、王举身上打量。
得,徐怀想也不用想,兵部侍郎胡楷便是四州防御使之一,而他所部将划归到胡楷麾下调用,接受胡楷的节制。
也没有时间寒暄,王禀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胡侍郎将出领蔡州防御使、知州,兼领蔡州屯营都总管——我最初想着将你部调入汴梁参加京畿防御作战,但官家与左相王戚庸等相公商议,决意在新设四镇划分多个都巡检区,以便充分动员地方兵马;其中之一会在桐柏山新置淮源县,作为一个都巡检区并入蔡州辖下。考虑到桐柏山众人在淮源根基深厚,特使你出知淮源,兼领淮源都巡检使,在桐柏山卒的基础之上组织抗虏乡兵,效命胡楷郎君麾下……”
虽说天宣帝与诸相最终否决掉大防御区的概念,现在搞了一个袖珍版,但徐怀总算是如愿得归桐柏山——而之前一直切切念叨的淮源置县,没想到会在这时得成。
徐怀又赶忙站起来,给今后是他的直属上司胡楷致礼:“徐怀年少得王禀相公扶持,立了一些小功劳,也有顽劣不知艰险、侥幸有所得,以后还望胡楷相公宽侍指点!”
当朝严格说来,只有左右相、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使、副使以及领诸部尚书以上衔职者,有资格被尊称为相公,但胡楷作为兵部侍郎,称其为相公也不算太逾矩。
徐怀对朝中大臣并不熟悉,之前也无暇听史轸他们细说朝中闲事,他对胡楷其人并不熟悉。
大越立朝以来,兵部的职能大部分被枢密院瓜分,仅掌仪卫、武举等事。兵部侍郎早期时甚至都没有职掌,仅仅作为士臣的迁转官?官阶,直到近几十年才列为正式的职事官,但作为兵部尚书的副手,也并多大实权。
徐怀也仅仅就知道胡楷作为从三品的兵部侍郎,在对联兵伐燕一事保持沉默,是中立派。
当然了,徐怀相信天宣帝以及王戚庸等相,再昏庸无能,心里有再多的算计跟提防,在王禀之外的四镇防御使选用上,应该会有一些考量。
而满朝文武也并非完全没有心志坚定的可用之人。
王禀、朱沆、韩时良,以及作为蔡家父子的嫡系,郭仲熊最终能死节于应州,为岚朔军民南撤争取时间,也是出乎徐怀的意料。
因此,王禀举荐朱沆出任蔡州兼领防御使之议,被否决后,天宣帝及王戚庸等相最终选胡楷出来,徐怀心里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值此存亡之际,他愿意给胡楷更多的信任及配合。
胡楷对徐怀的表态还算满意,颔首过又跟王禀说道:
“除了徐军侯、王举将军外,还要从王相这边借走两人。”
“请说。”王禀说道。
“我在秦凤路
任陇州团练使,与其时陇州军将杨麟相识,我想将杨麟从侍卫马军司借走……”胡楷说道。
胡楷前往蔡州赴任,作为节帅,要在蔡州执掌西南诸路奉诏赶来的勤王兵马,他不能离执营军纪、扈卫人身安全的亲兵都没有——他只能从京畿驻军借调一厢禁军作为亲兵前往蔡州主持大局。
王禀眉头大皱,当着汪伯潜、胡楷、朱沆等人的面就抱怨叫道:“汪相与左相他们不愿我将徐怀调入汴梁,你却要将杨麟从汴梁调走,就不想给我留几个用得舒服的人手吗?罢了罢了,还有一人是谁,你不会想着将韩时良也要借走吧?”
徐怀还想提醒王禀用好韩时良,却没想到韩时良早就在王禀的视野之中了,而胡楷想要借走的杨麟,显然也是王禀早就相中的人选。
徐怀想想也是,王禀在流贬唐州、岚州之前,就在京中任御史中丞,他对朝中文武将吏的熟悉程度,是朱沆都不能相提并论的。
大概也就长期在兵部任吏,从底层默默看着朝中各方势力角力的史轸,在这一块能比王禀更为熟悉。
“胡楷哪敢如此贪心?再说杨茂彦随鲁王出镇魏州,在官家面前已经将韩时良讨要过去了,我可不敢不知好歹跟鲁王殿下争韩时良,”胡楷笑道,“我想将朱沆郎君的长子、兵部书令史朱芝借到身边,还要王相、朱沆郎君应允……”
胡楷曾在边州任过职,对中央禁军中的优秀将领了如指掌,说明他并非泛泛之辈,在此存亡之际得任蔡州绝非侥幸,而他此时想着将朱芝调到身边,显然不可能是看中朱芝的才干,大概是希望朱芝在他身边,能更好的跟桐柏山众人进行协调。
也就是说,胡楷并无意咄咄逼人,拿官帽子压徐怀,说明胡楷是一个很务实的官员。
然而,令徐怀震惊的不是这个,也不是韩时良被杨茂彦与鲁王调走前往魏州。
这一刻叫徐怀怎么能不将新帝与鲁王赵观联系起来?
河北还有十多万驻军,在虏兵南侵时,他们无力出城作战,但他们据城以守,也并没有被虏兵歼灭。
在汴梁城将被虏兵围困之际,朝中派大臣或皇子去总辖这部分兵马,不需要徐怀提醒,也必然有人会想到这点。
徐怀只是没有想到天宣帝相中的人选会是鲁王赵观,更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将韩时良举荐给鲁王赵观!
韩时良将成为鲁王赵观麾下的部将?
难道鲁王赵观,就是那个天命之人?
也确实,当大越整个宗室都被赤扈人包饺子,唯有鲁王赵观在外领兵,可不就是那个唯一的人选?
第十二章 安排
王禀为京畿都防御使,汪伯潜作为枢密副使,掌握调兵之权,身在管军衙门之一的侍卫步军司,九位管军大将又在场随时听候调用。
因此胡楷指名点姓,想杨麟随他前往蔡州听用,王禀、汪伯潜点过头,当即就将杨麟召唤进来,吩咐事宜。
杨麟脸庞黑瘦,也无魁梧之姿,看上去多少有些其貌不扬,但气度沉稳,眼睛锐利有神,他看到胡楷坐于帅堂之上,也是微微一怔,但显然很快猜到召他进帅堂的目的,眼眸闪现出异样神彩,更是沉着的给王禀、汪伯潜、胡楷等人行礼。
朝中所有的决定都是在短短一两天时间内做出,很多消息都还没有传出风声去——胡楷出任蔡州都防御使,徐怀他们在跨入侍卫步军司帅堂之前,也不知晓这事,在大多数将领都心思惶惶难安之时,杨麟能有这沉着气度及见微识著的能力,却是不凡。
徐怀坐在一旁,暗中观察杨麟暗藏振奋的神态。
当世的武举及将领迁转存在种种弊端,武将地位被士臣压得极低,却不可否认,从军为将,依旧是当世武人的最佳选择。
也必然会有一批卓识远见、才干过人的武人进入武官军吏群体。
只是他们进入军队之后,受到种种限制,要么屈意钻营,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郁郁不得志,并不能绽露他们真正的光芒。
因此,对平民百姓来说,乱世有如炼狱,甚至大多部分武官军吏都想着平平淡淡的混日子,但对有些武将来说,却从中看到打破藩篱、建功立业、真正展现自己才干的机会。
徐怀却是不怕杨麟有野心,他更怕胡楷、杨麟庸碌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是最致命的。
胡楷也不绕什么弯子,开门见山问杨麟:
“我即将奉旨前往蔡州,在那里统领从京湖、川陕等地集结过来的勤王兵马,以备胡虏入寇——你可愿随我前往蔡州?”
“西南过来的勤王兵马集于蔡州?”杨麟疑惑的问了一句,但随即又挺直背脊说道,“胡公但有吩咐,杨麟怎敢不从?”
“你愿意就好。事情非常紧急,你即刻回军营准备,你部将作为我的亲兵,编入蔡州屯驻大营听候调用,待我请得圣旨便即刻出发!”胡楷说道。
胡楷当即叫杨麟赶回军营去做准备,只等正式的调令下达,就要连夜率部拔营出京,先行前往蔡州。
杨麟走后,胡楷又跟徐怀说道:“我要进宫请辞,还要去兵部处理一些事情,还要匆匆准备些行装,最早恐怕也要明日才能动身——淮源新置一县,官印肯定没有办法新铸,诸事只能一切从简,你什么时候动身,在你离京之前,我们能不能见上一面?天雄军第十厢又最快什么时候能从府州
出发,什么时候能到蔡州,需不需要你星夜兼程赶回府州去领兵?”
胡楷出知蔡州,并非普通的任命,而是作为统领西南诸路勤王兵马的节帅,离京之前还要进宫请辞,在拿到正式的圣旨、符节后,才能名正言顺的指挥西南诸路勤王兵马。
而淮源置县,徐怀担任淮源知县兼领淮源都巡检使,统领所部兵马受胡楷节制,包括新铸官印等等,程序极其复杂,徐怀肯定不能在这个方面耗时间。
好在天宣帝及王戚庸等相公还知道从权,而待胡楷携旨到蔡州,徐怀也不怕地方上会对淮源置县并入蔡州事不配合。
至于天雄军第十厢兵马何时能动身,事实上除了胡族妇孺、乌敕部族众以及工辎营人马早就分批南撤之外,徐怀他们从胜军堡动身,也安排徐武碛、唐盘、唐青、韩奇等率二千余正军即时动身分批南下——
王禀都邀他南下,注定会有一封勤王诏书,徐怀此时怎么可能会拘泥于形式,一定要等到诏书到手再动身,那得耽误多少事情?
却是刘衍、王渊他们作为败军之将,还在府州,就怕没有接到诏书,错过最后以功赎罪的机会,还被罪加一等。
不过,枢密院执掌天下禁军调动大权,在枢密副使汪伯潜面前,徐怀当然不可能说没有调令,兵马就已经上路了,只是含糊道:
“岚州虽破,但岚州兵马都监司移驻府州胜军堡,有王高行、钱择瑞等郎君及诸营指挥在,飞骑传报,诸部便能踏冰踩雪走捷径南下,不需要我专程赶回去——淮源置县,又作为都巡检区并入蔡州,我能早些动身,当归淮源组织乡兵,却不知胡公许我多少兵额?”
从诸路召集勤王兵马以及就地征募乡兵义卒,从来都不是兵马越多越好,一方面要避免滥竽充数,一方面兵马召集起来,粮秣兵甲器械以及赏银都得源源不断的撒进去。
现在胡楷是顶头上司,桐柏山卒驰归淮源以及从淮源新征募的乡兵义卒,吃喝拉撒,徐怀都得找胡楷伸手。
当然,徐怀也不可能漫天要价,得照着胡楷许给他的兵额要,同时也得听从胡楷节制、调令。
胡楷二十岁就考取进士,在翰林院蹉跎八载,差不多所有的意气风发被磨灭后,又到地方历仕知县、司兵参军、通判、知州,转运副使等职,阅历、经验也是丰富无比。
虽然诸多任命都是今日才仓促颁下,胡楷这时候也仅仅是稍作沉吟,便与徐怀说道:
“除诸路勤王兵马外,官家还许我到蔡州后检选乡兵操练。蔡州奏报朝廷隶有乡兵一万两千余众,每年农闲都有操练,兵甲也全,但这事实在是作不得数,倘若能检选六七千可用健壮、操练成军,就谢天谢地了。淮源乡兵刚刚平灭匪乱,作战勇猛,却
是可以多征募一些——我们便以一厢五营乡兵为数,合天雄军第十厢正卒,计五千兵马听你调用。除征募人马外,你回淮源,还紧要在桐柏山北岭,择几座坞寨作为驻营!”
桐柏山主要与义、唐、蔡、随等州交界,但贯穿桐柏山的主要通道,也就是桐柏山道(走马道)是东西走向,从义州(信阳)通往唐州——桐柏山也是被这条道分为南岭与北岭,淮河的上游也大体贴着这条道从桐柏山缓缓流出。
因此,有史以来,桐柏山要么划并义州,要么划并唐州,极少划入北面的蔡州或南面的随州。
此时在桐柏山置县,并划入蔡州,是加强了蔡州南部的战略纵深,但道路不通的问题,却难猝然解决好。
徐怀离京之前,还想单独找王禀谈一谈,便与胡楷约好动身之前再去拜见胡楷再离开汴梁。
胡楷站起身来,与王禀、汪伯潜辞行,待要走出帅堂,朝朱芝看去:“朱芝是要回家一趟,还是即刻随我走?”
“啊?”朱芝有些慌乱的看了他父亲朱沆及王禀一眼,才想起来从这一刻起,他是胡楷的从吏,这个节骨眼上已没有时间给他玩辞别那一套,忙跟上去说道,“我这便随胡公过去,有什么差遣尽请吩咐!”
胡楷走后,汪伯潜又点名将韩时良带走。
徐怀看着汪伯潜与韩时良走出帅堂的背影:汪伯潜很显然与之前举荐韩时良的杨茂彦,都是鲁王赵观一系或者说是端恭皇后的人。
“萱儿已经动身去淮源了?”王禀这会儿才得空闲,问徐怀一些私事。
“赶在南惠门关闭前离开。”徐怀说道。
“我知道你未必愿意进汴梁,我却希望你能进汴梁,但奈何有人不如我所愿——而最初也是要将你部编入郑州大营,毕竟你部兵马也是从府州那边调归,却是胡公坚持要在淮源新置一县并入蔡州,并坚持要将你调归桐柏山,声称你们对桐柏山最为熟悉,能最快将这件事做好。要不然的话,他宁可不去蔡州,王戚庸、汪伯潜他们才不得不做出让步!胡公还是有识人之明的!”
史轸虽然随同王禀、景王一起进宫,但很多时候都需要回避,因此也不是特别清楚景王、鲁国公、王禀等执政大臣在集英殿之间争议防御事的细情。
王禀也知道他所做的诸多事情,徐怀心里未必高兴,但他自认为没有私心,这时候也不惮直接挑明说清楚,避免与徐怀产生不必要的隔阂。
徐怀他没有想到,这次之所以能顺利回桐柏山,竟然不是王禀据理力争的结果。
他这一刻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同时也没有想到,之所以能归桐柏山,最终竟是从未谋过面的胡楷促成……
第十三章 辞行
徐怀没有想到他最终能归桐柏山,竟是胡楷一力促成,而王禀此时则无暇去惴测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朝朱沆看去,说道:
“我作为京畿都防御使,需要心思都放在防御事上,诸营将卒也尽一切可能勉力他们英勇作战,但兵马调动需要随时报备枢密院,也需要时间向宫中禀报战事,我向官提议在枢密院新设一名都承旨,举荐你出任……”
枢密院都承旨,作为职事官,原执掌院主事以下官吏的功过及迁补等事。
此时王禀作为京畿都防御使,对京畿驻军的调动以及防务安排,需要与枢密院保持沟通,同时还需要及时将战情禀于宫中及政事堂。
王禀诸事繁忙,主要精力还需要放在防务,这事需要一个有足够分量,又得宫中信任的人负责。
王番辞官居宅,此时可以统领王禀身边的僚属出入帅堂,却是朱沆最为合适担任此职。
虽说徐怀曾希望朱沆能出知蔡州或知京西南路某州,朱沆也曾希望能与徐怀配合,以便在西南方向组织更强有力的勤王兵马,参与汴梁防御战,但此事已为官家否决,朱沆也无意谋求出京,当即应允道:“朱沆当责无旁贷!”
“我除了想向官家请奏,将王高行、钱择瑞等人及解忠、朱润、雷腾三部兵马调入京中,还想着将刘衍、王渊两部调来参与京畿防御,你们觉得如何?”王禀又问道。
短期内,压根就无望收恢岚州,随着诸多兵马逐渐南撤,岚州兵马都监司也无保留的必要,王高行、钱择瑞等人南下,也是必然之举。
徐怀原本更希望王高行等人与解忠、刘衍等部都去郑州。
郑州作为衔接汴梁与西京洛阳最为重要的中枢,同时还能兼顾黄河北岸、隶属于河东的卫孟等地。
在这次京畿防御战中,郑州的战略地位与联络河北驻军的魏州相当,甚至还要更为重要的一些。
毕竟此时大越所能指望的,还有一战之力的勤王兵马,主要都只能从西军抽调。
西军将是勤王军的主力,其行军路线,主要就是从潼关出来,一路经洛阳进抵郑州;而倘若朝廷能在郑州集结十万西军,赤扈人怎么都要忌惮三分。
不过,徐怀知道他此时说什么,王禀未必全听,而王禀将这诸多建议上禀宫中,也不可能会被接纳多少,他索性闭口不言。
这时候又有人等着进来禀报事情,徐怀便起身告辞离开。
王禀也无暇相送,只是叫朱沆、卢雄代劳。
朱沆送徐怀出侍卫步军司大门,仍为朱芝在胡楷身边任吏之事念挂,说道:
“朱芝虽说要比你年长些许,心思却还是糊涂,他去蔡州任事多半错漏百出,你要替他担待一二。”
“这个自不用嘱咐,而朱芝经历两次伐燕之战,心思要比以往沉静多了,但有这一点在,便不会有多大的错漏,”徐怀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
,“朱沆郎君,是否叫朱桐随我去淮源任吏?”
朱沆犹豫起来。
徐怀又劝道:“这世道已无平安之富贵,而朱桐随我去淮源,我亦可教他战守之道,能真正报效国家。朱家奴仆甚多,留在汴梁城里徒耗粮食,这次应着朱桐将他们一并带去淮源,同时也将老夫人带上,省得朱沆郎君你在王禀相公身边任事,无心去尽孝,也当由朱芝、朱桐代你照顾老夫人!”
“也好!我这时怕是没法脱身,让文虎回府一趟。”朱沆说道。
“吕爷可有家小也要出京,这次便随我们一并离开?淮源穷僻,虽然无法照顾太周全,但我至少不会弃他人独逃。”徐怀看向吕文虎问道。
“多谢军侯,我等会儿回府会一并吩咐妥当。”吕文虎这几年都跟在朱沆身边,这次还是他带人护送朱沆前往府州,当然清楚汴梁已成是非之地,能托徐怀一并带去淮源暂避战祸,总比留在汴梁叫他牵挂不已要好。
“朱沆郎君对胡公熟悉吗?”徐怀问朱沆。
“仅是认得,却无什么接触,”朱沆说道,“胡公乃是荆湖北路鄂州人士,二十岁便进士出身,在翰林院任事八载,历仕地方,曾任荆湖南路转运使,后调京中知判枢密院——蔡铤归京,朝中密议联兵伐燕事,枢密院、三衙将吏大多附从,胡公未议,曾为蔡铤不喜,转任兵部侍郎,这几年在朝中甚为沉默,与京中权贵接触了甚少,听人说他喜独居读书,不喜交际会宴!”
枢密院,除枢密使之外,还设副使、院判,皆为副贰,虽说都是从三品,却绝对比兵部侍郎权高位重。
也就是说,胡楷当初虽然没有像王禀那般激烈的反对联兵事,实质上也是反对者,还因此受到排挤打压。
很可惜徐怀早年的梦境早就支离破碎,而偶尔从脑海中浮现的记忆片段也太有限,只能助他大体明晰大越将遭受何等惨烈的祸事,却无法一一去辨识洪流之下诸多人物的命运。
“胡公要我在离京之前见他一面,朱沆郎君可知胡公家住何处?”徐怀问道。
朱沆有些卡壳。
平时替朱沆打理诸多杂务的吕文虎却知道胡宅住址,说道:
“汴河藏金桥过去铁簸箕巷第一家便是胡公住宅——胡公在鄂州有无家人不晓得,但他夫人三年前病逝,郎君曾着我吊唁,听说胡公并无续弦,两子,长子胡侁也考中进士,出京任官,在哪里任职却不清楚,次子胡渝尚在胡公身边,此番应该会随胡公南下蔡州赴任。”
胡楷这等人物出镇地方,都有资格自辟僚属,而得力能干的子弟,倘若还没有走上仕途,当然便是僚属里最重要的成员。
就像王番暂时辞职,此时留在王禀身边占据最重要的幕席。
想到这里,徐怀又朝侍卫步军司的大院望了一眼,他拜见王禀时,王番一直坐在一旁,印象里都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
这多少叫徐怀有些失落。
“行
,我这就前往藏金桥去等胡公面圣。”徐怀说道。
“我派一人领你们过去。”
此时夜色渐深,形势紧张起来,城内也开始净街,吕文虎怕徐怀他们摸不清道路,直接吩咐一名朱府奴仆领徐怀他们去胡楷宅上。
…………
…………
虽说连接四座主城门的大道乃是汴梁城里的主街,但汴河穿城而去,两岸却是汴梁城最为繁华的场所,藏金桥、铁簸箕巷都好辨认。
徐怀他们策马而行,一炷香便赶到铁簸箕巷。
不像有些官员,得任权位,宗族之中老老小小都攀附过来,府邸也非常的奢阔、热闹。
胡楷年轻时入翰林院,职卑位轻,之后长年历仕地方,再回京中虽得任高位,但与蔡铤、王戚庸等主战派不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踢出汴梁,因此既然没有将父母叔伯及血缘关系亲近的子侄接来汴梁,也没有叫宗族中人攀附过来。
夜色下,徐怀看不出胡宅有多大规模,但通报姓名,由门人领着穿过垂花厅往中庭走去,胡宅十分冷清是能看得见的。
“二位便是徐怀徐军侯、王举将军?”一名二十三四岁、相貌俊朗的青年站在中庭恭候徐怀、王举等人的到来,说道,“父亲刚刚派人传信过来,说徐军侯有可能会直接过来见上一面,叫胡渝在宅子里等候徐军侯。”
“徐怀见过二公子!”
胡楷作为节帅出镇蔡州,地位要比寻常意义上的知州高多了,徐怀在他麾下听用,同时又是胡楷极力促成的关系,才得归桐柏山,他此时在胡楷次子胡渝面前,自然也是持行甚恭。
院子里胡家奴仆正收搭行装,几辆马车就停在前院,胡渝请徐怀、王举、徐心庵等人到客堂坐下等候,正说话间一名有孕在身的美貌少妇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站在檐下神色为难的探头看过来。
胡渝告罪一声走出去,徐怀隐约听到他们二人在廊前说话:
“你随父亲大人去蔡州赴任,我可以走到我爹爹家去,你不要牵挂,也省得你分心照顾我——”
“父亲派忠叔回来,说及要你与我们一起去蔡州,方便照料。”
“哪有什么方便?我这身子在城里连马车都坐不得多久,此去蔡州三四百里路程,雪地颠簸,我吃些苦无所谓,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吃得消?”
“要不等父亲回来再说?”
当世马车没有避震结构,这么冷的天气,徐怀都宁愿乘马而行,也不想坐那马车——对有孕在身的妇人,乘坐马车不仅是非常辛苦,也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
胡楷坚持要次子胡渝将有孕在身的妻子一并带去蔡州,很显然他对形势的严峻是有清晰认识的——这么看来,胡楷坚持要在淮源置县,并纳入蔡州,是希望桐柏山能成为蔡州往南延伸的战略纵深。
这样的见解与认知,在当世已属难得了。
第十四章 调令
徐怀走将出去,对廊前正愁眉莫展的胡渝说道:“少夫人有孕在身,确实不宜长程乘坐马车,可吩咐仆众备一顶步辇前往蔡州……”
“步辇?”胡渝有些迟疑的问道。
步辇也就轿子。
坐轿子前往蔡州,坐的人是舒服了,但抬的人呢?
四五百里地,驿道又积满冰雪,可能要两天内赶到蔡州,一顶软桥加上身怀六甲的孕妇,差不多两百斤,有几个健壮汉子,能吃得住这样的辛苦?
胡渝为难的看向院中奴仆。
胡楷身为士臣,但不像蔡铤阴养私兵,在京畿也没有大片田庄,不像朱沆没事喜欢在宅里养上百家兵充场面,需要有吕文虎这样的强豪压场面。
胡宅府上也用一些仆从奴婢,但主要就是照顾起居、打理杂务,就没有一个是孔武勇健之人。
徐怀将这事承揽下来,说道:“二公子尽去准备,我们这些军汉,没有其他本事,轮换着抬一顶步辇赶往蔡州,不会耽搁胡公的行程。”
“那就多谢军侯相助!”胡渝未必意识到形势有多严峻,便他也很少忤逆他父亲胡楷的话,见徐怀出手帮他解决难题,当然高兴。
不过,替胡楷、胡渝父子妥贴考虑的,并不是仅有徐怀一人;没一会儿功夫,便见一名二十岁刚出头的青年武将,带着一队骑军健锐赶过来。
杨麟其部乃是两千五百名马军,冰天雪地的,即便人人乘马,大规模行军的速度也不可能太快——在这冰雪天日行百里就算是快的。因此,杨麟会在接到调令之后,直接率部拔营出京赶往蔡州。
杨麟担心胡府人手有限,着其子杨祈业率部一队人马过来听候调用,同时保护胡楷、胡渝父子前往蔡州的途中安全。
徐怀也不得不承认杨麟的考虑是周全的——虽说他预料到赤扈骑兵大规模往河淮地区穿插,会在十天之后,但不意味着赤扈人小规模的斥候兵马不会提前渗透过来。
胡楷不与杨麟所部同行,要尽可能的压缩时间,以便能在汴梁多逗留些时间,同时也能更早赶往蔡州;胡楷在小队扈卫的簇拥下,单独出行是速度最快的,但他的人身安危却需要慎重对待。
当然了,胡楷调杨麟所部一同去蔡州,就是作为亲兵使用。
再看杨麟对胡府情况很熟悉,其子杨祈业与胡渝也是相熟,徐怀便知道胡楷、杨麟在京中就有往来。因此这些琐碎之事,他也不会去跟杨麟争抢功劳。
片晌后,一名健仆气喘吁吁赶到胡宅,进来先跟胡渝禀报胡楷此时的行
踪,又问道:“二公子,天雄军第十将徐怀可在此间?”
徐怀适才就在侍卫步军司帅堂里面跟胡楷匆匆见了一面,还没有机会跟胡楷身边的扈随打照面,这时候站起来问道:
“我就是徐怀,不知道胡公有何事见召?”
老仆说道:“老爷便猜你们应该到这里了,特派我回来,着你赶往枢密院领取调令!”
太原被围,河东都部署司名存实亡,天雄军残部的调动,就归枢密院直辖,理论上就需要枢密院的调令,才能一路过关穿城,前往蔡州。
而京畿驻军,这两天陆续会有一些兵马随诸镇防御使离京,也需要枢密院签发调令。
徐怀同样也需要一张调令,才能名正言顺的率领桐柏山卒进驻淮源。
既然胡楷有召,胡府这边又有杨麟之子杨祁业帮衬,徐怀当即也不再耽搁,便与王举、徐心庵带人,策马随老仆往枢密院赶去。
枢密院作为两府之一,位于皇宫正南、御街东侧。
汴梁城的御街足有两百步宽,两侧建有长廊,又用红黑杈子(拒马)分作四道,平时两侧许民众及普通官员通行,正中央的御道则严禁官民随意闯入的。
今夜特殊,值守御街的巡铺兵,听胡家老仆说徐怀他们是赶往枢密院接受调令,便允许他们直接御马进入御道驰行,片晌之后便赶到枢密院。
枢密院此时灯火通明,徐怀与王举、徐心庵走进枢密院衙厅大院,看到这里也是车水马龙,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徐怀他们没有看胡楷的人影,却见杨麟、朱芝站在角落里等候。
“杨军侯,你也过来了?”徐怀走过去,跟杨麟拱手致意。
“徐军侯、王将军,你们也过来了!”杨麟拱手还礼。
“这边是什么一个状况?”徐怀看向朱芝问道。
“官家已经颁下勤王诏,枢密院要连夜将所有的调令签发完毕,还要派人携带调令,随同宫中的传诏使者一同赶往各地传诏调兵勤王,”朱芝解释眼前枢密院内部的混乱与忙碌,说道,“而这次勤王兵马又不直接进驻汴梁,直接四镇集结,接受胡公等四镇防御使辖管,所以诸多调令不仅需要胡公等四镇防御使副签,还要胡公他们选派精明能干的军吏,跟随传诏使者赶往各地催促出兵——这边有一阵忙碌呢!”
接着朱芝又将徐怀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葛钰那小子跟随鲁国公在衙堂里面,刚刚与我遇到,眼神像要吃人……”
“哦!我们且不去管他,你还能真将你给吃了?”
徐怀撇嘴一笑,对这样的事并不觉得奇怪。
葛家原本
就与鲁国公赵观亲近,即便葛伯奕削职为民,葛钰等人暂时也不可能从军为将或步入仕途,但不妨碍他们作为私属,在鲁国公赵观身边走动。
而大越立朝以来,皇位相传较为有序,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皇子的限制很严——国公府、亲王府所用几名有限的官属,主要是照料皇子起居,还是宦臣为主。
赵观此时有机会出镇地方,实际能用的人手非常有限。
不说葛钰了,葛伯奕倘若能抹下脸来,也极可能会作为僚属,追随鲁国公赵观前往魏州坐镇。
虽说天雄军溃灭之后,岳海楼欲趁葛伯奕前往雁门负荆请罪途中行刺然后嫁祸给徐怀,葛伯奕、葛钰因此对岳海楼怀恨最深,但显然不会因为徐怀出手揭穿岳海楼、救下他们而心怀感激。
这些心胸狭窄的小人,心里只会记恨朔州被夺兵权之事。
不过,徐怀此时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他此时更不会觉得葛伯奕、葛钰父子会是他的对手;将来要有什么大麻烦,也是鲁国公身上。
难道说葛家父子不进馋言,鲁国公对他们有好感了?
很快胡楷就亲自走出来,将徐怀、杨麟、朱芝领入偏厅,从传诏使者以及枢密院主事手里正式接过诏书、调令。
“有祁业暂时留在我身边就好,你们即刻动身——特别是徐怀,淮源置县划归蔡州,还需要跟唐州、泌阳县进行交涉,此外征募乡兵操练,时间也极为紧迫,耽搁不得……”程序上的事走完,胡楷就催促徐怀、杨麟尽快动身。
“好。”
徐怀爽脆答应下来,尽管他不觉得自己需要争这两三天的时间。
这两年来,徐怀虽然不在桐柏山,但铸锋堂在淮源的势力一直都在稳步发展。
更关键是桐柏山匪乱,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打破掉最为顽固的宗族藩篱,同时又有徐武江、徐武良等人坐镇淮源,苏老常、徐武坤他们也早一步带领胡族妇孺、乌敕部众人及工辎营撤回到淮源。
他们在桐柏山征募两千五百名乡兵的事完全没有碍障,将工辎营老卒正式入编,兵额就足够了。
徐怀掌握两千五百名乡兵,掌握两千五百名正卒,同时又是奉朝廷诏令行事,他倒是想看看唐州及泌阳县有谁会站出来,为淮源置县划归蔡州设置障碍。
说到底,就是铸锋堂崛起于桐柏山匪事,又经历两次北征伐燕,已经储备了一批干练且精力充沛、用起来如臂使指的人手,将淮源县衙、都巡检司的架构组织起来,不像胡楷到蔡州,必须要接纳、借助地方原有的势力,才能将工作开展起来……
第十五章 大营
出汴梁城往南,皆是一马平川,众人也没有刻意循着驿道而行,直接从京畿属县尉氏踩踏冰雪往南,经鄢陵,渡过颍水,从许州(许昌)、陈州(周口)之间南下,便进入蔡州境内。
蔡州治上蔡,胡楷都还没有动身抵达蔡州,徐怀他们当然不会进上蔡州,而是从上蔡城西穿过疏林继续往南渡过汝水。
这时候地形已有一些起伏,蔡州南部、西部属于伏牛山东麓、桐柏山北麓的丘陵地带。
再往南进入确山县境内,从南往西举目眺望过去,积雪的苍莽山岭连绵起伏,大复山、金顶山、灯台架山三座较大山脉依旧横亘在蔡州的西南方向,与南阳盆地隔开。
桐柏山南北岭以及支脉大复山属于唐州泌阳县,而同为桐柏山北岭余脉的金顶山,以及作为伏牛山东麓余脉的灯台架山则分别属于蔡州下辖的确山县、舞阳县。
除了桐柏山南北岭之间的走马道,可以从义州方向进入南阳盆地,以及伏牛山东麓与灯台架山之间的方城缺口历来都是南北争衡的兵家必争之地外,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也有谷道,可以从蔡州确山县境内直接进入南阳盆地。
而金顶山与灯台山虽然分属不同的两大山脉,两山之间北部地区的地形较缓,形成相当开阔的谷地,也有很多人栖息繁衍其间,但两山的西南又有山脉横亘,将谷地以及北部的丘陵区与南阳盆地隔断开。
天宣八年元月一日,徐怀、王举、徐心庵与周景、牛二、燕小乙、朱世聪等人及百余扈骑的簇拥下,抵达确山县城西南的大腹山东北麓山脚下。
郑屠、王宪率二十余骑护送史轸家小及王萱坐马车南下,虽然早一夜出发,但因为马车需要走驿道,这时候却被徐怀他们追上了。
而早就得到消息徐武江、徐武良以及提前赶回桐柏山的苏老常、徐武坤、范雍、王峻、范宗奇等人,这时候也得信,赶到大腹山来与徐怀、王举等人会合。
虽说柳琼儿与徐怀他们差不多是同时从府州出发南下,但柳琼儿没法能扛住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策马而行的辛苦,她跟随大部队南撤,这时候还没有回到淮源;还要拖后五六天才会抵达桐柏山。
徐怀勒住缰绳,停马驻足在大腹山脚下,眺望四周。
虽说离开桐柏山才两年时间,却恍如隔世。
两年前他与徐心庵、殷鹏、唐盘、唐青等人护送王禀前往岚州赴任,主要还是想着北地形势崩溃时,能尽可能多的聚拢桐柏山卒撤回淮源来,叫在匪乱中元气大伤的淮源多少恢复些生机。
这一目的已经得到很好的实现。
桐柏山匪乱之后,差不多有六千多匪兵被充入岚忻等地的禁厢军中参与北征伐燕,徐怀通过大同撤军以及从萧林石那里接
收一部分俘兵,总计将有四千多桐柏山卒能够撤回到桐柏山来。
除此之外,还有四千多胡族妇孺及八百余乌敕部族人已经分批迁入桐柏山里。
这些多多少少弥补了淮源在桐柏山匪乱中损失惨重的人口。
然而在接下来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可能十年、乃至数十年的河淮战事之中,却不知道会有多少桐柏山卒将在沙场之上马革裹尸!
形势严峻,众人也没有太多别后重逢的喜悦,简单寒暄过,徐武江说道:“昨日得你传回消息,我们召集熟悉大复山、北岭地形的一些老人,讨论了一宿,有个地方符合你的要求——我们这就直接过去看一下?”
“好,我们直接过去走一趟。眼睛看到的,要比说的来得直观!”徐怀说道。
朱桐率领朱府拖家带口的仆役两三百人护送朱府老夫人行速要稍慢一些,徐怀安排先护送史轸家小前往确山县城暂歇,等朱桐他们从后面赶上来,再一并从义州(信阳)借道,走容易走的桐柏山道前往淮源。
徐怀在与徐武江、徐武坤、苏老常、范雍等人会合后,则直接沿着大复山北麓与金顶山之间的谷地,往西南方向策马而行。
虽说确山西南分作大复山、金顶山,但同属桐柏山北支余脉,地形粘连,两山之间的谷地也是连伏不平,沟壑交错。
虽然这里早年也有谷道可往南阳盆地之内的唐州泌阳城,但大复山、金顶山在行政规划上,却分属京西南路唐州、京西北路蔡州。
不仅两山之间的谷道,长年没有哪个地方愿意出资修缮,附近的山寨盗寇隔三岔五打个家劫个舍啥的,两边的州县衙门也是互相推诿。
徐怀他生父王孝成出知唐州时,对桐柏山及附近的山寨势力都进行了严厉的打击,但王孝成调离唐州之后,桐柏山道因为主要位于唐州泌阳县境内,地方宗族势力相对团结一些,得到很好的维护,地方势力同时也从日益活跃、繁荣的商贸上获得很大的利益。
却是金顶山与大复山之间的谷道很早就废弃了,仅有确山县境的个别商旅有时会贪图近路,才会试图走这条道去泌阳或泌阳以南的地区。
徐怀他们策马在大复山北麓的崎岖谷道里缓行十数里,最后停在溪沟前停下来。
“滚石冲就在这里!”徐武江勒住马,指着眼前的溪沟跟徐怀他们说道。
徐怀抬头看过去,就像这条名为滚石冲的溪沟,仿佛一刀将大腹山东段劈出的一道裂口,山嵴处也明显的凹了进去。
“这条溪沟不仅是横穿大腹山东麓的捷径,从大腹山东南麓,还有一条小径横穿桐柏山北岭,直接穿插到淮源镇去,能将从淮源到确山县的路程缩短到六十里——倘若不然,走桐柏山道东段义州境内绕行,从淮源镇到确山县则
有一百五十里,”徐武江说道,“不过这条小径,以前仅有猎户山民走,非常的崎岖险峻,大部分路段都无法乘马通过!”
“那我们先安排人将马匹牵去确山,我们还是要实地走一趟,才能确认这条野道值不值得、能不能够开一条走马道来!”徐怀翻身下马来,将马背上的刀弓箭囊解下来,自己背上。
淮源位于桐柏山深处,虽然桐柏山道与东北面的淮北平原以及西面的南阳盆地相接,但桐柏山道到处崎岖狭窄了一些,即便是机动性强的马步军,要是大规模出动,从义州境内借道出桐柏山,最快也需要两天才能进入确山县境内待命。
从方便快速出动、增援作战的角度,徐怀不可能将主力兵马驻扎在桐柏山深处的淮源镇(县)。
徐怀离开汴梁时,胡楷对桐柏山地势不熟悉,但也要求徐怀在桐柏山北麓,寻找合适的寨子,将招募、集结起来的兵马驻守其中进行操练,目的的就是在需要时,能更快速的调动徐怀所部。
徐怀此时身兼淮源知县及淮源都巡检。
淮源置县,为了方便集中发动、集结桐柏山内部的资源,对桐柏山各乡各寨进行有效治理,县衙自然要放在腹心之地、在匪乱期间已经筑城的淮源镇。
而都巡检寨作为防虏备敌的大营,不是一定要跟县治放在一处,主要还是服从作战方便、利于防御这个目标。
徐怀现在就是要大复山北麓或东麓选择一个地方,修建桐柏山卒的大营(都巡检寨),驻守其中备战。
不过,从更长远的战略出发,都巡检寨选定好,还要在与淮源镇之间开僻出一条直接相连的通道来。
不然的话,等到虏兵大举南下,信阳及方城北部的通道一旦被切断,都巡检寨与淮源之间即便翻山越岭能联系上,但数以万计的物资与兵马调动,如何实现?
数以千计的人马驻守大复山北麓的大营,每日消耗的粮秣,将数以万斤计,物资通道被切断,后果会有多严重,还需要问吗?
而倘若不能直接从桐柏山北岭及大复山开僻道路,淮源从义州绕道到滚石冲,差不多有一百六七十里地,绕太远了;这也将不利于使桐柏山变成蔡州的纵深腹地。
徐怀倘若要将大营建在大复山东麓或北麓,一定要开一条道直通淮源。
这么做,甚至不是为了这一次防御作战,更多是为河淮大部分地区失陷后,他们如何依赖桐柏山作为腹地,将相当的虏兵主力牵制在桐柏山以北,以便能在江淮、荆襄之间建立更广阔的防御纵深。
中原能不能真正抵挡住赤扈人的入侵,徐怀真正是寄望在江淮防线的组织与建设上,到时候桐柏山将是这条防线的桥头堡……
第十六章 交接
滚石冲说是横穿大复山的捷径,其实就是积满乱石的野沟子,春夏时,四周山岭的雨水会汇聚到这里来,而秋冬旱季,河床干涸,才勉强能叫人行走,地形也就比两翼的悬崖峭壁稍微好看一些。
桐柏山北岭那条小径,情况差不多。
这条路要是好走,也轮不到拖到今时,等到徐怀去开发。
然而结合桐柏山北岭及大复山的地形,这一条道却山中唯数不多可以开道搭桥,建造栈道的地形。
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巨大的耗用,同时也非三五个月就能将这条道打通。
一天一夜,徐怀他们翻过北岭,出现在淮源镇对岸的津口袍裳褴褛,但他们又携带刀弓、穿着铠甲,叫对岸镇民看了还以为又有盗匪穿山袭来,不少人惊慌往城里逃去,城头的守兵差点都要敲响示警的钟鼓。
天宣五年王禀经雁嘴崖进入淮源,淮源在淮水与白涧河相交的东南谷地里,是一座标准的繁华镇埠。
虽说经历了长达大半年的匪乱,但淮源镇埠并没有被诸寨联军攻破过,仅仅是外围屋舍被拆除,取砖石梁木建造土垣抵挡匪军。
匪乱期间淮源还修建了城墙,当时行权宜之计,在土垣的基础上继续夯土填高,相比较正儿八经用版筑法建造的夯土城墙,基础要差了许多。
这两年来为防止城墙有可能被暴雨冲塌,各家又筹资两万余贯钱粮,给城墙覆上砖石,甚至还在走马道穿城而过的东西两座城门之上修筑了城门楼。
此时的淮源峙立在桐柏山南北岭之间的谷地里,规模虽然不大,却也颇具规模,更不要说城中屋舍铺院鳞次栉比,比普通的小县城还要整饬繁华得多。
不过,在此之前淮源始终未能置县,正式的官方机构还是淮源巡检司,巡检使却非邓珪,而是从邓州调来的唐继尧。
邓珪虽说清剿桐柏山匪乱有功,除了散官衔提了两级、得了一些赏银外,实际并没能在唐州或路司得到更为重要的任务,一年前是淮源巡检使任满之后,调回京西南路都部署司任职。
唐继尧的年纪与邓珪相仿,履历也相仿,武举出身,进入军中任职,曾在京西南路驻泊禁军之中任指挥,又在好几处巡检寨轮流任巡检使。
唐继尧是新调过来的,与桐柏山众人没有什么故旧之情,好在晋龙泉调到县里任统领县刀弓手的都将,徐武江得以接替晋龙泉担任巡检司乡营都将,实际掌握了巡检司内部的话语权。
不仅乡营之中都是当初参与剿匪的老卒,大姓宗族势力在桐柏山匪乱之后也进行了大洗牌,徐家、唐家、晋家变得更为团结,仲和虽然没有随徐怀他们北上,志在考取功名,但乡司有什么事,也都是与徐武
江保持一致。
唐继尧也不是初生牛犊,他与刚到淮源任职的邓珪一样,巡检司但凡有什么事情,都推到徐武江头上,他也乐得在淮源熬年资,等任期到了便调换他地。
徐怀既然已到淮源,当时没有时间赶去鹿台寨与族人叙旧,而是与王举、徐武江、徐武坤、苏老常、郑屠、范雍等人直接踩冰过河,进入淮源城,赶去见唐继尧。
“莽虎回来了!”
徐怀与徐武江还没有进城,淮源就轰动起来。
想想他当初在淮源风骚的表现,别人想忘记他都难。
“怎么这般落魄样,这么多年也没有一匹马,是不是在北面吃了大败仗,灰溜溜的逃回了?听说河东边军被打得很惨啊!”
“你没看莽虎这两年在北面掳了那么多胡姬送回桐柏山,怎么可能会吃败仗?他要真吃败仗,一定会跟胡虏耗上,怎么可能轻易逃回来?看他们这样子,多半是他脑筋不会拐弯,得罪了上峰,说不定一怒之下杀了上峰,逃回桐柏山了呢。”
“要说莽虎这口味也实在是重,那么多胡姬,都挑不出几个耐看的,一个个又肥又壮,味还重,他还当宝似的送回来!你们说柳姑娘多水灵的一个美人啊,难道还不能满足这莽货?”
“徐怀,你怎么回淮源了?”
却是驿丞程益一早从驿馆出去,手里提着钓杆,想着凿开一处冰面,悠然钓上半天的鱼,打发无聊之极的时光,却不想看到徐怀等人朝巡检司那边走过去。
淮源筑好城墙之后,巡检司衙门及驿馆都迁入城中,白涧河西岸的军寨也就闲置下来。
驿站兼传文牍,程益对云朔惨败知道得要比普通人多,但也仅于限于公开的驿传以及传驿人员的议论——因此他看到徐怀突然出现在淮源,也是更为吃惊。
“老程,你在这里正好,随我去见唐军使!”徐怀拽住程益说道。
驿丞虽然是无品小吏,却是与唐继尧代表州县驻扎于淮源的唯二人物;徐武江这个都将以及其他武卒队目,更多是地方推举起来的。
徐怀现在要接掌淮源的一切,当然也包括程益此时所负责的驿传。
唐继尧同样没有携带家属赴任,昨夜喝醉了,又从天香阁搂了一个姑娘回来狠狠操|弄了半宿当是过年节,这会儿姗姗从炕头爬起来,听到前衙嘈杂声,走过来看究竟,却见徐武江带着一大群脸面陌生的武卒径直闯进衙院。
虽说唐继尧平日里尽量保持低姿态,与徐武江和平共处,也差不多将乡司所有事务都交给徐武江他们负责,但他到底是巡检使,是朝廷在淮源唯一有官身的人物,这会儿也禁不住沉下声,问道:“徐都将,他们都是何人,怎么能随意携带刀弓闯进衙堂?”
“可是唐郎君?在下徐
怀,奉诏率本部兵马驰归淮源置县,并归蔡州管辖,以备虏事——此乃诏函,还请唐郎君一阅!”徐怀直接将手头的诏书、调令等诏函递给唐继尧阅看,说道,“此事原本要先通报路司、州院,但虏兵随时会南下侵入河淮,还请唐郎君看过诏函后先给我们方便!”
“赤扈人要打到汴梁了,怎么会这么快?”程益震惊问道。
“事情有些复杂,还待唐郎君行过方便之后,我再给你们解释!”徐怀说道。
时间太紧迫,他们在途中又已经用过三天时间。他没有时间逐一去解释当前复杂而严峻的局势,要解释也要等将各寨的都保、耆户长都召集起来一并解释。
照正常的程序,徐怀所携诏函,应该先出示给京西南路诸监司,由诸监司行文到唐州,并与蔡州派员一起审定边界之后,淮源才能正式置县并划归蔡州管治——徐怀直接出示诏函,唐继尧大可以不认。
然而人的名、树的影,唐继尧之前没有跟徐怀打过照面,但在调任淮源之前、之后,都没有少听人提起过徐怀。
唐继尧作为巡检使,哪怕仅是九品微末之位,对河东、河北的形势还是比常人了解得更多——情知现在形势严峻,徐怀又有诏函在身,他要是添堵,岂非嫌弃自己项上的头颅太稳当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诏函有假,乃是徐怀伪造,也该是州院及州兵马都监司调兵遣将杀入淮源讨逆,他犯得着跟徐怀犯倔?
“形势危急,一切从简,唐某怎敢不给徐军侯方便?”唐继尧拱手致礼道。
徐怀以都巡检使兼知淮源,除本部两千五百正卒外,还要奉诏在淮源招募两千五百乡兵操练。倘若淮源不从唐州划出去,徐怀这一刻在唐州就已经在知州董成之下,与通判并尊的第二、三号人物了,诸曹司参军地位都要差徐怀一些。
唐继尧既然认为诏函不假,当然也是执礼甚恭。
“唐郎君,你倘若想留淮源共御虏贼,我自当会极力向防御使推荐重用你;倘若你要回泌阳,我可能要等诸多事先安排好,才能派人陪你一起去见董知州办理交接事宜!”徐怀说道。
“没关系,我先回泌阳在董郎君面前禀告这事!”唐继尧目前就知道伐燕军溃灭,契丹残地云朔燕蓟等地尽落赤扈人的掌握以及太原被围,他并没有意识到汴梁有可能会陷入敌围,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想赶去汴梁勤王。
而他乃是京西南路都部署司所辖的武吏,他要抽身而走,徐怀也不便强求,当下将巡检司衙门几名书办以及武卒队目召集起来,宣读诏函,简单的交接仪式便算完成。
唐继尧也是爽利,找了两名老卒收拾行囊,从徐怀这边讨要一纸文书,便将巡检司衙门交给徐怀,直接乘马赶往泌阳而去……
第十七章 县政
唐继尧来淮源赴任时,身边就带有几名老卒伺候,这时候也是带着这几名老卒,直接将行囊收缀妥当,捆到马背上,便赶到前衙来找徐怀、程益辞别,临了还从徐怀讨了一纸字书,便算完成交接之事。
看着唐继尧乘马扬长而去,程益半晌还没有回过神来,发愣的跟徐怀说道:“这些诏函都是真的?”
程益与邓珪不傻,剿匪事进行到后期,徐怀到底是不是蠢货,他们怎么可能还看不清楚?
问题是,程益却又非常清楚徐怀的行事风格,是那样的特立独行、不可揣度。
倘若犯事了,不容于朝廷,却胆大妄为伪造一份诏函,接管巡检司,然后占据桐柏山称王称霸,这在程益看来,这是徐怀完全有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再者说了,近一年来,徐怀往桐柏山送回多少人来?
而徐怀乃王孝成之子的事,程益也都有所听闻了,这叫他如何不忐忑:这丫的不会想在桐柏山扯旗造反吧?
“怎么,要是这诏函有假,老程你也要学唐继尧逃之夭夭?”徐怀侧着脸,看向程益问道。
“我说徐爷,你可别吓唬我啊,”程益哭丧着脸叫道,“这穷乡僻壤之地,我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你这突然带着百十人跑回来,说要接管巡检司,你怎么叫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再说,赤扈人不是刚打下燕蓟,河北诸镇都还在,也没有听说太原失陷,怎么就汴梁危急了呢?”
“唐继尧都不管不问,直接走人;你要担心诏函有假,你也可以学唐继尧啊!”徐怀笑道。
程益唉声叹气道:“唐继尧是都部署司的武吏,走出淮源,到董知州那里交待一声,就径直回襄阳去,这里屁股上留下再多的屎,都不用他来擦。我要逃之夭夭,顶多是逃回泌阳城,但我知道真要有事,这小小的桐柏山,经不住你的大棒槌乱捅啊,最终你还不得捅到泌阳去?”
“诏函不假,汴梁危急也不假,淮源置县更名楚山,也是不假,你倘若愿意留下来担任主簿,我便与你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怀说道。
“老程,你晨间一壶酒,今儿应该是还没有饮酒,胆子便小了!我与你去喝一壶,这诸多事,我来与你细细分说!”郑屠搂住程益说道。
徐怀挥挥手,由郑屠跟程益解释一切,他也省得费唇舌——要不然,等诸大姓宗族的都保、耆户长都过来后,他有几张嘴够用的?
不管怎么说,徐怀是不会让程益离开的,拿绳子捆住也要将他留下来。
桐柏山占地太广,即便是从泌阳单独划分出来,也够得上一座上县;而上县了,除了知县或县令外,朝中还会委派县丞、县尉、主簿等职事官共掌县政。
然而一切都仓促,吏部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有办法找几个合适又乐意的低级官员塞到淮源来,胡楷则要徐怀直接找几人先用,然后由他一并举荐上去。
徐怀用徐武江、苏老常他们,将县衙、都巡检司的框架搭起来容易,桐柏山也绝对不缺干练之人。
然而不要说徐武碛、徐心庵以及郭君判、潘成虎等
人了,徐武江、徐武良都有勋功在身,就算不通过科举,也是可以举荐担任主簿、县尉等低级官职的。
不过,在桐柏山里,除了程益,还找不出第二个精通案牍文书之事的人来;即便徐怀知道程益更擅工造之事。
在从滚石冲翻越大复山、北岭回淮源的途中,徐怀就跟徐武江、苏老常他们商量过县衙的人事安排。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淮源正式置县,人口也要在十万开外,事务性的工作绝对不会少。在主官知县以及县丞、县尉、主薄佐贰官之外,吏、户、礼、刑、兵、工六房具体负责刑狱、粮马、田赋、缉私捕盗、田亩、营造、征募等事,还要有三班衙役以及看守城门、巡逻街巷的刀弓手、看押县狱的狱卒。
苏老常虽然处事干练,但对朝廷州县衙署那一套却不熟悉。
徐怀在淮源大权独揽,做什么事都行,但要不想将来被人挑刺,文书上的工作都要做得妥妥当当,所以更需要一个精通案牍文书之事、也能叫他们信任的人担任县丞或主簿才行。
没有谁能比程益更合适了。
除了程益之外,县衙六房及其他杂琐事务,将由苏老常、徐武江、郑屠等人具体负责;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里,徐怀以及大多数人手精力都要放在兵马操训及统兵作战上,没有太多的精力去顾及县政。
而当前最为紧迫的事务有两桩:
第一桩则是征募乡兵。
这是兵房负责之事。
传统的乡兵编训等事,主要掌握在地方大姓宗族手里,乡兵首领也通常都是由各大姓宗族的核心人物直接担任;县衙兵房通常只需要做一些登记造册的事务性工作。
徐怀这一次自然要彻底打碎掉传统的乡兵编训模式,直接募兵入伍,甚至还要将现有两千五百名正卒的兵籍管理、功过奖罚等事,都统一纳入兵房。
京西南路都部署司所直接管辖的兵额也就六七千禁军而已,淮源县兵房未来将直接负责五千兵马的兵籍等事,自然要比想象中重要得多。
兵房将设左右经承,分别由徐武坤、范雍担任。
第二桩是要确山县西部的大腹山脚下择地修建都巡检司大营,以及开辟从淮源直接翻越北岭前往都巡检司大营的道路;同时更为复杂、繁琐以及令人头痛的是五千人马粮秣及兵饷筹措、发放。
在没有找到合适、值得信任的人之前,工房、户房以及吏房经承,都由苏老常一人兼领。
此外,原淮源巡检司武卒直接转为刀弓手及刑房狱卒,徐武江兼领县尉司及刑房经承,实际负责新县城的城防、治安及刑狱等事。
礼房掌举学、科举、教化、祭礼等事,在当前形势下已不再重要,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则由程益兼领。
淮源置县,驿传之事也是重中之重,不仅包括人员往来的接待、安置,还包括与各衙署的沟通、文书传递,徐怀则有意由郑屠兼领驿传。
在六房之外,徐怀还计划将金砂沟矿场、铸锋堂的炼坊以及原唐氏所属、后为铸锋堂实际控制的十八里坞铁矿场,设置三座监司并入县衙由徐武良等人负责。
当世役兵,除了
供给口粮以及赏银钱外,平时并没有固定的兵饷。
绝大部分底层兵卒,自己想混口饱饭,还要指望将吏不克扣,很难依赖军中所得养家糊口。
这使得兵卒在宗族、州县的地位越发低下,越发不受重视。
徐怀要改变这点,说再多的大道理,普通兵卒有可能听得进去?
乡野之民,有几个人知道家国大义?
单纯用乡士手足之情,可以将他们聚拢起来,但是接下来可能会持续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战事,又要如何叫所有人都咬牙坚持下去?
就目前而言,唯一可以奏效的手段,就是发兵饷,让应募的兵卒可以养家糊口。
虽说兵马开拔、进驻险地,可以向上面讨要种种经费,但要保证兵饷按期发放,缺口还是极大。
仅仅靠桐柏山里的田赋、人口税,是无法弥补这个大缺口的。
淮源治县之后,桐柏山道的商税将并入赋税之中,徐怀也都可以全部用来填补军用,目前看每年也有两三万贯的税入。
不过,随着战事的发展,只要有小规模的赤扈骑兵进抵淮源沿崖,从光州往唐州的商旅锐减,这一块的商税收入到时候也就指望不上了。
目前桐柏山中,较为稳定的财源,一是金砂沟的金矿,一是十八里坞铁矿场,一是铸锋堂的冶炼工坊,目前每年差不多能额外提供三四万贯的钱粮。
至于玉皇岭及徐氏的草场,后期放牧军马都不够用,还需要开僻新的草场,是需要县衙源源不断的贴钱粮进去的大缺口、大窟窿,不要指望其还能产生什么收益。
回淮源途中,苏老常他们早早估算过,除了营造事务不算,单单想养五千精兵,特别是那么大体量的军马编入军中,除开朝廷、州县所拔给的钱粮、铠甲、兵械外,他们每年少说还要补贴进十数万贯钱粮才够用。
更为关键的,徐怀下一步的真正目标,是要将桐柏山打造成一个有纵深的防御体系。
那样的话,除了即将兴建的都巡检司大营及新县城外,还需要在桐柏山选择要冲之地,建造次一级的巡检司军寨。
玉山驿乃是从泌阳东进桐柏山的必经之路;桐柏山道的东段,淮水南岸的周桥驿,乃是光州西进桐柏山的必经之路;而淮水北岸的石门岭,乃是从淮北平原进入桐柏山北岭与大复山两山之间谷地的屏障,需要设立一座军寨,不仅能保护石门岭以西的腹地,还能兼顾从周桥驿淮河北上前往确山县的驿道。
除了上述三处外,玉皇岭需要设立一座巡检司军寨,保护那边最为密集的军眷及金砂沟金矿监;淮源旧寨也需要设立一座巡检司军寨,除了兼顾十八里坞铁矿场、冶炼场;此外,还要在磨盘岭设立一座巡检司军寨。
这三处军寨,位于桐柏山纵深腹地,还都位于关键节点上。
这是考虑到虏兵大举南侵,徐怀凭借有限的兵力,无法守住桐柏山道两端的隘口,被迫往桐柏山腹地收缩,这三处军寨将能确保他们在桐柏山里还继续控制大部分区域,而不是被憋死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最终逃不了矢尽粮绝的死局……
第十八章 婚配
“爹爹,你摸摸看,你眼前确实是忻儿,脸皮子被风砂吹得黑亮,却凿实长壮实了,也高了一截!”
徐武俊抓住他爹徐仲榆枯瘦有老树皮的手,往徐忻脸上摸去。
徐仲榆这两年得了眼疾,仅能感受到微弱的光亮,已经看不清物体了。
徐忻几次捎信回来,徐武俊都读给他听,但徐仲榆心里却是不信,以为家里编这一通谎言安慰他,认定长孙早就死于匪乱之中。
这一刻徐仲榆枯瘦的老手,摸着长孙徐忻的脸,颤抖着叫道:“没错,没错,眉弓有这道疤假不了,却是忻孙儿八岁时顽劣,一跟头磕石块上,心疼得我好几宿都没有睡踏实……”
桐柏山匪乱后期,受徐武富算计,落入贼军手中,乃至充军岚州,继而经历两次北征伐燕——徐忻这短短两三年的经历,却是要比当世绝大多数人都要来得曲折、艰难,这也叫他从当年的跋扈少年,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青年武将。
“七爷,你家是不是早就给徐忻说了一房媳妇,就等着徐忻回乡成亲?”郑屠凑过来,跟徐仲榆说道,“徐忻现在还能抽出几天假来,是不是抓紧时间把这亲事给结了?在朔州,我本来帮徐忻找了一个胡姬暖被窝,这小子啥好不学,偏学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恁大奶、大屁股、脸蛋贼漂亮的一姑娘,叫郭君判给糟踏了……”
“征兵、操练,诸事忙碌,哪里能走得开去!”徐忻叫道。
“这诸多事是忙碌,但又差你一个?!”郑屠说道,“这也是军侯的命令,趁着这当儿还能抽几天空当,所有到下崽年纪的,只要得闲,全都赶回家成亲,你也在列。”
“会不会太仓促了?”徐武俊也是微微一怔,迟疑的问道,“忻儿之前在军中,仅有书信稍回,是说了一房媳妇,但三书六礼都还没有走呢。”
“虏兵都要杀过来,往后战事一场接一场,徐忻到时候在前面统兵作战,哪有那个闲工夫三书六礼走上一遍?”郑屠说道。
“如此仓促,姑娘家未必乐意啊?”徐武俊说道。
“许的是哪家姑娘,要是有什么难处,找个人去说叨说叨:就告诉姑娘家,徐忻现在已经是副指挥了,再有功勋赏下,说不定明儿就是军侯,到时候他家就得掂量掂量能不能配得上徐忻了,可不要怨这边会悔掉婚约,叫他们找不到地方哭去,”郑屠说道,“要是死活不乐意,你们还替徐忻看上别的哪家姑娘,找人说媒去!一家不行,就不能再换一家,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两次北征伐燕,最终聚拢四千多桐柏山卒,大多数都是光棍汉。
这也不奇怪。
招安、流充岚忻等地的贼军,当年要是炕头有婆娘有孩儿相守,有几人会铤而走险、落草为寇?
即便是那些陈年老匪,也仅有大小头目有条件在山寨成亲,但也是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也就潘成虎、郭君判等贼酋,才有能力“狡兔三窟”,在山寨之外给自己安排退路,当然也需要他们自己有这分心
机与算计。
在朔州对桐柏山卒进行编训,徐怀基本上将性情滑脱的老匪编入工辎营,而将在匪乱期间因为激愤或胁裹入伙、热血未泯、作战勇敢的新寇作为行军作战的主力,编为正卒。
而那些编入工辎营的老卒,在朔州时就基本给他们婚配了家人被屠杀后、生活无着落的胡族妇人。
倘若不这么做,四千多胡族妇孺即便都迁到桐柏山里,大多数人拖儿带女也没有生计可以依赖——不要说淮源山多田少,即便是平原地区,铸锋堂手里并没有掌握多少田地,赏赐有功将卒还不够,又哪里可能配放给胡族妇孺?
唯一能解决这些胡族妇孺生存的,就是将她们婚配给老卒,让他们搭伙过日子——这同时也能解决胡族妇孺的归化难题,以及叫这些滑脱老卒安下心来,即便回到桐柏山,也能成为他们所能发动的人力资源,而不是回到中原后,隔三岔五就从军中逃走三五十人。
郭君判等人在朔州纳娶胡族少妇、少女,徐怀也是持鼓励态度。
桐柏山匪乱,淮源青壮损失接近两万,青年男女比例就已经严重失调,而接下来的战事还不知道会持续多少年,也必然会大幅加剧男丁的消耗。
无论是从人丁繁衍,还是考虑到乱世之中,家中没有男丁支撑的妇孺难以生存,回到桐柏山,徐怀也无意阻拦众人多纳妻妾。
郑屠他在朔州也纳了一名胸部贼大的胡吏遗孀为妾,也早两个月安排送回桐柏山来了。
虽说他家宅子就挨着新巡检司衙门,但进城到这时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他愣是没胆子回他家宅子看一眼。
他就怕他家婆娘早将娇美胡姬卖到哪家窑子不算,还拿菜刀在院子里候着他。
此时入编正卒的桐柏山卒,大部分人都还未婚配。
诸事哪怕再忙碌,使这些受胁裹或激情所致而落草的将卒,得以归家、将他们的军功换成田宅,并婚娶以安其心,也是徐怀回桐柏山后,交给郑屠他们第一时间去推动的事情。
徐仲榆、徐武俊他们不知道形势有多严峻,但在军中就难免会遇凶险的道理,他们也是清楚的。这时候他们也不可能从将徐忻脱下铠甲,当然也是希望他早些成家立业,即便有什么三长两短,留下子嗣也算是为他这一脉传宗接代了。
只是古礼婚娶三书九礼都不可或缺,现在虽然有郑屠这话,徐仲榆、徐武俊父子二人还是有所犹豫。
却在这时,徐怀与王举、徐武江、苏老常往这边的偏院走过来,徐仲榆眼不见物,徐武俊走过去问侯,期期艾艾的说道:“徐忻早年订过一门亲事,也早就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但贸然去姑娘家说这事,总觉得太过仓促……”
“没有什么仓促的,徐忻身在军伍之中,常年在外领军征战,不是自由身,哪能计究那么多?”徐怀说道,“郑爷不在这里吗,要不是姑娘家不乐意,你叫郑屠带些几名甲卒,将姑娘给抢过来押进洞房!”
“这个怎么能成,这个怎
么能成,我们先请媒人赶去姑娘家说婚事;倘若不成,再找郑爷出面说项!”徐武俊真怕徐怀派人去打家劫舍,在桐柏山里闹出大笑话来,忙不迭请徐怀稍安勿躁。
徐怀蹙眉沉吟片晌,对郑屠说道:“你将其他事情先放下来,这事你亲自去跑一趟……”
桐柏山里虽然穷破,规矩却重,徐怀想要简化军中将卒婚娶的仪礼,还得要徐族子弟领头才有说服力,便要郑屠将其他事情放下,先专程去将这事办妥了。
“好咧!”郑屠满门应承下来,拽住徐武俊就往外走。
然而还等他跨出偏院,头刚探出去,一只肥手猛然伸过来,一把拽住他干瘦的耳朵,紧接着就听到霹雳似的怒喝声在耳旁炸响:
“你个挨千刀的杀猪货,你也不想着当初自己是个什么破落户,要是我爹接济,你他娘早饿死街头——你个怂货以前盯着悦红楼的姑娘流口水,但到底没做出什么下作事来,还知道收敛,你现在长志气了,竟然讨了蕃货贱狐狸回来,给你老娘我气受!老娘今日不阉了你,断了你的念想,你就不知道‘郑’是怎么想写了?”
“……”郑屠耳朵被揪,嗷嗷叫着挣脱开,就要往院子里逃,却他婆娘粗壮的身躯猛然扑进来,双手抓住郑屠的腿,就将他摔了一个狗啃屎,然后一屁股坐到郑屠的胸口,“啪啪”两个大耳刮子扇过去,破口骂道:
“你个怂货,还敢不敢见色起意,给老娘我气受?”
“大娘,郑官人也是可怜我母女孤苦伶仃……”一个缀满补丁单薄裙掌、手脸冻得通红的胡妇跟着跑进来,揪住郑屠婆娘苦苦哀求。
“你这蕃货,还有娘替这老批救情,老娘今日就将卖到窑子里去,叫全淮源的爷爷尝尝你的狐骚气!”郑屠婆娘一巴掌朝那胡妇脸蛋招呼过去。
蕃族妇女牧马割草,从事的重体力劳动,比江淮妇女要重,身形也大多粗壮,但郑屠在朔州却是挑到一个娇滴滴的胡吏遗妇,吃了郑屠大妇一巴掌,一屁股坐地上就发懵过去。
“将这泼妇拿下,”徐怀着左右将郑屠婆娘捉下,厉声质问,“擅闯军机要地,殴打朝廷命官,你知所犯何罪?”
“有种就杀了我,否则我死也不叫这杀千刀纳个蕃货骚胡来气杀我!”郑屠婆娘怒气上头,叫道。
“将这泼妇押入大狱,待凑满一百囚徒便押往东市斩首。日他娘的,老子两年没回淮源,都不把我老子当回事了,是不是忘了老子当年在淮源怎么杀人如麻的?非要我凑足一百颗头颅砍下来再立威风不成?”
徐怀让人将郑屠婆娘押去牢中,见郑屠要替他婆娘救情,瞪了他一眼,斥道,
“你莫替这悍妇求情——我看你受这悍妇鸟气多年,杀了她正好替你解恨,日后更无人妨碍你再多迎娶几房美娇娘!你此时便去替徐忻说亲,告诉女方家,我徐怀说了,三天之内必须成亲进洞房,要不然一并捉入大狱,凑这一百颗头颅!”
第十九章 泌阳
唐继尧仅是小小的九品巡检使,平时主要能见路司州院函书,哪里识得勤王诏及枢密院的调令?他心里还是担心徐怀所示诏函有假,出淮源城后未敢耽搁,带着几名从都部署司就跟随在身边的老卒,一路纵马狂奔往泌阳而去。
一通急赶,天黑之前便驰到泌阳城下。
几匹好马都口吐白沫,其中一匹马倒地踢着蹄子,眼见就不行了。
这时候日头斜挂远山之巅,暮色渐起,守兵正驱赶行人,准备关闭城门,看到唐继尧身穿官袍,身边又有兵卒护卫,纵马如此惶急,还以为是哪里又闹匪乱杀官了呢。
“我乃淮源巡检使唐继尧,有事速禀知州、通判诸郎君,休得阻拦!”唐继尧摘下腰间小铜官印,出示给守城兵卒看,又急冲冲牵着疲马进城,往州衙赶去。
伐燕军全师覆灭,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战死,蔡铤及次子蔡和等人下狱待审,董成作为蔡系一员,虽然还没有遭受到罢黜,但他这个知州在泌阳城已经使唤不动人了。
因此诏函真要有假,州院要调兵遣将前往讨逆,还得是通判与诸曹参军拿主意,唐继尧进城也是说要向知州董成及通判顾志荟同时禀报。
不过,就在唐继尧驰归泌阳城前一刻,经略使司的使者已从襄阳府(襄州)赶来,董成、顾志荟、诸曹参军及泌阳县令程伦英、县尉朱通等大小县吏数十人已齐至州院。
徐怀他们马不停蹄从汴梁南下,一路上可以说是昼夜兼程,但他们毕竟还是要顾恤马力;不像驿传,每走一程便能从驿站换新的快马,即便冰雪天气,一天沿驿道走三四百里也没有大问题。
事实上勤王诏昨日已经颁传到襄阳府。
京西南路距离蔡州最近,即便没有将京西南路一并划进来设立都防御使司,但京西南路除了要承担西南诸路逾四分之一勤王兵马外,还要承担半数钱粮。
边州残破、汴梁告急,为催促诸路监司勤王,传诏使者抵达诸路治府之后并不会说已经完事、立即离开,同时还执掌监奏之权,监督诸路监司的执行情况。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以及淮南西路、淮南东路与河淮最近,也是重点监察区域,宫中都是着侍制或直学士担任传诏使者赶往这诸路治府。
接到勤王诏,经略使顾藩不敢怠慢,即刻召集僚属商议勤王之事,将征募兵马的任务拆解到州县。
京西南路诸州县,唐州距离蔡州最近,兵马粮秣自然也是优先从唐州派解。
此外,淮源要从唐州拆并去蔡州,唐州同时又是西南诸路勤兵马及粮秣转输蔡州的必经之路,考虑虏兵南犯,京西南路还要在唐州北面的方城县要加强防御,顾藩与财司、仓司、宪司诸使商议,最终着转运副使宁慈亲自率一厢禁军先来唐州州治泌阳坐镇。
京西南路驻泊禁军没有马军,两千多步卒从襄阳到泌阳行走缓慢,宁慈知都部署司武官邓珪曾出任淮源巡检司,对地方情况熟悉,着他率数十骑先跟随驰来泌阳。
唐继尧走进州院,宁慈、董成、顾志荟、程伦英、朱通以及邓珪等人都坐在衙堂之上商议招募勤王兵马、筹措粮草之事。
听唐继尧走进来禀报说徐怀已经接管了淮源巡检司衙门,堂上便有人不高兴了,发牢骚道:“诸相公是怎么想的,怎么会着这莽货出知新县?再说了,就算朝廷已经决意将淮源划入蔡州,我等为勤王事不应阻拦,但这莽货怎么也得先到泌阳,由州院着人勘定地界,说定巡检司撤并等事宜之后再行交接,才合规矩——现在是汴梁危急,但不就是还有规矩在,大家才能井井有条的组织勤王诸事,不至于成一团散沙?”
“朝廷也是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更何况朝中用王相主持京畿防御,着徐怀回桐柏山,出知新县,也必有用意。”泌阳知县程伦英劝说道。
程伦英哪里知道徐怀能归淮源,乃是胡楷一力促成?
在他看来,蔡铤失势下狱,王禀位居宰执之位,此次又主持京畿防御事,更加位高权重,着徐怀回桐柏山,也打破以往徐怀在王禀、王番父子跟前失宠的传闻。
因此就算徐怀有什么莽撞的地方,他们也都应该配合才是。
听程伦英如此说,也就没人再发牢骚,便商议兵马及粮草摊派之事——提到这个,众人又是怨声载道,程伦英更是叫苦不迭。
泌阳经历匪乱大劫才过去两年,唐州的其他县也受到波及。
现在淮源又从唐州划出去,虽说山里的田赋、丁口税不多,但桐柏山道贯通淮南西路与京西南路,过税叫蔡州硬生生插足进来挖走一块,唐州仅这一块每年就要少征三四万贯钱粮。
现在唐州摊派的兵马、钱粮,非但没有减免,还因为距离蔡州最近,摊派更多,顾志荟、程伦英等人自是叫苦不迭。
他们虽然是朝廷官员,但一方面他们知道下面会强烈抵触,另一方面将州县积存榨光了,他们又要从哪里抹油水去吃?
他们一个个都老小那么多口人,要吃饱穿暖,总不可能真就只靠朝廷的俸?过活吧?
“其他不说,淮源置县并入蔡州,要唐州拨还上年度还未押解进京的田赋丁税以及过税,供淮源置县耗用,这也太不合理了吧?淮源置县要耗钱粮,怎么也得蔡州拨付,我们不加阻碍,便已经够仗义了!”
“别的不怕,还是担心这莽货难搞啊——听说往时这莽货没理也要搞出三分理来,何况他此时背后有王相撑腰,真要着人来讨这笔钱粮,我们当如何推搪?”
“邓军侯在淮源剿匪甚力,也与这莽货相熟,你以为这莽货会否有所长进?”有人朝邓珪问去。
邓珪任唐州团练副使乃是虚衔,本职与唐
州已无瓜葛,此时乃是作为都部署司的军将奉令随同转运副使宁慈前来唐州,所为也是巡看唐州北部兵马操练及城塞修缮等事。
“哈,哦,这个,这个,我与徐怀原本就不熟,两年多一直未有联系,实不知他性情是否变得宽和些!”邓珪打着哈哈说道。
他此时都跟唐州没有干系,不能干出头的事,又何苦在背后说人是非?
徐怀真要是好相予的,郑恢、郭曹龄、徐武富等人又怎么会一个个都死在他手里?
“我听人说这莽货乃是王孝成之子,而王孝成当年乃是为蔡铤矫诏杀死,这事是不是真的?”又有人八卦的问道。
“这事不假,”转运副使宁慈与传诏使者相熟,私下聊过一些事,知道汴梁城里一些最新动向,这会儿微微沉着脸说道,“此时备虏事急,暂时还没有圣诏颁下,但就蔡铤矫诏诛杀王孝成以及残害王孝成妻儿等事,王相已经奏请朝廷彻查。徐怀确是王孝成部将徐武宣、徐武碛、苏老常等人所救;非但如此,王孝成七弟王举当年也没有死于狱中,为范雍所救——王相在奏书里一并为这些人请功,还曾打算召徐怀率部入京勤王,为左相及枢密副使汪相等人所阻……”
“王相是不是老糊涂了?这莽货本就不能以常情度之,倘若再对当年旧事心存怨恨,叫他领兵入京,最后捅出什么天大的窟窿来,谁能担待得下,汴梁还要怎么守?”有人蹙着眉头叫道。
“听说徐怀在岚州御敌甚勇,积下军功颇多,要不然就算有王相相保,他如此年纪,又是武夫出身,怎么得任知县一职?说他心存怨恨,还有些过于揣度了吧……”程伦英有些没底气的说道。
见程伦英竟然替徐怀分辩起来,宁慈沉着脸说道:
“这世间最难揣度是人心——我在襄阳就听说徐怀桀骜难驯,与徐武宣、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这些人潜伏桐柏山十数年未露痕迹,且问在座有谁能有这份隐忍?照我说,王相就是老糊涂了……”
昨天勤王诏颁抵襄阳,帅司、宪司、漕司、仓司诸大佬齐聚一堂,当然不可能无视淮源置县、徐怀出知新县这事,也谈及蔡铤矫诏诛杀王孝成的旧事,谈来谈去都觉得桐柏山匪乱有说不出的蹊跷,桐柏山众人不像是良善之辈。
批评朝政,乃是士臣特权,即便遭到罢黜,很多人犹以为荣,宁慈也就不觉得在此数落王禀,有什么不妥。
不过,州县官员发几句牢骚却也罢了,宁慈是代表路司而来,突然间如此严厉指责王禀,程伦英顿时间都有些发懵。
程伦英当即意识到路司对徐怀出知新县的意见非常大,当下更是噤若寒蝉,不再吭声说什么。
宁慈见无人接他的话,便往更明处挑亮了说道:“经略使安排唐州防务,有两个要点,一在方城,一在泌阳,你们还不明白吗?”
第二十章 大姓宗族
淮源镇一直以来都在桐柏山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但长期都隶属于泌阳县,同时泌阳又是唐州州治所在,因而桐柏山里的大姓宗族无论是攀附权贵、经营生意、子弟就读县学、州学,又或者说想生活更安逸、安全,也是多在泌阳置业。
桐柏山大姓宗族也有相当多的角色在泌阳任吏,甚至在州院县衙之中占据相当大的比重。
由于这些人,边州残破、汴梁危急,朝廷派节帅坐镇蔡州,聚拢西南诸路勤王兵马,以及淮源置县划归蔡州、莽虎徐怀出知新县的消息,很快就在泌阳城里传播开来。
而转运副使宁慈、通判顾志荟等人对徐怀及桐柏山等人的非议,自然也是通过种种小道消息传播出去。
宁慈与众人合议时,虽说明里暗里都提出要防范着徐怀及桐柏山众人居心叵测,对朝廷勤王诏所颁诸多令旨也是怨声载道,但人的名、树的影,也没有谁愿意在汴梁告急之时,主动去招惹他们。
当然,淮源从此之后从泌阳县分割出去,甚至与京西南路都再没有瓜葛,他们自以为也无需太忌惮桐柏山众人就是。
然而对身在泌阳,特别是在泌阳任吏的桐柏山人,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徐怀、徐武江等人平息匪乱,大姓宗族初时的感激,也是掺杂太多的迫不得己——除开仲氏、唐氏外,其他大姓宗族在桐柏山匪乱里虽说谈不上损失惨重,但他们为维持那么大规模的乡营,以及后续的淮源城池修造、兵甲军械供应,最后总计被强行摊派钱粮合计二十余万贯。
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平息匪乱之后,徐氏、唐氏皆因为家主徐武富、唐文仲需要厚葬,大举折价出售田宅,以及大批青壮损失,山中土地矛盾得到缓解,之前居高不下的地价一落千丈;各家桐油、大漆、木材等生意缺乏足够的劳动力,徐武江等寒族子弟控制乡司,压制大姓宗族对诸种经营以及山林矿场的垄断——此间种种,也必然导致大姓宗族从另一种意义上元气大伤。
痛定思痛,大姓宗族对桐柏山众人可以说是爱恨交加,而随着匪乱的离去,也渐渐变得恨多爱少。
淮源置县并入蔡州,对桐柏山之外的小民豪户,影响不大,对在泌阳置业、扎根多年的桐柏山大姓宗族影响就大了。
消息一传出来,就跟炸了锅似的。
晋氏家主乃时年已逾七旬的晋老太公,他不仅是晋氏长房一支的当家人,其子晋庄成早年考中科举,历仕翰林院、江夏县丞、知县、秀州通判,三年前赴任黄州担任知州。
身在泌阳,听到小道消息惶惶难安的大姓宗族当家人,深夜却都跑到晋龙泉家中来,除了晋龙老太公晚年醉心吃斋礼佛、不问世事外,更主要还是剿匪期间,晋龙泉才是大姓宗族的主心骨,也一直与徐武江、徐武坤、徐怀等人共事,更清楚那边的情况。
晋龙泉是在桐柏山匪
乱剿灭之后,知县程伦英看州县实在没有办法提携剿匪有功的众人,特别被程伦英调到县尉司任都将,统领县刀弓手,而将淮源巡检司武卒都将之职,让给徐武江担任。
唐天德深夜也鬼鬼祟祟跑到晋龙泉家里来,走进夹巷,就看到灯光从晋龙泉住宅院子里漫出来,敲门进去,走过垂花厅,客堂大门敞开着,已有二三十人凑在一起说话,原以为不理世事的晋老太公正端坐堂上,正中气十足的说着话:
“……虽说各家扎根泌阳多年乃至有三四代人,但祖业老宅都还在桐柏山里。现在淮源从泌阳划出去,却又并非在唐州之下单独置县——真要在唐州之下单独置县,对各家只会有利,而无弊端,毕竟泌阳始终是州城,大家在淮源镇也有家业,怎么都要算锦上添花的事情。但是,现在呢?淮源置县,还从唐州划出去,甚至还从京西南路划了出去,以后各家在泌阳就是异乡人啊。各家在泌阳经营的生意,做了多年乃至三四代的吏职,你们想不想,要是不让出去,会不会还能像以往那般古井无波?”
唐天德蹑手蹑脚站到众人之后,心想难怪晋老太公坐不住了,整件事对淮源各家的牵扯实在是太大了。
大家的祖业田宅都在桐柏山里,以往划入京西北路蔡州,粮赋交纳解送都要跟那边的官员打交道,他们又没有人脉,上上下下所能通融的空间就少得多了;而泌阳城这边,他们都成了异乡人,以往所享占的好处,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也就注定将来会有多少人扑上来抢夺。
唐天德这两年时间,不少时间都住在泌阳,主要也是想着谋个吏缺,现在是彻底断了希望。
“淮源置县,定然也要设置三廨(司)六房,各廨房就算仅置经承、管年书吏两三人不等,也差不多要有二十人的吏缺——既然这事非人力能更改,我们是不是回去想想办法?”
唐天德朝里头窥去,却是在州衙任书办的季家老二建成,以往耀武扬威,此时却惶惶不安。
晋老太公有些疲惫的说道:
“我们少做这春秋美梦了,且不说徐怀那莽货对我们从来都不假辞色,徐武江从龙泉手里捞去乡营都将,这两年乡营诸多节级、队目,哪家能塞人进去了?而剿平匪乱后,他们作践似的出售唐文仲家、徐武富家的田宅,是哪些人得利最多?又是谁趁匪祸相威胁,要求我们给所有乡兵家眷降低佃租——你怎么还看不明白,他们跟我们是两路人。我们这时候跑上门去,不怕再被勒索一通?”
“恐怕等不及我们回去,就已经勒索上门了——”
有个中年人气喘吁吁的走进来,他显然听到晋老太公的话了,说道,
“淮源已经放出消息,各家三天之内必须将寨兵交出去,由新县兵房检选征募勤王义军,倘若有违者,以抗旨逆匪处置。还有一桩事,郑屠那个卖肉的货色,这几年跟着那莽货东奔西走,却是发达了,在朔州纳了一个胡姬,看着真是馋人,但他家婆娘是什么性格,哪里会
愿?午时得知郑屠回了淮源,连家都没有归,便大闹过去,揪住郑屠就要痛打,却不知怎么冲撞那莽货了。那莽货一脚踹过去,郑屠婆娘就丢了半条命去,要不是有人拦住,那莽货怕是当场就要拔刀将郑屠家婆娘斩成两截。就算是如此,那莽货也不想轻饶那婆娘,将其押入大牢,要在淮源凑足一百人犯,然后一并砍头立威!”
“田雄,你今儿不是都泡在景芳楼里,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晋龙泉坐在晋老太公侧旁,好奇的问中年人。
“嗨,还不是我那二弟家,以前给女儿说了一门亲事,便是徐七太爷徐仲榆的孙子徐忻——这门亲事原本不赖,听说徐忻这小子立了不少军功,甚至在禁军也是将官了,但徐仲榆他儿子徐武俊今日找上门来,说是马上就给二人成亲,还说徐怀那莽货就给了三天限期。你们说说,这哪里是结亲,这他娘不是抢亲?就算是从婊|子楼里纳个婊|子回家作妾,也不能这么草草、糊弄了事啊。我爹他在老宅知道这事,差点气晕过去,连夜着我二弟带闺女,逃回泌阳来了,便是死,咱田家也丢不起这人啊!”中年人田雄叫苦不迭的说道。
“你们看看,谁还想回淮源?”晋老太公哆嗦着拿拐杖直戳铺地砖,气愤大叫,“荒唐,荒唐,土匪作风,这简直就是土匪作风!”
一干人等再是气愤,却左右商议不出一个办法来,深夜又不得不各个离去,只说接着打探消息、观望形势——唐天德也是先随众人离开,藏在夹巷深处,确保所有人都从晋龙泉宅子里离开,又跑过去敲门,看到是晋龙泉亲自打开院门,尴尬说道:“我好像落了一件东西在你家客堂里,我去找找看……”
“可是这玉佩?”晋龙泉摊手将一枚玉佩递给唐天德,瞅着他的脸看了片晌,“是不是还想进来喝口茶?”
“哈,哦,是有些口干舌燥啊,大过年的,这天气可真是干啊!”唐天德挤进门来,打个哈哈,跟在晋龙泉身后,再往客堂走去。
两人再在客堂坐下,晋龙泉也没有吩咐老仆重新烧一壶水来,默默喝了一会儿残剩下来的冷茶,才张口问道:“你怎么看这事?”
“满堂的人,都不够徐怀一个人玩的,我能怎么看?”唐天德苦笑道,“却是说叨了半天,却没有一人提及勤王这事,汴梁真就危急这地步了,赤扈人不是还离得远吗?”
“我又哪里知道这个?”晋龙泉也是摇头苦笑。
“你怎么说?”唐天德问道。
“你怎么说?”晋龙泉反问道。
“咱能不打哑谜了吗?要不这样,我们谁也别试探谁,都将心里话直接写纸条。要是对得上头,咱们就坐下来慢慢商议,要是对不上头,咱们将纸条咽下去,晋爷你就当我没有回第二次头?”唐天德说道。
“行——也不要用纸墨,我们各坐一边,直接醮着茶水在桌面上写,茶渍一抹,可以直接不认!”晋龙泉说道。
第二十一章 大腿
唐天德、晋龙泉一手遮掩,一手醮茶水在桌上写下数字,然后同时松开手,再去看对方写的字,一个写“回淮源”、一个写“回去淮源”,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很多事我都看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不要说刚才这屋里那些人,恐怕整个泌阳城的人揪到一起,也都玩不过夜叉狐啊。”晋龙泉感慨道。
“是啊,徐怀乃夜叉狐这事,早就从朔州传回来了,田雄他们却还一个劲的满嘴嚷嚷‘莽货’,却没有人去思量徐怀刚回淮源就如此作为,是不是别有深意。这人啊,脑筋钻牛角尖里,有时候就是拐不过弯来啊!你们晋氏的老太爷,以往多精明的一个人啊,这弯也没有拐过来。”唐天德说道。
“老太爷到底是没有跟徐怀接触过,而徐怀在桐柏山给人印象最深就是这‘莽虎’。现在淮源置县,又划入蔡州,各家都乱了分寸,哪里有心思去细想别的事情?”晋龙泉蹙着眉头说道,“照道理来说,我们也应该明哲保身,谁都不招惹,毕竟正常世道里,我们招惹那边可能都讨不到好,但汴梁告急,勤王诏都颁传各地了,这世道怕是有变啊!”
“我听到消息,一直也在琢磨这事,又觉得困惑,北面是吃了败仗,但从燕蓟、云朔到汴梁,还有一两千里,怎么汴梁就告急了?”唐天德困惑不解的问道。
“官兵到底能不能打,前两年你还没有看透啊?”晋龙泉反问道。
“也是哦,边军被打得稀里哗啦,河东、河北看似驻军不少,怕是跟襄阳府的禁军一样,手底都稀松得很,说不定叫虏兵一路打穿过来,可不就直奔汴梁城下了?”唐天德说道。
桐柏山匪乱,大姓宗族要么死守各家坞寨,要么都逃到信阳、泌阳城里,晋龙泉、唐天德留在淮源,虽说也没有直接统兵上阵作战,但负责繁琐的杂碎事务,也是从头到尾将那场大祸经历过一遍。
即便到匪乱平息的最后关键头上,唐天德一度为徐武富说服,心志动摇想去抱蔡系的大腿,但眼界到底是拓展了许多;而桐柏山匪乱,叫他们对地方禁厢军的战斗力也有相当彻底的认识,叫他们对军队的强弱认识,也要超过绝大部分坐井观天的州县官员。
这时候他也认同晋龙泉的想法,要是太平盛世,他们大可以缩在泌阳城里不管不问,甚至可以跟晋老太爷、田雄他们抱团一起、以势压人,但世道眼见又要变化,他就得掂量掂量,谁才是真正的、值得去抱的大腿。
晋龙泉又说道:“我们俩在泌阳,有些事细想也想不明白,还是要有人赶紧去一趟淮源,见着徐怀,一切便有分晓。同时,我们也需要将泌阳城这边的动向说给徐怀知道,叫徐怀有所防备,有些明枪暗箭还是需要防备。我呢,一来没有办法明目张胆离开,一来在泌阳多少是个差使,打听消息方便,我写一封信,你捎去淮源。”
“我也是这个意思!”唐天德说道。
晋龙泉此时在泌阳,是隶
属于县尉司的武吏,在县尉朱通手下参与统领县弓刀手,他确实不宜不告而别。
虽说桐柏山匪乱之后,徐怀抓住唐天德的把柄,要求他以冶丧的名义,将唐文仲名下的田宅廉价抛售掉,然后许他主持唐氏,但唐天德还是不觉得徐怀能成势,留在十八里铺浑身不自在,就跑到泌阳城里来谋个差遣,从此离徐怀他们远远的。
唐天德在泌阳城没有谋到吏缺,又不会其他经营,一家老小跟着他坐吃山空。
这次就算不考虑世道将变,去投附徐怀,对他来说,犹不失一个选择。
“我这就回淮源,一刻都不耽搁……”唐天德说道。
“我送你出城。”晋龙泉说道。
晋龙泉身为泌阳县刀弓手都将,权力不大,但在他负责东城区域,放一两个人夜里出城,却是便利。
“邓珪邓郎君也是聪明人,他应该比我们更看得透形势才对,我走之前要不要去驿馆拜见一下他?”唐天德与晋龙泉临出门时又问道。
“邓郎君跟你我不一样,”晋龙泉摇头说道,“邓郎君是团练副使,此时也是军侯一级的人物,他是比我们聪明、本事强,但有时候这也可能限制住他——再说,邓郎君何去何从,也不是我们能去游说的……”
唐天德点点头,笑道:“衙堂之上诸多郎君,没有哪个不是聪明的,看不透是太多东西遮望眼了——我刚才真是又犯蠢了!”
……………
…………
在晋龙泉帮助下,唐天德连夜牵马出城。
虽说星月当空,但天冻路滑,一百二三十里的山道,唐天德在日上三竿时赶到白涧河渡,一路上也是摔得鼻青眼肿。
“呦,这不是唐五爷吗?从哪里逃难过来,怎么这副模样?”艄公拿着竹篙子,将渡船撑到西岸渡口来,跟牵马渡河的唐天德打趣说笑。
“顾老九,恁多废话,”
桐柏山里丁口繁多,淮源镇上也有千余户人家,但以往在淮源,唐天德每天都要走一趟白涧河渡,与几名艄公都是厮混熟的,打听道,
“徐怀回来了,镇子里有什么扰动没有?”
“能有什么扰动?莽虎回来,大家都拍掌叫好还来不及呢!却是听说要打大仗了,白涧河这边以及城东头要建两座渡桥,我们在白涧河撑了一辈子渡船的,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讨生计了!”艄公说道。
“这里要建渡桥?这应是机密之事,你怎么知道的?”唐天德吃惊的问道。
“啥机密啊,徐怀刚才与鹿台寨的苏老常、郑家肉铺的郑屠子,就跑到渡口来,找我们打听这里渡桥要怎么建?还问白涧河的水情——我们也就凭着感觉一通瞎说,”艄公叫唐天德上船牵住马,说道,“你这马可是疲累得慌啊,是从泌阳赶夜路回来的?泌阳发生什么大事了?”
“你问恁多话,就不怕有一天叫人拔了舌头?”唐天德笑道。
“五爷以前在巡司当差,天天叫我
盯着过往商旅多问些话,可如今五爷去了县里,却嫌人家话多了?唉,这世道要变喽!”艄公感慨一声,喊起悠扬的号子,将渡船撑过岸,送唐天德牵马上岸。
虽说桐柏山匪乱平靖过后,唐天德就被徐怀从乡营赶了出去,但巡司武卒却罕有不认得他的,进城门一直到巡检司衙堂都没有阻碍。
徐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将一切理顺过来,夜里也无暇休息,只会不时抽空隙小憩一番。
唐天德走进衙堂时,正赶上徐怀在衙堂偏厅里休息。
这会儿郑屠揪住苏老常、徐武江在衙堂里说话,看到唐天德走进来,说道:“今天是吹哪门子风了,五爷怎么舍得从泌阳的温柔乡钻出来,来看望我们这些乡巴佬了,不觉得跟我们这些土豹子结识,有辱了五爷你?”
虽说郑屠拖到最后随徐怀回到淮源,但出于分批疏散的缘故,苏老常、徐武坤却都分头率领胡族妇孺及工辎营的人马先撤回到淮源来了,自然也有关注淮源旧人的动向。
唐天德之前虽然已常住泌阳,但还隔三岔五回淮源一趟,却是苏老常、徐武坤等人先期返回淮源之后,唐天德就没有回过泌阳。
郑屠昨日回来听到这事,还以为唐天德耍滑头,不想再跟他们有瓜葛,却没想到今天就看到唐天德鼻青眼肿的走进衙堂,看他这狼狈样子,怕是赶了一夜路。
“大——”唐天德差点直接问“大腿”在哪里,将“腿”字硬憋下去,问道,“徐……军侯他人呢?我这里有晋都头的一封信捎给他!”
这会儿,徐怀径直走进来,说道:“我就说听到有人走进来衙院里吧!”坐到堂前,示意唐天德他们都坐下来说话,接过唐天德替晋龙泉捎过来的信,跟苏老常、徐武江他们说笑,“我就说我面子比你们大,总有一两个故人记得我的!”
“……苏爷、坤爷回淮源,我心思是懈怠了。我总觉得我这点本事,落不了苏爷、坤爷的眼,这辈子也就在泌阳城里混吃等死,但昨日勤王的事在泌阳城里已传开了,我跟晋爷合计这世道怕是要变了,这便麻溜的来见军侯。”
唐天德在徐怀手里吃过亏太多了,吃到见徐怀想说几句体面话都犯忤,这一会儿也索性将所有的心思与算计悉数相告。
“是啊,世道是要变了,这场大祸不知道要填多少人命进去,在场包括我在内,也不知道能活到何时,”徐怀将晋龙泉的信浏览过,放一旁的桌案上,感慨道,“五爷要是以为这里有大腿抱,又或者说以为大树底下好乘荫,那就错了。当然,五爷想回淮源安安分分的居住,没有人会拦着你,但桐柏山里最终能不能安生,这个只能看天,我这时候无法给你回答;甚至大多数人只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就注定一定不会安生。而五爷倘若想要在桐柏山里有一席之地,或者说是想在这棵庇护桐柏山的大树之上有一席之地,便要五爷与我们共同拼了命的去做这枝叶,去挡风暴……”
第二十二章 兵饷
“天德虽然无才,以往也有诸多不开眼的地方,但军侯有所差遣,这把骨头便是拆散了当柴烧,也是不足惜的。”
唐天德既然连夜跌跌撞撞赶来淮源,当然不可能再退缩,当即在徐怀面前表态道。
“好,当下征兵乃是重中之重,暂时便委屈五爷你给我七叔、范爷当助手,”徐怀说道。
他知道唐天德不是心志特别坚定的那种人,不过话说回来,世间又有几多人是心志坚定之人?
唐天德在绝大多数大姓宗族以及州县官员都视他们为畏途之际,赶来淮源做出选择,徐怀又怎能挑挑捡捡、拒人千里之外?
当然,徐怀也不可能直接叫唐天德独挡一面,先着他在兵房辅助徐武坤、范雍,但为表示重视,他亲自跟唐天德解释汴梁形势之危急、他们当下要在淮源所做的工作以及兵卒募集之事要如何进行。
“……发饷?这得贴多少饷银进去?”唐天德对有史以来征兵、募兵两种军制的交错变迁以及优劣不甚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给兵卒发饷,特别是给乡兵发饷,所耗用的钱粮将大得惊人。
大越立朝以来所实施的,特别是禁厢军兵马,严格说来也是募兵制,但为了维持内地的治安,同时兵卒社会地位低下,每每都是将大规模的流民、盗匪募入营伍,而一旦编入营伍便需终身为卒——禁厢军之间又有检选制度,每年将体格强壮者编入禁军,薪俸较高,而倘若在禁军中年老体蓑,则淘汰进厢军,薪俸微薄,糊口都难。
而大越立朝,也非没有征兵制。
乡兵主要就是乡野农夫之中征发,秋冬闲时操练,没有饷俸,甚至还要自备兵甲。
以往淮源的地方武备,也是募兵征兵所结合。
巡检司武卒算是募兵,人数不多,却有固定的饷钱;大姓宗族直接掌握的寨兵乡兵则又是征兵——也唯有如此才能很好的控制成本,每年除开县里拨给上千贯钱粮外,各家凑两三千贯钱粮便足够用了。
两千五百名正卒且不算,单算另募两千五百名乡兵,仅饷银这一块每年就要拨付八九万贯,算是军械兵甲服帽以及粮秣供给、军营兵舍的建造,总共算下来,一年没有十数二十万贯钱粮投进去,根本就打不住。
此外还要扩建或修造多座军寨,打通、修缮诸军寨与淮源城之间的道路,这得造多少钱粮进去?
“乡兵备寇,闲时操练,不误农时,同时也是以村寨为单位,所以容易组织。现在要各家将乡勇寨丁交出容易,但常年操练、卫戍军寨关隘,还要领出去作战,不发饷钱,叫他们的妻儿老小喝西北风
去?”徐怀说道。
目前除西军外,其他各个方向的诸路禁军、厢军,战斗力都已涣散,未来想要在江淮之间有组织防线,从乡兵招募健锐,重新打造新的作战体系,将是大势所趋。
朝中将臣虽然大多噩噩,却也不乏王禀、胡楷这样的有识之士,中下层官吏间也不管卓见远识之人,这些年苦无出头之日,但随着局势崩坏,之前的禁锢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碎掉,抱残守缺也会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做出委协或改变。
他们这边只是先走出一步而已。
而一旦在江淮之间大规模募兵进行防御,到时候也必然需要东南财赋进行支撑才能够维系下去;到时候淮源乡兵也必然纳入这个体系,从而获得粮饷上的支持。
对他们来说,更多是克服当前的艰难。
“……当前也艰难啊!”唐天德听徐怀事如粗细解释清楚,咂嘴道,“没有三四十万贯钱粮砸下去,哪里做得了这么多事?晋老太爷他们可能不得不将寨兵交出来,泌阳县那边也可能会将上年的田赋丁税返回给淮源,但与你要做的事相比,缺口太大了啊!”
“我们却是能勉强撑上一年!”徐怀说道。
“哪凭多钱粮?”唐天德惊讶问道。
“我们奔援岚州城,除了救人,总归也是捞到好处的。”徐怀笑道。
徐怀奔袭岢岚城之前,曹师雄刚刚纵兵大掠全城——而普通将卒劫掠所得,并不是都可以装入自家口袋的,何况曹师雄为讨好当时到岚州监军的赤扈百户,还特意行赤扈人的规矩。
赤扈人劫掠妇女,百户(百夫长)率部掠夺某个区域,所得妇女最美者需献于千户,千户从所献女子是挑选最美者献于万户;层层上献,最终战事屠戮之地,美艳女子基本都集于汗廷王帐之中;所劫掠的财货,也差不多要依此例,层层上献。
因此,徐怀杀入岢岚城里,虽然有大部的叛军将领家小都逃入军营,但所劫掠的财货都没有来得及带走;而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所居的州衙后宅,不是有曹家多年积累的财货,还有准备好、还没有来得及献给赤扈镇南王兀鲁烈的金银财宝。
徐怀在撤离岚州之前,又怎么可能跟曹师雄客气?
岚州是人烟稀少,牧耕荒废,但岢岚城作为州治所在,民间藏富不少;更何况曹师雄率部杀回岢岚城里,城中绝大部分官宦士绅都没有来得及逃走。
徐怀撤出岚州之后,将一部分财物归还给王高行、钱择瑞等岚州官吏,但还是截下大量金银财物,合计四十余万贯钱,前期就已经随南撤人马运回桐柏山了。
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财”。
要不是第一次北征伐燕时,将大批士卒劫掠的财货收缴上来,徐怀哪里能在朔州接管数千胡族妇孺的同时,还维持实际高达四千人的战辅兵编制?
要不是后期在猴儿坞重创西山诸蕃,并全歼乌敕部,徐怀又哪里能从容部署总计约上万人马分批南撤之事?
在猴儿坞重创西山蕃兵,看似整个西山的战场最后并不是桐柏山卒打扫的,西山诸蕃的残部投了萧林石,但萧林石还是通过物资交换的方式,将他们从应州带出来的金银财货,交换给桐柏山卒。
而通过放归战俘,徐怀又获得极其珍贵的四千多匹良马。
除开前期巨量的消耗,淮源此时还积储金银财货约计五十余万贯。
此时不把唐天德当外人,徐怀当然将这些底都透漏给他知道。
“啊!?”唐天德嘴巴微张,再看徐怀他们身穿衣甲都满是补丁,状如乞丐,还有阵阵臭气传来,问道,“你们如此巨富,就不会收拾收拾自己?”
“哪有时间收拾,从府州南下,九天时间,基本上都是抽空眯一会儿眼,又或者直接将自己绑到马背上连赶路连睡觉,只要马吃得消,我们就没有怎么停过——而在朔州、府州,我们也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正常吃上一顿饱满,更不要说烧桶热水擦洗身子了,”
徐怀说道,
“你说我但有差遣,将你骨头拆了当柴烧都不足惜,我没有想过这么用你,但这分辛苦,你得要有心理准备——赤扈人实在是太强了。战争永远都是吞金洞,前期的缴获看似巨大,实际能支撑的兵力及时间都非常有限,而接下来桐柏山卒在面对赤扈骑兵主力,短时间内很难再有这种歼灭性的胜战能打。没有最后清扫战场的机会,想发战争财就难了,然而消耗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而我决意将都巡检司大营建在大复山北麓,除了便于支援汝水沿线作战,除了堵住从确山往南阳的缺口外,同时也是看中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数万亩荒芜谷地可以用来牧马——要不然全军逾六千头牲口,都用精料喂食,苏老常他们都能哭给我看。待征完兵之后,你的差使就是帮着苏老常他们全力搞钱搞粮。虽说我希望将来南面的财赋能支撑我们,但我也很清楚,我这人的行事风格很不讨喜,所以我们自己底气要想硬起来。桐柏山是山多地少,但桐柏山南北岭加大复山的范围,却要比一般的县域要大如数倍,除了军事上的,经济民生要怎么搞,这可能比带兵作战,还要重要。后方不稳,粮饷不足,军心就不可能稳得下来……”
第二十三章 暗棋
唐天德又将在泌阳的大姓宗族众人心思,包括他与晋龙泉听到关于转运副使宁慈、通判顾志荟等人对桐柏山众人颇有微辞等事,都跟徐怀详说了一遍。
徐怀对此并无半点意外,目前他也无心去介意这些事。
淮源置县,从唐州划归到蔡州,在泌阳的这些人对他意见再大,此时能钳制他的手段也极有限。
大越乡兵都是各地照户籍抽丁编成,平时农耕不缀,农闲集结训练,并承担修缮城池、运粮、捕盗以及协同禁厢军守边;各地乡兵名目很多,编制亦不统一,或按指挥、都,或按甲、队,或按都保、保等序列编成。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年,土地兼并严重,乡民多为附庸于大姓豪户的佃农;而为大姓豪户子弟所把持的乡吏,既是乡兵编训的直接组织者,同时还多为乡兵头目,是农村唯数不多有些文化及见识的人物。
这诸多特点,都决定地方上大姓宗族才是乡兵的实际控制者。
朝廷名义上使全国乡兵统归兵部管辖,诸州又设团练使,不过是虚衔而已。
一般说来,没有大姓豪户的配合,不要说三天五之内了,三五十天、三五个月,都不要想在一县之地成功集结两三千的乡兵武装。
然而,桐柏山里的情况却又是特殊的。
桐柏山匪乱,事实上打破了大姓宗族对各寨乡兵的控制;最紧要之时,淮源总计有三千乡兵都集结到巡检司所辖的乡营参与对贼军的作战,武将军吏也不再是由都保、耆户长兼领,而是徐怀、徐武江他们从乡兵中挑选武勇之人担任,这些人相当一部分在匪乱靖平之后,都在为铸锋堂武卫。
在长达近一年的剿匪平乱期间,徐怀与徐武江、徐武坤、唐盘、徐心庵、徐四虎、殷鹏、韩奇等人,作为乡营的统将,更是在兵卒之中建立起足够的威信、声望。
匪乱靖平之后,乡营裁撤,这些兵卒也都解甲归田,但他们依旧是各寨乡兵的主体,同时也无人刚否认徐怀对这些人的影响力与号召力。
徐怀现在首先任务是以最快时间征募两千五百名乡兵,大姓宗族不作梗则罢,要是谁敢跳出来作梗,徐怀绝对愿意揪些人出来杀了立威。
徐怀并不觉得事情真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目前已经放出风声,接下来最紧要的直接派人联络各寨都保、耆户长,将这些乡兵寨勇直接召集到淮源来检选——他也不怕这些还得受新县辖管的都保、耆户长,敢跟他玩什么花样。
后续择要隘设立巡检司,徐怀更是要将乡寨的管辖,置于诸巡检司之下,使巡检司兼具乡司的行政职能,更要进一步将大姓豪户撇除在外。
当然,唐天德虽然没有多
杰出的才干,但他在淮源的头脸却比徐怀、徐武江他们都要熟,这两项工作却是还能指望他能帮上忙的。
唐天德也是好一会儿,才稍稍理出一个头绪,但内心的震惊逾甚,没想到徐怀这次重归桐柏山,已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可笑泌阳城里一群老甲鱼,还被徐怀以往的假象所蒙蔽住。
唐天德沉吟片晌,又问道:“晋爷也是迫切想回淮源的,但他牵涉较多,遂叫我先行——既然这边都筹备妥当,晋爷回淮源也无需顾忌什么了!”
徐怀说道:“晋爷,此时就我们这些人知晓就好——晋爷要是愿意,我倒宁可他先留在泌阳!”
就当前而言,徐怀并不担心泌阳城里的那些人能阻碍他全面掌握桐柏山,但人不能没有远虑。
他的行事风格以及他的身世,可能注定都被大越盘根错节的士臣群体所猜忌,王禀、胡楷、朱沆乃至景王赵湍等个别人都无法逆转这些。
倘若汴梁陷落,确是鲁国公赵观为众人拥立为新帝,而到时候新帝为避虏祸,确实将行在设于南阳,晋龙泉作为暗棋留在泌阳,有可能发挥出比想象更重要的作用来。
唐天德夜归淮源,而晋龙泉留在泌阳,也不虞会引起什么猜疑。
唐氏自唐文仲、唐令德等上房核心人物死于匪乱,真正耀眼并崛起的乃是下房出身的唐盘、唐青等后起之秀。
唐天德留在泌阳也代表不了唐氏,甚至多少还有些无依无靠;所以他回到淮源,并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
不过,晋氏在泌阳的根基更深,晋老太爷也在泌阳,晋氏另一个核心人物晋庄成,还主政黄州,晋龙泉作为晋氏上房的一员,在外人眼里留在泌阳任吏,有着不算多光明却相当稳妥的前程,他不与淮源这边有什么牵涉,则显得非常的理所当然。
唐天德这时候想到徐武碛直到作为州吏,奉董成命令押送粮草前往河东才最终暴露身份,而之前一直作为暗子留在徐武富的身份,甚至还一度潜伏到知州董成的身边,他当然能理解徐怀要众人对晋龙泉的事绝对保密,是为哪般。
苏老常、郑屠他们略有些疑惑,毕竟他们不知道将来会发生怎么事情,想不明白淮源都单独置县并入蔡州,跟唐州及京西南路都无瓜葛了,还有必要在泌阳埋下这么深的暗子吗?
当然,徐怀这几年来可谓是算无遗策。
他既然如此决定,而淮源这边也没有迫切需要晋龙泉回来的必要,众人也都不反对什么。
“对了,七爷徐仲榆是不是有个孙子,跟田家女儿结亲?”唐天德想到一件事,问道。
“是田家老二田常志的闺女,我昨日还特地陪徐武俊去跑了一趟,这两天就安排成亲——徐七爷昨日连夜赶回鹿台寨准备酒宴去了。”郑屠说道。
“这事可能有些麻烦——田常志昨天夜里带着闺女逃到泌阳了,就为这事,泌阳好些人都‘义愤填膺’,说这边是抢亲,是土匪作风。”唐天德说道。
“啊,昨天说好好的呀,这田常志这孙子敢他妈涮我们?”
郑屠急得直跳脚,这事是徐怀专程交给他去办的,没想到会出这么个篓子,气急败坏骂道,
“这狗|娘养的,算怎么回事,关键这事都已经说开出去了,现在新娘子逃去泌阳,这笑话闹得有点大啊!不行,我带人去泌阳,将田常志父女给揪回来!”
“抓人也不能去抢亲;我们做得太过,泌阳那边一定会借机插手。”苏老常蹙着眉头说道。
要是人还在淮源,他们可以“仗势相欺”,但现在都逃去泌阳,摆明了抵死不从。他们真要派人去泌阳劫人,真当此时正在泌阳坐镇的转运副使宁慈以及通判董志荟等人是摆饰?
“那也不能让七爷家将酒宴摆起来,临到头却说新娘子丢了啊?”郑屠急道,“再说军侯指望徐忻作为徐氏子弟先成亲,破除陋规,好叫随后陆续归返的士卒都尽快将人生大事给办了,然后安心备战——突然间这缺了这一环。要是这风声传出去,叫山里那些老顽劣越发得劲,士卒结亲想尽可能简便行事,恐怕要黄啊!”
“……”唐天德窥徐怀脸色阴沉、徐武江、徐武碛、苏老常都蹙着眉头,应极重视这事,有些忐忑的说道,“我家的淑娘,原本许下一门亲事,却未成亲,小伙子前年便死于匪祸——这两年想着另许人家,却没有挑到合眼的,便耽搁下来。要是徐七叔那边不介意,我即刻将淑娘从泌阳接过来。世道都要变了,真是不能那么拘礼的!”
“这事能成,就叫你捡着大便宜了!徐忻这两年变化很大,能成气候的,”
徐忻的亲事,是徐怀推动返乡士卒简易结亲的引子,到底是娶哪家姑娘,他却不关心,跟郑屠说道,
“你即刻与五爷去找徐忻,让他带上几人陪五爷去一趟泌阳,他要是看五爷闺女合意,换便换了,将人接回来成亲!此时且叫他们看笑话,以后我们自有机会看姓田的肠子悔成什么样子!”
徐怀叫郑屠再跑一趟,也是叫他做做徐仲榆家的工作,不要梗在这事转不了头。
郑屠满口答应,但站起来却又磨磨蹭蹭不走。
“还有什么事?”徐怀好奇问道,“你们的事,暂时能有人顶上,不用担心会乱成一锅粥。”
“我不是担心这个,”郑屠犹豫片晌,说道,“军侯你可莫要将我家那母老虎真给宰了啊!”
“差遗你办事,你急冲来去,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里,却是怕我杀人?”徐怀瞪了郑屠一眼,催促他快走,“我帮你收拾你家母老虎,你别在这里叽叽歪歪!”
第二十四章 南侵
天宣八年元月初九,冰雪覆盖的魏州顿丘大地,普通小民还沉浸在新春氛围之中;县东一座土寨,灰扑扑的矗立在一大片桑榆杂林南面的雪原之上,远处的黄河大堤,仿佛一条银色的巨龙往东北方向延伸而去。
这是河淮平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村寨。
一道两里长、丈余高的土围子,圈围住百余户人家,仅在北面通往黄河大堤的方向,开了一道寨门;一座竹木搭建的简易望楼位于寨门的内侧。
拂晓时,天际泛起鱼肚白,泄出青朦朦的天光,但寨子里还是黑咕隆咚一片。
几名寨丁提着灯笼,从挤满破败茅草房的土路间,走到寨门望楼前,望楼里没有人,却见昨日负责守夜的几人都缩在望楼下的草阁里呼呼大睡。
“恁你娘,什么时候了,还他娘躲下面睡觉,就不怕虏兵杀过来,将你的狗|卵割掉!”为首的大汉,上前就将呼呼大睡的两人踹倒,破口大骂。
“这么冷的天,守上面谁吃得消,”守夜的人嘀嘀咕咕的爬起来,嘻皮笑脸的抱怨道,“到时候没等到虏兵杀过来,我们的狗|卵却先被冻得梆硬!这几天到处嚷嚷虏兵、虏兵,北面那么多的大城雄镇,哪里容他们杀到咱顿丘县来?再说了,也没见大房老太爷他们躲城里去啊!”
鲁国公册封鲁王,四天前就在数千骑兵的簇拥下进入魏州坐镇。
驿骑在官道上快马加鞭穿梭,将一封封令函发往河北诸州县,州县之下的巡司坞寨接到命令,要求将乡兵义军立起武装起来备战,加强防御。
这时候不要说普通小民觉得战事还远,乡绅士子也大多觉得形势不至于坏到这地步——大越立朝以来,在河北东部修筑雄州、霸州、莫州等雄城,而在河北西部,沿着太行山东麓,又有保州、定州、真定等大城,城池之间坞垒工事纵横,屯驻重兵把守。
当年契丹数十万骑兵都未能彻底撕开这条防线,被迫在澶州签立城下之盟撤兵而走,现在说刚刚吞并燕蓟的赤扈人,马上就将撕破这条防线,杀到黄河沿岸,有几人会信?
不管州县催促是何等的惶急,乡野之间还在有条不絮的享受着一年难得的、什么都做不了的闲暇时光了。
帝国在接敌最近的河北,防御体系像一架破败不堪的机器,缓慢的启动着。
中年壮汉骂骂咧咧的爬上望楼,叫寒风携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凿实生疼。
他当即也理解守夜的人夜里为何要躲到下面去了。
寨丁基本上都是穷苦汉子,自备衣甲都极其单薄,望楼上四面都没有遮掩,人站上面,不要说守一夜了,半盏茶的工夫,身体里不多的暖气就会吹散、窝心凉。真要在望楼上硬撑下去,人随时有可能冻僵
过去。
中年壮汉正准备喊人找几张苇草席子遮挡寒风,这时候注意到北面的林子里有数点黑影驰出。
天光还没有大亮,五六里外便看不真切。
要不是四周都是积雪,有着明显的反差,中年壮汉都未必能注意到那边的动静。
随着穿过树林驰出的黑影越来越多,像到处淌动的黑色流水在树林前的雪地里洇铺开,中年壮汉即便再看不真切,也能确认有大股骑兵从北面驰来。
先出林子的骑兵,很快就集结起来,直接往这边寨子挺进,速度很快。
天色也越发清亮起来,看着这些骑兵在铠甲外都裹着灰扑扑的御寒皮袍,头来皮帽,绝非大越驻守河北的骑兵部队!
这一幕叫中年壮汉僵立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叫道:“有虏兵,虏兵他娘杀过来了!”
中年壮汉仓皇大叫,找不到木槌子,连刀带鞘摘下来,敲响悬挂在望楼上的铜锣。
天寒地冻,又逢年节,没有什么农活需要起早贪黑去忙碌,寨子里大多数人此时都还在睡梦中。
村民先被铜锣惊醒,坐在早已冰冷的炕头愣神之际,又听见往寨子奔驰过来的马蹄声,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大地,直觉屋舍都微微震颤起来。
顿时间鸡飞狗跳,参加过操练、有守寨之责的寨丁从炕头翻身起来,仓皇穿上破烂不堪的袄裳,拿起简陋的刀弓、长矛、木盾,循声往北面赶去,乱糟糟一片。
寨墙不足以坚厚到供人站到上面御敌,寨丁主要往寨门后的空场集结,准备在那里迎敌。
这时候密如蝗群一般的箭矢,直接从寨外抛射过来,寨丁没有甲具护身,仓促间拿起简易木盾抵挡,但还是不断有人被射倒在地,惨叫连连,鲜血从体内汩汩流出,很快将破烂不堪、塞满草絮的袄裳洇透。
河北南部的乡兵寨丁基本上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平时为备寇操练都嘻嘻哈哈,哪里见过这场面?
上百人惊惶间往屋舍壁垣后躲避,没有几人想着,或有胆气冒着箭雨往寨门后结阵迎敌。
接着就见面目狰狞的虏兵纷纷攀上土墙,或倚墙开弓射箭,或直接跳杀进来。
不一会儿寨门处十数寨丁就杀了一个干净,寨门打开来,百余虏骑冲杀进来,弓弦频频振响、利刃挥舞,飞速的收割寨丁及试图参加反抗的平民的性命,妇孺不留,然而一支支火把点燃起来,投向易燃的茅草屋顶,火势烧融屋顶的积雪,腾起阵阵黑烟。
天宣八年元月九日清晨,顿丘东部近十座村寨,几乎同一时间遇袭,平民差不多都被屠戮一空,仅有百余人及时逃出,在冰天雪地里哭天喊地往南逃窜,也将赤扈骑兵大举南寇的消息,传播到黄河南岸的州县……
…………
…………
颖水河畔,残雪覆盖浅丘,河流冻封。
此乃许州、陈州交界,但京畿防御部署中,京畿以南的许、陈等州,皆属于蔡州屯驻大营的防御区。
胡楷虽是士臣,此时他却身穿铁甲,披裹猩红的大氅坐在马鞍上,脸色沉毅的眺望北面的空旷原野。
徐怀与曹懿、杨麟、邓珪、杨祁业等将率领数百骑兵,簇拥在胡楷的身后。
勤王诏颁传诸路已有半个月,胡楷到蔡州赴任已有十日,但除了京西南路副都总管曹懿从襄阳府率三千步甲外,荆湖北路、荆湖南路、成都府路、剑南东路、剑南西路的勤王兵马都还不见踪影。
邓珪最终作为曹懿的部将,随襄阳府军进入蔡州参战。
蔡、许、陈、汝等州,地处中原腹地,久未历战事,武备松驰之事,胡楷是有心理预期的,但他到蔡州赴任十日,蔡州团练乡兵明面录有一万两千余兵额,但目前集结不到三千人。
这些乡兵装备还都极差,所持皆是简单的朴刀、枪矛、木盾等兵械;将最简陋的皮甲统计在内,不足三百副,马匹仅五百余匹。
蔡州兵马都监司台帐录有刀弓铠甲计有三万余件,打开武库清点,兵甲军械实数不足帐目的一半,而大多数的刀枪都锈迹斑斑;两千余张弓弩以及大批盾牌都腐朽不堪,几乎挑不出几件能用的。
气得胡楷也是大开杀戒,上任十天,开铡处斩官吏二十余人。
虽说武备之事难以猝然好转,但胡楷敢开杀戒,却也令蔡州大大小小的官吏以及先期随副都总管曹懿率兵马增援过来的京西南路都部署诸将心惊胆颤,对胡楷的命令不敢阴奉阳违。
然而远水难灭近火,胡楷将所集结乡兵都交给杨麟统领操练,两三个月难以看到效果。
随曹懿第一批抵达蔡州的援军,即便兵甲装备要看一些,但战斗力能有多强,在两年多前的桐柏山匪乱中就得到检验,实在不值得寄以多大的厚望。
而从西南其他诸路征召、却姗姗未到的援军,将会是什么一个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胡楷也只能接受徐怀、杨麟等人的建议,放弃集结大军越过颖水,到京畿南部地区参战的雄心壮志,将主要心思放在许、陈、蔡、汝等京南四州、特别是颍水两岸的防御上。
胡楷也认可桐柏山众人对战事的判断,真正的危险并不是这一次的京畿防御,而是赤扈人占据燕云,视河东、河北的防线如无物,能够一次接一次的进入河淮屠戮劫掠。
他们此时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将虏兵限制在京南四州之外,避免京南四州在这一次的战事遭受惨重损失,并加紧一切时间,整饬京南四州及京西南路的武备……
第二十五章 田事
胡楷受任防御使,持天子符节坐镇蔡州,权柄要比寻常意义上的知州大得多——即便大越立朝以来的祖宗法都旨在防范权臣坐大,但汴梁都受虏骑兵锋威胁,此值非常之时,朝中也非一点都不知妥协、变通。
胡楷虽说对诸路勤王兵马以及与蔡州协助防御的汝州、许州、陈州等地仅有节制权,但蔡州直接治下,即便是授印官敢违拧其意志,胡楷都可以直接先夺其职,而不用像以往只能弹劾奏报,交由朝中议决;对有不法之举的属吏,胡楷更是拥有先斩后奏之权。
虽说胡楷调到中枢后与蔡铤等人不和,未能在枢密院坐稳位置,被踢到兵部任职较为沉寂,距离宰执相位也有些距离,但他年少成名,历仕翰林院及地方路司州县三十载,也叫他门生故吏遍布各地。
同时胡氏在鄂州还是大族。
即便胡楷在京中任职时身边并没有多少子弟追随,但在胡楷持天子符节到蔡州坐镇,需要用人之际,飞骑传书,便有一批门生故吏丢下手中一切,赶来蔡州相投。
胡楷拥有开府、任命属吏的权力,他处置掉一大批蔡州官吏,蔡州的军政事务并没有因此瘫痪掉;相反的,相应的工作由赶来相投的门生故吏接手,很快就理顺过来了。
胡楷对蔡州军政权柄的掌控能力,比徐怀想象中的要强得多。
这却是性情过于刚直、流贬唐州时身边仅有卢雄一人相随的王禀所不能相比的。
这种情况下,徐怀自然也是谨守本分,不去对州务指手划脚。
除了新置楚山县的诸多事务以及在大复山东北麓的青衣岭修筑都巡检司大营外,徐怀所负责的主要工作,就是率部承担陈州东部地区的斥候、巡防,防止虏骑从颖水东北岸,穿插到蔡州防御区的腹地来。
目前胡楷对京南四州防御的部署,除了将襄阳府军(京西南路)、江陵府军(荆湖北路)、潭州府军(荆湖南路)等武备松驰、没有多少野战能力的勤王援军,填入陈州、许州、蔡州之间的城池之中严防死守外,就是挑选少量能战精锐,在各城之间斥候、巡防。
一方面是遏制小股虏骑渗透到京西地区烧杀掳劫掠,另一方面,要是侦察到有大股虏骑南下的动向,则能提前示警,能及时将民众都撤入城寨之中,坚壁清野,尽可能减少京南地区的损失。
桐柏山卒南撤后,作为蔡州屯驻大营麾下唯数不多、拥有野战能力的兵马,自然要将这些任务承担起来。
斥候、巡防区域,涉及陈州、蔡州东部一百五六十里范围六座城池、数十座坞寨,徐怀这时候不可能再亲自出马,面面俱到的将所有事情都承担下来。
徐怀则任命徐忻、燕小乙、乌敕海、乌敕戈、袁垒、范宗奇、王竣、魏大牙、杜仲、徐四虎等十人为骑营都将,各率部一队骑兵,轮替进入上述地区进行斥候、巡防。
而在新设置的楚山县,除了在大复山东北麓谷口设置都巡检司大营外,徐怀先在桐柏山道东口的周桥驿,以及大复山与桐柏山北岭之间的石岭门增设两座巡检司军寨,以郭君判、朱承钧为巡检使,以沈镇恶、孟老刀为副军使,各率领一营兵马驻守
。
徐怀将剩下的三千马步军,都集中到都巡检司大营,以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韩奇、王宪等人为指挥使,各统一营兵马操训不辍。
徐武碛、潘成虎、王举、苏老常、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周景、唐天德、郑屠以及从府州归来的柳琼儿以及荻娘等人则作为副手,协助徐怀处置日益繁杂的县衙及大营军政事务。
虽说楚山都巡检司大营所承担的斥候任务,仅限于陈州、蔡州东部地区,但徐怀并没有放弃对整个河淮防御战场的关注。
柳琼儿回到桐柏山后,越雨楼就在重新组建起来。
除了原有的情报分析人员外,还从军中抽调擅于潜伏、伪装、侦察等事的精锐,由周景统领指挥,加强对情况的直接刺探、搜集工作。
“元月五日,赤扈东路军骑兵主力直接从霸州以东的低洼地往南穿插,仅用三天时间便驰行七百余里,穿插到魏州顿丘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攻顿丘县城,然后大军拥往魏州城下。得幸鲁王早一步进驻魏州城,除了随扈六千骑兵外,还从卫相等州征召诸多兵马,使得魏州守军足有两万五千人。魏州城池也坚险,赤扈人未敢仓促动手,而是在城下驱逐俘民修筑营垒,做出欲围攻魏州的架势,目的应是吸引河北北部诸城的守军驰援魏州,以便围点打援。赤扈人这次却是料错了,他们在魏州城下停留了五天,雄、莫、霸、定诸州守军岿然未动,其骑兵主力才继续南下。目前已有两支万人队,进入京畿地区,但其主力会不会直扑汴梁城下,还不得而知……”
站在楚山都巡检司大营前,徐怀与王举、徐武碛等人听周景说及赤扈东路军骑兵主力在汴梁东北方向的最新动态。
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地形谈不上多险要,但跟玉皇岭与狮驼寨之间的谷地相似,乱石堆积,两侧的山势陡直,蓄不住雨水,因而开荒难度很大。
而在大复山、金顶山以东,则是沿吴寨河两岸的淮北平原,浅丘平川都宜开垦种植粮食。
因此大复山以东人烟绸密,而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的山谷,仅有一些猎户、药农以及实在迫于无地耕地的贫农栖息居住,人烟稀少。
徐怀他们也找不到合适的寨子,直接征用来改建成营城。
考虑到要将大复山、金顶山之间数万亩之广的谷地,用来牧马,徐怀他们最终还是在吴寨河出大复山东北青衣岭的河口西岸,找了一处相对平阔的土地建造大营。
说是平阔,那也是相对两翼高峻的峰崖而言。
吴寨河源出大复山中段的千眼岭,大体在群山之间自西往东,从青衣岭北口流出。其上游溪河位于崇山峻岭之间,水势湍急;出青衣岭的溪口位置,也是丘山起伏不平,往北则是从金顶山支衍出来的扶沟山、风回岭,成为谷地的天然屏障。
从桐柏山征调上千名民伕为役,才十多天的工夫,伐木开山,也仅仅平整出三五十亩的场地,外围圈建起一道栅墙,临时充当大营。
栅寨之中,除了紧急建造了几座木棚房舍作为都巡检司衙舍外,徐怀他们现在都还住行军帐蓬里。
青衣岭大营,不需要多大,但
真正兴建起来的城墙需要足够坚厚,还紧挨着青衣岭的山势与吴寨河西岸,后续的修建难度自然不会低。
徐怀同时还计划在滚石沟山口修一座小寨,紧挨着青衣岭北麓开僻连接青衣岭大营与滚石沟小寨的道路,再沿滚石沟往南开山僻路,横穿大复山。
这条山道与吴寨河上游的溪涧相交,在那个点还要建一座哨寨,作为桐柏山北岭与大复山的中转站,防止小股敌兵往桐柏山深处渗透,以利人员及物资的中转。
要不是考虑到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事将持续多年难休,要不是他们在朔州大发战争财,手里积攒五十余万贯财货,徐怀短时间内压根就不奢望能做成这事。
而从桐柏山大规模征募士卒,也导致山里青壮劳动力骤减。
前期征发的这些民伕,等到春耕之时都要及时解散归家——山里田地本地就是以坡地旱田为主,劳动力投入多而产出少,但不管怎么样,粮食生产绝不能落下。
要不然,主要依靠从唐州、邓州,通过山道运输粮食进来,得白白消耗多少财货?
好在此时已有流民逃避战乱南下,徐怀也不用担心招募不到青壮进行后续的工造。他甚至已经在考虑利用这些青壮,在桐柏山里修建更多的滚水坝,将更多的荒山谷地改造成宜于耕种的农田。
桐柏山是山多田少,但地域要比一般的县大得多,群山之间像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那样还未开发的谷坡地其实还有很多。
大姓宗族以往就差不多已经垄断了山里于溪谷、浅山所开垦的熟地,没有新开垦坡地旱田的强烈意愿;而小户贫农,又没有能力去搞这种需要成百上千人组织起来、需要投入大量钱粮才能行得通的大型开垦工程。
官方也无心在山里组织开垦工作。
投入十数二十万贯钱粮,开垦一二万亩坡地山田,或能为山里增加一二万石粮食产量,但考虑到这些坡地谷田是那样的难伺,耕种投入的劳动力就多,单纯以收佃计算,三五十年都未必能收回成本。
这要是在太平盛时,唯有傻子才乐意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何况坡地山田,在雨季又容易受到山洪泥流的冲击。
然而战事一旦暴发,所有的经济民生,逻辑都必须改变。
山地开荒种地成本再高,也要比通过崎岖山道,从外界运入粮食低廉。
更何况徐怀知道他的行事风格不讨人喜欢,谁知道以后别人会不会拿钱粮之事来卡他的脖子?
所以征兵之事完成之后,徐怀就让苏老常、程益带着人手,勘测北岭、大复山,寻找能开垦的溪源谷地。
徐怀都觉得他骨子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种田本能,只是过去两年他在朔州,没有机会发挥。
这次回到桐柏山里,他对田事的关注程度,甚至使得他这时对周景汇报赤扈东路军主力在魏州、汴梁一线的动向多少有些漠不关心了。
在别人揣测赤扈东路军主力后续的可能动向,他也是多少显得有些漠不关心的说道:“赤扈东路军主力,下一步会直接撇开汴梁,去围攻郑州……”
第二十六章 求援
众人正暗自揣测,听到徐怀张口很是肯定的说赤扈东路军主力会绕开汴梁,直扑郑州而去,都诧异看过来,问道:“为何是郑州?”
别人无论多真知卓见,但对还未发生的局势发展,总是隔着一层难以彻底看透,有太多难以预料的变数干扰、左右他们的判断。
而徐怀是从惨绝人寰的结局反过来推演过程,当然要简单得多;这也有助他从更深层次去理解赤扈人的战略思维。
然而越是如此,对河淮战局徐怀越发感到无能为力。
徐怀让人将河淮州县舆图从衙厅里取出来,直接铺在院子里拿巨木锯成的大板桌上,拿炭笔将赤扈东西兵马在舆图上勾勒出来,说道:
“赤扈人兵分两路,分别从河东、河北南下:其东路军直接绕过河北北部的雄霸莫定等州南下,沿路城池只要抵抗意志稍强一些,都被直接绕过去;赤扈西路军此时仍然团团围住太原城,目前还看不到有南下的迹象。从太原往南山川堵塞,夹于吕梁山、太行山之间,不像河北平原四通八达可以直接绕过去,赤扈西路军看似被河东地形堵住了,但你们不要忘了,赤扈西路军逾十万兵马围困太原,马上就要有两个月了,他们的攻城节奏,比当初进攻应州还要缓慢得多,这绝非他们不善于攻城……”
“那他们为何拖延不直接附城强攻太原?”王举蹙着眉头问道。
“……”徐怀说道,“赤扈东路军无视河北诸城往南穿插,以及其西路军附城强攻太原,都相当高的成功性,但又不可否认,也都有一定的风险;而两路皆用险,乃是兵家大忌——赤扈将帅很显然非常清醒。也因此有一动,便需有一静,方能奇正相生!赤扈人在太原城下修筑寨垒围困,是为静,避免强攻不下,除了伤亡无法控制,还会引起双方士气的此消彼涨。不过,赤扈人的东西两路兵,为太行山的山势隔绝开来,要怎么样才能说得上动静相倚、奇正相生呢?你们看这里……”
徐怀拿炭笔将位于黄河北岸、横穿太行山南麓及王屋山、正对着郑州的积关陉、太行陉、白陉从舆图上勾描出来,说道:
“郑州不仅正对着这三陉,夺之能使两路赤扈骑兵拥有奇正相生、动静相倚之势,同时往西进攻函谷关,还能封挡西军进援京畿的通道——目前西南、东南的勤王援军,都不被赤扈人放在眼里,事实却也是如此,唯有陕西五路最多能动员三十多万兵马东进,赤扈人却绝不敢轻视。能不能将西军封堵在函谷关以西,则决定了赤扈东路军能在河淮地区肆虐多久!要不然等西军进入京畿的城池,再加河淮一带
的溪河解冻,赤扈东路军倘若不撤回去,他们只会越打越被动!”
“这么说,郑州确实是除汴梁之外,最重要的一个战略要地,地位甚至在魏州之上!”徐武碛长吐一口气,说道,“可惜王相没有听你的建议将刘衍、陈渊等人留在郑州——数万赤扈骑兵真要往郑州扑去,西军勤王兵马却还在途中,郑州没有精兵强将守御,危矣!”
周景、王举、苏老常等默然无语,目光投向北方苍茫的天空。
郑州作为四镇之一,朝廷也紧急派遣防御使坐镇,但秦风等西军五路勤王兵马路途遥远,又因冰雪封道,此时还在东进的路上,距离潼关还远,更不要说能及时进入郑州,侧应京畿西翼的战场了。
郑州防御使孙化成身边除了从京畿调了一厢禁军作为亲兵外,到郑州后还紧急从州县集结乡兵,目前郑州守兵看似也有两万余众,但京西北路的乡兵是什么作战素质,值得寄托多大的希望,还需要众人去说吗?
这么想,众人越发觉得王禀没有采取徐怀的建议,将从府州南下的刘衍、陈渊等部留在郑州参加防御,极可能是叫人后悔莫迭的事。
在徐怀及府州顾氏的帮助下,刘衍、陈渊最终在府州收拢从云朔战场逃出来的八千溃兵——刘衍、陈渊他们也没有急于逃回泾原路,而是留在府州操练残,等待朝廷的征召,最终与顾继迁长子顾琮率领共计一万兵马南下勤王。
因为这一万兵马在接到勤王诏时,早就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又府州准备大量的骡马,因此也是最早进入河淮战场的勤王兵马。
虽说徐怀在汴梁没有提这个敏感话题,但在回到桐柏山后,思量再三还是在给王禀的信函里,建议将刘衍、陈渊、顾琮三部留在郑州。
不过,王禀的回信还没有见到,刘衍、陈渊、顾琮却已奉命率部进驻贾鲁河以东、京畿路境内的城寨,接受京畿防御使的节制。
等到赤扈东路军主力大规模西进,刘衍、陈渊、顾琮等部将失去最后的调动机会。而郑州有没有这三部兵马,在接下来应对赤扈东路军围攻时,区别太大了。
刘衍、陈渊虽说收编的是伐燕军残部,与赤扈骑兵野战,肯定不行,但将勇操训娴熟,作战经验丰富,将缺少攻城器械的赤扈东路军挡在城外,是没有问题的。
王举、徐武碛、苏老常心里多少有些怨王禀越来越不再采纳这边的建议,徐怀眺望北方苍茫的天空,心绪却难以述说。
但要说抱怨,他心里却是没有,说到底徐怀很清楚王禀名义上是京畿防御使,更多时间却是身不由己的——王禀真能决定拒绝刘衍、陈渊、顾琮三部人兵入京,使其加强郑州?
徐怀感慨道:“朝廷即便到这时候,绝大多数人还是视赤扈为蛮夷,却不知赤扈诸多将帅三四十年来征战四方,其战略眼光与思维,实际已经远远的将大越将臣甩在后面了。然而,这并非王相一人能解决的问题——无数人还是需要血与泪的洗礼,才有可能幡然醒悟过来……”
“嗒嗒!”
远处有数骑往大营这边快速驰来,在渡过吴寨河时,被巡防的士卒拦截,但在交涉过一番后,便渡河过来。
大营地势要比吴寨河东岸高出一些,徐怀他们能够看到骑士渡河的情形,很快就数骑驰到大营栅门前,为首之人却是卢雄翻身下马来。
“卢爷这个节骨眼上,不留在王相身边,却从汴梁跑到蔡州来作甚?”苏老常蹙着眉头,疑惑的揣测道,“不会是王相有什么要求,要卢爷过来当说客吗?”
王禀没有跟徐怀打招呼,在廷议时就直接主张将桐柏山调入汴梁,虽说王禀于心无愧,苏老常他们却是有意见的。
王禀的建议,为汪伯潜、王戚庸等人坚决阻挡,苏老常他们的意见就更大了。
他们都不愿意去汴梁是一方面,但最终没有去成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受猜忌,他们心里怎么可能不再添了一道堵?
徐怀知道苏老常的猜测很合乎常理,但他不会将卢雄拒之大营之外,与王举、苏老常、徐武碛他们,往栅门走去。
“卢爷,你怎么从汴梁跑过来了,王相他身体怎么样,听朱沆郎君给朱芝的信里说王相染了风寒……”
“还是太操劳了,受了风邪,现在就算是抱病,也不肯卧床休息,”卢雄叹了一声,与众人拱拱手,说道,“我过来,不会拒我千里之外吧?”
“卢爷说笑呢,拒谁都不会拒卢爷您啊?”苏老常等人笑着与徐怀簇拥卢雄往木棚子走去。
卢雄走进木棚,坐下饮了一口热茶,便开门见山说道:“我的来意,徐怀你可能已经猜到了——王相看你的信,也觉得郑州事关重要,而以现有守军,难抵赤扈东路军全力猛扑。王相是想接受你的建议,但王戚庸、汪伯潜都反对将刘衍、陈渊等部调去郑州,觉得汴梁没有一支能战兵力,太冒险了。王相没有办法,着我过来,问你愿不愿去郑州?”
“我们现在隶属于蔡州屯驻大营,想不想走,能不能走,可不是我们能说得算的啊。”苏老常插话道。
“王相说胡公是知大局的人,必然知道守住郑州、迎西军东进的意义。只要你愿意,王相还有一封亲笔信在我这里,我带着王相的亲笔信与你去见胡公。”卢雄没有理会苏老常,而是盯住徐怀说道。
第二十七章 决定
简陋的木棚衙厅,徐怀面壁而立,良久才徐徐转过身来,看向卢雄问道:“卢爷,你说我该愿还是不该愿?”
卢雄微微叹了一口气,徐怀既然这么问出来,那当然是不情愿去的,沉吟良久说道:
“我在江湖厮混太久,家国之事,很多地方远不及你们看得透,所以也说不好。不过,我离开汴梁时,问过王相,要是那封亲笔信送不到胡公那里,该怎么办?王相说大越近有郑州之忧,能战之兵又实在捉襟见肘,思量再三却只能寄望桐柏山疲兵驰援,可以说是既窘迫之极,又太过勉强你们了。王相又说,即便能解郑州之危,暂时迫虏兵北退,并不能根除大患,到时候更需要桐柏山众人为社稷深虑绸缪——到底是先顾眉睫之忧,还是先为后事绸缪,王相也是犹豫难决,挣扎得很。而说到捕捉战机的问题,又有内忧外患之区别,一是虏骑必然窥探许郑之间,即便蔡州有兵马北援,也难轻易进抵郑州,二是孙化成等将吏坐镇郑州,能否从善如流,更是叫人担忧,所以王相说这封新笔信要不要送到胡公手里,都由你来决定,他都能理解。甚至严禁我们将这事泄漏出去,这封亲笔仅有朱沆郎君、王蕃郎君及王孔知晓……”
王举、徐武碛、苏老常等人对望一眼,觉得王禀严格封锁消息这事,还算得上地道。
要不然的话,消息传出去,这边最终拒绝王禀的请求,没有出兵增援郑州,世人绝对不会考虑到其中的种种凶险,不会思量近忧远虑如何兼顾,只会指责桐柏山有意保存实力而枉负朝廷及王禀的恩义。
特别是那些本就对徐怀抱以极深成见的人,在背后只怕是会加倍的煽风点火,很可能会将桐柏山众人钉死在拥兵自重、隔岸观火的审判席上——即便这时候绝大多数的城寨守军都在观望着。
而抛开这个外在的因素,到底桐柏山卒要不要增援郑州,本身会有怎样的风险,王禀他自己其实都看得非常透彻。
郑州是岌岌可危,但问题是桐柏山卒不计伤亡驰援郑州,并最终将郑州守住,并不能扭转北强南弱的局势。
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他们唯有死死钉在桐柏山,未来江淮地区才更有可能、机会,进入均势抗衡的阶段。
而从具体的战术细节上看,赤扈人首先绝不会轻意放蔡州援师北上。
桐柏山卒如何绕开赤扈人的侧翼兵马,通过许州北部的平川地区进入郑州?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
倘若他们在平川地区,与赤扈骑兵主力撞上,在增援郑州之前,就要承受惨烈的伤亡,可能最后剩不到几百人能进入郑州城。
还有一个关键
因素,就是他们怎么可能指望郑州节帅孙化成能与胡楷一样好说话,又对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
他们率部增援郑州,就得接受孙化成的节制,
倘若孙化成对形势认识不深刻,又不能从善如流,徐怀率领两三千援兵进入郑州,顶多参加某段城墙的防守,能抵什么用?
能阻止其他段的城墙不陷落敌手?
苏老常、王举、徐武碛对孙化成实在不抱什么期待。
道理很简单,孙化成倘若是知兵知势又知人善用之人,他手里就有两万多兵马,合理安排且能激励士气,面对并没有攻城器械的赤扈骑兵,倚城守御待西军驰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哪里需要从蔡州调一支孤军过去?
然而王禀都已经考虑到这种种困难,却还是叫卢雄传信过来,说是叫徐怀自行定度,到底还是期待徐怀能增援郑州的。
要不然,王禀就不应该将这个难题摆到徐怀面前。
“我不赞同增援郑州。”徐武碛沉声说道。
“确实,增援郑州,弊远大于利。”苏老常也紧跟着说道。
桐柏山卒的崛起,与王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时也深深打上王系的烙印——所以在面对王禀的请求,这些本身就是难言的巨大压力。
徐武碛、苏老常这时候当着卢雄的面明确表态,就是不想徐怀独自去承担这压力;王举没有表态,是他相比徐武碛、苏老常,还不能算桐柏山的“老人”。
徐武碛这些年含恨忍辱,欲诛蔡铤而后快,但对大越犹有忠义之心。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行忠义事也要量力而为;这不意味着他不顾恤数千桐柏山子弟,看着他们无谓的牺牲。
这个朝廷,又不是桐柏山一家的朝廷,怎可以如此压榨桐柏山卒?
“卢爷,你将王相的亲笔信留下,你速回汴梁照料王相!一路要多加小心,赤扈人对京南地区的封锁,也越来越严密了——或者我调几人护送卢爷你回汴梁?”徐怀沉吟许久,跟卢雄说道。
卢雄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徐怀这算是什么回答,是不愿意率部增援郑州,还是愿意率部增援郑州?
又或者,这就是徐怀的回答?
卢雄从怀里取出王禀亲笔写给胡楷的信函,递给徐怀,又伸了伸懒腰,哂然一笑,说道:“我现在是老胳膊老腿,上阵厮杀是不如你们了,但我到鄢陵就弃马夜行,返回汴梁还是没有问题的,不用为我担忧!”又问道,“萱小姐在桐柏山还好?”
“送她及老夫人直接到鹿台寨居住,我这段时间实在无暇顾及,也不知道王萱是好是坏!吃穿总是不愁的,但汴梁是这般状态,王相身体又染恙,王萱总是忧心的!”徐怀摇头说道。
卢雄也只是这么一问,这个节骨眼,他也没法耽搁一两天在桐柏山停留。
他甚至都没时间在青衣岭歇脚,他就算感到疲倦,想要歇一下,也得先去鄢陵观望敌情,在鄢陵不知道要耽搁多久,但也只有先到那里,才能抓住合适的机会,潜回汴梁去。
卢雄趁着徐怀着人替他准备干粮、水的当儿,简单吃了些热食,又便匆匆纵马离去。
看着卢雄渡过吴寨河,身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王举、徐武碛、苏老常三人转头看向徐怀,问道:“你要如何处置王相的信函?”
“……”徐怀沉吟道,“没有能倚仗的友军携手作战、相互倚持,我们三四千兵马在野外根本就不够赤扈人塞牙缝的,甚至在诸路都进入城塞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会成为赤扈骑兵争先竞夺的目标。我不能带着数千桐柏山子弟去冒这个险。我考虑带三五百人马,到贾鲁河沿岸走上一走……”
“你以为郑州会有机会?”徐武碛问道。
徐怀说道:“虽说岳海楼等一批人叛投赤扈人,令赤扈人对河淮地区的防御部署以及京畿禁军的战斗力等情况都非常清楚,但这到底是赤扈人第一次大举南侵——就算赤扈汗王对岳海楼这些人信任有加,但其他将吏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犹豫、迟疑?这一次南下,赤扈人的试探心必然很强,攻城拔寨的心思就不会特别的坚定……”
当然,徐怀语气也有些犹豫,他自己都不知道三五百人去接近京畿西南边缘地区,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
赤扈人这一次有着很强烈的试探心,摆明了不会大规模的攻城拔寨,只会汴梁及京畿外围的城寨守军不太窝囊,基本上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郑州作为赤扈东路军主力接下来猛扑的对象,他仅带三五百人都不够送菜的。
然而他犹然想带队前往,除了卢雄此来之外,他深知对赤扈人不能有畏惧之心,游击作战,也绝不是缩在山坳坳里。
“胡公未必会同意啊?”苏老常有些犹豫的问道。
“我北上斥候敌情,乃是分内之事,无法知会蔡州……”徐怀说道。
这件事没有办法跟胡楷请示——找到胡楷,倘若不将王禀的亲笔信拿出来,很多事情则说不清楚;倘若将王禀的亲笔信拿出来,实际上就是将要不要派兵马增援郑州的压力,直接转到胡楷头上。
到时候无论是胡楷同意或不同意,徐怀反倒受限制了。
他现在是北上侦察敌情,接下来因为被敌骑觉察到,为了躲避敌骑的追击,不得不继续北上,导致暂时没有办法返回青衣岭坐镇,这也完全谈不上擅自越界行动……
第二十八章 进退
“你是知县兼都巡检使,如此任命便是要你坐镇衙堂、理政抚民、守一域之安,你怎么有事没事,便要领兵出战?再说了,武碛叔、七叔、鸦爷、十七叔、徐心庵、唐盘他们哪个不能独挡一面了,你应该多给他们一些机会!”
大营简陋,没有条件沐浴更衣,又不知道徐怀此行要拖多久才能回来,柳琼儿便拿热水帮徐怀擦拭身体,一点点的将他后背上的泥垢擦洗干净。
“我七叔以及武碛叔,是老将了,鸦爷、虎爷、心庵、唐盘他们经历匪事、两次北征伐燕,”徐怀坐在火盆前,说道,“倘若是三年前的剿匪作战,他们任何一人都可以拉出去独挡一面,我都不带任何操心的,但我们要面对的是赤扈骑兵!赤扈人崛起于漠北,从最初十数小弱部族联合,再横扫、兼并西北诸藩,继而往西杀得大金山诸藩闻风而降,吞并契丹、渤海,三四十年征战,几乎是没有一年是停息的,他们有多少精兵悍将,我敢不全力应对?”
徐怀率部于晋公山南麓与赤扈骑兵纠缠,没有吃什么亏,纯粹是他所率领的三百骑兵,集结了桐柏山卒最精锐的战力;武将方向,除了他亲自带队外,还有王举、王宪、牛二等一批人随行出战。
同时他们还是趁其敌军的边翼骑兵不备,才能做到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然而事实上,以桐柏山卒的平均战斗力,与赤扈人的边翼兵马相比,都还是要处于下风的,更不要说赤扈人并非没有战斗力更强、更精锐的披甲骑兵。
晋公山南麓的小规模接触作战是一方面,越雨楼坚持不懈的搜集与赤扈骑兵征战四方有关的信息情报是一方面,兼之梦境中那些零碎的画面与记忆片段,叫徐怀对赤扈人的军队结构及作战方式,此时已有一个大体的了解。
赤扈人最精锐的本部骑兵,徐怀他们其实都还没有机会接触;他们在晋公山南麓接触的赤扈骑兵,主要还是赤扈人崛起过程中,兼并西北诸藩所征募的降附士卒。
赤扈内部将这些降附势力称之为各色名目之部,并驱之征战四方——目前赤扈人除了攻城兵马外,边翼骑兵也主要以色目部为主。
这些人马缺少长兵坚甲,兼之与赤扈人融合的先后次序,战斗力有强有弱,但普遍都要弱于赤扈人的本族精锐。
据目前所搜集的信息,赤扈本族精锐骑兵主要战术,已非单纯的游弋作战,而是凭借娴熟的战斗技巧、骑术、射术,利用长短兵、强弓以及坚甲等优良兵甲,很早就发展出成熟的骑阵及冲杀战术。
赤扈人本族骑兵冲杀作战的特点,乃是轻甲、重甲骑兵混编,从正面冲击敌阵;倘若不能从正面力克,则接战骑兵飞快往两翼散开,抢占敌阵四角之地,待形成合围之势后,再一举从四面发起猛攻。
这个过程说起简单,实际的战术要求却高得惊人。
从正面冲击敌阵不克之时,接战的骑兵一方面要往两翼平行散开,另一方面后续的骑兵还要源源不断的杀上来,从正面持续发动进攻牵制敌军,成千上万的骑兵在狭窄的战场如此高速的穿插,要保证有序,不发生混乱,对骑兵阵型的要求高得难以想象。
赤扈本族精锐骑兵的冲杀战术,绝对不是成百上千将卒骑着马跟居首的武将一骨脑往前冲杀。
后一
种方式的骑兵冲杀要打断下来,相对容易很多,只要前阵精锐将卒凶猛,以坚盾长枪峙守,将骑兵的速度压下来就能居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利用两到三层的防御阵容,去延缓敌骑的冲击。
而前一种方式骑兵冲杀,则需要本部每一个方向的将卒都足够精锐,同时还不能受赤扈骑兵冲杀的压迫往后退却半步,要保证阵型内有足够大的空间。
徐怀与王举、徐武碛他们认真推演过,以桐柏山卒目前所编的八营马步军,任何一营马步军在空阔地带,遭遇到哪怕仅有其一半兵力的赤扈精锐骑兵进行对战,没有地形及城寨依赖,都难逃溃灭的噩运。
赤扈东路军主力倘若往郑州扑去,其临时下马作战的攻城兵马,多半以色目部为主,其大量的本族精锐则会部署在外围,迎击增援兵马以及拦截可能会从潼关加速东进的西军。
这种情况下,徐怀哪里敢率领三四千桐柏山卒,主动去撞那些诸多游走不定的铁板;只能将最精锐的三五百骑兵集结起来,才有能力在郑州及京畿战场间隙里穿插。
徐怀真的打算,又或者大越未来能抓住的获胜契机,确实也只有以空间换时间。
赤扈本族精锐毕竟有限,而除了大越之外,赤扈西南方向还有党项人没有解决,越过大金山往西还有诸多草原部族或国家等着他们去征服。
而随着赤扈人逐一占据河东、河北诸雄城重镇,也需要分散一部分本族精锐去镇守,到时候他们真正能驱使来在江淮地区进行大规模作战的主力,只能这些年他们所征服的色目诸部降附军。
那时候才有机会进入相持阶段,并通过大量的作战,使得己方兵马得以历练、成长,大规模的铸造精锐战力,最终拥有与赤扈本族精锐抗衡的实力。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避而不战。
倘若他只求平安,不要说别的,桐柏山这点小局面都打不开。
柳琼儿担忧兵事凶险,徐怀将身后的她捉住,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站到身前来与之温存。
…………
…………
元月底,虽说河冰还没有消融,但还是能感觉到河淮地区的气候温润起来,北风虽冷,却不再有那种刺骨剔髓之感;田野间的雪也渐渐消退,露出星星点点的黑褐色土壤。
年后就没有怎么下过雪,官道上的积雪消退更快,道侧的枯萎也都露了出来,从残雪能看到赤扈骑兵驰骋过的痕迹,不少尸体倒伏在道旁、田野、树林边缘,有老人、小孩、妇女,青壮年相对要少很多;青壮年并非都被虏兵掳走,而在战乱之时,他们身强力壮,抛下妇孺老弱能逃得更快。
这里已经鄢陵县南部地区,鄢陵县城在北面二十余里外,被浅丘遮挡,无法直接看到鄢陵县城的模样,但一柱柱黑烟正从远处滚滚而起。
鄢陵位于颍水以北,旧属许州,大越立朝之后划入京畿路。
徐怀要比卢雄北还晚一天,才带着五百骑兵扮作虏兵北上。
他途中得知鄢陵被虏兵攻陷的消息,他也不清楚卢雄当时是不是在鄢陵,又或者提前觉察到虏兵的动向,避开鄢陵。
虽说鄢陵属于京畿路,由京畿驻军统一防守,但实际在赤扈东路军主力从魏州东部南下之前,鄢陵、尉氏等属县驻守的禁军就大
规模撤入汴梁,属县就靠老弱厢军、弓刀手以及地方征募的乡兵驻守。
“通许、雍丘两城也于昨日陷落,数万虏兵此时主要在尉氏境内!”周景将最新京畿地区的战况,禀报给徐怀、王举、徐武江、郭君判等知晓。
此次往京畿及郑州穿插,徐怀除了调乌敕海、袁垒、范宗奇、魏大牙、徐四虎等五都精骑外,还特别使王举、徐武江、郭君判、牛二等人随行,弥补高端战力的不足,阵容可以说是相当奢华。
不过,这要是遇到赤扈精锐骑兵,也只能避其锋芒。
进入京畿就步步惊心,甚至都不能大咧咧的放出骑兵斥候吸引虏兵的注意力,徐怀只能叫周景带领擅长潜伏、脚力足的人手,在战场之间穿插侦察敌情。徐怀这次还特地将胆怯畏事的朱桐带上历练。
朱桐一万个不情愿,然而徐怀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要么跟着走,要么绑马背上带走。他这时候一脸惨白的看着妇孺被屠杀的情形。
赤扈前锋兵马进入京畿地区已经有十二天了,但从京畿属县南逃的难民并不多;当时乡野之民,要么逃往汴梁城,要么就近避入城寨。
此时从道路倒伏的遇难民众数量,以及鄢陵正熊熊燃烧、蔓延全城的火势来看,赤扈人还是有意的将难民往汴梁城方向驱赶——
“看情形,赤扈人倘若能打下郑州,堵住西军东进的通道,即便冰雪消融也不会撤退啊!”郭君判感慨道。
却不是郭君判有多高的战略眼光,实是在出发之前,徐怀就将种种形势都分析透了。
冰雪消融,溪河解冻,赤扈骑兵在河淮之间的行动就会受到非常大的限制,但倘若能提前将西军东进的通道堵死,河淮之间并没有能威胁到赤扈人的存在,他们当然可以不急着北撤,可以慢悠悠的将汴梁城围住,最大限度的消耗这个帝国的元气。
“东边林子里有一些人藏着,像是从鄢陵逃出来的兵马……”有个乡民打扮,大冷天穿着草鞋的哨探走回来禀报。
“……”徐怀跟周景说道,“你与朱桐过去,找他们问清楚虏兵袭城的情况……”
鄢陡还有虏兵进驻,徐怀他们虽然扮成虏兵,但也不可能轻易靠近过去。
他们现在只能找到逃难的活人,询问袭城的具体情况,以便不断的总结虏兵的袭城战术。
周景与满脸不情愿的朱桐,带上数人往东边的树林驰去,片晌后就见朱桐单枪匹马驰回来,叫道:“卢爷在树林那里,受了伤!”
“卢爷受伤多重?”徐怀心里一紧,没想到相别两天,会在这里遇到受伤的卢雄,牵了一匹马,就要跨上去,听到朱桐在身后说,“卢爷受伤却是不重,右肩有箭创,只是着我过来告诉你一声!”
“……”徐怀一怔。
“是不是卢爷身边有什么重要人物?”郭君判迟疑问道。
郭君判战略眼光不行,看不透大局,但小聪明还是有的。
卢雄受伤不重,既然在此相遇,应该是他随周景、朱桐赶过来会合,不可能让身为主将的徐怀,扔下五百骑兵跑去见他吧?
徐怀再尊重卢雄,也必然要有限度。
倘若卢雄身边另有重要人物,那就不一样了……
第二十九章 相遇
徐怀与王举带着一小队人马,沿着一道旱沟往东驰去。
旱沟尽头乃是一座冰封住的湖泽淤滩,还有斑斑点点的苇草残苛露在冰雪外;沿岸都是桑枣杂木疏林,再往东则是一道十数丈高、约七八里长的长岗南北向横卧着;湖畔林旁的残雪都被踩踏得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有人藏在林中。
不过,赤扈骑兵即便附近的发现树林、山岗有难民逃入,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下马钻入树林里,将所有人都杀得一个不剩。
赤扈人这时候也没有特别宽裕的兵力,需要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在主要战略方向,扫荡漏网之鱼,此时显然他们作战的重点。
周景安排人在林子边等着,看到徐怀、王举以及朱桐过来,从小径钻入林里。
这片林子面积不少,藏有不少躲避虏兵的难民,看到徐怀他们,瑟瑟发抖的往林子深处仓皇逃去。
徐怀此次北上,不是找赤扈人蛮干的,令将卒都扮作虏兵模样。
除了在铠甲外披裹脏兮兮的胡氏裘袍外,众人嫌髡发太丑,但都剃了短发,戴上弁帽,两鬃光秃秃的,唇颔都蓄有密须,远远看上去,与胡人没有太大的区别;此外,还有乌敕海等三十多名正宗的西山藩胡随军出战。
徐怀他们只要不与赤扈骑兵正面接触,寻常意义上的掩人耳目,还是能做到的。
刚刚昨日才从屠城惨剧中挣扎逃出来的难民,突然看到一小队虏兵往林子里闯来,怎么可能不惧?
穿过迷阵般的杂木林,徐怀注意到之前远远看到长岗,往西隆出两条浅丘,形成杂木林的东面形成一座浅谷。
周景与卢雄以及另外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武将站在谷口焦急而担忧的相候,徐怀还注意到十数身穿便袍却身形彪悍的健锐在周景等人身后的杂林里,满脸警惕的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徐怀打量卢雄、周景身边的青年武将一眼,看着脸熟,想到王禀、朱沆陪同景王赵湍到藏津桥猫二胡子羊肉汤店时,这人率领景王身边的侍卫守在铺下,震惊的问道:“你是景王殿下身边的,景王殿下在这里?”
“景王府侍卫指挥张辛见过徐军侯,”中年人拱手道,“殿下在山谷里,徐军侯可有办法护送殿下回汴梁?”
徐怀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景王赵湍,不过对张辛的问题,他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回答。
赤扈东路军兵马部署的变化非常快,这两天强攻雍丘、通许、鄢陵,都有雷霆万钧的意味,徐怀这时候并不知道赤扈人在汴梁南面的部署,数日前的斥候侦察情报也已经不能作数了。
“殿下但有令,徐怀当竭力遵从。”徐怀含糊的回到张辛一句,又关心问卢雄的伤势,“卢爷,你伤势要不要紧?”
“逃出鄢陵城里,背胛中了虏贼两箭,好在入肉不深。”卢雄说道。
留周景带着人在谷口警戒,徐怀、王举以及朱桐
随卢雄、张辛往浅谷里走去,途中听卢雄说及才知道景王赵湍乃是前日奉旨前往通许犒赏防军,却不想出汴梁城不久,还没有进入通许境内,原先汴梁城外并没有几个虏兵出没,突然一队队有如洪流般的虏骑从外围奔杀过来,他们还与一小队虏骑直接撞上。
好在景王并不是多讲究的人,前往通许的仪驾相当简便,仅带着百余侍卫相随。
张辛率部护送景王杀出包围,那队虏骑并没有意识到漏出什么大鱼,也没有纵马追赶;付出死伤四五十人的代价,张辛他们还是护送景王赵湍逃了出来。
不过,当时虏骑已经往通许城下聚集,他们又无法原路返回汴梁,只能从虏骑的缝隙寻找道路,一路冒险将景王护送到鄢陵。
他们却不想在鄢陵城才暂歇半日,又有成千上万的虏骑奔鄢陵而来。
卢雄是进鄢陵城后才与景王赵湍、张辛他们会合,虏兵破城时,他们先装扮成平民潜伏在城中,然后趁夜跳城逃出来。
张辛有护卫之责,自然想着当务之急是护送景王赵湍回到汴梁,但这很显然不是唯一的选择。
不过,到底要怎么做,还得见过景王赵湍再说。
谷中也有十数人围护着景王赵湍。
看到徐怀、王举与卢雄、张辛走过来,景王赵湍一边迎上来,一边朝身边人不悦的发牢骚道:“王氏对朝廷忠心耿耿,徐军侯在云朔也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你们这些人太小心眼了!”
徐怀看谷中的部属,便知道景王赵湍身边的人对他还是有些猜忌,做好听到张辛示警就簇拥景王赵湍从山谷后逃走的打算,心里一笑,与王举一起上前给景王赵湍行礼:“徐怀见过殿下!”
赵湍嫌弃的示意左右都退开些,仅留张辛、卢雄以及一名中年人坐倒伏的枯树以及山石上说话。
“我听卢雄说这次赶去蔡州见你,是王相希望你领兵去增援郑州?”景王赵湍没有急着说返回汴梁的事,而是问及徐怀为何会率部出现在鄢陵,还这般打扮?
虽说王禀要求卢雄等人对请徐怀出兵增援郑州的事严格保密,但卢雄在鄢陵遇到景王,却没有办法对景王保密这事。
一方面他作为王禀身边的僚属,突然出现在鄢陵,需要给景王一个合理的解释;另一方面景王赵湍作为皇子受种种限制,对军国大事的影响力有限,但还是歇尽全力的给王禀主持京畿防御事提供支持。
王禀深知城郭诸县拱卫汴梁的重要意义,但官家却听信王戚庸、汪伯潜等人的建议,要求王禀将精锐驻军从通许等县撤入汴梁城——景王此次涉险,也是希望能激励通许等县的军民士气。
“王相的亲笔信还在我这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找胡使君请战去援郑州,便想着先亲自过来侦察一番敌兵势态,再作决定,没想到会遇到殿下。”徐怀九真一假的说道。
大越对武将限制、警惕极深,立朝形成的规矩已经根深蒂固,
就是严禁武将擅自行动——徐怀作为胡楷麾下的部将,有没有王禀的私信,都不能作为他擅自出兵的依据,都需要找胡楷请示,唯有胡楷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王禀那封亲笔信,也是用来游说胡楷的。
景王听徐怀这么说,却以为徐怀并不愿意冒险率部去增援郑州,所以没有直接拿王禀的亲笔信去见胡楷,但徐怀又不想辜负王禀的信任,没有直接拒绝王禀的请求,这才率一部兵马进入京畿地区打上一两场接触战,算是对王禀有所交待。
“你也不要怨王相对你们太苛刻,好处不想着你们,遇到凶险之事却又都往你们身上推去,很多时候王相也是身不由己!”景王安慰的拍了拍徐怀的肩膀,说道,“王相在父皇面前几次坚持通许、尉氏、雍丘、鄢陵等城禁军不能撤,不能将这几座城池的防御都交给久未历战事、也没有认真操练的乡兵,也几番哭诉这几座城池得失之利弊,但汪伯潜、王戚庸等人却一心只想守汴梁城待西军援来!王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啊!”
见景王如此揣测他们的心思,徐怀也不去作解释,稍作沉吟,跟景王赵湍说道:“虏兵在汴梁城外围已经全面铺开,殿下倘若想回汴梁,我们拼命护送在所不惜,但就怕并不能护卫殿下周全——殿下或可先去蔡州暂避?”
通常说来,皇子不奉旨不能随便离京,但现在并不是通常之时。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徐怀护送景王赵湍前往蔡州与胡楷会合,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卢雄、张辛也都朝景王赵湍看过去。
鄢陵县有不少人知道他们曾在鄢陵落脚,倘若有人没骨气,主动将这事传到赤扈人的耳中,赤扈人派出大量的侦骑搜索过来,这里绝不是什么好的藏身之处,需要尽快转移。
“王相与你都说过郑州的重要性,王相使卢雄找你率部增援郑州,是担心虏兵强攻郑州,挡住西军增援汴梁的通道,”景王赵湍没有急着说去哪里,问道,“现在虏兵大肆攻打汴梁外围的县城,是不是说他们看到时间紧迫,会放弃强攻郑州,而直接强攻汴梁城?”
“不会的,”徐怀摇了摇头,如实说道,“赤扈人此时占据绝对的战略优势,不会在没有十足把握之时,在没有解决西军的侧翼威胁之前,仓促强攻有十万禁军固守的汴梁城——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而朝廷在京畿附近,并没有能威胁赤扈人的兵马,使得赤扈东路军聚散大开大阖,无人能约束。这使得赤扈人在京畿附近有着超乎想象的机动力,也许他们明日就将数万大军,从京南调往京西,将郑州团团围困住……”
“就没有办法破解了吗?”景王赵湍深深的蹙着眉头,无力的问道。
见景王赵湍脸上忧色不是作伪,徐怀心里一动,说道:“想彻底击败赤扈人,此时人力难以回天,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叫赤扈人的如意算盘稍稍受挫……”
第三十章 西进
景王赵湍深感无力受挫之际,听徐怀说可以稍挫虏兵之志,抓住他的肩膀,情急问道:“有什么办法?”
“王相曾言,虏骑窥视郑州,除了郑州北接轵关、太行等陉,与其兵围太原城下的西路军相互呼应外,往西则能封堵西军东进的通道。而西军能否顺利东进又是解汴梁之围的关键,”
徐怀也不卖什么关子,径直说道,
“而说到西军东进,从潼关出来,除了洛阳西边的函谷关外,洛阳与郑州之间,位于嵩山北麓的偃师、巩县、荥阳都是易守难攻之地,也就是说虏兵打下郑州之后,就算不绕过洛阳,直接将兵马屯于函谷关之前,而是占据偃师、巩县、荥阳等地,也能挡住西军东进的道路。西军是可以进入洛阳,但只能从嵩山南麓与伏牛山之间、经年失修的狭窄谷道,从汝州借道才能进入河淮地区,去解汴梁之围。这不仅将令西军士卒更加疲惫,时间也至少要拖延半个月到一个月之久,战局将会变得更加的错综复杂,而令胡虏有更充裕的时间部署战局。郑州城大兵弱,城池四围又开阔,易为虏骑所围,此时非人力能济,但偃师、巩县、荥阳三城,城小倚山,守之以待西军,便能破掉虏骑封道的如意算盘!”
郑州是大城,一圈城墙长约三十里,徐怀率两三千精锐填进去,即便郑州防御使孙化成全力配合,他也根本没有能力兼顾这么长的防线。
而郑州城北邻黄河,东面、南面皆平川,西南面有些山岭,但起伏不大,注定会被赤扈骑兵封锁得滴水不漏,后续再难有援兵进城来补充战力的不足。
荥阳、巩县、偃师则不同,三城皆小,城墙周长约四到六里,防御面要比郑州城窄得多,少量精锐更容易倚城而守。
更关键的一点就是三城皆倚嵩山,虏兵短时间内难以彻底封死,一方面援军可以翻山越岭进入三城,一方面城池真不能守,徐怀他们还可以弃城退入嵩山,不是必死之局。
问题是,他们要如何进入其中一座城池,并取得指挥权?
徐怀直接率领五百精骑,假扮虏直接穿插过去,三城守将犯病了,会乖乖信他一面之辞,打开城门迎他们入内,还将整座城池的防御指挥权拱手献上?
还是说徐怀的脸特别大?
现在不要说进入县城了,京畿任何一座寨子,在取得绝对信任之前,会轻易打开寨门放他们进去?
徐怀之前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在此时遇到无法归京的景王,则又是另一番故事。
“……殿下安危要紧,万万不可行此险策!”然而未待景王开口,他身边的中
年人便先惶然劝阻,“徐军侯倘若有把握助守一城,尚端愿代殿下前往,殿下还是先去蔡州暂避!”
景王凛色说道:“巩县知县是谁,我不认得,但巩县有两千守陵军,守陵使乔继恩、都指挥使陈由贵,我都认得;也唯有我过去,他们才会打开城门!”
巩县隶属于洛阳府,城池修筑于伊洛河入黄河的河口东岸,东南乃是重峦叠嶂的嵩山诸岭,北抵黄河,西临伊洛河,伊洛河西岸则是邙山。
巩县也是洛阳盆地的东翼门户,沿伊洛河往西南,则是偃师。
京西北路虽说路治就在洛阳,但不多的驻泊禁军早已全部抽调往东翼的郑州、许州集中。
洛阳下辖十六县,此时能肯定说城中还有禁军参加防御的,除了路治所在的洛阳城外,大概也就巩县了。
大越皇陵修建于巩县南部的深山之中,巩县城不仅是洛阳盆地的门户,同时也是大越皇陵的门户,长期有守陵禁军驻守;这也谁都不敢擅调的兵马。
又因为巩县乃皇陵门户,城池虽小,却比荥阳、偃师都要坚险。
景王赵湍,与朝臣接触不多,但他身为皇子,作为赵氏宗室中人,曾多次在重要祭日,代表天宣帝前往皇陵扫祭。
与地方州县官员周期性轮替、景王赵湍接触很少不同,守陵官员较为固定,还多由宦臣担任。
“请殿下三思,守陵史乔继恩张辛与钱翊善都认识,我与钱翊善陪同徐军候去助守巩县足矣。”张辛也劝景王慎行。
大越对皇子限制较严,亲王府除了内官外,基本不设置长史、司马、咨议参军等职,主要以翊善、王友、记室参军等属官处理王府内部事务。
钱尚端作为景王府翊善,掌侍从讲授,就已经是王府属史之首了。
张辛作为武臣,隶属于三衙,但在景王府也是随侍多年的老人。
虽说他也是武举出身,在军中得上峰赏识,父祖也是军中老人,一步步快速升转担任王府侍卫指挥使,却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以往他们在汴梁,对赤扈人的强弱缺乏直观的认识,心存轻视,但近一个月来,他们追随景王赵湍参与各种军议,又四处劳军犒赏,多少认识到赤扈骑兵的凌厉之处。
这次历险,先是出汴梁城,百余扈骑遭遇一小队仅二十人出头的虏兵,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就被对方杀死杀伤二十多人,剩下人等只能护送景王仓皇逃命。
虏兵突袭鄢陵城的过程,他们也是亲眼所睹,虏兵根本就没用什么攻城器械,临时造了一些简易的云梯,甚至用简易的钩索直接附墙攻上城头,杀戮四方。
这短短两三天的遭遇,叫张辛深刻认识到平时耀武扬威的王府侍卫、大越禁军
,与血战四方的赤扈精锐差距有多大。
巩县是有两千守陵军不假,将卒还一个个仪表不凡、身材魁梧,但平时操练的多为扫祭仪阵,指望他们守城,未必比刀弓手强出多少。
王禀、朱沆多次在景王面前称赞徐怀与桐柏山卒英勇善战,在张辛看来,王禀、朱沆即便没有虚言,桐柏山卒也与他们遭遇到的虏兵不能比的,更何况徐怀身边就带了几百骑兵而已,能抵什么用?
“山河破碎,社稷无存,正需万千士卒奋勇拼命之际,我身为赵氏宗室之子,怎敢惜身?”景王赵湍站起来,慨然说道。
他与王禀、朱沆对局势的变化讨论很深,很清楚西军精锐倘若被封在洛阳以西无法东进,其他诸路勤王兵马都无力与赤扈骑兵对抗,只会眼睁睁看着汴梁城陷入赤扈人的重围之中。
一百六七十万人口被围汴梁城中,城中存粮还能支撑几时?
而他心里也很清楚,守陵军及巩县守军都不足恃,唯有寄望王禀、朱沆对桐柏山众人的称赞不虚;而张辛、钱尚端陪同徐怀前往巩县,或能助徐怀顺利入城,却没有办法令乔继恩及巩县其他守将,都听从徐怀等人的主张,对防御进行重新的部署。
“你们就三五百人如何能成事?”钱尚端也是急得直跺脚,抱怨徐怀胡乱怂恿景王冒险。
徐怀没时间跟钱尚端、张辛解释,跟景王说道:“还请殿下写一封信给胡使君——我们先赶去巩县,兵力还是略少了一些,还需要胡使君从蔡州调一些精锐,贴着伏牛山、嵩山北上,与我们会合!”
赤扈骑兵封锁平川,重峦叠嶂的伏牛山、嵩山,暂时还是他们鞭长莫及之地,贴着山脉边缘北上,遇敌则避入山中,甚至直接走山野小陉,最终能有三五百人赶到巩县跟他们会合,胜算就能多出一二成来。
钱尚端、张辛见徐怀还来劲了,竟然连笔墨都随身携带,真是急得直跳脚。
在朱桐伺候景王写信的当儿,徐怀才抽出空跟钱尚端、张辛解释:
“钱郎君、张军侯,非是徐怀怂恿殿下犯险,实是形势危凶之极,非殿下不能力挽狂澜。而此去巩县,也未必有你们所想象的那般凶险:首先虏兵前期心思必然还会放在郑州,唯有先攻陷郑州,才会出兵西进嵩山北,我们赶去巩县,并不会猝然遇敌。而殿下亲自巩县犯险,洛阳府绝不敢坐视不理,我们还有望从洛阳借调一部分援军;此外,孙化成孙使君在郑州,郑州也有两万兵马,未必就一定会失陷……”
张辛、钱尚端想想也是,洛阳府真窘迫,还是能挤出一些兵力来的,只是殿下未去巩县之前,洛阳府未必会派兵去增援巩县就是了!
第三十一章 巩县
张辛、钱尚端心绪平静下来,景王赵湍也将要给胡楷的信写好,徐怀这时候将王禀给他的那封亲笔信一并拿出来,递给卢雄,说道:“胡使君那里,还需要卢爷与钱郎君亲自走一趟……”
徐怀不觉得赤扈人在东路军穿插之际,西路军还会冒险强攻太原。
目前初步搜集到的情报,也显示赤扈西路军在太原城外大规模的修造围垒、控制太原外围的险陉关隘——这意味着赤扈人还是可以将攻城兵马,从太原外围抽出紧急南调的。赤扈人强攻郑州的时间,要比预料中略晚一些,很可能就是等攻城兵马绕过河东南部的重重关隘南下。
很可惜虽说河东南部以及河北大部分的城池都没有失守,但少量的守军只敢龟缩城池之中,四野皆是赤扈人的斥候探马,越雨楼的情报刺探范围又有限,徐怀此时并不知道曹师雄所部是否还老老实实守在岚州,而没有被赤扈人调动南下。
桐柏山卒退守府州时,岳海楼也被赤扈人委任行军千户,得以在云朔之间招降纳降、组建部曲;徐怀在从府州南下前往汴梁时,听说在应州陷落之后,之前想投附大越,却被刘世中、蔡元攸嫌弃,驱使为苦役的应州汉军,都被岳海楼收编了。
忻州守将、原天雄军第七将文横岳等人也率部投降了赤扈人。
除了投降的大越军马外,契丹在云朔、燕蓟的残军,总计有七八万人马投降了赤扈人。
以赤扈人的风格,不可能纵容他们留在云朔燕蓟等地慢慢的整编操训。
要有可能,一定会直接驱使他们也穿插到河淮地区来参与作战,以补弥他们在兵马绝对数量上的不足。
至于降附军的持久力、忍耐力是不是足够强,有没有足够的马匹提高机动作战能力,赤扈人并不会太关心。
降附军没有足够的马匹,不仅仅机动作战能力会严重不足,同时自身也无法提供足够的马奶、奶制品以及马鞍下压烂的肉糜满足基本的消耗,这种情况下绕过关隘、城池,肆意往南穿插,补给一定会出问题。
然而赤扈人对色目诸部降附军,汰弱留强的手段一贯严苛。
降附军倘若不能从战场掠夺足够的补给,赤扈人将之无情抛弃,任其在战场被对手践踏,也会丝毫不眨一下眼——这也有助他们更好的驯服、吞并降附势力。
缺少补给的军队,通常来说极其不稳定,很容易溃崩,但倘若有足够强的手段及武力进行弹压,也能使这些缺少补给的军队
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更为残暴的攻城掠地。
徐怀预估赤扈人会用本族精锐强攻郑州,但在攻下郑州之后,往北打通轵关陉、太行陉、白陉以及从郑州往西攻城拔寨,还不用降附军,那就太仁慈了。
所以徐怀预料到他们无论是去荥阳、偃师,还是去助守巩县、虎牢,都可能面临持续较久的攻城战;仅他身边五百精锐,哪怕是取得一座小城的防御指挥权,又有地方兵马全力配合,可能还有不足,还是需要卢雄、钱尚端赶往蔡州多拉一些精锐过去。
卢雄心想他就是送信的命,满口答应下来,钱尚端却有些犹豫。
“胡使君未必尽数了解情况,很多事信函里也难说得清楚,需要先生你与卢雄走一趟的。”景王赵湍知道钱尚端在犹豫什么,但蔡州那边,还是需要钱尚端走一趟的。
景王赵湍身为皇子,却没有资格对地方上的节帅指手划脚,王禀身为宰执兼领京畿都防御使,也管不了蔡州节镇,所以除了王禀及景王赵湍的亲笔信外,还需要有人到胡楷面前游说。
倘若胡楷坚决不同意,徐怀此时率部景王前往巩县,走也就走了,但要想再从桐柏山调兵,就要考虑胡楷会不会跟他翻脸了。
钱尚端还是放心不下,临行时又叮嘱张辛:
“张辛,你一定要护好殿下周全,诸事再紧要,都没有殿下周全重要;待我从蔡州请得援兵赶去巩县跟你们会合。”
“钱郎君,请对我们有点信心。”徐怀笑着给钱尚端坐下的马匹抽了一鞭子,送他们赶紧上路。
…………
…………
赤扈人利用骑兵的超强机动性,对战场的控制力极强,但不管怎么说,其东路军骑兵主力人数也是有限的。
在被赤扈人划入核心区的战场附近,其骑兵聚散不定,非常的密集,调动也多,对手常常被迷惑住,摸不清楚他们的主攻方向,而变得惶然难安。
不过在更外围区域,赤扈人也只能派少量的斥候探马注意大的动静。
徐怀他们扮作虏兵,当然是缺陷的,遇到经验丰富的赤扈本族骑队,很容易被识破,但徐怀又无意渗透到京畿战场的核心区域去,而是选择其核心区与外围区之间的缓冲区域通行。
五百骑兵或聚或散,也是根据赤扈骑兵在不同区域的部署特点进行安排,两天后悄无声息的护送景王赵湍穿插到郑州西侧的荥阳县境内。
荥阳城北临黄河、东面、东南以平川为主,缀以丘岗,唯有西南方向峰岭连绵,但山势谈不上
多险,与嵩山主脉的联系容易被敌军切断。
荥阳距离郑州太近,又是荥阳的属县,受郑州防御使孙化成辖管。
而作为四镇之一的郑州,防御使的权柄得以实授,徐怀担心他们倘若进入荥阳,会很难压制守将事事听从他们的防御主张。
荥阳以西的虎牢关,占据的地势是足够险了,但同样隶属于郑州防御使司的缘故,徐怀也不主张进虎牢关。
为尽可能避免引起虏兵的注意,徐怀护送景王赵湍并没有直接走嵩山与黄河南岸之间的虎牢关西进,而是趁夜从荥阳东北踏冰渡过黄河,跳到北面的孟州境内,从黄河北岸西进,绕开虎牢关,再踏冰到南岸,来到位于伊洛河口东岸的巩县城下。
虏兵斥候散得很开,在巩县、偃师境内都有活动。
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同时避免虏兵斥候觉察到景王赵湍在巩县,徐怀使张辛先护送景王赵湍先进巩县城,他们则在巩县城外的树林里休整。
伊洛河汇入黄河的河口,有起伏不平的矮岭,也有地势低洼的湿地。
黄河从阴山东段折向往南,两岸多是黄土高丘,大量的泥沙被雨水冲刷带入黄河之中——当世的黄河从潼关往东的河床已经淤高起来,这使得伊洛河等洛阳盆地之内的溪河泄水不畅,甚至还不时遭受黄河倒灌。
一方面,这叫伏牛山、嵩山、熊耳山、秦岭、邙山之间的洛阳盆地,淤积出更多适宜居住、耕种的土地,另一方面也叫伊洛河口以及上游更容易受洪涝侵害。
徐怀拿铁杆将冰层凿开,看到树林里的土壤下就有淤水,说明正常时节,这里是沼泽地形,目前冰雪还没有消融,才方便人马通过。
“巩县的守将不行,我们进城后的态度要强硬,”王举与周景从西边走过来,很是肯定的说道,“此时这天气,已经没有半个月前那么冷了,巩县倘若能组织军民将伊洛河的冰层凿开,即便还会冻上,也不可能冻成供马匹通过的厚冰,但巩县、虎牢、荥师的守将,都没有谁组织做这事,真是太平太久了!”
徐怀点点头,眺望东面跳到山嵴之上的朝阳。
他们对巩县守将一点都不熟悉;景王赵湍及侍卫指挥使张辛对守陵使乔继恩、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等人也仅是认识。
留给他们整顿防务的时间太有限,他们也只能通过对巩县外面的防御部署安排,对巩县守将、官员进行一个初步的判断,然而决定他们进城后的态度。
第三十二章 援师
“什么,殿下遇险,徐怀竟然不护送殿下前来蔡州暂避,反倒去了洛阳?”
蔡州衙堂之上,除了蔡州诸司院官员外,还有曹懿等已率勤王兵马抵达蔡州、受胡楷的将领,他们听到卢雄、钱尚端说及徐怀与景王赵湍在鄢陵南相遇、随后护送景王赵湍前往巩县之事,都是一脸震骇,
“且不说殿下前往巩县有何意义,此时在颍水北岸,皆是虏敌侦骑,连只苍蝇都渗透不过去,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徐怀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殿下也是执意如此……”钱尚端说道。
对既成事实,钱尚端无意跟着众人去指责徐怀什么,最紧要的还是从蔡州求得援军,要不然他实在难以想象,就徐怀身边那点的兵马能顶什么用。
“钱郎君,你也是糊涂啊——你身为翊善,有劝谏之责,怎么不拼死将殿下拦下,反叫殿下受徐怀蛊惑?”蔡州通判伍士恭对钱尚靖也不客气的指责道。
大越限制皇子干扰朝政、结交外臣,而士臣犹喜劝谏留名:就算景王赵湍站在眼前,伍士恭也敢指责他犯险前往巩县有悖朝纲,而何况钱尚端只是景王府的翊善。
正常时候,景王赵湍擅自行为,一定会被言官弹劾;而钱尚靖作为对皇子有劝谏引导之责的翊善,则一定会被治罪。
卢雄作为王禀的僚属,却没有正式的官身,在这种场合无法发声,只是看着脸色阴沉的胡楷。
他心里也很清楚,即便胡楷拒绝出兵,楚山都巡检司目前是徐武碛、苏老常代徐怀执掌军政大权,也一定会抽调精锐增援巩县,但那样的话,桐柏山众人就会跟胡楷闹得很僵,也会加深世人对徐怀擅权跋扈的印象。
胡楷再心胸开阔,再器重徐怀的才干,也不可能高兴麾下有一个完全不听招呼的部属吧?
众人愿意出声也都表过态,其他人也都一并朝胡楷看去:这事最终还得胡楷拿主意。
胡楷赴任蔡州,便大开杀戒,手持天子符诏又有专擅之权,至少在这衙堂之内,并无人愿意去忤逆胡楷的威势。
“景王殿下倘若有什么闪失,我也难辞其咎,但社稷岌岌可危,殿下不惜以身犯险,实乃大越之幸。现在虏骑已围郑州而去,此种势态已为王相、景王殿下言中,荥阳、虎牢、巩县乃洛阳府东门户,也是西军东进之必经,倘若郑州失陷,嵩山北麓诸城皆陷贼手,虏兵不退,汴梁都危如累卵,我们还要坐在这里继续惶然争论吗?”胡楷拍着身前长案,盯住众人,厉色质问。
众人惊谔看向胡楷,旋即又都纷纷垂下头去,不敢直视胡楷的严厉眼神。
“杨麟愿
率部驰援景王殿下!”杨麟站起来,昂然说道。
“除增援巩县,蔡州并非无其他事可做,”胡楷说道,“以往寄望于西军东进以解汴梁之围,便想着我们守住许陈蔡汝,便算有功,但此时已知虏骑围郑州而去,意在封堵西军东进之道,我们又怎么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巩县?明日起,你要随我去许州坐镇,尽可能从许州牵制虏兵,为解汴梁之围,多多少少发挥些作用——曹都统,你率襄阳府军也即刻前往汝州梁县坐镇,确保那边无忧!”
汝州州治梁县,位于伏牛山与嵩山之间,从洛阳东南伊川县有谷道通往梁县,再沿汝水东进,过峡县之后便是许州。
他们无法确保函谷关及巩县的得失,手里也没有能与虏骑野战的精锐战力,唯今之计只能先确保洛阳东南峡道不失,想着那里或能接一部分西军进入河淮。
曹懿不敢率部与虏兵野战,却也不敢说连城池都不敢去守,应承下来后又问道:“却不知使君,差遣谁去援巩县?”
曹懿心里希望最好是郑州能守住,但郑州倘若陷落,虏兵还想封住西军东进之道,进攻的重心必然会放在嵩山北部三城,不会急着迂回到嵩山南面的汝州来。
哪怕为自身着想,曹懿这时候也更希望巩县能固若金汤。
“邓军侯,你与徐怀曾在淮源共剿匪乱,你从己部检选三百善登山道健锐,我另使胡渝率二百甲卒听你调遣。”胡楷说道。
“二公子志在士考,不擅弓马,怎么领兵作战?此去巩县也太凶险的。”杨麟震惊劝道。
“殿下若有闪失,我难辞其咎,我本该亲自率援军赶往巩县,但奈何我有统兵之任在身,不能亲往解殿下之危,只能叫胡渝代我效命殿下身前,”胡楷说道,“再者,殿下为社稷都敢以身犯险,我父子二人又岂能走而避之?诸将岂能走而避之?”
众将吏见胡楷将自家儿子送去险境都面不改色,当下也是悚然自危,心知有什么凶险的作战任务委派下来,谁敢推三阻四,在胡楷这里定得不到好果子吃。
邓珪站起来应诺,领下胡楷的军令。
见胡楷如此决然,杨麟也不再相劝,说道:“着祁业与二公子一起去巩县吧!”
“好,祁业能同行更好,”胡楷身边离不开杨麟,放杨麟离开,到时候诸路勤王兵马不听他号令,他难以弹压,又问卢雄,“徐怀不在楚山,有谁为将,率楚山大营的援兵前往巩县为佳?”
卢雄知道在徐怀之外,徐武碛用兵最为稳健,但徐武碛要替徐怀统领留守楚山的桐柏山卒,便说道:“靖平匪乱,徐武江武功殊胜,徐心庵、唐盘等人亦可为将!”
胡楷稍作沉吟,便
就案草拟军令:“殿下言巩县还需一千援军为佳,兵马再多,难攀山道也于事无补,那便以徐武江、唐盘二人为将,从楚山大营再检选五百精锐速速前往增援巩县!另着潘成虎、徐心庵二人率楚山营军一千士卒,到蔡州听候我的调用!”
卢雄也不耽搁,留钱尚端在蔡州城与邓珪、杨祁业、胡渝等人商议具体的行军方案,他与胡楷的传令亲兵驰马赶往楚山都巡检司大营去见徐武碛、徐武江等人。
卢雄、钱尚端赶去蔡州城见胡楷时,楚山都巡检司大营这边,徐怀自然也同时派人传信回来。
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潘成虎、柳琼儿、徐心庵、唐盘等人早就将援兵集结完毕,在大营焦急的等卢雄讨得胡楷的调令过来。
“胡使君怎么说,可同意我们出兵驰援巩县?”徐武碛看到卢雄箭创未逾,与传令亲兵驰马赶来,上前帮卢雄牵住马,焦急问道。
这个援军,他们肯定要派出去的,但得不得胡楷的许可,差距就大了。
至少在这时,他们跟胡楷相处还是愉恰的。
楚山置县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做出一些事,胡楷支持的功劳甚大。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想破坏与胡楷的融洽关系。
“胡使君乃大越良臣!”卢雄与胡楷接触不多,但胡楷今日的果断、勇毅,是令他折服的。
待传令亲兵将胡楷令谕传给徐武江之后,卢雄又跟徐武碛、徐武江等人说了今日衙堂之上胡楷召议将吏议事的过程。
从快速及便于指挥的角度,一千援兵最好是直接都从楚山都巡检司调。
这边也已经集结好一千马步兵,携带重盾、弓弩随时能出发赶往巩县增援;他们还将仅有十数架三弓床弩拆成部件,待运到巩县之后再组装。
当然,徐武碛也能理解胡楷令邓珪、杨祁业及其子胡渝率一部精锐往援的苦心或者说决心。
胡楷作为蔡州屯驻大营的节帅,在他有能力调动集结于蔡州的勤王兵马之时,他哪怕将其他兵马派出去送死,也不能事事都倚重桐柏山卒。
徐怀用兵也是如此,虽然每次都是小规模出动,随他统兵的武将较为固定,但出动的军吏、士卒却是由桐柏山卒轮替上阵——一方面对下面的军吏、士卒更为公平,另一方面也是尽可能让更多的军吏、士卒,在频繁的小规模接触战中得到淬练。
接下来胡楷还要亲自赶往更北面、距离郑州更近的许州坐镇,蔡州屯驻大营兵马也将全面往北线倾斜。
胡楷同时还要从楚山都巡检司调一千精锐到许州,参与对虏兵的牵制作战,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当然也没有意见……
第三十三章 入城
徐怀勒马停在城前,抬头看巩县巍峨城楼,静待城门徐徐打开。
大越七代先皇陵墓都在巩县、偃师以南的山谷之中。
作为官家率宗室子弟谒祭皇陵的驻蕃之所,矗立于伊洛河畔的巩县城池形制不大,却予人气势恢弘之感,除开包砌城墙的青黑色城砖外,城门及城楼整体都用从王屋山开采的一种白石砌就;城外官道铺有碾碎的砂石,待城门徐徐打开,徐怀看到进城后长街则通铺条石。
有小御街之称的主街,也远比普通的州县城池宽阔得多,两侧皆是整饬的铺楼。
由于黄河封冻的缘故,虏兵斥候可以方便的绕过山峦关隘,近一个月来,巩县也没有少受虏骑的侵袭,也有不少民众死伤,甚至城中也有守军被虏兵迫近后射杀。
徐怀他们这时候还是虏兵装束,注意到从城垛探望出来的眼神里掺杂畏惧、愤怒等复杂情绪,王举笑着说道:“这些人如此神色看我们,不会误以为守将都是软骨头,要将巩县献给赤扈人吧?”
“倘若是误解了,城头还能如此平静,这城池怕是不好受啊!”郭君判感慨道。
周景、袁垒、范宗奇、魏大牙、徐四虎皆惹有所思的朝城头看去,觉得郭君判所言甚是有理。
要是城中守军还有血性,他们补充进去,巩县城池坚固又小,还是能守上一守的,但守军都没有什么血性,仅靠他们身后五百士卒,怎么够用?
“一只绵羊带领九十九头狮子,打不过一头狮子所带领的九十九只绵羊,”徐怀淡然说道,“就算城中数万军民皆是绵羊,现在有我们五百头狮子进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怀不敢与赤扈人野战,双方确实存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不是一腔热血所能弥补,但有坚城可倚,他倘若还不敢守上一守,还不如将兵甲扔到一旁,一头钻回柳琼儿的怀里去。
城门嘎吱嘎吱打开来,景王赵湍与一干官员就站在城门洞后恭候。
徐怀与王举、郭君判、周景、牛二先下马走过去行礼。
“父皇受奸佞蒙蔽,使王帅冤死多年才得昭雪,然而王举、徐怀叔侄这些年对朝廷却始终忠心耿耿,在边州立下战功无数,我这次在鄢陵也幸遇徐怀才得以脱险……”
景王赵湍亲切的抓过徐怀的胳膊,给他及王举介绍守陵使乔继恩、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知县高惠鸿等人。
很多事要做之前都需要得到景王赵湍的支持与许可,徐怀当下也是耐住性子,先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官员寒暄过一番,便着乌敕海、袁垒、范宗奇、魏大牙、徐四虎等人率部先由守军武吏引领前往军营驻扎下来抓紧时间休整。
他与王举、郭君判、周景带上牛二,则随景王赵湍等人直接
前往守陵使司。
巩县虽然有朝廷任命的知县、县丞、县尉,但除了有庇护皇陵之责外,城内也有官家率宗室子弟前来巩县谒陵临时入住的行宫,乔继恩这个守陵使在巩县,权势是凌架于地方官吏之上;守陵军也归乔继恩节制。
守陵使司,不仅是乔继恩平时署理公务的衙署,在官家率宗室子弟谒陵入住巩县行宫时,这里也是随驾大臣们办公、议事的地方。
守陵使司要远比县衙富丽堂皇得多,也与巩县行宫紧挨着;从建筑结构上,甚至可以说是行宫的外院。
徐怀他们到守陵使司,也没有停留,直接穿堂过户,进入一处林木幽静之处,看屋舍的形制与普通民房不同,也要高大许多,便知道他们进了行宫里面。
皇子避难巩县,不可能僭越擅用行宫大殿,但临时启用前殿、偏殿,则是有制可依的。
官家不便之时,由皇子代为谒陵,在大越也是常规之举;要不然的话,官家每年都要往皇陵走一趟,来去一两个月,就算官家吃得消,沿途的州县也会烦不胜烦。
众人走进一间偏殿,除了几只盛满火炭的铜质火盆已经端进大殿四角袪除寒气外,十数侍女正手忙脚乱的将美酒菜肴摆上桌案。
徐怀看这模样,心知乔继恩这是要在日上三竿之时,给景王赵湍安排洗尘压惊宴。
很显然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官员,都以为景王赵湍在视军途中遇险,被虏兵拦住无法返回汴梁,才在徐怀所部的护送下逃到巩县来避祸,宴席时他们也妥帖的建议景王赵湍在徐怀、张辛率部护送,前往更为城坚兵众的洛阳城暂避。
至于景王赵湍询问巩县城防情况,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也都如实回答,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神色,都不觉得景王赵湍应该插到防御事务。
景王赵湍先不动声色的将压惊宴匆匆吃完,便声称路途劳顿要先休息。
待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官员告退后,他便令侍女也都退出偏殿去,径直问徐怀:“以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主持防务事,徐军侯、王举将军你们相助,能守住巩县吗?”
徐怀知道景王赵湍在担忧什么。
景王赵湍一方面担心他勒令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向他交出防御指挥权,乔继恩等人有可能会严辞拒绝,双方一开始就起激烈的冲突,将不利后续的城池守御;另一方面虽然都火烧眉头了,祖宗法依旧是悬在众人头上的一柄剑,景王赵湍不能不考虑事后要怎么收场,他会不会因此事受到弹劾?
他虽然贵为二皇子,但此时坐镇后宫的皇后视他与太子为眼中钉。
多年来的疏离,官家早就动了废立太子的心思,赵湍也不知道他这个皇子,在官家里心目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虽说在途中商议
过应对步骤,但真进入巩县,赵湍也禁不住迟疑起来,不禁想是不是先按兵不动,看郑州那边有没有可能抵住虏兵的强攻?倘若郑州守住了,巩县就不会受到多大的威胁,也就没有必要采取太激烈的手段。
“殿下倘若惜身,我可以护送殿下前往洛阳暂避!”徐怀说道。
“你说话还真是不中听啊,有必要说得这么直接?”景王赵湍摇头苦笑道。
“形势危急,徐怀不敢曲意误导殿下——山河破碎、社稷垂危,殿下非有异于常人之心志、勇毅,不能力挽狂澜,”徐怀说道,“我不知道殿下为重重顾虑困住,巩县有几成把握能守住,但我知道殿下能抛下这些顾虑挺身站出,巩县数万军民众必然士气为之激昂,人人都能为守城拼尽最后一滴血,无人会屈服强敌刀戈之下!倘若巩县终不能守,也必叫虏兵付出惨重乃至惨烈的代价,叫他们从此不敢小窥大越无血性男儿!”
“张辛,你起初是极力阻止我来巩县,但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被徐怀、王举将军他说动了——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景王赵湍看向张辛问道。
这两天来,他们与徐怀从虏敌控制区域通过,景王府四十多名侍卫在他率领下,保护景王赵湍,其实是被桐柏山卒很好的保护在内围;有时候不得不分开来行军,也是徐怀安排人确认沿途没有虏兵斥候,让他们走最安全的路线。
景王府侍卫都是隶属于三衙的禁军,选拔标准当然也是严格,平时也自视甚高,却不想被仅有三分之一不到人数的虏兵杀得落花流水;也恰恰是他们表现太水了,以致遭遇的那队虏兵都没有意识到漏过什么大鱼。
往巩县行军时,张辛虽然听不到手下侍卫敢抱怨什么,但知道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心惊胆颤的。
然而桐柏山卒呢?
不要说徐怀、王举这些人物了,即便是普通士卒在虏骑斥候接近时,也是那样的从容淡定,至少他们看不到徐怀所部假扮虏兵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而鄢陵、通许、雍丘等城,在虏兵强攻下陷落,是那样的轻而易举。
因此,他心里宁可景王事后会因强行插手巩县防务,而受官家训斥,也不希望将景王的人身安全交给乔继恩这些人手里;毕竟又不可能真避往洛阳城去。
不过,张辛谨守本分,说道:“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张辛只知遵从。”
“你这是滑头啊——你在这里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还担心徐怀、王举将军会将你的话吐露出去?”赵湍摇头说道,“好咧,张辛你既然不肯说话,那就辛苦你跑脚,去将乔继恩给我找过来。虽说这些人要一个一个的攻陷,能不出乱子最好,但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我们就拿最硬的骨头先敲打吧……”
第三十四章 接管
“却不知殿下有何事吩咐?”
大越六代先帝皆葬于巩县南部的嵩山幽谷之中,守陵使不可谓不重不显,但此任远其中枢,每年又多为宗室大臣或皇子代官家谒祭皇陵,任内几乎都没有机会见到官家,还要小心翼翼不出纰漏,实是苦差事。
乔继恩叫张辛请回来,行过后坐到雕漆绣墩上,蹙着眉头看向徐怀、王举、郭君判等武将贴近坐在景王赵湍的下首。
年近六旬的乔继恩,颔下无须,面色红润,两鬓都看不到有什么霜发,看得出他在巩县虽说远离大越权力中枢,日子却过得滋润。
没有时间与乔继恩绕什么弯子,景王赵湍直接问道:“虏兵南寇河淮将近一个月了,四日前连略京畿诸县,前日又有数万人马奔郑州而去,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这事?”
“……”乔继恩到这时候也完全猜测不到景王赵湍他们的打算,只是蹙紧眉头,尽可能表现得忧心忡忡,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泛泛而论,“常言多行不义必自毙,虏兵南侵烧杀掳掠,倒行逆施,朝野震愤,想必不需要多时,君臣同心、将卒勠力,便能将虏贼驱逐出去。”
适才巩县地方官员齐聚偏殿时,景王赵湍问之众人对当前的形势有何看法,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都是这种话。
没想到单独召见,乔继恩还是不厌其烦的拿着这种假话、空话糊弄自己,景王赵湍也是有些烦躁。
他手按住桌子,盯住乔继恩,严厉的反问道:
“以你所见,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君臣同心、将卒勠力,将虏贼驱逐出去喽?”
乔继恩愣怔了片晌,说道:“老臣得闻虏兵入寇,恨不得检选健勇往援京师,效命陛下身前,然而大越数代先帝陵寝巩县,老臣更畏虏兵侵扰先帝魂灵,只能在巩县日夜为官家、为汴梁祈祷……”
景王赵湍发现真是拿乔继恩这样的老滑头没辙,也不奢望能从他那里掏出什么真心话来,索性开门见山的厉色说道:
“除西军精锐能战,东南、西南诸路勤王之师,武备弛废,仓猝间集于京畿附近,难与虏兵争锋,这是有目共睹之事,非是一句‘君臣同心、将卒勠力’能蔽之——虏贼很显然也清楚这点。王禀相公在朝中很早就担忧虏兵会强夺郑州及郑州以西城池,以塞西军东进之道,使其能在河淮肆意掳掠,汴梁之围也将旷日持久难解。两天前数万虏兵围于郑州,已经验证了王禀相公的担忧。而赤扈人对郑州一旦展开强攻,也定然会派出一部兵马插入洛阳与偃师、巩县之间,防止我洛阳之兵马以及西军的前锋兵马,会提前进入偃师、巩县等城,守住西军从嵩山北麓东进的通道——乔继恩,你是不是觉得巩县偏于一隅,虏兵不会强攻过来,所以尽挑这种便宜话说?”
“老臣昏昧,又久守先帝陵寝,不识军国之事,非是敷衍殿下,还请殿下恕罪。”乔继恩侧身靠罪道。
“那我问你,虏贼遣数千骑兵塞于偃师、巩县之间,待郑州陷落后,又有成千上万虏兵来攻巩县,你要如何应对?”景王赵湍盯住乔继恩问道。
“常言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乔继恩说道。
“除了这些废话,你恐怕也不会说别的,那巩县守御之事也就不能寄托你身上了,”景王赵湍说道,“本王此时要接掌巩县守御之事,你可有什么话说?”
“守御劳苦,当是诸僚属替殿下分忧,不得使殿下千金之躯劳烦,但殿下硬是要如此,老臣不敢不从。”乔继恩低着头瓮声说道。
“那陈由贵会不会不从?”景王赵湍问道。
“殿下从老臣这边拿去兵符,陈由贵也应该不敢不从。”乔继恩说道。
景王赵湍这时候算是见识到乔继恩这些臣僚的油滑。
乔继恩并非完全看不到形势的严峻,这时候并不敢或者说不愿忤逆他,但将来朝中倘若有人弹劾他擅权地方,乔继恩他也绝不愿为此承担罪责。
如此没有担当的人物,怎么能指望依靠他守御巩县?
“你去将兵符取来,一切事都有本王担当!”景王赵湍说道。
“兵符、章印等物皆在典簿处,殿下可使张军侯随老臣一同前往。”乔继恩很妥贴的建议道;他还是想叫守陵司僚属看明白,他这一切都是被景王赵湍摁着头颅强迫所致,非他自愿配合。
景王赵湍也拿乔继恩这种滑头老吏没辙,待要吩咐张辛带人一同过去,却听到远外呜呜吹起号角声,惊惧朝殿下看去。
“虏兵来得不慢啊!”徐怀蹙眉说道。
…………
…………
徐怀等人簇拥景王赵湍登上城门楼,却见成百上千的虏骑出现在黄河北岸。
骑兵由于骑御战马的缘故,所占据的地盘以及气势,绝对要比同等数量的步甲大出数倍。
这时候日头升起来,视野极好,站在城楼之上,能隐约看到十数二十里外的景致。
虽然难以看清面目,但两千骑兵黑压压聚拢在黄河北岸,仿佛微微荡漾的黑色湖水,却又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这时已有小骑虏兵踏冰渡到南岸。
还有不少难民从北岸仓皇逃来,很多人却在半途中遭受到虏兵无情的屠杀——巩县北面的冰面上,星星点点倒伏上百具平民尸骸,有青壮、有妇女、小孩,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更多的平民百姓被虏兵驱逐着往巩县城池这边逃来。
过去一个月里,伊洛河口附近虽然也有虏兵出没,但都是小队斥候兵马,十数人或三五十人不
等。
即便是如此,守陵军及巩县刀弓手就不敢出城争锋,这时候看到如此之多的虏骑蜂拥而来,乔继恩脸色也是一阵阵发白。
刚刚在行宫,景王赵湍已经预见到虏兵一定会派遣一部骑兵,直接穿插到偃师、巩县以西、以南地域,他心里很不以为然,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印证。
事实上,这并不是多少难以揣测的事情。
赤扈人对郑州展开强攻,他们就不可能再指望据郑州以塞西军东进之道的意图还有可能会迷惑住越廷。
他们赶在越廷有反应,赶在越廷加强嵩山北麓诸城防御之前,截断洛阳城与偃师、巩县的联系,是题中之意。
随着天气日渐回暖,黄河的冰层也会日渐变薄,他们倘若没有将偃师、巩县等城寨控制在手里,大股骑兵也不敢轻易西进,去堵函谷山道。
那样的话,太容易被关门打狗了,黄河冰层融化,洛阳盆地就将变成一座天然的困斗大阵,仅有三个隘口可以杀出去,嵩山北麓的虎牢关道是最为核心的一条。
赤扈人全盘谋划非常到位,他们没有想到的事,他们图谋郑州的战略意图并不难揣测,徐怀已经赶在他们分兵插入偃师之前,就护送景王赵湍进入巩县。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的侥幸,徐怀他们也就比这部分虏骑早两三个时辰进入巩县境内而已。
“你这老……,还有什么话说?”景王赵湍又气又恨的瞪了乔继恩一眼,硬生生将一句粗口憋在肚子里没有骂出来。
来巩县途中,徐怀几次强调势态非常紧急,到巩县之后一定要当机立断,第一时间掌控防务进行重新部署,他却还想着说服乔继恩等人能主动配合最好。
这里面多多少少还是耽搁了两三个时辰。
这时候桐柏山卒还没有登上城墙布防。
景王赵湍也禁不住担忧,倘若虏骑在这个节骨眼下直接附城强攻,混乱之下,都不知道会凭白无故的多死伤多少人,不知道五百桐柏山卒能不能第一时间将虏兵挡在城外。
“但凭殿下差遣!”乔继恩这时候再不敢啰嗦,惶然说道。
景王赵湍看向见敌后便神色惊惶的陈由贵、高惠鸿等人,振声说道:
“守陵使乔继恩守大越皇陵,兢兢业业,数年未尝有过,但不擅城池守御之事,非守城之良选。社稷残破,虏骑肆虐,本王既然身在巩县,又逢其难,站出来与全城军民同生共死,以御贼虏,乃是我身为大越皇子的本分。陈由贵、高惠鸿,你们与诸将吏在虏兵未退之前,皆要听我号令,可有疑问?”
陈由贵、高惠鸿朝乔继恩看了一眼,见他都没有表示反对,当即应声称是……
第三十五章 城头
自虏兵南寇以来,商旅禁绝,巩县对着黄河的北城门以及对着虎牢关道的东城门,大白天也是紧紧关闭,禁止人员进出。
此时普通的平民百姓,要么拖家带口西逃,离东面的虏兵越远越好,要么就留在有土围子或城墙保护的村寨、城池,没有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穿城过寨往东面的虎牢关、荥阳、郑州等地而去。
因此,景王赵湍就算不对巩县城中民众隐瞒他的身份,一时半会还不虞消息会泄漏出去。
大股虏兵出现黄河北岸,这时候还没有意只到巩县城内的守军已经发生了变化,确定冰层没有什么问题,便照着既定的计划,先踩着冰层到南岸来,然后又沿伊洛河两岸往西南方向的偃师徐进。
当然,虏兵也不会完全放过巩县,有三四百名骑兵从伊洛河东岸的大部队里分离出去,穿过冻得结实的湿地、疏林,往巩县城池这边逼近过来。
这支骑兵最终在距离巩县北城门约三百步远的一座树林前停下来。
相比较徐怀他们在在朔州金城晋公山南麓接触到的、由色目诸部降附兵卒组成的边翼骑兵不同,这三百多虏骑约有三四成兵卒穿有铠甲。
这些披甲骑兵,除了腰间挎刀、身负骑弓外,马鞍旁还悬挂戟槊横刀等长兵以及弓梢更长的步弓及方盾。
“赤扈人所御兵马,有诸色名目降附人马,有轻骑及步战及攻城甲卒,但赤扈人崛起于漠北,最初时仅有十三部联盟,而这十三部战兵这些年南征北战,又不断从附降军挑选精锐补入,战斗力最是精锐——这些人马应该就是赤扈本族精锐了,”
徐怀跟景王赵湍介绍停在城外这部赤扈骑兵的情况,说道,
“贼酋要用兵马封锁偃师、巩县西南与洛阳的通道,必然要考虑会跟秦凤、延鄜等五路勤王军的前锋精锐撞上,他们不可能都用色目诸部兵卒组建的边翼兵马,这时候将一部分作战强悍的本族精锐填进来充当骨干,却也不叫人意外……”
迫近巩县的这部分虏骑停在树林外,并没有因为小窥城中的守军就放弃警惕,大部分人稳坐马鞍,停在远处朝这边眺望过来,最终仅有二十余骑继续驱马往城下压来。
“这二十余骑,马鞍旁都挂有弓梢更长的步弓,应是赤扈人中的善射者,”徐怀跟景王赵湍说道,“赤扈人用兵马将敌兵围住后,也会先用善射者下马射敌,争取尽可能射杀敌军、动摇其斗志,以便为接下来的强攻减轻压力、奠定轻易击溃的基础。赤扈人人皆擅骑射,从中挑选出来的善射者,箭术更是超群,殿下,我们还要稍稍站后一些观战!”
巩县城楼的垛口建得内宽外狭,通常情况下能遮拦绝大部分的箭矢。
绝大部分的弓箭手于阵前对射,更多是以数量取胜,以密集箭雨压制对方,能在百步外精准射击的神箭手,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里
,都是极稀罕的人物。
不过,看到二十多名善射的赤扈骑兵,携步弓逼近城下,徐怀还是不敢大意。
他从身后士卒手里接过一面盾牌,又拉景王赵湍稍稍退后一些,避免脸面从垛口处暴露出去。
景王赵湍虽说是养尊处优之躯,但他的心志放在王公大臣里,已经算相当沉稳的。兼之有前几天遇险的经历,又在徐怀率部护送下冒险穿着虏兵的封锁区赶来巩县,景王赵湍这时候看着虏兵往城下逼近过来,已经是相当镇定自若了。
他还不忘拉了面色有些发白的巩县知县高惠鸿一把,让他稍稍往后站开一些,又吩咐几名侍卫拿盾牌护到高惠鸿、乔继恩、陈由贵等人身旁,以免他们有什么闪失。
高惠鸿、乔鸿恩、陈由贵等人惊醒过来,皆劝景王赵湍下城楼暂避。
景王赵湍摇头说道:“社稷危难,正需将臣士卒勠力同心、舍生忘死为朝廷拼搏,本王要替父皇分忧,岂能惜身不敢直面虏贼的箭矢?”
不管真假,高惠鸿、乔鸿恩、陈由贵都表现出一脸的激动,愿为大越江山社稷粉身碎骨,也没有人敢独逃下城楼。
二十多名赤扈骑兵在一箭之地外停住,下马后换下射程更远、洞穿力更强的步弓,朝垛墙这边射箭。
锋利的箭簇先是零散的射在垛墙上,“啪啪”作响,砖石碎溅——这只是虏兵校准射点,很快射过来的羽箭就越发精准起来。
一支支利簇通过垛口的直接射上城墙,这相当还好防备,还有一些箭簇越过垛墙、带有一定角度的抛射过来,也有相当高的准确度。
守陵军甲卒平时不会参与城池的防守,乔继恩、陈由贵也拖延着,这时候没有下定决心让守陵军登上城头参加防御。
这时候城头守兵还是以县弓刀手及临时招募的乡勇为主,绝大多数士卒连最简陋的皮甲都没有,更不要说遮挡箭矢的铁盔了。
站前排的士卒心里再紧张,还知道借垛墙及木盾遮挡,后排的兵卒提防心就严重不足了。
城墙上的守卒又太过密集,这叫后排士卒的视野严重受限,等到箭簇抛射过来,他们已经完全来不及闪躲,很快就不断有人被利箭射中脸面或颈脖。
绝大多数中箭的人,只是受创,叫箭簇破开皮肉钻入骨中,痛得“嗷嗷”惨叫,城头顿时间慌作一团。
县尉司几名武吏想要景王及诸多郎君面前有所表现,在混乱中大声喝斥,催促弓弩手拿起弓弩对城下的虏兵还击。
城头守军善用步弓者不多,但有十几具操作简便的神臂弩。
神臂弩强是强,其在六七十步的距离,穿透力最强,但过了这个距离,穿透力、射速就极剧蓑减,并无法威胁到一百步开外的虏兵弓手。
“要不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看到魏大牙率领数十甲卒从后面登上城墙,郭君判拿了两把柘木步弓走
到徐怀身边来,准备递一把强弓给徐怀,低声问道。
他们站在三丈余高的城墙之上,开弓对射更有优势,即便是普通的柘木步弓,有效射程还能多延伸出二三十步。
徐怀摇头说道:“虏贼暂时还无意强攻巩县,我们还是要先放他们过去!”
见景王赵湍也满怀期待的看过来,徐怀又解释道,
“我调数十甲卒上城头,是防止虏兵会附城强攻。现在看,虏兵并没有附城强攻的意思,而殿下如定海神针在站在城楼仓皇撩阵,将卒心思稳定,虏兵见无机可趁,必然会绕城过去,暂时勿虑也!”
景王赵湍点点头,明白此时贼兵强盛,他们进城才两三个时辰,什么准备都没有,暂时还不宜去撩拨强贼,又指向那几个慌手慌脚指挥守军躲避射击及反击的县尉司武吏,有些担忧的问徐怀:“这些人可堪用?”
“殿下愿意用便堪用,再者说,殿下这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能挑挑摘摘了!”徐怀笑道。
见徐怀丝毫不以城头守军的慌乱为意,景王赵湍也彻底平静下来,笑着说道:“你还说我是定海神针,我说你才是我的定海神针;有你在,我相信巩县一定能守住,而且能守得很好!”
“殿下谬赞。”徐怀谦道。
景王赵湍这时候看向左右,对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振声说道:“徐军侯乃靖胜军帅王孝成之子,幼年为奸佞所害,不得已藏身草莽,但黄土难埋真金,他在桐柏山剿匪、云朔边衅中都屡立大功,得以弱冠之年便任天雄军第十厢都虞侯,是我大越少有的青年英杰也。徐怀南归后编入在胡楷胡使君麾下效命,出知新置楚山县知县兼楚山都巡检使,为胡使君操训、统领五千精锐,原本就能为抵御虏贼再立大功,但于鄢陵视敌时,与我相遇,为避敌往来巩县,暂时难归蔡州。我现在将守城之事,皆委以徐军侯,所有军将武吏,由归徐军侯管制,你们皆不得擅加干涉,你们可有意见?”
徐怀的将职,已经不比身为守陵军都指挥使的陈由贵稍低,又有诸多战功衬托,景王赵湍使徐怀主持守城之事,是非常名正言顺的。
县兵及守陵军在县尉及都指挥使陈由贵等人的统领下,理论上也应该听从徐怀的调度安排。
不过,考虑巩县接下来所吸引的攻势将异常的猛烈甚至惨烈,对巩县现有的守军进行仅仅限于指挥、调动等一般程度上的节制,是远远不够的。
景王赵湍现在要解除陈由贵及县尉等人的统兵权,将所有守军,都交给徐怀直接管辖,以便徐怀能彻底的重新安排巩县城防事务。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请殿下任命张辛军侯为监军使,监斩一切违抗军令、违抗殿下谕令以及临阵脱逃的将吏士卒……”徐怀也不看乔继恩等人的脸色,沉声请景王赵湍使张辛监军、执行军法。
第三十六章 统兵
直接逼近城下的虏兵虽然不多,但伊洛川两岸黑压压的虏骑相距巩县城池并不远,举目便能看见那如黑潮一般的兵马。
乔继恩、高惠鸿等人可不像徐怀能非常肯定这些虏兵不会直接往这边杀过来,这时候哪里还敢再啰里吧嗦?
陈由贵作为守陵军都指挥使,是两千守陵军甲卒名正言顺的统将。
按理来说,他对景王赵湍这样的安排,应该反应最为激烈。
不过,他眼神左右一转,见乔继恩、高惠鸿等人此时在景王赵湍面前都一脸的顺从,心知在气势汹汹的大股虏兵面前,乔继恩、高惠鸿对他、对巩县现有的守军并没有什么信心,也便强抑住心里的不甘,闷声应承下来。
陈由贵越是顺从,景王赵湍越是觉得解除他的统兵权是正确的。
在如此危急关头,统将如此唯唯诺诺,如何寄以大任?
县尉司虽说名义掌握这座城池的防御权,但县兵平时主要就负责城内的治安,县尉掌县兵及狱监等事,县尉朱勋乃是科举出身,哪里想过有朝一日要面对成千上万的虏兵?
朱勋这时候站城头听着箭簇“砰砰啪啪”射盾牌垛墙上,腿肚子都打颤,巴不得将守城之任推出去,哪里会不愿意听从景王赵湍的命令,将守御之事交给听上去就牛逼哄哄的人物主持?
交给整日就知道在城中吃喝玩乐的陈由贵负责,去抵抗那么多的虏兵,乔继恩、高惠鸿以及县尉等诸多官员,事关身家性命,还真不放心呢。
这事在城头便算确定下来了。
接下来的形势发展,与徐怀所判断的一样。
县尉司除了县尉乃是朝廷正而八经的命官外,此时出现在城墙之上的县兵都将、节级等武吏,都主要是地方举荐,即便有大姓子弟,在族中地位也不高;这点跟淮源,跟唐州相似。
景王赵湍他们没有仓皇避到城下,县兵武吏及士卒并没有不受控制的慌乱下去,很快稳住心思,将队型分散开,借用垛墙、木盾的遮挡,叫城下虏兵弓手便再难有收获。
看到城头无机可趁,三百多虏骑就停在三百步外的树林旁按兵不动,等虏骑主力沿伊洛河两岸往西南驰远后,他们也往西南方向徐徐驰去。
这时候日头才刚刚往西边斜去,景王赵湍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看向乔继恩
、陈由贵等人,问道:“是否可以将县兵、守陵军所有的武将、军吏,都召集过来,商议防务交接之事?”
防务以及诸多兵马指挥权的交接,并非简单一两句话就能交待清楚的,还涉及诸多可执行的细节。
最关键的一点,乃是将守陵军及县兵全体武将、军吏都召集起来,将这道命令传达下去;还要这诸多武将、军吏都听令行事,才有可能重新部署防务。
说实话,张辛对这点还是相当怀疑的。
大越立朝之初,对将臣防范极甚,禁军驻藩地方严格照更戍法执行。
当时禁军都驻在京畿,每隔两到三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到边州及有需要的地方进行驻守。营指挥、都指挥使及都虞侯一级的武将,与麾下所统御的士卒,也就两到三年更换一遍。
这造成严重的“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军队战斗力下降的问题。
之后陆续改为“将兵法”,也就是让一部分禁军较为固定的驻扎在地方,家属都可以随军,都指挥使、都虞侯一级的统兵将领相对保持稳定。
现在将朱由贵等人的统兵权解除了容易,将武将、军吏召集起来传达这一命令也容易,然而不要说直接指挥小队级别的人马了,守陵军共编有二十都甲卒,徐怀能如臂使指的叫二十名在今天之前都不认识的都将,都能很好的听他命令,率部英勇作战。
这可能吗?
带兵之事真要这么容易,当年朝中新旧两派就不用为变法之事连脑浆都快打出来了。
张辛原本想着,守军还继续由陈由贵等人统领,毕竟下面的军将、武吏只有陈由贵他们熟悉,由徐怀拟定具体的守城方略,指挥陈由贵等人去执行,而徐怀所部作为机动战力,防备哪条防线出问题可以及时补上,再等到蔡州援军赶来,巩县应该能勉强守住。
毕竟赤扈人南侵都是骑兵,张辛觉得城内守军只要能稳住阵脚,城池并非那么轻易就陷落的。
却是徐怀在景王赵湍面前,坚持要对巩县防务进行彻底的整顿。
县兵没有指挥使,县尉司编有都将五人分执四城治安、防御以及牢狱守卫,守陵军在陈由贵之下,则有正副营指挥使八人、都将二十人,而县兵及守陵军,节级、队目、旗头等中低层军吏更是高达二百人左右。
城楼到底不是台殿,塞不下太多人,诸多武吏召集过来,都在城楼下的石街上立定听候宣示。
在景王从乔继恩手里接过兵符,又转交给徐怀之际,张辛注意到城楼前的武将军吏脸上流露出迟疑、困惑、不屑、不满等等不一而足的神色。
他都不知道徐怀能有什么手段,能在短短两三天时间里,叫这些心里都没有半点信任感的武将军吏听令行事,率士卒抵挡住如狼似虎的虏兵攻城?
其他不提,仅仅是将二百多武将、军吏认个脸熟,也不是一两天时间能成吧?
移交统兵权之后,景王赵湍就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离开,将此间重整防务之事,完全交给徐怀、张辛两人;徐怀额外将多少了解城内治安及防务事的县尉朱勋留了下来,听候他的调用。
刚才当着景王赵湍以及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的面,张辛一肚子的疑惑,却不会拆徐怀的台,但现在景王赵湍由乔继恩等人陪同前往行宫,张辛得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张口问道:
“却不知徐军侯要如何收拾这防务?”
见
张辛满面愁容,徐怀微微蹙着眉头,看到城楼前这么多武将、军吏刚才多少还肃然一些,在景王赵湍等人离开之后便顿时松垮下来,与张辛笑道:
“倘若是治时,不要说重新收拾一县之防务了,就算是想将家里收拾妥妥当当,也非易事——然而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这一切就会比张军侯想象的要来得简单。”
治时为防止将臣擅权,地方权柄被制度性的进行了相应的切割。
这时候倘若再牵涉诸多人心算计、利益纠缠,官员之间相互拖后腿,想办成任何一件事,必然变得极其缓慢,效率低下。
而巩县正面临大股虏兵压境,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迫于自身的性命安危,不敢拖后腿,拱手将统兵权交出,在徐怀看来,能不能守住巩县以及要付出多惨烈的代价,这是后话,但说及重整巩县防务,却不是多难的一件事。
张辛之所以觉得难,那是他虽然经历了一些凶险,但思维模式还停留在治时,并没有从根本上意识到治时与战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
其他不说,换作往时,景王赵湍能命令地方将防御指挥权及县兵、守陵军的统兵权交出来吗?
换作治时,他们能轻易杀人立威吗?
“朱县尉,守陵军四名指挥使,你都认识吧?”见巩县县尉朱勋点头,徐怀说道,“朱县尉,我这将他们请上来,还要劳烦你帮我介绍一二……”
“这是当然,”朱勋微微欠着身子,有些迟疑的问道,“不过,只是请守陵军指挥使上来,那些都将还让他们站在下面?”
“让他们都站下来候着,这边挤得慌,要那么多人上来做甚?”徐怀负手说道。
“……”朱勋看左右,心想城楼前的空间虽然不是很大,但将县兵及守陵军正副指挥使及都将都请上来,还是能挤得下的。
不过,徐怀坚持就只请四名指挥使上城楼,连副指挥使都晾在城楼下,朱勋这会儿也摸不透徐怀是什么脾气、来头,心里有些想法,却也不会忤逆他,只是看着徐怀派人从登城道走下城楼,将四名身穿铠甲的指挥使请上城楼来。
待四名指挥使上来,在朱勋酝酿着要怎么介绍才合适时,徐怀却肃容直接说道:
“我徐怀是什么人,想来你们还不尽知,而你们是谁,我也完全不知道。不过,这一点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知道在敌军压境之际,徐怀受殿下之托,统领全城兵马,任何胆敢忤逆我军令者,我皆可先斩而后禀奏殿下。天气相较年前温润许多,伊洛河、黄河的冰层一经凿开,即便还会冻上,却很难再叫奔马驰走。如此简易防寇之事,我不知道之前为何没有做,也无意去追究谁的责任,但朱县尉与四位这时都要亲自各率一百人马出城,天黑前各需凿开两百步长的冰面,不能完全任务者,便有劳张军侯以军法伺候诸位了……”
第三十七章 选将
听徐怀竟然命令他与守陵军四名指挥使亲自带人出城去凿冰面,朱勋愣怔的盯住徐怀的脸,怀疑他这是不是开玩笑?
这时候虏骑主力虽然都已经往西南方向偃师境内而去,但虏兵在巩县城外还有好几支小队斥候侦察游荡。
只要这边有兵马出城,很难想象赤扈人的斥侯兵马不会做出反应。
更何况他们出城后去凿伊洛河及黄河的冰层,这摆明了是意图断西进虏兵的退路,说不定会将进入偃师境内的两三千虏骑主力,重新给吸引回来。
到时候巩县城池能不能守住,朱勋他已是无暇关心了,只知道他们只要出城,便注定凶多吉少。
“徐军侯,你这不是开玩笑?”
一名守陵军指挥使脸色发白的挤出瘆人的假笑,问道。
“你觉得本将是在开玩笑吗?”徐怀按住腰间的佩刀,厉目炯炯盯住这名指挥使,阴恻恻的问道。
能为守陵军指挥使的人,即便承袭父祖恩荫、厮混到这位子上,却都自命不凡,哪里甘愿被一个年仅弱冠、乳臭未干的小儿轻飘飘拿一句“军法处置”唬住?
当下又有人冷哼说道:“我们与徐军侯应该无冤无仇吧,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又或者以往有什么得罪之处,我们还不自知,还请徐军侯明示。”
“凿开坚冰,即便要做,城里自有成千上万的民伕可征来去做——徐军侯却要驱使我们去做这事,即便不是公报私仇,也是胡闹。我们要去见殿下,请殿下收回成命。城防要事,真要交你这等人物乱搞,我们大家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当下就有一人要径直走下城去。
“站住,我家军侯没有吭声,谁他妈允许你走了?”牛二上前一把抓住那名指挥使的肩膀,将他拦住。
“你他妈算什么狗东西?”那个指挥使也是性情急躁之人,或许不敢对徐怀、王举等人物动手,但见徐怀身后一名普通军卒敢骂骂咧咧的上前拦他,顿时间也是怒火中烧。
他右手按住腰间佩刀,没有胆量在徐怀面前犯忌讳拔刀,但右肘以拔刀势所带出来的劲力,直接往牛二胸口撞砸过去。
“……”牛二硬碰硬的横肘撞去。
人的骨关节,肘部本就极为坚硬,军阵之中习武气势刚猛,也多用肘作锤击敌。
两人虽然都穿有袄袍、护甲,但两肘狠狠的撞在一起,众人却听得清晰的一声闷响。
那指挥使禁不住往后退开一步,骨痛欲裂,叫他情不自禁咧开嘴来;牛二却浑无觉般,身形稳如泰山寸步不退不说,还顺势往前侧探,如山崖般往那指挥使倾压过去,带动右拳屈抓为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那指挥使颔下的喉管抓住。
“手下留人!”朱勋吓得大叫。
牛二到底不蠢,如钵大的右手抓住那指挥使的喉管,没有直接下毒手将喉管抓碎,而是双足撑动,带动身形再次往前
暴冲,在那指挥使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将他掼倒在城墙冰冷的砖地上。
牛二骑那指挥使的身上,右手还死死摁住他的喉管,拔出囊刀抵住他的喉咙眼,骂道:
“我家军侯未有令下,你这狗东西还敢走不?”
张辛有些发蒙,城楼上这一幕,诸多武将、军吏在城楼下都看得一清二楚,徐怀这会儿就跟守陵军四名指挥使直接闹翻脸,还动上手来,即便能强迫县尉朱勋及四人率部出城,谁知道这五人回城后,会在背后闹什么幺蛾子,不怕他们在背后联起手来闹哗变吗?
不会真将这五人赶出城送死吧?
这样也不成啊,这五人都被赶出去送死了,剩下的人更不会听徐怀的军令?
即便将这五人都除掉,但乔继恩、陈由贵等人都在城中,而下面的副指挥使、都将又是好些年都厮混熟的同僚、袍泽,他们不会串联起来对抗徐怀?
要是再逼迫下去,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直接打开城门向赤扈人投降?
“你们大概不想本将这时借你们的头颅立威吧?”徐怀往城楼下又惊又疑的诸军吏扫了一眼,严厉的眼神最终还是盯在朱勋等人的脸上,一字一顿的问道,“我着你们各率百人出城去凿冰层,你们愿还是不愿?”
城楼与北垛墙之间仅有狭窄的过道,这时候早被潘大牙带上来的甲卒控制住,除了朱勋他们直接翻出垛城,从三丈高的城楼跳下去,要不然不指望这时候能脱离徐怀的控制。
而徐怀身边那粗莽卫卒,拿刀抵住东营指挥使顾大钧的喉咙,徐怀连惺惺作态喝斥身边人的姿态都没有,朱勋真怀疑他们还敢头铁,这孙子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我们愿出城凿冰,不敢违军侯谕令。”朱勋等人被迫将出城之事应承下来。
“你呢?”徐怀看向被牛二死死摁在身下的那个指挥使,阴恻恻问道。
看到徐怀杀气腾腾的样子,朱勋忙劝那人:“顾指挥使,切莫冲撞军侯!”
“我这样,如何去带兵出城去凿冰?”顾大钧叫道。
“叫顾指挥使起来说话!你压着顾指挥使,成何体统,你莫非对顾指挥使有什么企图?”徐怀这时候才假意训斥牛二一句。
“城外虏兵未尽去,你们率部出城凿冰,当然有凶险,但你们身为大越将卒,家国危难之际,仅仅因为有凶险,你们就不敢出城接敌了吗?你们如此怯敌畏战,我留下你们有什么用,朝廷留下你们有什么用?”
徐怀盯住朱勋等人,振声质问,
“你们也不要以为我这是公报私仇,又或者是纯粹初到巩县就要拿你们立威。第一,本将也会亲率一百兵马,陪你们一起出城,绝不会像只缩头乌龟站在城楼之上看你们的好戏。第二,本将不会随随便便调几支百人队陪你们去送死,你们尽可以从各自麾下挑选一百人出城,甚至可以从县兵及守陵军之外选人……”
“我们这样子如何
选将?”朱勋欲哭无泪的问道。
“有何不可?你们先选副将,选好副将上城楼来,你们与各自副将商议再选五名队目、五名旗头……”徐怀说道。
张辛这时候才陡然明白过来徐怀的用意。
徐怀这是迫使朱勋等人为了自身性命,不得不打破县兵、守陵军现成的武将军吏体系,直接挑选有能力、并且敢于出城面对虏兵的将吏出来。
治时军中升迁,要么是看家世、裙带,要么就是看谁会钻营,但这绝不意味着军中没有血性豪杰之士。
不过,要是用普通的手段,除了将这些人识别出来有困难、需要时间外,将他们提拔到相应的位置,同样也会面临重重阻力。
毕竟每个坑里都有萝卜了,想再塞进新的萝卜,怎么可能不困难?
然而朱勋等人被徐怀强迫亲自带队出城,将直接面对虏兵的兵锋,面对凿冰人马的副将、军吏人选的甄选,他们还敢将那些平时在军中混吃等死的家伙塞进来吗?
虽说县兵及守陵军里,那些有能力的刺头,朱勋等人平时都看不顺眼,恨不得将他们一辈子都踩在脚底下,但手下人里谁有些斤两,他们心里都还是清楚的。
想到出城就有可能吸引大股虏骑来袭,他们这时候哪里还敢将这些刺头剔除在外,去选平时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不会带兵打仗的混混儿当给自己副将?
“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
朱勋等人很快就将五名副将挑选上城楼,没有一人是都将级人物: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人乃是守陵军普通军吏,其中余珙、余整二人是亲兄弟;而刘师望更只是巩县一名普通狱吏,朱勋却独独选择作为自己的副将共同率队出城。
徐怀将他们都召进城楼里说话,
“虏贼大举南侵,京师危在旦夕,而今日贼寇过境,也说明巩县不可能再独善其身——我受景王殿下委任,主持巩县防务,巩县所有兵马也都受我管制,但这巩县要守住,并非我一人出力就能成的,还需要将卒勠力同心、上下协命才成。当下最为紧要的,乃是凿开伊洛河及北面黄河的冰层,叫虏骑不能再来去自如,此事看似简单,却极为凶险,城中能胜任者寥寥。都说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朱县尉推荐你们五人为凿冰都将,你们想拒绝也不可能了,我现在能答应你们的,就是你们麾下的队目、旗头,可任由你们自己挑选,兵甲、弓弩也会挑最好的给你们。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兵械,只要在这城里是可以做的,以及如何去完成凿冰任务,你们的建议只要是城中能做到的,我相信朱县尉他们一定会全力配合你们的。同时你们也可以从我这里借一小队精锐甲骑护卫。不过,你们要记住,甲骑只会庇护你们的侧翼,你们倘若被来袭虏骑击溃,甲骑就会从战场撤出,不会再管你们的死活!”
第三十八章 守城之选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此法既指法度,也指办法。
巩县自有体系,治时能保证有效的运转,也注定自身有着强大的惯性,抵抗猝然间往不同的临战状态进行转变。
徐怀不用非常手段,对巩县又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在短短半天时间内,将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等人从数万军民之中选拔出来?
而就算徐怀能将这五人从卒伍中准确的挑选出来,陈由贵、朱勋、顾大钧等都指挥使、指挥使以及人数更多的都指们,怎么可能轻易打破守军现有的体系,让仅是普通军吏、狱吏的五人出头领兵?
不仅如此,徐怀还要让他们各自挑选军吏,并将最好的兵甲武装他们。
守陵军二千兵卒,有血性的军吏可以出不了头,但绝对不会没有。
照常规手段,诸多都将不可能轻易将手底下那一二个还能打的节级、队目、旗头让出来。
而即便是兵甲装备好过普通禁军的守陵军,精锐鳞甲、扎甲都是稀罕物,也基本都穿在诸多武将、军吏的身上,哪怕他们不出身,也不会轻易让出。
精良的弓弩、兵械也是。
而现在顾大钧、朱勋等人,哪怕是为自家性命着想,也会迫使手下的都将,将人及兵械铠甲都让出来,组建新的凿冰队。
当然,往更大的方面说,是景王赵湍的威信以及徐怀有五百精锐在城里保证这一非常手段能贯彻下去。
要不然的话,牛二骑到顾大钧的身上,拿囊刀抵住他喉管里,城楼下那两百多武将、军吏怎么可能不躁动了?
当然,凿冰队要即刻拉出城去的,因此可以选将,却不能选卒。
而是由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等人选择队目、旗头之后,将这些队目、旗头麾下的士卒,直接从原有的都队拆分出来,新编入凿兵队。
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以及他们所选的队目、旗头都换上鳞甲、扎甲,武库有所不足,直接从守陵军其他将卒身上扒下来;长短兵、铁盾、步弓、神臂弩也都如此配置。
朱勋、顾大钧等人也要跟着出城,这时候也不敢不尽心、不尽力,最终赶在晡时将五支凿冰队凑整出来。
凿冰队分作两部:三队奔西面的伊洛河而去,徐怀亲率一队精骑掩护;两队奔北面的黄河而去,张辛及郭君判率一队精锐掩护侧翼。
此时虏骑主力已经穿插到邙山南麓地区,正寻找偃师与孟津之间那些抵抗意志薄弱的坞塞进行进攻,以便像钉子一般钉在洛阳北部,封挡住小股兵马对偃师、巩县等城的增援。
而在巩县境内,虏兵仅有数支小队斥候侦骑,盯住守军的动静,加起来也就一两百名色目诸部轻骑而已。
巩县境内目前就这点敌骑,原本不需要徐怀亲自出城警戒,但为了减少朱勋、顾大钧等人心里的怨气,同时也近距离看凌坚、韩文德、刘师望等人统兵作战的能力,徐怀还是亲自带队为凿冰队掩护侧翼。
凿冰队出城,就引起虏兵的注意,四五队斥候侦骑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但赤扈人的斥候以轻骑为主,作战以驰射为主。
奔伊洛河而去的三支凿冰队,两两相距不过一两百步,阵型还算整
饬,普通士卒也基本都穿铠甲,阵列里装备有大量的盾牌,还有徐怀亲甲骑压阵,敌骑驰来,也不敢直接往近处冲杀,仅仅是外围驰射。
三支凿冰队初时是有些慌乱,但看到敌骑弓弩并不能威胁到他们,则继续在军将武吏的率领下,举起盾牌守紧身侧,往河滩地挺进。
抵达伊洛河东岸大堤后,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三部也是首尾相望,除了分出部分人马于左右两翼及冰面上,用盾牌、枪矛结阵,防止小股虏骑靠近射箭外,剩下人手用铁锹、铁锤、铁凿子等物破坏冰面,或搜集柴草堆冰面上点燃。
伊洛河、黄河结冰厚逾一尺,就这点人手,破冰效率不可能有多高。
而事实上已经有大股虏骑进入偃师以西,大越在偃师、巩县之间又没有大股的野战精锐,破坏河冰的作用非常有限,并不能取得限制虏骑纵横进出的目的。
不过,徐怀强迫守军出城,除了迫使朱勋、顾大钧等人配合他打破原有的守军体系,进行选将,彻底编组新的守军兵马外,更重要的还是要守军敢于出城面对虏兵,从接触中一点点积攒勇气与对敌的经验。
过了晡时,暮色已深,这时候也有更多的虏兵斥候从远处围聚过来,徐怀就收兵回城,算是完成今日的凿冰任务。
…………
…………
凿冰队经北城门归来,景王赵湍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也早就闻讯再次站到北城楼上观望。
待城门关闭,诸将卒在城楼下的铺石长街列阵,景王赵湍站在垛墙前振声说道:“此值社稷危难,山河崩裂,诸将卒不畏强寇,敢出城临敌与战,实乃大越之幸、巩县之幸——诸将卒夜宴皆赏羔肉一勺、美酒一钟,杀敌者另赏钱十贯!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你们随徐军侯上城楼来,本王另有赏赐!”
徐怀留朱桐在景王赵湍身边,张辛任监军,但景王赵湍身边的侍卫之事也归他统领——因此城楼之上所发生的一切,景王赵湍都随时保持关注。
往巩县驰来,景王赵湍最担心的,也是守军不堪用。
倘若守军不堪用,而援兵又无法及时赶来,仅徐怀身边五百甲卒,能与贼虏拼多长时间的消耗?
虎牢关道能否及时堵死,对虏兵的意义也非同小可,虏兵会在乎两三千人的伤亡,而不敢在巩县城下打一场硬仗吗?
事实上,巩县之得失,关系到虏兵能否成功封闭西军东进之路,遇到阻挠,一定会投入重兵进行攻坚,徐怀身边仅有五百精锐,是绝对不够消耗的。
巩县得失之关键,就在于守军堪不堪用。
而胡虏南寇,历河北、河东以及京东东路、京畿路百余县,虽然不能说绝无敢出城与虏兵作战者,但也是屈指可数。
进入巩县之后,肥头大耳的陈由贵等守将,第一感观就令景王赵湍不满意,他却没有想到,徐怀会有这种手段,直接在今日就将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遴选出来。
景王赵湍将凌坚、韩文德等人召上城楼,除了继续激励他们统兵作战,还想着在守军将卒前面加强他们的威势,以便他们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真正顶替朱勋、顾大钧这些个酒囊饭袋,承担起来统领守军将卒的重任来。
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心里清楚,大越严厉限制皇子
干涉朝政,景王赵湍擅权接管巩县防务,对景王赵湍个人来说,是福是祸还未可定论。
所以,他们此时不会忤逆景王,但也不会与景王太过密切,对景王的奖赏之话,也只是表面敷衍。
不过,对于普通将卒及城中更多的平民,他们可不清楚这里面的蹊跷曲折。
在他们看来,景王赵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是大越的堂堂王公,是他们仰望而不可及的莹莹明珠。
听景王赵湍的奖勉之言,城下军吏、士卒心气大涨,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跟随徐怀登上城楼,更是情绪激动。
凭他们平时个个自视清高、自诩英雄好汉,但待景王赵湍令身边侍卫退后,亲自走上前将他们搀扶起来、免行大礼,也个个激动得难以自抑。
景王赵湍也早就令乔继恩准备好数把好刀,这时候作为赏赐,亲手替凌坚等人系挂到腰间,然后令他们先率各部入驻专门的军营休整,待夜时再将他们召去参加夜宴。
这时候徐四虎等人也临时接管巩县四城防务,徐怀陪同景王赵湍等人往行宫走去。
虽说在城楼上,景王赵湍对凌坚等人表现得信心十足,但这几人之前仅是普通军吏、狱吏,能不能承担起统兵重任,他心里也实在打鼓。
回到行宫后,景王赵湍令乔继恩、高惠鸿、陈由贵等人先下去休息,仅留徐怀、王举、郭君判、张辛等人在身边说话,忍不住关切的问徐怀:
“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可堪用?”
“朱勋、顾大钧等人在我逼迫之下,所举荐之人,或许不能说是当世之选,但在巩县三千守军将卒之中,必是不二良选——事关朱勋等人的性命,他们是不敢心存私念的。凌坚等人以往或桀骜不驯,或出身贫寒,未能出人头地,但他们既然入得了朱勋、顾大钧等人的眼,在底层将卒之中实际上也早已有很高的声望。而刚刚出城凿冰,那些随行的军吏、士卒,对凌坚等人也确实信服,”徐怀说道,“由他们来接掌、重编守军,负责四城守御,除了张军侯监察军纪、军法,要给他们足够的支持外,殿下还可以从身边挑选一些人,安排到他们身边相助,使他们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禀呈殿下,这样定能叫其他军吏不敢相欺。其他的,则都是细枝末节,徐怀也会时刻关注……”
面对强势骑兵的进逼,一个指挥使级的将领率领四五百步卒出城野战,要兼顾到里许方圆战场的方方面面,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还严重缺乏相关的统兵作战的经验,现在当然不能称得上合格。
然而骑城而守,则要简单得多,狭长的城墙,也不可能需要去摆什么复杂的阵型;骑城而守,最为核心的,就是将敌军压制在城下,也没有多复杂的战术变化。
对于守将,一是要凌坚等人敢于身先士卒,二是要凌坚等人在底层将卒在足够的声望。
在约五六百步长的城墙之上,主持一面之防御,徐怀相信凌坚等人还是能胜任的。
即便有所纰漏,五百桐柏山卒则可以顶上。
这样安排,要远比将五百桐柏山卒分拆出去作为骨干去支撑四城的防御,却将人数上绝对占优势的巩县守军纯粹当成辅助、补充要好得多,也将持久得多。
第三十九章 身边人
听徐怀如此分析,景王赵湍却是放心不少,但徐怀建议从身边抽些人手,去辅助凌坚、刘师望、韩文德、余珙、余整等人,他又有些犹豫的问道:
“这些家伙能成?”
景王赵湍这么问徐怀,坐一旁的张辛又难堪又惭愧,但他又能辩解什么?
王府百余侍卫平时个个趾高气昂,自视甚高,却这次护送殿下却被不足己方三分之一的赤扈人杀得丢盔弃甲。
穿过赤扈人的封锁区潜来巩县,一切都还是徐怀身边的人确认外围并无虏兵斥候,他们才最终安然通过。
不要说跟徐怀身边的王举、郭君判以及袁垒、徐四虎等人相比较了,徐怀身边那一个个看上去有些木讷、沉默得像一块石头的军吏、兵卒,大多脸皮黄瘦、其貌不扬,但诸多侍卫里,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比这些士卒强的?
张辛心知挑选几名侍卫到凌坚等人身边,当个传令兵是没有问题,但他们心高气傲,会甘愿如此?
倘若他们在凌坚等人身边插手统兵及守城之事,会不会帮倒忙?
“徐怀初时在桐柏山也仅是整日浑浑噩噩的莽撞少年,郭君判他还满脑子惦念的,也只是哪个大户家的钱财丰盈,手里有数十顽寇,呼啸山林而已,哪里知道统兵作战之事?但此时叫郭君判来主持这巩县防务,他定然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何故?拿欧阳公的话说,‘无非手熟尔’,”
徐怀笑着说道,
“殿下身边这些人,论刀弓骑术,论见识言谈,已非普通军吏能及了,他们除了没有与敌接战的经验外,也缺乏跟底层将卒厮混在一起的经历。所以殿下希望身边人能用,就更要让他们下去,跟底层将卒厮混到一起。当然,他们要是不能帮上忙,甚至还拖后腿,徐怀收拾他们的时候,还请殿下忍住,千万不要急着给他们求情!”
“哈哈,这个我能忍住,”
景王赵湍哈哈笑道,吩咐张辛道,
“你选十人调给凌坚、韩文德他们听候调用。你要跟他们说清楚,是过去听候调用的,不是充大爷去的,但凡有谁敢恃宠骄纵,或者违背军纪,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们!韩愈曾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不要觉得比徐怀痴长几岁,就耻于开口求问统兵御敌之事,你看我现在不也是事事相询于徐怀?”
“是。”
张辛三十岁刚出头,就能在景王府任侍卫指挥使,当然也是名门出身。
换作往时,他绝对不会将草莽出身的徐怀等人放在眼里,但这短短数日的经历,真是将他以往曾引以为傲的一切都砸了一个稀巴烂。
景王赵湍现在吩咐找徐怀请教统兵攻守之道,张辛也是心悦诚服的应承下来。
当然,张
辛心里的隔阂能真正消去,还是徐怀建议景王赵湍从身边选侍卫去佐助凌坚等人统领守军。
赤扈人不宣而战,伐燕军溃灭,主动派垮台,朝中也动荡不休,有一段时间官家也完全不知道哪个大臣值得信任,太子与景王、鲁国公等皇子才得以参与朝政。
张辛虽然没有资格登堂入室,但跟随景王身边,王禀几次举荐徐怀,汪伯潜、王庸戚等人几次坚绝反对,他都站在大殿外听得一清二楚。
在汪伯潜、王戚庸等大臣眼里,徐怀年纪太轻、难堪大任、不值得朝廷在他身边寄以多大的希望是一方面,还是就是徐怀的身世令人放心不下。
蔡铤其时已经下狱,与王禀争吵激烈时,桐柏山匪乱、岚州闹粮等事里的蹊跷,汪伯潜、王戚庸等人都不再有什么顾忌,当着官家的面直接说破。
张辛这才知道矫诏事在朝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桐柏山匪乱幕后的诡异,汪伯潜、王戚庸等人也早就觉察。
然而知悉矫诏、桐柏山匪乱、岚州闹粮等事的细枝末节,张辛当时就在汴梁跟在景王身边,匆匆见过徐怀一面,也不禁揣测徐怀以及桐柏山众人的心思没有那么单纯。
他甚至觉得徐怀太年轻,除了很多看上去极为光辉耀眼的战绩很可能虚有其表,更可畏的还是徐怀身后的人居心叵测。
钱尚端动身与卢雄前往蔡州请援时,也暗中吩咐过他要小心徐怀借殿下的名义夺走巩县兵权,却啥事不干就直接将巩县守军拉走。
他们跟随景王与王禀、朱沆走得近,听王禀、朱沆等人一次次剖析形势,当然也倾向相信大越这一次的劫难没有那么容易熬过去,帝都南迁也极可能是不得不考虑的选择。
这意味着帝国将长期陷入动|乱之中难以平复。
而动|乱之世,在那些心怀异志的野心家心里,最重要的不就是兵权吗?
徐怀助朱沆率天雄军残部从大同城撤出,虽然朝廷最终给朱沆、徐怀等人都记了功,将第一次北征伐燕兵败的罪责归于岳海楼的通敌上,但朝中也不是没有人弹劾徐怀阴聚私兵,实则居心叵测。
朔州守军都为桐柏山卒,这是王禀、朱沆他们都无法替徐怀辩驳的事实。
徐怀进城之前就表示要彻底重整巩县防务,张辛内心其实是反对的。
不过,景王在王禀执掌御史台期间就极敬重其为人,而在那么多的皇亲国戚里,也就与朱沆等有限几人关系交好。景王相信王禀、朱沆看人的眼光,张辛心里有意见,也不敢流露出来。
他却没有想到,徐怀不仅在出城前跟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反复强调是景王殿下力排众议、不拘一格用他们统兵,这时候还坚持建议景王从身边侍卫里选一些人到凌坚、韩文德等人身边辅佐统兵。
这不就是助景王直接掌握巩县守军吗
?
而进城时,张辛也注意到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对殿下心悦诚服的感激之情也确实作不得假。
…………
…………
景王出汴梁时,身边原有侍卫百余众,遇敌被杀死、逃散近三十人,还有二十人在逃亡时或多或少受过伤,都随钱尚端前往蔡州休养。
最终乃有五十六名侍卫在张辛的率领下,扈随景王抵达巩县。
景王府侍卫虽然都是从三衙禁军选拔,但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禁军兵卒都能进入皇子王府及大内宫禁充当宿卫的。
除了身世清白、武艺过人、相貌身高都要满足一定的标准外,能入值宿卫的,都是尉勇级别以上的士卒;而侍卫里的十将、队将,也都有武职在身。
张辛别看手下统领的侍卫仅有百余人,但他作为景王府侍卫指挥使,武阶乃是正七品武经大夫,并不在徐怀之下。
留在景王身边侍卫至少要安全得多,而协助凌坚等人统兵这时候不管怎么看,都不能说是什么好事,张辛也是做了一番工作,最终选定十人。
景王将这十人召进偏殿,也是细细叮嘱过一番,要他们尽心帮助凌坚、刘师望等人排除干扰、统兵御下,不得有骄纵情绪;同时也要他们听从徐怀的命令,服从徐怀对守御之事的安排。
虏兵未退,巩县面对的守御形势一点都不容乐观,所谓的庆功宴更重要的是为凌坚、刘师望、韩文德、余珙、余整五人立威。
饮酒每人以三盏为限,草草吃过席后,景王便下令行宫侍女将酒菜都撤去,直接在偏殿之下商议后续的守御事。
景王这时候直接任命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人为四城守御指挥使,协助徐怀分掌四城守御事;任命刘师望为巡城军使,负责城内治安。
除了从身边调派十人给凌坚、刘师望充当副手外,为防止朱勋、顾大钧等人的干扰,景王将陈由贵及顾大钧等守陵军正副指挥使都调到身边充当侍卫。
两千守陵军,除了已经编入凌坚、韩文德等部的将卒,其他将卒皆以都队为单位在军营里听候调用。
对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而言,一开始没能坚决的拒绝景王插手具体的守御之事,现在除了有徐怀这个蛮横、不讲武德的混帐家伙外,城中将卒也大多数心向景王,他们除了全盘接受,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凌坚、刘师望等人骤然从卒伍之间出人头地,心情激动之余,也担心不能很好的统御将卒听命,景王安排侍卫给他们当助手,这不仅能帮他们更好借助景王的声望行事、统御将卒,还能拉近他们个人跟景王的关系,他们当然欢欣喜悦,怎么可能拒绝?
巩县守御之事,在一天之内,就将框架搭了起来!
第四十章 统兵之道
凌坚、刘师望、韩文德、余珙、余整,此前虽为普通军吏、狱吏,然而或武勇过人、足智多谋,或任侠仗义,能在朱勋、顾大钧有性命之忧时被举荐出来,自然都是有过人之处的。
他们在底层将卒之中,也有很高的威望。
徐怀这些判断一点都没有错。
他们最初所选择的军吏也都是熟悉或交好之人,所以在景王赵湍及徐怀的全力支持下,掌握百余兵卒接手四城防务以及城内治安,并没有什么难度。
次日,剩下的守陵军则以都队为单位,由都将率队出城前往伊洛河、黄河凿冰,徐怀也一早拉景王站在城楼前定下凿冰规则:
都将敢率部出城凿冰者,则继续统领其部,分派到四城听从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将节制;都将不敢率部出城,则当场撤职,以副将为将;副将不敢,则从队将、旗头、十将依次选拔。
率部进袭偃师、孟津之间的虏兵主将,虽然并不知道景王赵湍在徐怀的护送下进入巩县,赤扈西路军对桐柏山卒的了解极少,普通虏兵及低级军将甚至都没有听过徐怀的名字,但他们知道巩县驻有两千守陵军。
巩县昨日午后数百人马出城凿冰,虽然限制大股虏骑的意义已不大,但虏将却不可能无视这点。
次日一早,巩县外围就不再是四五队小股斥候侦骑窥探动静了,而是有四百多骑兵在伊洛河东岸的树林旁驻扎下来。
凌坚、刘师望、韩文德、余珙、余整五人昨日率队出城凿冰,有徐怀、郭君判亲自率精骑掩护侧翼,面对的敌骑又少,当然不会有什么伤亡。
徐怀昨夜也主要是想看他们的勇气,不可能让他们承受什么伤亡。
要不然的话,两千多守陵军,叫心怀怨恨的顾大钧等人在背后挑唆,不整一堆幺蛾子才有鬼呢;徐怀昨日叫凌坚等人出城,也是半强迫性质,他们亲近之人伤亡大了,心里也会有怨恨。
今日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西军精锐抵达之前,徐怀知道他们这点精锐不够赤扈人塞牙缝的,至少在蔡州援兵抵达之前,要尽可能避免暴露实力。
因此,除了乌敕海、袁垒、徐四虎、魏大牙、范宗奇轮替着,每次两人率少量骑兵出城警戒外,骑兵主力都藏在城内不动,而是由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人率部出西城、北城结阵,掩护、接应前往伊洛河、黄河凿冰的人马。
虽说虏兵也吃不透巩县守军的虚实,兵力上也不占优势,没有上来就猛攻猛打,但就算是试探性的接触、压制,也要远比昨日凌厉多。
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人率部出城,在西城及北城外,也是以掩护、接应为主,没有凿冰任务,兵械盾甲齐全,阵型整饬,不畏冲击。
虏兵轻骑也不可能贸然冲击阵型整饬的步甲阵型,外围驰射也难造成什么伤亡,甚至与步弓对射还要吃些亏。
而阵型散乱的凿冰人马暴露出去,则是虏骑驰袭的重点目标。
徐怀甚至有意让凿冰人马暴露出去,而令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率部出城距离并不太远,主要是负责掩护凿冰人马的侧后翼;出城警戒的骑兵,更是掩护凌坚等部的侧后翼,防止虏骑突然往内线穿插,抢占城门而已。
面对虏兵驰射过来,凿冰人马倘若能及时结阵,又或者说知道在外围留出足够的警戒人手,则不会有多大的伤亡,但那些都将率部出城时就已经是百般不愿,心慌意外,约束其部将卒的能力也差,乱糟糟一团,看虏兵驰来,甚至带头撒腿逃跑,那个伤亡就不受控制了。
动不动就是十数人被射杀在冰面之上,剩下的人差不多要逃到凌坚等人率部结阵所守的警戒线以内,才能安全,脱离虏骑的追杀。
一个上午,十二队人马出城凿冰,面对虏骑的袭扰,四名都将带头后逃,一名都将为虏兵射杀,五名都将能且战且退,勉强算是合格;仅有两名都将能约束其部兵卒在大堤前结阵,等候援军赶来将他们接回城中。
普通将卒被虏骑射杀当场毙命逾百人,伤者也差不多超过百人,好在守陵军披甲要远远高过普通禁军,大部分伤卒所受箭创都不算多严重。
即便如此,在这种试探性的接触战中,一个上午就减员上百人,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惨烈了——换作普通的禁厢军,都有可能被打崩溃了。
然而凌坚等部不仅伤亡微乎其微,甚至还有不少虏骑追溃时往城下冒进,被他们射杀、狙击不少人,一个上午就斩获十数首级。
看到以往趾高气扬的都将带兵如此之乱、之差,凌坚等部非但没有随之慌乱,反而自上而下弥生出更多的自信,意志也越发坚定起来,守在城下,令轻装虏骑也不敢贸然逼近。
景王赵湍身边派出去协助凌坚等人统兵的十名侍卫,有两人自恃武艺过人、骑射皆擅,想要在城头撩阵的景王面前有所表现,擅自出阵作战,一人被虏骑射杀阵前,一人带伤逃归,跪在城下,向景王、徐怀请罪。
徐怀并不看跪在城楼前、后背插着三支羽箭还没有拔下止血的那名侍卫,侧身看向景王,说道:“统兵之道,说来玄妙,然而真正将一切都摊开到眼前,殿下大概不会觉得真有多玄妙吧?”
景王赵湍眺望远近战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道:
“你父为蔡贼矫诏所杀,京中有人在官家前哭诉大越痛失良臣名帅,朝臣欲掩盖此事,反驳说统兵小术尔,西军成名将臣数十人众,随便一人便能取而代之。可恨当年并无人看破其中的荒谬。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不以为意,也是近年来才有所思,但还是不如目睹这一切来得深刻。王家将门所传,果真
是御兵奇术啊!”
在景王赵湍他们看来,徐怀除了超群的个人武勇之外,统兵作战的本领,只可能是来自家传。
即便王孝成死时,徐怀尚在襁褓之中,王举也避难于外,但无论是著述,还是徐武碛等人作为王孝成的亲随部将也早就受王孝成教诲,保证传承不断,是没有问题的。
“殿下谬赞!”徐怀谦道。
“张辛,你可看出些什么门道来?”景王赵湍看向张辛问道。
“……”张辛脸色沉毅的点点头,整个上午就站城楼上观望,当然感触很深,只是要叫他说出来,一时又觉得说不好。
好在景王赵湍也没有硬要考他的意思,容他慢慢思量。
张辛这时候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
只要凌坚、余珙等人率部守在城下岿然不动,凿冰人马再散乱,伤亡再重,暂时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又恰恰是那些带队凿冰的都将表现太差强人意,不仅叫凌坚、余珙等人更具信心,也叫城楼上下内外观战的将吏、士卒,甚至包括被打溃逃回来的军吏、士卒,认定景王战前选凌坚、余珙等人为将,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要不然的话,就算景王将顾大钧等指挥使都强调到身边充当侍卫,那么多的正副都将,又怎么可能真正服庸凌坚、余珙等人的节制、调用?
军中最可怕的就是上下倒置,真正临敌时,那些心怀怨意的都将们,可以动手脚的地方绝对不少,哪怕看凌坚等部遇险,他们按兵不动,就能左右战局。
而短时间内,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将两千多守陵军完全打散掉重组。
所以,徐怀安排今日继续凿冰,依旧不是凿冰,还是昨日选将的延续,接下来才能真正的以凌坚、余珙等五部为核心,重建守城兵马。
“成德要如何处置,他也是立功心切……”张辛看向跪在城下请罪的那名侍卫,问景王。
见景王赵湍有所犹豫的看过来,徐怀淡然说道:“一切全凭殿下来拿主意!”
景王赵湍咬了咬牙,说道:“当年荀彧劝曹操伐绍,有四胜四败之论,其中‘武胜’最为核心就是严明军纪、不得宽严自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慈不掌兵。成德是我身边人,但恰恰如此,不能因他坏了规矩!张辛,你去监斩……”
“将不从军令的成德捆绑起来,一并押赴刑台处斩!”张辛瞪大虎目,努力叫自己不回避成德苦苦哀求的眼神,下令将成德押赴北城楼前临时用土堆填出来的刑台,四名临阵脱逃的都将早已经被捆绑在那里,等候行刑。
看着张辛走下城楼,带上刘师望乘马赶往北城楼北的刑台,很快就见五人头颅落地,身子倒伏在地上,鲜血从颈脖汩汩流出——这种情形实要比兵卒在远处为虏骑射杀,更叫乔继恩、高惠鸿、陈由贵、朱勋、顾大钧等人感到刺激、心惊胆颤……
第四十一章 心思
一名都将战死,四名都将临阵脱逃而遭枭首,五队残部直接拆编给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四部接管。
另有五名都将,他们虽然没能在河滩地、河堤上顶住小股虏骑的袭扰,但能够且战且退,将所部人马大体完整的撤回来,死伤不重,则继续统领其部,作为副将,受凌坚、余珙等人节制。
这样则能保证每一面城墙的基础守御兵力,达到三百人。
两名表现最好的都将周述、陈缙,则直接提拔为防御指挥使,除了其部人马,再额外接管两队人马,部署在防守压力最大的北城、西城。
刘师望受命担任巡城军使,除了保障城内的治安外,还要保证四城防御物资的搜集、运输,剩下的县兵、守陵军作为后备兵员以及辅兵使用,则统统打散由刘师望接收。
日暮西山之时,周述、陈缙、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六营战兵、刘师望一营辎辅兵,新的守城兵马差不多就重新编组成。
这样的速度不可谓不快,效率不可谓不高,代价就是一百多士卒在虏骑袭扰性质的接触战中身亡以及五颗首级。
而在这时,钱尚端与卢雄、胡渝在徐武江亲率小队精锐的护送下进入巩县。
“你们走得不慢啊!”
张辛得信亲自赶到南城,迎接钱尚端、卢雄、胡渝、徐武江等人进城,又一并往行宫走去,途中说道,
“你们前往蔡州,怎么都要耽搁一天,还以为两三天后你们能赶过来,就算快的——胡使君那边一切都还顺利。”
“胡渝公子乃是胡使君二公子,”钱尚端介绍胡渝、徐武江给张辛认识,“这位乃是桐柏山新置楚山县尉徐武江,也随我们先来巩县与殿下会合。”
“见过徐县尉。”张辛拱手道。
“城中情况如何,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待殿下还算客气吗?”钱尚端急切的问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景王在徐怀、张辛的护送下,赶来巩县后有没有成功掌控住局面,有没有成功的令守陵使乔继恩及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等人将守陵军的兵权交出来。
钱尚端在徐武江率小队精锐护送下,还是假扮虏兵,冒险贴着嵩山东麓边缘,快速潜来巩县。
除开在蔡州耽搁了一天,他们速度并不比徐怀他们慢多少。
不过,目前已有大股虏兵进入偃师境内,嵩山两翼的通道都封闭起来,徐心庵、邓珏、杨祁业所率一千援军,无法从嵩山两翼穿插过来,只能从汝州境内硬着头皮翻越嵩山。
嵩山是位于河洛之间的名山大川,历朝以来山里也建有多座名刹大寺,四周州县也开辟不少山道深入嵩山之中,但这些山道在山里却罕有相通的。
嵩山还是太大了,
其深处还是一片原始野林,地形又为峻崖峭壁、幽壑深谷切割开。
从汝州梁县到巩县,直线距离可能都不到两百里,但钻入嵩山之中转折反复,可以要走上七八百里才能摸出来。
这一千精锐援军,要是能在半个月内从嵩山出来走进巩县,在钱尚端看来就算是绝快的。
巩县的防御,眼下只能指望巩县的两千守陵军。
途中,钱尚端他们不仅确认虏兵已经正式对郑州城发起强攻,更得知荥阳守将没有骨气,直接献城投降了。
这意味着赤扈人随时会对荥阳与巩县之间的虎牢关展开强攻。
虏兵一旦攻陷虎牢关,到时候不管郑州城是否陷落,都必然会将攻城兵马推进到巩县城下——目前河淮地方并无在野战中牵制虏兵主力的兵马,虏兵有能力同时对几座城池展开强攻。
河淮局势已经到火烧眉头的地步,钱尚端再迂腐,也不可能再为一些旧规束缚,谏阻景王赵湍不要插手巩县的防务。
再说了,更受宠信的鲁王赵观都已正式奉诏前往魏州督战了,身为二皇子的景王,不幸避险于巩县,在地方守将怯战无能、不能守御城池之际,为什么不能站出来替官家分忧?
而这未尝不是一次机遇!
想到这里,钱尚端眼睛里闪现出一抹异样的神彩,但他还不知道乔继恩、陈由贵等人有没有顺从的将统兵权交出来,同时也不知道平时重典仪、轻操练的两千守陵军有多少战斗力,值不值得期待。
他一路赶来巩县,途中也是绞尽脑汁在想要怎么才能助景王才能更好的掌控守陵军,这会儿在赶去见景王之前,他要跟张辛将巩县的一些情况先问清楚。
“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郎君,待殿下还算客气,”张辛说道,“今日叫殿下斩了四名都将!”
“什么?”钱尚端叫脚下凸出的条石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个狗吃屎,震惊的看向张辛,问道,“殿下杀人了?还杀了四名都将,城里怎么可能这么安静,就没有闹事的?”
守陵军总共二十名都将,景王到巩县第二天,就斩杀了四人,两千士卒不得闹翻天?
再说了,陈由贵这些人就没有阻挡殿下斩杀他们的部将?
钱尚端都怀疑巩县如此安静,是不是城里早已经被啸闹的将卒控制住了,有死亡陷阱正在前面等着,而他们却不自知。
“事情比较复杂,我们边走边说,殿下与徐军侯在行宫等钱翊善你们过去呢。”张辛说道,然后一边带着钱尚端等人快速往行宫走边,一边将进入巩县城中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给钱尚端知道。
形势如此严峻,乔继恩等人将守御之事交出,钱尚端不太意外,他却是没有想到仅仅两天时间,徐怀就助殿下对守陵军完成重建。
“凌
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这些人可堪用?”钱尚端惊疑的问道。
“能不能守住巩县,现在不好说,但肯定比陈由贵这些人堪用,”张辛又加了一句,“而凌坚等人对殿下也是心悦诚服,愿为殿下所用……”
钱尚端有些迟疑的看向徐武江一眼,但到底很多细枝末节之处他并不清楚,而有些话题又太敏感,在徐武江、胡渝面前不宜问得太透。
当下他也是憋住心里的诸多疑惑,随张辛往行宫走去。
…………
…………
行宫前殿叫十数支大烛照得通明如昼,徐怀陪景王站在舆图前,指使朱桐踩到椅子上,将偃师、巩县、虎牢等地的最新动向,标识到舆图上。
午后,巩县外围的虏兵有了进一步聚集,甚至除了骑兵之外,还有两百多降附军的步卒过来,占据伊洛河东岸的一座小村寨扎营,到日暮时分,赤扈人在巩县城西的兵马差不多达到千人。
这意味着嵩山与黄河之间的区域,已经被赤扈人视为核心战区,除了监视巩县的人马大增外,往来纵横的斥候密度也大为提高。
这必然也严重限制徐怀派斥候出城侦察,无法再及时获取郑州及以东京畿地区的消息了,只能通过在嵩山北坡设立哨点,观察虎牢关方向的动静,而这将成为他们判断京畿形势的核心依据。
钱尚端、徐武江、胡渝、卢雄他们过来,也不可能准备什么夜宴,景王叫人给他们下了几碗鸡蛋面端上来。
徐怀也是刚刚去四城军营巡看过一遍,没有吃东西,待钱尚端、卢雄、徐武江、胡渝等人在景王跟前请过安,他端起一碗鸡蛋面坐在钱尚端的对面,说道:“钱翊善,这趟可是辛苦啊!”
昼夜不休奔走,还要穿过虏兵的封锁区,即便是精锐悍卒都会觉得辛苦无比,就不要说钱尚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臣了。
徐怀还以为钱尚端会随援军一起行动,没想到他还是提前赶来巩县。
徐怀即便知道钱尚端有一分心思,是不放心自己在景王身边,却也不由的高看他一头。
钱尚端以往对徐怀没有什么接触,但他作为士臣一员,近年又任职景王府,无论是当年的矫诏事,还是桐柏山匪乱真正的诱因,他其实要比张辛更了解内幕。
葛伯奕赴京之后四处奔走,也曾找过他,希望能走景王府的门路求情,景王没有理会这事,但钱尚端却籍此了解到更多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城的内情。
对徐怀这么一个人物,怎么可能叫他不起戒心?
然而初步了解到巩县城里的最新局势,钱尚端也不由的对徐怀客气起来:
“徐军侯莫要客气,我这点辛苦,总是不及徐军侯与诸将士冲锋陷阵既辛苦又凶险。”
第四十二章 夜话
军情紧急,徐怀他们吃过夜食,不可能就此回去歇下,还要陪同景王赵湍前往四城巡视。
景王体谅钱尚端连日奔波不易,着他先去休息,但钱尚端还是坚持支撑着早已是疲惫不堪的身体,一瘸一拐的跟随前往巡营。
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四部,就直接驻扎城墙上的战棚及城楼之中,周述、陈缙两部驻扎在北城与西城兵营;刘师望所部辎辅兵以及桐柏山卒,则驻扎在行宫左右的兵营之中。
守陵军的兵卒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一个个身形挺拔,比县里检选的瘦小兵勇要英武多了,兵甲也都完备,甚至可以说得上华丽,城里还有数百匹膘肥体壮的温顺大马,但守陵军平时操练的都是各种漂亮的祭谒仪阵,刀弓戟弩多为装饰,没有几人能称得上弓马娴熟。
现在守城兵马刚刚调整过来,也没有机会躲战棚及城楼里睡大觉,借着城墙之上一堆堆篝火,军吏们正催促士卒抓紧时间熟悉各种攻守战械。
周述、陈缙二将,在守陵军就算将官阶层了,同时对守陵军被拆散掉支离破碎心存疑惑,在景王赵湍面前谈不上有多激动,。
却是凌坚、余珙等人骤起卒伍之间,内心深处对景王赵湍心存感激之情,也极欲在守城中有所表现,这时候丝毫不敢松懈。
陪同景王赵湍巡视城头过后,夜色已深,伊洛河畔也是一簇簇篝火,还不时有小队虏骑呼啸逼近城下,冷不丁射上两箭,但徐怀不可能从头到尾都盯在城头,也是先回驻营休息;张辛却是要比徐怀还要勤勉,轻易不敢下城头。
桐柏山卒在城中入驻是一座独立的兵营,原是宗室护卫兵马入驻的地方,相当宽阔:
有供兵马操练的小型校场,有兵房、将官待命的公廨,武将宿处也相当整洁;也有足够宽敞的马厩,将五六百匹战马赶入其中圈养,一点问题都没有。
“守陵军兵士还是徒有其表了啊,攻守战械都无操练,你怎么不挑选数十名老卒编入各队进行指点啊?”人虽然已经很疲惫了,但局势如此,卢雄也无心去休息,坐火盆前问徐怀。
卢雄从军多年,虽然没有担任过显职,但军中最为基础的攻战之法却比谁都熟悉。要不然的话,桐柏山匪乱时他也不足以去指点众人。他对徐武江、徐心庵、唐盘等人都是亦师亦友。
他刚才与徐怀陪同景王巡城时,自然看到很多不解的地方,但有些话他只会私下里问徐怀。
这时候公廨厅堂里,围着火盆而坐的,也就徐怀、王举、郭君判、徐武江、周景等人。
徐武江也看出守城兵马有很多不足,而徐怀并没有力所能及的去做些弥补。
徐怀拿一根长铁钎子,将火盆里的炭火挑烧得更旺些,说道:
“巩县并不难守,虏兵十天打不下巩县,应该就会考虑在虎牢关建立封锁线,而到时候攻打虎牢关,乃是西军的事,我们不能将什么事都干了……”
“这似乎与我说的,没有什么关系吧?”卢雄困惑不解的问道,“守城兵马补充一些老卒进去,在接下来的守城战中,伤亡应能降低不小啊!”
徐怀朝站在廊前的护卫挥挥手,示意将门户关上,挑开一溜火星子,才问卢雄:“我说假如啊,当今圣上要有什么不幸,卢爷希望新帝是谁,是鲁王,还是景王?”
卢雄微微一怔,徐怀说守城非难事,继而就将话题转到立嫡这事上来,他当然省得刚才他所见诸多困惑之处到底问题是出在哪里了,说道:
“我接触景王不多,但也觉得景王是胸怀豁达之人。而巩县之守御,关乎西军东进,景王似乎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有什么想法的,我觉得你不需要多虑。”
“……”徐怀笑了笑,说道,“我也觉得景王要比鲁王强出很多,单纯以守巩县计,我不应该自缚手脚,但我顾忌也并非景王;我从来都不曾顾忌过某一个人。”
“不是顾忌某一个人,而是顾忌某一类人?”卢雄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真能决定景王更有胜算的,也不是某一个人,也是某一类人——这么说可能有些复杂,我们还是从具体说起吧。我虽然在汴梁停留的时间很短,但王相留我在汴梁,汪伯潜、王戚庸等人驳之,其中种种缘由、微妙,王相与卢爷不说,我其实都懂。桐柏山匪乱,我不得不诡计求存。匪乱令桐柏山残破不堪,男丁十去三四,元气大伤,我随王相北上,一个目的就是想着从这注定将必败的伐燕战事里,多收拢些桐柏山男儿返乡——尽可能的将岚州蕃民接应南下,也都是为接下来可能持续多年的河淮战事积攒元气。我是百般算计,我也能问心无愧,在岚朔所立战功,也对得起任何一人,但我的百般算计,在别人眼里就是居心叵测,偏偏我又是王孝成之子——我敢说张辛、钱尚端对此也一定是有想法的。凌坚、余珙等部,我安排老卒进去,卢爷你知道我是为守城,景王心胸宽广,也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但在守城事后,张辛、钱尚端能不能认可凌坚、余珙等部可以绝对为景王倚为嫡系?当然,钱尚端、张辛有了替景王争嫡的心思,会千方百计拉拢凌坚等辈,但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真正能决定景王更有胜算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一类人,景王在守城事后,将凌坚、余珙等辈倚为嫡系,倘若在某一类人眼里,以为凌坚、余珙等非不纯粹,那是不是就变成我们妨碍景王了?”
“你是想借守城战事,替景王打造一支纯粹的嫡系人马,以为争嫡之资?”卢雄愣怔问道。
“……”徐怀
点点头,说道,“有些事不做,有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伤亡,但有些事做了,就算不管别的人怎么想,单就钱尚端、张辛二人心存疑虑,负面影响就难以估量。我可以跟卢爷说得更直白一点,争嫡这事并没有大家所想象的那么久远,甚至都不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情,很可能在这一次将赤扈人驱逐出河淮,这些问题就会变得尖锐起来。钱尚端、张辛他们心存疑虑,看上去并不会直接妨碍到什么,甚至他们都不可能直接跟我们起什么冲突、矛盾,但只要他们有疑虑,在推动争嫡之事上就会变得迟疑……”
卢雄明白过来,徐怀要消除的其实是钱尚端心里的顾虑。
后宫妃嫔甚众,官家有子嗣十数人。
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子身边的人,不可能对那个位置没有一点想法。
景王及钱尚端也绝不可能是例外。
只是现在太子已立,而官家又宠信端淑皇后所生的三个皇子,其他人就算有想法,也只会深深埋藏在心里,轻易不敢表露出来。
钱尚端身为景王府翊善,乃是景王府文吏之首,一方面他是景王身边的近臣,另一方面又是朝廷或者说官家派往景王府规谏、监视景王言行的人。
钱尚端也由此变得很微妙。
他要是希望景王争嫡,那他就是景王嫡系的嫡系;他要是不希望景王争嫡,景王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有谏阻之权,从而成为一大障碍。
钱尚端原本对徐怀就有看法,这是明眼人就看得出来的事。
倘若徐怀调数十百余老卒,安插到守城兵马之中,是更有利于守城,但在钱尚端眼里,就是居心叵测。
在守城事后,钱尚端只会劝景王速速返回汴梁。
而凌坚、余珙等部始终是纯粹的,能为景王所倚重、掌握的,钱尚端的心思会不会发生微妙的转变,会不会想着争一个从龙之功?
徐武江拍着脑门,说道:“这个钱尚端,一路上对你怂恿殿下来守巩县都颇有微辞,但见面之后,对你又十分客气,我还以为他就是一个皮里阳秋之人呢,没想到根子出在这里!”
“守城之部署,是还有太多需要完善的地方,接下来可能需要十七叔你与卢爷在殿下身边多费些心思了!”徐怀说道,“而今天这些话,卢爷回汴梁后,可以对王番郎君说,但就不用对王相挑明了……王相太过介直,这种过于阴沉的算计,告诉他只是凭添心里的负累!”
“……”卢雄苦笑着点点头。
他知道王番心有私念,知道有从龙之功可争,有可能会与徐怀处好关系,但对向来视立嫡为帝王家事的王禀,真要知道这里面的曲奥,未必会劝阻徐怀,却一定会多一桩心病。
第四十三章 攻城
赤扈围攻郑州,在城外结成三座大营,分别位于郑州与中牟之间的马陵岗、郑州城西北的羊塘坳,以及郑州城西南的樊沟岭。
樊沟岭、马陵岗两座大营,主要驻扎赤扈东路军六万骑兵;而羊塘坳大营驻扎的,除了于大同投降赤扈的契丹残军萧干所部两万兵马外,还有岳海楼、曹师利两人各自统率的八千降附兵马。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三部人马都配备充足的马匹,但也是足足用了一个月,才穿插到郑州境内。
河东境内管涔山、吕梁山、太行山、王屋山交错纵横,从太原南下,除开泽、潞等州大城难以克陷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关塞城寨卡在各个隘口峡谷之中。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他们也是沿路攻克十数座大小城寨,才最终打通南下郑州的通道。
虽说绝大多数的城寨,抵抗力都非常薄弱,其中还有不少是望风而降,但三部兵马一路马不停蹄南下,抵达郑州城下也是累得人仰马翻。
不过,东路军都元帅、镇东宗王旭鲁翰却无半点体恤之念,不仅令降附军即刻投入紧急攻城战事之中,马不停蹄不得一刻休息,还限定他们十天之内攻陷郑州城。
倘若提前陷城,每提前一日,便许将卒进入郑州后大掠一日。
倘若过了十日之限未能陷城,则每日都挑选攻城最为不利的一千人马,从主将到兵卒悉数斩于城下,一个不留。
当然,并不是说十天期限之内,对那些攻城不利的人马,就不处罚的。
这已是正式进攻郑州的第四日,岳海楼坐在马鞍之上,眯眼看着他所部负责进攻的北城墙,守军抵抗意志,要比他想象中略强一些。
过去三天双方在北城上下激烈战斗,攻城伤亡要更惨重一些,但郑州的北城守军也就四千余众,累积有六七百人死伤,已经可以说得上相当惨重了。
不过,北城守军还没有崩溃的迹象,北城还是被守军握在掌控之下。
新的一天,攻势即便展开,三支千人分别左右中三部,在北城墙前铺阵开来。
还有百余昨日被认定为攻城不利的将卒,这时候被五花大绑捆于阵前,就见勒马停于阵前的监军、百户阔剔勒面貌粗犷,年纪不大,脸颊却长满浓须的络腮胡子,却见他举起马鞭,然后奋力的挥下,一起低沉的号角声中,行刑的刽子手们举起锋利的大刀纷纷砍下,百余颗人头很快就滚落一地,血液在冰地上肆意流淌。
岳海楼任是自诩心硬的枭雄人物,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心里微微一悸。
好在过去三天他主要驱使强攻郑州北城的,还是从应州、朔州、大同等地收降的伐燕军溃卒,他意图倚为腹心的应州汉军没有急于出动,这部分人马在抵达郑州后,三天时间里还是得到一定程度的休整。
不过,岳海楼也不希望拖延下去,今天最终将应州汉军派了出来。
倘若叫曹师利、萧干其部率先攻入郑州城,夺城首功落入别人囊中是其次,最关键的还是怕被旭鲁翰认为他们攻城拖延、不肯出力,最终
即便不受罚,却只能乖乖的站在城外看着别人进城烧杀掳掠,他也没有办法对下面的将卒交待。
岳海楼心里清楚,如此苛刻的压榨将卒,除了将帅心志足够坚定、统御力足够强之外,也需要在战后放纵将卒劫掠作为弥补,才有可能消弥心中滋生的怨恨,下一次才能不计伤亡的再次投入恶战之中。
“今日能否攻入城中?”
摩黎忽在十数扈随的簇拥下,驰马进入岳海楼军中,看着城下簇拥着数十架云梯正作最后准备的兵卒,看向岳海楼问道。
西路军还在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及副都元帅木赤等人的统领下,将太原城团团围困住,摩黎忽乃是西路军南下兵马的总监军。
不过,在抵达郑州后,他们都要接受东路军都元帅、三皇子镇东王旭鲁翰的统辖。
西路军主力这次留在北面,没有南下,虽说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心里完全不以为意,认为伐越之战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南下后看到河东、河北以及越京附近的城池,就算没有都望风而降,真正有抵抗力的就没有几座,摩黎忽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摩黎忽心里不是担忧别的,而是担忧南朝兵马太弱、太不经打。
倘若南朝被镇东宗王府辖下的东路军直接打灭了国,镇南宗王府一系岂非被镇王宗王府一系衬托得黯然无光?
因此,摩黎忽也只能期待岳海楼、曹师雄、萧干等部能有好的表现。
“勉力为之!”岳海楼心里也急,但在摩黎忽面前,却表现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然说道。
“若有需要,可使阔剔勒率部上城,”论心计老辣,摩黎忽当然不是岳海楼的对手,心直口快的说道,“他虽然监军,却非可以躲在后面不出战的,岳千户也莫要惯坏了他,叫他手里的刀刃生锈!”
萧干、曹师利、岳海楼三部兵马,萧干所部人马最众,曹师利所部人马战斗力最强,但岳海楼对南朝诸事都非常熟稔。摩黎忽他的监军帐,要跟着作为主力的萧干所部共进退,但他本人更希望跟在岳海楼身边,从而了解到有关南朝更多令他感兴趣的细枝末节。
担忧岳海楼还是有所顾忌,摩黎忽挥手示意阔惕勒驰马过来,亲自吩咐他道:“今日你亲自率部上城,岳千户所部南下接连恶战,伤亡不轻,我们赤扈男儿不能坐享其成!”
“是。”阔惕勒应道。
“今天北城这边你安排谁作先登将?”摩黎忽又问道。
岳海楼示意远处的仲长卿驰马过来。
“哦,仲长卿,我记得你,河东那么多的降将降史,岳千户单将你与高祥忠二人讨要过去,”摩黎忽说道,“你今日可有把握攻进城里去?”
“长卿今日登上城墙,除非身死,否则绝不会从城墙退下。”仲长卿冷然说道。
“好!”摩黎忽赞道,跟阔惕勒说道,“你今日便与仲百户一起登城!”
岳海楼才被赤扈授予行军千户之职,仲长卿以及岳海楼麾下的几名嫡系都统领千人规模的人马,却还只是百户将。
摩黎忽对岳海楼麾下的将领不甚熟悉,仅仅知道仲长卿当年也是桐柏
山贼酋,但到底有什么本事以及岳海楼为何看重他与高祥忠等人,他却不知道。
不过,仲长卿能在他前面如此表态,摩黎忽还是很高兴,也知道岳海楼所部南下能连克数寨,仲长卿表现十分勇猛。
现在他们凭借简陋的云梯、钩绳,虽然附城强攻的难度及伤亡都很大,但攻上城墙还是容易的。
关键还是要在城墙上站住脚,将攻势往城里延伸,最好能控制住一座城门,将城门打开,城外的兵马就能更大规模、更顺畅往城里进攻,从而将守军的意志彻底打垮掉。
…………
…………
这番攻城,一直持续到暮色四起。
仲长卿手持铁戟站在城楼之上,衣甲染满鲜血,他却冰冷无情的看着成百上千的兵卒在暮色下,从城门往城中攻去——
守军意志在黄昏时彻底崩溃,南城、西城、东城很快都相继陷落,萧干、曹师利所部人马这时候也正打开城门,放城外的兵马杀入城中。
动作快的人马,直接从高耸的城墙缒绳下去,举起斑斑点点的火把,将城里的建筑点燃,进一步瓦解城中守军据街巷抵抗的意志。
岳海楼也策马来到城下,准备随同所部兵马一同进城。
就这时,数骑从西南方向驰来,为首骑士背后插着一杆东路军帅帐特有的土黄色传令旗,沿途的斥候探马纷纷给传令骑兵让道。
岳海楼在城楼下勒住马,等传令骑兵赶来。
“镇东宗王、大赤扈征南东路军都元帅谕令,忻州行军千户岳海楼听令,”传令骑兵驰到城楼下勒马停住,振声传令,“着你部即刻集结,连夜往虎牢关开拔,不得延误。士卒使赏金银抵夺城首功;百户军将以上,待战后另赏上等姿色女子一名……”
仲长卿站在城楼上,将传令骑兵所说的汉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是疑惑的朝岳海楼看过去:
攻下郑州,接下来是要去夺嵩山北麓的虎牢关、巩县以及嵩山西北麓的偃师、孟津等城,彻底堵住西军东进之路,以便东路军主力在冰雪融化之后,还能继续在河淮之间肆虐驰聘。
问题是,他们在郑州附近还很多兵马并没有直接参与攻城,都可以直接调动,为何要如此迫切调动他们西进?
这时候摩黎忽也在十数骑簇拥下,往这边驰来。
岳海楼问道:“宗王为何调我们去打虎牢关?”
“不仅你部,曹师利所部也在调动之列,”摩黎忽说道,“是我跟三皇子请求,调你们两部西进虎牢关的。”
“……”岳海楼更是困惑不解。
摩黎忽也没有卖关子,说道:“巩县守军有些异常,我起初没有多想什么,但今日有斥候刺探到有一部南朝兵马,约千余人左右,从许州西南直接进入嵩山之中,岳千户,你想到什么?”
“桐柏山卒!”岳海楼顿时想到徐怀。
蔡州兵马要去洛阳,可以从嵩山南麓的汝州梁县境内走峡道西行,要来郑州参战,可以从许州往长葛一线活动,都不需要进入嵩山之中……
第四十四章 选城
虽说心里有诸多疑惑,但岳海楼还是第一时间遵照帅帐令旨,下令诸部与城中残军脱离接触,从北城门撤出郑州城,回到羊塘坳大营,准备开拔事宜。
为防止下面将卒心里滋生怨恨,岳海楼回到大营,便令典簿将这一路劫掠来、归于他名下的金银财货,先拿出来作为赏银分放下去。
赤扈人对降附军极其严苛,甚至可以说是残暴,这需要厚赏,才能在相当程度上消弥将卒内心的怨忿。
赤扈人在扩张过程中,动辄屠城,除了震慑、动摇反抗势力的抵抗意志,将反抗势力从肉体上进行消灭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纵兵大劫、肆意屠戮,作为苛严治军的一种补偿。
因此赤扈人除了本族精锐外,色目诸部降附军亦能残暴征战,根源就在这里。
现在应州汉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付过上千人的伤亡,好不容易将郑州北城门攻陷,只要将城中的残军消灭掉,便能彻底痛快放纵的在城中烧杀劫掠四五日,突然间接到调令,要他们即刻拔营西进去打虎牢关,倘若不及时进行弥补,岳海楼都担心下面兵卒要闹事。
即便如此,岳海楼也是亲自驱马到各营队视看,安抚那些满腹牢骚的士卒。
兵卒归营,夜食,收拾行装,准备火把等夜行之物,再将帐蓬拆下来捆绑到马背上,都需要时间,六千多人马能赶在凌晨时分拔营出发,就已经算快的。
岳海楼拖着疲惫身体回到大帐,坐火盆前从怀里掏出一副描写在羊皮上舆图,细细看起来。
虽然降附军南下主要就是被驱使来攻城拔寨,但岳海楼所部在规模已经超过十万人众的降附军之中已经算不了什么。
岳海楼也不清楚南下后,他们会被指派到哪个方向作战。
同时他也不想引起赤扈人的误解,自从得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允许组建部曲,他就将这些年到最后关头都不弃相随的百余嫡系都收拢回来,用来收编、重建应州汉军及伐燕军溃卒。
他此时对外界的消息渠道,主要来自赤扈军中的通报。
南下后,虽然苦战、硬战不多,但小规模的战斗,一场接一场,几乎没有一日或停,岳海楼戎马倥偬之余,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研究所负责战场之外的局势变化。
不过,攻打郑州,继而挥师西进,夺取荥阳、虎牢、巩县、偃师等地的意义,岳海楼还是清楚的,甚至他对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也是如此建议的。
大越禁军虽说武备废驰,汴梁及京畿地区也有一百多年没有经历战事,但为了拱卫京畿及京师安全,即便在“将兵制”实施之后近三四十年间,京畿禁军每隔两三年都将一批老弱残卒淘汰到厢军编制里去,然后从各地禁厢军检阅健锐补充进来。
同时朝中也比较注重从边州选将先吏,弥补京畿禁军将领缺乏实战经验的不足。
就岳海楼所说,京畿禁军还有一批像杨麟、韩时良这般从西军出身的优秀将领,并非都是鼠雀之辈。
赤扈大军第一次南下河淮,没有充分的准备,河东、河北大部分城池都还没有攻下,就直接强攻有十数万京畿禁军严防死守的汴梁城,显然是不明智的。
第一次南下,所谋求的应该最大限度的对河淮地区进行破坏,重创大越持续作战的军事潜力;至少要确保大越再无能力增援河东、河北,以便接下来两三年间,赤扈能彻底吞食太行山两麓的广阔地域。
要达成这一目的,赤扈大军这一次在河淮之间滞留的时间越久越好,也就要尽可能的封堵、拖延西军东进。
最理想的方案,当然是分兵夺下潼关,或在潼关前填以重兵,将西军勤王兵马挡在潼关以西,这样赤扈铁骑则能将秦岭与伏牛山之间的洛阳,将黄河北岸的汾河盆地都从容不迫的蹂躏一遍。
次之也是要夺下荥阳、虎牢、巩县、偃师等城,将嵩山北麓的通道封堵死。
虽说西军勤王兵马进入洛阳之后,理论上可以嵩山与伏牛山之间的峡谷东进,但二三月份河淮地区天气回暖,大地消融,兼之春雨连绵不绝,平原上田陌之间的道路都会变得泥泞不堪,更何况山岭谷壑之间的狭窄山道?
只要将嵩山北麓的通道封住,差不多能令西军援师主力三月底之前,无法进入河淮地区。
而这段时间,足以令赤扈大军在郑州北搭设一座浮桥,沟通黄河两岸,到时候倘若仍然不能陷汴梁,也可能走浮桥从容撤走,以待来年。
岳海楼不知道他给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提的建议,有多少被赤扈王帐接受,又或者说是他的想法与赤扈王帐的战略选择不谋而合,此时进入河淮地区的赤扈兵马,在三皇子镇东宗王旭鲁翰的统领,很显然就是照着这一战略在进行。
岳海楼没想到的,西进封嵩山北麓通道的作战任务,会直接落到他们的头上。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徐怀有可能早已经窥破赤扈大军的核心战略,提前在巩县落子,还正从蔡州调援军,试图穿越嵩山去加强巩县的防御。
“岳将军,你叫我们?”仲长卿、高祥忠二人揭开帘子,走进大帐,给岳海楼行礼道。
“你们坐过来,”
岳海楼招呼仲长卿、高祥忠坐到火盆前,开门见山说道,
“潜往许州南部的斥候,刺探到有一部千人规模的精锐从蔡州方向过来,日前进入嵩山之中,意图翻越嵩山小径北上——结合近日巩县守军的异动,那颜监军怀疑这一千精锐很可能是桐柏山卒,而徐怀或徐怀身边的人,已经到巩县接管防务了。那颜监军目前在帅帐替我们以及曹师利部揽下西进的作战任务,要连夜开拔到虎牢关前,争取先第一时间打下虎牢关。我找你们过来,想问一问:你们觉不觉得徐怀很可能已经进入虎牢关,就等着我们一头撞过去?”
仲长卿、高祥忠二人在天宣六年初接受招安,最初跟陈子箫、潘成虎、郭君判他们一样,到忻州任巡检使、指挥使等中层将吏,手里还是握有一定实权的,但在徐怀于岚州搞出粮谷啸闹事后,仲长卿、高祥忠以及绝大部分在桐柏山接受招安的将吏,都被解除统兵权,被调到各州兵马都监司或河东都部署司任担出普通的职事武吏。
第二次北征伐燕时,他们二人都是隶属于伐燕军转运使司辖下的押粮官,伐燕军溃灭,他们当时在忻州。忻州守将文横岳献城投降,他们当然也不可能为越廷守节,但可惜文横岳投降后得授忻州刺史、行军千户,对他们却极不轻视,等到岳海楼遣人来邀,他们屁股拍拍便投了岳海楼帐前。
岳海楼投赤扈时,身边就有近百余嫡系不离不弃,但还是挤出两个行军百户将衔给仲长卿、高祥忠,并千方百计的帮仲高二人从伐燕军的投降溃兵里招揽旧部组建部曲。
仲长卿、高祥忠二人,对岳海楼还是相当感激的;南下后,凡有苦战、恶战,他们也是绝不退缩,除了为自己在赤扈争一个地位,也为了叫岳海楼对身边其他嫡系能有交待。
当然,如此尽力招揽仲长卿、高祥忠,岳海楼也不讳言他是翻阅桐柏山匪乱诸多机密文牍,特别从郑恢留下来的诸多秘信时,看到仲长卿、高祥忠虽是贼酋出身,但除了武勇过人外,都有着不凡的统兵本
事。
其次,岳海楼这辈子吃得最大的亏,就是拜徐怀及桐柏山众人所致。
岳海楼也能预料到赤扈铁骑挺河淮后所向披靡之余,徐怀与桐柏山众人可能会是他们所遇到的主要碍障。
目前赤扈军中对徐怀及桐柏山众人有深刻而直接了解的少之又少,仲长卿、高祥忠因为他们特殊的经历,可以说是两个例外,岳海楼怎么可能不将他们延揽过来?
当然,南下后会这么快去面对徐怀,这也是岳海楼所始料不及的。
现在岳海楼不仅怀疑徐怀已经到巩县了,甚至怀疑徐怀已经率一部精锐潜伏在虎牢关,等他们一头撞过去。
“虎牢关及巩县都城池险窄,容纳不下太多的兵马展开强攻,而虎牢关北的河冰还冻得结实,帅帐的意义,是不是要我们与曹师利部各挑一处城池进攻?”高祥忠皱着眉头问道。
虽说在桐柏山时,他们并没能识破徐怀的真面目,但在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徐怀在大同城自承夜叉狐的身份,之后又率部驻守朔州,仲长卿、高祥忠反思过往种种困惑不解的细枝末节,也是深深体会到徐怀的厉害之处。
要是可以,他们并不愿意去面对徐怀,特别是他们才刚刚各自组建部曲,还谈不上有多强的战斗力。
然而另一方面,军令难违。
虽说从目前暴露出来的迹象上,徐怀在巩县的可能性更大,但高祥忠也觉得岳海楼担忧的很有道理,怀疑虎牢头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挑选虎牢关还是巩县,作为应州汉军的主攻方向,对他们的影响力就太多了。
高祥忠也看得出,岳海楼这时候还是想着尽量避开徐怀。
“……”岳海楼点点头,说道,“目前帅帐仅调我部与曹师利部西进,你们觉得我们是往虎牢关,还是趁河冰仍坚,绕过虎牢关直接杀到巩县城下?”
“既然徐怀更有可能在虎牢关,我们或许还是进攻巩县,更稳妥些。”高祥忠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虎牢关北临黄河、南倚嵩山,关城正立岭岳之间,地势上要比荥阳、巩县、偃师更为重要——要说徐怀窥得我们的意图,提前藏一部精锐进虎牢关,是很有可能的,”
仲长卿微微蹙着眉头,黄昏他站在城楼上,将帅帐军令的详细内容以及摩黎忽替他们主动请战的细节都听在耳中,但他的观点跟高祥忠截然不同,跟岳海楼沉吟说道,
“不过,我还是建议我们争取打这个虎头关!”
“为什么?”岳海楼有些意外的问道。
“虎牢关战略地位比偃师、巩县重要得多,徐怀是有可能就在虎牢关,我们全力进攻虎牢关,也确实伤亡惨重,都不能攻下来,但又恰恰是虎牢关战略地位重要得多的缘故,三皇子以及帅帐诸将也必然百般关切虎牢关的得失。三皇子及帅帐诸将治军虽说严苛,但倘若我们尽力而不能下虎牢,三皇子及帅帐诸将则必然会调派新的援军过来相助进攻关城,而不会将虎牢关的得失,全然寄托在对我们无限制的压榨上;帅帐也必然会全力命令荥阳的降军尽一切可能支援我们,兵卒伤亡惨重,也会第一时间得到补充,”
仲长卿沉吟说道,
“也就是说,哪怕徐怀在虎牢关,我们面临的局面会很困难,但不至于无法克服。不过,倘若徐怀在巩县,我们进攻巩县时一头撞上暗藏的桐柏山精锐,因为巩县地位要差一截,同时与郑州、荥阳这边又被虎牢关隔开,帅帐就未必会管我们的死活,最终攻不下巩县,就要我们承担全部的罪责啊!”
第四十五章 临战
郑州城中残军交由萧干所部负责清剿,岳海楼、曹师利两部兵马撤出城外,但在准备妥当正式拔营之前,还需要一个过程。
摩黎忽也是奔走不休,尽可能为两部士兵马不停蹄的出动征战,争取更多的赏赐、更充足的物资供给,以消弥兵卒心头的怨气,他还先从监军人马抽调,与沿路的斥候探马对接,确认行军路线。
当然,更为主要的,还是曹师利、岳海楼两部主攻方向,要赶在正式拔营之前就确定下来。
“虎牢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山河之势,也比荥阳、巩县、偃师更为重要,可以说是我军必夺之城;还需要越早陷落越好,”岳海楼坐摩黎忽座前,手撑长案,虎目炯炯有神的扫了摩黎忽与曹师利一眼,不由分说的说道,“我对河淮形势,要比曹将军熟悉一些,我来率部去打虎牢。曹将军,不会因为徐怀更有可能在巩县,就觉得我不去打巩县,是耍滑头吧?”
数百年以来,州及军镇一级的主政将吏,有节度使、防御使、刺史及知州,其中以节度使权柄最重,防御使、刺史次之,大越立朝以来,为限制地方官员擅权,节度使、防御使、刺史皆虚置,以知某军州事执掌州政,通判等大吏辅之。
赤扈征伐天下,虽然也仿效汉制设立官员,但此时更需要授予将吏足够集中的权柄,以便更彻底的动员、挖掘地方上的军事潜力用于快速扩张。
曹师雄以岚州节度使兼制朔州,曹师利、孟平二将皆授行军千户,他们的嫡系兵马,乃是自始至终追随的朔州汉军。
不过,由于徐怀率部突袭岢岚城,将王高行、钱择端以及百余州吏救走,包括后期协助一部分岚州地方势力撤走,这在客观上却也方便了曹氏兄弟更严密的掌控岚州地方。特别是岚州蕃户,在第一次北征伐燕前夕受到迫害,这次都为曹师雄兄弟大肆拉拢过去。
因此在赤扈大军南下之际,曹师雄、曹师利兄弟麾下的岚州汉军,兵马总数扩编到两万人。也因为岚州汉军更人多势众,除了一部分兵马留守岚州,防范府州顾氏外,岚州汉军还有一部分兵马在大将孟平的统领下,此时留在太原,参与对太原的围城,曹师利所部仅仅是岚州汉军的一部分。
曹师利应该算是更为纯粹的武将,以为南下只需要听从东路军帅帐的军令行事即可,身边并没有孟俭这种相对有分量的谋吏相辅助,这会也看不透岳海楼的心思,只是淡然说道:“虎牢关形势既然如此重要,徐怀也有可能暗藏虎牢关中;不过,一切悉听岳侯吩咐便是!”
徐怀率部突袭岢岚,曹师利的妻、母死于桐柏山卒箭下;曹师雄的长子被徐怀处死于管涔山中、而曹师雄的幼孙也被徐怀弃于难民之中不知所踪——岚州汉军高级将领的家小,差不多有上百人死于徐怀刀下。
岳海楼既然说徐怀更有可能人在巩县,曹师利于情于理都没有推脱进攻巩县的作战任务。
不
过,他即便看不透岳海楼真正的心思,但也觉得徐怀出现在虎牢关的可能性,并不比在巩县低,岳海楼的话还是叫他有那么一点疑惑,他心直口快的点破开来。
“徐怀要在虎牢关,我也有一些宿怨找他算上一算。”岳海楼很是淡然说道。
摩黎忽则更不关岳海楼与曹师利话里藏着什么,但他知道岳海楼有两点说的没错:第一,虎牢关战略地位更为重要;第二,岳海楼要比曹师利更熟悉虎牢关周边的形势。
因此,两部人马很愉快和谐的确定各自的主攻方向。
…………
…………
赤扈进入河淮的骑兵规模要大得多、机动性要强得多、兵锋更是无人能挡,嵩山外围区域皆是赤扈人的斥候探马。
这也保证了岳海楼、曹师利两部兵马往虎牢、巩县挺进的隐蔽性。
是夜,巩县城墙上下点燃起一堆堆篝火。
徐怀陪同景王站城楼之上,眺望远处虏兵在河口占据一座小规模的土寨作为大营还不够,正驱赶数百名俘虏过来的村民,顶着春寒料峭的夜风,砍伐林木,往两翼修造更大规模的栅墙。
“赤扈人应该很快就会调集更大规模的兵马过来强攻巩县了吧,这是不是也意味着郑州已然失陷?”景王赵湍看向徐怀问道。
巩县斥候除了从南城进入嵩山,东面、西面、北面等相对开阔、平易的丘山地带、河口冲积平原,已经没有办法派出斥候了,他们现在更多是依据敌军的动向,判断外围的局势变化。
徐怀点点头,认可景王赵湍的判断没错。
郑州没有失陷,赤扈人花费气力强攻巩县并无意义。
即便在赤扈人快速扩张过程当中,降附军需要进行残暴的压榨、汰弱留强,但也不会随时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作战方向上。
郑州作为四镇之一,又是京畿附近的重镇,其陷落不仅能很快使赤扈东西两路兵马南北彻底呼应起来,对京畿附近以及守御河东、河北诸城寨的大越兵马,触动也必然非同小可。
在郑州之前,河东、河北以及京畿辅县,虽说已陆续有十数座城池陷落,但都为地方乡兵、厢军守御的县城。
郑州除了地方乡兵、厢军外,还有京西北路都部署司所属的万余禁军,总计有两万多兵马。而赤扈人主要依托攻城战械严重缺乏的降附军,前后仅有五天时间就打下郑州,这叫坚守魏州、泽州、潞州等重镇的守军,会怎么想?
军心怎么可能不动摇?
这也将必然动摇朝中大臣及官家守御汴梁的决心。
议和派,或者说投降派的声音大概很快就会甚嚣尘上了吧?
徐怀此时也不想去操心太多的事情,目光投向远处更为深邃的夜空,乌云低沉,只有极淡的微光,糊涂的勾勒出天地的界线,他现在还不知道会是哪部降附军被赤扈人驱使人强攻巩县。
虽说契丹在燕蓟投降赤扈人的降附军规模更大,但赤扈人必然会用这支兵马蚕食河东境内的
城池,真正进入河淮的,应该还是于云朔、河东投降赤扈人的曹师利、岳海楼、萧干、文横岳等部降军。
毕竟赤扈人此时并不急于强攻太原,又能从云朔缴获足够多的马匹装备降附军,改善其机动作战的能力。
这时候徐武江与钱尚端、张辛、刘师望等人登上城楼,景王赵湍看过去,问道:“四角登城道能赶在虏兵大举攻城前建成?”
“应该可以,不会叫殿下失望!”徐武江答道。
巩县守御体系要比一般的县城完善,但依旧主要依赖于城墙以及城墙之上的附属设施,而登城道又都集中在四座城门楼之后。
虽然城楼两边的城墙都仅有三百步长,但考虑到以守陵军士卒为主的守军,战斗力孱弱,一旦被虏兵先登精锐登上城墙,守军想要通过狭窄的城墙,将虏兵先登精锐赶下城去,难度很大。
在徐武江、卢雄他们赶到后,徐怀便通过他们向景王建议,在巩县四座角楼内侧,紧急抢修四座登城道。
这样就能将城墙之上的最长增援距离,直接从三百步缩减到一百五十步。
除了守军之外,城内还有民众两万余众;在守军兵马重新整编之中,将城中五千多青壮组织起来也是必然之举——顾大钧这些守陵军指挥使们,这时候都被景王赶去组织民勇,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有这么多的青壮可用,临近四城角楼虽然没有现成的窄巷可用,破拆屋舍,直接在角楼内侧修砌石墙,然后在石墙与城墙之内填以石木、泥土,临时抢建登城道并非什么难事。
至少比徐怀当初在大同城秘密修建登城道要容易多了。
同时还组织民勇将内侧临近城墙的建筑全部拆除,清理出城内兵马快速进退的通道。
除了主要街道仅以拒马封锁、控制进出外,狭巷窄道也全部用砖石堵死;将茅草披覆的屋顶全部扒拉干净,防止虏兵火攻,开挖陷阱、内壕。
总之尽一切可能,将仅仅依托城墙所建立的单薄防线,变为即便某段城墙为虏兵突破,还能压制虏兵往城内纵深处突进,甚至将虏兵引入城中予以消灭的立体防御体系。
徐武江在主持淮源乡营时,对小型城寨守御之事,就已经建立起深刻的概念,这时候都逐一向景王提出建议,快速在巩县推进。
徐怀没有怎么吭声,除了希望叫徐武江在景王面前有所表现外,更主要的在恶战将临之际,他与王举、郭君判、周景等人都需要养精蓄锐。
卢雄有箭伤在身,又连日奔走,徐怀也是将他摁住,担心他的身体扛不住,没叫他劳碌不休。
事实上,除了张辛没有什么临敌实战及守御经验外,钱尚端入仕二十载,也各种事务都有一些经验,为人也相当干练,并非迂腐之辈。
由钱尚端与徐武江辅佐景王负责守御之事,还不至于会有什么大的漏洞遗漏;至于其他,换作徐怀在这么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面面俱到的将巩县打造有如铁桶一般的防御体系……
第四十六章 强攻
虽说虎牢关更为重要,但虎牢关东南三十余里外的荥阳守将早就献城投降,此时大军又攻陷郑州,无论是从樊沟岭大营,还是从郑州城、羊塘坳大营,调动兵马、战械,经荥阳支持曹师雄所部对虎牢关的进攻,都会非常便捷。
而天气日渐回暖,虎牢头北面的黄河冰层也将渐薄,甚至往年河淮地区在进入二月份后,天气有突发性大幅回暖的前例,什么时候人马再难踩冰层饶过虎牢关,都是谁也说不好的事情,摩黎忽最终决定率八百余骑,还从荥阳调来两千降军,与曹师雄所部一同绕过虎牢关,往巩县进逼过来。
早说仓促,虽说没有准备什么器械,仅有一些简陋的云梯、钩索,但天宣八年二月六日集结于巩县城外的虏兵,除了一千五百余精锐骑兵,峙守两侧,盯住城门,叫守军不敢轻出外,攻城兵马也高达九千多人,要比守军高出一大截。
即便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作为攻城主将的曹师利也没有想过要分开来从四面八方对巩县合围后再组织强攻。
六日晨时,大部人马便抵达巩县城下,曹师利使嫡系兵马进入连夜抢修出来的营寨抓紧时间休整,而先驱使新附的荥阳降军,直接从最为开阔的北侧,对巩县展开攻势。
西军增援兵马的前锋斥候,此时已经穿过潼关,进入函谷关以东区域,暂时被他们进入孟津、偃师一带的兵马挡住无法西进,但曹师利清楚,往后每拖延一天,在孟津与函谷关之间以及进入洛阳城的西军援兵将以每天成百上千的规模快速堆累起来。
曹师利心里也很清楚,进入偃师以西的赤扈骑兵人数到底有限,而在偃师、孟津、洛阳等城寨之间,地形又有起伏,赤扈骑兵再精锐,也很难与数倍于己的西军周旋多久。
留给他们强攻巩县的时间非常有限!
曹师利驭使荥阳降军攻城的手段,与他们在郑州城下被赤扈东路军帅帐驭使时一样,甚至还要严苛、残暴。
在巩县北城之外,曹师利将两千荥阳降军分作两部:
一部人马以都队为单位,直接从西侧城墙发起强攻。
这一队队人马倘若没能攻上城墙,就仓皇后逃,全队皆斩;攻上城墙,没能缴夺足够的守军头颅,就被守军赶下来,则军吏皆斩,兵卒编入其他都队继续攻城。
另一部人马携带簸箕、竹筐、扁担等工具,与从四周村寨俘虏过来的几千村民,连同妇孺一起,挖掘泥土,填到东侧城墙下。
曹师利要在北城东侧城墙下堆填一条坡道。
荥阳降军,小部分原是南朝禁厢军兵卒,大部分人马都是县刀弓手及四野乡兵,他们畏惧赤扈人马兵强马壮,不战而降,此时也照样不敢反抗曹师利的强硬、残暴手段。
在督战队的刀弓威逼之下,北城西段城墙前的荥阳降军兵卒高举木盾长牌,簇拥着一架架简陋云梯,就径直往巩县城下压来。
然而顶着如蝗箭雨进到城下,将云梯搭上城墙,荥阳降军刚附梯攀登,一根根擂木、一块块滚石就滚滚而砸,大部分人还没有爬出几步高,就被砸了下去。
人肉
筋骨不能与木石相抗,手中盾牌也只能抵挡箭矢,即便有人没被当场砸死,也是一个个被砸得筋残骨断,哀嚎不已,而他们倘若敢往后逃跑,阵后则是督战队的利刃与弓弩;即便有小部分兵卒,借云梯攀爬到垛墙处,一支支锋利枪矛正等着他们,从垛口狠狠的扎刺过来。
对战斗力低下的荥阳降军,近三丈高的城墙就如他们这辈子都无法逾越的天堑横垣于前。
小半天时间,巩县北城西段城墙之下,就有三四百具荥阳降军尸骸,与擂木、滚石混杂堆积在一起,血肉模糊,还有上百名荥阳降军实在受不了如此惨烈的伤亡仓皇后逃,则被曹师利下令无情的斩杀阵前。
既然怀疑徐怀及桐柏山众人有可能就在巩县,曹师利当然就没有指望两千荥阳降军能够强攻下巩县。
一方面他是要用荥阳降军去消耗守军的战械、体力及士气,以便能降低岚州汉军附城强攻的难度与伤亡。
另一方面他就是要让荥阳降军伤亡惨烈却无力反抗的残酷直接展示出来。
荥阳降军的无力反抗,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面对守军以及巩县坚固的城墙无力反抗,二是面对曹师利他的残暴驱使及严苛军令无力反抗。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士卒在惨烈的伤亡面前,在生死面前彻底麻木起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就是命如草芥的蝼蚁,即便是死,也只能盲目的听从军令行事。
…………
…………
相比荥阳降军的惨烈伤亡,骑城而守的守军,伤亡可以忽略不计,但守军将卒却没有半点的兴高采烈,甚至还相当的心惊神颤。
他们大多数人都能清醒的意识到,残酷而惨烈的攻城这才刚刚揭开帷幕,眼前的一幕,仅仅是昭示这场战事将是何等残酷罢了。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眼前的情形当然谈不上“万骨枯”,哪怕是相比较赤扈人这次南侵,三四百人死于城下,单纯从数字上看也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问题是这一切赤|裸裸、血淋淋的展示在守军面前。
要不是守陵军大部分身强体壮却没有见过血的士卒,之前被徐怀强迫之下,顶着敌骑的扰袭出城,也算是接过敌了,很多人这时候恐怕就遭受不住了。
然而也恰恰是曾被徐怀强力压迫出城,很多守军将卒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一幕绝不代表他们会赢得很轻松,甚至恰恰相反,眼前这一幕更多昭示出敌军攻城的决心是那么的坚决、无情。
上午这些兵卒,与其说是来攻城的,不如说是来送死的,而且还是毫无反抗能力的被驱赶到城下送死。
面对敌军强攻的第一仗,景王赵湍没有躲在行宫里,亲自登上北城楼督战,看到这一幕,脸面也是一阵阵发紧;钱尚端以及乔继恩、高惠鸿、陈由贵等人脸色则是有些发白。
千余荥阳降军以及数千被俘虏的村民,没有什么防护,在东段城墙弓弩的压制,挖土运到城下,一开始动作很慢。
景王赵湍以及钱尚端等人,他们注意力午前也一直被西侧城墙前近乎屠
杀似的防御战所吸引,这时候才注意到东段城墙前降卒俘民|运土堆填坡道的速度,要比一开始时快出许多。
面对城头的弓弩压制,东段城墙前堆填坡道的降卒俘民,一开始时还想着拿盾牌遮挡,或借树木洼坑躲避,接近城墙时会更加的小心翼翼,速度当然快不了。
荥阳降军、俘民,这时候在后方督战队的驱赶下,已然无视城墙上的弓弩压制,麻木的拿簸箕、竹筐往城下运墙,即便身边不断有人被射倒在地。
有二三百人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没有立即死云,有一声没一声嚎叫、呻吟着,但这一切却是叫运土的降军、俘民更加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甚至将还没有死透的俘民伤兵,直接扔到土堆里。
一方面也实在于心不忍,另一方面箭矢有限,不能无限制的浪费在可以源源不断驱使到城下的俘民身上,只要敌军直接不逼近城下,东侧城墙上的守军,这时候已不再拿弓弩射杀这些运土的降军俘民。
“敌骑在城前严阵以待,我们不能出城扰攻,照这个速度,这坡道明天午前就能堆成啊!”景王赵湍皱着眉头,看向徐怀说道。
虽说这两天都是徐武江、钱尚端协助部署防御事,但眼前这情形,景王赵湍只能将信心寄托在徐怀的身上。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葛怀聪等将孱弱无能,曹师利率部尚能勇猛杀敌;而他此时如此残暴治军,也颇有章法,可以说是良将——不过,他妄想借凭堆填一座狭窄土坡攻入巩县,真是太小觑殿下身边无人了!”徐怀淡然一笑,说道,“而他们越是急迫,越说明西军逼近函谷关了,殿下大可以安枕无忧!”
“虏兵明日堆成土坡,从这处强攻上来,守军将卒多不善厮杀,当如何应对,还请徐军侯说得具体一些。”钱尚端说道。
“也没有什么巧法,虏兵强攻,我们便以兵对兵、以将对将,将他们打下城去,何惧哉?”徐怀说道。
见徐怀不正面回答钱尚端的问题,景王赵湍说道:“徐怀,你便不要再卖关子了,说得再透一些,也能叫我与尚端他们夜里能睡得踏实一些……”
徐怀说道:“主要还是要守陵军将卒敢与敌战,也就是我刚刚所说的‘兵对兵、将对将’,则无惧无忧——说到具体有什么措施进行针对,实是小术:我们在城墙后再建一条登城道出来,虏兵强攻城墙,我们可以从城内更快调动援兵登上城墙,依旧能保证据城相守的优势。另外还可以连夜用竹木在城内搭建两三座望楼,使箭士登上以弓弩支援城墙作战,到时候虏兵除了拿人命来填,不可能占到我们什么便宜!”
卢雄内心深处当然也极希望是更能接纳、任用徐怀的景王继任大宝,这会儿站出来说道:“说起来还是虏兵太迫切了,要是他们能驱赶乡民,在城墙四周多造坡道,到时候一同攻来,我们可能还应接不暇,很容易出纰漏——眼下虏兵只来得及造一条坡道,实不足惧,还可以使余军使诸部轮替调换守这段城墙。经历过这次血战,相信余军使诸部也能真正成为殿下所倚重的百战之师……”
第四十七章 无惧
上千荥阳降军、数千俘民被驱赶着连夜取土填城,次日巳时一条简易的土坡道就在北城东侧城墙前铺成。
土坡道没有夯实,两边土石不时会剥离、滑落,中间能供兵卒登城的空间也就三四丈宽,坡度非常的陡。
不过,相比较简陋的云梯、钩索等器械,有一条坡道不仅能同时安排更多、更流畅的驱使将卒攻城,将卒持重盾而行,也能稍稍抵挡住城墙滚砸下来的擂木、滚石。
而攀登云梯,将卒即便能勉强扛着重盾而行,也无法很难抵挡数十斤重乃至上百斤重的擂木、滚石直接从城头狠狠砸下来。
巳时之后,除了继续驱赶俘民|运土到城下,拓宽坡道外,曹师利也正式将草草休整一日的岚州汉军调上前阵,与荥阳降军轮番通过坡道攻城。
而巩县守军这边,除了在城墙内侧抢建一条登城道外,还连夜在城墙内侧用梁木搭建出四座箭楼,并用木板在箭楼与城墙之间铺设出供甲卒进退的狭窄栈道。
城墙很是狭窄,内侧垛墙之间的城道仅一丈五尺宽。
一旦叫敌军强攻城墙,守军从城墙两侧压制敌军,以及从城墙内侧抢建出来的狭窄登城道增援城上,兵力投入强度相当有限,还容易被敌军压制。
箭塔与城墙之间用梁木铺上木板连接起来,每座箭塔哪怕多置四五名甲卒,关键时刻也能以最快速度将一小队精锐勇卒直接投放到城墙上,将敌军压制下去。
从巳时起,双方也没有太多的花巧可用,就是围绕仅三四丈宽的坡道以及坡道接上的城墙展开一次又一次的争夺。
城外除了曹师利驱使岚州汉军、荥阳降军外,摩黎忽也组织一队队更精锐的赤扈骑兵,下马披甲作战,加强对城墙的进攻强度。
而城内,城墙之上主要还是用守陵军士卒轮替防守,但除了箭楼之上用桐柏山卒持弓弩协助作战,在敌军登上城墙,或守陵军士卒被打得节节败退、难以招架之下,桐柏山卒则从箭楼栈道及登城道登城作战。
战局的发展恰如徐怀所料,虏兵仅来得及铺造一条坡道攻城,即便不断填土拓宽,进攻面也极其狭窄,又没有其他攻城战械辅助,即便一次次短暂时抢上城墙,也被徐怀、王举、郭君判等人率精锐甲卒毫无留情的赶下城去。
北城长墙之上的守陵军将卒初临血战,也是胆颤心寒。
面对虏兵不计伤亡的强攻,守陵军将卒在城墙之上结阵不够严密,阵脚不够稳固,基层卒伍里又缺少敢搏命、气力过人的武勇悍卒去挡敌军锋芒,自然就没有能力将虏兵完全压制在城墙之外。
而一旦叫虏兵登上城墙,守陵军阵脚在狭窄的空间里就会被挤压得支离破碎。
看着身边袍泽一个个被砍倒、刺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冷箭会从垛口又准又狠的射来,踩着被鲜血浸渍得又黏又滑的地面,守陵军将卒心志稍有不坚,便会被如
猛浪扑来的虏兵打穿、打溃。
不过,桐柏山卒却始终是虏兵无法摧垮的磐石,看到守陵军有支撑不住,就会及时顶上。
而在桐柏山卒替守城墙之际,余凌、周述、陈缙等将则抓紧时间重整守陵军将卒的阵脚,或换上新的人马从两侧登城轮替作战。
守陵军有喘息的机会,又有坚如磐石的友军托底支撑,即便伤亡惨重,也能勉强支撑下去,将虏兵一次接一次的攻势瓦解掉。
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战时也是如此。
在赤扈骑兵的严密监视之下,在曹师利的残暴驱使之下,只有一条攻城通道,上万人马昼夜不停的轮替攻城,也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战死者的尸骸,不分敌我,以及看着重伤救不回的伤残,都直接抛弃到城下,被不断运到城下的泥土掩埋,成为坡道的一部分;打散撤回的兵卒重新编队,普通兵卒乃至底层军吏,压根都不清楚累积了多少伤亡,只是知道身边熟悉的人在不断的减少、消失,最后轮到他们自己。
鏖战持续到十三日午时才暂歇下来,曹师利两眼血红的盯住坚如磐石的巩县城墙,乱蓬蓬的须发从铁盔露出来,削瘦的脸说不出的憔悴。
他率部进逼巩县城下之前,就有过不计伤亡的心理准备,却也没有想到巩县这么难啃,并非他不计伤亡就能硬啃下来的。
这时候大营匠工才打架出第一座投石机,而守军午前已经将两座投石机架了起来,将上百斤重、磨制得溜圆的石弹抛砸到坡道上或左右,令攻城再难为继。
除了摩黎忽外,东路军负责侧翼战场的主将博尔赤金也于午前亲自赶来巩县城下,在看过攻城作战的惨烈之后,认可骤然强攻也不可能夺取巩县,最终同意曹师利收兵休整。
曹师利心里更清楚没有办法打下去,博尔赤金、摩黎忽都认可收兵休整,甚至在给帅帐的呈文,述他有功无过,但他却怎么都难以甘心。
从进抵城下算起,不包括从四周村野捉来驱赶到城下运土的俘民,不包括人命完全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荥阳降军,他曹氏倚为立足之资的岚州汉军,六天时间里在巩县城前丢下一千四百多具尸体。
受伤者更是超过此数,而受伤者注定有相当一批人救不回来。
曹师利预估岚州汉军最终在巩县城前损失有可能超过两千四五百人,加上强攻郑州以及之前南下攻城拨寨所遭受的损失,他所率领南下的八千岚州汉军,直接减员将超过一半,这叫他如何甘心?
然而,他不甘心又能怎么办?
此时的巩县,原本就不是能三五日强攻打下来的城池。
而即便博尔赤金、摩黎忽都述他有功无过,曹师利也很清楚,帅帐最多赏他们有些苦劳。
岳海楼率部负责攻打的虎牢关,作为军镇,驻有一将(厢)禁军两千多兵卒,守军不比巩县少,但最终为岳海楼花费五
天时间攻下。
东路军帅帐没有几个人知道徐怀的名头,也就没有人会觉得巩县比虎牢关要难打得多,甚至还会觉得虎牢关名头更响,地势上更易守难攻。
现在的情况就是,岳海楼率部及时打下战略地位更为重要、看上去更易守难攻的虎牢关,而他们花费更多时间、付出逾一倍的伤亡却最终没能攻下巩县,孰功孰过,还有他争辩的余地吗?
…………
…………
赤扈骑兵结阵严密,看着攻城步卒往远处的营寨缓缓撤去,城楼之上的众人终究是缓了一口气。
当然,严峻的形势还不容他们真正松懈下来。
守城当然要比攻城容易得多;防御面较为狭窄,方便守军更充分轮调替守,但守陵军此仗还是有将近五百人战死,加上伤残,减员也超过千人。
守陵军加上县刀弓手以及从周边村寨征募进城的乡兵,战时总计也就三千人马而已,减员幅度如此之高,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可以压榨,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心里实在是打鼓。
更为关键的,不仅西南的偃师失陷了,虎牢关也于昨日失陷。
从虎牢关驰道过来,到巩县城下,都不到四十里路程——
曹师利这时候是从巩县城下收兵往里许外的营寨退去,但这一刻又有新的大股兵马从虎牢关方向缓缓开拔过来,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不知道残酷的攻城战事还将持续多久。
不过张辛、钱尚端等人的心思则稳定下来了,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周述、陈缙等人作为守将轮流到第一线临阵督战,有时候还要率亲卫顶上去,但经历此战,他们的感受更为深刻。
守陵军虽说伤亡惨烈,但每到关键时刻,都有桐柏山卒及时顶上去,守陵军将卒没有崩溃。
在经历最初的心惊胆颤、手忙脚乱之后,守陵军的基层军吏、士卒没有被伤亡吓垮,又或者可能是一次接一次被驱赶上城墙,变得麻木不仁起来,结阵自然变得稳健起来,进退更有章法。
两三千士卒里,即便大部分人都是孱弱、随波逐流的,但也绝对不缺武勇血性之人。
残酷而血腥的战事,就是最有效的遴选,这些人脱颖而出,即便选拔出来暂时只是充当最基层的军吏,也更受底层士卒的欢迎、拥戴,守陵军的骨干在经历如此惨烈伤亡后,骨干其实变得更为的坚固、结实。
而越打越有章法,伤亡也更加可控,甚至从昨天到今天,好几次打退虏兵的强攻,守军都没有出现伤亡。
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等将这时候也相信,只要不是长时间的围城、困城,只要城中粮秣充足,只要能不断从城民中挑选丁壮补充兵力的不足,对方兵马再多一两倍,再围城多造几条登城道,他们也是能够守住巩县的。
第四十八章 持久
暮色渐深,虏兵差不多都从城下撤走,短时间内看不出虏兵还有强攻巩县的意图,徐怀先率兵卒归营休整;城上也是忙于救死扶伤、修缮战械。
钱尚端及徐武江、卢雄等人则陪同景王赵湍走下城楼,先回行宫歇息;张辛则代表景王赵湍,与诸将继续坐镇城楼之中,盯着城外的动静。
徐怀待将兵马安顿好,与王举、郭君判等人草草吃过些东西,往行宫赶去。
夜色已深,钱尚端等人都还在景王赵湍身边,并没有谁离开休息。
数日苦战,虽然守住巩县未失,但荥阳、郑州、虎牢、偃师皆失,虏兵并无撤去的迹象,众人又怎能真正安心下来?
行宫偏殿之中,除了北墙悬挂京西北路州县舆图外,钱尚端还找来匠工用木料将巩县地形制作木盘,摆放在长案之上,并使匠工核雕一些微小摆件放置在木盘之中,作为敌军营寨及兵马的标识,将攻防之势在木盘之上清晰标识出来。
大越崇文抑武,武备驰废,将卒久不历营伍军阵,朝中也缺乏能统兵作战的将帅,但这种小巧工夫却是胜于前朝。
钱尚端身为士臣,乃是精于吏事之人,除了这些小巧工夫之外,守御之外的物资征集、调配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现在众人回到行宫,但敌军有什么新的动向,都会随时传禀过来,由朱桐、胡渝两人负责汇总,在长案木盘上进行标识。
朱桐、胡渝二人年纪尚轻,都还没有入仕,但留在景王赵湍身边行走,协助钱尚端处理案牍之事,传递谕令,却正是合适。
徐怀走进偏殿,景王赵湍此时站在长案木盘之前。
木盘之上显示出入夜后,还源源不断有虏兵从虎牢关方向开拔而来;虏兵对河口营寨正扩大规模,进行加固,还连夜驱使俘民,在其大营南侧开挖壕沟,打造拒马等碍障物,一副要长期踞守的样子。
景王赵湍对虏兵新的动向,满是困惑,看到徐怀走进来,招他过去问道:
“虏兵虽得新师增援,却未再有强攻巩县的意图,应是西军勤王兵马已过潼关,或进入函谷关以东地域——照理来说,他们应该退守虎牢关,以虎牢关为藩屏,遮拦西军东进之路才是,怎么会在伊洛河口大建营寨,不断增兵过来?”
守住巩县,当然远不能代表河淮形势已有什么好转。
赤扈人此时还掌握着河淮战场的绝对主动权,徐怀对此也早有预料,他前前后后的心思,就是守住巩县以待西军。
而在这个过程当,倘若发生料想不到的重大变故,譬如西军勤王主力为赤扈人击溃,又或者说汴梁意外陷落,他就会毫不犹豫带着景王赵湍撤入嵩山,从嵩山逃回蔡州,不会对巩县存有丝毫的留恋。
除此之外,在如此恶劣的大势之下,徐
怀并不觉得他这点人马真能搅出什么浪花来。
因此,他也不会叫虏兵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搅得惶惶不安。
当然,他是这么想的,此时也能吃得饱、睡得香,但景王赵湍等人忧心忡忡,希望能把握住局势的任何细微变化,甚至为此寝食难安,却也是正常的。
徐怀走到木盘前,说道:“岳海楼不除,乃大越祸患——他对朝廷、对西军太熟悉了。虏兵攻不下巩县,没有退守虎牢关,而将兵马推进到伊洛河口,应该是岳海楼的建议所致;当然,也不排除赤扈人在这次南侵之前,就对我朝研究极深。”
“怎么说?”钱尚端看不透虏兵为何如此部署,忧心问道。
“巩县数日攻守,虏酋除了驱使降叛附城外,也安排一部分本族精锐下马披甲登城,但结果大家也看在眼里了吧?虏兵是强,却也没有强到不可战胜的地步,特别是他们这次南侵,准备也远远谈不上充分,仓促之间攻城拔寨实在谈不上有多强,”
徐怀看向众人,说道,
“他们的骑兵在平川之地驰骋,大越暂时还没有一支兵马能挫其锋芒,但除了攻城拔寨外,城池守御也是他们难以回避的弱项。西军这些年在西北崇山峻岭之间与党项人作战,以塞垒争夺为主,能守,也颇为擅长攻城拔寨。此外,虏兵没能攻下洛阳府,西军东进后,依托洛阳府的粮秣、战械供给,攻城拔寨的能力只会更强一些。我们再看虎牢关,位于群岭之间,四周地形起伏,看上去是易守难关,但单一个虎牢关却又非常的单薄。虏兵也没有办法将精锐骑兵部署在关城内外协助作战,守关城又非其强项,但单用叛降守城,又难守久。而西军只要能收复虎牢关,除开能极大激励河淮诸军的军心、士气外,与京畿守军还能形成左右夹峙之势。虽然西军勤王兵,仍然不能与虏兵主力在河淮之间决胜,但汴梁与虎牢之间仅一百八十里之遥,中间城寨又多,西军依托洛阳府提供的粮草、战械,步步为营,从西往东攻城拔寨并不是难事。虏兵倘若不想被冰层融化之后的黄河拦住退路,甚至需要在虎牢关失陷之时,就要北撤!现在虏兵虽然没能攻下巩县,可能也放弃强攻巩县的意图,但其酋首应该是在岳海楼的建议下,看清楚我刚才所说的几点,决意将与西军接战的战场往西延伸到巩县境内来……”
“你是说虏兵在嵩山北麓仓促间所建的营寨,不可能跟虎牢关城相提并论,却多出大片供其骑兵依托营寨冲杀、回旋的空间,足以叫他们扬长避短?”景王赵湍皱着眉头,问道。
“殿下明鉴,”徐怀说道,“甚至不排除他们想将西军勤王兵马都吸引到嵩山北麓,利用优势骑兵进行会战……”
“……”听徐怀如此剖析,钱尚端等人脸皮子也是一阵阵发紧,默然无语。
徐怀看众人如此,又笑道:“形势再差,总比巩县一并陷于敌手要好那一点
!”
巩县若陷,赤扈人就将使偃师、巩县与虎牢、荥阳连成一片。
其骑兵主力可以直接穿插到孟津、洛阳以西的低岭区驰骋,令西军主力想出函谷关都难。
他们此时守住巩县,卡住赤扈人西进洛阳的门口,赤扈人非但不敢大肆西,甚至还要担心沿伊洛河的狭窄通道会被他们这支小股兵马切断掉。
这就迫使赤扈人的西翼兵马收缩到巩县境内进行防御部署,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这也意味着西军勤王兵马不仅能出函谷关东进,还将能较为轻松的收复偃师,进入巩县与他们会合。
这虽然距离解汴梁之围还远,但相比较巩县失陷而言,在形势上已经好出一大截,至少不那么令人绝望。
徐怀心里压根就没有指望通过一两次的会战,就能彻底改观劣势。
他心里就想着,任何一次努力、奋战,要是都能稍稍扳回一点劣势,那么咬牙坚持下去,最终的胜局便注定会倾向过来。
很显然景王赵湍以及钱尚端等人心里还没有建立起这种持久作战的概念,所以他们会困于眼前的忧虑之中难以排解。
徐怀也不指望此时能帮他们排解,与其忧虑这更长久的问题,眼下还不如多想想在西军勤王兵马抵达巩县之后,巩县守军要如何与之协同作战这事,他是不是要更沉默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越初立之时,陕西路作为至道十五路之一,其地东尽淆函、西接陇川、南及商洛,北控萧关,以长安府为治所。
宪帝时,为了更好组织对党项的战事,陕西除了全境租税、财赋以及粮秣转输之事,皆由陕西转运使司统一管辖外,军政事务则分设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五路经略安抚使司管辖,实际是将陕西路划分成五个战区。
因此,西军除了五路经略安抚使、五路禁军都统制外,还设有陕西五路(西军)兵马都总管司,总揽五个战区对党项人的协同作战之事。
蔡铤在调归汴梁执掌枢密院之前,作为士臣,曾在泾原经略安抚使、靖胜军都统制、陕西五路兵马都总管等位子上坐了整整十六年。
现在蔡铤虽然已经下狱,朝中的主战派已分崩瓦解,但为安抚西军将帅,使之倾力勤王,朝廷对蔡铤在西军提拔起来的将吏,都给予宽免。
虽说当年迫害他叔父王举的刘世道早已病逝,刘世中战死雁门关外,岳海楼投敌,但当年参与矫诏事,以及从矫诏事变中得利,或者在之后依附于蔡铤的将吏,由遍布西军之中,甚至个个都位高权重。
而这些人,也绝对不会因为他曾全力助刘衍、陈渊二人在朔州收拢残部,就对他,对桐柏山众人放下所有的顾忌、猜疑,从此之后心连心、手牵手共赴国难。
事情永远都不可能那么简单……
第四十九章 西军
百余年来,西军与党项征战不休,开疆拓边也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战果,士卒骁勇善战,勇将也是辈出;此番赤扈南侵,朝廷传诏天下兵马勤王,最大的期待还是落在西军的头上。
然而北征伐燕之时,朝廷将靖胜、宣武二军主力调往河东参战,为了防止党项人有所异动,西军其他的主要兵马也都主要填入与党项接壤的边州。
赤扈人悍然撕毁和约,在天雄军之后,靖胜、宣武二军也相继覆灭于云朔,局势的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给。
勤王诏颁至长安府,陕西诸路马步兵都总管苗彦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郑怀忠得任正副行营兵马都总管、陕西转运使高纯年出任监军(行营兵马都监),他们也不敢有半点懈怠,但时逢寒季,冰雪封路,要将诸路正军蕃勇乡壮从边州调回,却非易事。
以诸部骑兵为主的前军,也是拖到元月二十日,才在陕西转运使司及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司所在的长安府集结完结。
然而大越陕西境内,山川崎复,罕有平川;西军百余年来与党项人争战不休,却又以关塞攻夺为主,罕有长程穿插进入党项人控制的腹地作战,兼之优良战马来源有限,豢养靡费,整个西军所拥的骑兵数量都极为有限;作战又以掩护侧翼为主,难堪大任。
因此,西军即便集结一万骑兵作为前军,也不敢贸然东进。
一直拖到二月初,等到左右军四万兵马集结完成,西军第一批援师五万人马,才在诸路勤王行营兵马副都总管郑怀忠的统领下,分从长安府及潼关等地开拔东进。
二月六月,郑怀忠亲自前军骑兵进入函谷关;二月六日恰恰也是曹师利率岚州汉军,进抵巩县城下的日子。
此时,赤扈西翼兵马也进抵函谷关前。
倘若曹师利所部能成功攻陷巩县、偃师等城,彻底控制嵩山北麓的通道,赤扈人就会派出主力兵马西进,穿插到孟津以西,最终实现将西军勤王兵马封堵在函谷关不得东进的意图。
然而曹师利一直拖到十三日都都未能攻陷巩县。
赤扈在偃师、孟津以西的西翼偏师仅有三千骑兵,当然不可能去跟西军进入函谷关已有五万人马的援师正面交锋。
赤扈东路军帅帐也不敢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前,在退路有可能在巩县位置被切断的情况下,贸然增调二三万精锐骑兵穿插到洛阳、孟津以西,与西翼偏师会合。
那样的话,稍有不慎,其整个西翼兵马就极有可能会遭受灭顶之灾。
西军援师在这段时间里,也是利用孟津、洛阳以西还未失陷的城寨,将诸部兵马一步步东移。
赤扈偏师在西翼仅有三千骑兵,看到穿插驰骋的空间被一步步压缩,也只能一步步后移。
曹师利从巩县城下撤军,实际上就是为孟津、偃师以西的形势所迫,特别是放弃攻城之时,西军援师的前锋兵马已经抵达邙山东南麓的伊洛河西岸,随时都会渡过伊洛河包围偃师。
这时候天气已经回
暖不少,伊洛河的冰层已薄。
郑怀忠遣一部兵马从伊洛河上游绕到伊洛河东岸,十六日在伊洛河集结舟船搭设浮桥,为避免被围,赤扈西翼骑兵也只能放弃偃师,往撤往巩县北面的伊洛河口大营撤去。
西军援师十七日收复偃师;至此巩县往南到偃师,以及与偃师以南、以西的洛阳、孟津的通道彻底打通。
…………
…………
“下官陕西诸路行营兵马副都总管郑怀忠(陕西路转运使、陕西诸路行营兵马都监高纯年、京西北路转运使吴文澈),见过殿下!”
景王赵湍在徐怀率部护送下撤入巩县,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第一时间是希望景王赵湍能前往城高池深的洛阳城避难。
虽说景王赵湍坚持没有前往京西北路诸监司所在的洛阳城避难,赤扈偏师也很快就绕过虎牢关,进入巩县、偃师境内,阻断巩县前往洛阳的道路,但景王赵湍避难巩县的消息却是早已传到洛阳。
在洛阳府禁军主力,随京西北路经略安抚使、郑州防御使孙化成前往郑州御敌,洛阳城除了数千厢军、乡勇之外,就剩三千禁军协防。
留守洛阳的转运使吴文澈当时不敢贸然派兵增援巩县。
虽说此时的虏兵前锋大营,就驻扎在巩县北面三四里外的伊洛河口,但西军援师已经收复偃师,从洛阳前往巩县的通道也打开来了,吴文澈也不敢再有怠慢,他第一时间与西军援师副帅郑怀忠、监军高纯年等人,在前锋兵马的簇拥下,进入巩县城中。
“不必拘礼,郑经略与诸郎君都且入殿说话!”景王赵湍亲自走到偏殿廊前,迎接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以及西军援师前锋诸将到来,请他们进殿说话。
郑怀忠、高纯年等人却也罢了,坦然跟在景王赵湍身后,往偏殿里走去;吴文澈却是忐忑的暗自打量景王及景王身边钱尚端等人的神色。
以巩县被围之时的形势来说,吴文澈不觉得他将有限的兵力死死拽在洛阳城有什么不对,但不意味着景王殁于巩县或随巩县陷落而被赤扈人俘去,他就不需要为此承担罪责。
现在虽说巩县最终守住了,但这也并不意味景王心里对他就没有怨恨。
吴文澈跟在高纯年身后往大殿里走,心里也是忐忑。
即便在他看来,并不受官家宠信的景王不能决定他的前程,但要是被当面怒斥一通,也是够他狼狈的。
“吴文澈,你怎么看上去魂不守舍的,是胡虏未灭、汴梁犹陷重围,心绪不安吗?”景王赵湍走进偏殿之中,却没有急于请众人入座,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吴文澈问道。
“汴梁犹陷重围未解,胡虏蹂躏河淮未灭,文澈确是寝食难安,恨自己文弱之身,不能亲自操刀上阵杀贼,”吴文澈揖礼道,“而殿下避难巩县,为虏兵袭扰这么多天,文澈不能驰援,拖延今日才见到殿下,更是愧疚不已,还请殿治罪!”
“洛阳之得失,事关社稷安危,你不为我草率轻动,而为大越、为社稷谨守洛阳,何过之有?”
景王哂然笑道,
“再说了,我到巩县时,不是没有机会去洛阳避难。乔继恩、高惠鸿都劝我去洛阳,是我没有答应。我当时就问乔继恩、高惠鸿:大越值此国难,山河破碎,百姓惨遭屠戮,我身为皇子,此时不挺身而出,召集军民守城,却惜身走而避之,又怎么对得起我赵氏列祖列宗?我没有走,我决定留在巩县主持守御之事,你们看,我将这巩县还守得稳当吧?”
吴文澈与郑怀忠、高纯年等人皆又惊又疑的朝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看去。
是的,景王在巩县,不仅高惠鸿赶在巩县被围之前上禀,蔡州也有发函提及;甚至虏兵进攻巩县时,孟津方面的哨探站在伊洛河对岸的邙山之上,能大体看清楚攻防是何等的猛烈。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巩县守御的具体过程,也不知道景王在里面发挥了什么作用。
他们甚至就以为景王就是单纯避难逃入巩县,巩县之所以能守住,乃是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主持。
此时进入偏殿,虽然景王还没有请大家入座,但从钱尚端一干人等跟随景王身后的次序,不仅仅吴文澈,郑怀忠、高纯年二人都看出一些问题来了。
郑怀忠乃是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高纯年身为士臣,总掌陕西五路的财赋秣粮,实际地位更高。
他们虽然不在京西北路任职,但身为朝廷封疆大吏,前往长安府赴任,或归汴梁述职,每次途径巩县,都要来拜谒皇陵。
因此他们与乔继恩、陈由贵以及巩县知县高惠鸿都是认识的。
倘若巩县守御事乃是乔、陈、高三人主持,一般说来他们得紧随景王之后走进偏殿,最多让景王府翊善钱尚端插在他们当中。
乔继恩作为守陵使,本身品秩就不在王府翊善之下,但现在不仅钱尚端一人走在乔继恩之前,还有七八名身穿铠甲、腰不解刀的武将都走在乔继恩等人之前进入偏殿;而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却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景王身份最为显贵,他当然可以打乱按照品轶论资排辈的次序,但这么多人进入大殿入座,总该有个说法吧、有个章法吧?
是按守城功劳的大小排位?
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并非真正的主持守城之人?
“我们得知殿下身在巩县,担心殿下安危,匆忙来见,却还不知巩县守御的细节,还请殿下告之——待将胡虏逐出中原,也好为众人一并请功。”高纯年揖礼说道。
郑州失陷,京西北路经略安抚使、郑州防御使孙化成生死不知,西军援师也就不存在受孙化成节制一说。
因此此时还在潼关坐镇的陕西诸路行营兵马都总管苗彦雄与副都总管郑怀忠、兵马都监高纯年,就成为西线最高统帅;高纯年作为行营兵马都监,自然是执掌所有的训令、赏罚等事。
“啊,我还没有替你们引荐……”景王赵湍似乎这才想到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都还不认得徐怀、王举、卢雄、徐武江等人……
第五十章 编军
“此乃前靖胜军统制、知泾州府事王孝成之子、此时出任蔡州新置楚山县知县、楚山都巡检使、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徐怀;王举将军乃前泾州兵马都监司厢军指挥使,想必诸位对他的姓名不会太陌生;此乃前靖胜军第三将宣毅营指挥使、参知政事王禀相公府中客卿卢雄;徐武江乃新置楚山县尉——我奉旨前往雍丘、通许等城视军,却不料出京便遭遇虏骑袭来,仓皇避敌于鄢陵,鄢陵陷,又狼狈逃出。王禀相公在那之前忧虑虏兵会陷郑州,以塞西军东援之道,在此之前遣卢雄携信去见蔡州防御使胡楷,欲请蔡州出兵增援郑州。我狼狈逃出鄢陵时,适逢徐怀奉蔡州防御使之令率部前往京南地区斥候敌情。其时虏兵主力已往郑州围去,荥阳已陷,蔡州出兵也难救郑州之围,我与徐怀商议,考虑到郑州若陷,虏兵欲塞西军东援之路,还要攻夺荥阳、虎牢、巩县、偃师等地才能得成,而巩县有两千守陵军,未尝不能守,遂先率小部兵马往巩县驰来,又使钱尚端、卢雄前往蔡州,找蔡州防御使胡楷再搬援兵!胡渝乃蔡州防御使胡楷二公子,他与楚山县尉徐武江乃是奉蔡州防御使胡楷之令,先到巩县与本王会合,此外还有千余精锐,在京西南路都部署司武将邓珪、蔡州防御使司部将杨祁业、唐盘等人的率领,正翻越嵩山往巩县这边赶来,”
景王赵湍请众人入座,一一为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等人介绍徐怀、王举、卢雄、徐武江等人,以详细的介绍驰援、守御巩县的始末及细情,
“蔡州援师还在嵩山之中,预计明日才能到巩县,所幸郑经略星夜驰援,早一步收复偃师、赶来巩县,未使虏兵将东进通道彻底堵死……”
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及西军前锋诸将,听景王语气平淡的说及这些事,内心皆是波澜四涌。
徐怀则是一脸平静的盯住高纯年、郑怀忠二人以及他们身边的西军前锋诸多。
靖胜军在矫诏事变之前,乃是泾原路正军,王氏也是泾州将门,西军将吏没有不知道的。
他生父王孝成少年时就有名将之姿,随父兄从军十载,就立下卓越战功,叫党项人闻风丧胆,以战绩位列西军诸将吏之首,才能在而立之年就出任极少授予武吏的知州之职。
待其统领靖胜军,更是战不无克,及至岚州边衅、天雄军不支,靖胜军奉召往援岚州,横扫云朔未尝一败,更是名动天下。
从种种迹象看,西军诸将吏并非没有人怀疑当年蔡铤诛杀他生父王孝成所持乃是假诏,甚至还有很多将卒为此愤慨不已。
范雍当年将他叔父王举救出后一把火烧毁州狱掩藏行迹,以及王氏族人能顺利离开泾州,分散到各地潜居,这显然不是一二人能做成的;此时是得到相当多的西军,特别是泾州将卒、官员的同情跟帮助。
不过,在那之后蔡铤十数年主持泾原路及陕西诸路
军政,毫无疑问,所有敢于公开对他生父王孝成及王家遭遇表示同情的将吏,无一例外都遭到压制,甚至迫害,以往与他生父王孝成及王家过往密的将吏,也难逃排挤的命运。
此时西军将吏之主流,差不多已叫蔡铤换嫡系。
这些人当年要么不同程度的参与矫诏兵变;要么在矫诏事后,对王氏及同情他生父王孝成的将吏进行压制、迫害。
也还有一些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矫诏兵变,也没有对王家及同情王家的将吏进行迫害,但他们受士臣的景响极深,认为他生父王孝成身为一军统帅,抗旨不从云朔撤军,就是对朝廷桀骜不逊,对朝廷乃是大逆;蔡铤作为监军,矫诏诛杀王孝成夺靖胜军兵权,乃是从权机变。
郑怀忠也是西军少年便成名的武将,但他能出任陕西最重要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镇戎军统制,以及章和殿侍制高纯年与此时还在潼关的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苗彦雄,能在蔡铤之后担任陕西路转运使、陕西诸路兵马都总管,主持陕西诸路军政大权,他们自然都是蔡系的核心将臣。
此时随高纯年、郑怀忠进入巩县的西军前锋诸将,也完全可以说都是蔡廷在西军提拔起来亲信、嫡系。
虽说朝廷将蔡铤下狱追究伐燕兵败之罪,为避免西军惊扰,一直宣旨声明蔡铤罪不涉西军受他提拔、信任的将吏,甚至还追封战死于应州的刘世中太尉、浿阳郡公以释西军将吏的忧心。
高纯年、郑怀忠等人或许从此之后与蔡铤划清界限,但这绝对不意味他们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观念就会转变过来,这绝对不意味着他们内心对王氏故人的敌意就此冰消雪融,大家从此能泯然一笑解恩仇。
不,徐怀还没有天真、单纯到这地步。
即便在赤扈人的亡国威胁前,大家都不得不先携手御敌,但背后依旧有着很多的讲究。
在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进入巩县之前,徐怀就与景王赵湍、钱尚端以及代表胡楷的胡渝认真商议过。
徐怀在巩县所部,仅有五百人马,即便在邓珪、杨祁业及唐盘率部赶到后,以蔡州援师为名义集结的兵马,也仅有一千五百人众,远远不及第一批就高达五万人众的西军援军。
照惯例,蔡州援军在巩县需要接受西军将帅的节制,听从调动。
而景王赵湍这时候可以在高纯年、郑怀忠及吴文澈身边,对调兵遣将之事提一些建议,也能代表宗室激励将卒士气,但具体的征战之权,就应该交给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以及此时在潼关坐镇、权柄更高的陕西行营诸路兵马都总管苗彦雄,不应干涉他们对战事的统御权。
理论上,守陵军也应该交给郑怀忠、高纯年等人节制。
不过,事事并无绝对。
他们到巩县后,还不是直接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手里接过巩县的守御权?
当然,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以及此时在潼关坐镇统领中军、后军的苗彦雄,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不同。
他们作为大越高级将臣,骨子里皇子不得擅自干涉朝政的观点更根深蒂固,吴文澈、高纯年身为士臣,甚至以忤谏官家为荣。
景王赵湍即便态度再强硬,也不可能擅自就从他们手里争夺西军的指挥使。
但是,景王赵湍既然已经统辖受殿前司直属的守陵军及蔡州援军,成功守住巩县,那接着统辖这两部人马,又或者说他们两部人马,只接受景王赵湍的直接指挥,云参与后续的作战事宜,在山河破碎、京师垂危的节骨眼上,谁又能说这不合情理,不合祖宗法?
当然了,他们同时还要在接下来的战事时,将守陵军集中起来使用,而不是分散在巩县四城城墙之上。
将守陵军与巩县防御事务中剥离出来,甚至更要从守御皇陵事务中剥离出来,成为景王赵湍亲自率领之下参与勤王、解汴京之围诸多战事的一部战力,会有怎样的微妙,徐怀不需要直接挑明了去说,相信景王他自己及钱尚端心里也是清楚的。
而钱尚端支持这事,也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了。
当然,守陵军要从巩县防御事务中剥离出来,就需要高纯年、郑怀忠调派一部分兵马负责接管巩县防御。
景王赵湍此时在高、郑、吴三人面前,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挑明了说整件事前前后后,就是蔡州防御使胡楷所派遣援军在他的节制之下驰援巩县,到巩县后又接管守陵军,才最终将巩县守了下来。
景王没有责怪他们见死不救、援师进军缓慢,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内心就已经是松了一口气,猝然之间,哪里可能有徐怀、钱尚端及景王赵湍想的那么深远,想到争嫡这件事上去?
在大变之前,他们甚至都无暇去细思如何去压制、排挤徐怀、王举这些王氏故人,对景王继续要直接统领蔡州援军及守陵军,以及由西军派兵马接管巩县防务,郑怀忠、吴文澈也只是稍作沉吟,便答应下来。
巩县乃是与赤扈人在嵩山北麓作战的桥头堡,要作为前锋兵马的大营使用,高纯年、郑怀忠两人都要在此坐镇,心里当然也是希望由他们熟悉的嫡系人马负责守御为好,也更方便西军兵马进出巩县作战。
至于景王要亲率守陵军及蔡州援师移驻城外,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是有迟疑的,但他们劝阻,也是担心景王亲自统兵出城驻守再有遇险,他们难辞其咎。
当然,景王态度坚决的坚持如此,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劝阻不成,最终同意景王率守陵军、蔡州援师在巩县南部、进皇陵区的谷口位置结营……
第五十一章 边锋
“将卒之苦,御敌勇斗仅是其一,风餐露宿、起营、拔营、劳师袭远才更为艰辛,也最是体现一支兵马的战斗力所在……”
徐怀、钱尚端等人陪同景王赵湍站在嵩山西北麓的谒皇岭之巅,眺望巩县以北、以东,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里所立的虏兵营寨;而在谒皇岭的南面,一片开阔的谷地,为谒皇岭、西南的圣旗峰以及东南方向更为崔巍的嵩山主脉所环抱。
那里乃是大越六代先帝及诸多妃嫔、王公大臣下葬的陵寝之地。
谒皇岭与圣旗峰之间的谷口,早已开辟出一条车马驰道,进出较为方便。
所幸曹师利率岚朔叛军来袭,仓促之间强攻巩县,仅仅来得及分出小股兵马,纵火将皇陵区的附属建筑烧毁,留下一地残骸,却还没有来得及驱使俘民去挖掘皇陵。
要是叫虏兵掘开历代先帝的皇陵,将陪葬品抢劫一空,将历代先帝遗骸曝尸于野,即便他们最终守住巩县,待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暂告一个段落之后,二皇子很可能还是免不了要受朝臣及宗室子弟的指责。
郑怀忠、高纯年等人除了率西军前锋兵马进驻巩县外,还在巩县往西到伊洛河东岸大堤之间,扎下连片的营寨,但徐怀他们率部撤巩县,并没有在皇陵谷口扎营。
他们选了谷口稍稍往东一些的位置,在谒皇岭的北麓山脚下,在巩县城南的狭窄地带扎营。
这里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供虏兵从巩县东面绕过来。
而他们在此扎营,不仅将这缺口堵上,有必要时更可以作为边锋,主动从谒皇岭北麓起伏的低岭区出击,绕到巩县东北,进攻巩县与虎牢之间的敌军。
邓珪、杨祁业、唐盘三人也于今日午前率蔡州援军抵达巩县。
蔡州援军要比预定时间更晚抵达巩县,却并非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却是曹师利拥兵巩县城下仓促强攻之前,徐怀已经助景王成功掌握守陵军,有信心守住巩县。
他反而担心邓珪、唐盘、杨祁业率部强攀嵩山险径,将卒太过疲劳,导致不必要的减员,有意叫他们放缓速度。
千余精锐虽然比预期要放援几日抵达巩县,但将卒都没有驱使过甚、太过疲累,还保持相对充裕的体力,此时进入谒皇岭北麓的营寨进行休整,很快就能投入后续的作战之中。
不过,谒皇岭北麓的营寨,有些过于简陋了。
守陵军倚城而守,现在是勉强合格了,但将卒从上自下,太过娇惯,对扎营之事甚是生疏。
徐武江亲自陪同张辛,从细处一一指点扎营之法,好不容易稍稍理顺畅一些,才与邓珪、杨祁业、唐盘等人往谒皇岭西峰攀来。
徐怀则站在谒皇岭西峰,等徐武江他们登峰之时,给景王讲解扎营之事。
景王赵湍博闻强识,但对兵事军务
却还是生疏,平时也接触不到这一块。
诸皇子之间,除了官家更宠幸后立的淑恭皇后所生三子、早有意废立太子外,二皇子平时为避免被淑恭皇后一系针对,也刻意藏拙,因此也不为朝中将臣重视。
景王此时要争嫡,已经不再是赢得官家庞幸这么简单了;暗中培植势力也已经有所不及。
赤扈人第二次南侵,汴梁极可能还将遵循既定的历史轨迹而陷落,徐怀就算能想办法使景王逃开此难,但想要争取朝野臣工的拥立,景王相比持天子符诏坐镇魏州的鲁王赵观,还是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
景王要搬回劣势,要赢得朝野更多臣工及东南、西南、陕西以及河北、河东诸路势力的拥戴,就得让人看到他才是那个值此山河破碎之际、力挽狂澜的人。
盛世之时,为帝首先要知治政、权变,但山河破碎、社稷垂危,举国之力却用于抵御胡虏,倘若为帝者却不知兵事,显然是不能称得上合格的。
所以,徐怀现在是逮到机会,当然是深入浅出的将行军、扎营、粮秣、编伍等事给景王讲解一番。
守陵军看似守住巩县,没有被残酷的攻城血战吓垮,武勇悍卒也得到提拔,填充基层军吏,支撑起卒伍的骨架,但此时距离一支强军,尚有很远的路要走。
而行军、扎营看似简单,却最是考验一支军队的功底。
特别是长达数百里、乃至上千里,高强度的持续行军,每日除了路途奔波,到驻营地要放出警戒,防御之事不能懈怠,要埋锅作饭,整顿后勤,要防止疫病;宿夜过后拔营出发,要将营帐收起来,将一切能重复利用的物什收拾带走,从统兵将领到底层兵卒,每天都会非常的枯躁、繁沉也极其疲累、辛苦;而行军队列要整饬,随时接敌作战的准备,更非一件易事。
更何况守陵军之前仅仅守过一次城池,还没有真正出城,去面对强势敌军的围攻、冲击,又怎么有资格称得上强军?
因此,即便不考虑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反应过来之后,有可能对他们加以种种限制,哪怕是将守陵军打造成一支真正敢临强敌的精锐,徐怀也要将他们拉出城来,在城外与虏兵接战。
之前没有这个条件,主要是徐怀身边精锐有限,远不能保证阵型一旦被敌骑冲溃后,他仅率有限的精锐骑兵庇护守陵军将卒逃过敌骑单方面的屠戮。
唐盘率一营步甲过来,保证在邻近山地的战场之上,能有一个坚固的锚点不被敌骑轻易打垮,徐怀才有与虏兵周旋的余地——这时候即便守陵军的阵列被冲垮,徐怀也有把握遮蔽一翼,掩护溃卒往崎岖山地逃亡。
所以在徐武江、张辛、唐盘、邓珪、杨祁业等人登上谒皇岭后,徐怀直接就着谒皇岭北麓的地形,跟众人,特别是张辛、凌坚、周述、陈缙、余珙、余整、韩文德、刘师望
等将,讲解步骑协同作战的要点。
巩县隶属于京西北路洛阳府,高惠鸿作为知县,以及县尉朱勋等人,都要受转运使吴文澈直接调遣,但景王率守陵军出城,乔继恩作为守陵使、陈由贵作为守陵军都指挥使,即便对守陵军的指挥权被剥夺,却没有办法不随之出城。
他们还以为躲到西军援师之后,即便出城,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他们此时站在景王赵湍身边,听徐怀与诸将说步骑列阵接敌之事,脸皮子是一阵阵发紧。
乔继恩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咬牙劝谏景王道:“西军援师已至,也据巩县摆开阵势,待要从正面与虏兵大战一番,已无我们插手的余地。再说,皇陵叫虏兵肆虐过一番,祭殿重修需要时日,但也要力所能及加以清理,才对得住历代先皇的在天之灵啊!”
“山河破碎、社稷垂危,驱逐胡虏,匹夫有责,我焉能置身事外?这要比清理祭陵重要!”景王肃然说道。
“西军援师从正面摆开阵势,将与虏兵主力强斗,我们作为边锋,从谒皇岭北麓寻机进攻敌军,一方面是分担西军援师从正面进攻的压力,尽早打开东进通道,去解汴梁之围,以全殿下忠孝之义,另一方面,这个方向不仅是虏兵薄弱的侧翼,同时地形要比正面崎岖得多,不利双方优势兵马施展开,正合适小规模作战,并无十分之凶险,”
乔继恩、陈由贵这十数日还算配合,而景王身边能用的人手又实在欠缺,徐怀也是尽可能和颜悦色的跟他们解释一二,说道,
“徐怀不敢拿殿下的安危,胡乱冒险的。”
乔继恩现在知道景王“避难”巩县的始末了,哪里会信徐怀的鬼话?
不过,乔继恩目睹巩县守城的整个过程,心里越发坚定祖宗法正确无比,就会严苛管束这些军头,令他们不得轻举妄动,此时却也是如此,心里更不敢跟徐怀这些军头当面争辩,怕触恼了他们。
乔继恩当下也是嗫嚅不语。
徐怀早就揣摩透乔继恩这些人的心思,当下也只希望他们能闭嘴,说道:“乔郎君刚才所说也有些道理,皇陵祭殿叫虏兵纵火烧毁,殿下也不能完全不理,却可以叫乔郎君、陈军候负责招揽民伕为之……”
虏兵袭来,有大量的民众仓皇逃入山中,正缺衣少粮,嗷嗷待哺,不知道何日能重归家园。
而即便是作为边锋,从侧翼、利用崎岖地形与敌接战,但伤亡必然是免不了的,后续需要有源源不断的新卒补充进来。
现在他们将巩县转交出去,就无法从城中招募乡兵义勇补充守陵军,那就要从山中的逃中民众招募新兵。
好在洛阳府大部分区域都没有遭受兵灾,粮秣补给是不缺的,此时正好可以借清理皇陵的名义,招募后备兵员……
第五十二章 大雾
虎牢关位于汜水西岸,巩县位于伊洛河东,两城之间的地域北濒黄河、南临嵩岳,川岭交错,仅仅是相对虎牢关附近、汜水西岸交错纵横的崎岖,有些许供骑兵驰聘回旋的空间。
这一片区域,东西方向约有三十五六里延长,南北约有十五六里纵横,延嵩山北坡之势,一道道低岭、溪沟交错纵横分布,直抵黄河南岸。
黄河携裹晋陕两地的泥沙冲泄而下,河床逐年抬高,这也使得嵩山与黄河之间的沟壑淤平不少,要不然地势还要坑洼、崎岖不平。
这一区域,地势最为平阔的地位,乃是筑县城北的伊洛河口。
此地乃嵩山与邙山相接之处,最初时乃是一座宽峡,伊洛河与黄河在此时交汇,千年泥沙沉积,形成东西约十一二里、南北约四五里方圆的平川地形。
这里也是赤扈人狙击西军援师东进的主战场。
蔡铤主持之下的西军,包括蔡铤提拔上来的西军将领,虽然有着种种缺陷,但蔡铤能在西军稳坐这么多年,也与他主持之下的西军,近些年与党项人的交锋中未落下风、甚至不时小有斩获有关。
郑怀忠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asxs.比刘世道、刘世中兄弟二人更低,乃是从基层武吏,通过绝伦科脱颖而出的西军老将。
西军拙于骑兵,以步甲为主,与骑兵见长的党项人长年作战,也积累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从战略、战术上总结为四个字,就是“浅攻进筑”。
这也是桐柏山匪乱期间,王禀、卢雄在淮源传授众人抵御众寇的核心战术。
从战略上来讲,浅攻进筑就是要避免与优势敌军会战、决战,避免轻入敌军腹地穿插作战,于边地多筑城寨,固守边防,而在战术上更讲究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在敌前多筑营寨,步步逼近,或用车阵限制敌军来往驰骋。
郑怀忠身为西军主要将领,这一套作战思维也可以说是深入他的骨髓之中。
他率兵马,乃是先军前锋,也携带大量的偏厢式及轻型战车,也无怪于拖延到二月中旬之后才渡过伊洛河;进驻巩县之后,他照样在城外广立营寨;试探性的进攻,常常也是千余兵马携战车往敌营步步逼近。
虏兵即便在营寨附近部署精锐,但无法轻易就将防守严密的西军步阵啃开。
这样的持重之将,以这样的战略思维用之守边,或许不虞会出什么大漏子,但在此刻,却又不合时宜。
往年这时候江淮、两浙、荆湖诸路州县的漕粮应该已经装船了,就等着连接河淮之间的汴水、蔡水解冰,就会大规模运往京畿;而蔡、许、陈、宋等河淮诸州县的粮食、柴炭、肉食往汴梁输运更是经年不绝。
而赤扈骑兵加降附军十数万人,穿插杀入河淮已经月余。
赤扈骑兵不仅在河淮之间纵横驰荡未有敌手,还将河淮之间不
计其数的难民驱赶进原本就有一百三四十万军民避祸的汴梁城中。
汴梁储粮再丰,此时粮食也必然开始匮缺,而粮道已绝,但每往后拖延一日,汴梁粮秣便多捉襟一分,而再拖延上一个月,就算汴梁不失,城中饿殍也将不计其数。
更何况赤扈骑兵在接下来的时间,还将对河淮之间的州县村寨,进行持续的劫掠、屠戮,将大越最为富庶繁荣之地,变成炼狱、修罗场,以动摇朝廷的统治根基。
赤扈东路军帅帐,没有令西翼兵马退守虎牢关,而是延伸到巩县北部,驱使数以万计的俘民,紧急建造一层层营垒,除了虎牢关极为单薄,不利骑兵协同作战,未尝不是想到利用西军将帅固有、步步为营推进的作战思维,尽最大限度的拖延西军东进的时间。
将这里面种种利弊想透,徐怀越发断定此策应是岳海楼以及其他西军降将所献。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并不奢望能重创西军主力,而是从战略层次瓦解大越的军事潜力,动摇大越的统治基础,为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南侵彻底灭亡大越,铺以坚实的基础。
每临夏秋雨水丰茂之时,黄河、伊洛河以及邙山、嵩山、北岸王屋山的溪河暴涨,诸水交会,河口之地常常是洪水泛滥。
此时虽然才是年初,诸水枯瘦,但天气回暖后,冰雪消融,人马踩踏也是泥泞一片。泥泞地形对马步兵都有限制,然而战马蹄长,足力强劲,受到的限制要少一些,步甲踩踏泥泞地,则要艰难得多。
这使得郑怀忠在巩县推进作战,更为谨慎、缓慢,连续几日都是试探性进攻,连降附军在巩县北部的第一层简易营垒都没有攻破。
辰时已过,但枝叶稀疏的树林里雾气弥漫。
徐怀站在石岗上,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即便视野为雾汽遮挡,他还是禁不住往西北方向望去。
天地一片静谧,前两天郑怀忠在这时候已然遣兵进入巩县北部战场,但今日显然因为大雾的缘故延后了,就更不要指望郑怀忠会昼夜不休的对虏兵的简易营垒发动猛攻了。
“郑怀忠还没有出兵攻打敌营?”邓珪从后面走过来,也面带焦虑的朝西面望去,听不到任何动静,不确定的问徐怀。
“西军这些孙子,要么浪得飞起,将宣武、骁胜数万精锐白白葬送在云朔,要么就稳如老狗——日他隔壁的,老子手就欠根鞭子抽这些老狗!”徐怀啐骂道。
虽说早就知道徐怀乃夜叉狐的身份,但邓珪还是习惯听徐怀满口污言秽语,还真不习惯徐怀在景王赵湍面前一本正经的样子。
邓珪咧嘴问:“郑怀忠那边没有动手,我们怎么办,撤回去?”
“我们趁夜摸过来,沿途都留下痕迹,也拔掉对方好几个暗哨,我们现在撤走,曹师利见暗哨未归,派人寻来,看到痕迹,一定会有警觉……”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行军作战,察形观迹是基本功——他们千余人马走山径潜到
这里,沿途留下那么多的痕迹不可能抹除了,而虏兵察觉到有这么多兵马潜行至此,他们下一次就再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潜到这里了。
说白了,也是赤扈人以及曹师利这些人,以为他们簇拥景王撤到巩县以南,就会就地休整,将战场彻底交给西军援师,没有防备他们,才给他们这次机会罢了。
机会不用,错过就错过了。
“曹师利未率精锐西进参战,清泉沟敌营有七八千人马,我们这边人手,不够填啊!”邓珪皱着眉头说道。
赤扈人在西翼,虽然投入更大规模的骑兵,但主要还是驱使诸降附军抵挡西军援军东进的步伐。
目前是契丹西京降将萧干率大同蕃兵为主,在巩县北部结营,与西军前锋作战,但大同蕃兵战斗力一般,曹师利每日会率一部马步兵赶去巩县北部摒护侧翼。
他们昨夜潜到清泉沟南侧,就想着趁曹师利率精锐出营,他们将剩下的驻守兵马杀一个措手不及。
清泉沟的地形,是两边地势隆起,一道长沟延伸入嵩山北坡;特别是越靠近嵩山,两侧的岭岗越险峭。
他们发动袭营时,不怕虏骑从侧翼穿插截断他们的退路,他们可以赶在援军从两翼驰来时,从容撤走。
然而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清晨会起大雾,更没有想到郑怀忠雾天竟然休战未动,也就没有将曹师利及亲卫精锐调走。
现在雾也不是特别大,能勉强看清数十步外的景致,他们真要靠近清泉沟连营,想发动奇袭也难,结果只能是强袭、强攻。
然而真要强袭、强攻清泉沟敌营,就他们身后一千出头点人马,够给人家塞牙缝吗?
“我为何要逮住曹师利这只兔子狠撸?因为这孙子现在就是一只软杮子!”
徐怀搓着手,说道,
“曹师利强攻巩县,损兵折将,其部将近两千士卒战死,伤残人数更众,士气差得不像话,可以说是惊弓之鸟。清泉沟连营看似驻扎七八千人,但认真算下来,丝毫未损者可能就两千出头一点,此外约有两千五六百伤病,还有就是赤扈人看他多少有些苦劳,从别地调拔给他的三千降俘。曹师利接管这些人手才三四天的时间,怎么可能用得顺手?”
“王举将军、郭军使,你们怎么说,打还是不打?”邓珪看向王举、郭君判,问道。
“守巩县,就给守陵军练兵了,我们都没有捞到硬仗打!”王举搓手说道。
王举才是真正的嗜武成痴,他早年因为出身将门的关系,又在战场立下不少战功,才得任泾州厢军都指挥使,但平时都不怎么管事,以致被刘世道下狱陷害,开始都没有警觉。
这些年被迫藏踪匿迹,为了保护家小,行事不得不小心谨慎,但骨子里还是一个躁动的中年汉子。
“那就逮住曹师利这只兔子再撸一把吧!”邓珪说道……
第五十三章 强袭
“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埋伏在两翼坡岗的枣树林中,仅可能靠近驰道——除了随时通禀敌援的驰速、距离外,还要砍伐一些树枝、树杈,待敌骑从两翼增援接近,便在林中拖拽树枝制造动静,以为疑敌之策,尽可能拖延敌骑逼近的速度,为袭营兵马撤退争取更多的时间,”
徐怀带着凌坚、韩文德等将先摸到青泉沟附近的密林里,解说各部所承担的作战任务,
“待大部人马从敌营撤出,你们则率部斜向敌营前的长沟之中撤退,假装伏击之势,切切记住,断不得溃散逃窜,乱了军心。倘若这点都不能做到,军法的大棍挥舞下来,不要抱怨没谁跟你们讲情面。而从敌营撤出人马也会在长沟南侧结阵,接应你们,你们不用担心会被单独留在最后——唯有计划周密、诸部交错南撤,才能使虏兵仓促之间摸不透我们的虚实,所有人都能稳定阵脚,就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这一次奇袭,徐怀除了用五百桐柏山卒作为主力外,还使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周述、陈缙各率挑选其部五十精锐,邓珪、杨祁业各选其部一百精锐参与进来。
郑怀忠在巩县,因为大雾天气休战,没有将曹师利及精锐亲卫调虎离山,徐怀准备对清泉沟敌营发动强袭,但强袭也不是所有人一骨脑都投上去死啃。
除了迟滞敌援、侦察侧翼动静的疑兵外,敌营南侧长沟之中,也要事前安排好接应兵马,预防强袭失败,众人仓促南逃时,不会被虏兵咬住尾巴往死里打杀;而进逼敌营之前以及杀入敌营之中制造混乱、扩大战果的人马,也要有正有辅,要有声东击西的谋略。
没有时间做什么演练,除了杨祁业、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周述、陈缙等部都是第一次真正与桐柏山卒协同野战外,邓珪即便与徐怀、徐武江、唐盘他们相熟,但其部乃是所谓的襄阳府军“精锐”,能打成什么样子,还不得而知。杨祁业所率兵马,乃是杨麟操练许多,却是要比普通禁军强出一截。
趁着大雾消散还有一段时间,徐怀带着众人先摸到近处,直接就着左右的地势,将作战计划再分拆开讲解一遍。
而从他们所站的树林,往东面坡下望过去,清泉沟敌营就位于半坡位置上。
数以万计的民众在嵩山以北聚族而居,形成大大小小上百座村落。
为节约耕地,也为了免遭汛季洪水的侵害,这些村落大多依起伏不平的坡岗建造,地势上多少有些易守难攻的意味。
不过,大越承平多年,这里又毗邻皇陵,除州县管治严峻外,守陵军对寻常匪寇还是有所震慑,嵩山北面的村落客观上都没有建高墙坚寨的迫切需求。
此外,这些村寨都毗邻官家率宗室子弟谒陵的必经之路,官府也限制宗族在虎牢、巩县之间建造大坞,防止有不轨之心的人借之起事。
青泉沟寨距离巩县约有十里,也建于半山坡,是一座上千人聚族而居的大寨子,其北侧里许就是虎牢关通往巩县的官道,也是发动强袭后,赤扈骑兵增援的主要方向。
由于左右四五里处都有其他的敌营,他们倘若不在两翼坡岗树林里设下疑兵,两翼的敌骑闻讯后从集结到驰至清泉沟寨,可能仅需要一两炷香的时间。
而这点时间很可能都不够他们杀入敌营的,更不要说制造混乱,杀死、杀伤
大量的敌卒扩大战果了。
当然,强袭发动后,巩县北部的虏兵有可能会误解这是一次声东击西的阴谋而选择按兵不动,徐怀直接安排周述、余珙两人率所部精锐埋伏在东侧坡岗密林之中,作为疑兵,主要就是拖延东翼敌骑的增援速度。
青泉沟寨南北各设一座寨门,北接官道,南侧有坡道往南进入嵩山北坡,又分出数条岔道进入沟底,以便村民平时耕种沟坝田地,或进山收集山货、砍伐木柴。
在青泉沟寨失陷后,青壮村民都被驱赶到巩县北部修造营垒、壕墙等工事,稍有姿色的妇女则充为营妓,供士卒发泄,其他妇孺老弱都被驱为苦役——徐怀他们所捉的俘虏里就有青泉沟寨俘民,也早就将寨子里外的地形、屋舍布局摸清楚。
而曹师利强攻巩县数日未下,伤亡惨重,退守清泉沟寨休整、补充兵员,但考虑到南北寨门犹是其防备森严之处,即便想要强攻,时间也不可能来得及,由邓珪、杨祁业二人率部负责佯攻南北寨门。
而真正强袭破寨的重点,乃是清泉沟西侧寨墙。
…………
…………
清泉沟寨西侧寨墙,乃是一道土垣。
土垣修建时有一丈多高,也足够坚厚,但年深日久,大量土壤随雨水冲刷而下,在垣墙脚下一层层淤积,使得土垣外侧仅剩四五尺高。
寨墙上有几座用竹木搭设、茅草覆盖的战棚,辰时有数名巡兵在战棚下插科打诨,吹嘘种种过往;守夜的篝火,就剩下一堆堆残烬,战棚没有遮挡,叫冷凛的晨风吹在脸色,犹是寒冷。
晨雾渐薄,但还有白色的雾汽在树林边缘滚动。
“顾家小娘们长得可水灵,照规矩是要献往王廷的,据说都已经送到樊沟岭大营。乃是三皇子说我们打郑州有功却未能大掠,强攻巩县又吃了大亏,便特地将顾家小娘们赏给我们二将军。这小娘们也不想想我们二将军夫人、妾室都叫楚山虎杀了一干二净,身边都没有一个体贴人了,她要是打此小翼服侍,生出个一两个公子,说不得还能从王廷得封诰命,却不想她偷藏一把剪刀,趁着二将军不备就要刺杀过来……”
“二将军怎样了,可有伤着?”
“我们二将军是什么人物,哪可能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给伤了?不过,这不是重点,你们别打岔。重点是二将军恼了,将几个服侍的婆子统统拉出去砍了头,又将那小娘们作贱了一夜,便扔到妓寨里给兄弟们一起享用——我他娘就想,可别轮到咱兄弟时,顾家小娘们已经给玩残了!”
“二将军乃是行军千户,下面有十几个百户将。百户将玩过一遍,十夫长、旗头再玩上一遍尝尝鲜,轮到你黑老炭头上,得驴年马月去?玩女人,未必要挑嫩瓜了,你们要挑那些个徐娘半老的,非但不会挣扎、反抗,玩起性来,她们还会自己颠屁股,水头也足……”一个老卒回想这些年随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南征北战,得幸玩过几个回味无穷的女人,涎水都要流出来。
“女人不挣扎,还有什么玩头?不跟躺尸似的?”
“咳,你这蠢货,是不是就没有正经玩过女人?”老卒待要将其他人,特别是新编进来的几个新兵蛋|子兴致勾起来后,再细细跟他们讲成熟妇人的妙处,却不想这时候南北寨门都吹响低沉的号角,他惊悸的站起来张望过去。
他这边虽然离得南北寨门较远,但还是能看到滚滚雾团里人影
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往南北寨门袭去。
“敌袭,敌袭,他娘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盾牌支起来、大弩快上弦——你他妈跑哪里去?那边不用我们管,小心山里……”老卒连刀带鞘要去抽打两名慌作一团的新兵蛋|子,从呼啸的风声听到一丝异常的破空锐响,下意识扭头看去,一支利箭已奔面门而来,嘴角微张,箭簇恰到好处射入他的口腔,却觉得后脑勺发凉:老子这下要遭,嘴巴被射穿了!
“嗖嗖嗖……”数十利箭紧随其后,往垣墙之上的巡兵身上招呼过去。
岚州汉军的老卒除了第一时间矮身躲到护墙后,还知道将堆放到一旁的刀矛盾牌捡起来;大半新编进来的兵勇,主要是从郑州等城收俘、强征过来的降兵俘民,惊慌躲在护墙后,动也不敢动弹,就听到土垣外漱漱作响,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从山上的林子里杀出来。
有人抬头去看,常常是三五支利簇交错射来,片晌后就见一道道人影跃上土垣,炸雷似的声音在耳旁吼道:“不想死就扔下刀弓给老子趴结实了!”
“扑扑”,利刃破空挥舞、刺砍入肉的钝响在耳衅是那样的清晰。
没等土垣之上的数十守兵反击,乌敕海、唐盘便各率一队精锐,最先从两侧杀上土垣,快速清理墙上的残兵。
西寨墙里侧屋舍交叠,不怎么方便直接往寨子里突进,但唐盘、乌敕海第一时间是负责控制土垣,将强弓劲弩置于垣上,压制敌军惊醒过来后的反扑。
他们同时还要负责从清泉沟寨的西南角、西北角纵火。
徐怀亲自精锐,杀上西寨墙中段。
一名敌卒虽然已经趴在地上,但手里却还抓着一把朴刀未放。
还没有等徐怀出手,牛二拿起重盾,抢先那敌卒头颅挫击过去。
一寸多重的包铁盾牌,直接将那敌卒头颅砸成两半,红白之物飞溅。
“你这混账东西,就不能下手轻些!你当这是自家地里的甜瓜啊,看着不顺眼就砸个稀巴烂!”郭君判刚从徐怀侧面跳上来,满脸被溅上这红白之物,气得朝牛二大骂。
“却是军侯不给我一把长刀,只能拿这盾牌打杀这些狗东西,哪里知道轻重?”牛二抱怨道。
徐怀没理会两人,朝墙下直通宗祠的巷道看去。
两侧被土垣砖墙夹峙,巷道仅有一丈余宽。
倘若敌军有所防备,拉几只简易拒马往巷道里一横,就能将他们往里突进的速度压制下来,而给他们充裕的时间源源不断的调兵遣将,从四周夹击过来。
不过,曹师利很显然认定己部退守三重营垒之后相当安全,而西军援师即便杀穿到这边,他们所需要防御的重点也是在寨外,而非寨内。
从巷道下去,直到宗祠之前,都无遮挡。
清泉沟寨建于半坡,地势当然不可能平整,整体上也是西高东低——徐怀他们从西寨墙突进,也是居高临下,将清泉沟寨内的情形看得一览无余。
寨内虽然没有防御上的部署,但此刻早过辰时,曹师利不确定郑怀忠是否全天休整,不攻打巩县北部的营垒,他还是将一部兵马集结于北寨门内待命,等着随时赶往增援——因此,曹师利注意到西寨墙这边被人快速突破,除了营房内的叛军正手忙脚乱集结外,也立刻从寨中各处调派多支人马,往巷道这边的围堵过来……
第五十四章 破盾
邓珪所担忧的,便是郑怀忠休战后,曹师利及其亲卫精锐在寨中整队备战却未发,他们强袭敌营,很难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应该说邓珪的判断是准确的。
徐怀亲率桐柏山卒从防御薄弱、被雨水冲刷泥流积淤就剩四五尺高的西寨墙杀入清泉沟寨,寨内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严密的防御部署,但曹师利在北寨门附近已经集结千余兵马。
很显然曹师利想着郑怀忠今日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发兵进攻巩县北部的营垒,他还是要做好率部赶去增援侧翼的准备。
徐怀登上清泉沟寨西墙土垣,居高临下,看到曹师利这时候反应也是极为迅速,北寨门内侧有一座临时建造出四丈余高的望楼,号角与战鼓齐鸣,五色令旗从望楼探出来快速翻转着,正快速的调动营寨内的兵马。
北寨门望楼之上,除诸多传讯兵卒、箭士,还有一人身穿黑甲,正这边望来,相距甚远,徐怀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但从比周边士卒高出一截的身量,也能猜到应是曹师利本人无疑。
“曹师利反应不慢啊!”郭君判看着这时候清泉沟寨各处已有好几队人马,往宗祠西边的巷道赶来,蹙着眉头说道。
曹师利意图摆明,是要尽一切可能,将他们围堵在巷道,方便他调更多的兵马、强弓劲弩过来围剿。
“曹师利反应再快有何用哉,还不是被我撸秃毛的一只兔子?我要叫岚州叛军在这一仗过后,想到我牙齿直打颤、便溺失禁!看来鸦爷今天要多用废几张弓啦!”徐怀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将手里的柘木步弓也递给郭君判,换了一把陌刀在手,杀气腾腾,也显得狰狞。
徐怀就没有想过能彻彻底底的杀曹师利一个措手不及。
那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想想郑怀忠这些西军将令还是太怂,“人和”这一项他们便沾不上。
不过,徐怀料定清泉沟寨看似有七八千兵马,但仓促之间能驱使披甲结阵的,未必能有两千士卒,其他要么是还没有从前些天巩县惨烈攻城战事中恢复过来的伤残,要么是心怀怨恨、被强迫编入营伍的俘卒降兵。
特别是这些俘兵降卒,或因贪生怕死而降,或为将吏胁裹而降。
即便是从忻代等地一路被裹胁南下的降兵,他们内心深处对赤扈人能有几分真正的顺服?
倘若是两军堂堂结阵厮杀,这些降卒俘兵被胁裹于阵列之中参与作战,他们要是不想被后方的督战队处斩,要是不想被对面的刀枪弓弩杀死,只能咬牙进攻、参与厮杀,多多少少还能发挥一些战斗力。
然而,这个节骨眼曹师利想要将这些降卒俘兵快速集结起来都难,更何况唐盘正从清泉沟寨的两角组织人手纵火,制造更多的恐慌、混乱……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不能给曹师利太多的时间,将那些降卒俘兵组织起来。
那样的话,蚁多也能咬死象。
寨中可供回旋的空间又有限,他们杀得手软,也没有办法在敌援赶来之前,将一层层组织起来的严密盾阵攻破、打破。
所以,他们第一时间要将正往巷道围堵过来的这几队人马杀透、杀败、杀溃,令曹师利身边再没有嫡系兵马可用,剩下的降兵俘卒、老弱伤残,又何足道哉?
奇袭也好,强袭也好,一旦接战,最为关键的就是快攻
、快杀,杀得对方根本来不及组织防御。
要是能在三分钟内杀得对方溃不成军,万事皆吉。
为了快,徐怀也会留一点余力,将陌刀接在手,与牛二说道:“随我杀敌!你手里这面重盾今日要是不能将二十颗脑瓜子砸烂,罚你三天不许吃肉!”
“你们不跟我抢人头便成。”牛二瓮声说道。
范宗奇率一队甲卒先下墙沿巷道往宗祠方向延伸,看到他们即将与围堵过来的朔州叛军接触上,徐怀与牛二、王举等人疾步往前阵赶去。
郭君判率两队轻甲箭士,沿着巷道两侧的夹墙、屋顶而走,压制巷道两翼的敌卒,防止他们聚拢起来往巷道里投掷碍障物。
巷道虽然能最快速度的推进,但到底狭窄,能供双方投入兵力都有限,除了两百甲卒分作数队填下去,一百甲卒留在土垣之上充当预备队就足够了。
要不然话的,无法将所有的战斗力在极短时间里最大限度的释放出来,就达不到快攻强袭的目的。
而他们以这点人手强袭敌营,一定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心。
还剩有的人手,由徐四虎、魏大牙也各率一队从侧面下墙,一路破墙穿屋,从西往东|突破。
虽然破墙穿屋的突击速度,要慢得多,但也是保证不叫敌卒有机会包抄巷道的侧后来。
总之,徐怀就是要将强袭攻势化作无所抵抗的洪流,与两角所纵的火势一起,顺着地形,将数以千计的敌卒往下方压迫。
…………
…………
“徐怀狗贼!”
看到那道身影从土垣跳奔下来,在接战的瞬时,手中陌刀化作蛟龙一般往前翻滚,连接破开三面重盾,持盾之人没有反应就被杀得支离破碎,曹师利牙齿都要咬断。
如此凌厉的刀势,除了徐怀,曹师利还没有在旁人身上见过,咆哮般的大叫起来,如雷霆在望楼里震响。
袭兵进攻太过犀利,仓促进入巷道的兵卒接战片晌,就被杀十数人,杀得人胆颤心寒,看到先赶到宗祠那边督战的独子曹成就要提枪上前阵作战,曹师利再次雷霆般的咆哮起来:“曹成,压阵!牵马来!”
曹师利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直接从四丈高的望楼纵跳下去,跨坐到马鞍上,从侍从手里抢过长槊,就纵马往宗祠那边狂奔过来。
曹师利跨下这匹马,乃是云朔万里选一的良驹,在空间狭窄的寨子里纵驰,也是快如闪电,有人阻挡,不需要曹师利指令,就轻灵的纵跳过去,又或者曹师利直接坐马鞍上,用马槊将来人拨开。
一溜烟驰至宗祠西山墙的小广场前,曹师利将槊杆压在还跃跃欲试想直接上阵的曹成肩上,怒叫道:“你给我留下来压阵!”
“是徐怀那狗贼,娘亲、奶奶便都是这狗贼射杀!”曹成咬牙叫道。
“我知道。你给站住!”曹师利说道。
“爹爹,诸儿郎没有一人是此贼一回之将,不将他压制住,死伤太惨烈。”曹成叫道。
“徐怀武勇之强,尚在为父之上;他身边王举,在泾州时就敢称枪术大家,只是青年时习武成痴,不喜兵事,才名声不显,根本不能如其兄王孝成相比,为父在你出生之前,就知道他的名声,还一度想潜入泾州找他领教。那个郭君判箭术无双,不在为父之下,而那个长得像黑牛一样的莽货,在大同时仅有野牛一样的蛮力,但看他此次身形进退如虎狼扑咬
,已晋高手之列——你我父子二人倘若莽撞赶到前阵,除了身败命亡,别无二途。而这是徐怀这贼子所期待的,他就是诱我们大将上前阵厮杀,好以最快速度打乱掉我们的阵脚——你不能冷静,就难成大器,”曹师利叫道,“徐怀这狗贼,是欺我父子有勇无谋,你愿意这么轻易就着他的道?”
“那要如何对付这狗贼?”曹成咬牙问道。
“组盾阵。巷道狭窄,一道盾阵不够,就组三道、组十道,组一百道盾阵,将巷道给我塞住,我不信这狗贼能连破多少面重盾!”曹师利说道,“待将北寨门的盾车、拒马拉过来,将左右塞住堵死待援军过来,定叫这些狗贼饮恨于此!”
“……”曹成还要争辩。
“你给我闭嘴。我乃主帅,你即便是我独子,但违军令,也要先领三十军棍,”曹师利朝左右大叫道,“徐怀这狗贼就在眼前,今日为杀贼而死者,抚恤皆加十倍,汝子便是吾子;而能杀得此贼者,首刃之人赏千金,入我曹家宗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曹师利立下此誓,倘若有违,命如此箭!”
曹师利从箭囊抽出一支羽箭,挡众拗断,令甲卒持重盾往巷道口推进。
…………
…………
“曹师利这狗贼竟然能沉住气,不简单啊!”王举看到曹师利、曹成父子以及身边几名校尉,竟然没有人上阵来,而是不断往巷道里填盾卒,蹙眉叫道。
“那今天就要看七叔与我,谁能破开更多的重盾了!”
徐怀将手里长刃崩断的陌刀扔到一旁,从身侧侍卫手里换了一把新刀,朝王举说道,
“我这段日子习伏蟒刀,对那拖刀势、翻斩势、六出花势稍加变化,威力提升不少,也适合当前的战场;我使给七叔看看,看我今日借此刀势,能领先七叔多少!”
徐怀箭步内扣,身如巨蟒人立,身子明明是静止的,却给人一种不断扭动的错觉,王举知道这是筋骨内紧的缘故。
下一刻徐怀将拖拽身侧的陌刀翻滚前斩,看刀势前进的轨迹,是一道直直的孤光,却有一种异常的绞杀之感。
这细微致妙的变化,令这柄陌刀在徐怀手里的威势,比单纯的翻斩势要强出数分。
刀势有如蛟龙般破开当前一面重盾,下一刻刀锋斜抹,刀势没有一丝的停滞,将左侧没有来得及举盾封挡的敌卒臂削断,刀锋如毒蛟前钻,洞穿其后另一敌卒手里的重盾。
这也是一名悍卒,即便胸口被破盾而入的刀刃扎透,但还是抓住大盾下压,将徐怀手里的陌刀长刃压断。
这会儿趁徐怀破开对方盾阵一个小缺口,制造出一片混乱,牛二、范宗奇等人则带着左右悍卒往前猛打猛打,推进丈余再次被稳住阵脚的敌卒盾阵挡住。
“现在换我来破盾啦!对付这种乌龟壳子,陌刀还是差了一些,要看我老当益壮的铁枪无敌!”为避免枪刃会被卡住,王举以铁枪作刀,往敌盾抽斩而去。
王举手里这杆枪之所以名浑铁枪,枪杆也实是精铁铸就,重逾五十余斤,普通人扛着都费力,更不要说舞出花儿来了。
此枪在王举手里,以枪作刀,威猛之势比陌刀更为强出一大截。
普通将卒手举重盾,防御力是相当强,但问题是对方举起五六十斤重的长铁棍,以雷霆万钧之势抽斩过来,要如何抵挡?
第五十五章 破敌
周述被安排率部埋伏在西侧山岗上的树林里,倘若有敌援从西边营垒驰来,他们作为疑兵要尽可能迟滞这个方向上敌援的驰进速度。
周述叫部下盯住西侧虏兵营垒那边的动静,距离仅约四里许,他放心不下,走到西岗靠清泉沟寨的一处崖头,朝长沟里看过来。
周述所立的位置,距离清泉沟寨仅有一千步直线距离,这时候雾气差不多快消散掉了,阳光透射下来,四周的景象也清晰起来。
周述擅长枪、也擅骑射,眼力比常人锐利,将清泉沟寨宗祠西侧巷道内的激战看得一清二楚,内心掀起一阵阵狂澜。
守巩县一战,虽说也是惨烈无比,但桐柏山卒都是在守陵军抵挡不住或短时间内阵脚被打乱时,才会上城抵挡一阵。
即便岚州叛军填造的坡道直接连上城头,徐怀也克制着,不叫桐柏山卒打反击;从头到尾就是负责守住城头,待守陵军稳住阵脚,或者等休整好的守陵军调上城头,桐柏山卒就会撤换下去。
巩县守城一战,守军也有上千伤亡,但绝大多数都是守陵军士卒,徐怀身边桐柏山卒的伤亡,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因为桐柏山卒与守陵军的伤亡相距太悬殊,守城战中也没有看到桐柏山卒打什么硬仗,守陵军诸将心里难免有些不满或者说不忿。
而在自视甚高的周述眼里,桐柏山卒是可以说得上精锐,但在他看来,未必能及得上西军最强的战兵。
在巩县守城战中,徐怀、王举等人都不怎么出手,最多拿张步弓在后面撩阵——每回看景王对徐怀、王举等人以礼相待,周述心里多少觉得他们浪得虚名,又或者是景王身边真没有人可用,才会显得如此。
然而宗祠西巷道所展开的激战,就直接呈现在周述的眼底,令他心湖波澜涌动起来。
“好强!这就是王孝成当年所创的伏蟒刀、伏蟒枪吗?”周述身边几名健锐,都是他在军中精心调教出来的好手,这时候看着半山坡营寨中的厮杀,嘴巴微微张在那里,震惊了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们所见。
“我倘若说徐军侯、王举将军手里这刀、这枪,比周头儿你手里的那杆云海枪,还要强出那么一点点,周头儿你以后会不会给我小鞋穿啊。”一名青年队目凑到周述身边,禁不住感慨的说道。
“在巩县没有看到他们出手,还以为他们徒有虚名,心里想着盗寇出身,再强能强到何处去?以为他们只是仗着手里有几百名厮杀惯的老卒逞强……”
守陵军的弊端,可能比一般的禁军还要更严重些,除了将职都为好钻营、逢迎有术的人所把持,武备更为松驰,操练也只图表面漂亮,不适用于实战。
不过,禁军检选机制的存在,还是能保证不时有一批强人选入最朝廷重视的军队之中。
只是这些人被选入后,想进一步的出人头地,就难了。
余珙、余整、韩文德、凌坚四人是这类人,周述、陈缙二人其实也是,但他们出身要好一些,在守陵军能任都将,已经进入
将官阶层,手下还聚拢了一些眼力、身手不弱的悍卒——要不然,他们在巩县守御战中,也不能脱颖而出。
听着身边人调侃,周述脸有些发烫,毕竟他对身边说过不少对桐柏山卒不屑的话。
曹师利所部,整体上算不上多强,巩县守御一战,周述对此也深有感触,但问题在于,徐怀亲自率桐柏山卒从西墙土垣突入寨中时,寨中恰如邓珪所料,曹师利率亲卫精锐正好在北寨门附近整队集结,做好随时出动增援巩县北部战场的准备,没有散漫一团被杀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第一时间赶到宗祠西侧进巷道狙击桐柏山卒的数百甲卒,不仅兵甲皆齐、阵型整饬,将校都在队列之中,没有离开,将卒都没有什么慌乱外,这些人更是追随曹家兄弟多年、作战经验丰富的亲卫、亲兵精锐。
这些兵卒除了第一时间接到指令后,能直奔最关键的位置,在被徐怀、王举连破好几层盾阵都没有乱阵脚,还能源源不断的、有序的举盾往前,都足以证明这点。
而曹师利仓促之间也没有说要立刻将入侵之敌歼灭掉,而是以老卒、悍卒一层层结盾阵,利用巷道的狭窄地形围堵袭敌,也可以说是再正确无比选择。
周述看到这种情况,他才自视再高,也不得不承认他手下倘若率三五百百战精锐,一定会被封堵在巷道里难以突进,双方最多是僵持住,短时间内谁都奈何不了谁。
然而真要是如此,曹师利就会有充足的时间,组织更多的兵马从两翼的院落破墙穿屋,或直接组织弩手箭士从墙头、屋檐包抄过来,以及拉来更多的战械,代替单纯的盾阵,对袭敌进行更为有效的封锁围困。
袭入寨中的兵马,倘若不能及时西墙土垣狼狈逃出,一般说来,是难逃灭顶之灾的。
这也是邓珪一开始主张中止这次突袭行动的原因。
郑怀忠这些西军将领太保守,雾气休战,没有将曹师利及亲卫精锐调走,他们杀入寨中太冒险了。
周述当时听了邓珪的话,都觉得除了他们之外,禁军之中并非就没有可用之人了。
他却不想徐怀太刚愎自用,而邓珪这样的人物,在军中的地位看似不低,在徐怀面前却也不怎么敢坚持自己的主张,这点多少叫周述失望。
邓珪武举出身,在地方做过好几任巡检使,此时以州团练使的身份在京西南路部署司任职,虽说这次才率三百兵马援来,但论及军中的地位并不比徐怀低多少。
而周述他们刚刚被提拔为防御都指挥使,这都不能算正式的任命,更不可能跟兼理军政的徐怀对拗。
遵令行事是一方面,但周述心里还是觉得这次袭营会吃大亏,心里一直琢磨着,要怎样完成掩护侧翼的任务,避免事后会被徐怀迁怒,还要保证手下兄弟们不被刚愎自用的徐怀坑死。
然而看着敌军乌龟壳一般的盾阵,在徐怀、王举亲率精锐猛打猛攻下,一层层破碎,周述才意识到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识到徐怀、王举以及他们身边桐柏山卒的战力是何等恐怖。
曹师利派出来进巷道结盾阵封堵的是精锐悍卒,但徐怀身边跟着冲锋陷阵的,又何尝不是精锐悍卒?
而所谓的精锐悍卒,也是分层次的。
徐怀身边的精锐悍卒,显然要更强。
徐怀、王举二人虽然武勇,但也不可能将数百面悍卒所持盾牌一一破开,气力再强,也不可能无限制的压榨。
徐怀、王举二人更多是强攻密实盾阵的至坚之点,令坚密的盾阵出现破绽,使两侧的将卒得以更轻易的将缺口撬开,以更高效的速度灭杀阵脚浮动的敌卒。
当然,这本身就需要两侧的将卒都能跟得上徐怀、王举二人的进击速度,还要能准确捕捉进攻的时机,彼此能配合无间,不需要徐怀、王举担心身侧的事情。
桐柏山卒恰恰做到了这点,这简直就是强将悍兵完美结合的典范,看得周述热血沸腾,恨不得也置身其中跟着一并厮杀。
桐柏山卒这一刻,就像一只精铁千锤铸打成的铁钎,将敌卒看似坚固、有如乌龟壳般的盾阵一层层凿开。
从头到尾竟然都有什么停滞,一层层凿开,一层层捅进。
巷道之中,从接战之处到宗祠西的巷口,从西到东约三十丈的距离,敌卒以十五到二十人一组持盾坚密结阵、间以矛戈,前后差不多有二十层,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被凿穿了?
而此时青泉沟寨两翼的敌营才刚刚派出少量斥候侦骑驰来,想要探清楚这边到底发生什么事,援兵还没有开始集结呢。
这是什么速度?
“周头儿,你看墙那边的令旗,是不是要召我们一起进寨厮杀?”这时候一名老卒提醒周述看西墙土垣上的令旗变化。
“正是如此,”周述也振奋大叫起来,“二剩儿,你去找周朴,叫他带人继续守在这里充当疑兵,其他人都跟我杀进敌寨!”
曹师利倘若没有及时将精锐都调到位于寨中的宗祠西侧狙击徐怀,还继续以南北寨门处相对完备的守御工事组织兵马,周述知道他们在人数上处于绝对的劣势,还没有机会进寨乱杀一通的,这次袭营只能是浅尝则止,还得照着原计划赶在敌援驰来之前,部署好撤退之事。
现在曹师利将亲卫精锐集中到宗祠西侧巷道,意图封堵桐柏山卒,却反遭重创,只要进一步击溃、重创,这意味着寨中守军看上去还有六七千人众,但已经没有哪队人马,能稍稍抵挡得住桐柏山卒如此迅猛的凿穿战术。
他们就有可能赶在敌援赶到之前,以最短的时间将寨中任何一处抵抗都粉碎掉,甚至有可能在北寨门紧急建立起针对敌援的防御。
那为何不大赌一把?
现在看到西墙土垣令旗变化所发的指令,就要将部署后路的兵马都召往寨中厮杀。
周述也很清楚徐怀就是要大赌一把:赶在敌援之前控制清泉沟寨,他们就有可能像一支铁楔子,插入虏兵的营垒群之中,很有可能就迫使敌军不得不退往虎牢关,使西军援师能大跨步的东进逼到虎牢关下……
第五十六章 怯敌
“还有谁?与我一战!”
徐怀拄刀立于阵前,一只脚踏在一名死挺的叛军队率的头颅之上,铠甲上沾染太多敌卒的鲜血,往下直淌,滴落在条石铺就的石地上,虎目盯住前方已被杀得心寒胆颤的敌卒,大吼邀战,面目狰狞而可怖。
“还有谁?”
徐怀咆哮一般的吼叫,在清泉沟寨里回荡,震人心肺,一方面叫桐柏山卒更加热血沸腾起来,一方面叫岚州汉军心惊神颤,不敢直视徐怀凶厉的眼神,心里早已是怯了。
曹师利见曹成额头青筋暴跳着抽搐,眦目欲裂,抓住枪杆的手背上也是青筋抽动,随时都有可能失控暴怒出战,他伸出虎爪似的右手,像铁钳一般将曹成的肩膀死死摁住。
然而曹师利虎眸里也满是愤恨,身躯还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但他知道,这一刻绝不能失去分寸。
他没想到将近四百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悍卒填进去,在那么狭窄的巷道里,竟然都没能支撑住一炷香的时间。
时间上或许还要更短一些。
巷道里的搏杀从头到尾都异常的惨烈,他自己强忍住没有上阵冲杀,但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的握住,要被抓爆掉似的,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是追随自己多年的四百精锐啊。
当初他率领亲卫精锐从大同突围,与葛怀聪等人一道,被萧林石嫡系武将武尚率精锐围追堵截,最终就是这四百多精锐成功护送他逃归朔州。
他以为只要有这数百精锐在身边,只要这数百精锐还忠于曹家,哪怕其他兵马都打散、打光了,他曹家都可以东山再起。
而就在眼前,他带在身边的四百精锐亲卫,被桐柏山卒像切瓜剁菜一般砍杀半数,剩下人马被迫退出巷道,都禁不住被杀得瑟瑟发抖。
这辈子打过那么多场硬仗,就他妈没遭遇到这么猛的敌人啊!
在徐怀的怒刀、王举的重枪之下,一面面蒙铁的大盾,就跟纸糊似的。
看到徐怀、王举两人接力连破四十多面重盾还不力竭,谁不胆寒,谁不心颤?
这样的无敌勇将,换任何一支大型军队,得其一就要笑疯掉了,三四百桐柏山卒里,就有两员这样的勇将,更关键徐怀身边还有五六人,战力都在一般的武将之上,这些人围绕徐怀、王举,组成凌厉无双的锋刃,仓促间要如何抵挡?
然而桐柏山卒不可能就此止步,对方看着人数不多,但从徐怀、王举身侧坚定不移往前推进,却有着洪潮般摧垮一切的气势,数百人嘶吼着,拿刀敲打盾牌,拿枪杆猛戳石地,声势骇然有如虎群走地,要将他们吞噬干净。
是的,曹师利他身边已经又聚集了五六百甲卒,但亲卫精锐损失逾半,生还者也被杀得胆颤心寒,眼睛里皆是畏惧,再没有丝毫斗志可言,还能抵得住三四百桐柏山卒一波进攻?
“爹爹,盾车来,我们能挡住这些狗杂碎!”曹成大叫。
曹师利朝北侧看去,心里更是苦涩。
盾车,又名偏厢盾车,简单的说,就是在常见的马车架子正面、侧面,固
定高大宽厚的大盾,简陋一些直接钉上厚木板也行,精致一些蒙裹熟牛甲、蒙裹铁甲;铁甲盾车做得矮小、瘦长一些,更便于快速冲击,前侧盾甲还固定上长铁刺,就是赫赫有名的铁滑车,在当世打造这样战械都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大小尺寸也比较随意,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此时推来的六辆偏厢盾车,是紧急造来部署在北寨门内的。
为了能更大限度的遮闭箭雨、掷矛,盾车前侧的盾牌高逾一丈,宽八尺有余,整车重逾六百斤重。
倘若敌卒来袭,寨门来不及关闭,六辆盾车推堵上前,两两卡死在寨门前,与拒马、鹿角等碍障物一起,怎么都能抵挡一时半会。
然而因为沉重,需要多人推动,或需要套上牛马拉拽。
这也是从遇袭,曹师利判断出桐柏山卒的主攻方向乃是西墙土垣之后,却足足用了一炷香时间才将盾车拉过来的原因。
而这些蠢货,手忙脚乱之余竟然还将一些笨重的拒马放在盾车上,更是拖慢了速度。
现在桐柏山卒已经从狭窄的巷道里杀了出来,宗祠西山墙这一侧是一片四五亩地大小的菜园子。
四五亩地听着不大,但前后左右都有五六十步宽。
用三四十辆偏厢盾车或能结成车阵,迟滞桐柏山卒的攻势,但六辆八尺宽窄的偏厢车,环环相扣都不到五丈宽,真能挡住桐柏山卒的进攻吗?
桐柏山卒此时分作两队,结成两个锥形阵,摆明了要从南北两侧同时发动凿穿战术,六辆盾车防御面已经太窄了,还要拆到两处吗?
而以徐怀、王举的武勇,单辆盾车没有跟其他盾车环扣起来,不怕他们拿一杆铁枪就直接挑翻吗?
六七百斤重的盾车,车后六七名兵卒抵挡,曹师利都能连着挑翻好几辆,他自视再高,此刻也得承认徐怀、王举比他还要强出一线。
曹师利心里很清楚,他们这边没有大将上前阵厮杀,凭借六辆盾车远远不足以将桐柏山卒的进攻遏制住——倘若不能迟滞桐柏山卒的攻势,再叫桐柏山卒形成南北凿穿夹击之势,他们五六百人却要被人数更少的桐柏山卒反包围绞杀。
曹师利回头看一眼身后宗祠坚厚的砖石高墙,心里发颤,知道一旦叫桐柏山卒从南北两侧形成凿穿之势,他们连退路都没有。
他们在寨中看上去还有六七千人马,但曹师利心里很清楚知道,他与亲卫精锐一旦被桐柏山卒包围在宗祠西侧,就不要指望六七千俘兵伤卒,能及时组织起来从外层反包围桐柏山卒。
再看寨外山林里这时候又有多队人马杀出,徐怀这狗杂碎摆明有自信将清泉沟寨杀透啊,不惜将暗藏的后手棋子都调进营寨中参与厮杀。
说到底还是他太大意了。
数千将卒强攻巩县太过疲?,伤亡太惨重,新编进来的俘兵降卒,却要防范着他们逃走,就没有急着在营寨之内部署些防御措施,万万没有想到徐怀这头莽虎,会大胆到率这点人手绕山道来袭营。
他在南面山谷里部署的明暗哨也太少了,以为徐怀助景王赵湍守住巩县就已经窃
得大功,就会满足,以为徐怀守巩县,其部伤亡也不会太轻,不应该再拿那点人手冒险。
然而他所有的自以为事,在这一刻都“啪啪”的抽打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为什么,徐怀就盯上他们曹家啦?
兔子也经不住这么撸啊!
曹师利直想痛哭一场。
“爹爹,我们跟这些狗杂碎拼了!”新一轮战斗即将暴发,曹成见曹师利在这一刻竟然闭上眼睛,激动得大叫道。
曹师利蓦然睁开眼睛,右手猛然化爪作刀,朝曹成脖梗斩去:
你个兔儿子,没看见徐怀在寨外还藏有好几队后手伏兵,这一刻都不再隐藏,正一齐往寨中杀来吗?这些狗杂碎摆明了有自信赶在两翼的援军抵达之前,将他们杀透啊!
“爹爹,你?”曹成坐马背上摇摇欲坠,难以置信看着曹师利竟然朝他出手。
“曹方,你将曹成绑到马鞍,护好曹成,跟在我身后不得离开寸步!”曹师利将长槊夹于腋下,朝身侧一员武将吼叫道。
“是!”那健锐舍弃胯下的座骑,骑到曹成的马背上,快速将被手刀打晕过去的曹成横放马鞍前拿绳索捆绑好,又额外拿一件皮甲将曹成的头脸挡住,以便流矢,接着就调转马头,跟着曹师利及身边十数还骑在马背撩阵、没有下马的亲兵精骑身后,径直往北侧突杀过去……
…………
…………
“这孙子要干嘛?”
王举看到曹师利带着十数甲骑径直往北面驰杀过去,愕然问道。
由于后续敌卒主要从北寨门方向增援过来,还有盾车、拒马等障碍物随行,乌敕海、袁垒两人率一百多甲卒从北侧夹击的进程要比南面慢得多,前阵还没有凿进敌阵。
这时候看到曹师利亲自带领十数甲骑杀来,乌敕海、袁垒这一刻也只能稍缓凿击攻势,调更多的大盾到前面来结盾阵,间以枪矛,就地抵挡敌骑的突杀。
由于岚州汉军此时在宗祠西侧集结的甲卒,已经再次超过他们,王举以为曹师利会就地结阵跟他们对杀,没有想到曹师利会亲自带不多的骑兵往北侧驰去——这不是正常的对阵冲杀之法。
曹师利亲自带十数精锐骑兵到北侧厮杀,那边又有盾车等战械,或许会令桐柏山卒北侧的凿穿之势放缓下来,甚至停滞下来,但岚州汉军阵列的南侧却会变得更加薄弱。
再往东,就是清泉沟寨宗祠坚厚的西墙,岚州汉军东西侧没有出路,南侧一旦被打垮,就会乱糟糟的往北涌去,将他们自己的阵列冲溃掉——寨中有些空地,比如小广场、菜园子之类的,看着不小,却还没有大到供骑兵驰骋,而任何一侧阵列的崩溃,牵连就广。
曹师利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王举这时候看到徐怀没有直接赶往北翼锋线与曹师利对战,而是大吼着叫身后护卫换短矛上来,顿时明白过来:曹师利这厮要逃,还是纵马而逃,他们大步赶过去,也不可能比曹师利他们更快,这时候只能借用短矛多掷杀几人!
第五十七章 抵罪
“夺!”
曹师利携战马的冲刺之势,腋下夹住长槊往侧面砸打过来的一面大盾攒刺过去。
身边没有多余的人手替他准备随时换用的兵器,曹师利要防着槊刃卡住大盾中,将中之时,朔刃化钻劲为荡劲,直接将大盾打裂开来,让盾后面目狰狞的悍卒暴露出来。
见这厮手里大盾破碎后竟然没有慌乱,还举起单刀朝槊杆劈砍过来,曹师利狰狞一笑,无视左右压砸过来的大盾,便要举槊捅进那悍卒的胸口。
骤然间听到破空啸响刺耳传来,曹师利瞬时间就像只炸毛的猫,骑坐在松软的马鞍之上,尾脊骨也在那一刹那间绷直,腰脊往左侧错扭开,低头看腋下一溜火光,却是一杆短矛擦着他腋下的铁甲穿过。
曹师利背脊寒气直冒,没想到生死差一线而过,要是没能避开,一定会被这支短矛扎个透心凉。
他斜撇头颅从余光里看到王举手里正接过一支短矛,他身边的精锐亲卫人手太少,不足以在他四周形成密不透风的屏护,不敢再托大,从马鞍旁摘下护盾持在手里。
曹师利同时将单手握持多少有些费劲的长槊直接弃了,换了长刀往前冲撞,将几面坚盾撞开,便叫曹方护送曹成先往北寨门方向逃去,他带着十数骑兵再转过头来纵马冲杀。
桐柏山卒各部领队武将捕捉战机都非常精准,曹师利看到他驰骑北纵后,桐柏山卒南侧领队主将几乎在同一时间发起猛攻。
岚州汉军在南侧的兵马,本就被杀得心寒,又没有新增援的兵马与战械填进去,兼之西南角的火势这时候已经漫延开来,人心更是惶惶,哪可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桐柏山卒?
即便南侧人马这时候阵脚还没有彻底溃乱,但曹师利知道那里肯定抵不住桐柏山卒这么猛烈的攻势。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桐柏山卒北侧悍卒的凿击进攻,赶在桐柏山卒从南北两侧形成钳合之前,尽可能帮助更多的兵卒往北寨门方向逃跑——同时打开北寨门,将桐柏山卒在北寨门外百余人马的拦截打散都需要时间。
现在是大势已去,曹师利知道他在清泉沟寨中,已经不可能组织起能承受住徐怀、王举亲率精锐猛攻猛打的防御。
此时还想在寨中强行组织防御,除了叫追随曹家多年的亲卫精锐丧失殆尽,不会发生更大的用作。
而他现在要让更多的亲卫精锐有机会从桐柏山卒的围杀下逃出,一方面要尽可能打开往北寨门方向的逃亡通道,一方面要尽可能迟滞桐柏山卒往北追击的速度。
至于营中其他兵卒,曹师利已经顾及不上。
他真正看重的还是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精锐,他这时候只是后悔不该拿亲卫精锐来堵徐怀这杀胚。
他要是第一时间率精锐守住北寨门就好,就算任徐怀在营中乱杀一通,又能杀得了多少兵卒?
现在没有后悔药可吃,谁事前又能预料到徐怀亲率的桐柏山卒会如此的凶猛,他毕竟还没有跟徐怀这厮正面对杀过。
“这狗东西竟然要逃?”牛二反应比别人要慢好几线,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守在徐怀身旁惊诧问道。
“你反应还可以再迟一点!”徐怀嘿然笑道。
“接下来要怎么打?”范宗奇随其父范雍及岳父王举等人在河东都部署司任底层武吏,对曹师利的声名还是早有耳闻的,也没有想到曹师利这样的人物这么轻易
就要逃跑,一时有点发懵,提着刀盾问徐怀。
徐怀沉下心来,观望敌我情势,说道:
“传令下去,乌敕海、袁垒所部稳住阵脚,从侧翼维持钳凿之势就行,不得贪功;使魏大牙、徐四虎压住溃逃敌卒尾后追杀,亦不得轻率冒进,兵马不得往两翼分散!其他楚山大营的人马,都先往我这边会合!”
桐柏山卒是凭着两条腿袭杀入营,即便撒腿追击,速度也不可能有多快。
徐怀这时候能看得出曹师利想要保亲卫精锐逃出营寨,而他们倘若想要将这些敌卒都包圆,需要乌敕海、袁垒在北部以最快速度凿穿进去进行拦截,但那样的话,需要付出不轻的代价。
眼下还远没有到扭转劣局的时刻,他手下就这么点精锐,要惜恤着用。
现在除了所谓的战果外,更要尽可能降低伤亡。
这个节骨眼上,压着已无逃志的敌兵往北追打,然后顺势先夺下北寨门,才是正确的选择。
这样的话,他们一方面能够赶在敌援驰来之前,在北寨门组织起一些防御来,另一方面,曹师利父子都逃出清泉沟寨,那些没能及时逃出去的敌卒将更无斗志,也能为后续进寨厮杀的兵马快速扩大战果,创造更宽松的环境。
一道道军令传出,徐怀临了又继续下令道:
“传令下去,能不杀则不杀,许敌卒投降,诸将卒列阵大呼:‘大越人不骗……’,哦,‘大越人不杀大越人’,敦促敌卒放下兵刃投降!”
…………
…………
邓珪负责率部从北寨门发动佯攻,主要还是在北寨门外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同时还要赶在敌援驰来之前撤走,不可能真用百余人马,徒手去拆北寨门。
除了清泉寨中的情势发展太过迅速,超乎邓珪他们的想象,邓珪他们视野为寨墙挡住,只能通过西墙土垣那边的令旗变化,了解寨中的战况。
不过,五色令旗所能传递的信息又非常有限。
邓珪意识到寨中敌军已经被杀得大败,不可能再组织有效的进攻,但还没有等他决定率部直接进逼到北寨门下结阵堵门时,清泉沟寨的北门倏然打开,成百上千的敌卒从里面溃逃出来,其中夹杂不少披甲骑兵。
“敌卒大溃,诸将士给我顶上去,大功可期!”邓珪挥刀大叫,待要率部上前拼命,最大限度的压缩敌卒从北寨门溃逃的空间,却被左右两名都将拦住。
“敌况未明,我们这点人手,哪里够填虎口的?军使慎重!”
“狭路相逢,勇卒为胜,虎口捋须何足惧?你两怂包,莫要碍我。”邓珪气得大骂,催促左右将卒列阵攻杀。
他们现在距离北寨门有两箭距离,口子太大,邓珪也不奢望将所有溃卒都拦下,只要将口子压缩得更窄,敌卒想逃出来就会越发的混乱,他们除了从正面可以斩杀溃卒,还可以分兵往两翼追杀溃卒,收割战果。
然而任凭邓珪如何催促,两名都将与几名军吏只是劝他:“军使慎重,军使慎重!”
虽然西军为适应对党项人的长期作战,早在几十年前实行将兵法,也就是使禁军长期驻泊军州、边镇的同时,还尽可能的使都指挥使、都虞候及以下的统兵官相对稳定,升转也基本控制在一个军镇范围之内。
这样能保证统兵官对士卒的统领更为有效,避免“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指挥不动的一些弊端。
内地诸路禁军
的将兵法实施,就没有那么彻底了,甚至连营指挥使一级的统兵官保持稳定都做不到。
指挥使、都虞侯、都指挥使一级的统兵官,除了两到三年一期进行轮换外,更多的武吏都是等到需要才临时授以统兵权。
邓珪之前从淮源巡检司调离,回到都部署司任司事,这次也是随曹懿北上勤王,才被临时授予一营人马的统兵权。
都将、军吏都是劝他慎重,不领兵前攻,邓珪气得哇哇大叫,也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结阵前杀——战机稍纵即逝,敌军在混乱中很快就组织二十余人的骑队往他们这边压来,邓珪只能强按住心头的邪火与杀气,带着人马龟缩在原地,以免反过来被敌兵杀溃。
清泉沟北寨门前的地形要相对开阔许多,邓珪他们停留在两箭距离之外,左右皆是缓坡——岚州汉军也没有奢望能在极短时间内,将邓珪所部冲溃,只是往两边的坡地逃窜,拉开与清泉沟寨的距离,等候援军赶来接应。
…………
…………
北寨墙也是土垣,仅有一丈余高,但寨门却是一座石牌楼。
牌楼虽然气派,但悬山顶一条屋脊高高隆起,将士不能站到上面守御;北寨门居高临下的守御,主要依托寨门两侧两座临时搭建的望楼。
两侧厚逾六七尺的土垣之上,也可以站立兵卒。
打杀到最后,曹师利纵马北逃,宗祠以北的敌卒就完全丧失抵抗意志,只是撒腿而走——从宗祠杀透到北寨门,也就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这时候东西两翼敌营的骑兵才刚刚集结出动。
余珙、周述、韩文德、陈缙、杨祁业等将原本负责接应、殿后,或为疑兵,这时候也率部进入寨中围杀敌卒,徐怀则将桐柏山卒聚集到北寨门前休整。
徐怀站在一丈多高的石牌楼屋脊上,看到邓珪率部竟然还在两箭地之外稳如泰山,竟然都没有主动出击往两翼追杀溃卒,皱着眉头问道:“邓军使,敌卒出寨溃卒,你怎么不率部进逼寨门前拦截溃敌,就守在原地坐享其成?”
邓珪羞愧难当,也没有脸说指挥不动手下的将卒,却是一员都将还是非常厚道的走上前来,替邓珪解释道:“我等视野为寨墙所挡,不清楚寨中战况如何,看到敌卒开门出逃,邓军使是要率部前杀,我等劝军使慎重行事……”
“这么说,是你劝下邓军使没有轻举妄动?”徐怀阴恻恻的问道,“除你之外,还有谁劝邓军使了?”
“……”见徐怀神色不善,那都将心惊道,“我等都将都劝了,但我们也没有坐享其成,还斩杀十数溃卒,头颅都在这里!”
“有令不遵,其罪之一,延误战机,其罪之二,你说我要怎么容你?”徐怀从身侧侍卫手里接过柘木步弓以及三支利簇,杀气腾腾的盯着那都将问道。
“我,我,我乃是京西南路都部署司麾下军将,即,即便有罪,也应都部署司马步军院定度,你无权罚我。”那都将惊惶叫道。
“罚你?你想得倒美!此乃战时,我乃主军之将,你敢临阵抗命,生杀便在我手,轮得到什么狗屁马步军院跳出来指手划脚?”
徐怀连珠三箭,正中那都将的面门,将其当场射杀北寨门,又朝邓珪身后诸都将、军吏看去,说道,
“不是一人违抗邓军使军令不从,所有都将、节级,即刻率队各猎十颗虏兵头颅回来抵罪,否则定斩不饶!”
第五十八章 荐将
待徐怀从石牌楼寨门下来,邓珪羞愧难堪的走上前说道:
“真是惭愧,羞见故人!”
徐怀安慰的拍了拍邓珪肩膀。
值此山河破碎之际,郑怀忠等人统领之下的西军援师也是那样的畏首畏尾,他就没有对东南、西南诸路的勤王兵马寄以太大的期待。
这责任不能算到邓珪的头上。
而当时他还没有率兵马逼近北寨门,无法给邓珪予以接应,当时又有成百上千溃卒从北寨门冲出,邓珪在那种情况也不可能杀人立威。
徐怀之前特意将这部人马放在北寨门佯攻,说白了就是想敌援赶来后,这些人马充当疑兵的任务就算完成,之后即便无心恋战、溃逃,也不会影响全盘计划。
而他真正希望能发挥一些殿后及接应的作用,还是从南寨门负责佯攻的杨祁业部;相信杨麟、杨祁业父子亲自调教出来的兵马,多少有些骨气、血性。
而最初的计划,徐怀也仅仅是想碰上从西墙土垣杀入后,一气杀穿到南寨门出寨,这次强袭就算大获全胜。
计划不如变化快。
徐怀也是没有想到曹师利身边的精锐亲卫当时就都整队在北寨门内侧,还第一时间赶到宗祠西巷道跟他们硬碰硬,给了他最短时间内摧垮守军意志的机会。
而大越禁军各部兵马从上到下都存在怯战、畏战的问题,这个也只能放到日后残酷的战事去解决。
大越只要能成功在江淮一线组织起防线,不断的征募新的兵马士卒,投入战场之中,一次次血腥历练,一次次汰弱留强,最终总能铸造出真正的精锐之师来。
最后就会落到怎么去用的问题,而不是有与无的问题。
赤扈骑兵野战无人能挡,也是在三四十年不间断的征战中淬炼、成长起来的。
徐怀这时候也不会有的没的想太多,除了将百余洛阳府军驱使出去,往两翼追杀、清肃溃卒,同时又将三百桐柏山卒调到北寨门前结阵,以候敌援从两翼驰来;徐怀还让人将岚州汉军抛弃的盾车、拒马都拖到北寨门前来。
这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巳时,邓珪看到小股敌骑已从两翼的隘口出现在北面的驰道上,有如丧家之犬的曹师利这时候也撤退到驰道以北,在那里收拢逃出清泉沟寨的溃兵。
徐怀虽然在两侧的坡岗树林里布下疑兵,这时候也拼命的制造动静,在没有探明情况之前,两翼的敌骑主力不会轻易进来,以免被杀一个措手不及,但负有侦察之责的斥候侦骑不可能逡巡不前。
斥候侦骑的任务,就是要将可能存在的陷阱踩踏、暴露出来。
邓珪蹙着眉头,看寨子下方的长沟看去,一方面是汛期黄河破堤侵灌两岸的土地,一方面山洪溪河从嵩山之中带来大量的泥沙,沟底早已变得平坦,被附近的村民开垦成粮田耕种。
敌骑可以直接从驰道下来,只要沿长沟南下,绕到南寨门后,很快就能确认他们强袭清泉沟寨的兵马就仅有千余人——而一旦确认这点,大股步骑就会从两翼围杀过来,能留给余珙、周述等将率队在寨中追亡逐败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了,也不知道最终能斩获多少战果。
“有没有派人赶去巩县,通知郑怀忠即刻出兵发起进攻?”邓珪问徐怀。
从谒皇岭西麓大营到清泉沟寨,虽说仅有十一二里,但都是猎户
、药农走的的险僻小径。他们千余人马走这些小径,摸黑夜行足足走了三个多时辰——也恰恰如此,曹师利才没有给予足够的防范。
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指望能调大股兵马过来。
不过,派三五脚力强劲、惯于爬山越沟之人,狂奔赶去谒皇岭西麓大营报信,却不需要半个时辰。
而只要郑怀忠等人这时候能从巩县大营大举出兵,进攻大同蕃兵在伊洛河口的营垒,就极有可能对敌将造成干扰,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收获最丰美的战果。
“报信的人一炷香之前就已经派出去了,但我们对郑怀忠这些人,不能抱太大的期望。”徐怀撇撇嘴说道。
“那太可惜了,寨中这些残敌,哪怕都是猪羊,也有五六千头关里面,一时半会也捉不完啊!”邓珪大感可惜的叹道。
“没关系,等会儿看形势不利,你们就先从南寨门撤走,我们可以再走西墙土垣,退到那边坡岗上去。”徐怀哂然笑道。
“这倒也是!”邓珪拍了拍额头,说道,“你们这时候主要还是要避免在开阔地带,与赤扈人的精锐骑兵对杀,但在地形崎岖的山岭谷壑之间,绝大多数都自幼在山里长大成年的桐柏山卒,登高爬低的能耐,总是要比赤扈人强一些的。”
“你有没有想过从都部署司出来?”徐怀问邓珪。
“出来,去哪里?”邓珪问道。
“胡公急需有用之人。”徐怀说道。
桐柏山匪乱时,并肩作战过,徐怀知道邓珪这人实实有一些能耐,而宦海挣扎多年,对世事也看得比较透,但他要是继续留在京西南路都部署司任职,很难发挥所长。
目前看邓珪作为京西南路勤王兵马的一员,也受蔡州防御使司节制、统辖,但这只是间接的。
真正能决定邓珪是否有发挥空间的,还是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顾蕃、京西南路兵马副都总管曹懿这些人。
当然了,只要邓珪本人愿意,胡楷作为蔡州防御使,要将邓珪直接调为蔡州防御使司直辖的武吏,各方面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可能阻碍什么。
“此番要能收获些小功,回到蔡州得入胡使君之眼,能入蔡州为吏,当然是好的。”邓珪说道,他与胡楷接触时间不多,但胡楷为事果断,单这点已非襄阳城里那些大佬能及了。
“要是殿下身边也需要用人呢?”徐怀又问道。
“……”邓珪微微一怔,有些迟疑的看向徐怀。
皇子没有开府、自行征辟僚属之权,王府、国公府属吏都是朝廷选派官员,以侍卫及友学、规谏为主。
此时景王赵湍身边有钱尚端、张辛等人,就足以做好这些事,他们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将吏。
邓珪是在巩县守御战事完毕之后,才与唐盘、杨祁业率援部赶来,对之前种种微妙都没有看在眼里,怎么可能对徐怀的建议不感到疑惑?
“山河破碎,非一时能收拾,朝廷需要诸王坐镇天下,”徐怀不能说直接赤扈人第二次南侵,整个宗室都有可能会被一窝端,这时只能拿鲁王赵观举例,说道,“鲁王殿下,可不就得授重任,前往魏州坐镇了?”
有鲁王这个先例在,当前的局势又确实恶劣,邓珪并不怀疑景王有朝一日也将奉诏节制勤王兵马,但通常来说,真到那一步,景王倘若看得上他,再投效不迟,没有必要这时候就谈及这点吧?
不过,既然照常
理徐怀不应该这时候建议他去投效景王帐前,而邓珪又深知徐怀不是以常理能揣度的人。
倘若徐怀所言本非常理,景王又因为什么,需要这么迫切招览可用之人?
“我来巩县途中,听胡公子说殿下与胡使君早就相识,胡使君使胡公子吃这番辛苦,赶到殿下身边伺候,也是想胡公子能成为殿下身边的有用之人喽?”邓珪略有迟疑的问道。
大臣结纳皇子,在大越还是颇为忌讳的一件事——以往胡楷作为朝中并无什么实权的兵部侍郎,与景王有往来,可以不用太忌讳什么。
不过,胡楷这次奉旨出镇一方,在得知景王与徐怀冒险来守御巩县,他出于大局的考虑,是需要派出精锐增援巩县,但使邓珪、杨祁业或唐盘领兵就可以了,没必要使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入仕的胡渝专程跑这一趟。
胡渝又非守巩县必不可少之人。
换作别的封疆级别的大吏,可能还会刻意回避这点。
也就是说,皇子有难,大臣得救,得全力救,但私人情感上却不能表现得太热切——这才是大越该有的尺度与分寸。
邓珪之前真没有想太多,这时候却豁然开朗起来,见徐怀嘴角挂着浅笑却不直言,便说道:“在殿下跟前效力也是效力,在胡公帐前效力也是效力,都是为朝廷效力,没有什么区别,殿下但凡有召,邓珪不敢不从。”
徐怀哈哈一笑,这个话题就此止住,没有继续深谈下去,指着寨中,说道:“你看周述、余坚等将,统兵围剿残贼,还可圈可点?”
景王赵湍要成势与鲁王争嫡,乱世之局一定要将周述、余坚等部的守陵军掌握在手里。
到时候张辛可为统兵官,但张辛临敌作战的经验还是有欠缺的。
没有像邓珪这般有经验、持重之人节制,单纯让张辛统兵、负责操训之事,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在极其复杂的战局之中,与精锐虏兵接战呢?
抵达巩县才四五天,邓珪也是忙着熟悉战局,对凌坚等人了解不多,平时各自忙于统兵,部署营垒的守御,真正接触的时间其实很有限,仅知道他们是景王、徐怀抛开守陵军原有的统兵体系,从卒伍里新选出来的。
现在一下子将徐怀真正的打算搞清楚,也了解胡楷、钱尚端等人甚至包括景王自己,都是很有些想法的,邓珪也是认真朝寨中追亡逐败的战场打量过去。
被关在寨中的残敌数量极多,可能有六七千之多,但即便再乱作一团、再无斗志,周述、余珙等将率领进入寨中追亡逐败的兵马却仅有四三百人,想要将场面控制住,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情,随时还会遭遇到种种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
寨中残敌,大部分是虏兵从太原南下一路攻城拔寨收俘的降卒,是曹师利部攻打巩县损失太惨重,赤扈人调来给曹师利收编的。
时间还极短,这些降军俘卒对赤扈人,对曹师利不可能什么归顺之心,因此徐怀主要还是想着收俘——徐怀此时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主要目的也在于此,但真要在极时间内,将这些降军俘卒与岚州汉军区别开来,并加以控制,迅速编队拉出清泉沟寨,这自然也是进一步加剧寨中作战的难度。
这当然对领队的将领机变以及控制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邓珪对凌坚等将不熟,但此时看他们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第五十九章 策应
(感谢第六十四位新盟主健康第一……)
“什么,你说徐军侯从西墙土垣袭入清泉沟寨后,就将曹师利所部不多的精锐亲兵碾杀得毫无招架之力?你说徐军侯说曹师利等敌将在清泉沟寨短时间不可能再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寨兵残兵必将为你们摧枯拉朽摧毁?徐军侯建议郑经略即刻从巩县出兵,以疑敌众,定能助清泉沟寨斩获最大战果……”
徐怀派人走山径狂奔回巩县南部大营,景王人在巩县城中,报信人又紧急赶到巩县城中,当面向景王禀报清泉沟寨的战况——景王赵湍得闻大捷,激动之余都不禁提高声调,跟报信人确认清泉沟寨战况的细节。
“确是如此,徐军侯率部从西墙土垣杀入敌营,判将曹师利亲自率部来西墙土垣东侧的一条巷道拦截,但徐军侯与王举将军身先士卒,杀得敌叛胆颤心寒。徐军侯着我赶来给殿下报信时,我看不到寨中敌军还有谁能拦住徐军侯、王举将军勇猛无双的锋芒!”报信人虽然在山间狂奔半个时辰,体力快被榨干,但想到清泉沟寨之中的战况,胸臆间犹是气血涌动,挺起胸膛笃定说道。
“好,好,徐军侯真是好一头莽虎!”景王赵湍激动拍着高椅扶手,看向郑怀忠、高纯年,语气高亢的问道,“郑经略、高公,你们现在还有需要犹豫吗?虽说没能达成调虎离山的效果,但徐怀强袭清泉沟寨,一样杀得敌众没有招架之力,巩县此时大举出兵北进,必使敌众又惊又疑,未尝没有一举摧毁虏兵河口营垒的机会……”
赤扈人南侵河淮,京畿糜烂,京师汴梁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月余,往后粮秣等物资只会一日紧过一日,而一连五六日,郑怀忠、高纯年率西军援军在巩县北部与虏兵不愠不火的对垒,景王赵湍心里也是焦急。
而徐怀知道以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性子,不会赞同奇袭清泉岭寨的计划,因此从头到尾都没有知会西军诸将。。
等到天亮后,看到郑怀忠、高纯年竟然因为起雾而休兵,景王赵湍担心没有这边的攻势配合,不能将曹师利身边的精锐调出,徐怀奇袭清泉沟寨就难以得手,便带上钱尚端、乔继恩、张辛、胡渝、朱桐等人匆匆赶来城中,催促郑怀忠、高纯年等人出兵。
却不想郑怀忠、高纯年先是说即便能将曹师利身旁千余精锐调出,但清泉沟寨还有六七千贼军,徐怀手里仅有那点人马,定难奏效,断然拒绝出兵,要以此绝了徐怀贸然奇袭清泉沟寨的念头。
待清泉沟寨那边火起,滚滚黑烟升腾而起,景王他们在巩县看得一清二楚,才知道徐怀并没有管曹师利身边的精锐是否被调出,还是悍然对清泉沟寨发动强袭。
当然景王赵湍与钱尚端并不知道清泉沟寨内的战况,也不可能直接干涉到清泉沟寨内的战事,但他们还是清楚,巩县这边能及时出兵进攻北面的敌垒,对巩县以东的敌营都能不同程度的产生干扰,令其惊疑难定。
这样的话,就算徐怀强袭清泉沟寨失利,率残部撤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郑怀忠、高纯年心里原本就不满徐怀擅自行动,只是在他们抵达巩县之时,就说好蔡州援师及守陵军由景王继续节制,他们没法直接表示不满,但又怎么可能同意他们这边承担贸然出兵的风险,以助徐怀率部强袭敌寨的功名?
不管景王、钱尚端等人如何催促,郑怀忠、高纯年都只是说徐怀浪战在先,大军断不能因为千余偏师的得失而再去浪战。
双方在守陵司衙堂里打了半个多时辰的口水仗,直到徐怀派人赶来报信。
景王赵湍以为郑怀忠、高纯年等人这时候除了直接出兵,应该再无话可说了。
“你说你从清泉沟寨返回时,徐怀还与曹师利部众在巷道里激战,当时击毙多少敌众?”郑怀忠枣红脸的脸此时多少显得有些阴翳,盯住报信之人,问道。
“当时巷道之中敌军精锐伏尸将近二百尸。”报信之人站堂前说道。
“清泉沟寨敌众有七八千之多,徐怀杀入敌营,歼敌不足二百,且不说自身伤亡多少,他怎么就敢说有十足把握令敌军全无半点抵抗之力而全溃之?”郑怀忠没有直接怼景王,而是继续盯住报信之人,沉着脸问道,“难不成敌寨之中,除了二百甲卒之外,其他七八千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任徐怀屠杀而不知反抗的妇孺老弱?”
“徐军侯说……”
“我不要听徐军侯说,我要听你说!你说你究竟看到什么?”郑怀忠拍案喝问道,“你告诉本帅,你觉得徐军侯凭借不足一千疲兵,真能在敌援赶到前,吃下清泉沟寨吗?”
桐柏山卒再能强干、机敏,也只是一名普通报信军吏,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郑怀忠这样的人物争口舌之利?
郑怀忠在咄咄逼人的接连质问下,报信军吏也是有些结舌,一时间应付不过来,脸涨得通红。
钱尚端见郑怀忠竟然以势欺徐怀麾下一名普通报信军吏,不满的站起来说道:
“郑经略,战况情势,乃统兵将帅断之,非报信者的责任。而这报信军吏携徐军侯手信及时赶来巩县,我们已确认不假——清泉沟寨战事之进展,徐军侯都疾书信中,此外我们也站在巩县城中也可以看到清泉沟寨火势大起,可与信报相印证,郑经略,你何必要为难报信军吏?”
“钱郎当,此言差矣,”
郑怀忠后背靠回高椅
,朝景王拱拱手,说道,
“非是怀忠要为难这军吏,只是怀忠治军半生,见过太多巧舌如簧又贪功冒进之人了,而诸事也皆坏在这些人的手里。虏兵肆虐河淮,怀忠知道殿下心忧,但怀忠与高使君、田帅又哪天不是寝食难安,我们三人哪天不想着插翅飞入汴梁城中,以护官家的安危?然而,除了官家圣旨外,王相与汪枢密也多次写信告诫我等,大越能战之兵,皆我三人掌握之下,乃事关社稷安危之重器,宁可缓进、不可急促冒进,要避免大越最后的倚仗,再蹈刘经略的覆辙。怀忠非是不能体谅殿下的心焦,但越是如此,越要沉得气啊……”
“是啊,清泉沟寨此时的战况,都还是徐怀一面之辞,关键还是推测——就算徐怀所说不假,但清泉沟寨一战也无关大局,殿下觉得是助那狂妄子贪下这点小功重要,还是西军援师的安危更重要?”高纯年捋着花白的长须,看向景王问道。
景王见高纯年看似站出来当和事佬,但差点没直接斥责他贪功冒进,鼻子也是快气歪了。
不过,郑怀忠、高纯年等人的态度如此,景王赵湍也只能强摁住心中的怒气,冷脸问道:“这么说,你们就打算坐在这里旁观喽?”
“旁观却也不至于,”高纯年说道,“将卒疲累,今日本打定主意趁大雾休战一日,现在要调成千上万兵马出营作战,太过仓促了,但还是可以派小股兵马去滋扰敌垒,应该能给徐军侯一些策应……”
“好,好!”景王赵湍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拂袖而起,朝钱尚端等人说道,“我们走!”
“……”景王赵湍含怒走出衙堂,看到钱尚端等人从后面跟过来,问道,“有没有其他办法叫郑怀忠、高纯年出兵?”
钱尚端叹了一口气,摇头低声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徐军侯强袭清泉沟寨,倘若得成,只会越发衬托得西军东进迟迟,郑怀忠、高纯年等人也只会颜面无光,我想他们此时心里恐怕都巴不得徐军侯这次能失手,能失个大手,哪里肯出兵相助?”
“大蠹,大蠹!”景王赵湍气得直骂。
“殿下断不可能跟郑怀忠、高纯年他们起冲突,有什么难听的话,我们去说可以了,不管怎么说,汴梁之围能不能解,还只能倚重西军!”钱尚端拽了拽景王的衣袖,劝他息怒。
“这里不能策应,徐怀在清泉沟寨怕是难以斩获多少战果,真是太可惜了。”景王赵湍叹息道。
“持重也不能算什么错事,而徐怀率部强袭清泉沟寨,主要也是为了震憾敌众,激励西军援军的斗志,并不在杀敌多少,”钱尚端说道,“殿下且耐心等候徐怀率部归来就是了……”
第六十章 雷霆之怒
“郑怀忠、高纯年看来是不会出兵了!”
邓珪朝西面眺望过去,难掩失望的说道。
他们虽然被山岗挡住,不能直接看到十数里外的巩县北部战场,但真要是成千上万的兵马出城池、营垒进入战场厮杀,扬起的烟尘、惊飞的鸟雀,多多少少会有些痕迹,叫他们站在在十数里外的清泉沟寨北墙垣望见。
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要么是报信之人脚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快,要么是传信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当然,邓珪能想到最大的可能,还是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按兵不动。
“……”徐怀微微蹙起眉头,朝巩县方向眺望过去,雾气已经消散差不多了,但疏林之间还有淡淡的雾霭在流淌着,没有被寒意料峭的风彻底吹散,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在云天之间似箭般掠过。
虽然徐怀心里有些失望,心里也有雷霆一般的怒气,但他发作不出来,因为这一切完全不出他的意料。
在识破赤扈人的勃勃野心,在知悉赤扈骑兵的强悍之后,西军倘若真敢与赤扈人血战,哪怕以二、以三换一,拼掉赤扈人三四万精锐,赤扈人哪里还敢轻易发动第二次南侵?
赤扈人吞并契丹之后,地域是扩张了好几倍,所掌握的人口也有一千四五百万,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赤扈人新近吞并的势力,其中仅契丹亡国就给赤扈人提供了上千万的新增人口。
而对赤扈人来说,这里面还埋藏大量不稳定的因素,比如说萧林石此时犹率契丹残部蛰伏在西山静等事态出现转机。
赤扈人此时真正控制的核心人口,包括降附时间较久的色目诸部在内,其实还是相当有限,可能都不到两百万,从中能征募、可以倚为嫡系的精锐,也就二三十万人马。
赤扈人目前还承受不了太过惨烈的伤亡,所以才会如此残暴的驱使降附兵马作战。
这一方面降低他们嫡系兵马的作战频率及伤亡,另一方面使降附兵马在惨烈的战事不断被消耗,降低了降附势反抗、挣脱赤扈人统治的可能性,更为重要的,使得汰弱留强下来的少数精锐,能在不断的征战中融入赤扈人的嫡系兵马之中,进一步壮大赤扈人的核心势力。
这是赤扈人短时间内一旦承受重大伤亡就会变得更谨慎的原因,另外大越朝堂将吏、军野,倘若真有坚定如磐石一般的抵御意志,赤扈人想要攻陷河东、河西全境也非三五年能成,又怎么可能在准备同样不可能充分的第二次南侵时,就轻易攻陷汴梁城,将数以千计的王公大臣、宗室子弟掳走?
目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过在证明脑海里所闪现的那一段惨烈而屈辱的预兆注定会发生罢了;没有意外!
徐怀也不愿再去多想不久之后那注定惨烈的未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指向前方正试图往长沟这边驰来的三十余骑虏兵,说道:“这点人手就想往寨南穿插,欺我辈无人啊,邓军使,你我二人杀他们一个对穿,让儿郎见识一下邓武举的风采如何?”
“就你我二人?”邓珪这些年虽然武艺没有扔下,但沉溺于令人意志消沉的宦海之中,好久没发|浪了,见徐怀邀他两人去战三十余赤扈轻骑,也是微微一愣。
这些虏兵虽然都是轻甲、短刃、骑弓,但能被选为斥候
侦骑者,皆为精锐。
再者他们走山道徒步袭营,此时从清泉沟寨虽然捉到几匹马,但既非良马,又都没有驭熟,这就更考验他们的御马之术。
“怎么,这就三十多轻甲虏骑,你我二人联手还不够?”徐怀歪头脑袋问道。
见巩县那边迟迟未出兵策应,邓珪失望之余,心里也有郁积之气,而徐怀的邀战,也令他心里确实有些畏惧,然后这两种情绪交叠在一起,再叫徐怀盯着看,邓珪莫名似负重千斤重担,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也激起他内心深藏的倔强,仿佛雷霆一般压制不住,他近似发泄似的低吼道:“众人说你是桐柏山第一强者,我可多少有些不服气的!牵马来,你我去杀一个来回!”
三十余敌骑敢直接从长沟往南驰骋,说白了也就看到这边没有马。
徐怀不可能不加以阻止,叫虏兵侦骑轻易绕到清泉沟寨南翼,看破他们的虚实,但要是驱使甲卒下去拦截,随着敌骑越聚越多,进入长沟底坝的甲卒想要撤出,就会非常的棘手。
现在还想要尽可能拖延时间,就该是他们展示个人武勇的时候了。
以此激励士气,则能令虏兵更不敢轻易妄动,不敢在这险僻峻峭之地肆意围追堵截他们。
…………
…………
曹师利站在驰道旁,欲哭无泪的看着五六百步外的清泉沟寨,腾起滚滚黑烟,火头在黑烟中跃动,隔着北墙土垣与桐柏山卒坚如磐石的阵列,他还能清晰听到寨中的厮杀声未断。
“嗒嗒嗒!”曹师利扭头见是摩黎忽与岳海楼在数十甲骑簇拥下,先驰赶来,恨不得就地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怎么回事,是哪部敌兵夺营,怎叫你们如此狼狈?”摩黎忽勒住马,看着清泉沟寨那边的情形,惊骇的问曹师利。
起初时雾气犹重,徐怀强袭清泉沟寨,纵火制造混乱,稍远一些距离便看不真切,但从虎牢关到巩县的官道,沿路都有斥候、侦骑巡视,这边发生起动静,摩黎忽、岳海楼在虎牢关也是很快就知晓了。
他们起初并没有特别在意。
清泉沟以西的营垒都没有发出警讯,他们看来,应该是小股敌兵绕走山径扰袭曹师利部。
倘若是这种情况,肯定是由曹师利自行处置就行,左右兵马不可能为小股袭敌就大动干戈;直到曹师利派嫡系往两翼营垒救援,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然而他们也没有想到曹师利会败得这么惨,清泉沟寨失守不说,还仅有七八百残兵从寨中逃出来?
他妈曹师利到底遭受多少兵马偷袭,这么多兵马摸到清泉沟寨旁,怎么可能没有提前察觉?
那么多的斥候、哨岗都是吃屎的?
曹师利第一次意识到情况不对劲,遣人往两翼营驰紧急求援,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伏兵潜来,甚至都没有看清徐怀的脸;第二、第三次派嫡系军吏驰往两翼营垒通禀战况,倒是知会了更多的信息。
他不知道摩黎忽、岳海楼怎么就跟第二、第三拔报信军吏错过,可能是情形太急迫了,信息传报也混乱,只是黎摩忽这时候问起,叫他要如何答话?
曹师利真真是他欲哭无泪。
他清晨从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身上爬起来时,麾下还有七千多人马,现在还
剩多少?
及时从北寨门溃逃而出,逃到驰道以北、一个个跟霜打茄子似的,还能凑得出七八百人吗?
曹师利无脸去说细情,有先驰援来的斥候人马,早已了解到大体的情况,这时候禀于摩黎忽、岳海楼知晓。
“什么,此时杀入清泉沟寨的,还不到一千敌众?你吃的什么狗屎,”
摩黎忽震惊之后则是暴跳如雷、怒气冲天,像雷霆一般对着曹师利的脸破口就骂,
“你还有脸号称朔州第一勇将吗,你曹家坐镇朔州十数年,还有脸吹牛批自称敢叫西山胡止啼吗?岢岚被袭,你曹家妇孺被屠杀一空,没见你们放个屁,我当你们那次是大意失荆州,亲自跑去宗王面前请罪,说逼迫你们太甚,致岢岚防御空虚,才为狡敌所趁,但现在你他妈还敢说清泉沟寨空虚吗?要给你多少人马,你才能不被那狗杂碎杀得像兔子一样逃窜?攻巩县无能,守营垒如鼠,你,你……”
曹师利老脸涨得通红,却没办法替自己分辩一句。
说再多,也是他败了,败得又是那样的难看。
“那颜将军,我……”曹师利哑口道。
“我什么我,难不成还要我帮你夺回营垒不成?”摩黎忽瞪眼斥问。
“那颜将军,切不能急躁,”
之前使曹师利率部攻巩县,岳海楼是使了心计,但此时看曹师利如此惨况,同时也断认曹师利不可能再与他争功,又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此时见暴跳如雷的摩黎忽要逼迫曹师利率残兵去强夺清泉沟寨,岳海楼忙劝阻道,
“王孝成生前,就隐然有南朝第一名将之谓,徐怀此厮得其真传,更是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哉的势头。那颜将军,不单我们在他手里都吃过大亏,你也与他交锋过,应该见过他的厉害。我们此时迫使曹军侯率残卒与之相争,除了助涨那厮的威名,真的能有别的什么好处吗?切忌急躁啊,倘若要是再遭惨败,我们在三皇子面前可真就不好交待了啊!”
“徐怀这厮是强,但这是曹师利这狗东西七八千人马守不住清泉沟寨,叫徐怀这厮杀得兔奔狗跳、弃寨而逃的理由?”摩黎忽真真是气得直想升天灭地,对岳海楼也没有好脸色,怒气冲冲的质问。
“曹军侯失寨之罪,稍后严加处治不迟,关键还是眼前这残局要收拾好啊!”岳海楼说道。
“就千余敌众,不能围歼之,我们镇南宗王府一系,以后还要如何在镇东一脉面前抬起头来?”摩黎忽质问道,“你也别给我闲着,速调精锐过来,与曹师利一并夺回清泉沟寨,莫叫我们镇南宗王府一系颜面尽失!”
“那颜将军,虎牢关之得失,要远比清泉沟寨更为重要,非三皇子令旨,恕海楼不敢从命!”岳海楼见摩黎忽此时变得暴躁轻率,也只能强硬的回绝他的命令,说道。
“你……”摩黎忽鼻子都快气歪了,扬起马鞭,就要朝岳海楼脸面抽去。
“那颜摩黎忽!住手!”十数骑从西面驰来,为首一员蕃将看到摩黎忽扬鞭要抽打岳海楼,怒喝道,“岳军侯夺关献策有功,三皇子已请奏王廷封其行军副万户,赐其金牌,你鞭打上将,成何体统?”
“赤札将军!”摩黎忽硬生生收住将抽出的鞭势,下马给来者行礼……
第六十一章 对垒
摩黎忽乃是大同蕃兵萧干所部、应州汉军岳海楼所部、岚州汉军曹师利所部的监军千户,但他们与其他填入虎牢关及以西的兵马,都受镇东宗王府辖下的大将、行军万户娄彦仙及行军副万户赤札节制。
赤札还直接率一部精锐骑兵,驻扎在伊洛河口,作为前锋将监督萧干所部防守巩县北部的河口营垒。
摩黎忽没想到清泉沟寨这边的动静,竟然这么快惊动赤札亲自过来察看动静。
虽说摩黎忽作为行军千户、行监军之责,此时随他南下的嫡系兵马仅有千余骑兵,而曹师利、岳海楼等人都投降后得授行军千户,萧干甚至还因为统辖大同蕃兵多达两万众,得授行军副万户,但摩黎忽作为那颜家的子弟,作为赤扈王帐的怯薛宿卫,却自视他才是镇南宗王府南下兵马的主将,也以主将自居。
另一方面,镇南宗王府与镇东宗王府向来就存在竞争关系,萧干、曹师利、岳海楼等是隶属于镇南宗王府的降将,摩黎忽也觉得他应该严加管束,不能在镇东宗王府将吏面前,坠了镇南宗王府一系的颜面。
不过,他在地位、声名都要高过自己一截的赤扈宿将赤札面前,还不敢放肆,强按住急躁的情绪,上前给赤札行礼,解释他刚才对曹师利、岳海楼急躁的缘由:
“虎牢关太过单薄,关城内外没有地界供我族铁骑驰聘,西翼兵马才从虎牢关延伸到伊洛河口筑三十里连营,以滞南朝西军东援。清泉沟寨乃是连营极重要的一环,此时骤然失陷,使连营首尾难以相顾,予南朝西军可趁之机,我怕坏了三皇子的大计,才如此急切训斥岳军侯、曹军侯……”
“你也知道连营之策乃是西翼作战的重中之重,但你知道连营之策,是谁向三皇子所献?”赤札冷着脸盯住摩黎忽问道。
“……”摩黎忽张口结舌,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赤札的问题。
“你既然知道连营之策的重要,也知道连营之策乃是岳军侯在三皇子帐前首议,你为何还如此对岳军侯无礼?”赤扎冷脸教训道,“难不成岳军侯对连营的重要性,了解不如你深刻?”
“那颜将军也是看到清泉沟寨为敌众所袭,也心忧生躁。”岳海楼还是不想得罪摩黎忽,帮他说项道。
赤札也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摩黎忽多加训斥,沉着脸看向曹师利问道: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会败得这么惨?”
赤札清泉沟寨被这点袭敌杀得这么惨,换谁都不会有好脸色,但赤札还是颇为欣赏曹师利的。
曹师利率部强攻巩县,付出那么惨烈的伤亡,也没能夺下巩县,以致西翼兵马往孟津以西穿插的意图未能实现。
不过,赤札当时就领兵驻守偃师,对进攻巩县的战事随时都保持关注。
在那么短时间里,手里统领又是战斗力有所限制的降附士卒,严重缺乏攻城战械,而守军又表现得极为顽强,战斗力、抵御意志比他们一路南下遇到的南朝禁军要强得多,赤札不以为还有换作谁,能比曹师利做得更好。
而不管怎么样,诸路兵马南下攻城夺
寨,一定会有将领遇到硬茬子。
赤扈骑兵能纵横四方无敌,对胜负功过自然不可能太过死板,也是赤札禀奏三皇子放弃强攻巩县,并禀奏曹师利有功无过,只是有点时运不济罢了,没有遇到弱一点的对手。
他这时候也愿意耐着性子,听曹师利解释一番。
“……”曹师利忍住内心的羞愤、不堪,将辰时遇袭、巷战过程以及他决定放弃清泉沟寨的前后心念变化,都说给赤札知道。
“倘若没有试图在宗祠西巷道将桐柏山卒堵住,而是直接在北寨门内外结阵,限制袭敌在寨中的破坏,形势应该就不会这么难看了,”
岳海楼这时候才知道详细情形,也很是惋惜的说道,
“当然,事后追悔容易,但真要叫岳某人身处曹军侯那时的处境,极可能也会错估形势,着了徐怀这厮的道!”
曹师利进攻巩县失利退下来休整才三五天,麾下能战兵卒可能就两千余人,剩下不是伤残就是新编降俘,倘若亲卫精锐在刚交战就被杀伤逾半,岳海楼也不觉得曹师利继续钉在寨中,真能拖延多少时间。
见岳海楼这时处处帮着说话,曹师利也很是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败便败了,何必找这些托辞?桐柏山卒不过都是些山民贼寇,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无坚不摧的铁甲精锐?”摩黎忽蹙眉质问道。
摩黎忽是在朔州晋公山南麓跟徐怀打过交道,却是在阔勒坚等百户所部被袭击之后,他才率数百骑兵赶过增援。在那之后,徐怀主要龟缩在晋公山南麓山岭之中,或者借山岭地形与他们周旋,没有硬碰硬打过,过不久又趁大雪与夜色的掩护,两天两夜潜行二百多里,奔袭防御空虚的岢岚城,跳出恢河河谷。
摩黎忽从头到尾并没有直接跟桐柏山卒打过硬仗,甚至徐怀避其锋芒龟缩在晋公山南麓,倚着山势跟他们纠缠,多少也显得有些孱弱。
曹师利亲率精锐去堵巷道,在这么短的时间被杀得没有招架之力,摩黎忽下意识就觉得是曹师利父子怯战畏战所致。
除了摩黎忽、岳海楼及赤札等将的扈骑,此时聚集过来的斥候探马也有一百多骑。
探明敌情乃是斥候探马的责职,不需要赤札额外吩咐,便有小队斥候往清泉沟寨下面的长沟底坝驰去,以刺探南面还有没有兵马埋伏。
这时候看到徐怀与邓珪两人纵马驰出,赤札也是发怒叫道:“这两个南将真是猖狂,欺我赤扈无人!”
“那相貌年轻者便是徐怀,黑脸汉子应是淮源巡检使邓珪!”
岳海楼搜集桐柏山匪乱的大量信息,虽然以前没有邓珪打过照面,还是一脸将他认出来,没想到徐怀、邓珪二人刚就敢往长沟里驰骋,迎战三十多赤扈轻骑,跟赤札解释道,
“这个徐怀便是王孝成之子,武勇号称桐柏山第一,在桐柏山曾以莽虎为号,但这绝对是掩人耳目的伪饰,而其用计奸诈,南朝或无人能出其右。这个邓珪,十数年前乃是南朝武举三五人之列的人物,只是仕途不顺,年逾四旬,也仅仅做了几任巡检使,直到桐柏山得了些机缘,算是京西南路不多值得重视的将领
……”
“倘若不是猖狂,岳军侯以为这二人纵马斜入长沟,是为哪般?”赤札皱着眉头问道。
“如若所料不差,敌众在清泉沟寨南并不无更多伏兵,”岳海楼说道,“徐怀此举,一是阻我刺探其虚实,一是激励其将卒士气——倘若有更多的伏兵,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故弄玄虚,占住清泉沟寨,还怕我们不驱兵强攻吗?”
清泉沟寨卡在伊洛河口与虎牢关之间,虽然北距黄河还有四五里的缺口,但是从军事上讲,这个缺口已经非常狭小的,倘若越来越的西军,走山道险径,进入清泉沟寨,然后出清泉沟寨,往北延伸兵锋,很有可能将虎牢关隔绝在外,令他们在河口大营的兵马彻底变成孤军。
他刚才劝摩黎忽不要急躁用事,绝不意味不要夺回清泉沟寨。
恰恰是清泉沟寨不容有失,岳海楼觉得更不能仓促行事,就怕他们在清泉沟寨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徐怀率小股精锐击败,除了会重创这边的士气,也极有可能会坚定西军增援清泉沟寨的决心,问题就会变得更棘手。
摩黎忽还太年轻、太轻率,岳海楼当然不会叫他牵着鼻子走。
好在赤扈骑兵这些年征战四方不辍,军中有大量拥有丰富作战经略的武勇将领,岳海楼还不担心触怒摩黎忽,会在赤扈军中站不住脚。
赤札挥手制止摩黎忽无谓的争辩下去,盯着看着徐怀、邓珪两名南将,驰入沟中,与他们的斥候探头搅到一处。
斥候之前也取弓驰射,但斥候背后所背都是骑弓,并没能对身穿鳞甲、扎甲的徐怀、邓珪造成什么威胁。
待这二人冲杀过来,三十多斥候探马也是居中十数骑结阵反冲,还安排人手从两翼包抄,但见徐怀、邓珪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连戳带刺,凌厉无比,三十多名精锐斥候,竟无人能抵挡他们三五会合,眨眼间的功夫就有六七人被挑落下马,余者也不敢再与这两人正面交锋,往两翼驰走。
这也降低徐怀、邓珪二人穿透难度,很快将三十多人的骑阵杀了一个对穿,又纵马往坡上的北寨门驰去。
“王举早年就以枪术闻名西军;持弓站坡侧那人乃是郭君判,原是桐柏山贼酋,为徐怀所降服,箭术放在赤扈诸部,也可以说是百里挑一的神射——说到这个,徐怀箭术也是罕有人敌……”仅相距三四百步,岳海楼依稀将王举、郭君判等人辩认出来,指给赤扎辩识。
“寨中火势怎么突然大上许多,他们要做什么?”
徐怀从袭入清泉沟寨起,就在西南、西北两角纵火,赤扎、摩黎忽、岳海楼赶到,火势也主要在这两片区域漫弥——寨中屋舍以茅屋土舍为主,利于火势漫延,但随着风势变化,还是会有一个过程的,但这会儿四面无风,清泉沟寨之中,除了西北侧的火势越发炽烈外,北墙土垣内侧也新出现好几处火头,有漫延成片的趋势。
“徐怀这厮定是知道来不及将寨中降俘捉走,这要借火势赶人!”岳海楼跟徐怀打交道最多,研究最深,这时候情不自禁叫道,“这厮能在朔州成势,便是收拢天雄军中的桐柏山溃卒,他这是要故伎重施……”
第六十二章 归去
识破徐怀的意图,但不意味着就能阻挡、破坏徐怀的意图。
岳海楼看左右除了曹师利麾下被杀得心惊胆寒、阵列混乱的七八百人外,最快时间驰过来的仅两百余骑,又多为轻甲短弓,很难想象这两百余骑下马结阵,能撼动徐怀在清泉沟寨北门的数百桐柏山甲卒严密阵列。
不要说两百余轻骑做不到这点,这时候正从两翼快速驰援过来的数百轻骑,都下马而战,短时间内能从清泉沟寨连接官道的狭窄坡道进击,将严阵以待的桐柏山卒击溃,夺回清泉沟寨的北寨门吗?
清泉沟从官道往北,一直到黄河岸边,三四里地相对平缓一些,但从官道往南,两侧的岭嵴逐渐隆起来,形成一道明显的长谷。
虽说谷底积淤泥沙,形成二三百步不等的平坝,但清泉沟寨建于西侧长岗的半山坡上,从谷底到清泉沟南北寨门,仅有几条盘肠小道相连,不要说不利骑兵冲刺了,步甲仓促间自下而上仰攻,伤亡也必然惨重。
而桐柏山卒却可以从南面的险僻小道撤走,甚至撤到更险僻的山岗之上。
在岳海楼看来,不争什么意气,最好的办法就是驱轻骑及小股精锐步甲沿长沟往南穿插,防止西军往清泉沟寨增援,同时再调精锐步甲从半山坡道进逼清泉沟寨北门。
不过,现在天气回暖,冰雪消融,官道人来马往,也被踩踏得泥泞不堪;骑兵过来方便快捷,但步甲从两翼增援过来,却是颇费时间。
所以说,短时间内很难快速反攻,也就没有办法阻止徐怀在清泉沟寨北部大规模纵火将降俘往从南寨门驱赶上山。
岳海楼将他的看法说出来,摩黎忽瞪眼质问道:“你的意思,我们要坐看此厮阴谋得逞?”
赤札挥手叫摩黎忽闭嘴,沉吟片晌便着曹师利将尚能一战的甲卒集结起来,以斥候轻骑掩护两翼,沿长沟往南穿插,同时调数队人马,从清泉沟寨以西往嵩山北坡穿插。
巩县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但不意味着不在酝酿着什么。
且不管徐怀图谋什么,他们当下最紧要的还是防备西军有可能增援清泉沟寨,倘若西军最后有数千兵马钉在清泉沟寨不走,他们又没法强攻下清泉沟寨,那真就要傻眼了!
…………
…………
“敌众还是不敢仓促攻来啊!”
看到虏兵部署,邓珪稍松一口气。
“我们于赤扈人,到底是蕞尔小患,他们畏惧的还是西军援来,强占清泉沟寨,令其首尾难顾,”
徐怀实则也是松了一口气,但还得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笑道,
“郑怀忠、高纯年能从巩县出兵是最好,但他们按兵不动,岳海楼就敢在虏将面前打包票说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没有其他图谋?未动也是疑兵啊,谁都不敢打包票的!而岳海楼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他为赤扈人夺下虎牢关,就已经奇功可居,不会冒险劝赤扈人强攻我们的!这对他没有好处。”
“岳海楼原为蔡府僚首,对朝野之事了如指掌,此獠不除,必是大患!”邓珪皱着眉头说道。
“往后投降赤扈人的软骨头多了去,除开岳海楼,还是周海楼、顾海楼、赵海楼冒出头来。我们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以后的事留到以后再烦心吧。”徐怀感慨道,目光朝寨中投去。
曹师利率不多的精锐逃出清泉沟寨后,寨中所剩的岚州汉军基本上都是伤残,此外最多的就是新编的降卒俘兵。
这些人马一方面是没有什么抵抗意志,但另一方面他们这时也极度的麻木不仁、坐以待毙。
这些降卒俘兵,将刀架他们的脖子上,甚至都未必会反抗,但恰恰也是麻木不仁,没有太强烈的求生、抵抗意志,在短时间内将他们组织起来,往南面嵩山北坡深处撤离、疏散,也是极难。
所以徐怀在确认曹师利不敢在寨中组织防御之后,就下令收集柴草,重点在清泉沟寨北部多点纵火。
这时候火势已在北寨门左右快速蔓延起来,成百上千的降卒俘兵为火势所迫,不得不从南寨门往南面的嵩山北坡逃避过去。
郑怀忠、高纯年配合也好,不配合也好,徐怀知道他们此行的收获,确已有了着落。
这些俘兵降卒即便再麻木不仁,但逃入嵩山之后,也断不可能主动去投赤扈人,无处可去,最终还得给他们收编。
“邓军使,你先去南寨门,杨祁业、凌坚等部这时候就要先从南寨门撤出,从那里尽可能牵制小股虏兵往南穿插,”徐怀着邓珪先去南寨门协助杨祁业、凌坚等部从南寨门撤出,在南寨门外据坡沟之地,压制南插的虏兵,他则继续率桐柏山卒在北寨门坚守。
虽说寨中火势进一步蔓延后,他们也不可能穿过火场,从南寨门南撤,但北墙土垣外侧有一条旱沟通往西侧坡岗的顶部。
他们可以沿着北墙土垣外侧撤上去。
过了巳时,赤扈人才在北面的驰道附近集结两千人马,但这时候清泉沟寨已彻底陷入漫天大火之中。
徐怀率部顶着燎灼的气息,沿着北墙土垣往坡顶撤走。
沟坡林地虽然崎岖,但毕竟不是猿鸟难渡的悬崖峭壁。
桐柏山卒绝大多数人都是生长于山里,分拆成小队人马,爬坡越沟、穿山过林的本事却是要比赤扈人强
得多,也不怕曹师利、岳海楼麾下的降叛军这时候敢围追过来。
徐怀没有立即将人马都撤回去,而是令杨祁业、凌坚、周述等将继续率领小股人马,进入嵩山北坡寻找险僻的山谷、隘口或者村寨驻守。
这么做,一方面为了防御虏兵直接进山搜捕或追杀那些俘兵降卒。
徐怀要杨祁业、凌坚等人,率部在北坡尽可能的收编逃入嵩山北坡山里的俘兵降卒,之后都送回谒皇岭西北麓大营。
另一方面,徐怀还要杨祁业、凌坚等率部在嵩山北坡坚持游击作战,从侧翼牵制、扰袭敌军。
不管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有多怂,他们还是要尽可能的多牵制、打击敌军,守陵军能否快速成长起来,关在营寨之中操练,是难有奇效的,现在就得将一批批人,分散送入嵩山北坡,从侧翼牵制、袭扰敌军。
士卒要敢战,不畏惧牺牲,杨祁业、凌坚等将也需要从领兵实战中积累经验、磨砺意志。
徐怀则是赶在天黑之前,与邓珪、王举、郭君判等人,率领在强袭战中已有不小伤亡的桐柏山卒,先撤回西北麓大营休整。
景王赵湍率钱尚端、张辛、徐武江、卢雄、胡渝、朱桐等人在大营前迎接徐怀他们率部归来,又激动又深感可惜的说道:“你们冒险穿插到敌后,强袭敌营,原本是西军强攻河口敌营的良机,但郑怀忠、高纯年等人太过谨慎,我亦不能劝他们出兵,错失大好良机啊!”
徐怀给景王等人行过礼,让将卒先进营寨休整,他陪景王站在大营东侧的高处,眺望暮色下的巩县城池以及巩县城西的西军大营。
大量的篝火点燃起来照明,连同巩县在内,西军营垒连绵数里,看上去极是壮观。
他们这一次强袭,可以说收获颇丰,但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更谈不上去撼动既定的历史轨迹了。
徐怀这时候跟景王说及侧翼战事的后续安排:
“我没有叫杨祁业、凌坚他们回来,想着叫他们像钉子似的钉在嵩山北坡一道道沟壑之间,有机会就出去放把火、偷杀几个斥候哨岗,总之想尽办法叫虏兵鸡犬不宁——守陵军的人马也依次替换上阵,就当作练军。邓军使做过几任巡检使,在深山老林里与顽寇周旋,也熟悉这种顽寇游击战术,或能助张军使调度诸将。”
“行啊,”景王看向张辛说道,“张辛,人马调动,你要多跟邓珪讨教!”
徐怀待要陪同景王等人入营,这时候一匹快马从巩县城中驰出,赶来报信道:“京中有使者携旨刚到城中,经略使有请殿下前往城中议事……”
第六十三章 使臣
“京中来使?”
听报信军使传禀,景王赵湍也是微微一怔,没想到这时候朝中还能派出使臣来。
徐怀微微蹙着眉头,朝东面望去,嵩山北坡的峰岭在暮色之下已是深黛一片。
当然了,在攻陷郑州之后,赤扈南下兵马的重心差不多全面转移到西线,包括四万降附军填入荥阳、虎牢以及嵩山北麓的营垒,在郑州以北搜集舟船建造浮桥,扫荡孟、卫等黄河北岸州县的城寨,其东路军骑兵作为进逼、围困汴梁的主力,也基本移驻到中牟城东的东湖大营。
在汴梁以东、以南,赤扈骑兵以封锁隔断与魏州、宋州、陈州、蔡州等地的通道为主,但并没有从东西将汴梁围个水泄不通,因此紧要之时,京中还是能将使臣派出来的。
“定是朝中看出虏兵封锁道路、阻止粮秣等物资进京,用心歹毒,特派使者过来催促诸路勤王兵马加快步伐往京畿推进。”钱尚端振奋道。
晨时前往巩县城中催促出兵,钱尚端也为郑怀忠、高纯年等人百般推诿窝了一肚子气,却拿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无计可施,他现在就想看看郑、高二人,面对圣旨,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钱尚端又问报信军吏:“京中派哪位大臣过来?”
“小的却是不知。”传信军吏说道。
“徐怀,你们与我一起去见使臣!”景王赵湍说道。
虽说此时出京会有很大的凶险,但前往其他三镇的使臣还好说,毕竟胡楷等人都是京中刚派出去掌握勤王兵马的大臣,不虞他们会有什么懈怠之心,而郑州失陷,郑州防御使、京西北路经略安抚使孙化成生死不知,西军援师以久离京师的田彦雄、高纯年、郑怀忠三人为首,朝中应该会派遣重量级的大臣携旨督战。
不管此人是谁,景王赵湍也想将徐怀、王举等人都带上,好好说一说郑怀忠、高纯年贻误战机之事。
徐怀见景王、钱尚端等人都颇为振奋,这时候也不想打击他们,说道:“我与七叔衣袍染血,又腥又臭,殿下与钱郎君先行,我们换过衣甲便去!”
“也好!”
景王赵湍说道,待扈卫牵马过来,便与钱尚端、张辛、乔继恩等人在扈卫的簇拥下,先往筑县城中赶去。
徐怀与王举、邓珪、郭君判等人一边往营中赶去,一边吩咐袁垒,说道:“你准备好一百颗头颅,洗洗干净,拿绳索串起来,我等会儿进城,当贺礼送给郑怀忠、高纯年以及上使……”
“这是不是有些不妥?”邓珪微微一怔,问道,“郑怀忠、高纯年按兵不动是挺遭人恨,但殿下的本意,应该还是催促他们出兵东进,似乎没有必要如此羞辱他们!”
“你也以为京中来使,是催促西军快快东进吗?”徐怀问道。
“怎么,不是吗?”邓珪惊问道。
王举、卢雄、郭君判都愕然看过来,在他们看
来虏兵南下河淮月余,汴梁被围困也有大半个月了,朝中王公大臣定然迫切希望能解汴梁之围,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使臣过来,很难想象不是催促西军快快东进解汴梁之围的。
“……”徐怀苦笑摇了摇头,抬头看着暗沉下来的暮色,一弯苍白的月牙悬挂在山巅,说道,“倘若朝中是王相主事,我相信使臣过来,是催促西军加快东进速度的;又倘若说赤扈人已经对汴梁城完成合围,并驱使数以万计的俘民、兵丁附城强攻了,汴梁危在旦夕,随时有陷落之忧,我相信使臣过来,是催促西军东进的……”
“但粮路皆断,汴梁粮秣一日紧过一日,朝中臣公再昏庸无能,也不可能坐事不理吧?”郭君判迟疑问道,“而此时出京必然要冒绝大的风险,倘若不是催促出兵,又为何事而来?”
徐怀知道自己由果倒因容易,但其他人身在局中,在看到圣旨之前,确是很难想象朝中因为什么理由派使臣冒险过来。
然而个中缘由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徐怀说道:“我们快快换了衣甲,不要叫殿下久等,等见过使臣,一切都分明了!”
…………
…………
回到营帐,徐怀在扈卫帮助下,先将衣甲解下来,将身上几处不甚严重的箭创又收拾了一下,然而换上一身干净的袍裳,待扈卫将那副瘊子甲沾染的血迹以及一些碎肉草草清理过一遍后重新穿好。
待邓珪、王举、郭君判等人都收拾齐当,徐怀与他们便乘马往巩县城中赶去。
景王不在城中,郑怀忠、高纯年他们仅仅是占用守陵司衙署处理军务,汴梁使臣携旨赶到巩县,京西北路转运使吴文澈在洛阳时与使臣会合,也一并赶来巩县,景王又在巩县,当然是启用行宫偏殿议事。
在巩县,景王赵湍不管有没有事权,但地位却是以他为尊。
邓珪、王举、郭君判与徐怀走进偏殿,十数支大烛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景王赵湍一脸阴沉的端坐殿中长案之后,看到徐怀等人走进来,才朝于左侧坐于吴文澈下首位的钱尚端微微颔首。
“徐军侯、王举将军,”钱尚端离座站出来,给徐怀、王举引荐坐于景王赵湍、脸面黑瘦、须发皆有些霜白的官员,“此乃枢密直学士、中书侍郎,新任京西北路宣抚使周鹤周相……”
大越以侍中、同中书门平章事为宰相,以尚书左右丞、门下侍郎、中书侍郎等参知政事衔为副相。
周鹤以副相身份就任京西北路宣抚使,地位一下子凌然于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以及迄今还坐镇潼关督西军勤王兵马继续集结的陕西诸路行营兵马都总管苗彦雄之上——即便没有见着圣旨,徐怀也能猜到郑州失陷,孔化成生死未卜,朝廷是遣周鹤来督西军援师的。
徐怀不动声色给周鹤行礼,然后在钱尚端下首预留的座席依次而坐。
郭君判多少有些按捺不住,欠着身子低声问张辛:“这个周鹤不惜以身犯险,出京赶巩县,可是来催促西军快快攻打虏兵,以解
汴梁之围?”
张辛脸色也是难看之极,苦笑着微微摆了摆头,表示郭君判猜错了。
邓珪、王举皆是一惊,没想到竟然这都能叫徐怀言中。
周鹤扫了徐怀等人一眼,看向景王赵湍,继续刚才中断的话题:“……虏贼猖獗南下,践我河淮,天下仁人志士莫不愤慨悲鸣,然河东、河北以及济南、宋州诸路兵马与虏贼交锋,军民伤亡无算,城池纷陷,却莫不能挡虏兵锋芒——西军与党项人常年征战,兵锋甚励,朝野也由此将厚望寄于西军身上。西军倘若有失,大越则将失去最后倚仗,无法与虏兵周旋。因此,周鹤离京之时,官家殷殷告诫,没有十足之把握,万不可与虏兵浪战……”
邓珪、王举、郭君判与徐怀晚到一步,都没能听到圣旨的内容,而他们的“地位”低微,也不可能这时候跟他们复述圣旨——圣旨也不是颁给他们的,但从周鹤嘴里听到“周旋”这个字眼,他们陡然间也明白过来,朝中要跟赤扈人议和!
同样他们又觉得是那样的荒谬。
赤扈十数万大军兵临城下,朝廷要开怎样的条件,才能叫赤扈人心满意足离开?
再者,赤扈人此次南侵,准备仓促,从种种迹象看,他们并没有攻陷汴梁的准备与决心,践踏河淮,消耗、削弱大越的意图可以说是昭然若揭,即便此次撤兵而去,待来年准备充分,必然还将悍然南下。
大越还能与之一而再、再而三的议和吗?
这也难怪景王与钱尚端、卢雄及张辛等人的脸色会如此难看。
邓珪朝徐怀瞥眼看去,只见徐怀低头看着桌案,叫人看不清他的脸,心想徐怀刚才说使臣前往必不是为促战,想来也是料到这一步了。
“殿下,你也说虏兵并无攻陷汴梁的决心,其兵马主要淹留于汴梁、郑州、洛阳之间,甚至到这时候都没有强攻汴梁的准备,这也证明他们并无侵占中原的野心吗?”
高纯年这时候微微斜倾过身子,跟景王赵湍说道,
“十数万虏兵堵于郑汴之间,粮道堵绝,不要说汴梁城中百万军民嗷嗷待哺,诸路勤王兵马的粮秣转济也见得不轻松,能令虏兵北撤,是朝野共同所愿,但是许些绳头小利叫虏兵北撤更好,还是将朝廷最后所倚仗的十数万西军倾巢而出,不计后果的与虏兵血战,令其北撤,哪个更稳妥,还需要权衡吗?”
“你说徐军侯能战,难不成指望徐军侯将十万数虏兵都杀个人仰马翻?”
“高监军,你是太高看我徐怀了,”徐怀抬起来,虎目灼灼扫过高纯年、郑怀忠及西军诸将,说道,“不过西军持重、轻易不浪战的决心,徐怀却是早就知道,因此这次强袭清泉沟寨回来,特意给高监军、郑经略准备了一份厚礼……”
“哦?”高纯年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不知道礼为何物?”
徐怀朝殿下挥了挥手,示意袁磊让军士将人头端上来……
第六十四章 选择
十数军士将百余头颅抬上来,这些头颅都拿竹筐装着,十二三颗头颅一筐,也没有拿麻布遮盖,直接暴露出来,脸还残留着临时的狰狞神情,竹筐底还有黑红粘稠的血液渗出来,滴在铺地方砖上。
高纯年、周鹤都是士臣出身,与乔继恩等人看到这一幕,脸色一阵阵发白。
郑怀忠须发已半白了,自以为修身养性这些年,没有什么东西能触怒他,这一刻也是气得浑身发抖、气得直炸肺,手按住桌案,厉目盯住徐怀,怒问:“徐怀,你这是何意?”
“你这竖子也欺人太甚!”
“你什么东西,想要骑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不成?”
于殿中陪坐的西军前锋部将也有八九人,都是都指挥使、都虞候一级的人物,看到这一幕也勃然大怒,恨不得踢开长案,上前揪住徐怀就往死里打。
徐怀冷冷的朝郑怀忠及西军诸将看去,冷哼一声,说道:“如何却敌,庙堂之上诸相公自有谋算,轮不到我一介武夫指手划脚,但赤扈人有朝一日倘若真撤兵退去,朝野田陌有人问及郑经略与诸位军侯西军有何功劳时,徐怀怕诸将碍口识羞,特送上百颗敌卒头颅,以壮你们的底气。怎么,徐怀这份礼不算厚重?没关系,徐怀没有什么能耐,今日率千卒强袭敌营,也斩得六百颗头颅,一并送给你们便是装点门面,有何不可?”
“你这是什么狗屁话,欺我西军没人?”一名武将气得一拳将长案砸塌,就要扑过来将徐怀揪住。
“你没敢上阵杀敌,却敢在殿下、使君面前放肆动手殴杀同僚不成?”徐怀按住腰间佩刀,杀气腾腾盯住那武将。
“退回去!”郑怀忠沉声喝令那武将坐回原处,盯住徐怀,冷声道,“你也莫要欺人太甚!”
“什么叫欺人太甚?”徐怀冷声道,“我率兵卒杀入敌营,郑经略在巩县坐拥西军五万精锐之师,却按兵不动,这叫不叫欺人太甚?郑经略,你不要忘了,这巩县也是殿下与张军侯、乔郎君及末将率三千士卒拼死守下来的!”
“徐军侯,官家有旨,西军不得浪战——郑帅、高监军早前坐镇巩县,也是深察圣意,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作甚?”周鹤这时才回过神来,当也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灭世,厉声喝斥。
“圣上是有旨,勒令诸军不得浪战,但我斗胆问周相一声,圣上有没有令诸军不得与战?”徐怀盯住周鹤的三角老眼,针锋相对的问道,“周相适才也言,要与虏兵周旋,我再斗胆问周相一句,倘若诸军皆不敢与虏兵相战,诸相公就凭唇舌功夫与虏兵周旋,真就以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便能抵百万雄师?”
“战或不战,帅臣决之,哪里有你这等人物置喙的余地?你倘若再胡搅蛮缠,不要休怪老夫治你不敬之罪!”周鹤怒斥道。
“周相甫至巩县,徐怀担忧郑经略、高监军无功献媚于周相之前,特送上百颗敌虏人头为贺,有何不敬?难不成社稷垂危之计,还有比这更好的贺礼?”徐怀问道。
“你,你……来人,将这狂徒给我轰赶出去。”周鹤气得直哆嗦,厉声叫道。
“周相,你也歇歇气,”景王赵湍沉声说道,“徐怀率部强袭敌营,原本是满心指望巩县这边能出兵策应。郑经略持重按兵不动,不能说错,但徐怀年轻气盛,为此感到不忿,也情有可缘嘛!总不能指望他年纪轻轻,便如周相这般深谋远虑——”
真要有什么军令,巩县城内的人马当然是以周鹤、郑怀忠、高纯年等人为首,但这时候听到周鹤叫唤,从廊下探头看进来的诸多扈卫,见景王赵湍偏护徐怀,自然也不可能贸然进殿触霉头。
“我对官家忠心耿耿,此番出京也是九死一生,谁曾想刚到巩县受竖子欺侮,我……”周鹤气得声音都有些打颤。
“周相息怒,”景王赵湍又装作厉色的朝徐怀说道,“你心里有怨气,这能理解,但这种事以后莫要再做,成什么体统?难不成周相有什么地方惹恼了你?你们都给退下去了,莫要再扫我们的兴!”
徐怀起身朝景王拱拱手,“吱哑”再推开桌案立身而起,按住腰间佩刀,他没有看周鹤、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而是看着气愤不已的西军前锋诸将,看似面无表情,眼神却像是刀剑一般凌厉,想要将他的皮囊之下龌龊灵魂从根子里都挖出来。
西军前锋诸将怒气冲冲的撑案看来,也有人低头看案面。
邓珪坐着没动,趁着别人不在意,手指醮酒水在案上写了“我留下”三字,用袖甲稍稍遮住,不叫一旁的张辛得以瞧见;徐怀往那边瞥了一眼,对邓珪微微颔首一下,便甩袖往大殿外走去。
朱桐坐在大殿的角落里,也没有人关注到他——他年纪甚轻,又没有太多的见识与阅历,朝廷是战是和,他也没有什么主见,所以也就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一幕的出现,又惊又疑的坐在那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却是卢雄起身,不经意的拽了一下朱桐的衣袖,示意他一并退出偏殿。
…………
…………
出行宫来,已是星月满天。
怕西军前锋诸将没胆气杀敌,却有可能暗中对他们动什么手脚,徐怀他们走出行宫,没有在城中耽搁,直接乘马出城,往巩县城南的谒皇岭西北麓大营驰去。
众人在大营北侧的一座山岗上勒马停下来。
远处,一队队人影正借着夜色的掩护,往谒皇岭大营而来。
这些主要是逃入嵩山北坡的俘兵降卒。
他们面对杨祁业、凌坚、韩文德等将率领的人马,已不再有什么抵抗,但白天有小股虏兵也进入嵩山之中活动,只能趁夜将他们分批押送回谒皇岭大营来。
“真他妈一群怂货、鸟货!”
郭君判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似要将胸臆里憋着的浊气都吐掉些,叫道,
“从来都只有棍棒才能将豺狼驱赶走,西军不打一两场硬仗,不能将这些狗|娘养的胡狗子打痛了,打得嗷嗷直叫,议他娘的和!他们这时候议,不是
怕赤扈人不够贪婪,不是怕胡狗子南侵的决心不够坚定?庙堂之上怎么尽是这种鸟货……”
“周鹤、郑怀忠是挺不上道的,似乎也没有当面羞辱他们啊,”朱桐怯怯的说道,“现在闹得这么僵,往后还要怎么相处?”
徐怀不会对此时的朱桐有多高的要求,却也没有心情回答他这个问题。
卢雄轻叹一口气,跟朱桐说道:“王相跟你父亲,恐怕在汴梁已经跟王庸戚、汪伯潜这些人闹翻脸了——跟这些所谓的议和派,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见朱桐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苦笑道,“此外,这天下哪里有不战而得良盟的道理?百余年前能与契丹和盟,朝廷也是在魏州等地与契丹血战数场,双方都损兵折马无数,令契丹深觉难以轻松吞下河淮,才最终接受盟约……”
“我见周鹤之前便料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你们现在知道原因了吧?”
徐怀转头看向众人,说道,
“这些人之前以为契丹残破可欺,为贪欲遮断眼,不知唇亡齿寒之危,妄想着与赤扈人联手收复燕云;此时畏赤扈势大,坐视其侵凌河淮而不敢与战,摇身变为和议派——说到底,这些人骨子里不变的就是四个字:‘欺软怕硬’!轻敌与畏敌,从来都不是对立的!我们跟这些人永远尿不到一壶里去的。”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徐武江看向徐怀问道。
“要照我说,我们直接保护殿下去蔡州!”郭君判说道。
“殿下身上羁绊更多,他倘若暂时不想回汴梁,就只能留在巩县,对西军多少还有所促进!另外,也是我一直判断的,赤扈人这次不可能在河淮站住脚,天下还没有到真正生死存亡的那一刻,所以我们做事,还要给这些孙子留一丁点的余地,”
徐怀说道,
“我与周鹤、郑怀忠、高纯年这些人翻脸,因为我们跟王相始终是主战派的立场,不需要跟这些没骨气的和稀泥,甚至还要光明正大的表明立场,以便争取更多的同道中人。殿下目前却还不能与朝中主动战、和议派有太深的牵扯;胡公此时的态度可能也不宜太强硬!”
“邓珪那厮也是个没骨气的!”郭君判抱怨道。
徐怀于清泉沟寨北寨门前与邓珪暗中说的那些话,郭君判、王举他们并没有留意听进耳中,也就不知道徐怀的本意就是准备让邓珪留在景王身边。
他们这时候见邓珪竟然坐在殿中纹丝不动,没有与他们共进退,心里多少有些不满。
徐怀现在还不打算说破这点,轻描淡写的说道:“人各有志。”
邓珪之前是跟桐柏山众人有交集,但桐柏山匪乱过后,他便调入位于襄阳的都部署司任吏,与桐柏山众人都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谁将他视为桐柏山的一员。
邓珪这次也是奉胡楷之令,率三百襄阳府军赶来巩县增援,因此他留殿中,郭君判、王举心有不满,相信在周鹤、高纯年、郑怀忠等人眼里,邓珪无疑是做出了“选择”……
第六十五章 王氏族人
星月满天,徐怀勒马站在山岗之外,看四十里敌营静寂无声,也不知道赤扈人是否早就料到这一点,其南侵后的军事部署,都有意无意的促成这点,又或者说朝中早就有人已与赤扈人暗通曲款了。
轻叹一口气,徐怀待要与众人往大营驰去,这时候却见有二三十骑从巩县城中驰出,往他们这边的山脚下追赶过来。
“这些人想干什么,不会想着将我们留下来吧?”郭君判还在气头上,看二十数骑驰速极快,颇有来者不善的势头,将马鞍旁的长弓摘下来,横在身前,怒气冲冲的说道。
传信不像传信,但要说二三十骑驰来是想对他们不利,也未免太托大了。
徐怀执辔看来人往山岗这边驰来。
“来者何人?”
周景带着十数扈卫上前挡住来者的去路。
为首两名军将在山脚下翻身下马,朝这边喊道:“七叔王举可在山上,我们是王华、王章啊!”
“王华、王章?”
王举下马来,看到两名军将走近过来,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脸,激动拉着两人朝徐怀走过来,叫道,
“没错,是王华、王章,是你二叔王岐武家的小子——二十六年前,你二叔王岐武率一部泾州军卒出裕原口巡边,遭到党项人埋伏、包围,身中三十七箭而亡;当时你四叔王岐武长子王化才十六岁,也殁于此战,王华、王章兄弟更小,才三四岁。你父亲蒙冤而亡,王氏一族逃出泾州避祸时,他兄弟二人也才十三四岁……”
为逃避蔡铤等贼党的迫害,当年在范雍的协助下,王举逃出州衙后,就立刻安排王氏残族迁出泾州隐姓埋名。
当时也没有想过蔡铤所持上诏是假,以为王氏一族不可能会有沉冤得雪的一天,王氏分作三支逃往外地,彼此之前也约定不再联系。
因此徐怀在应州遇到王举、范雍时,王举、范雍也不知道另两支王氏残族迁往何处隐姓埋名,无从联络。
朝中此时虽然已经将蔡铤下狱,也为当年矫诏事翻案,但毕竟还没有正式的圣旨颁传天下,徐怀还以为暂时还不可能与别的王氏族人联系上。
徐怀没想到在巩县能遇到二叔王岐武家的堂兄弟,忙下马走过来,与王华、王章相认。
“王家人都好大的块头,真是个个将种啊!”徐武江、郭君判都过来跟王华、王章相见,见兄弟二人都约三十岁左右,王华脸面黢黑,乱糟糟的胡茬子覆满半张脸,身形魁梧,好端端一个莽汉子,而王章却要清俊一些,身形没有那么粗壮,却也是高颀修长。
再想想王举的块头,王宪、王峻兄弟二人虽然没有那么雄健粗犷,但块头要比普通人高颀彪健锐得多,不得不说王氏满门都是习武的将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做了何等作科犯奸之事才被充入军中,你们随三叔公迁出泾州时,
年纪已经不小,是否将将王氏家训都忘了一干二净?”王举看到王华、王章面颊之上都有刺字,顿时间语气变得不善的问道。
禁厢军将卒身上基本上有刺字,但招募入营伍的主要在手臂等隐匿处刺上姓名、军队番号,方便辨识。
禁厢军也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刺配充军的囚徒。
只要这部分将卒才会在脸面上刺字,而这个字也是官府判处流配之刑时刺上的,主要是防止囚徒逃亡。
王华、王章面颊有刺字,即便月色下难以细辩,但基本能确定他们不可能是通过正常招募渠道加入西军的,而是作奸犯科犯事之后被官府判了流刑充入军中。
王举这些年逃亡藏匿太原,对王宪、王竣及范宗奇等子弟的管束却是严厉,因为王华、王章的父兄早早战死沙场,王举之前将他们带在身边教习武艺,就当亲生儿子教养,这时候看到他们脸上有刺字,脸色当即便黑了下来。
王举再看山脚下还有二三十人牵马等在那里,又不善的盯住王华、王章兄弟二人,厉色问道:“他们又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这时候赶出城来,是要与我们相认,还是以为有富贵可攀,将以往的盗匪同伙都拉出来投奔我们?”
看王华、王章所穿衣甲,便知他们在西军只是低级军吏,他们在军中影响力非常有限,这时候竟然能有二三十人马不管不顾的跟着投奔过来,只能证明这些人从头到尾都追随王华、王章兄弟二人的。
流配充军,又自始至终有人马相随,王华、王章在流配充军之前做过什么勾当,王举还能猜不透吗?
举族迁离泾州时,王华、王章年纪已经不算太少,他们父兄早亡,年幼时都是跟着王举习武,心里也最畏惧王举,见王举黑脸厉色质问,忙跪下来相诉:
“三叔公带着我们逃入华阴县,购置宅院更改姓名居住下来,起初日子还勉强能过,十年前关中大疫,三叔公、十七叔公,我娘、六婶娘他们都没能熬过去,相继病殁,所剩不是老弱,就是妇孺,之前逃难时所带的细软之物也都耗尽,我兄弟二人实在没有能力养活这么多口人,就鬼迷心窍在华阳县南面的山沟里落了草,剪径劫道……”
“你们这是要丢尽我们王家的脸面啊!王氏家训,宁死不投敌、饿死不为匪,你们还有记得吧?”王举一怒之下,摘下腰间的佩刀,就要连刀带鞘朝兄弟二人头上暴烈抽打过去。
徐怀忙将王举拦住,劝说道:“七叔,华、章二兄以往确是有不检点之处,为生计所迫,也不是可开释的理由,但他们流配充军,便是受到应有的惩处,我们不能苛责相待!要说脸上刺字,此时楚山大营里又有几个人脸上没有刺字的?我也是在他们成为我麾下军卒那一刻起,才以军法军纪约束他们,不可能去追问他们之前所犯、也受到过惩处的过错。”
六七千桐柏山卒接受招安,也就郭君判、仲长卿、高祥忠等主要将领受到优待,
脸上没有刺字,是作为招安将领直接编入河东军中,但普通贼众就没有这样的优待了。而朱承钧、牛二、燕小乙、沈镇恶等人更是作为囚徒流配岚州,脸上刺字更为醒目——
王举刚开始出声训斥王华、王章兄弟二人,郭君判还有些尴尬,但在徐怀说过话后,也上前来打圆场,笑道:“王举将军,你要严厉惩处王华、王章兄弟二人,这叫我如何自处啊……”
王举这才猛然想起,徐怀在岚州、朔州成事,最初倚重的就是二百囚卒。
他也是乍见王华、王章兄弟二人,情绪激动之余都忘了这茬,收起佩刀,黑着脸说道:“徐怀、郭军使替你们求情,暂且绕过你们,但你们在军中再有什么不法之举,我再收拾你们。另外,你们既然知道我们在巩县,为什么不先单独来见,要一下子搞这么大动静?你们做事怎么可以如此鲁莽!”
“下面都是吕全、吕兴、史安他们,还有一些人也是在华阴山里一起投官府充军的弟兄,”
王华、王章兄弟二人诉说道,
“我们五天前调到巩县后,便听到徐怀与七叔你们都在巩县,但我们当时已经被安排了事情,没办法出城找你们相见,吕全、吕兴他们却又太兴奋,在军中就迫不及待的将诸多旧事宣扬出去了。你们刚才在行宫狠削郑怀忠的颜面,我们就在行宫外执守,担心事情传到郑怀忠的耳中,就没有机会脱身,便不管不顾,带着人都逃出巩县城来。”
“吕全、吕兴、史安他们才多大年纪,你们兄弟竟然带着他们落匪?”王举气得又要拿东西抽王华、王章兄弟二人,徐怀、郭君判、徐武江又是上前一通劝。
王氏在泾州数代将门,家世也大,因而家将仆役也众。
然而除了王岐武等王氏宗族的男丁在与党项人的战争中伤亡惨重,留下一堆老弱妇孺,家兵家将里的男丁为大越捐躯者也是极多,最终留在庄子里,绝大多数也是妇孺。
矫诏事变时,王孝成身边还有十多家将被害。
因此王氏举族迁泾州,到别地隐姓埋名时,都是一些老弱妇孺。
吕全、吕兴、史安等人都是王氏家将的子侄。
也很难想象很多撑事的人在大疫病故,王华、王章当时年纪也不大,是怎么带着其他老弱妇孺熬到今天的。
不过现在还不是追问旧事的时候,徐怀说道:“先不忙着叙旧,快快叫他们跟我们先去大营再说。”
王华、王章等人身份已经暴露,严格说来,郑怀忠、高纯年不放他们走人,他们就得留在西军听候辖管,要不然就是逃军。
徐怀肯定不会再让王华、王章去受郑怀忠这些人拿捏,但也要防备郑怀忠借这个搞事,眼下他们还是先回大营为好——到大营后,大不了先让王华、王章带着人马先去桐柏山……
第六十六章 揭过
守陵军及蔡州援军分营驻扎在谒皇陵西北麓,一千桐柏山卒就在东侧建了两座营盘。
虽说这么做会多出很多烦琐、枯躁的工作,将卒会非常的辛苦,但诸营相对独立,除了更方便管治外,在遭遇敌军突袭或强袭时,也能最大限度的保障避免诱发连琐反应式的溃乱。
天雄军当初在大同被杀得大溃,就是数万人混杂于西城,而曹师利这次将数千人马混于一处,被徐怀杀得面目全非,都是没有严格分营驻守所致。
这里面有曹师利所部强攻巩县不得,损失惨重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麻痹大意。
不仅曹师利,赤扈人的西翼诸将都没有想到会有敌军从南面的山径狭道偷袭其连营腹心处。
这次徐怀他们在清泉沟寨斩获大捷,但回来后也吩咐徐四虎等人以此为戒,在营寨外加强明暗哨的布控,防止虏兵有可能会报复性对他们发动强袭。
范宗奇与徐四虎等人没有陪同前往巩县城中,这时候都没有歇下,一方面接纳俘兵入营安置,一方面加强营寨内外的警戒事宜。
这会儿远远看到徐怀等人归来,却不见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的身影,范宗奇跑过来帮他岳父王举牵马,好奇的问道:“你们怎么匆匆而归?”
徐四虎、乌敕海等人走过来,也是好奇的打量身穿西军衣甲的王华、王章等人。
王华、王章他们乃是陕西诸路兵马行营辖下的军卒,郑怀忠、高纯年及西军前锋诸将,今日被他送上百颗敌军头颅狠狠的羞辱了一番,徐怀还是担心他们有可能借题发挥。
下马后一边往军营里走去,一边吩咐范宗奇、徐四虎、乌敕海等人:“暗中吩咐下去,袭寨人马继续休整,其他人马都做好临战准备——其他事先进营再说。”
范宗奇、徐四虎、乌敕海他们也没有多惊讶,还以为又要再次去偷袭敌营,便急步下去安排。
待到大帐,徐怀又让人拿数十套衣甲过来,让王华、王章他们身上的西军袍甲都换下来。
虽说王华、王章等人脸上都有刺字,但脸上抹些污渍便能叫人认不出来。
倘若郑怀忠真要派人过来讨人,反正他们绝对不可能承认就是。
待准备过一番,徐怀才将范宗奇、徐四虎等人召来,跟他们介绍起王华、王章等人的身份来。
“章哥、栓子、苏安!岳父、我爹这些年真是想你们好苦啊,我刚才竟然都没有认出你来!”
从泾州逃出时,范宗奇已经记事,但他当时毕竟年纪很小,对很多人与事的记忆都很模糊,刚才没有认出王华、王章等人。他这会儿自是激动得大叫,泪水都抑不住流下来。
“你这小子,我们都还好好的,你这是要勾得我们都哭啊!”王举拍打女婿范宗奇道。
“你们这些年藏哪里去了,怎么会在西军为卒?”范宗奇招呼王华、王章等人在大帐里坐下,好奇打听他们这些年的行踪。
刚才也是仓促,徐怀、王举很多细情都没有问清楚;王氏一族分三路逃出泾州隐姓埋名,王华、王章他们属于第二路,总计有近七十妇孺,徐怀、王
举得搞清楚其他是不是还有人留在华阴县,要不要立刻派人去将他接走。
王华、王章虽说五天前就知道徐怀、王举他们在巩县,这时候正式相见也是激动万分,坐下来将诸多事一一分说。
…………
…………
王氏一族数代都是泾州将门,在与党项人的战事中,不仅王氏子弟人丁凋零,家将家兵为朝廷捐躯者更众。而徐怀生父王孝成为蔡铤矫诏所诛,身边最后一批家将也在护送徐怀母亲返还泾州的途中遇害。
王举在范雍的协助下,从泾州州狱脱身后,就安排族人及数代追随王氏的家将眷属迁出泾州以避迫害,一百三十多族人里,主要都是老残妇孺,成年男丁都没有几人。
王举当时有案在身,担心李代桃僵之计瞒不过蔡铤、刘世道等老狐狸,遂于范雍一家单独一路逃往太原。
除了一路人马不知去踪,还联络不上外,王华、王章兄弟二人跟随逃入华阴县境内的这一路人马,七十多人也是以妇孺为主。
这一支人马在两名族老的带领下,扮作逃荒难民,在华阴县隐姓埋名定居下来。逃难携带的金银细软之物有限,从当地人那里购置几栋茅屋草舍栖身,无力添置田地耕种。
众人早年或做些小本买卖,或出力佃种田地,或妇人们织布纺纱,还能勉强维持生计。
十年前关中大疫,族老以及几位年事渐高、身体弱的主母都没能逃过疫病的收割相继辞世,不多的积蓄也买药治病消耗一尽。
王华、王章兄弟二人当时都还没有年满二十岁,凭卖苦力根本无法照顾好那么多尚未成年的子弟以及病体虚弱的姑婶姊妹,遂铤而走险,带着几个年岁较大的子弟便到华阴县境内一座山寨入伙。
王华、王章武技过人,进入山寨很快就成为头目,但他们知道落草为寇终非长久之计,在年幼子弟渐次成年、他们也暗中攒了一些财货添置田地,够山外妇孺维持生计之后,便在一次官兵的清剿中率部投降,编充军卒。
虽然世人以从军为苦,但王氏数代为将,子弟更不愿意在田亩之间庸庸碌碌渡过一生。在王华、王章充军之后,后续长大成年的王氏及家将子弟也都陆续赶去相投。
王华、王章他们这次从巩县带出来的二十七人,有十六人都是年轻的王氏及家将子弟,其他十一人也是王华、王章在华阴县落草时招揽的部属。
此外,还继续留在华阴县的还有二十七人,以女性及未成年子弟为主。
王华、王章也都已娶妻生子,但考虑他们的身世不能曝光,这几年来渐次成年的王氏子女,都是与家将子女内部通婚,大家都还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听王华、王章谈及华阴县族人的情况,王举也是唏嘘不已。
不算王章他们成年后成家所生养的子嗣,最初迁往华阴县的族人,在这十七八年间逝世已经超过半数,真是天人两隔。
这里面有疫病的缘故,但更主要还是颠沛流离所致。
“得立刻安排人去华阴县将人都接走。”范宗奇怕郑怀忠这些人在他们这边讨不到便宜,会派人去扣押家眷作为人质相要挟,恨不得立
马带上人马赶往华阴县,将还留在华阴县的族人迁往桐柏山卒去。
“这个不急!”徐怀摇了摇头,说道,“郑怀忠有可能跑过来找我要人,但应该还不至于去扣押妇孺!”
他们今天跟郑怀忠等人闹得再不欢而散,双方毕竟不是死仇、死敌。
甚至郑怀忠等人内心深处都觉得他们才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们的做法才解大越危困之正道。
就像当初朝野那么多将臣主张、支持联兵伐燕,大部分人并非出自不能见人的私心与贪欲。
所以,郑怀忠等人今天受到羞辱,有可能借逃军之罪派人过来缉拿王华、王章等人,但徐怀不觉得他们会将怨气撒到妇孺头上。
而往西要经过函谷关、潼关,现在都是重兵把守的军事重镇,十数精锐可以翻山越岭绕过这些关隘,但二三十名妇孺去吃这苦,不知道途中又要殁没多少人。
说白了,徐怀现在就是要王华、王章他们收留在身边,郑怀忠他们不愿,大不了就再闹上一场,也不怕郑怀忠真有可能对他们兵戈相向;等到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居中说项,叫郑怀忠等人不得不认下这既定的事实,再将妇孺接去桐柏山就是细枝末节。
…………
…………
等了一个多时辰,巩县城中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却是景王赵湍、钱尚端等出城归营,派人过来唤徐怀、卢雄、王举过去。
“这事算是过去了,你们随我去见殿下。”徐怀着王华、王章与他们一起去见景王。
走进景王大帐,徐怀便先告罪道:
“未得殿下许可,就私自拿头颅去羞辱郑怀忠、周鹤等人,徐怀鲁莽了!”
“你要提前说,我是许你做呢,还是不许你做?”景王赵湍苦笑着摇头道,“我也没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会如此畏战,而父皇却又偏偏听信他们——想来王相在汴梁的日子更不好过啊!”
徐怀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二人都是你王家之人?”景王赵湍打量王华、王章问道。
“王华、王章乃我四叔王岐武之子,矫诏事发时,他们年仅十二三岁,畏受牵连,由族人携往华阴县隐姓埋名;后迫于生计,投了山寨,但好在迷途知返,最终还是想着进入军中,为朝廷效命。”徐怀叫王华、王章上前来给景王行礼。
钱尚端坐一旁解释道:“郑经略原本就叫你气得够呛,得知王家族人藏在军中,私自出城,勃然大怒要派人马过来捉拿治罪,是殿下在殿中拍案怒斥,说朝廷负你王家太多,郑经略他们倘若在这等细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只会惹天下人怨恨、嘲笑,郑经略他们这才作罢……”
“多谢殿下!”徐怀诚恳行礼道。
王华、王章他们是一个把柄,但他又必然要保,没有景王赵湍强硬相护,徐怀也担心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令他们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相比你们携刃杀敌,我做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景王赵湍挥了挥手,表示揭过这事,又忧心忡忡的问道,“现在最关键的,接下来要怎么做啊,徐怀你可有什么想法?”
第六十七章 绸缪
(感谢第六十五位新盟主宁天色……)
面对汴梁新旨,景王询问他们要如何应对,徐怀也是苦笑不已。
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本就有畏惧怯战之意,掌握大越诸路兵马中还能称得上有一定战斗力的西军援师,拖延在巩县不敢跟敌军正面交锋,现在庙堂之上议和派又风起涌起,天宣帝又怯弱昏庸无能,甚至是天字第一号投降派,这样的大势又岂是他们这一小撮人所能逆的?
周鹤携旨而来,不过是直接奠定了既定历史不可逆转、注定会到来的最关键,也最不可逆转的一步。
徐怀甚至能想象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十数万尚有一定战斗力的西军在巩县、偃师裹足不前,议和派在汴梁占据上风,同时在十数万虏兵的胁迫之下,为达成和议,将会极尽一切可能的满足赤扈人的武力勒索。
赤扈人得到满足,还进一步彻底打击大越的军事潜力,完成既定的战略意图,“撤军”而去,议和派与那位高高在上却怯弱无能的天宣帝,不仅不可能幡然省悟,深刻认识大越已经往深渊倾覆,甚至还会沉溺于这脆弱而虚假的“和平”之中,甚至据以为功。
以王禀为首的真正主战派将臣,自然也会再次遭受排斥、打压。
等到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及京畿附近防御力量也注定变得越发脆弱,大越的京城汴梁也就注定了难逃陷落的命运。
“圣命难违,这一次与赤扈人是和是战,已非臣与殿下所能逆改,但考虑到赤扈人此次南侵,准备并不充分,因此表面上的‘和议’还是有望谈成,汴梁之围也能够在四月底之前解掉。五月之后,河淮之间就会相继进入汛期,大雨磅礴,洪水滔天,赤扈人应该会赶在五月之前北撤,”
徐怀沉吟片晌说道,
“朝野或许会为和议达成、虏兵北撤而忘乎所以,我们对赤扈人狼子野心却绝不能失之警惕,赤扈人北撤之后,很可能盘据河东、河北北部不去,最快可能会在十月秋暮再次悍然南侵,我们要竭尽全力为此多做些准备……”
“满足赤扈人提的所有条件,也极可能仅多拖上五六个月?”钱尚端震惊问道。
钱尚端身为士臣,一直以来也算不上多坚定的主战派,有时候还难免随波逐流,此刻内心深处难免对“和议”存有一些幻想。
当然了,他在外人面前知道跟景王赵湍保持一致,也只有内部诸人坐下来议论时,还是会将心间的一些疑惑问出来。
“我们且不说朝中是不是有人暗附胡虏,但只要西军裹足不前,朝中又主动派出大臣求和,赤扈人是不是彻底清楚朝中求和
是何等迫切?在这种情况下,赤扈人会索取怎样的条件,才会假意同意从河淮撤军?”徐怀看向钱尚端问道,“钱郎君,倘若你是赤扈汗王会开出怎样的撤军条件?”
“舍去大量钱帛那是肯定的,”钱尚端蹙眉思虑道,“而此时除进入河淮的赤扈兵马外,其犹有兵马围太原、定州、雄州,赤扈人多半会要求朝廷割这三镇相让吧……”
“钱郎君所言甚是,我倘若是赤扈人,也会要求割占太原、定州、雄州三镇,”徐怀说道,“倘若朝廷迫切求和,忍心将这三镇割去,那有没有能力在半年时间内,在太原、雄定以南建立起对赤扈人的有效抵御?而倘若没有抵御,赤扈兵马却还停留在太原、雄定之间,入秋之后为何不再次南下?难道他们尝足甜头,还不知道苦头是何滋味的狼子野心,真会得到满足吗?钱郎君可不要忘了,赤扈人此时在太原还有数万精骑,一旦太原不战而陷落其手,待到再次南侵时,这部分赤扈骑兵也将齐驱而来啊!”
钱尚端默然不语,景王赵湍也是愁眉莫展。
徐怀说道:“赤扈人再次南侵是势不可免之事,殿下所能做的,应尽可能保全朝中愿战敢战的将臣,而他们才是大越最后的屏护与倚仗!”
很多事是徐怀此时无力更改的。
和议,非徐怀所能阻止;赤扈人撤军之后,景王赵湍被召回汴梁也非徐怀所能阻止;赤扈人的再次南侵,也非徐怀所能阻止。
不过,徐怀也能看到有些细微之处已悄然发生改变。
皇子不得干涉朝政的惯例,事实上已经被打破。
天宣帝即便再怯弱昏庸无能,也不可能在和议达成之后,就真以为威胁彻底解除、从此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事实上,联兵伐燕的彻底破产,赤扈铁骑蹂躏河淮,也必然严重削弱天宣帝对王戚庸、汪伯潜这些大臣的信任——当然,天宣帝最终倒向议和派,除了他根子深处的软弱无能外,也证明他对王禀等这些主战派严重缺乏信任。
在这种特殊时期,皇子干政,不仅不会成为忌讳,甚至有可能成为天宣帝内心深处最后不多所以为能靠得住的倚仗。
接下来徐怀希望景王赵湍所做的,就是利用张辛、凌坚、余珙、韩文德等人掌握守陵军,在朝中没有正式下旨停战之前,尽可能多的从侧翼袭扰虎牢关以西的敌垒——邓珪、杨祁业所部都可以直接编入守陵军,相信胡楷也会促成这事。
虎牢与巩县之间,地形不利骑兵驰骋作战,赤扈人也主要利用降附军大造营垒以堵西军东进之道。
守陵军背靠谒皇岭等有利的地形,避开赤扈骑兵,专挑战斗力不太强的降附军袭扰,
可以抓住最后的机会,不断的淬炼,加强战斗力。
在和议达成、赤扈人撤兵之后,景王赵湍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汴梁,可以请旨将守陵军编入京畿禁军,带回汴梁去;回到汴梁后,短时间争取出镇的机会可能渺茫,但要尽可能的保全主战派势力,特别是尽可能争取王禀留在汴梁,避免他被议和派排挤出京。
赤扈人再次南侵势所难免,但徐怀相信,王禀能留在汴梁,或多或少应能发挥一些作用;而徐怀也相信,在形势恶劣到一定程度,王禀应该能看到景王赵湍出京能为大越保留最大的希望。
也只有在王禀的支持下,徐怀才有把握在形势恶劣到极点时,还能够将景王赵湍护送出汴梁。
当然,这个前提是王禀到时候他人在汴梁。
徐怀他自己今夜已经跟郑怀忠、高纯年他们撕破脸了,留下来彼此难堪,而虏兵对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警惕,再从侧翼袭扰也难以发挥多大的作用。
他不想将精锐的桐柏山卒浪费在意义不大的袭扰战中,准备等将降兵俘卒从嵩山北坡收拢过来,就带回桐柏山——桐柏山还是太缺青壮了,这些降兵俘卒哪怕是带回桐柏山补充青壮劳力的不足,也好过当作功绩交出去。
…………
…………
与景王、钱尚端密谈到凌晨,徐怀才回营中,但还是没得休息,留卢雄在大帐里说话。
“王相他不愿意介入争嫡之事,因此,我们有些小心思,要瞒着王相,但短短十数日,谁又能想到形势会如此变化呢?”徐怀喝着热茶,跟卢雄说道,“我相信此时形势的恶劣,已能叫王相想到最为恶劣的局面会有多难看,而倘若抵御赤扈人难在猝然间得胜,倘若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相信王相也不会再坚持旧见……”
“你想我即刻回京见王相,劝说王相支持景王?”卢雄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
“劝说王相支持景王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劝说王相暂作隐忍——此时和议,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是始作俑者,但根本还在官家心思不定。议和已势所难免,特别是赤扈人撤走之后,王、汪必以奇功自居,王相性情介直,与之争吵,也难争得官家的支持,何不将最后的力气留在赤扈人再次南侵时发挥出来呢?倘若赤扈人再次南侵,王相却已经被王、汪之辈排挤出京,天下愿战敢战的将卒以及景王,到时候还能倚赖谁呢?”
“好,我现在就动身。”卢雄说道。
“也不忙于今夜,卢爷你这段时间也太辛苦,歇过今夜再说,”徐怀说道,“有些事容我再思量思量……”
第六十八章 最坏准备
徐怀送卢雄回营帐歇息,这时候四野静谧,营寨之内一堆堆半残的篝火在清冷的夜风中燃烧;守夜的兵卒抱着枪矛坐在篝火旁直打瞌睡,这时是人最为乏困的时候,巡守的军吏冲着打瞌睡的士卒小声而严厉的喝斥。
徐怀爬上望楼,看营寨外黑影幢幢,示意周景也爬上望楼来,说道:
“你明天挑选得力人手,亲自护送卢爷回汴梁,之后你就留在汴梁——”
“好的,”周景问道,“我留在汴梁要做什么,要待到什么时候?”
徐怀眺望星月之下远山那淡淡的剪影,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空濛,是那么多的单薄,跟周景说道:“王相、殿下都认可赤扈人即便这次能暂时退去,很快还会卷土而来,但他们内心对守住汴梁城还有期待。我现在虽然也期待局势不至于太坏,却不能不照最坏的情形做准备……”
“最坏的情形会是什么?”周景也禁不住有些怅然的问道。
“最好的情况,就是我们现在的所有期待都落空:比如说王相会被力主的王戚庸、汪伯潜之辈排挤出京,比如和议之后看到赤扈人撤军而去,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以为万事无忧,为节约用度早早遣散勤王兵马,比如说赤扈人再次南侵兵围汴梁时,汴梁城中既无能用之将,又无能用之兵,最终像是纸糊一般叫赤扈人攻陷。你到汴梁之后,要为‘汴梁城陷而殿下却未出京、我到时候不得不率兵进汴梁’做准备……”徐怀说道。
周景愣怔在那里,一时间都估算不出这一次任务将是何等艰难!
汴梁城陷之时,赤扈人将有十数万乃至二三十万兵马在汴梁城内外,桐柏山卒到时候才多少人马,能在这修罗场一般的混乱战场里杀一个来回吗?
“殿下真有那么重要?”周景禁不住低声问道。
相处日子不多,景王赵湍在众人眼里,看来是有脑襟气度,但周景乃是草莽出身,对贵贼之别看得极淡,而说到胸襟气度、文韬武略,谁又能及得上徐怀?
从楚山(桐柏山)利益出发,周景觉得形势真要崩坏到那一步,他们不应为景王一人去冒那么大的险。
徐怀说道:“倘若汴梁陷落时,鲁王却还在魏州坐镇,你以为后续局势会如何演变?”
周景这时候明白过来了,他自己都有点难以想象,汴梁陷落,鲁王因为在魏州坐镇,成为新帝的唯一人选,桐柏山众人在猝然间会陷入何等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准备!”周景低声说道。
“你也莫太紧张,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倘若事情有所转机,恐怕就要你提前撤出来。”徐怀虽然知道形势至此,已无人能力挽狂澜了,但也不想别人肩膀上背负太沉重,还是放缓语气宽慰周景说道。
考虑到汴梁陷落很难避免,局势混乱之下,不知道会酿出多少惨剧——之前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徐怀没有叫柳琼儿从越雨楼
往汴梁安排人手,他当初也只是说不想显得太别有用心。
在蔡铤下狱后,铸锋堂、越雨楼也失去最为核心的一个目标。
然而,计划真是没有变化快。
谁能想到鲁王赵观出镇魏州,调韩时良倚为侍卫兵马随行,直接印证徐怀脑海浮现出来的另一段记忆片段,昭示鲁王赵观极可能将是新帝的唯一人选。
暖香楼之事虽说短暂,鲁王赵观似乎从来都没有在岚州城(岢岚)出现过,但鲁王赵观冷血无情的那一幕,徐怀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得了。
徐怀更不会忘了,与他们结下死仇的葛伯奕、葛钰等人,极有可能因为附从鲁王赵观而得东山再起。
营中四周皆静谧,却有一处还异常热闹,这时候还没有停息下来,那是范宗奇那边的营帐,王华、王章所部暂时都交给范宗奇安排。
徐怀也没有睡意,便往那边走去。
范宗奇作为指挥军将,营帐兼作指挥所,要比普通的住宿营帐大一圈,但王华、王章等人都还在他营帐里,兴奋着劲儿叙旧,没有离开,也挤得慌——
徐怀揭开帘子走进来,看到七叔王举也在帐中,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拎着酒碗;从景王那边分开还没有多久,王举已经有些醉态酣然了。
“……”看到徐怀走进来,范宗奇蓦然一惊,站起来忙解释道,“酒是我让人从后营偷来的,岳父他与王华、王章二兄刚过来,也是被高兴过头的我们强灌了好几碗酒……”
徐怀挥了挥手,在七叔王举身边坐下来,接过酒碗,倒了一碗浊酒狠灌了一口,表示今夜这营帐不需要拘泥酒禁;见牛二看到营帐里的动静,揭开帘子如恶狼扑食般朝酒坛子奔去,徐怀抬脚,拿靴子尖抵住他胸口,说道:“你只许喝三碗酒!”
“军侯你也忒小器,三碗酒都不够漱口啊!”牛二叫道。
“那你去后营再偷十坛酒来,许你放开肚子喝上一坛。”徐怀笑道。
周鹤携旨带来朝中君臣决意向赤扈人屈膝议和的消息,是叫人沮丧之极,但王华、王章等王氏族人归来,则算得上一缕吹开寒流的暖风。
虽说从桐柏山匪乱到两次伐燕北征,桐柏山卒是奠下一定的基础,但桐柏山卒的内部朔造,有其特殊性,可以说是从根本上反对、抵制宗族势力——
这一模式在被匪祸搅得大乱的桐柏山里可以搞,在数万汉民都被迁出、就剩下数千胡族妇孺的朔州以及被武力强行镇压的西山地区可以搞。
不过,在回到桐柏山后,倘若还要向山外的唐州、光州、蔡州等地大肆推行这一模式,势必会引起周边宗族势力的强烈抵触、反对。
至少在河淮地区彻底残破之前,屠狗辈等说不能再大肆宣扬。
这也意味着,励锋院短时间内培养核心军将、军吏,需要最大限度的克制,为避免消息外泄,成为他们别有用心的证据,励锋院的工作可能需要暂停。
然而,楚山大营需要发展、扩张,却又离不开作战经验丰富、忠诚可
靠的军将、军吏作为基础。王华、王章等作为王氏及家将子弟归来,相当于是楚山大营直接补充了一批核心军将、军吏。
徐怀席地而坐饮酒,听王华、王章一一介绍诸多王氏及家将子弟。
王氏上一代人里,他生父王孝成成就最大,权势也最大,王氏家将也基本上在他生父王孝成身边效力;像周全、周永、周安、史雄、史琥、史廷玉等人,都是他生父王孝成身边的家将子侄。
矫诏事后,就有这些家将在护送他娘亲返回泾州途中谋财害命后逃匿的消息传回泾州。
虽说王举、范雍以及王氏尚存的几位族老并不相信这些传言,举族迁出泾州也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些年幼的家将子弟,但这些年过去,传言始终是压在众人心中、有时候压得人喘不气来的巨石。
现在真相大白天下,一切都是蔡铤的毒计所害,而这些家将被害得尸骸无存,还背负十数年恶名,这些子弟喝着酒也是嚎啕大哭。
而当年他养父徐武宣与徐武碛决意行李代桃僵之计,除了他娘亲知晓这事,诸多家将也都知道这事——大家当时都是想着,倘若能一路平安抵达泾州,就将他与养父徐武宣之子换回来。
也就是说,他的性命是这些人共同努力、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才保存下来的。
就是他们一部分是受招安的囚卒,一部分是募卒,短短三四年间当然不可能立下多少战功获得晋升,此时除了王华、王章作为贼首投降后担任队卒、旗头层次的军吏外,其他都是最底层的士卒。
不过,两名族老与几位王氏主母将这些子弟带到华阴后,基本上能做到一视同仁,尽可能教他们读书识字,传授拳脚功夫,在军中厮混几年,各方面的底子相当扎实,绝非普通的兵卒能及。
“七叔,周全、周永、史雄、史琥他们的父辈都在我父亲身边效命,最后也是为全我性命、为我王氏遇害——我看他们与王文、王章二兄都先作为侍卫亲兵留在你身边调教,待熟悉军中事务后再另作安排!”徐怀跟王举说道。
在朔州,虽说桐柏山卒势力初成,徐怀也担任都虞侯、朔州巡检使等职,照例身边可以安排十数到数十人不等的亲兵,但他并不需要别人照料生活,身边一直以来除了牛二之外,出行需要随扈,都是随时从守值人员里抽调。
不过,回到桐柏山后,众人都劝徐怀应该正式编一队专门的侍卫亲兵,但还没有来得及去做。
王文、王章、周全、周永、史雄、史琥等人归来,徐怀也不可能在他们熟悉桐柏山卒的军务、理念之前,就直接安排他们担任重要军职,但也不可能直接将他们踢到最底层充当普通兵卒。
这也太委屈他们,换到任何人头上都会滋生怨气。
励锋院培养军吏之事又不能急着重启。
徐怀也唯有先将他们留在身边充当侍卫亲兵,由他与王举等人亲自调教一阵子,再考查各自的才干逐一任用为好……
第六十九章 侍卫亲兵
听徐怀说要将王华、王章、周全、周永、史雄、史琥等人留在身边充当侍卫亲兵,牛二喝得半醺的丑脸顿时便来了精神,凑过来问道:“他们都算侍卫亲兵了,是不是都归我统领啊?”
徐怀之前身边除了牛二之外,就没有专门的侍卫亲兵,都是临到需要,从当值人马中抽调。
一方面是徐怀身先士卒,他身边将卒承担极为凶险、繁重的作战任务,需要更多的士卒分摊,另一方面徐怀也是通过这个办法,保证与基层将卒的接触面更广。
这导致牛二积功升授都将,手下却没有一兵半卒差遣。
“那也得你能叫他们服庸才行啊!”徐怀笑道。
“我今天也砸碎对头十二面大盾,虽说不及你与七爷爷,但你们一个持陌刀、一个持浑铁枪,也是占了大便宜的!”牛二叫道,对今日战果不够理想,心里还是很不服气。
“要统兵领将,需会营伍、军阵之法,这个你可有学会?”徐怀问道。
“人数多了不行,二三十人我还是能统领得了!”牛二生怕徐怀不信,叫道,“军侯若不信,我这便叫他们出营帐摆出诸多军阵给你看……”
“也不急于这时,待天明后再说!”徐怀笑着叫牛二稍安勿躁,一通酒喝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回营帐歇息。
牛二惦念着这事,回营帐就没有睡踏实,睁眼见天光大亮,便闯到徐怀帐中,要将他拽起来,看他如何摆弄二三十人规模的军阵、战阵。
徐怀昨日力战,身上也受了几处箭创,之后又诸多事纷至沓来,到拂晓时分才得睡下——他没想到自己言辞之间有所疏忽,才睡上一个时辰,就叫牛二跑过来骚扰。
徐怀只得忽悠牛二先去找王华、王章他们比试身手,其他事等他睡足再说,不要再来烦他。
日常军务由郭君判、王举等人协助处理,徐怀睡到日头偏斜方醒,走出营帐,却见牛二披甲执盾站在帐前,而王华、王章、史琥等人都人手换了一把长柄陌|刀,正有模有样的演练陌|刀阵。
“怎么,你们这就叫这大憨牛给降服了?”徐怀见王华等人脸面已有汗渍,想必是操练有一会儿,示意他们住手,问道。
王章年纪要比王华小一岁,但为人机敏,华阴县一脉的王氏及家将子弟,实则以他为首,之后则是王华以及家将子弟中的佼佼者史琥、史雄、周永三人。王章走过来跟徐怀说及午前他们被牛二揪住比斗的情况:“崖山将军确是武勇过人,我们于军阵之中,合两三人之力,都难以破开他手里这面铁盾,输得心服口服,愿接受他的统领。”
一年多来,牛二听从徐怀所授之法苦练伏蟒桩,已经进入身与意合的境界。
直白的说,牛二已经具备了作为一名习武者的直觉反应能力,克服掉反应笨拙、迟滞的致命弊端。在面对敌手极速斩杀过来的刀锋或疾射而
致的利簇,牛二已能进行直觉反射的快速抵挡,而不是看到对手杀来,先要脑子里过一遍,去想什么应挡的招数。
在武技的掌握上,牛二自然也达到“劲断而意不绝、意起而劲相随”的境界。
虽说这仅仅是掌握二段刀势、拳势、枪势以及连珠箭的基本要求,徐心庵、唐盘、王宪他们在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进入这个境界,但武勇之强弱,高段武技的掌握并非唯一的决定性因素。
牛二天生神力,且气力绵延强劲,能够持遮护面积极大的铁盾作为兵刃长时间使用,他仅需要掌握二段盾击之术,就能在军阵之中抵挡住别人五段六段刀势枪势的快攻。
王华、王章等人受成长条件限制,武勇即便谈不上绝佳,伏蟒枪也都掌握二段、三段枪势水平,在军中算得上好手了,他们倘若以合击游斗之术,二三人当然有可能将牛二击败。
不过,在军阵之中,二三名好手以狭窄的扇形阵或三角阵从正面展开合击,想要将手持重盾的牛二击败,真就有点难了,除非能先将他的气力耗尽。
而在两军激烈的交战之中,他们显然很难找到耗尽牛二气力的机会。
王华、王章他们心服口服,除了比斗不及外,更重要的一个因素,还是天亮之后,他们才真正知道昨日强袭清泉沟敌寨一役,桐柏山卒的战果有多辉煌。
千人强袭七八千敌卒峙守的敌寨,杀得敌卒毫无防守之力,当场斩杀六百敌卒,迫使五六千敌卒逃往嵩山北坡之中——虏兵明明占据绝对的优势,却轻易不敢反攻清泉沟寨,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怀率千余部众全身而退。
而在决定性的巷战对杀中,徐怀、王举始终身先士卒,率领最精锐的战卒作为锋刃部居前阵厮杀,这也决定桐柏山卒的伤亡微乎其微——在曹师利率小部分残部精锐溃逃出寨之后,韩文德、凌坚等部进入寨中也是追亡逐溃,伤亡也相当有限。
昨日一仗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完胜。
今日一早,除了五六百头颅堆在营前激励士气来,趁夜收编回营中的俘兵也高达六百余人,后续预计将有数倍之多的俘兵能从嵩山北坡收拢过来。
二次联兵伐燕的惨败,在西军之中是个禁忌话题。
宣武军、骁胜军乃是西军一部分,同时西军诸将又多与蔡铤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郑怀忠等人怎么可能会允许下面人大肆谈论宣武军、骁胜军的溃灭?
王华、王章他们对桐柏山卒在朔州的战绩,只是大体听到一些传闻,毕竟郑怀忠等人也不可能完全封住好事者的嘴巴,但他们对细节了解是很少的,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昨天夜里,徐怀说要将他们作为侍卫亲兵留在身边,王华、王章等人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失落的,还以为他们作为王氏嫡系子弟,相认之后应该受到更大的重视。
不过,真正了解到桐柏山卒的战绩,再跟看上去乍呼呼、看着有些笨拙的
牛二比斗,他们真就心服口服了。
“军侯,王华、王章他们都心服口服了,你总该不会不认吧?”牛二走过来,心虚的问道。
“他们既然愿意受你统领,你这个侍卫亲兵正将,算是名副其实了。不过,他们先不要练步阵了,要先练骑术!”徐怀说道。
倘若形势最恶劣之时,他不得不亲自去接应景王逃出汴梁城,只能是率小部精锐骑兵前往——王华、王章他们受成长条件限制,不可能擅长骑战,甚至都没有多少机会骑马,以后要跟在他身边,现在就要对他们进行骑术强化训练。
当然了,王华、王章他们伏蟒桩的基础功都不弱,而伏蟒桩所讲究的起伏,包括脚下的虚实步、两腿腰胯间的起伏劲、肩臂间的缠势,与基础骑术都有共通之处,甚至就是从骑术演化出来的,也是骑战的基础。
通俗的去说,一个身手敏捷之人,练习骑马入门,要远比普通人快得多;练成的骑术也要远比普通人好得多。
因此自幼生长在马背上的赤扈人,骑术是要比大越民众强得多,但这种差距,对习武者来说并非什么难以跨越的鸿沟。
“也是啊,”牛二拍着后脑瓜子叫道,“他们以后都要跟着军侯东奔西走,不会骑马怎么能成?我这脑筋,还真是太笨了!我这去帮他们找马去!”
见牛二急吼吼去找马,徐怀哭笑不得的拉住他,说道:
“什么时候都要去你去做,什么时候这事能做好?你得学会分派工作,让所有人都有事做,都各司其职——就像在军阵之中,每人最紧要的守住当面,而不是想着面面俱到。这样,我让王华、王章给你当副将,你凡事先与他们商议,然后由他们再将工作分派下去……”
这时候徐怀看到卢雄、周景二人从东面的一座营帐里走出来,已有几人换上便装,牵着装备行囊的马匹在营帐前等候,知道他们在营帐里等自己睡醒过来,才正式动身。
徐怀跟牛二说道:“找马这事,你叫王章去做,你跟我过来。”
徐怀朝卢雄、周景那边走去,说道:“你们有没有跟殿下辞行?”
“已经辞过行了,”卢雄说道,“我说你担忧王相性情介直,恐与力主议和的王戚庸、汪伯潜等人再起争执,这于事无补不说,还有可能害他再受排挤出京,要我赶回汴梁相劝暂作隐忍。”
争嫡之事显然不能公开谈论,劝王禀隐忍,也是急迫切的一个理由——朝中真正的主战派从而就没有真正得势过,王禀倘若再次触怒天宣帝,被贬出京,或被王戚庸等人以其他借口排挤出京,对尚留在京畿的主战派,将是巨大的打击。
就单纯为防范赤扈人再次南侵,徐怀也绝对希望王禀能暂作隐忍、留在汴梁。
“那我先送卢爷一程,再去见殿下!”徐怀让人牵马过来,亲自送卢雄、周景出营往南,踏上绕走汝州、返回汴梁的路途……
第七十章 送别
徐怀与王举、郭君判、徐武江出营送卢雄从嵩山西麓先往汝州而去,远远就看到景王与钱尚端、张辛、邓珪也出营赶来相送。
“怎敢劳殿下相送?”卢雄也是激动的下马给景王行礼。
“卢爷不辞辛劳、凶险,为朝廷奔波,我怎能不相送一程?”景王赵湍搀住卢雄,又吩咐周景等人沿途保护好卢雄的安全。
众人缓缓走到大营西侧、从巩县通往偃师的官道才止步。
看着周景带人簇拥卢雄沿着嵩山西麓的官道匆匆南下,徐怀陪同景王驱马驰上伊洛河西岸的大堤。
虽说天地间还萧条一片,但细看枝桠之间,已经有星星点点的叶芽吐露出来,只是还不成规模,差不多还要再过一个月,河淮大地的春意才会浓烈起来。
虎牢关到潼关之间的地区,以及伊洛河沿岸的气温,半个月前就已经回升到结冰点以上,河冰早已开裂破碎,但黄河从汜水河口往西,整体上是往东北方向流淌,河道还没有解冻,大量的浮冰拥塞于河道之中,形成黄河几乎每年都会发生、特有的凌汛现象。
今年的凌汛不是特别严重,伊洛河上游年节之后也没有什么雨水,虽说虎牢、巩县之间河道形成冰坝,对两岸河堤却没有造成多大的压力。
不过,西军倘若这时敢在这时对虎牢、巩县之间的敌军展开攻势,在地利上还是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同时,又因为冰汛的存在,虏兵虽然在郑州东北搜集到大量的舟船,但一时还没有办法搭设浮桥,同时冰层受天气回暖及上游浮冰冲击的影响,也变得极为脆弱,这时候黄河南北两岸的虏兵,实际上是分割开来的。
虽说议和之事,已非他们所能阻止,但勒马停在伊洛河堤之上,徐怀还是将冰排、凌汛之事以及倚之用兵的关系,说给众人知晓。
虽说天时难测,但用兵之道,或者说,合格的统兵将领,对天时必须要有预判,还要跟溪河山壑的地利结合起来排兵布阵、寻找战机。
“可惜父皇并无与胡虏一战的决心,这拖延下去,大越只会越发被动!”景王赵湍听徐怀分析战守之势,深感可惜的说道。
徐怀不想再在议和这事无谓的多扯什么,接下来又跟景王说了,他想着将收拢过来的俘兵降卒,都送回桐柏山去:“桐柏山匪乱持续大半年,对地方破坏犹甚,十室残五,即便我等从朔州带回数千人众,但都主要编入军中作战,地方上筑营铺道,犹缺人手。这些俘兵降卒,心志已溃,抵不了大用,补充役力之不足,却是可以的!”
“都送去桐柏山吧,周鹤、郑怀忠那边怕是恨不得不知道这事。”景王赵湍挥手说道。
攻破清泉沟寨之后,大肆纵火,迫
使寨中的残兵往南逃入嵩山北坡,其实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乃是曹师雄、曹师利从朔州汉民及岚州蕃户中招募的兵勇,这部分是最忠于曹家兄弟的,对大越也完全没有什么眷顾之情,他们被火势驱赶出清泉沟寨后,就有人想着逃回去。
对这些人多为伤残,但徐怀也是要求凌坚、余珙等将遇之就坚决歼灭。
还有一部分乃是虏兵南下,沿途攻城拔寨收编的降俘。
这些人投降赤扈人,主要还是为形势所迫,是被赤扈人强行编入营伍,而赤扈人以及曹师利等叛将对待这些兵卒又极其残暴——像进攻巩县时,荥阳降卒几乎就是被曹师利驱赶到城下送死的。
这些人对赤扈人以及曹师利这些叛将,此时还不可能产生什么忠心,但他们的斗志已经被摧垮,家小所在的故土也都沦陷,一般说来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兵源,甚至比流充的囚卒还不如。
而说到兵源的问题,以往大越惯将流民、囚徒发配充军,除了边州艰难,普通民众不需要从军,更主要还是贪图此举能解决地方治安、消弥内地州县隐患。
不过,真要行募兵制,大越辖下二百州镇,丁壮数以千万计,是绝对不缺的,所以也没有人会盯着三五千降兵溃卒。
至于郑怀忠、高纯年等人,他们还真是恨不得不知道这些俘兵溃卒的存在。
要不然徐怀一战缴获上千敌军头颅(包括后续在嵩山北坡清剿忠于曹氏兄弟的岚州汉军溃卒),又俘虏三四千降卒,而兵马总数超过守陵军及蔡州援军十数倍的西军援师,最终与赤扈人作战所得的战绩却不及这数,到时候不管朝中是不是决意议和,他们又岂会有半点颜面?
接下来数日,徐怀一边收编嵩山北坡的俘兵降卒,一边协同守陵军诸将从谒皇岭一线,倚仗地形上的便利,对巩县、虎牢之间的敌垒频繁的进行小规模袭扰。
在这期间,虽说西军援军西出潼关,一步步填入孟津、偃师,但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等人一直都按兵不动,而在三千多降俘都陆续安排上路之后,徐怀才最终率部南撤。
徐怀赶往许州,与在许州督战的胡楷会合时,朝廷已正式派遣汪伯潜等人作为使臣,进入虏兵在中牟的大营求和。
徐怀原本想着议和归议和,只要朝廷没有正式的旨意下令休战,他们依旧可以从许州派遣兵马,进入嵩山东麓,对占据郑州、荥阳等地的虏兵及降叛军进行袭扰;他们又或者可以趁虏兵重心转到汴梁以西,可以出兵收复汴梁以东的城寨。
这么做,除了练兵,使久未历战事的西南诸路将卒熟悉战事之外,还能对赤扈人保持一定的军事压力,为势在必行的议和多争取一些筹码。
胡楷也是赞同徐怀此议,而
此时于许州集结起来的诸路勤王兵马也将近四万人众,但诸路勤王统将、蔡、许地方官员以及朝中之后派遣过来,对胡楷进行约束的官员却都坚决反对。
西南诸路集结于蔡州的勤王兵马,除了有统兵官外,还有诸路监司士臣随军,名义上归由胡楷节制,却有相当大的自主权——现在朝中又全面倾向议和,他们更有底气按兵不出。
胡楷到蔡州赴任,真正能差遣得了的嫡系兵马,乃是杨麟所部以及在蔡州征募的乡兵——蔡州乡兵也是统一交给杨麟操练、管制。
一个月前为能从南面尽可能的牵制虏兵,除了徐心庵率领千余桐柏山卒外,杨麟率领六千余兵马随胡楷进驻许州。
在过去近一个月时间,集结于许州的兵马,当然没有资格能与赤扈人的主力骑兵在开阔地区会战,但杨麟也是与徐心庵一道,频频率部袭扰敌军,并积极参与许州北部城寨的防守。
大小十数战,即便蔡州还有大量的健勇能征募的补充进来,但合格的武将、军将却需要大量的时间进行培养,到这时候已经有些打不动了。
西南诸路勤王兵马不动,杨麟所部又需要休整,徐怀无计可施,也无意叫桐柏山卒增添无谓的伤亡,便以休整为名,辞别胡楷,率领徐心庵所部,直接撤回桐柏山,等候“和议”最后“尘埃落定”。
…………
…………
徐怀回到楚山都巡检司(青衣岭大营)已经是三月底了,山野间草木渐次青绿起来。
而在过去三个月里,新置楚山县主要气力都用在修建青衣岭大营,以及打通从淮源出发,横穿桐柏山北岭、大复山,以及从大复山北麓滚石冲沟口到青衣岭的通道。
淮源-青衣岭通道横穿桐柏山北麓及大复山,沿途多悬崖裂壑,需要开山僻地,还需要在悬崖上开凿洞|眼,下木桩子修建栈道,工程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目前所开僻的简易山道,仅能供人力背负货物通过,但就算如此,这条道也要比从桐柏山道东口的周桥驿绕行缩短近一百里的距离。
当然了,从周桥驿到确山县有官道,从确山县官道新修一条道路到吴寨河东岸码头,也仅有二十里。
单纯从大宗货物运输角度来说,从淮源用马车运载粮草,经周桥驿绕到道,走到吴寨河东岸,也要比依靠人力背运走淮源-青衣岭山道省力得多。
然而这是桐柏山最具战略性的一条通道,不管多大的代价,徐怀都要去造。
清泉沟寨一役,最终收编降兵俘卒三千四百余人,短时间内也不指望他们能成为合格的兵源,都投入到淮源-青衣岭栈道等工事后续的修造之中,但钱粮的消耗也进一步增涨起来了……
第七十一章 归来
徐怀在青衣岭歇了一晚,第二天起早走北岭栈道赶回淮源。
沿途险道新辟,还有几处悬崖栈道才刚刚动工,需要绕走更远、更陡峭的小径,徐怀他们脚力算是极强的,赶在天色微明时出发,也是临黄昏才赶到淮源对面。
此时淮水浮桥正在紧张建设之中。
淮源位于桐柏山脉的中心,汇聚山涧溪河,淮河到这里流量已然不小,但两岸地势南缓北陡,给浮桥搭设增添很多的困难。
南岸地势低平,河滩上造七八丈长的石坝,就能将水面与岸堤上的道路连接起来,但北岭临近淮水处地形狭迫,北岭栈道的起点与水面差不多有将近五丈高的落差,就需要用条石砌建一条近三十丈长的石坝坡道连接,才能保持合适的坡度,方便车马通行。
然后再在南北石坝之间,用数十艘舟船环环相扣的连接起来,横置水面之上再铺设栈板,浮桥才能最终建成。
而淮水上游因为礁石密布、地形错落,不利行舟,但夏秋雨季的径流量又大,水势的冲击力不弱。
这时候仅仅依靠与两岸石坝相接的铁链,还没有办法将浮桥主体稳住,还需要在河道中的礁石上开凿洞|眼,连接铁链来稳固浮桥。
这时候北岸石坝坡道才将建造地清理出来,也是肩挑背扛的,将开采出来的上万块条石运了过来,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将石坝坡道建成。
柳琼儿、苏老棠、程益、徐武坤、徐武良、郑屠、荻娘等人站在南岸石坝上相迎,看着徐怀与徐武江、王举等人在北岸耽搁了好一会儿,才下到河滩上,乘临时的渡船到南岸来,知道他也是极关心浮桥的建设情况。
众人迎过来,主持工房的苏老常感慨道:“我们南归,手里有五十余万贯财货,还以为极其阔绰了,谁能想仅眼前这座浮桥,最终建成就需要用掉四万余贯钱粮——真正用起钱来,才知道多大的数目都不够我们这么造的!”
“你们现在都知道有些事是不得不为了?”徐怀笑道。
天色将暮,南北两岸的工地还有数百青壮劳力正马不停蹄的劳作中。
倘若年初就投入这么大的役力,北岸这条石坝坡道不要说已经建成了,但也不至于仅准备好部分石料……
说到底还是苏老常、程益他们起初内心深处以为形势不会那么严峻、急迫,之前对浮桥及淮源-青衣岭栈道的投入有所不足,一部分精力主要投在其他方面。
桐柏山里处处都要花钱,他们南归所携带的财货又是有定数的,桐柏山里的青壮劳力又有限,所以各种工造之事的安排,就有先后次序。
虽说徐怀他一直以来都将淮源-青衣岭道的修筑视为重中之重,在离开桐柏山北上之前,他也叮嘱苏老常他们,要将精力优先倾斜到淮源-青衣岭道的修建上,但很显然他离开之后,苏老常他们还是对他的话打了折扣。
徐怀也无意责怪他们。
他是倒果为因,对形势认识非常清醒,但其他人都在局中,形势再恶劣,都难免会有一丝侥幸的想法。
反正现在证明了一切他才是最牛逼的。
苏老常他们看到
徐怀也是汗颜苦笑,说道:“真未曾想朝廷会如此软弱,不敢以刀枪相对,竟奢望野兽饱食一顿后离去不会再来!可笑之极啊!”
桐柏山众人也恰恰是在得知天宣帝在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怂恿下决意求和之后,才真正认识到经营桐柏山的重要性。
天色将晚,徐怀也不在渡船码头前与众人寒暄,介绍过王华、王章等人,就直接往淮源城里走去。
从匪祸中平复下来的淮源城,此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并没有受河淮战事多少影响,甚至避战祸南逃的难民,也由青衣岭大营、周桥驿寨、石门岭寨直接接收,然后安置到山里各处村寨、工场,没有涌到淮源城来。
新置楚山县主簿司、户房、工房等,主要都是苏老常、程益、徐武良等人负责,徐怀也是回到淮源城中,坐到接风洗尘宴席之上,才有机会详细的了解四月之前淮源的工造、财赋以及流民收编等事。
虽说与淮源这边一直保持信件联系,但之前军务忙碌,徐怀也没有精力去关心这些。
胡楷坐镇蔡州,辖管节制京南蔡、许、汝、陈四州,基本保证境内未受虏兵大侵,同时虏兵的重心在汴梁以西的郑州、荥阳、虎牢以及黄河北岸的孟、卫等州。
所以对从京畿南逃避祸的难民而言,并没有迫切南逃的心思,主要滞留在陈、蔡等地,期待虏兵有朝一日撤走,他们能重归家园。
有一部分民众家园破碎,屋舍都被纵火烧毁,没有田宅牵挂,也主要经方城、泌阳南下,又或者渡过淮河往东南地区迁徙。
桐柏山的地理位置,注定在接受难民上面很是尴尬。
苏老常他们在过去两三个月里,拖家带口总计接收八千多难民,青壮也就三千多点人。
苏老常他们以为形势没有那么迫切,对淮源-青衣岭道的建设,钱粮及人力投入都有所不足,却很是花费一番气力开辟坡地山田。
以前桐柏山里的山寨势力多,又多踞险地。
这个“险”,主要还是指进出山寨势力范围的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但不意味着山寨势力范围之内,就没有溪谷缓坡可以开垦。
这些地方之前为山寨势力占据,附近村民要么入伙为寇,过上打家劫舍的生活,要么逃亡出去。
前两年匪患根除干净了,但山里青壮劳动力又损失太厉害,仅有少量民众自发性的进入这些地方,还远未得到充分开垦。
新置楚山县,苏老常、程益直接将这十几处山寨纳入管治,有组织的将人口迁入,拨给口粮、农具、耕牛,组造屋舍村寨、开垦粮田,以旱地为主,桐柏山县在过去两个月里,快速新增了近两万亩粮田。
整个桐柏山都不到三十亩旱地,两个月能新增两万亩粮田,已经是不小的数字。
不过,现在桐柏山里容易开垦的土地,基本上都开垦完了,剩下的都是硬骨头。
另一方面,要对现有的旱地进行改造,主要就是在流量不大、地形稳固的溪河修造一座座溢流坝,将水位抬高,以利两岸的田地灌溉;甚至还要修造架空的水槽,将水源引流到原先溉溉不到的山坡谷地之中。
这些投入都非常大。
不过,众人此时都能意识到“求和”所带来的短暂“
和平”,会很快被赤扈人的再次南侵所击碎,而赤扈人再次南侵的兵锋,也将倍加锋利,到时候京南四州难以自保,赤扈铁骑的兵锋将直抵大复山、金顶山一线。
河淮地区已然残破,等赤扈人再次南侵,众人也能够预见到桐柏山两翼的淮南西道、京西南路,粮食都会随着新的战事暴发紧缺起来。
同时赤扈人的骑兵机动性极强,江淮地区又没有能在平川地区跟他们争锋,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时,桐柏山与两翼光、寿、唐、邓等地的联系也将因为赤扈骑兵的袭扰变得脆弱,使粮食输入变得艰难起来。
桐柏山除了需要提前储备一批粮食,但更重要的还是进一步提高自身粮食总产量。
楚山大营满编五千士卒,工造诸事直辖役工也超过五千人了,再加上六千余匹战马需要补充一定的精料,仅这几项,每年就需要消耗二十万石粮食。
而倘若他们什么都不做,从民间所能征买到的粮食大概仅有六七万石,缺口非常的大。
这还是桐柏山宗族势力屡屡被打压翻不了,没有谁有能力或者有胆量囤粮,要不然,能从缺地少田的桐柏山额外挤出两万石粮食就谢天谢地了。
“考虑到秋后,难民潮才会真正涌及楚山,我们对粮食缺口的预估,要放到更大,仅靠现有的储备及增产,是根本不够的,”徐怀了解到当前山里的屯垦情况,蹙着眉头说道,“而赤扈人的兵锋一旦波及淮河北岸,并不需要多少兵马,就能限制光州、唐州往山里输运粮食,我们现在需要在从歇山马往南开辟山道,接入随州!”
桐柏山谈不上天险,山岭谷壑之间还是分布无数险僻野径。
从鹿台大寨往南,经歇马山往随州境内,其实也是有通道的。
这些通道平时只有猎户药农走,或山盗强贼藏匿流串,潘成虎当年就从歇马山逃到随州藏匿,但这些通道真正能供三五百人军卒或每天能保证上千石粮秣等物资通过,就还得投入大量的钱粮、人力,将窄径拓宽、在裂谷上架桥,在悬崖凿洞架设栈板……
“这恐怕等不到入秋,我们手里的钱粮都要耗尽啊!”苏老常苦笑道。
“都用掉,一个铜子都不要留!”徐怀说道,“赤扈人再次南下,朝廷不改募兵制,我们自己直接带人马去襄阳府讨钱粮!”
现在朝廷对楚山大营只认两千五百名步甲正卒,以此数拔付粮草钱饷,两千五百乡兵的耗用,由楚山县自筹,可免除楚山县的赋税上缴——靠桐柏山内部的产出以及凭朝廷令旨从唐州、邓州所拨来的粮饷,远远不足五千士卒、五千役工的消耗,更不要说近乎疯狂的工造诸事。
徐怀他们之前是拿在朔州所得的大量节余补充不足。
这点节余快速消耗光之后,就算诸多工造停下来,仅供养人马的缺口也还是极大,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不了,当然就要逼着京西南路乃至荆湖北路、荆湖南路分摊相应的钱粮。
徐怀对形势变化有清醒的预测,要苏老常他们不用担心之后的事情。
他们现在要优先保证通道。
要不然的话,京西南路到时候答应供给这部分钱粮,却没有办法运进来,才叫傻眼……
第七十二章 宗族
从巩县南撤先去许州见胡楷,虽说诸将吏怠战畏战,徐怀心里不爽到极点,却是难得的歇息了数日,不用为战事劳神。他们昨日在青衣岭又歇了一宿,今日翻山越岭回到淮源,心里放松,人也无半点疲惫。
接风洗尘宴后,徐怀又与柳琼儿、王举、范雍等人赶往王氏族人所居的如意坊。
大越立朝便鼓励货殖,城池格局逐渐以街巷取代传统的里坊。
然而战事降临,考虑到防御及城内控制的需要,新置楚山县,淮源作为县治所在,徐怀在城中直接恢复里坊制。
徐怀使程益、苏老常他们有步骤的在淮源城内,建造坊墙,将原先依照街巷分布、半开放式的屋舍院宅都囊括到一座座相对独立的坊院之中,以坊院为单位,对城内的建筑进行新的划分。
除此之外,徐怀还将城中民户重新编排,增设坊正等司吏,在城内推行乡兵操训——楚山置县极为仓促,甚至到这时都还没有县衙大印,可能朝中手忙脚乱之余已经忘了这茬事,这种混乱却在淮源也给徐怀极大的便利,可以最大限度的挖掘桐柏山里的军事潜力。
除了徐怀所住的县衙后宅之外,楚山大营核心将吏的家小,基本都集中到县衙西侧的如意坊、淮扬坊中居住,而如意坊、淮扬坊南侧,乃是城中守军驻扎的兵营宣毅坊。
王华、王章、史琥、周永等人作为侍卫亲兵,之前徐怀赶往许州,他们要贴身跟随,但徐怀特地使范宗奇带人赶往华阴,将仍然隐姓埋名定居在华阴县的王氏及家将子弟接来淮源——其实也就比他们早一天抵达淮源。
加上王举、范雍早就将在太原的家人迁来桐柏山,此时如意坊里居住的王氏及家将族人,虽说以老弱妇孺为主,但也有四十多人。
王宪、王峻兄弟二人,也特意赶回来与族人相认、相聚。
这边也准备了夜宴,徐怀与柳琼儿、王举、范雍过来,也重新入席坐下。
在外面,徐怀为主,王举为辅,但回到王氏族人新居的庭院,徐怀则坚持请七叔王举居中而坐。
徐怀内心深处是抵触宗族制,但他也不可能脱离于时代太多,更何况当世绝大多数普通人,受种种局限性,对宗族的依赖性、认同感都还极强。
而徐怀心里也清楚,不仅此时,在将来相当一段时间里,徐氏及王氏子弟都将是支持他的核心力量——对于宗族,徐怀当下也只能尽量扬长避短。
徐怀坚持要七叔王举居中坐首,乃是遵循宗族的传统,但坐下来后,也是特别强调,他会从自己的薪俸之中定期拿出钱粮,接济族中孤儿寡母的食宿,供养子弟包括女孩子入学识字习武,但除此之外别有特权。
徐怀也希望尚有余力的王氏族人及家将遣孀,都力所能及的从事劳作;
而子弟无论是从军还是想入乡司县衙任事,都需要通过考录,升擢也要全凭功绩勋劳。
王氏乃是他的亲族,而徐氏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也都是一视同仁。
当然了,徐氏核心人物基本都出身下房徐,徐忻也是历经艰辛才得众人认可,而王氏族人这些年所经历的磨难更是常人所难想象,早前家训也极严,还没有谁滋长骄横之气,对徐怀的安排都甚是满意,此时更多是沉溺于族人相聚的欣喜若狂之中。
相聚子时才散,徐怀与柳琼儿并肩往县衙后宅走去,月如弦,万里无色,铅蓝色的苍穹一片澄澈。
“你回淮源,都没有问一声王萱的行踪啊……”柳琼儿将手缩于袖中,身后还有侍卫跟随,不叫徐怀抓住。
“啊,王萱在哪里?我现在问也不迟啊!”戎马倥偬,难得有如此闲适的时光,徐怀负手身后,在如意坊与县衙之间的夹巷中缓步而行。
回到淮源中,忙于应乎各种人与事,还真没有注意到王萱并没有出现。
“你让人将朱府家小都安排在大寨,王萱再不亲近朱老夫人,但也是她的外祖母,得在跟前伺候着——王萱今儿一早得到信便从鹿台赶来淮源了,也不知道谁多嘴多舌,叫朱老夫人知道这次是你回来,着人过来将王萱捉了回去,训斥她说哪有大姑娘气吼吼去见外宅男子的道理,气得王萱直要骂街!”柳琼儿笑着提及王萱今晚未能出现的缘故。
徐怀也只能摊手苦笑,表示对这事无计可施。
朱老夫人不仅是王番的岳母,王萱的外祖母,还是朱沆的母亲,朱芝、朱桐二人的祖母,在内宅斗不过荣乐县主,但也是养优处尊、气使颐指的主。徐怀当初将朱家人接到桐柏山来,就是担心朱老夫人难搞,索性将朱家人都送到鹿台大寨供养起来,没想到老太太在山里太无聊,管束王萱却是严厉。
“王禀相公会否听进你的劝说,暂作隐忍,不跟一意求和的官家及诸臣争闹?”柳琼儿问道,“我听说王禀相公身体不是很好,倘若再被贬出京,身子骨未必能承受得住啊……”
徐怀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弦月,说道:“这点真难说,有时候未必我与朱沆会不会相劝,也未必王禀相公不知道暂作隐忍以图后计的道理,更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天宣帝与王戚庸、汪伯潜等近臣都力主求和,怯敌畏战者自然是极力附从,但汴梁城中的主战派将吏,又怎么平静的接受这事?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气愤、愤概?
王禀作为主战派大旗独树的领袖,他要是对朝中迫切屈膝求和的现状,对求和将埋下的巨大隐患,都隐忍不作声,那其他主动战将吏会如何看他?会不会这是王禀对他们的背叛?
徐怀虽然他渴望王禀能强作隐忍,希望赤扈人第二次南侵时王禀能在汴
梁,希望王禀能支持景王争嫡,但他人不在汴梁,缺了一层感同身受,也就无法断定王禀最终会做怎样的选择。
“难得将这些烦琐事抛之脑后,不去想这些事了!”徐怀一边跨步走进县衙后宅的院子里,一边伸着懒腰说道。
真要谈事,一宿不眠也谈不完,但他今晚就算不睡觉,也不想用来谈事情上来啊。
柳琼儿见徐怀炯炯发光的眼神,反手抓住他伸过来满是厚茧的手掌,低声说道:“你这一身臭哄哄的,可不要想碰我——我找人给你烧一锅水,待会儿拿鬃毛刷子好好给你刷一刷!”
进入后宅院子,柳琼儿便转身往后罩房走去。
柳琼儿之前就有吩咐人备好汤水,徐怀回房将衣甲解下,随手从堆满在案头的文函里捡一封看起来。不一会儿,柳琼儿带着几名仆妇走进来,将一只热汽腾腾的大木桶抬进房里来,又抬进来一只烧木炭的铜炉,架上铁壶,以便能随时往木桶里添热水。
“唉,你这条短裤留着,坐进去!”柳琼儿见徐怀要将自己脱得光溜溜,忙将他拦住,但见他那条遮羞的短裤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都遮不住什么东西,伸手遮住脸,挥手示意他还是脱干净再坐进木桶里去。
“几个月没见,你就不想它?”徐怀在军中最多打盆热水擦洗身子,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此时坐进木桶热水里,直觉浑身毛孔在这一刻都张了开来,捉住柳琼儿那绵软柔滑的小手按到水里来。
“别闹,你身上都是泥垢,还要不要我帮你擦洗了?”柳琼儿手缩不回来,张嘴咬住徐怀的满是胡茬子的下颔,见徐怀要将她也往木桶里拉,忙求饶道,“这桶水太脏了,你快快洗过,我再伺候你……”
虽说柳琼儿身子骨弱,不堪蹂躏,但两三个月分别,恨不能将所有的思念都化入这抵死缠绵之中。
直到清濛濛的晨光从蒙纸的窗户外透进来,柳琼儿实在支撑不住,才求饶休战,裹着薄被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听着远近雄鸡叫鸣,柔声说道:“这时节山里也青翠起来,山道野径间开满细碎黄艳的野花,甚是灿烂——要不今日我们就不用忙着处理事务,先去大寨拜见一下朱老夫人吧,顺带见一见王萱,省得那小妮子气出病来!”
“到现在都还没有闭眼睡一会儿,白天不好好补睡一番?”徐怀问道。
“……”柳琼儿美眸瞪了徐怀一眼,便是到现在都还没有睡,但又不能徐怀刚归淮源两人就高卧不起,这才要找理由出城避开众人。
她可不想哈欠连天的去见外人。
再说她被徐怀折腾了半夜,身子骨一阵阵发软,浑身上下一点气力都无,要是挣扎着做事,什么走路摔着,不是要叫别人耻笑好几年?
第七十三章 新任
“你给我下去——你钻进车厢里来,成什么样子?”见徐怀揭开车帘子,要钻进马车里来,柳琼儿又羞又恼的揪住他的耳朵,将他往外推。
待用过早食后,日头已爬过树梢。
柳琼儿不是习武之人,身子骨软弱,她陪同徐怀出城,前往鹿台大寨与徐氏族人见面,并拜见朱老夫人,当然是乘坐马车而行。
她也想着前往鹿台大寨小二十里路,马车在白涧河东岸缓缓而行,约摸赶在午时抵达鹿台大寨,她可以借这个机会补上一觉。
然而十数侍卫亲兵簇拥而行,她哪里肯叫徐怀也钻进马车里来呼呼大睡一通?那还不如两人就在县衙后宅高卧不起呢。
“你这没良心了,我也一宿没睡啊!”徐怀呲牙咧嘴的叫道,“我比你更辛苦,好不好?”
“我不管,你给我坐外面,不许钻车厢里来。”柳琼儿手按住车帘子。
徐怀坐车前御者位置,从马伕手里接过鞭子,说道:“看来我便是赶车的命!”
进入四月,山里春光晴好,草木青翠,路侧、沟垄、坡悬长满细碎的黄花,白涧河也丰潦起来,不时有银鳞小鱼跃出水面,在激流中嬉戏。
二十里路缓缓而行,恰是午时赶到玉皇岭前。
两千余匹军马都放养玉皇岭北坡草场之上,远看马群在坡谷之间娴嬉、奔走——白涧河东岸坡谷也开辟出一片片牧养战马的草场。
徐怀思来想去,最终放弃将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谷地开辟成牧场的计划。
毕竟青衣岭大营防御再好,却也不可能将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数十里方圆的谷地完全遮闭住。
而战马资源还是太紧缺的,特别是河北、河东等地相继沦陷,北方的战马来源彻底断绝,桐柏山里的千余匹种|马,不容一点闪失。
牧场内移到玉皇岭,徐氏族人对草场的改造、马匹的牧养有着丰富的经验,徐怀在桐柏山里大权在握,可以将玉皇岭、歇马山附近的坡地都拿出来改造。
而大复山北麓的谷地,可以多建造几座坞堡,一方面组织青壮对附近的谷地进行耕种,一方面与青衣岭大营形成更严密的防御网。
徐怀回鹿台大寨的消息,早就有人提前赶来报信,柳琼儿在马车里睡了一上午,感觉到马车缓下来,伸着懒腰揭开车帘子,却远远看到一大群人站在北桥小寨前翘首以盼,忙躲回车厢里整理仪容。
“十七叔,你们怎么也在大寨?”看到徐武江、荻娘与徐武良也在北桥小寨前等候,徐怀跳下马车,走上前去,好奇的问道。
“我们起早就过来了,到了大寨才听说你也要过来。”徐武江说道。
“没有必要搞这么大的仪仗吧,我一个县太爷,有这么大的威风吗?”徐怀看向徐武江、徐武良身旁徐伯松、徐仲榆、徐灌山、徐胜一溜人,笑着问道。
他与柳琼儿折腾了一宿,害怕白天无精打采、羞于见人,找了一个借口到大寨来,实质想着游玩一日,没想到不仅族中留在大寨有头有脸的族老都站
在北桥小寨前等候,左右村寨的都保长、耆户长也基本都到齐了,看样子在寨子门等了有一会儿时间了。
徐武江、徐武良他们都是哈哈一笑,没有接徐怀这个话茬。
都说“破家知州、灭门县令”,当世知县、县令之尊在地方已经凌然芸芸众生之上了,但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徐怀此时所掌握的权势,又或者说桐柏山所凝聚的力量,又岂是连地方宗族都难以摆平的知县或县令所能比拟的?
大越立朝这些年来,主要就是防范地方有强豪势力崛起,因此有些话现在还是犯忌讳的,众人也都刻意回避不提——徐武江、徐伯松他们早前甚至将族中子弟传授武学的“获鹿堂”匾额都换了下来。
北桥小寨主要用作乡兵集训,寨墙经过加固,但内部设施简陋,众人穿过小寨,踏桥青柳溪,往大寨走去。
位于玉皇岭与青柳溪之间的鹿台大寨,这两年在土围子的基础覆砌砖石,寨墙坚厚许多,堪比正式的城墙;东侧还砌出一道长逾四里的子墙,抵住玉皇岭南坡一道石崖,往北延伸到青柳溪河滩之上,以限制袭敌从青柳溪上游绕行,进入鹿台大寨的东翼。
而青柳溪北岸的小寨也进行相当程度的整固;以及从鹿台大寨前往狮驼岭的谷口,也修建两座外墙极为坚厚、堪比坞堡的围院,差不多在玉皇岭北坡、狮驼岭东北麓山脚,形成相对完善的防御体系。
徐怀在朔州期间,徐武江、徐武良、徐灌山、荻娘留在淮源,主要精力都放在玉皇岭、狮驼岭、金砂沟及歇马山的经营上。
楚山置县后,桐柏山前期构造防御的重点都落在大复山以及东翼与光州接壤的石门岭一带,苏老常还心疼在这里浪费太多的钱粮。
不过,徐怀现在决定要从歇马山往南开辟一条通往随州的捷径,鹿台大寨也将成为控扼南线的一个关键节点,这边的防御体系不仅不浪费,甚至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在南岭通道打开之后,这样至少能保证随州的物资能源源不断运抵玉皇岭,而不畏小股敌军有能力切断。
更何况玉皇岭附近也是他们最为重要的军马牧养繁殖基地,徐怀还打算在这里成立正式的牧马监专司其事,此外徐怀还打算在鹿台大寨正式设立巡检司,负责防御、防盗及军民事务。
楚山置县以来,徐怀就想着在桐柏山里多置巡检司,作为乡司衙门,将县衙以下的地方事务从宗族手里收过来,但之前三个月他都率部在外作战,现在回到桐柏山,却是可以去推进这件事了。
徐武富死后,其宅有相当一部分附属院子分出去,安置立有战功的族人,但建筑最为精美、奢阔的主宅,乃是前后五进的大院落、左右各有组院,最后还是保留下来。
接风午宴就安排在主宅,看着宽敞的院落,徐怀就跟徐武江他们说:“鹿台要增设一乡司,就可以放在这里署理事务,没有必要耗费钱粮另建——对了,说及新设乡司,这个巡检使人选,我看徐胜叔便可胜任,你们以为怎么样?”
石门岭巡检司、周桥驿巡检司以及将要设立的玉山巡检司,乃是桐柏山东西的门户,
以军事防御为主,徐怀要武将兼领巡检使,但鹿台、十八里坞等腹地所设立的乡司,以经济民生为主,还要考虑跟牧马监、铁矿监、金监等监司结合起来任命。
现在山里财力有限,每一分钱粮都要省得花,可用的人手也有限,鹿台巡检使与玉皇岭牧马监司事以及金砂沟金监司事,徐怀就想着使徐胜一人兼署。
徐胜也是当年从靖胜军归来的老卒,虽说桐柏山匪乱期间,他与周景等人都选择观望,并没有第一时间立场鲜明的站出来,但徐氏牧养规模能在近二十年里进一步壮大,近乎垄断淮源、泌阳等地骡马市,徐胜居功最大。
桐柏山匪乱之前,徐武富甚至担心徐胜会威胁他的地位,早两年就对其进行打压、排挤;徐胜这几年在徐氏也不如意。
当然了,徐胜当初的犹豫及观望,其实跟徐武碛潜伏太深关系很大。
徐怀既然能重用周景,当然也不会嫌弃徐胜。
“徐胜当然能够胜任,不过这边用徐胜任事,武良做什么,不会专用他负责采金之事吧?”徐武江好奇的问道。
“采金监也并入鹿台乡司,由徐胜叔一并兼署,武良叔跟我们回淮源,”徐怀说道,“我计划将工房分设左右经承院,武良叔专司其一!”
金砂沟开采砂金,在溜槽法基础上,又结合船采及龙骨水车提水,每月差不多有近三千余贯钱的金砂采出,但受到地形的限制以及溪底淤沙资源限制,短时间很难再大幅提高,后期主要就是保持稳定开采。
而淮源接下来的一个工作重点,是扩大兵甲军械的铸造、生产。
虽说大越立朝以来,不禁民间生产五兵,路司也基本都有兵器作坊,但真正的兵甲铸造力量还是主要集中在汴梁。
朝廷专设东西攻城作、器甲所、万全作坊、弓弩院、弓弩造箭院、鞍子作、斩|马刀所等机构,负责禁军武备的生产制造。
汴梁一旦陷落,大越最为核心的兵甲军械制造体系就会被彻底的摧毁掉,路司州县当然也可以重新组织匠工生产制造,但当中多半会经历一段时期的混乱。
兵甲能否及时供应,对江淮地区能否有效组织防线,又极为关键。
桐柏山田地有限,自然资源里可供大规模输出的都相当有限。
虽说将来养军粮饷可以名正言顺的找京西南路等路司讨要,但钱粮受制于路司,徐怀与楚山大营很多时间就不可能再任性妄为,不得不受制于路司。
想要尽可能减少、甚至彻底摆脱路司的钳制,那桐柏山就需要有独立从外部换取粮食及其他资源的能力。
徐怀想着将工房分左右经承院两部,左经承院继续负责当前的道路开辟、屯田垦荒以及营寨建造等事,在铸锋堂原五兵铸造的基础之上,依托十八里坞铁矿及冶炼场,新增工房右经承院。
徐怀也打算将白涧河西岸的原淮巡检司军寨拿出来,专司军用兵甲战械以及民用铁器的铸造、生产,一部分用于满足桐柏山内部需要,一部分往外输出,换取钱粮……
第七十四章 史轸归来
大越以侍中、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朱沆之父虽然是死后才被追赠为侍中,但在大越也是荣宠之至,朱老夫人也得封一品诰命;朱老夫人还是朱沆之母、王番岳母,徐怀虽然不喜欢跟这类人打交道,但安顿不会怠慢。
朱老夫人在汴梁城也是深居简出,日常喜吃斋念佛,听闻徐氏在山里修了一座家庙,便带着王萱及随行仆役,直接住了进去。
与徐氏饮过宴后,徐怀与柳琼儿、徐武江、荻娘等人,穿过狮驼岭寨,往金砂沟方向走去。
“徐怀,好巧,你们是过来见老祖宗啊?我领你们过去”
王萱等候在拐往徐氏家庙的林荫岔道口,装作无意与徐怀撞见,欢快的走过来,陪着徐怀往徐氏家庙走去。
年前将王萱从汴梁接来淮源后,徐怀忙于军务,王萱陪同年逾七旬的朱老夫人住到鹿台大寨,差不多又有四个多月未见;王萱越发的婷婷玉立,穿着深绿色的襦衫,略显沉重,但鹅蛋似的雪白小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精致如画的眉眼里还有着昨日被朱老夫人强拉回来的娇怨。
桐柏山匪乱之后,为了将徐氏、唐氏长房家财合乎礼法的掏出来,徐怀借治丧事,修通一条横穿狮驼岭、通往金砂沟的通道,隐匿于群岭之间,还紧挨着金砂沟寨修建了家庙建筑群。
曾经荒无人烟的金沙沟,此时已经近两千人居住,除了采金作业外,山里还开辟出三千多亩草场——这些主要借建庙修坟改造出来的。
道路继续往前乃是金沙沟寨,但南面的松林树中有一道铺石甬道,穿过去,有一座十数亩方圆、为溢流石坝拦截而成的小湖,静谧的横卧在山岗之间,有十几匹小马在湖东岸草地啃食草茎;徐氏家庙位于湖西岸,占地不到十亩,建筑也谈不上华丽,面湖临山、掩映松柏之间,却甚是幽静。
家庙虽然紧挨着金砂沟寨的东寨墙,之前却一直都没有启用过,但好在朱府有四十多名仆役跟随朱老夫人南下,一同住进家庙里,却也不算太冷清。
家庙东面的临湖区域,还开辟出一片菜园子,看到此时在园子里劳作的妇女都穿深色服衫,与山里民众截然不同,徐怀也猜得到这些人都是朱府的仆从。
“啊,这边实在是太冷清了,那么多人又无所事事,我便叫他们将湖边的空地整理出来做菜园子——怎么样,这些菜果长得还算好吧!”王萱邀功的说道,“我上个月还请荻娘帮忙抓了十几只羊羔过来,只是这些傻羊儿啃草会连根儿拔出,常常是啃秃一片都不知道换地方,连同百余只小鸡崽儿都只能圈在后面的林里养,不能随便放出来,要不然湖边还要热闹!”
听着王萱叽叽喳喳的说着不停,徐怀才意识到朱家仆役在这里看似人不少,但王萱内心深处始终与朱家、与她的外祖母朱老夫人隔着一层,人在这里太孤寂了。
早得知徐怀要过来拜见,朱老夫人也是换上诰命夫人服坐在大堂里,看着王萱拽着
徐怀的衣袖,老脸眉头都皱了起来。
徐怀与徐武江、柳琼儿上前拜见,坐下来后也是说些没有营养的客套话。
朱老夫人虽然深居山中,但不时遣人出去打探消息,却也知道此时朝中正与赤扈人议和,她言语间还是渴望等赤扈人北撤就动身返回汴梁。
朱老夫人心里也清楚,这边人对她只是表面上的客套,却并没有真正的将她当回事。
而她人在汴梁城深居简出、吃斋念佛是一回事,但平时身边仆佣环护、隔三岔五有亲眷找上门来打秋风,对她也是百般讨好,只要不与儿媳妇荣乐县主有什么纠葛,日子不知道要比山里舒适多少倍。
徐怀只是劝朱老夫人稍安勿躁,他这边一切都要等朱沆郎君的吩咐,接着又说了朱芝、朱桐在胡楷、景王赵湍身边的一些事宽慰朱老夫人,便起身告辞。
王萱又是抢着站起来说道:“我替老祖宗送一送徐军侯!”
“我们暂时还没法回汴梁是吧?”走出宅子,王萱拽着徐怀的衣袖,有时娇怨的问道。
“嗯,就算是赤扈人北撤,形势暂时也没有办法真正好转起来。”徐怀说道。
“祖父肯定不会赞同求和,这次怕是又要触怒官家了,但倘若还能被贬到桐柏山来,那就好了!”王萱有些期待的说道。
徐怀他知道王萱也仅仅是抱以万一的奢望,笑道:“王相身边有你父亲、你舅父、卢爷、史先生帮着出谋划策,不用你操什么心……”
“嗒嗒嗒……”
这时候有骏马在山间奔驰的声音传来。
狮驼岭道虽然开辟较宽,有些台阶道的坡度也尽可能造得平缓,可供骡马驼运货物进出,但除非紧急情况,不会有马匹在山道上撒开蹄子狂奔。
徐怀蹙着眉头朝林子外的山道看去,不一会儿有一名信使牵马赶过来禀报:“禀军侯,青衣岭急信!”
徐怀接过信函,乃是坐镇青衣岭大营的徐武碛亲笔信,拆开来看到信里写史轸被逐出京,今日清晨赶到青衣岭大营,徐武碛已派人护送史轸到淮源与他相见。
“史轸被逐出京?”柳琼儿站在徐怀的身边,震惊的问道。
看信中所书,徐怀他也是又惊又疑:史轸是作为僚属留在王禀身边,正而八经的官身也才从九品,王禀身边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应该轮到史轸被放逐才是啊?
“祖父那边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吧?”王萱又惊又疑问道。
“这要见到史先生才知道,你与我一起先回淮源再说!”徐怀说道。
也不管侍女赶回去跟朱老夫人禀报,徐怀就与王萱、柳琼儿径直往林子外走去。随侍已经在林子外备好马,他们先乘马沿着山道往狮驼岭寨行去,待出鹿台大寨之后,道路宽敞起来,便一路往淮源城驰去。
朱老夫人没有派人赶过来将王萱半道拽回去,却是着翟娘子带着两名丫鬟赶过来贴身照顾王萱
。
赶在暮色降临之前,徐怀他们回到淮源城中,得知史轸也是前脚刚到,正与年前迁到淮源淮扬坊定居的史家老小团聚。
徐怀不知道汴梁城里发生什么事情,顾不上史轸与家人分离数月难得一聚,便派人去请史轸过来。
“军侯啊,你也不容我喘一口气啊!”史轸小跑着走着客堂,行走之间还有些不便,坐下来小喘着气抱怨道,“我这一路出京风餐露宿,都没有睡过一顿好觉,身子骨在马背上都颠散架了,到楚山还走了好几十里山道,脚底板都是血泡……”
见史轸这般模样,此时还有闲情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徐怀便知道汴梁城里暂时还没有发生什么大变故,倾过身子,问道:“史先生是见势不对,先溜来楚山了?”
“王相倘若要守汴梁,我这把身子骨劈了当柴烧,或许还能发挥一丁点的作用,但此时官家决意求和,我还留在王相身边作甚?”史轸也不掩饰他确实是自己想先溜出来汴梁,脱下破旧的靴子,露出发出微微酸臭味的脚丫子,叫徐怀看他脚底板确实磨出几个血泡,好在还没有破开。
“我祖父他怎么样,他可没有触恼皇上吧,他老人家身子骨可还安健?”王萱焦急问道。
“王相他啊,”史轸打了哈哈,说道,“好着呢!”
“史先生,你有什么事不需要瞒我。”王萱急道。
“我没有瞒萱小姐您啊,王相他现在是好得很,但日后王相状况会不会好,史老儿我也不能未卜先知啊,”史轸笑了笑,又侧着身子问徐怀,道,“你希望王相暂作隐忍,到底是怎么想的,卢雄、周景都语焉不详,不肯说透彻,我也不能胡思乱想是不,只能当面来找你问清楚啊!”
“你是怎么出京的?官身可还在?”徐怀问道。
“前些天我陪王相去政事堂商议事情,顶撞了王戚庸几句,被训斥了一通,我也是有脾气的人,当天便跟王相辞去参议之事,叫周景派两人护送我离开汴梁!”史轸说道。
“你有官身在就好,新置楚山县,县丞一职还空缺着,我这就写信给胡使君,荐你出任县丞。”徐怀说道。
史轸看向陪坐一侧的苏老常、徐武江等人,大咧咧的说道:“苏先生他们陪你出生入死,他们也都有劳绩在身,谋个出身不难,我未有丁寸功劳,岂敢谋县丞之位?”
“史先生谦虚了,史先生乃是有大谋之人,县丞之位,非史先生莫属。”苏老常说道。
新置楚山县,徐怀出领知县,县丞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佐贰官,地位还在徐武江担任的县尉之上——然而也恰恰如此,苏老常他们心里都清楚,需要一个胸中有才略、能真正帮助徐怀梳理大局的人出任此职。
苏老常他们自视有功勋在身,与徐怀的关系也是亲密莫间,但他们深知自己在全盘谋略上,还是差了许多,不能跟史轸相比……
第七十五章 匠人
(感谢第六十六位新盟主 贵阳老者)
徐怀早就有将史轸请来楚山的想法,只是担心王禀那边还需要人,就没有作声,却不想史轸他见朝中求和之势已成、担心赤扈人再次南侵便是汴梁城陷之时,先一步找借口离开汴梁南下了。
徐怀对史轸的南下,心有扫榻之喜。
史轸南下是在周景护送卢雄返回汴梁之后,朱沆、王番会不会因此以为是他的缘故,徐怀也完全顾不得避讳,当即就决定举荐史轸出任楚山县丞。
从桐柏山匪乱到两次北征伐燕,楚山大营聚集一批武将军吏,但长于吏事者还相当有限。
苏老常、程益、徐武良、徐胜等人可以说都各有所擅。
倘若徐怀仅仅是照着当世常规的手段治理一县,对楚山县也没有超越当世正常州县的期许,苏老常他们当然是能够胜利的。
然而徐怀对楚山(桐柏山)的期许太高了。
徐怀不仅希望楚山能成为江淮防线抵御赤扈人的桥头堡,建立起抵挡数倍强敌进攻的防御体系,同时为了尽可能的减少他人所能施加的钳制,还要保证楚山内力有着足够强的军事动员及物资生产潜力。
要实现这一目标,对吏事的要求就高了。
拿楚山外围防御来说,目前在青衣岭、石门岭及周桥驿筑塞,并修横穿桐柏山北岭、大复山的淮源-青衣岭道,将淮源与青衣岭大营连接起来,仅仅只能说是将外围防御的框架与雏形搭建起来了,还很简陋,远远谈不上完备。
赤扈人再次南侵,河淮抵御力量将彻底崩溃,赤扈人倘若驱使降叛军强攻青衣岭大营,是很难猝陷。
不过,赤扈人绝不是一根筋的莽夫,相反,他们在过去三四十年间横扫大漠草原,积累丰富的征战经验。
赤扈人见难以猝陷,倘若还想拔掉钉子,大可以将优势兵马进逼过来,在青衣岭大营外修围筑营垒进行围困,同时大规模制造投石机、攻城弩等战械组织进攻。
以青衣岭大营此时的规模及防御能力,又真能抵挡住多久?
更不要说在光州失陷后,周桥驿、石门岭作为楚山的东翼门户,防御比青衣岭还要简陋,徐怀手里的兵马又有限,分守诸寨,必然会大幅摊薄兵力……
其他事不提,短时间要如何提升,还要大幅的提升青衣岭、周桥驿、石门岭的防御能力,这够叫徐怀头痛了。
在这方面苏老常、程益、徐武良、徐胜等人还是有所不足的,甚至都未必能给徐怀出更多建设性的意见。
史轸却拥
有常人所不及的远见与才干,县丞之位也是非他莫属。
众人对史轸也是服气。
徐武江、徐武良他们未与史轸接触过,但听苏老常、徐武碛、王举他们说及二次北征伐燕时史轸就早早看出必败之局,也是自叹不如。
因为史轸初到淮源,与家人相见还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被徐怀喊到县衙后宅来,苏老常当下便建议,众人都到史宅饮宴,也不耽搁史轸与家人相聚。
“我这次南下,还邀了一名老友同行,正在新宅之中候军侯一见。”史轸拱拱手,欠着身子穿靴子时说道。
赤扈人将军事重心西移,但不可能放弃对汴梁外围的封锁,史轸找周景派人护送也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徐怀猜想史轸在这个节骨眼上相邀同行南下的,绝非等凡之辈,忙站起来抓住史轸的腕子,说道:“却不知是哪位了得之人愿来楚山,我们快去相见!”
“我这老友名叫喻承珍,原为官家修造永济塔所用的都料官,犯事革职,赋闲在家,他妻儿都死于疫病,也没有牵挂,我便邀他同行来淮源——还有几位在将作监及盐铁司修造案任事的老友,身份低微,现在朝中一片混乱,也没有谁会念挂,都愿意来淮源避祸,但他们都有家小在汴梁,还需要军侯妥善安排!”史轸说道。
“史先生真是知我啊!我现在打瞌睡,就缺这些个枕头!我即刻传令周景作妥善安排!”徐怀哈哈大笑,挽住史轸的胳膊往外走,“我们去见喻大家——史先生可是说定喻大家留在楚山?”
永济塔乃是天宣元年动工修建于汴梁城北的砖塔,前后历时五年修成,总计十三层,徐怀之前去汴梁虽然没有见到永济塔,却也听朱沆、卢雄说及起来。
在当世建造一座十三层高的砖木建筑,绝非将砖石木料一层层叠垒起来就能成的一件容易事;即便前朝有比之更宏伟精巧的建筑,但也不能否认永济塔是一座旷世之作。
喻承珍作为都料官,可能官职低微,此时还犯事被革去这低微的官职,但作为永济塔的监造总管,在营造领域绝对是当世宗师级的人物。
将作监主要掌营造、修缮等事外,而禁军兵甲战械的打造,则主要由三司使下属盐铁司修造案所主管的作所工坊负责。
史轸前半辈子在兵部任吏,负责《武经总要》的编修,而《武经总要》又囊括兵甲战械的修造、使用,说他在盐铁司修造案结识几位地位低微的朋友,想来必是在兵甲战械修造方面有专擅的大匠级人物。
徐怀今日午时在鹿台大寨,决定在工房新增右经承一事,使徐武良负责,就是想着在铸锋堂五兵铸造的基础上,利用十八里坞的铁矿
资源,扩大兵械甲胄的制造。
然而铸锋堂这两年所着手铸造并出售的五兵,主要是刀矛弓箭等允许民间制造并携带的兵械。
徐怀之前在朔州时,将一批在营造、匠工等事上有一技之长的囚卒秘密送回淮源,使铸锋堂在兵甲铸造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也暗中试制神臂弩、三弓床弩、投石机以及甲胄,但显然还无法达到当世一流的水准。
倘若现在就能从汴梁引进一批大匠级人数,对弥补铸锋堂这一块的不足,帮助将是极其巨大的。
而当世匠工营造等法,基本都是父子兄弟相传,徐怀也不会觉得史轸在修造案的那几个老友家人会是累赘。
当然,赤扈人还没有解除对汴梁的封锁,要确保那么多人员闯过敌骑的封锁安全转移出来,仅凭越雨楼随周景前往汴梁的人手肯定是不够的,徐怀一边拉着史轸去见喻承珍,一边此时范宗奇说道:
“你先将其他事都放下来,即刻赶去青衣岭大营,要都司将这事筹措起来,确保将史先生的几位老友及家小都安全接到淮源来!”
…………
…………
青衣岭大营有徐武碛、郭君判等人坐镇,周景又在汴梁,如何将诸家小送出汴梁南下,自有他们筹划、调派人手,不需要徐怀事事操心不已——他还是照着既定计划,与苏老常、徐武江等人,赶往史轸家小安置于淮扬坊的宅子见营造宗师喻承珍,还特地派人将王举、程益、郑屠他们请过来相陪饮宴。
“小子徐怀,见过喻大家!”
穿门过户,走进史家院子,徐怀看到史轸二子及夫婿陪同一名须发霜白的老者站在院子里说话,便猜到此人便是将作监都料大匠喻承珍,上前长揖施礼道。
虽说将作监都料官职低微,又哪怕喻承珍早就去职,但当世权宦喜修造园林,作为营造领域宗师级的人物,喻承珍在汴梁城里实要比史轸更受权宦的重视。
徐怀心里很清楚,哪怕喻承珍知道汴梁陷落势所难免这才与史轸南下,但这样的人物,往东南诸路或荆湖、渝州等地避祸,不仅不愁糊一口饭吃,甚至还更安全——徐怀知道真要将此等人物留在淮源,需要以礼厚待才行。
虽说史轸对楚山众人交口相赞,但喻承珍还是从别处听到一些关于楚山众人、关于矫诏案、关于桐柏山匪乱的传闻。
因此与史轸离开汴梁南下,喻承珍心里还是犹豫的,也不确定是不是要留在淮源,还继续南下投靠亲友。
不过,徐怀官袍在身,走进院子便长揖施礼,还是叫喻承珍吓了一跳,赶忙还礼道:“军侯客气!”
第七十六章 献策
之前在汴梁时,郑屠说史轸通敌案发下狱,才将史家人骗来淮源。
迁到楚山的史家人,其中有史轸自家老小十四口人外,还有史妹婿一家十数口人。
史轸还有兄姐,但都已病逝。史轸兄姐的家人虽然不能识破郑屠的谎言,但以为史轸犯再大的罪都不会牵连到他们,因此都没有到楚山来;史轸这次南下,他兄姐的家人同样是无动于衷、不听劝告,史轸也是无计可施。
史珍长子史珣年近三旬,早就结婚生子。
史珣少时苦读,但开封府(京畿)组织的两次乡试都没能过,很早就放弃入仕的念头,在离开汴梁之前,一直在户部下辖的衙门里做一份文书誊抄的差遣。
史轸次女所嫁夫婿姜燮,年纪要比史珣小两岁。
姜父原是史轸在兵部时的同僚,两家走动甚为亲近,遂结为姻亲。
姜燮十八岁时就通过乡试,但大越科举规制,士子通过乡试,仅仅是后续贡试的入门券,甚至每次贡试都需要重新通过乡试的遴选,更不要说有资格入仕了。
姜燮虽说两次贡试都失利,但年纪毕竟不大,一直都在家中苦读,没有找份差事做;其父病逝之后,姜燮夫妇及其寡母的生活主要依赖史家的接济,
史轸中间有一子幼年夭折,幼子史璋十八岁,还未成家立业。
史轸的妹婿魏成隆乃是汴梁城里的布商,很有些家财,其子魏疆与史璋同年自幼纨绔,喜欢舞枪弄棒,厮混于市井之间,交了一些狐朋狗友。
徐怀上次回楚山,就没有在淮源待上几天,一直都忙于处理各种军政事务,之后又与景王赵湍驰援巩县,之前还没有机会与史家人接触,这时候听史轸一并介绍。
寒暄片晌,众人便登堂入室坐下。
史家人在淮源再受优待,但受限于条件,居住地方也就比普通人家宽敞一些。
用宴不可能像在宽阔的官厅之中摆几列矮案、铺以软席、众人依次坐几案之后谈笑风声,而是将两张八仙桌拼成一张大长桌,众人围桌而坐。
徐怀他们用宴也是简单,着人从县衙后宅拿了两坛酒、几斤冷切羊肉以及蜜饯果子等物直接送到史家院子里,摆上桌便吃食起来。
席间自然而然要谈及举荐史轸出任楚山县丞一事,郑屠、程益、喻承珍等人纷纷向史轸敬酒祝贺,史家人表现却有些冷淡,但也在徐怀的意料之中。
史家人到淮源后,这边就以实情相告,当时也有赤扈人南下的消息传来,淮源这边又以礼相待,史家人却没有什么怨言,但史家人内心深处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赤扈人退去,能重归汴梁的,一点都没有在淮源扎根的想法。
史轸二子还好说,这时候得知史轸要在楚山任事,他们略有些失望,却还不敢强烈反对什么,但史轸妹婿魏成隆在汴梁交游官宦,在他眼里,桐柏山
乃穷山僻壤之地,小小楚山县丞,比史轸在兵部的差遣要远远不如,也不管徐怀在座,便劝史轸说一旦接受举荐,日后再想调回汴梁就难了。
史轸对此只能苦笑不已。
待饮过酒,众人转往县衙后宅商谈事情,就没有再让史家人跟随。
众人在县衙后宅客堂里坐定,就妹婿魏成隆刚才很不得体的言行,史轸也是先表歉意:“成隆未识刀兵之苦,言语狂妄,还请军侯见谅。”
徐怀不以为意的哈哈一笑,说道:“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不要说魏成隆了,便在座这么多人里,又有几人能像史先生看得那么通透的?”
徐怀并不觉得魏成隆有冒犯他的地方,刚才席间也没有谈及史轸二子及女婿在楚山任职的事情。
楚山所治仅一县之域,有品轶的官职除了知县、县丞、县尉、主簿外,也就都巡检使下面设有两名九品典史辅佐军务;而这些官职里,知县及都巡检使作为正印官,份量最重,也是朝廷正而八经授予他的。
而楚山目前所设的诸巡检司,都是从权所置,朝廷没有予以承认。
通常来说,一县之域,最多就正式设置一两处巡检司负责县域捕盗缉私之事,甚至不设。
因此潘成虎、王宪等人兼领巡检使,与朝廷正而八经设置、邓珪之前担任淮源巡检使,并非一个概念——而徐怀之所以多设乡司(巡检司),主要也是将行政权往基层下沉,限制宗族对地方的控制,以便进一步挖掘楚山的军事潜力、梳理好地方上的生产。
史轸二子及女婿、外甥真想要在楚山任事,徐怀也只能先将他们编入乡司(巡检司)任事,但问题是,史轸的儿子、女婿心里都还巴望着有朝一日局势平复能重返汴梁,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些看上去微末之极的差事?
接下来,不仅河淮会陷落,江淮、荆湖、京西南路以及关中都不会太平,史轸的子婿以及妹婿既然看不上楚山目前能空出来的这些差事,那就先让他们在淮源城里耗着。
楚山钱粮再紧张,也不可能缺他们几口饭吃。
当前最为紧要的,还是要将喻承珍留在楚山。
徐怀也不绕什么弯路,开门见山说赤扈人再次南侵,河淮必陷,到时候楚山就会直接面临赤扈人的兵锋。
而青衣岭、石门岭及周桥驿等寨才草草建成,所组成的外围防御还是太简陋,难抵大股敌军侵袭而来。
他们接下来仅有半年多的时间,要如何提升外围的防御能力,徐怀希望喻承珍能尽心帮着出谋划策。
楚山此时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官职能安置喻承珍,徐怀希望喻承珍以客卿的名义留下来襄助其事。
喻承珍对留在楚山还是心存疑虑的,心里并不想在楚山正式担任官职,当下便答应以客卿的名义暂居楚山,倘若他日觉得这里非容身之地,辞别而去也不受拘束。
徐怀着程益、郑屠亲自为喻承珍安置住处,最后
仅留苏老常、王举、徐武江三人在客堂之上,陪着史轸说话。
这时候没有旁人在场,史轸说话也不再有多少顾忌,径直说道:
“你之前率部护送景王去守巩县,也有意成就景王的威名,应该是觉得景王可堪大任吧?”
徐怀点点头,示意史轸还有什么疑惑,这时候径可问来。
史轸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景王身为皇子,还并不得宠,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啊。一旦求和事成,景王并没有正当的名义留在洛阳或出镇别地,多半会被召回汴梁。而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陷落几乎是必然之事,你仅使周景等人留在汴梁,难以成事啊!”
徐怀希望卢雄回汴梁劝王禀暂作隐忍,并劝王禀支持争嫡之事,卢雄只会私下里跟王禀说这些事,甚至都会避开朱沆、王番,当然不会对史轸坦诚相告。
周景即便派人护送史轸南下,但也不可能随意吐露他被调往汴梁的目的。
徐武江、王举、苏老常见史轸在几乎没有什么可靠信息来源的情况下,竟然能看得这么透,也是暗暗心惊,也暗自庆幸这样的人物能为楚山所用。
王举这段时间都与徐怀在一起,对徐怀的算计最为清楚,倾过身子问史轸:“汴梁陷落之时,我们重施大同之计,也没有可能将景王接出来?”
“天雄军为萧林石所算计,溃灭于大同,但当时萧林石并不能完全掌控大同的形势。而更为主要的,也是军侯算计萧林石最为精妙的地方,便是看清楚萧林石当时也只是困兽犹斗,甚至重创天雄军的意图,也只是希望朝廷认清现实、放弃对云朔的企图,并无赶尽杀绝之意,所以这才能够成功,”史轸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军侯用我为臂助,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军侯莫以为怪!”
“史先生请说。”徐怀微微颔首,说道。
“汴梁陷落,鲁王倘若还坐镇魏州,必然得利最大,”史轸说道,“而岚州曾发生的旧事,鲁王心里难免会对楚山众人心存芥蒂;而鲁王得势,视楚山如仇寇的葛家人也必然再得启用,这个应该是军侯所不愿看到的。不过,军侯有没有想过,岚州旧事也恰恰说明鲁王是个阴忍之人?”
徐怀沉默不语。
史轸既然将话题挑开了,便继续说道:“……楚山自壮,且挡敌之锋芒,鲁王对楚山成见再深,也会暂作隐忍。史轸觉得军侯没有必要为日后的隐患,此时贸然去行并无多少把握的险计。而待他日军侯在楚山真正站住脚,还怕这个隐患没有办法消除吗?又或者军侯再要行险计,也不应将目标放在景王身上——巩县一役,对景王有大利也有大弊,赤扈人绝计不会轻易放景王走脱,军侯倘若以诸皇孙为目标,得手的机会则要大得多。”
徐武江、王举、苏老常都是暗暗心惊,史轸这些话已经不仅仅对朝廷不存敬意了,这是劝徐怀行许都故策啊。
第七十七章 去留
“时辰不早,今日就到这里吧——对史轸的献策,徐怀未置可否,看着门户之外笼罩在深沉夜色之下的庭院,站起来说道,“史先生车马劳顿,刚到楚山就要劳心劳神,都没能好好与家人团聚,实乃我们礼数不周!”
史轸虽然想过徐怀会有犹豫,但忍不住还想看到徐怀内心真正的想法。
“王章,”徐怀将在客堂廊前守值的王章招唤进来,吩咐道,“我们勿需理会函令,从这一刻,史先生便是楚山县丞;而从这一刻起,你率一队亲兵贴身听从史先生的调遣,但有人胆敢怠慢史先生,以不敬治罪;你们在史先生身边更要谨小慎微伺候!”
楚山众人过惯苦日子,起居朴素,宅子里最多用一二仆妇打量杂务,出行也是轻车简马,没有谁讲排场;而徐怀也是拖到最近才配以专门的侍卫亲兵。
史轸见自己刚到淮源,徐怀就要安排一队亲兵贴身相随,忙起身推辞:“这万万使不得!”
“王章乃是我三叔之子,诸多侍卫亲兵也多为王氏子弟或家将子侄。王氏遭祸,他们随族人流亡在外,在巩县时才相逢。不过,即便是王氏子弟,在楚山也要从士卒、军吏做起,史先生切莫因为他们的身份,就不严加管束,”
徐怀说道,
“而我遣他们伺候史先生跟前,除了磨励他们的性情外,也希望他们在史先生跟前能学到些东西。还请史先生万莫推辞……”
史轸是有大才,但他性子谨小慎微,又明哲保身、与人无争,以致史家人都不甚看重他。
徐怀现在只能用这些方法加重史轸的权势。
此外,喻承珍心里的犹豫,徐怀也能看见。
而那些愿意投楚山的大匠们,他们本质上还是受史轸游说,意识到赤扈人即便撤去,汴梁不再安危,他们更多是想着离开汴梁。
徐怀真要想办法将他们及家小接来楚山,他们内心深处真的就愿意留在直挡赤扈人兵锋、物资紧缺的楚山,而不是前往更安全、更富庶的两江、两浙地区?
要将人留住,除了软硬兼施之外,还是要他们感受到留在楚山是受到真正的重视。
…………
…………
史轸知道徐怀有千金买马骨之意,未再推辞,但回到淮扬坊宅子前,他稍作沉吟,站在宅门前跟王章说道:
“王校尉带人先回去休息,明天到公廨跟我会合即可,没有必要贴身跟随——再说我那边也没有落脚的地方。”
王章也没有多想,待史轸进宅子里,便转身带人离开。
“爹,他们都是什么人?”
这时候夜色已深,女婿姜燮还守在院子里等史轸回来,打开门看到转身而去的王章等人,疑惑的问道。
“哦,是坊里巡街的军将,恰好撞到为父回来,盘问了几句。”史轸说道。
家人差不多都已经睡下,史轸回到卧室,脱靴见脚底板血泡没有破开,着老妻烧了一锅热水,烫了烫脚便上床睡觉。
一路奔波,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但人到楚山却又有说不出的亢奋,史轸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觉,直到听见城里的公鸡打鸣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
会儿,但又很快醒过来。
史轸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待要打一盆井水洗漱,却见妹婿魏成隆从隔壁院子里走过来。
“大哥不会真想着在这穷山沟里扎根吧?”魏成隆凑过来问道,“你这辈子是看到头了,没有功名在身,还能担任县丞,不能算多坏的事,但你得替姜燮、璋儿想想啊。姜燮两次没有中举,那是差了一点运道,又或者说朝中没有名师提携;璋儿也是。待局势平复下来,他们更需要回汴梁寻访名师提携,只要有一人金榜题名,可不比你在这山沟沟里干一任县丞强出百倍?留在这山沟沟里,他们只会荒废了学业。”
史轸没有作声,回头看二子史珣、史璋、女婿姜燮以及外甥魏疆都站在院门旁,沉吟片晌跟妹婿魏成隆说道:
“汴梁是万万不能回的,局势三五年间都不可能平息下来,即便这次求和能成,赤扈人也会随时再度南下,这是完全作不得准的事。你要是真不想留在楚山,我可以厚着脸皮请军侯帮忙安排你去襄阳。襄阳乃路治所在,城池宏伟、商埠繁华,你去襄阳可以做回老本行,疆儿也可以寻师苦读,以图功名。不过,你可要想好了,这时候离开可以,但他日想重回楚山谋求一官半职,我脸皮再厚,也没有办法帮你请托……”
“楚山能有什么差遣叫人眼馋的,还需要谋求?大哥不是说笑话吗?”
魏成隆笑道,
“先去襄阳也是个办法——史珣有在户部任吏的覆历,到襄阳请托关系,谋个差遣不难,而在京西南路诸监司任吏,怎么也要比在这穷乡僻襄任事强出百倍;史璋、姜燮到襄阳后也继续苦读,老史家怎么也该出一个进士光耀门庭了——襄阳乃商埠重镇,汉江通往荆湖,皆是鱼米之乡,我也却是正好可以做回老本行!”
“……”史轸微微一笑,挥了挥手说道,“你既然打定主意,那且去准备,我明日请军侯安排人送你去襄阳!”
看到妹婿、外甥及二子转身走开,却是女婿姜燮提着木桶帮着他去打井水,史轸神色凝重的问道:“姜燮,你到这时还意在功名,一心就想着找处清净之地苦读吗?”
“父亲,姜燮想留在楚山。”姜燮说道。
“哦,”史轸眼睛一亮,问道,“你为什么想留在楚山?”
“两次贡试未得题名,或许真就是差了一些运道,再努努力便能考上,但这些年姜燮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埋首只读圣贤书。世道变迁,艰难叵测,特别是河淮残破,成千上万难民南涌,姜燮也有看到、也有感受,不禁想此时不能为国效力,待数年、十数年后考得功名,真就能于国于民有利哉?父亲来楚山之前,姜燮就想着倘若有机会投到军中做一文吏,也比做一书蠹更能报效朝廷!”
“好!”
史轸说道。
他知道徐怀想将更多的人留在楚山,他也要想办法帮徐怀将更多的人留在楚山,他当然不可能叫儿子、女婿一个个都离开楚山。
这些年来他为人谨小慎为,治家也远谈不上严厉,魏成隆等往日对他轻慢,他也浑不在意,但现在要改变这个局面,最干脆利落的办法,两家人还是分开来为好。
只要妹婿魏成隆一家前往襄阳
,他两个二儿史珣、史璋就算有点倔强脾气,收拾起来总是方便的。
所以他刚才跟妹婿魏成隆说话,字里话头都是咬住一个“你”字。
现在女婿姜燮自己能有这个觉悟,那就再好不过了。
史轸慢悠悠洗漱过,听老妻在偏院喊他过去吃早食,走进偏院,果然又听到妹婿魏成隆在那里埋怨女婿姜燮:“说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留下来?”
“我这些年全凭父亲照料,现在父亲他奔波劳碌,身边需要有人照料,我与惠娘留下来恰好能照顾二老。再说了,你们先去襄阳,等你们在襄阳站稳脚,我们晚两三年再过去,也正好省去诸多烦心事。”姜燮却是个会说话的,一番言语也是叫魏成隆无法再劝。
史轸走进去,魏成隆又忍不住埋怨定是他胡说了些什么,要他真耽搁姜燮考取功名,不会悔之已晚。
史轸淡淡一笑,拿起瓷碗,就着咸菜喝粥。
这时候有一阵马蹄声传来,片晌后看到郑屠与王章等人走进来,史轸忙不迭将饭碗扔餐桌上,走出去问道:“军侯那边有什么事情相唤?”
“史先生刚到楚山,不需要太过操劳,现在衙堂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军侯一早下令将衙堂左舍院都腾出来充当史先生处理事务的公廨,还需要收拾一番,最快午时才能启用,史先生也不需要忙着去衙堂,”
郑屠拱拱手行礼道,
“还有就是王章他们没有领会透军侯的军令,昨夜擅自离开,竟然没有贴随史先生听候差遣,早上被军侯撞见狠狠训斥了一通,我领他们过来请史先生责罚……”
“这怎么敢当?是我昨夜请王校尉回去的,再说我这边也没有留宿恁多人的场所!”史轸说道。
“这不是问题,”郑屠说道,“军侯刚下令将邻院清空出来,将侧墙打通修道门,作为侍卫亲兵院使用,车马都可以备于院中——另外军侯还下令调派六名仆妇、厨子过来,照料史先生起居!现在楚山条件有限,不能为史先生专门修造府邸,还请史先生见谅啊!”
郑屠说着话,招手令外面等候着的仆妇、厨子走进来拜见史轸夫妇,又有十数甲士整饬的贴着院墙凛然而立。
看到这一幕,魏成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汴梁豢养仆僮的豪户甚众,出入也是前拥后呼,甚是威风,但当世有多少人有资格得十数披坚执锐的甲卒贴身扈随?
“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史轸朝着县衙方向频频还礼,又跟郑屠说道,“也无需另行准确院子,我妹婿成隆已决定举家迁往襄阳定居,明天就能将侧边的院子腾出来,王校尉到时候可以直接带人住进去……”
“这样也行,那就叫王章他们先露天凑和一晚,等明天院子腾出来,再住进去。”郑屠说道。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史轸咂着嘴,看向妹婿魏成隆,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你们一家今天就动身,断断没有叫王校尉他们露天睡院子里的道理啊!”
魏成隆这时候才回过味来,史轸从头到尾只是说他一家要迁往襄阳,甚至今日就要赶他们离开楚山,却并没有同意二子史珣、史璋带着妻儿也跟过去……
第七十八章 训子
虽说眼前一幕颇叫人吃惊,但魏成隆素来瞧酸腐气太重的史轸不起,哪里受得了挤兑?当即便黑着脸走去隔壁的院子,将妻子以及几名随行的奴仆喊起来,收拾行装准备动身,多待一刻都觉得如坐针毡。
“郑大官人,还先请到屋里饮茶!”史轸看着心怀怨愤的妹婿离去,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请郑屠到中院客堂坐下饮茶。
王章与史雄二人带着十数侍卫亲兵紧随其后,但也只是站在廊下、院中值守。
“茶呢!姜燮,过来给郑大官人沏茶。”听着史轸在客堂里叫唤,姜燮赶忙将炉子上的热水提起来赶去客堂。
史轸二子史珣、史璋站在偏院里,隔着一道月门,也不知道要不要凑过去。
这院子里原本是几个妇人被鼓动得心思最活络,满心嫌弃淮源乃穷乡僻壤,一心求去,这时候看着中院廷中十数披坚执锐的甲士有如崖山一般,皆是面面相觑,也没有谁敢再提离开楚山之事。
过了一会儿见姜燮沏过茶后走回来,史轸次女史惠娘问丈夫:“那个郑经承在跟爹爹说什么话呢?”
“我就帮着沏茶,沏过茶就出来了——父亲与郑经承谈事,也无意叫不相关的我听着。”姜燮说道。
“昨儿一大群人就着几碗冷切羊肉、几壶淡酒喝得不亦乐乎,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今天又摆出这般架势,这是来吓人的啊,”史惠娘撇了撇嘴,还有些不服气的说道,“是不是越是山高皇帝远的犄角旮旯,越是喜欢摆这样的架势啊?”
史璋年纪尚小,不经世事,但史珣这几年在户部做事,见识也是有的。
知县作为正印官,在地方上或许可以作威作福,平时出没厅堂,身边少不了衙差、书吏随行。
县丞、县尉对知县是有节制之权,但作为佐贰官,仪仗则要简陋得多,除开私仆,到任后地方最多从衙役里调两三名老卒听候差遣。
有些穷乡僻壤之地,也许不需要太顾忌朝廷的规制,但问题是越是究乡僻壤,钱粮越是窘迫,县衙里可差遣的人手极为有限,能有几人调给佐贰官贴身差遣?
现在楚山县衙不仅直接调六名仆妇、厨子过来,帮着照顾他们一家老小的起居,还派十数披坚执锐的甲卒在他父亲身边听候差遣,这是什么待遇?
这是监察御史得知之后都会见猎心喜、上本参奏的待遇啊!
除了十数甲卒侍立中院庭中带来的压迫感,史家老小也怕惊忧到史轸与郑屠商谈事,留在偏院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观望。
魏成隆一家原本是跟着仓皇出京,到淮源后也没有落脚的心思,都没有添置什么东西,收拾行囊甚快。
待雇了马车过来,魏成隆也是压着心头的恼怒,携妻子过来辞行,却在进中院之时被侍卫亲兵拦住,要先行禀报。
史轸与郑屠
敞开门窗说话,廊前除了王章、史雄守着,其他人是禁止随便靠近,以免无意间叫人听去机密——即便是史家人都要避嫌。
这便是规矩。
魏成隆强忍住跺脚而走的冲动,等了片晌才见史轸得侍卫禀报走出来。
“成隆既然已决意举家迁往襄阳定居,我就不再挽留了,而时局动荡不休,你们到襄阳后一切都要小心为上——我让你嫂子准备一份程仪,十分微薄,成隆你们也不要推辞!”史轸拢着手,淡然说道,“姜燮、珣儿、璋儿,你们替我送一送你们的姑父、姑母,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能再聚呢!”
魏成隆不作声,史轸也不关心他的心情,说过话后便转回院中与郑屠说事去了。
姜燮看着姑夫魏成隆这时候负气而走,忙拽了拽史珣的衣袖,示意史璋以及妻子史惠娘也跟过来,走出院子给姑父、姑母一家送行。
姜燮等人送行到白涧河渡口,看到姑夫、姑母一家登上渡船才转身返回淮扬坊。
郑屠这时候已经离开,诸多侍卫亲兵到腾空出来的西偏院待命,中院庭中仅有王章带着四人值守。
“姜燮、珣儿、璋儿,你们过来,”
史轸走到门槛前,将二子、女婿喊进客堂里说话,
“不管你们承不承认,世事正发生天翻覆地复的变化,很快还会变得面目全非,叫你们全然认不出来。你们以往种种盘算、念头,这时候都要放下来,听我安排——接下来,我会向军侯举荐姜燮到军中做书史;珣儿在户部任吏学过度支,我会举荐你到苏典史身边任事;璋儿还没有经历过什么事,现在要从乡司一步步学起。你们也不要觉得有什么委屈的。王章校尉乃王氏子弟,数代将门,其父生前乃上骑都尉,为朝廷战死沙场,他在楚山犹要从军吏做起,你们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自傲的资格。而军侯,不管你们在汴梁还是到楚山之后听到什么传闻,我也无需提醒你们什么,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世间有些人物就是你们终生都望尘莫及的。此时你们只需要记住,军侯乃为父平生所未见之英杰,我们此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乱,能否安然渡过并有些微成就,全赖军侯这颗大树能否参天……”
…………
…………
史轸在宅中用过午食,带着姜燮、史珣、史璋等人,在王章诸侍卫的簇拥下赶到县衙。
这时候左舍院已经腾空出来,作为史轸所领的左廨院,与县尉司所在的右廨院,分列县衙左右。
传统的县治,一是赋税、一是狱讼,对基层的控制主要通过大姓豪户完成;甚至相当程度上,赋税的完成以及狱讼的执行都要依赖于大姓豪民。
楚山宗族都还存在,并没有瓦解掉,都保、耆户长也都还主要来自于宗族,但至少目前还没有谁敢对县衙所颁布的命令、分派的任务,阳奉阴违,更谈不上联合起来抵制。
而徐怀接下来广设乡司(巡检司),也不是想着去瓦解宗族。
他要做的是,进一步宗族对地方基层的渗透、控制。
他要经济民生方面的经营、军事潜力的培植直接深入到村寨。
而这也意味着楚山县衙所要经受、处理的事务,比传统县治繁琐、复杂得多。
单拿改良旱地、提高灌溉覆盖来说,传统的县治,举全县之力在一条溪河上修建溢水坝,利用引水槽渠使两岸两三千田地受益,就足以在地方志留名了。
不过,楚山之中容易开垦的荒山野岭已没有多少了,接下来想要山中三十多万亩旱地的粮食产量在短时间内就有一个大幅的提升,就需要同时在数条、十数条溪河上修建溢水坝、渡水槽渠。
这不仅需要数名、十数名有工造经验的匠师亲临现场督战,还涉及到庞大而复杂的役工、物料的调配——普通坞堡、村寨,是没有能力独自完成这些事务的。
更何况楚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
徐怀当然不会放手吏事政务,但他要不想全部的精力都被繁杂的吏事政务牵扯住,就需要一个有能力掌控全局的助手。
史轸显然要比苏老常、徐武良、程益等人更适合担当此任。
徐怀昨夜也明确除了县尉司所领的刑房、县狱、城防等事以及兵房所领事务之外,吏、工、礼、户四房日常事务都将直接由县丞所领的左廨院负责。
史轸也因此享受苏老常、王举、徐武江、徐武碛、徐武坤、程益、郭君判、潘成虎等人未曾有的待遇。
传统的县治,六房主吏名为经承,之下再有两到三名吏目就足够使用了。
然而史轸午时到县衙,苏老常、郑屠、程益等人将吏、工、礼、户四房司事、书办都带过来拜见,足足有近四十人。
即便是如此,人手还是严重不足。
譬如,工房接下来就要分设左右经承院,分掌工造屯田水利与兵械铸造等事。
史轸与众人见过面,将基本情况了解过一遍之后,黄昏之时才带着二子、女婿到县衙后宅见徐怀:
“吾儿史珣曾在户部打过几年杂,略知筹算、度支之事;吾婿姜燮年近三旬,读书不成,跟我学过几年经要,可在军营充当书办历练;史璋还少不经事,五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琢磨难成器,让他到村寨,学耕种蓄牧之事,都比他死读书更有用……”
徐怀原本担心史轸子婿看不上楚山那些地位低微的差使,既然史轸自己已经摆平了,当然是一一应允:
“老常叔常叹身边缺擅筹算之人,史珣可到老叔身边任事;而常人以为军营就是打打杀杀,实则大谬,将种种军务梳理妥当,可不比打打杀杀容易,姜燮可去兵房任事;至于史璋,那就先去鹿台乡司历练……”
第七十九章 以山为城
徐怀站在青衣岭北崖之上,眺望远方,在下方不远处,数十名役工正用石灰、黏土及河砂混合的三合土填入一处凹陷地里,一层层夯实填平,形成一条直通北崖的坡道;而在土层夯实之后,还将在上面修建一座单体城门。
这座单体城门,东面将抵住北崖的侧面,西面直临七八丈深、难以攀援的裂谷,建成后作为从半山脚直抵北崖的必经之路,也将成为青衣岭大营最后一道防御重心。
不过,北崖及附近地势崎险,没有多少将卒立足、驻守的空地,还需要动用大量能防雨水冲刷的三合土,夯填出一些平地出来,建造兵舍。
徐怀对大越士臣群体缺乏根本的信任,他也就没有办法在河淮残破之后,将桐柏山以南、更为广阔的荆襄地区视为坚定的大后方。
徐怀因此也没有办法将桐柏山及周边地区,单纯的当作“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区看待。
徐怀在桐柏山想要实现的真正意图,还是要以山为城。
徐怀年初回到桐柏山,也是第一时间在青衣岭、周桥驿、石门岭修筑坞寨。
加上玉山驿在内,这几处坞塞控扼着进入桐柏山的隘口,乃是楚山的“城门”,但可惜这几座城门还很简陋,抵挡不住敌军优势兵马长期的进逼、围攻。
而说到真正的“以山为城”,除了宏观上将整座桐柏山当作一座巨大的城池进行经营、部署防御外,微观上还要将坞堡的建设与险峻的地势融合到一起,将青衣岭寨、石门岭寨、周桥驿寨、玉山驿寨依据地势,打造成拥有多层防御纵深、不畏敌军优势兵马长期围困、强攻的复合型坚堡。
这么一来,工造复杂程度及难度的提升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当然了,桐柏山里的坞寨多依山而建,甚至还有意建成险峻的险地上。
这一方面便于防寇防盗,一方面为了节约宝贵、可用于耕种的平谷坝地资源,也在倚山建寨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像狮驼山岭寨就建于半山腰,进入狮驼山腹地,前往金砂沟寨的通道,也是要寨而过;寨前的多级溢流石坝,也最大限度借助地形修筑。
目前的青衣岭大营,仅仅是一座位于青衣岭山脚下、寨墙周长三里许的中型方式坞堡。
要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完善青衣岭寨的防御体系,使之与南面青衣岭北崖的险峻地形连接起来,以楚山现有的技术实力,不是不能做到。
不过,史轸携喻承珍到来,不仅对青衣岭寨后续建设规划布局提出更合理的建议,还在建造方法及取材上提出改进。
最终的目标,是要将吴寨河以西、包括青衣岭高逾四十丈的北崖在内,逾十平方公里山地,都纳入青衣岭大寨范围之内,建成多梯次、层级的防御体系。
一旦敌军以优势兵马进逼山前,面对敌军阵地大量的投石机、攻城弩,守军就可以放弃山脚的坞堡,退守到更为险峻、投石机覆盖不到的第二、第三层级坞垒之中;敌军倘若敢进入并占领山脚的坞堡,守
军就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与之反复争夺,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
吴寨河西岸码头也要纳入青衣岭大寨之中。
吴寨河源出大复山中段峰岭,经青衣岭东北出山,汇聚西北方向、源出金顶山断断续续的溪河,形成吴寨河稳定的主流,秋冬季水面也有七八丈开阔、四五尺深,可以行船,再与确山县城东北汇入北面的汝水,最终在上蔡县东南汇入淮水。
这样的话,大宗物资平时就可以直接通过舟船,运抵青衣岭的。
将吴寨河西岸码头纳入青衣岭大寨,战争时期,敌军倘若不以数倍之多的优势兵力围困青衣岭大营,守军还可以乘舟船沿吴寨河、汝水,往淮水中游地区的战场进行辐射;更能通过水道支援桐柏山道东口的周桥驿寨。
周桥驿寨以及石门岭寨同时也要进行相应的扩建。
为保证充足的劳动力,徐怀目前征得胡楷同意,又从确山、上蔡等县新征用民伕八千余人用于工造。
不过,胡楷从确山、上蔡等地征用民伕拨给徐怀使用,但钱粮却要徐怀自己想办法解决。蔡州新募上万人马,耗用也是极大,而荆襄等地所拔运的钱粮,目前满足勤王兵马的消耗还有所不足。
清泉沟寨一役,又缴获财物二十余万贯,景王那里分文未取,都叫徐怀带了回来,但即便如此,楚山钱粮消耗还是跟无底洞一般,叫苏老常发愁撑不到秋后。
“昨日又有十几个役工结伙逃跑,”苏老常叹气抱怨道,“现在已经最大限度的增加他们的口食,都跟养不熟的狼崽似的——照我说,零散逃跑的役工还可以不予追究,但这些成群结队外逃的,不加以严惩,恐怕收不住口子啊!”
“……”徐怀摇了摇头,对从清泉沟寨俘获的俘兵降卒坚持既然的政策不变,说道,“哪怕真收不住口子,所有人都想走,我们既然将话都说出去了,那就要兑现:所有人发放干粮、路费,放行!”
大越立朝以来江淮、荆湖、两浙地区都有了相当充分的开发,除了提供高达七八成的赋税外,人口稠密程度也已经超过河淮地区。
这几个地区的人口高达七八千万。
单纯从兵源或役工来源上,楚山其实是不缺的,像这次得胡楷许可,就直接从上蔡、确山等县征调七八千名民伕,倘若有需要,还可以进一步扩张征调的规模。而待河淮彻底失陷后,形成真正的难民潮,也有大量的丁壮可以征募。
楚山缺的,是对楚山有认同感、愿意将根扎在楚山、休戚与共的健锐。
清泉沟一役所俘获的降兵俘卒,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内心的抵抗意志在此前的惨败中已经被赤扈人所摧毁——徐怀将他们带回楚山,前期也只能充当役工,补充劳动力的不足,想要将他们转变成真正的桐柏山卒、楚山卒,还要给予足够的耐心与容忍。
对那些一心想离开的降兵俘卒,徐怀不会强行挽留,还会发放路费、干粮。
越雨楼当下的工作重心,也不是急于往河淮、河东、河北等地派遣人手进行潜伏——这些地区注定
还会进一步的支离破碎,现在派遣人手潜伏进去也没有特别大的意义,甚至会遭受难以预料的损失。
越雨楼当下除了一点点的培养人手,将铸锋堂分院往后方的荆襄地区铺设外,一个重点工作就是派出人手,寻找这上个月降兵俘卒可能南逃避祸的家小。
由于赤扈东路骑兵年后是直接迂回到郑州、荥阳、孟州、卫州等地,挡住河东等地难民南逃的通道,这项工作又仅仅才开展十多天,暂时还没有什么成效。
不过,徐怀相信,只要能找到一些家小,哪怕前期只能叫十数、数十降兵俘卒在楚山与家人团聚,给其他人所带来的期望,也能激活他们死气沉沉的意志。
而那些一心求去的人,徐怀相信他们绝大多数人还是有所念挂。
此时放他们离开,甚至资助他们离开,在他们回到家乡之后,发现无法找到别的出路,就必然会想到楚山曾给他们带去一丝光明跟温暖。
这些工作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去做。
苏老常跟史轸苦笑:“这些道理我也不是接受不了,就是放走一人,山里少一人做工不说,还要倒贴那么多的路费,心疼啊!”
“军侯才是胸臆有大气象的人物,我们只能抠住每一枚铜子花呗。”史轸笑道。
这时候有百余人的车马队,穿过一片树林,正沿着吴寨河东岸往山下的大寨行来——吴轸说道:“可能是第一批接出汴梁的匠师家小!”
“我们下山去看看!”徐怀振奋道。
铸锋堂一直都在铸造五兵,正式成立工房右经承院,也将白涧河西岸的军寨腾空出来,专门用作兵甲铸造基地。
不过兵甲铸造规模的扩大,不是简单扩大场地就够的。
上游生熟铁料、木炭、石炭等物资的供应要扩大,还要修建规格更高、更多的炼炉,更为关键的,还是熟炼匠工、匠师的培养更非一朝一夕能成。
现在铸锋堂在五兵铸制方面有近两百名匠工,但技术娴熟者还占不到一半,而匠师级的人物更是紧缺,不要说熟悉各种精良兵甲、战械铸制的大匠级人物了。
不等到求和事成后赤扈人马撤走,徐怀现在安排人手费那么大的气力将匠师家小从汴梁城里接出来,就是因为他们现在分秒必争。
从北崖下去,山道还没有完全开凿成,还有好几处在施工建造中,徐怀他们下山时,百余人规模的车马队已经渡过吴寨河,进入大寨之中。
看徐武碛、徐心庵、燕小乙等人站在校场前,神色说不出的悲愤,徐怀心里一悸,问道:“怎么了,汴梁有发生什么变故?”
“汴梁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徐武碛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说道,“赤扈人已经答应朝廷的求和,除了要求朝廷割让太原、雄州、定州三镇外,还向朝廷索求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作为赔偿!”
“什么?”苏老常声调提高一大截,直以为自己听岔了,问道,“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我没有听错?”
第八十章 议和
徐武碛说出这个数字,不要说苏老常、史轸了,徐怀都难以置信,以为听岔了。
“应该是此数!”徐武庵、燕小乙等人也不知道应该摆出怎么的神色才算合适,苦涩笑道,“我们刚刚都以为听岔了,拽住焦蟠问了好几遍!焦蟠回来,除带有周景秘报外,还有王禀相公的信!”
袁垒率一队精锐潜入到通许县境内,接应匠师家小南下,但为防止目标太大为赤扈人觉察,人在汴梁的周景只能分批安排匠师家小出京。
此时才是第一批匠师家小南下,袁垒他还要继续留在通许坐镇,而从通许往南要相对安全一些,袁垒则安排手下的武吏带人先护送已经出城的匠师家小南下,以免太多人留在通许会节外生枝。
徐怀阴沉着脸,往衙堂走去。
苏老常还是喃喃自语的叫道:“这个数字也太离谱了吧!朝廷一年岁入才多少,哪里可能凑出这么多的金银?”
史轸负手看了看阴霾的苍穹。
他对朝中财赋度支还是相当清楚的。
大越岁入合计缗钱、粮谷、绸布等合计约有五六千万贯,此数看似庞大,但这个数字将天下财赋都统算在内。
州县所征得的赋税通常分为“留州”、“送使”、“上供”三部分,“留州”乃是将一部分钱粮留在州县差用,“送使”押往路司供用,唯有最后一部分才押解中京中,中枢岁入每年大约在一千二三百万贯左右。
而大越银贵钱贱,中枢岁入折算成白银,可能还不到八百万两。
赤扈人张口就索取五百两黄金、五千万两金银,足抵中枢十数二十年的岁入。
徐怀走进衙堂,负责护送的武吏焦蟠正在衙堂里面,郭君判、唐盘二人正详细询问他此行的细情。
看到徐怀走进来,郭君判、唐盘都拍着长案慨然大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次护送几名匠师过来?去请过来一见。”徐怀坐到中央长案后,让人将此行南下的匠师都请过来见面。
唐盘将焦蟠带回来的秘报以及王禀的信递给徐怀。
赤扈人对汴梁封锁甚严,非特殊情况周景不会冒险派人返回楚山,但他到汴梁后,朝中所发生的种种事,他都一一记录下来,厚厚一叠信报,用浸油纸严密包好。
徐怀沉默着将浸油纸拆开,坐在长案后先将二十多页信报一一看过,然后再将王禀的信拆开来。
王禀在信里也是先大体说及这段时间来朝中所发生一些事,最后表示对徐怀要卢雄传回的话已经知悉。
徐怀将信报、王禀的信函递给史轸、苏老常他们传看。
“王相书信
里也没有提及赤扈人索偿之事啊……”苏老常看过王禀的信函,抬头说道,他禁不住奢望索偿之事乃是以讹传讹。
“王相是耻于在信中提及这事啊!”徐怀深叹一口气说道。
“问题是,胡虏漫天要价,朝廷也不可能相允吧?想想百余年前朝廷与契丹人结盟,约以兄弟国相称,每年岁贡二十万两银货,就被天下人戳了多少年的脊梁骨!”苏老常还是断断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
郭君判径直在徐怀案前席地而坐,如此惊人的消息他还没有消化掉了,说道:“即便朝中都是软骨蛋,但这么多金银,又从哪里去筹?将国库搬空也远远不够吧?史先生,你说朝中能搬出多少金银财货来?”
“中枢一年岁入折合白银不过七八百万两,而每年度支繁复,节余极为有限。此次赤扈南侵,京畿十数万兵马参与防御,朝廷也多给赏赐以激励士气,国库所剩应该已经寥寥无几了!”史轸说道。
“我就说嘛,就算朝廷都是膝盖没骨头的软骨蛋,想要屈膝投降,也拿不出这么多金银去填胡虏的无底洞嘛!”郭君判说道,“照我看来,这些软骨蛋应该意识到求和这条路根本走不通,只有豁出去一战!”
史轸苦笑着将王禀的信往前推了推。
苏老常、郭君判他们都是一愣,心情激动之余,一时都不知道史轸此举是什么意思。
“王相此信用寡淡之极,看不出一点点的波澜,倘若朝中不再求和,决意与胡虏决一死战,王相的这封信怎么可能如此波平浪静啊?”史轸苦笑道,“哀莫大过心死啊!”
“……”苏老常愣怔片晌,问道,“现在国库空空如也,难不成都不用胡虏进城掳夺,朝廷就要帮胡虏在汴梁城里刮地三尺搜索金银?”
这时候焦蟠进来禀报,已经将三名南下匠师请过来了。
这三名匠师都是史轸相熟之人,也是受史轸之邀来楚山的。
不过,大家乍听到这样的惊天噩耗,也没有谁能提起半点高兴劲儿来。
简单寒暄过,徐怀请三名匠师入座,询问京中的情形。
“我们离开汴梁的当天,是听到消息说官家已经下旨全城搜刮金银,以偿胡虏所愿,甚至还规定王公大臣都要交纳一定的金银。史轸邀我们离京,我们还是犹豫了好久,太多牵挂舍不去,现在则庆幸早一日出城,没有受难。周问礼他们应该比我们晚一天就出汴梁,但我们在通许等了三天,都不见有人过来,想必全城大搜之时,再要出城都变得倍加困难……”盐铁司缮甲案大匠庄守信年逾六旬,黑瘦的脸仿佛枯皲的树皮,声音沙哑的说及周景还没有来得及打听到或者还没有来得及写入信报之中一些细节。
“即便大搜全城,也不可能凑足此数—
—再者赤扈人不可能不给期限,”史轸绷紧脸,肃然问道,“守信可还听到其他什么小道消息?”
京中有些消息,周景现在还没有建立起足够隐蔽、深入的渠道,都很难打听出来;甚至很多消息都真假难辨,只能依赖于事后的分析。
不过,部院监寺司事诸吏有成千上万,在汴梁扎根数代人,彼此联络密切,在汴梁城里所织成消息传播网,要比世人想象的要深入得多;甚至宫纬之中最隐蔽的事情,也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庄守信很多事都觉得难以启齿,不知道要不要都朝廷、替那个高高在上的官家隐讳,见史轸、徐怀灼灼看来,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苦苦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只是听说,不一定作得了真。”
“还请庄大家知无不言,多恶劣的消息,我们都能承受得了。”徐怀行礼道。
庄守信说道:“我听说胡虏勒索甚紧,好像答应金银钱数不足,可拿宗室女子相抵。不过,在索赔金银数、割让军镇之外,胡虏还额外索取‘公主二人、郡主四人以及宗女四人、女乐两千人、各色匠工三千人’,这跟抵数的宗室女不相关,是额外的。我现在就希望周问礼他们在周校尉的帮助已经带家人潜藏起来,要不然可能难逃此劫。”
“什么!”郭君判豁然立起,将身前几案带倒,上面的纸笔砚墨“哗啦”倾泄一地,想想也气不过,又一脚将几案朝衙堂门口踹过去,大骂道,“这他妈算什么事?”
唐盘、徐心庵都双目赤红,到这一刻才真正的难以想象这会是真的。
“这这……”苏老常结结巴巴半天,才问道,“王相不可能对这些事默不作声吧?王相的书信在这里,完全没有提及啊,周景在信报里什么都没有写,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们离开汴梁时,周校尉已经有几日没有见到相府中人了,他忙于安排我们出汴梁,也没有人手去搜集各种信息,”庄守信说道,“很多事我们也是听到小道消息,但不知真伪,更耻于外传,在周校尉跟前都没有提及。王相那边应该也不会无动于衷,胡使进城第三天,我听说曾有一部兵马夜里往中牟城东的虏兵大营袭去,但朝中好像有人畏惧此举会激怒胡虏,派人将消息通知胡使,听说这部兵马被虏兵全歼了!之后,除了卢爷找过来将王相一封信函交给周校尉外,我们都没有再听到王相什么消息!”
“这就是求和!这就是求和!堂堂大越,巍巍大越啊!”
苏老常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哀声叫道。
“我受不住!”唐盘大叫道,与徐心庵往衙堂外走去。
王举、徐武碛没有怎么说话,多耐性旁听,这时候虎目里噙满泪水……
第八十一章 离去
徐怀将周景捎回来的信报以及王禀的信函叠放到案头,语气平静的朝庄守信行礼说道:
“庄大家你们一路车马劳顿,青衣岭大营这边一切简陋,我会安排人手护送庄大家你们直接赶往淮源安顿。当下朝廷一味软弱退缩,即便此番求和得成,也必将刺激贼虏百般贪欲。虏兵再度南侵之时,兵祸必将倍加凶厉,我们不能不防。现在楚山有缮甲匠工两百余人,勉强算是有一些五兵筹造的基础,但难造重甲、大弩,这有赖庄大家你们点拔了……”
“义之所在,在所不辞。”庄守信还礼道。
听得如此奇耻大辱的消息,众人情绪激越,没有心情在青衣岭大营给庄守信等人的到来办接风宴,徐怀安排人护送庄守信等人及家小四十余口直接赶往淮源。
虽说受史轸所邀、来投楚山的大匠级人物仅有庄守信三人,但当世匠术讲究一个“师徒相授、父子相承”,庄守信等人的子侄自小学习缮甲锻铸之法,长大后也多在将作监、修造案为匠,水准放诸当世也是一二流之列的人物。
仅这第一批人手到来,楚山缮甲能力就能提高一大截。
而此时京中正大规模的搜捡金银以偿胡虏,汴梁城内的控制将变得更加严密,而赤扈人还专门索要三千名各色匠工为偿,庄守信等人以及余下还没有来得及送出汴梁城的匠师,很可能已成朝廷通缉追拿的对象。
这意味着下一批人手可能需要先在京中找地方转移、藏匿起来,等到更为合适的时机再南下。
将庄守信等人送走之后,徐怀回到住处不久,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徐怀推开窗,看着庭中淅沥而下来的雨滴,胸臆间盘旋未久的阴火在这一刻燎燃起来,抓心挠肺般要喷薄出来。
徐怀强抑住仰天长啸的冲动,抓起案头的直脊长刀走到庭中雨下,刀势先是绵绵不断的劈出,很快就转为凌厉,刀势一式比一式凌厉,一式比一式快速,最后化作一团刀光贴着地面迟缓的滚动着。
某一刻,刀光嘎然而止。
徐怀拄刀坐在庭院角落的石凳,凭雨水滴落在头脸上、铠甲上,还是觉得胸口憋得难受,张口吐出一滩血来。
“你这是怎么了,练刀还能伤着自己?”柳琼儿撑着油伞站在院门口,惶然走过来,看那滩血在积了雨水的铺砖地上,很快就洇开了,拿汗巾帮徐怀擦拭被雨水浇湿的脸,说道,“你快进屋里换身干净的衣衫,不要再染上伤寒!”
“我没有什么,刚才练刀太猛,无意间牵扯到脏器了,这可能对我还是桩好事——”徐怀见柳琼儿疑惑不解,解释道,“我之前练伏蟒桩及拳势刀
枪,能强健筋骨,自己也能感受到明显的变化,但五脏六腑并无涉及——不仅我父亲传伏蟒枪、伏蟒刀叙及更高的境界,我习武迄今,也日益深刻感受到武技应该能晋入更高的层次,却始终窥不见门户在哪里。今日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实在憋得慌,郁气难消,一心想要化入刀势之中发泄出去,却无意发现刀势肆意之极时,却能牵连到脏器,乃以往所未见。只是刚才意未尽,刀势难歇,用力过猛,牵扯太深,才吐了一口血,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大碍,歇两天就好。”
“是吗?”柳琼儿不知习武事,只是担忧的从后面将徐怀搂住。
王萱走过来,看到柳琼儿搂住徐怀,在院门口稍稍停了一下,没有转身离开,走进来问道:“现在汴梁城里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形?”
史轸过后之后,王萱没有再回金砂沟寨朱老夫人身边,而是留下来帮柳琼儿整理从各方搜集过来的信息、资料。
刚才徐怀与庄守信等人见面时,王萱不在场,但周景捎回的信报、王禀亲笔信以及经庄守信等人的口述,最终都要汇总到越雨楼,或在越雨楼存档,王萱由此也知道汴梁城里正发生着什么。
汴梁城里正发生着的一切,也许就比汴梁城破、百万军民惨遭屠戮稍稍好那么一些。
王萱难以想象平生刚正不阿的祖父王禀此时处于怎样的煎熬之中,在他的来信里才会如此的不见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当初听闻朝廷决意求和,楚山众人就惊诧莫名了,谁又能想到朝廷为了求和,能卑躬屈膝到这地步?
“黄河汛季将近,同时也已经达成重创朝野抵抗意志的意图,赤扈东路军主力应该很快就会渡过黄河北撤,重点消化河东、河北北部地区……”
徐怀拿鹿皮将刀刃上的水迹擦净,回刀入鞘,走回屋里让柳琼儿、王萱帮忙将淋湿的铠甲脱下来,里面的衣裳没有被雨水浸透,就简单将脸及脖子里灌的雨水擦干,对站在廊前的侍卫亲兵王华、史琥等人说道,
“去将史先生、七叔他们请过来……”
…………
…………
徐怀没有前往衙堂,而是着人将史轸、王举、苏老常、徐武碛、郭君判、唐盘、徐心庵等人请来。
院中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一丛翠竹种于院子里的角落里,但竹叶已然尽落。
徐怀说道:“我会向朝廷辞去楚山都巡检使、楚山知县等职,举荐七叔兼领两职……”
“你现在就要去汴梁?”史轸惊问道。
“我原本想等着赤扈人撤军之后再去汴梁,但没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潜之辈以及高高在上的圣上为了求和,竟然卑躬屈膝到这个地步,”
徐怀神色凝重的说道,
“他们此时越是卑躬屈膝,而到战后他们为了掩饰内心的荏弱胆怯,对主战派的排挤、攻击也会越加疯狂——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前,汴梁城里的形势可能比我之前预估的还要险恶。还有一个就是赤扈人公然索要匠工,王戚庸、汪伯潜等人卑躬屈膝又毫无底线,我担心周问礼等人在汴梁处境困难,未必能顺利脱身,我得亲自过去处理这事!”
苏老常、王举、徐武碛、郭君判、徐心庵、唐盘他们都默然无语,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朝廷为了求和,能卑微到近乎无耻的地步。
他们这一刻都恨不得将人马拉出去,找胡虏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即便战死沙场,即便马革裹尸,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总好过受这窝囊气。
徐怀这时候说要动身去汴梁,他们觉得理应如此。
即便他们能做的事还是太有限,但他们也难以忍受什么事情都不做,睁眼看着这一个个胆怯无能之辈作贱这大好河山。
他们无法袖手旁观。
“王举将军论资历当然有资格兼领两职,但你也清楚,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一定会从中作梗啊,”史轸说道,“又或者,你仅仅是拿这个拖延时间?”
徐怀要去汴梁可以,但有一些问题必须要解决。
徐怀身兼楚山知县、楚山都巡检使两职,不要说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了,蔡州那些跟胡楷、跟楚山在和战等事存在严重分歧的官员,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长期擅离职守——徐怀作为领军之将,也不能擅自跑去汴梁。
徐怀要去汴梁,甚至还要抛头露面,只能先“辞官而去”。
矫诏事变之前,王举就已经是泾州厢军都指挥使,矫诏案应当平复,王举又屡立战功,是有资格出任楚山都巡检使兼知楚山的。
问题是,王举有资格,但朝廷却未必一定要接受徐怀的举荐,甚至朝廷断然否决这样的举荐才是正常。
这些年来,朝廷防范的就是权臣专擅地方。
侄子请辞,举荐自家叔叔接任两职,这不就是藩镇作风吗?
不过,如史轸所猜测的那般,徐怀眼下也只是拿这个当借口拖延时间而已。
徐怀点点头,说道:“总之我杀敌‘有疾’在身,迫切需要前往汴梁延请名医救治,不得不暂以七叔代领两职,无论朝廷允或不允,拖上三五个月不是难事!”
史轸他心底希望徐怀能按兵不动、坐观局势变化,但看王举、徐武碛等人神色都无意如此,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楚山当无忧,军侯前往汴梁一切要小心为上,需图后计啊……”
第八十二章 入京
四月中旬的汴梁城里,春雨绵绵。
难民都找地方避雨去了;而为满足赤扈人的索偿,开封府(京畿)设立搜金局,在城内各处交通要津设卡盘查路人,收没金银,使得稀稀落落的街巷上更加的人迹罕至。
看似空无一人的汴梁城,在绵绵春雨之下,给人一种洗涤后静谧安祥的荒谬感。
玉绶桥北头的青叶巷很短,不到两百步深。
巷道除了最里侧的王家大宅,两侧多为普通人家,没有高耸的院墙与深深的庭院,大多数屋舍就紧挨着巷道而建,雨水从檐头滴下,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
两侧往巷子里支伸出来些许的屋檐,也成了城中不少能为饥民遮雨的角落,几乎每家每户房檐下都挤着十数面黄肌瘦的饥民,眼睛麻木而空洞的看着阴霾的苍穹。
照理来说,城中的草木这时候早已经吐露新叶,但巷子里榆枣杂树,这时候不要说吐露新叶了,连树皮都被扒去充饥,露出青黄色的树身。
青叶巷临近玉绶桥,搜金局在巷口设了一道关卡,十数隶属于开封府兵马都监司的兵丁,坐在巷口遮雨的草棚里盯着玉绶桥过来的大道。
一行七人穿着黑色的雨蓑,从玉绶桥那头步履匆匆的走过来,脸面被斗笠遮住,但这七人身形皆魁梧健壮,在雨中行走,手里拿着麻布包裹住的佩刀,看着是不想太露锋芒,但在空无一人的桥上,为首者往四下张望的昂首姿态,却是说不出的凌厉。
看这些人随身都携带包袱,关卡草棚下避雨的领头衙役眼睛发亮,他可不管这些人气度不凡,还随身携带刀械,看上去并不好惹。
不过,筹措金银,圣上下旨汴梁城中所有的王公大臣都需要在限定时间里上缴一定数额的金银,那些偷奸耍滑不想交出金银的,结果被拖到崇文殿前用杖打得血肉淋漓的大臣,这几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他们在此设卡,除了有权盘查各色路人、王公大臣都不得豁免外,如有需要,或有人检举,他们有权随意破门闯入任何一处宅院之中进行搜查,不论官民。
有如此权柄,还怕谁敢在他们面前仗势欺人?
“站住,”看到一行七人径直往青叶巷这边走过来,十数兵卒松松垮垮的走到雨中,拦住去路,“你们拿出身帖来,这要去哪里,包袱里都装了什么?打开来!”
“我们宣武军的,奉命前往青叶巷王相府上公干,还请诸位弟兄通容。”左首中年汉子亮出铸铁腰牌。
“别套近乎!圣上有旨,谁从这里走过去都要接受盘查,即便王相打这里走过,也概莫例外……”为首
衙役也是一个健壮汉子,手按住腰间的挎刀,蛮横的叫道。
“去你娘的!”为首青年背脊微微一屈又猛然伸张抖数,就听得全身骸骨在这一刻微微作响,右脚下一瞬迅疾屈顶弹踢出去,似千斤重锤狠狠的砸撞衙役胸口。
为首青年心里有恨,这一记上戳脚压根就没有收力。
那衙役虽然也是习武之人,还耀武扬威的找来一件铠甲穿身上,但就在他有反应之前,沛然莫御的巨力已经往他的胸口冲顶而来,直听得胸口“咔嚓”一声响,也不清楚胸骨断裂成什么样子,整个人被不由自主的横飞出去。
十数厢军兵丁看领头衙役被一脚踢飞出去四丈多远,撞到一堵墙上才摔趴到积水的水沆里,震惊之余也不清楚那青年一脚劲力有多恐怖,只是见衙役在水沆里抽搐着、挣扎着,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此废了。
青年拔出刀来,虎目噬人一般瞪住其他兵卒,骂道:
“爷爷们守在西廓城墙,虏兵刀锋都没能叫爷爷眉头皱一下,你们他妈什么玩艺,缩在城里充大爷,敢将鸟气耍得爷爷头上来?开封府什么时候管到我们宣武军头上了,都他娘给爷爷滚开,要不然休怪爷爷拿你们撒气!”
除了为首青年以及另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外,其他五人拨出刀来。
看着这一行六人目光皆噬人凶厉,刀锋又在雨中泛着冷光,十数兵丁哪里还敢上前拦截?
这些兵丁忙不迭散开,眼巴巴的看着一行六人往青叶巷里走去,过了片晌才有人去将摔在水沆里的衙役扶起来,但见他身子软沓沓的浑身不受劲,伸手一摸鼻孔,已无热气呼出。
这几日不太平,王孔不时会爬上梯子看一眼院子外的动静,恰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王孔走下梯子,赶紧让人将宅门打开,将徐怀他们迎进来,又喜又怨的叫道:
“你们怎么到汴梁了?现在城里到处都是设卡大搜金银财货的衙卒,大家也见怪不怪了,你现在当街踹死一人,开封府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又是一桩麻烦事啊!”
“开封府能怎么着?他们这时候还敢去宣武军中搜捕凶手?”徐怀浑不在意的说道,“这些孙子不知去杀虏兵,在城中为胡虏搜索金银却甚是卖力,我不踹死一二人,我胸口的气泄不去!”
“唉!”
王孔现在还是嫌徐怀太肆意妄为、戾气太甚,想要跟他争一争,但想到这些天发生的诸多事,胸臆间也凿实憋得慌,叹了一口气,跟随徐怀而来的徐武碛、燕小乙、朱承钧、周景、牛二等人拱手打招呼。
只是见徐怀身后的矮个青年脸熟,王孔
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心里正奇怪得紧,下一刻猛然叫道:
“萱小姐,你打扮成这样子,差点没有认出来!”
“祖父他身子现在怎么样?”王萱焦急问道。
王萱在青衣岭寨听到朝中竟如此卑躬屈膝的向赤扈人乞和,担心祖父王禀性情刚直受不住这气,就想着返回汴梁。
徐怀也考虑到赤扈人这次还是会撤回去先将太原、定州、雄州三镇夺到手里,他们返回汴梁途中大动兵戈的可能性不大,再者他想劝王禀一些事,王萱跟着身边可能好说话一些,他便将王萱也带回汴梁城来。
虽说现在除了虏兵在外围封锁,汴梁城防守控制也严,但徐怀他们直接找到刘衍,从刘衍负责的防御区域进城还是便利。
徐怀他们一早进城,先与周景在城中经营的一处据点会合,从周景那里知道王禀因反对卑屈乞和、擅自出兵袭敌,已经被天宣帝下旨夺去四壁(京畿)都防御使、参知政事等职。
不过,天宣帝担心激怒汴梁军民,也没敢治王禀的罪,还给王禀按了一个提举崇圣观、位尊却无权柄的闲差。
王禀本人也无需被夺职,在陈渊部出城袭敌被歼灭之后,见己力再也无法去挽波澜后,就已经一病不起了。
徐怀也顾不上歇一口气,就带着周景等人步履匆匆赶来青叶巷探望王禀。
听王萱问及王禀的身体,王孔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说道:“萱小姐进去见过相公便知!”
王家大宅里的扈卫,多为跟王孔一样、在岚州所招揽的健锐,都认得徐怀、徐武碛、燕小乙他们,看到王孔领着徐怀穿堂过户,都又惊又喜的打招呼。
待走到内院,王孔想到一事,问徐怀:“你们过来,可有通知朱沆郎君,要不要遣人去告诉一声?”
“朱芝这次也随我们回汴梁,他已经去藏津桥见朱沆郎君了。”徐怀说道。
“徐怀!”卢雄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从侧院疾步走过来,待看清楚徐怀的脸,喜叫道,“刚有人跑来说你来汴梁了,我还以为那小子胡说八道呢!”
“徐怀?是徐怀来汴梁了?快扶我起来!”厢房里传来王禀衰弱之极的叫声。
徐怀、王萱忙与王孔、卢雄往屋里走去,见到生命近乎被榨干、形销骨立得就剩一把枯骨的王禀这时候颤巍巍的挣扎着要从病床上爬起来,泪水朦胧的上前行礼:“徐怀见过王相公!”
“扶我起来。我还没有没用到坐不起来。”王禀朝王番发脾气道,挣扎着还是要从病床上坐起来……
第八十三章 遗训
徐怀能预料到王禀身体状况很糟糕,却也没有想到短短四个多月未见,王禀竟是这般枯槁模样;他与王萱上前,将王禀从病床上搀坐起来,几乎感受不到王禀的身体还剩多少分量。
虽说王禀此时精神头看上去很好,徐怀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如此残躯实在是没法再拖多少时日了,一时间哽咽心头,很多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王萱更是漱漱落泪,坐床沿上从后面撑住王禀瘦弱的病躯。
“傻孩子哭什么哭,我临终之前能见你们一面,真是比什么多强啊,”王禀咧嘴笑着挠挠了王萱的脑袋,才转回头来跟徐怀说道,“我这两天都在犹豫,要不要叫卢雄再去一趟楚山,没想到你已经到汴梁来了,甚好,甚好啊。”
朱沆得朱芝报信,这时候赶过来会合,听王禀这是要交待遗言,便使长子朱芝以及吕文虎二人先在院子里等候。
身形憔悴的他走进来在床榻旁坐下来,从卢雄手里接过汤药,服侍王禀喝下。
“我知道我的命数,他们偏要拿这东西来糊弄我,我也只能假模假样的装作受他们糊弄,”王禀一边小口喝着汤药,一边跟徐怀说话,“其实啊,能在这山河破碎之前闭眼而去,可能未尝不是一桩幸事啊!怕就怕我这微贱之躯,这时候一蹬脚,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惊扰,于心难安啊,但这时候想要离开汴梁,却又千难万难,或许只有你有能力帮我离开汴梁……”
朝中竟然卑躬屈膝乞和到这等地步,对主战派将卒的士气打击有多惨烈,徐怀在来汴梁之前就已经能想象到。
徐怀到汴梁城后,已经秘密见过刘衍等人,对这个感受更为深刻。
说实话,要不是汛期将至,留给赤扈人的时间实在有限,徐怀都怀疑赤扈人会不会已经集结大军进逼汴梁城下展开强攻了。
赤扈人暂时还没有大的动静,但不意味着没有变数。
比如说汴梁守军已经低迷到极点的士气再一次遭受重创、动摇。
只是即便能想到这一点,徐怀犹不忍心看王禀都已经油枯灯灭之时,却还担忧自己的离逝会不会惊扰那残破不堪的军心。
徐怀站起身来,长吐一口浊气,却犹觉得胸口还是闷得慌,将木窗推开,让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汴梁陷落、河淮残破,已经势不可免,但东南、西南形势尚且完整,而党项人犹横亘西北,塞赤扈人咽喉,山河犹有收拾的时间跟机遇,”徐怀说道,“然而谋事之法不能再墨守陈规,要不然的话,待赤扈人从容吞并党项之后,可能真是半点机会都无了!”
“……我的那一套终究是不行啊,”王禀费力的抬起头,拿浑浊无光的眼睛瞅住徐怀,枯坐片晌,才
转头跟王番说道,“你要答应我:倘若虏兵未退,我却先走了一步,就让我在这病榻上多躺几天!”
王番哭着跪下来,说道:“父亲所令,番儿不敢不从!”
王禀又看向卢雄、王孔以及之后进屋的郑寿,哑声问道:“你们都记住了?”
王禀作为守宫观使,虽不再有任何的实权,但依旧身在社稷重臣之列。
因此,他出汴梁城后,病逝途中,可以因为赤扈人的封锁,暂时不用将死讯报于京中,但他就在汴梁城中,病逝却瞒而不报,便是欺君。
徐怀此来汴梁有其他的计划,能调动的人手又有限,无法在此时助王禀离开汴梁,王禀只能要求在他死后,王番他们不惜欺君也先要隐瞒住他的死讯。
卢雄、王孔、郑寿也都跪下应允。
“好吧,留萱儿多陪陪我即可,你们自去商议事情吧!院子里其他人手也都撤去吧……”王禀无力挥了挥手,示意徐怀他们出去说话,他也再没有精力参与复杂的谋事了。
…………
…………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滴落在青石板上。
走进偏院客舍,徐怀入座前先朝王番作揖,说道:“徐怀年少轻狂,任性妄为,以往对王番郎君多有不敬,还请宽囿!”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以往是我太看不透,”山河破碎就在眼见,朝中臣僚又都露出前所未见的丑态,王番此时哪里还有争意气、谋权术的心思,感慨道,“未能料祸烈至斯,是我眼见太拙了!”
“你此番来汴梁,到底有什么打算?”朱沆急切催促徐怀入座,问道。
“如此卑躬屈膝的乞和,陈渊所部牺牲又是如此的无谓,赤扈人即便这次迫于汛季将至,不会强攻汴梁,但只要卷土再来,取汴梁将易如囊中探物,”
徐怀坐于长案之后,神色凝重的说道,
“即便汴梁失陷已势所避免,但倘若举天下皆无抗争之心、效死之志,汴梁失陷、河淮残破之后,又怎么可能在江淮成功组建起对赤扈人的防线?我在楚山听闻陈渊所部覆灭,乃是朝中有人畏惧激怒胡虏而有意泄密,只是还不清楚详情。我这次过来,第一桩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人揪出来铲除之,叫天下将卒士民,不至于彻底的丧失抵抗胡虏的意志,叫那些摇尾乞和之辈心里尚存一丝畏惧!”
“……”王番、朱沆、卢雄、郑寿等人皆是一惊,没想到徐怀扔下楚山军民不管,行险潜来汴梁,第一桩事竟然是要行刺一个目前还没有抓到影的一个人物,但转念也能想明白,形势恶劣至斯,有些事只能是不择手段了。
想到陈渊所部的覆灭,朱沆此时还是心痛不已,嘶哑道:“大越三千热血男儿,死得太冤!”
这种形势
之下,徐怀亲自赶到汴梁,所能做的事也非常有限,但泄密致陈渊所部覆灭之事,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极为恶劣,徐怀决意先从这事做起。
不过,庄守信离开汴梁仓促听到的消息仅是一些模棱两可的有限传闻,同时他并没有在离开汴梁时跟周景提及这事,周景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腾出人手关注这事。
因此徐怀此时对泄密之事了解还远远不够。
“赤扈骑兵南侵之后,朝中是和是战便有争议,圣上也是摇摆不定、全然没有主意——随着京畿附近的城池相继陷落,和议之声便越发甚嚣尘上,之前诸多主张一战的将臣,也都觉得借求和之事拖延时间,也未尝不可,”
朱沆回忆起派遣陈渊所部夜袭敌营前后的诸多细节,说道,
“圣上心里还是奢望以利惑敌,使杨迪勋出使敌营,秘嘱岁贡以一百万白银为限,另给付五百万两白银犒赏,却不想虏使随杨迪勋来汴梁索偿会如此之巨。虽说虏使到来后,王戚庸、汪伯潜之流还是力主乞和,但我等观圣上心思还是有所犹豫,便秘谏圣上出兵夜袭敌营——我们也是算着汛季将至,虏兵不敢在郑州、京畿等地久留,想以一部奇兵夜袭敌营,将和议拖延到虏兵不得不退之时,也就能将索偿之事拖延过去,却不想虏兵早有准备,陈渊所部惨中埋伏,三千人马仅有百余人突围逃归。我们是想到哪里泄了密,很可能是圣上没有遵守秘不外宣的约定,将此事告诉诸相,但到底哪个人泄了机密,却无从得知。而圣上事后又将出兵的责任全然推到王相头上,要不是还有一些大臣苦谏,王相可以已下诏狱,未必能支撑到你们来见……”
“既然有风闻传出,就不难找到蛛丝马迹,”徐怀沉吟片晌,便起身告辞道,“我这便去调查这事——此事旨在激励士气,震慑群邪,但也不能对王相、对楚山有所干扰,我们行事会百般小翼藏匿踪迹,请二位郎君勿忧。而倘若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在成事之前,我们也不会再来见二位郎君!”
“此事但有能用到我们的地方,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没有忧不忧的——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正打算找你们!”朱沆说道。
“什么事?”徐怀问道。
“景王不在汴梁,缨云郡主在代偿之列,此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朱沆说道,“我与王番想着派人将缨云郡主从王府劫出秘藏起来,正打算将周景找过来商议这事——你既然到汴梁,此事当由你主持,我们从旁协助……”
“……”徐怀闭上眼睛,恨不能将赵家人祖宗八代挖出来看看赵家儿孙都他妈什么德性,不过朱沆说的没错,这件事他们要袖手旁观,坐看缨云郡主被送往虏营惨受糟踏,景王以后会如何看待他们?
第八十四章 宣武残卒
王禀倘若不幸病逝,不想他的死讯惊忧岌岌可危的军心,还需要绝对保密数日乃至十数日。
到时候可能就需要阻拦宫中以及王戚庸、汪伯潜等派人过来探察。
因此王番不能离开宅子,他与卢雄、王孔、郑寿等人都需要留下来,必然时要阻拦外人强闯进来。
徐怀则与徐武碛、燕小乙、朱承钧、周景、牛二等人,簇拥着披上蓑衣、拿竹笠遮住脸面的朱沆、朱芝,出宅子往青叶巷口走去——外面的事,徐怀与朱沆负责去做,但为避免议和派直接盯上朱府,吕文虎带着朱府的随扈暂时不动弹,等他们离开后再假装护送朱沆返回朱府去。
这时候巷口除了之前设卡的十数厢军兵卒外,还多了五六名携刀衙役。
“这几位朋友,借一步说话!”为首的中年衙役脸色阴沉的盯住从王禀宅中走出来的数人,抱刀横于胸前,拦在巷口说道。
徐怀瞥了一眼草棚下那个被他一脚踢碎胸骨而死的衙役,尸体已经拿草席裹起来横放在地上,但黑紫的脸面露在草席外,犹为狰狞。
徐怀对这种无胆御城外之敌,搜刮城内却出奇勇猛的犬辈没有半点怜悯、同情,他拿刀柄顶了顶竹笠,一言不发的盯住拦中年衙役,鹰隼一样的眼神像刀子一般,直欲将这些人的脏腑都剖开来。
中年衙役还想唬住脸盘问几句,却不想徐怀浑不以为杀人为意,这一刻叫徐怀凶悍暴戾的气势吓住,他想继续拦住道却怕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但他们的人被当街打死不管不问就退后又显得太无能,一时僵立在那里。
“这事或许还是禀报董经承处置为好!”有个老成持重的老吏看情况不对,在后面拽了拽在中年衙役的衣襟,小声劝道。
“他们当街行凶,还有理啦?”随即又有人不服气的嘀咕起来。
“其他地方,爷爷管不住,但王相为御胡虏呕心沥血,尔等在王相府宅外设卡盘剥官民金银以饷胡贼,便是找死!”徐怀缓缓将刀拔刀,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言尽于此,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也无意为难诸位,但诸位总要留个姓名,好叫我们回去好交差!”中年衙役阴沉着脸说道。
“御虏无胆、勒民如狼,尔等也配问爷爷的姓名?呸!”徐怀将唾沫掷地有声的啐出,从怀里取出一枚腰带,扔向中年衙役,说道,“你们便拿这个回去交差,但天暮之前未将此间关卡撤走,休怪爷爷借你们项上的头颅泄愤!现在,给爷爷滚一边去。”
中年衙役带头退到一旁,让开道路,直到徐怀走过玉绶桥,才细细打量手里的铁质腰牌,笼罩脸面的阴云越发浓烈。
有人凑过来看腰片,好奇的问道:
“宣武军那点人马,不是说前几天出城夜袭敌营,都被赤扈人包圆了吗,怎么城里还有宣武军卒?我之前还以为这边听错了呢——他们跑去王禀相爷府上做什么?”
“宣武军就算全军出动,在
西城也多少会留一些军卒看守营房;再说,被赤扈人包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一匹马都没能逃出来——不过,我听说王禀相爷派宣武军出城袭敌,原本是绝密,却不知怎么回事,却落入虏兵的包围里,这才致全军覆灭。这些军卒凶巴巴的跑来找王禀相爷,会不会是怀疑有人害他们?看他们眼神那么凶,想要吃人的样子,伍头儿刚才站前面,我真真提心吊胆,就怕这些杀胚一言不发又大打出手……”
“好了,别废话了!胡说八道个屁,这是我们能议论的,欠抽嘴吗?小周你们还继续守在这里,但先不要再盘查行人了,要是王禀相爷府上还有人进出,都给我客气点,一切等我回来再说。”中年衙役将腰牌抓在手里说道。
这里的关卡撤不撤,也轮不到他做主,而他们到底被当街踢死一人,中年衙役心想他有意瞒下这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
…………
借着石拱桥身的遮挡,徐怀他们走过玉绶桥,钻进桥斜面的一条窄巷里。
见巷前巷后都没有人踪,周景飞快的走到一座院子后宅门前,轻扣了数声,院门旋即打开,徐怀等人簇拥着朱沆、朱芝快速走进去。
“原本想着汴梁陷阱终不可避免,叫周景将一处据点安排王相宅旁,以便必要时能护送王相出京,未曾想到竟是这般……”见朱沆看到这处据点就在玉绶桥附近,徐怀感慨的略加解释道。
“这几天为安顿周大匠等人,这里就留了两人值守!”待徐怀与朱沆走进院子里坐下,周景将在此间值守的两名暗桩带过来禀道。
“你们这几日在此值守,青叶巷左右可有什么异常人等盯住王相府上?”徐怀将两名暗桩喊进屋里问道。
王戚庸、汪伯潜等人对赤扈人南侵如此恐慌,天宣帝又是那样的昏庸无能,徐怀原本以为除了京畿禁军,这些人对汴梁城内应该没有多少掌控力了。
不过,徐怀亲自赶到汴梁,看到都堂勒令开封府为偿胡虏索求,在城内大搜金银却甚是给力,便意识到他对汴梁城内的形势预估,还是有些误差的。
这些孙子御敌无能,却还没有失去对内弹压的能力。
对一心乞和的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来说,王禀可能是他们还无法掌控的最大意外因素,很难想象他们不派人盯着这边。
“……除了这关卡兼有监视王相府宅之意,巷头左侧那栋民宅,形迹颇为可疑,”
徐怀在这里设一处据点,就是想着城陷之时紧急护送王禀等人出京,两名在此值守的暗桩,虽然此时不会轻举妄动,以潜伏为主,却也随时摸查玉绶桥附近的情况,这时候禀报说道,
“不过,我们怕打草惊蛇还没有摸进去,目前只能确认有不同的四人曾进出过这院子,但此时院中有几人,却不清楚。此外,这些人随身除了短刀外,也看不出有携带别的兵械!”
“你安排人手,巷口的关卡一撤,就将这颗钉子拔掉!”徐怀
对周景吩咐道。
“这么做,会不会打草惊蛇?”朱沆问道。
“我就是要打草惊蛇——这死水一般的汴梁,再没有一点微澜掀起,真就要彻底的死去了。”徐怀脸色沉毅的说道。
“还是要继续借宣武军卒的名义行事?”朱沆问道。
“嗯,”徐怀点点头,说道,“朱沆郎君你不用担心王相那里会受到惊忧。王戚庸、汪伯潜这些人还不敢直接对王相怎么样,即便他们想要再进谗言,但这些事他们又如何能张得开口?”
朱沆点点头,官家即便将出兵事败的责任都推到王禀的头上,却到底还是畏惧军民激愤,最后只是削去王禀四壁都防御使一职了事。
徐怀适才进王家府宅之前,当街踢死一名衙役,开封府不敢直接冲进去抓人,他们又怎么敢将夜袭敌营惨遭覆灭的“宣武军卒”当街杀人这事,奏禀到官家面前?
就算开封府尹想上报,王戚庸、汪伯潜他们也一定会拦着。
要不然的话,他们这不是相当于告诉官家说军心义愤思战吗?
…………
…………
拔掉青叶巷口那几个钉子这事,徐怀要周景将事情安排下去就行,没有必要亲自去盯,他们眼下最关键的除了揪出暗通虏使泄密之人,还要想办法将缨云郡主救出来。
王禀被解除四壁都防御使一职,朱沆与王番作为从属,自然也直接去职。
而汴梁城里目前是议和派主导,处处提防着他们,朱沆即便与王番有心想将缨云郡主劫出来,但还没有付诸行动,这时候连缨云郡主是被软禁在景王府里,还是已经被带到其他地方集中控制起来,朱沆也还不清楚。
这两件事都宜急不宜缓,毕竟不知道那些王八孙子什么时候就将人交出去,一旦人进了赤扈军营,再想营救就太难了。
燕小乙、朱承钧、牛二等人刚才没有跟着进偏院屋舍议事,这时候才知道缨云郡主,一个个也都快将鼻子气歪掉了。
朱承钧原是邓州到汴梁贩马为业的豪客,因为他在汴梁还有一些故旧,徐怀特意将他带上,朱承钧还以为自己半辈子经历的事情已经够曲折了,没想到这时才真正大开眼界,忍不住骂道:
“景王还在巩县领军抵挡虏兵,这些孙子真不怕将天下人的心都寒透啊!”
“这事可能跟端恭皇后那边暗中作梗有关。”朱沆说道。
徐怀点点头。
宗室子弟中也是嫡庶有别的,王戚庸这些孙子即便怂恿天宣帝真拿宗室女子乃至皇女、皇孙女抵偿赤扈人的勒索,天宣帝大半辈子生养那么多的皇女、皇孙女,也不应该先拿前皇后所生的太子、景王一系女子去牺牲。
这背后必然是有缘故的。
放在以往,这点恰恰是可以利用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想到赵家人的嘴脸,徐怀也不觉得这事真有多大的利用空间……
第八十五章 劫人
乌云密布,暮色深垂,苍穹似被一张黑幕覆盖,没有一丝的光亮透下,也没有风,黑压压的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景王府西苑树木葱笼,此时仅有数盏灯笼悬挂在房檐下,阴森幽寂的照在十数持刀禁卒的身上。
他们不是王府的侍卫,而是来自皇宫大内的宫禁,一个个神情冷漠的站在园子里;假山后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规模不大,却极为精致,景王赵湍在汴梁时多喜欢在此读书。
这时一顶软轿停在宫殿台阶前的铺石地上,廊下则站着几名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宫宦、宫女。
过了一会儿,见殿门还不打开,为首那个年老宦官理了理袖边,清起嗓叫道:“董王妃,时辰已不早,郡主该动身了,下官还要回宫交旨,请王妃恕罪!”
沉寂许久的厢殿,这一刻又传出继继续续抽泣的哀求声:
“皇爷爷断不会如此待缨云!娘,你放我出去,我要去见皇爷爷!”
“缨云,你切莫再做出什么事情吓唬为娘了,你皇爷爷的旨意如此,你生在皇家,便认命吧。你嫁去赤扈,也未尝就是坏事,女孩子长大成年总归是要出阁的!你要记着,到赤扈后,不比在汴梁,你以往的性子要改一改,不要什么事情都由着性子,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年老宦官朝手下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将殿门推开,朝殿中抱作一团的王妃、缨云长揖行礼,振声叫道:“请郡主上轿!”
两名中年宫女走进去,不顾缨云满面泪痕,上前拽住她的胳膊便往外拖;王妃也哭着将缨云拽住自己锦裳的手掰开来,看着缨云被拖出厢殿,塞进软轿中去。
“王妃,下宫这便回宫交旨了!”年老宦官又朝瘫坐地上的王妃行了一礼,转身示意两名年轻宦官抬起软轿,两名宫女紧贴着软轿防止缨云半道跳出来,便在十数禁座的簇拥下,从王府西苑的偏门出去。
王府内的仆役、侍女,探头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唉声叹气,还有人忍不住偷偷抹泪;他们等到宫里人都离开之后,才走进西苑院子里,但看到瘫坐在地的王妃,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人注意一道身影跟着从侧门走出西苑。
很快有几声颇为古怪的鸟鸣从高耸的院墙后传来,引出一段幽怨的羌笛吹奏。
用来抵充偿银、交给赤扈人的宗室女子都要集中到崇安观去。
汴梁第二重内城即为宫城,乃是在前朝节度使署的基础上修建;诸王公大臣的府邸以及一些皇室常去参拜的皇家寺庙、道观都围绕宫城而建,但没有再修一道皇城墙圈围起来。
不过,从景王府到崇安观,一路都是深宅高第,高耸坚厚的院墙,将并不算窄的甬道挤压得特别的深狭。
赤扈人围城未撤,宵禁未解,此时的长巷里空无一人。
乌云低垂,十数禁卒、宫女、宫侍簇拥软轿而行,仅靠四盏手指灯笼照路,听着幽怨的羌笛声里,不时杂夹几声的古怪鸟鸣,谁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公公,这什么鸟叫,汴梁城里怎么就没有听过?怎么透着些邪性啊!”负责护卫的小校挨着年老宦宫问道。
“邪什么邪?别胡说八道,崇安观就是镇邪的!”年老宦宫低声喝斥道,却也禁不住催促众人快走。
“当当当……”一阵沉闷的竹绑子声从远处传来,转眼就见一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从巷口拐过来。
独轮车一侧乃是一排矮柜,挑着一只灯笼照明,隐约照出推车的乃是一个健壮的汉子,脸面模糊;另一侧放着火炉等物,火炉里的炭火还燃着,有红晃晃的火光照出,一眼看去乃是汴梁城里走街串巷兜卖的食担子。
虽说城里宵禁未解,然而宫里宫外但凡有门路的,真正照规矩办事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看到那人推着独轮车在巷口停下来,年老宦宫也没有起什么疑心;这时候那碜人的鸟叫与羌笛声也都停了,看到巷子口有人踪出没,反而叫人安心。
而这次奉旨催促缨云郡主前往崇安观集中,年老宦官就担心景王府里会有人阻拦,他们现在都走出景王府了,却没有想过还会出什么岔子。
那人将取出一根短棍,将独轮车支在巷口,取出一口小铁锅放火炉上,又从矮柜抽屉格子里取出碗筷等物,很快就见一个简陋的夜食摊子在巷口有条不紊的摆出来。
待宫宦、禁卒簇拥软轿靠近,那个汉子张罗喊道:“各位官爷巡夜辛苦啊,要不要来碗热腾腾的汤面暖暖身子啊!我这边暖壶里还有酒哩!牛羊冷切,特制的醮料,甭提多香,腌好的蒜头下酒也爽口!”
“瞎了你的狗眼,哪只眼睛看我们像那些巡夜的莽货?去去去,滚到一边去,别拦着道!”禁卒校尉骂道。
“高麻子,你他娘怎么不在罗汉府巷摆食摊,却跑这里来了?害老子一通好找。你他娘别说不知道爷几个今日夜里在罗汉府巷巡夜?白吃你几碗酒怎的,能心痛死你?你也不想想要没有爷爷罩着你,你他娘这时候出来乱跑,不把你当奸细给剁了?”
夹巷里传来粗鲁的叫骂声,一阵散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就见七八名手持枪矛的巡夜甲卒追出来。
为首之人先是一把揪住食摊主的衣领子,待要再骂,转头看到这一侧的巷道里有十数人簇拥着一顶软轿,顿时警惕的打量过来,将刀横成身前,低声喝问道:
“都什么人,怎么鬼鬼祟祟的?轿子里是谁?”
禁卒校尉禁不住要笑了,他们这身装扮,这些眼瞎的巡卒竟然质问他们是谁?
禁卒校尉禁不住将佩刀抱在胸前,等着这些不开眼的巡卒走近些才
严加训斥,他们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十字巷附近有十数人影隐藏在夜色之中,拿长棍将附近几家府邸的门户从外面顶死,然而一齐拿出铜盆铜钵猛然敲响起来,疾声呼叫:
“走水啦,快救火啊!小姐的厢房烧起来了。哪个挨千刀的跑进咱家小姐的闺房里来,怎么裤子都没有提起来?捉住那两个龟孙子!夫人她怎么也光着身子?唉呀呀,丢大脸了啊,夫人、小姐她们一起在偷人啊……”
禁卒校尉回头惊看过去,却不防走到跟前的巡卒头目蓦然间拔刀,一道冷冽的孤形刀光从眼角余光中像闪过,快如闪电。
禁卒校尉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觉自己的脖子一凉,捂住血汩汩而出的脖子,嘶声叫道:“你们不是……”
“有人劫缨云郡主!”年老宦官站在软轿旁,尖叫出声,巡卒头领的刀光已当头罩来,他刚喊叫出一句,锋利的刀刃已经将他的半张脸削去。
后面的禁卒惊慌大叫,但都被四周骤然敲响的盆钵掩盖,他们拔刀都没能抵挡多久,便被纷纷被巡夜甲卒拿刀矛杀死;另两名宦官、宫女也没能幸免于难。
缨云惊惧的看着轿帘被人从外面掀起,举起粉嫩的拳头就要朝来人脸面打去,却被那人一把抓住。
“郡主莫打,我是徐怀。”
“徐怀!”缨云一直被困于轿中,已经适应黑暗的环境,这时候仅有一点微光照进来,还是看清楚徐怀的脸,身子猛然瘫软下来,抓住徐怀的胳膊才没有倒下,问道,“可是爹爹叫你们来救我?”
“我等正是奉殿下之令!”徐怀没时间跟缨云郡主在这里解释什么,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们需要分散|撤离此地,郡主你即刻罩上这身衣裳,有人会护送郡主先去朱芝郎君那里!”
徐怀将缨云郡主从轿中拉出来,将她身上的襦裙扯去,套上一件罩袍,又快速将她的秀发挽起,扮作男人状。
虽说事前拿长棍将各家府邸门户顶死,又制造大量的杂音掩盖厮杀叫喊,但这么大的动静,各家府宅里这会儿已经有仆役爬着梯子,高举灯笼从院墙里探头看出来。
徐怀着周景、朱承钧带人先护送郡主从东面的巷道往撤走,他带着扮成巡夜甲卒的人手,也不管附近府宅探头看出来的目光,继续在横尸巷口的禁卒、宦官身上摸索,将值钱的东西一一搜走,然后再从另一条道撤走。
高举灯笼也看不出多远,看到是一伙人在巷道里打劫杀人,各家仆役只是堵住院门,哪里敢出去多事?
等徐怀他们从容离去之后,才有人强推开顶死的宅门走出来,举着灯笼再看被打劫的尸体所着服饰,都吓了一跳,不敢再有耽搁,慌忙派人赶去报官,这时候还没有人知道是缨云郡主被“劫走”了……
第八十六章 审讯
太祖初立,力倡节俭,大越皇宫(宫城)乃是在旧有使署的基础上改建,规模比前朝要小得多;汴梁也没有建造规模更大的皇城,仅仅在原有的汴梁城之外,加修了外郭城,将汴梁城分为内外两重。
赤扈人南侵以来,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为逃避战祸涌入汴梁城,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滞留在郭城,仅有少部分借着投亲靠友的名义进入内城。
而这些人说是投亲靠友,但混入内城后,实际很多并无亲友可以投靠,现在大部分都被驱赶到汴河南岸的通济寺附近。
这里也是内城贫民最为集中的区域,原本就鱼龙混杂,现在又有数万难民被驱赶过来,越发混乱。
宵禁在这一区域是不存在的,巡夜军卒人手少了,轻易都不敢进入这一区域。
汴河南边的街巷还有不少店铺人家掌着灯,水面却是黑漆漆一片,一艘乌蓬船无声而缓慢的滑动,最终在一座货栈码头前停下来。
船舱里传出数声“咕咕”鸟鸣声。
“咔咔!”黑夜里传来击打火镰子的声响,很快两盏灯笼被点燃起来,码头上有七八人一直守在暗处,这时将两块栈板搭到船舷上。
朱沆、朱芝站在码头边,看到缨云郡主走下船来,低声叫道:“谢天谢地!”
当下也不多言语,众人簇拥缨云郡主穿过杂乱的堆栈,走进前面院子里。
院子不大,外侧不时有一阵阵骡马嘶啸传来,但几盏灯笼照亮不了多大的地方,缨云也看不大清楚院子里外的模样。
她这时候心思定了下来,心里却有了很多的疑惑。
不过,刚走进院子,就有人将朱沆、朱芝二人喊走,缨云不知道他们还要忙碌什么事情,她也只能先耐着性子,叫人带到二楼一间房里歇息。
她哪里能歇了下来?
除开外侧骡鸣马啸,她隐约能听见楼下有断断续续的沉闷惨叫传来,缨云越发好奇,待要推门走到院子里看个究竟,却听到有人从木楼梯走上来,忙坐到窗前桌旁,片晌后木门被人从外面“吱呀”推开来。
借着暗弱的灯火,缨云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惊讶叫道:“绣儿,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将手里热汽腾腾的碗搁到桌上,说道:“是徐军侯与朱小郎君前天夜里找到奴婢,说是奉了王爷的命令要将郡主接出王府,要我跟小栓子当内应打听消息,配合他们接郡主你出来!谢天谢地,没想到真将郡主你接出来了,没被送到崇安观去!”
“小栓子呢?”缨云抓住贴身侍女的问道。
“小栓子还留在王府里——徐爷说郡主贸然消失,有司一定会追查下来,王府是最大的怀疑对象,少不得会将王府翻个天翻地覆搜找郡主你,留有人在王府,就能大体知道宫里的动向。”侍女说道。
“我娘她可知道这事?”缨云忍不住期待的问道。
“徐爷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不要叫王妃以及王府里其他人知晓,要不然破绽太多,可能等不到将郡主你护送出城,就会被人找上门来。”侍女摇头说道。
缨云看到绣儿那一刻,内心特别希望这一切是她娘亲自安排的,却没有想到她娘完全不知道这事,禁不住满心失落起来。
“郡主,你
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这里也没有好的吃食,夜里剩了一些面,奴婢烧了一碗面条,郡主你快吃了填填肚子,看你这几天都瘦了好多。”侍女催促道。
缨云没滋没味的将鸡蛋面吃下去,没有那么饥肠辘辘,这时候又隐约听到楼子里有沉闷的惨叫声传来,问绣儿:“这是什么声音?”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审讯什么人!这边的院子不大,门窗朝着院子里,堵不严实,听着这些声音怪碜人的!”侍女说道。
又坐了一会儿,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走动声,还有甲片轻轻簇动的声响,缨云顿时想到假扮巡夜甲卒的徐怀等人,推门凭栏看下去,却是徐怀在一群甲士的簇拥下走进院子里来。
“郡主还没有歇息?”徐怀抬头过来问道。
缨云这时候哪里能躺下歇息,她从木楼梯走下去,问道:“徐怀,我父王他在巩县一切都还安好吧?”
“王爷在巩县当然一切安好,”徐怀说道,“不过有件事,我们之前并没有说实话——我这次回汴梁是来见王相与朱沆郎君的,在见到朱沆郎君之后,才知道郡主你的事,想着给王爷传信怕时间来不及,路途上免不了会有虏兵阻拦,不可测的意外太多,因此自作主张先将郡主劫下来。这也是我与朱沆郎君以及王番郎君的决定,王爷那边还不知情。不过,我相信王爷知道这事,一定会下令我们救下郡主的!”
缨云却不意外,说道:“我说呢,才短短四五天时间,父王他怎么会这么快知晓这事,还派你们赶回来将事情都安排妥?”
徐怀赶过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置,见缨云郡主并无回房间歇息的意思,便直接问朱沆:“秦之惠有没有交待什么有用的情报?”
“秦之惠咬死说那两日他不在馆中,何人接触虏使,他一概不知——用过刑也没有改口。鸿胪寺礼宾院在少卿之下有丞、主簿、录事以及院吏二十余人,这个秦之惠或许是真不知情,要不我们再找人追查下去?”朱芝在一旁说道。
“我们调查的几条线索,都交叉到他身上——庄守信作为盐铁司修造案的大臣,仓促间都能听到很多传闻,秦之惠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他就算没有亲眼见到,怎么也能听到很多消息,他越是咬牙一个字都不透漏,越说明他身上有问题,只是他知道事情牵涉极大,才咬住牙想蒙混过关罢了!”徐怀说道,“我亲自去审他!”
徐怀与朱沆、朱芝往西厢房走去。
见缨云郡主从后面跟过来,徐怀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方黑布给缨云郡主,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不想杀人灭口,所以审讯时不能叫这个秦之惠看清我们的脸!”
“啊!”缨云只是心里还有很多的困惑,并无意去看徐怀他们对他人严刑审讯,只是不知道这时候能做什么,情不自禁的跟着走了几步,蓦然间见徐怀将一块黑布递过来,愣怔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黑布接过去,将脸面蒙住。
看到朱沆、朱芝都拿黑布蒙住脸,徐怀却是伸手往衣甲上擦了擦,然后将血污抹到脸上,在昏暗的灯火,却是说不出的狰狞。
跟在徐怀等人身后走进西厢房,缨云却见里面点着几支大烛,相当的透亮,只是拿厚布帘遮挡门窗,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声音也不怎么传得出去,难怪刚才听声音都觉得特别远。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被吊绑在房梁上,袍衫被剥下来,裸着上身,后背被鞭子抽打得血迹斑斑;房里还有三个负责刑讯的人,都拿黑布蒙住脸。
徐怀挥手叫人将鸿胪寺礼宾院丞秦之惠放下来,看着他嘴皮子痛得直哆嗦,眼神扫到自己脸上就慌乱闪开,好像生怕认出自己来。
徐怀拔出囊刀,将秦之惠身上捆绑的绳子割断,说道:“他们几个用刑是不是太没有水准了,又蒙住脸,明摆着不想动不动就杀人灭口嘛,怎么能唬得住秦郎君呢?不过,秦郎君应该能闻出我身上这新鲜的血腥味吧?”
秦之惠眼皮子跳了跳,低头哑声说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消息是从礼宾院泄漏出去,宣武军三千冤魂啊,秦郎君你说不知道,这事就揭过去了吗?而如今这世道,就算我们不杀你,将你放回去,不去牵连你的家人,秦郎君,你跟你的家人就真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徐怀摇头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将脸上的血污擦掉,手托住秦之惠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说道,
“秦郎君,你看着我,看清楚这张脸,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你今天这一关是混不过去了。公鸡打第一声鸣,你还不开口,我就杀你灭口,然后派人去抓礼宾院主簿高承云、抓录事钱程远……”
说到这里,周景附耳过来说了一句。
“礼宾院钱程远已经抓过来了,你们办事效率不错啊,”
徐怀打了个顿,跟秦之惠继续说道,
“将你们抓过来一个个审,一个个杀,直到揪住谁将消息透漏给虏使为止。你不要觉得自己死得冤,有人暗通胡虏,三千大越健儿覆灭,你们知情不报,觉得自己死得有半点冤枉吗?便是将你们满门抄斩,也是死有余辜!对了,你不要以为你死了,就可以不用连累家人了。你想一想,我们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单纯将你杀了灭口,而不在你家制造江洋大盗打家劫舍的假相,怕是很难不引起一些人的警觉吧?秦郎君,你再想想看,我这一身血迹是从哪里来的?你不会以为我宰杀一头羊,将羊血涂衣甲上吓唬你吧?”
徐怀挥挥手,叫周景将礼宾院录事钱程远带进来。
一个中年官员被五花大绑、蒙眼带了进来,为防止其喊叫,嘴里塞着布团,周景上前将这人脸上的黑布揭开、嘴里的布团拔出来。
“你们什么人?”钱程远挣扎着惶然问道,见徐怀冷眼相向却不吭声,回头猛然间看到院丞秦之惠,叫道,“秦郎君,你怎么也被这些歹人抓到这里?”
“我现在需要知道宣武军三千健卒夜袭敌营的当夜以及前一夜,朝中有谁见过虏使,为何礼宾院没有记录?”徐怀盯住两人,说道。
“你这狗贼,在汴梁城里劫持朝廷命官,就不怕满门抄斩?”钱程远怒斥道。
“朝中有奸贼暗通虏使,致宣武军三千健锐惨死敌手,你们知情不报,就于心能安?”徐怀怒极而笑,揪住钱程远的衣领,拔出囊刀,一刀搠刺入他的胸口,任鲜血逆涌而出,沿着手背、袖甲滴落到地上,直到钱程远的身子彻底瘫软,才将他的尸体推倒在地上,接着一边盯住秦之惠,一边拿汗巾慢慢擦去囊刀上的血迹收入鞘中,冷冷的说道,“秦郎君,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第八十七章 诱导
看着钱程远像头牲口一般叫徐怀一刀捅死,尸体横在地上还在微微抽搐,血犹不绝从胸口淌出,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血腥场的缨云,就觉得有股寒气尾椎骨往天灵盖直冲过去,手脚发麻的愣站在那里。
心头绷紧的最后一根弦,在这一刻仿佛被粗暴的扯断,秦之惠怔怔看着地上的尸体。
“秦郎君,你与钱录事,我为啥留下你问话,相信你能想明白,也希望你珍惜拂晓之前这不长的时间,”
徐怀示意将钱程远死挺的尸体拖出去,从角落里拖了一把椅子坐到秦之惠跟前,说道,
“朝中有人跟虏使暗通消息时,你可能真不在场,但你作为鸿胪寺礼宾院丞,在虏使进汴梁城议和这节骨眼上,你竟然会在某一刻罔顾朝廷的规制,两只眼睛没有盯住虏使的一举一动,只能说明你觉察到什么,有意避开。你以为这样就能于心得安了,你以为这样宣武军三千健锐的惨死就与你无关了?你做梦!”
“你确定他比钱程远知道得更多?”朱芝忍不住出声问徐怀。
秦之惠与钱程远两个都是鸿胪寺礼宾院直接负责招待虏使的关键人物,他们仅用两天的时间进行部署,劫下缨云郡主,又将秦之惠、钱程远两人劫来,也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可能已经留下很多蛛丝马迹了。
朱芝这两年经历那么多事,现在也学会心狠了,他这却不是顾惜钱程远死得冤,他是担心直接将钱程远杀了,而秦之惠却又确实不知道细情,他们接下来的事就难以推进了。
现在听徐怀笃定的口气,似乎断定秦之惠知道得更多,朱芝也禁不住好奇。
“秦郎君能一眼看透我们不善于刑讯,咬牙跟我们周旋,这样的聪明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低级错误?”徐怀撇撇嘴,说道,“秦郎君以往没有跟我打过照面,这时候说不定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了!你们谁出去给秦郎君端碗热水过来,省得秦郎君待会儿说事会口干舌燥!”
朱芝张了张嘴,没想到诸多细枝末节之中会藏有这样的信息,暗感自己要学的地方真是太多。
朱沆轻轻拍了拍朱芝的肩膀,要他稍安勿躁。
周景亲自出去端了一碗温茶过来。
徐怀接过茶碗,递给秦之惠,说道:“秦郎君你还是可以一句话不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接下来会怎么做。我将钱程远的尸体埋到你家院子里去,然后再去刺杀作为前往虏营乞和的正副使杨迪勋、许浚,以及虏使进汴梁城后正式奉诏与之谈割地乞和事的议和割地使汪伯彦——朝中大臣只有这三人正式接触过虏使,官家心思游移不定,拿不定主意,找人商议时,也少不了这三人会在场,换了别人跟虏使通风报信,也未必会受重视。所以找这三人下手,
根本不会错。虽说我们这点人手,肯定没有办法都刺杀成功,但我们这几条贱命也死不足惜。我们甚至都不会直接杀了秦郎君你,只会将秦郎君捆绑起来,藏在这院子的地窖里,秦郎君你觉得案发之后,大理寺、开封府会不会派人前往贵府掘地三尺进行搜查?秦郎君有司在你家院中挖出钱程远的尸体之后,又会如何对待你的家人?会不会充数送去虏营折抵偿银?又或者秦郎君你真以为朝廷刮地三尺,凑足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从城中掳掠成百上千的美貌少女外加几十几百宗室女子献给虏兵,这场兵灾就消弭了!”
秦之惠哆嗦的将茶碗递到嘴边,温热的茶水泼了一半来,洒到身上。
“最有问题的乃是殿中侍御使、和议副使许浚,”
秦之惠哆嗦着将茶喝完,将他认为最有可能暗通胡虏的人名说出,但同时又哀声道,
“不过,如此绝密消息,即便是许浚跟虏使通风报信,但虏使又得以及时传信出去,以及袭营军卒覆灭后,陛下又斥责王相擅自出兵,之后应胡人所请,夺去王相兵权,你们又何苦追查谁才真正的奸贼?再者说,陛下召集百官议和战之事,八十余大臣力主议和,仅不到二十名大臣主战啊……”
“何苦?”徐怀冷冷盯住秦之惠,说道,“因为总有人不甘看这山河破碎,因为总有人妄图为这亿万生民争一争天机可为!”
徐怀并没有直接追问秦之惠太多的细节,留两人看住秦之惠,他与朱沆、徐武碛、周景等人往外走去。
缨云跟在徐怀身后走了出来,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冷不防徐怀在前面站住转过身,缨云心神恍惚没有注意到,整个人扑到徐怀的怀中。
“郡主今天受惊了?”徐怀将缨云郡主扶住站好,问道。
缨云心想她活到十六岁,不要说亲眼见着杀人了,连只兔子被杀都没有见到过,内心受到的冲击怎么可能不大,怎么可能不受惊?
一旦赤扈人从河淮地区撤兵,景王将被召回汴梁,倘若缨云郡主也跟着返回汴梁,等到赤扈人再次南侵,将所有离开汴梁的皇亲国蹙一网打尽之时,徐怀他们此时费尽心机将缨云郡主劫出,意义也就将大打折扣。
缨云郡主能不能不回汴梁?
这并非不可以。
天宣帝在汴梁城里的嫡支子弟里,缨云郡主作为女儿身,是没有什么分量,但等到汴梁城陷,成百上千的宗室子弟都被赤扈人杀害、捋走,最终就剩三五名宗室子弟幸免于难,缨云郡主可就未必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女子了。
不过,缨云郡主能否流落在外,这既取决于景王赵湍的意愿——毕竟徐怀他们不会向景王隐瞒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同时也要看缨云郡主自身的意愿。
倘若缨云郡主自己
决意不想返回汴梁,那徐怀他们说服景王同意缨云郡主前往楚山或留在别处隐姓埋名暂居,相对要容易得多。
虽说徐怀此前就见过缨云郡主一面,但缨云郡主胆大、好动、好奇心重,得景王言传身教,性情里也没有宗室子弟那么多坏毛病,给徐怀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因此,徐怀这次也是不惜叫缨云郡主直接看到这个世界最为残酷、最为冷血无情的一面。
徐怀看着缨云郡主,说道:
“十数万禁军守御汴梁,朝中那么多大臣却未敢一战,想着搜索全城金银珠宝,想着将皇女皇孙献给赤扈人,以求息兵,这既可笑,又无耻。为避免大越受此屈辱,宣武三千将卒明知是以卵击石,犹慨然赴死、夜袭敌营,谁能想朝中竟然会有人将这消息提前泄漏给赤扈人?这不仅令三千宣武将卒九泉之下无法瞑目,更令天下仁人志士寒心。倘若这些人还窃居高位,更享受荣华富贵,待赤扈人再次兴兵南下,天下还有谁愿意为朝廷、为大越江山抛头颅、洒热血?郡主未能深识黎民之苦,说这些或许还不能感同身受,但郡主你想想看,王爷他在巩县领兵抵御胡虏,朝中有人却想着将郡主你献媚于胡虏,王爷知道这事,会是何等的伤心、沮丧?”
“……”缨云怔立片晌,哑声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真要刺杀殿中侍御使许浚吗?”
“我们人手很有限,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就想着刺杀许浚,或许稍慰三千宣武将卒的冤魂,或许叫天下仁人志士知道朝中并非沆瀣一气,或许能叫朝中那些卑躯屈膝一心乞和的大臣们心里稍有敬畏,”徐怀说道,“郡主,你觉得呢?”
“我以前也没有想过这些,我怎么想也不重要吧?”缨云困惑不解的问道。
“郡主怎么想怎么会不重要呢?这大越毕竟还是赵家江山啊,”徐怀循循善诱的说道,“时间太过紧迫,我们无法赶往巩县征求王爷的建议就擅自行动,心里也是有些忐忑的——以郡主对王爷的了解,倘若觉得我们这么做是合乎王爷的心意,我们的心思则能更为坚定啊。”
“那你容我再想想……”缨云沉吟道。
“朱芝,你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景王殿下在巩县抵御胡虏等事,好好跟郡主说说。”徐怀示意朱芝陪在缨云郡主身侧,将缨云郡主以往所未关切的家国之事,多说给她听听。
朱芝很是困惑徐怀为何多此一举,但这段时间来他也习惯听从徐怀的安排,便请郡主及侍女上楼歇息,以免徐怀他们更好的安排刺杀许浚的事宜。
徐怀等人待要另找房间商议具体的行刺计划,关押秦之惠的厢房这时候打开来,看守之人走过来附耳禀道:“秦之惠要见军侯,他愿意助我们刺杀许浚,但要我们先保他家小……”
第八十八章 秦之惠
“这个秦之惠见风使舵真快,或许是真猜出你身份来了!”朱沆听看守之人说秦之惠愿助他们行刺许浚,笑着便要转身与徐怀往西厢房走去。
徐怀却没有急于往西厢房走去,迟疑了一会儿,紧蹙着眉头说道:“先晾他一会儿!”
见徐怀剑眉紧蹙,朱芝疑惑的问道:“怎么了,这个秦之惠有问题?”
“恰如朱沆郎君所说,我也是觉得他见风使舵有些快了,”
缨云郡主的事最不容有失,而且仅有一次机会,要不然的话,想要再下手将难上加难。
因此从景王府内部找合适内应等事,都是徐怀拉着朱沆、徐武碛、周景、朱承钧等人亲自负责,这两天的精力也主要放在“劫持”缨云郡主上。
而此时开封府以及有司的主要力量都放在搜刮金银以媚胡虏等事上,就算对秦之惠、钱程远劫持失败,短时间内并不见得会引起多大的关注。
同时也恰如秦之惠所说,徐怀以及王禀等人早就能猜测到夜袭劣营的宣武军卒的覆灭,实是一出“合谋”,而直接与虏使通风报信的那个人,未必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更可能是得到谁的授意或暗示。
这也意味着,徐怀真要通过一场刺杀行动,振作汴梁军民的抵抗意志,对投降派有所警醒,未定要将目标放到这个通风报信之人身上。
因此,这两天劫持、审讯秦之惠、钱程远二人的行动,徐怀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
对这个秦之惠,徐怀目前也仅知道他作为鸿胪寺礼宾院丞,是朝中直接负责招应虏使的官员,更详细的资料,他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琢磨。
徐怀这时候不想直接转身去见秦之惠,与众人往斜对面的房间走去。
除了让周景将鸿胪寺礼宾院的资料都搬过来,徐怀将看押、审讯秦之惠的人员喊过来问话,询问有没有什么细枝末节错漏过去了。
“这个秦之惠见风使舵怎么就快了?”朱芝坐他父亲朱沆旁边,心里的疑惑未解,小声问道。
通济坊货栈占地不大,除了码头、货房、骡马圈外,住人的院子就前两进。
徐怀启用这处货栈作为通济坊作为这次行动的总指挥部,差不多将近一半的在京人员都集中过来了——除了单独给缨云郡主腾出一间房外,其他人都是七八人挤个房间,朱芝他们困了也都只能和衣靠着墙角打个盹。
当然,现在初步将刺杀对象锁定在殿中侍御史许浚身上,朱芝也没有半点睡意,他就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直接拟定行动计划,也看不出秦之惠身上还有什么问题。
朱沆虽说早年也是通过恩荫入仕,对底层及三教九流之辈接触很少,但他在仕途里浮沉了小半辈,阅历到底非朱芝能及。
他此时坐在一旁,看徐怀从新梳理秦之惠被劫持过来后应对审讯的细枝末节,也禁不住沉吟起来:“这个秦之惠前后表现,有几处是矛盾的——朝中绝对不缺聪明人,只是秦之惠好像有些聪明过头了,聪明得有些太着痕迹了!”
“对的,秦之惠被我们劫持过来,换作其他人在这种情形下多半已慌了神,他却能审时度势、沉着应对,就说明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这也是我刚才为何要单独留下他的性命继续问话,”徐怀说道,“许浚找虏使通风报信,他有意避开,以免牵涉进去,也可以说是明哲保身的聪明做法,但问题是,他就算猜到我是谁,又怎么能肯定我能保他家小?我看上去像是会保他家小的人吗?”
朱芝猛然拍了一下脑壳,想明白了过来,说道:“不要说朝中,就算在蔡州,大多数官吏对你还是心存芥蒂,有很多误解。秦之惠或许是聪明人不假,但明明睁眼看到你刚在他前面杀人,转身却对你寄以厚望,他从哪些渠道对你及楚山众人有这么深的了解?”
“史轸百般替我说项,庄守信等人到楚山后还有很深的疑虑,就看得出我以前做人啊,有点失败。”徐怀自嘲笑道。
“我有安排人盯着秦宅,我再亲自走一趟,看有没有风吹草动是我们错过了!”周景蹙着眉头说道。
将秦之惠劫持出来,安排人盯住秦宅是常规操作,但盯守人员要是不足够警惕,或者经验不足,不仅有可能会错过很多蛛丝马迹,甚至还有可能暴露自己。
“你再安排两人过去就行!”虽说秦之惠的表现有一些疑点,但徐怀没有让周景亲自赶过去。
经过匪乱、二次北征伐燕,楚山可以说是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有一批能独立负责中小规模战斗的武将,但在情报搜集、分析等辅佐方面,还是严重缺人的。
徐怀这次潜来汴梁,徐武碛、徐心庵等人都跟了过来,行动力都非常强,但他们对汴梁都不够了解,就没有办法在汴梁城里独立带队行动。
行动力强且对汴梁有相当程度了解的,却只有周景一人值得他们绝对信任。
朱承钧虽然以前曾多年在汴梁贩马,三教九流都熟悉,徐怀这次也特意将他、杜武以及曾在汴梁厮混过多年的燕小乙等人都带上,但赤扈人南侵以来,汴梁内部短时间内发生的变化是极其深刻而巨大。
没有十天半个月的适应,去熟悉新的
变化与情况,朱承钧、杜武、燕小乙他们也无法独立的去指挥一次行动;他们更多是带领小组人马参与行动。
不管秦之惠身上有多少疑点,徐怀都不会轻易叫周景为具体而繁琐的事务牵扯住主要精力。
徐怀问朱沆:“朱沆郎君,你对这个秦之惠了解多少,王番郎君那边对秦之惠会否有更深的了解?”秦之惠虽然在朝中算不上显赫,但鸿胪寺礼宾院作为招应燕使(契丹使者)指定机构,在两次北征伐燕之前,赤扈几次遣使秘密抵达汴梁,也都由鸿胪寺礼宾院负责安排,秦之惠这几年都是鸿胪寺礼宾院丞,绝不能算完全无足轻重的存在。
王番经历艰险从赤扈返回汴梁,曾在汴梁与当时秘使汴梁的赤扈使者见过几面,这些见面鸿胪寺都有官员全程陪同,并将所有的交谈内容都记录下来存档,也与秦之惠见过几面。
也是王番建议从秦之惠等鸿胪寺官员追查风报信之事,但王番这两天一直留在宅中,徐怀、朱沆又尽可能避免与王番接触,这两天就没有交换什么消息,之前也没有想到秦之惠身上有多少东西可挖。
“王番可能知道更多一些,我也就在大朝会或大节赐宴时远远见过秦之惠,并无什么接触,偶尔茶余饭后有听人谈及此人。”朱沆检索过往的记忆,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京中对秦之惠有什么传闻?”徐怀问道。
朱沆说道:“秦之惠乃是熙成六年的进士,虽说没有名列一甲,但作为二甲头名,资历也是够硬,但十数年如一日在鸿胪寺任职,也是少见。我还听说秦之惠这人擅诸种蕃语——虽说鸿胪寺招商应诸蕃使臣有通译相陪,但院丞、主簿等官员能通晓蕃语也极是便利,这或许是他长期留在鸿胪寺任事的主要原因。要不要派人去找王番细问,说不定知道更多?”
“不用,”徐怀摇了摇头。
他们之前故意在青叶巷口打草惊蛇,现在又劫下缨云郡主,难保开封府不会怀疑到王禀那边,他们此时派人去找王番,有可能那里有他们错过的线索,但更多的可能是他们留下更多的蛛丝马迹。
这是他们现在要刻意避免的。
“许浚那边要怎么办?”周景问道。
“先进行前期准备,但需要更隐蔽、更布置需要周密,”徐怀说道,“我们还有时间,即便秦家、钱家发现秦之惠、钱程远失踪报官,开封府也不会很快就联想到刺杀之事上——大家都先休息一下,等过了今天看有没有新的发现,才做下一步的打算——秦之惠关押起来,不要跟他谈,让他心性先浮一浮再说……”
第八十九章 寻迹
“钱家发现钱程远昨夜未归,一早等宵禁过了,便派下人去寻,找到几处钱程远常去的地方都未见人影,就赶去报官了。秦之惠妻张氏深夜未见夫归,却没有等宵禁过去,就独自出门赶往娘家张宅走了一趟;秦之惠妻张氏娘家也没有等宵禁过去,连夜派出两三拔人在城中寻找——这里面或许还可以找到些理由解释,但都到这时候,秦家人应该能肯定秦之惠出事了,却仍然没有报官……”
现在兵荒马乱,城中又执行宵禁,绝大多部分民众夜间断不敢胡乱走动的。
钱程远、秦之惠未归,也没有找人将消息捎回家,家人担忧,等到宵禁过后再派人在城中寻找,又或者不顾宵禁规定,就直接派人避开巡夜军卒寻找,都是可以说是人之常情。
秦之惠妻张氏不顾宵禁,没有惊动下人,亲自出宅寻找,这点就有些问题了。
之前潜伏在秦宅的人,一开始却没有重视这点,但等周景再派人过去,循踪追迹找到张氏娘家张宅,更多的疑点摆在眼前,想忽视都不可能。
好差不差,张氏娘家就在汴河南岸的通济坊里,距离徐怀他们藏身的王记货栈仅相隔百余步。
徐怀午时得到消息,还是没有急着再去审讯秦之惠,而是与周景、朱承钧两人乔装打扮走出货栈,走进张宅对面的一家茶楼里,在二楼找了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察看张宅里的动静。
“张雄山在汴梁也是以贩马为业,手下曾雇佣不少蕃客,在这通济坊算是豪户,我早年与他有过几次接触,还从他手里买过几匹好马带回邓州,却从来都没有听人提及他的女儿嫁了这么一个‘好人家’——这应该是刻意隐瞒的,要不然这么津津乐道的事,不会不传开。”
周景将在汴梁潜伏的主据点设在通济坊,除了这边三教九流聚集、消息四通八达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朱承钧早年在汴梁贩马,还有一些产业隐藏起来,没有被官府抄没。
此外,早年跟随朱承钧的一些小厮、马客,对通济坊附近的情况异常熟悉,也有熟悉的人脉关系,招募几名干练的人手派到汴梁就直接可以使用,也容易开展工作。
朱承钧说着话,徐怀他们便看到有三名蕃客从张宅走出,神色颇为警惕,见左右没有异常,又快速挤入人流往东面走去。
“是契丹人!”周景从木窗缝隙窥出去,蹙着眉头说道。
河东、河北以及陕西五路的边州,汉蕃杂居乃是普遍现象,羌奚等族蕃户在朝中任将任官,也不是个别现象。
汴梁作为帝都,也有不少蕃民居住。
虽说当世极少有人注意到党项、契丹、赤扈等族在相貌以及风俗习惯上有何细微的不同,朱承钧之前在汴梁贩马、与张雄山多次接触都没有注意到这
点,但徐怀、周景他们心里带着那么多的疑点,怎么可能还看不出这时候走出张宅的三名健汉并非普通蕃客?
“我们先回去。”看到这里,徐怀起身说道。
会继续安排人手盯住张宅的一举一动,但徐怀他们不会钉在这里,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张罗。
…………
…………
围城未解,三教九流聚集的通济坊街巷间都是流民,乱糟糟一团,寻常人等都轻易不敢出门,为避免引起注意,徐怀他们从茶楼出来,也是走小巷子里绕开货栈。
“什么情况?”看到徐怀他们赶回来,徐武碛有些迫切的问道。
“你们大概没有想到张宅会有契丹人出没吧?”周景将他们看到的一些情况,说给守在货栈的徐武碛等人知道。
“……”徐武碛愣怔片晌,感慨说道,“这么说,秦之惠一直以来都是契丹人的奸细,还极有可能就是萧林石的人?这就难怪萧林石当初在大同府的布局会如此的精准了。他们原来早就通过秦之惠,得知朝廷与赤扈人暗中媾和的事情啊,甚至早就将第一次北征伐燕具体的方略拿到手了!”
第一次北征伐燕,萧林石在如此岌岌可危的情势,还能布局歼灭天雄军,徐怀与徐武碛等人事后多次复盘推演,还是有一些困惑之处没能解开。又因为陈子箫以及契丹人当时在岚州等地所部署的暗桩、眼线,徐怀很早就怀疑萧林石在汴梁也部署有刺探情报的眼线。
只不过契丹势力早残,他们与萧林石也从对抗转为暗中合作,就没有深究这些疑点,却没有想到萧林石在汴梁安插的眼线竟然就潜伏在鸿胪寺。
“不对啊,秦之惠倘若是萧林石的人,他应该千方百计的破坏朝廷与赤扈人的和议才对,怎么可能明知有异常,还故意避之?”朱沆疑惑的问道,“难道说萧林石已经做出选择了?”
徐武碛、周景他们都大感头痛。
他们跟萧林石打过太深的交道,深知萧林石所掌握的这支契丹残部虽然远不足以抵抗蒸蒸日上的赤扈人,但倘若投向赤扈人,无疑是叫赤扈人再得强助。
徐怀有意叫缨云郡主经受一些历练,商议事情也请她参与,但缨云以往都不怎么关心家国之事,短时间内恶补又哪里不可能窥得全豹?
她这会儿也是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看众人神色,也知道事情很不妙。
“或许不至如此,但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再去会一会秦之惠,也就清楚了。”徐怀拍拍手站起来,率先往关押秦之惠的西厢房走去。
徐怀先推开西厢房的门,回头看到其他人在廊前待要取出黑巾遮住脸面,依着门户说道:“我们这次可以与秦郎君坦诚相见,无需再藏头藏脸了!”
秦之惠被晾了许久,虽然没有被再吊
绑起来,但身子还是被严严实实捆在一张椅子上,身子整夜都无法舒展,更不要有机会休憩了。
秦之惠承刑所受的伤不重,但整个人还是被折腾得够呛,早就精疲力竭。
他拿疲惫不堪的眼神在朱沆、徐武碛等人的脸上扫一圈,最后才疑惑的看向徐怀。
“秦郎君说能助我们刺杀许浚,你有何妙法,此时可以说来听听!”徐怀拖了一把椅子,坐秦之惠面前,问道。
“一旦行刺,牵涉必广,军侯不确保我家小无忧,我哪怕涉及此事?”秦之惠不可能再去仔细打量徐武碛、朱沆等人神色,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徐怀身上,声音沙哑的说道。
“什么叫有忧,什么叫无忧?我此时安排秦家老小离开汴梁城,就一定无忧吗?赤扈铁骑横扫天下,哪里会是安乐之乡?秦郎君,我觉得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了。你据实相告,我力所能及,难道还会推脱吗?倘若案发后,我等在汴梁城里都难自保,我此时给你承诺,又抵什么用?”徐怀平静的问道。
“也是,看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搏上一搏了,”秦之惠自嘲一笑,舔了舔结着血痂子的干裂嘴唇,缓缓说道,“虽说虏兵围城,但城中宴乐未断,仅仅不为外人所知罢了。我恰好知道许浚等人隔三岔五喜去何处秘密宴乐,相信军侯从这上面着手,必会事半功倍!”
“城中此时无视宵禁、暗中营生的歌楼伎寨是不少,但许浚身为殿中侍御使,就没有一点忌讳?”徐怀沉吟问道。
“倘若是固定哪个地方,被人瞧见,少不得会被弹劾治罪,但地点要是换到金明河上的某艘画舫里,饮宴都又是私己之人呢?”秦之惠问道。
“秦郎君如何知晓这事?”徐怀问道。
“身为礼宾院丞,所为之事与迎来送往并无区别,而官家与左相也特意嘱咐礼宾院要使虏使有宾至如归之感,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啊。”秦之惠说道。
“我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还请秦郎君如实相告。”徐怀说道。
“军侯请问。”秦之惠说道。
“秦郎君你是从哪里得知宣武军夜袭虏营之事的?”徐怀问道。
徐怀这个问题问出口,秦之惠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般,眼瞳乍然放大,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片晌后才想到要掩饰震惊的神色,愤怒叫道:“军侯开什么玩笑,你这是怀疑我向虏使通风报信?怎么可能?宣武军夜袭虏营,此等机密之事,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这是我问秦郎君你的问题,你不能反过来问我,”徐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平静说道,“我要是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来问你?秦郎君此时怎么又不开诚布公了?”
第九十章 对质
之前种种疑点,众人相信秦之惠很可能就是萧林石所派、潜伏在鸿胪寺刺探的奸细。
不过,秦之惠不去想着破坏大越与赤扈人的和议,竟然对许浚暗中与虏使通风报信视而不见,这令众人怀疑萧林石极可能已经投向赤扈人了。
朱芝也是从第一次北征伐燕溃败中死里逃生的,亲历天雄军那毫无挣扎的溃灭,这真是一个令他心情压仰到极点的推测啊,难以想象萧林石率领契丹残部投向赤扈人之后,会多大程度增强赤扈人南侵的实力。
朱芝却没有想到,徐怀再次审问秦之惠,先是扯一顿有的没的,突然间直接质疑向赤扈人通风报信的实是秦之惠本人,而非殿中侍御使许浚。
朱芝错愕的看向旁人,见他父亲朱沆以及徐武碛等人在这一刻神情皆凝重的思虑起来,朱芝却想不明白,徐怀这都扯哪里去了?只是看秦之惠的反应,却又像真是被徐怀这一下击中要害了。
这诸多支离破碎的信息,怎么就能推断秦之惠才是通风报信之人?
这讲不通啊!
秦之惠身为鸿胪寺礼宾院丞,虽然不能算微不足道,但接触不到宰执级人物才有可能知悉的军国机密。
秦之惠就算想对虏使通风报信,但他怎么可能会提前知道宣武军会夜袭虏营这事?
这完全想不通嘛!
见秦之惠还在负隅顽抗,闭嘴不作声,朱芝忍不住扯了扯他父亲的衣袖,压低声音,近乎拿嘴形问道:“徐怀怎么猜到是这秦之惠直接通风报信的?”
徐怀耳尖,听到身后朱芝的疑问,转回头感慨说道:
“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贪生怕死,也并非所有人都贪图个人名利——大越并非所有人如此,契丹也并非所有人如此。萧林石寄望大越能在河淮遏制住赤扈人南侵的脚伐,寄望大越最终能联手党项人与赤扈人分庭抗礼,也只有这样,契丹残族才能争得存活下去的一丝空隙。倘若我们的秦郎君还听萧林石的命令行事,他身为礼宾院丞有这个便利,怎么可能不盯着虏使的一举一动,而给许浚向虏使通风报信的机会,还有意回避给许浚通风报信创造便利条件?”
“你是说秦之惠确是萧林石安插我朝的奸细,这时候却不再听从萧林石的命令行事?”现在秦之惠已经是他们案板上的鱼肉,朱芝也没有什么顾忌,这时候直接问出心里的疑问。
“我不是说了嘛,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贪生怕死,但大部分人还是贪生怕死的,”徐怀笑道,又转回头来,盯住秦之惠,问道,“秦郎君现在还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吗
?你也知道都到这一步了,你说或不说,并不重要……”
“我就知道桂娘沉不住气,会露出破绽,”秦之惠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桂娘与我岳父并不知道我向虏使通风泄密之事,他们还是忠于国公的,你们不可害他们!”
“张雄山与你妻张氏有没有问题,我们会去核实。不过,你要是交待得足够详细,我们核查时能省去诸多麻烦,就再好不过了,省得我们怕麻烦,一骨脑都杀了省事。这世道多几个少几个冤魂,真是没有谁会关心。”徐怀无情的冷声说道。
“是我通风报信不假,我不否认——我略晓赤扈语,就算有其他人在场,我向虏使通风报信,也不虞会露出太大的破绽,”
秦之惠即便被识破行藏,也没有太多的慌张,还努力叫自己在捆绑下坐得端正一些,说道,
“不过,我也没有冤枉许浚——宣武军夜袭虏营,就是许浚故意在鸿胪寺礼宾院官吏面前泄漏的,他就是看准礼宾院里有人会为了活命或为了贪图赤扈人所许的富贵跑去泄密。钱程远也知道这事,他没有找虏使通风报信,却也假装许浚泄密乃是无意,所以死得并不无辜——甚至礼宾院大部分官吏都不无辜。也因此,我一度以为朝中真要追查泄密之人,也不可能追查到我头上的。”
“操!”看秦之惠此时不像是在说谎,但越是如此,徐心庵越觉得心里憋得慌,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跟骨头被抽掉似的,他们却是挣扎什么,在抗争什么?
“你为何会替契丹人做事的?”徐怀平静的问道。
“我当年进京赶考,还是家境贫寒的落魄书生,在京中得了风寒,不要说寻医问药了,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却没有被店东家驱赶出去,还受到百般照顾。是人总归会有感激之情,赶巧店东家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秦之惠回忆道,“等我知道妻子并非张雄山的亲生女儿,以及他们一直都有从我身边窃知机密,并向契丹通风报信时,已深陷其中——难道我能辩说进入鸿胪寺礼宾院任事以及通晓多种蕃语,乃是我岳父一意安排?难道我能辩说这些年我隐瞒与岳父家的关系,是怕同僚耻笑,而非我本意刺探朝廷机密?”
朱芝、徐武碛面面相觑。
虽说抓住疑点,很多事实真相追查起来并不困难,但听秦之惠亲口|交待,他们还是颇有荒谬之感……
…………
…………
封住秦之惠的嘴,将他继续单独关押的西厢房里,徐怀与徐武碛、朱沆、周景等人往斜对面的房间走去。
“秦之惠的话,有几分可信?”徐武碛坐下来沉吟着将问题先抛出来。
“想知
道秦之惠的话有几分可信很简单,将张雄山请过来对质就可以了。”徐怀神色肃然的站在窗前,说道。
“这太冒险了,”朱承钧怀疑张雄山也已经投向赤扈人了,担忧的说道,“秦之惠是文弱之人,我们可以悄无声息的将秦之惠劫走——这个张雄山虽说年近六旬,但五六年前我厮混汴梁,京中那么多的马贩子,真没几人是张雄山的对手,更不说他身边都有好手跟随!”
“既然没有办法悄无声息将张雄军劫持过来,那就劳烦朱爷大大方方去请。”徐怀说道。
“我可以去请张雄山来与秦之惠对质以辩真伪,但军侯、朱郎君、武碛兄还有郡主,需要即刻转移。”朱承钧说道。
“真要搞出什么动静,最好是今夜行事,拖延下去,形势随时会发生变化,”徐怀沉声说道,“时间也不容我们再回避了,而形势都到这一步,冒这点险算得了什么,这时候难道还怕张雄山去开封府通风报信,纠集几百衙役来围捕我们吗?去请!”
“我与朱爷过去,”徐武碛说道,“朝中那些恨不能跪在赤扈人鸟下乞和的无胆之辈,这时候也绝不敢承认他们就是有意纵容许浚、秦之惠这些人向虏使出卖宣武军的!张雄山就算无意配合我们,就算张雄山已经投向赤扈人了,他又能向谁告发我们?”
要说风险,也非没有。
比如张雄山意识到身份暴露,不愿意合作,对这边又缺乏足够的信任,必然会千方百计的想办法转移,就极有可能会引起官府耳目的注意。
王记货栈这边实际上是经不起官府搜查的,甚至只要官府注意过来,就会暴露大量的蛛丝马迹。
不过,徐武碛对徐怀的心思了解更多、更深。
他知道徐怀此时去请张雄山,并不是单纯找张雄山过来验证秦之惠刚才的招供是真是假——秦之惠的话是真是假,这时候真的并不重要了。
徐怀也不是指望张雄山这次能配合他们这边行事。
实际上这是他们自朔州南下之后,难得再一次有机会与萧林石所部联系上。
大越满朝皆是乞降之人,徐怀既然坚信萧林石没有投向赤扈人,并据此撕开秦之惠的真面目,在当前的恶劣形势下,对萧林石自然是有更多期待的。
徐怀心里真正希望的,是通过张雄山再次联络萧林石。
徐怀是愿意为这个冒险。
要不然的话,他们真没有必要去找张雄山,直接将秦之惠杀了,挖个坑将尸体一埋就行了。
说来说去,友军还是太少了。
这才是徐怀所说、不得不为之的形势。
第九十一章 故人
(感谢第六十七位新盟主猛男米青…的捧场……)
“赤扈人这些年来横扫漠北,对降附军向来都是通过残酷战事淘汰掉大部分的弱小,仅留一小部分能战精锐及嫡系势力被大副削弱的头领为其所用就足够了,也利于控制与融合更为人数庞大的降附族群。赤扈人想要彻底的征服大鲜卑山以东的广袤土地,决定了他们对契丹残族的汰弱留强,要比对其他投附部族更为残酷,最终只会允许个别的契丹人享受荣华富贵,绝大多部分的契丹族人都需要死于残酷的战事之中才符合赤扈人的心意;这才便于赤扈人彻底将大鲜卑山以东原先附属于契丹的部族不会再有三心二意。契丹北三京相继陷落之后,全境沦陷已是早晚之事,其在云朔燕蓟的残部内部也就分裂出两种声音:其中一种声音就是直接向赤扈人投降,此时也被赤扈人驱使着在河东、河北等地攻城掠地,另一种声音就是以契丹前西京防御使萧林石等人为代表,他们不愿意放弃契丹最后残剩的十数万族人,去跟赤扈人换取个人的不堪富贵。他们此时退到朔州以西、阴山以南的地区静待最后的机会。只要我朝能在河淮地区挡住赤扈人南侵的步伐,此时正观望形势的党项人就有可能与我朝结盟共御赤扈人,也只有这样,萧林石所部契丹残族才能依托党项人获得喘息与生存的机会。要不然,党项人有可能第一个将萧林石部卖给赤扈人!”
即便缨云郡主此时对军争之事所知极为有限,徐怀这会儿有功夫,还是尽可能向她解释当前的局势,叫她明白萧林石所率领的契丹残部,乃是他们目前所能争取的极有分量的一枚棋子,
“在赤扈人具有吞并契丹并横扫天下的实力之后,我朝与契丹、党项的敌对形势事实上就应该转变过来。这也是王禀相公一直以来力谏反对联兵伐燕的关键。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听上去是简单,但身临其事、能看透这点的人太少太少。甚至都到今天这一步了,圣上召百官问策,真正力主一战、对和议并不抱有幻想的大臣都不到二十人,更多的大臣则不惜将郡主你们献媚赤扈人,以换短暂的苟安……”
缨云对家国之事了解很有限,但想到朝中那些无能之辈曾打算将她献给赤扈人当玩物,就足以令她咬牙切齿了。
此外,她这次之所以会被牺牲,与端恭皇后陈氏以及鲁王、肃王、沂国公一系多少有所牵扯,虽说徐怀不会直接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但缨云从小就被告知对陈皇后一系要小翼相待的缨云,却是更能想到这点。
心绪渐渐稳定的缨云,这时候心里也不可避免会埋下仇恨的种子。
“军侯先作休息,郡主有什么不解之处,卑职可代为解释!”看徐怀抵达汴梁后就各种操劳,接下来的行刺,也必然会身先士卒,周景劝他抓紧时间休息一二,缨云郡主这边有什么不了解,他们可以随时指点、解释。
“也好!”
徐怀刚要
起身去小憩,于外围巷子里负责警戒的人手就跑过来禀报:“五爷、朱爷带三名客人过来了!”
“三个客人?”徐怀有些疑惑的站起来。
张雄山倘若愿意配合这边,赶过来见面,当然是目标越小越好。
就算张雄山心里对这边有疑虑,多带两名扈卫过来也抵不上什么用。
“我先出去看看!”周景说道。
不管怎么说,情况真要有不对劲的地方,他得争取时间让徐怀、朱沆他们从货栈转移出云。
虽说有徐武碛、朱承钧两个老手在,不大可能会有什么纰漏,但徐怀也奉行决定要大胆、行事要谨慎的原则,周景出去迎接张雄山一行人,也没有什么不妥。
片晌后,周景与徐武碛、朱承钧便带着客人返回货栈了。
看到另两名客人的相貌,徐怀既感到意外,又觉得理应如此。
“哈哈,我就在想,萧使君到这时还没有将人手全部撤出汴梁,应该是对河淮局势还有所期待的,没想到他会叫你们亲自过来观望形势!”徐怀看到陈子箫以及女扮男装的萧燕菡,哈哈笑道。
“你还能笑得出来?”萧燕菡横了徐怀一眼,说道,“我们原本打算这两天就回朔州,你不在桐柏山好好窝着,这时却跑到汴梁来,是觉得河淮这边的形势,还有挽回的一点余地吗?”
“没有吗?”徐怀反问道,“萧使君真要觉得一点希望都无,就不会叫你们过来!”
陈子箫苦笑着坐下来,承认他们确实是奉萧林石的命令,潜来汴梁观望形势的。
他们不可能等到河淮局势彻底无可挽救之时再有动作。
等到那时,党项人多半也已经做出取舍了。
他们必须在党项的投降派最终占据上风,在党项人最终决定出卖他们之前,更早做出决断。
所以他们才会潜来汴梁,以免张雄山传回的消息有错漏,引起误判。
不过,陈子箫现在认为他们可以做出决断了。
毫无疑问,赤扈人这次会从河淮撤军北还,但南朝从外到内、从上到下都垮掉了,赤扈人再次南下,将彻底摧毁河淮地区的抵抗力量。
虽然南朝还保有江淮、荆襄、两江、两浙、西南等大片领地,但倘若完全不能从南面牵制赤扈人,这将令雄踞西北百余年的党项人做何选择?
就算党项人要比南朝君臣更有骨气,也不可能独力抵挡有如洪流一般的赤扈铁骑——党项人所盘踞的西北地区,大漠、戈壁连着草原,除了河套地区有限的城池外,大部分党项人还保持着逐水而居的习俗,没有城池坞堡庇护,更难抵挡赤扈铁骑势不可挡的横切竖扫。
党项人都无法自保,他们原本是背倚党项人才得以勉强在阴山南麓暂时立足的残族,倘若不能早一步横穿西北大漠撤到党项以西去,最终如何逃脱被惊涛骇浪撕成粉碎的惨烈结局?
更确切的说,南朝即将把太原这一重
镇拱手让出,赤扈人的西路军主力在不费吹灰之力夺得太原这一重镇之后,四野并无半点兵马牵制,会不会趁着再次南下还有三五个月的空当,就直接掉转刀锋,先往他们所盘踞的西山地区横扫过来。
陈子箫不可能真等南朝与赤扈人正式订立和议、等南朝将太原交到赤扈人手中之后再回朔州;他们能争取的时间,可能都不到一个月了。
“远未到放弃希望的时刻!”
徐怀看陈子箫、萧燕菡神色,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样的形势事实上也令楚山众人沮丧不已,但在汴梁能遇到陈子箫、萧燕菡,却叫徐怀看到更多的机会,笑道,
“两年多年,萧使君确知我朝与赤扈人已经达成秘约,而萧使君当时身为群牧官,在云朔为萧干、李处林等人排挤、打压,在那样的险恶局势下,犹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终也成功将天雄军打得跟狗一样,你们怎么现在就觉得我朝大势已去了?你们都过来做客了,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谁知道你在汴梁安插了多少狗眼睛,张雄山不意间露出破绽,叫你们瞧去,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萧燕菡在汴梁见着徐怀,心里高兴,小嘴却不饶人。
时间紧迫,徐怀也不跟陈子箫、萧燕菡打哑谜,说道:“……有人暗通虏使,致使夜袭虏营的三千宣武军卒惨遭覆灭,而且这件事已经秘密散播开来——此事对京畿十数万守军的士气打击极大,甚至超过向赤扈人卑躬屈膝求和。我无法安坐楚山不动,两天前赶到汴梁,就想着揪住暗通虏使之人!”
“秦之惠是落在你的手里?你想从秦之惠嘴里问出暗通虏使之人?”萧燕菡震惊问道,“秦之惠无故失踪,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都想着提前转移走,没想到竟是你们所为!你没有拿秦之惠怎么样吧?”
“你们或许没有想到,秦之惠就是暗通虏使之人吧?”徐怀笑着问道。
“怎么可能?你胡说八道什么,秦之惠是我们的人,他怎么可能暗通虏使,你岂不是怀疑我们已经投向赤扈人了?”萧燕菡急道。
“我之前还不知道你与陈子箫在汴梁,但我使五叔与朱爷去请张雄山来见面,怎么会怀疑你们投向赤扈人了呢?”
徐怀见陈子箫、张雄山二人这一刻像只遇险的刺猬一般,下意识已经将手按到腰间的佩刀上,须发微微张开,显示劲力已遍布全身。
徐怀只是朝徐武碛、周景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对陈、张二人轻举妄动,摊手跟陈子箫说道,
“我确实没有怀疑你们,确切的说,我不相信萧使君会投赤扈人,此事乃是秦之惠已经脱离你们的控制了——你们通过张雄山那个来历不明的养女,要挟秦之惠为你们效力,难不成以为这样会令他从身到心都效忠于你们吗?秦之惠现在就关押在西厢房,诸多细枝末节,你们可以当面找秦之惠问清楚……”
第九十二章 筹划
徐怀与周景、徐武碛、朱承钧陪同陈子箫、萧燕菡及张雄山走进关押秦之惠的西厢房。
秦之惠并不知道陈子箫、萧燕菡二人在汴梁,甚至都不相识,还以为他们是徐怀身边的人,没有留意,但看到岳父张雄山跨步走进来,秦之惠眼睑也是猛然一敛,努力将布团从嘴里吐出来,咧开血肿的嘴看向徐怀说道:
“我还是小看军侯胆气了。不过,这却也最是省事,军侯现在应该相信除我之外,再无他人与赤扈使者暗中勾结了吧?”
张雄山身材魁梧,阔面深目,有契丹人的相貌特征,却不明显,未满六旬,但须发都已霜白,发髻扎着方巾,一袭青袍,行走在汴梁街巷间,不仔细辨别,也不会觉得他与本地人有多大的区别。
张雄山是地地道道的契丹人,母亲却是汉民。
不过,即便是云朔汉民,对大越也没有什么认同感,毕竟云朔燕蓟等地为契丹占据将近两百年,云朔汉民早就习惯接受契丹的统治,精英份子也都效忠契丹王族谋求富贵。
进屋听秦之惠如此说,张雄山震惊之余,也旋即在萧燕菡跟前跪下,惶然诉道:“秦之惠暗通虏使之事,雄山却不知情,请郡主明察!”
见萧燕菡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徐怀对张雄山说道:“秦之惠失踪后,你知道了还派人在城中寻找,我相信你并不知情;要不然不会是这般反应。”
“徐军侯相信你,张雄山你起来说话。”萧燕菡思维有些乱,但见徐怀对他们并无防备,便叫张雄山起来说道。
“郡主?”秦之惠疑惑的打量女扮男装的萧燕菡两眼,瞬间想明白她是谁来,脸色一阵阵发白,毕竟萧林石被贬西京期间,南朝境内的密谍网名义上是萧燕菡负责的。
虽说徐怀表示对他的信任,但在萧燕菡、陈子箫面前,张雄山不能一点都不做为自己洗清的事情,强抑住内心的震惊,神色复杂的盯住秦之惠,沉声问道:“你为何要如此,这些年我可有亏待过你?”
“你是没有亏待过我,但我也不过只是你刺探朝中情报的工具而已,”秦之惠知道结局已经不可能更改,心绪反倒平静下来,挣扎着叫自己坐得舒服一些,面对张雄山也撕下虚伪的温情,冷笑道,“而眼下的形势还不够明白吗?我向赤扈人通风报信,我是贪图富贵不假,但又何尝不是给你们留一条活路?”
秦之惠身为大越士子,即便被张雄山拖下水,但心里对契丹也不可能有什么忠诚,更多是迫不得已——而这时契丹覆灭、河淮残破,秦之惠利用身份之便,想要改换门庭,实在不叫人意外。
徐怀将张雄山请过来,也不是反复纠集这事的,而是找张雄山确认秦之惠交待的诸多细节,有无错漏或秦之惠恶意误导的地方。
时间很紧急,徐怀也不可能这时候叫周景派出人手逐一去验证诸
多细节。
…………
…………
待萧燕菡、陈子箫他们见过秦之惠后,徐怀又请他们到斜对面的房间里说话。
“什么,你还要刺杀殿中侍御使许浚?”萧燕菡听徐怀说出他的打算,惊问道,“你既然揪住秦之惠是通风报信之人,将他交给你处理,我们也无话可说,但为何还要冒险行刺殿中侍御使许浚?”
“我之前有说过,有人暗中向赤扈人通风报信,致使宣武军夜袭虏营覆灭,这事已在城中暗中流传开来,这事对汴梁军民士气打击之重,犹在满朝文武卑躬屈膝乞和之上。我明天以宣武军残卒的名义,将秦之惠的尸首吊到南熏门头,能了结这事吗?汴梁军民会相信小小的鸿胪寺礼宾院丞就是通风报信之人吗?”徐怀轻叹一口气,说道,“我得多借几颗头颅啊!”
“满朝文武皆卑躬屈膝乞和,你觉得这形势还可挽回的余地吗?”萧燕菡急问道。
“怎么又绕回来了?”徐怀笑道,“要没有余地,我来汴梁作甚?我请张雄山过来,原本就是想着请他传信给你们,要你们相信形势并没有无可挽回的地步。”
陈子箫坐一旁不吭声,萧燕菡满心觉得徐怀嘴倔,双手抱于胸前,说道:“你说,我们听着。”
“请缨云郡主、朱沆郎君过来,”徐怀跟站一旁的周景说道,让他将缨云郡主、朱沆郎君过来与萧燕菡、陈子箫见面。
不要说萧林石了,陈子箫这些人对形势的认识都非常的清楚,要说服他们相信形势犹有挽回的余地,徐怀就不能有太多的隐瞒,这时候只能将缨云郡主及朱沆请出来跟他们见面。
“我随景王守巩县之事,你们到汴梁后应该有听说吧?”徐怀将缨云郡主所遭遇的事情,跟萧燕菡、陈子箫简单说了一遍,说道,“我朝庙堂之上确实是腐朽不堪,也确实令人失望之极,我不否认,但你们也不要忘了,我朝庙堂之上并非没有清醒之人,目前只是缺一人张扬意气罢了……”
“你们要拥立景王?”陈子箫这时候震惊问道,但猛然看到缨云郡主随周景、朱沆走过来,站门口听到他这话满脸的震惊,很显然她还不知道徐怀的意图。
徐怀侧头看到缨云郡主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站起来揖礼道:
“郡主,山河残破至斯,朝中诸多大臣,又实在没有可倚重之人,徐怀私下确实是有这样的想法,但这目前还仅仅是徐怀私下的愿望,王爷他还不知情。而就算王爷同意徐怀的请求,诸事还有太多的折曲,还请郡主听过这些事后切莫泄漏半点出去!”
“哦……”缨云强抑住震惊的心绪,走进室内敛身与萧燕菡、陈子箫、张雄山见礼,心思有些慌乱的坐一旁。
“我朝目前最严重的,乃是人心涣散、斗志不坚,但只要我朝军政大事能委于景王,使主战派将臣有真正扬眉吐
气的机会,到时候即便河东、河北尽陷敌手,即便河淮也残破,但燕菡郡主你们应该也能看到,我们背倚江淮、荆湖,有无尽的钱粮、兵卒可征来从正面抵挡赤扈人的兵锋。而关中形制作为侧翼也是完善的,背倚川蜀犹有三十万精锐兵卒可用,实力犹在赤扈人之上,”徐怀在缨云郡主面前,对萧燕菡的称呼也正式起来,说道,“燕菡郡主你们在阴山南麓,未必要去倚仗党项人,要知道阴山南麓再往南乃是我朝府州、麟州、延州等重镇……”
这时候徐怀又跟缨云郡主说道:“我有心拥立王爷,也并非说要劝王爷行大逆不道之事,我其实是想着王爷有机会出镇一方,便能极大改善当前极度被动的战局。”
“景王赵湍确实不多能令我兄长高看一眼的人物,但他并不得宠,甚至还相当尴尬,这次能去巩县领兵,也极为偶然,待赤扈人撤走,景王赵湍一定会被召回汴梁。你们想不用极端手段,就指望景王有机会像鲁王那般出镇一方,无异是痴人作梦。而你朝腐朽至斯,赤扈人即便北撤,但做梦也会睁着眼睛盯着你朝的一举一动,大军也可以随时再度长驱南下,你们要敢在汴梁有什么轻易妄动,无疑是叫赤扈人取河淮易如囊中探物,令你们一并覆灭!”萧燕菡说道,也不掩饰她们对景王赵湍是有研究的,但不觉得徐怀他们还有什么机会。
“我要说有机会呢,燕菡郡主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徐怀盯住萧燕菡问道。
叫徐怀盯得心慌,萧燕菡撇过脸说道:“我答应你有什么用,我可做不了我哥的主!”
“燕菡郡主助我刺杀许浚,这不需要找萧使君请示吧?”徐怀问道。
“这等没骨气之人,我也是深恨之,助你刺杀便了,这没有什么好啰嗦的!”萧燕菡说道。
陈子箫心里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郡主既然决定了,那我们暂时也不去考虑以后的事情,还是先把这件事做好吧……”
“秦之惠昨夜未归,桂娘慌乱找了一圈,与我约好天黑之前再不见人,就去报官——现在还要先阻止她报官。”张雄山说道。
“不是我不信任张爷,”徐怀说道,“秦家那边即便报官,开封府手忙脚乱,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查到什么,但我们现在派人去阻止,却是有可能节外生枝的!”
张雄山目前还是忠于萧林石的,但秦之惠的妻子,说是张雄山的养女,实际上也只是用来控制秦之惠的工具而已。
秦之惠夫妻二人生活十数年,二人还生有三名儿女。
徐怀不知道秦之惠的妻子在知道秦之惠通敌并落在他们手里之后,会不会发生动摇。
张雄山那边要做的,是即便转移,切断与秦家的联系,待行刺结束之后,张雄山他们即便护送萧燕菡、陈子箫撤出汴梁,他们在汴梁城外再会合去谋别的事……
第九十三章 金明河上
为便于大宗物资运输进城,汴梁城骑跨蔡河、汴河等天然水系而建,此外还开凿一些河渠将蔡河、汴河等水系贯穿起来,在城内形成水网。
这些河渠为城中军民创造便利生活条件的同时,也聚集大量的楼铺,成为城中最为繁华灿烂之地。
胡虏南寇,数以十万计的饥民为逃战祸避入汴梁,但主要淹留于外城(郭城),令郭城一片狼籍、治安混乱,对守御森严的内城冲击却还是有限。
入夜后,金明河两岸的长街因为宵禁之故,要比以往静谧得多,叶茂成荫的杨柳在月下树影婆娑。勾栏酒肆妓馆绝大多数都已歇业,但还有个别屋舍里还掌着灯,有丝竹之声传出,也不知道是姑娘们生怕歇业期间技艺生疏练习琴箫,还是私下里接客。
一艘画舫在河面上缓缓而行,船舷插着几支灯笼不甚明亮——夜空有轻云笼罩,月色黯淡,一队巡街兵卒从附近经过,也只能看到画舫黯淡的黑影飘荡在黑黢黢的河面上。
仔细分辨,却还是能听见有琴音从河面上飘荡而来,但这艘画舫的门窗都特意用吸音的厚布帘子遮住,琴音听上去颇有缥缈之感。
巡街军卒对此见怪不怪,赤扈人渡过黄河之前,内外城就执行宵禁了,但何时真正能阻挡城中权贵寻欢作乐了?
“我说这些老爷也真是的,哪个家里不是妻妾成群,哪个不是长的如花似玉,怎么就拴不住他们的脚,这都什么时候还喜欢跑出来寻欢作乐?”
“你就不懂了吧?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里的妻妾再如花似玉,那几张脸看久了也腻,哪里雁轩楼的姑娘来得新鲜?更不要说雁轩楼的姑娘那小翼讨巧的功夫,说着话就能叫你的骨头根子都酥软开来。”
“这还能看腻了啊?前几天铜锣巷汪相宅子里有女眷坐马车出行,在府门前坐马车时,我瞥眼看见一张脸,那叫一个美啊,乖乖个咚,不要说看一辈子了,我觉得我舔上一辈子都不会腻!”
“所以你就这点出息!”
巡街军卒说说笑笑,渐走渐远,完全没有注意在他们走后,有数队甲卒从金明河两岸的幽暗巷子里悄无声息的走出来,三五人一组,分立于画舫所在河道两侧的长街之上——与此同时,数艘乌篷船分从两侧往画舫缓缓行来。
画舫属于雁轩楼,前后通长十二三丈,宽逾四丈,三层舫楼异常壮阔,除了画舫之中除了客人、姑娘们外,伺候的厨子、小厮、丫鬟也有好几十人,自然也有携带刀械的护卫。
虽说现在兵荒马乱的,但混乱主要集中郭城,内城由于执行宵禁的缘故,城墙、城门楼附近的防御也要远比平时严密,夜里的治安比往时都平静。
十数护卫也注意到数艘乌蓬船靠近过来,解下佩刀敲打船舷,威胁、勒令这几艘乌篷船离开,不要不识抬举靠过去惹事。
劲弩射
出的短箭发出的异响,就像冬夜树枝被风折断。
当下便有数名护卫猝不及防被弩箭射中,有人惨叫着跌入水中,有人捂着插着箭的创口要找地方躲藏。
更多的护卫拨出刀来,呼叫着要阻止袭敌登船。
雁轩楼聘请的护卫,或许每个人身手都不会太差,都有两把刷子,但在面对身穿铠甲、经历多次血战淬练的锐卒所发动的凌厉而凶猛的袭击,就像没根浮萍,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眨眼间的工夫,船舱舫楼外的护卫、船工,就被登船锐卒分割杀了干净,一个活口未留。
画舫用帘子遮住门窗,防止舫楼里寻欢作乐的声音太明目张胆;舫楼里的人,刚才就算是听到船舷上发生的激战声,也以为发生别处。
同时酒色也叫人沉醉、迟钝。
等舫楼里的人带着疑惑的推开门窗看出来,舫楼外已经完全被满身是血的陌生甲卒控制住,惊慌大叫,也只来得退回舫楼里,将门窗关紧。
徐怀与朱沆、徐武碛、陈子箫、萧燕菡登上甲板,没有急于下令攻入舫楼。
周景、朱承钧等人照着原定计划,一边安排人手先用木板将舫楼舷窗都钉死,防止有人破窗跳入河中或朝岸边呼救,一边将甲板以及落水的尸体都打捞起来,用乌篷船运走,这时候还是要尽可能的不留蛛丝马迹。
他们也准备了十数名船工,这时候控制住画舫,便拿竹篙子撑动画舫,先往水面更为开阔的汴河里驶去,往两岸建筑都是他们所控制的河段转移。
在画舫从当前的金明河段离开之后,燕小乙、徐心庵他们则带着掩护人手从两岸的街巷撤走。
两岸楼铺有人听到异响,但这时候走出来看长街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月亮在金明河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亮、树影婆娑。
“发生什么事情?”
“鬼知道发生什么了,可能有几个不开眼的小贼,被巡夜的军卒逮住了吧?”
…………
…………
“军侯,舫楼里都控制住了!”周景衣甲满是血迹,可见他带人攻入舫楼里还是遇到抵抗,不得不杀人尽快将舫楼里的局面控制住。
徐怀看着幽暗的水面,从怀里取出黑巾将脸面遮住,与同时拿汗巾遮住脸面的朱沆、徐武碛、陈子箫、萧燕菡往舫楼里走去。
舫楼分为三层,除了一二层对排分布精致舱室外,底层进去就是一座通长约有七八丈的大厅——徐怀算是见过世面的,也没有想过当世能将一艘船造得如此的奢华精致,两侧雕画精美的木墙各有十数盏琉璃壁灯,烛火透过琉璃罩照出来,使得明亮的舫楼颇有光怪陆离之感。
大厅中间有八根巨柱都有一人合抱粗细,雕有鱼鹤等瑞兽,每根木柱都有数盏琉璃灯;地面上铺着锦毯,此时留有十数滩斑斓血迹,还有几具尸体没有及时拖出去。
舫楼里的护卫要么被格毙,要么被俘,与小厮、丫鬟一并关押到
别的舱室里,将死尸都拖出去,佑大的厅里就剩十数面无血色的男女,有无视宵禁出来寻欢作乐的恩客,也有即便被吓得惨得人色、却还能看绝美脸面的雁轩楼姑娘。
“怎么将这几个雁轩楼的女子留在这里?”萧燕菡蹙着秀眉问道。
“酒色之下,谁知道这些孙子吹嘘之间,漏出多少朝中机密?雁轩楼的姑娘如此受欢迎,她们所知道的机密,未必比我们少,”徐怀按住腰间的佩刀,眼神冷冽的在十数被捆绑的男儿脸上扫了两眼,侧身看向朱沆,见他眉头紧紧蹙起,问道,“朱沆郎君,你怎么了,哪个是许浚?”
“那个左下颔有小痣之人,便是许浚……”
朱沆他脸色难看,但被汗巾遮住,待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要压低声音再说些什么时候,一名双手被反绑住的中年人挣扎着站起来,说道:
“不知诸位是哪路英雄好汉?江湖行险,无非是求财,我们夜里出来寻欢作乐,身上所携财货都有限,就算能搜出几十张钱庄飞票,但在今夜发生这样的事后,诸位抢去恐怕也找不到地方兑换——诸位但能留下我等性命,我保证你们所得将远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他娘老实坐回去!”徐怀看中年人竟然敢凑到他跟前来讨价还价,抬脚就将他踹飞出去。
徐怀即便没有将这些人都杀了灭口的心思,但多杀三五人,他绝对不会皱一皱眉头。
大敌当前,这些孙子还有心玩乐,杀了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徐怀拔出刀,心里琢磨要不要先将这个看似有点胆气的中年人一刀捅死,将其他人的胆子吓破,叫接下来的事变得方便一些。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朱沆惊慌的抓住徐怀的手,忙叫他留情,难堪的压低声音跟附耳说道,“他乃是武威公赵翼,乃是荣乐县主之弟!”
朱沆他小舅子?!
徐怀也是愕然,大敌当前,武威公赵翼这孙子竟然有心思跑出来寻欢作乐?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要是这两年他不与朱宅产生这些纠缠,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此时若被困在汴梁城里,又岂是省油的灯?
“分开关押、审讯!”徐怀这时候只能改变计划,让人将许浚、赵翼等人带到一层、二层舱室分开关押、审讯,他再嫉恶如仇,也不可能不给朱沆的面子,将武威公赵翼一刀给捅了。
将这些人都带走之后,朱沆难堪的跟众人解释。
“这要怎么办?”周景微微一怔,问道。
他们要武威公赵翼闭嘴容易,但问题是雁轩楼的姑娘、小厮、丫鬟都知道武威公赵翼今日在画舫之上,独独将武威公赵翼放回去,鬼猜不到他身上有疑点?难道说为了保武威公一人,将雁轩楼的姑娘、小厮都杀了灭口?
徐怀稍作沉吟,说道:“先将武威公捆绑起来带出汴梁;待虏兵撤走后,给他一个逃走的机会就是,其他都照计划执行……”
第九十四章 民怒
大敌当临,汴梁内城要相对平静许多,内城里的即便是平民,也多富庶,家中存粮较多,大多数人家此时还能依靠存粮支撑。即便有少数人家早已经缺粮,官府也是优先保障内城的物资供应。
内城之外还有两道城墙将虏兵挡住,因此看上去并未受到多少冲击。
然而为一道坚厚城墙分隔的外城(郭城),却迥然有如两个天地。
当世户籍管理谈不上精细,汴梁人口到底有多少人口,官方并没有一个确数,但据信不会低于一百万,很可能在一百二十万到一百三十万之间。
而如此庞大的人口,能够居住在内城的毕竟是少数,包括京畿禁军四五十万家小在内,约有一百万人居住在外(郭)城。
这些人家绝大多数都处境贫寒。
以禁军家小为例,禁军将卒平时除了衣食住行皆由军营供给外,并没有固定的兵饷,他们主要依赖各种不固定的赏功钱及战利缴获来豢养家小——禁军将卒家小绝大多数生活都异常的拮据,需要佃种田地以及给富庶人家充当役工补充家用,才能勉强维持。
禁军家小家里也不可能有多充足的存粮,但好在为了稳定军心、激励禁军将卒守御城池,赤扈人渡河以来,隔三岔五都有赏赐颁发下来;赏赐之中除了贬得厉害的铜铁钱外,还有米粮等实物,因此禁军家小还能勉强维持。
然而除此之外的郭城贫民以及赤扈人南侵以来,为避战祸涌入汴梁郭城的难民,加起来也有近一百万人,日子就难煎熬了。他们绝大多数人,此时基本上都是靠着设于郭城各地四十余处粥、每日施舍一碗稀粥勉强吊着命,绝大多数人衣裳褴褛、面黄肌瘦。
而随着官仓存粮见底,粥场近来每日所施的稀粥也越发稀薄,掺入着越来越多的涩口草叶。
即便是如此,饥民也无从挑剔。
这一日草铺桥还笼罩在清晨的微雾之中,距离施粥还有好一会儿时间,但桥东粥场前已经挤满精疲力歇的饥民,生怕稍有耽搁错过今日的施粥,叫如蛆附骨的饥饿感越发的搜肠刮肚,生怕明日再没有力气挤进粥场里接一碗稀水。
刘老黑从兵棚里走出来,远看粥场那边已经有不少饥民聚集,闹腾得很,心想几大缸稀粥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熬煮,拿草绳勒紧瘪了好几寸的肚皮,将手下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兵卒都喊起来:
“都他娘快起来,再去晚了,那些饿死鬼又要在粥场闹事了——牛瘪蛋,你他娘能不能将裤裆缝一缝,你驴一样的货,露出来吓唬谁?”
“就几缸稀水,老子撒泡尿都比那稠,有他娘什么好抢的?”有人还是躺在兵棚的干草堆里嘀咕道。
“他娘快点起来,别给脸不要脸。”刘老黑一脚踹过去,催促几个懒汉都起来。
“官家就是仁慈,照我看,施个毛粥,管那些个饿死鬼死活!现在可好,
害得我们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虏兵真要打进来,难道还指望那些饿死鬼拿刀枪抵挡?”
刘老黑带着各种牢骚的十数手下,拿着刀弓从兵棚出发,还没有走到草铺桥前,就看到成百上千的饥民里三层外三层将粥场围得格外密实,讶异的叫道:“这些饿死鬼,今日怎么这么积极?”
“刘军爷,你们怎么才过来,出大事了!”负责粥场的一名小吏从人群里满头大汗挤出来,看到刘老黑,惶然大叫道。
“能出什么事,这些饿死鬼又将粥缸给砸了?我说你们也真是的,就不能往粥缸里多抓两把米?”刘老黑不慌不忙的说道,“你们施的能叫粥吗?一天喝一碗,叫人憋住屎都不敢撒出来!”
他见过饥民闹事,近两个月来还不只闹过一次。他也试图带手下弹压,但他现在不会急着带人往前凑了。
对这些饿疯了的饥民,真要闹事,上面也会下令弹压,但以驱散为主。
在这个过程当中,要是谁被打伤、打死,都是白饶,没有谁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去深究。
这些饥民闹事,现在就算是将粥场一把火烧了,刘老黑也会等粥场烧了个干净,等饥民心里怨气消得差不多,再带人上去驱赶。
“不,不是的,”小吏结结巴巴的叫道,“我也刚刚过来,却不知道怎的,朝中好几个大臣被吊绑在粥场里示众!”
“啊?”刘老黑瞪大眼睛,问道,“什么大臣?怎么会被吊在粥场里,谁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要造反啊?”
“有左司谏祁智,有殿中侍御使许浚,还有礼部员外郎……嘿,好几个呢,刘军爷你带着人赶紧将他们放下来,莫要闹出人命来!”小吏叫道。
刘老黑带着手下往人群里挤去,但粥场里哪里只是小吏说的几个人?
明明有二十多人被捆绑在粥场里,只是大部分人被反绑住手脚,或跪或坐在粥场里,仅有六人被五花大绑吊在粥场里的横梁上,衣袍被扒开来,嘴里塞满烂布团,想呼叫却只能呜呜的低鸣。这六人看到刘老黑带兵卒过来,呜呜低吼,身子再次剧烈的挣扎起来。
刘老黑是厢军的低层武吏,平时都没有机会进内城,哪里认得什么朝中大臣,但被吊绑的六人旁边却都竖有几个大木牌子,密密麻麻的写满字。
刘老黑勉强认得几字,但好在木牌所写告示十分浅白,他通读下来没有什么碍障,他睁眼看木牌子上除了写有所绑之人的姓名、官位,还写下通敌、怯战乞和、贪没民脂民膏等罪状。
通敌!?
“宣武军都指挥使陈渊九日之前奉王禀相公之令,趁夜率部出城欲袭虏营,却不料消息走漏,致三千宣武军卒尽陷虏兵埋伏,落得一个全军覆灭的惨烈结局,你们可知道是哪几个狗贼暗通胡虏,走漏的消息?”人群也有不少知书识字的人,正激愤的跟身旁的说木牌宣示上所写的内容。
“暗通胡虏泄密的狗贼,竟然是议和副使
、殿中侍御使许浚与鸿胪寺礼宾院丞秦之惠二人!我们在郭城每日就靠一碗掺几片草叶子的稀水吊命,这两个狗贼昨日与一群王八龟儿子,登上雁轩楼玩婊子!被人捉住!”
“谁干的?”
“上面都写着呢,宣武冤魂进城报仇雪恨呐!他们死得太冤了,做了鬼,也饶不了这几个狗贼!”
“刘军爷,快将几位郎君解下来!”小吏挤过来,催促刘老黑快上去救人。
“谁去?”刘老黑问道,看到这些孙子暗通虏贼,他下意识都想上前踹两脚,再看手下也没有谁这时候想上去将这几个狗贼救下来。
“闹出人命,你我可担待不下来!”小吏都要哭出来,苦苦哀求刘老黑道。
刘老黑也怕担责,但看左右饥民一个个出离义愤的样子,他怎么就不怕真要上前给许浚、秦之惠等人解绑,将这些饥民的心头怒火彻底点燃,最终害得自己引火烧身?
“此事非同小可,都不知道这几人是真是假,我们怎能轻举妄动?你且看住这边,我报于陈军使拿主意……”刘老黑吩咐那小吏,他却脚底抹油,带着人就往最近有大股驻军的南惠门奔去,找那里负责的军将禀报。
在刘老黑的陪同下,南惠门一队禁卒匆忙赶到草铺桥粥场,成百上千的饥民已经引燃心中的愤怒,不知道多少人捡拾砖石许浚、秦之惠等人砸去。
“散开散开!”刘老黑上前驱赶饥民,里面更有人一把火将粥场草棚点燃起来。
好不容易将闹事的饥民从粥场驱散,百余军卒上前将草棚的火势扑灭,然而这时候除了许浚、秦之惠等六人被砖石砸得面目全非、早咽过气外,雁轩楼的管事以及许浚等人随扈十数人也基本上被暴怒的饥民打得淹淹一息。
成千上万的饥民怒火点燃起来,却非驱赶就能熄灭,好些人站在远处朝军卒咆哮、投掷砖石;看到这一幕,附近兵营派出更多的禁军将卒赶过来弹压,有饥民者为躲避军卒的追赶,钻入贫民窟狭窄的街巷里点燃屋舍,制造更大的混乱。
“要是郭城这边大乱起来,恐怕会叫虏兵有机可趁啊!”藏身郭城的一处秘密据点,看着草铺桥粥场附近的混乱场面,朱沆担忧汴梁城未战就先乱起来,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什么比心如死水更糟糕的局面了!我反而恨这火没法烧得更大!”徐怀握住腰间的佩刀,语气平静得可怕的说道。
最坏的结果就是汴梁城里大乱,赤扈人趁机杀入,但这并非徐怀不能接受的结果,他需要顾忌什么?
陈子箫、张雄山、萧燕菡等人站在身后,看徐怀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丝毫不为郭城里的混乱所动,也是暗暗心惊。
“我先安排你们与缨云郡主出城,你们出城后稍等我些许时间,我还要去见王禀相公一面!”徐怀跟陈子箫、张雄山、萧燕菡他们说道,“待我们会合后,就直接去见景王殿下!”
第九十五章 死讯
甚至并非朝臣暗通虏使致数千宣武军卒惨烈令人出离悲愤,实是近百万饥民淹留郭城日久,整日忍饥捱饿,仅靠少量的施粥吊着命,朝廷却敌无能,民众积怨甚深,岌岌可危的民心早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就差一把火点燃。
以往这把火没有熊熊燃烧起来,一方面是将郭城夹在当中的两道城墙驻守着十数万禁军兵卒,对郭城的控制严密。
另一方面王禀任京畿都防御使时,考虑过饥民难以管制的问题,多次分批从涌入汴梁的难民检选丁壮编入军中,不断的削弱饥民的反抗潜力。
在如此严密的内部控制下,饥民在过去四个多月时间里即便也滋生不多事端,但每次都很快被禁军强行弹压下去,没有引起大的混乱。
而这次从草铺桥粥场引发的混乱,除了一开始就有成千上万的饥民卷入其中,声势不小外,主要还是军中主战派将吏,对朝廷如此卑躬屈膝向赤扈人乞和,甚至不惜削夺王禀军权,早就心生不满。
第一批从南惠门派往草铺桥的军卒,得知被饥民拿砖石掷杀的那些人,乃是暗通虏使致宣武军袭营惨败的罪魁祸首,他们都恨不得拿着刀矛上前戳几下,哪里还肯去尽心弹压闹事的饥民?
饥民义愤填膺、积怨喷薄爆发,各营军卒内怀幽愤、消极懈怠,甚至还有将卒直接拒绝出兵,郭城之中很快就到处都是大群饥民打砸粥场、哨卡,到处都是被点燃的屋舍。
午后,东水门外的两座官仓更是被成千上万愤怒的饥民占领,烧杀掳掠之事也势难避免,看到这一幕,朱沆心里还满是忧虑,然而徐武碛、周景、朱承钧等人对这样的朝堂已经失望透顶,心里更认可不破不立,他们在汴梁也没有什么牵挂,心情却是平静。
由于朝中意图将混乱控制在郭城,加强内城城墙的守御,派出多位使臣前往内城各城门坐镇,徐怀他们一直拖到夜间才找到机会进入内城,在夜色掩护下赶往青叶巷在离开之前见王禀一面。
这时候夜色渐深,隔着高耸的、守御森严的内城城墙,徐怀他们能看到外(郭)城各处火势还没有熄灭,夜空被火焰映得红彤彤一片,不时还有厮杀声传来。
为防止内城少量的流民也受惊扰作乱,之前逗留的青叶巷百余难民,这时候也不知道被驱赶到哪里去了。
王宅大门前挑挂着两只灯笼,光线幽暗,徐怀与朱沆等人上前叩门,前院一切如故,还有两名健壮扈从在院子里玩角抵,其他人围在一旁观看。
不过,王孔、卢雄、郑寿三人没有一人在前院坐镇,这叫徐怀、朱沆心头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你们怎么才过来?”得人通禀后,王孔从里侧步覆匆匆的走过来,吩咐他人继续守着前院,领着徐怀、朱沆他们往后宅走去,窥着廊道无人,才压低声音,悲切的说道:“相公午时走了!”
虽然对这一刻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这一消息,徐怀还是觉得有些难
以接受,在廊前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朱沆推了推他的肩膀,才惊醒过来继续往里走。
遵照王禀的遗嘱秘不发丧,甚至不惜欺君也要先瞒住死讯,这时候王宅里外也是用嫡系扈卫控制住进出后院的廊道,府中其他仆役都还被蒙在鼓里。
王番、卢雄、郑寿、王萱都在后宅,为了不露破绽,他们都穿着常服,都未换上孝衣。
暂时还没有将王禀的遗体移到堂屋,还是继续躺在卧室的床上,枯瘦的遗体薄如纸片一般盖在被下,已无半点气息,安静得却像是睡着过去——卧室里已经搬来几袋石灰,这是准备用来处理王禀遗体的。
徐怀屈膝跪到床前,伏身磕头,泪水静静流下。
“祖父是坐在窗前闭眼的,还以为你们午前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王萱眼眶噙着泪水说道。
徐怀知道王禀走时心里有太多的牵挂,在王禀遗体前伏首哽咽说道:
“郭城是有些乱了,局面有可能难以控制,虏兵倘若这时候趁乱杀入,郭城必然是伤亡惨重、尸骸枕籍,但虏兵仓促突入街巷、河渠纵横的郭城,面对不计其数、胸臆间热血已被激起的民众与守军联手抵御,也必然将遭受到他们此次南侵以来未曾遭遇的伤亡。而时间也不允许他们强攻内城。这最终必叫汴梁得保,也能为大越争得更多的喘息时间。虏兵倘若坐观不动,一方面乱民夹于内外城之间难有作为,一方面朝廷投鼠忌嚣,不敢清剿,只会多加抚慰以安其心,而待虏兵北撤后,再打开外城诸门驱赶出城,使之早早南下。这样的结果也要好过这数十万民众在虏兵再次南侵时惨遭屠戮!这样的结果,哪怕是叫庙堂之上的那些昏庸之辈对乱民贼子保持足够的警惕,也好过他们以为虏兵北撤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样的山河,已非寻常手段能够收拾,以毒攻毒,实是迫不得已。另外,徐怀恐怕要将相公您的死讯宣扬出去……”
“父亲宁可欺君,也要在赤扈人撤兵之前隐瞒死讯,万万不可宣告出去!”王番说道。
“相公心愿乃是驱逐胡虏、山河靖平——相公生前遗嘱的真正本意,也是令我等不要再拘泥常情常理行事,”徐怀跟王番说道,“郭城民意已有沸腾之象,相公在奸臣得除之后辞世,死讯传出,更多会叫十数万守军滋生同仇之气,虏兵倘若敢在这时候侵入郭城,遭遇的更多将是誓死抵挡——这已非相公生前担忧他死讯传出会令军心溃散。再者,天渐炎热,王番郎君你真忍心用石灰函封相公遗体?”
王番看向卢雄、王孔、郑寿,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他们三人也在王禀生前承诺密守死讯,王番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你确定相公死讯传出,有益无害?”卢雄郑重其事的盯住徐怀问道。
形势已经混乱到他再也看不清楚形势将怎么发展,现在要他违背王禀的遗嘱分开其死讯,卢雄心里也难以取舍。
“我若存私念,大可留在楚山坐看河淮糜烂,”徐怀说道。
王番又问道:“倘若
虏兵突袭过来,内城不能守呢?”
“我们不说这次,但说赤扈人此番撤去,待其再次南下,汴梁沦陷是不是必然之事?”徐怀问道。
“……”王番、卢雄等人都默然无语。
这其实也是王禀生前所看透的事实,他们无法回避。
徐怀继续说道:“倘若我种种算计有误,致使汴梁此番便遭沦陷,但景王在巩县与西军援师在一起,这样的结果是不是也要好过汴梁沦陷时,景王也一并落入敌手?”
王番看了朱沆一眼,都知道徐怀所说不错,要是汴梁这次沦陷,周鹤、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以及胡楷等人不管跟景王投不投契,都会拥立景王,不可能会舍近取远去拥立为赤扈骑兵封堵在魏州的鲁王。
朱沆这时候才算彻底明白过来,徐怀为何会完全无视郭城乱起的后果了。
汴梁之前的形势都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他们还需要担心、害怕再添什么变数吗?
“倘若虏兵如你所料,仓促间未敢强攻汴梁,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王番继续问道。
“虏兵不趁机强攻汴梁,接下来半个月内就会渡河北撤,朝廷也会传诏景王归京,”徐怀说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劝谏景王为家国大义,不从乱诏!”
“劝景王抗旨?”朱沆惊问道,“景王如何肯听从我们?”
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从”,朱沆不是拘泥之人,他也不觉得抗诏不遵就一定是大逆不道的事,要不然之前就不可能答应隐瞒王禀的死讯。
现在满朝文武都后悔错诛王孝成。
然而,他们是他们,景王是景王,朱沆深知景王这些年都极为小心谨慎,一直都有极深的顾虑,生怕被陈皇后一系抓住把柄,却未必会听从他们的劝谏。
“我们秘密护送缨云郡主去巩县,景王会将缨云郡主交出来吗?”徐怀问道,“将缨云郡主及诸多宗室女抵偿给赤扈人,也是下了圣旨的,这样的帝命,景王会一味的听从吗?”
“有时候并非景王想不想,更多时候是不得不从,”朱沆说道,“虏兵北撤,西军十数万援师在巩县、偃师一带,你要叫景王如何抗旨不从?又如何叫景王抗旨不遵还不失军心民心?”
“那就要看景王想得的是誓死抵抗胡虏之军心、民心,还是想得卑躬屈膝乞和胡虏的军心民心了。”徐怀说道。
“你是说郭城这番混乱,朝中那些卑躬屈膝乞和之辈,心里已有畏惧,倘若景王坚决不从和议,欲率部继续与虏兵作战,朝中也未必会强屈其意?”朱沆问道。
“这只是一种可能,但具体要怎么做,还得见到景王之后,看景王他自己如何取舍了。”徐怀说道。
“王番,你怎么说?”朱沆看向王番问道。
“暂时对外封锁消息,我进宫奏禀父亲辞世之事!”王番咬牙说道,决定先将父亲王禀死讯通知宫中,再看事情会一步步如何演变……
第九十六章 报信
外(郭)城此时的形势如油在火上烹。
照徐怀的计划,应该直接将王禀的死讯传报军中诸将,进一步给当前的形势添油加柴。
这样才能迫使天宣帝以及王戚庸之流,在群情激愤的主战派将臣面前做出更大的让步。
倘若景王决意抗旨,决意继续率领兵马坚持对赤扈人作战,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减轻景王所承受的压力。
然而,王禀很显然还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想此时成为议和派的众矢之的。
朱沆则沉吟说道:
“虏兵未撤、内外沸腾,宫中得知相公辞世,为免诱发不可测的变故,多半会下旨封锁消息。不过,消息经过的环节越多,越难以保密,所以先进宫报丧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我们还是要表现出歇力为官家考虑的样子——王番最好换上朝服进宫报信,宅子内可以先将灵堂摆起来……”
朱沆如此说,还是综合徐怀与王番两人的意见。
王番有他的顾忌,不想此时沦为众矢之的不假,但此时传禀宫中,即便宫中严旨封锁王禀辞世的消息,经过的环节多了,他们这边再暗中散播消息,不怕被针对的同时,也能实现徐怀散播消息的意图。
见朱沆这么说,徐怀也不再坚持什么。
“那一切便多劳你们操心了!”王番朝朱沆、卢雄、王孔揖礼,又跪到王禀遗体前伏首行大礼,才与郑寿匆匆往他日常起居的西院走去,准备换上朝服进宫报丧。
王番在与郑寿动身之前,与朱沆、卢雄、王孔将家中扈随仆役都召集起来。
一方面他们要先在宅子内宣布王禀辞世之事,先将灵堂部署起来,一方面叮嘱宅中众人严守秘密,一切事宜等进宫报丧后再作决定。
王宅顿时陷入悲切的气愤之中。
对王禀的辞世,宅子里也早就有所准备。
王番与郑寿动身前往宫中,朱沆、卢雄、王孔带着人,先将王禀遗体先移到正院堂屋擦净,换上寿衣。
众人正部署灵堂之际,郑寿却去而复返,匆匆走到徐怀、朱沆跟前禀道:
“我随王番郎君出府刚走出里许地,却遇到杨永栋携旨来召相公进宫议事。王番郎君欲与杨永栋一起进宫报信,杨永栋却要先来祭拜相公。他们后脚就过来。”
朱沆也是一怔,跟徐怀说道:“杨永栋乃内侍省都知,深受得官家宠信,他携旨过来,多半是郭城乱起,而王戚庸、汪伯潜、梁福仲等人又无力收拾乱局,这才迫使官家不得不来找老相公问策的吧?”
“可惜这些人从未真正信任过相公,不到手忙脚乱之时,都未必能想起相公来。”卢雄悲叹道。
朱沆问徐怀:“你是否要回避一下?”
王番着郑寿先赶回来报信,想必是怕这边露出太多破绽,朱沆就想着徐怀是不是需要暂时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便说我得知相公病重,特地赶回京中送相公最后一程,”徐怀
蹙紧眉头,肃然说道,“有此机会,我却也要见一见官家身边的嫡信是何等人物,怎么就能唆使官家做出如此不堪的决策!”
天宣帝昏庸无能,这是一定的,但恰恰是天宣帝的昏庸无能,朝廷如此卑躬屈膝的乞和,甚至一点都不考虑此举只会令赤扈人的贪心越发膨胀,更多是王戚庸、汪伯潜以及杨永栋这些近臣,牵着天宣帝的鼻子在走。
而他身为新置楚山县的正印官,还有领兵重任在身,为见王禀最后一面而赶来汴梁,看上去是有违律令的,但徐怀不觉得现在兵荒马乱的,朝野内外一片狼籍、混乱,短时间会有谁揪住这点不放。
更何况他过来之前,就考虑过有在汴梁抛头露面的可能,也做出一些部署,甚至报知防御使府,请王举暂代楚山知县、楚山都巡检使两职。
另外,徐怀虽然对朝中大臣都不甚熟悉,但有些规矩还是懂的。
杨永栋作为内侍省都知,在内臣之中实属二三人之列。
这样的人物,除非代表官家前来王府慰问王禀,或直接找王禀问策,倘若仅仅是携旨来宣王禀进宫,实在不需要劳烦他亲自走一趟——就像徐怀需要喊谁过去见面,不可能叫郑屠、苏老常他们去跑脚。
不是这么使唤人的。
更大的可能是宫中担心王禀有可能不应诏,又甚者是有人怀疑外(郭)城民乱与王禀有关,需要深受天宣帝信任的杨永栋亲自过来查看虚实?
王番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叫郑寿提前赶回来报信,希望他能回避一二?
徐怀却不想回避:王禀确已辞世了,哪里还需要刻意回避嫌疑?
郑寿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片晌之后,就见王番陪同一名四旬年纪、白面无须的中年官员走进来。
王番看到徐怀没有回避,却没有什么意外,只是陪着杨永栋往灵堂这边走来。
“朱沆郎君也在这里,”
杨永栋走到廊前朝从灵堂里走出来的朱沆拱拱手,感慨说道,
“今日贼子作乱,掳杀朝臣,又蛊惑无数刁民在郭城烧杀掳掠,一时间军卒竟不能制,现在内外城多处军营又有扰动之忧,王戚庸、汪伯潜等人都束手无策,官家遣我过来,还想将王相召去问策,却不想竟有噩耗接蹱而迭。大越失此栋梁,大越不幸啊!”
杨永栋走进灵堂先取了三柱香在大烛上点燃,插入香炉之中,又看向灵堂里侧虚掩的棺木,看向王番问道:“我能否一睹王相的遗容?”
“宫中倘若有什么疑心,大可另遣使臣来查验,杨大官你何苦做这恶人?”见杨永栋竟然要开棺验尸,朱沆也是勃然大怒,不客气的质问道。
他显然这时候也认定杨永栋这样的人物亲自携旨赶来王宅宣召,定是有人怀疑王禀与今日郭城民乱有关,他是过来探看虚实的;也是杨永栋有了疑心,才会多此一举。
徐怀见杨永栋没有注意到他,便沉默的站在一旁不作声,省得多费唇舌解释。
杨永栋叫
朱沆如此数落,也是尴尬,但坚持要见到王禀的遗容,说道:“永栋只是想一睹王相遗容,朱沆郎君你想哪里去了?”
王番想到这时候将杨永栋撵走,宫中多半还会派使臣过来查验,他与卢雄上前将暂时还不会钉合的棺盖移开,沉声说道:“杨大官在此最好,也省我狼狈往宫报信,一切有请杨大官代劳。”
靠墙壁各点一排大烛,杨永栋探头过来看王禀躺于棺中,面目真切,绝作不得假,片晌后他朝王番、朱沆拱拱手,神色凝重的说道:“——郭城贱民纷乱,好几处军营人心不稳,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暗中鼓动,王相辞世这事断不可轻泄出去,还请府中严加封锁消息,我这便回宫奏请官家定度!”
“此事牵涉极大,父亲辞世之前,也要王番以家国为念,不可拘于常理,还请杨大官放心。”王番说道。
“节哀!杨某这便先回宫中。”杨永栋拱拱手,就转身往外走去,但他对王宅中人到底不放心,临走时留下六人说是替王禀守灵。
看着杨永栋乘轿而去,朱沆、王番却是面面相觑。
他们原计划是王番前往宫中报信,王番是没有资格直接见天宣帝的,进宫之后自然要将王番辞世之事一层层通禀上去,也就是朱沆所说的,经过的环节越多,秘密越容易泄漏出去,最后不怕朝中追究他们的泄漏之责,避免成为议和派的众和之的。
却没有想到王番没有赶到宫中,便半道遇见杨永栋。
现在杨永栋不仅留下人盯着这边,还亲自进宫面圣呈禀此事,此时倘若泄密,还能将推卸责任吗?
徐怀微微叹了一口气,待王番、朱沆愁眉苦脸的走回来,站在廊下跟他们低声说道:“一切干系便由我来承担吧,你们等会儿配合我演戏就行!”
为尊重王禀,部署灵堂时,徐怀、徐武碛他们都将刀械置于偏院,徐怀与徐武碛径走向偏院去取刀械。杨永栋留下的人手,有守前后院的,还有两人借口守灵,贴身跟着王番、朱沆。
他们起初看徐怀往偏院走去还没有在意,但看到徐怀他们取来刀械往宅子外走去,忙走过去阻拦:
“杨大官有令,在有圣谕之前,谁都不得离开此宅!”
“……”徐怀钵大的拳头,便朝为首那人面目砸去,“没鸡儿的货色,敢拦徐爷爷来去?去你娘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
“徐怀!你们要去干嘛?”王番假意厉声喝斥,“快将这莽货拦住!”
“朝廷叫这些孙子把持,相公死得憋屈,我们去找家酒店喝酒,有什么不成?”徐怀先将王宅两名仆从推开一丈远,又抬脚朝作势来拦他的王孔踹去。
王孔双臂蓄着力,与徐怀重如千钧的弹腿撞在一起,借势横飞出去,“哗啦”一声将一棵大腿粗细的杂树拦腰撞断。
看徐怀如此武勇,杨永栋留下的那几名宦官哪里还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怀他们扬长而去……
第九十七章 军怨
“杨大官,糟了,糟了,糟了啊……”
半个时辰后杨永栋便去而复返,待他进院子里,朱沆便拽住他的衣袖疾声叫苦道,
“王相辞世这事,怕是瞒不住了!”
“怎么就瞒不住?”杨永栋惊问道。
外(郭)城民间沸腾,纵火抢掠不绝,诸营将卒懈怠镇压,见势头有越燃越烈的苗头,难以按下,新任京畿四壁都防御使梁福仲拖到午后,就奏禀到崇文殿。
天宣帝召集王戚庸、汪伯潜、胡晋章等大臣商议对策,期间还遣使臣到各营督战,但都没有什么效果。
民怨炽烈难解,生怕拖延会直接冲击到守军,拖到天黑王戚庸等人才不得不建议天宣帝派杨永栋赶来青叶巷召王禀进宫,想着请王禀出面,说服刘衍、梁文江、许璞等主战派军将率部镇压乱民。
却万万想不到王禀在宅中已溘然而逝。
杨永栋赶回宫报信,天宣帝及诸臣也都是惊慌不已,仓促之间来不得制诏,则使杨永栋速来青叶巷口传圣谕,要这边严防消息泄漏,以免进一步惊扰军心,致事端无法收拾。
杨永栋甚至还调了百余禁军赶过来,以防闲杂人等进出。
杨永栋却没想到他再到王宅,朱沆竟然告诉他王禀的死讯瞒不住了?
就简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他直发晕。
“唉,杨大官,你还是听陈押班与你细说!”朱沆唾胸顿足的叫道,“一切都怨我等太过疏忽了!”
杨永栋这才注意到留在王宅盯守的内侍省押班陈志,脸上还残留血迹未去,鼻梁骨已塌陷一块,跺脚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脸怎么叫人打伤了去?”
“是楚山都巡检使徐怀打伤的!”陈志咧嘴说话,扯到断裂的鼻梁骨就痛彻心扉,瓮声叫道,“杨大官你我来请王相,这徐怀就在灵堂之中,杨大官你走后,这厮说要出去饮酒,卑职拦他,他便朝我面门一拳,王番郎君、朱沆郎君都拦不住,府中还被他打伤数人!”
“……”杨永栋之前奉旨来请王禀进宫,乍听王禀离世就震惊无比,当时只顾得上辨看王禀之死真伪,哪里还顾得上王禀府中除了朱沆之外,还有其他外人在场?不过,他不仅听说过王孝成之子徐怀,甚至在王禀请调徐怀入京之时,他还是力阻之人,惊问道,“徐怀不应在蔡州受胡使君调遣御敌,怎么会在汴梁?”
“徐怀得知我父亲病危,特地向胡使君告假,赶来汴梁见最后一面,”王禀说道,“未曾想他刚到京中,我父亲便溘然而逝,徐怀也是大受刺激,我们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杨大官你也应该听说过徐怀这人性情鲁直,待我父亲却又情真意切,我拦他不住,就怕他闯将出去,会对外人说出我父亲病逝之事!”
“他走了多久,你们可有派人去追?”杨永栋跺脚说道。
“我们派人去追了,但徐怀情急意乱,脚程极快,眨眼就不见人影——我们着好几波人去寻,到现在都未能找到!”王番说道。
“再派人去找,”杨永栋叫道,“如今有人暗中鼓
噪乱民滋惹是非,郭城乱作一团,倘若叫这浑货真将王相离世之事泄漏出去,可是要将天捅出窟窿来的啊!你我怎么担待得起?找到他,倘若敢不束手归来,便问问他父亲是怎么死的!我这是带着官家口谕过来的,谁敢宣扬王相死讯,便是抗旨不遵!”
杨永栋忙乱之间也不知道徐怀到底是性情鲁莽,还是居心叵测,毕竟他都没有正面接触过徐怀,所听都是传闻。他这会儿是病急乱投医,一边威吓王番、朱沆赶紧寻人,一边转身就要去找留在巷口封锁青叶巷的禁卒,想派更多的人手到城中各处去寻徐怀。
不过,没有等他走出院子,就听着一阵急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走到巷子里,却见一队骑兵执火径直闯入巷口,被杨永栋留在巷口的禁卒拦住。
“滚开!”为首的骑将一边怒喝,一边举起马鞭,毫无留情的就往阻拦的禁卒头脸怒抽过去。
其他骑士要么连刀带鞘抽打,要么拿枪杆子横扫。
封锁巷口的禁卒又不敢真对来者拔刀相向、来个格杀勿论,顿时间被这队骑兵冲散。
看着数十甲骑气势汹汹的驰来,杨永栋吓得面无血色,还以为军卒造反,直叫道:“这都是怎么了?”
却听得王番对来人沉声喝问:“刘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王相走得如此不甘,王番郎君,你怎么不传信叫我等见王相最后一面?”刘衍带着十数军将翻身下马,他对王番、朱沆还心存敬意,哀声问道。
“我父亲去世前留下叮属,不欲叫你们守城乱了心思!”王番说道。
“刘衍将军,你不守西渠门,来这里作甚?”杨永栋这才看清楚刘衍叫火把照亮的狰狞脸面,硬着头皮质问道,“你们擅离职守,不经宣召,擅入内城,可知何罪?”
“呸!”刘衍朝着杨永栋怒啐道,“我们擅离职守?三千宣武军卒袭营惨死,乃殿中侍御使许滩、鸿胪寺礼宾院丞秦之惠通敌所致,杨大官你不助官家严惩通敌大贼,反而阻拦我们祭拜王相,是不是擅离职守,是不是要意欲何为?你可知王相得知三千宣武军惨死时,呕血不已,气血皆萎,以致此时早死?王相早死实是被你们这些怂货呕气所致!”
刘衍与陈渊分隶骁胜、宣武两军,各在泾州、延州任将,没有什么交往,一直到北征伐燕,才一并率部调到雁门。
又因为刘衍他是主帅刘世中之子,在雁门时陈渊待他也是冷淡,两人接触不算密切。
然而在二次北征伐燕溃灭之后,他与陈渊扶持西逃,又在徐怀的帮助下在朔州、府州收编残部,继而各率残部南下,编入京畿禁军御敌,说同病相怜也罢,说生死与共也罢,两人便结下血浓于水的感情。
不仅他们二人,骁胜、宣武两军残部的军将武吏兵卒也都结下深厚的袍泽之情。
陈渊率宣武军残卒夜袭敌营惨遭全歼,王禀呕血不止,刘衍也是痛彻心扉。
有传言说宣武残部被歼乃是朝中有人暗通虏使通风报信,要不然不会那么巧就中了埋伏,刘衍为了大局,犹严禁军中
胡乱议论,但他这几日连连上书恳请朝中彻查此事,甚至还遭受到新上任的都防御使梁福仲训斥。
今日早间草铺桥粥场之事传来,骁胜残卒就激愤不己,但外(郭)城混乱,各种小道消息飞传,刘衍也难辨草铺桥之事的真伪,他也非性情冲动莽撞之人,只是暗中派人打听更详细的消息。
直到徐怀派人过来告之王禀溘然离世,刘衍这才再也按捺不住,带着群情悲愤的数十部将赶来祭拜王禀。
杨永栋看刘衍等人如此气势汹汹,又披甲执锐,真怕将他们惹恼的惹出兵变来谁都兜不了,只是缓下语气叫道:
“你们这般来祭拜王相,岂是王相所愿?通敌之事,你们又怎么朝中没有暗中查证?我不与你们这些莽夫一般见识,你们要祭拜王相,也要知道规矩,莫要惊扰到王相在天之灵!”
“哼!”
刘衍虽然没有机会参加廷议,但作为守御京畿的核心将领之一,朝中谁主战、谁主和,他还是知道的。以往他还能忍耐,这时候怎么可能给杨永栋这没鸟的宦臣好脸色,将杨永栋推开到一旁,朝王番行礼问道:“王相停灵何处?”
“你们且随我来……”王番、朱沆引领刘衍等人往灵堂走去,杨永栋怕刘衍这些军汉滋闹是非,也不敢离开此间,只是叫陈志赶紧回宫奏禀这边的状况。
然而陈志离开不一会儿,又“嗒嗒嗒”有马蹄声驰来。
许璞、梁文江等城中主战派将臣闻讯纷纷赶来。
宵禁此时也形同虚设,巡夜军卒无人敢挡,也无人愿拦,甚至也有相当的厢军役卒纷纷赶来青叶巷祭拜。
二次北征伐燕溃灭、赤扈人毁信南侵,就使得数年来力阻联兵却遭流贬的王禀在朝野的声望一时无两,而数月来又是王禀抱着病弱之躯主持京畿防务,可以说是踏遍内外城墙、兵营,普通兵卒也都认得王禀。
宣武军袭营惨遭歼灭,王禀又被夺职,而朝中如此卑躬屈膝乞和,朝中主战派将臣心头自然是又怨又恨,但主战派将臣也清醒的意识到无力与虏兵决胜城外,也清醒知道汴梁守御只能苦苦支撑,因此只能将郁怨积于心中,苦苦隐忍,难以发泄。
王禀即便被夺职,也苦苦相劝诸将臣以大局为重。
王禀溘然而逝,有如巨树倾倒,同时也将众人心里的郁怨激扬起来。
见赶来祭拜之人越来越多,局面有失控之忧,杨永栋在灵堂也是苦苦相劝刘衍:“刘衍将军,你们上过香,也祭拜过了,是不是早早回军营歇息?”
“王相走得太冤,我们要替王相披孝守灵!”刘衍说道。
杨永栋暗暗叫苦,心知诸多人分批过来祭拜,上过香便走,还不至于立刻闹出什么乱子来,但叫主战派将臣都在王宅守灵,浪潮涌聚,群情激愤,谁知道会不会真将天给捅破了?
然而刘衍提议为王禀守灵,梁文江、许璞等将纷纷附和,还不由分说去找白衣换上,杨永栋也不敢阻挡,只巴望着王戚庸等人在宫中得知此事,能想出妥善之法平息事端……
第九十八章 安排
王禀溘然而逝,对主战派将臣来说,有如参天巨木倒折,内心积郁的幽愤再也压抑不住,再也顾不得诸多禁忌,纷纷赶来青叶巷祭拜。
开封府衙得信,生怕闹出什么乱子,也是紧急调派数百衙役赶来维持秩序。
最初时,衙役得到的命令是允许官员武将进青叶巷吊唁,王宅之中则由杨永栋等人劝吊唁将臣上过香后就先行离开;为避免太过混乱,衙役则将闻讯赶来的普通民众阻拦在巷子外。
赤扈人南侵以来,内城民众所经受的处境,看上去要比外(郭)城忍饥挨饿的难民好得多,但被困城中数月,生存也日益唯艰,心间也早就沉积太多难以渲泄的不满。
而近日来,朝中为凑足乞和的赔偿银款,诏令开封府衙在城中搜检金银,不论官民,皆可搜身索宅,内城也是被搅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更不要说在大多数生性怯弱、畏惧刀兵的庸凡大众之外,城中也绝不缺血性抗争之辈,他们向来就拥护王禀与敌抗争、不屈其志的主张,对朝廷卑躬屈膝以事胡虏的姿态满心愤恨。
他们听闻王禀溘然离世,也视如惊天噩耗,在夜色里纷纷往青叶巷赶来祭拜。
开封府衙役起初想要将这些民众阻挡在外面,但很快就控制不住场面,成百上千的吊唁民众,将两三百名衙役组成的封锁线冲散开。少数衙役看不清形势,还试图对祭奠民众动手,却反被愤怒的民众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成百上千的民众得以到灵堂前祭拜王禀,但这事不会就止打住。
王禀仅仅被夺职九日就溘然而世,内中缘由,众人怎么可能不关心、不议论?宣武军覆灭之日,王禀呕血昏厥之事自然在这时也就传开来;今日草铺桥粥场之变,虽说秦之惠、许浚等人被当场打死,但没有人以为朝中奸臣就除尽了。
民心激烈起来,很快就有人倡议去叩宫门,请官家清除奸贼余党,以慰王禀及三千宣武军卒在天之灵。
好些中下层武吏也是义愤填膺,要跟着一起去叩宫门,刘衍、梁文江、许璞等将阻拦不住,也无意阻拦;杨永栋以及子时以治丧名义、奉旨赶到王宅的开封府尹魏宏等官员害怕引火烧身,沦为众矢之的,压根就不敢出头劝阻。
眼见熊熊大火即将燎原烧起,朱沆担心事态会进一步失控,与王番、卢雄紧急商议片晌,找了一个借口,与卢雄从青叶巷脱身,赶往玉绶桥南的巷子里。
朱沆照着记忆,与卢雄摸黑走到之前曾随徐怀藏身的小院前,没等他们叩门,院门从里面悄然打开。
院子里一片漆黑,卢雄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朱沆见周景站在院中,压低声音问道:“徐怀可在此间?”
院子里没有掌灯,黑咕隆咚一片,朱沆也不知道徐怀在不在此间。
“朱沆郎君,这点小动静就沉不住气?”徐怀站在屋脊上笑问过来。
朱沆这才隐约看到徐怀他们站在屋脊上模糊的身影,心想他与卢雄过桥来,徐怀便看在眼底。
周景与卢雄带着朱沆攀上屋顶。
朱沆颤巍巍踩着瓦片,骑
坐在高耸的房脊上,朝北眺望,却见成百上千的民众或举火把或举灯笼,这时候已经往皇宫方向行去,在深沉的夜色里仿佛蜿蜒而愤怒的巨龙,维持秩序的禁卒及开封府衙役根本不敢阻拦。
“你确定这不会出乱子?”朱沆有些胆颤心惊的看向袖手立在房脊之上的徐怀,问道。
“不会,”
徐怀沉毅说道,
“郭城民众喧腾,内城主战派将臣今夜也激愤不已,是宫里那位敢弹压沸腾的民意,还是王戚庸、汪伯潜之流敢轻举妄动?王戚庸、汪伯潜之流不惜卑躬屈膝向赤扈人乞和,他们真的以为就此能根除大患吗?他们真的就看不到这么做,只会滋长赤扈人无底洞一般的贪欲吗?不,他们没有这么蠢,种种后果他们都能看得到,但是他们从头到尾更多只想着保全自己,以为将虏兵挡在城垣之外,他们不需直面刀兵,天下就太平了。他们不会看到城垣之外有多少黎民百姓惨遭屠杀,也不会去理会。为了避免虏兵强攻汴梁,他们可以献上数以千万计的金银,可以怂恿那个无胆之人献上宗室女抵偿金银,他们以为虏兵即便再度南侵,他们只要保存住西军及京畿禁军的实力,就还有可能守住这座早就千疮百孔的城池,或者说他们以为守城并不是难事;甚至下次他们可以继续乞和,放任虏兵在汴梁之外屠戮抢掠——现在好了,大火在城内烧起,就在他们眼鼻子底子熊熊烧起,甚至主战派将臣都裹胁其中,他们敢干什么,敢鱼死网破?他们的软骨病,决定他们只敢对城池之外的乱民大举屠刀,但乱民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就绝不敢轻举妄动。这就是伏尸千里与五步之祸的区别,古人早就看透了。朱沆郎君,你不用担心什么,他们不敢的。你现在还是快回去跟王番郎君在一起,我所料不差的话,宫中应该很快就会召你们进宫商议对策,少不得还会给你与王番郎君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朱沆自嘲笑道。
“加官进爵也不是坏事啊,现在是他们有求于你及王番郎君,你们就可以挑挑捡捡了……”徐怀笑道。
朱沆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愿今夜这事能平息过去,要不然对你太不利了!到时候天下只会记得是你祸乱了汴梁啊!”
“就算今夜能平息过去,世人就会减轻对我居心叵测的印象了?”徐怀哂然一笑,说道。
“唉!”朱沆轻叹一口气,说道,“有你这番话,我放心不少,我这回去。”
“周爷派两人护送朱沆郎君先过桥,我还有些话跟徐怀说。”卢雄说道。
“我送朱沆郎君过桥去。”周景说罢先滑下屋檐,纵跳下去,从廊下接朱沆下来,悄然出院去。
徐怀在房脊上坐下来,问卢雄:“相爷去世时,可是有什么话留给我,还是卢爷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们上次走后,相爷除了絮絮叨叨跟萱小姐说些家常话,就没有怎么议论过朝堂之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透了,还是满心忧虑而去。”卢雄说道。
“这世道谁有可能看通透啊!”徐怀叹道。
“或许吧,”卢雄说道,“不过,相爷午前听到草铺桥粥场起
了乱子,说这才是你的行事风格,有时候就应该不破不立,说这话时精神还有可以;后来王番郎当、萱小姐有事去忙,相爷又叹气说世间绝少人有不破不立的勇气,也就绝少人能真正识得不破不立的深意。我当时听得稀里糊涂的,但刚才宅子里乱糟糟一片,连朱沆郎君都有些惊慌坐不住了,我才又想起相爷说的这些话来。而事实上相爷也曾对你有所误解,归京后相爷也很是后悔在岚州没有阻止王番举荐曹师雄……”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即便阻止曹师雄执掌岚州,也不可能扭转什么。”徐怀说道。
“局势会如何发展,我也不看透彻,但我想今日发生诸多事,朱沆郎君都有些坐不住了,这要是传到景王耳中,怕未必能彻底明了你的心意吧?”卢雄说道,“我想这或许才是相爷要留给你的话……”
“景王能不能彻底明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是顾及不到喽,”徐怀感慨说道,“此间事了,卢爷也去楚山吧!”
“我去楚山,王番郎君要是对楚山行事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谁能解说一二?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有到动不了的时候,”卢雄笑道,“再说虏兵北撤后,倘若朝廷对王番郎君夺情,就得是萱小姐护送相爷的棺木归乡,我怎么可能放心萱小姐身边没有一个人照应?”
当世犹重孝道,既然看到汴梁会遭陷落,怎么都不可能将王禀安葬在汴梁附近。
照礼制,王番应扶柩返回郢州,并在郢州祖居守孝。
不过,朝廷现在倘若启用王番平息事端,待虏兵北撤后,也不可能一脚将王番踢开,多半对王番夺情,加以挽留。
王番功利心颇重,卢雄还是了解的。
特别是当下宫中要借助王番、朱沆平息事端,王番、朱沆也就有机会、底气在汴梁之外谋取有助于拥立景王的差遣,到时候当然会接受夺情留任;那就只能是王萱代父行孝,护送王番的灵柩返回郢州。
当然,卢雄也能理解徐怀本意也是希望以此壮大景王一系的实力,甚至通过王番,将主战派将臣凝聚到景王麾下。
卢雄也恰恰能看明白这些,所以决定不去楚山。
他想着先护送王萱扶柩归乡,继续留在王家任事,将来徐怀与王番要是有什么分歧,他还能居中说项一二。
这显然不是王孔、郑寿能承担、或者他们愿意承担的重任。
卢雄心里也禁不住感慨,以相爷识人之明,都难免曾对徐怀存有误解,王孔、郑寿二人怎么可能会真正明白徐怀的用心?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先回去了。宅子里乱糟糟一片,还真不能离开太久。”卢雄直接走到一侧,从屋脊往巷子里跃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卢爷是真正看懂你的人哩,”徐武碛一直站在一旁没有吭声,这时候忍不住感慨道,“你或许真应该接受史先生建议,那应该是一条更容易走通的路!”
“那条路对我们来说,或许会更容易一些,但最终难度更大;你没看萧林石他们都差点放弃吗?”徐怀摇头说道。
第九十九章 交谈
徐怀没有等结果出来,趁着内外城都混乱不已之际,在徐武碛、徐心庵、燕小乙、朱承钧等人簇拥下,通过秘密通道潜出城去。
此时已过拂晓时分,徐怀走在树林前,扭头往身后的城墙看去。
他们安插于军中的暗线,正从城墙上将绳索收回去。
天色还没有真正亮堂起来,暗沉的城墙横亘在青濛濛的晨曦之中,这一刻他们置身城外,听不见郭城的混乱厮叫,仿佛置身两个世界。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也能叫人理解到为何朝中会有那么多大臣是那样的麻木不仁。两道城墙、十数万守军,确实能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假象。
何况赤扈人南侵以来,还没有真正的兵临汴梁城下,除了不计其数的饥民没能逃入汴梁,被迫滞留在郭城外,还有上百座坞寨犹屹立于汴梁城外近似荒原的平野之上。
虽说朝中下令放弃汴梁之外的所有城池、坞寨,将守军都撤入汴梁城坚守,但王禀任四壁都防御使,对城外坞寨的支持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王禀不仅鼓励这些坞寨组织、训练乡勇,加固坞寨的防御,赠送铠甲兵械等军需物资,还不时派兵出城,联手驱逐扰袭这些坞塞的小股虏骑。
这些以宗族、村社为单位的坞寨,还从流亡饥民中择选健壮,加强乡兵战力,在赤扈主兵簇拥到汴梁城下之前,面对小股虏兵、盗寇的滋扰,还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也形成汴梁与虏兵控制区之间宽达十数里到三四十里不等的缓冲地带。
凡事有利就有弊。
现在虏兵主力没有簇拥而来,这些坞寨乡兵组织得相对较好,在虏兵北撤后,想要说服这些坞寨民众提前南撤,也将变得更加困难。
在晨曦中,穿过一片杂树林,徐怀等人徒走来到一座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坞寨面前。
“你这么搞,还真是不怕把天给捅破了?”萧燕菡身穿黑色劲装,将一张拓木长弓背在身后,坐在一匹黑色大马之上,与陈子箫、张雄山三人像是刚从远处归来,身上衣甲还沾有露水。
听萧燕菡这么问,徐怀知道陈子箫、萧燕菡他们还有其他通道及时得知汴梁城内正发生的事情,问道:“你们刚刚去了哪里?”
“我们夜里去了马陵岗,刚回来不久——赤扈人此时应该也知道汴梁城内的状况了,但目前看不出有什么异动……”陈子箫翻身下马来说道,他们到底是放心不下,特地潜到赤扈人在汴梁东南最大的营寨去探察一二。
“你怎么就笃定赤扈人不会趁机出兵强攻汴梁?”萧燕菡好奇的打量徐怀,问道。
“赤扈人真要出兵强攻汴梁,就好对付了,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徐怀看着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来,与陈子箫、萧燕菡一边往寨子里走去
一边说话。
不像党项、契丹与大越纠缠百余年,彼此都有很深的了解,各方面的渗透也深,赤扈人在大越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才刚刚吞并人口、土地都是其数倍之大的契丹,对燕云以南的土地还充满着陌生感。
赤扈人甚至对要不要南侵,内部还存在极大的分歧。
赤扈人这次南侵,准备其实是极不充分的,甚至可以说是大越兵马太弱、将臣太不堪用,直接促成了赤扈人的这次冒险。
赤扈骑兵长驱直入河淮地区,战略上可谓胆大之极,但他们所打的每一场战斗,都非常的谨慎。
赤扈军队中下层武将、兵卒能吃苦耐劳,服从性强得惊人,武勇善战,中高层作战经验丰富、思维清晰,这其实是最令人畏惧的。
对赤扈人来说,待先稳妥不费吹灰之力先拿下太原、雄州、定州等河东、河北几处重镇稳固北边的根基之后,过四五个月再次南下,取汴梁将如囊中探物,何苦此时冒险强攻汴梁?
再说赤扈人对汴梁的渗透,远不能跟契丹人相提并论。
即便这时候朝中肯定还有软骨蛋暗中与赤扈人眉来眼去、暗通消息,但赤扈人没有建立自己的情报网之前,敢毫无保留的信任?
再说了,现在已经快四月中旬了,再往后除了汛季来临,黄河两岸因溪河水位暴涨、洪水频发,地形变得越发复杂外,炎热潮湿的天气对刚刚踏出草原南下的地扈战马也将是严峻的考验。
赤扈人之前一个月没有尝试强攻汴梁,一直拖到现在,怎么可能因为汴梁城此时突然出现一些真假莫辨的混乱,就冒险强攻过来?
见徐怀如此笃定,情不自禁想要争强的萧燕菡颇为无趣的撇了撇嘴,说道:
“这世间不可能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你此次诸多作为,完全可以说得上大逆不道了,就算景王是心胸开阔之人,也不可能心里完全没有芥蒂吧?哪个人主愿意看到麾下有如此难制之人?”
陈子箫看向徐怀,也问道:“你这次掀风搅雨,越廷议和派的气焰会被打压下去,议和之事也会中断。目前看,赤扈人还是会很快就撤兵,但他们再次南侵时,一定会拿这次越廷失信作为借口——这也将使得越廷朝堂之上的那些胆怯之辈,到时候将责任推到你的头上啊!你真就一点都无顾忌吗?”
“天多快塌了,哪有那么多的顾忌?”徐怀淡然一笑,反过来问萧燕菡、陈子箫,“再说了,我要不如此,如何令你们相信事情还有可为的余地?对了,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们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西山到底会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坚守?”
萧燕菡窥了窥陈子箫,没有作声。
此行原本是萧林石令陈子箫潜入汴梁及附近地区观望形势,倘若确
定形势不对,就将这些年渗透人手全部撤出去;萧燕菡却是想着她还没有真正的走进南朝腹地看一眼,才跟着过来的,很多事还是要以陈子箫为首。
“即便汴梁经过这番折腾,会将议和派的气焰打下去不少,但并没有真正的扭转什么,我觉得西山那边真正还愿意继续留下来观望形势的,并不会太多。总之,我们即便去见了景王,也不可能会给你什么明确的答案,林石大人也不行。”陈子箫说道。
徐怀点点头,他能理解契丹残族此时处境的艰难。
大越两次北征伐燕,不仅加速契丹的灭亡,加剧残族的仇怨,也显得极其的愚蠢。
契丹残族内部有人积怨难消,反对跟这边合作,并非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你们呢?”徐怀问道。
“我们要是不想留下来,就不会跑到汴梁来了!”萧燕菡抢先道。
陈子箫苦笑,没有办法责怪萧燕菡没有半点心机,但徐怀诸多作为,都完全无视自己的退路,也觉得他们不应该再有什么保留,老实说道:“我们过来之前,就有很多人主张当机立断,是林石大人力排众议,令我们过来走一趟。说实话,即便这番折腾,你们这边议和派气焰会被打下去不少,但形势也要比我们过来之前所预估的,差了不少!”
“萧使君没有放弃,比什么都强,”徐怀说道,“我们进寨稍作歇息,便动身前往筑县!”
契丹残族西撤也绝非轻松,徐怀相信萧林石只要有一丝可能,还是会说服契丹残族诸将留下来,而萧林石在契丹残族内部,威望还是足够强的。
有陈子箫交这个底,徐怀却更有信心一些,与陈子箫、萧燕菡、徐武碛等人往葛家庄子里走去。
葛家庄位于汴水西岸,人口不多,是一座仅六七十户人家的小寨,寨中早年有很多人家贩马为生——规模小、有熟人,大敌当前大家同仇敌忾有相同的立场,自然很快就发展成楚山在汴梁城外最重要的秘密据点。
除了先行出城的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等人与缨云郡主在此落脚,之前为史轸说服同意前往楚山落脚的那批匠师及家小,也是趁着夜间的混乱,内外城松懈之际,也分批转移过来。
汴梁内外城的骚动,并没有引起赤扈人强烈的兴趣,可以预见赤扈人很快就会撤到黄河北岸去,他们在汴梁东面、东南、南面的封锁也将越发的松动。
徐怀他们白天都在葛家庄养精蓄锐,夜幕降临后见虏营没有异状,便带着男扮女装的缨云郡主,踏上前往筑县的路途——而此前汴梁城里也传出王戚庸罢相、朱沆出任枢密院都承旨、王番出任京畿四壁副都防御使协助梁福仲守城等消息……
第一百章 人心
汴梁以西至嵩山,从城池到坞寨,都落入赤扈人的严密控制之中,没有太多的空隙可钻,徐怀一行人只能从许州、汝州借道,昼夜兼程,于四月十六日赶到巩县。
山道草木葱茏,众人在薄雾中策马而行,衣甲都沾满露水,变得有些沉重。
徐怀勒住马,转身看向与萧燕菡共乘一马的缨云郡主,说道:“还有不到二十里地便能到谒皇岭,再歇一趟,午前便能见着王爷了!”
“没关系,我还能坚持,不需要考虑我。”缨云咬牙说道。
虽说这一路来都是受萧燕菡照顾,甚至赶夜路时,身形相比要娇小一些的她还能在萧燕菡怀里小睡一会儿,但这已是她十七岁来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辛苦,缨云此时已精疲力尽,都要靠萧燕菡强健有力的臂膀将她夹住,才能稳稳坐在马鞍上。
即便马鞍上垫了几层柔软的羊皮,缨云胯间还是给磨得隐隐作疼,也不知道有没有破皮,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同样是郡主,萧燕菡却是那样的精神抖擞,缨云知道徐怀为了照顾她,已经有意放缓行程了。
“人吃得消,马也吃不消,也不差歇这半个时辰再见王爷。”徐怀翻身下马,示意大家都下马来歇息。
大部分人下马都没法立时休息。
即便在己方控制区域内,还是严格照战时执行纪律,轮替放出警戒,还要派人先赶往谒皇岭联络;剩下的人手还要先将马匹照顾好。
战马持续行军,掉膘严重,更需要精细照料;等这一切收拾好之后,人才得以找个干爽的地方坐下,吃些干粮充饥。
徐怀登上山崖,眺望水势渐浩荡的伊洛河此时正往东北方向流淌而去,对岸的邙山也是郁郁葱葱,有好几队军卒沿岸巡视、警戒。
这时候两匹快马从后面打马驰行,速度非常快,徐怀站在山岗相距太远看不太清楚这两骑装束,但看到这两骑被他们留在队尾的侦骑拦住片晌后又继续南行,徐怀猜想应该是蔡州或哪里派出的信使驿使。
“蔡州方向会有什么紧急消息要传往巩县?”徐武碛疑惑的问道。
“我过去拦住问一声便知。”徐心庵快步走下山岗,往官道那边赶去,将驿骑拦住盘问片晌,便与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一并往山岗这边走来。
“是胡使君派出的信使——汴梁以东、以南的虏兵正往郑州撤退!”徐心庵说道。
“汛季随时将至,大越主战派又躁动起来,赤扈人撤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比想象中要坚决啊!”陈子箫说道。
“我还以为能多拖几天呢,看来我们还是小看赤扈人了啊!”徐怀轻叹道。
“赤扈人这时候撤兵不好吗,看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萧燕菡讶奇问道,“难不成你们真希望赤扈人趁着汴梁内部混乱,试着攻打一二吗?”
“主战派好不容易在越廷占据上风,倘若赤扈人试图强攻汴梁、或者继续围困汴梁一些时日,天宣帝这时候也只能继续依倚主战派将臣主导汴梁防御。这有利于主战派将臣进一步站稳脚跟,也将继续压制议和派官员不敢冒头表达什么意见,”
陈子箫跟萧燕菡解释道,
“赤扈人现在撤得这么坚决,有谁会认为这是主战派的功劳?而王戚庸罢相,并不能改变越廷之上,议和派占据主导的现状。而这些议和派看到赤扈人渡河北撤,短时间感受不到迫切的威胁之后,他们还会继续沉默下去吗?其他人不说,王戚庸就甘心被罢黜,离开汴梁了?照我说,坐在大越龙椅之上的那个家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受到赤扈人直接强攻汴梁的威胁,说不定会将叩宫逼宫之事,视为更迫切需要解决的威胁,这怎么能算是好事?”
“正所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徐怀苦笑说道。
主战派在朝中暂时占据上风,而倘若虏兵还继续围困汴梁,他们赶到巩县,甚至可以进一步拉拢西军之中的主战派将领,这时候可以迫使周鹤、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采取更为积极主动的姿态,对盘踞虎牢、荥阳的敌军施加更强的军事压力。
赤扈人果断渡河北撤,主战派在朝中掀起的旋风,随时有可能会被议和派化解,甚至还会遭受打压、排挤,周鹤、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会做怎样的选择,还需要猜测吗?
这必然也将影响到景王赵湍的决断。
毕竟在巩县,十数万之巨的西军援师,还在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的控制之下,他们无需看景王赵湍的脸色;景王赵湍所真正掌握的人马,仅有三千守陵军而已。
“我们是不是索性多歇上一两个时辰,等景王充分消化新的消息再说?”徐武碛蹙着眉头问道。
徐武碛心想倘若景王赵湍此时做不了决断,那他们安排人将缨云郡主送去谒皇岭,他们就此返回楚山。
要不然的话,景王或许不会对他们不利,但周鹤、苗彦雄、郑怀忠这些人从其他渠道得知汴梁前两天发生的事,会不会扣押他们,还真是很难预料的事情。
“虏兵欲撤未撤,周鹤、郑怀忠之流犯不着拿我们怎么样,我们不需要试探景王会是什么态度,一切待见过景王之后,便有分晓!”徐怀说道,“让大家收拾收拾,不要歇息了
,直接动身去谒皇岭!”
徐怀何尝不知道他这次在汴梁所做的诸多事,更犯忌讳,但越是如此,在景王赵湍面前,他们更要表现得无愧于心。
此时真要留在谒皇岭之前等景王做决断,有些事就更扯不清楚。
…………
…………
“爹爹,要不是徐军侯相救,缨云这次差点这辈子都见不着爹爹啦!”
缨云这几日甚是坚强,但在进入营帐看到父亲赵湍的那一刻,憋在心里多日的所有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坚强的外壳破碎,瘫倒在父亲赵湍的怀里哭泣起来。
景王赵湍也是爱女心切,看缨云清减不少,人却还算精神,才稍稍放宽心在,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朝徐怀拱拱手,说道:“京中消息传来,我是又急又气,要不是邓珪说你去汴梁后绝不会袖手不管,我都已经动身回京了!”
“郡主有危,臣不敢坐视不管。不过,除了救下郡主,臣在汴梁所闯祸事不小,这次也没敢大张旗鼓来见殿下,怕对殿下有所牵连。”徐怀说道。
“唉!”
景王赵湍坐案几后连连叹气,苦涩说道,
“我亦未曾想到王戚庸之辈竟然能卑躬屈膝到这一步,简直就是毫不知廉耻。徐怀,你也不用太忧心,山河都破碎了,还谈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这点干系我还是担得下的。缨云这事,从今往后对外便说是我写信请你去做的,父皇真要追究这事,我还要在父皇面前问一问,赵家儿女真就如此不堪,可以弃如弊覆吗?做下这诸多事,还有脸面去见赵氏列祖列宗吗?”
陈子箫与张雄山对望一眼,没想到景王确是有几分担当的。
他们之前是听说景王赵湍在诸皇子里气度颇佳、胸襟宽广,但他们并没有接触过景王,也不清楚这里面有多少是溢美之辞,也不清楚在如此恶劣的局势面前,还能保有几分气度、胸襟。
当然了,徐怀如此剑走偏锋,陈子箫并不以为景王赵湍心里完全没有芥蒂,并不以为景王会对徐怀还有十二分的信任,但只要景王能识大体,或者说景王能忍常人不能忍,并能真正看清当前的形势,那就是值得合作的。
徐怀为了表示无愧于心,提前安排人赶来谒皇岭联络时,就提到陈子箫、萧燕菡的身份,稍作寒暄后,这时候则正式介绍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给景王认识。
景王赵湍站起来,给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长揖施礼,说道:“大燕未亡之时,就多次遣使来越,陈诉唇亡齿寒之理,可惜除王禀相公廖廖数人外,竟无大臣识得如此浅显道理——现在我朝是引火烧身,悔之痛之啊!”
第一百零一章 渡河
倘若身处汴梁,因种种避讳难以接触中下层将卒了解真实的信息,景王赵湍或许还不会太清楚形势到底恶劣到哪一步了。
他之前即便与朱沆过往甚密,受朱沆及王禀的影响较深,但有时候也觉得王戚庸、汪伯潜、杨永栋、胡晋章之辈所言并不无道理。
自有联兵之议以来,景王赵湍的心思常在两边摇摆,觉得难以取舍。
然而出汴梁两月有余,先在通许、鄢陵两地历险,又急赴巩县取守陵军守城,在苗彦雄、郑怀忠等人率西军进抵偃师、巩县之后,他又在钱尚端、张辛、邓珪的辅佐,在谒皇岭北岭统领守陵军,不断从侧翼袭扰敌军,景王赵湍所经历的,可能比他前半生都要曲折惊险。
这些经历也有助他更深刻的看清楚当前的形势到底恶劣成什么样子了。
他认识到赤扈人的野心并非不设底线的赎买、退让就能满足的;认识到赤扈人除了兵马强悍精锐外,对整个战局的把控以及谋略,远远超越他以往对蛮夷之族的固有印象。
赤扈人侵略性如此之强,南下后又轻而易举的破城拔寨,掠夺天量财货、任性杀戮、奸|淫妇女,凭什么认为他们会见好就收?
即便景王赵湍此时心底并没有否认大越立朝以来所奉行的崇文抑武之制,但至少觉得目前看来这是不合时宜的。
河北、河东诸军残破零乱,江淮、荆湖禁军孱弱不能战,西军迟疑犹豫,以及朝中大臣毫无底线的卑躬屈膝,也令他相信徐怀关于赤扈人再度南侵,河淮势将易手的判断,景王赵湍也由此深深担忧自己返回汴梁后的命运。
倘若汴梁注定会失守,他回到汴梁不是自陷樊笼吗?
徐怀未来巩县之前,景王赵湍就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将徐怀请来巩县商议对策,没想到徐怀不请自来,还带来他料想不到的筹码。
先着人给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一行人安顿一处营地落脚,其他人等也悉数退下,景王赵湍仅将钱尚端、徐怀、徐武碛三人留在帐中,端坐案后,问道:“虏兵已从汴梁外围西撤,往郑州、荥阳集中,很可能近日就会渡河北撤,你觉得虏兵何时会卷土重来?”
景王赵湍此时也确信尝到甜头的赤扈人不可能就此收手,但形势太过复杂,他无法判断虏兵何时会再度南下。
而这也决定了他的取舍,而他的取舍、权衡也注定要比寻常人艰难得多。
要是虏兵只是暂时北撤,入秋就会卷土南下,当中仅相隔四五个月,他当然能找到一些借口,比如染有重疾,留在巩县不回汴梁;甚至直接拖延不行,也不是不可以。
倘若虏兵拖到明后年入秋再卷土南寇,又或者虏兵决定先消化河东、河北新占之地,又甚至说党项人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意欲与大越联手牵制赤扈人,令赤扈人短时间内难以南下,他在巩县又能拖延得了多久?
甚
至等到他拖延不下去,不得不回汴梁时,迎接他的很可能就是下半生难见天日的幽禁生涯。
徐怀脑海里已经很久没有闪现带有明确预兆性的记忆片段了,很可能是既定的历史轨迹已经发生偏离,那就需要他睁大眼睛,去反复权衡、判断错综复杂的形势后续将如何发展。
他没有直接回答景王的这个问题,而是将身前几案推开一些,伏身向景王赵湍行礼问道:“山河破碎,社稷凋零,殿下愿力挽狂澜否?”
景王赵湍没想到徐怀会这么问,有些迟疑的朝钱尚端看过去。
钱尚端也是愣怔了一会儿,转念却明白过来,心想也许他们之前有种种顾忌,不能随便表露内心的想法,但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景王倘若还不能在徐怀、徐武碛二人面前坦露其志,又如何叫他们倾力效命?
景王倘若这时候都不能将底交出来,又如何叫徐怀畅所欲言?
想到这里,钱尚端也朝景王伏首行礼,说道:“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越正值遭胡虏侵凌,垂危挣扎,殿下更当责无旁贷拯救社稷,而不应将希望寄托其他皇子身上!”
钱尚端这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倘若景王没有争嫡的心思,怎么叫他人投效帐前?岂不是此时在景王跟前效力越甚,他日越遭新皇的猜忌,而难得善终吗?
“为拯赵氏江山于危厄之中,但凡力所能及,赵湍绝不敢有一丝懈怠、推却,”景王赵湍坐直腰脊,正色说道,“徐怀、尚端快快坐好,但有什么话,还请知无不言,你我之间不要有丝毫的顾忌。”
徐怀坐直身子,将几案摆正,说道:
“王禀相公溘然辞世,主战派将臣失一巨掣,兼之宣武残军因朝臣暗通赤扈人而使军心涣散——我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并将王相死汛传开,希望以此激励汴梁军民及朝臣抵抗胡虏的决心。不过,赤扈人的狡诈,还是超过我等预料,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坚决从汴梁城外撤兵,令主战派短时得势就急转直下。目前汴梁城内主战声音还没能浩然成势,屈膝乞降者却又得以重整旗鼓,接下来朝中的形势,依旧将不利于抗争。要说虏兵何时会再次席卷而来,我也说不好,变数太多,涉及到朝中会不会又去找赤扈人议和;涉及到太原能否继续坚守下去,又或者是朝中依旧坚持拱手让出太原,叫虏兵轻而易举掌控居高临下之势;涉及到契丹在西山的残族势力去留,涉及朝中会不会调派西军渡河北上,接管孟卫泽潞等城的防御,能不能在河东、河北打赢一两场防御战;而党项人的取舍更为关键。这任何一个变数,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所以徐怀无法判断虏兵何时会再度南下,甚至朝中能足够坚决,我们并非不能在河淮一线建立起有效的防。徐怀此时能劝殿下,便是率军跟在赤扈人之后渡河……”
“渡河?”景王赵湍迟疑的问道。
他之前却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钱尚端乃是士臣出身,在地方历练过十数年
,颇有阅历,但不熟悉军政;邓珪十数年都是到各地担任巡检使这样的低级武职,还没有机会形成战略性的视野,张辛就更加不如。杨祁业乃杨麟之子,才二十出头,其他守陵军诸将都是刚从底层提拔上来的。
有谁能跟景王赵湍讨论这些问题?
“渡河?渡河做什么?”钱尚端也惊讶问道。
“衔尾追击北撤的敌军,策应坚守太原等地的守军,趁敌军北撤,沿途收复失陷的城寨,这便能令朝中没有借口强召殿下返归汴梁,而天下尚有抗争意志之将臣士卒,也必将争先效力殿下帐前!”
在徐怀看来,景王赵湍留在巩县是没有前途跟出路的。
天宣帝一次、二次传诏归京,景王赵湍都可以找借口拖延,但在虏兵北撤之后,巩县到汴梁快马加鞭,最快一天能跑一个来回,天宣帝接二连三派使者过来传诏,景王赵湍一再抗旨,天宣帝会与景王恤于父子之情,没有其他想法?
倘若天宣帝下旨给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令他们强行收缴守陵军的兵权,软禁景王押往汴梁,他们要如何应对?
这是他们留在巩县应对不了的。
即便是主战派将臣,也会觉得在虏兵北撤之后,景王赵湍继续赖在巩县不走没有道理。
只有渡河,追着北撤虏兵的尾巴北上,一路衔尾袭扰,一路收复失陷的城寨,这才算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正当名义。
朝中主战派将臣受此激励,也才能光明正大的劝阻天宣帝召回景王。
更不要说河东、河北尚有大量的城寨还在坚守,景王唯有率军北上,才能招揽其中被残酷战火选择出来的精锐力量。
“贼兵如此强盛,守陵军这点人马,如何衔尾追击?”钱尚端不难想象渡河北上的好处,但问题是想不想,跟能不能做,完全是两码事。
此时在巩县、偃师、孟津,苗彦雄、郑怀忠等人虽说消极应战,但十数万西军健锐还是吸引住西线虏兵主力的注意力,守陵军无惧后路,依托嵩山北坡的有利地形游击袭扰敌军,勉强算是打得有声有色。
倘若孤军渡河北上,这些有利条件将不复存在,还要面对优势、机动能力更强的虏兵,自保都在问题,还想衔尾追击敌军?
“赤扈人东路军主力渡过黄河后,必然还将从孟州、卫州往东,退回到河北北部,吞食、消化河北北部的城池,更有可能会退到燕蓟地区休整,真正从轵关陉、太行陉穿过太行山北撤,与赤扈人西路军主力会合的,主要是曹师雄、萧干、岳海楼等降附军及小部分虏骑——这些兵马未必会尽数北撤,但其战斗力并不足畏,而我们也非是要与其主力决战,或妄图将他们截留下来,更多是衔尾袭扰,问题不会太大!”徐怀说道,“倘若决意渡河,就要快,至少在朝廷有新的旨意过来之前,周鹤、苗彦雄等人不会强硬阻拦殿下!”
第一百零二章 不归
“好!渡河!”
景王豁然立起来,决然说道。
“此事宜早不宜迟!”钱尚端也赞同尽早渡河。
在朝廷传诏景王归京之前,他们渡河北上“追击”敌军,朝廷在河东形势未稳定之前,当然不可能要求景王赵湍弃渡河兵马不顾,独自返归汴梁;而守陵军渡河与敌军纠缠,无法轻易脱身南撤,这在客观上也要求景王赵湍留在河东主持军务。
更不要说此举将真正赢得朝野主战派将臣的支持。
他们之前没有考虑这点,主要还是没有追击虏兵的信心。
现在徐怀说赤扈人的东路军主力不会经轵关陉、太行陉穿过太行山北上,他们仔细思虑,也确实如此——他们精心挑选渡河的时机与路线,很可能一路仅需要对付萧干、曹师雄、岳海楼等部降附军,确实不那么令人担忧了。
守陵军这一个月来,在嵩山北坡主要就是袭扰萧干、曹师雄等部降附军,不仅在游击袭扰作战上积累了经验,守陵军从上到下也建立起了信心。
而渡河在进入河东之后,泽、潞、汾、晋等地又夹于吕梁山、太行山之间,山峦起伏,倘若敌军强势不能猝胜,他们还可以避入山间。
何况河东还有大量的城寨尚在坚守,可以联络、避守。
倘若景王赵湍在渡河后,能在河东聚拢起相当规模的兵马,坐镇一方,不就是更顺理成章了吗?
钱尚端又问徐怀:“你打算带多少兵马与我们一起渡河?”
“我行事鲁莽,擅自泄露王相辞世之事,致军民躁动,哗乱宫门,乃是朝中皆知的事情,我倘若率部直接追随殿下渡河北上,会否有妨碍?”徐怀不确定的问道。
“王禀相公为国为民,满心不甘而溘然辞世,你乃仁人志士心怀激烈,本就是理直气壮之事,也是矢志抗争胡虏者当有的姿态,即便为朝中一些大臣不喜,但也无需忌讳什么。”景王赵湍在几案后立起,眺望营帐外的悠远青空,慨然说道。
景王赵湍知道徐怀最担忧的还是父皇对叩宫之事的态度,但他更清楚父皇性情软弱,真正决定朝中势态的,还是王戚庸、汪伯潜、胡晋章、杨永栋以及周鹤这帮主张和议的大臣。
景王赵湍心里同时也很清楚,他一旦选择渡河,并想要以此赢得朝野主战派将臣士卒的支持,实际上就站到王戚庸、汪伯潜、胡晋章、杨永栋以及周鹤这帮和议大臣的对面。
而事实上他这边一旦流露争嫡的意思,不仅皇后及端王、鲁王一系人马会视他如眼中钉,甚至连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太子赵珩也会视他如仇寇,他还有什么退路可选,需要顾忌太多?
见景王下定决心之后诸事都看得通透,徐怀说道:“殿下有需,楚山三天之内便能有八百骑兵赶来巩县与殿下会合。不过,这事最好还是知会胡使君一声为妥!”
“你觉得胡使君会如何选择?”景王赵湍侧过头,有
些担心的问道。
景王赵湍不怀疑胡楷内心是支持抵抗赤扈人的,蔡州所领诸路勤王兵马虽说战斗力孱弱,但胡楷还是一直竭力于许州等地牵制虏兵。
而胡楷此前使其子胡渝随杨麟之子杨祁业赶来效力于他帐前,更是一种支持态度。
不过,胡楷作为蔡州防御使,持天子符节,才具备对西南诸路勤王兵马的节制权,此前迫逼西南诸路勤王兵马进入许州、汝州作战,已惹得怨声载道,说不得早已有人写下奏章,准备随时弹劾胡楷。
徐怀对新置楚山县的控制,可以说是从县衙、都巡检司到乡司、坞寨,牢牢掌握着楚山的每一尺山、每一寸水,已经完全不在乎表面上的官职、差遣。
甚至在之前潜往汴梁之时,徐怀就已经写了辞表交给胡楷,并举荐王举接任楚山县令及楚山都巡检使之职。
即便徐怀的举荐,不大可能会得到朝中的认可。
而即便朝中可能会调派他人到楚山接任两职,但也只是傀儡而已,不可能真正掌握事权。
景王此番渡河,本意就是要潜龙归海,但胡楷身在蔡州,倘若有什么轻易妄动,令朝廷下诏捋夺其权,他是没有能力抗拒的。
这决定了胡楷不管内心如何想,实际在面对错综复杂的局势做抉择时,很有可能会暂作隐忍。
景王赵湍也不觉得他们此时需要将这些难题抛给胡楷。
徐武碛身子前倾说道:“殿下还是手书一封,使胡使君知悉此事,但一切干系都可以先推到我们头上!我们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殿下与胡使君知道我们心思赤诚便可。”
徐武碛最明白徐怀的心思。
徐怀从楚山调兵并不需要胡楷以蔡州防御使的名义正式签发调令,也不是想着将楚山出兵随景王渡河的责任推到胡楷身上去。
徐怀请景王赵湍私下写信给胡楷,诸事征求胡楷的意见与首肯,更主要是体现出对胡楷的尊重。
徐怀在议和派官员那里,早就落下桀骜不驯、居心叵测的印象难以磨灭,甚至王番、王孔、郑寿等人对徐怀的意见都很深,特别是这次叩宫啸闹之事,更是犯忌之事。
徐怀现在更需要在景王、胡楷等人面前注意姿态,以免大事未成,他们内部却生了间隙。
而景王赵湍写信过去,胡楷那边首肯的话,只需要保持沉默不作阻拦,双方就算是在渡河之事达成默契。
“胡渝、杨祁业要如何安排?”钱尚端迟疑的问道。
胡渝、杨祁业受胡楷之命增援巩县,此时还留在景王赵湍帐前效力,他们所领的蔡州兵也陆续扩充到四百余众。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胡渝、杨祁业所部蔡州兵是留在巩县,还是使归蔡州,还是一起带入河东,这其间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这更需要殿下手书一封,由胡使君定度诸事,”徐怀说道,“胡使君那边不作声,我们就‘强迫’胡渝、杨祁业‘迫不得已’的随我们渡河
!”
“也是啊!”景王赵湍哈哈一笑,“尚端,你帮我研墨,我即刻写信给胡使君。”
…………
…………
数骑从营中飞快驰出,一路扬鞭南下,马不停蹄从汝州境内借道赶往蔡州而去。
景王赵湍这才将张辛、邓珪、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麾下诸将以及名义上的守陵使乔继恩、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及守陵军诸指挥顾大均等人召入大帐,商议渡河的具体部署。
“渡河追击虏兵?”守陵使乔继恩听闻景王赵湍此议,震骇得神魂惊散,也顾不上失礼,难以置信的盯住景王赵湍,声音都有些发颤的问道,“虏兵凶顽,我等倚仗西军之侧,又据地形之胜,袭扰其侧,三五日或能收割三五十数颗不等的头颅,但独师渡河北进,没有西军可为依托,凭什么去独面凶顽之敌?”
苗彦雄、郑怀忠等将帅在周鹤的节制下,再消极应战,但十数万西军健锐填于孟津、偃师、巩县,营垒相接十数里,牢牢吸引住西线虏兵主力,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要不是如此,三千多守陵军凭什么从侧翼去袭扰近二十倍于己的虏兵?
并没有接到朝廷令旨,景王赵湍说虏兵将撤,他要率部渡河衔尾追击虏兵,这显然是擅自作为,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绝不会附从。
景王赵湍自抵巩县始,擅自作为的事多了。
此值社稷存亡之际,乔继恩他也不觉得要墨守陈规,但问题是西军主力在黄河南岸岿然不动,仅三千守陵军将卒渡河衔尾追击北撤虏兵,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张辛追随景王赵湍多年,比钱尚端更得信任;而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也自视得景王赵湍拔擢行伍之间,心怀士为知己者死之志。
他们虽然震惊于景王赵湍的决定,却都安坐如素。
而张辛与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将,乃是景王掌握守陵军的根基,他们坐在一旁没有表示什么异议,陈由贵、顾大钧等守陵军名义上的都指挥使、指挥使脸色很差,却是知道他们说出反对的话,在景王赵湍面前没有什么分量。
邓珪瞥了徐怀、徐武碛等人一眼。
在徐怀、徐武碛驰入大营一个时辰之后,景王赵湍便做出渡河的决定,很显然这一切都是来自于徐怀的建议。
邓珪这会儿还没有时间跟徐怀单独说上话,但他很清楚徐怀崛起于楚山,很多时候看似行险,如履薄冰,却无不是精微算计。
他此时更多思考的,是徐怀建议景王赵湍亲率守陵军渡河的用意。
当然了,这点并不难揣测:徐怀当初建议邓珪留在景王赵湍身边,协助张辛整训守陵军,用意就是助景王赵湍争嫡。
现在赤扈人即将渡河北撤,景王赵湍率军渡河衔尾追击,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留在外面,不回汴梁……
第一百零三章 风雨茅津渡
陕州茅津渡位于函谷关以东、崤山西北,其南乃崤函故道,是晋南渡河以及从函谷关东进洛阳的必经之路;其北乃是横穿中条山的虞坂道,北进则是汾河南岸的蒲州大地。
黄河从阴山南麓奔决南下,抵华山北坡,会泾渭之水,转折往东,自潼关及虎牢关,数百里皆夹山峦之间,水势湍急,险滩密布。
而茅津渡河段水面平静,又两岸峡谷对峙,各通豫晋腹地,历代以来都是豫西、晋南交通往来的河渡要津。
春秋晋国假虞伐虢,便是经茅津渡渡河南下。
细雨淅沥,徐怀身披雨蓑,站在景王赵湍身边,眺望北岸笼罩烟雨之中的雄奇峰岭,不去想这片大地此时所经历的血腥苦难,山河是何等的壮美。
数十艘轻舟在烟雨中往返横渡湍流,还剩千余甲卒没有渡河,皆披雨蓑静寂的站在雨中。
茅津渡一直都有浮桥,但在入冬后水面冰封到来年凌汛结束之间,以及盛夏黄河上游洪水爆发之时,浮桥就会撤走。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周鹤、苗彦雄等人态度再坚决也难以阻拦,却也不可能为他们渡河提供丝毫便利。
守陵军外加驰过来的楚山骑卒,总计四千人马,也来不及搭设浮桥,而是从灵宝、渑池征集三四十艘中小舟船,便来往摆渡,运送将卒、战马及有限的补给渡河。
河东(今山西省大部)中南部地区夹于吕梁山与太行山之间,其间又有太岳山、王屋山等雄奇山脉横峙,从北往南分割成晋中(太原、汾州)盆地、上党(泽州、潞州)高地及河中(临汾盆地)三块相对完形的地形。
河东路治所在的太原城,位于晋中盆地的北口,乃山河之大隘,太原城不下,所有进入河东的赤扈兵马,都谈不上安全。
因此,赤扈西路军即便派遣数万降附兵马,南下河淮配合东路军主力作战,但其主力还留在晋中盆地的北部,将太原城重重围困住。
赤扈人在河东路南部的泽潞晋蒲等地仅派遣少量兵马,以牵制仍据守城寨不降的大越兵马为主。
即便预料到赤扈人的东路军主力,在撤到黄河北岸之后,会从孟州、卫州往东,从太行山东麓的河北大地,一路往北撤回到河北北部或燕京府,即便预料到仅有萧干、曹师利、岳海楼诸部降附军会直接穿过太行山南段峰岭,退往上党(泽州、潞州),或经上党,退回到太原附近,与西路军主力会合,但守陵军也没有办法直接咬住。
在黄河中游的北岸,中条山、历山以及太行山南段峰岭一字排开,形成河东路的南部屏障,仅有有限的几条通道可以穿过这些峰岭,进入河东路的南部腹地。
守陵军倘若直接衔尾北上,很容易就会被降附军堵在轵关陉或太行陉等太行山南段山脉的峪道之中。
这时候赤扈东路军仅需要少量骑兵回驰,就能给他们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还有一点就是,守陵军倘若想直接衔尾北上
,就要等到赤扈人以骑兵为主的东路军从太行山南段山脉与黄河之间的孟、卫等地撤走之后,才有机会渡河。
真要拖到那时,朝廷早就接二连三有新的旨意传来,将令他们陷入进退失据的两难境地。
直接衔尾北上行不通,最终决定即刻从崤山以西的茅津渡渡河,从中条山与历山之间的虞坂道北上,进入蒲州境内。
抵达汾水沿岸之后,倘若仅仅驱逐蒲晋等州境内的小股虏兵尚不过瘾,还想着直接去咬虏兵主力,他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沿汾水北上,翻越临汾盆地北部的韩信岭,进入晋中地区,在那里将遭遇到赤扈西路军主力;一是沿沁水东进,穿过太岳山进入泽州西部地区,要是行程够快,将能袭扰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北撤降附军的侧翼。
很显然,徐怀还没有狂妄到真要云招惹赤扈西军路在晋中的主力骑兵,他之前已安排数十人马提前渡河,但主要前往位于王屋山、太岳山之间的沁水县境内侦察。
这次渡河,主要还是尝试从北撤的降附军侧翼寻找战机。
渡河兵马分前营、中营、后营、翼骑营四部。
目前前营军、中营军、以八百楚山精锐为主以及与以张雄山为首的北撤契丹骑兵组成的翼骑营都已经渡过黄河。
徐怀则与景王赵湍、钱尚端以及女扮男装的缨云郡主、萧燕菡等人,乘一艘中型渡船渡过黄河。
萧燕菡身穿铠甲站在甲板上,她不需要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用烧焦的松枝将细腻得过分的脸蛋涂黑。
她身形原本就比绝大多数的大越男子要高、要挺拔,此时又全身包覆坚甲,腰挎长刃、手持重锋战矛,形貌与男将并无多大的区别。
萧燕菡有着碾压绝大部分男将的气力,而这一年来契丹并非龟缩于西山毫无作为,萧燕菡与诸将率部翻山走岭,打击西山以及阴山南麓那些意志动摇、有可能威胁到他们在西山生存的势力也绝不手软——萧燕菡的武技才算是在数次生死作战中得到淬练,已非吴下阿蒙。
萧燕菡看着眼前滔滔东流的浑浊河水,心思却飞过重重崇山峻岭,也不清楚陈子箫快马驰行,赶回西山后族人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袭扰北撤虏兵,并策应被围的太原城,可以说是徐怀为挽留大燕残族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萧燕菡心里很清楚,倘若景王此番冒险成功,不要说成功立嫡了,哪怕是正式获得统兵权、得以坐镇一方,就将有能力推动南朝接纳大燕残族的依附。
她的族人就不需要再夹在西山进退失踞、寝食难安了。
大燕残族无论退入顾氏所守的府州,还是进一步在府州渡过黄河,进入地形更有利于防守的麟州、延州等地,都是不错的选择。
甚至直接在府州伐木造舟南下,参与汾水下游城池的防御,也无不可。
然而信任的沙丘,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促成。
在南朝两次北侵战事之后,她的族人还会相信南朝所释放出来的善意吗?
再者,景王赵湍真有能力说服越廷以及涉及的地势势力接纳大燕残族进入吗?
而景王哪怕得以坐镇一方,也不代表能最终争嫡成功,更不代表南朝能抵挡住赤扈骑兵的侵袭,大燕残族南附,真是正确的选择吗?
萧燕菡她自己对此都深深怀疑,然而看向徐怀与景王赵湍并立、厚重如山的背影,心里暗忖,即便族人最终决定西撤,她也要率一部分人马留下来,看这个男人有没有创造奇迹。
景王赵湍原本想着将长女缨云送往蔡州或直接隐姓埋名先暂居楚山,但逃出汴梁后,经历劫难的缨云却不知道离开父王身边,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会有什么着落。
看到那么多人激烈反对,缨云也知道渡河北上将是九死一生之旅,但越是如此,她越坚决的要求跟随渡河北上。
倘若注定灭亡不可避免,她宁可死在父王跟前,而不是独在异乡,完全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渡船靠上渡口,绵延下了半天的雨终于收住了。
天还阴着,徐怀转身看河水多少有些汹涌之势,应是上游这几天的雨水更为充沛,经山川汇集进入黄河使水流越发湍急。
虞坂道虽然横穿中条山与历山之间的山峪、峡谷,但这条要道连接陕州茅津渡、中条山北麓的蒲州盐池,每年有数以十万石计的食盐,从蒲州晒制后,经虞坂道、茅津渡,通往河淮等地。
虞坂道历代都有修缮,为便蒲州之盐南下,蒲州与陕州平陆之间的道路都铺上青条石,与寻常意义的山道野陉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寻常官道、驰道还要便于车马驰行。
徐怀他们登岸后,待要赶上正往平陆城方向行军的中营军队伍,这时候看到一艘轻舟没有照着正常的渡河次序、队列,从南岸渡口快速往北岸这边划来。
这种轻舟快船常为报信便利,不会受渡河队次约束。
他们既然已经渡过河来,即便汴梁有圣旨传来,他们也不可能回头了,徐怀陪同景王赵湍、钱尚端犹有闲暇的站在渡口看着轻舟驶来,很快看清楚是守陵使乔继恩站在船头挥头,也不知道他带来什么消息。
“殿下,老臣想明白了——山河破碎,有臣深受皇恩,怎么敢置身事外,坐看殿下渡河行险?老臣在巩县是老糊涂了,就满心想着不能让殿下轻涉险地,却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请殿下允许老臣伺候鞍马!”乔继恩跳也似的上了码头,不顾石板上积有雨水,“扑通”一声便跪在景王赵湍面前,恳求同行。
“这些家伙总算想明白过来,与其贪生怕死留在巩县也难逃朝堂责罚,还不如赌一把从龙之功!”萧燕菡站在徐怀身边,看乔继恩以及随后上岸来的陈由贵、顾大钧等人如此惺惺作态,撇嘴说道。
徐怀微微一笑,乔继恩、陈由贵、顾大钧等人起初强烈反对渡河北上,争执之下他们决定留在巩县,没想到他们还是想明白过来了: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跟着渡河搏一把,而非孤苦零丁的被扔在巩县……
第一百零四章 附从
这两个多月来,于乔继恩、陈由贵、顾大钧等人而言,所经历的事宛如做了一场噩梦。
初闻虏兵南寇,他们以为巩县偏于一隅,他们又以守陵为责,战事应与他们无关,谁曾想转眼过后景王在楚山骑兵的护卫下驰来巩县,二话不说就从他们手里夺走守陵军的兵权及巩县的防御权。
继而数倍敌军围城强攻,城下积尸如山、血流如河,最终坚持到西军援师驰至,解巩县之围。
景王赵湍与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对是和是战、是缓战是急战争论激烈,有些为血腥战事惊吓住的乔继恩等人,心里当然希望周鹤、苗彦雄稳扎稳打、处处以谨慎为念。
他们以为有十数万西军健锐为后援,只待朝廷与赤扈人议和,他们就能彻底的化险为夷。
他们从骨子里都满心希望赎买能换得赤扈人撤兵。
谁能想到此时看到赤扈人在达成和议之前就已经有撤兵的迹象了,景王赵湍竟然受徐怀蛊惑,要渡河追击北撤之虏兵?
乔继恩他们怎么可能不反对?
就算将他们碾成骨头渣子,都能找出无数个“不同意”来。
然而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都阻拦不住,他们反对更是于事无补,乔继恩就想着他们是守陵官,以修缮皇陵的名义留在巩县,从此就能置身事外。
然而在景王赵湍率守陵军开拔之后,乔继恩去找周鹤、吴文澈等人商议修缮皇陵之事,叫郑怀忠手下一名谋士嘲笑怎肯轻弃从龙之功,才猛然惊醒过来。
除开胡虏南侵,他们已卷入夺嫡之争了。
他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景王赵湍渡河北上倘若遭遇不幸,他们虽说不能完全推卸责任,但这些他们还能承受;这也是他们之前所考虑的后果。
然而现在最关键的那层窗户纸叫郑怀忠手下的人捅破开,乔继恩就得考虑景王赵湍渡河北上没有出事,甚至还得势的情形了。
到时候,仁明殿(端恭皇后陈氏所居)会轻饶了此事?
到时候仁明殿及端王、鲁王一系必然会从守陵军去留之事找破绽、抓把柄。仁明殿或许一时拿已经渡河北上、声望一时无两的景王无可奈何,但越是如此,他们越难逃过仁明殿的迁怒、打击。
即便他们能将责任都推景王的身上,但一个“无能而使景王坐大”的评价,就注定他们至少会被扫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渡过残生。
然而事情反过来说,景王赵湍意在争嫡,那他渡河就不大可能会逮住虏兵头铁乱莽,其意应在建立声望、威势,成为朝中主战派的领袖。
他们倘若跟随渡河,守在景王身边,实际并不会太凶险。
倘若景王最终争嫡成功,那他们可就是从龙之功啊!
乔继恩这时候才陡然想明白过来,邓珪、胡渝、杨祁业等人都是客将,是奉胡楷之令前来巩县增援的,完全可以拒绝听令景王的命令,怎么这么爽快跟着渡
河北上了?
更不要说徐怀还以乡兵的名义,擅自从楚山调来数百精骑了……
说到底这些都是聪明人啊,甚至郑怀忠手下的谋士都看得清清楚楚。
偏偏他叫鸡屎糊住眼、叫猪油糊住了心,愣是拖到这时都没有想明白过来。
想明白这些后,乔继恩拉上陈由贵、顾大钧等人,径往茅津渡赶来亡羊补牢,修缮皇陵之事,也都丢给洛阳府——这个节骨眼上,与周鹤、吴文澈等人的关系搞恶,守陵军又被景王赵湍拉走,他们也筹措不到钱粮、役工修缮皇陵的,都扔给吴文澈(洛阳府),洛阳府反倒不敢什么都不做。
景王颇为感慨的眺望远处的茫茫江天几眼,神情有些恍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赶忙上前要将乔继恩等从湿地里搀扶起来,说道:“乔大官、陈将军快快请起,赵湍担不得此礼——拯天下之危厄,匹夫有责,我等更责无旁贷,但守护皇陵也非等闲之事……”
“请殿下恩允老臣鞍前马后伺候!殿下不同意,老臣…老臣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乔继恩挣扎着不肯起来。
“这是撒上娇了呦!他一把年纪,也不怕将鸡皮疙瘩都抖下来!”萧燕菡站在徐怀身旁,低声吐槽道。
徐怀见萧燕菡将他想吐的槽先吐了出来,抬脚踢了她一下。
“我答应你便是,乔大官快快起来,小心湿了衣袍染上风寒。”在钱尚端的帮助下,景王赵湍将乔继恩、陈由贵等人搀扶起来说话。
徐怀为了保证楚山的纯粹性,不可能看得上乔继恩、陈由贵这些投机分子,但景王赵湍情况不同。
景王赵湍手书一封送往蔡州,胡楷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徐怀以乡兵名义从楚山调走八百精骑,胡楷没有阻拦;而询问胡渝、杨祁业对渡河的态度,他们也只是表示之前奉命来援巩县,蔡州防御使府就着令他们听从景王赵湍的命令行事,在有新的命令过来之前,他们依旧听从景王赵湍的军令行事,不作他想。
胡楷作为封疆大吏级的人物,对景王赵湍如此坚持,可以说是殊为难得,但景王赵湍身边犹是缺乏能直接差遣的人手,或者说景王赵湍的嫡系力量还很弱。
现在胡渝、朱桐都在景王赵湍手下任吏,但之前乔继恩诸事不配合,守陵使司所辖的属吏都不协办军务,钱尚端带着胡渝、朱桐等人,天天顶着熊猫眼处理三千人马的吃喝拉撒,只恨分身乏术。
统领兵马,从来都不仅仅是冲锋陷阵这么简单。
三千人马的吃喝拉撒,需要一个严密的后勤体系才能保证旺盛的战斗力。
之前在巩县,粮秣等物资都依赖洛阳府供应,钱尚端仅需要负责诸营分配,但携带少量补给渡河,就不要指望周鹤、吴文澈等人还会保障后勤。
渡河之后,他们就需要从汾河沿岸还没有陷落的城寨筹措粮秣等作战补给物。
与地方的交涉、粮秣的清点、移交、运输、分发,种种琐碎之事,不可能推到张辛、余
珙等统兵将领头上,钱尚端是真真的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
景王赵湍身边是太缺人了。
乔继恩、陈由贵他们现在想明白过来了,带着人来投,景王怎么可能拒之门外?
之前兵权被夺,乔继恩、陈由贵心怀怨气,与隶于守陵使司的属吏以及一批妨碍张辛、韩文德、余珙等人掌握守陵军的指挥使、都将,都被景王赵湍踢到一旁坐冷板凳。
即便这时不是所有人都开窍,但乔继恩、陈由贵还是带着二十多名嫡系亲信渡河来投。
现在出了新的状况,景王赵湍下令后营军继续渡河,将徐怀喊过来商议妥善之策。
徐怀建议乔继恩、陈由贵两人里需要留一个在巩县。
之前乔继恩、陈由贵他们强烈反对渡河、选择留在巩县,徐怀当时不觉得他们跟周鹤、苗彦雄及乔继恩、陈由贵两系关系都搞恶之后,他们强行率领守陵军主力渡河,还能在巩县保留有什么影响力。
所以之前就完全没有指望洛阳这边能提供什么后勤上的支援,就考虑在渡河之后,后勤补给等一切事都就地解决。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乔继恩、陈由贵两人都愿意附从,这就意味着景王赵湍可以继续以守陵使司的名义行事。
这会带来极大的便利,包括在京西北路继续招募健锐,为守陵军补充后备兵员,也可以将守伤将卒撤回到谒皇岭北麓大营休养,同时也能以守陵使司的名义,从地方上募集粮秣车马等物资,补充前线的消耗。
大义名份不是说说而已的,这意味能迅速处理好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保证钱粮物资的高效运转——缺了这个,守陵军渡河之后,又没有找到一处可以依赖的根基之地,很多事情会极其困难、麻烦。
而大越朝中多怂货,但民间绝不乏血性抗争力量。
徐怀预料景王赵湍渡河之后,消息传开,有可能吸引一些民间武装(乡兵)渡河来投,这也需要守陵司使留在巩县等地进行妥善的安排。
再一个,景王赵湍将守陵军及守陵使司的人马都带走,将赵家列祖列宗的皇陵丢给地方,哪怕情势在紧迫,在以孝道为先的当世也是易为世人所诟病。
最终商议下,原本就是宦臣出身、对政事更为擅长的乔继恩留在景王赵湍身边,协助景王赵湍、钱尚端处理诸种繁琐事务,乔继恩带过来的十数侍吏,也都允入行辕;安排陈由贵带一部分属吏、军卒返回巩县继续主持守陵使司及谒皇岭北麓大营……
陈由贵他是百般不愿。
这时候不管怎么看,都是留在景王赵湍身边更安全,而不是回到巩县去跟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打交道,去见对朝廷可能有如雷霆一般的追责。
最后还是景王赵湍百般保证,会将一切干系都担过去,还将陈由贵的长子陈析及顾大钧一并留在身边充当侍卫,才说服陈由贵最终留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前哨
低沉的乌云笼罩在涑水北岸的平野之上,十数甲骑策马而行,在一座残寨前勒住马。
马背上的骑士无声的盯住残寨中还在滚滚燃烧的烈焰,黑烟升腾而起。
残寨不足一人高的土围子,在临近涑水河的一侧,被扒开一道大口子。
寨墙缺口处散落七八具衣衫褴褛的尸体。
残寨在临近官道的一侧,乃是其主寨门所在,从主寨门往官道方向则有上百具尸体倒伏在萋萋野草之中。
从种种痕迹不难看出,一队虏兵沿着河滩地从东南往西北方向行走,而在虏骑从西侧越墙杀入寨子,有相当一部分村民及寨丁从东面寨门仓皇出逃,但却被静候于两翼的小股虏兵包抄、夹攻,绝大部分人毫无抵抗的,都被屠戮在官道之前的田野里。
当然,也应该有相当多的村民都没有机会逃出来,在寨子里就惨遭屠戮。
晋西南有一百多年没有经历过血腥战事,又因为临近大越财政极倚重的盐池,但盗贼冒头也会严厉打击,村寨坐享太平,没有太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点跟徐怀他们之前在巩县强袭的清泉沟寨类似,寨墙低矮单薄,年久失修,看缺口的痕迹,仍是拿带铁钩的绳索扒住土墙,用几匹马就直接拖塌出缺口来。
而从种种痕迹看,突袭村寨的虏兵人数很有限,可能都不到三十人。
在虏兵驰远后,之前得以逃脱的村民也陆续有不少人返回来,他们站在满地尸骸、熊熊燃烧的茅屋草屋前,有人失声痛哭,有人跺脚锤地,有人则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灾难。
很快有村民看到有新的一队骑兵靠近过来,以为是虏兵杀了一个回马枪,有人惊慌往相反方向逃走,有人麻木的站在地上,也有十数人捡起地上散落、虏兵不屑一顾的简陋兵械,满心愤怒与恐惧,聚集在一起,准备迎接虏兵再次杀入寨子里来。
“老乡莫慌,我们乃秦凤军卒,特赶来此地侦察敌情!”史琥带着两人牵马往残寨走去。他们除了跟劫后余生的村民交涉,同时先一步确认寨子里没有其他异常情况。
徐怀与萧燕菡等人抵近寨墙前下马来,平静的等候史琥先进寨确认情况。
在地势上,上党高地的泽潞等城池,要比临汾盆地的晋蒲等地更易守难关。
不过,汾水下游地势开阔,与关中除了被滚滚黄河分隔开来之外,并没有险峻的山岳相阻隔。
蒲晋等州与黄河南岸的洛阳,也有虞坂道、垣曲古道可以穿过中条山、王屋山直抵黄河岸边,再渡河到南岸去。
倘若赤扈东路军西翼兵马,能及时夺下函谷关甚至潼关,其西路军必然会派遣大股兵马沿汾水南下攻城掠地,以便与东路军隔河呼应。
很“可惜”的是,赤扈东路军西进到巩县就被拦住,整个潼关、函谷关内外还牢牢把控在大越兵马的掌握之下,随时可以征集舟船渡过黄河,进入蒲州、晋州。
因此即便是袭扰作战,赤扈西路军也没有将重点放在占据汾水下游的晋州、蒲州等地,而是努力攻伐
上党高地的泽州、潞州。
事实上,只要拿下太原、泽州、潞州,赤扈人就能在河北之外,掌握新的一条从云朔经河东东部及轵关陉、太行陉饮马黄河的出兵通道。
而占据泽、潞两州所在的上党高地,南可威胁黄河北岸的孟、卫等地,西进可饮汾水、威胁关中,东出太行则是河北中南部、一马平川的原野。
因此在战略上,在腾不出太多兵力的前期,赤扈人以扰袭上党为主,此时迫于汛季将至,他们进入河淮的兵马不得不北撤时,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降附兵马在陆续穿过太行山之后,也没有再急于北撤,而是在泽州、潞州等地境内聚集,试图强攻这些地区还未陷落的城寨,意图占领上党高地的全境。
针对这种形势,徐怀当然是建议景王率守陵军穿过太岳山东进泽州,牵制赤扈人意图占领上党高地全境的降附兵马,然后敦促朝廷调派西军渡河北上,先解潞州、泽州之围。
虽说徐怀并不觉得整个战局有扭转的可能,但从作战势态,他们无疑应该做出如此选择。
而此时已有数千降附军杀入太岳山中,初步确认是云朔降军萧干麾下某部,其意图攻打沁水县城,控制住蒲绛等地前往泽州的要隘——对赤扈人来说,拿下沁水县城,控制太岳山与王屋山,就能够将从汾水沿线东进增援的西军健锐堵住,为其占领上党高地全境争取更多的时间。
目前沁水县城军民还在坚守,城池没有陷落,但城中守军以乡兵义勇为主,徐怀还不知道沁水在数千降附军的围攻下能坚持几日。
目前他们率领渡河北上的守陵军战斗力还谈不上多强,倘若一路大摇大摆西进,叫降附军提前分出一部兵马,在沁水县西侧选择险要山峪峡谷组织严密防御进行拦截,徐怀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从易守难攻的山隘之地强攻过去以解绛县之围。
倘若伤亡太惨重,他们也将失去渡河北上牵制、袭扰虏兵的意义。
赤扈人对巩县、偃师以西的侦察能力有限,守陵军绕到崤山以西的茅津渡北上,徐怀相信赤扈人还没有觉察。
要给围攻沁水县的降附军来个“大惊喜”,至少在他们前锋精锐通过诸多险隘杀入沁水县境之前,不能惊扰到敌军,他们分出小队人马,驱逐小股虏骑,都佯称西军兵卒,也都换上秦风路都部署司的旗号。
然而在汾水两岸还有大量虏兵滞留、袭扰的情形下,守陵军四千兵马贴着历山西北麓行进要掩藏好踪迹不是易事。
为此徐怀做了两手准备:
第一手准备是由周景等人率领一批精锐,分散进入太岳山东麓峰岭之间潜伏。
此时滞留于蒲绛等地的虏骑,是受围困太原城的赤扈西路军帅帐大营直接调遣,与此时兵临沁水城下准备攻城的降附军并无隶属关系。
在蒲绛等地虏骑被彻底驱逐出去之前,沁水城下的降附军不大会往太岳山以东派出太多的斥候;而蒲绛等地的袭扰虏骑即便察觉到异常,即便会前往沁县传信,但也不大可能往
沁县以西聚集,拱卫降附军的侧翼。
这种情况下,信道是可以截断、封锁消息的。
第二手准备,当然是尽可能藏踪匿迹,不叫虏兵觉察到异常。
这时候就要利用好涑水沿岸还没有失陷的一座座坞堡村寨作为跳板,昼伏夜出往沁县西翼挺进。
在守陵军主力分批出发之前,需要先将行进路线上的虏骑驱逐出去,为此翼骑营派出十数队小股兵马,扮成西军侦骑沿着涑水活动。
因为进入蒲绛等地进行袭扰作战的虏兵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赤扈人精锐,翼骑营自然也是好手尽出;徐怀亲自带队寻找合适的中转村寨。
数日来四千兵马分作数批昼伏夜出,已经潜行到绛县境内。
穿过降县沿涑水河往北就是翼城县,从翼城县往东就是太岳山东麓。
特别是过了白驹岭之后,两侧峰峦叠峰、山险谷深,人畜难行,到时候只要前后派人马将峡道挡住,便没有人能觉察到会有一支三四千人规模的兵马正往太岳山深处挺进。
“这座寨子虽然刚被攻破,但村民已经被屠戮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四五十人生还,容易控制——这里可以作为我们北上的一个落脚点!”史琥刚进跟村民交涉过,这时候走出来禀报道,“村民对我们来历也深信不疑,刚刚听他们诉了好一会儿苦,应该会乐意配合我们,没人会去跟赤扈人通风报信!”
“行,我们先进去歇脚,现在天色还早,等王章、周永他们侦察结果,再决定要不要拿这里落脚!”徐怀说道。
徐怀他们直接从缺口处牵马进寨子,史琥将寨子的耆户长带过来跟徐怀见面,方便徐怀直接询问一些细节问题。
了解过虏骑过境劫掠以及附近村寨陷落的情况,徐怀他们找了一座未过火的院子歇脚,但刚就水喝了半块麦饼,负责站高望风的史琥急冲冲赶过来禀道:“有三十余骑虏兵,正往这边驰来,看其分散队形,似乎料到之前逃亡的村民这时候会返回来,是想赶尽杀绝杀个回马枪,将剩下的村民都屠杀干净!”
徐怀与萧燕菡、牛二等人走出院子,爬到屋顶往远处眺望过去,三十余虏骑分作两队,一队直奔东寨门杀来,一队从远端迂回奔驰,显然是要绕到西侧临近涑水河的缺口,挡村民逃往涑水河滩的退路。
“怎么办?”史琥问道。
他们分散北上,沿路驱逐虏骑,并非硬扛硬打。
那样只会引起赤扈人的警觉。
斥候以侦察敌情,遇敌以纠缠游斗为主,除非占据绝对的优势,通常不以歼灭为目标——因此遭遇小股虏骑,他们也会保持“欺软怕硬”的作风,只需要叫虏骑不会夜间在附近停留就可以了。
照正常来说,他们十数人现在就应该立即上马,从西侧的缺口往外围逃走,这样才不会引起赤扈人的警觉,但他们真要是直接突围而走,残寨里好不容易挣扎活下来的村民自然就难逃灭亡的惨烈命运……
第一百零六章 围猎
一方面将数十劫后余生的村民丢弃给虏兵屠戮,史琥等人于心不忍。
另一方面看到这群虏兵如此轻车熟路包抄过来,史琥等人猜测他们就是之前屠寨的那伙人。
这伙人对手无寸铁、并没有作战价值的几十个村民还玩什么回马枪,说白了就是将屠戮当成消遣,以围猎、杀戮弱小以追求变态的快感,这令众人更激愤不已。
但是,将这伙人击退乃至重创,都不是什么难事,甚至他们以有心算无心,都能做到毫发损。
问题是,他们以半数不到的人马将小队赤扈精锐斥候杀个人仰马翻,就会暴露很多蛛丝马迹出来。
但凡叫一人逃回去,赤扈人就有可能会起疑心。
“有没有可能将这些虏兵引诱进来全歼?”周永问道。
周永与史琥等人都是王氏家将之子,自幼与王氏残族隐姓埋名十数年才得与徐怀、王举他们相认。他们所经历的苦难,令他们对底层平民充满同情心,沙场征战有时候需要铁血无情,但看到好不容易劫后余生的无辜村民,竟然沦为赤扈人玩弄、施虐的猎物,谁心里好受?
“这怎么可能?”燕小乙摇头说道。
进入蒲绛等地袭扰劫掠的虏骑不多,但都是赤扈人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精锐骑兵,弓马娴熟、武技精湛,又极其滑脱。
虏骑杀入寨中,看到形势不对,照他们的秉性根本不可能纠缠死斗。
倘若他们纵马往寨子外逃走,他们仅有对方一半人数,如何全歼对方?
“倘若有足够诱惑力的战利品吸引住他们,未必不能全歼!”徐怀捏着拳头说道。
“怎样的诱惑力才能谈得上足够?咦,你盯着我的脸看什么?”萧燕菡见徐怀盯着自己看,有些摸不着头脑,继而大怒,连刀带鞘就要朝徐怀的脑袋砸过去,道,“去你娘的,你别做美梦,老娘才不跟你玩美人计!”
“你们看什么看,戳瞎你们的眼珠子!”萧燕菡见众人都朝她看过来,气得直跺脚,先纵跳下屋檐。
徐怀催促史琥道:“快去将院子里最漂亮的裙衫找过来,她这样子可吸引不住人!”
村民正惊慌将障碍物拉开东西寨门及缺口处,精通杀人技的虏骑不会直接冲进来猎杀猎物,但留给他们部署的时间极为有限。
徐怀他们所歇脚的这处宅院乃是寨中首户,院子也极为开阔,前后三进、东西两跨,但一家老小在之前的袭击中都被虏兵杀死,徐怀他们进寨子里,在这栋院子里外看到十一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屋里屋外也被翻得不像样子,但虏兵主要是翻找金银珠玉等易携带的财货,不少的男女衣衫都被随手丢弃在屋里。
这栋院子前后建筑都是青砖黛瓦,虽然有被虏兵纵火的痕迹,不仅没有引燃,还因为侧面
高耸的山墙有极强的隔火功能,左右屋舍引燃的大火没有蔓延过来。
徐怀催促史琥带人去寻找萧燕菡合适穿的裙衫,同时安排人去找耆户长,组织劫后余生的村民都聚到这边来。
徐怀蹲在屋顶看了一会儿,确定虏骑从东西两侧封堵住村民出逃的通道后,暂时并无意急于强攻进来;很显然虏骑也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
徐怀随后就迅速滑下屋顶,走进堂屋,叫牛二帮他快脱解下身上的铠甲。
“军侯不可行险!”
周永、燕小乙带人去将十数匹战马在后院藏好,往马嘴里塞上衔枚,又套上竹笼套,能防止战马嘶啸——他们走回来看到徐怀已经将铠甲脱下来,手里拿着一只手戟、一柄直脊长刀,摆明要与虏兵贴身搏杀,忙劝道。
他们这边好手颇多,兵卒都是百战精锐,以有心算无心,根本不惧三十余虏骑能奈他们何。
再说了,就算叫三五名虏兵逃脱,赤扈人也只是有可能起疑心,就算再觉察到他们主力兵马的动向,也可以重新拟定作战计划——作战计划从来都要适时调整,不能一成不变,这还是徐怀他自己跟诸将一再强调的。
“形势太恶劣,守陵军渡河北上,需要一两场大胜激励士气军心,徐怀还是要尽可能的掩藏住行踪,但想要以不到半数人手,将这些虏兵都灭杀于此,就要有人包抄其后路,”徐怀哂然一笑,问道,“再说了,在陋巷之中阻拦三五虏兵,有什么危险的?说不定压根就不需要我出手,你们在这里就将这些虏骑解决掉了!”
“这……”周永等人还想再劝。
在军阵之中,又身披厚甲,周永、燕小乙等人是能保证徐怀毫发无损的,但轻衣与人恶斗,武技再强,面对三五个好手围攻,谁敢保证能毫发无损?
他们仅为前哨,后续还要往太岳山中挺进,徐怀即便在此时受点轻伤,都会有诸多的不便。
徐怀却不容周永他们分说,催促他们快快准备,虏兵随时都有可能冲杀进来,不要为这种细枝末节浪费时间。
史琥他们都是糙汉子,衣裳不穿到身上也不知道好不好看,他到后宅女眷住处捡了一堆没有沾染血迹的裙裳过来。
徐怀也不叫史琥啰嗦,他推门进里屋,见萧燕菡还坐在床旁没有动弹,将裙裳扔床上,叫道,“姑奶奶,怎么就委屈你了?”
“你一个人去包抄赤扈人的后路?”萧燕菡心里还生着气,见徐怀轻衣走进来,吓了一跳,讶异问道。
“防止万一有贼虏走脱,需要有人拦截退路。”徐怀示意萧燕菡站起来,要帮她将腋下系甲的襟带解开来。
“你这样打算还有漏洞,未必能将全部赤扈人留下来,还有可能暴露行踪……”萧燕菡说道。
“诸事哪可能算尽无漏,无非是走一步算一步,虏
兵真要起疑心,通知沁水县的敌军,我们跟着变动计划就行了。”徐怀将萧燕菡往身边拉了拉,先伸手将她脸蛋上的炭迹涂开去些,露出细腻的肌肤,见萧燕菡怔怔没有动,示意她抬起手来,帮她将侧腋下的系带解开。
“这些赤扈人赶回来,既然想着虐杀村民为乐,完全可以将村民聚集到这院子里作为绣饵——寨中火势未灭,会惊着战马,赤扈人想要虐杀村民,很可能会将战马留在外围,留少数几人看管。你叫周永、史琥等人翻墙垣潜伏出去杀死看马之人,将战马赶走后守住外围,这些赤扈人也就成了瓮中之鳖,我与你二人在寨中借助地形,还不能逐一猎杀吗?”萧燕菡脱下铠甲,翻弄床上的裙裳,说道,“他们要是敢退到某栋院子里据守,再叫周永、史琥他们进寨子强行攻杀便行!”
徐怀笑道:“你身手比陈子箫如何?”
倘若有陈子箫或徐武碛那等级数的好手在,徐怀当然可以拟定更稳妥的反猎方案,将这座残寨变作这些赤扈人葬身的坟墓。
然而他这次亲自驱前侦察,身边好手不少,但牛二主要是占了天生神力的便宜,周永、史琥等人武技还有进一步琢磨提升的空间,燕小乙等人身手只能算作二流,谈不上绝强。
徐怀因此这亲自才脱下衣甲,承担起包抄敌后的任务。
虽说西山一别后,徐怀没有跟萧燕菡比试过,也没有见过萧燕菡出手,心想她武技就算有长进,也不可能达到陈子箫、徐武碛那个级数。
“你瞧不起谁?”萧燕菡怒恼道,屈指成爪,疾如闪电往徐怀面门抓来。
徐怀吓了一跳,身子似硬生生往后折断一截,避开萧燕菡快如闪电的一爪,但萧燕菡出手极快,右手掌肘相接,先劈后锤快如一道虚影往徐怀的喉管、胸口掼打过来。
徐怀来不及闪避拆招,只能硬碰硬与萧燕菡撞到一起,将她的攻势迟滞下来。
巨力震动,臂肘生疼,徐怀讶异的盯住萧燕菡,问道:“你长进这么多?”
“还不是你调教得好!”萧燕菡摸着撞疼的臂肘,接着又捋开袖子,叫徐怀看发红的粉臂,嗔道,“你胳膊肘硬得跟铁似的,撞痛我了!”
“我替你揉揉?”徐怀笑道。
“你撞痛我,不找你,我还能找别人揉去?”萧燕菡美眸横瞥过来,说道。
徐怀看萧燕菡手掌难免粗糙,手臂却似美玉细腻滑|嫩,神魂一荡,只是眼下时机不对,伸手过去揉|摸了两下,便狠心摒弃杂念,说道:“再将这些虏兵杀死,我再帮你慢慢的揉!”
“做你|娘的美梦!摸两下还不美得你,”萧燕菡横道,“你觉得我的计划,比你如何?”
“未必有多好,但反正不可能万无一失,不妨一试就是!”徐怀说道。
第一百零七章 猎物
“……我便说我们撤走,那些逃走的汉儿便会迫不及待的赶回来。你刚才输我不服气,说你分神最后一箭才稍慢些,才比我少射杀一人,这次我们重新来比过,叫你愿赌服输!”一员番将虬须满脸,将一张拓木长弓横摆在马鞍,在午后的阳光下眯起阴戾的眼睛,跟身边一名青年校尉说道。
“这些汉儿却也不傻,都缩着不露头,怎么比试?”青年番将撇撇嘴问道,“单比箭术,刀剑所杀不算?”
“都算,要不然这些汉儿躲在屋舍里,你我还要拿弓箭进去射杀?这岂不是太费手脚了?”虬须番将笑道。
“儿郎们,你们守住这里,莫叫汉儿逃走一个,且看我与剌兹扈此番谁猎得更多头颅?”青年番将把有碍穿堂过户猎杀汉民的铠甲脱下来,仅凭半身犀甲,理整好刀弓,就将一只装满羽箭的箭壶绑于身后,与髯须番将往寨门策马赶去。
…………
…………
“他们这是在搞什么鬼?”萧燕菡看着其他虏兵未动,仅有两名低级武将模样的赤扈人驱马到寨门前,透过寨墙朝里面张望片晌后,便下马将坐骑赶回去,然后贴着确认并无威胁的寨墙往两侧走,有些发蒙的看向徐怀,搞不明白这些赤扈人想干嘛。
“他们或许跟我们想法一样,以猎杀为乐,还认为寨子里的村民,仅够他们两人猎杀的,其他人看热闹就行。”徐怀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他与萧燕菡伏身临近寨墙的一栋木楼屋脊之后,眼眸像鹰隼一样盯住外面的虏兵。
“这要怎么办,可跟我们筹谋的不一样啊?”萧燕菡不像徐怀那么有急智,情况发生变化,就有些挠头的问道。
她最初以为大部分虏兵都会进寨子猎杀村民,仅会留少量的人手在寨子外看管马匹,这样的话,就能叫周永、史琥、燕小乙等人翻墙出去偷袭。
到时候只需要将寨子外看管战马的赤扈人杀死,将战马惊走,没有战马的赤扈人失去快速机动的能力,就能将他们围困在残寨之中逐一击杀。
即便这一小队赤扈人退到哪座院子里负隅顽抗,他们就可以从其他地方调更多精锐人手过来,以绝对优势的武力进行围杀。
现在可好,绝大部分赤扈人都堵在东寨门及西缺口之外不动弹,仅有两名番将要进寨子猎杀村民——他们就算能毫不费力杀死两名敌将,也必然会惊动寨子外的虏兵,之前的计划很可能都要落空了。
“这有什么难的,你挑一人袭击,也不要下重手,击伤一人便假装不敌逃入诸多屋舍之间藏匿不出,还怕他们不咬钩?”徐怀撇嘴一笑,说道。
徐怀不能让萧燕菡现在就全力施为,倘若现在就直接击杀一名番将,剩下的虏兵即便不会善罢甘休,也必然会极其慎重对待形势已有变化的残寨。
所以,徐怀要萧燕菡将偷袭的尺度拿捏好,才有可能将剩下的大部分虏兵都引诱进来围捕她,那他们就可以照着拟定的计划放手施为。
以赤扈人的邀赏机制,徐怀相信这伙虏骑只要有可能,就
会尽全力生擒火辣之极的萧燕菡。
“你怎么还想着用这样的馊主意?”萧燕菡美眸怒视徐怀。
“色授魂与,才能忘乎所以啊!我却是想拿自己当诱饵,但也要人家上当才行啊!”徐怀摊手说道。
萧燕菡不理解徐怀,窥着那虬须番将翻过寨墙的落脚地,估摸着他前行的方向,手持近身博杀的短刃纵跳下屋顶,从巷道往那虬须番将行进的路线摸去。
在跨过那道门槛之后,萧燕菡便可以说是真正登堂入室了,看她狭窄巷道里潜行,每一步迈步都有带着特定且美感的节奏,能使全身筋骨不至于过度紧绷,但处于随时能聚劲发力的巅峰状态之中以应不测之变。
看到徐怀这边拿手势指示,在与虬须番将即将在巷道夹角相遇之时,萧燕菡又有意滞缓步伐,最初的那种轻灵感顿失,整个人蜷缩在墙角顿时就予人紧张局促之感;女人真是天生演戏的好手。
在虬须番将的衣角,萧燕菡持双刃便往其颈项及侧腋刺去,虽说故意使然、出手显得仓促,这一刺却也是又快又狠。
当世习武者最为讲究的就是直觉反应,拿逼格高点的话来说,就是身与意合。
无甲持刃相斗,生死都在须臾之间,根本没有时间经大脑思考后再去拆招应招,全凭平时苦练,种种身势拳法刀势的变化都深深烙印到骨髓之中,在电光石火之间搏杀全凭身意合一的直觉反应。
虬须番将也是登堂入室级的好手,惊觉到杀机袭来,身体便瞬时有所反应,身躯似野兽停滞、旋拧,差之毫厘的避开看似必中的双刃。
紧接着虬须番将头还没有摆正呢,仅拿眼角余光瞥见萧燕菡所持双刃及臂膀身位,左手便拿柘木长弓反抽萧燕菡的右臂,青筋暴露的右手已握住刀柄,随即躯干像是纵马狂奔一般,先是微微一挫,偶尔猛然一冲,长刀顺势脱鞘横斩而出。
虬须番将的刀法暴烈而迅猛,仍是极其实用的强悍刀术,仗着过人的气力,一刀接一刀就朝萧燕菡连环斩出,不予她喘息的机会。
这也是赤扈人最令人头痛的地方,其族众自幼牧马游猎为生,弓马娴熟,风餐露宿的生涯又令他们体格强韧。
赤扈人有这样的基础,三四十年来不间断的征战四方,令他们拥有一大批战斗力极强的中下层武将。
换作第一次北征伐燕之前,萧燕菡绝难挡如此猛烈的刀势,而此时萧燕菡需要藏拙,将寨子外的虏兵都引诱进来,双持短刃对抗如此猛烈的刀势,有如在狂风之中踩钢丝而行。
好在虬须番将看清楚萧燕菡的脸容,下意识的放缓刀势,萧燕菡气喘吁吁起来,胸脯颤动更是叫人生出活捉的冲动,简直难以自抑。
萧燕菡逮到个机会,连刺数刀,将虬须番将击退半步,便双脚踩踏巷道院墙凹凸处,身形陡然拔高翻入院中,有如灵燕穿堂过屋,毫无拖泥带水之感。
徐怀都怕番将这时候看出破绽。
好在虬须番将还有恍神中,不想轻易放走战利品。
他战阵厮杀极勇,刀势凌厉而疯
狂,但矮墩墩的身材,又有点罗圈腿,身形却远不如萧燕菡灵活,待他搭手命登上院墙,萧燕菡已经翻过第二道墙往那栋院子里的中庭落去。
虬须番将从箭囊里取出三支利箭扣在手心里,但犹豫终究没有射出,只是站在院墙之上,眺望四周,搜寻有没有其他危险。
青年番将在百余步外入寨,当然看不到虬须番将与萧燕菡在巷道里近身恶斗的情形,但萧燕菡翻墙而过的动作极为利落,令他惊觉到回马杀至的这座残寨,情形跟他们所预想不一样。
他疾步走来与虬须番将会合,站上院墙眺望片晌,便拿起野牛角所制的吹角“呜呜”吹响起来。
寨子外的虏兵闻声从两侧驱马逼近寨门及西垣缺口,拿赤扈语大声跟寨中的两名番将说话。
徐怀仰躺在屋檐阳坡面,他听不懂赤扈语,但从双方大声呼喝中能猜到这伙赤扈人的迟疑、犹豫:
劫后余生的村民都集中到一处,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慌乱,又有身手颇强的神秘女子袭杀不成就翻墙遁逃,在他们眼里,这座寨子的不确定性及危险性大增,数十村民已经不再是他们能随时施虐的狩猎场。
不过,赤扈人攻城拔寨,妇女是极其重要的战利品:百户所掠,需挑选最美艳的女子进献千户;千户所掠则将最美艳女子进献万户,层层递进——赤扈人征战四方,所捋掠绝色者皆献于王帐。越雨楼从曾与赤扈人有过交集的蕃民那里搜集情报,据闻赤扈汗王征战半生,帐内妃嫔多达五百余众,皆为绝艳。
对赤扈人的中下层武将来说,掠得绝色女子献于王帐,乃是绝大的战功与荣耀,而非单纯满足自身的贪奢淫|欲。
当然了,倘若这队虏骑惊疑不敢进寨搜寻萧燕菡,也不敢在寨外滞留,残寨村民也能免遭屠戮。
看到萧燕菡已经翻墙逃回村民聚集的院子与牛二、燕小乙他们会合,而虏兵也小心谨慎起来,占据高点观察寨内的情形,徐怀则完全放平自己,平躺在屋脊阳坡面,手抚着横在身前的长刀,看着头顶悠悠白云流动。
虽说马鸣啸啸、微风拂动草木,徐怀却有一种出奇的静谧感,似乎仅以耳闻便能掌握寨子里外的一切动静。
赤扈人最终决定搜捕他们此生都未必有机会遇得到的战利品,一切都回归到徐怀他们所期待的轨道上来。
当然,虏兵没有完全弃马而行。
听着马蹄踩踏石板街的清脆响声,徐怀确定各有五骑从东寨门、西垣缺口直接驱马进寨。
虏兵没有完全弃马,显然还是要用小队骑兵控制住残寨的主街,剩下的人则弃马进寨,负责闯屋进室进行搜捕猎杀。
这与计划又有些变化,意味着徐怀与萧燕菡在寨子里的猎杀,要以这十名骑兵为先。
时间在安静的流逝,徐怀静听马蹄嗒嗒作响,确认五骑刚从身下长街经过,缓缓站起来,踩瓦走到脊边,见马背的虏兵讶异的盯看过来,拔出刀来招呼了一声“哈喽啊”,便随身形暴劈而下……
第一百零八章 狩猎
劫后余生的六七十名村民都退到位于寨子正中方位的大院子里,那栋院子墙高且厚、建筑坚固,之前纵火就没能引起大火,赤扈人短时间没能清楚寨子里其他地方有没有藏人,当然不可能强攻那栋院子。
除了十数人占据四周的屋顶房脊,用精准得令人心颤的箭术,压制院中村民或藏身其中的刺客反冲出来,剩下的人马分成数组,先从外围搜索起来。
两组骑兵在主街上来往逡巡,也是预备哪里遭遇敌人可以快速驰援过去,却没有料到威胁就藏在紧挨着主街的一栋木楼房檐上。
徐怀走到房檐侧面,还有些微的响动,仿佛狸猫踩瓦而行,一名虏兵还奇怪怎么会有小动物没有被他们惊跑,还凑近过来,抬头便看到徐怀那张杀气遍布的脸——数名虏兵皆持弓警戒巡视,这名虏兵看到徐怀暴斩过来,下意识挥弓抽打徐怀的膝部,身子借势侧倒躲避凌厉之极的刀锋。
这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可惜他遇到的是徐怀。
徐怀全身筋骨屈张,体内似作雷鸣微响,叫身形陡然间在半空中滞停住数瞬,长臂如猿探伸,长刀化斩为切,恰到好处的切中那虏兵的喉部。看着那名虏兵惊容凝固在脸上,继而徐怀手握刀柄,使刀锋顺着身形的下坠,从这名虏兵左颈至肩、腋划落而下,锋锐的刀刃还在其跨下的战马侧腹拉开一道血口子。
与战阵之中讲究威猛的劈山刀势不同,徐怀此时用刀轻灵简约,尽可能节简用每一滴体力。在战阵之中,力歇可以将锋线交给左右先顶住,还有喘气的机会,现在他在寨中游斗,从头到尾都要靠自己撑到最后。
照着之前的计划,徐怀先出手只需要将虏兵注意力吸引过来,方便燕小乙、周永等人能潜出寨外就可以了,但现在还需要将进入寨子里的这些虏兵坐骑击伤或击毙予以解决,防止到最后会有虏兵纵马突围。
徐怀也不恋战,刀锋横切,往身前那匹战马右后腿胫部拉开一道血口,便挫步贴近墙壁,两支利箭紧贴着侧腋疾射而过,击在铺地石上铿然有声;徐怀横肘反撩,电光石火间将照脸射来的一支利箭击落,身椎旋拧,涌生的劲力带动整个身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转往拐角外的窄巷里,避开更为密集的箭矢。
残寨居住着百余户人家,面对东面的官道仅有一座寨门,规模很小,东西向的这条铺石窄衔通长仅两百二十余步。
此时有十数虏兵持弓站在寨中大院四周的屋顶、院墙之上,倘若没有屋舍、院墙遮挡,寨子任何一个角落都在他们的射程之内。
这也是徐怀与萧燕菡在寨中猎杀这些虏兵最难的地方,必须一击便走。
他们倘若在没有遮挡的街巷间被三五虏兵缠住,很可能两三个呼吸之间,就有十数利箭精准射来,徐怀也不敢说能及时避开?
周永、史琥、燕小乙他们也想
在寨中参与猎杀,徐怀不许,便是他们在袭杀这些精锐虏兵时,还无法一上手就形成进退自如的碾压性优势;而搜寻萧燕菡的虏兵与沿街逡巡的虏骑,又都主要保证自己都在其箭手视野可见的范围内活动。
不过遇袭的这组虏骑,很显然还没有体会到徐怀的强悍,认为一个照面就被杀一人、伤两马,是猝不及防间遇到偷袭所致。
剩下四人恼怒之极,纵马便拐过拐角,往两堵土墙间的窄巷杀来。
居首之人便第二匹战马被割伤之人,盛怒之下,最先弃马提刀追出,其他三人要绕开两匹受伤惊嘶的战马,即便策马赶前,却是要落后一些。
居首之人以为袭击者必然快步往侧面的巷子深处疾逃,却不想他刚转过身,还没有等看清窄巷里的情形,横斩过来的刀锋,化作一道冰冷到极点的孤形刀光从他眼前划过。
他手里的弯刀才拔出一半,难以置信的犀皮甲竟没能给他半点庇护,隐约听到利刃划过胸骨的哧啦声,就见袭击者微蹲着身子已在他身前,还在极瞬间变化横斩跨步,身躯像猛兽一般扑冲过来;随着身形的急速拉近,手肘横贴刀脊,抵住他的胸腔抵撞过来,叫他身不由己的往后倒退,与第一匹从巷口驰入的战马撞在一起。
前后两股巨力相加,虏兵就听到自己胸骨被刀锋切断的细微声音,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袭击者疾步退避,下一刻贴近土墙,长臂一伸,搭上墙头身子便翻滚进南侧被大火烧残的院中,两支疾射过来的利箭,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看着同伴跌坐地上,胸部近乎完全被破开,另三名虏兵才意识到袭击者身手比他们想象的强悍得多,旋即猛拽缰绳拉住胯下战马,不敢真钻入弓手没有视野的窄巷追杀。
徐怀并未遁远,背依土墙静静的掏出一方汗巾,将刀身血迹拭干,以防止血液滴落到地上留下蛛丝马迹,静听巷道外除马匹扑鼻喘息,还有砖瓦碎落的细微响声,应是寨中有弓手飞檐走壁赶来增援。
徐怀这时候才贴着土墙往北侧潜行。
贼虏之前在寨子里大肆纵火,除开一些还冒腾黑烟的余烬外,大部分屋舍都不经烧,此时火势基本已灭,倒塌的断壁残垣、冲砸倒塌的门窗,为徐怀在屋舍之间的行走提供便利。
来到与萧燕菡约定的会合处,看到她已经背靠土垣歇力,徐怀刚要问她战绩,陡然看到胸前衣裳破开、血迹斑斑,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叫道:“你怎么受伤了?”
徐怀伸手去察看伤口,萧燕菡却怒目瞪看过来,低吼道:“你动什么手?我没伤着,只是外面的衣裳被划破了,血是别人的。”
摸着里间确有一层绸衣未破,徐怀故作糊涂,假装探头出去察看敌情,说道:“叫你莫要行险!”
“你杀了几人?”萧燕菡问道。
“两人两马。”徐怀说道。
“我杀了三人,废掉对方四匹马!”萧燕菡得意的说道。
“不要再冒险了,
算我求你。”徐怀头痛的叮嘱道。
“你将腰带解给我!”萧燕菡说道。
徐怀迟疑的看了萧燕菡一眼,他身穿短襟劲装,有没有腰带无所谓,解下来递过去,却见萧燕菡拿腰带环胸绕了两圈后束紧,颇有所感的评价道:“确是碍事。”
萧燕菡横了徐怀一眼,听着外侧石街马蹄奔跑起来,两人又紧贴着身后的土墙,听寨子里虏兵的动静。
徐怀他们之前还能紧急将寨子里的地形看一遍、摸一遍,虏兵却有些捉瞎。
目前已经有两个身手不弱的袭击者藏在寨子里,虏兵也只有三十多人,还被杀了五人,哪里还敢横冲直闯搜索屋室?
见两翼搜索的虏兵甚远,徐怀从一堆废墟取出事先藏下的柘木长弓、箭囊,将箭囊绑在肩后,等东西两侧寨外皆传来战马惊嘶,他与萧燕菡便快速穿堂过屋,往西垣缺口处赶去。
史琥、周永等人潜出寨外,不可能等徐怀他们完全解决虏兵在寨子里的战马再出手,那样也会引起虏兵的警觉,或将更多的战马赶入寨中,以便他们能继续控制石街。
徐怀、萧燕菡只需要先解决掉寨中一部分战马,史琥、周永他们就会直接在寨外出手,此刻正当值。
徐怀、萧燕菡听着寨中虏兵的惊吼,确认史琥他们在寨外已经得手,便往临近涑水河的西侧赶去。
也是他们的人手太有限,寨子外主要人手安排在东侧,徐怀、萧燕菡接下来则主要从残寨西侧袭杀虏兵,减轻这边的压力。
寨子里外皆现敌踪,虏兵也慌乱起来,摸不透袭敌底细,既不敢再分散人手搜索袭击者,也不敢在大部分战马皆惊走的情况轻易出寨逃走。
虏兵进退失据,徐怀与萧燕菡联手行事就更为方便了,徐怀先射杀两敌、射伤一马,将五名虏兵引诱到一条夹巷之中,与萧燕菡从土墙缺口袭出,击杀五人。
这令虏兵更加不敢轻易妄动,很快占据西侧一座围墙坚厚的院子,想着熬到天黑再突围出去。
虽说徐怀仅率十数人先抵临此间,但翼骑营有十数队小股精锐骑兵就在南面数里到十数里范围内游弋,以图将这一区域的虏兵惊走,为后续大队兵马夜行北上清出道路。
这队虏兵不敢仓促突围,正落徐怀心怀,黄昏时袁垒、乌敕海等人各率小队骑兵赶来与徐怀会合。
这时候他们人数占优,兵甲皆甲,先以弩手持神臂弩占据高点,袁垒、周永、乌敕海各率小队人马,持重盾强突进去,将剩下不到二十名虏兵悉数歼灭,结束这场意料之外的前哨战。
夜幕降临之后,守陵军趁着夜色分批往北挺进,景王赵湍、钱尚端、乔继恩、邓珪等人也于凌晨时分赶来残寨与徐怀会合。
这是绛县北部最后一站,他们并不需要继续往北,在这里歇上一日,明天便可以直接贴着山脉的西北坡直接进入太岳山东麓的群岭之中……
第一百零九章 俘虏
将小队虏兵围歼之后,徐怀便去休息,安顿村民、联络后部以及审讯俘虏等事都自有燕小乙、史琥、周永他们去处置;待景王等人凌晨赶到涑水残寨,抓住间隙养精蓄锐一番的徐怀,才草草洗漱来见。
景王赵湍、钱尚端、乔继恩等人都是文弱之身,渡河后跟着连日昼伏夜出行军,也是吃尽辛苦;确认大体计划没变,诸部行军一切顺利,众人都劝景王先去歇息。
此时后勤补给以及与地方州县的沟通,都由钱尚端、乔继恩领着胡渝、朱桐等人负责;大营军务由张辛、邓珪协助景王赵湍,他们这时候还没有办法歇息,都在院中忙碌;而杨祁业、顾大钧等人充当侍卫及信令传递,这时候也分派人手,确认诸部行止,随时保持联络。
以楚山卒为主的翼骑营,徐怀也交给徐武碛、徐心庵、王宪等人负责统领,徐怀他主要负责目前最不容出漏子的前哨侦察——前哨侦察之事,这一刻也是主要由乌敕海、王章等人率小队骑兵在翼城南部一带逡巡,太岳山东麓的斥候侦查,则由周景负责。
徐怀走回落脚歇息的院子,这时候却没有睡意,看到房脊上坐着一道人影,想来也只有萧燕菡这么闲暇。
涑水残寨很小,又有近一半屋舍被虏兵纵火烧毁,此时除了要进驻千余人马外,之后还要用作后营军的驻地,除了拱卫侧后方外,还要保障从蒲绛等州筹集的粮秣能源源不断沿着涑水河运往前线。
(涑水河源出历山、太岳山之间,先自东而西,经翼城南部折往西南,横穿绛县再西向汇入黄河。)
所以,翼骑营入驻残寨的兵马,仅分得很小一片营区,军将都挤在一栋院子里同床共枕,也就徐怀与萧燕菡相邻各住一间单室。
徐怀爬上屋檐,坐到萧燕菡身边,看向被夜色笼罩下的原野。
星月稀廖,远处陷入一片暗沌之中,远山黑影模糊,却是残寨之内的景象还隐约可见,也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传来。
“你在想什么?”徐怀问道。
“陈子箫赶往西山已有十天了,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萧燕菡幽幽说道,“倘若我大哥决意率族人西迁,你会不会怨他?”
“为什么要怨?萧使君有欠我什么不成?”徐怀哂然笑道,“不过,即便燕廷残族最终西迁,我相信也非萧使君本意!”
“是啊,赤扈人崛起漠北,四十年来兵锋盛极一时,早在其踏过大鲜卑山东进之前,乌伦古、喀额齐等地就有蕃部附庸于其,老弱病残十数万人众,想要从党项与赤扈的缝隙间穿到乌伦古以西去,谈何容易?”萧燕菡发愁的说道。
党项人无论投不投赤扈,都不会轻易叫契丹残部借道西进。
党项人内部那些不愿投赤扈的主战派,当然乐意拿契丹残部当枪使,迫使他们顶在前面抵挡赤扈人;而投降派或议和派,则更想着将契丹残部当成取媚赤扈人的献礼。
除党项之外,阴山南北以及往
西到乌伦古、喀额齐数千里之间都是赤扈人的附属部落——赤扈人之前对阴山到乌伦古、喀额齐地域控制还谈不上严密,但在赤扈人吞并契丹之后,这一区域的部族,有几家敢对赤扈人阳奉阴违?
即便不谈赤扈人有可能派兵追杀,契丹残族想要一路厮杀过去,最终在赤扈人控制范围之外,寻找一处栖息地,谈何容易?
不过,契丹残落至斯,内部必然存在极多的分歧,更何况萧干、李处林、萧统等人投降赤扈人,目前处境看上去并不算差,这也会动摇西山残族一部人的意志。
就拿张雄山来说,徐怀看得出他对大越怨气未消,都未必愿意相助这边,只是还能听从萧燕菡的命令行事。
徐怀目前对契丹在西山的残族,自然是要极尽想办法争取,倘若最终不能如愿,他也不会抱怨什么。
一定要说憎怨谁,那也是大越自己作到这一步的。
徐怀待要多宽慰萧燕菡几句,却见张雄山领着两人走进院中来,招呼道:“张爷,从剌兹扈嘴里挖出什么来了?”
赶在入夜前,将侵凌涑水残寨的小队虏兵全部歼灭,其中包括将虬须番将敕兹扈九人生擒。
不过,不像契丹人汉化得那么彻底,赤扈人通晓汉话者甚少,史琥、周永他们又不懂赤扈语,则等到张雄山赶到涑水残寨后,将人交给他们审讯。
看着张雄山这时候带人找过来,想必是从敕兹扈嘴里挖出什么有用信息来,徐怀与萧燕菡纵跳下房檐,叫张雄山进屋说话。
张雄山坐下来,喝了一口凉茶,说道:“敕兹扈嘴巴甚硬,但另外几个赤扈俘虏嘴就松多了——那青年番将为郡主所杀,却是从孟州赶往太原传信的宿卫武官……”
“从孟州赶往太原,怎么会跑到绛县来?”萧燕菡不解的问道。
从孟州走轵关陉北上,经泽州一路北上,可以直奔太原而去,完全没有必要白白多走两三百里绕道绛州,萧燕菡怀疑张雄山审讯不仔细,叫人拿话诓住。
“赤扈人在韩信岭南坡建了营寨,有大量精兵驻扎在那里,信使应该是相信前往韩信岭更有可能见到西路军主帅!”张雄山说道。
韩信岭乃是晋中盆地与汾河下游盆地的分界岭,位于吕梁山与太岳山之间,赤扈人的信使从孟州赶往韩信岭,经泽州北上,或先穿过太岳山,从绛晋等地借道北上,路途是相仿的。
赤扈人已然在韩信岭南坡修筑营寨,以防西军沿汾水而上去解太原之围,这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不过,倘若赤扈人不仅将大批精锐都进驻到韩信岭南坡,甚至还悄然将帅帐移到韩信岭,这是打算等到西军溯汾水而上时精锐尽出,在汾水两岸重创北援太原的西军主力啊!
萧燕菡瞥眼看向徐怀。
他们渡河北上,有不少人主张沿汾水河北上,认为他们只要占据韩信岭从南翼袭扰敌军,一方面可以倚仗韩信岭左右的山岭险峻,不惧赤扈骑兵强攻过来,而待越廷下定决心,遣西军援师沿汾水北上,也会赶往韩信岭直
接与他们会合。
此乃西军接应太原守军最为便捷的一条通道,同时滞留泽潞两州的敌军倘若不想后路被包抄,也必将被迫北撤——在大越的疆域之内,西军并无需要刻意穿过太岳山,进入上党高地,驱逐滞留泽潞等州的虏兵。
不管怎么看,守陵军进入韩信岭伺机而动,有可能抓住更大的主动。
却是一贯剑走偏锋的徐怀,却在这时主张稳妥起见,主张进军太岳山,进攻从泽潞等地北撤的降附军侧翼。
如今看来,守陵军真要直奔韩信岭,很可能一头撞入赤扈人的天罗地网之中。
要不是确认徐怀真就只有一张嘴巴、两只鼻孔,萧燕菡怀疑他是不是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你看我做什么?”徐怀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萧燕菡。
“你怎么知道韩信岭不能去?”萧燕菡讶异的问道。
“兵书有云,杮子要挑软的捏,”徐怀胡扯敷衍萧燕菡,又问张雄山,“俘虏可有交待那信使因何事赶往韩信岭?”
赤扈人的文化水平有限,因此很多信函都是口授不落字句,那青年番将为萧燕菡所杀,徐怀担心他人并不知道传信的具体内容。
“那信使乃是赤扈王帐的一个宿卫武吏,与敕兹扈相识,经过绛州相遇,两人以猎杀村民为约,要了却一桩旧怨,旁人不意听他与敕兹扈提及传信之事,乃是你朝又密遣使臣赶到孟州,与其还没有从孟州撤走的后军主将联络,意图割地求和,甚至承诺派出割地议和使奔赴太原,督促太原军民献城!”张雄山甚至带有一些同情意味的说道。
“呵,这便是大越朝堂!”萧燕菡忍不住拿“这就是男人”的口气讽刺道。
徐怀袖手而立,久久不语。
张雄山问道:“要不要将这几名俘虏直接处理掉,以免惑乱军心?”
“有什么惑乱不惑乱的,这又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烦张爷去将这事知会钱郎君、张军侯一声,今夜就不要惊动殿下了!”徐怀挥了挥手,跟张雄山说道。
张雄山走后,萧燕菡盯着徐怀的脸,问道:“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要不然呢?”徐怀痛苦的反问道,“我并没有能力去解太原之围,赤扈人甚至在韩信岭部署好天罗地网等待西军去援,我能派人劫杀这狗屁割地议和使,以致太原军民坚守到不得不陷落时,落一个满城皆屠的惨烈下场吗?”
萧燕菡下意识还想奚落徐怀几句,却见他眼眶噙着泪水,愣怔片晌,柔声说道:“有些事确定非你能改变,你也无需自责……”
徐怀长吐一口气,看着萧燕菡说道:
“我知道要说服你族残部直接参战很难,但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前后有三千俘虏被你们擒获,除开七百多桐柏山卒外,此时应该还有两千俘虏移至西山。你此时赶往西军见萧使君,叫他将这些俘虏交给你及其他愿意与大越并肩作战的将领统率,我承诺但凡有一口气在,必会叫你大燕族人在这天地之间有栖息繁衍之所……”
第一百一十章 战前
萧燕菡怔怔的看了徐怀一眼,问道:“你这话我只能跟我大哥说?”
“你也不傻啊,不过,你将这话问出口,也不能算多聪明。”徐怀收拾好情绪,笑萧燕菡道。
“跟你说正经的!”萧燕菡横了徐怀一眼。
“说正经的,就是你们要相信我。”徐怀说道。
“这哪里正经了?”萧燕菡吐槽道。
徐怀还想问萧燕菡臂肘痛不痛了,史琥却在这时带着涑水残寨的耆户长过来。
“见过军侯!”
涑水残寨乃马家沟寨,南面有道溪沟从历山北坡过来汇入涑水,寨中九成人丁都是马姓。
耆户长马方一家原本也算是寨中上户人家,年轻时习过武,闯荡过江湖,此时刚过四旬,算是正值孔武有力的年纪。
在蒲绛陕晋四州(旧河中府)游弋的虏兵随着东路军北撤,也陆续往北面收缩,人数大为减少。马方想着趁这个空隙进山伐木,加强寨子的防御,寨子遇袭时,他与其子马钧带着十数青壮在二十余里的山沟里逃过一劫。
当然,马方、马钧父子二人心里也有懊悔,总想着当时要是多十数青壮在寨子参加防御,就有可能叫他家九口老小以及全寨四百余口人免遭屠戮,而不是现在仅剩不到七十人劫后余生。
“马爷有何事招呼?”徐怀看院子里才朦朦亮,招呼面容难掩憔悴、悲伤的马方、马钧父子坐下说话。
“军侯黄昏时所交待下来的事,我已悉数照办,这时过来问一声,我父子二人能否跟随军侯去杀胡狗?”马方咬着后槽牙问道。
“为何要跟我走?”徐怀问道。
“……跟着军侯能多杀几个胡狗,”马钧恨声说道,“河中百万之众,却无人能像军侯如此能战……”
“河中蒲晋绛三州二十余县,人丁一百五六十万,哪可能没有几个英雄豪杰,我也就一身蛮力而已。”徐怀笑道。
“我们当然不可能尽识河中豪杰,但胡狗初来,有三十余骑袭扰神山县,知县顾成儒以胡狗人少力微,组织城中三四千县兵乡勇出城围杀,却被这三十余骑胡狗杀得人仰马翻,不知道多少人被杀死。自那之后,河中再没有哪座城寨敢组织兵马出去迎敌!”马方说道,“年后沿汾水而来的胡狗,可能就两三千人,却愣是叫从拥百万之众的河中府任其蹂躏!”
“啊……”萧燕菡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马方,难以想象一城之兵会被三十多赤扈骑兵杀得这么惨,她们之前也没有听到这样的战报。
徐怀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三四千守军没有严密的组织、操训,刀弓铠甲不全,被三十余精锐骑兵冲溃后掩杀,甚至自相踩踏引发崩溃,都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然,三四十余人规模的赤扈骑兵,敢直接冲击百倍于己的守军,赤扈人的悍勇也可见一斑
。
这样的惨败,也必然会重创当地的军民守御意志,而西军也迟迟不敢跨过黄河进入汾水沿岸,也难怪这么长时间来,少量虏骑能在汾水下游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了。
徐怀也无意去探究神山县守军惨败的细节,又问马方父子:
“你父子随我去杀胡狗,马家沟寨的村民怎么办?”
“有一部分人要投亲靠友,大部分人还是要留下来收拾寨子,赶着种当季的粮食,却是我父子二人家破人亡,再无牵挂,可以跟着军侯走。”马方说道。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战事远非一时能休,汾水未来极有可能还会遭胡马践踏。胡狗之强,你们也有目睹,何况他们兵马之多,并不在大越之下,仅我们这点人马拼杀,还挽回不了局面,甚至河洛、关中、河淮等地往后都会相继沦为战区。你父子二人还是要劝村民尽早南迁。人命面前,不要吝惜房宅田地,不愿与虏兵作战的,迁到荆湖开荒种粮,到时候缴粮纳粮,也算是支援作战,为亲人报仇血恨;愿意拿起刀弓跟胡狗拼个吊朝天的,可以跟我们走,将来但有性命在,可以迁落到楚山去!”
河中四州(蒲、晋、陕、绛)二十余县,徐怀知道绝大多数的民众还对这个朝廷心存幻想,故土难离,但不管怎样,只要有一丝可能,他还是想着劝说更多的民众南迁。
“民伕怎办?”马方愣怔问道。
“民伕不差你们这些人——马家沟寨民遭遇甚惨,征夫之事都可以豁免。”徐怀说道。
过去四个多月时间里,汾水下游虽然与关中、河洛仅一水相隔,但被两三千虏兵袭扰不休,数万民众惨遭屠戮不说,上百万人困于百余城寨之中不敢出来,自是苦不堪言。
所以说,不管朝中投降氛围多浓郁,也不管江淮荆湖等地方态度多暧昧不清,目前景王赵湍遣人所联络的诸县,对守陵军北上是迫切渴望、欢迎的。
民伕、粮秣以及运输粮秣的车马,都是不缺的。
他们目前还要隐蔽行军,仅联络途经的四县,也仅仅是希望他们提供粮秣等方面的支持,但待沁水第一仗能漂漂亮亮的打好,将声势打起来,徐怀预计景王从河中四州调粮抽丁都不会成什么问题。
徐怀要史琥留两个人协助马方、马钧父子,除了说服马家沟寨的村民南迁,在守陵军主力东进太岳山后,也要马方、马钧父子尽可能说服附近遭虏兵洗掠侵害甚烈的村寨民众南迁。
至于那些躲入城寨暂进还没有受到致命打击的民众,料来他们不会轻离故土,他们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太多的人。
天亮之后,没歇息多久的景王便遣人来招徐怀过去商议事情;萧燕菡与张雄山也赶去请辞,只说担心此前陈子箫返回西山传信,过去十多日都不见回应,有可能途中遇到意想不到的变故,她要亲自赶去西山,率兵马过来协助作战。
萧燕
菡辞别之后,也没有谁提割地议和使的事情,但赤扈人在韩信岭修筑营寨暗藏大股精锐之事,景王赵湍、钱尚端他们都还是心有余悸。
虽然他们选择往东挺进太岳山,但钱尚端担忧,一旦他们的行踪暴露,藏于韩信岭的赤扈骑兵会不会沿汾河而下,截断他们的后路。
大越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士臣也多为卫守边疆、统兵挂帅为已任。
立朝一百多年来,枢密使、支使、院判等统领全国军机事务的宰执级大臣,真正武臣出身的仅有寥寥数人,主要由士臣出任;甚至宦臣出任枢密使的机会都要比武臣大得多。
除开经略使这一执掌军政大权的高级差遣外,都统制、兵马都总管、都部署等职,士臣担任的机会,也都要高过武臣。
钱尚端历仕地方,人生阅历丰富,也狠狠读过几部兵马,虽说对统兵作战的细处不甚了了,但大的战略问题还是自己见解的。
在这一点上,乔继恩即便是宦臣出身,却也不相让。
他们得知从俘虏嘴里挖出来的消息,都担心守陵军一旦进入太岳山,后路有可能会被沿汾河南下的虏兵截断,那他们即便能解沁水之事,也极有可能会被困在太岳山中。
“这个却是无妨,我们这点人马还不足叫赤扈人改变全局战略,他们期待的是西军主力经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哪里可能会瞧得起我们?”徐怀却没有太大的担心,说道。
“时局唯艰,当舍身忘危方得转机,我们也无需顾忌太多,”景王赵湍却是坦淡,问徐怀,“何时可以进军太岳山?”
“只要进一步确认乌岭、横城岭一带的状况,我便率翼骑营先行!”徐怀说道。
乌岭乃是翼城县、绛县往东进入泽州沁水县的界岭,横城岭还要再往东一些。
从泽州往绛州横穿太岳山的官道,以乌岭、横城岭两段最为险要,官道两侧山岭崔巍,除了官道之外,没有其他路可以绕过去。
敌军一旦在这两处提前建立防御,大军想要通过,不比攻陷城垒稍易。
守陵军不可能进入沁水境内还能瞒住行踪,但只要通过横城岭,再往东就是起伏不大的浅丘地形,与沁水河谷连成一片,不再有什么巨大的障碍,敌军这时候再察觉,除了在沁水河谷的开阔地带与他们一战之外,也另无其他选择了。
徐怀话音未落多久,便有侦察驰回禀报:“乌岭、横城岭皆无异常,周军使率百余精锐潜伏横城岭附近,敌军即便警觉,也能抵挡到午时,请王爷、军侯速派翼骑营进太岳山!”
“好,”徐怀拍着大腿,跟景王赵湍请战道,“殿下,我率先翼骑营先行,前营军、中营军也无需再藏踪匿形,倘若能在入夜前进入横城岭以东丘地,此仗必是大捷……”
第一百十一章 孤驿
横城岭秦井驿,西距沁水县城二十余里,驿道两侧山崖陡立,怪石嶙峋,稀疏的杂木生长于荒草之间。虽说太岳山东麓的山势雄奇崔巍,但这条从绛州东进沁水,然后沿沁水河谷往东南进入泽州的驿道,最早却是东周时秦国攻略韩赵时期所建,历朝以来也是屡经修缮,迄今已经成为河东南部沟通东西最为核心的交通要衢。
秦井驿建于横城岭东峪口,数亩方圆的驿院背倚危崖,院前有一口据传秦军东进时挖掘的古井,遂得其名。
此时商旅禁绝,驿院孤立空寂无人的孤道之旁,更显荒绝孤寂。
秦井驿地处要津,屏蔽沁水西翼,萧干部将刘尽忠率部进入沁水河谷围困沁水县城,还是先派人马攻破十数驿卒及百余村民的秦井驿,临了还留百余人马在此警戒。
此时山里桃花正盛,草木繁茂,只是驿院前那条溪沟河滩上横七竖八躺满腐臭的尸体太煞风景。
山风刮来,隐隐约约的恶臭,叫驿院百余守卒头痛无比。
“郑狗儿那狗东西的,抓住几个黑脸村姑,他就跟见着荤的饿死鬼一般,就生怕耽误片晌只能喝别人的涮锅水——叫这孙子将尸体扔远些,却径直扔前面溪沟里,这才过去几天,竟然臭成这样!你去将那狗东西叫来!”一员番将站在驿院前,闻着一阵阵恶臭扑鼻而来,骂骂咧咧的差使人将负责抛尸的队目找来训斥。
“嗒嗒……”
这时候十数披甲骑士从西边峪谷驰来,直到路障前才勒住马,守在路障后的番兵刚要上前盘问,却被那些骑士拿马鞭子兜头狠抽了几下。
听着那几名骑士叽里咕噜的叫骂,番将站在驿院前也没有作声,只是看着手下番兵将路障移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们是跟随萧干、李处林投附的降兵降将,看到赤扈族人打眼前过去,即便跋扈一些,他们又哪有什么意气可争?
待这十数披甲骑士驱马走近过来,番将看清楚来人的脸面,顿时就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按住腰间的佩刀,厉声大叫道:“你们是谁?”
来人装束铠甲刀弓都跟赤扈骑兵相仿,也都满脸的络腮胡子,粗犷雄壮,相距较远看不出破绽,但走近后,来人哪里有赤扈人面部扁平、鼻梁软塌的样子?分明是汉人所扮。
再见这些人策马过来,已将身后的长弓取下,动作快的人已经手搭到马鞍旁的箭囊上,番将反应也快,见左右没有遮挡,抓住身旁一名瘦弱小卒,猛然将他拽到身前当盾牌。
这时候就听着“噗噗噗”箭矢破空之声传来,番将不顾手中小卒惨叫、挣扎,仗着一身蛮力死死抓住他的后颈、腰带,利用他挡住密集射来的羽箭,疾步往驿院里疾退去。
驿院守卒听到番将大声示警,有数人跑出来看究竟,
冷不防羽箭又准又狠射来,顿时就三四人被射中,凄厉大叫着跟番将退回院中。
番将将身中十数箭还没有死透的小卒猛然扔了出去,拔刀怒吼:“敌袭,快他娘闭门、闭门!这些狗弄的家伙,从哪里钻出来的!哇啊,痛死他大爷的!”
番将这时候才注意到右臂不知道什么被一箭射中,虽然没有伤着骨头,但箭簇穿过右臂的筋骨。刚才全力闪避后退,都没有注意什么时候中了这箭。这会儿大门关闭起来,用木闩扣死,稍稍松一口气,才感觉火辣辣的痛。
沁水-绛州驿道乃河东南部交通要津,虽然没有设巡检寨,但往常防盗之责甚重,沿路几座驿所平时除了都驻扎小队厢军兵卒外,本身也建得异常坚固,宛如坞堡。
番将率领兵卒上墙,防止袭敌攀墙强攻进来,注意到西边的山岭里还有人马杀出,一面催促手下点燃狼烟示警,一面下令搬更多的重物堆到大门后,防止袭敌将大门强撞开来。
“这番将却是机敏!”周全见竟然叫那番将逃入驿院,咂嘴惋惜的叫道。
王章还算冷静,没有想着十数骑直接去冲撞大门,而是往后拉开距离,先将路障后的十几名番兵悉数射杀。
周景率领百余伏兵赶到,驿院里已经升起笔直的烟柱,向沁水河谷里的敌军主力示警。
“敌将反应甚敏,没能第一时间杀入驿站!”王章朝周景咂嘴叫道。
“无碍!”
周景作战经验要比王章丰富多了,能否第一时间杀入驿院,将守军杀溃,实际是两可之间的事情,甚至他们绝不能将希望更多的寄托在敌军完全没有防备上。
他们的核心任务,还是阻止敌军在狭窄的峪口建立防御,拦截主力兵马杀入。
没能第一时间将守军杀溃,都不能算失误,现在只要将他们封锁在驿院之中,不能妨碍他们下一步的作战安排即可。
周景下令人马持盾顶着院中射出来的箭矢,将官道上的那些路障都拖到驿院前堵住大门,先将百余守卒封锁在里面;同时用马匹将远处山间伐倒的一些树木拖过来,进一步加强对驿院的封锁,派出兵马往东驰去,监视沁水河谷之中敌军主力的动向。
…………
…………
翼骑营八百精锐要替前营军、中营军、后营军清理通道、掩护侧翼,以防夜行途中遇到小股敌骑的袭击,之前都分散于各处行军。
日上三竿时徐怀下令翼骑营诸部直接往太岳山中进发,往秦井驿驰来,午后与周景、王章前哨兵马会合。
徐怀身穿坚甲,在徐武碛、徐心庵、王宪、乌敕、史琥、牛二等人的簇拥下,走到驿院前来。
这边的大体情况,周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派人通禀徐怀。
徐怀看到这边突袭驿院到现在才过去一个多时辰,除了将拒马等现成的路障以及一些杂木堵住驿院进
出的门户,还用杂木捆绑钉合,造出几排长栅抵近驿院近侧,后面部署弓|弩手,压制驿院里的敌卒不敢冒头。
翼骑营主力赶到后,至少毫无障碍的从驿院前的驿道通过,进入东面的低岭间驻守。
“我们从附近村落找到两副马车架子,周军使已派人到附近山间砍伐大木,到时候拖过来架捆到马车架子上,就能制造两辆简易冲车;云梯也都有在制造,黄昏时,应该能完成强攻驿院的准备……”王章介绍他们最新的强攻准备情况。
“王宪,你来接手后续的准备工作,”
徐怀叫王宪率领一队人手接过围困驿院及后续强攻的准备,他目前的关注重点不在这边,驿院甚至可以等凌坚、余珙率前营军兵马赶到之后,交给他们攻打。
徐怀朝东面的山岭眺望过去,问周景,
“敌军增援距离这边还有多久?”
“我们袭至秦井驿,未能第一时间杀他们措手不及强夺下来,也无法阻拦他们在驿院里点燃狼烟示警,便特地放走他们一名信使赶往沁水救援——半个时辰之前,约有八百番骑从沁水城西的大营出发,我沿途都安排小股兵马骚扰,还放置一些路障,再拖他们一个时辰没有问题……”
周景蹙着眉头说道。
既然不能做到彻底的无声无息,有意放个别敌卒杀出重围赶往沁水河谷报警,误导敌军以为仅有百十人袭击秦井驿。
这样,沁水河谷的敌军只要失之大意,派遣少量兵马增援过来,就是给他们加菜的。
说白了,不能第一时间袭夺秦井驿,无关紧要,反而可以利用来充当诱饵。
当然了,泌水河谷的敌军派遣八百番骑赶来增援,虽然比预料的要略多一些,看得出敌军主将刘尽忠还是相当谨慎之人,但萧干、李处林于大同率领投降赤扈人的骑兵,即便人马相当,周景还不觉得能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威胁。
他此时有些担心别的,跟徐怀说道,
“现在的问题,倘若将这八百番骑歼灭掉,我担心会将刘尽忠这条大鱼惊走。前营军、中营军抵达秦井驿之后,能否不作休整,连夜往沁县马不停蹄杀去?”
沁水县城在沁水西岸临水而建,萧干部将刘尽忠率五千人马兵围沁水县城,营地主要建在沁水西岸河谷。
沁水在太岳山间的河段,主要是自北往南流淌。
只要守陵军主力能连夜扑到沁水西岸河谷的边缘,敌军是没有办法弃营撤往沁水东岸河谷的。
当然了,守陵军连日昼夜出的行军,今日奔袭沁水又是强行军,当中不作休整就要赶往沁水西岸河谷接敌,是较为严峻的考验。
“没关系,先将这八百番骑吃掉,即便守陵军体力跟不上,我们吃点苦,将这条大鱼拖在沁水西岸!”徐怀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迎敌
(即将迈入虎年,兄弟们新春快乐……)
从横城岭秦井驿往东到自北往南蜿蜒流淌的沁水河,虽说也是坡岗起伏,地形却要比东面深壑断崖密布的乌岭、横城岭平缓多了,也有大大小小的村寨座落其间,朝夕耕种,田陌纵横交错。
要不是血腥残酷的战争降临,此间直如“鸡犬相闻、往来种作”的桃源之所,但此时的鸡鸣狗吠,却是为坡岗山谷间行进驰聘的骑兵所搅。
徐怀驱马登上一座坡岗,能看到北面不远处一座位于长坡上的村庄,好些村民正从寨墙后惊恐的探出头来,张望着这边即将铺陈开的血腥战场。
敌军进入沁水河谷已经有超过十日,但其从泽州出发,沿沁水而上,从沁水城东古渡越过沁水,兵围沁水城,沿途劫掠主要集中在沁水以东,此时还没有腾出手对西岸河谷的村落坞寨大肆进行劫掠。
这或许给人一种假象,只要沁水守军快快投降,城头变换大王旗,太岳山里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只不过换一家官府交粮纳赋罢了。
也因此十数日来,沁水河谷西岸的村落坞寨只是想着结寨自保,没有谁想过要联合起来,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牵制敌军、增援两三万军民被围困的沁水县城了。
周景、王章封锁秦井驿之后,也曾派人到最近的两座村落,希望能征用百余寨勇作为辅兵,协助打造器械、进攻驿院,但都遭受拒绝。
即便晾出景王的旗号,派出的人手连这些村庄都没能进去,就被驱赶回来了。
王章等人对此感到愤愤不平,周景他们则淡然视之。
徐怀的心境也是古井无波,平静的看待这一切。
自古以来,抗争者从来都是少数。
就连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都卑躬屈膝到这地步、只想着摇尾乞降,这些大多数甚至都没有走进过县城的村民,能指望他们在真正遭受侵凌之前有多高的觉悟?
这些村民是需要引领者的。
徐怀视线很快从北面的村庄收了回来,转头往南看去。
在横城岭到沁水河之间,徒步的甲卒要是偏离官道,想要翻越一座座坡岗往来秦井驿、沁水城会非常的困难,登高爬坡是极耗体力的一件事,但骑兵进出要相对自由得多。
翼骑营数支小队骑兵已经在乌敕海、史琥等人率领下,占据驿道两侧的坡岗,但每支小队骑兵仅有十数二十人,看上去更像是虚张声势、搞空城计。
而在秦井驿方向,厮杀声隐约传来,间有锣鼓齐鸣、人声惨叫,虽说隔着一道坡岗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能想象得到围攻驿院的激烈战况。
八百番骑听着人数不多,但连人带马,占据驿道及两侧约近二十丈宽度的浅坡,前后分作三队,仿佛绵延约两里许的黑色洪流,往秦井驿方向扑去。
看到番骑往西挺进并没有明显的犹豫与迟疑不定,王章咂着嘴说道:“王宪兄在秦井驿前那么卖力的表演,似乎没有必要啊,这些蠢货完全没有想到我们在秦井驿挖了一个大坑等他们跳进去啊!”
王章
随徐怀所登的坡岗,乃以横城岭以西的最高点,能将秦井驿尽收眼底,站在他们的位置朝西看去,就完全能看到秦井驿方向传来的厮杀声,纯粹是翼骑营百余人马在那里单方面声嘶力歇的表演。
然而看八百番骑毫无知觉的往前猛扑,认定秦井驿正遭小股敌军强袭,王章就觉得他们有些部署多余了。
“战略上要藐视一切敌人,没有什么敌人是不可战胜,即便纵横天下的赤扈铁骑也不例外,从长远说来,都是可以积蓄力量打败的。不过,我们在战术上,就是制定、执行具体的作战计划时,则重视一切敌人,包括眼前的云州降附军在内——因此,所有可以提前准备的战术动作,包括斥候、诱骗、误导,以及敌强我弱之前避其锋芒,都是必要的。”徐怀将王章、王华、史琥、史雄、周永、周全等人留在身边充当侍卫,绝不是要享受他们的贴身保护与侍从,在正式成立军事学堂之前,徐怀也只能通过言传身教的方式,帮他们弥补在军事基础理论方面的缺失。
徐怀的声望,与他的年龄无关,与他的出身无关,是靠一场接一场近乎奇迹般的胜利奠定的,是靠他仿佛天授一般的妖孽学识及洞察力奠定的。
除开王举、徐武碛、徐武坤、周景、郭君判、范雍、潘成虎、朱承钧等一批经验老辣的将领外,徐心庵、唐盘、殷鹏、韩奇、唐青、沈镇恶、燕小乙、袁垒、乌敕海等一批后起之才,都令王章自愧不如——这些人对徐怀都毫无保留的信任、尊重,王章对徐怀的指点,也不敢心存怠慢。
这时候在秦井驿东侧的第一道坡岗后,韩奇亲率百余骑兵驰出,在通过坡岗顶部的驿道及两侧斜坡上列阵,看上去似要螳臂挡车,将八百多增援而来的番骑挡住,为袭夺秦井驿院争取更多的时间。
韩奇此举实则是要引诱前阵已经抵达坡脚下的云州番骑发动冲锋。
敌骑也果断不负众望,吹角呜呜的吹响起来,摆放在马鞍前的小鼓“咚咚”快速敲响,听到冲锋命令的前阵翻骑两百多人,很快就将速度拉起来,往坡岗冲刺过去,后阵番骑也呼喝着往前驱进。
除了经过历朝修缮的驿道外,两侧的坡岗也没有多陡,数百番骑扩散开来,就如洪流逆上。
即便此时在出现在秦井驿东侧的强袭人马,已经超过之前所传信报的数倍,统兵的番将仍然没有起疑心,或者说他认定强袭秦井驿的人马分数批抵达,人数超过此前的信报很是正常,也远不足以遏制他们的冲骑。
他有这样的心态,主要也之前汾水沿岸传来的信报误导了他,叫他以为这段时间进入汾水活动的小股人马,就是来自秦凤路或熙河路的西军。
而事实上哪怕是赤扈西路军的帅帐,一直以为都判断在他们东路军撤出河淮之后,越廷但有一点骨气,就会随时调西军大举渡过黄河,沿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
这时候有一部前哨兵马穿过太岳山往沁水县境杀来,统兵番将断定是西军前锋某部,不正跟之前预判以及这段时间传来的信报对应上吗?
而在巩县北部,与苗彦雄、郑怀忠所率西军援师进行对垒的,主要就是萧干所部云州番兵
。
西军虽说装备精良,将卒操训也熟练,但进入巩县战场之后西军将卒懈怠怯战,萧干麾下诸将两三个月来感受都极深;而且两支西军精锐在赤扈人的铁骑之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契丹立国,迁居云朔的契丹本族主要受群牧司管辖,萧林石最后掌握的那点精锐兵马,一部分是从云朔本族抽调的精锐,一部分是附庸的番民健锐。
而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大同(云州)守军之中,汉军最先就不战而溃,残部也不受萧干、李处林等人信任,最后为萧干、李处林倚重固守内城的,乃是大同番兵及勃海兵。
云州(大同)番兵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间,战斗力非常拉垮,都不是大越天雄军、宣武军的对手。
然而说到士气、信心以及战斗力,也没有那么多的玄乎,多打几次胜仗肯定就会有长足的进步。
云州番兵自投附赤扈人以来,一路南下攻城拔寨,都无败迹,又肆意奸淫掳掠,将人性暴虐的那一面彻底渲泄出来,士气、战斗力可以说是得到长足的长进。
而在巩县,云州番兵与数倍于此的西军援师对垒都不落下风,对西军更是建立起充足的信心。
现在“西军”前锋兵马,人数可能在数百到千余之间(再多秦井驿前后的峪道无法展开),正对秦井驿发起猛攻,统兵番将率八百精锐番骑而来,为什么不一举将其击溃,为自己捞个行军千户的功赏?
番将亲自举起令旗挥舞,喝令左右健锐前冲,八百番骑分作三段,像洪流一般很快占据坡岗的东侧坡面,但冲锋在最前列的番骑在视野越过坡岗阻碍,看到另一侧的时候,立马就惊觉到情况不对。
不仅秦井驿并没有受到强攻,之前占据坡顶列阵的骑兵,早一步往两翼散开,而就在他们前方十数步,三队甲卒持长矛大盾弓弩正严阵以待,这时候骤然“呜呜”吹响号角,盾兵举起重盾,一步一砸,宁可压下速度,也要保持阵形的稳固,长矛手端持利矛,从盾阵间刺出,防止番骑直接冲击过来,弓弩手在其后纷纷扣动机括、拉满弓箭,将一支支利簇往敌阵射去。
已经建立起信心的云州番兵,战斗力却是有极大的改观,冲锋在前者都是贪功暴虐的悍卒,看到这种情形心虽慌乱,却也咬牙举起刀矛,驱马往前砍杀刺捅,两股人流很快撞到一起。
徐怀朝身边侍卫叫道:“举起令旗,传令左右坡岭骑队即刻发起冲锋围歼云州番骑……”
只要在坡顶下马而战的两百甲卒能守住锋线,八百番骑就会被死死压制在东侧坡沿驿道分布的狭长浅陷带之中。
他们这时候从两翼发起冲锋,哪怕就只有两三百精锐骑兵,也能直接将云州番骑阵列搅得稀巴烂,为西坡列立的四百骑兵主力杀入战场创造更佳的杀戮环镜,就有可能赶在天黑之前,将这支云州番骑尽数歼灭,为守陵军东进打响第一仗。
徐怀也是再次检查颈腋间的甲盔系带皮索,确认无误后,则从牛二手里接过长刃锋锐的马槊,带领他身后的这一队骑兵往前方坡下的浅陷带冲杀过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沁水河谷
夹于腋下的马槊刺入当前之敌的颈项之中,继而随着身椎旋拧,势无可挡的往左侧横扫,将左侧两名敌卒扫落下马;持盾守于徐怀马前的牛二像头猛虎,候着机会往前跃步,重盾势如泰山般倾砸下来,将一名扫落下马的敌卒头颅砸成烂西瓜,王章长枪则快如电闪往另一名敌卒胸口攒刺过去。
徐怀将长刃淌血的长朔横于马前,端坐马鞍之上,眺望左右战场。
他身前的十数敌卒已经扫荡一尽,两百余骑兵于侧翼将成百上千的番骑成功压制在驿道两翼的狭长浅陷带之中,就纷纷往身后坡岗退却。
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拉开距离,以反复拉扯、冲击的战术,将番骑在浅陷带的阵形压缩得更拥挤,无法舒展开来,而不是急于将敌阵切割支解开。
这是徐武碛、徐心庵等人亲率四百精锐骑兵所要负责的作战任务。
在两翼骑兵创造出来有利的条件与战场环境下,四百精锐骑兵这时候有如一泄千里的洪流一般,沿着山坡将速度拉起来,催动战马的骑士手里或端持长矛,或高举长刀,在催命一般的号角声中,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呐喊,对拥挤、混乱的敌冲发起冲锋。
枪矛锐利的锋刃,捅入敌卒的躯体;勇武的骑士踩踏住马镫,半立起来往前倾斜身子,将长刀狠狠的朝侧前方的敌卒头颈砍去,催动战马与敌骑狠狠的撞在一起,毫无畏惧、回避……
不用弓弩,纯粹直接用血与肉的较量,不可抵挡的将敌军的抵抗意志摧毁,将敌阵切割支解开,这也将方便退入两翼坡谷暂歇的锋翼骑兵再入战场,参与最后的屠戮。
不能给沁水西岸河谷的敌军主力喘息。
所以他们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八百番骑击溃、摧毁,才能有相对充足的时间进行新的集结,进入沁水西岸河谷边缘,将敌军主力拖住,不使之逃过河去。
只有这样,守陵军主力抵达秦井驿后,才能在短时间的休整之后,快速进入沁水西岸河谷进行决战。
徐怀率侍卫退到半山坡间的一处凸起地块,翻身下马,将马槊插入一旁的泥地,从马鞍旁摘下柘木长弓。
徐怀刚将箭囊斜绑到身后,看到有十数名敌骑又试图往这边仰攻过来,取箭搭弦往敌骑射杀过去。
弓弦震响,箭矢飞出,徐怀右手就又取一箭搭于弦上。
徐怀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速度都不是非常的快,但所有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以不到两息一箭的高频率,又准又狠的射击敌卒及其胯下的战马。
在眨眼间的工夫里,徐怀就将一囊羽箭射空,最前侧的五名番骑面门各中两箭,姿势难看的栽倒在地,胯下坐座也各中四五箭,惊嘶往坡下避让,剩下的番骑一面惊慌避让惊马,一面伏身藏在马脖子后躲避射箭,没人再敢强攻过来。
驿道及两侧的浅陷地带里,虽然地势较低,但番兵坐在马鞍之上,视野还算是开阔的。
云
州番兵之中也有一些骁勇骑卒,他们看到前阵无法抵挡住翼骑营主力的冲击,情知胡乱后退会使浅陷带的阵形变得更拥挤、混乱,甚至还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军将只是拼命驱使侧翼的骑兵往两边的坡岗进攻,希望腾出更大的空间来。
侧翼的骑兵也很清楚,他们要想避免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也只能拼命往两翼的坡岗再次发动进攻。
然而除了徐怀退到一处高地近距离观战外,两翼的翼骑营精锐,以小队为单位,在拉开一定距离后,也再一次居高而下发动反冲锋,粉碎敌军往两翼扩大阵列空间的企图。
侧翼激烈的厮杀拉了三个来回,混乱不堪的敌阵就在翼骑营主力强劲的冲锋下彻底崩溃,接下来就是将其彻底的分割、支解……
…………
…………
夕阳悬于西方峰岭之前,在澄澈青蓝的苍穹肆意涂沫或红或金绚丽的色彩。
张辛与余珙、凌坚二人率前营军千余甲卒抵达秦井驿,余珙、凌坚两人要负责兵卒的休整,以及接手强攻秦井驿的作战任务。张辛赶到徐怀身边,勒马停在坡岗之上,眺望尸骸遍野的战场。
前哨战事已经结束,附近的村庄也都积极的按照人丁摊派丁壮充当劳役,这时候正用骡马将一具具敌尸从战场拖拽回来,堆到驿院前的空地上。
还有人负责砍伐杂木,在驿院前堆成四座巨大的火垛子,点燃后将一具具敌尸直接扔进火垛子里燃烧。
驿院里的守卒看到这一幕,最后的抵抗意志也都瓦解了,前营军甲卒正式附墙强攻进去,这些守卒便纷纷投降。
目前最关键的还是要将沁水西岸河谷的敌军缠住,不使之撤到沁水东岸去。
在守住巩县之中,守陵军伤亡虽然也相当惨重,但底层士卒的心气是彻底激扬起来了,在巩县防御战之后一个多月来袭扰、游击作战之后,底层士卒的战斗力也有了长足的长进。
而凌坚、余珙等一批底层行伍出身的军将更有锐志进取之心,赶到秦井驿之后,不用徐怀游说,张辛与余坚、余珙都主动建议前营军甲卒连夜往沁水西岸河谷开拔,争取今夜就在沁水河渡的侧翼占据有利地形,对沁水河渡形成进击之势,迫使敌军不敢轻易渡河。
在夕阳中,徐心庵、余珙先各率五百步骑作为前锋,沿驿道东进。
翼骑营此战是大获全胜,但为了争取第一时间将八百番骑击溃,一上来就投入最激烈、贴身的血肉搏杀,也有近两百人伤亡——逝者就地火化,将骨灰装坛运回楚山安葬,一百多受伤将卒都移入秦井驿休养,剩下三百骑兵以及凌坚所部甲卒则在驿院前扎下营寨,等候邓珪、刘师望、韩文德等人协助景王赵湍率中营军及一部后营军赶来秦井驿会合。
…………
…………
云州番兵作为当年守御大同的主要力量,即便战斗力不值一提,配备的战马却也不少,但随萧干、李处林投降赤扈人以来,从
云朔等地汉化相当彻底、以耕种及手工业为营生的蕃民中强征青壮补充兵马的不足,这次随萧干南下的三万兵马,还是步卒占据多数。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率部从轵关陉北撤,并没有预料到守陵军会先于他们渡河北上。
他们即便担忧会有兵马横穿太岳山杀来,也以为会是渡黄河进入河东西南部的西军。
而他们也认定西军渡河之后的主攻方向,应是沿汾水北上,直接去解太原之围,他们只需要提前拿下沁水县城,确保上党高地西翼安全,他们就可以在泽、潞两州肆意驰骋、攻城拔寨。
只要沿汾水北上的西军不能攻占韩信岭,他们后路没有被断的危险,就不需要急于北撤。
种种权衡之下,进入汾水中游河谷山地作战的刘尽忠部五千人马,自然是以步卒为主,骑兵部队仅有八九百骑。
又由于骑兵部队不需要参与攻城,部署在大营的外侧,在接受秦井驿传讯后,才得以第一时间集结赶去增援。
也因此在八百番骑被歼灭之后,刘尽忠所掌握的骑兵仅有身边百余扈骑——仓皇逃回的百余溃骑被杀成惊弓之鸟,短时间内也不再具备强韧的战斗力,这时候刘尽忠连侦骑都派不出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紧挨着沁水西岸河谷的几处高地,被追溃而来的数百骑兵占领。
一方面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兵马经秦井驿杀来,一方面八百番骑如切瓜剁菜一般,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包圆,仓促从沁水城下撤回营寨的数千番兵也是人心惶惶,没有哪个军将愿意率部夺回这些高地,只说将要入夜,夜间步骑混乱,对他们更为不利。
却是有人提议连夜撤入东岸,借沁水隔开敌军,等候增援。
刘尽孝虽然不是名震一方的悍将,却也知道人心惶惶、都没有摸清楚来敌底细之际,先头部队只要渡河,对方数百骑兵一旦发动夜袭,就极可能将他们的军心彻底打崩掉,数千人马将沦为任受屠杀的猪狗。
半渡而击,不仅仅于敌前渡河进攻是极其危险的动作,在敌军眼鼻子底下渡河撤退,实际更为危险。
即便敌军兵力不足,不愿冒险趁夜发动强袭,他们安排诸部渡河东撤,总归有一支部队要负责殿后。
而这一部兵马注定会被吃个干净,谁愿意率部留下来殿后?
趁夜渡河是不现实的。
因为他们只想着攻城,进入沁水西岸河谷主要围绕沁水城修造营寨,城东南侧的渡口,有大半暴露在外,他们现在只能连夜在渡河西翼、西南侧多修造几座营垒,以及搜集更多的舟船在沁水之上搭设浮桥。
只有保证所有的将卒都能快速渡河,并无惧敌军敢抢浮桥追击,他们才可以渡河。
又或者援军来得足够快,他们又能及时摸清来袭之敌的底细,将来袭之敌歼灭于沁水西岸河谷,才是真正的上上之选……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定策
天际泛起鱼肚白,夜幕退去,天光清亮起来,沁水河越发清晰的展露在视野之中。
沁水源出太岳山东北麓,自北而往南穿越太岳山崇山峻岭,至沁水县城折往东南——已是初夏时节,山野雨水丰茂,溪涧盈潦,百余丈宽的沁河水势浩荡,隔绝东西。
沁水县城所在的位置,是沁水河上游河谷最为开阔的区域。
不过,这一河段的沁水河西岸河谷最宽阔处也仅有七八百丈的样子;东岸还要狭窄得多,仅有一百三四丈阔;再往两翼则是约十数丈、二三十丈高不等、连绵起伏的坡岗丘岭。
沁水县城位于西北,据山临水而建,地势上城北面地形最为险峻,西面坡岗也陡,东面又临沁水,南面最为平易——十数日来围攻沁水城的敌军,将营寨主要驻扎在城南。
而连接驿道的沁水河渡,建于东周末年,则距离沁水城南门约四里。
敌军连夜在渡口的西侧、西南各扎一座小型营寨,各有数百兵卒进驻。
赤扈人对降附军素来管御严苛、暴虐,但每攻陷一座城寨,却会纵兵大肆屠掠,作为补尝,也滋生兵卒暴虐杀戮之心。
从眼前这一幕,可以看出以往再寻常不过的兵卒,在暴虐好斗的凶残人性被激发出来后,再加以严苛的军纪管束,战斗力确实会有可观的提升。
换作以往,很难想象眼前的这部云州番兵,在骑兵部队如此轻易就被歼灭之后,还能如此稳健。
而昨日在秦井驿,所有的节奏都在翼骑营的掌控之下,但即便如此,在侧翼也反复拉扯了三四回,才将敌阵彻底打崩掉,难度比预想中要大,翼骑营的伤亡也略微高了一些。
“沁水知县钟应秋见过殿下!”
沁水城据山临水而建,仅有西、南两座城门,西城门外又是一道长坡。
敌军在丧失主要的骑兵之后,摸不清楚守陵军的底细,为防止受到内外夹攻,主动放弃西城外建于长坡之上的营寨,都撤回到沁水河沿岸,以渡口为依托重新进行布防。
沁水城也因此解了围。
钱尚端留在涑水残寨,率领少量兵马负责从蒲绛等州筹措粮秣,输送太岳山中,乔继恩则跟随在景王赵湍身侧第一时间进入沁水境内。
清晨时,也是乔继恩代表景王带着胡渝等人进沁水城,他此时领着沁水知县钟应秋等官员赶来渡口西岭的营寨来参见景王。
沁水知县钟应秋不到四旬年纪,脸颊清瘦,连日率军民守城,容貌更显憔悴,他虽为士臣,但此时身穿一件皮甲,腰带挎着一把长刀,满面欣喜的走上前来给景王赵湍行礼。
乔继恩一把年纪,连日行营,这会儿爬岗登坡都已颇为吃力,走路有些踉踉跄跄,钟应秋步履却是稳健,憔悴的面容也有坚毅之色。
敌军拥兵沁水城下时,便抢先攻过两轮,见难以猝下才在西面、南面扎下营寨,而这连日来又连续发动几轮攻势,沁水城都岿然不动。
除了沁水
城池相对险峻、易守难攻之外,更主要还是钟应秋等官员善于调度以及城中军民抵抗意志坚定。
连用从秦井驿附近征调的民夫仅有三百余人,与沁水相距四里许的营寨还很简陋,目前仅在东侧缓坡挖出一道五六尺深的长壕,部署拒马、鹿角等障碍物,长壕后面是一顶顶临时搭设的营帐。
景王赵湍不顾乔继恩、张辛等人劝阻,亲自赶到前阵督战;徐怀对此也是赞成的。
不考虑敌军随时还会从泽州、阳城等地增援过来,仅沁水西岸的云州番兵,守陵军在兵马规模上还是处于劣势的,需要沁水守军参战。
而无论是徐怀,还是张辛等人,都不足以叫沁水守军听令行事;唯有借助景王赵湍的声望,才有可能指望沁水守军会配合作战。
景王赵湍的帅帐也是甚是简陋,都容纳不下七八人坐着议事,众人就直接坐在帅帐前的一株老榆树下,几张连夜打造的条凳,围着一棵锯开的矮树桩,众人坐下就算是召开军事会议。
先是路司所在的太原城被围,之后赤扈东路军年后进入河淮,信道断绝,沁水城孤立太岳山中,钟应秋等沁水县官员已有四五个月没有得到外界准确的消息,就知道虏兵肆虐于河淮。
太岳山两翼大部分城池虽说还没有陷落,但成千上万的虏兵在诸城之间游荡劫掠,钟应秋与沁水军民一直以来都惶惶不安。
待数千虏兵渡沁水来攻,他们甚至都以为汴梁已然陷落,虏兵才得以腾出手来,逐一攻打河东南部的城寨。
好在钟庆秋与沁水县尉、主簿等僚佐,心中尚有“气节”二字,不受虏兵诱降,坚守到守陵军来援。
看钟应秋满面欣喜的样子,众人便知道他定是误会赤扈人在河淮吃了败仗后才被迫后辙,大越兵马北上是追亡逐败,顺势解河东诸城之围,坐下来张口就问,会有多少兵马从沁水过境,经沁水河谷杀入上党高地,他回城好早早准备好犒劳将卒的物什。
张辛、邓珪等人都难以启口,徐怀默默坐在一侧,却乔继恩哈哈一笑,替景王赵湍打开话匣子:
“虏兵凶顽,此次乃是汛季已至,河水暴涨,雨水冲毁道路,漫灌四野,虏兵以骑兵为盛,战马初涉河淮之地,疫病横生,才不得不撤到黄河以北,我朝兵马暂时还难以与之一争胜败。我朝此时虽在郑州、魏州集结二十万兵马,京兆府也再度集结数万西军备虏,但是出兵长驱北上,还是遣使议和,朝中尚有争论,却是殿下心念河东军民坚守敌军、数月不屈,率我等先行以解河东军民危困,至于其他援军,可能要再拖十天半个月,才有可能北上……”
“殿下所率就三四千人马?”钟应秋有些发愣的问道。
沁水城北端居高临下,可以眺望到进入沁水西岸河谷的兵马规模,满打满算就三千人马左右,人数甚至都不及围城番兵,更不要说此时还有数万虏兵正在太岳山以东的泽、潞等地肆虐,随时都有可能增援过来。
“虏兵在泽潞等地看似人多势众,但此时还不足为惧
,”
邓珪见钟应秋满面欣喜骤然间换上忧容,知道他心里对此时仅有这点兵马增援泽潞等地感到非常的希望,振声说道,
“且不说朝廷尚有数十万大军即将开拨,就拿眼前的贼虏而言,也不足以抵挡我部锋芒。昨日我部翼骑营突袭秦井驿,敌军派出上千骑兵增援,钟郎君见着有多少虏骑逃回来了?要不是贼虏派出去的骑兵绝大部分被我们切瓜剁菜般歼灭,他们会轻易放弃沁水城西的营寨,龟缩回渡河一侧防御?”
“这倒是的——是应秋期待太甚,太过心切,怠慢了殿下与诸位将军!”钟应秋致歉道。
钟应秋虽是士臣出身,以往也是喜诗词歌赋多过兵书军策,但自赤扈人南寇数月以来,他亲自组织全城军民,一手操劳操训、防御之事,对统兵作战之事也算是初窥门径。
虽然没有看到数以万计的兵马增援过来,但他也能辨别邓珪所言不虚。
一方面他昨日站在城头是看到大股虏骑西进,但等到守陵军占据河谷西侧的坡岗,确实仅有少量虏骑狼狈逃回,甚至在河谷边缘,双方也发生几次小规模的交战,都是守陵军占据绝对的优势。
另一方面从云州番兵放弃攻城以及西侧营寨,趁夜龟缩到渡口一侧,也能看到敌军的心虚与胆怯。
景王赵湍接下来又将赤扈人入侵河淮以来发生的诸多事以及当前更为详细的势态介绍给钟应秋知道,待钟应秋稍稍消化这些消息,便提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由于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部降附军此时都在泽潞等境内,最快今晚可能就会陆续有兵马增援过来。即便考虑到萧干诸部的主力兵马调动不会有那么迅疾,能为他们多争取一些时间,但最迟也要在两天之内击溃西岸河谷的敌军,将西岸渡口控制在手里。
守陵军兵马有限,除了需要守军直接参与攻势外,还需要从沁水城征调大量民伕,参与城外营寨的修建。
一方面这是麻痹敌军,误导他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受到猛烈的进攻,另一方面也需要考虑倘若进攻失利,他们不能在主力敌援赶到之前,将西岸之敌击溃,他们这么多人马难道能都退到沁水城里去。
沁水城小且坚,守陵军据城以守,当然无需畏惧敌军强攻,但问题是,进出沁水城的通道被虏兵堵死,他们被围水泄不通,城中粮草能支撑多久,又或者说能指望在他们之后真有大队西军健锐及时赶来相援解围吗?
在沁水城西南修造营寨,驻以精锐,确保将河谷以西的太岳山西麓地区不为敌军渗透、切割,不仅能保证从太岳山西麓以及蒲绛等地源源不断的输送粮沫进来,不仅能保证从这些地区征募到新的健勇补充兵力的不足,在形势陷入最不利的情况下,他们还可以及时疏散撤入太岳山西麓群岭之中,而不是困守沁水城。
钟应秋稍作思忖,不仅同意接受景王赵湍的节制、调度,还同意景王赵湍派遣邓珪、杨祁业率所部少量人马进入沁水城,督促守军参与接下来的战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城外
金红色的夕阳悬于西山之巅,满天灿烂绚丽,然而云霞之下,在泽州州治晋城的东南角,在经过一天的鏖战之后,成百上千的虏兵并没有暂时休战的意思,再一次从这个方向强攻上城墙。
城墙上的守军是那样的疲惫。
年后城中十数万军民就都处于半饥饿状态,绝大多数兵卒都饿得面黄肌瘦,虏兵主力北撤后兵围晋城,他们连续苦战十数日,这时候他们举起刀盾来,都觉得体内最后一丝气力都要被榨尽。
然而他们身后并无退路,只能咬住牙跟虏兵拼死搏杀,鲜血早已将城头染红,城墙上下到底都是肢残骨断的尸体。
岳海楼与萧干在诸多扈卫、部将簇拥下,勒马停在晋城东南的一座山岗上观战。
这是距离晋城东南城墙仅有两千步左右,站在山岗上可以清楚看到晋城东南城墙上的战况。
岳海楼按住腰间的挎刀,看向神情肃漠的萧干,淡然说道:“晋城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我们再加把劲,过不了几日便能攻下晋城!却不知攻下晋城之后,云州兵马是要连下阳城、沁水,经太岳山西出呢,还是与我们一起在上党待南朝援师北上?”
由于第二次北征伐燕,骁胜、宣武两军溃灭,河东北部防务空虚,路司紧急从泽、潞、晋、蒲等州调集兵马驰援,而朝中对驰援河东却迟迟未下决心,以致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降附兵马南下穿过泽州时,作为州治的晋城仅有两千多战斗力孱弱的厢军及乡兵。
不过,诸降附军年后急于渡河南下参与对郑州的攻城战,错过附城强攻晋城的最佳时机,使得晋城在过去三四个月里有机会对孱弱不堪的守军进行整整,还从民众中挑选健勇补充兵力的不足。
岳海楼却并不觉得他们尽快拿下晋城乃至泽州全境,会存在有多大的困难。
泽州又名南上党,往南横穿太行山南段的太行陉,进入怀州,便能隔河相望汴梁——即便北撤,岳海楼与萧干也希望能攻陷晋城(泽州城),将其摧毁掉,以免成为他们再次南下的障碍。
因为泽州,特别是泽州州治晋城的重要性,岳海楼、曹师利、萧干年后在奉命率领所部主力南下配合东路军主力进攻郑州等城之时,依旧留下不少的人马,对晋城及周边地区进行围困、袭扰。
因此在降附军主力穿过太行山、渡过黄河南下之后,上党高地上的上党、长子、潞城、壶关、襄垣等没有陷落的城池都获得喘息的
机会,唯有晋城与外界始终隔绝联系。
在战乱初期,大批难民逃入晋南地区最为坚固的城池,期间长达五六个月没能疏散出去,以及之前为支援伐燕战事,城中大量的储备物资都运往太原,却没有得到及时的补足,近二十万军民被围晋城,缺衣少粮,长期处于半饥饿的状态之中,岳海楼很难想象守军还能有多少战斗力。
北撤之后,岳海楼率部先陷陵川等城,虽然他可以不跟云州番兵掺合到一起,但考虑到晋城的重要性,他还是主动率部赶来晋城,共同对晋城完成合围,协助萧干攻打晋城。
看萧干驱使云州番兵对晋城试探性的进攻了几轮,看到守军抵抗意志尚可,岳海楼还是有些吃惊,但也就如此而已,他现在更多是考虑攻陷晋城之后的去向。
这时候数骑背负传讯令旗的军卒从西边坡谷间疾速驰来,看传讯骑兵策马赶到山岗下,与扈卫交涉的仓皇模样,岳海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晋城以西,包括阳城、沁水在内,都是萧干所部负责攻伐的地域,理论上守军都是县兵乡勇,战斗力不强,而太岳山以东汾水河谷,目前也没有西军大举渡河的迹象,西边会出什么状况?
“昨日午时有兵马从绛州急袭沁水?刘尽忠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到这时才传讯过来?”萧干接过信报,气得要拿马鞭抽打信使。
“有敌军急袭沁水?多少人马?”岳海楼震惊问道。
沁水城位于太岳山之中,以沁水城为分界点,以西的横城岭、乌岭地势险要,而沿沁水河谷往南到阳城,进入阳城县境内越通过一道道坡谷岭岗,便是晋城县。
倘若萧干部将刘尽忠不能攻下沁水城,甚至还叫越廷派出大股援军沿沁水河谷南下,这意味着他们的侧翼将有可能完全暴露出来。
问题是,这支敌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从郑州、荥阳渡河北撤之后,西军援师主力就顺势自西往东收复虎牢、荥阳、郑州等城。
不过,越廷对和战还在争论中,除了少量兵马在郑怀忠的率领下,渡过黄河,收复黄河北岸的孟州等空城、解怀州等城之围外,西军援师主力还驻扎在黄河南岸。
岳海楼很难想象西军这时候会有一支兵马擅作主张渡河,还横穿汾水河谷、太岳山,直接突袭他们西侧的沁水。
而赤扈西路军部署于汾水河谷的大批侦骑、斥候,都没有觉察到异常?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萧干直接质问信使的
,昨日午时在沁水的兵马就遭遇敌军了,怎么到现在才传信过来?
如此紧急信息,沁水经阳城再到晋城,快马驰骋,拖过三个时辰就算是慢的,现在都拖了十四五个时辰了,难怪萧干暴跳如雷。
“昨日午前先有小股敌军突袭秦井驿,刘尽忠没有觉察这是诱兵之计,失之大意遣人驰援秦井驿吃了大亏,一下子就损失六七百人——这孙子现在太大意了,北撤才几天,都忘了仗应该怎么打,以为南朝尽是无能之辈,”
萧干一边低头看信报所述,一边快速跟岳海楼介绍信报里所写的沁水遇袭情况,看到最后,稍稍松一口气跟岳海楼说道,
“好在刘尽忠也没有继续鲁莽行事,看到短时间没法查明袭敌底细,昨天夜里就及时放弃对沁水城的围困,将兵马撤下来,沿河渡重新部防,现在差不多能判断约有三千多人马与沁水守军会合……”
“不知道这支兵马从哪里钻出来的,但倘若只有仅四三千人,也不叫人太惊讶,”
岳海楼长年在西军任职,知道越廷和议争执如此激烈,西军有个别主战派将领擅自率部渡河,又或者说西军中的求和派不得不作出让步,同意一小部分前锋兵马渡河试探,都是合理情理的。
当然岳海楼还是更关心萧干刚所才提到的问题,盯住信使问道,
“你们昨日午时就知道有大股敌军来袭,怎么这时才传讯过来?”
“千户将军数度遣人报信,却未料贼军狡滑,皆为其半道劫杀,还是阳城守军察觉到异常,派出侦骑沿沁水北上,才将信路打通——当然,幸亏拖到这时才将敌情探明,要不然敌情不明,也会惊扰到萧帅、岳帅……”信使满头大汗的解释传讯延误的缘故。
“都是蠢货,以为胜券在握了,以为沁水与阳城之间都在掌握之中,竟然没有放出足够的斥候,”萧干对部将北撤之后又变得安于享乐、懈怠军务,也颇为无计可施,摇了摇头说道,“这股敌军也是好笑,如此费尽心机,以为迟延一日叫我们知道这事,就能将刘尽忠部吃掉不成?”
见萧干语气放松的样子,便知道仅三四千人的袭敌,他认为吃过亏的刘尽忠足以应付,岳海楼却敏感而强烈的嗅到危险气息,蹙紧眉头跟萧干说道:“萧帅切莫忘了,景王赵湍在巩县所领守陵军就在三千人左右啊!这些手段太像桐柏山卒行事了,他们可能真就是争这一日时间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战
暮色渐浓,夕阳已坠西山之后,云霞正一寸寸消散,群山笼罩着一层苍青色的薄霭。
湍急的河水夹于灰白色石峡之中,飞浪拍打水中险恶的礁石以及两侧的石崖,激起一蓬蓬飞沫,与被雨水从山间带下来的枯叶败叶一起,卷入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之中浮沉不定。
一只苍鹰在半空飞翔,猛的往水面俯冲过来,在将至水面的那一瞬间,矫健的身躯骤然停住,利爪猛然探出,抓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儿,瞬息间又振翅飞起,在白云之间悠远长鸣数声,便带着猎物消失在苍茫远山之间。
徐怀勒马停在山崖之上,待那只苍鹰的踪影消失在群山之间,他将视野重新投向北面河谷上那有如血肉磨盘一般的厮杀。
午后守陵军就着手进攻渡口敌营,但主要都是试探,更像是为沁水城西南侧的营寨建造争取时间。
一直等到日头西垂,在敌军以为第一天的试探性战事即将结束之际,守陵军诸部才在敌营全部展开,发动猛烈的进攻。
河谷之上,一堆堆篝火已经提前点燃。
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苍穹之上已经升起一轮苍白的圆月,注定今天是一个适合夜战的好日子。
曾经的守陵军兵卒战斗力可能相当一般,但他们主要负责在宗室谒祭皇陵时充当仪仗,作为大越的颜面,兵卒的身体素质却远在普通禁军兵卒之上,基本上不存在鸡盲眼。
而在巩县防御战之后,张辛、邓珪与余珙、韩文德诸将率兵马依托嵩山北坡的险峻地形,频频袭扰巩县与虎牢之间的敌军,主要也是采取分散游击的方式进行。
他们对列阵而战可能还谈不上熟悉,但以都队为单位,乃至规模更小的分散作战,已经游刃有余了——这就决定了守陵军将卒比云州番兵具备更强、更好的夜战条件。
徐怀并没有将获胜的希望寄托在阻断信道上。
那样的话,偶然性太强了。
他将真正夺得先机的筹码押在夜战上。
即便敌援这时候已经驰至沁水,但只要没有架设供兵马快速通过的渡桥,就算仓皇之间敢用二三十艘渡船、渔舟连夜运送兵马过来,也只会加剧他们在渡口附近的混乱,无助于战事。
为了确保在夜战中攻取渡口以西、西南的两座新营寨,进行占领西岸渡口,将敌援封堵于沁水东岸,邓珪、杨祁业联同沁水知县钟应秋,在黄昏前先驱使两千沁水守军,最先对沁水城南的敌军主营地发动猛烈进攻。
在这期间守陵军诸部从西侧、西南侧进入预定战场,在夕阳坠入西山之后再发动进攻。
云州番兵的战斗力,要比想象中更强一些,作战意志也更强韧。
不过,云州番兵除了在沁水城南的主营寨外,其在西岸渡口以西、西南紧急部署的防御太过仓皇,四周的高地基本上又都是第一时间失守。
敌军除了地形上处于劣势外,附近的河谷基本上都开垦为耕地,找不到成片的
树木,令敌军短时间无法砍伐到充足的木料用于修建营寨。
敌军在西岸渡口西侧、西南侧仓促建造的两座新营寨,缺乏木料,短时间内就简单挖了一道浅壕,加外一些拒马、鹿角等障碍物作为庇护。
而这一道浅壕仅有半人深、宽不到一丈,在下午几次试探性进攻中,就被填出好几条进攻通道来,也是暮色中双方厮杀最激烈的战场。
乌敕海、王宪等人率领翼骑营精锐目前还停留在战场的边缘。
一方面翼骑营就这么点精锐,承担不起太惨烈的伤亡,另一方面此战乃是景王赵湍的立威之战,景王赵湍将来要以守陵军为基础,招募河东健锐进行大规模扩编,守陵军当然要承担起作为主力、从正面进攻的责任来。
当然,渡口以西、西南的两座新营寨,在守陵军猛烈进攻下抵挡不住,敌军倘若意图从沁水城南大营调兵增援时,乌敕海、王宪等人则将毫不犹豫的率领精锐骑兵切入进行拦截,将整个战场彻底的搅乱掉……
…………
…………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三部降附军经太行陉北撤,曹师利直接率部进入潞州境内活动,乃是岳海楼率部与萧干所部约四万兵马在泽州境内攻城拔寨。
岳海楼与萧干所领的应州汉军、云州番兵,看似人多势众,但首先他们在泽州南部的天井关及附近关隘驻以一万精锐,防备西军有可能经太行陉衔尾追击过来。
之后又有数千兵马分散于泽州东部地区烧杀劫掠;刘尽忠率部经沁水河谷深入太岳山之中,先后攻陷润城、阳城等城寨,但为了确保尽早攻夺沁水城,解除西翼威胁,刘尽忠率主力北上,在阳城、润城等城寨总共就留下不到一千人马驻防。
降附军此时的主力,乃是岳海楼与萧干两部合围于晋城城下的约两万兵马。
他们要派遣援军驰援沁水,只能从晋城抽调。
合围晋城的人马,以云州番兵为主,刘尽忠又是萧干的部将,照道理来说应该是萧干从晋城抽调数千云州番兵,派嫡系大将率领沿沁水河谷进入太岳山中增援。
不过,考虑到极可能是徐怀怂恿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经太岳山东麓峡道奔袭沁水,岳海楼也顾不上跟萧干勾心斗角,主动将增援之事承担下来。
岳海楼将所部人马从晋城城下撤出,除了接管阳城、润城等城寨的防务外,还亲率两千精锐星夜兼程往沁水城赶来。
远山笼罩在淡青色的晨霭之中,岳海楼勒马停在波浪拍击的石崖上,西岸的战事已经暂告一个段落,一堆截篝火残烬还冒着枭枭青烟,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西岸渡口以及以西、西南两座新建的营寨已经失陷,唯有主营寨修建时日较长,修建的栅墙坚厚,外环护壕,形制完整,此时还矗立于沁水城与西岸渡口之间。
从润城寨往北,沁水河谷狭长,夹于丘山之间,地形险陵,唯有沁水城南侧这一段最为开阔。
不过,岳海楼策马沿着东岸走动,
勘察地形,发现附近最为适宜渡河的地点,就是最早修建于战国末年、连接驿道的古渡。
刘尽忠所部为攻打沁水城修建的主营寨,虽说东侧临近沁水,但那边石崖陡峭,距离水面有五六丈高。
很显然刘尽忠在沁水城前修建主营寨时,光考虑如何方便攻城了,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援军穿越太岳山奔袭过来,也就没有想到要给自己留后路——岳海楼头痛得直拍额头,此时有数百精锐骑兵列阵于西岸,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利用手里仅有二三十艘渔舟,去抢夺西岸渡口啊。
…………
…………
一夜激战,连夺两寨,将最关键的西岸渡口控制在手里,前后歼灭敌卒一千四百余众,但守陵军伤亡约五百余人,而算上战斗力较弱的沁水守军伤亡,未必比敌军伤亡低上多少。
不过,赤扈人南侵河淮以来,整个河淮战场被打得一片狼籍。
虽说之前守御巩县,所创造的战果纯粹从歼灭敌卒数量上更为可观,但当时的守陵军将卒,主要是被严苛的军法、军纪约束在城墙之上被动守御,自身伤亡也极惨重。
除了当时被曹师利驱赶来进攻巩县的降附军极为不堪外,河淮以及河东、河北等地、在虏兵围攻下坚守下来的城池也不是一座两座。
因此之前守住巩县,在守陵军普通将卒心目当中,不觉得有多耀眼。
至于守御巩县的战略意义,却是超过守陵军普通将卒所考虑的层次。
沁水河渡这一战,守陵军奔袭数百里,以疲袭逸、以少击多,所接之敌又是令西军援师都寸步难进的降附军精锐,夜战创下这样的战绩,守陵军自上而下才算是真正的建立起一支强军应有的信心来。
经过一夜鏖战,守陵军诸部回营休整,沿河戒备之事由翼骑营接手,余珙、凌坚等将却无半点疲惫,安顿好将卒后,意气昂扬的赶来大帐参加军议。
听张辛介绍接下来的战事安排,将暂缓对敌军主营的强攻,余珙等人很是不解的问道:
“为何不一鼓作气进攻敌军主营,将西岸之敌尽数歼灭掉?”
暂缓强攻敌军西岸主营,是徐怀所主张,张辛也颇为不解。
在鄢陵相遇后双方携手驰援巩县,每走出一步都证明徐怀所做的建议、主张都极具先见之明,景王赵湍对徐怀也信任有加——张辛目前还不具备独立统领兵马的能力,见景王赵湍支持,他就直接照徐怀的主张进行后续的安排。
现在太多事手忙脚乱,张辛都还没有时间找徐怀细问暂缓强攻敌军西岸主营的缘故,见余珙他们问及,就直接将问题抛给徐怀:
“徐军侯主张暂缓强攻敌军西寨主营,还要劳徐军侯给你们解释一二……”
第一百一十七章 缓攻
“一鼓作气强攻敌军主营,当然没有问题,”徐怀坐在简易木案后,跟余珙诸将解释道,“但伤亡不控制好,即便能全歼西岸之敌,也很难再对东岸之敌持续作战,故而不取……”
余珙、凌坚乃至张辛,他们现在都还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
夜战以少胜多连夺两寨,他们信心滋长,自然希望一鼓作气,将西岸之敌彻底击溃掉之后再作休整。
他们的心情,徐怀能够理解,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天下形势,并没有因为昨夜的一场胜利得到缓解,他们此时在太岳山里仍然是如履薄冰。
现在守陵军才多少人马,一场恶仗死伤五六百人,能有多强的持续作战能力?一旦消耗过度,守陵军即便能从太岳山补入充足的新兵员,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整训才能重新拉上战场。
问题是,守陵军此时在太岳山里能抓住的窗口期,可能就只有三四个月而已。
守陵军绝不能冒着丧失持续作战能力的风险,去强攻敌军西岸主营。
昨夜争夺渡口大胜,沁水军民士气大振,消息也会迅速传往太岳山以西的绛、蒲等州。
他们要做的,除了将沁水守军直接整编到守陵军之中外,更要大规模从太岳山西麓以及绛、蒲等州招募乡兵寨勇,扩大守陵军的规模。
即便敌军有可能从沁水下游筹措到足够多的舟船,将西岸之敌接走,令他们错失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机会,但这样的战果,在大越岌岌可危的大局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徐怀待要耐心跟余珙、凌坚等人多解释一二,这时候侍卫走进来通禀邓珪陪着沁水知县钟应秋率领县丞、县尉、主簿等官员及士绅代表迎接景王赵湍进城。
虽说敌军在西岸还有三千兵卒,但都龟缩到渡口与沁水城之间的营寨之中不敢动弹;而西岸敌营外围的河谷地,都落在翼骑营的控制之中,沁水军民这时候从西城门大规模进出,已经没有太大的障碍。
诸将刚刚回营,都还没有来得及吃口热饭,景王赵湍先让人将钟应秋等人请进营帐说话,不忙着进城。
夜战斩获大捷,钟应秋等沁水官员也是心情愉悦、士气大振,走进营帐来先给景王赵湍贺喜,坐下来最关心的也外不乎于接下来要怎么打。
景王赵湍正好要找钟应秋等人商讨西岸营寨修建以及守陵军扩编等事:
“夜战连夺两寨,西岸之敌还是没能尽歼,东岸又有大股敌援驰来。我们接下来除了要在渡口以西、西南这两座残营的基础上修建两座营寨限制敌军外,守陵军更需要从沁水招募一批壮勇补充兵力的不足,人马所食的粮秣也需要尽快先从沁水征集……”
沁水官员及士绅满心有着大围得解的兴奋,还以为接下来朝廷会源源不断的派遣援军以及粮秣增援过来,直至将虏兵彻底的从河东驱逐出去,却未必后续还需要沁水出人出粮。
一时间,很多人都沉默下来。
沁水知县钟应秋对形势之恶劣有着更清醒认识,见众人在景王赵湍面前沉默起来,不悦的说道:
“若非殿下亲率兵马驰援,沁
水倾覆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你们此时有机会坐在殿下跟前谈笑风声,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此外,胡虏凶顽,绝非一两场胜捷就能尽逐,沁水之危目前也只是稍稍缓解,难不成你们以为现在就可以解甲罢兵,尽享天伦了?”
钟应秋在沁水任职多年,为官清廉刚正,赤扈人南侵期间,他果断组织县兵乡勇守御城池,不仅声望无人能及,对地方也极其熟悉。
此时见钟应秋鼎力支持,景王赵湍却也不忧从沁水征兵募粮之事。
待诸将早早填过肚子,与张辛、乔继恩、钟应秋等人陪同景王赵湍进沁水城。
徐怀没有一同随景王他们进城。
沁水守军及守陵军将卒都经过一夜鏖战后都归营休整,翼骑营此时负责对敌军西岸大营及渡口的警戒、压制,他放心不下,要留在城外亲自盯着。
送走景王赵湍等人之后,徐怀在牛二、王章、史琥等人的簇拥下,策马来到沁水河畔观望敌情。
到时候东岸增援过来的敌军差不多有四千人,但他们此时并无抢渡沁水的机会,正派出大量的人手砍伐树木,在东岸修造营寨、木筏。
“你怎么没有跟殿下进城去,是怕抢了殿下的风头?”
徐怀转头见徐武碛、徐心庵两人驱马赶近过来,摇头说道:
“我此时随殿下进城,自然会受到城中民众热情洋溢的欢迎,他们也会拿出最困难时都舍不得吃的美味佳肴来犒劳我们,在钟应秋等官员的鼎力支持下,沁水将会有成千上万的赤诚子弟加入营伍之中参战——然而越是如此,我越难以想象三四个月后要如何才能忍心放弃沁水南撤……”
别人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徐怀对此很能理解,他自己甚至都期待推动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能带来一些变化。
不过,在涑水残寨截获赤扈人的信使后得知赤扈西路军在韩信岭暗藏精锐,早就等着西军沿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徐怀就知道既定的历史轨迹还没有得到扭转。
在接下来三四个月里,即便朝中氛围更倾向主战,甚至他们能成功推动西军主力北上去解太原之围,但西军在汾水河谷或太原盆地,与赤扈人西路军主力决一死战,有几分获胜的希望?
因此不管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徐怀都是以赤扈人秋后注定发动二次南侵作为大的前提,反推他们接下来将要做出的选择。
倘若赤扈人二次南侵、汴梁陷落的结局无法更改,等到那时河东、河北两路那些未陷落的城池,都将沦为等不到援军的孤城。
这也注定守陵军要赶在赤扈人发动二次南侵之前,从河东腹地撤出去,避免在沁水、阳城等地滞留过久,以致沦为深陷敌围的孤军。
徐怀这时候找借口不陪景王赵湍进城,不抢景王的风头仅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跟当地人接触太多,更不想从沁水当地招募健锐补入翼骑营,以免三四个月后不得不从沁水撤出时,难以面对从沁水招募的将卒。
说到底,此次渡河北上主要是为景王赵湍争嫡造势的,除此之外,徐怀并不指望真能对当下的形势改善有什么帮助。
徐武碛平静的
坐在马鞍上,眺望对岸的敌军;徐心庵翻身下马来,挥鞭抽断几枝柳条……
…………
…………
在渡口失守后,刘尽忠心里很清楚,他避免全军覆灭的命运,就必需守住西岸营寨。
一方面主营寨靠近沁水的地方石岸崎岖,与水面有五六丈高的落差,没有办法修造供多艘渡船同时停靠的渡口码头;而初夏时节,太岳山也进入雨季,溪河汇入沁水,水势大涨,也无法在三四十丈宽的湍流中架设木桥。
倘若用舟船、木筏运人渡河,就算刘尽忠他亲自率嫡系精锐殿后,也完全不敢保证军心不崩溃。
好在有四千多援兵在东岸扎下营寨,也可以通过木筏、舟船输送补给过来,三千人马守在西岸还算坚固的主营寨里,人心还算稳定。
而这段时间里,守陵军不仅收编沁水守军,不仅从太岳山西麓上百家村寨征募近两千健勇,包括阳城、润城在内,沁水以东过去相继有不少城寨失守,很多军民逃入太岳山东麓的深山老林之中,听闻景王赵湍率守陵军在沁水河谷与虏兵对峙,纷纷想办法渡过沁水往沁水城赶来。
率守陵军渡河北上沁水首战获捷,前后斩获近两千颗敌军首级,也是赤扈人南侵以来大越获得的少有大捷,景王赵湍也是正而八经派出驿骑,赶往汴梁上奏表报捷。
随着消息的进一步扩散,太岳山以西绛州、蒲州、陕州、晋州等地受虏兵袭扰、自发组织的义军也都纷纷赶来相投,守陵军很快就扩编到近万人。
守陵军一边吸纳新的兵员,一边以沁水城及渡口西寨为倚托,对西岸敌军刘尽忠部展开围攻。
不仅将卒在轮替的攻势中得到最直接的锻炼,守陵军也从附近征集工匠制造抛石弩、偏厢车、冲车等战械,运抵敌营之前加强对敌军的打击力度。
守陵军为了控制伤亡,持续进行的攻势不算多激烈,但到五月底西岸敌军累计损失也将八九百人,而身陷重围之中,突围无望,军心也彻底动摇起来。
在此期间,岳海楼几次试图建造连接西岸大营的浮桥,但都被守陵军在上游伐木放排冲毁。
刘尽忠意识到不可能从沁水西岸全身而退,形势也不允许萧干、岳海楼等部降附军在泽州境内多作滞留,最终于六月初一夜里,刘尽忠率两百多名嫡系人马乘木筏逃往沁水东岸。
守陵军注意到异动,第一时间点燃一堆堆篝火,敲响战鼓,再一次对西岸敌军发动夜战强袭。
主将都率先乘木筏逃走了,西岸敌寨之中还有谁想着去抵挡守陵军?
成百上千人马在夜色下翻过东寨墙,但崎岖的石岸下仅剩三四艘舟筏,人人争抢,不知道多少爬下石岸,却跌入水中。
即便挤上木筏,但没有人操篙桨控筏,也很快在激流中倾覆。
一片混乱中,更多的人直接脱去铠甲、扔掉刀弓,跳入湍急的河流之中,想要泅水逃往东岸。
不过,这些来自缺少溪河的云朔地区,绝大多数人都不善水,又在混乱与黑暗中彼此拉扯,有几人跳入湍急的河流能活着泅渡到东岸?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晋城
徐怀勒马站在晨曦中往东岸敌营看去,空荡荡一片,东岸的敌军已经连夜撤走了,留下一地狼籍,不给他们渡河拦截追击的机会。
在西南方向的一处河湾处,有好几具溺毙的尸体跟水草裹在一起;怪石嶙峋的河滩上,到处都是脱下来的铠甲、抛弃的刀弓。
凌晨就渡河进入东岸侦察的斥候,这时候有数骑沿着东岸河谷往北驰来,在对面的河滩上勒住马,大声传讯道:“阳城敌军也尽数撤走了!”
“阳城之敌撤走了?”景王赵湍听到东岸传讯,看向徐怀迟疑的猜测问道,“西军渡河经太行陉北上了?”
“太行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西军从郑州一带渡河北上,萧干、岳海楼这些狼心狗肺之辈,也不用急着撤吧?”杨祁业迟疑的问道。
西军畏敌怯战之状,杨祁业在巩县亲眼目睹,在他看来,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辈所率兵马战斗力并不比西军稍弱,又守太行之险,应没有必要退避三舍。
“萧干率云州番兵迟迟未能攻陷晋城,他们纯粹靠劫掠供给的补给能支持这时已经不容易了,”邓珪说道,“就算西军没有经太行陉北上,萧干、岳海楼这些人也应该北撤了!”
徐怀看向王章、史琥,让他们传令下去,派出更多的侦骑进入阳城以东地区,摸清楚敌军的动向。
他赞同邓珪的判断,与艰难时刻可以依赖于马奶、奶酪就能保持充裕体能的赤扈不同,萧干、岳海楼所部降附军,这次南侵的补给完全来自于劫掠,一旦攻城拨寨的效率降低下来,或在某地滞留时间过长,他们就会陷入补给空缺的危机之中。
守陵军驰援沁水,虽说之后并没有渡过沁水,去直接解晋城之围,迫使岳海楼、萧干从晋城抽调五六千兵马增援沁水东岸河谷及阳城、润城等地,一方面削弱了降附军进攻晋城的力量,另一方面也给晋城守军强烈的信心与支撑。
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萧干、岳海楼两部兵马没能攻陷晋城,在泽州境内不单没有获得大的补给,甚至因为守陵军与之隔沁水对峙,沁水以东、太岳山东麓的地方势力受到鼓舞,越来越多的人敢于站出来反抗。
这诸多因素都必然使降附军在上党的处境变得困难。
不过,合理的推测是一回事,防止敌军在真正撤退之前给他们玩一个回马枪,徐怀还是主张等等前哨斥候彻底摸清楚敌军的动向之后,守陵军主力再渡沁水前往阳城、晋城。
…………
…………
翼骑营最先渡过沁河,沿沁水河谷南下至阳城、润城,往东驰出太岳山进入上党高地——这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著名“长平之战”的地域。
翼骑营大批斥候策马于晋城西部,沿着沁河支流丹水北上,抵达与川陕之间八百里秦岭同名的一座小山岭。这座小山岭作为长平之战的发生地,也因此得
名“秦岭”,也是泽州与潞州的界岭。
除了“秦岭”以北的潞州境内,还有少量负责殿后的降附军骑兵部队出没外,南面的泽州境内悉无敌踪,这也验证了邓珪在汾水河畔的判断:降附军因为无法再在泽州迅速攻城拨寨获得补给而撤出了。
守陵军主力随后渡过沁水,收复阳城、润城等沁水中游河谷的城寨。
两天后徐怀与徐武碛、钱尚端、乔继恩、钟应秋等人率领翼骑营簇拥景王赵湍进入被围长达半年的泽州州治晋城。
率部西军前锋兵马,自怀州经太行陉北上进入泽州的郑怀忠以及朱沆等人,也于同一天抵达晋城。
不要说夹道相迎的人群了,知州刘致远等出城相迎的泽州(晋城县)官员也都一个个面黄肌瘦。
在守城期间,刘致远等官员也都站上城墙勉励将卒作战,身上所穿的官袍没有替换,这时候也都是打满补丁,甚至不少人官袍上还沾染血迹,表明攻防战事激烈时,他们并没有都从城墙撤下去。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虽然河北、河东以及河淮陷落的城池坞寨不少,但除开所谓的“气节”,主要还由于朝野绝大部分人都相信赤扈人的这次南侵,意在劫掠,并无侵占中原的蓬勃野心,因此主动献城投降的官员仅有极个别人。
绝大部分城池的守将以及主政官员,在始自去年冬季到今初夏结束的战事里,还能保证应有的“气节”;像钟应秋、刘知远等官员,他们所守的城池受虏兵长期围困、攻势还相当凶猛,表现就更为杰出。
不过,徐怀不知道在赤扈人二次南侵并攻陷汴梁之后,黄河以北还能坚守“气节”的官员,还能剩多少了。
刘致远等泽州官员出城迎接两路将帅进城,态度也是迥然不同。
刘致远等官员对郑怀忠等西军将帅冷淡、敷衍,对景王赵湍的到来却是出自内心的热忱、真切。
刘致远在城下走到近前,搀扶景王赵湍下马,拽住景王赵湍的袍袖热泪盈眶,通判马思静等官员,也是毫不避讳的带着诸将吏行跪拜礼,高呼“千岁”。
这一切绝非景王赵湍乃是皇子。
事实上,大越除了在皇位未定时,限制皇子结交朝臣、干涉朝政,在皇位已定之后,亲王级的宗室子弟对朝政的影响力也微乎其微,士臣也基本上会避免结交宗室。
大家心里真正清楚的是,没有景王赵湍守陵军驰援沁水,在关键时刻牵制降附军的侧翼,晋城很难说再多坚守一个月。
而在赤扈东路军主力北撤之后,朝廷在京畿、郑州集结的兵马都超过二十万,西军援师主力却足足拖延一个月才渡河;经太行陉北上泽州,更是在降附军主动放弃太行陉北端的关隘之后。
黄河以南的朝野官员或许会觉得这是行事持重,但对深陷敌围、朝夕不保的将卒官吏,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朝中对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北上的态度,还是处于模棱两可的态度。
一方面是议和派也无人敢站出来指责守陵军在如此特殊时期渡河北上是破坏“和议”、有违规制之举。
朝中最终决定从东南、西南另选禁卒调往巩县,由陈由贵新组护陵军;宣武军基本上已经全军覆灭,原守陵军接替宣武军的旗号,张辛、邓珪二人受景王赵湍举荐作为统兵官皆授都指挥使衔;钱尚端加授枢密院都承旨,战时兼领宣武军统制,行使对宣武军的指挥权;乔继恩任监军。
同时钱尚端作为河东制置副使,接受新任河东制置使郑怀忠的节制,参与后续河东境内的战事。
这是对守陵军渡河北上并获沁水大捷的认可,但同时没有对景王赵湍授以实质性的差遣之任。
当然了,朝中也没有勒令景王赵湍立刻返回汴梁的意思,许留军中“咨议军事”。
郑怀忠、朱沆此行,带着很多赏赐的御酒,夜里州衙设宴,刘致忠等将吏情绪激昂,纵情喝了很多。
徐怀借口统兵翼骑营军务在身,不敢忪懈,早早出了州衙,与徐武碛、徐心庵、牛二等人在城中巡视。
城中还在执行宵禁,但所设的粥场都还挤满衣衫褴褛的饥民。
晋城断粮多日,之前史琥、王章、乌敕海等人率部斥候敌情,经过晋城时看城中军民都瘦得不成形,守军将卒基本上都是抱住枪矛或扶靠墙墙才能勉强站住。
史琥、王章、乌敕海他们将所携带的干粮都留下也没有多少,还是紧急从沁水紧运了一批军粮过来,先保证城中十数万军民每人每天都喝了一碗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徐怀却是远远避开粥场,在夜色下策马而行,挨到夜深人静,心想州衙宴席应该结束了,才返回驿馆。
在驿馆大门前,却见朱沆在吕文虎、朱桐等人的陪同下,不知道从哪里返回来。
“一直想脱开身找你说事,你怎么早早离开宴席?”朱沆抓住徐怀问道,“刚听人说你们去了北城门,我还特意赶过去找你呢。”
“劝殿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这一刻我都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徐怀苦笑道。
“怎么可能会错?”朱桐对徐怀此时的动摇、自我怀疑感到非常惊讶,说道,“王戚庸那些人作梗,官家对很多事情也肯定有疑虑,因此没有正式授殿下统兵实权,但朝中毕竟没有将殿下召回汴梁,宣武军新授将吏又都是殿下的嫡系亲信,其实就是默认殿下对宣武军的统领——你再看看刘致远、马思静以及钟应秋等地方官员对殿下的拥戴,要不是太过张扬,我看他们都要高呼‘万岁’了……”
朱桐被迫塞到景王赵湍身边任事,短短半年时间也成长很多,但他毕竟还看不了太深。
朱沆却是明白徐怀的心情,轻叹道:“所遇越是赤诚,就越难辜负。”
“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歇息,我们进去再细说!”徐怀拽着朱沆的胳膊,与他一并往驿馆里走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敌去思功
晋城乃是州治所在,驿馆占地也大,但驿馆之内很多建筑都已经扒倒,砖石房梁都扒下来运上城墙用于守城,此时院中留下来一堵堵土墙,就剩唯数不多的几栋院子还保留着。
景王赵湍回到驿馆也没有睡下,此时正与钱尚端、乔继恩、张辛、邓珪坐在小花园的一座凉亭下,喝着从沁水河畔采摘的野茶。
缨云郡主坐在景王身边,替众人沏茶,远远看到徐怀与朱沆他们在驿馆门口相遇走进来,扬手招呼,却是不好意思发出声音相唤。
“你们跑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景王赵湍朗声招道徐怀他们一并坐到凉亭下饮茶。
此时天气已然炎热起来,入夜后却还凉风习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小火炉,没有木炭,也没有干燥的柴草,新伐了一些树桠截断烧水,烟气薰人。
景王赵湍、钱尚端、乔继恩这段时间都能做到与将卒共甘苦,坐下凉亭下顶着薰眼的烟气、喝着涩口的野茶,却也是相当的怡然自乐。
凉亭狭小,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在景王身边坐下喝茶,徐武碛、徐心庵、吕文虎等人走到亭下行过礼后,便先行告退。
“徐军侯年纪轻轻,便为国事如此殚精竭虑,我等叹为不如啊!”钱尚端热情的招呼徐怀、朱沆二人进凉亭坐下来。
鄢陵相遇之时,钱尚端受种种传闻的影响,对徐怀意见甚大,防范也深,最初他是坚决反对驰援巩县的,奈何景王赵湍坚持,他不得已才与卢雄赶往蔡州找胡楷搬救兵。
不过,钱尚端是亲眼看到守御巩县得成,守陵军在嵩山北坡袭扰敌军作战成长起来,等到这次徐怀力谏景王赵湍渡河北上成为主战派的旗帜,率翼骑营斩获大功,却尽可能避免与地方官员、士绅接触,使渡河北上之声望咸集于殿下一身,守陵军前营军、中营军、后营军招募义军健勇皆扩编三千余众,翼骑营仅在绛县、沁水等地招揽二三百人补充战时损耗。
且不管徐怀内心到底是如此想法,但他能如此谨守分寸,钱尚端便认可此时的他对景王忠心可鉴。
“徐怀略知行军作战之事,也痴心于此,不觉为累。”徐怀微微一笑,坐下来谦逊道。
“朱沆兄,我父皇及王戚庸、汪伯潜诸相如今对河东、河北之敌,是作何想的?”景王赵湍待朱沆坐下,从女儿缨云郡主接过茶壶,亲自替朱沆、徐怀沏茶。
朱沆随同郑怀忠等西军将帅抵临晋城,之后便是在刘致远、马思静等地方将吏的陪同下,进城
视察防务、参加夜宴,宴席间也谈及朝堂形势、官家及诸相的心思变化,但都是泛泛之论。
过去一个多月,景王、钱尚端与汴梁多有书信往来,但对朝堂形势的了解,因为种种顾忌,书信所述往往不会特别透彻。
现在朱沆到晋城来,他作为主战派在朝中的主要人物,接触的层次也高也深,听他亲口讲述,当然会更清晰、透彻。
众人酒宴归来,深夜不眠,就是等着朱沆说一说朝堂的形势,再决定他们后续的取舍。
“不敢当,”朱沆接过茶盏,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在当下的场合没有必要将话说得太隐晦,轻叹道,“虏兵南寇河淮,圣上与诸相心多忧惧,而待虏兵渡河北还,却又思起事功来了……”
“思起事功?”邓珪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朱沆苦笑着点点头,不管多不可思议,但这确实是朝中近期以来的微妙变化。
徐怀安静的坐在一旁。
王禀病逝、叩宫事变发生后,在徐怀的眼里,汴梁城里的余味所剩已然不多,徐怀就将周景等人都带在身边,继续留在汴梁搜集情况的暗线就没有几人了。
不过,朱沆、王番以及王孔、郑寿等人都还在汴梁,徐怀跟他们没有中断过书信往来,兼之他对时局的预判到这时候还没有出过大的偏差,因此他对朝中形势的变化,是非常清楚的。
主要是不想引起钱尚端、乔继恩等人无端戒防,朝中有些跟沁水战局直接关联不那么密切的微妙变化,徐怀就刻意装糊涂没提。
一定要说天宣帝与王戚庸、汪伯潜以及大多数站在士臣这个群体金字塔上层的朝臣们,完全可以拿“好谋无断、色厉胆薄,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句话形容。
赤扈人侵入河淮,天宣帝与诸多朝臣惧汴梁失陷、身陷囹圄,为乞和卑躬屈膝毫无底线。
在赤扈人迫于汛季及炎热的夏季将至,不得不暂时北撤,天宣帝及王戚庸等人主要还是想着乞和,并秘密派出割城议和使前往雄州、定州以及太原传旨。
河北北部两座重镇雄州、定州的守军,皆于五月中旬打开城门献城,数万守军抛弃两地民众南撤魏州,但割城议和使前往太原宣旨时,为太原守军所拒,目前还没有陷落敌手。
不过,由于赤扈人北撤,朝中很多士臣不再有迫在眉睫的威胁之感,突然想到还有“气节”这事来,有些事会阖棺而论的。
这时候朝堂再有要事召集群议时,主张求和的声音就少了许多、弱了许多,主
战派的声音也就变得更响亮起来,甚至还有言官弹劾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乞和之举。
太原军民拒绝打开城门向赤扈人投降,执意坚守太原这事,朝中更是没有谁敢公开斥责太原守军抗旨不遵。
在同样的背景下,朝中当然更不会有谁会公然指责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北上有违规制——至于缨云郡主被劫到景王赵湍的身边,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似乎都恨不得忘了缨云郡主的存在。
一方面太原守军拒绝献城投降赤扈人,一方面太原作为河东第一重镇,战略地位极其突出,朝廷拟定新的防御策略怎么都绕不开太原。
月前的几次廷议,天宣帝的态度也倾向于先解太原之围,再议和战,甚至还颇为迫切,甚至寄望解太原之围能创造军事上的奇迹,对赤扈人予以重创,以彻底赤扈人打消南侵的心思。
这才有这次郑怀忠出任河东制置使,奉旨率部经太行径北上之事。
这也是朱沆所说的“见敌忧惧、敌去思功”。
作为最为坚定的主战派,特别是二十万军民坚守太原大半年,始终能守住底线不投敌,甚至拒绝奉旨献城,徐怀不能说不支持解太原之围。
然而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诸部兵马“迫切”去解太原之围,注定是大越在军事上即将再次遭受的一次惨烈溃败,很可能大越在黄河以北的军事反抗潜力会被彻底的摧毁,从而致使汴梁的陷落势难避免。
看清楚这些,徐怀才真正认清楚,什么叫历史的轨迹不可扭转。
他能反对去解太原之围吗?又或者说他个人的反对有意义吗?
“敌近心惧、敌去思功,如此惶惶,怎谋大计?”景王赵湍听朱沆提及月前几次廷议,竟然连议和派都迫切想解除太原之围后再议和战,也是相当的震惊。
此时的景王,已不是半年前刚出汴梁遇敌之时,在众人辅佐下统领守陵军守巩县、渡河北上,他对天下形势、攻守和战以及大越朝野的真实情况有真正的认识与思考。
倘若说朝野一心、诸军将卒都能齐心协力与虏兵作战,大越在郑州、汴梁、泽州、魏州以及蔡州、宋州总计集结有四五十万兵马,先重新在河东、河北中部地区建立有效的防御,并最终解去太原之围,是能做到的。
问题是这一切前提根本就不存在,而赤扈人目前的部署,就等着大越兵马仓促去解太原之围。
钱尚端、邓珪、张辛等人了解到朝中形势最新的微妙变化之后,神色也都凝重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相邀
一方面对朝中当前的微妙形势变化,徐怀目前也没有两全齐美的善策,他自己也陷入很深的矛盾跟挣扎之中。
另一方面,景王赵湍身边钱尚端、乔继恩等都非蠢人,以往更多是蒙蔽于私欲、忧惧,但在他们对大越面临的恶劣局势都有更深刻的认识,自身并没有什么退路可选,只能都绑在景王这棵大树上,徐怀相信他们还是有帮景王出谋划策的聪明才智的,不需要事事都由他来指手划脚。
还有就是朱沆这次也到晋城来了。
徐怀希望朱沆能与王番、钱尚端以及胡楷共同能成为景王系的扛鼎人物,他更不应该在这时候去夺朱沆光彩。
商议下来,众人都觉得太原之围必然要解,但不宜操之过急。
景王赵湍此时作为主战派真正的旗帜性人物,不仅要在郑怀忠等西军将帅面前表明立场,还要上表朝中直抒己见,以便王番带领在汴梁的主战派将吏遥相呼应。
回营舍早早休息两个时辰,次日一早,徐怀待要带人出城赶往太岳山东麓侦察地形,他先遣人去通禀景王,待他带着一队刚出营舍,却被人拦住:“徐军侯、徐军侯……”
徐怀停住马,迟疑的打量身穿长袍、头包儒巾的中年人,问道:“赵先生有何事指教?”
赵范乃是郑怀忠在秦凤路都部署司任职时就追随其身边的僚属,一直没有军中任职,却颇受郑怀忠的信任——赵范在郑怀忠身边颇为低调,公开场合几乎不怎么作声,徐怀见过他几次,却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晋城初复,却一地狼籍,郑公寝食难安,我等身为僚属,当为其分忧——刚想到城里走一走,看有什么地方能为郑公分忧,却不想遇到徐军侯从营中出来,”赵范揖礼道,“想必徐军侯此时出城也是忧心民疾,可否与赵范同行?”
徐怀当然知道赵范出现在这里,不是巧遇相邀同行这么简单,稍作迟疑,便翻身下马,牵着马与赵范在前面同行:“赵先生有请……”
“巩县之时,军侯率部突袭清泉沟,将降附于胡虏的应州汉儿杀得人仰马翻,但郑公谨慎行事,没出兵援应,军侯心里还有怨气吧?”赵范看徐怀身边的扈随都远远跟在后面,也无太过顾忌,直截了当的问道。
“徐怀即便斩获些许战绩,在军中不过一介小将尔,哪敢对郑帅用兵之道指手划脚说什么?”徐怀打了个哈哈说道。
“郑公能有今日之名位,也是从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绝非畏敌怯战之辈,但当时之情势,天雄、宣武、骁胜三军皆灭,河北破漏百出,十万兵马分守诸城,东南、西南诸路勤王兵马难挡大任,朝中于和于战又争论不休,军侯倘若处在郑公的位置上,相信也会小心谨慎处事吧?”赵范问道。
“却也未必太小心谨慎了吧?”徐怀冷冷一笑,说道,“赵先生倘若真有什么事情指教,可去找钱副使,或直接去找殿下,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
时间。”
他不需要跟赵范以及赵范身后的郑怀忠虚于委蛇,说话也就无需太讲究,而他现在自我定位就是在景王帐前的骑兵统将,无意牵涉太多的交易之中。
即便赵范这时候代表郑怀忠过来有意示好,也应该是钱尚端他们负责接洽的事宜。
徐怀有逐客之意,赵范却毫不为意的说道:
“周相至巩县督军,约束诸部不得浪战,军侯当时携百颗头颅送礼给郑公,真是气坏不少人,当夜王华、王章跑去与军侯相认,好些人欲治以逃军之罪,我劝郑公宽以待人——这个人情,军侯你得认吧?”
“我王家待朝廷之心,日月可鉴,子弟即便行事粗粝,也不用担心有人拿逃军相污。”徐怀硬生生说道,表明他不认这个人情,说实话他当时满心气愤,压根就不怕郑怀忠他们翻脸。
当时郑怀忠真要翻脸,治王华、王章他们逃军之罪,也只会闹得自己更难堪而已。
难不成郑怀忠派人过来,真能将王华、王章他们捉走?
“军侯力谏殿下渡河北上,乔继恩、陈由贵惧敌不行,我点破他们留巩县也难避祸,这算不算人情?”赵范问道。
“……”徐怀这才微微一怔,有些狐疑的打量了赵范两眼。
乔继恩、陈由贵起初坚决反对守陵军渡河北上,他们阻止不了什么,先是决定自己留在巩县。
不过,徐怀等人随景王率守陵军从茅津渡渡河时,乔继恩、陈由贵等人追赶上来,表明拥戴景王争嫡的决心与立场。
徐怀还以为这是乔继恩、陈由贵他们自己想明白过来了呢。
“赵先生既然如此有心,更当去找钱郎君或殿下。”徐怀说道。
“殿下身边真正的明白人乃是军侯,钱郎君还是略逊了一筹,”赵范说道,“我要不找军侯将话说透,直接去找钱郎君,钱郎君怕是会认定郑公别有居心,又或许仅仅是想着利用一下郑公,这事情未必会太妙啊!”
徐怀未置可否,牵马缓缓前行。
“胡虏南寇,朝中大臣心怀忧惧不敢与战,胡虏北还,朝中大臣又思建事功,如此反复,实是心中没有定谋,但仓促出兵奔赴太原,或正遂胡虏之愿,军侯以为是否?”赵范紧赶两步追上来问道。
徐怀心里微微一叹,总算是明白赵范早早在此拦他的用意了。
不管此前在巩县郑怀忠按兵不动,是认识到虏兵难以猝胜,还是怯敌畏战,但现在有一点是能肯定的,郑怀忠非是将门出身,崛起于营伍,能一步步坐到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的位置,绝非易予之辈。
而郑怀忠此时更是清醒认识到朝中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天宣帝及诸相公从最初的怯战变成迫切希望在短时间内就解决太原之围,是一次更加危险的军事冒险。
而这一次且不管朝中最终将计划调几路兵马去解太原之围,郑怀忠已经被任命为河东制置使,又率本部兵马先行北上,只待朝廷下定决心,他
就得率本部兵马先行北上接敌。
也就是说,倘若即将到来的太原之战难逃惨败,最先溃灭的则是承担前锋重任的郑怀忠所部兵马,郑怀忠他将重蹈刘世中的覆辙。
认清了这点,郑怀忠还敢安坐如素?
在巩县时,除了郑怀忠他自己怯敌畏战外,朝中王戚庸、汪伯潜等王公大臣乃至天宣帝,都害怕西军援师实力受损,使汴梁失去倚靠,朝野都有意按住西军援师不使之与南侵河淮的虏兵恶仗。
郑怀忠那时自然可以无视景王赵湍的请求按兵不动,甚至还有功无过。
而在此时,朝中形势发生微妙变化,天宣帝以及王戚庸、汪伯潜等人都变得迫切希望先解太原之围再与赤扈人议和,郑怀忠还想按兵不动,他能怎么做?
至少景王赵湍在河东不能盯着他们北上。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北上,在河东声望正隆。昨日进晋城,刘致远、马思静等地方官员的态度更是一目了然。
倘若景王赵湍在河东盯着他们北上,兼有朝廷严旨,郑怀忠很难有拖延、转寰的余地。
当然,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免费的午餐。
在朝野都迫切希望郑怀忠能率部北上之际,景王赵湍为何要帮着郑怀忠拖延?
真正的交易条件就是郑怀忠及其所部成为拥立景王赵湍的一分子。
而景王赵湍声望正隆,这对郑怀忠来说也不失一个好的选择,此时郑怀忠肯定也不可能去顾忌武帅干涉争嫡之事的忌讳了。
不过,郑怀忠、赵范不直接去找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却一早跑过来拦住他,应该并非担心钱尚端或景王怀疑他们的诚意,而是担心他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从中作梗。
徐怀忍不住暗中感慨,这世间真是不缺聪明人啊。
“军侯,赵范这点拙见可否有误?”见徐怀牵马而行,长久都不作声,赵范禁不住追问道。
“殿下但凡有命,徐怀不无遵从,除此之外,徐怀不过殿下帐前一员小将而已,”徐怀朝赵范拱拱手,说道,“你要问我殿下在哪里,殿下与钱郎君、朱郎君在驿馆,赵先生自可与郑公前去拜见……”
“军侯谦逊,赵范这便与郑公前去拜见殿下!”赵范哈哈一笑,长揖施了一礼,便扬长而去。
“他过来说什么?”徐心庵看赵范扬长而去,追上徐怀问道。
“郑怀忠惧朝廷逼他率部先行北上接敌,想救助于殿下,却担心我从中作梗。”徐怀说道。
“……”徐心庵微微一怔,转头又看了正离去的赵范一眼,咂嘴道,“这些人真是滑头啊!”
“又有什么办法,真强迫郑怀忠率部北上,难道真指望他们会与赤扈人浴血作战吗?”徐怀苦笑着摇摇头,重新翻身上马,与徐心庵等人往西城门方向驰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月之期
太岳山地位河东之中,南北绵延四百余里,绝非三五天所能尽览。
徐怀与徐心庵等人出西城门后,也没有往西进入太岳山中,而是沿着丹水河东岸北上,观望太岳山东麓以泽州盆地的形势。
占据泽州中东部地区的泽州盆地位于太岳山以东,北部乃是太岳山脉往东延伸出来的支脉秦岭(丹朱岭)与潞州相望,南面乃太行山南段,东面乃太行山东南段山脉。
说是盆地,泽州中部、东部地区也是山地连绵起伏,但发源于丹朱岭、从泽州中部横穿南下的丹水河,作为沁河第一支流,从春秋时就得到很好的治理,沿线修造大量的河堰、沟渠,灌溉泽州中部、东部的耕地,养育晋城等县数十万民众。
在过去半年时间里,虽说州治晋城在刘致远、马思静等将吏的努力下没有陷落,但泽州盆地之内、晋城之外的陵川等大量城寨或陷或降,数十万民众或逃或俘,或惨遭屠戮。
徐怀等人沿丹水河东岸大堤北上,午后抵达距离晋城约四十里外的小梅岭,这一路途经二十余座村寨,基本上都剩下残墟,田野荒芜、长满蒿草,大量的尸体暴露荒野,被鸟雀啄食露出森然白骨——天地间的鸦雀食得人尸,养得又肥又大,在半空成群飞过,呱呱而叫。
而这还不是最惨的。
虏兵暂时北撤,之前大量逃往四周山里逃避战祸的民众,得到消息后很快就会返回田园,等到三四个月后赤扈人再次南侵,等候他们的将是希望再次被彻底的摧毁,再一次坠落进惨绝人寰的苦难炼狱之中。
然而在昨日的宴席上,刘致远、马思静等地方官员迫切的表示想要派出兵吏,招揽逃难民众归乡,尽快恢复晋城等地的生产,徐怀都没有办法表示反对。
在小梅岭小作休憩,众人午后继续沿丹水河往丹朱岭方向挺进,日暮时进入前哨兵马驻扎的坞寨,确认潞州境内的降附军也基本上撤出去了,速度非常之快。
在丹朱岭休整一夜,次日又将丹朱岭几处隘口走了一遍,然后从陵川县境内借道折返晋城。
丹朱岭说是泽州、潞州之间的界岭,但作为太岳山脉往东延伸的支脉,山岭却谈不上多险峻,其间谷道山径交错相接,泽州难以倚之为藩屏,抵达北部之敌,北面的潞州战略地位要更高一些。
当然,战略价值最高的还是“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太原。
唯有守住太原,才有可能拒北虏于河东之外,进而控扼太行,势侵燕蓟,唯有守住太原,大越才能在黄河以北建立起一条抵御赤扈人的有效防线出来——百余年前,大越与契丹在黄河以北频频血战,将卒死伤数十万众,但最终能迫使契丹退兵,后续近百年两国能大体维系和平,主要也是太原这一重镇一直都在大越的掌控之下。
目前朝中迫切想先解太原之围再论和战,也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基础之上。
再回到晋城,郑怀忠所部大半秦凤军马都已入驻城中。
晋
城此时已无敌军威胁,被困期间又从民众之中招募大量的青壮参与操训、守城,此时守军就高达两万人众,并无需从郑怀忠所部抽调兵马补充防御。
再者,晋城粮秣奇缺无比,大量的屋舍又在守城期间被拆取砖木加强城墙守御,大部分居民以及逃难进城的难民都只能席地食宿。
正常说来,郑怀忠应该率其部经丹朱岭直赴潞州,而不是进晋城休整。
包括秦凤路军兵马在内,西军东援就没有打过硬仗、恶仗,虏兵北撤后还在郑州一带滞留一个多月的时间,更没有休整的必要。
现在郑怀忠其部前锋、中军兵马却进驻晋城,那当然是已经暗中跟景王达成一致了,并且以此拖延北上的时机。
徐怀回城后先赶往驿馆参见景王,见着钱尚端眉飞色舞,问道:“钱郎君遇到什么喜事,眉头都要飞起来了?秦凤军马怎么都进城了,他们不应该直接前往丹朱岭,考虑往潞州境内进军吗?”
徐怀不会说赵范在营舍前拦截他的事情,想来赵范及他身后的恩主郑怀忠也不会主动和盘说出细节,那样只会惹景王不满,他这时候便装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待你回来,便要跟你说这事呢!”钱尚端拉着徐怀的胳膊,像初恋小情人似的热切把他往屋里拽,将前两天郑怀忠、赵范私下面见景王的场景,跟徐怀描述了一遍。
自先皇后病逝之后,太子、景王作为先皇后嫡出就不再受宠,仁明殿陈皇后所生的鲁王、端王风光无限,这几年一直都有换嫡的传闻。
退一万步,就算官家没有换嫡的心思,景王上面还有太子压着,朝中臣僚压根就没有几人想过景王会有机会。
因此不管景王胸襟气度如何,景王在朝中的影响力还是极低的。
在巩县时,一些人心里是有助景王争嫡的想法,但还仅是想法,大家都小心翼翼的藏着不提一句。
待渡河北上,在沁水东岸连获大捷,在河东军民心目中赢得巨大的声望,众人总算是看到一些希望,但正式得授坐镇魏州的鲁王更是风光无限。
一方面雄、定两州守军献城撤出,使得往魏州集结的兵力超过十万人众,另一方面鲁王正式得授魏州防御使,对这些兵马拥有正式的统辖权。
而杨彦茂、韩时良等将在鲁王帐前听用,也打了几场胜仗,赢得不少声望;此外朝中枢密使汪伯潜等大臣,都是仁明殿陈皇后一系的人物。
相比较而言,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在沁水斩获大捷,比鲁王还有很大的不如。
突然之间,郑怀忠投效过来,而郑怀忠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多年,在军中仍是与刘世中、葛伯奕同级别的人物,此时又率本部三万兵马进军河东,作为河东制置使,全权执掌河东的军政大权。
他的投效,至少此时在明面的筹码上,景王已经相差鲁王不多了。
“这个郑怀忠虽说早年也是营伍出身,但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后,生性未免太谨慎了,他可靠吗?”徐怀装糊涂的问钱尚端。
“郑怀忠表示在河东诸事唯殿下马首是瞻,那他就没有什么
退路了!”钱尚端胜券在握的说道。
朝中派系争斗风起云涌,激烈而残酷,郑怀忠在河东与景王关系密切、相处融洽,多联名上几次奏表,他以后就算想撇清关系,仁明殿陈皇后一系的大臣也会盯死他咬。
景王倘若不能上位,郑怀忠的下场也只能解甲归田、告老还乡。
“那我真要去贺喜殿下、贺喜殿下了!”徐怀哈哈笑道,“殿下他人在哪里?”
“与郑公、朱沆郎君、刘郎君他们到东城巡视灾民去了,我原本处理手头事情也要过去,得闻你回来了,便在驿馆等你。”钱尚端说道。
“那我们直接去见殿下!”
徐怀话音刚落,景王赵湍在朱沆、乔继恩等人的陪同下走将进来;缨云郡主还是女扮男装的跟在景王身侧。
“我与徐军侯正要去找殿下呢,殿下你们怎么就回来了?”钱尚端问道。
“那边事毕,听闻徐怀回来,我们就赶回了。”景王赵湍说道。
走进客堂,寒暄过几句,待仆侍将茶水端上来后,景王赵湍直截了当的跟徐怀说道:
“郑使君前日与私僚赵范过来见我,也忧虏兵凶顽,仓促北上接敌凶多吉少,但朝廷昨日新到令旨,还是迫切想解太原之围,将令魏州兵马从滏口陉沿漳水西进潞州,令高峻阳率留守关中的西军精锐经蒲坂渡河,之后沿汾水北上,而集结于河东的兵马作为中路兵马,自然也是要跨过丹朱岭,与魏州兵马在潞州会师后北上……”
虽说朱桐、胡渝等人都在场,但时间所剩无几,徐怀也不再避讳什么,小泯一口热茶缓解口渴,直接说道:
“殿下此时所忧不能再局限于北上接敌了,赤扈人此时在太原城外集结骑兵及降附军多达十六七万,即便在东路军北撤之后,犹未急于强攻太原,以逸待劳、围点打援的心思是昭然若揭。但这个圈套摆在那里,我朝三路兵马钻进去,自然是难逃一败,倘若不钻,最迟到九月赤扈二十万兵马必将再次挥师南下——殿下这时候必须考虑汴梁失陷后要怎么走了!”
“我朝三路兵马不仓促北上接敌,在潞州、晋州部署稳扎稳打的去部署防御,形势不至于坏到这地步吧?”钱尚端满心震惊,不愿意承认徐怀的判断,说道,“我们只要能将赤扈人的西路军堵住,其东路军再从河北南下,兵力到底是捉襟见肘啊!何况在魏州、在汴梁以及陈州、蔡州,我朝犹有大军守御城池——不,形势不会那么糟糕的……”
徐怀以往在景王、赵尚端、张辛等人面前不怎么去谈大局,即便有所涉及,也绝没有如此悲观。
不过,现在郑怀忠都站到这边了,而朝廷新的形势微妙转化,徐怀也足以看清楚接下来的形势演变,留给他们的时间甚至都不剩三个月,他当然不会再藏着掖着。
针对钱尚端的这个问题,徐怀只是问道:“朝廷现在真能拿出在河东供养二十万人马的钱粮吗?我怀疑三个月都支撑不住啊,朝廷现在迫切希望能解太原之围,除了急于事功外,不会没有别的原因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粮食
钱尚端不相信形势会在赤扈人的第二次南侵时有如雪崩般垮塌不可挽回,而待徐怀提到钱粮这事,张辛却难以置信的发声问道:
“朝廷不可能连三个月的钱粮都支撑不住吧?”
张辛统领兵马,平时不经手钱粮之事,都是钱尚端、乔继恩带着胡渝、朱桐等一批吏员从诸县筹措,张辛甚至都不清楚守陵军每日的用度是多少。
他距一名合格的统兵之将,还有一些距离。
在他看来,大越百余来国泰民安,民生富庶,即便赤扈人这次南侵给朝廷带来惨重的损失,但怎么也不至于难以支撑河东三个月的钱粮供给啊?!
诸事都离不开钱粮二字,但钱粮这本账,当世还真没有几人能算得清楚。
徐怀见景王蹙紧眉头不作声,他还是朝钱尚端看过去,问道:“钱郎君以为朝廷能足数拨给河东三个月的耗用吗?”
时间所剩有限,要在三个月内尽最大限度的、为最坏、也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形做准备,徐怀这时候当然要将一切遮遮掩掩的面纱血淋淋的撕下来,去说服钱尚端、张辛、乔继恩等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的这一判断。
钱尚端、张辛、乔继恩他们现在是景王身边的嫡系,他们但有疑虑,不能全力配合,很多事情就会大打折扣。
钱尚端不能断定三个月之后汴梁就将不守,但说到粮钱事,他却要比张辛等武将清楚得多。
当然,近半年来他随景王离开汴梁,对朝廷目前很多状况,特别细处不甚了解,他朝朱沆看去,问道:“左藏、内藏还剩几许积储?”
“此乃陛下及诸相所掌机密,我亦未得所闻,但恰是如此,所剩应无几许了。”朱沆轻叹一口气说道。
前朝有左右藏令,属少府所辖。
大越立朝之初,诸州贡赋均输左藏,此外又设内藏库、景福内库等专供宫禁之用。
钱尚端问朱沆左藏、内藏所储,就是问此时朝中能度支的钱粮还剩多少。
虽说诸库所储受三司使及内侍省所辖,寻常人等不得询问机密,但通常说来朱沆既是皇亲国戚,又是主战派在朝中的中坚人物,这些机密事不应该瞒着他。
要是连他都打听不到半点风声,只能说明真实的情况非常严重,严重到不能泄漏半点出去,以免军心大动。
“先帝变革二十载,国库渐盈,官家刚登基时幸景福内库,见库中金银钱帛堆积如山,曾感慨‘用之何尽’,怎会空空如也?”乔继恩震惊问道。
“冗兵冗吏冗政,先帝二十载积储到第一次伐燕时就消耗大半,两次伐燕北征,又内府拿出大笔钱粮,而待到赤扈人围汴梁时,左藏、内藏钱帛折银已不
足两百万两,也都在议和之初先运往虏营以为应付。虽说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偿款最后不了了之,但当时为稳住虏兵,每隔三日便将城中搜刮金银宝货运往虏营,现在诸相隐瞒再严,国库空空如也之事,又能瞒得过谁?”朱沆叹息说道。
众人都以为偿款以及以宗室女子代偿之事最终不了了之,却不知道在叩宫事变之前,在议和派的主导之下已经分几批将大量的金银珠宝运往虏营。
虽说具体是多少数字无人得知,绝对没有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那么多,但绝对也不是三五十万两白银这等小数目。
这不仅将朝廷在汴梁所余不多的库藏耗尽,民间所能压榨的潜力也基本上给榨得一干二净。
要不然还能想着明目从民间压榨一二应一应急。
“天下财赋,东南、荆湖占其六七,天下正值存亡之秋,当遣使往东南、荆湖诸路筹措急援啊……”钱尚端蹙着眉头说道。
朱沆对河淮乃至江淮的形势当然最为清楚,之前与徐怀书信里都有交流,但他这次来晋城看众人兴致那么高,不想急着扫大家的兴,却没想到徐怀这时候就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
朱沆稍作思虑,回答钱尚端道:
“理是这个道理,但东南、荆湖诸路勤王兵马都还在陈州、蔡州集结,这些兵马的粮秣也都是东南、荆湖诸路供给,乃是赋税之外的加征。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涉及钱粮米谷,推诿是少不了的。目前朝中已经又往东南、荆湖诸路派出使臣,能有多大成效,还不得而知,但眼下较为迫切的是胡虏滞留通许、鄢陵等地,使降附军对蔡汴等河堤岸多有破坏。之前朝中一片混乱,只是催促东南将今年的漕粮催发过来,淮泗水位一直上不去,通不了船,才发现蔡汴等河被挖开好些大口子,现在又是汛季,河水漫灌,差不多要拖到秋后才能修通河道。然而河淮三十余县惨遭侵凌,虏兵五月才退,大批民众既误农时,存粮又被掠夺,而官府又拿不出余粮赈济,无数人成群结伙劫掠乡野……”
“……”钱尚端倒吸一口凉气,问道,“这么说,河东目前所需的粮秣,全靠关中、洛阳供给了喽?”
“就当前而言,朝廷确是紧急从关中调粮供给河东,从京东东路调粮供给魏州……”朱沆点点头,说道。
张辛这时候才真正领会到情况有多严峻。
秦汉时期,泾渭相交的关中平原乃是粮产丰硕的富庶之地,又有关河之形胜,数代都定都于此。
不过,数百年以来,随着人丁繁衍稠密,土地过度开发,周遭山岭树木或伐为柴草,或伐造宫室,皆变童童,使水土流失、土壤恶化。
此时的关中平原早已成贫瘠之地,更不要说关中以西、以北的边境地
区,农耕基础更为薄弱。
然而关中以西、以北,百余年来与党项人战事频繁,秦凤等五路禁军厢军乡兵番卒总数高达三十万之众,仅从关中征粮已是不足,每年除了需要从中原调运上百万石粮食外,诸部兵马还在驻地积极开展军屯开垦殖以补不足。
军屯土地多处贫瘠之地,更需要十数万计的将卒轮替参与劳作,才有一定的收获。
两次北征伐燕,骁胜、宣武两军数万将卒魂丧异域,赤扈人南侵,诸部兵马都紧急编入现役,诸部主要在边境地区的贫瘠耕地只能依赖老弱妇孺耕种,青壮劳动力的匮乏,必然会导致大规模的减产。
张辛乃是关中将门出身,对这些情况还是极为熟悉的。
现在好了,陕西五路原本就日益贫困,今年粮食减产也是必然的,以往每年从中原调运的上百万石粮食,今年必然也将泡汤。
然而在陕西粮食总供应大幅减少之际,还要从关中抽调大批的粮食供给河东,没有限度的加征,只会给原本贫弱的关中民众雪上加霜,从而令地方不稳。
即便如此,抛开各种激励将卒所需的赏银不提,河东三路兵马齐聚愈二十万人众,加上大量的牲口以及巨量运输消耗,需要每月从关中、洛阳加征五六十万粮食才勉强维系战事开销。
关中、洛阳现在每个月能征调出如此巨量的粮食吗?
虽说陕西五路为保障边军粮秣供给,建立了一定的粮食储备作为缓冲,但这些储粮数量因为长年贪弊、亏空,实际储量比记录中要少一大截;而将这些粮食从边境军城折返上千里运来河东,途中运输可能就要消耗掉大半,所剩更是无几。
张辛出身关中将门,钱尚端也在熙宁路任事多年,都了解这些内幕,当然清楚河东粮秣全靠关中、洛阳供应,可能勉强撑上一两个月,但绝对撑不住更久。
景王赵湍此时叹息道:“郑怀忠前日来见,说朝中有意将裁撤陈州、蔡州防御使府,使东南、荆湖诸路勤王兵马遣归,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看来朝中确实是到了甾铢必较的地步了!”
“赤扈人是极其厉害的一个对手,朝廷未敢在偃师、虎牢与之决战,就已经彻底埋下败局了。”徐怀感慨说道。
赤扈人南侵,大越挽回败局的唯一机会,就是西军援师主力在嵩山北坡重创降附军,以真正的军事硬实力将赤扈人逼迫回黄河北岸,才有可能赢得喘息的机会。
而河淮残破,帝国像一辆破败不堪的牛车,随时都有可能散架,已经无法支撑在河东、河北的大规模军事作战。
此时朝廷令三路兵马仓促北上解太原之围,只是一场迫不得已、赤扈人却等着入彀的一次军事冒险而已……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谋
缨云见众人坐在客堂之中皆陷入沉默,她都觉得压抑得难受,仿佛有重物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
她四月上旬随徐怀离开汴梁,虽说她跟随在父王身边很努力的学习军政、努力了解当前大越所面临的形势,但毕竟才两个多月,她完全想不到形势竟然已经恶劣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徐怀跟景王赵湍拱手说道:
“臣这次北上看丹朱岭形势,看到流民遍野,而州县却拿不出粮食赈济,以致好些瘦骨嶙峋的民众看到我们一行人停下来吃食,也虎视眈眈欲上前来打劫,臣才陡然意识到形势大坏,河东难恃,接下来该怎么办,还需要殿下与钱郎君、朱沆郎君、乔大官好好思量……”
徐怀也不说他对当前的恶劣形势早就预料,只说是这次北上惊觉,这样也能叫钱尚端、乔继恩等人好受一些。
而这次他将遮掩众人眼睛的最后一层迷雾扯下来,将当前的真实形势血淋淋的揭穿在众人面前,但后续应该怎么做,他也没有急着去多说什么。
一方面如此恶劣的真实形势,众人消化需要时间;另一方面最终的主意,得景王赵湍来拿,得让钱尚端、乔继恩他们帮着出谋划策,不能他将所有的话都说了。
再一个,钱尚端、乔继恩他们不是蠢人。
他们是有自身的局限性,同时也不像徐怀能以果推因,对未来难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奢望,总是会无法避免的将事情往好的一面去想,摆脱不了“好谋难断”的弱点。
徐怀这时候将残酷的真实形势揭开来,相信钱尚端、乔继恩他们必然会有自己的思考。
当然了,钱尚端、乔继恩、张辛乃至包括景王赵湍,之前也只认识到太原是赤扈人挖下的死亡陷阱,都不主张仓促去解太原之围,但是还没有想到实际的情势要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危急。
他们之前甚至以为在晋州、潞州拖延三五个月,应该能找到转机。
乍然间认识到实际的形势如此恶劣,他们也是有些发蒙,怔然不知要说什么。
时间再急,徐怀也不至于两三天都耽搁不起,待要起身告辞,景王赵湍蓦然问道:“郑公会不会也早就看透这点?”
徐怀微微一怔,说道:“我对郑公接触有限,猜不透郑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怀说的是实话,有限的几次接触,郑怀忠都不带正眼瞧他的,也是三天之前才与郑怀忠信赖的谋士赵范有过一番交谈,那还是赵范怀揣太多心思主动找上门来的,他对郑怀忠、赵范之流,能有什么了解?
然而景王这个问话也提醒了他。
他是否看轻了郑怀忠、赵范二人,郑、赵二人此时也已经看透形势,这才彻底下定决心,将筹码都押到景王身上的?
“且不管郑公是否也看透形势,都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钱尚端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景王赵湍看向徐怀、朱沆,眼神里透漏出征询的意味。
徐怀点点头,认可钱尚端的建议。
郑怀忠、赵范倘若是在看透形势之后才决然将筹码押到景
王身上,他以后需要更加注意郑怀忠、赵范,但眼下大家已经在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
更关键的一点,他们要提前为糟糕透顶的形势做最坏的打算,也不可能绕开郑怀忠、赵范二人。
“我与朱沆郎君夜里去拜见郑公?”钱尚端看向景王问道。
之前郑怀忠领着赵范赶来驿馆参见景王,乃是表露心迹,但他毕竟是河东制置使兼领兵部侍郎,此时入驻州衙署理公务,地位不比王禀身前稍低,景王不能真对他招之即来呼之即去。
真要开诚布公的谈,还得是钱尚端与朱沆两人出面去拜见郑怀忠。
…………
…………
徐怀回到营舍将铠甲脱卸下来。
天气已炎热起来,他们出晋城北上,一路都衣不解甲看太岳山及丹水河沿岸的地形,三天跑下来浑身又馊又臭,拿井水将全身擦洗一遍,换上短衫蹲营舍前的老槐树荫下,就着咸酱、凉茶,手里拿着麦饼,一边掰饼细细嚼着,一边看西天那绚丽的晚霞。
待夕阳坠入西山之后,暮色四合,与钱尚端一起前往州衙拜见郑怀忠的朱沆,从营舍前经过,走进来招呼徐怀、徐武碛一并再去驿馆:
“赵范已随钱郎君先去见殿下了——郑怀忠、赵范对接下来的形势确实极为悲观,只是之前不知道我们这边的看法,三天前拜见殿下时有所保留。”
“这个郑怀忠不简单啊,在巩县竟然按兵不动!”徐武碛蹙着眉头说道。
徐怀全力经营楚山,对河淮形势糜烂早有预判;史轸也早就果断谋求退路;萧林石率契丹残部退守西山之时,对南朝的形势发展,也只寄望大越最终能在淮河与赤扈人形成对峙、僵持,他们都是有大眼光、大谋略的人物,但除开这三人外,徐武碛目前还没有发现其他人将形势看得如此透彻。
赤扈人北撤之后,朝野很多人甚至都还变得乐观起来,即便是钱尚端、张辛等人受到楚山众人的影响,对恶劣形势犹缺乏足够清醒、深刻的认识,还需要徐怀今日彻底吹开迷雾。
郑怀忠、赵范他们对形势能有如此准确的判断,当然不简单,但恰恰如此,想到他们在巩县手握重兵却按兵不动,徐武碛更是如梗在喉。
朱沆神色也凝重起来,他知道徐怀在巩县突袭清泉沟寨时,郑怀忠作为西军勤王兵马的副帅,陕西五路勤王兵马行营副都总管,当时就率数万前锋军在巩县却按兵不动。
之前他们以为是郑怀忠怯敌畏战,或水平有限无法果断把握战机所致,现在看来,郑、赵等人城府要更为深沉。
“……”徐怀微叹一声,说道,“倘若郑怀忠是枭雄人物,这样的恶局,由他坐镇关中,未必不是好事。”
河淮糜烂已成定局,但能不能在江淮形成有效的防线,关中与洛阳作为侧翼,能否拒敌于外,将极其关键。
在这种层次上,郑怀忠、赵范倘若真是枭雄之辈,至少能叫人对侧翼更有信心一些。
还有一个极关键的,就是萧林石能否率契丹残族,从西山撤到延麟等地,需要郑怀忠这么一个在西军极有地位与影响力的
人物首肯。
徐怀他们在路上没有耽搁,赶到驿馆景王住处,赵范与钱尚端也才刚刚落座。
“徐军侯,”赵范看到徐怀与朱沆、徐武碛走进来,非常谦逊的站起来拱手行礼。
“赵先生客气。”徐怀还礼道,这时候却是确认赵范在自己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实是心虚了。
简单寒暄过后,赵范便直奔主题,说道:“郑公不愿北上,也是知道朝中粮秣难以为继,寄望三路兵马仓促北上接敌能一举挫之,此谋危害实大,将葬送大越社稷。然而朝中并无郑公争辩的余地,争辩便是怯敌,有些话自然也就无法吐之为快。之前没有在殿下面前言明,也是担忧会有误会,却不想殿下对形势早有洞悉,郑公为之前的犹豫,特遣赵范过来向殿下谢罪!”
“郑公心有忧虑,又怕军心动摇,哪里有过错?”景王赵湍宽慰赵范说道,“但现在大家都开诚布公,有什么话还请赵先生尽言。”
形势之恶劣,之前都已分析透,现在也与郑怀忠、赵范取得共识,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大家要怎么做的问题。
而郑怀忠、赵范在北上之前就已经意料到这点,徐怀相信他们早有思虑,便坐在一旁看赵范怎么说。
赵范见众人都朝他看过来,知道这次无法再有保留,拱拱手,说道:“赤扈人以太原为饵,我们不咬钩,他们在秋后也会集结大军再次南下。而我等在蒲州、潞州、泽州集结再多的兵马,粮草难以为继,便是连城池都不能去守!”
晋蒲泽潞等河东中南部地区,之前长达半年时间受到虏兵的滋扰围困,各个城池的存粮都极其有限,像晋城已有成百上千饥民断粮饿死,此时更是迫切需要外界运粮过来赈济。
现在大军开拔过来,只会进一步加剧地方有限存粮的消耗。
朝廷说是从关中调粮到河东,目前也只能一点点的挤出来,即便能勉强敷用,但根本无法在任何一座城池形成足够的积储。
这也就意味赤扈人再次南下,他们除了后撤,任何一座城池都不能去守,要不然就会顿陷绝地、死地。
赵范代表郑怀忠过来,建议就是郑怀忠将直接上表朝中,举荐有功在身的景王出掌河中府(蒲州),率宣武军守与关中仅一河之隔的河中府治蒲坂。
此外郑怀忠会遣一将率精锐守陕州位于黄河北岸(茅津渡北口)的平陆城。
只要赤扈人东路军再从河北直插黄河南岸,郑怀忠不会与赤扈人的西路军主力接战,会率所部主力直接撤往平陆、蒲坂,封锁住虏兵从河东直接进攻洛阳、关中的通道。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做出放弃参与第二次汴梁防御战的决心,保存住实力。
景王这边在汴梁有任何需要举荐的官员,郑怀忠都可以河东制置使的名义,将他们调到河东来,并安排到河中府去,为接下来的大变作准备——朝廷现在指望郑怀忠北上接敌,要钱粮没有,要几个人以及几顶官帽子绝不会阻拦,说话绝对比景王要好使得多。
而所谓的大变,就是汴梁失陷后,他们拥立景王为新帝……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底线
钱尚端、乔继恩、张辛面面相觑的坐在那里,满脸的震惊;景王赵湍也是半晌无语,脸色笼着一层阴翳,看不出他心里所想。
徐怀回来断言说大越再难抵挡赤扈人二次南侵,这已经叫他们震惊异常。
徐怀的判断他们都还没有彻底消化呢,心里还多多少少以为徐怀是在夸大其辞、危言耸听,还想着等静下心来好好思量思量,却没有想到去找郑怀忠互通声气,郑怀忠遣赵范过来,就差直接挑明说要在洛阳或关中拥立景王为新帝了。
这个跳跃也太大了吧?
要不是在巩县时亲眼看到徐怀强袭清泉沟之际,郑怀忠选择坐壁上观,钱尚端、乔继恩、张辛他们都怀疑徐怀是不是早就跟郑怀忠串通好,一唱一和劝景王行大逆之事!
徐怀谨守身份,坐在朱沆的下首,平静的看着斜对面的赵范在说出这样的惊天之语后却是那样的气定神闲,似料定景王早就有这样的念头,只不过这种近乎大逆不道的窗户纸有人帮他直接点破罢了。
此时的赵范甚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再想到三天前他对自己说的话,徐怀心想殿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时,赵范与郑怀忠就认定他们所谋甚大了。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看走了眼,他劝景王渡河,就没有指望真能逆转河东局势。
想到这里,徐怀朝景王说道:“殿下,社稷倾覆在即,已不容再有半分迟疑!”
当然,这哪怕是唯一的选择,也绝不是容易的选择。
景王迟疑好一会儿,朝朱沆看去:“朱沆兄,你以为形势真恶劣到要走一步吗?”
乔继恩、徐怀、张辛,乃至钱尚端都有可能暗藏个人的勃勃野心,朱沆好歹算皇亲国戚,而景王赵湍与他相识半生,对他的性情也最为了解。
在这种事上他更愿意信任朱沆。
朱沆之前也没有想到会直接谈到拥立这一步,这一刻直觉喉咙眼里发苦,涩声问赵范:“赵先生,形势如此恶劣,赤扈人二次南侵已难避免,当务之急不应该上书劝谏官家出京南巡吗?”
“赤扈人一旦再次悍然南下,我等身为臣子上表力谏官家南巡,使太子留后汴梁,乃是当然之举;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河淮时,王禀相公与诸大臣也曾如此劝谏过官家。不过,诸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还是要考虑官家没能及时出京,却被虏兵围困汴梁城的情形啊。”赵范不否认他们作为臣子,看透形势发展会何等的恶劣,最应该做的就是要力谏官家出京避难,但他此时提及王禀,也是暗指虏兵第一次南侵时,官家及朝中众臣心里更为恐慌,都没有果断离京南下,现在朝野对战事的态度都转为乐观起来,他们想官家赶在虏兵二次合围汴梁之前出京,可能性更小。
景王赵湍沉吟良久,断然说道:“我们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在薄坂、平陆做好屏护洛阳、关中的准备;同时我也会上表力谏父皇出京南下,以便更好的组织东南、荆湖的钱粮人马抵御胡虏!其他事皆不得再
议!”
“殿下英明。”赵范揖礼道。
…………
…………
“军侯是否觉得赵某操之过急了?”
从驿馆走出来,赵范返回州衙,在经过翼骑营营舍之前的那一段路,他提着灯笼,与徐怀、徐武碛并肩走在夜色下。
灯笼的光亮很有限,仅照亮脚前一小块范围,赵范的脸隐匿在阴暗之中。
徐怀习惯性的按住腰间的佩刀阔步而走,甲片铿然作声。
徐怀还以为赵范不会再提拥立这个话题,淡然说道:“既然要为最坏的情形做准备,就不想能有所保留,心存侥幸。不管会不会走到那一步,这层窗户纸还是必然要去捅破的……”
且不管赵范看似“操之过急”的捅破这层窗户纸是否有其他居心,但从客观上,此时却是极有必要的。
在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后,尽管大家口头会尽可能不去提这个话题,但看到底线在那里后,后续再商议应对之策,才有可能考虑得更充分。
在营舍前与赵范分别,徐怀与徐武碛走进营舍,徐心庵、王宪等人都还没有歇下,急切问道:
“形势如此恶劣,殿下那边打算如何未雨绸缪?郑怀忠那边又到底是什么心思?”
“徐怀黄昏时在殿下跟前,已经够语出惊人的了,但赵范刚才差一嘴没直接提拥立的事,今天说什么打算,还早了一些,可能要缓两天。”徐武碛说道。
“拥立,什么拥立?”徐心庵不解的问道。
“拥立殿下为帝?”王宪震惊问道。
“嗯,”徐怀坐下来,拿茶壶倒了一碗凉茶喝了一气,说道,“接下来大的方向,是重点控制蒲坂、平陆两城,只待赤扈骑兵再次南下,郑怀忠所部及宣武军都会往这两城撤退,守住洛阳、关中的门户。”
“不去参与第二次的汴梁防御战,坐看汴梁失陷,然后在洛阳或京兆府拥立殿下为帝……”王宪猜测问道。
徐怀点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徐心庵、王宪皆是一惊,毕竟徐怀在他们面前还从没有提及这么敏感的问题,过了片晌才又问道:“那具体要怎么做?”
“今日这两件事提出来,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怎么也得给殿下及钱尚端他们一些时间思量思量……”徐怀说道。
刘致远、田思静及钟应秋等地方官员,对郑怀忠这个制置使并不怎么服庸,景王赵湍在诸事考虑周全之前,也避免与郑怀忠私下里太频繁的会面,具体的应对之策主要是钱尚端、朱沆与赵范出面两边跑动。
一些重要部署必须要得到朝廷首肯才能推进下去,也不知道奏表送到汴梁会拖延多久,因此他们在晋城更不敢耽搁,只用两天差不多将迫切需要去做的事情列举出来。
除开景王需要以督运关中、洛阳粮食的名义前往蒲坂坐镇外,郑怀忠还将正式以河东制置使府的名义,直接遣使前往西山联络萧林石,邀契丹残族迁居麟州,协同顾氏屏护关中的东北门户;郑怀忠将与景王赵湍同时举荐王番出任京西南路转
运副使,前往襄阳筹措粮饷。
这也是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的好处,特别是后两者,倘若不照着底线作最坏的打算,是很难下这个决心的。
此时鲁王坐镇魏州,赤扈骑兵再次南侵,鲁王也多半会在汴梁之外,到时候鲁王将是景王最直接的竞争者。
甚至不排除杨茂彦、葛伯奕这些人现在也已经看透形势有多恶劣,正暗谋拥立之事。
到时候谁能争取到荆湖、东南诸路,特别是这些地方主战派势力的支持,才有可能获得最后的成功。
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之事,很难一下子在东南、荆湖诸路传开,要说影响力,鲁王在东南、荆湖诸路的影响力还要更大一些。
也是赵范直接将底线揭开来,他们才决心将真正继承王禀声望的王番,先安排到襄阳(京西南路),以便关键之时说服、拉拔京西南路的将吏支持景王。
倘若汴梁失陷、河淮彻底糜烂,以南阳盆地核心的京西南路,在战略上也将起到衔接关中与荆湖、东南的作用——襄阳的地位在这时候会得到突显,倘若襄阳选择支持鲁王,景王就会被局限在西北,甚至都没有办法往东南、荆湖派出使者。
此外,倘若没有将底线直接揭开来,郑怀忠也难有撇开朝廷、直接邀契丹残族退居麟州的决心。照正常的程序,郑怀忠应向朝廷请得明确的旨意之后才能做这件事,但真正按部就班的走,谁知道朝廷会为这事争议多久才能正式给郑怀忠以授权?
他们现在有这个时间去拖延吗?
这是极可能拖延赤扈人再次南下、朝廷都未必能争出结论的事情,只能是郑怀忠以河东制置使的名义先斩后奏,先将生米做成熟饭。
徐怀之前还打算亲自到府州(麟州)走一趟,现在郑怀忠、景王能有这个决定,并担下一切干系,却省去他好些麻烦。
七月上旬,朝中正式下旨解散集结于陈州、蔡州的勤王兵马,以便东南、荆湖诸路供应这些勤王兵马的粮秣,能节省下来运往汴梁、河东、河北,同时往东南、荆湖诸路派遣督粮使,王番最终得以以转运副使的身份前往襄阳督粮。
景王赵湍也正式得授蒲州防御使、提举河东、陕西、京西北路惠平仓事,以都督陕西、洛阳(京西北路)粮草北上,并恢复惨遭虏兵破坏的蒲州盐池生产。
茅津渡北岸的平陆县,原属京西北路陕州,但郑怀忠也以方便洛阳粮秣北运的名义,遣其子郑聪率三千人马前往平陆坐镇。
徐怀于七月上旬率翼骑营渡河南下,除了代表景王赵湍与此时尚留在蔡州的胡楷商议不能行诸书文的机密外,还要返回楚山整顿兵备。
至于徐怀回楚山整顿兵备的意图,谁都没有挑明了去讲,实际是要徐怀在必要时率楚山军马前往襄阳与王番会合,确保襄阳(京西南路)最终会选择支持景王。
河淮糜烂,襄阳作为衔接西北与东南、荆湖的核心节点,地位太关键了,他们不能容襄阳有失……
第一百二十五章 故人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呜呀呀’,快将钱财交出来!”
十数蟊贼手持铁叉、木矛,从官道侧前方的枣树林里大叫着跳出来,往徐怀他们这边奔过来。
“都他妈饿疯了!不管什么人都敢劫?”王章、史琥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从树林里冲出来的蟊贼,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二三十人全副武装,这十几个蟊贼有什么信心觉得能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虽说他们也知道这些蟊贼都是附近走投无路的饥民,但不管心里有多少同情,也不可能纵容这些饥民拿着铁叉、木矛逼近过来。
史琥当即摘下骑弓,率领七八名扈卫调转马头,往侧前方荒芜的田野驰去。
这些蟊贼真是饿疯了,好不容易逮到有肥羊路过,看到七八骑持弓驰来也不后退,王章、史琥等人连连怒喝,见这些人都不后退,只能开弓射箭,眨眼间就射倒三人,剩下的蟊贼这才一哄而散,往北面的枣树林里逃去。
三个蟊贼中箭倒在杂草里大声的嗷嗷惨叫。
徐怀吩咐史琥带人将这三名蟊贼先捆绑起来,帮他们包扎箭伤,他勒马停在官道,眺望荒芜的田野。
徐武碛、徐心庵等人率领千余骑兵渡河之后,直接沿伊洛河南下,从嵩山与伏牛之间的汝州借道返回楚山休整。
徐怀想亲眼看一眼河淮正爆发的饥荒有多严重,便在牛二、王章、史琥、乌敕海等人的簇拥下,在渡河之后则从偃师、巩县、虎牢、荥阳借道,进入郑州南部、许州东部。
郑许地处中原腹心,曾经的歌舞升平已然不再,到处都是被虏兵推毁的村寨、城池。
汴梁被围困近半年之久,沿蔡河、汴水分布的几座惠平仓,也被赤扈人作为重点进攻对象而遭摧毁,数以百石的存粮要么被掠走,要么被烧毁;汴河、蔡河两条主要漕运航运,也因为河道损毁,又赶上汛季无法修复,新一轮的漕粮借助河道无法北运,都堵在淮河以南。
漕运废弛,短时间内无法复通,朝廷紧急在淮泗、唐陈等地征调十数万民伕改走陆路运粮北上,但动用如此庞大的人力、畜力,一个月大约也只能将二三十万石粮食从淮泗、唐邓等地运往汴梁,勉强维持朝中俸禄的发放、保障十万京畿禁军不饿肚皮。
朝廷现在非但顾及不上赈济饥民,甚至还大规模铸制“以一当十”、“以一值百”的铁钱,大肆从民间搜刮粮秣等物资,使得民间所剩无几的存粮进一步被夺走。
民众走投无路,只能落草为寇,曾经的歌舞升平之地,骤然间盗匪丛生。
徐怀他们全副武装,一路走到许州东部地区,竟然还遭受好几次类似的劫道。
这也进一步加剧河淮地区的动荡。
将三名蟊贼包扎好,扔给他们十几张麦饼,徐怀他们正准备动身,这时候数骑快马加鞭朝这边驰来。
却是史雄率领数骑斥候从南面驰来,赶到近前下马禀道:
“果然在这里截住军侯了,王举将军请军侯速归楚山——”
徐怀与骑兵主力分道而行,但也将大体想要走的路线知会楚山,以免有什么紧要
事情发生却联络不上他。
他们现在还没有想着赶回楚山,楚山那边却已派人找过来,徐怀疑惑的问道:“楚山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史雄禀道:“楚山倒没有什么事情,王番郎君昨日抵达青衣岭,想在前往襄阳之前与军侯见一面……”
…………
…………
得知王番已到青衣岭,徐怀便停下在河淮之间的游荡,在王章、史琥等人的簇拥下马不停蹄南下,于次日清晨时赶到青衣岭。
徐武碛、徐心庵率骑兵主力南下,要避免过度驱役战马,速度其实快不了,反倒落在徐怀他们后面,这时候还没有回到楚山。
徐怀直接驰入青衣岭大营,远远看到王举、徐武江、史轸等人陪同王番就站在公廨前等候,忙翻身下马,他整理袍襟,走上前施礼道:
“相别才四个月,王番郎君竟如此憔悴啊!”
相比王禀离世时,此时王番看上去苍老许多,年纪才刚刚过四旬的他,两鬓却有了些许霜白,可见在这个特殊时期,王番想要继承王禀的遗愿,成为主战派在汴梁的领袖人物,哪里可能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在京中不知道整天要跟多少人打嘴仗,哪里轻松得了啊?”王番自嘲的苦笑道,“特别是现在,朝中又盲目渴望能在九月之前解了太原之围,我们却要在朝中一改以往的态度,反过来力谏陛下以及诸相公谨慎行事,这使得此前跟我们站同一立场的将吏,也有诸多不解……”
徐怀轻轻一叹,无论是王禀之前归京,还是王禀病逝、叩宫事件迫使天宣帝罢黜王戚庸相位、对主战派做出让步,主战派实质上从来都没能在朝中占据过主导地位,更不要说去主导河淮以及河东、河北的整体防御战略。
在这种情况之下,王番还要坚持跟朝中的错误路线作斗争,怎么可能不累?
而针对实力凌架在上的赤扈人,大越所采取的攻守战略,需要根据具体的形势变化进行相应调整,这已不是这个朝廷现阶段能完成的任务了,甚至很多主战派将吏都未必能理解。
这完全不出徐怀的预料,他也对朝中彻底不抱期待,才支持郑怀忠、赵范他们做最坏的打算。
“哪里仅仅是不解啊?简直就是反目成仇!”郑寿这时候也忍不住抱怨道。
“哦,都有哪些人转而反对王番郎君了?”徐怀给卢雄、郑寿、王孔等人行礼,疑惑的问道。
在他看来,王番在朝中力谏谨慎对待解围之事,即便原先很多主张与赤扈人决一死战的将吏会有不理解,但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啊。
“钱择瑞月前到汴梁,登门请王番郎君支持催促诸路兵马北上,闹得很不愉快啊……”卢雄说道。
“钱择瑞回汴梁了,他怎么从太原出来,怎么不去河东找我们?他此时人在哪里?”徐怀惊讶问道。
徐怀突袭岚州,从曹家手里救出钱择瑞、王高行等百余官吏及家人,最后都是从关中借道南撤。
楚山还是座小池塘,王高行等人不可能来投楚山,但王高行等人历经劫难,也认识赤扈人所带来的灾难,一时半会不会停歇,绝大部分人都托病归乡了。
大越对士臣甚是优待,做官不痛快,挂寇而去,也不会受到严
厉的追责,甚至还会被视为一种美谈,还不影响下一次的征辟。
因此对王高行等人来说,托病归乡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选择去了汴梁。
在赤扈兵马南侵河淮之前,朝廷当时还指望太原军民能够坚守城池,钱择瑞当时主动请缨,携旨返回太原劳军,之后就一直没有钱择瑞的音信。
徐怀没想到钱择瑞月前又从太原返回汴梁了。
“钱择瑞在几名死士的保护下,潜出太原,翻越吕梁山从关中借道,吃了不少辛苦才回到汴梁——我这几天忙着筹措南下的事情,就没有怎么关心他的行踪,他说过要去河东找你,却不知有没有成行!”王番说道,“我跟他详细说过现在的形势有多艰难,仓促去解太原之围,只会将大越最后一点命脉都丢掉,他却着了魔一般,把我痛骂了一顿。他去河东找不到你,多半还会找到楚山来,你最好不要见他。魏州兵马现在也顿于滏阳,不再西进,钱择瑞找来,我们能做什么?”
…………
…………
王番就在楚山停留了两天,就在郑寿、王孔等人的护送赶往襄阳赴任。
卢雄之前陪同王萱护送王禀棺木归乡安葬,之后因为王番身边缺人手,又赶回汴梁——这次随王番南下,他们途中遇到好几波盗匪劫道,卢雄不忍心对这些走投无路的饥民下死手,疏忽间大腿为一名少年拿木矛刺中,徐怀留他在楚山养伤,不急着赶去襄阳辛劳。
另外,王番也想从楚山招募三五百健锐作为护粮兵的底子,这事也交给卢雄留在楚山负责。
王番他们走后第三天,形与乞丐的钱择瑞便找上门来。
徐怀不知道面对钱择瑞能说什么,便听从王番的建议,对钱择瑞来了个闭门不见,也不许他进青衣岭大营。
钱择瑞站在青衣岭大营城门前,疾声呼叫:“王公孝成抗旨不遵,身首异处,乃千古奇冤,但朝野犹有不少人说王公孝成抗旨而死,乃是活该。现在太原十万军民不愿苟活胡虏铁蹄之下,抗旨不献太原,意与太原共存亡,徐怀,你难道以为太原十万军民最终被胡虏屠戮一尽,也是活该吗?”
“徐怀不在这里,钱郎君你再怎么叫唤,叫破喉咙也没有用啊。钱郎君你不如随我先去淮源城暂歇,待徐怀回来后你有什么话再跟他说不迟——这大太阳心了,你们一路奔波也太辛苦,半年多没见,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你之前在岚被曹师雄关入牢中,也没有受这罪啊……”郑屠苦劝道,想着先将钱择瑞及随行哄骗去淮源。
“不了,该求的人我都求了,没有用就是没有用,我也该回太原了,不然就赶不上趟了。现在就腆着脸跟你们讨些干粮好上路。”钱择瑞沮丧的摇了摇头,说道。
“徐怀过几天就回,你又不这几天,又或者我们派人护送你回老家歇养一两个月。”郑屠拽住钱择瑞的胳膊劝解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能看着钱择瑞此时赶回太原送死去。
“既然干粮都讨不到,那就告辞了!”钱择瑞不愿在楚山多留一刻,当即将郑屠的手甩开,让随从将几匹瘦马从城门前的榆树上解下来,翻身上马,忍不住又回头看青衣岭营城一眼……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定计
此时朝阳正肆意涂抹天边的云霞,光彩绚丽,青衣岭似笼罩着一层熠熠金辉之中。
“就这样让钱择瑞回太原去?”柳琼儿陪同徐怀站在青衣岭下营城的望楼里,看着钱择瑞在两名随从的扶持下,狼狈不堪的爬上马背,身影萧瑟的往北而去,忍不住问道。
“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卢雄拄着拐杖,看着钱择瑞萧瑟北上的身影,禁不住叹息道。
他此时对各方面的情况是最了解的,恰是如此,他更为坚守七个多月后也拒绝奉旨献降的太原军民感到悲切。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景王、郑怀忠他们在泽州按兵不动、以图后计了,鲁王赵观及杨茂彦、葛伯奕等人也都看清楚形势有多恶劣,他们在魏州所统领的兵马,人数比泽州更众,但也都顿兵滏阳不再西进。
而由鄜延路经略安抚使高峻阳统领的西路四万西军精锐,原计划沿汾水北上进攻韩信岭,但其前锋精锐抵达晋州之后就不再北上。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很多,但无疑其中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在抵御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朝廷搞出那么多丧失人心的骚操作,使其上百年所积累的威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垮塌。
朝廷的令旨,再没有以往那么管用了。
现在朝廷不仅想推动诸路兵马北上解太原之围变得寸步难行,想不惜一切代价的从东南、荆湖诸路征集粮草北上,效率也要比以往低下得多。
这不仅仅是汴水、蔡河等漕运河道受到破坏。
而大越百余年以文御武、以文制武,禁军将卒的地位历来低下,军队里收容大量的流民、盗匪充当军卒,军纪涣散,以往更多是利用相对充足的补给以及战前、战后发放的丰厚赏赐维持士气、战斗力。
现在河东、河北补给都跟不上,更不要说什么开拔银、赏功银等赏赐了,众人现在都非常担心这会直接导致将卒士气大降、怨气滋生,甚至都有可能会发生哗变。
跟这些普通将卒谈效忠朝廷,有些奢侈了。
虽说太原军民抗旨不降,誓与太原城共存亡,其气节、其铮铮铁骨令人叹服,但如此情况之下,太原之围又如何能解得了?
“老钱现在也变得顽固了,死活不肯留下来,要回太原送死去,我也不能真让人将他捆绑起来,”
郑屠回到营城里,爬上望楼,唉声叹气的说了一通,又搓着手看向徐怀问道,
“要不准备一些干粮、清水以及盘缠,派人送过去?他们原本要赶去河东找你,
在怀州得到消息说翼骑营返回楚山休整,仓促赶来楚山,在郑州时遇到劫匪,盘缠、马匹都被饥民抢走,还是在临颍借了三匹瘦马赶路。”
徐怀久久没有回答郑屠的话,眼睛一直盯着沿吴寨河西岸北上渐小的身影。
“你在想什么?”王举问道。
“我在想赤扈人这次南下,是不是未必要强攻下太原?”徐怀收回眺望出去的视线,看向身边众人问道。
“啊?”王举、徐武碛等人都是微微一怔。
徐心庵下意识的问道:“赤扈西路兵马怎么会放下太原不攻,就直接南下?”
“不是不想,而是时间上可能来不及。”徐怀说道。
大越立朝之初,太祖皇帝为扫平最后一个割据势力,统率数十万兵马北伐河东。当时定都太原的北汉政局昏聩,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大越兵马,北汉国主都已经下诏打开城门投降,但太原军民却执着于与大越对峙数十年的仇恨不肯归顺。
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太祖皇帝强攻太原不下,不得不引汾水侵灌城池,而即便在城破之后,城中数万军民犹展开残酷的巷战,令大越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才最终拿下太原。
太祖皇帝一怒之下下令摧毁太原城,今日的太原城是在旧址东北方向上重建。
这一次太原被围,城中守军仅有文横岳所部以及从泽潞临时增援过去的兵马,禁厢军不足一万人马,单纯从守军上看,很难想象太原城能在十数倍于己的虏兵围攻下坚守七个多月了。
不过,赤扈西路军此时以太原城为诱饵,设下死亡陷阱,想着围点打援,绝对不是他们不想打下太原城。
赤扈西路军围困太原之初,也组织数万降附军昼夜不休的轮攻太原,想要拿下太原之后,主力便沿汾水南下,直插函谷关、洛阳,但强攻月余未能攻克太原,赤扈西路军主力被迫留在潞州以北。
即便到这时候,倘若赤扈西路军能轻松攻陷太原城,又何必玩围点打援之策?
太原守军看似不足万人,在之前残酷的守城战中损失必然不少,但在近十万虏兵的围困下,能坚守了七个多月,很显然是城中十数万民众有着铮铮铁骨与不屈不挠的血性。
这几乎是重演了大越立朝之初艰难攻陷太原的那一幕。
这也许就是钱择瑞明知求援无望,他自己也毅然要赶回太原赴死的缘故。
…………
…………
回到公廨大厅,徐怀将堪舆图铺展开来,直接拿炭笔将太原城勾画出来,掷地有声的说道:“三路兵马在晋泽潞三州停顿不进,赤扈人当然知道他们围点打援的计谋不管用了,我以为
倘若他们不能在九月底之前攻下太原,他们就会暂时撇下太原城南下!”
“赤扈人第一次南下,一直拖到年底才动身,这次为何会一定要提前两个月?”徐武江不解的问道,“那时候黄河都还没有冰封上,他们即便抵达黄河北岸,主力部队也要拖到十二月中旬左右黄河彻底冰封过后,才能渡河进入河淮地区啊……”
“军侯判断没错,关键还在粮食上,”史轸说道,“河淮即将进入旱季,汴水、蔡河的堤坝被摧毁并不是很严重,一旦河道复通,拥堵于淮泗的数百石漕粮就能大规模经汴水、蔡河运抵汴梁。因此赤扈人极可能会赶在这个之前,主力进抵黄河北岸,然后将小股精锐兵马投送到黄河南岸,切断粮道!到时候用不了多久,汴梁就会不战而溃!这也是赤扈人最快、最为便捷攻陷汴梁的机会,倘若再拖上一年,各方面的混乱渐进理顺,赤扈人再想南下,所遇到的阻力就会大上许多……”
“史先生是说赤扈人看到一举攻陷汴梁的机会,太原反倒成为无关紧要的棋子?”徐武江问道。
“攻陷太原,至少远没有攻陷汴梁来得重要!”史轸说道,“为达成攻陷汴梁这个目标,赤扈西路军主力倘若不能在九月底之前攻陷太原,很大可能会暂时撇下太原,与东路军齐头并进,以保证他们在黄河沿岸拥有占据绝对优势的兵力!军侯倘若不忍看铁骨铮铮的太原军民最后落一个全城屠灭的惨烈结局,唯一的机会就是趁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虏兵在太原城外兵力空虚,奇袭而入!”
史轸新拿一支炭笔,画了一道线贯穿楚山、汝州、洛阳、茅津渡、蒲坂、延州、府州等地。
“我这就去将钱大人追回来?”徐心庵站起来,迫及不待就要带人去追钱择瑞。
“不急,”徐怀摇了摇头,说道,“等钱择揣离开蔡州境内,夜里将他们劫下来!”
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赤扈人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大越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他们那时还没有吞并契丹全境,不可能往中原派遣多少细作。
不过,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军溃灭于大同,赤扈人内部必然就有了很强的南下声音。而他们对情报刺探之事,要比大越更为缜密,之后又有岳海楼等对中原极为了解的人投降过去,徐怀怀疑赤扈人现在就有眼线盯着楚山这边。
从府州进岚州,再走杨广故道穿过吕梁山进入太原北部地区,有好几处关隘,必须要趁敌军毫无防范才能快速突袭穿过去。
倘若泄漏行踪,或叫赤扈人察觉到他们的意图,他们仅组织三五千兵马,可能连岚州都进不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长亭
“郎君,如今许蔡等地,到处都是盗匪,夜行凶险,我们且进西平城歇一夜才上路不迟!这一路走下来,即便人能苦苦捱住,马儿也受不住啊!”
晨时赶到青衣岭营城下,却被拒之城外,钱择瑞掉头马不停蹄沿着官道北上,暮色四合时抵达蔡州所属的西平县城外,两名随扈劝钱择瑞进城稍作歇息。
钱择瑞却勃然作色,厉色说道:“你们倘若畏惧,到达潞州后,我自会许你们南返,断没有要你们随我去太原赴死的意思,你们何苦绞尽脑汁拖延?”
“郎君,小的绝非畏死之辈,要不然怎会杀出太原城、千里护送郎君南下?”两名随扈跪下诉道,“我们实是看郎君奔波劳命,怕是赶不回太原身子就要拖垮掉,想劝郎君在西平歇上一宵再上路不迟。”
“太原十数万军民危在旦夕,我哪里还能顾及自己疲累与否?”钱择瑞苦涩说道,“河淮虽说盗匪多了一些,连日赶路也疲惫了一些,却怎么都要比过泽州之后的路途好上许多,劳烦你们多坚持数日,待过泽州我们就此别过……”
“郎君不愿弃太原军民,明知北上乃是死路一条,犹毅然北返,我二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两名随从在钱择瑞跟前伏首跪下,恳声道,“我二人这就护送郎君北还,但请郎君莫再提别过之事!”
“好好,”钱择瑞凄然笑道,“我们一道北返,好叫胡狗知道大越并非只有贪生怕死之辈。虽说搬不来援军,但我们坦然回到太原共生赴死,也对得起十万太原军民……”
钱择瑞主随三人没有进西平,就在路旁采摘野菜、涩果充饥,不顾暮色渐深,绕开西平城继续北上。
现在河淮之间盗匪丛生,商旅入夜之前就会进城寨投宿,没有几人敢夜行,偌大的官道除了钱择瑞三人借着微弱的星光摸黑前往,前后再无一人,偶尔几声狼嚎撕破碜人的寂静,叫人汗毛悚立。
“嗒嗒嗒”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此时河淮遍布的盗匪都是走投无路的饥民,基本上都没有马匹,听到马蹄声,钱择瑞他们也不惊慌,只是不知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会赶夜路从临颍北上。
来人很快靠近过来,钱择瑞主仆三人让到一旁,准备让人先行,却不想来人靠近过来才停了下来。
黑乎乎看不清人脸,
钱择瑞微微心惊,伸手握住包袱里防身的短剑。
“啪”来人拿火折子点燃两盏灯笼,将十数骑士的身影在黑夜里照亮起来。
“钱郎君,怎么到楚山不多歇两天就走了?害我听到消息追赶了一天,才追上你们?”徐怀勒住马翻身下来,朝钱择瑞走过去。
钱择瑞肃然说道:“徐军侯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楚山对太原之事爱莫能助,还请徐军侯返回吧,我们就此别过,但愿来生有缘再见……”
“我赶过来,可不是要跟钱郎君叙什么来生缘的,怎么,钱郎君担心我拦住不让你返回太原赴死?”徐怀从马鞍旁摘下酒囊,笑问道,“老友来楚山相见,其他事帮不上忙,饯行酒总不能省了——钱郎君介意找个地方与我饮上两杯?”
“……”钱择瑞默不作声。
“此地距离西平县差不多有十里地,前方不远应该就有长亭,我们去那里稍歇。”徐怀牵着马邀请钱择瑞往前面的长亭走去。
灯笼插上长亭的飞檐,能照廊柱有烧灼的痕迹,亭子里也有好几堆余烬,此前有人在此烧火煮些什么,但西平县现在都派不出人手过来清理,显得特别的狼籍。
亭子里没有桌凳,徐怀叫人将毡布铺开,取来几只便于携带的木碗,打开酒囊倒满酒,请钱择瑞身边两人也一同坐下来:“钱郎君从太原城出来搬救兵,你们二人千里护送,必然也是历经九死一生,皆我大越壮义之士,请一并坐下来让徐怀我敬你们一碗酒!”
“多谢军侯!”虽说朝中没有几人将徐怀当回事,但两次北征伐燕期间桐柏山卒的表现以及突袭苛岚城等事,早就叫徐怀在河东的声名大振。两人惶恐行过礼,才盘膝坐在毡布上,接过徐怀递过来的木碗。
钱择瑞离开汴梁之后,盘缠为饥民所劫,数日来忍饥挨饿、奔波南北,这时候就着肉脯喝过两碗酒,有些微醺的站起来,说道:“得军侯相送,择瑞也可以安心回太原了,我们就此别过。”
“太原能否守到十月?”徐怀坐毡布上,问道。
钱择瑞没有明白徐怀的意思,带着三分酒意说道:“太原能守多久,择瑞也不得而知,但十万军民与太原共存亡之志,有如金城,无外乎‘人在城在’、‘城毁人亡’,徐军侯莫要惦记了!我赶来楚山寻你,本也是妄想,天下残破至斯,又怎能寄望你太多?”
“钱郎君,我是问你太原能否守到十月?”徐怀继
续说道。
“……”钱择瑞困惑不解的看过来。
“太原倘若能守到十月,未尝没有一线生机。”徐怀亲自追赶过来,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深夜与钱择瑞在西平城外的荒野里说话,主要就是了解太原城内的详情。
之前他都没有想过太原之围能解,一心避免去踩这个坑,甚至有意识的回避太原的信息。当然了,现在太原城之外对太原的了解都非常有限。
徐怀这次倘若想趁赤扈人二次南侵之际,率兵马从关中迂回府州、岚州,突袭太原,首先得确认太原城还可能坚守多久。
“啊!”钱择瑞愣怔了片晌,惊喜坐回毡布,问道,“你能劝景王、郑怀忠出兵北上?”
“赤扈人在太原城外部署许多,诸路兵马仓促北上只会将大越最后一点倚仗都葬送掉,此外,我也劝不了殿下、郑公出兵。不过,赤扈人九月底之前应该会再度南下,侵入河淮,到时候赤扈人在太原只会留少许警戒人马,倘若我们能提前部署,将数千精锐暗中抽调到府州、麟州待命,就有可能短时间内击退太原之敌,为太原军民撤走争取一些时间,”徐怀说道,“但关键是太原城要坚守到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才成!”
“虽说城中存粮差不多快耗尽了,但将卒可以熬煮皮甲革带马鞍充饥,民众可以扒树皮剥草茎裹腹,十数万人马宁死不屈,太原城坚守到十月没有问题!”钱择瑞端坐毡布之上,说道,“还请军侯尽快出兵,以解太原之危!”
天雄军作为河东路的正军,将卒携带家属到地方就食,其中大部分将卒家属都集中居住在太原。
太原城在被围困时,看似城中仅有不到一万疲弊守军,但实际上还有一万多天雄军将卒的子弟以及数量更多的家属被围城中。
天雄军都指挥使文横岳虽然在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表现极为平庸,在曹师雄重建天雄军期间,他与阴超甚至着意攀附曹师雄,待徐怀甚是冷漠,但人没有陷入绝境,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在太原城被围期间,文横岳等人不仅屡次坚拒曹师雄、阴超等人的劝降,还协助知府许蔚率军民击退虏兵上百次的进攻。
文横岳与阴超作为天雄军仅剩的两员高级将领,一个誓无太原共存亡,一个投降赤扈人,还亲自率兵马参与对太原的围攻,命运之奇妙,令人唏嘘不已……
第一百二十八章 缘由
“什么,你要从府州出兵岚州、奔袭太原?”
蒲坂又为河中县,乃是蒲州(河中府)州治所在,黄河在蒲州的西南部近似直角的拐了一个大弯,蒲坂以西隔河与关中平原相望,以南隔河与洛阳西部的淆函故道相望,中条山位于蒲坂南部,紧贴着黄河北岸延伸,乃是衔接陕豫的要地。
景王赵湍出任蒲州防御使、提举河东、洛阳、陕西诸路粮盐事,就率宣武军坐镇蒲坂,组织从洛阳、关中紧急调运过来的粮秣,往晋州、泽州输送,支撑高峻阳、郑怀忠两路兵马所用。
除了钱尚端、乔继恩、邓珪、张辛等人都到蒲坂外,景王赵湍还上奏将钟应秋调任蒲坂知县。
此外,景王赵湍还上奏将蒲州划为宣武军新的就粮地,将在沁水等地招募的宣武军将卒家属都先迁到蒲坂等县临时安置,以免赤扈人南下,很多将卒念及亲眷,不愿意跟着撤离。
朝中现在也是一团乱麻,全然没有大局观,景王及郑怀忠自河东发出的奏疏,只要不太过分,只要看上去对守御有利,基本上都得到批准。
蒲坂现在一切都照着最初商议的策略,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钱尚端等人却没有想到徐怀率翼骑营从蒲坂返回楚山才半个月,突然间又暗中返回蒲坂,还提出要率兵马从关中借道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
此时留在蒲坂的钱尚端、张辛、邓珪,坐在景王赵湍的左侧,都是目瞪口呆的盯着徐怀,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如此疯狂的计划。
赤扈人虽说还没有攻陷太原城,但太原以北的忻、代、武、岚以及更北侧的云朔等州大片区域,都已经为赤扈人快速消化。
此时诸多降将、叛将如曹师利任岚州刺史、行军万户,岳海楼任应州刺史、行军副万户,阴超任忻州刺史、行军副万户,以及萧干、李处林等契丹降将,各据云州、朔州等地,大越早已失去对这些地方的控制。
即便赤扈西路军主力极有可能等不及攻陷太原就迫切南下,但留下来监视太原守军的兵马也必然不会少。
此外,曹师雄在岚州也必然会防范府州方面的兵马,徐怀率三五千人马从岚州杀进去,突袭太原,够给人家塞牙缝的吗?
“赤扈人再次南侵,必然还会携带大量的降附兵马协助攻城拔寨,但河东、河北以及河淮残破,其降附兵马很难再从这些地区依靠劫掠获得充足的补给,所以他们必然会尽可能多的将降附军中相对精锐的骑兵部队带走,同时携带大量的牲畜,以便必要时可以将坐骑宰杀来弥补粮秣,”
徐怀坐在景王右侧下
首,平静的分析道,
“因此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即便在太原以及太原北部的岚州、忻州等人会留一些人马,战斗力却不会太强。一方面太原守军被困七个多月,粮秣皆尽,苦守城池是凭着胸臆间的一口热血以及与胡虏不死不休的铮铮铁骨,但实际上已经丧失出城打反击的能力,另一方面府州及契丹在西山的残族,都极力避免与虏兵冲突——这两点都会叫赤扈人忽视掉背腹的威胁,我率部前往,未尝没有胜机!”
徐怀要率部北上,当然要取得景王赵湍的支持,这样才能更好的藏踪匿迹,才能就近从蒲州、关中调用作战所需的物资,达到快捷、迅速、出敌意料的目的。
“除开突袭作战可行外,还有三个原因是需要我们去冒这个险的,”徐怀说道,“第一,契丹残族愿不愿真正归附大越,从这次他们会不会出兵参与突袭太原,才能最终进行肯定;第二,府州那边还是要加强约束;第三,赤扈骑兵再次南侵河淮,殿下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契丹残族的事情最容易理解。
虽说此时已有一部分契丹残族正从西山地区往麟州境内迁移,但朝中很多人深忧此举会引狼入室,一直都想催促契丹残族对赤扈人用兵,作为投名状。
而府州顾氏虽然有一部分子弟就在京畿禁军序列之中参加汴梁防御,但朝廷屡次下旨,勒令顾氏在府州组织兵力扰袭岚州、朔州,牵制一部分虏兵,以减轻南面的军事压力,顾氏在府州却没有作为,很难叫人不怀疑祖上乃是党项人的顾氏在做两手准备。
所以说徐怀率兵马从府州往岚州、太原突袭,契丹残族以及顾氏能否积极配合,都将最终决定他们今后的态度。
事实上钱尚端以及郑怀忠等人也迫切想验证这一点,担忧他们有什么异常,会直接威胁到关中东北门户的安全。
徐怀想要出兵突袭太原,是离不开府州顾氏的配合,而这时候也只有景王能给府州顾氏施压。
要不然的话,徐怀得多大的脸,能说服顾氏彻底放弃与赤扈人暗送秋波的机会,全力配合他们?徐怀却是更有把握说服萧林石。
至于第三点原因,其实是对景王最切为实际的。
赤扈人再次南侵,景王赵湍身为皇子,又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与郑怀忠在洛阳、蒲州按兵不动?
真要是如此,将来又如何叫天下人服膺?
所以待赤扈人再次南下,宣武军与郑怀忠所部秦凤兵马还是要打,但考虑到到时候赤扈人依旧会出重兵封锁虎牢一线,宣武军与秦凤兵马倘若继续被压制在虎牢以西没有什么作为,以后还是难免会受诟病。
倘若到时候宣武军与秦凤军被赤扈骑兵压制
在虎牢以西无法东进,却遣偏师迂回千里,突袭太原,天下还有谁能诟病景王?
钱尚端、乔继恩眼前皆是一亮,邓珪迟疑问道:“太原能守到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吗?不管怎么说,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前,肯定会再尝试强攻太原的!”
“钱择瑞就在蒲坂,据他介绍,太原军民守城意志极为坚定,而到现在太原军民也无路可退了!城破即是屠城,他们只能死守到无力再守的那一天,”
因为议论涉及争嫡拥立等极敏感的问题,徐怀不能直接带钱择瑞来参加密议,说道,
“倘若赤扈西路军主力在南下之前已经攻陷太原,我们最多袭扰岚州,不可能深入太原,甚至不去袭扰岚州,也最多算是白走一趟,白准备一番,却不会有更多的损失!”
“楚山卒能承受如此艰苦卓绝的突袭作战吗?”景王赵湍担忧的问道。
宣武军虽然战斗力尚可,但还谈不上百战精锐;郑怀忠目前是选择支持他,但景王赵湍对郑怀忠谈不上真正的信任,更多是相互合作的关系;而随着东南、西南诸路勤王兵马裁撤,胡楷即便还继续担任蔡州防御使,但杨麟所率兵马不足一万人众,也谈不上精锐。
景王赵湍他现在唯一能倚仗的精锐战力,就是楚山卒。
而从第一次北征伐燕一直到突袭沁水,楚山卒在徐怀的统领下参与大小数十场战事,这三四年来几乎没有停歇过。
景王赵湍一是担心没有经过彻底休整的楚山卒,能不能再承担千里奔袭的作战任务,二是担心楚山卒奔袭太原会伤亡惨重,以致他手下没有一支精锐战力可以倚仗。
“楚山全力抽调两千战卒,尚可一战!”徐怀说道。
他没有解释太多,也不想叫外界太了解楚山卒内部的军制。
虽说楚山卒这几年征战不休,特别是今年前后参与巩县守御及渡河突袭沁水,看似征战强度非常高,但楚山大营内部,即便是骑兵将卒也都是轮替出征作战的,伤亡也都及时得到补充。
甚至战马也都极注意轮替御使。
徐怀此时能从楚山拉出两千养精蓄锐多时的精锐,拉出两千匹膘肥体健的战马以及同等数量的驼马。
当然,仅凭楚山两千精锐,兵力还是略少了一些,倘若蒲坂派一部分兵马,以及契丹残族及府州顾氏出兵配合,趁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突袭太原完全是有可能的。
“让人将钱择瑞请过来,我仔细问问太原的情况。”景王赵湍也没有询问钱尚端、乔继恩两人意见的意思,知道他们会持反对态度,毕竟这真不是他们的风格,剑走偏锋的永远是徐怀……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顾氏
九月桐柏山还是天高气爽的暮秋时节,麟府路却已经朔风吹体生寒了。
大风卷起来漫天的烟尘,丘塬间稀疏的树木枝叶开始凋落。
黄霾霾的天阴沉昏暗,长峡之间的黄河却平静深邃,波澜远没有潼关往东至虎牢流段来得湍急汹涌,像是一头蛰伏千年的神兽。
徐怀勒马停在渡口前,将薄毡兜帽摘下来,露出清俊削瘦的脸庞,眺望黄河水及对岸的府谷城。
黄河从阴山南麓缓缓从西往东流淌,为西山西麓的山势所阻转折南下,逾一千二百里则为秦岭所阻复折东流。
便是这一千二百里的黄河水道,将晋陕大地劈作两半。
而从北往南的一千余里黄河水道中,从浑河口往南至白水河口流段约三百里,两岸便是麟府路。
麟府路于隋唐时属麟州,仅置新秦、银城两县,大越立朝以后,将东岸之地拆出来,新置府谷县,之后又升府谷县为府州。
在徐怀立马黄河西岸,府州城(府谷县城)就建于对岸的石梁山西坡之上。
城池依山势而建,负山阻河,南北仅三百余步纵深,东西也不到七百步宽,整体呈靴状。
与岢岚等城相比,府州城可谓袖珍,仅与阳口砦、广武砦相当,但城池共建有六座大小城门,大南门与小西门建有瓮城,城门上均有城楼,包砌砖石,在当世是一座标准的军事要塞。
府州虽说仅领府谷一县,但西北与党项接壤、东北与契丹接壤,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除府州城以及北面的军事要塞偏头砦外,境内还依险要地形修建七座军事堡砦。
“你们说,我们携带景王的信函渡河过去,顾继迁看到我们,会是什么心情啊?”徐怀看向身边王举、徐武碛、徐心庵、范宗奇、王峻、王章、史琥、牛二等人,平静的问道。
“大概不会太愉快!”徐武碛笑道。
徐怀在蒲坂等到王举、徐武碛率第一批人马扮作商队抵达之后,并没有先派人知会府州这边,而是直接继续以商队的名义渡过黄河,从延州等地借道北上。
鄜州、延州位于黄土高原的腹地,峁塬丘壑纵横交错,车马难行,数百人牵着上千匹驼马在山道塬谷间,驼负沉重的货物彳亍而行,将近一个月才抵达府州城对面的黄河古渡。
本身就是励锋堂的商队,只是商队的趟子手、护卫都换上楚山精锐,然而驼运的两千余骡马以及四千多捆货物却是实打实的。
一方面很难想象赤扈人不往陕西派出眼线盯着各部西军的动向,另一方面实是府州太穷破了,承担极其繁重的军事防御任务,又要容纳契丹残族迁入麟州、府州北部地区暂居,各方面的物资都极其紧缺。
麟府路兵马都总管顾继迁多次向郑怀忠、景王发函,希望能从关中腹地及洛阳增调粮秣、铠甲刀弓等物资过去。
因为顾氏在过去八九个月时间里
,对占据岚州的曹师雄所部降附军态度暧昧,朝廷屡次催促其对岚州、朔州用兵,牵制侧翼,都得不到回应。
顾氏这种暧昧,并没有出乎徐怀的意料之外。
麟府路说是享受路级行政区域的待遇,顾继迁这个兵马都总管,与经略安抚使地位相当,但麟府路实际上仅仅辖领三个县,人口加起来甚至都不是新置的楚山县,顾氏作为麟府路的土皇帝,实际控制的势力其实不大。
而顾氏一族作为党项人的后裔,数百年来在这片土地栖息繁衍,族人也很难离开这片土地。
虽说过去一百多年来,顾氏替大越守御这片土地,还没有过背叛,但问题是过去一百多年来,大越在西北与契丹、党项人争衡,基本上能勉强算是处于优势。
顾氏当时跟党项皇族又是世仇,但凡有点长远的政治眼光,都不可能反复。
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特别是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将大越的底|裤都漏了,顾氏还愿意继续绑在大越这艘破船之上吗?
徐怀不相信顾氏对大越会忠贞不二。
即便顾继迁的长子顾琮正率领千余府州子弟编入京畿禁军参与汴梁防御,徐怀也不相信等到赤扈人兵围府州城时,顾氏会选择与府州城同归于尽。
当然,徐怀也不相信顾氏这时候已经暗中投降了赤扈人。
倘若已经投降,他们没有必要按捺不动,赤扈人大可以驱使顾氏对延州、鄜州方向用兵,加速摧垮大越的根基,哪里还需要遮遮掩掩的?
徐怀正因为怀疑顾氏对赤扈人的态度暧昧,所以才建议景王、郑怀忠不提前告诉府州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
不然的话,顾氏假装无意将机密消息泄漏出去了,他们没有办法制约顾氏,只能中断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
徐怀不告而至,就是要顾氏不配合也得配合!
当然,他们也不要指望顾氏对他们的到来,会感到多愉快。
麟府路位于吕梁山、管涔山以西,作为晋陕黄土高原的一部分,境内峁塬丘壑纵横交错,交通阻绝。
这决定了赤扈人在河东取得绝对优势之前,轻易不会对府州用兵。
不过,府州这边也早就风声鹤唳了,胜军堡等地都秣马砺兵,而府州城西侧的黄河渡口由于位于腹地,往西就是关陕腹地,戒备还没有森严起来。
徐怀他们持有一整套关防文函,又是受景王委派运粮秣兵械等物资过来,当然是很顺利的就渡过黄河;抵达府州城后,兵马都总管府还派遣几名官员过来接洽,一路带领着他们进城,准备直接赶到仓房再点检货物。
府州军民看到如此庞大的马队进城,看着马匹所驼运的数千捆货物,也个个都神采飞扬。
府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又承担极其繁重的军事守御任务,以往都是依赖太原方向运输大量的粮秣补给不足,但从去年宣武军、骁胜军覆灭于云州,将近一年时间没有新的物资补充足过来
。
而在过去一年里,府州不仅扩大兵备,还因为宣武军、骁胜军、天雄军残部上万人兵,以及数以千计的桐柏山卒退入府州,在府州滞留一个多月后才南下,这也加剧了府州积储物资的消耗。
虏兵还没有打进来,但府州却已经日益困难了。
现在有大宗物资经关陕运入,总算不用再勒紧裤腰带了,怎么叫人不高兴?
在抵达府仓之后,徐怀才对接洽的官员表露身份,要求密见顾继迁。
…………
…………
徐怀与叔父王举二人先前往兵马都总管府见顾继迁。
顾继迁高坐堂上,左右好几人都是顾氏重要人物,徐怀进大堂行过礼,也没有说摒退左右,直接将景王赵湍及河东制置使郑怀忠的秘函呈上,说道:
“顾使君,一别数月,没想到朔风再起时,还能来府州再次相见!这次带来这份贺礼,希望使顾使君满意!”
府州城小,又处于顾氏绝对掌控之中,城中主要官职都是由顾氏子弟担任,只需要府州即刻起将戒备等级提到最高,赤扈人在府州城里即便有眼线,也出不了城。
而倘若顾继迁有意泄漏此事,摒退左右也没有用。
顾继迁脸色阴翳的接过密函,示意徐怀坐一旁暂歇,着人端上茶水,他耐着性子先看起信函来。
徐怀虽然还是楚山知县、天雄军都虞侯,但这一年多来先突袭岚州,后与景王驰援巩县,将虏兵遏制于偃师以东,继而随景王渡河突袭太岳山,斩首五千余颗,战功显赫。
更不要说徐怀率领桐柏山卒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间的表现,可以说是大越一片暗弱下唯数不多的几颗闪耀明星。
因此顾继迁此时也不可能再看轻徐怀。
再者说,顾继迁地位虽高,但府州兵马也就七八千众,在朝廷岌岌可危,地方势力越发想着自保之际,顾氏又真比楚山强出多少?
不过,顾继迁看过密函之后,心情自然是不痛快的,脸色越发阴沉。
徐怀率领数百精锐扮作骡马队,从蔡州出发经洛阳进入关陕,最后再到府州,至少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突袭太原计划启动至少超过一个月,才由徐怀当面通知自己,顾继迁心里能高兴?
顾继迁是与经略安抚使平级的兵马都总管,虽说受河东制置使节制,但拖延到这时,拖延到徐怀率领数百精锐进入府州城才知道计划的全貌,这算怎么回事?
这背后不正代表朝廷、代表景王及郑怀忠对他的猜忌吗?
当然,顾继迁没有办法对徐怀发脾气,整件事明面上是景王赵湍、河东制置使郑怀忠做出的决定,徐怀只是执行者。
而在密函里,景王赵湍、河东制置使郑怀忠都要求府州尽一切配合徐怀行事。
徐怀也只是平静的喝着茶,等顾继迁的表态……
第一百三十章 议策
顾继迁脸色阴翳,没有着急吭声,先将两封密函交给堂上所坐的其他人传看;在座的其他人看过密函后,脸色也是阴晴不定,迟疑、震惊不一而足。
徐怀却是气定神闲的饮着茶。
麟府路乃是军事路,民政、刑狱、储运等事则都隶属于河东路,因此一直以来也是被视为河东的一部分。
郑怀忠作为特设的河东制置使,地位在传统的经略安抚使、转运使、提点刑狱及提举等之上,统揽诸司大权,也明确对麟府路拥有节制之权。
因此之前郑怀忠才能够直接绕过朝廷,邀请契丹残族迁入麟州、府州北部地区暂避。
要不是如此,顾氏即便内心也希望契丹残族迁入府州互为倚仗,也不可能随意听从郑怀忠的令谕行事。
郑怀忠作为河东制置使,所签发突袭太原的秘令,对府州有着同样的效力,甚至完全在郑怀忠的职权范围之内。
现在府州所面临的选择,要么全力配合,要么就是抗令不遵,并承受相应的后果。
而突袭太原的计划启动都一个多月了,郑怀忠以及景王的秘函才由徐怀亲自携带过来,顾氏也不难想象抗令不遵的后果会是什么。
徐怀也不相信顾氏会在这时候毅然决然选择扣押他们几百人去投胡虏。
顾氏这时候是无法下这个决心的。
一方面顾氏百余年都孝忠于大越,府州军民以及绝大多数的顾氏子弟,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自以为是大越臣民。
在赤扈人兵临城下,在府州所有退路都被断绝之前,顾继迁想投赤扈人,他得考虑考虑自家子弟会不会大义灭亲、从背后插他的刀子?
另一方面就是朝廷在第一次汴梁防御战表现得非常不堪,令诸路地方势力失望,但这时候大多数人依旧不觉得赤扈人能灭得了大越。
特别是现在,赤扈人已经在进行二次南侵的前期准备,小股精锐已经往南穿插、渗透,郑怀忠、景王这时候竟然启动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多少给人一些别样的底气,令顾氏更难分辨河淮的局势到底如何。
而大越哪怕河东、河北、河淮彻底糜烂,但在淮南、荆江、江东、两浙、岭南、剑南、关中还有数倍于北方的腹地纵深,在这些地方拥有上亿的人口,在江淮一带与赤扈人争衡,并非是什么奢望。
徐怀也一直以为视江淮战场的争夺,才真正决定大越未来坎坷的命运。
当然,顾继迁长子顾琮此时正率千余府州子弟兵在汴梁,也是顾氏必然要去面对的一个现实。
“……”
坐在顾继迁左下首的中年人顾继安乃是府州兵马都监,乃是顾氏仅次于顾继迁的二号人物,他在众人都传阅过秘函之后,才沉声盯着徐怀问道,
“我等统共就这点人马,如何去解得了太原之围?就算虏
兵在桃花冲、西岭坳、在杨广故道、在天门关都没有戒备,我们确实出其不意,趁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杀到太原城外,杀看守太原的虏兵一个措手不及,暂时解了太原之围,但胡虏骑兵纵横驰骋极速,太原生变,回援仅需三四天的时间,难不成我们这点人马还要继续填进去,去守已然粮尽的太原城吗?”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从府州突袭太原,要横穿岚州,目前曹师雄在岚州留有万余兵马盯着府州、西山方向不说,从岚州往太原,想要达到奇袭、突袭的目的,就只能从杨广故道插穿进去。
问道是,杨广故道太险了,他们进入岚州,就会引起警戒,而这时候敌军只要在杨广故道部署少量精锐,就有可能将他们东进的道路堵死,或者拖他们一两天时间,以便更多的兵马在杨广故道东端天门关附近集结、以逸待劳,他们要有多少人马才能杀穿过去,顺利解太原之围?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就是解太原之围的意义是什么?
虏兵驰援会非常的快,突袭兵马的退路在哪里?总不可能指望三五千突袭人众,身陷敌境之中还能对抗驰援回来的赤扈人骑兵精锐吧?
见顾继安没有断然抗令不从的意思,而是质疑突袭太原的可行性,徐怀看了他一眼,便凛然说道:
“赤扈人南侵在即,我等突袭太原,主要就是为朝廷分忧,就是要将一部分的虏兵主力吸引回来,使之疲于奔命——这也是我们为大越效忠的时候,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所以我奉命前来,并没有考虑自己能否安然脱身……”
倘若不想景王陷入不义,就不能再去公开讨论拥立之事,景王赵湍也严禁再议此事。
而在天下大势局里,太原十数万军民的死活则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徐怀不能说他此行是不忍心看十数万军民铁骨铮铮守太原近一年宁死不降胡虏、最终只落一个全城遭屠的惨烈结局。
这只会被顾氏笑作不成熟的冲动之举,从而叫顾氏更有理由拒绝配合。
河东那么多城池都将陷入敌围之中,他们能解救得几许?
一定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同时也是景王赵湍与郑怀忠都极力支持的理由,突袭太原就是为了牵制虏兵主力,化解汴梁即将遭受的压力。
这也是朝廷一直以来希望府州去做的,府州迟迟不做,郑怀忠、景王就令徐怀来做。
唯有这样,郑怀忠所部秦凤军与景王赵湍好不容易拉起来的嫡系兵马宣武军被虏兵再次拦在虎牢以西,最终没能解汴梁之围,才能坦然面对天下人的指责。
为此景王赵湍、郑怀忠也都会各派遣数百精锐,听从徐怀的节制,参与对太原的突袭作战。
当然,也唯有这样的“大义”,才能迫使顾氏不得不配合。
朝廷屡次下旨令顾氏从侧翼牵制虏兵,顾氏出乎种种顾忌,找到种种理由没有奉行,现在徐怀亲率数千精锐过来,仅仅令顾氏
配合行事,顾氏再推三阻四,他们就不怕朔州之事重演?
又或者顾氏此时敢拒绝楚山卒进入府州?
顾继迁与顾继安以及在座的其他人等相望片晌,才声音沙哑的说道:“徐军侯不惜以身犯险突袭太原,为朝廷分忧,大义凛然,府州断不可能不全力配合,但徐军侯及麾下儿郎皆大越忠骨干城,任何一人在当下艰难之时,对大越都尤其珍贵,念安的意思,也是希望筹措越周密越好……”
“这个是当然,”徐怀见顾继迁、顾继安都相继表态愿意配合,他也放缓语气说道,“郑公、殿下使我领兵潜来府州,也是要我诸事多听诸公的意见,同时也要我去联络契丹残部,请他们一同出兵。”
“萧林石那老狐狸,怎么肯出兵?”堂下当即有人不忿问道。
在吸纳西山蕃胡之后,萧林石盘据西山,所领契丹残族总计也就十万人出头一点,兵力也就一万左右。
而这是契丹最后残剩的抗争力量,经受不住大的损失。
在形势还没有看到一丝曙光之前,萧林石怎么可能会将手里最后的嫡系兵马,投入到与赤扈人的拉锯战中拼消耗?
契丹有什么资格在朔州跟赤扈人拼消耗?
甚至赤扈人有可能会驱使投降萧干或李处林所部来跟他们自相残杀。
顾氏能想明白这些,但不代表他们对契丹残族占着麟州、府州北部地区却不出半分力就满意了。
“殿下所令如此,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走一趟去见萧林石。”徐怀说道。
“萧林石可未必有我们这么好说话,徐军侯还是小心为上。”顾继安忍不住刺了徐怀一句,说道。
顾继安心有不满,话也带有一丝威胁的意味,徐怀只是淡然看了顾继安一眼,说道:“我还是那句老话,为朝廷大计,徐怀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话外音无非是说,此行有多大的风险,老子不需要你来提醒,老子就是将脑袋别裤腰带上走进府州城的。
老子既然敢带这么点人手走进府州城,就不怕孤身去见萧林石。
“虽说劝萧林石出兵的希望不大,但萧林石此时也应该不会为难徐军侯。”顾继迁缓和道。
徐怀表现过强硬的姿态后,接下来还是商议前期的一些细节。
顾氏需要立即提高府州境内的戒备,勒令所有的民众都避入堡寨,行坚壁清野之策,并派出大量的斥候,清除堡寨之外的野民,包括混杂其中的虏兵奸细。
这是方便更好、更隐蔽的接纳突袭兵马秘密进驻府州;同时进入府州的人马都将换上府州军的旗号、服饰,顾氏要下令府州主要的武将全力配合。
东岸的府州仅领一县两万人丁,有一座七堡组成抵挡北面、西北面之敌的防御体系,如此地广人稀,安排周密的话,三五千人马潜伏进府州等候最后的出击机会,是不难做到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萧林石
王举、徐武等人留在府州城,负责接应后续人马潜入府州,徐武碛、徐心庵、王章等人则先行前往胜军堡接管那里的防务,计划将以位于府州西翼、管涔山西段山岭之中的胜军堡作为突袭岚州、太原的前进营地,后续人马将陆续往胜军堡集中。
徐怀则在牛二、乌敕海、史琥等十数人的簇拥下北上前往偏头砦。
偏头砦在府州一城七堡防御体系里,地位最为重要,甚至不在府州城之下。
大越兵马在此不知道在此曾与试图往南蚕食土地的党项人血战多少场,顾氏子弟、府州军民也不知道在这里埋下多少尸骸。
而当年无人问津的荒芜小砦,经历数代人修缮不辍,如今已成峙立黄河西岸、抵御党项人的军事要塞,除了坚厚的城墙外,朝廷还在岚谷县北部修建一道绵延百余里的边墙,将偏头砦与岚州北部的广武、阳口等军寨衔接起来,阻挡党项、契丹所属的蕃民越境劫掠。
管涔山北麓与西山之间是一片东西绵延百里、南北纵深数十里的低岭,牧草丰茂,乃名草城川。
因此偏头砦与广武、阳口等砦之间的这道边墙,又被称为草城川边墙。
郑怀忠授令府州接纳契丹残族南迁,顾氏虽然没有反对,但还是以偏头砦为界,只允许契丹残族进入偏头砦以北的府州北部地区,甚至限制他们渡河进入西岸的麟州。
实际上,顾氏只是允许契丹残族进入草城川边墙以北、西山南麓低岭地区,这里之前一直以来都是大越与党项、契丹的缓冲区。
而这一地区的东部,位于岚谷县境内,乃是曹师雄所部降附军所占据的地盘。
为防范府州有可能沿着管涔山与西山之间的草城川,从偏头砦往东出兵,曹师雄在岚谷城的西北、广武砦的西面,对旧有的一座小型哨塞进行增建加筑,驻以数百精锐;曹师雄同时还在岚谷县西南桃花冲,也是徐怀处决曹师雄之子曹轩文的地方修筑坞寨,与岚谷城共同组成对府州的防御线。
赤扈人除了将最早依附于其的昌章部两万余众迁入朔州外,还往明面上作为降将萧干、岳海楼封地的大同(云州)、应州迁往数万蕃民。
很显然赤扈人在决定二次南侵之前,就已经着手将云朔地区作为核心地区进行经营,使其势力重心往南转移。
徐怀没有在偏头砦逗留,他持有顾继迁所签发的令函,直接从偏头砦穿过继续北上。
无论是府州,还是景王赵湍在蒲坂,过去一个多月与契丹残族多有接触,徐怀等十数人从偏头砦北上,前往契丹残族控制的区域,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抵达萧林石帅帐所在的柏林峁,徐怀也只是交上信印、文函,与外围警戒的契丹斥侯说他乃是奉景王赵湍之令前来接洽的使者,然后静等斥候前往简陋的营城通禀。
柏林峁有一片古柏林,种植山坳里,徐怀也无从得见,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毁于战火,
他勒马停在黄河岸边。
柏林峁黄河流段,都夹于曲折深峡之中,涯岸距离滔滔流水有十数、数十丈不等,没有天然的渡口可以到对岸去,两岸又峁塬纵横,将地形切割得支离破碎。
柏林峁距离偏头砦很近,直线距离也就四五千步,但在峁塬谷壑里绕来绕去,却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
徐怀眺望黄河及对岸的丘峦,不一会儿看到陈子箫带着数人策马从大营里驰过。
陈子箫看到寻常猎户装扮、拿兜帽遮住半张脸的徐怀,也是吓了一跳,忙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叫道:
“萧帅说应该是有重要人物过来,着我出来招应,却没有想到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时候跑府州来?”
“啊,萧帅也是厉害,是怎么发现蛛丝马迹的?”徐怀微微一怔,问道。
突袭太原最为重要的是隐蔽性,至少不能叫曹师雄、孟俭等人在岚州有所察觉。
徐怀没想到萧林石竟然能预料到有重要人物过来接洽,他得搞清楚萧林石是怎么推测到这点,看是不是有什么漏洞,也有可能叫岚州那边觉察到。
陈子箫却不瞒徐怀,说道:“顾继迁不许我们迁到偏头砦南面去,但还是允许我们派小股人马,到延鄜乃至关中采购盐铁——我们注意到最近从延州往府州的商旅比以往多起来,萧帅就怀疑你们是不是想在府州搞什么动作,只是没想到会是你亲自过来……”
之前萧林石推测景王及郑怀忠可能会在府州搞些动作。
陈子箫四月时在汴梁与徐怀相遇,又一起到巩县见景王,随同守陵军渡河北上,很清楚景王争嫡的志向,当时在徐怀的撮合下,景王也对他们表示出极大的善意。
等到郑怀忠正式以河东制置使的名义,邀他们率契丹残族暂避府州,他们当然明白河东制置使、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郑怀忠已成景王一系的干城了。
了解这诸多背景、故事,陈子箫当然也就认可萧林石的判断,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徐怀亲自过来。
这也叫他越发惊讶,暗感府州这边要搞的动作非同小可,当然他除了刚开太惊讶外,也没有再去追问徐怀赶来府州的缘故,当下先吩咐一名亲信,紧急赶回去跟萧林石面禀徐怀密至之事,他则陪同徐怀一行人徐徐往大营里走去。
契丹残族在柏林峁所立的大营非常简陋,周围缺乏足够的树木,仅仅用稀疏的栅栏围了一圈,大营里则是上百顶帐蓬,看得出仅有一小部分契丹族人集中居住在这里;一些圈养的牲口都瘦骨嶙峋的。
契丹残族十万余人,不知道何处是栖息之地,没有精力及充足的物资开垦荒地,主要以畜牧为业、维持生计,但十数万计的族众纯粹是畜牧为业,是土地贫瘠的西山所远远无法承载的。
看到大营里所圈养的牲口情况,徐怀也更深刻知道契丹残族内部之所以有走跟留的争议,并不单纯是对赤扈人的畏惧,并不单纯是对局势
的悲观。
十数万族人以畜牲为业,挤在西山方圆仅两百里的区域内,生存日益艰难,也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道难坎。
…………
…………
天色还没有黑下来,夕阳正从揭开的帐帘透进来,数十契丹健锐守在帐外,毡帐里光线还是很昏暗,不得不早早点起酥油灯照明。
众人席地坐在毡毯上,听着朔风在毡帐外呼啸。
萧林石的帅帐除了更大一些,能容纳二三十人坐于案后说话外,其他地方不比普通毡帐好得到哪里去,还能看到有很多缝补的地方。
萧林石居中坐长案之后,萧燕菡、撒鲁合、石海、陈子箫等人依次坐左侧。
徐怀此来见萧林石,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双方都顾不上那么多的礼数客套,通禀过后就带上史琥、牛二,直接盘膝坐在案几后,说起来这次前来的缘由。
“……”萧燕菡强忍住内心的震惊,没有再照着以往的脾气,有什么疑问就直接追问到底。
陈子箫猜到徐怀亲自过来,要搞的动作不小,但也没有想到徐怀竟然想突袭太原,默默盘算这一计划会有何等恐怖的风险。
“这么看来,景王、郑公那边已经决定放弃汴梁了?”萧林石居中坐于长案之后,却没有追问突袭太原的具体方略,而是淡定的看向徐怀问道。
“萧帅为何会有此问?”徐怀问道。
“汴梁与太原孰轻孰重,还需要我们坐在这里去仔细权衡吗?”萧林石微微一笑,说道,“你即便能将太原、岚州、忻州,乃至云朔都打烂掉,赤扈人只要有机会攻陷汴梁,都不可能会回头。在这种情况下,你却说服景王、郑怀忠,或者说景王、郑怀忠同意你冒险突袭太原,无非是汴梁陷落时,他们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虽然我未曾有机会面见景王,但听韩伦所叙,便知道他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
虽说从第一次北征伐燕,徐怀对萧林石就有极深的印象,但这次却是第一回正式近距离相见。
萧林石不到五旬年纪,身穿胡服,冷峻枯瘦的脸,予人如立危崖之感,双目狭长,眼神锐利,似能将人心看透。
当然,萧林石能直截了当问出这句话来,徐怀便知道他也已看透河淮糜烂的形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汴梁面对赤扈人早就进退失据,诸弊也是积重难返。面对即将南下的赤扈大军,除开郑公、殿下认识到再难有作为外,汴梁从别处也极可能无法召集多少勤王兵马了!汴梁不考虑民众,储粮也仅够朝臣及守军支撑一个月,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赤扈人对此也极为清楚,甚至一切都在赤扈人的掌控之中。”
萧林石闭目想了片晌,再睁开眼来,问道:“这么说来,汴梁城陷之时,便拥立景王之际喽……”
满座皆惊,看向徐怀,却见徐怀微微颔首……
第一百三十二章 俘卒
“……天雄军两千四百名俘虏皆在此地,燕菡从绛州归来,我便在这时独设营地,使之开凿山道,以通河滨滩地……”
从柏林峁会过面,宿了一夜,萧林石次日一早便与徐怀从柏林峁北行,众人勒马停在一座东西向的长塬之上,萧林石指向下方的山谷,给徐怀看内中的情形。
长塬下的山谷也极为狭长,从东面的众多峁丘间延伸过来,其间错落有致的扎下两三百顶帐蓬;两千多名俘虏这时候正以小队为单位,在山谷、半山谷开凿道路往西延伸。
四周的峁塬上驻扎着看押的契丹武卒。
徐怀他们勒马停在高处,可以将左右尽收眼底。
狭长山谷的西端,隔着一道低岭就是黄河东岸了,而在下游约两里许的对岸,有一条溪涧从西岸的群山之间蜿蜒而出,汇入黄河之中,两三里宽的溪口较为开阔。
此地大约是黄河这一流段最适宜开僻新渡口的地点。
萧林石将两千多天雄军俘虏集中于此充当筑路劳役,至少可以对内部声称是为紧急时撤入西岸做准备;他们得预备着形势紧迫时顾氏却不打开偏头砦通道放他们往南迁移。
“燕菡郡主归来之前,萧帅就下令给天雄军俘虏恢复正常伙食,燕菡郡主回来后,除了将一些瘦弱不堪的牲口宰杀补充肉食外,还解除武吏与兵卒隔离,以都队为单位在此劳作——现在发还兵甲,基本上就能上阵了。”陈子箫介绍俘虏营的情况。
契丹残族十万余众龟缩西山这么小的区域,普通族众都过得极为艰苦,之前对待侵入云朔的俘虏肯定不可能会有什么善待,给点糟糠之食,驱使之劳役,不在两三年虐待死,就已经算是相当客气的了。
然而陈子箫、萧燕菡返归西山之后,萧林石就下令善待这些俘虏,其实就是要休养他们的身体;解除军将、武吏与普通俘卒的隔离,差不多就恢复正常的编制了。
而这些又都是老卒老将,身体恢复过来,再将兵械铠甲发放下去,当然可以直接拉上战场。
“虽说景王、郑怀忠或许都得入天下英雄之列,你们所谋拥立之事也能成,形势未尝没有转机,但契丹就剩这么点丁口,而族中怨恨南朝两次征伐乃落井下石者犹多,我这时候没有办法使族人参战,只能将天雄军这些将卒还你……”萧林石有些落寞的说道。
徐怀却是能理解萧林石此时的落寞。
萧林石天纵其才,但生不逢时。
这二三十年来正逢契丹穷途末路,赤扈人又如旭日般崛起,萧林石再大的能耐,在重重掣肘之下,也难挽契丹之将倾。
而此时他要守护契丹最后这点残族,诸事唯小翼不够,所有的算谋、手腕以及
毕生所学都只能消磨于这荒山秃岭之间,还要强行将心里所有的不甘以及雄心壮志摁住,怎么可能不郁郁寡欢?
徐怀沉吟片晌,说道:
“朝中君臣昏聩,不识唇亡齿寒之危,朝三暮四,两次相伐害契丹甚多,然而此时诸多秘辛不能悉数道出,萧帅麾下诸将对大越朝堂不信任,这是必然的。不过,我相信他们大多数人心里其实很清楚,大越若灭,党项降服,契丹西向是没有出路的。是否可以,契丹不出兵卒,但使武将统领这些兵马东击太原?”
此时能为大越征战的精锐兵马,还是太少了。
徐怀还是想着尽可能去弥合两次北征伐燕所造成的割裂,使契丹残部能真正为守关陕而战,而不是将来单单从关陕划出一块区域给他们栖身。
而萧林石倘若派出契丹武将统领天雄军俘卒参与对太原的突袭,这要比他将两千多天雄军俘卒带回府州城,对顾氏的促进会更大。
顾氏为何犹豫、暧昧,说白了不就是看到在赤扈人的强大攻势,大越有亡国灭族之危,而顾氏根基于这片土地数百年,大部分族人倘若不愿意南迁(南迁也未必看到期待),顾继迁能弃之而去?
然而河东失陷,朝野一片混乱,西军怯敌畏战,赤扈人进河淮如入无人之地,他们就这点人马却独守关陕的突出部,能经得起几番折腾?
他们实际跟萧林石一样,为存宗族不得不小翼行事。
契丹这次倘若遣武将领军参战,顾氏看到与契丹残族真正联合起来的可能,看到顾氏与契丹残族放弃府州、退守黄河西岸能够相互倚持,或者共同将府州作为关陕蕃屏进行守御,当然会少去很多的顾忌。
“大哥,撒鲁合、石海他们有太多的顾忌,我愿为将!”萧燕菡说道。
“萧帅,我愿助郡主统兵!”陈子箫说道。
徐怀有句话说得没错,大越既灭、党项降服,他们率领残族往西走,要走多远才能脱赤扈人的势力范围?
而一路西向,与那么多的草原部族又怎么可能没有纷争?
大越朝堂是那样的不堪,但此时有拥立之谋,还是有希望在江淮形成与赤扈人对峙的局面。他们倘若想争得一席之地立身,此时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萧林石下定决心道,“燕菡、韩伦他们愿为南朝而战,想必石海、撒鲁合他们也不会阻拦……”
…………
…………
在柏林峁与萧林石见过面,徐怀即刻带着萧燕菡、陈子箫赶回府州,商议他们率领天雄军俘卒参战一事。
“郡主真愿率天雄军俘卒一同奔袭太原?”顾继迁难以想象徐怀走这一趟,能有这么大的成果,坐在几案后前倾着身子,盯住身穿戎装、英气逼人的萧燕菡问道。
“大哥使我过来,说过顾使君倘若有疑虑,我们也可以将天雄军俘卒悉数交给府州统领……”萧燕菡说道。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顾继迁连忙摆手说道。
府州就这么多点人口,耕种的又是贫瘠之地,养不了多少兵马,再说府州真要扩充兵员,大可从苦寒的关陕之地招募,不缺这两千人。
府州直面岚州、朔州之敌,又琢磨不透契丹残族的意向,顾氏近一年来才更有如覆薄冰的危机感。
相比较接收天雄军两千多俘卒,顾氏更迫切的是看到契丹残部明确的敌我立场,而是此时敌我不明的暧昧,又在卧榻之侧,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天雄军这些兵卒被俘两三年,郡主仓促领之,能有一战之力?”顾继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无论是大越对待契丹战俘,还是契丹对待他们这边的战俘,不直接斩首就算厚道的,通常都是充当苦役,干最累的体力活,拿糟糠之食充饥,两三年时间身体基本上都会拖垮掉。
很难想象天雄军两千多俘卒这些仓促组织起来,还由契丹武将负责统领,能有什么战斗力。
“南越两次伐燕,萧帅都遣人送书朝中,言唇亡齿寒之理;大同一战,萧帅虽然迫不得已出手击溃天雄军,但对俘卒素来优待,充当苦役也甚是宽松,不短粮食,”陈子箫说道,“当然,顾使君倘若能从府州选一些天雄军旧吏,助我们统领这些人马,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萧帅但有要求,府州能做的,怎可能不从?”顾继迁一口答应道。
徐怀从府州南撤时,解忠也与刘衍、陈渊以及顾继迁长子顾琮率部南下,最后补入京畿禁军。
朱润、雷腾二将当时想留在府州,但府州这点地盘养不了那么多的人马,最终调到延麟路为将。
不过,当时还是有很多天雄军的将卒以及岚州旧吏选择留在府州。
从中挑选一些人过去,不仅能协助契丹武将更好的统领天雄军俘卒,府州这边也能更好、更准确的掌握这支人马的动向。
倘若将来契丹有什么异动,有这些人在,契丹就很难驱使天雄军俘卒对府州不利。
当然,这也从另一方面表现出契丹人的诚意。
顾继迁怎么可能不愿?
“顾使君既然没有意见,那我即刻就写一封秘函送往蒲坂,将这支人马暂列入宣武军编制,请殿下上奏朝廷,委屈燕菡郡主暂列宣武军第三将都虞侯……”徐怀说道。
“理应如此!”顾继迁出于自身的考虑,还是希望能早早定下名份,将契丹残族彻底绑上他们的战车来,着人拿来笔墨,他表示要以麟府路兵马都总管的名义手书密函,送往郑怀忠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南下
暮秋时节,河北大地木叶便萧萧而下,那些在战争中遭受劫掠、破坏而变得残破不堪的村庄、坞寨,还没有得到修整,更显萧条。
河流还没有冰封上,但入秋后雨水减少,从太行山汇聚大大小小的溪涧出来,往东流入渤海的一条条河流在大地上肆意的流淌。
由于长期以来,河北中北部地区被视为与契丹对峙的缓冲区。
朝廷对流经这一地区河流从来都不加以大规模的整治,致使堤坝坍废,河水往浅淤地肆意流淌。
没有堤坝的约束,河北大地上一道道河道既宽且浅,到处都是沼泽,也到处都是容易策马而过的浅水滩。
只要摸熟地形,即便没有冰封,对骑兵部队也不再构成障碍。
成百上千的骑兵,仿佛浑浊的洪流越过浅水滩,从北往南移动。
“……”残破村庄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瑟瑟发抖,喉咙似被无形的巨手紧紧抓住,恐惧得叫不声来。
成千上万的虏兵经此北撤才过去四五个月时间,这么快又再次南下了?!
魏州在这一带也部署大量的斥侯侦骑,看到这一幕纷纷扬鞭奋蹄南下,沿途经过村寨,吹起号角示警……
…………
…………
“又吃这狗食一样的肮臜玩艺儿!老子不如去当土匪!”
滏阳大营,一名脸上有刀疤的悍卒,看着手里小半碗黑乎乎的高梁饭,不知道掺和什么野菜杂草剁碎在里面一起煮熟,碗边抹着小半勺咸酱相佐,但蹲地上拿手挖了些许塞进嘴里,又干又涩,骂骂咧咧咧半天都强咽不下去,见一旁监看的军吏瞪眼看过来,心头火起,将破口的粗土陶碗砸地上,叫骂道,
“什么狗东西,你眼睛瞪得跟猪一样,这他娘也是狗粮。你们这些狗东西躲起来吃香的喝辣,有种将老子抓起来去砍头!”
军吏怒从心起,大骂着要上前抓人,左右兵卒早就对数月来缺衣少粮怀恨在心,十数人站起来,挡在几名军吏前面,不叫他们抓人,其他人一起鼓噪起来,敲着碗大叫:“吃着狗粮,还打什么仗?老子不造反就算好的,有种将我们一并抓去砍头,整天拿这狗屁玩艺糊弄人,还不让嚷嚷了?”
滏阳大营军卒驻扎期间就食,以都队为单位,偌大的院子里有八九十名兵卒一起鼓噪,声势吓人。
甚至有人眼神不善的去拿刀械。
几名监军院的军吏看着心惊胆颤,不敢再去捉那个最先发牢骚的兵卒。
军粮短缺已有些日子,诸将卒每天只能吃半饱,连操练的气力都无,心里不知道积下多少怨恨,而他们当中多有流寇出身,生性顽劣,这时候有人带头鼓躁起来,哪可能轻易就平息掉?
有人大骂上锋苛扣粮饷,火头兵跟监军院的军吏一个个吃得满嘴油光、肥头大耳,嚷嚷着要去找军侯说理。
韩时良听到动静走进营舍大院,并没有下令弹压这些哗闹的悍卒,阴沉着脸走到被闹事兵卒推翻的饭瓮
前,看着散了一地的高梁饭,闭目片晌,轻轻吐了一口气,蹲到地上,捡起一只破陶碗,和着沙土装了一碗,蹲草棚前大口大口的咽下去。
四周哗闹的军卒看着韩时良很快将一碗黑糙高粮饭吃完,都停息不再吭声。
韩时良也没有说什么,将空碗放在泥地里,拍拍屁股就往大院外走去,将接下来的事留给军吏去处理。
“现在粮秣这么紧缺,钱饷又拖欠数月,好些驻营有人劫掠乡野不说,馆陶那边都逃走两营人马了,各处闹事的也不在少数——滏阳这边再拖下去,恐怕也要出乱子,到时候不要说抵挡胡虏了,自保都成问题啊!”一名文士跟在韩时良的身后,满心忧虑的说道。
“要不要再派人去见殿下,这粮食是确实不够了,拿铁钱找村寨赎买,人马少了连寨门都叫不开,”一名武将紧跟过来说道,“人马去多了,虽然有所威慑,但要是征卖粮食稍多,这些人真敢找我们拼命啊!”
韩时良叹了一口气,没有吭声。
他能吭什么声?
打仗他就没有熊过,勒紧裤腰带也有一些日子,而魏州也是缺粮,鲁王那里每次遣使去齐州(济南)、青州等地督粮,都只能挤一两万石粮食过来,但整个魏州接纳从定州、雄州南撤的人马之后,总兵力超过十万,一两万石粮食只够支撑几天。
“这仗没法打了,应该及早请殿下派我们赶去齐州、青州就粮……”文士说道。
“……”数骑快马往滏阳城中驰来,马蹄踩踏在石街上“嗒嗒”作响,相距两三里地都听得一清二楚。
“来人进城后还策马如此之急,兴许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文士不确定的疑惑说道,“我们快回军衙!”
韩时良率随扈出营舍,在赶往军衙途中,报信的侦骑也迎面追寻过来,来不及喘口气,翻身下马说道:“清晨于武邑北发现大股敌踪南下,规模不下五千骑,策马极速,很可能明日就会进入魏州境内!”
“果真来了,赤扈人好狠!”文士站在韩时良身边,倒吸一口凉气,望东北方向眺望过去,但除了夯土城墙以及悠悠清空,什么都看不到……
…………
…………
丹朱岭梅花峰北坡,朔风吹来已有刺骨钻髓的寒意,阴霾的天空有零星的雪粒子飘荡下来。
“密谍前日已经刺探到赤扈骑兵大规模出定州南下,最迟明日就会进入魏州,魏州在滏阳等地的兵马很可能会提前往南收缩——赤扈西路军前锋精锐,随时都有可能横穿潞州穿插过来,”
赵范身子骨弱,早早就在夹袄外披了一件裘衣,眺望阴霾天空下的起伏远山,劝郑怀忠道,
“我们不能耽搁了,将卒缺衣少粮,怨声载道,恐怕不用等到接战,闻讯就不战而溃啊!明天之前,我们就要将丹朱岭北面的兵马都撤回来,再迟就怕来不及了。只要徐怀那里能从府州出兵突袭太原,不管成不成功,天下人都不会有谁诟病郑公您与景王的……”
“我看正因为如此,或可提点一下赤扈人这事,”郑怀忠左手所站的中
年人阴恻恻的说道,“这个徐怀枭戾难制,却又有天纵之姿、鬼神之谋,日后多半会妨碍郑公在景王跟前做事的……”
赵范默不作声,朝郑怀忠看过去。
郑怀忠皱着眉头,半晌之后才说道:“赤扈人到底太厉害了,总要有几个冲锋陷阵的悍将遏其锋芒,有些事不宜急切!”
“郑公英明,”那人见郑怀忠作出决断,也不多劝,说道,“郑公还是早早安排撤兵吧……”
…………
…………
太原广阳县城东侧的柏井砦,与东距五六里许的西天门关,乃是井陉横穿太行山的西门户。
太行八陉,井陉列第五,主要循着自西向东横穿太行山的桃河-冶河及支流的谷地,以及由太行山西流入太原盆地的白河-潇河谷地构成。
太行山八陉,井陉地位最为显要,也是太行山八陉唯一可以通行马车的通道。
史记记载“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就表明秦朝及西汉前期井陉道就已经可行车,但到西汉中期因为年久失修,道路又崎岖起来。
大越立朝以来对井陉多加修缮,使之成为连接河东、河北中部地区的核心驿路。
井陉西段隶属于太原府所辖的广阳等城,包括井陉西侧门户柏井砦、西天门关,此时都已经为赤扈人及降附军所占据,
在吹体渐寒的朔风之中,岳海楼身穿铠甲,身后数千将卒森然而立。
东路军主力已经从定州、雄州次第南下,他也将率一部兵马经井陉东进,配合东路军南下的一部主力,攻打井陉东口的镇州。
井陉在沟通河东、河北两地的重要性太过突出,井陉又可以通车马,可供骑兵部队大规模快速通过,拿下井陉沿线的城池、关塞后,西路军主力甚至都可以撇开南面的潞州、泽州不管,骑兵主力直接从井陉多走三四天路,直接在河北中部与西路军主力会师一路南下。
岳海楼不愁拿下镇州会有多费事。
毕竟在过去一年时间里,他们除了曾围困镇州城逾半年之久外,其他时间也多出兵扰袭其侧,对其农耕生产进行彻底的破坏。
镇州数千守军、数万民众,都没有几粒存粮了,将卒兵士孱弱疲惫不堪,城中将吏意志涣散,甚至有人暗中投书过来,有意献城相投。
除此之外,东路军在幽蓟经过一年时间的筹措、经营,已打造不少战械,可以就近拖入镇州战场,岳海楼并不觉得攻下镇州需要费多大的气力。
岳海楼坐在马背上,却禁不住回首眺望太原城方向。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已然粮尽的太原城竟然还顽强坚守着,以致西路军主力不得不暂时撇下太原城南下。
虽说饥寒交困的太原城军民绝不像有出城打反击的能力,但前后十一个月时间,诸部降附军损失折将将近三万人,都未能将太原城攻下——没有陷落的太原城,就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心口,令岳海楼情不自禁担忧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岚州风雪
小一年前岚州城被袭之事,乃是清顺军无法弥合的创痛。
包括曹师雄、曹师利二人老母、夫人以及曹师雄长子曹轩文在内,清顺军武将家小、子弟,在那次突袭战中,被格杀以及事处被处决,超过三百人;相比较而言,当时的岚州城守军普通兵卒伤亡也就三四百人而已。
这使得岚州城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在悲切的氛围之中。
虽说曹师利率清顺军进攻巩县失利以及清泉沟寨遭袭,单纯从人数上,伤亡要更为惨重,但损失的主要是曹师利率部南下,一路攻城拨寨强迫编入的降兵降卒,追随曹家多年的嫡系伤亡却不算有多惨重。
由此可见,一年前岚州城被袭,对曹氏、对清顺军的打击有多大。
不过,岚州城近日迎来一桩令刺史府上下都眉飞色舞的大喜事,曹师雄下令解除执行将近一年的全城夜禁,下令全城张灯结彩,还给全城的孤寡残疾分发食物、钱帛以度年关;在关帝庙大做法事祭奠一年前死去的老夫人、长子及清顺军将领的家眷。
到底是怎么一桩喜事,岚州城里也很快就传遍了。
“虽说老夫人、三位夫人、长公子曹轩文等人都早就入土为安了,但节度使心里的悲切难消,每日处理过军务回到后宅,都要换上孝服,到佛堂为老夫人吃斋念佛。节度使一是为大寇徐怀残害的老夫人、长公子超度,一是为押送南朝京城受苦的二公子、三公子祈福。你们想想看,节度使先假意投附南朝,得入岚州掌握天雄军,而在赤扈王帐军击溃骁胜军、宣武军之际,却举岚州献给赤扈王帐,还与副万户将军也成为赤扈王帐攻城掠地的急先锋,南朝怎么可能善待两位公子?但世事最妙便是难以预料,南朝是有徐怀这种杀人如麻、行事有如匪寇的悍将,但更多的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为了乞和,前些日子竟然暗中将二公子给送回来了……”
说书人除了话本、传奇演义外,在酒肆里更受欢迎的演驿各种时事。
当世人了解时事的渠道太有限了,又正值天下形势剧烈动荡,乡野之民过得庸碌麻木,但城中很多小富之家,却比谁都更迫切渴望天下能安宁下来。
当然,岚州失陷才一年多点时间,当地除了对大越早就心存怨气的蕃民外,大部分汉民还是心系朝廷的,这时候也只能到酒肆,才能稍稍了解河东南部、河北以及河淮等地正发生的事情。
听到说朝廷为了求和,竟然暗中将曹师雄二子送归,有些人性子暴躁,这时候都忍不住骂出来:
“朝堂上这些狗东西,真真要气杀人也!”
徐怀拿起靠在墙壁旁的竹笠,给坐斜对面的周景、陈子箫作了一个眼色,
将店伙计招呼过来,结过酒钱,走出酒肆,抬头看到长街之上已经雪花飘落下来。
这才刚刚进入十月,岚州就已经下雪了。
葛伯奕中了萧林石的圈套,在第一次北征伐燕之前大肆清洗岚州蕃户蕃民,后果现在是彻底体现出来了。
曹师雄、曹师利献岚州投赤扈人,几乎迎得岚州所有蕃户的支持,清顺军在朔州汉民的基础上,又大规模招募岚州蕃民;有人口占了逾一半、民风彪悍的蕃民支持,曹师雄在岚州可以肆无忌惮的打击汉民,征没汉民的田宅财产,充当军资。
拥有朔州汉民与岚州蕃民的支持,兼之南下攻城拔寨一路招降纳叛,曹师雄、曹师利、孟平等叛将所率领的清顺军,即便在巩县遭到重大损失,但兵力还是保持在两万人左右,战斗力甚至还有很大的提升。
目前除了孟平率五千骑兵随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清顺军余下一万五千人马基本都集中在岚州境内,而且侧重岚谷县布防。
岚州城内氛围则要相对宽松得多,可以判断岚州并不觉得府州顾氏及集结于西山西南部的契丹残族在这个节骨眼上敢有什么异动。
毕竟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顾氏及契丹残族都小心翼翼的避免会跟岚州起军事冲突。
当然了,哪怕可能性不高,赤扈人还是将清顺军一万五千人马都留在岚州,不用这部分人马参与其他方向的军事行动,很显然也是要在侧翼做好范府州以及契丹残族异动的军事部署。
酒肆里有汉人为当前的形势愤怒不已,徐怀担心这会引起曹师雄部署在城中监视人手的注意,酒肆不宜久留,便悄然离开。
城门还没有关闭,徐怀与陈子箫扮装进城出售毛皮的猎户,肩挑长叉、背负猎弓走出城门,掩护的人手远远缀在后面,确保徐怀与陈子箫没有引起城中奸细的注意。
“这样的朝廷,抛弃了也好!”陈子箫走了一阵,唾了一口唾沫,说道。
陈子箫是效忠于萧林石,但他也是汉民,没想到徐怀辛辛苦苦捉得曹师雄二子押解到汴梁,竟然叫乞和派暗中放回来示好。
陈子箫对这事犹感不耻。
“有机会将这两兔子捉住,不就行了?”徐怀哂然一笑,做出拥立的决定之后,他对汴梁城里的君君臣臣早就放弃了,心里反而不再有什么怨气,抬头看天,风雪这时候大了起来,狂风卷起雪粒子“啪啪啪”的打在脸上……
…………
…………
“非要冒险进岚州城一趟,你看出什么来了?”
徐怀与陈子箫走进城南一座残破的小庙里,先前藏身于此的萧燕菡与张雄山起身迎过来,颇为不满的问道。
“纸
上得来总觉浅,绝知诸事要躬行……”徐怀淡淡一笑,将积满雪的斗笠、披蓬解下来,坐到已经升起火的火塘旁。
虽说他们跟曹师雄所部清顺军打交道最多、交手也最激烈;决定突袭太原之后,徐怀也着周景先带一批人手潜入岚州、太原等地刺探情报,然而这一战,他们能动用的人马太有限,而敌军在岚州、太原所部署的人马是他们数倍之多,徐怀哪里有半点的松懈?
在正式行动前,徐怀决定亲自潜入岚州等地观看形势。
敌军的部署侧重点、人马数量乃至城寨的坚固程度,这些能够量化,但敌军士气强弱、松懈及警惕程度,乃至岚州境内汉民的服从或抗争程度,这些不走进来亲眼看一遍,却很难用笔墨写出来。
“你亲眼看过,现在可以死心了吧?”萧燕菡戏虐问道。
再一次研究赤扈人在岚州等地的军事部署,萧燕菡才更深刻的认识到赤扈人,或者说主持西线战局的镇南宗王府,对战局的部署是何等的滴水不漏。
府州顾氏以及龟缩西山的契丹残族,在过去一年时间里是那样的小心翼翼,避免与赤扈人及其降附势力接战,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说明他们在当下恶劣的形势,轻易绝不敢与赤扈人为敌。
即便是如此,镇南宗王府还是叫清顺军主力都留在岚州,而在太原周围还有两万多的看守兵马。
这还不包括北面忻、代、应、朔及大同的留守兵力,而他们在管涔山以西才能调动多少兵力?
撒鲁合、石海等人坚决反对,契丹残族不可能将仅有的那点人马拿出来浪,顾氏在府州能出一两千帮着掩护一下侧翼就算客气了,徐怀从楚山、蒲坂带来三千人马,再加上两千多天雄军俘卒,能在敌方掌握绝对控制权的山峦险峻之地,对抗十倍于己的敌军吗?
“死心,为什么要死心?”徐怀笑道,“我不亲自走一趟,还有些担忧,但现在嘛,我就担心此战过后,我楚山大营表现太过耀眼,会被赤扈人彻底的盯上!”
萧燕菡虽说女扮男装,但一双眸子深邃透亮,瞪大盯住徐怀,说道:“事关数千人性命,你可别死鸭子嘴硬死撑……”
“何止数千人性命?”徐怀拿一根树枝将火塘挑得更旺一起,悠悠说道,“太原十数万军民被围将近一年,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而汴梁将陷,天下震坏,倘若没有一战稍振士气,天下还有谁能稍挡赤扈铁骑的兵锋?到时候千里沃野皆为胡虏牧场,数以千万人的性命都会危在旦夕,契丹、顾氏都将是覆巢之卵,无可避免!然而形势越是如此,畏惧退缩只会叫胡虏兵锋越发锋利……”
第一百三十五章 遇敌
“这风雪好大啊!这离年底还有小两个月呢,这么大的风雪可不多见,都连下好几天了!”
曹师利推门走进大堂,抖落身上的雪粒子,他没有在铠甲外多穿一件御寒的袍衫,乘马赶到刺史府,以他壮实健硕的身子也是冻得发抖,看大堂里烧着火盆,走过去拉了一张条凳坐火盆旁烤火。
第一次南征,西路三支降附军南下协同东路军作战。
岳海楼所领的应州汉军收获最丰,同时也因为岳海楼对南朝最为熟悉,所献诸策都直接针对南朝要害,因此岳海楼也连获升赏,此时兼领应州刺吏、龙襄军节度使,麾下兵马也从最初的六千应州汉军迅速扩编到一万五千余众。
萧干所领云州蕃兵,以大同守军为底子,原本就人多势众,虽说泌水一战,萧干所部损失不少兵马,但其部南下攻城拔寨,又在巩县与数倍于己的南朝西军主力对垒而不落劣势,将卒得到锻炼,战斗力提升很快。
此次南征,岳海楼与萧干所部,将主要从井陉东出,配合从定州南下的蓟州汉军,攻打镇州等河北中部、南部等城寨,确保在汴梁与幽蓟之间形成真正的控制区、大通道,为接下来对南朝全境用兵打下基础。
第一次南征曹师利所部最为凄凉,其率四千朔州汉军出发,沿途攻城拔寨,招降纳叛,兵马一度扩充到一万余众,但在巩县城下损兵折将,退守清泉沟寨又被徐怀这杂碎率兵强袭,人马一度降至两千。
虽说后面其部人马又勉强补充到五千余众,但战斗力涣散,以致这次南征,镇南宗王府调孟平所部骑兵随西路军主力南下,曹师利率部退回岚州休整,同时与留守岚州的兵马,一同戒备府州、西山之敌。
曹师利心胸再是豁达,也是郁闷了好些日子,脸拉得比马还要长,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将两个侄子接了回来。
不过,这也是南朝太怂,非他勇战之功。
“你们生在钟鸣鼎食,自幼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生性顽劣,之前磨难,咱曹家元气大伤,但对你兄弟二人未尝是坏事,”
曹师利看着曹轩武、曹轩行两个侄子守在他们父亲案前协助处理军政事务,却暗中跟进来送茶点的侍女眉来眼去,将他们唤到跟前来教训,
“看漂亮女人就大大方方看,看顺眼的,跟你父亲讨回房里去。就你们这两个嫩瓜蛋|子,现在新鲜劲正足,半盏茶的工夫就得泄,还能多些时间练习武艺、学习军政,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整天魂不守舍满脑子乱想又不敢动弹。等你们率曹家兵马随大汗征战四方,还会缺娘们吗?”
“二将军,你这是要教坏二位公子啊!”孟俭走进来笑道。
“教坏个屁,”曹师利粗鲁的说道,“此乃大争之世,满嘴仁义道德只会深受其害,曹家儿郎就应该野蛮凶横,才能在这世间争得一席之地,同时投附王帐的势力,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不够凶野蛮横,不要说攻城掠地,自己人就会将我们撕成粉碎!”
“二将军所言甚是!”
孟俭知
道曹师利是什么脾气,将手里一叠文函递给曹师雄,说道,
“萧林石在柏林峁不甚安稳啊,这两天往鸣鹿寨西北的山谷里派了不少人马,还扎下营寨来——马营海那边的汉民也不甚老实,连着有好几起哗闹;苛岚、岚谷、楼烦、宁武等地近一个月也有很多不寻常的议论,这些事分散开来,都不算什么,但最近未免太密集了……”
曹师雄从孟俭手里接过这些文函,皱着眉头翻看起来。
曹师利走过来,将几案上的文函拿起来,随意的翻看过一遍,说道:
“王帐大军如洪流南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次又是直奔汴梁而去的——府州顾氏做了南朝一百多年的忠臣走狗,萧林石又有依附南朝之意,在南朝国都再次遇险之际,他们怎么都要表示一二,要防备着南朝再次挺过去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做会受责难。不过,他们也不是蠢货,南朝稀疏怂卵成那样子,他们应该也没有信心认为南朝这次能守住汴梁,因此他们也只会搞些小动作,翻不出什么浪头来!”
“我们跟萧林石打了半辈子交道,他是什么人,你我都很清楚——我们都看出南朝已穷途末路,他为何要率残部南迁,跟府州贴到一起去?”曹师雄皱着眉头,担忧的说道。
曹师利并非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将,然而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哪里会有问题,他朝孟俭看过去,问道:“你觉得哪里会有问题?”
“徐怀狗贼在桃花冲杀害大公子后,将二公子、三公子交由府州看押就南下了,事后乃是府州顾氏着人押解送往汴梁的。二公子、三公子在府州羁押期间也没有受到虐害,还颇受照顾,在亡国灭族大祸面前,顾氏观望的态度还是很明确的,说到底跟南朝朝中那些怂货,并无本质的区别,”孟俭皱着眉头,不怎么确定的分析说道,“而萧林石率残族往南贴着府州而居,应该是暗中跟顾氏有所勾连,想着抱团取暖,为将来多些筹码吧?”
孟俭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真能看透萧林石,因此说话语气很弱,不是很肯定。
他们以往也暗中散播徐怀与契丹残族的传言,甚至看得出徐怀在守朔州期间,与萧林石有很多默契配合的地方,也猜测他们甚至暗中有媾和的可能。
徐怀镇守朔州、攻伐西山,最终西山北部地区为萧林石所占,西山蕃胡也主要为萧林石所收服,他们就在岚州,甚至西山蕃胡也有很多是他们的眼线,有些内情还是能猜测得到的。
不过,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野心勃勃的徐怀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而萧林石迫于恶劣的形势又不想与南朝激烈对抗,两方才有机会暗中串通、虚与委蛇。
本质还是互相利用。
曹师雄、曹师利、孟俭并不知道萧燕菡、陈子萧等人曾在岚州被徐怀擒获,并不知道第一次北征伐燕时,萧燕菡曾被徐怀带入大同城最终放归。
他们也不知道萧燕菡曾在西山跟随徐怀修练,更不知道她四月初在汴梁与徐怀再次相遇,并与陈子箫、张雄军随徐怀前往巩县密见景王赵湍,参
与守陵军渡河之谋的全过程,直到涑水河畔才分开。
这些事情,曹师雄、曹师利、孟俭等人悉数不知,他们怎么可能相信徐怀与萧林石等人之间已经建立很深的信任基础,又怎么可能猜测到岚州近日来的异动别有原因?
“多想无益,过两天我去鸣鹿寨!”曹师利见大哥与孟俭眉头皱了半天,看向曹轩武、曹轩行兄弟二人,说道,“这两兔崽子也跟我去鹿鸣寨,该叫他们吃些苦头了,你们也别愁眉苦脸的,到鹿鸣寨,我找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给你们暖被窝,但带兵打仗的事,你们从今天开始,不学也得给我学起来……”
“节帅,岚谷急报,鸣鹿寨有敌情!”这时候有一名扈卫手拿信报匆忙走进来,禀道。
“什么,契丹残货,真打鸣鹿寨了?他们是嫌人死得不够多!”曹师利豹目瞪得溜圆,一把先将信报抢过来,看过一遍,骂道,“多少敌军进袭鸣鹿寨都没有写清楚,这是什么狗屁东西?岚谷那边派来传信的人呢!”
“就在院中!”扈卫说道。
“叫进来!”曹师利说道。
值守廊前的侍卫将大门打开来,将岚谷报信之人带进来。
“鸣鹿寨升起狼烟,周将军担心大雪遮闭视野,节帅在州城不知道敌情,特遣小的先赶来报讯。鸣鹿寨到底遇到多少敌军来袭,小人出岚谷里,周将军也正派人赶去核实。”报信之人禀道。
曹师雄挥手示意侍卫将报信之人带下去,知道岚谷那边的处置是正确的,他们这边确实被大雪遮住视野,完全不知道鸣鹿寨遭遇大股敌军进袭、点然狼烟示警的事情。
“鸣鹿寨有小两千守军,萧林石就算吃错了药,也不是他能轻易啃下来的,”曹师利说道,“等探明情况再说其他。”
鸣鹿寨乃是曹师雄在岚谷城北面、广武砦西面,在一座小型哨垒基础上,为防范契丹残族扩建的新寨。
鸣鹿寨北倚草城川,正对着西山南脉与管涔山西北麓相夹的一条狭窄山谷。
筑鸣鹿寨费了很大的心思,有之前的哨垒打底子,外围加筑的寨墙既坚且厚,又有一千多兵马守在里面,曹师利才不怕大雪天气,萧林石出兵真能硬啃下来。
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倚坚城而守,倘若真能轻易打下来,太原早就陷落了,他们在巩县也不会吃那么大的苦头了。
曹师利主张待雪停了,或等探明进攻鸣鹿寨的敌军情况才作议论。
“不,你亲自赶去岚谷,”曹师雄说道,“我这几天总是心绪难宁,契丹残族又有异动,这事不容小窥!”
“好好,我走一趟就是!”曹师利说道,“就知道没有办法过几天安稳日子……”
“轩武、轩行,你们也跟二叔去岚谷,你们从现在起,是要学一些东西,”曹师雄跟二子说道,“小翠儿、黑妞儿,赏给你们带去岚谷玩|弄,但你们要记得,她们只是玩物——你们要有你二叔这样的本事,天下的女子都将任尔取舍……”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袍
岚州的这座铸锋山庄,早在一年前为怒火攻心的曹师雄为了泄恨,一把火烧为灰烬,残垣断壁此时都掩盖在皑皑大雪之下。
十数人站在废墟之中,他们身披的白色大氅带有兜帽,将全身铠甲都遮掩住,天地之间皆是皑皑白雪,昏暗天穹还不断将雪粉撒泼下来,要不是走到近处看,还真发觉不到有人站在山庄的废墟之中。
“军侯所料不差,岚谷报信人马过去后,很快就有五百余骑从岚州城(岢岚)驰出,此时已抵黄龙坡驿,再有半个时辰就能从山庄外的官道通过!”
虽说大雪连下几天,但山谷这些低陷地区积雪较深,陡坡斜崖山嵴暂时还没有什么积雪,两名扮作猎户的斥候,这时候沿着坡嵴飞奔赶到徐怀跟前禀道。
“军侯怎么就料定鸣鹿寨那边遇警,一定会将曹家最后这点机动精锐引蛇出洞?”杨麟、郑晋卿惊叹问道。
曹师雄投附赤扈人后,从北部的蕃族手里获得大量的马匹,得以在清顺军中择选五千精锐编为骑卒,可以说是曹师雄在投附赤扈人后手里所掌握的最强战力。
不过,这支堪称精锐的骑兵已经在朔州大将孟平及曹师利之子曹成统领下,随赤扈人再次南下攻城掠地了。
目前清顺军在岚州虽然有一万五千余人马,但能够快速机动的精锐战力,就剩下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身边的侍卫精锐,加起来也就五六百人。
目前岚州境内诸城塞,都有相对充足的兵马相守,一些要冲之地,除了城坚池深外,守军也多为追随曹氏多年的嫡系兵马——楚山卒仓促间不可能携带大量的攻城战械,仅仅是附城作战,想在短时间内攻陷任何一座城寨都将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这是他们不能蛮干的。
而倘若不想强攻这些占据要冲之的城寨,徐怀就率领突袭兵马直接进入岚州境内作战,曹氏兄弟完全率领数百精锐骑,依托这些城寨跟他们纠缠游击。
这样一来,不需要四五天,赤扈人就能从太原、忻州、代州集结大股兵马增援过来,突袭太原之事自然无从再提。
而徐怀倘若不理会岚州兵马,也可以趁其不备,直接率兵马走杨广故道去突袭太原,风雪交加,曹家兄弟没有足够的骑兵,也不可能拦截住他们。
徐怀也许有可能出其不意击溃太原城外的看守虏兵,但问题是只要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事后率领精锐兵马从西面堵住杨广故道狭窄的西出口,他们将与太原军民深陷重围之中无法逃脱……
突袭太原的第一战,必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至少在太原、忻州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再一次的重创清顺军,令清顺军丧失掉在杨广故道西口封堵他们的能力。
而他们想要以少击多,还要想重创兵马规模数倍于他们的清顺军,第一
步就要将曹氏兄弟手里最后一点机动精锐引诱出来歼灭掉。
这么一来,清顺军兵力再多,在这样的风雪天气里,也将被切割在几座城塞之中,难以联合起来围剿他们。
徐怀此时将杨麟、郑晋卿带在身边,他们自然知道徐怀的全盘计划,令他们震惊的是岚州敌军竟然真就如此落入徐州的套中了!
见他们问及曹师雄、曹师利为何会上当,徐怀只是淡淡一笑:“萧帅乃是曹师雄心头这辈子都拨不开的阴影!”
徐怀将御寒加隐蔽的大氅解下来,交给侍卫卷捆起来绑到马鞍一侧,露出里面身穿利用作战的青色铠甲,徐徐下令道:“传令诸部即刻进入预备作战阵地,将岚州最后这点机动精锐歼灭掉,接下来的作战将要容易许多,众将卒也将感受到,什么叫‘千军万马避白袍’……”
“千军万马避白袍?”杨麟、郑晋卿听徐怀这句话,转身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山谷里。
在山谷里第一批潜入岚州境内的八百锐骑皆披白色大氅。
而为了尽可能在入冬后风雪交加的北地更加隐蔽,第一批突袭骑兵所选皆是白马,可不就是标标准准的白袍军吗?
数名侍卫手持令旗快速往山谷那边赶去报信,徐怀则将长弓、箭囊、马槊、刺矛、战刀、护盾等战械亲自检查一遍。
这次突袭太原作战,景王赵湍遣杨麟、郑怀忠遣秦凤军青年武将,同时也是郑氏子侄的郑晋卿各率一营马步兵精锐接受徐怀节制。
他们所部兵马此时还藏在桃花冲塞以西的避风山坳里。
不过,徐怀现在就将他们二人以及他们手下几名都将单独调到身边,希望他们亲眼目睹第一次的伏击作战,能将激烈他们胸臆间澎湃的斗志、热血彻底的激发出来,好带领所部能一往无前的参与接下来可能会无穷无尽的血腥厮杀中去。
前期他们可以以快打快,可以飘忽不定,不被敌军缠住,但后期想要掩护十数万虚弱不堪的太原军民从杨广故道撤走,不知道会引诱多少饿狗扑上来,那将是最为艰苦、血腥的时刻。
要是虏兵反应比他们预料中更及时、更快速,甚至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将葬送这片土地上……
…………
…………
“不对,停下来!”
曹师利看着两只狍子从不远处的官道上窜过去,警惕的叫停身后的人马,疑惑的朝西南方向的山林眺望过去。
虽然入冬之前,候鸟就会南飞,但北地山林里还是会有一些鸟雀、野雉栖息,这时候从野狍子窜出来的地方,确有一些鸟雀惊飞。
风雪还没有停,要不是定睛去看,他们又匆忙赶去岚谷,还真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有伏兵,准备作战!”
曹师利咆哮的吼叫起来。
这条驿道从汾水上游河谷横穿管涔山西麓进入为管涔山两支支岔山脉包夹的岚谷(草城川),虽说几经修缮,能通车马,但也仅此而已。
五百余骑为了快速赶往鸣鹿寨,只能两三骑并行,在冰天雪地里前后拉开来有近四里许绵长。
骑行队列拉得这么长,遭遇伏兵绝对是一场灾难,但两边都是积满冰雪、滑不溜湫的陡坡,不足两丈宽的官道加上道旁的护坡,也就四五丈的样子,骑兵队列要如何变化成作战阵列?
“轩武、轩行,你们到后面去!”曹师利大叫安排侍卫带着曹轩武、曹轩行两人到队伍的中后段去,他将手下最精锐的战力都集中到前侧来。
这一刻,曹师利也注意到左前方陡坡后的动静大了起来,中间夹杂低吼的号角吹响,很显然伏兵也意识到踪迹暴露,这时候加速从埋伏的山谷里往官道赶去。
曹师利倘若快马加鞭,前侧骑卒当然能快速通过去,但他们通过后,中前段被伏兵拦腰截断,最终大概仅有前侧骑兵能逃脱升天,中后方的兵马将会陷入一片混乱、任人屠杀。
身后这边骑兵,要么是追随他兄弟二人多年的朔州精锐老卒,要么清顺军武将军吏的嫡亲子侄,是他们曹家真正的子弟兵,都自幼习武、学习军政,乃是清顺军的未来所在。
曹师利怎么可能放任他们中大多数人给伏兵歼灭,他就独自带领几十人杀出重围去?
当然了,他此时已能想到这支伏兵必然是从西南方向相对低矮的管涔山中段山岭潜伏进来的,借着风雪的掩护,令他们在桃花冲等地所设的哨寨、坞堡都没有察觉。
这同时也意味着潜伏进来的敌军规模绝不会有多大,可能就几百人的样子,绝对不会比他们多出太多。
而这些伏兵从山谷里杀出,在进入官道拦截的那一刻,队列也不可能有多整饬——曹师利对附近的地形很熟悉,知道那处谷口有多狭窄,而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对最先杀出的小股伏兵进行迎头痛击,然后以迅速不及掩耳的速度,反过来攻占官道左侧的这处谷口,就有可能反过来将伏兵封堵在山谷里,以便他身后的骑兵在谷口依次展开成作战阵列,从而反败为胜。
为实施这一作战意图,前侧随他冲杀的几十人马,一定要足够强、足够悍不畏死。他很快就带着这些人徐徐前行,距离谷口留出七八十步的冲锋距离,只待伏兵前部从谷口露出头,他们就催马上前,这个距离也可以让他们将冲击速度拉到最高。
“嗒嗒”马蹄声似踩在心脏上,曹师利这样的宿将,这一刻心脏也吊到喉子眼,待看到十数身影最先驰出从谷口一丛杂树后绕出来,出现在官道上,曹师利正要下令冲锋,但看清来人的脸后,他几乎要呻|吟出来声音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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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曹师利要呻|吟出声音来,他身边的嫡系老卒,看清楚那张堪称俊朗、忧郁中带点凶残、凶残中带点狰狞的脸,这一刻又哪个不想呻|吟出声音来?
第一次北征伐燕,朔州初附,随天雄军突袭大同,曹师利、孟平所带都是朔州精锐,当时曹师利曾在大同城里与守军进行巷战,而徐怀持弓走墙登房协同曹师利拒敌,很多人亲眼目睹。
不过,徐怀当时给人的印象乃是一名极善箭术的骁勇之将,身份又因种种传言带着些神秘,令人遐想。
第二次北征伐燕,宣武、骁胜二军覆灭,曹氏举岚州附赤扈,徐怀顶着风雪率部从朔州突袭岚州城,当时也只是杀了清顺军一个空档,曹师利随其兄曹师雄率精锐在岚谷,曹师利身边的精锐老卒自然也都不在岚州城。
整个岚州城就没有几百兵马,那时徐怀可以说是乘虚而入,胜之不武。
年初在巩县城头,楚山卒出场有限,徐怀都没有出手,主要还是守陵军倚城作战,但清泉沟寨一战,真正是将人杀得心寒胆颤啊。
那么多朔州精锐持重盾堵在巷道里,却被徐怀、王举带着楚山悍卒,一层层像剥洋葱一般剥开来。
那一战,朔州最精锐两百战卒战死,血流成河,却没能利用不到两丈宽的巷道将这杀胚堵住。
曹师利此时身边的朔州悍卒,几乎人人都亲眼目睹那一战,甚至还有不少人曾在巷道里与楚山悍卒交过手,侥幸支撑到后续的悍卒轮替上阵逃过一劫。
这杀胚不应该是在遥远的蔡州吗?
怎么又跑岚州来了?
他是盯上曹家、盯上清顺军了?
活兔子的毛也要给撸光了啊!
“曹二将军,许久不见啊,可还想念得紧啊?”徐怀将长槊夹于腋,两尺槊锋斜指雪地,盯住远处的曹师利振声问候起来。
趁着敌军愣神之际,王宪、史琥、乌敕海等将人马拉出谷口,以徐怀、王举以及持重盾站在徐怀坐骑侧前方的牛二为核心结锥形阵,准备以冲阵对敌军的冲击。
曹师利心里直骂娘,虽然见着鬼似的不知道徐怀因何此时在岚州,但看到徐怀身侧伏兵在快速结阵,他心里又气又急又惧。
然而他看左右在朔州追随曹家多年的悍卒,在看到徐怀露面的那一刻,竟然个个都心惊胆颤,脸露骇容,他强忍住才没有绝望的闭上眼睛,但他还忍不住下意识的往身后望去:风雪之下,驿道在山谷里蜿蜒延长,甚至看不到他们骑队的中后部。
峡道太窄太曲折了,他太大意了,以为契丹残族进攻鸣鹿寨已经出乎想象了,压根就没有想过岚州境内会有伏兵,以致率骑兵从岚州城驰出,没有在前部安排斥候探路。
“曹二将军,以你对我的了解,觉得我会给你留下退路吗?你不要看后面了,后面另有伏兵截你们的退路,”徐怀厉声叫道,“你不是自诩朔州第一勇将吗?要不这样,你我单打独斗,你要能在马背上赢过我,我便放你们逃回岚州城去!”
“狗贼,你此时有胆约战,某还高看你一分。来,战便战,看谁手中长槊更强一筹!”曹师利咆哮大叫,似要将心里的惊惧震散,右腋夹住长槊,拍马前冲,誓要与徐怀单打独斗决一雌雄、胜负。
待曹师利纵马驰出约五十步,徐怀挥槊前指,朝左右怒吼道:“我倘若与这个胡狗兽类讲信义,岂非叫天下义士笑掉大牙?将卒们,‘壮志饥餐胡狗肉、笑谈渴饮虏儿血’便是这时,给我杀!”
徐怀当下与王举先驱马前冲,顿时将脑子发愣没能缓过神来的牛二落在后面。
王宪、史琥、乌敕海等人反应也快,眼下竟然有在阵前围杀敌军主将的机会,怎能放过?他们都咆哮大叫着激荡胸臆间的气血拍马前行,将身后的人马都带动起来,仿佛湍急的洪流一般在狭窄的谷道里,往惊惧猛然勒住马的曹师利,往曹师利身后又惊又怕又怒的敌军席卷而去。
“你这狗贼!”
曹师利没想到徐怀占据绝对优势竟然还对自己使诈计,惊惧勒紧缰绳,胯下战马这一刻也似为他打抱不平般人立长嘶起来。
“狗贼好胆!”曹师利身边那些悍卒虽然看到徐怀个个胆颤心惊,但他们追随曹师利多年,情感也深,看到曹师利被骗出阵外就将遭受围杀,都大叫着驱马往前簇拥过来,要将他们的主将曹师利给抢回来。
曹师利再强的自信心,也不敢说他能力敌徐怀、王举两人合战,更不要说徐怀身侧数名悍将都他妈不要脸的驱马围杀过来。
他倘若硬着头皮继续前冲,第一个回合就会被六七支攒刺过来的长槊捅穿。
那徐怀挥舞的雪亮槊刃,闪烁着夺命的光芒,曹师利征战半生,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受到畏惧,调转马头便往身后簇拥过来救他的朔州悍卒冲过去。
“嗖嗖嗖!”
有狗孙子在后面射冷箭。
曹师利身子往前伏低,与战马脖颈贴在一起,有箭矢不断射中他的后背,也只是“铛铛”作响,为铠甲挡落,偶有一羽箭射进甲片的缝隙,但有衬甲所挡,入肉不深,算不得重创。
“曹贼,哪里逃?”
眼见与簇拥过来相
救的朔州悍卒就差十数步,曹师利听着徐怀身后怒吼有如惊雷,更令他心惊的是槊刃破空带来的啸响在他耳畔激荡,他拧头扭身,带动长槊往身后横扫过去,“咔嚓”一声响,与王举所持斜抽过来的长槊撞在一起。王举所持长槊借相接的劲力,槊刃往斜下猛然荡出,直奔曹师利腰肋扫去。
长槊与矛相类,但除了槊杆更长,利于马战外,锋刃也更长、更锋锐——王举马战也用槊不用枪。
而槊刃通常长一尺半到两刃,有尾部棱锋,更利于捅刺、破甲。
倘若叫槊刃扫中,曹师利不仅腰肋难保,连腰子都会被扒拉出来。
曹师利手中长槊一缩一抖,将距离手握三分之一处槊杆猛然往斜上抖出,妙至毫巅的打到王举弹压过来的槊刃棱锋处,将槊刃撞开。
曹师利自诩朔州第一高手,就凭他这一手功夫,便是与王举同层次的强者,两人御马对杀,王举胜算不会超过七成,曹师利也未必不能胜出,但可惜徐怀这个不要脸的,不会给他们公平决斗的机会。
在王举持槊快如闪电往曹师利右肩斜刺,迫使曹师利身子左斜,持朔反抽之际,徐怀手中长槊像是草丛中蛰伏的毒蛇,往前简单一个突刺,便从曹师利左肩下侧刺入、从他身前胸口处刺出。
在曹师利难以置信盯看过来,徐怀收回槊刃,也不看殷红的热血从曹师利胸前胸后两个血洞汩汩涌出,长槊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往曹师利左侧御马抢出的一名朔州悍卒颈脖斜斩。
长槊差那么一点没将此敌卒颈脖直接斩断,只能看着这人的头颅折挂下来,与脖子还连着一层皮没有完全脱落。
峡道太狭窄,十数骑拥挤撞到一起,便能将峡道完全堵死,徐怀他们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杀透进去,七八人并骑齐驱,不断往前捅刺斩劈的长槊枪矛组成凛冽的死亡之墙,迫使数十敌骑不得不慌乱后退。
牛二这时候才缓过神来,追过来补入马队前的盾阵,不满的嚷嚷叫道:“军侯,你又骗我,还真以为你要与那狗贼单打独斗!”
峡道太窄,战马拥挤在一起长相嘶鸣,有人试图往两侧斜坡跑,但坡陡积有冰雪又滑,连人带马摔回驿道,将敌骑前阵完全打溃、打乱,徐怀他们则收手不再往前穿插,而是组织更多的精锐下马持盾结成盾阵往前压,后方以密集弓弩攒射。
现在不是要将这些人击溃然后俘溃,他们潜入岚州境内的人手太有限,后续的作战任务更艰难、更凶残,徐怀就没有想着收俘。他们现在只追求极限杀伤,尽可能削弱岚州叛军的军事潜力,为他们解救太原军民再从岚州西撤减轻压力……
第一百三十八章 峡道
杨祁业(前两章人名有误,徐怀身边之人是杨祁业,非其父杨麟)、郑晋卿以及宣武军、秦凤路兵马都部署司所辖的几名都将,徐怀并无意叫他们参战,也不缺他们几人,而是令他们登上官道南侧的陡坡观战。
这时候风雪稍歇,风小了,雪粒也稀疏些许多,铸锋山庄东北侧的蛇形峡道战场,在他们眼前彻底的铺阵开来。
尽管是单方面的屠杀,但场面还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主将曹师利第一个照面就被徐怀使诈计诱杀阵前,这是杨祁业、郑晋卿他们事前所预料不到的。
他们在军中任将,当然知道慈不掌兵,也不可能会拘泥认为徐怀这么做是不讲信义,心里只是震惊曹师利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受骗?
当然,杨祁业参与过巩县守御战,也参与过对清泉沟寨的强袭,心里细想还是能想明白曹师利此等人物为何会如此轻易上当。
说白了徐怀就是曹师利这辈子心头拔不开的阴影、是令他这辈子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骤然遇伏,在他看到徐怀露面的那一刻,或许已经丧失了结阵对垒的勇气,而将缥缈的希望寄托在徐怀真会与他单挑上。
而徐怀作为一军之主将,在这种关乎家国命运的战事面前,真要跟曹师利单挑,那可真是搞笑了。
主将曹师利被诱杀,被曹师利集结到前侧来的这些朔州老卒在巩县时就已经被徐怀杀破胆,不用一盏茶的工夫,集结到前阵上的这些朔州悍卒要么被无情斩杀,要么慌不择路的往后逃跑。
这时候五百敌军被前后伏兵封堵在狭长的峡道里,被下马作战的楚山锐卒以盾阵、密集的攒射拼命的往当中压缩,很快就从四里余长的行军阵列,被压缩不足百丈长的峡道之中。
峡道两侧是积满冰雪、又湿又滑的陡坡,底部仅有三四丈宽,五百敌卒混杂一片,不少人跌倒下马;失去控制的战马前冲后突,将敌阵冲撞得更加混乱;马蹄踩踏之下,不知道多少跌倒在地的人被踩踏得骨断肢残。
为防止惊马乱冲过来,峡道前后结起多层盾阵,间杂枪夹,死命挡住惊马与逃命敌卒的冲击,弓弩手站于盾阵之后,不断的开弦射前。
密集箭矢发射、穿行的声音,与被甲片、铁盔挡落的铿然声,与利簇钻入肉体的闷声,与惨烈的嘶吼哀嚎,与发泄恐惧的咆哮,与风声混杂在一起。
轮射持续小半个时辰,确认敌卒再无可能组织起有序的反击、抵抗,徐怀才安排小队的刀盾手从盾阵后走出,进入峡道里围杀分散的敌卒……
看着百余丈长的峡道里堆满人与马的尸体,战马的生命力要比人更顽强,又或者箭矢破开的创口放血速度,要比人中箭来得慢,战场上到底是嘶啸的马鸣,大部分伤马都试图挣扎着站起来。
刀盾手对这些伤卒以及挣扎着要站起来的伤马
都是毫不留情的补刀杀死。
而这次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看押俘虏,对那些放下兵械跪地投降的敌卒,刀盾手也是无情的围杀。
峡道两侧的坡岭虽陡,但到底不是悬崖峭壁,最终还是叫数十敌卒散乱逃走。
不过,清顺军或者说朔州叛军留在岚州的近五百精锐骑兵,包括一批朔州逆敌将吏的子弟在内,除了少数重要人物被捉俘外,其他无一不被格杀击毙。
杨祁业跟他身边的几名宣武军都将,心绪还稍稍平静一些,毕竟他们在巩县县城、在清泉沟寨目睹过的战斗场面,比眼前更为血腥、凶残、暴虐、激烈。
郑晋卿与他身边隶属于秦凤路都部署司的指将目瞪口呆之余,胸臆间也有一腔热血被点燃,恨不得冲下坡参与厮杀。
秦凤路在过去上百年间,几乎承担到与党项人近三分之一的战事,郑晋卿作为将门之子,也是自幼随父兄在营伍中成长,参加过不少与党项人的作战。
不过,近十年来,大越与党项人的战事烈度降了下来,郑晋卿与身边的几名都将自诩悍武,却还没有经历过眼前如此激烈战斗场面,赤扈骑兵在河淮纵横屠戮的场面,他们当时在巩县,也没有见识到……
峡道之中简直就是单方面的屠杀,眼前的一幕,令他们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
…………
峡道太狭窄,看到徐怀、王举叫诸将卒簇拥退到稍宽敞的谷口,杨祁业、郑晋卿才带着诸将队走下陡坡,赶过去与徐怀、王举会合,等候新的指示。
接过战场指挥权的唐盘站在左侧的石崖上,还在继续关注着差不多已经静息下来的峡道战场,但很难说没有几名敌卒诈死,冷不丁给他们搜寻、清理战场的将卒来一下狠的。
目前他们的主力兵马,还停留在桃花冲及鸣鹿砦以西,眼下这条驿道是从岚谷东进汾水上游河谷(岢岚、楼烦)的必经之路,也不能让这些人与马的尸体跟路面结结实实的冻成一起。
他们清理战场,需要趁人与马尸的体温没有完全冷却之前,及时拖出峡道。
楚山大营在此战中牺牲的将卒仅有几人,地面冻得结实,就地掩埋也困难,只能掩盖在冰雪之下;受轻伤的将卒,都是简单包扎过,继续跟随大部队作战。
此外还有近二十名将卒受伤颇重。
史琥带着人手将二十匹伤马牵到山谷里割喉杀死,然后将马腹剖开,将肚肠扒拉开来,把重伤将卒塞到马肚子里去,指望以此保持他们的体温,等到后续兵马从桃花冲南面山谷绕道赶来再进行后续的救治。
“徐心庵即刻会率两百骑兵直接驰往黑雁驿,杨祁业你即刻回到桃花冲以西,不要理会桃花冲之敌,两天内抵达黑雁驿,与徐心庵会合,逾期不至,以失军罪论处,你可有听明白?”
黑雁驿乃是杨广故道位于岚州一侧的核心隘口。
分隔岚州与忻州、太原的吕梁山
北段山脉,要比管涔山险峻得多,黑雁驿位于山峡之中,北倚高崖、南临深沟,有一夫当关、万夫难莫之险。
黑雁驿与杨广故道西口的天门关故址,可以说是从岚州奔袭太原的两处绝隘之地。
徐心庵、范宗奇、乌敕川此时趁岚州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率尚有余力的骑卒奔赴黑雁驿,与早一步带领数十精锐斥候潜入吕梁山西麓山岭之间封锁信道的周景会合,就有可能将岚州遇袭的消息多封锁住两三天。
这也将为他们在岚州境内多争取两三天,进一步打击清顺军。
杨祁业所部五百人马乃是马步兵,经巩县守御等战锻炼、成长起来,战斗力较为可观,徐怀要他率部进入岚州后,与徐心庵、范宗奇、乌敕川等人所率骑兵部队会合到一起,能较为有力的配合作战。
风雪天令行军、作战变得更艰难,但无疑也最能创造奇迹。
此前突袭岢岚,徐怀就是率部在风雪之夜跳出虏兵的封锁,翻越阳口砦以西的边墙,两天一夜奔走三四百里,突然杀到岢岚城下,创造三百骑兵夺城的奇迹。
当然,风雪天在山谷丘壑间行军,对普通将卒也是严峻的考验。
从桃花冲以西到黑雁驿可能就一百六七十里地,但顶着这么大的风雪,还有一小段山岭没有现成的路途可走,还需要尽可能少的携带补给,两天时间内赶到,杨祁业真不清楚如此高强度的行军,会有多少将卒将掉队,也有可能会有人将彻底迷失在异乡山岭之间,但他这一刻却没有任何的犹豫,将这一行军任务承接下来。
郑晋卿也不甘示弱,向徐怀请战道:“杨军使率部奔赴黑雁驿,我部要怎么打,还请军侯吩咐!”
“郑军使,你部需在明天午时之前抵达黄龙坡驿,做好与从宁武南下敌军接战的准备!”徐怀对郑晋卿下令道。
清顺军(岚州、朔州叛军)在岚谷、桃花冲砦驻以精锐,主要防范府州兵马,由于萧林石实际控制整个西山地区,清顺军防范契丹残族的防线,以鸣鹿砦、广武砦以及宁武县北侧的阳口砦为主。
而阳口砦位于恢河河谷之上,乃是大股骑兵大规模迂回进袭的主通道,又有通道贴着边墙往西接援广武砦、鸣鹿砦及岚谷城,南下又可以调归岚州城,因此曹师雄将五千兵马放在阳口砦。
徐怀在岚州境内,对清顺军进行切割,令其不能集结起来去封堵黑雁驿附近吕梁山北麓通道的西口,位于管涔山东坡、汾水西岸的黄龙坡驿,是他们必争之地。
曹师雄倘若不甘心让他们在岚州如入无人之地,黄龙坡驿也是他们必然要夺回来的。
待杨祁业、郑晋卿率领诸都将以及其他传令侍卫,顶着风雪消失南面的山岭之中,徐怀正准备率领一部兵马先赶往黄龙坡驿进行短暂的休整,往两侧山岭追亡逐败的小股人马这时候捉到几名俘虏押送过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借尔子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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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看着瑟瑟发抖的曹师雄二子站在跟前,心绪颇为复杂。
一年前徐怀在岚州城将他们与曹师雄长子曹轩文一并擒获,在桃花冲将曹轩文处决之后,他将尚未成的曹轩武、曹轩行交给麟府路兵马都总管府处置。顾氏当然不愿跟曹家结死仇,便以麟府路兵马都总管府的名义,将曹师雄二子押送往汴梁。
徐怀却是没有想到,朝中那些人卑躬屈膝乞和,竟然暗中将曹师雄二子放归岚州了,而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这事。
而命运的捉弄,又令曹师雄的这两个儿子落回到他的手里。
“这两个女娃子是怎么回事?”徐怀看向曹师雄二子身后花容失色的两个女孩子,问道。
“曹师雄着二子随曹师利前往鸣鹿寨历练,他们将这两个丫鬟带去鸣鹿寨暖被窝的。”捉俘人马将曹师雄二子从躲藏在山坳里揪出来,已经补步审讯过了,走上前禀道。
“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王举豹目盯住曹师雄二子打量,按住腰间的佩刀,冷声说道,“他们现在都有一马鞭高了,曹家既投胡虏,那便以胡虏法治之!”
曹氏投越又叛投赤扈人,甘为赤扈人急先锋冲锋陷阵,双方结下是你死我活的死仇,王举一生杀戮,对曹家两个兔崽子当然不会动什么恻隐之心,想着直接杀了完事。
“……”曹轩武、曹轩行二子都只有十三四岁,自幼锦衣玉食,此前交由府州囚禁,以及押解汴梁,因为各路人马都怀有小心思,也就没有受什么磨难,此时见袍甲染血的王举杀气腾腾看过来,想要求饶,但牙齿打着颤儿,说不出一个字,裆下一股热流涌出。
“这两狗东西,竟然吓尿了!”唐盘骑马过来,看着曹师雄二子裆部濡湿一片,不屑的笑了起来,伸手将其中一人提溜起来,说道,“你们倘若能助我们赚开桃花冲寨的大门,饶你们一命如何?”
“没有溃卒往桃花冲方向逃去?”徐怀心神一动,问唐盘。
“往北面山岭里逃跑的有四十多人,往东南方向逃跑的有十七八人……”唐盘说道。
管涔山有陡坡深沟,但整体来说,远不如吕梁山以及北面的常山(雁门山)那么崔巍险峻。
一年前徐怀在突袭岚州城之后,之后就率部护送救出王高行、钱择瑞等官吏及家小数百人横穿管涔山撤往府州,而岚谷城往西到府州城还有驿道横穿管涔山的西北麓;以往每年有数以万计的粮物,从太原经岚州运往府州,支撑麟府路兵马都总管府的耗用。
管涔山也因为山中有有大片平缓坡地草甸,隋唐时期都是极重要的养马地。
因此,徐怀他们没有办法将所有的敌兵尽歼于此,注定会有一小部分敌卒逃走,赶去岚谷、岢岚等地通风报信。
不过,铸锋山庄虽然与黄龙坡驿有一定的距离,但整体来说,还是在管涔山的东半侧。
逃走的敌卒对地形也大体熟悉,在峡道东西两端都被伏兵堵死的情况下,他们为了活命,往东南楼烦、东北宁武以及西北岚谷三城方向逃亡,是他们最佳的选择。
唐盘刚才接管战场指挥权,站在高处眺望战场,也将数十敌卒逃跑的方向都看在眼底,虽然很多逃散敌卒来不及去追赶,但他确认并无敌卒往桃花冲方向逃跑。
“这两个怂货,看他们没用的样子,为了活命有心助我们,但就怕到桃花冲寨前就会露出马脚来,”王举不屑的打量曹师雄二子几眼,说道,“不过,还是值得一试!”
此战最重要的不是怎么杀到太原去,而是怎么从太原撤回来。
往东、往南都会遭遇到虏兵主力,他们这点人手不够玩的,而赤扈人在北面迁入大批蕃民部族,有意将云朔经营成其核心地区,看上去没有多少留守兵马,但这些早年就依附于赤扈人的蕃民部族,大量青壮并没有都被赤扈人征入军中,又皆善骑射,部族保持着半军事化的游牧习惯,组织人马极快,他们倘若妄想从恢河河谷(云朔)借道遁逃,只会陷入越打越多的蕃骑围攻之中。
唯一可行的路径,还是从岚州进去,再从岚州出来。
因此,突袭太原作战,前期重点是尽一切可能打击、削弱驻守岚州的清顺军,使其丧失在岚州顽强拦截、阻击他们的能力,最好还要先控制住几个关键性的节点。
黑雁驿、黄龙坡驿都是极关键的节点,但不意味着桃花冲、鸣鹿砦、岚谷城不重要。
事实上,桃花冲、鸣鹿砦更为重要,小股精锐兵马可以翻山越岭,不走大道,但太原十数万虚弱不堪的军民如何在大股追兵赶之前,翻过管涔山?
然而,这些坞寨极为坚固,曹师雄又在这些坞寨驻扎数百到千余不等的精锐,想强攻下来极难。
人家倚城而守,除了训练有素的兵卒、锋利的刀枪以及强弓劲弩外,寨墙上通常放置大量辅助防守的滚石、檑木、金汁、滚油、狼牙冲等。
倘若不能从容部署,仅以数百精锐仓促去强攻,要死多少人才能拿下来这样的坚垒?
而徐怀这次直接统领突袭的精锐才三千人,一次战斗死伤三五百,接下来还要不要打了
?
徐怀原计划是先绕开这些坞寨,等接应太原军民西撤时,用虽说虚弱数量却极为庞大的太原守军去强攻这些坞寨,轰开西撤的通道。
不过,现在有机会驱使曹师雄二子,去骗开桃花冲砦的砦门,即便有失败的可能,当然也要试上一试。
“那好,我们便先借曹师雄二子一用。唐盘,你即刻挑选两百人马换上虏兵衣甲,‘护送’曹家二位公子前往桃花冲,我另派人着王宪率一营人马直接奔赴桃花冲与你会合,”徐怀说道,“但你们要记住一点,倘若不能将寨门骗开,绝不可强攻!”
他们在管涔山以西,第一批仅有八百人马顶着风雪潜伏进来。
峡道一战,伤亡是很有限,但徐心庵需要抢在曹师雄反应过来之前,抢占黑雁驿,截断杨广故道。
徐怀接下来也要率刚刚力战过的数百人马赶去黄龙坡驿。
除了刚才直接参与作战的人马需要紧急休整之外,更主要的是抢占这一要点,能将岚州境内的清顺军分割成三部分,令其短时间内无法聚拢到一处。
要不然的话,曹师雄识破他们的意图,放弃岚谷、宁武等城寨,将手中一万四五千人马都聚集到汾水东岸,依托岚州城,在汾水东岸结连营,他们就得抓瞎。
现在能给唐盘统领去赚桃花冲砦的,只有两百名刚才没有机会参与作战的人马。
不过,他们有大批人马都潜藏在胜军堡与桃花冲砦间的山岭中,只要能唐盘顺利赚开桃花冲的寨门,自然是从那里直接调兵马过去增援,拿下桃花冲这一岚谷县西南的关键性要隘。
当然,徐怀敢这么分散用兵,也是气曹师雄手里最后一点能快速机动的精锐战力刚刚被消灭。
曹师雄使步甲出城作战,顶着风雪,又要保持作战阵型,以防范骑兵随时有可能从侧翼发动的冲锋,一天时间内走完从岚州城到黄龙坡驿这段不足二十里的坡道,都要算快的。
等曹师雄从宁武、岚谷调兵赶来合围,潘成虎、徐武江、唐青、殷鹏、韩奇以及杨祁业、郑晋卿等人也已经率部进入黄龙坡驿附近了。
为了突袭太原,楚山看似就调了两千人马,但核心将领基本上都尽出了。
在唐盘点齐人马,徐怀又令牛二、史琥、乌敕海等人随唐盘前往桃花冲。
骗开寨门,还要在援军赶到之前守住寨门,意味着之前双方对寨门的抢夺有可能会很激烈——而在越是狭窄的战场,牛二、史琥、乌敕海等武勇之人,能发挥的作用越大……
第一百四十章 恶讯
桃花冲位于管涔山腹地,左右两峰相夹,每年夏秋时间暴雨倾盆,山洪倾洪,沿着山势转折下冲,将山里无数乱石席卷而下,在浅谷里形成一片乱石滩,石滩旁有十数株百年桃树,当地人遂将这里叫作桃花冲。
冲,溪沟也。
除开岚谷城前往府谷(府州城)的驿道以及鸣鹿砦、广武砦及偏头砦所在的草城川边墙沿线外,此地也确是从岚州前往府州、地形相对平易另一条通道。
徐怀去年突袭岚州,便是从这里撤往府州之际,将曹师雄长子曹轩文处决,将其尸体绞杀在一棵枯桃树之上。
以往这里位于草城川边墙及岚谷城之后,府州与岚州同属大越国境,彼此不需要防备,当然不需要建寨置隘。
在赤扈人南侵之后,曹师雄、曹师利献岚州投敌,而府州目前还忠于大越,桃花冲便成为限制对方出兵的一处重要节点。
顾继迁还没有什么动作呢,曹师雄先在这里修筑坞寨,又修了一条简易山道,使之从岚州石场东侧,接上岢岚与岚谷之间的驿道。
在此之后,顾继迁才在桃花冲西侧七八里外的一座山谷里添设一处隶属于北面胜军堡辖管的哨垒,驻地十数兵卒警戒这边的异动。
桃花冲砦规模不大,不到三百步见方,依山势而建,仅在面对乱石滩置寨门,曹师雄除了在此驻有一营步甲,还将两百余仆从苦役发配于此开山辟路、平整土地,是打算在此开辟一条对府州用兵的新通道,以便将来能从这里同时对府州用兵。
桃花冲砦作为曹师雄计划作为对府州用兵的前进基地,还没等发挥作用,此时已陷入激烈的战事之中。
大股敌卒进袭鸣鹿寨前,点燃狼烟传讯,桃花冲砦视野为风雪所挡,自然看不见狼烟,但岚谷城方面担忧府州军与契丹残族联手发动攻势,曾第一时间派信使驰来通报敌情,要桃花冲砦这边小心戒备防范府州之敌。
唐盘率两百人马,换上清顺军的袍衫、旗号,簇拥曹师雄二子从岚州腹地方向,冒着风雪而来,岚州刺史、清顺军节度使麾下、桃花冲砦巡检使杨志横哪里会想到其中有诈?
即便两百人马皆着破败血衣,即便站寨墙前看曹师雄二子坐在马背上神色惶然,说话声音也带着颤,但杨志横也只以为鸣鹿寨方向有敌军绕过,这支兵马乃是节帅所派,在击退进袭鸣鹿寨的敌军之后,再赶来这边增援。
诈计最喜脑补者。
明明有很多破绽,脑补者却能自行想象出自以为合理的解释。
得到岚谷城示警之后,杨志横派出多名斥候顶着风雪,逼近对面的哨垒侦察,也确实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他担心桃花冲砦也会受到攻击,正准备派人赶往岚州城请
求增援。
唐盘这时候率人马从岚州腹心方向赶来,杨志横当然以为是援军不请自来。
下令打开寨门,准备迎接援军进桃花冲砦,杨志横才觉察异常。
除两位公子之外,领军的军将、武吏他竟然无一人识得!
杨志横作为一名巡检使,在赤扈人所辖万里之域当然算不了什么人物,但清顺军内部,他是一名中层军将,又自幼是朔州汉军子弟出身,是曹师雄的嫡系,才得以镇守桃花冲砦,清顺军中怎么可能有其他中高层军将是他认不得的?
杨志横甚是机敏,见势不对,他即刻下令身边亲兵阻拦,他本人抽身逃入寨中。
唐盘、史琥、乌敕海三人当时簇拥在曹师雄二子身边,距离杨志横还有十数步,非常可惜没能直接将其袭杀。
不过,杨志横逃入砦中,想下令关闭砦门已迟。
唐盘他们以刀刺马,驱使数匹惊马往砦门里横冲直撞,将正欲关闭砦门的十数守卒冲散,继而他们数人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强行攻入砦中,先将砦门处没有防备的数十守军杀得人仰马翻。
不过,鸣鹿寨遇敌袭传讯到桃花冲砦还没有过两个时辰。
在此期间杨志横从桃花冲砦派出斥候又觉察到对面哨垒有异常,五百守军身披铠甲、手持利刃正处于高度戒备之中。
而桃花冲砦作为标准的军事防垒,除了寨墙坚厚外,内部也常备偏厢车、铁滑车、冲车等多种战械。
而这些战械也恰好被杨志横部署在砦门附近准备用来迎敌。
而砦中兵舍建造密集,唐盘他们又不熟悉情况,率部往砦中冲杀,很快便遇到顽强的阻力,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唐盘下令诸部先退守砦门,将数只惊马冲翻的拒马拉回来横在砦门内侧,然后登上砦墙往两边冲杀,利用强横的个人武技,杀伤砦墙之上的敌军,扩大对桃花冲砦正面砦墙的占领。
桃花冲砦倚山而建,正面的砦墙最为坚厚宽敞,也能站上更多的人马,两侧砦墙则要狭窄得多,而两侧砦墙之外为陡坡,也不利敌军强攻,背侧则直接抵住一座十七八丈高、四壁陡峭、形成笔架的危崖。
在正面砦墙失陷后,守军反倒被楚山军压制在砦中。
王宪很快就率增援兵马赶到,在兵力上形成碾压性的优势,又占据正面宽敞的砦墙,先集结强弓劲弩密集射杀砦中守军,迫使守军退到砦中的狭窄巷道里。
守军部署在砦墙之上的十数桶桐油,原本是想着用来压制迫近寨墙之敌的,此时成为楚山军手里的助燃剂。
而偏偏砦中建筑密集,但多土墙、茅草覆顶;一些重要建筑,也仅仅是在茅草坡顶下铺一层坚固的横木,防止攻砦之敌用掷石机抛掷石弹轰砸。
风雪天气,屋舍之上皆有积雪,原
本很难引燃,此时有十数桶桐油助燃,虽说没有迅速烧起熊熊烈焰,但滚滚黑烟被狂风打着旋儿在砦中席卷。
桃花冲砦规模不大,守军也有限,但这里是作为进攻府州的一处前进基地建造的,砦中建筑极为密集,黑烟滚滚、阴火烁动,很快就叫躲入狭窄巷道以避弓弩的守军吃尽苦头,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巷道里走出来应战。
然而面对占据有利地形、又有兵力优势的楚山军精锐,守军还有什么希望可以挽回?
…………
…………
“五百人马就你们这点人逃回来,二将军他人呢、武公子、行公子他们人呢?”孟俭站在大堂之上,看着逃归的两名军将,急得直跳脚,强抑住一阵阵晕眩,令逃归军将把遇袭的详情说清楚。
午后就有数百白袍骑兵从黄龙坡驿驰出,直接从岚州城南十里风雨亭处渡过汾水。
岚州作为边州,地广民稀,官府对地方建设也极为疏怠。
管涔山里那么多的天然草场不加利用,汾水上游的堤坝也多年无人去修缮打理。
这使得汾水河夏秋季因雨水丰足时常暴发洪涝灾害,冲毁两岸田野屋舍,河道也积淤严重,不利通航。
而到了秋冬季,雨水枯竭,汾水上游河道变得更加浅淤。
只要不畏初冬时节的水寒,岚州境内的汾水上游河段,有好些处都可以绕过渡口直接乘马渡河,并不需要从渡口乘渡船。
要不然凭借渡口有限的几艘渡船,甚至还有可能提前惊走,将三百人马都渡过河去,也需要一段时间。
看到数百白袍骑兵渡河西去,又看到数百白袍骑兵占据黄龙坡驿,孟俭当然早就知道出大事了。
不过,城中已无大股骑兵可以调用,他们当时只能下令紧闭城门,以防白袍敌军袭城。
当时经黄龙坡驿往西去岚谷的通道被截断,而风雪天从北面的宁武、阳口砦绕行,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才能跟岚谷那边联系,他们知道出大事了。
看到白袍骑兵衣甲多染血迹,他们猜测曹师利应该与之接战过,却不知道详细情形。
直到黄昏,才有溃兵翻越管涔山东麓的山岭陆续逃回来,他们才知道曹师利率领前往鸣鹿寨增援的五百侍卫骑兵,在从黄龙坡驿西行二十里处,遭遇两倍于己的伏兵全军覆灭。
逃归溃卒只知道伏兵乃是岚州宿敌徐怀所率,二将军曹师利当场被击杀,曹轩武、曹轩文二位公子是否逃脱,都无人知晓。
孟俭忍住内心的惊惧、悲痛,将遇袭情形询问清楚,却听得曹师雄在身后一声闷咳,转头见长久像雕塑一般坐在长案后不吭一声的曹师雄,这时候手捂住嘴,有血从指缝间溢出!
第一百四十一章 猜测
朔风呼啸,挟裹雪粒子窸窣落在屋檐之上,刺史府衙堂压抑得就像人人胸口压着巨石,叫人喘不过气来。
看到曹师雄坐案后吐血,也是可怕的保持着沉默,但有人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走上前一脚将其中一名逃归军将踹倒在地,又一脚恶狠狠的踩上到他胸口,令其喘气都难,拿刀鞘顶住其喉咙,极力克制才没有直接拔刀戳下去,狰狞的怒骂道:
“你们这些没用废物,二将军战死沙场,二公子、小公子生死生,你们怎么有脸逃回来的?老子今天活剐了你们!”
“徐怀这狗贼欺我岚州太甚!”一名武将气得哇哇大叫,走到曹师雄跟前,喘着粗气叫道,“请节帅许我领兵去打这狗杂碎,今日不将这狗贼的头颅拎来献给节帅,我宁可赴黄泉路陪二将军!绝不受这鸟气!”
“节帅!某愿与狗贼一战!”
“节帅,二公子、小公子可能躲在某个地方,现在出兵还有可能救回二公子、小公子!切不能再犹豫了!”
堂前诸将一起上前请战,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往黄龙坡驿,将徐怀撕碎。
徐怀第一次率桐柏山卒突袭岚州,除格杀击毙数百守军外,还将包括曹轩文、曹师雄母亲等人在内的三百叛将家小进行处决。
而这次曹师利率领前往鸣鹿寨增援的五百多骑兵,乃是曹师雄身边的侍卫兵马,其中约有一半人都是清顺军诸将吏的子弟。
曹师雄将诸将吏子弟收拢在身边,一是加强对诸将吏的控制,二是亲自培养忠于曹氏的清顺军接班人,但谁能想到五百余骑,最终可能仅三五十人逃出升天,各家子弟又被一窝端了。
在场的清顺军将吏,几乎都有子侄殁于此战,叫他们如何不气愤,哪个不恨得想将徐怀撕成粉碎?
孟俭心里也是又恨又急,今日战殁于峡道的五百余人,又何尝没有孟氏子侄?
不过,看到诸将吏如此咬牙切齿,他知道事情绝对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朝曹师雄拱手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此贼为何此时在这里,搞清楚此贼到底带了多少兵马进入岚州,而不是仓促出兵接战?”
“你这狗东西,说什么?”见孟俭竟然劝阻出兵,一名髯须武将瞪眼过去怒骂道,“你这狗东西是不是暗中收了人家好处,在这里说这些屁话?”
“周将军,你莫激动,徐怀此贼诡计多端,此时仓促出兵,再落其圈套,就能替二将军报仇血恨吗,就能将二公子、小公子救回来吗?”孟俭苦笑劝道。
“就他妈不敢打、不敢接战、什么破事都要多想想,才没有可能救回二公子、小公子。你这狗东西就没有按什么好心眼,二公子
、小公子没有从汴梁接回来,外面有人传言说节帅要将你家小儿子过继膝前,你是不是巴不得二公子、小公子救不回来?”髯须武将将唾沫星子喷孟俭脸上,揪住他的衣领子,质问道,“我看你他妈就没有安好心眼!”
“够了,仗还没有打,你们就要窝里反吗?”曹师雄一脚将身前长案踢翻,怒目盯住堂下众人,半晌后,他才忍住心里的痛恨,自己走到堂下,将破裂的长案翻回来,无力的挥了挥手,说道,“大家先说说徐怀为何此时会在这里——这个都搞不清楚,就喊打打杀杀的,给我滚出去!”
见曹师雄暴发,众将才安静坐回去,但他们都面面相觑,哪个知道徐怀这狗杂碎,为何这时候跑北面来了?
他们但凡能猜到,二将军会死那么惨吗?
孟俭怨恨的盯了那个髯须武将一眼,整理差点被撕烂的袍襟,走到曹师雄案前,说道:“王帐大军正往南朝国都汴梁席卷而去,徐怀作为南朝唯数不多智勇双全之将,此时断无可能无缘无故到北边,也不大可能单为进攻岚州而来……”
岚州的分量有多重,孟俭也有自知之明的。
就像赤扈王帐这时候不会分神去进攻府州一样。
南朝处于这么大的劣势,还要分不多的能战精锐千里碾转仅仅是为偷袭岚州,他是不敢想象的。
“照你这么说,这狗贼不是奔岚州而来,难不成是奔太原而来?”髯须武将没好气的嘲笑问道。
“周将军所言甚是,我也有这个猜想。”孟俭说道。
“所言甚是个屁,我说反话讽刺你呢,你这狗东西听不出来吗?”髯须武将以往就看孟俭不顺眼,今日诸将子弟又被徐怀这狗杂碎杀得这么惨,孟俭还阻拦大家出兵,他是彻底怒了。
“闭嘴,你再多说一句,给我滚出去!”曹师雄气得大拍案几,叫髯须武将闭嘴。
“闭嘴就闭嘴,我就是觉得姓孟的不怀好心。”髯须武将嘀咕道。
曹师雄气得闭眼,好一会儿才将心头的怒气憋下去,睁开眼示意孟俭坐到案旁来,说道:“你继续说,不要理会这口无遮拦的蠢货。”
“契丹残兵先进逼鸣鹿寨,引诱二将军引兵出岚州城去援,而徐怀又早就在铸锋山庄附近藏下伏兵,这一切很显然是他们筹划许多的阴谋,绝非突发奇想,”孟俭说道,“徐怀狗贼在铸锋峡道附近伏击二将军之后,一部兵马占领黄龙坡驿,一部兵马直接淌河奔杨广故道而去,用意还不够明显吗?”
“渡河兵马顶天就三四百骑兵,你说徐怀这狗贼就派这点兵马去偷袭太原,是不是太搞笑了?”髯须武将又忍不住叫道。
“徐怀倘若意图是太原,
当然不可能只派这点兵马,毕竟他们前期就算有风雪掩护,也不可能悄然无息的带多少人马潜伏进来,”孟俭见诸将都有疑惑,耐着性子解释道,“徐怀此贼先期派出数百兵马,是堵住西边的峡道、封锁消息,以便他调更多的兵马东进!试问一下,不走杨广故道,我们派人先去朔州、再沿恢河东进到应州,绕到雁门关去代州、忻州,最后抵达到太原,需要多久?又或者派人直接去翻越东边两百里的山岭,去太原报信需要多久?这段时间是不是够徐怀将埋伏在府州的主力,调进岚州,然后经杨广故道去奔袭太原?”
“……”有些将吏冷静下来想,觉得确实是有这个可能,毕竟在铸锋山庄伏击战之后,徐怀直接派数百骑兵不管初水寒,直接乘马趟水渡河去杨广故道西口了。
而现在又是风雪天,就算不考虑半道的拦截,从岚州城绕走雁门关前往太原报信,最快也要在两三天之后了;不像晴朗无雪的天气,快马接力传信,一天能将信报传出四五百里去。
“徐怀狗贼剑指太原,说他意图围魏求赵,从大的方面也说过去的。”孟俭又不慌不忙的分析说道。
“他围个鸟,这孙子敢去太原,太原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有武将骂道,“太原是什么地形,关河四塞,就算他们能偷进太原,他们不想出来了吗?”
“所以我才劝阻周将军,此时一定要遏住怒恨,不能中徐怀狗贼的奸计啊,”孟俭说道,“要是我们仓促出兵接战,又接战不利,再一次损兵折将,徐怀不就能从岚州顺利进去,再吸引王帐大军回援太原后,他们还能顺利从岚州出去吗?”
“照你这么说,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对了?”那武将不满的质问道。
“也不是什么都不做,还是要搞清楚情况再做,”孟俭说道,“再说御骑健锐,都随王帐大军南下,岚州镇守诸城寨皆是步卒,仓促之下,如何与贼骑接战?”
“府州那边异动,我们毫无觉察,兵马必然不会太多,我们派人去调岚谷、宁武的兵马,徐徐围逼黄龙坡驿而去,难不成还叫数百贼军吓住不成?”那武将不屑说道。
“贼军可不是只有数百众,鸣鹿寨那边到底多少兵马进逼,现在还不清楚,但绝对不会仅有一二百人,”孟俭说道,“徐怀此时出现在岚州,是不是代表着顾氏与契丹残族彻底联手起来参与突袭太原,我们也不清楚——顾氏与契丹残族要是破罐子破摔,他们不是不能凑出两万兵马来!依我之计,此时未必不能仓促出兵,还要考虑徐怀这狗贼有可能封锁我们的信道,我们需要不计一切代价,将消息传出去,请求援兵,在援兵未到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第一百四十二章 蛰伏
黄龙坡驿位于汾水西岸,因为汾水上游堤坝多年失修,秋夏时逢暴雨,低陷地带的河谷地区常遭洪水侵灌,使得北去宁武的驿道修筑在管涔山东麓的低岭间。
其与横穿管涔山东北段、前往岚谷的驿道交于一座缓坡,便是黄龙坡。
黄龙坡距离岚州城仅二十余里,直线距离更短,没有必要单独修筑军寨,仅建有一座驿站控制这一要冲之地。
不过,管涔山整体要比吕梁山、雁门山低矮、平缓许多,而管涔山东麓的地势还要更为平缓一些。
黄龙坡说是控扼要冲,却非没有其他道路可去宁武、岚谷等地。
不过,这些道路都是山间野径,在当下山岭都有积雪的情况下,单人匹马或可走野径,大股兵马,特别是身穿铠甲、手持兵械的步卒,爬坡越岭,累个半死都走不出几里地去。
入冬之后,岚州境内的天气以及地理环境会越发恶劣,抢占黄龙坡,便能有效的将原本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清顺军切割开来。
当然,徐怀之前勒令杨祁业率其部在两天内赶到黑雁驿,其中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乃是荒山野坡,也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
好在午后唐盘押解曹师雄二子前往桃花冲砦,先赚开桃花冲砦的大门,又与及时赶到王宪所部成功全歼桃花冲砦守军,夺下桃花冲砦。
这相当于直接打通从桃花冲经草城寨(岚州石场)东部接上岢岚-岚谷驿道的通道。
而从桃花冲砦到胜军堡南侧的哨垒之间,仅有七八里纵深的野坡没有开辟道路,这无异极大降低了从胜军堡行军至黄龙坡驿的难度。
唐盘、王宪其部经历一番恶战,需要暂时留在桃花冲砦休整。
杨祁业、潘成虎、殷鹏等部则快速经桃花冲砦东进,都于天黑之前赶到黄龙坡驿——岚州城、楼烦等驻守敌军没有异动,趁着风雪稍停,杨祁业率部便往汾水赶去,准备夜渡汾水,赶在明日午时抵达黑雁驿,与徐心庵会合。
潘成虎、殷鹏则率一千骑兵留在黄龙坡与徐怀会合,这要比原计划的早了一夜。
郭君判、唐青则率骑兵绕过草城寨,直奔岚谷城北面的鹿鸣寨而去,准备将萧燕菡、陈子箫所统领的天雄军俘卒接应进岚谷县境内。
“岚州城还没有动静?这孙子真沉得住气啊,真不怕断子绝孙啊!”
潘成虎、殷鹏率部赶到黄龙坡时,风雪已停,虽然暮色渐浓,但天地一片澄澈。他们站在山岗上能眺望到直线距离仅约十二三里的岚州城,以及此时还没有冰封,在河谷之间静静流淌的汾水河。
岚州城门紧闭,城门外围游荡的都是楚军锐骑。
潘成虎、殷鹏都颇为意外,他们得到详细的战报,也确信曹师雄在岚州城里应该已经知道曹师利被击毙、二子再次被俘的消息,还以为曹师雄会按捺不住出兵进攻黄龙坡。
他们紧赶慢赶,途中不敢稍歇,不少将卒在结了薄冰的山道上骑马滑倒,都是直接放置在可以避风的山坳里等候后续的人马上
来后救治,就想着赶到黄龙坡会有一场激烈战斗等着他们。
他们没想到曹师雄在岚州城里竟然没有动静。
“曹师雄非常沉得住气,不仅岚州城的驻军没有动静,岚谷、宁武等城寨兵马都没有出来。”王举说道。
“这要怎么打?”潘成虎咂嘴问道。
岚州是他们进出的通道,所以在正式进太原之前,他们要尽可能的打击、削弱清顺军的实力,以免他们奔袭太原之间,清顺军堵他们的退路。
这是既定的作战计划,但是清顺军龟缩在各个坚固的城寨之中不出来,他们也没辙啊。
今日借曹师雄二子,突袭桃花冲砦得手,可以说是意外之喜,却没法在岢岚、岚谷、宁武等城故伎重施。
很显然他们此时是没有办法强攻这些坚固城寨的,萧燕菡、陈子箫所领的天雄军俘卒,也需要派骑兵过去接应,从狭道绕过鸣鹿寨,然后破开边墙进入岚谷境内。
“不急,先连夜扎下营寨再说!”徐怀说道。
黄龙坡驿在建造之初就考虑到要驻扎一部分兵马,占地要比普通的驿站开阔得多,驿院里所建屋舍也多、也密集,但目前已经抵达黄龙坡集结足有一千三千将卒、又一人两马配置,还是远非黄龙坡驿所能容纳。
更何况后续还有两千天雄军俘卒、一千名楚山骑兵赶来。
楚山骑兵在岚州境内只作短时间内的停留,但天雄军俘卒没有配备战马,在冰雪天善骑者也极少,他们无法一起去奔袭太原,后续将留在岚州境内与清顺军周旋。
黑雁驿、黄龙坡,现在又加上桃花冲砦,是他们与清顺军周旋的主要依托点。因此这会儿潘成虎、殷鹏他们率将卒顶着风雪赶到黄龙坡,徐怀还不能让他们立刻简单扎下营帐就地休整,现在就安排人连夜进山伐木,依托黄龙坡驿修建营寨。
这比战场厮杀更为考验将卒的意志。
…………
…………
次日午时,萧燕菡、陈子箫、张雄山、邬散荣等人率两千余天雄军俘卒进抵岢岚-岚谷驿道西口的草城寨。
草城寨位于王禀流贬岚州任司事的岚州石场北侧,陈子箫、潘成虎、郭君判一度曾任草城寨巡检使等职,也在草城寨咬了徐怀的钩,上了贼船迄今没能跳下来。
曹师雄接掌岚州全境之后,作为清顺军节度使、岚州刺使,他势力所辖主要为四城五砦(寨)。
四城分别为楼烦县城、岢岚县城(州治,又称岚州城)、宁武县城、岚谷县城,五砦为桃花冲砦、鸣鹿砦、广武砦、阳田砦以及草城(砦)寨。
在桃花冲砦未建之前,草城砦乃是岚谷与岢岚城的重要衔接点,同时还负责对管涔山中南段山区的监控,驻军较多。但在桃花冲砦建成之后,草城砦的地位迅速降到比黄龙坡驿还不如的地步。
因此铸锋峡道伏击战发生时,草城砦仅有百余驻军。
徐怀昨日急于抢占黄龙坡驿,在草城砦方向仅部署一队骑兵监视。
天
雄军俘卒抵达草城砦,他们本身就是负责攻城拔寨以及守御城寨及结阵作战的步卒,当然是毫不犹豫的接过围攻草城砦的作战任务。
当然,萧燕菡还不会将这点事放心里,着邬散荣、张雄军留下来负责攻打草城砦,她与陈子箫赶来黄龙坡见徐怀。
他们也没有想到曹师雄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曹师雄不出城,昨办?”萧燕菡也是发愁的问道,“你直接领兵去太原?”
就算周景能成功封锁杨广故道两翼的小径,阻止曹师雄直接派人翻越吕梁山前往太原通风报信,但宁武守军将伏兵杀入岚州的消息,绕经雁门关传至太原,可能也就多耽搁两天的时间。
在铸锋峡道伏杀曹师利,是将清顺军在岚州最后一点快速机动作战歼灭了,徐怀掌握三千骑兵,完全不惧与清顺军步卒在城外野战,就像赤扈骑兵进入河淮纵横无敌一般。
不过,徐怀率楚山骑在岚州境内最多再滞留两天就必须去奔袭太原,这么短的时间,可没有时间给他们攻城拔寨。
这与赤扈骑兵一次南下,可以在河淮滞留数月完全不同。
而在徐怀率楚山骑奔袭太原之后,他们在岚州境内没有精锐骑兵配合作战,曹师雄面对仅两千余天雄军俘卒时,又将重新掌握住岚州境内的绝对主动权,清顺军到时候沿汾水设防,或强攻黑雁驿、黄龙坡驿等关键节点,封堵楚山骑的归路,他们将会很麻烦。
“他不出兵来打我们,我们便去打他们,”徐怀肃然盯住岚州城方向,说道,“曹师雄没有一支骑兵,不敢来打黄龙坡,赤扈人不会说他的不是,甚至还会称赞他能忍大谋,但我率楚山骑进逼岚州城下,他倘若还继续龟缩在岚州城里,除了赤扈人那边他不好交待,他麾下的将吏不炸毛?”
“曹师雄在岚州城有五千步甲,倚城而战,我们怕也讨不到便宜啊!”陈子箫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昨日顺利拿下桃花冲砦,顾家应该没有理由再不直接出兵参战,你或许派人再去府谷找顾继迁好好谈一谈!”
步卒在冰天雪地里与骑兵在野地对阵,作战将极其艰难,但倚城而战,则是另外一种情形。
步卒阵列背倚高耸的城楼、城墙,除了可以得到城楼、城墙之上部署的弓弩、抛石弩等战械的支持,背后及侧翼不虞骑兵包抄、伤卒可以及时从城门洞撤入城中外,可以从城中将笨重的拒马等战械拖出来,加强侧翼的防御,天黑之后还可以鸣金撤回城中休整。
基本上步卒倚城而战,军心士气可用,对抗同等规模的骑兵,都是不会吃亏的。
徐怀守朔州,面对西山蕃兵,他从来也不会被动守御城池。
“顾氏就算答应增兵,也是三天之后的事情,我会派人去见顾继迁,但眼前嘛,只要曹师雄兵马出城来,我自有办法将他们诱离城墙!”徐怀眺看了一眼天穹之上单薄的日头,带着一丝淡淡杀气的说道,完全不担心曹师雄会彻彻底底的靠着城墙根不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城前
“欺人太甚!”
看着一股股骑兵从低岭浅丘间,仿佛猛烈爆发的山洪一般往岚州城倾泄而来,清顺军将吏站在城楼之前气得浑身发抖。
清顺军作为朔州汉军,乃是近二十年来在镇压西山蕃胡叛乱中崛起,虽说南附随征大同以及叛投赤扈人南侵,屡受打击,但核心将官团损失并不惨重。
这些人不管功勋胜绩如何,作战经验还是丰富的。
而众人也从昨日的混乱、狂怒中稍稍冷静下来。
岢岚(岚州城)在过去十二个时辰里,派出大量人手进入管涔山刺探敌情,岚谷、宁武、楼烦也都微微派人过来联络,同时有更多的溃散军卒逃回来,差不多将一些情况摸清楚了。
虽说曹师雄、孟俭都怀疑这是徐怀抵临府州后,督促顾氏与契丹残族联合起来、剑指太原的一次军事行动,但他们还是能确认在桃花冲砦失陷后,目前经桃花冲、鸣鹿砦进入岚谷及岢岚西部管涔山的敌军约有四千人马。
当然,草城寨驻军太少,他们也早就意识到草城寨难保,但岚谷、楼烦、宁武以及鸣鹿、广武、阳口等城寨坚固,驻兵也多,暂时还看不到会出什么问题。
特别是在昨夜进逼鸣鹿砦的敌军,绕道行进到草城寨附近之后,他们派出的斥候目前还看不到有大股兵马往岚谷、宁武等城寨进袭过去的迹象。
今日又雪霁初晴,视野极好。
管涔山东麓自黄龙坡往东,地势起伏很有限,诸将站在岚州城头能眺望到黄龙坡驿及附近临时营寨的情形。
何况他们在北面,在岢岚与宁武之间的界岭里还有几座哨垒,视野更为开阔,大体能确认目前进入管涔山东麓黄龙坡的敌军也就两千左右。
狗贼徐怀就这么点人马,就敢直接往岚州城下压来,将岚州守军视如无物,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清顺军将吏情绪怎么可能平静?
岚州城目前乃是曹氏及清顺军大本营所在,除了还有五千步甲外,曹师雄还仿效前朝府兵制,将清顺军将卒家小都集中安置岚州城以及附近的汾水河谷诸多屯寨之中。
曹师雄这么做一方面要将清顺军将卒都转变成终身效忠于他的职业军人,另一方面严格实行兄终弟级、父死子继的军户制,以保证清顺军能源源不断获得合格的新增兵员。
赤扈人目前在这些方面,对降附势力的限制极低,甚至千方百计鼓励各家扩张军备、增强实力;对诸降附势力对所占领、就粮的地域劫掠乃至杀戮,都是极度纵容状态。
昨天曹师利率部于黄龙坡以西的铸锋峡道遇伏,遭受覆灭性的打击,曹师雄、孟俭推测徐怀到府州后,推动府州军与契丹残兵联手,有可能集结两万兵马借道岚州突袭太原,他们除了火速派人赶往各地报信、请求增援。
另外最紧要做的事,就是连夜将岚州城附近诸屯寨将卒子弟都撤入城中组织起来。
数千将卒子弟仓促间或难以结阵出城作战,但站上城墙参与防御,要比普通民众乃至乡兵都要好用,作战也要勇敢得多。
此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也。
太原城能坚守到今日,主要也是
依赖禁军家属及子弟协同防御。
清顺军将卒子弟虽然无法仓促间出城作战,但由他们替换站上城墙,五千守军就能脱身出来。
现在徐怀这狗贼在管涔山东麓就两千多兵马,就敢往岚州城下逼来,这不是欺岚州无人吗?
“这狗贼想干什么?”曹师雄朝孟俭看过去,问道。
“徐怀此贼欲袭太原,但不可能不虑退路为岚州所阻,”孟俭蹙着眉头,分析说道,“他率骑兵进逼城下,应是要将我部封堵在城中,只待府州军、契丹残部赶到后,他们再替换出来去奔袭太原!”
顾氏在府州兵马以步卒为主,在风雪天,在冰天雪地之中,很难想象府州军会孤军深入太原奔袭。
而契丹残族虽然还有数千堪称精锐的骑兵,但孟俭推测他们就算这时候下定决心依附于风雨飘摇的南朝,也不可能拿本族所剩无几的精锐战力,去承担突袭太原如此凶险、极可能会全军覆灭的作战任务。
萧林石有可能会剑走偏锋,但萧林石手下的那些将领,有谁愿意这时候为南朝卖命?
前仇旧恨都还没有算清楚呢。
唯一合理的推测,就是顾氏与契丹残族以为南朝还能残喘延息,有可能会出兵进入岚州牵制他们,表一下态,倘若看到形势不好,他们从岚州撤出去也方便,不会吃大亏。
唯有从来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徐怀,才会不用命的想着去奔袭太原。
从第一次北征伐燕起,徐怀与桐柏山卒迅速崛起,剑走偏锋也不是第一回了。
说实话,要不是逃归将卒确认伏兵乃是徐怀亲领,孟俭也不敢轻易猜测伏兵最终的意图是奔袭太原。
曹师雄微微颔首,认可孟俭的判断。
“节帅,你还犹豫什么,”髯须武将跺脚叫道,“仓促之间,搞不清楚敌情,我们不应去攻黄龙坡,但雌口小儿都跑到城下拉屎撒尿了,节帅能忍这口气,我周焕忍不下去!”
“周焕,我着你领一千五百步甲出南城结阵,敌军倘若逼近城下,你则领兵与之接战,除了此外,你切不得轻举妄动——你可听得进去?”曹师雄盯住周焕,沉声问道。
曹师雄对脾气暴躁的周焕有些不放心,但师利战死、孟平与后起之秀曹成又领兵在外,朔州冲锋陷阵之勇将,实以周焕为首;周焕其部也是目前岚州城守军之中战斗力最强的。
曹师雄虽然担忧,但这时候又不能不用周焕。
“周焕性子是急了一些,却不是蠢货,这些道理还是懂的。”髯须武将跺脚叫道。
除了着周焕率部南城结阵备战之外,曹师雄还令另一将率五百步甲出城列阵以防不备。
曹师雄在岚州城能直接调动出城作战的步甲,就有五千余众。
他们倘若真就轻易叫徐怀封堵在城中,不仅镇南宗王府那边交待不过去,周焕等将大概也再难憋屈下去,昨日他们如此对待孟俭,就是在发泄不满。
曹师雄现在也需要通过接战,从接战强弱程度上,去确认之前的诸多推测是否合理,而不是缩在城中猜测。
现在谁都不敢轻易否认楚山骑的战斗力
之强,人数虽然少,但战斗力可能不比同等规模的赤扈人本族精锐骑兵差多少。
不过,倚城而战,曹师雄也是不惧的。
他一方面将更多的弓弩手以及有限的十数架床弩都调到西城、南城墙之上,一方面安排出城的步卒携带偏厢车、铁滑车、重盾等战械在城下结阵,同时下令一阵阵步甲在城门内侧严阵以待,做好轮替、接应的准备。
他们在城下部署如此严密,徐怀这狗贼倘若还往城下直接冲杀过来,曹师雄就叫他尝尝岚州这根骨头还是有点硬度的,不是他想啃就啃的。
像洪流一般的楚山骑在距离岚州城约六里处停了下来,聚散合拢,最终一队队骑兵分作两大股,一股主要集中在岚州西南的一座平岗之上,距离岚州城西南角谯楼约两千步,既然直接奔袭西城门,也可以与另一股集中在岚州城正南方向上的骑兵合击南城门。
“他们想干什么?”见楚山骑主力距离那么远停下整饬阵列,却迟迟不再往城下逼近过来,曹师雄疑惑的看向左右。
他也是心志坚定之人,自诩能入天下英雄之列,但在徐怀这狗贼手里吃了太多的亏、太大的亏,而徐怀用军又确实多不合常理,似神鬼莫测,这令他此时无法保持自信。
然而曹师雄这个问题,孟俭等人也无法回答。
曹师雄揣摩不透徐怀,他们就能揣摩透了?
要是如此,岚州会屡屡在这狗贼手里吃这么多的亏、吃这么大的亏吗?
“节帅,你看那边!”
有人指着城南方向,有十数骑从楚山骑阵列驰出,往南城门这边驰来。
初时距离较远,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目,但待这十数骑越驰越近,待看清其中一些人的面目时,孟俭几乎要呻吟出声来。
“节帅,是二公子、小公子!徐怀那狗贼拿铁链子套在二公子、小公子的脖子!”城头有人悲愤的大叫起来!
“节帅,快下令周焕撤回城来,切不可中了徐怀狗贼的奸计!”孟俭仓皇大叫,劝曹师雄立刻将城下兵马撤回来。
“闭嘴!”曹师雄咆哮着勒令孟俭闭嘴,叫道,“备甲马,诸将随某出城斩杀徐怀狗贼!今日不杀此贼,誓不罢休!”
曹师雄何尝不想将周焕其部撤回来?
关键是,就算他能忍心看二子在岚州城前死于徐怀此贼的屠刀之下,已经率部在城下列阵的周焕,会乖乖听从他的命令撤回城里来吗?
周焕不会撤回来的,他也不能放任周焕其部在城外牺牲掉。
周焕率部为救他曹师雄二子,被楚山骑优势兵马在岚州城前歼灭,他曹师雄却下令关闭城门,眼睁看着这一切,以后哪个武将会再听从他的调动?
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用军户子弟守住城墙,他亲率五千步卒与徐怀决一死战,哪怕将五千步卒拼光掉,也要将楚山骑咬残、咬废掉。
只有这样,清顺军的根基才不会动摇。
甚至岚州城暂时失陷,也不必挂怀,但他曹师雄绝不能被当兔子撸这么惨还不敢反蹬一脚!
第一百四十四章 背城而战
“节帅!”
周焕看曹师雄披甲身骑一匹高大的黄鬃马,在城中仅剩十数侍卫精锐簇拥下出城来,虎目熬红的他硬咽叫道,
“徐怀狗贼欺人太甚,周焕今日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替节帅救下二位公子!”
曹师雄阴翳的眼神扫了周焕一眼,又看向周焕身后的将卒,沉声说道:
“徐怀此贼屡屡袭扰岚州,欺我岚州无能,我曹师雄誓与此贼生死不两立,但今日一战,诸将卒勿以我两小儿为念,他们为徐怀狗贼所擒,是生是死,皆是他们的命数。今日一战,是要雪我岚州之耻,报我岚州数千健儿遭其屠戮之恨……”
长子横死、长孙叫流民抱走沓无踪影,曹师雄年岁渐长,妻妾甚众,也再难有生养,二子倘若有意外,他这一房就会绝嗣,他心里怎么可能不恨、不急?
不过,他心里更清楚以步旅迎战骑阵有多凶险,而二子又完全在徐怀的掌握之下。
他倘若奔着救人的目标打这一仗,他们的阵列将会被徐怀易于反掌牵扯松散混乱。
到时候不要说救出二子了,出城而战的五千将卒也极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兵者死生事,怎能鲁莽行之?
当下形势,不得不出城迎战,而曹师雄披甲出阵,就是要压制不叫周焕等将冲动行事。
“杀徐怀狗贼,报仇雪耻!”第一批出城列阵的将卒疾声呼啸。
曹师雄披甲出城,使周焕其部以严密阵列往前推进,待后续兵马陆续填入腾出的空间,他则下令关闭城门,朝城楼之前的孟俭厉声下令:
“通判孟俭接我军令:今日一战,我与徐怀狗贼不死不休,你速速将城门关闭,往城门洞里堵满拒马、鹿角,在我与徐怀狗贼决出生死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擅开城门,立杀无赦、并诛其族。我倘若不幸战死,便由孟俭你来接任岚州刺吏一职,掌握军机,令溃卒往宁武、楼烦窜逃,断不可擅启城门接纳溃逃,以免徐怀狗贼有机可乘。孟俭,你可听明白了?”
“节帅……”孟俭站在城头,哽咽着长揖承命。
非比倚城而战,主动脱离城墙的庇护进入纵深战场作战,没有城头弓弩的增援,侧后易为敌骑迂回冲击,笨重的战械没有办法拖上战场,曹师雄现在还下令关闭城门,将卒受伤不能再及时撤回城中,没有办法轮替出战。
种种倚城而战的优势将尽失,五千步甲在两千多骑兵面前是不占优势的。
又因为城门关闭,一旦步甲阵列被骑兵冲散,后果之惨烈更是不容想象,但要避免楚山骑趁乱夺城,又需要在当前的形势激励将卒抱着置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奔赴战场,曹师雄却又不得不下令关闭城门……
…………
…………
“不得不说,曹师雄是个人物啊……”
看着曹师雄不仅敢倾城而出,还下令关闭城门置死地而后生,陈子箫禁不住感慨道。
他们之前最为期待的结果,仅仅想着将先行出城、在城下
列阵的一两千敌卒引诱出来,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以最低的代价予以歼灭。
这么一样,清顺军的士气低迷、军心涣散,他与萧燕菡率两千多天雄军俘卒,辅以少量的骑兵,留在岚州境内,就足以与清顺军周旋了;而徐怀则可以率领楚山骑主力,以最快的速度奔袭太原,完成突袭太原的前期作战目标。
他们还是低估曹师雄了。
曹师雄以置死地而后生的姿态,倾城而出,他们想要尽歼敌军,伤亡就难控制了。
一旦作为奔袭主力的楚山骑伤亡过大,后继无力,又不能趁乱夺下岚州城,是很难说顾继迁大举出兵的。
那他们突袭太原的前期作战目标,就难以达成,楚山骑后续还将不得不留在岚州跟清顺军纠缠。
一旦拖上三五天岚州这边的局面都不能明朗,太原虏兵警觉起来,忻代应朔及云州的虏兵又快速集结往岚州增援过来,他们就将不得不黯然退回府州。
看着曹师雄这时候指挥两队步卒,以作战阵列往城南渡口方向缓缓移动,使其倾城而出的兵马,沿汾水河谷展开,依旧尽可能依托身后的城池以及东侧的汾水河屏蔽侧翼,陈子箫不得不承认曹师雄乃是枭雄级数的人物。
徐怀淡淡说道:“曹师雄确实是个人物,但可惜他遇到的是我!”
萧燕菡美眸横了徐怀一眼,心说能不能打完这仗再吹牛逼?
徐怀下马来,看向身后列队平岗之上的五六百天雄军俘卒,振声说道:
“一个月前,我跟你说,我此次是为奔袭太原、解太原之围而来,你们当时忙不迭的点头相应,但我知道你们没有几个人相信。甚至在昨日往鸣鹿砦进军之时,你们心里还都是畏惧跟犹豫。这是人之常情,我对你们没有半点怨言,相反,你们心里的恐惧、有忧虑,有人之七情六欲,是好事,说明你们没有麻木不仁。不过,现在你们还信不信我?”
“……太原被围将近一年,十数万军民宁死不屈,将你们这些曾经自诩天雄军悍卒,却在大同丢光的颜面都挣了回来。他们是真正的宁死不屈,朝廷曾经下旨令他们献出太原,胡虏也会放他们南下,但他们宁可抗旨,宁可葬身太原,也不甘心献城于胡虏,不愿与这狗日的世道媾和,不愿放弃同生共死的民众。他们中有你们白发苍苍的父母、有苦盼你们归还的妻子,有还没有一马鞭高就手持枪矛站上城墙的儿子。我不知道眼前一战是胜是负,有没有机会杀到太原城下,但我现在要问你们,你们怕不怕与我一起,为你们的妻儿父母战死在这汾水河畔,让我们的鲜血将汾水染红,让染红的河水流淌到太原,让你们的妻儿父母看到,我们在这里为他们而战、而死,并没能抛弃他们?”
“不怕,不怕,原与将军战死沙场!”
天雄军俘卒咆哮嘶喊起来。
三年被俘生涯,一度使他们变得麻木,但也将他们身上种种劣性磨去。
而被围一年宁死不降的太原军民里,真真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此刻也成为他们重生、唤醒他们骨髓深入不屈战意
、斗志的种子。
此谓哀兵可用也。
而这种斗志,是萧燕菡、陈子箫他们激发不出来的,但徐怀可以。
当然,这主要也是萧林石早就有意替徐怀暗中保存这部分战力,并不禁止第一次、第二次北征伐燕桐柏山卒崛起的故事在俘卒间流传,并不单单恤用俘卒。
为加强对俘卒的组织,顾继迁挑选数十名在岚州失陷后依附于府州的原天雄军武吏兵卒编入宣武军第三厢。
这虽然使得府州对宣武军第三厢兵马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这些军吏兵卒从内心深处更认同徐怀在朔州、在岚州杀出的赫赫战功。
“好,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守住平岚下那一小块坡地,就算战死,也要让你们的尸骸深深插在冻土之地铸成金石壁垒,叫虏兵撞个头破血流!”徐怀振声下令,使萧燕菡、陈子箫率五百天雄军俘卒进入预定战场。
骑兵直接冲击严阵以待的兵卒阵列,伤亡太大,需要有一到两支战力,像钢钉一样插入战场,令清顺军没有办法将步甲阵列从容展开。
这样才能为骑兵冲击、拉扯侧翼创造机会。
这个任务目前只能是已经进入战场边缘、萧燕菡、陈子箫所统领一营天雄军俘卒以及郑晋卿所统领的一营秦风军马步兵承担。
对两营步甲进入战场,曹师雄沉默以待,并不急于去围杀这两营步甲,他知道徐怀真正的杀手锏是依旧位于战场外围,却随时能以奔雷之势杀来的千余楚山骑。
清顺军看着在城南汾水河畔人多势众,但他们中能谈得上精锐老卒的,实在不多了,清顺军精锐在之前损失、失血太多了,现在只要露出一丝破绽,迎来的将是灭顶之灾。
曹师雄现在做的,就是不断将身边的侍卫派出去,看各个阵列是否整饬,看阵列与阵列之间是否出现空隙,他要用盾与矛组成一堵堵铜墙铁壁,在汾水河畔展开。
倘若徐怀真是剑指太原,那楚山骑就不得不来撞这一堵堵铜墙铁壁。
毕竟留给楚山骑突袭太原的时间也极为有限。
最多拖两天,太原那边就会做好准备。
而楚山骑想要穿过吕梁山进入太原以北,至少也需要一天。
他们只要在汾水河畔挡住楚山骑一天,就将胜券在握。
真正的战事,从来都不是以杀伤敌卒多寡衡量,而是看能不能实现作战意图。
他们挡住、拖住楚山骑,就是胜;楚山骑黯然逃走,就是败。
因为留给南朝的时间跟机会,不多了。
徐怀默然看着这一切,一直等清顺军主力在岚州城南沿汾水河谷展开战阵,才凶残而狰狞的朝身后的史琥挥了挥手,说道:“可以将两只小狗继续牵出去溜了!他们既然选择当狗,那就要有被当狗对待、屠戮的自觉!”
史琥得令,带着数骑将曹师雄二子押出,但这次不再将他们捆绑在马鞍之上了,而是直接拿铁链、皮索套住他们的脖子、绑住他们的双手,像狗一样往战场拖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激战
看着二子被套上铁链皮索,像狗一样,叫数名楚山健骑在阵前拖行,曹师雄虎目怒睁,皆是血红,直欲爆裂开来,胸臆的怒火要将他仅存的理智都给炸飞掉。
他喘着粗气,知道这时候心浮急躁,将死葬身之地,绝不能上当。
硬生生压住怒火,好一会儿曹师雄才松开一直握紧刀柄、恨不得拔刀乱砍一气的手,抓起马鞭,“啪啪啪”抽打在几名怒火攻心就要蠢蠢欲动的将卒所持盾牌上:
“这是徐怀狗贼奸计,诸将卒勿以我子为念,守住阵脚!守住阵脚!狗贼如此卑劣,欺我孺子,实是黔驴计穷,诸将切莫上当!”
曹师雄厉声嘶吼,策马在诸多步甲阵列之间奔走,挥鞭抽打兵卒所持的盾牌,勒令再次骚动起来的将卒们沉住气。
“节帅!”周焕怒吼起来。
“闭嘴!”曹师雄怒骂道,“轩武、轩行是我二子,我心难道不痛?但今日在汾水河畔列阵而战之将卒,更是你我之子侄,你是想带着他们打胜仗,还是打败仗。徐怀狗贼如此雕虫小计,就叫你我心浮气躁,如何对不住这么多的手足子侄?”
曹师雄脖梗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像蚯蚓一般蠕|动,喘着粗气。
周焕手持铁戟,狠狠的戳地。
曹师雄能遏住怒气,不中徐怀的圈套,但不是谁都像他这般心硬如铁,同时他也只能按抚身边将卒的脾气。
曹师雄身边的侍卫骑兵太少了,甚至用来传递军令都有不足。
四千多步甲分列数阵,沿汾水河岸铺陈开有三里多纵深。
虽说连日风雪,但汾水河还没有彻底冰封住。
河水淙淙而流,仅在靠岸的浅水及流水速度缓度的湾汊结有薄冰,北风呼啸着;曹师雄声嘶力竭的叫喊,也就身侧数百人能听见。
更远处的清顺军将卒看着曹师雄二子像狗一样,被索链套住脖子、双手,在战场边缘被数骑楚山将卒牵住,不时跌倒,又被生生拽起来,或直接在泥地上拖行,哀嚎不断,有人气愤不已,有人心惊胆颤,有人心浮气躁,有人焦虑、惶惶不安……
无论是替契丹镇守朔州,还是南附大越执领天雄军,以及献岚州叛投赤扈人,曹师雄控制的兵马规模都有增加,但他所掌的嫡系精锐战力,却一直都在被放血。
第一次北征伐燕,朔州汉军最为精锐的三千兵马由曹师利、孟平统领,随天雄军突袭大同,最后得归者不足十之一二。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曹师利率部南下攻城拔寨,其四千嫡系兵马,在巩县被打得剩不到一半得归岚州。
而好不容易攒起来四五千骑兵,此时又在孟平、曹成率领下再次随赤扈人南下,刺史府最后那一点能称得上精锐骑兵的,也都在昨日葬送于铸锋峡道之中。
清顺军在岚州是还有一万四五千人,昨日还突击动员数千军户子弟登上城墙协助守城,但这些兵卒都是近一两年来从朔州汉民及岚州番户中新征,甚至大部分人都还没有
机会上战场。
现在要求他们面对侧翼骑兵的压迫,面对徐怀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卑劣”手段在阵前挑衅,还想着严丝合缝的守住阵脚不露一丝破绽,怎么可能?
最为关键的,还是岚州丧失掉最后一点精锐骑兵。
他们根本无法遏制楚山骑从各个角度从逼近侧翼,不间断的进行袭扰。
一队队楚山骑,十数、数十人不等,纵马从斜切方向快速往阵前逼近,也不在阵前停留,在与敌卒前阵距离拉近到弓弩射击范围,便且驰且射,又往另一侧斜向驰出。
一波波的快速轮替驰射,不断骚扰敌军的阵脚。
清顺军将卒当然可以持弓弩站在盾阵掩护之后进行反击;步弓的射程比骑弓更远。
然而除了楚山骑且驰且射,在阵前快速纵马而过,不给机会瞄准外,清顺军将卒最主要的还是严重缺乏精锐射手。
岚州番户是民风彪悍,但葛伯奕治河东,对边州番户限制、防范极严,就没几人平时有接触弓弩的机会;就算有,不多擅长骑射者也都编入骑兵。
岚州番民与依附于契丹以及赤扈人、还保持着游牧传统的蕃民,绝对两个概念。
而朔州汉民青壮,更找不出几个善骑射的;有也是朔州汉军老卒,此时都损耗差不多干净了。
楚山骑一轮驰射,敌卒阵前有盾牌遮挡,不可能有多显著的战果,但动不动就射伤三五人,对敌卒的士气打击极大;侧翼阵列还需要时时绷紧神劲,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在寒风中体力消耗也是巨大。
十数轮驰射,潘成虎、殷鹏他们接下来又在侧翼组织精锐弓手驰马到阵前,持步弓与敌阵对射;组织小规模甲骑不断的尝试冲击敌阵,稍遇阻力就撤回,绝不纠缠,一点点的给敌军放血、一点点冲击其阵脚……
时间在一点点消逝,但曹师雄也看到侧翼在楚山骑的浅层进袭下,一点点被撼动,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守到天黑,不得不趁现有还占据兵力上的优势,主动发起进攻。
岚州城前的汾水西岸河谷并不开阔,而清顺军还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只需要将楚山骑从狭窄汾水西岸河谷驱逐出去,驱赶到西侧相对狭窄的谷地里,限制楚山骑能够不断发动进袭的空间,清顺军才能够支撑住更久。
然而清顺军要达到这一目标,就需要先将已经进入河谷腹地结阵的郑晋卿所部秦凤步卒、萧燕菡、陈子箫所领的天雄军俘卒击溃才行。
看着清顺军终于按捺不住,驱使两队步卒结阵进逼过来,萧燕菡的脸容遮掩在傩神面具之中,眼神里流露出异样兴奋的神色。
看到清顺军位于河畔西南方向的前阵兵马,往郑晋卿、萧燕函所部缓缓扑去,占据河谷西侧低岭平岗的楚山骑更是密集加大对清顺军西翼的进袭。
徐怀、王举等人还没有动,唐盘、乌敕海、史琥、王章、范宗奇等人率领五百白袍战骑,安静的峙立在他们的身后,他们在等着清顺军前阵兵马与郑晋卿、萧燕菡所部接战之
后,与后方之敌拉出更大的空隙来。
清顺军的西翼一直都在不断的被进袭,曹师雄为了稳住侧翼阵脚,只能不断的将身边精锐派过去加强,将战斗力更强的兵马替换到西翼。
然而曹师雄他手里能用的精锐太少了,少到纠缠了一个多时辰,其腹心都是惊惶不安、手持刀弓盾弩都控制不住发抖的新将疲卒。
徐怀现在需要找到空隙,直接杀入其腹心,令其毫无反抗的溃败掉,从中心将其阵一举打散,才能以最低的伤亡、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一战。
“呜呜呜……”
决战的号角终于吹响起来,像低沉的鹰啸在长空不间歇的嘶鸣起来。
吹石断木的朔风似在这一刻静止,潘成虎、殷鹏闻令先倾剿而出,各率三百骑兵对敌阵西翼发起总攻,之后才是徐怀、王举亲率的五百白袍战骑像乳白色的洪流,往平岗下席卷而去,像凌厉而快如闪电的战刀一般,切入敌军中前部可能就五六十步宽的空隙。
没人开弓射箭,众人都是尽可能伏低身子,拿臂甲遮挡脸面,避开迎面或斜向射来的箭矢。
数十名清顺军将卒仓促赶来,想要封住空隙,然而锋利的槊刃往刺来的长矛枪杆斩去,凌厉的长枪往敌卒的胸腹攒刺,战马嘶鸣的人立而起,抬起前蹄似重锤般往盾牌踩踏过去……
仓促赶来的这点敌卒根本不够看的,徐怀此刻像是色中饿鬼,怎么可能叫软弱的双手、单薄的裙衫,遮住诱人的奇尺之乳?
无情的撕开,猛烈的撕裂。
看着数百白袍骑兵有如犁庭扫穴一般往清顺军步阵腹心刺|插过去,紧张站在城头观望的孟俭,这一刻几乎要窒息过去。
在这个斜向切入的方向,几乎没有一人能站出来给杀入的白袍骑兵稍加阻挡,仓促上前拦截的人几乎都是一触即溃。
孟俭眼睁睁看着一颗颗头颅被斩落,一具具躯体被刺穿捅透,似乎都能看到鲜血从他们躯体里涌出的情形,像麦子一般被无情的割断。
太多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西翼,几乎能战的老卒都安排在西翼抵挡进攻。
西南角露出空隙,被白袍骑兵捅进来,几乎在那一瞬间就痉挛起来。
没有多余的预备精锐从侧翼限制白袍战骑往里穿插,而所有正面的拦截都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无情的斩碎、摧毁。
孟俭除了绝望的闭上眼睛,还能做什么?
所有的错误都是他们所铸就。
镇南宗王府最初计划让所有的清顺军都留在岚州,以防侧翼有变,但岚州上下都不同意这样的安排,以为太保留了,以为府州、西山的威胁不会大。
当然,更关键的是他们预料到这次南下将攻陷汴梁,除了战功,还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以及美艳妇人等着他们去劫掠。
他们怎么甘心就守在岚州?
就算将来府州留给他们攻打,一穷二白的府州有多少好货、好女值得他们去劫掠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残敌
徐怀率数百白袍骑从清顺军阵列西南角露出的空隙切入,仿佛一把锋利的战刀,以锐不可挡之势往腹心处切刺而去。
清顺军要兼顾的地方太多,在这个位置无力组织有效的拦截,甚至连简单的侧翼牵制都无法做到,曹师雄勒马停在城南、主要保护岚州城的那一段河堤之上,眼睁睁看着己阵腹心被楚山骑切入搅乱。
在这一刻,曹师雄仿佛是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把凌厉的利刃搅得稀巴烂,痛彻心扉、痛不欲死。
曹师雄不是不想遏制白袍骑有如裂帛一般的凌厉攻势。
然而他身边堪称精锐的,仅剩十数侍卫。
这点人手真要派上前去,在数以百计的精锐楚山骑面前,可能连朵浪花都掀不起来就会被吞没掉,甚至都未必能挡住徐怀一人的刀锋。
这时候他更深深的感受到,因为盲目自信以为岚州境内不可能有伏兵,将曹师利及五百骑兵葬送在铸锋峡道,是何等的愚蠢、失策。
没有精锐骑兵掩护侧翼的步卒阵列,在精锐骑兵不断冲击下,是何等的笨拙。
他又忍不住,自己坚决不出城,断然将周涣所部牺牲掉,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腹心处的清顺军兵卒被杀得哭天喊地、哭爹喊娘,惊惶避让楚山骑的兵锋,像被巨舟破开的浪头一般往两侧翻卷。
曹师雄即便满心无力回天之感,但他不会放弃最后的挣扎。
万一徐怀这狗贼犯错误呢,万一从朔州集结过来的援军比想象中要快呢?
此时清顺军在西翼以及往南推进的阵列还算整饬,曹师雄不能看着他们被腹心没有招架之力、惊慌逃散的兵卒搅乱,便将身后不多的侍卫派出,传令诸部不惜一切代价往外侧突击,拉开与腹心处溃兵的距离,或有一丝可能借助兵力上的优势,将楚山骑在两侧的兵力包裹起来进行混战。
很可惜,岚州城南侧的汾水河谷,远没有想象来得那么开阔。
从低岭区到河岸仅有七八里距离,清顺军五千余兵卒出城列阵,沿河岸铺陈开就有三里纵深,之后阵列还在楚山骑的不断袭扰、冲击,被压缩得更紧密。
这么狭小的战场,步卒撒开脚跑,又哪里及得上骑兵穿插的速度?
当然,潘成虎、殷鹏在西翼也不会给清顺军纠缠上来的机会。
看到上千敌卒猛扑过来,他们带着将卒迅速调转马头,往南北两侧斜切脱离战场,与清顺军拉开距离。
郑晋卿所部秦凤步甲与萧燕菡、陈子箫所领天雄军俘卒,此时当然无法脱离战场,但这一刻也是收缩得更紧密,抵挡清顺军从北面发动的冲击。
这时候清顺军即便能将郑晋卿、萧燕函两部包围住,又能如何?
清顺军还能在侧后被楚山骑杀得哭天喊地、溃不成兵之际,将这两部兵马吃干抹净?
郑晋卿、萧
燕菡两部兵马,就像两块巨大的磐石,峙守在岚州城南的十里风雪亭之前,扼住清顺军南下的咽喉。
虽然不断有兵卒倒下,但他们还是死死将上千清顺军阻拦在北侧。
潘成虎率三百楚山骑从低岭丘山之间快速往南驰来。
为避免与郑晋卿、萧燕菡两部撞到一起,陷入不必要的混乱,他没有直接从西北侧发动进攻,一方面分出数十骑,持弓弩从侧翼射击敌阵,一方面率主力骑兵绕到郑晋卿、萧燕菡两部的西南侧,再重新集成冲锋阵列,以五十人为一队,轮替冲击敌军露出来的斜角。
这是标准的车轮战术。
每一队骑兵都是呈孤形快速驰进,然后从敌阵边缘掠过往远处驰去,最后再从外围绕回来,进行下一轮的冲击,虽然每一次冲击接战的时间非常短暂,但以此不断削薄、冲散敌阵,效率极高,伤亡也能压到最低,直至将敌阵彻底打崩溃掉。
而在北侧,徐怀、王举率白袍骑队杀穿敌阵之后,便往战场往脱离暂歇,殷鹏率三百骑直接分部切入已经搅乱的敌阵之中,在敌阵之中来回穿插、搅动,扩大混乱面……
日头西斜,看着清顺军数千步卒在六七里方圆的河谷战场上彻底被搅得稀巴烂,上千具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曹师雄是欲哭无泪。
“节帅!”
数名侍卫大叫。
周焕已经被陷入重围,铠甲不知道插了多少支箭,浑身浴血,身边只有十数兵卒苦苦支撑,现在他们在河堤下也只剩最后两三百步卒还没有被杀溃散,也不可能阻拦楚山骑下一轮冲锋了。
他们此时再不走,怕是没有机会走了。
数名侍卫连拖带拽,簇拥着曹师雄往浅水滩冲去,涉水往东岸河谷逃去,河堤下最后这点清顺军也随之崩溃,哭爹喊娘往汾水河里逃去。
汾水河入冬之后是不深,很多地方淌水便能过去,乘马过去更是顺利。
然而步卒穿着沉重的铠甲,铠甲里还有棉衣,两三百人激战两三个时辰,此时淌入齐胸深的冰寒河水里,所剩不多的体力很快就被抽空,一个人跌倒便拉倒一片。
无数溃兵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在一定程度上也阻拦住楚山骑淌水追击曹师雄。
清顺军能支撑到现在,也不是有多强的战斗韧性,更主要还是河谷地形太狭窄,往哪个方向溃逃都不便。
北面是四城紧闭的岚州城,东面是汾水河,西面是管涔山东麓连绵起伏的低山丘岭;南面最为开阔,但南面集结的拦截兵马最多。
战场四周留给清顺军溃逃的空隙实在不多,很多人被迫停留在原地拼死抵抗。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徐怀胜券在握,实在没有必要承担额外的伤亡,有意放缓屠杀的节奏。
面对一股股聚集起来的清顺军兵卒,徐怀总是指挥人马绕过去先杀混乱的溃兵,而将硬茬留在后面收拾。
当然了,
虽然岚州城的四座城门紧闭,但大量的清顺军兵卒逃到城下,徐怀也不会让人马顶着城墙弓弩战械的射杀,强行抵近城下去绞杀这些溃兵。
孟俭找来上百条绳索垂到城下,助溃兵缒绳登城,这也是徐怀无法阻止的。
“竟叫曹师雄这狗贼逃脱了!”殷鹏汗孱孱的驰马回到徐怀身侧,停马平岗之上眺望曹师雄在数骑簇拥下,已经驰上东岸河谷,很是可惜的叫道。
“下次还有机会的!”徐怀淡淡一笑,下令收拢兵马,准备渡河。
虽说除了岚州城下的溃兵难以直接逼近绞杀外,还有不少溃卒沿着南北河谷溃逃,此时都已经无法兼顾。
将卒需要抓紧一切时间进行休整,然后开赴新的战场。
王宪、韩奇率领所部兵马,也已经抵达黄龙坡,但他们也不会浪费时间往两翼追亡逐败。
他们将第一时间渡过汾水,赶去黑雁驿与徐心庵、杨祁业会合,在凌晨之前做好连夜往太原突进的准备。
追亡逐败之事,将交给天雄军俘卒以及郑晋卿所部负责。
从黑雁驿到天门关旧址,有八十余里的峡道,虽说天气放晴,但之前的积雪不会融化,入夜之后气温也是极寒,结冰路滑,又多处峡道濒临深沟险渊,夜行会非常的艰难。
然而诸部兵马夜行,赶在天明之前杀入太原北部,是最有可能令太原敌军毫无防范的。
要不然叫敌军提前有所警觉,于天门关附近组织兵马据险拦截,他们还要经历一番苦战,才能进入吕梁山以东地区。
“我随你去太原!”
萧燕菡与陈子箫、郑晋卿等将乘马赶到平岗,萧燕菡脸上还戴着狰狞威猛的傩神面具,翻身下马,直截了当要求率一部兵马前往太原参战。
最初的计划是天雄军俘卒以及郑晋卿部都留在岚州境内与清顺军周旋,但他们之前也没有想到能如此顺利的在汾水河畔歼灭近四千清顺军主力。
此战过后,清顺军在岚州即便还有万余兵马,但必然也是心惊胆颤,绝难有胆气再出城来战。
他们在黑雁驿、黄龙坡、草城寨、桃花冲砦等四个节点,就没有必要再预留那么多的兵马。
再者,顾氏有再多的顾忌,此时看到楚山骑进入岚州就连获大捷,杀得曹师雄人仰马翻、毫无招架之力,怎么也应该派点兵马进入岚州进行接应。
顾氏效忠大越镇守府州百余年,虽说府州穷困,人口又少,养不了太多的人马,但顾氏手里几千兵马还是相当能打的。
而刚刚一战,证明天雄军俘卒的士卒为驰援太原,士气还是相当可用的。
萧燕菡就想着挑选数百天雄军健锐,随楚山骑进入太原作战。
现在太原军民虚弱成什么样子,还无法准备的去估计,楚山骑进入太原之后,还是需要有步甲配合着参与作战……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寒夜来客
虽说可以缒绳入城,但曹师雄没有逃去岚州,而是沿着汾水东岸的低岭,往北面的棋盘山狼狈而去。
棋盘山乃吕梁山北段往西连接管涔山的一座山岭,山势虽然不高,也谈不上有多险峻,但它是岢岚与宁武的界山,也是汾水与恢河的分水岭。
越过棋盘山便是宁武县境内,入冬后的恢河还没有彻底冰封住,在天地间蜿蜒流淌。
站在棋盘山的一座山岗之上,眺望夕阳下的岚州城,再看看身边仅有百余收拢过来的溃兵逃亡,曹师雄欲哭无泪,此生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几乎要崩塌掉,只剩锥心一般的痛,但他还是不甘。
他此时不去岚州城,主要还是岚州城内除了数百仓皇缒绳进城、被杀得心胆俱丧的溃兵外,数千军户子弟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形成出城作战的战斗力。
他回到岚州城,除了被困在城中外,将毫无作为。
而清顺军此是所存的主力,除了孟平、曹成统领在外的四五千骑兵外,主要都在宁武、岚谷。
他前往宁武,可以将岚谷、广武、鸣鹿诸城砦的兵马都集结过去,他手里还将掌握八九千人马,不至于彻底的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敌军已经占领棋盘山驿——节帅,我们走吧!”两名侍卫从远处打马归来,禀报棋盘山驿已为楚山骑占领的消息。
棋盘山驿,位于棋盘山西段,正当宁武前往岢岚(岚州城)的驿道之中,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又仅有百余兵卒驻守,只要楚山骑从黄龙坡北上,失陷就是必然的事情。
了解到此时还有上千敌卒往棋盘山驿方向聚集而去,但暂时并没有越过棋盘山驿往宁武境内出兵的迹象,曹师雄这时候也越发肯定徐怀此时出现在岚州,就是为奔袭太原而来。
不过,曹师利于铸锋峡道遇伏后,他在岚州城拖到昨日黄昏才派人赶往朔州、云州等地报信,都不知道信使此时有没有抵达云州城(大同);他现在身边人手太少,甚至连新的信使都派不出去。
倘若此前的信使被拦截,意味着很可能朔州方面都还被蒙在鼓里,更不要说云州、雁州、应州等更远的地方。
想到这里,曹师雄更不敢在棋盘山滞留,带着收拢过来的那点可怜溃兵,翻越棋盘山的丘岭,往北面宁武城逃去。
…………
…………
寒风吹得帐篷“哗哗哗”的抖动作响,牛二捧着一盆水走进来,见徐怀与王举等人伏案桌前,盯着岚州堪舆图研究着什么,他将那盆水搁地上,瓮声说道:“这盆河水放在吹了小半夜,才结这么薄的冰,我看今夜不要想能彻底的冻结实了——军侯要牛二盯住这盆水结冰作甚,还是想着取冰渣子烧化了煮茶?可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可以去旁边的山拿皮囊子装些干净的雪回来!”
渡口附近的积雪混杂四溢的鲜血,被人马踩踏得一片泥泞,但左右低岭间大片的积雪还都是干净的。
牛二记得徐怀说过,冰雪融化后甚是洁净,还以为徐怀要他时不时走出帐篷
看盆里的清水有无结冰是想着取净水烧茶喝。
“这盆水放外面吹了多久?”徐怀伸手入盆,将薄冰捞起来看了一眼,问道。
姜燮拿起案头的文牍翻看了一眼,对照漏刻,说道:“一个时辰过一刻了,今夜这水结冰要比前日快上三分!”
“这冰结得是快是慢,有啥子打紧的?莫不成我们还要等东边的大河都结住冰,踩着冰渡河去?”牛二瓮声问道。
“你去割条马腿过来,给大伙烤着加一餐!”徐怀差遣牛二去干事,省得他像个好奇宝宝似的问个没完。
岚州距离河淮还是太远了。
现在河东中南部差不多都被赤扈人占据,想了解虏兵在黄河两岸的动静,需要从洛阳、关陕绕道,这差不要滞后十天左右。
而这里最关键的,也是徐怀最关注的信息,就是黄河结冰期。
黄河结冰期会随着北地寒流的南侵变化而变化,并非一成不变。
而从洛阳到魏州之间的黄河流段,因为黄河过汴梁后往东北方向拐去,每年冬季常常是位于更北面的下游河段先结冰。
这也使得黄河中下游河段,在年前就经常性的发生大规模凌汛现象。
朝中之前也有意识将黄河北岸的舟船驱赶南下,也就意味着赤扈十数万主力此时都还停留在黄河北岸,难以大规模渡河。
他们需要等黄河彻底冰封住,才能往汴梁席卷而去。
徐怀现在无法准确判断赤扈主力渡过黄河后,攻陷汴梁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可能会拖上一阵子,也很可能一击即溃,但有一点能肯定,在赤扈主力攻陷汴梁之前,他们绝对不会分兵回援太原。
徐怀现在关注岚州等地的河流结冰现象,关注寒流南侵的强弱,主要也是为了预估黄河的结冰期,以此判断他们在太原附近作战还有多久是相对安全的时限,并以此调整作战部署。
这些东西目前还只能大体估算,各地都没有准确的记录,徐怀也只是安排在军中充当文书的姜燮关注这一块,没办法跟牛二这浑货解释清楚,将他岔开更省事。
不过,牛二叫徐怀支使去片晌,便拎了一条血淋淋的马腿走进来。
“你这蠢货,不搓上盐粒、香料,这马腿要怎么烤着吃?”萧燕菡看马血滴落帐蓬地上,咂嘴骂牛二。
“乔大官过来了!我跑过来告诉军侯一声。”牛二嘀咕道。
“大官”是对高级宦臣的敬称。
徐怀没想到乔继恩这时候会代表景王赶来岚州,赶忙与王举、萧燕菡、陈子箫等人走出帐篷,就见在官袍外裹裘衫的乔继恩,在府州通判顾继安以及他安排留在府州、与顾氏保持联络的徐武江、郑屠等人陪同下,已经走进大营,朝大帐这边走过来。
“乔大官什么时候到府州的,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还跑岚州来的?有什么事,乔大官遣人过来言语一声便成。”户外天寒,徐怀直接将乔继恩、顾继安等人迎进大帐里再吁寒问暖。
“我奉殿下的命令,今日午后才赶到府谷的,正准备请顾使君遣人通知你,但你所派的信使先一步赶到府谷,细述楚山兵马在岚州
的作战安排,还说你今日在岚州准能再歼灭一部敌军,”
乔继恩说道,
“顾使君与继安不相信你们会这么顺利,曹师雄毕竟不是简单人物,我便拽着继安赶来岚州观战。徐怀快快告诉继安,午后一战,你们又歼灭多少敌军?”
虽说汴梁形势岌岌可危,但景王这边的形势,一切却都如预料发展势头良好。
而这一切的开端乃是徐怀在鄢陵与景王相遇并劝景王驰援巩县。
乔继恩现在心态完全摆正过来了,立志要助景王登上帝位,对待徐怀当然也是异常亲切。
他现在又亲切的拽住顾继安的胳膊,在几案旁坐下,显得他与顾继安私交极佳。
顾氏在边州将门之中要算极特殊的存在,数代人在府州割土封侯,但每一代都会照惯例,安排一些核心子弟到京中或江淮等地任职。
顾继安年轻时就在京中任职达十二年之久,与乔继恩相熟,也与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相识。
即便到这时,拥立还是极其敏感的话题,徐怀到府州主要负责统兵作战,不会主动找顾氏谈这方面的事。
乔继恩现在赶到府州,也不会直接找顾继迁谈及此事,故而先拽住之前在京中有私交的顾继安笼络感情。
当然谈这一切的前提,需要徐怀在岚州的军事行动能进展顺利;此外,乔继恩奉景王命令赶到府州,也是要敦促顾氏能更积极的支持徐怀在岚州统兵作战。
“午后一战,收割头颅不多,都不到两千颗,还是我们的人手太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量溃兵往楼烦、宁武等地逃去;也明知道岚州城里剩不了多少人马,却没有能力强攻!”徐怀借着烛火,瞥眼看着顾继安,咂着嘴说道。
“……咳!”顾继安正接过侍卫替上来的热茶,没有饮了一口,听徐怀说了一个数字,吓得一抖数,将热茶都洒袍子上,惊问道,“军侯午后一战斩获多少头颅?”
“不到两千颗,具体多少,我也没有耐性去数,正叫人割耳,准备明日一早送往府州顾使君案前。”徐怀说道。
午后一战,徐怀还没有派人将战果通报府州,心里想着将所杀之敌左耳都割下来,一并送往府州清点,以此督促府州出兵,却没有想到乔继恩早一刻将顾继安拽来岚州。
“曹师雄在岚州城就五千守军,午后一战斩获两千头颅,这是不是说曹师雄在岚州城的五千守军叫军侯全歼了?”顾继安惊问道。
“怎么了,顾通判怪我们没有趁机强攻岚州城?”徐怀故作糊涂的问道,“要是我们把什么事都做完掉,还要府州兵马作甚?”
“不,不,”顾继安按捺住内心的震惊,解释说道,“我们还以为曹师雄是个人物,没有他在军侯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刚才是真真吃了一惊!”
“吃惊可不管事,还需要顾家派出真兵实卒出来——楚山骑前锋兵马已经连夜往太原开拔,我明日一早就率领其余兵马赶往太原作战,不知道岚州这边能否交给顾家?”既然顾继安已经到岚州,徐怀当然是直接跟他摊牌问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平岗
徐怀潜至府州,带来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顾家并没有反对。
一方面他们在府州按兵不动多时,也知道这很令朝廷猜忌。
另一方面,虽说汴梁所面临的形势恶劣,但还不至于令人彻底绝望,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可能去投降赤扈人。
徐怀领兵而至,也将他们反对的空间压缩到最低;而与契丹残族抱团取暖,也是顾氏所乐意看到的局面。
不过,顾氏支持突袭太原作战计划,可不是觉得徐怀真能有什么作为,他们甚至认定徐怀突袭太原的作战计是注定要失败的。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坐镇朔州十多年,与府州就隔着西山;在西山蕃胡为曹氏降服的时间里,府州与朔州相交于草城川边墙的西段——顾氏对曹师雄、曹师利及清顺军麾下孟平、周焕等将的能耐,还是有很深了解的。
在他们看来,清顺军据岚州山河之险、城池之固,兵力又占据绝对的优势,只要不犯致命的错误,徐怀率三五千兵马进入岚州,能讨到什么便宜?
更不要说徐怀还想穿过吕梁山,突袭太原了。
因此顾氏不反对甚至支持突袭太原作战计划,将胜军堡等东翼砦垒移交给楚山军使用,在麟府路全境坚壁清野,协助楚山骑潜伏,打击岚州斥候细作的渗透,以及协助楚山军运输粮秣等物资,放开麟州北部地区,容纳一部分契丹残族提前迁入,但直接出兵进岚州作战这事,却死都没有松口。
他们以为待楚山军进入岚州作战失利,不得不撤回来时,顾氏对各方面都能交待得过去了。
然而徐怀领兵东进,两天时间三战三捷,歼灭掉清顺军在岚州逾三分之一的兵力,这叫顾继安以及随他到岚州来的几名顾氏子弟如何不震惊?
清顺军难道都是纸糊的?
不过现在天时已晚,而徐怀还要筹划明天的进军计划,不可能黑灯瞎火带他们去检验战果,只是安排他们进黄龙坡驿院之中暂歇。
顾继安他们夜里也没有歇好,但在楚山卒控制的营寨、驿院之中,他们人生地不熟,也不便随意走动,挨到天明待洗漱过、草草吃了些草食再去找乔继恩时,得知乔继恩赶去渡口给徐怀送行了。
此时有新的天雄军俘卒陆续从草城砦开拔过来,接替黄龙坡的防御,而此前在此临时休整的楚山骑业已开拔。
顾继安与几名顾氏子弟在护卫的簇拥下,想去渡口找乔继恩,策马走出黄龙坡驿不远,绕过一座低岭,往渡口方向眺望的视野没有遮挡。
昨日午后的战场赫然在他们眼前铺陈开来。
顾继安也是见惯铁与血的人物,但看到两千多具尸骸被遗弃河谷,还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汾水河虽然还没有彻底冰封住,但上游没有雨水,湾汊浅水区都已经结有冰薄,河水基本静止,数百具溺毙的尸体就这样堆浮在水面上。
这场面更触目惊心。
楚山骑加天雄军俘卒,加郑晋卿、杨祁业部,总计就五千余众,要分兵守桃花冲砦、草城砦、黄龙坡砦、黑雁驿、棋盘山驿,诸部又承担繁重而激烈的作战任务,根本就腾
不出手来收俘、收拾战场。
所以几场激战,基本上都是能杀则杀,来不及杀就任其逃离战场。
此前之所以收拾铸锋峡道战场,主要也是怕峡道太窄,尸体冻实之后影响后续的行军。
岚州城南的战场,徐怀根本就不会让将卒们浪费体力去收拾,任由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战场上;一些重伤的清顺军将卒,遗弃战场无人救治,即便不补刀,也基本活活冻死或流血而死。
岚州城城门紧闭,西南角一座平岗之上驻有数百步骑,监视着岗州城的动静。
顾继安赶到渡口,这边搜集数十艘舟船,连夜拆除船篷,用粗索相连,在浅水滩搭成一座简易浮桥,横在渡口南侧仅两三百步宽的一处水面上。
数百人马已经渡过河去,更多的人马在河滩地前安静的等待渡河。
徐心庵、杨祁业已率前锋兵马连夜出发往太原开拔。
杨广故道太狭窄,大股兵马通过速度快不了。
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怎样的恶仗等着他们。
因此没有必要,还是不宜直接涉及强渡已结薄冰的寒冷河水。
徐怀、乔继恩不在渡口,顾继安带着人又赶往岚州城西南角的那座平岗,在那里见着徐怀、乔继恩。
驰马登上平岗,距离岚州城最近就五六百步,这时候能隐约看到城头守军,都是一些稚嫩面孔,可见岚州城守军昨日真的是被楚山骑屠杀,这时只能驱使军户子弟登上城墙防守。
“曹师雄去了哪里,可还在岚州城中?”顾继安问道。
“曹师雄逃去宁武,他昨日连夜将阳口、广武的兵马都调往宁武,可能试图从宁武反|攻棋盘山吧?”徐怀眺望北面连绵的山岭,淡然说道。
顾继安微微一笑,说道:“在楚山骑的刀锋之下,清顺军五千兵马都未能支撑半天,曹师雄还有怎样的自信,敢在援师未到之前强攻棋盘山?”
“府州出兵强攻岚州城,曹师雄顾恤城中妇孺,说不定会出兵进攻棋盘山。”徐怀说道。
见徐怀句句不离府州出兵这事,顾继安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回徐怀这句话。
府州此时大举出兵强攻就剩妇孺据守的岚州城,能不能逼迫曹师雄从宁武出兵南下还是两说,但府州、岚州以后一定会落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顾继安怎可能轻易擅自同意出兵?
再者说了,麟府路兵马都总管乃是他的堂兄顾继迁,他名义上仅是府州通判。
“曹师雄老奸巨猾,还想再次引他入彀,怕是难喽!”顾继安打着哈哈说道。
“这几个都是顾家子弟吧?见过血没有?”徐怀瞥眼看向顾继安身后几名青年将校,眯起眼笑问道。
顾氏子弟心里是为徐怀的赫赫武功震憾,但徐怀如此轻蔑的语气,还是令他们相当不爽。
“待会儿有几名战囚要在城前处决,顾通判,这几个顾家子弟借给我当刽子手吧,”徐怀淡然说道,“顾氏不会连处决几个清顺军囚卒,都要避嫌吧?又或者说他们真没有见过血,连处决囚卒的刀都举不起来?”
“徐军侯,顾明海不至于连处决囚卒的刀都举不起来!”顾继迁身侧一名
青年蹙着眉头叫道。
顾继安眉头大皱,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比他小两轮的青年,此时带给他极其强大的压迫感,令他没有办法叫顾明海他们稍安勿躁,莫中如此粗陋不堪的激将计。
徐怀挥了挥手,示意史琥带顾明海他们去对战囚行刑。
“乔大官昨日到岚州,说赤扈人十数万人马又再次饮马黄河北岸,魏州、河东兵马悉不能敌,只能暂退齐州及蒲坂,而朝廷再次传诏诸路兵马勤王,但这回应者廖廖——无论我们在太原何等施为,应该都很难将虏兵主力吸引回来,汴梁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顾继迁黯然颔首。
“……汴梁即便形势艰难,但大越的根基还在,继安啊,”看到徐怀示意左右退下,乔继恩劝说顾继安说道,“郑怀忠、高峻明此时各有三万精锐随同景王退守关陕、洛阳,青州、齐州也有鲁王所率从魏州南撤的七八万精兵,而江淮、江东、两浙、荆湖、川蜀、岭南犹是大越之境,臣民亿万,粮田亿万,仅仅是仓促间被虏兵打得手忙脚乱,无法集力于河淮而已。倘若朝廷此时能下定决定,断然迁都江淮,使景王领洛阳、关陕、川蜀、荆湖之兵,使鲁王领京东及淮南之兵,据山河之险,令胡虏骑兵陷入河沼险岭之前,怎么可能没有从容收拾山河的机会?”
现在肯定不能直接谈拥立之事,但河淮糜烂已成定局,而赤扈人兵锋直入河淮,大越山河形势天然就分作东西两片。
他们现在寻找洛阳、关陕、川蜀、荆湖等地兵马都统归景王赵湍的统领,可以名正言顺的说是为朝廷献策。
这也是他们在当前形势下,第一步要做的事情。
当然了,这一步做成了,后续很多事都是顺理成章的。
顾继安在官场浸淫多年,也不可能听不出背后的潜台词。
徐怀见顾继安听乔继恩这么说,也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样子,心想顾氏对景王率宣武军渡河北上,之后又退守蒲坂等事,早就有过研究,只是他们天然不想过早的涉及这种事罢了。
“对了,刚才忘了跟顾通判说一声,城下要处决的几名战囚里面,有两人乃是曹师雄之子。之前顾氏将他们押解到汴梁,却不知怎的叫他们逃回岚州了。这次再落到我的手里,当然不会再便宜了他们。”徐怀说道。
“……”顾继安吃惊的看向徐怀。
顾继安没想到徐怀在这时候对顾家玩这种阴招,竟然要借顾家子弟的刀斩曹师雄的儿子,他下意识就想将顾明海他们喊回来。
“顾通判这时候自可以将顾家子弟唤回,”徐怀淡淡的说道,“但顾通判要知道,我楚山三千子弟奔袭太原,为大越多少人命殒于沙场,都无怨无悔,但倘若因为顾家迟迟不肯出兵,而致奔袭太原失利,那我对顾家所用的,就绝不是今日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了!顾通判也不怨我说话难听,三千热血子弟义无反顾随我奔赴沙场,我现在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是说几句狠话而已!”
说罢这些,徐怀示意王章牵马过来,朝乔继恩、顾继安拱拱手,说道:“此间事就交给乔大官、顾郎君,徐怀此去太原,希望有再见之时……”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锋
徐怀翻身上马,率先扬鞭驰下平岗。
他所披的大氅早已被大片的血渍浸染,再看不出曾与冰雪争辉的底色,仿佛一面暗红色的旌旗在晨曦中展开舞动;王举、徐武碛等人在诸侍卫的簇拥下也纷纷上马跟随而去。
飞奔的马蹄在山坡上扬起一蓬蓬积雪。
顾继安脸色阴翳的看着这一切,任他修养再好,也为徐怀最后赤裸裸的威胁感到不快,胸臆间怒气翻腾着,想扬声训斥徐怀不知天高地厚,但看河谷里遍地尸骸,训斥的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乔继恩窥着顾继安的神色,打着哈哈说道:
“徐军侯说话是不怎么中听,但继安你也要理解他的心情——杨祁业乃是蔡州兵马都监杨麟之子,蔡州防御使胡楷的义子,郑晋卿乃郑公怀忠的嫡亲侄子,萧郡主更是萧帅的嫡妹,他们率部都随徐军侯进入岚州浴血沙场,他们难道就乐意看到顾家继续留在府州按兵不动?继安,你倘若仅仅是为徐军侯几句话感到不快,你大可以将顾明海他们唤回来。”
顾继安长吐一口气,放缓语气说道:“出兵之事,我也做不了主,只能说尽量劝族兄……”
“继安你能从旁劝说,我相信顾使君不会罔顾大局的。这事不宜延迟,我们这就赶回府州去,让顾明海他们在岚州先玩上两天?”乔继恩看向顾继安,催促问道。
除了曹师雄在宁武还能集结八九千人马,赤扈人在宁武北面的朔州、应州、云州,都能动员一批骑兵增援过来。
徐怀在率楚山骑主力东进突袭太原,岚州境内仅留两千天雄军步卒及少量的骑兵,乔继恩即便不知兵事,也知道府州越快出兵越好。
能不能解太原之围,将十数万被围一年之久的太原军民从岚州接应撤入府州、麟州,乔继恩现在还是一点都没有底。
赤扈人两次南侵,大越万里辽阔,而真正像徐怀这般活跃战场之上,带领将卒屡创战绩者,实在是太屈指可数了。
乔继恩他也不喜欢徐怀这种刚硬得有些多少嚣张跋扈的性子,但他心里更清楚,景王在真正掌握大局之前,是离不开徐怀的。
这时候催促府州出兵,守住棋盘山、黄龙坡一线,倘若徐怀奔袭太原失利,还能保证他们能从太原安然撤回来。
这会儿见顾继安语气松下来,乔继恩也是连拖带拽,直接叫人安排马匹,护送他与顾继安即刻返回府谷(府州城)去见顾继迁……
…………
…………
座落吕梁山与汾水之畔的太原城,早已不复巍峨旧貌。
护城河早被填满,高耸的城墙也被投石机轰砸得面目全非,城砖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夯土墙,布满裂痕——敌我双方的鲜血也将城墙浸染得斑驳不堪。
城墙下堆满剥落的城砖、土块以及投石机砸落下的石弹,成百上千具尸体来不及从战场清理走,就直接掩埋其中;定睛看去,还能看到有残躯断肢伸出来。
一切都仿佛人间炼狱。
在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前,李处林、阴超两部非但没能攻陷太原,还损兵折将惨重,不得不在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转攻为守。
他们将兵马收拢回连营寨,维持对太原城的围困、封锁,直至太原城中彻底粮尽,或待西路军主力攻陷汴梁以及河东、河北等地的其他城池之后,再调集兵马来啃这根硬骨头。
李处林、阴超两部兵马对太原城的围困,主要分为南北两大部分、里外三大层次。
南北两部,李处林、阴超所部各据一方。
里外三层,第一层乃是抵近城下的前垒及护墙深壕,两部兵平时仅派少量兵马进入警戒,防范城中兵马出城突围;只要在攻城时,大批人马才进入前垒,作为进攻阵地使用。
一架架笨重的投石机,还矗立在前垒阵地,李处林、阴超不时组织人手朝太原城墙发射石弹。
由于抛砸式投石机制造简单,即便被纵火烧毁,重新制造也方便,不撤走反而可以不断的引诱守军出城围剿。
第二层则是围太原城修建的十八座连营,李处林、阴超所部主力平时都主要驻扎在这些营寨里;经过一年的修缮、加固,这些营寨也相当坚固了,将太原城围个水泄不透。
第三层则是大营及辎重营,从云朔忻代征缴过来的粮秣、新卒,都是先源源不断的输入大营及辎重营,然后分散输往第二层的连营;同时也有两万苦役、匠工在此打造各种战械。
李处林作为契丹原西京道兵马都统制,麾下所领的兵马主要是大同汉军。
与统领蕃兵的契丹原西京道都防御副使萧干不同,在投降赤扈人之前,大同汉军构成绝大部分都是步卒,因此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之际,李处林就与另一降将阴超承担起围攻太原城的重任。
持续一年围攻太原城而不能克,李处林、阴超两部兵马损失也是惨重,但他们可以不断从大同、忻州强征青壮补入营,维持兵马规模。
一方面需要源源不断的从云朔代忻等地搜刮粮秣、强征兵员补入太原连营,一方面强征物资及役工,为南征大军服务。
因此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李处林、阴超两部即便暂停对太原的围攻,但对云朔代忻等地的搜刮却变本加厉了,从忻州南下的运输线也变得更为繁忙。
因为清顺军主力驻守岚州,防范府州及契丹残族,自身的物资消耗极大,无需从岚州往太原输送粮秣,而此时也没有商旅往来岚州、太原之间。
横贯吕梁山、连接岚州、太原的杨广故道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就变得异常冷清,平时主要是两地的驿骑信使往来其间。
因此,两天时间里,没有人从天门关旧址走出吕梁关,也没有谁觉得存在异常。
清晨,一队队装载粮秣等物资的车马队还没有从宿营地出发,但从忻州往太原的驿道及两翼还有布满大量的斥候。
虽说太原以北早就落入赤扈人及降附军的手里,但除了宣武军、骁胜军以及代忻等地方守军被打散逃入吕梁山迄今
还没有投降外,更主要是赤扈人为支撑对太原的围攻,以及虏兵、降附军贪婪无度,对代忻等地极尽搜刮之能事,烧杀掳掠无所不为,使得大量汉民不得不弃家逃入山中,当中有相当多的人与逃入吕梁山的散兵联合起来,形成一股股规模不大、盘踞险地却还没有被消灭的山寨抵抗势力。
这也迫使李处林、阴超不得不分兵保护南下的运输,派出斥候盯住驿道左右的动静。
枝叶稀疏的山林中,徐心庵、杨祁业与周景站在一块山石后,眺望平岗前十数骑虏兵斥候从眼前驰过。
在他们视野的远处,云州汉军大营及辎重营矗立在一座矮山旁,正对着太原城北的驿道,而被连营封锁围困的太原城一片死寂,看不到一缕炊烟升起。
云州汉军的大营,经过一年的修缮加固,此时宛如一座占地约有千步见方的城垒,其中约有数以千计的役工及数千驻军,而从天门关旧址出去,地势平阔,除了巡视的斥候以及交叉部署的哨垒外,还有不少村庄选择依附赤扈人,还有人勉强维持耕作。
“想要出乎不意直接偷袭李处林的大营,怕是很难啊!”杨祁业眺望从天门关到云州汉军大营之间的情形,皱着眉头说道。
他们一路东进,沿途不是没有村寨坞堡,但杨广故道最后二十余里皆是悬崖峭壁,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是在悬崖之上开凿洞|眼,插桩木、栈板铺成栈道才使人马通过。
这保证他们前锋五百人马悄然抵达天门关旧址的西侧,并没有被敌军发现,他们算是初步完成突袭太原的作战目标。
他们控制住杨广故道西端的这处隘口,至少能保证后续兵马抵达之后,不会被敌军堵在天门关以西的狭窄栈道里难以出头。
然而进入太原的第一战要怎么打,还是说就单纯先守住天门关,等后续兵马都抵达之后,再正式进入天门关以东的开阔地带,与敌军接战,徐心庵、杨祁业及周景都还犹豫不定。
等徐怀率楚山骑主力赶到天门关,至少也要等到明日此时,但很难想象今日整整一个白天,敌军不会派人斥候侦察进入天门关以西的栈道巡视。
无论是周景,还是徐心庵、杨祁业都不指望等到明天,敌军对他们的存在都毫无察觉。
“我们或许可以安排百余人马冒充山里的逃卒,出去袭击运粮队,然后退守天门关?”徐心庵有些拿不定主意,看向周景问道。
徐心庵虽是前锋将,但此战关系极大,他更倾向征求周景的意见。而杨祁业统兵作战的经验,比徐心庵要差远了,这种情况他只能唯徐心庵、周景马首是瞻。
周景点点头,说道:“此策应该可行!”
既然不大可能彻底隐藏踪迹,那冒充山里的抵抗势力,主动暴露一部分人马,然后退守天门关,这样只会吸引少量的敌军赶来天门关清剿围堵,双方在天门关僵持一下,等到明天主力兵马赶来,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部分敌军吃掉,然后趁势往太原城北面的云州汉军大营杀去……
第一百五十章 天门
徐怀黄昏在王章、史琥、乌敕海、牛二等侍卫的簇拥下,与王举、徐武碛等人先抵达天门山,与周景、徐心庵、杨祁业会合。
天门山乃是吕梁山东麓边缘处的一座陀峰,驼峰之后乃三十里长的凌井沟峡谷,夹于两山的峭壁高崖之间,形如天门——再往西便是千里吕梁山脉的主体。
每逢山洪暴发,大水从吕梁山主脉倾泄而来,排山倒海般灌入凌井沟大峡谷,水石翻滚,声势骇人;大水过后,谷底被冲刷得青石嶙嶙,明净如镜。
于峡谷东壁峭崖凿山架木所建的栈道,最早始于隋炀帝受封晋王之时,其时还在天门山北侧进凌井沟峡谷的位置建造关城,是谓天门关。
数百年过去,当年的关城早成残址,山岳峡沟却还峙立在天地之间。
碍于当世条件限制,凌井沟栈道虽然历代都有修缮,但还是又险又窄,入冬后天寒积有冰雪,人马踩踏上去又湿又滑。
这一路急行,不知道多少人在途中摔得鼻青脸肿,也有不少将卒被跌倒的马匹一同带入深沟,摔得骨断肢残,甚至永远的躺在冰冷的石沟里。
天门山西缘时人有开辟一道盘山的狭窄石陉直达山顶,还在半山腰间的一座突出石崖上建有一座观音阁。
观音阁乃是一座仅有三间小型殿舍的院落,占地不到半亩,徐怀站在观音阁西侧石栏前,能看到下方的深沟里,就有两人一马失足跌落其中。
枣红马没能站起来,躺在谷底的积雪上哀鸣;两名将卒也看不出伤势有多重,这时候正安排人缒绳从栈道下沟底救援。
天门山是座驼形的石峰,山上几乎没有土壤,也没有什么草木;除了西峰人工开凿出来的如石梯斜径外,四壁峭滑,猿猴难渡。
徐怀他们从石陉登上山顶,也是光秃秃没有什么草木,却能眺望四周的峰岭山岗,也将凌井沟大峡谷最东侧的地形都尽收眼底。
午时有云州汉军大营有斥候循例往凌井沟峡谷巡视而来,徐心庵带着百余将卒扮作吕梁山义军,杀出天门关伏击了这支斥候小队,随后又劫下一支路过的运粮队,将五十多辆骡马大车连同牲口以及所运载的二百多石粮食统统拖回天门关。
徐心庵他们往“马蜂窝”里一捅,午后已成功吸引数百敌军往天门关而来。
徐心庵他们除了将看似“紧要”的粮食,以及拉车的四五十头骡马,统统拉入天门关内侧峡谷里外,将五十多辆大车或拆散,或直接推倒在天门关外,形成屏障阻止敌军。
凌井沟峡谷东面
、南面、北面都是滑不溜湫的险峻石峰、高崖,也挡住敌军登高窥探峡谷内侧情况的视野。
徐心庵也只安排假扮义军的百余兵卒,拿短弓、刀盾在屏障后与敌军对峙,而其他抵达天门关的兵马,统统都在内侧的峡谷里就地休整。
“待明日天亮集结精锐一气杀出,可以趁溃直击敌营!”徐心庵将他们之前商议的作战计划,告诉匆匆赶到徐怀、王举、徐武碛他们。
“……”徐怀蹙着眉头,抬头看着午后阴霾下来的苍穹,他们立身之处被一座巨石挡住,但风声呼啸,风雪有可能会随时再次降临。
“云州汉军大营,现在是怎么一个警戒情况?”徐武碛问道,“有没有可能,我们明天就派出三四百精锐从天门关追亡杀溃,李处林却不会关闭寨门,而是派出更多的兵马出来围杀我们三四百精锐?”
徐心庵知道徐武碛的意图。
敌军围困太原城一年,虽然没有攻陷太原城,但在过去一年时间里,驱使数万苦役建造营垒。
最北侧的云州汉军大营,作为李处林云州汉军的指挥所及辎重营,此时规模及坚固程度都差于一般的城垒。
倘若不能靠计谋、奇袭夺门,他们就三四千人马轻装简行进入太原,没有带一点的攻城战械,想要在敌援赶来之前攻下云州汉军大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即便云州汉军大营里的兵马战斗力不会有多强。
徐心庵思虑着摇头说道:
“我们扮作义军出天门关劫粮,敌营所派围追兵卒有限,目前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但最北侧的云州汉军大营还是加强了警戒。而李处林这人极为小心谨慎,哪怕他仅仅是为防止山里的义军袭扰,也很少疏散大意,我们明日想趁溃夺门,可能性不高。”
“天雄军突袭大同时,李处林他当时所统领的大同汉军主要都部署在外城,他却毫无犹豫建议萧干等人放弃外城,躲进内城里,最终守到最后,”周景说道,“除了李处林小翼性子外,还有一点,我们需要注意,赤扈人在大同(云州)的镇南宗王府,可能今日已经得知我们突袭太原的消息——那颜木赤仍是赤扈宿将,他留守大同,手里还有三千精锐骑兵,倘若倾力南下,最快将在两天后抵达太原!”
镇南宗王府,乃是赤扈侵略、统治河东以及指挥西路军主力南下侵凌河淮的帅帐——赤扈二皇子亲率西路军主力南下,但还是留副都元帅那颜木赤这样的宿将坐镇云州。
此外,赤扈二皇子虽然几乎将云朔代忻岚并等地的现役骑兵都征调南下,但还是给那颜木
赤留下来三千骑兵。
这三千骑兵即便不是赤扈人的本族精锐,也是跟随赤扈人东征西战多年的精锐。
必然时,那颜木赤除了可以动用留守云州(大同)的这三千骑兵,还能从南迁到恢河河谷的蕃民部族征集大量的骑兵进入太原、岚州。
现在他们并不能判断那颜木赤接到曹师雄从岚州传出的信报后会做怎样的判断、反应,但他们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要在两天后,在太原北侧组织兵力拦截有可能从代忻南下的敌援。
留给他们的时间太有限了。
“那就举火夜战吧!”
徐怀平静的决定道,
“天黑之后,先期集结的兵马击溃天门山以东的敌军,追击溃兵往云州汉军大营掩袭过去,有机会就夺营,没有机会就钉住云州汉军大营,其他人马统统拉到天门山以东集结,趁夜南下,绕开云州汉军大营,进攻太原城北及城西的敌军连营——今夜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至少要打开进入太原城的缺口!”
“那就举火夜战吧!”
苍穹一片阴霾,朔风吹动,也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再次降大雪,举火夜战要比想象中艰难得多,但为了多争取一夜的缓冲时间,众人也不觉得夜战有什么难克服的。
而事实上,他们之前在天门关旧址前,与敌军对峙,可以说是掩护将劫到手的粮食、牲口拖回山里去,要是一夜过去,他们还不从天门关撤走,敌军很难不起疑心。
真正指望敌军疏于防备,唯一的时间或许就是今夜就发动突袭……
…………
…………
“什么?曹师雄是他娘喂屎长大的,在这竖子手里吃了多少亏,竟然都没有半点长进?还有,他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有那么多楚山骑潜入府州备战,他事前怎么就毫无觉察?”
虽说徐怀率部潜入岚州,于黄龙坡西侧峡道伏击曹师利是前日之事,但徐怀提前派出斥候潜入宁武、阳口一带拦截岚州派出的信使,最终使得那颜木赤在西路军的都元帅府拖后两天,才同时得知此事以及岚州守军昨日于汾水河畔为全歼的消息。
那颜木赤再是老成持重的宿将,这一刻也是震惊得满嘴骂娘。
他难以想象徐怀在这一刻不在河淮参战,竟然率部北上到府州、岚州,而照曹师雄的判断,徐怀这次是为奔袭太原而来,更难想象,他之前以为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岚州,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被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元帅府
随着西路军主力南下,曾经将帅云集的都元帅府兼宗王府之中,如今仅有副都元帅那颜木赤、云州刺史萧辛瀚等廖廖数人留守坐镇。
摩黎忽、阔惕、忽勒坚等人第一次曾率所部兵马监随降附军南下,这一次则作为都元帅府的留守武将,没有再次跟随主力兵马南下。
他们还以为此次留在云州(大同)能好好休养一番,短时间内不可能再与徐怀那煞星遇上,谁能想到这煞星此时竟然没有留在河淮参与汴梁防御战,又跑北面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曹师雄派人送来的信报,不仅严重延误,还有太多令人疑惑不解以及没有解释清楚的地方。
在此之前,曹师雄曾派人送来信报,说三日前岚谷城西北的鸣鹿砦遇到袭击,但袭击的兵马是不是来自契丹残族,到底有大规模,当时都没有说清楚,这次也没有说清楚。
岚州境内遇袭,岚州城守军被歼灭,府州、契丹残族有没有出兵参战,没有说清楚。
而岚州众人推测徐怀这次北上意在太原的缘由,在简短的信报里也没有说清楚,唯一的依据仅仅是曹师利其部在黄龙坡以西遭遇埋伏后,有数百楚山骑兵曾渡过汾水东进吕梁山。
然而这完全可能是徐怀为防止太原兵马驰援岚州,先行抢占杨广故道的西隘口啊。
“或许是曹师雄疏忽大意而致损兵折将,为逃避责罚,故而夸大其辞?”
摩黎忽等人内心困惑不解,堂上也有人直接怀疑曹师雄所传信报另有秘情,并非据实传报岚州所遭遇的敌情,
“且不说楚山骑如何悄然声息调来府州的,南朝再蠢,九月中下旬也应该预料到我军将再次卷土南下,怎么可能会增兵府州,袭扰我部侧翼?难不成他们以为如此能拖延我军主力了?”
赤扈人兵锋南指,凭借是绝对的军事实力。
虽说他们也注重搜集情报,但主要还是搜集主力推进方向上存不存在威胁。
而王帐最终下定决心出兵南下,都不到两年时间。
短短两年时间里,他们还没有对南朝建立起完整的情报刺探体系。
他们在云州,很多事情仅仅凭借猜测,是没有办法看透真实面貌的。
“不要揣测太多,这反而会迷惑我们的眼睛,”
那颜木赤声色低沉的说道,
“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一是清顺军在岚州连吃败仗,曹师利、周焕等将战死,而孟平等将统领清顺军的骑兵随二皇子南征在外,曹师雄在宁武虽然还能集结八九千兵马,但与入寇岚州的敌军进行野战的能力是丧失了;第二点事实是徐怀确实率数千楚山行营的兵马杀入岚州,而此前诸多蛛丝马迹,都表明府州顾氏及契丹残族都有积极的配合;第三点事实就是徐怀进入岚州,又在清顺军头上屡屡斩获战功,很难想象顾氏及契丹残
族不会派出兵马协同作战。至少在岚州城外,徐怀在率部击溃岚州五千守军,自身伤亡又极为有限,他们是有能力打太原一个措手不及的,而太原方面,此时却还不清楚岚州被攻入的消息!”
那颜木赤不想去揣测徐怀领兵北上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他们缺乏太多的信息,对南朝内部派系的了解也不够透彻,但徐怀统兵杀入岚州,令清顺军丢盔弃甲,丧失再战的士气与能力,这是确凿无疑的。
短时间内徐怀在岚州无人能制,顾氏、萧林石都有可能派兵东进,不管徐怀北上的初衷是什么,在这样的形势下,徐怀都极有可能会选择率兵突袭太原扩大战果。
而他们在太原城外的看守兵马,这时候极可能还毫无觉察。
他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揣测有的没的,而是要根据这已经明确的势态,来决定他们应该怎么做,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自诩作战经验丰富的那颜木赤也是满心苦涩。
虽说顾氏、契丹残族态度一直都很暧昧,一直克制着没有表现过进攻的意味,但那颜木赤对侧翼始终是不警惕的,最初也是他主张将全部的清顺军都留在岚州。
然而此次南下,大多数人都预料到能够攻陷汴梁,清顺军不甘落于人后,二皇子权衡再三,最终同意孟平率清顺军一部骑兵随征。
除了平衡诸降附势力的关系之外,也确实是需要更多的汉军骑兵掩护侧翼,并实施对侧翼城池的占领。
清顺军遭受重创,顾氏、契丹残族蠢蠢欲动,他们现在所面临的,不仅仅是徐怀有可能突袭太原,而是整个侧翼防线的崩溃。
“太原兵马很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而顾继迁、萧林石在府州、西山可能已经运员两万兵马随时就会东进,形势危急,我们当即刻遣使赶往怀州、镇州请援!”
萧辛瀚听那颜木赤分析过当前所面临的局势,脸色都有些发白,担心萧林石随时会率部进抵大同城下,劝那颜木赤立刻遣人去找二皇子请援,即便已经陈兵黄河北岸的兵马不能调归,但将在河北中部攻城拔寨的岳海楼等部调归,也是极有必要的。
否则他难以想象,就他们这点兵马,如何守住云朔代忻岚并如此广阔的区域。
“慌什么?”
那颜木赤不悦的瞥了萧辛瀚一眼。
云朔投附势力,以萧辛瀚的地位最高,但那颜木赤也最看他不上眼,只是现在还需要笼络云朔投附的契丹贵族以及蕃民,不能将他踢到一旁凉快去。
那颜木赤看堂下诸将吏心思也有些浮躁,耐着性子解释道,
“不管南朝此时在北线的异动,是不是有围巍救赵的意图,我们都要明白,攻陷汴梁是当下第一要务,遣使去怀州见殿下,殿下也不会理会的。此外,应州汉军等部在镇州攻城拔寨,是确保我族主力攻陷汴梁的同时,还能以最快的速度彻底打通幽
蓟与河淮的联系,确保我族主力不仅能打下汴梁,还能在汴梁站住脚。比起这个,哪怕是太原、大同、岚州、忻州等暂时叫南朝夺去,也是无足轻重的!我们还是想想,以现有手中所掌握的兵力,去化解当下的危局吧!”
“依我所计,其他权且不管,集结兵马即刻从雁门关南下,驰援太原,”摩黎忽站起来建议道,“徐怀此人最善剑走偏锋,他率部突袭太原,我一点都不意外,但顾家、萧林石即便会出兵东进,却未必会冒着被我军合围的凶险深入太原作战。我们只要驰援太原及时,必能在太原北予以迎头痛击。”
“时间呢?!”
摩黎忽这两年东征西讨,要比以往成熟许多,但对他的建议,那颜木赤却不赞同,说道,
“徐怀此时可能已经率部抵达太原外围,而云州(大同)往太原,四百六十里,道路又有浅雪,三千骑兵尽夜兼程,最快后日将晚前抵达太原,也是疲兵,如何痛击楚山兵马?”
“徐怀率部东进,在岚州就连战数场,又驰袭太原,也是疲兵;而殿下一直都称赞李处林、阴超乃是持重之人,才留他们率部看守太原,没那么容易被徐怀这厮偷营——他们应该能牵扯住楚山兵马,等我们去援。”摩黎忽说道。
“李处林、阴超能守住营寨,援兵迟两三天再至,不会碍事,”那颜木赤还是摇头,说道,“我们还是要考虑最坏的情形,李处林在太原北面,没能守住营寨,叫徐怀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要如何应对?”
那颜木赤思虑良久,才对摩黎忽说道:“你即刻点齐本部兵马经雁门关南下,但你记住,驰至忻州便给我停住;在后续援兵抵达之前,你断不可轻易南下,更不得试图独力去应战!我同时也会遣人勒令李处林、阴超紧守城寨,你也断不可挑唆他们二人出兵浪战!你若违背我的命令,你便是侥幸打赢一两场,我也要治你的罪!”
“这点我还能省得!”摩黎忽瓮声说道。
那颜木赤又点一将,使其率领一千精锐骑兵,即刻驰往宁武,接受曹师雄的节制。
“曹师雄那无能的东西,此时怎么还能寄望于他?”摩黎忽不忿说道。
岚州城第一次被徐怀突袭,摩黎忽当时作为清顺军的监军使,因为逼战太急分担了责任,还狠狠受了一通训斥。
他当时都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但这次清顺军再受重创,已完全证明曹师雄是无能之辈,摩黎忽当然要将之前憋在心底的怨气一并吐出。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待集结兵马之后,有可能亲自前往宁武坐镇,曹师雄是不是真无能,我到时候自能分辨!”那颜木赤说道,“不过,你要清楚,太原乃至忻州、代州一时失陷,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关键还在于我们及时从宁武出兵南下,封堵其西逃通道,你不得贪功冒进……”
第一百五十二章 火龙
朔风在头顶呼啸。
一支支松脂火把点燃起来,氲开一圈圈的火光,照亮稀疏的雪粒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杨祁业握住刀柄,看着峡口内侧沉默似铁的将卒,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雪夜强袭敌营有点疯狂。
受指挥通讯手段的限制,受军吏兵卒个体素养的限制,当世兵马讲究列阵而战,而最惧夜战。
不要说夜战了,黑夜行军队伍首尾难以兼顾,稍有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玩崩溃掉;宿营啸闹都极容易诱发灾难性的后果。
现在受到天门山西侧峡谷栈道的限制,绝大多数将卒抵达后都是直接席地背靠峭崖休息,连个列阵出发的空地都没有。
他们现在还需要等峡口外侧的前锋人马,先将进逼天门山的数百敌卒击溃,两千多人马才能在黑夜中拉到天门山以东的开阔地带进行最后的进攻性集结。
两千多将卒,包括同等数量的战马,从狭窄的峡口出去,在漆黑的苍穹下顶着风雪集结,就已经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了,更关键在此之后,这么多人马还要举火往南行军约十里地,才能抵达云州汉军大营之前。
这么多人马在雪夜里急行军十里,抵达敌营之时,不要说保持完整的队列了,全军从上而下的指挥都有可能完全散乱掉,甚至连都队一级的编制都难以保证指挥有序,最后很可能只是一股股十数、几十人规模的小队人马各自为阵、各自为战。
关键都没有携带什么战械,连云梯都没有几架,这么多人马要直接附墙进攻敌营,怎么可能轻松。
这样的作战安排,放在任何时候,怎么看都是疯狂的,也是孤注一掷的。
倘若抵达敌营之后没能形成有效的突破,自己的营伍编制又完全散乱掉,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这时候遭受敌军反击,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杨祁业在巩县,也率部参与对嵩山北坡敌军长达一个多月的袭扰,习惯小股作战的规模,但还没有在夜间对敌军发动过突袭,想想也是够刺激的。
“……现在太原城头一片漆黑,城中可能连引火之物都紧缺了,雪又渐渐大起来,大家担心摸不清楚方向,但这点其实不用担心。只要前锋人马发动起来,杀到云州汉军大营附近,太原守军感觉到动静,他们必然会点燃火把、篝火,到时候不仅会将太原北城的轮廓在夜空下勾勒出来,也会给大家照亮各击进攻的目标,”
徐怀这时候把都将以上的武将都召集起来,进行最后的作战动员,
“不要怕混乱,你们要明白,敌兵小股作战能力比我们差一大截,他们敢在雪夜派兵出营,将会比我们更为混乱,敌军不敢出营,只要我们基层军吏了解各部的进攻目标,我们也能在敌营前将暂时的混乱扭转过来。我们也并非要同时攻陷五座或更多的敌营,只要有一处形成突破,所有的人马就往突破口汇聚过来。天明之前,攻下一座敌营,有什么没信心的?还有一点,大家回到各部,要再次确认所有的兵卒都已掌握熟练口令……”
…………
…………
动员过后,徐怀与王举、徐武碛等人顶着风雪登上一座石崖,眺望
敌军在天门山东方的临时营地。
敌营距离徐心庵拆散四五十辆大车在峡口外侧堆成的屏障约六七百步,除了敌营内部,在临时营地与峡口之间还点燃十数堆篝火照亮左右的夜空。
虽然说有近五百敌卒逼近天门山东北,但他们并没有不计伤亡从狭窄峡口杀入的决心,还是想着将劫粮“义军”赶回吕梁山里,夜里也主要防范峡口内侧的劫粮“义军”会突然杀出。
除了一堆堆篝火外,敌营里约有三分之一的兵卒都还守在外面,没有钻入帐篷躲避风雪休息。
而在峡口内侧五百将卒已经挤挤挨挨列阵完毕。
在黑夜里,将卒摸黑先将采集到的大量松脂烧融化,涂抹到拆散充当路障的大车板架上。
在前期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在峡口前指挥前锋兵马作战的徐心庵下令将这些大车板架一.asxs.燃,天门山北面峡口,很快就像有一条火龙在骤然间狰狞破土而出。
这一幕也惊动数百步之外的敌营,顿时间骚|动起来,在营帐里休息的敌卒纷纷钻出来,但他们探头往这边张望,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乌敕川率领一百骑兵,从火龙(路障)预留的空隙中快速鱼贯而出,用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在火龙前结成冲击力最强的锋矢阵;这时候马背上的将卒也纷纷摘下坐骑嘴里的枚木,让战马放肆的嘶啸起来。
敌卒这时候才惊醒过来,这边要发动冲锋了,而且峡口内侧的兵马压根就不是吕梁山里的小股“义军”,而是在火龙映照下,有如铁流一般的精锐骑兵。
一百精锐骑兵,冲击疏于防备的敌营,徐怀完全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乌敕川率部杀入敌营,作战任务也是务求一击就将敌营完全搅乱杀溃,然后范宗奇、王章再各率一百骑兵,将溃兵从峡口外侧快速驱逐出去,以最快的速度为后续人马出峡口集结腾出空间来。
接下来,徐心庵则会亲自率领两百骑兵以及先行杀出后还能收拢回来的一部分兵马,跟随在南逃溃兵之后往最北侧的云州汉军大营掩袭而去。
李处林部主要看守太原城北部地区,除开城前的前垒阵地外,第二层乃是九座连营从北面将太原城包围住。
九座连营规模都不是很大,驻以数百到千余不等的兵卒,连营之间也用壕沟、土墙连接起来,除了保证城中守军难以从连营之间的空当突围外,还保证连营之间人马安全转移。
连营可以视作太原城的外城墙,只是牢牢掌握在敌军手里。
最外侧就是云州汉军大营,也是李处林的指挥大帐所在,除了驻有五六千兵卒外,还有上万苦役、战俘收纳其中。
仓促间想要强攻下最北侧的云州汉军大营是很困难的,但云州汉军大营规模最大,却没能将太原城北面宽达十数里的山口完全堵死。
敌军也没有想过会有兵马从北侧强攻过来,接应太原守军突围,在粮秣等物资如此紧缺的情况下,当然不可能浪费人力、物力,在云州汉军大营的北侧再构建一道防御。
而李处林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保证云州汉军大营南侧的九座连营守将一个个都能沉住气,
不出什么岔子。
举火夜战,第一步说白了就是要打草惊蛇,就是要令小心谨慎的李处林紧闭云州汉军大营的门户,不敢派兵出营混战。
这时候徐心庵则将率前锋兵马,直接绕到云州汉军大营的南侧,断开其与南侧连营的联络,使九座连营与云州汉军大营在雪夜之中变成各自为阵的孤岛。
而他们只要在天亮之前,攻陷九座连营中的一座,就将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将一批物资紧急调入太原城,吊住太原十万军民的性命……
…………
…………
“你啊,既然都已经去了汴梁,怎么还回来呢?”
知府许蔚强撑住虚弱的身体,登上残破不堪的城头,看到钱择瑞还站在垛墙前眺望北方,而北面除了敌营零星的篝火外一片漆黑。
雪不密,雪粒子被大风席卷,打在脸上,却隐隐作疼。
“不可能有援兵过来的,虏兵主力都南下了,汴梁城都岌岌可危,景王、徐怀他们都自顾不暇,哪里还能顾得上我们?你既然都回来了,那与太原同归于尽,便是我们的宿命……别看了,坐下来避风歇一歇,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许蔚先一屁股靠着垛墙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小块刚烤软烂的革甲,递给钱择瑞,见他还站在那里,问道:“还不死心啊?景王、徐怀真有心驰援太原,怎么到现在都不派人进城联络?敌军虽然封锁严密,但不至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吧?”
“在蒲坂,徐怀曾说过他率兵来援,唯一的机会就是以快打快,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不会冒泄漏机密、令敌军有所警觉的风险,提前派人进太原联络……我与王高行之前为曹师雄囚于岚州,那时大家也都觉得没指望了,谁都没有想到徐怀会孤军杀入岚州城!”钱择瑞说道。
“那时徐怀就在朔州,现在呢?”许蔚摇头笑道,“老伙计,死心吧!”
“……”钱择瑞苦笑着一叹,也靠着垛墙坐下。
从虏兵主力南下之后,钱择瑞每日夜里都会站在北城墙上来,但说实话,从虏兵主力南下都过去有一个月了,他从蒲坂离开时所建立的信心也禁不住动摇起来。
想想也是,虏兵主力再次南下,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谁还能顾得上孤悬北地的太原?
当然,徐怀即便不来援太原,他也没有半点怨气就是了。
总不能指望人家拼着命,接二连三来相救吧?
大越亿万子民,所有的担子也不能指望徐怀一人担下。
“府君,火,火!天门关那边起火了!”还站在垛口前的侍卫这时候大叫起来。
钱择瑞挣扎着站起来,手脚这一刻都哆嗦起来,颤声叫道:“是天门关那边,是天门关那边,这么大的火势,定是援兵到了,快去找文将军过来!”
天门关距离太原北城有十四五里,夜空这时又飘着小雪,星星点点的篝火完全看不见,但峡口拆大车板架搭起来的路障长约里许,为照亮战场及集结场地,混合大量的松脂一.asxs.燃,有如火龙一般,钱择瑞他们站在北城墙上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百五十三章 援军
“是援军!”
天门山峡口火龙掘地而起之时,文横岳在南城巡视,接讯之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八里余长、部署好几层路障的长街赶到北城,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
太原城里已经没有一匹战马,所有的牲口都宰杀充当军粮。
说来可笑也可悲,太原城储备最富足的一类粮食,竟是为北征伐燕筹措的大批皮甲以及制甲所需的皮子,熬煮充饥,才在粮秣食尽、牲口杀光之后,叫全城守军又多支撑了两个多月。
然而平民只能啃食树芯草茎充饥,甚至暗地里有人易子而食,这已非许蔚、钱择瑞、文横岳所能约束了。
在登上坍塌的北城楼之前,文横岳看到城墙之上将卒兴奋得手舞足蹈,但他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宣武军、骁胜军于第二次北征伐燕时溃灭,但还有大量的兵卒逃入吕梁山。
包括忻州、岚州、代州以及太原附近的属县,在被虏兵攻陷之后,也有守军及大量的民众逃入吕梁山,凝聚成一股股大大小小的反抗力量,还在坚持与虏兵及降附军作斗争。
在虏兵主力南下这一个多月来,这些反抗义军曾三次试图杀出吕梁山来解太原之围。
然而相比较看守太原城、战斗力算不上多强的近三万降附军,缺衣少粮、士气低迷的义军战斗力更差,三次都是在外围就被看守降附军轻易击溃,留下数百具尸体被迫再逃回山中。
这也叫城中军民一次次熄起希望而旋即熄灭。
文横岳以为这次应该又是哪支义军试图从北面撕开敌军的封锁,他对徐怀来援太原这事,是完全不抱期待。
除了种种客观因素令他感到不现实外,他内心深处还没有对徐怀消除成见;在他看来,徐怀就是居心叵测的野心之辈。他与徐怀接触有限,暂时还没有什么事能改变他对徐怀的感观。
他走到北城楼下,身体疲惫,心意阑珊之余还是在钱择瑞、许蔚等人催促下登上城头。
然而在登上城墙的那一刻,他胸臆间骤然被强烈的情绪冲击着,抓住垛墙的手青筋暴露,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眼眶里情不自禁溢满泪水。
他不能让泪水模糊自己的视野,拼命擦拭,却是越擦越多。
城中已没有马匹,许蔚派人传讯要徒步赶往南城,文横岳心里不抱期待,从南城走过来更慢。
这时候楚山骑已经将天门山东北侧的敌军清理干净,除了徐心庵率领前锋兵马缀在溃敌之后往云州汉军大营扑来之外,楚山骑主力也已经快速在天门山以东完成集结,并分批南下。
楚山骑每两三人便执一支火把,在天门山以南已经形成长达五六里、宽两里许的强行军队列。
这绝对不是吕梁山里的抵抗义军能形成的冲锋规模。
抵抗义军不要说夜战了,根本就没有深夜强行军的能力。
而从天山门兵马推进的速度,文横岳也能看得出这是骑兵在驱马小步快行。
“徐军侯这是想干什么?是要直接强攻李处林那狗贼的大营吗?这怎么可能?”文横岳次子文格浚搀其父登上城头,看到这一幕既震惊又疑惑,琢磨不透徐怀在风雪交加的深夜就发动大军冲锋往南突进是为何意,为何不等到天亮之后才出兵往敌军大营扑去?
“徐军侯意不在云州汉军大营,而是要撕开连
营的缺口,先跟我们会合!”文横岳在登城之前一刻,还在想徐怀乃居心叵测之辈,不值得寄以希望,但这时却恨不得抱住徐怀啃上两口,声音激颤的叫道。
钱择瑞在几名死士的护卫来再回太原,就大体将徐怀可能会采措的接援策略,跟许蔚、文横岳等人说过——钱择瑞之前冒死返回太原,也是想着以此激励全城军民士气,支撑到援军抵达的这一刻。
许蔚、文横岳只不过没有听到心里去而已。
文横岳到底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即便以往他也曾畏敌怯战,也深深陷入勾心斗角、欺下媚上、买|官鬻爵等等肮脏事中难以自拨,但残酷到极点的太原守御战以及太多的亲友、袍泽在身边倒下,叫他得到淬炼。
强行收拾起激颤的心绪,他很快判断出楚山骑的作战意图,颤声疾呼:“点燃篝火,将所有的引火物都搬上城墙,点燃起来,为援军指明方向……”
数千楚山骑举火而行,火把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进军范围又如此之广,大部分人只能在驿道之外、坑坑洼洼的野地里行进。
吕梁山以东地形说是开阔,只是相对于千里雄奇的吕梁山而言,实际上太原城北面,地形还是有不小的起伏。
现在风雪又大了起来,太原城以及北侧敌营少量的篝火倘若被风雪遮挡,数千楚山骑很容易在行进中发生混乱,甚至失去前进的方向。
城头守军太虚弱了,大部分兵卒都是太原被围困之后从平民及禁军眷属中招募,没有经过多严格的操训,此时没有能力出城配合夜战。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城墙上点燃更多的篝火,尽一切能力,为抵达敌军连营前的楚山骑提供一些光亮。
当然,他们或许也可以将城门打开来,以疑兵之计,牵扯驻守连营的敌军的注意力。
相比守军,城中的民众所受的苦难更为惨烈,大多数人甚至都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个都瘦骨嶙峋。
每天都有上百人甚至数百人死于饥寒之中,天气冷了下来,也没有谁再想着去收尸。
太原早就变成一座死寂之城,等到连城头的守军再也没有力气握住手里的刀枪,敌军将会不费吹灰之力攻占全城,然后将全城屠个一干二净。
然而在北城将卒先沸腾起来之后,援军驰至的消息也迅速在全城扩散开,死寂之城顿时便活了起来。
成千上万的民众有如回光返照一般,体内激起一股力气,将容易点着的干燥门窗拆下来,往北城运去。
这时候也顾不上火势蔓延,听闻城外夜战需要更多的光亮,有人便直接将一座座茅草屋引火点燃……
…………
…………
云州汉军大营及南侧连营的守军,完全搞不清状况,在风雪交加的深夜,看到有如洪流一般的兵马执火杀来,他们下意识的选择,也是当下所能做的选择,就是紧闭寨门,将所有的兵卒从营帐兵舍里唤起,拿起刀矛弓弩站上寨墙准备接战。
云州汉军大营距离最近,规模最大,守军最多,猝然间不可能强攻。
云州汉军大营修筑在两座低岭之间的钳口处,两边的低岭山势也谈不多险峻,白昼驱马缓行就能翻越过去,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仅靠火把的照明,想要从低岭区强行军,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现在只能直接贴近云州汉军大营的近侧绕过去
,这时候可以避开寻常弓弩的攒射,却在床弩的射程之内。
不过,云州汉军大营也就十数架床弩,装填发射速度缓慢,即便频频有战马被巨箭射穿,也有个别将卒被射中,但徐心庵丝毫没有放缓速度往远端逃躲的意思。
行军途中,他身边的侍卫都散乱开了,他亲自频频吹响号角,以冲锋的速度绕到云州汉军大营南侧,即令所有跟上的将卒弃去战马,将一支支火把交叉架起篝火堆,拿起刀盾、弓弩逼迫云州汉军大营的南辕门结阵,杜绝李处林从云州汉军大营派兵出来趁夜混战的可能。
这也是要为后续主力兵马绕过云州汉军大营南下,直抵连营之前展开强攻创造安全的背腹空间。
徐心庵所率前锋兵马,都是自小生长桐柏山中的健锐,并肩作战多年,彼此早就熟透了,编制散乱,但一点都不妨碍迅速恢复结阵秩序——战前也进行过充分的动员,进入战场,所有人直接补入阵列,不需要寻找对应的营伍编队。
都将、军吏都积极主动战出来,承担起整饬阵列的责任。
后续主力兵马抵达云州汉军大营近侧,大股兵马要快速通过,队列就无法收窄,与云州汉军大营的寨墙甚至连一箭距离都不拉开,直接顶着寨墙之上如蝗的箭雨打马往南突进。
将卒所持的护盾较小,仅能遮住脸部与侧腋,距离敌寨又太近,大部分将卒所穿的皮甲提供的防护力有限,更不要说襟甲之下的腿部直接暴露在外,然而中箭之人也是一声不吭,继续驱马前行。
战马的体积更大,好在战马的身体机能比人身强大得多,即便连中十数箭,在血流尽之前,对战马的刺激还不如枪矛从胸腹间狠狠的捅一下。
云州汉军大营南侧的连营,虽说坚固有如城垒,但毕竟不是城垒。
首先是高度,最关键的也是高度。
太原城将垛墙计算在内,距离地面高达五丈。
这个距离,即便是身手敏捷的悍勇附梯登城,最快也需要数息时间。
而这段时间,除了来自当头各种方式的拦截,侧翼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支利簇射来。
这也是守军意志坚守,数万降附军伤亡惨重,花费一年时间都没能攻陷太原城的一个核心因素。
连营寨墙的修筑,是伐木埋入土里先建造两排紧挨着的栅墙,然后往栅墙之中填土夯实,上铺木板靠将卒登守。
连营寨墙从垛墙的垛口顶端计算,距离地区仅一丈五尺;从垛口下端计算,距离地区仅一丈二尺。
同样因为没有想过会有援军从北面杀来,北部连营仅在靠近太原城的一侧开挖一道丈余深的环形长壕,防止守军突围;北侧为方便与云州汉军大营联络,也了节约紧缺的人力、物力,没有挖壕沟。
楚山骑顶着如蝗箭雨,抵近连营寨墙近侧,也不下马,将火把直接往寨墙上掷去,将枪矛往垛口处露头的敌卒攒刺。
守军以刀盾为主,只能被动格挡。
守军也没有想着要在北侧的寨墙之上放置滚石擂木石灰等御敌之物,甚至将笨重的床弩移来,楚山骑已杀至近侧,而失去发射的机会。
身手灵活的楚山卒,都是停住马抵近寨墙,站到马鞍上,也无需云梯,直接就往垛口扑跳过去,不断有人被斩落下来,但有更多的人不畏生死、前仆后继的扑上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希望
越来越多的将卒扑跳上寨墙,刀斩盾挡,长矛捅刺,将仓促登上寨墙却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敌卒砍伤砍死,或驱赶下寨墙。
云州汉军位于第二层围困线上的连营,单独一座营寨规模并不大,都不到五百步见方。
营寨内这时候没有点燃几堆篝火,跳上寨墙的楚山骑将卒,纷纷将手里的火把往敌营中投去。
云州汉军在北面围困太原有一年之久,营寨以及内部的兵舍都建成半固定式。营中屋舍虽说差不多都是伐木作顶,但额外涂抹一层厚泥防火,仓促间想在敌营引燃大火不现实,但投掷出去的火把涂有松脂,也不会那么容易熄灭。
楚山将卒这时候也只需要更多的光亮,为进入营寨纵深厮杀提供方便。
从天门山急行军南下,在黑夜中举火顶着风雪而行,又冒着如蝗箭雨,从云州汉军大营两侧狭窄的空当穿过,进抵连营诸寨之前就即刻展开攻势,诸部兵马想不混乱是不可能的。
之前楚山将卒从寨前攻打寨墙,还容易分辨敌我,但编队都彻底散乱开,成百上千前抢先恐后杀入营寨之中,突进速度有快有慢,光线又是那样的昏暗,双方铠甲兵服差距又不明显,这时候分辨敌我主要依赖于口令以及将卒间彼此熟悉的口音。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驱逐胡虏……”
“还我山河……”
嘶吼、咆哮震天动地,震憾人心,楚山将卒如狼似虎往敌营纵深挺进,将一切仓促惊慌的抵抗,撕成粉碎……
…………
…………
前朝时太原城西倚吕梁山雄奇山岭而建,汾水河从吕梁山的深峡奔泄而出,从城池的西南角折向往南。
那时的太原城所踞地势要比现在险峻得多。
大越立朝前期,太祖皇帝率数十万兵马亲征,久攻难陷太原,被迫在汾水河中筑坝截河,使汾水河倒灌太原城。
太原旧城被毁之后,于旧址以东迁地重建新城,与西面的吕梁山、西南方向的汾水河都拉开一段距离。
徐怀站在寨墙之上,眺望晨曦中彻底展露全貌的太原城是那样的残缺不堪,回想起数年前千里护送王禀北上岚州赴任途经太原时的情形,谁能想过短短三四年的时间,竟然是人非物亦非。
“那是钱郎君他们……”
截止这时,楚山卒连夜激战,已经完全占据位于云州汉军大营与太原北城门之间的两座连营军寨,同时还出兵占领南侧的数座哨垒,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这时候从太原北城门走出数十人马,在他们越过前垒时,王章眼尖看见钱择瑞在这些人之中。
“郑屠,你代我去迎接钱郎君!”
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才是第一步。
现在除了对两翼敌营的进攻还没有停止外,徐心庵、杨祁业还各率四五百兵卒封堵云州汉军大营南北辕门,李处林随时有可能从云州汉军大营出兵展开反攻。
徐怀这时候需要守在高处盯住战场的变化,不敢稍离须臾,便着郑屠代表他去迎接钱择瑞等人。
“徐军侯,文将军你认得的,此乃太原知府许蔚……”钱择瑞拖着虚弱的身体,叫人搀扶登上寨墙,介绍太原主帅许蔚。
徐怀以前没有见过许蔚,却是见过文横岳。
此时的文横岳瘦得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曾经异常健硕的身形,此时就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与当初在朔州时相比,完全判如两人。
徐怀也是吓了一跳,赶忙给许蔚、文横岳长揖行礼,说道:“徐怀幸不辱使命,侥幸在太原城北见着许府君、文将军了!”
许蔚、文横岳、钱择瑞等人抗旨拒降,朝中不可能追究他们的罪责,也没有能力解太原之围,但赏官赐爵却是“慷慨”。
许蔚此时加授兵部侍郎,兼领河东转运使、太原知府、兵马都监,文横岳则天雄军统制、厢军都指挥使;就连钱择瑞也加授枢密院都承旨、太原府判等职。
徐怀差遣还是楚山知县、天雄军都虞侯。
在朝廷解除蔡州防御使府对诸路勤王|兵马的节制权之后,徐怀作为楚山知县,他统领的楚山乡兵,名义上受蔡州管辖,然而他作为天雄军都虞侯,名义上又受太原这边的节制。
当然,徐怀对许蔚、文横岳长揖行礼,还是敬重他们的气节与坚韧不拔的斗志。
没有许蔚、文横岳率领十数万军民坚守太原长达一年之久,不要说不会有这一次的千里突袭了,整个河淮的局势也势必要比现在倍加恶劣。
第一次南侵,赤扈人的西路军主力不是不想南下,而是太原城未陷。
同时他们对河淮的了解还不够深入,才被迫选择一条相对稳妥的出兵方略。
倘若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太原就陷落了,想想当时赤扈西路军主力就直接沿着汾水南下,将是何等令人绝望的情景。
那样的话,赤扈西路军主力将直接插入绛州、蒲州,或从蒲坂攻入关中,或从茅津渡南下,占领洛阳,根本就不可能有巩县防御战。
没有太原的坚守,赤扈人第一次南侵,很可能就已经将西军主力歼灭掉了,很可能这时候关陕、洛阳等地都已经落入赤扈人的囊中了。
虽说现在河淮的形势也已经彻底糜烂,汴梁随时都有可能陷落,但是太原前后整整坚守了一年,将赤扈西路军主力整整拖住七八个月,也迫使赤扈东路军主力在四五月份时被迫后撤燕蓟休整三四个月后才再度南下。
这事实上为江淮、关陕、荆湖等地内部的军事动员及调整,争取了极为关键的时间,也为最终在江淮等地抵挡住赤扈人的南侵,保留住更多的希望。
萧林石等人之所以现在还相信南朝有希望,很大的功劳都要算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以及太原军民头上。
也恰恰是如此,郑怀忠、钱尚端、乔继恩等人都不反对徐怀率兵突袭太原。
他们都知道徐怀突袭太原不管成败,都会为景王赢得巨大的声望,同时也能令人无法指责他们不按兵旁观汴梁陷落。
抛开郑怀忠等人的算计,徐怀都觉得许蔚、文横岳等人是值得他行重礼的。
“徐军侯客气,许某(文某)不敢受此大礼!”
许蔚、文横岳二人赶忙还礼道。
此时的太原城孤悬敌占区的深腹之中,钱择瑞即便从蒲坂见过景王、郑怀忠之后才返回,但他们都没有相信会真有援军。
徐怀虽说是奉景王之令,但试问千古以来,敢率孤军、无视十数倍强敌而深入敌境的,有哪个不是流传千古的名将之姿?
更何况徐怀率领楚山军奔袭太原,是真真切切给太原十数万以及他们带来生的希望。
文横岳接触徐怀的时间也很短,之前印象最深刻就是徐怀助王番从葛伯奕夺天雄军兵权、杀葛怀聪等人,也因此对徐怀成见极深,哪怕他在夺兵之变还继续在王番麾下任将。
许蔚以往没有接触徐怀,但他听到的传闻,对徐怀都是不利的。
然而所谓大火能炼真金,在徐怀有如战神一般的岿然身躯面前,在左右两翼还没有停止的激烈战斗面前,在外围敌军依旧是他们数倍之多却毫无畏惧之色,所有的偏见、谣言都在倾刻间粉碎。
“快去给许府君他们端些肉粥上来!”徐怀看许蔚、文横岳等人虚弱的样子,忙吩咐下去,又解释道,“敌军的储粮主要在北面的云州汉军大营里,但我们打下两座敌寨,还是缴获几百石小米,我叫他们第一时间将马肉切碎与小米一起熬煮……”
“徐军侯这次带了多少粮食过来?十数万军民,忍饥挨饿太久了,现在都没有几人能握住刀枪,没有粮食补充一下,不要说突围了,走出太原城都难啊!”许蔚关切的问道。
此时所缴获的几百石粮食不够全城军民饱食一顿。
钱择瑞返回太原,就极力劝说许蔚、文横岳做好突围的准备,但除了许蔚、文横岳不相信有援军外,更关键断粮了。
将卒为了节约体力,从日到夜都守在城墙之上,即便敌军用投石机投掷石弹,也没有谁下城,很多人都想着宁可被石弹砸死,也就解脱了;民众更是都躺在家里等死,只有力气挖树芯充饥。
要突围,第一要解决的还是粮食。
徐怀说道:“粮食携带不多,但我们此行有五千匹马,除了尽可能保留两千匹战马备用外,其他马匹都可以宰杀食用。当然,要能最快攻下云州汉军大营,那是最好的……”
徐怀费了老鼻子劲,才在桐柏山攒下不到六千匹良马。
这次为突袭太原,徐怀从楚山带出四千多匹马,加上杨祁业部、郑晋卿部,总计五千多匹马。
现在宰战马充当军粮,徐怀心里也在滴血,但没有办法,为了快速行军,为了令敌军完全没有防备,他们从府州出发,就没有携带多少粮草。
“好好!”许蔚、文横岳连声叫好。
一两百万斤肉食,加上接下来攻打敌营所得的缴获,应该至少能保障十万军民支撑上半个月食用。而有这个基础,十万军民才能谈得上有突围的希望……
第一百五十五章 部署
“许府君、文将军、钱郎君,还是要稍稍停一下,肚肠会承担不住!”见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他们每人都连干几碗肉粥还意犹未尽,徐怀担心他们肚肠承受不住,赶忙劝阻。
这时候顾不上什么仪态,徐怀与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他们直接就坐在血迹斑驳的寨墙之上商议事情。
徐怀先将当前北线敌我双方的兵力部署介绍给许蔚、文横岳等人知道。
赤扈人在北线的兵力非常有限。
清顺军已经被打残了,曹师雄看似在宁武还能集结七八千人马,但总体战斗力不会比被全歼的岚州城五千守军更强,只会更弱。
曹师雄甚至都不敢将这七八千人马从宁武拉出来。
这是他最后的本钱。
要不然清顺军及岚州就要改姓孟,而不姓曹的。
镇南宗王府在大同仅有三千骑兵留守,却要兼顾几个方向,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对他们发动凌厉的攻势。
虽说镇南宗王府还能从南迁恢河河谷(云朔应武等州)的诸多蕃部征调数千规模的骑兵,但需要时间。
徐怀现在主要也是抢这个时间。
赤扈此外在忻、代及雁门还有少量的留守兵马,但兵力有限,战斗力也差,缩回城池,短时间内不怕他们敢轻易妄动。
赤扈人在北线的兵力,就是看守太原城的李处林、阴超两部兵马,但这两部降附军进攻太原城一年之久,损失惨重而未能陷城,士气及斗志都很低落。
虽说两部兵马能源源不断从云朔等地强征青壮编入营伍,保持住兵马规模,战斗力却不强。
倘若李处林、阴超敢将兵马都从营寨之中拉出来,楚山骑在野战中以一敌五、甚至以一敌十,都是不惧的。
现在就怕他们缩住不出来。
此时楚山骑、郑晋卿部、杨祁业部,几场战斗都极激烈、急促,包括连日顶着风雪强行军,都不可避免产生很大的伤亡减员,不过,包括东进的天雄军俘卒在内,他们在太原附近还有三千精锐之兵。
在棋盘山、黄龙坡、黑雁驿、桃花冲砦等地,包括撤下去休整的伤病在内,还有两千人马。
另外,顾氏虽然不会出兵进入太原,但很显然他们不可能会再拒绝出兵增援棋盘山、黄龙坡、黑雁驿等地,以屏护太原军民从岚州西撤的侧翼。
不敢顾氏高不高兴,这也是徐怀划给他们的底线。
萧林石会不会再调兵马参战,徐怀难以预测,但契丹残族哪怕在草城川以西按兵不动,也必然能够在管涔山北麓方向,帮他们牵制住一部分虏兵。
要不然的话,那颜木赤得有多大胆子,敢完全不在阳口、广武等侧翼部署兵马防范萧林石,将所有能集结起来的兵力都往棋盘山、黄龙坡碾压过去?
单纯从兵马规模以及战斗力方面考虑,他们目前还是占据优势的,而虏兵目前核心目标是攻陷汴梁,并要以最快的速度彻底打通燕蓟往河洛的通道,短时间内不可能会分兵兼顾这边。
他们目前所面临的最关键,也是最重
要的问题,就是太原十万军民太虚弱了,规模又太大。
这么多人马先要走狭窄的凌井沟峡谷(杨广故道)撤往岚州,仅有三千兵马殿后,怎么可能保护周全,不露出一丝破绽?
而只要他们露出一丝破绽,被虏兵抓住,谁敢想象十万军民混乱崩溃是何等灾难性的场面?
“我们肯定不能现在就仓促西撤。我们在太原还要狠狠打几场,至少要将李处林部歼灭掉;然而在太原城东北、西北,利用夺取的敌寨建立防御,将阴超部拦在太原城以南;同时还需要在天门山北侧建立起防御,拦截在忻州集结的虏兵,在这些准备妥当之后,才能着手安排太原军民经天门关、凌井沟峡谷西撤,”
徐怀说出下一步的作战目标及计划,
“李处林生性谨慎,当初天雄军突袭大同城,他就死守内城不出。现在想要将他们从营寨里诱出野战,我不抱希望。所以说,云州汉军大营以及两翼还剩下几座连营,我们都要一座座拔掉,而且时间上还不能拖延!要做到这点,仅凭我手里三千兵马是做不到的,太原将卒虽然虚弱,但留给他们休整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希望现在就分批调遣人马,作为辅兵编入各个阵地,哪怕前期用来虚张声望,也是好的——许府君、文将军,你们以为呢?”
不考虑太原南部的阴超部,仅仅是从北面围困太原城的李处林部,在两座连营被占据之后,还有一万两三千兵卒分守七座连营以及北侧的大营。
徐怀手头只有三千兵马,单纯用这三千兵马,怎么打都不是够用的,而且楚山兵马一旦伤亡太重,失去战斗力,后果也是毁灭性的。
所以现在就要将城里的守军调出,直接编入各个阵地参战,哪怕前期先承担辅助作战,不去直接到前锋线面对敌军,对接下来的作战也是重大支撑。
同时太原城内的民众还需要先稳住,先充分供给粥食,恢复一些体力;还需要其他三座城门保持反攻势态,以牵制南侧的阴超所部。
当然,联络吕梁山里的诸部义军,也是现在就要去做的工作。
徐怀之前不是没有想到这事,一方面事前不能泄漏进军计划,另一方面发动攻势之后,连日作战、强行军,还没能腾出手来。
“好!一切皆照徐军侯所说安排!我们现在将所有能爬得动的人马都调给徐军侯你来节制,城内的事情,我们来负责!”许蔚、文横岳说道。
他们在见到援军之后才相信援军会到,情绪激动,很多事情都是被推着去做,也知道自己仓促之间考虑没有办法周全,对外围的敌我形势研究也不够,而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对徐怀信任作任何的保留。
…………
…………
在太原北部,主要分作五处战场。
天门山东北部、棋子山的东侧,需要建立营寨,防范忻州方向的来敌,待太原军民正式西撤之时,这里也将是屏弊天门关侧翼的核心防线。
目前此处,以萧燕菡、陈子箫为首,五百天雄军俘卒就地进行戒备。
云州汉军大营南北辕门各设一处战场,目前要将云州汉军主力封堵在大营之中;以徐心庵、王宪各
率五百人马坐镇。
连营两翼战场,必须要将太原城北的敌军连营全部强行攻下,这样才保证太原军民顺利出城;同时阴超所部想要增援,也必然要从两翼方向杀来,或派兵加强两翼营垒的防御,在大股平民出城时伺机发动突袭。
两翼则以唐盘、殷鹏为主将,各率五百精锐建立推进阵线。
徐怀身边仅有五百预备兵马以及三百多伤病,还是昨夜雪夜直接参加夺寨激战的将卒,需要紧急休整;昨夜有两百将卒战死或重伤致残,彻底丧失战斗力。
昨夜也是楚山骑发动突袭以来,伤亡最重的一次。
现在五处战场兵力都严重不足,特别是连营两翼战场,短时间都不能再发动攻势,就怕伤亡惨重,或没能守住锋线,会引发全盘战局的崩溃。
徐怀现在所做的,一方面是将昨日战死或受伤的马匹,以及缴获的粮食,拖往城中,紧急熬煮粥食以赈饥民,一方面将城中尚在握持刀弓的千余将卒,先接到目前所占领的两座营垒,在简单补充一些饮食跟铠甲之后,先派两翼战场。
敌军在前垒阵地有六架投石机,为楚山骑所缴获,目前也在紧张拆卸中,等着运往两翼战场安装用于攻城拔寨。
徐怀在抓紧时间席地而坐,靠着垛墙小憩,然而连日作战、行军,甚至几次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也是相当疲惫,阖眼就甜睡过去,再睁开眼天已放晴,日头已西斜了。
见萧燕菡坐在身边,牛二、史琥等人守在外侧,徐武碛、王举等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四周一片寂静,他们这边还没有发起新的进攻,敌军似乎也都按兵不动。
徐怀将身上的毡毯揭开来,撑住起来,问萧燕菡:
“我睡了有三个时辰?你怎么到南面来了?”
“棋子山附近有小股敌骑出没,徐武碛带着杨祁业所部去棋子山坐镇去了;而有一部分天雄军兵卒强烈要求到南线来参战,我就带领他们过来了!”萧燕菡说道。
“战场很安静啊!岚州那边什么情况?”徐怀这一觉睡得浑身酸胀,知道这几日高强度作战、行军所致,需要缓和一会儿才能使气血通畅,战场既然是安静的,他都懒得站起来四处张望,直接听萧燕菡跟他说便行。
“李处林在北面的大营紧闭不出,而两翼敌军主动放弃三座营垒,都收缩到西角与东角营垒之中,阴超所部在城南没有大的动静,但往两座角营更增援数百援兵,”萧燕菡说道,“顾氏已派出一营步甲,进驻棋盘山,后续计划集结两千人马进入岚州接应太原军民西撤,顾继安与乔继恩也在赶来太原的途中,他们显然不会放弃分功的机会,却只带着两百骑兵过来,太寒碜了!”
“这边能多两百名生力军,可以了……”徐怀知道顾氏既然决定往岚州出兵,一定会派人陪同乔继恩赶来太原接洽,而他们能带两百骑兵随行,徐怀也不敢奢望太多。
至少在大越数十万禁军、边军之中,顾氏所领的府州军,还要算敢战善战的一支。不单顾继迁坐镇府州,多次抵御党项人的进攻,顾琮、顾明海等人也是顾家的后起之秀,经历过一些战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进城
徐怀挨着垛墙而坐,将毡毯盖在腿上,听萧燕菡说及这半日来的战场变化,不禁感慨战场真是瞬息万变,没想到敌军会主动放弃太原城的三座连营,将兵马都收缩西北、东北角的两座营垒中去。
徐怀刚要问王举等人的行踪以及太原城里的状况,看到王章匆匆跑下寨墙,很快又赶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烤得皮色金黄的驴蹄子,顿感饥肠辘辘。
徐怀从王章手里接过烤驴蹄子,拿囊刀割下一小条肉,入口酥烂,但有些淡口。徐怀靠垛墙坐好,将佩刀拔出来,将刀刃横在膝前,然后从怀里取出盐包,将一小撮盐粒子倒在擦拭镗亮的横刀之上。
徐怀这时候拿囊刀割下一条驴肉,醮些细盐,尝了一口,连声称赞道:“这样才好,你也来尝两口……”将驴肉往萧燕菡嘴边递去。
徐怀与萧燕菡将驴肉一条条割下来醮盐分食,过了好一会儿,见牛二还盯着他们看,割下一大块驴肉扔过去,问道:
“你驴大的眼珠子盯着这边做甚,你也没吃午食?”
牛二吃东西也是讲究人,凑过来醮了一些盐末,将一大条驴肉都塞嘴里嚼动起来,瓮声说道:“军侯刚才睡着,郡主看你的眼神像要吃人似的,周爷说过要小心军侯身边出现这种人,这种人最可能会对军侯不利!”
“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像吃人了?”萧燕菡美眸一横,嗔骂道。
“周爷是这么吩咐的,谁老盯住军侯看,那多半是有问题的,要我们在军侯身边侍卫的,都得打起精神来,”牛二为了证明他说的没错,朝早已躲到一旁的史琥、王章叫道,“你们说郡主看军侯的眼神是不是很有问题,像要吃人?”
“去你大爷的……”萧燕菡恼羞成怒,抬脚就朝牛二踹过去。
“呦,别把盐粒子弄撒了!”徐怀赶忙侧过身,避免萧燕菡动作太大,碰着他搁膝盖上的刀刃,弄撒了盐末,接着才顺手将萧燕菡拽回来,让她在身边坐好,说道,“理那憨货作甚?”
“七叔、钱郎君他们去天门关接人,这时候从云州汉军大营往南绕来了!”王章走过来禀道。
徐怀拿了一块鹿皮,将刀刃上的盐粒抹干净,将还剩不少肉的驴蹄子扔给牛二,说道:“拿去啃——”
徐怀回刀入鞘,站起来往四边眺望过去。
此时天已放晴,四野一望无遗。
太原城的正北面有五座连营,然而是西北、东北角各有一座营垒,规模也要更大一些。
此时太原城正北面的五座连营已经尽在他们掌握之下,都从太原城中抽调兵马,填入这些营垒进行防御,两翼的接战
锋线已经推进到太原城的东北、西北角。
云州汉军大营距离他们脚下的营垒仅约一千步,距离东西两座角营约一千七八百步。
考虑到箭弩覆盖的范围,云州汉军大营与连营之间的空间极小。
要不是雪夜强袭,要不是趁敌军完全没有搞清楚状态,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两三千人马散乱的涌进这么狭窄的战场空间,还要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强攻敌垒,难度不知道要提高多少。
一大票人马正通过云州汉军大营西面的低岭往南行来。
乔继恩正式代表景王赵湍而来,而现在大家都指望顾氏更派遣更多的兵马进入岚州参战,因此对乔继恩、顾继安的到处都很重礼,王举、钱择瑞亲自前往天门关前迎接,确保一路没有意外发生。
许蔚、文横岳两人的身体很差,又需要留在太原城里坐镇,钱择瑞之前在死士护卫下突围南下求援,虽说也历经千辛万苦,身体状况却要比许、文二人好得多,现在有什么事也是他代表太原守军出面走动、协调。
徐怀此时只是默默眺望北面。
昨日夜里不熟悉情况,又是风雪满天,云州汉军大营东西两侧的低山区,骑兵难以通过,必需贴着敌营绕过,好些楚山将卒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敌军站寨墙上贴近射伤射杀。
不过,白昼骑兵从敌营两侧远端的低岭区绕过,却没有太多的障碍。
徐怀也看到在他休息期间,王举、徐武碛他们决定往云州汉军大营以西的低山区派出很多斥候。
“那边派那么多斥候,五叔、七叔他们是认为可以在云州汉军大营的西侧,开辟前往天门山峡口的通道?”徐怀问王章。
“钱郎君他们也是这个意思,但午前你睡得正香,小动静都惊不醒你,便先着人过去查探地形了!”王章说道,“他们这时候是要亲自走一遍吧!”
徐怀点点头,现在除了郭君判、徐武坤、范雍、徐武良、史轸等人留守楚山外,楚山为这次奔袭太原作战,可以说是精锐尽出了。
此时潘成虎、徐武江留在岚州境内负责指挥兵马压制岚州境内的清顺军残部、防范从朔州集结过来的赤扈援军,此时顾氏也派兵进入岚州,一切事宜交由潘成虎、徐武江协调,短时间内不用担心什么出什么问题。
徐武碛带着杨祁业部赶往天门山东北面的棋子,与陈子箫部会合,现在要考虑的,就是从太原城抽调更多的兵马增强侧翼的防御。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太原城北部的各处战场。
而在太原城北各处战场,有王宪、徐心庵、唐盘、殷鹏等人在锋线坐镇指挥作战外,徐怀身边还有王举、周景以及韩奇、乌敕海、史琥、王章、牛二、范宗奇、王
峻等将在。
萧燕菡也还率领三百多天雄军俘卒赶过来跟他们会合。
这么多精兵强将在,保证他们在连日作战、强行军,众人还是能抓紧一切空当轮替休息,不至于将身体生生拖垮掉。
等了片晌,王举亲自接乔继恩、顾继安等人走进营垒;郑屠这次也陪同乔继恩、顾继安等人从岚州过来。
“乔大官、顾通判,一路辛苦!”
待乔继恩进营垒之后,徐怀才走下寨墙,与他们在充当指挥大帐的一排棚房前会合,拱手寒暄。
“军侯客气了,我们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顾继安回礼道。
虽说徐怀之前狂傲跋扈的姿态令人很不爽,但楚山骑东进数日,创造出诸多堪称奇迹的战绩,顾继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顾氏所领的府州军做不到的,或者说这不是顾氏敢不顾一切去做的。
顾氏坐镇府州一百多年,还不至于连这点现实都不敢承认。
顾继安这时候也很干脆利落的将顾明海所领的两百骑兵交给徐怀统一节制:“我们也不熟悉情况,顾明海所领的这两百骑兵勉强算得上府州精锐,军侯但有差遣,还请吩咐下来。”
“好说,好说,我们进屋说话。”徐怀邀请众人进指挥大帐。
“王举将军、钱郎君亲自到天门山前接我们过来,说你们有考虑在云州汉军大营西侧开辟一条通道接太原军民北上——这么做有几成把握?”乔继恩到堂上坐下,也没有太多的寒暄,就开门见山进入主题。
河淮战事已经是他们所鞭长莫及的,他们目前最为核心的,就是确保将苦苦坚守太原一年的军民,更多的撤到府州境内。
乔继恩、顾继安他们在路上已经听王举、周景介绍过这边的最新情况。
楚山骑能如此犀利的撕开敌军的合围,他们之前是想象不到的,而敌军主动放弃太原城北面的连营,可见也是被杀得胆颤心寒。
在这种情况下,用精锐兵马贴近将敌军堵死在营垒之中出不来,再组织太原军民从云州汉军大营西侧的低岭区通过,进入天门关以西的凌井沟峡谷,在乔继思、顾继安他们看来,还是有很大可行性的。
“这只能说是目前正考虑的一个选择,到底是不是照此执行,还是要照战场形势变化进行安排,”徐怀说道,“我先陪乔大官、顾通判先去太原城见许府君、文将军……”
乔继恩代表景王而来,自然要第一时间进城与太原军民见面,代表景王慰劳太原军民;徐怀也要亲眼看一眼太原军民的状况,才好决定下一步到底要怎么打,待乔继恩、顾继安他们稍作休憩,便与萧燕菡一起陪他们赶往太原城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筹备
援军从北面撕开敌军的封锁,夜战连夺两营,又迫使敌军主动放弃城北面的三座连营,任谁都能看出突围有望。
徐怀、萧燕菡、钱择瑞陪同乔继恩、顾继安等人进城,许蔚、文横岳也组织了一些军民夹道相迎,这些军民眼里也满含殷切的感激,只是他们的惨状,令徐怀不忍目睹。
准确的说,太原城半年前普通民众就断粮了,初时城中正值春夏草木茂盛,民众还能采摘草茎树叶充饥,但入秋之后,城中连一片绿叶都找不到了,饿得受不了,只是啃食树芯,每天都有上百人甚至数百人饿病而死。
许蔚初时还遣人收殓饿死民众,到最后饿死的人实在太多,将卒也日益虚弱,天气凉下来后,就任这些尸体留在屋舍之中。
不过,城中的饿殍以及将卒战死、伤病不治而亡等情况,许蔚都还有统计。
战前,太原城包括天雄军眷属在内,总计有军民十八万之多;苦守太原一年,战死城墙、受伤缺医少药而死、饥病而死,甚至以后者为多,超过八万人。
现在城中还剩军民十万稍多一些。
守军的状况也非常的差。
虽说半年民众断粮之后,还有少量的存粮都集中起来供给守军食用,但标准也降低到仅有正常的四分之一,甚至更低。到最后将皮甲以及制甲的皮子熬煮来充饥,这绝非正常的食用。
现在大多数守军将卒除了因长期的饥饿,所导致的虚弱外,还有很多严重的病症,比如手脚异常浮肿,须发枯落、关节疼痛等。
这些绝非饱餐三五顿就能缓解或治愈的。
看到这些真实情况之后,乔继恩、顾继安都不得不承认,将九万多太原军民全部安然带走,是不现实的。
“趁敌援未至,我们还是要尽可能从云州汉军大营以西,组织军民撤离!”大家进入门窗都拆得差不多、石础子都搬上城墙的太原府衙,顾继安就直截了当的说道。
他作为府州通判,一直以来也是麟府路在财赋、粮秣、刑狱等事接洽河东路司的主要负责人。
过去一年时间里,顾氏虽然没敢光明正大的出兵扰袭岚州等地,但也始终关注着太原这边的战事。
而许蔚、文横岳以及吕梁山的抵抗义军,也多次派人前往府州联络。
顾继安对太原城里的情况,还是相当了解的。
现在的情况,他主张直接撤离,能撤多少是多少。
他们现在不担心南下的赤扈军主力会回援多少,而是担心那颜木赤在恢河河谷(云朔应等州)以及阴山东麓、朔州北部的浑河(苍头河)河谷,短时间内还是能动员大批骑兵南下增援。
顾继安不觉得以府州及楚山骑的兵力,能从侧翼抵挡这股敌援的攻势,保护太原军民西撤;他以为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那颜木赤将这部骑兵集结起来之前,能撤多少是多少。
“能撤走多少军民,全依赖诸位,我与文将军决定留下来殿后,应该能拖住一部分敌军,”许蔚说道,“待敌援从恢
河南下,你们就不要再以我们为念了!”
“这怎么能行?我在殿下面前还允诺过,一定要将许府君、文将军安全带回洛阳!”乔继恩说道。
“不管城下最后有多少人自愿殿后,他们都是因我与许府君留下,我们又怎么忍心弃他们而去?而且也必然需要有人留下来殿后,此事除我与许府君之外,也无他人能胜任。”文横岳毅然说道。
“明日夜里,我再率兵马夜战夺取云州汉军大营。倘若能陷之,阴超便绝然不敢再轻举妄动,最后留一两千人马殿后足以;倘若不能陷之,那就只能请许府君、文将军留下来断后了!”徐怀毅然决然的说道。
“一切有赖军侯!”许蔚、文横岳皆朝徐怀拱手致礼。
云州汉军大营此时有六千守军、上万苦役,想要在一夜之间攻陷,众人难以想象将是何等艰巨。
不过,倘若真能在一夜之间攻陷云州汉军大营,就能彻底打开北撤天门山的通道。
太原军民这么虚弱,步行从云州汉军大营以西的低岭区通过,也将异常困难;倘若打下云州汉军大营,太原军民就能沿驿道北撤。
特别是对没有经受过编队操训的太原民众,难易程度完全是两个概念。
此外,云州汉军大营储备着包括粮秣、衣物等等在内大量物资;仅以粮秣计,支撑太原军民一两个月的食用是完全没问题的。
能缴获这批物资,太原军民只要能及时避入凌井沟峡谷,哪怕岚州的通道被大股虏兵堵死,他们依旧有机会翻越吕梁山西麓的崇山峻岭,进入府州境内。
当然,能否夜战攻夺云州汉军大营,也将是对太原附近的敌军进行进一步震慑的关键。
太原十万军民出城北撤,即便分批进行,队伍也将拉得极大。
徐怀手里就这点精锐,是很难庇护周全的,太原附近的敌军规模又是他们的数倍之多,这时候哪怕是分股衔尾扰袭,也有可能很轻易就将北撤军民搅乱掉。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徐怀不仅要攻陷云州汉军大营,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攻陷,甚至多拖延三五日都不行。
…………
…………
太原军民整体是极度虚弱,远非三五顿饱食就能恢复。
不过,除了登上城墙战死以及受创后缺医少药得不到救治而死的两三万人外,因饥病死亡者主要还是体质差的老弱妇孺。
太原所剩的十万军民,差不多有一半以上,都是十数到三四十岁不等的男丁。
除了中年男丁身体素质更强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陷入极严重的饥荒之中后,每家每户基本上都将所剩无几的粮食优先给青壮男丁食用。一方面是传统使用,青壮男丁会受到更多的照顾,同时一个家庭也需要青壮男丁保证一定的体力,以便外出寻找食物。
甚至也不排除暗中有不少易子而食。
有这么大的基数在,太原城里还是能抽调出三四千名能参与战力的军卒。
要不然的话,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前,太原就已经被攻陷了。
徐怀将强袭云州汉军大营时间放在次日夜晚,没有更早,主要是将太原能战之兵以及战械调入云州汉军大营南辕门以南的战场需要时间,夜间调动更有隐蔽性。
而强袭云州汉军大营的时间也不能更晚。
徐怀主要是考虑到不能让李处林、阴超等敌将掌握到他们这边详细的信息,唯有敌军处在惊疑、惶然之中,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才有最佳的强攻云州汉军大营的环境。
倘若拖延下去,叫李处林、阴超跟清顺军及镇南宗王府联络上,探明他们的虚实,事情将会变得更棘手。
至少他们不敢将能战之兵从太原城里都调出来,要防备阴超有可能从南面对太原城展开新的攻势。
除了兵力上的劣势以及时间太仓促外,楚山骑与太原兵马也不是不具备别的优势。
除了从前垒所缴获的十架投石机外,他们强攻下的营垒以及敌军放弃的三座营垒之中,有着敌军从北面强攻太原城的大量战械——从北面强攻太原城,原本是敌军的主攻方向。
这些战械包括百余辆盾车、偏厢车、铁滑车、冲车外,还有十数架楼车、登城车以及十数张三弓床弩。
太原城里也有一批三弓床弩,在过去长达一年的守城战,这些床弩因为弓弦等配件的损坏而无法使用,此时更换弓弩、弩臂等配件,还有八架床弩能投入使用。
在决定强攻云州汉军大营的当夜,十二座高逾五六丈的楼车、登城车部署到云州汉军大营的南面,每架楼车、登城车都部署两张三弓床弩,次日一早就对云州汉军大营展开有条不紊的攻势。
当世投石机都是牵引式的,每架中型投石机需要三五十人同时拉拽,才能将石弹、泥丸弹砸向敌营或敌军阵地,需要占据的空间很大,在云州汉军大营的南面只能部署八架,也有条不紊的将不规则的城砖直接抛向敌营。
城砖不规则,也没有时间磨制成球形,用投石机抛砸出去,根本不要指望有什么精度。
云州汉军大营的寨墙也仅一丈余高,相比较而言,楼车、登城车拥有绝对居高临下的优势,这时候反倒需要数人将床弩的尾部抬起来发射,当然也没有多少精度可言。
不过,七百步见方的敌营之中,有守军及苦役将近两万人,密度相当之高。
同时敌军都没有想到太原守军有能力突破他们的第二层防线。
因此云州汉军大营的兵舍建筑,屋顶没有用捆扎起来的原木进行特别的加固,以木架子覆草为主,夯石墙也很单薄;而苦役甚至还挤在一顶顶破烂不堪的帐篷之中,抵挡石弹轰砸的能力很弱,甚至床弩射出的巨箭都能轻易洞穿,一天下来就有二三百人的死伤。
这已经是相当恐怖的数字了,即便还远谈不上叫守军崩溃,但也足以叫他们守在营寨之中惶然难安。
太原城里没有多余的油脂,但除了筹备更多的干燥木柴作为引火之物外,宰杀的骡马,也是连夜将内脏、膘肉搜集起来,熬煮成油脂,作为夜战引火照明之物储备起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驰援
从大同到忻州,有四百二十余里路程,当中还要穿过雁门关数十里狭窄曲折的山谷峡道,顶着风雪昼夜兼程,摩黎忽率领一千精锐骑兵抵达忻州,也是累得人仰马翻。
不过,摩黎忽没有率部进忻州城,而是直接赶往棋子山北部的柳林沟寨。
木赤严令他在没有探明情况之前,不得擅自从忻州出兵南下,但柳林沟寨严格意义上还属于忻州境内。
真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从距离太原城仅三十余里柳林沟寨出兵,与距离太原城约一百里的忻州城出兵,速度上是天差地别的。
“海山千户!”
王帐任命降将阴超为忻州刺史、行军副万户,还往忻州派出监印官。摩黎忽赶到柳林沟寨时,监印官海山刚亲率斥候从棋子山方向侦察回来,双方在寨子外下马相见。
摩黎忽两天两夜都在赶路,途中能接到一些信报,但有用的信息非常有限,下马第一时间便是找海山了解更多的情报: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有多少敌军从天门关峡口杀出来?李处林、阴超率领云州汉军、忻州汉军可有守住营垒?”
“我们死了十多个精锐,才好不容易跟云州汉军联系上,”
海山年纪要比摩黎忽大一截,自幼从军迄今征战已经有十五六年,经验也要比摩黎忽丰富,但同是镇南宗王府的嫡系军将,海山的地位却要略逊于摩黎忽,何况摩黎忽这时还是代表镇南宗王府嫡系增援而来。
他伸手挠着发痒的络腮胡子,跟摩黎忽说道,
“南贼从吕梁山中杀出甚疾,初时扮作吕梁山贼,从天山门出来劫了几十车粮秣。李处林也未警觉,仅派数百丁卒驱赶,却不料是夜数千南贼举火杀出,毫无防备就被南贼连陷云州汉军大营南侧两座营垒,使之与太原城里的南贼取得联络。现在南贼将大量的牛马运往太原城里宰杀,看情形竟似要接应太原城里的南贼突围。李处林、阴超也担忧太原城里的南贼得到补给后,有可能趁机反扑,目前已主动放弃太原城北、防御力有限的几座营垒,将兵力集中到云州汉军大营以及两角的防垒之中……”
“……”
摩黎忽阴沉着脸,与海山策马驰上柳林沟寨西南的一座山岗往南眺望。
他在大同接到岚州被突袭的信报时,曹师雄已经判断出徐怀率楚山骑的意图有可能是剑指太原,但当时宗王府很多人都猜测楚山骑突袭太原的意图,乃是吸引他们南下奔袭汴梁的骑兵主力回援。
摩黎忽觉得以他对楚山骑及徐怀这些人的了解,并不觉得
徐怀这些人会分不清太原城与汴梁城的分量差距有多大,木赤也不主张无端揣测敌军的意图,而忽视已确知的信息。
此时摩黎忽在山岗上勒住马,眺望棋子山东麓,看着大股南朝兵马在十数里外的谷地里挖壕沟、埋木修栅墙,蓦然间猛拍大腿,叫道:
“海山,你说的没错,徐怀这狗贼就是来接援太原军民突围的!我们不能坐看徐怀这狗贼得逞!”
“木赤严令我们在援军赶到之前,不得轻举妄动!”海山说道。
那颜木赤使摩黎忽率部南援忻州,千余骑兵整队而行要相对缓慢得多,必然要派人纵马驰奔赶来忻州、太原等地先联络、传令。
那颜木赤知道看守太原以及留守忻州等城池的兵马战斗力有多拉垮,不希望清顺军在岚州两天就被打垮脊梁的事在太原城附近重演,以致他们在河东北部陷入彻底的被动之中,连下数道军令,要求诸部守军坚壁清野,等他从恢河河谷及苍头河河谷动员新的骑兵增援岚州、忻州才作新的处置。
虽说摩黎忽率部赶到忻州,自动获得忻州诸部兵马的节制权以及战场的指挥权,但海山还是要第一优先遵从那颜木赤明确颁布的军令。
“徐怀这狗贼最善速攻,用兵也不能以常理度之,”
摩黎忽沉声说道,
“他率部杀入岚州,海山,你可有料到?他率部穿过吕梁山、奔袭太原是如此之快?海山你可有料到?他率部进入太原北部,当夜就举火南袭,撕开连营对太原城的封锁围困,海山你可有料到?这么没有料到,你难道还总结不出徐怀这狗贼的用兵特点吗?我们真要拖延到后续援兵赶来,徐怀这狗贼可能已经将十数万太原军民接到吕梁山里了!到时候你要怎么追击?”
“南贼皆是轻装,仅有四五千匹马匹,即便屠宰来补充粮食,也仅够十数万太原军民支撑十天半个月,”海山说道,“然而这十数万军民行动必然缓慢,只要木赤将军率援军及时进入岚州拦截,不怕他们能逃出天去!难不成这点肉食,还能支撑他们翻越吕梁山逃入关中去?”
“他们要是攻下云州汉军大营怎么办?云州汉军大营此时储存了有多少粮草?”摩黎忽问道。
“……”海山微微一愣,有些心虚的说道,“云州汉军大营有六千多守军,南贼仓促间未必敢啃这根硬骨头吧?”
云州汉军大营,不仅要支撑李处林所部围困太原城的消耗,阴超所部所需要的粮秣以及南下主力所需要的一部分粮秣、物资,都要从那里中转。
而海山作为忻州的监印官,之
前就主要负责组织苦役、车马队,将北面的粮秣等物资往南输运,心里清楚云州汉军大营里目前所储备的粮食就超过十万石。
海山都有些难以想象,云州汉军大营倘若落到南贼手里,他们所面临的形势,会恶劣成什么样子。
“我们能想到的,徐怀这狗贼一定能想到。而我们以为徐怀这狗贼办不到的,却屡屡料错,”摩黎忽说道,“以你之见,云州汉军大营真就强攻不下来吗?”
海山神色也凝重起来。
他之前没有想过南贼会强攻云州汉军大营,很多事没有细想,但这时候细想其事,真就攻不下来吗?
云州汉军大营看似有六千兵马、上万苦役,但来源太驳杂了。
更关键的,云州汉军什么时候能给人足够的信心?
“李处林主动放弃太原城北的营垒,犯大错了啊!”摩黎忽说道,“城北的三座营垒不主动放弃,即便阴超不从南面派兵增援,南贼强攻需要耗费时间,也会损兵折将,同时也令南贼没有足够的空间,对北面云州汉军大营展开攻势。现在可好,李处林这蠢货主动帮南贼将太原城北的战场都清理出来——我们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海山,你在这里集结了多少人马?”
“……”海山满心苦涩,除了忻州保留必备的守军外,他将忻州境内能集结的兵力都集中到柳林沟寨来了,但也只有两百骑兵、六百降附汉军。
而在他们的正面,在棋子山的东麓谷地,南贼先是集结千余兵马部署防御,但今天一天,有好几股吕梁山贼从山里跑出来,聚集到棋子山的敌营之中,使得棋子山之敌超过一千五百人。
而更关键的,他们还不知道有多少南贼兵马藏在天门关西面的峡谷里。
凌井沟峡谷落入南贼的控制之中,他们想要了解岚州境内的情况,侦骑需要多需要四五百里,这使得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后续会有多南兵经岚州往太原杀来……
“……”摩黎忽毅然决然说道,“忻州城守不守都无关紧要,但倘若叫太原军民穿过吕梁山西撤,将令南贼在关陕的力量大增——你即刻将忻州城的兵马连夜调过来,我们休整一夜,明天一早就进攻棋子山东面的敌军。”
摩黎忽率部从大同南下,两天两夜顶着风雪赶了四百五十里路,将卒也是疲惫之极,相比较之下南军却在棋子山东麓以逸待劳,修好简营,还挖出护壕来。
摩黎忽再自信,也不敢现在就马不停蹄对楚山骑在棋子山东麓的营地发动进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提前
有千余虏骑增援到棋子山北面的柳林沟寨,徐武碛、陈子箫、杨祁业等人在棋子山营地也都第一时间注意到。
太原十万军民身体虚弱,大多数还都是平民,想要安全有序的撤入凌井沟峡谷之中,必须确保侧翼不受敌骑的扰袭。
楚山骑东进太原,在天门山北部的棋子山建立防御,封堵住忻州以及后续有可能增援过来的赤扈骑兵,是突袭太原作战能否得到最终胜利的根本保障。
楚山骑出天门关雪夜南袭,陈子箫就第一时间五百多天雄军俘卒北上棋子盘,次日杨祁业也率部从南面的战场撤过来,而今日联络上最先从吕梁军撤出来的几支小股义军,也都补充到棋子山营地来。
也因为这处防线的重要,徐武碛赶过来坐镇,辖制诸将。
“已有少量敌军斥候翻越东面的山岭,监视太原北城的动静,我们没有办法将他们都拦截住。南面对云州汉军大营组织夜战,动静不会小,消息传到棋子山北面,这股敌骑很有可能也会立即组织起来,往我们这边发动突击,”
陈子箫站在几根杉木搭成的简易望楼上,越过一片疏林,眺望在北面的敌军,又抬头看了看天,跟徐武碛、杨祁业说道,
“我们这边也要做好夜战拦截的准备,绝不能让大股敌骑杀到南面去!”
“这些骑兵从大同驰援过来,从他们在大同最早有可能得到消息算起,他们在三天两夜期间驰行四百五十里路,倘若算上他们可能会有的迟疑、拖延,这一千多骑兵赶这段路的时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短,兵卒、战马也更为疲惫——很难想象他们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会贸然趁夜进攻我们……”杨祁业却觉得夜攻云州汉军大营,更应防备阴超从太原城南派兵从太原城的东北角、西北角两翼发动攻势,而不是担心北面的疲骑会同时发动夜袭。
从目前侦察到的情况看,赤扈人增援过来的这部骑队,也正匆匆进入柳林沟寨休整。赶这么急的路,绝大部分人大概躺下去,叫都叫不醒吧?
“大同留守骑兵是不多,但多是追随赤扈人东征西讨多年的精锐战力,其兵卒吃苦耐劳、韧性之强,不在楚山骑之下。大燕亡国,实在是吃太多亏了。”陈子箫叹息说道。
棋子山东麓进驻一千五百多人马,但构成复杂,并非精锐的桐柏山卒。
而一旦南面发生夜战,柳林沟寨的敌军又悍然出动,他们不是守住棋子山东麓营地就完了,更为关键的还是封锁柳林沟寨敌军增援云州汉军大营的通道。
这个作战难度要大得多,要艰巨得多。
陈子箫现在比较庆幸的,是敌军没有直接从柳林沟南下,要不然他们也只能拼了命,从侧翼去拦截,绝不能让他们接近云州汉军大营,更不能让他们进入云州汉军大营。
倘若叫从大同增援过来的这千余虏兵进入云州汉军大营,陈子箫都难以想象楚山卒再强攻云州汉军大营,难度会增加多少。
陈子箫作为掀起桐柏山匪祸的罪魁祸首之一,桐柏山众人现在对他还有意见的人依旧不少,但全程目睹并洞悉匪祸所有细节的徐武碛,更清楚陈子箫的见识、才干,远在一般军将之上。
他神色凝重的点点头,一锤定音的说道:
“增援过来的敌骑应该明白云州汉军大营的重要性,我们不能疏忽大意。即刻传令下去,今夜将卒都不得解甲,营地两侧要尽一切可能多挖些陷马坑、多埋些绊马桩——这些工作天黑都不要停。营中多准备篝火,做好夜战的准备。等天黑之后,调两百人马进入东面的小岭树林驻守,哪怕白忙一场,也要比被打个措手不及强……”
“南面派兵马过来了!”率领侍卫亲兵负责保护徐武碛人身安全的王华,这时候站望楼下说道。
棋子山营地相比南面天门山以东地区,地势上更高一些,众人转过头来,看到有两百余骑兵正从天门山东面往北面而来。
“应是军侯也担忧敌骑会夜袭棋子山,特派兵马增援我们。”陈子箫很是笃定的说道。
相比较陈子箫,杨祁业当然更信任徐怀的判断——这时候见徐怀都派兵马增援过来,当下也没有再讨论的余地,当下就先下望楼去安排。
一炷香后却是沈镇恶、袁垒率两百骑兵进入营地,找到徐武碛、陈子箫、杨祁业他们说道:
“虏兵有千余骑来援,军侯担心南面开启夜战,敌骑有可能会突击棋子山,特令我率部过来增援!”
“你们过来正好,徐爷,便着沈镇恶、袁垒天黑之后率这部人马埋伏到东侧树林之中!”陈子箫建议道。
真正能以逸待劳从侧翼拦截甚至重创敌援的,唯有楚山骑;棋子山营的驻军只能从正面战场结阵对敌骑进行拦截……
…………
…………
红彤的晚霞在西山之巅也渐渐散开,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一片铅蓝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
云州汉军大营南侧的投石机阵地,这时候点燃起一堆堆篝火照明,以便投石机继续有条不紊的发射。
当然,敌军在云州汉军大营伐有大量的木材,除了紧急加固屋顶外,还紧挨着兵舍南墙加筑一截截栅墙,避免兵舍被抛砸过来的石弹直接砸中;用长竹竿在半空拉起一道道布幔,也能对抛砸过来的石弹进行缓冲。
经过一天的折腾,投石机对云州汉军大营的威胁,就没有那么严重。
这些部署,对床弩的威力,同样有很大的限制。
从昨夜受惊扰、白天又持续一天惶惶不安的敌军,入夜前见大营前侧的楚山军没有另的异动,大部分人马都进营舍休息。
当然,寨墙下还是集结大量的警戒人马守夜,只是不敢直接站到寨墙上。
虽说二三十斤重的城砖没有经过磨制,很少能准确砸中本身就不高的寨墙,但楚山军将云州汉军大营的南辕门堵死之后,就将八座简易箭楼、登城车推到前阵,相隔一百步开外的距离上,楚山军的精锐弓手站在四五丈高的箭楼、登城车,对仅有一丈多高的敌营寨墙有着绝对居高临下的优势。
敌军在营中又没有办法竖起同样高的箭楼进行对抗,那样会成为投石机的活靶子。
天很快就彻底暗了下来,薄云笼罩苍穹,依稀能看到三五点星光。
这时候一队队人马从前阵撤下,一队队人马举着火把进入前阵,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轮替、换防。
徐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走到诸将跟前,说道:
“太原守军大部分还很疲惫,楚山军、天雄军又长途奔袭、连日作战,身体消耗已经达到一个极限,所以我没有将今日参与夜战的将卒都组织起来进行动员,让大家争取更多的休息,多养一分气力用于杀敌。不过,诸位回到各部,除了口令等细节需要反复叮嘱,还要跟将卒多交交心。道理只有一个: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大越男儿是愿意跪虏兵的屠刀下苟且偷生,忍看妻儿手足受胡虏侵凌掳掠,还是拼死一搏……这些话,之前可能反复说过,但大家不要嫌其烦。大家都各回其部,再有两柱香的工夫,我会给出信号,大家一起攻营,到时候后续兵马才会陆续进入前阵,我们一定要为后续兵马杀入敌营纵深,撕开口子!”
徐怀原计划是等到凌晨,大部分敌军都已进入梦乡,值守敌卒也最疲乏、懈怠的时间发起进攻,但敌援比他预想的要来得早。
从大同增援过来的敌军虽然才一千余众,但这部分人马比云州汉军大营里的六千守军,更令人不容小看。
他不能给这部分虏兵从容休整的机会,于是将总攻时间提前两个时辰,争取在天亮之前就拿下云州汉军大营。
因为要封堵敌军从侧翼的增援,殷鹏、唐盘要各率一部精锐守住两翼,真正用于对云州汉军大营进行强袭的楚山精锐只有一千人,楚山精锐也将负责从中路、南辕门附近正面突入敌营,左右两路则是三千名勉强还能进入战场厮杀的太原守军。
徐心庵他们都担心太原守军挑选出来的三千将卒还有多少战斗力,徐怀却不担心。
哀兵可用,这三千将卒比谁都更清楚他们背负着十万太原军民生的希望,只要为他们创造往敌营突进的机会,他们就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坚强意志。
当然,倘若想最低限度的降低左右两路的伤亡,中路兵马需要以最快的速度突击到敌军大帐位置,将其夜间薄弱的指挥体系彻底打烂掉了……
第一百六十章 夺营
铁枪如龙窜出,搭上拒马,下一瞬王举往侧边斜跨半步,吐气开声,浑身筋骨爆出有如雷鸣一般的微鸣,身椎旋拧之间,无穷巨力带动枪身似水波般颤起,瞬息涌至枪头,顿时间将重逾两三百斤重的笨重拒马挑得离地而起,往左前方斜飞过去。
“操|死你八辈子姑奶奶!”
牛二咆哮着拿铁盾抵住一只拒马,铁塔一般的身躯猛然发劲,这只拒马与左右各一只拒马拿麻绳捆绑在一起,却被牛二猛然推动起来,往后面的敌军撞去。
左右数名健锐持皆重盾,紧紧簇拥住牛二,以防牛二动作太过莽撞,露出破绽为敌军所趁;更外侧也有两组健锐持重,抵住拒马往前推动。
徐怀在诸将卒的簇拥下,以身为弩,倒持一支短矛猛然的往数十丈外的敌阵掷去。
虽说徐怀持弓射箭,杀伤力更大,但在激烈的战场上,以矛掷杀,绝对是比弓弩更震慑人心的手段。
楚山兵马夺下太原城北连营及前垒所缴获的箭楼、登城车,重新推到连营北侧的战场之上,对云州汉军大营的寨墙,有着绝对居高临下的优势。
在入夜之前,徐心庵率人马先将云州汉军大营的南辕门堵死,然后安排登城车、箭楼等迫近敌营前,组织精锐弓手站上登城车、箭楼,居高临下射击。
敌军短短一天时间还没有办法很快准备反制措施,在入夜之后,除了少量敌卒躲在寨墙上的战棚里不敢露头外,更多的值守敌卒只敢躲在寨墙内侧待命。
这种情况下,楚山军健锐逼近敌营后附梯登墙,虽然也经过一番血腥厮杀,才将南辕门左右的寨墙夺下来,但到底要比强附真正的高耸城墙容易得多。
不过,不是夺下寨墙,敌卒就此崩溃,再无反抗。
实际上,从寨墙突杀进去,真正的夜战夺营才真正拉开血腥残酷的帷幕。
云州汉军大营乃是一座标准的大型军寨,除了守军众多密集外,营内所储存的战械也多。
而从云州汉军大营的南辕门进来,是一条笔直、宽敞的土路,直接连接北辕门。
这条土路乃是太原与忻州之间的官道。
云州汉军大营作为赤扈人南下粮秣物资的中转站,其实就是骑踞官道而建,官道及两侧的空间在营中还予以保留。
不过,此时这条土路已经用拒马、鹿角堆出一层层路障,在层层路障之后,则是簇拥着一辆辆偏厢车、铁滑车、盾车,严阵以待的敌卒。
楚山骑昨夜从天门关杀出,举火夜袭连营,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李处林再大意,也会防备楚山骑有可能故伎重施夜里强攻云州汉军大营,营中防御也极严密——再者说了,徐怀提前两个时辰发动夜战,入夜不久,绝大部分敌卒刚刚吃过夜食,都还没有歇下。
夜战开启后,李处林也意识到寨墙难守,吹响号角,组织兵卒利用拒马、鹿角、铁滑车、盾车在营中层层叠叠结阵防御。
云州汉军在太原城前伤亡惨重,士气低迷,还不得不大规模征募新卒
保持兵马规模,不过夜战中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还是要强过战前的预测。
一方面,是太原城下逾一年之久的血战,双方结了死仇,云州汉军将卒迫不及待的想着攻陷太原城,然后好疯狂屠戮,发泄心里积郁已久的暴戾;反过来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落到太原守军手里不可能会有活路。
另一方面,徐怀绝不能让大量的云州汉军从北辕门往北面逃去,冲破他们在棋子山东麓的封锁,与北面柳林沟寨的虏骑会合,下令潘成虎夜战开启后就从北面堵死北辕门。这也迫使六千多云州汉军变成笼中困兽,只能背水一战。
徐怀与王举亲率楚山健锐,从南辕门突入敌营,然后沿官道一层层撕开拒马、鹿角以及不计其数铁蒺藜组成的路障,抵近一辆辆盾车、铁滑车,将簇拥其后的敌卒杀死、杀溃,艰难却坚定不移的往北突进。
庆幸的是太原守军从左右两侧突入敌营,虚弱身体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更令人震惊。
太原守军先从左右两侧出发阵地杀入敌营,但破除路障的速度有些缓慢。
他们身体还是太虚弱,军中那些个曾经能力扛巨鼎的力士,此时都骨瘦如柴,没有谁有力气直接用长枪将一只拒马挑飞。
他们只能无视敌卒射来的箭矢,无视敌卒捅刺劈斩来的枪林刀山,凭借血肉之躯,抵近后直接将拒马|强行拖开。
很多拒马用麻绳捆绑在一起,只能抵近拿刀剑斩剁。
他们太虚弱了,举刀劈斩,手都在颤抖,哪有什么准头,手里的护盾也没有办法自始至终护在身前,但他们不畏生死,一个人倒下,更多的人冲上来。
虽说将卒奋不顾身,无视伤亡,但推进的速度实在是快不了——很多军将武吏都是身先士卒,但手脚虚弱,身边也没有精锐护卫,很快就战死好几人。
不过,文格浚等太原守将,并没有因为实际所面临的困难,就采取保守的打法——原本他们可以轮流安排兵卒进入锋线作战,徐怀对他们的要求,是楔入敌营,从两侧牵制住敌军,不要被敌军驱赶出去就好。
然而太原守军被迫困守城池一年之久,因为粮食匮乏、身体虚弱,兵力上又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最后只能昼夜守在城墙之上,但不意味着他们心里不想从太原城杀出。
不,每一个将卒心里比谁都渴望有朝一日能从城中杀出。
太原城里每一个将卒,比谁都更渴望哪怕从敌军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从两点突进,速度太慢,军将武吏就带着兵卒沿着敌营东西寨墙,不断往北面突进,创造更多往营中突击的阵地。
太原守军舍生忘死杀入敌营纵深,徐怀率领楚山精锐从南辕门中路往北突击,就不需要考虑敌卒有可能从两侧营舍间的狭窄巷道,迂回进攻他们的侧翼……
…………
…………
夜空虽被薄云笼罩,但柳林沟寨距离云州汉军大营也就三十里,摩黎忽站在一座高|岗上往南眺望过去。
太原方向一片漆黑,仅有
稀廖的细微光亮点缀,但就在云州汉军大营方向,光亮之密集异于寻常。
海山所遣,遁入东侧山岭之间、监视太原战场的斥候,这时候也纷纷点燃山间的篝火向忻州方向示警,表明云州汉军大营正爆发大规模的夜战。
“南贼在棋子山东麓营地之外,是可能还藏有伏兵,但我们不能承受云州汉军大营为南贼夜战强夺的后果!”摩黎忽看向海山,说道,“你不需要担心什么,违背军令的罪责,我一并担下,你只是听我命令行事!”
海山往南又看了两眼,微微颔首,支持摩黎忽此时就往南出兵的决定。
两人在十数骑簇拥下,往山岗下的柳林沟寨驰去。
一千以降附汉军为主的忻州守军,一千从大同增援过来的赤扈骑兵,这时候已经在柳林沟寨前集结完毕。
忻州守军将由海山统领,负责直接进攻楚山军在棋子山东麓的营地,牵制住楚山军在棋子山东麓的兵马,最好将他们限制在营地里。
摩黎忽在千余如潮水列阵的骑兵前勒住马,借助火把微弱的光亮,看向前列一张张饱经风霜、粗犷野蛮、眼睛里对战争还充满渴望的脸看过去,振声叫道:
“南贼既然在太原城北面发动夜战,他们在棋子山东麓部署的兵马,一定会遏尽全力阻拦我们从棋子山东面的谷地通过——南贼甚至还有可能在某个地方布下的伏兵。不过,云州汉军大营倘若叫南贼夺走,我们将失去增援太原的意义,现在忻州千余军马,将负责进攻南贼部署棋子山东面营地里的兵马,我们不要与棋子山之敌纠缠,也不要畏惧伏兵,全力南下,争取更早与云州汉军会合……”
…………
…………
陈子箫盯着棋子山北麓。
敌军两三千人马出柳林沟寨前集结的情形,在密集火把的照明下,这边相距仅五六里,还是很模糊的看个大概。
虏骑要出寨夜行,也必然要借助大量的火把照明。
要不然上千人马在坑坑洼洼、地势不平的野地横冲直撞,不要说保持阵列,大部分将卒很快连方向都会迷失掉。
黑灯瞎火的,没有向导,谁他娘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
“千余虏骑全出来了,他们一定会全力从营地东面的空隙穿过南下,我们在棋子山这边的营地已非攻夺的重点!”
陈子箫建议徐武碛将主力立刻将主力拉出营地,不能再考虑坚守营地以吸引北面敌军的攻势。
此时对他们来说,棋子山营地失守,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只要徐怀率领楚山骑主力顺利夺下云州汉军大营,明天就会派兵马过来增援,重新夺回营地——现在就怕虏将已经彻底看透他们接援太原军民的意图,看清云州汉军大营的重要性,不顾一切的从棋子山营地以东的空隙里穿过南下。
陈子箫很难想象仅凭沈镇恶、袁垒率领两百骑兵埋伏在东侧树林里,能拦截住这么多的虏骑……
第一百六十一章 拦截
棋子山东麓营地,踞官道而立,往两侧冻得结实的硬土里各开挖两里许的浅壕、立以栅木。
虏骑倘若想从棋子山营地东侧快速南插,只能走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的野地。
而火把照明亮度有限,通常来说,骑兵强行军都会压着速度。
不过,千余虏骑哪怕之前刚刚经历过超高强度的强行军,入驻柳林沟寨才休整两个多时辰就再度集结,但举火往南行军的速度,比沈镇恶、袁垒他们想象中要快得多。
沈镇恶、袁垒率两百骑兵,天黑之后就拉到谷地东侧的一座低岭树林里潜伏起来,他们看到这一幕,眉头深皱。
与此同时,徐武碛、陈子箫也极其果断的点燃部署在营地东侧的一堆堆篝火。
之前也预料到这里会成为战场,挖了很多陷马坑、埋了一些陷马桩,堆积很多柴火,准备用于夜战。
一队队步卒也同时从营地鱼贯而出,快速往东延伸,准备结阵拦截虏骑。
虽说徐武碛派出的传令信使还没有抵达,沈镇恶、袁垒也看到主营那边的意图:宁可营地叫正面蜂拥过来的敌军步卒夺走,也要尽一切可能,阻挡住千余虏骑往南穿插的步伐。
不过,从柳林沟寨到预定的拦截战场都不到六里地,以虏骑这么快的南插速度,棋子山守军从营地出来,来得及集结,来得及列阵吗?
沈镇恶、袁垒往南眺望过去,他们只能勉强从火光分辨强攻云州汉军大营正进行得如火如涂,可能距离最终的胜负还有一段时间。
“你率部在此耐心等候时机,我率一百骑兵先去拦截虏骑!”沈镇恶咬着牙,对袁垒说道。
“敌骑注意力没有被正面的拦截战场彻底吸引过去,我现在就进袭其侧翼,只会提前陷入混战,不会有突袭的效果!”袁垒惊道。
他们最初的计划,趁虏骑全神贯注围攻营地,或在下方空旷谷地被步卒阵阵拦截住的时候,趁其不备出兵强袭其侧翼。
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突袭效果。
沈镇恶现在就决定率一百骑兵,先杀将出去,面对十倍于己、战斗力更强的虏兵,可想而知会是何等的凶险。
“虏骑南插速度太快,步卒从营地出来,不要说结阵了,简单整队集结都很做到。这么多人马要是什么都没有准备,就直接混战,太容易被虏兵冲溃了——这时候必须去拖一拖虏骑的速度!”沈镇恶也不由袁垒分说,侧翼伏兵他是主将,即刻传令下来,着其部将卒牵马随他先行,
沈镇恶也没有奢想着仅以百余骑兵,就能从正面将十倍于己的虏骑拦截住,率部走下小岭也不点燃火把,他们走过这条小径,路熟,走到林子边缘,藏在暗中就用弓弩射杀最前侧已经探路过来的十数虏骑。
沈镇恶主动将自己暴露出来,也是想着打草惊蛇,将虏骑主力南插的速度压下去——相比较之下,忻州守军步行往棋子山营地压来,速度就慢得多了,甚至一个时辰之内,都不用考虑他们能杀到营地之前。
沈镇恶还是低估了赤扈人,低估赤扈人里哪怕是中低级武将的战术素养。
沈镇恶
率部走下小岭,虽然是摸黑走熟路、战马衔枚,没有举火,但穿林踏雪的动静,还是引起十数居前探路的虏兵斥候怀疑。
对方虽说两三人被乱箭射中,却没有多少惊慌,也没有后退拉开距离的意思,而是辨着方向,直接将手中的火把投掷过来,然后取弓抽箭,对着幢幢黑影就“嗖嗖”开弓射箭。
虏兵很显然预料到半途有可能会遭遇伏兵,除了前列百余虏骑加快速度往这边赶来会合外,其主力并没有受到多少惊扰。
虏兵主力在快速前插的同时,两翼各有百余虏骑往侧前方展开,意图趁进入拦截战场的步卒还立足未稳,就杀到近前进行混战。
见此,沈镇恶顾不上身旁坐骑的前胸、脖子各中一箭,翻身上马,率部先往前侧十数虏骑斥候突袭过去。
十数虏兵斥候居前,已经接近拦截战场的边缘,没有火把,但靠着远处的篝火照明也已经能勉强分辨左右的地形。
他们无意以少敌多,拉拽缰绳,驱马往斜侧驰去,后面百余骑兵很快就直接冲上来,与沈镇恶所部杀作一团——他们是要争时间,为后续主力南插扫清道路,至少不能让百余骑伏兵拦截住。
陈子箫、徐武碛等人乘马先进入拦截战场,相距三四百步,也分辨不出沈镇恶或袁垒的面貌,但从主动出击拦截的骑兵规模分辨,知道沈镇恶或袁垒分出一半伏兵主动暴露出来,这时候见打草惊蛇不成,他们又不惜以这点兵力与虏骑混乱,目的就是为步卒快速进入拦截战场结阵争取更多的宝贵。
“抓住手里的长矛、大盾,不要哆嗦,虏兵没有比你们多长一条腿、一只手,看到刀砍来,举盾去挡。不要退让,不要退让,大家记住,与身边人紧紧挨到一起,马蹄子踏过来,也不足为惧!持矛者先捅马!抓紧手里的长矛,对着对方的战马捅去,那么大的目标,不要说天黑看不清楚,又不是叫你们去捅马|卵……”
徐武碛、陈子箫驰马来回奔走,扯着嗓子大叫,粗俗的勒令兵卒抓紧手里的刀盾枪矛,整饬队列。
他们不可能等所有人马都进入拦截战场结阵再有行动,看到有两队人马最先完成集结,便下令他们前驱接战。
棋子山营地以东,相对开阔的谷地仅有四五里宽,但往东十数里地形依旧谈不上有多崎岖。他们进入开阔谷地结阵,要是单纯想着被动拦截,敌骑依旧可以继续往东面的低岭区绕行。
他们现在也不知道云州汉军大营之中的战况如何,只要守军还没有彻底放弃抵抗,叫数百虏兵驰至近侧,甚至都不需要进入云州汉军大营会合,都会极大鼓舞守军的士气,令战况变得更复杂、混乱、难以预测。
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将这部虏骑拦截住,不惜一切代价拦截住。
“杨祁业,你在此守住后阵!”
不可能所有步卒都投入混战。
现在的情况,先一步集结起来的人马,必须前驱接战,但同时也是为后续出营的人马集结更坚固的阵型,争取时间。
棋子山守军,能真正结阵对抗虏骑冲击,其实就只有杨祁业部。
其他的无论是天雄军俘卒,还是这两天下山赶来投奔的吕梁山义军,更适合混
战。
对杨祁业下过军令,徐武碛便陈子箫在王华等十数侍卫的簇拥下,将长槊夹于腋下,往敌阵突杀过去。
篝火提供的照明是有限度的,两千多人马在黑夜中厮杀作一团,又是在营地之外,传统的指挥体系已经不能再发挥任何的作用。
后阵由杨祁业坐镇即可,徐武碛、陈子箫他们所能做的,也就是亲自上阵,多杀虏兵,为左右将卒稍稍减轻压力。
当然,要是左右将卒抵挡不住,被屠戮一尽或驱散溃败,他们也将被成百上千的虏骑所吞没。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没有机会用整饬、严密的步甲阵列将虏兵抵挡在拦截战阵之前,双方主力已然战作一团,也就失去从侧翼发动突袭的意义。
袁垒也不去等候更好的时机,振声高呼,便率部从树林杀出,咆哮着嘶喊既定的口令,往虏兵侧翼进攻过去。
混乱的战场之上,步卒看似人数不低,但所处的劣势还是太大,他率部百余骑兵投入战场,至少能稍稍扳回些劣势……
…………
…………
云州汉军大营守军多达六千人,徐怀又不容他们从北辕门突围去冲击棋子山营地与增援虏骑会合,困兽犹斗的抵抗意志要比想象中强得多。
除了突围无望外,李处林等契丹降将更是认定南朝即将灭亡,楚山骑突袭太原不过是垂死的挣扎。
徐怀这时候就算给他们投降的机会,他们也不觉得向徐怀投降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彻底的成为跳梁小丑罢了,很可能最后还会落到赤扈人的手里,更生不如死。
这种情绪与认知下,他们也是极尽一切能力抵抗,甚至亲率人马、身居前阵参与厮杀。
即便徐怀率楚山精锐杀到其中军大帐之前,李处林也不退避,而是将不多的精锐嫡系都集结到身边进行殊死抵抗,等待两翼的抵抗能重新夺回上风。
云州汉军大营的大帐,原先乃是城外建于官道旁的一座庄园,庭院深重。
待冲车将风格粗犷的厚重木门撞垮塌,徐怀、萧燕菡、王举等人亲率精锐,层层往里突进,展开一屋一舍的争夺,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之际,徐怀才将身边仅剩十数侍卫的李处林围困后大帐西北角的院子里。
徐怀这时候也无意跟李处林废什么话,指使乌敕海、牛二、史琥持刀盾突杀进去,将李处林身边十数侍卫尽灭之后,将李处林乱刀砍死。
他这时候才叫人找来梯子,难免有些力竭的爬上房檐。
云州汉军大营的战事这时候也都临近尾声,只剩为数不多的守军还在负隅顽抗。
太原城西北、东北角两翼的战事规模不大,没有多激烈,现在已经偃旗息鼓。降将阴超却是发挥一贯的水准,没有带给他们什么“惊喜”,棋子山营地方向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虽说有不数虏骑从棋子山方向漏过来,但人数不多,都被潘成虎在北辕门外分兵拦截,对云州汉军大营内的战事没有造成多大的干扰,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棋子山东麓谷地的战事有没有临近尾声,又付出多惨烈的伤亡……
第一百六十二章 胜利
天际露出鱼肚白,天光还没有大亮起来,苍穹是暗沉沉的墨蓝色,但四周的山岭仿佛剪纸一般浮现出清晰的轮廓。
天地间清濛濛一片,只有很淡的雾汽在原野之上流转,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消逝一空。
云州汉军大营内的战事已经临近尾声,负责封堵北辕门的兵马,这时候也顾不上围剿从北墙翻越逃出数百溃兵,分出三百余骑往北面棋子山驰去。
徐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房脊上坐下来。
云州汉军大营内除了还有少数敌军在负隅顽抗外,大批投降的俘虏要看押起来,还有从岚忻云朔等地强征过来的上万苦役需要安抚住,以免会有不必要的躁动——还有好些营舍、仓房火势不小,需要及时扑灭。
“院子里清空出来的,你下去歇息一会儿!”王举与徐心庵爬上屋檐,见徐怀还是在眺望棋子山方向,说道,“漏过来的虏兵不多,棋子山那边大体还是守住了,伤亡应该不会太多!却是太原守军,昨夜伤亡有些惨烈!”
具体的伤亡数字还没有统计出来,但环顾四周,营舍间狭窄街巷尸体暂时还敌我不分的遗弃在那里,真正的尸骸如山、血流成河,夜战之惨烈可见一斑。
不过,惨烈的牺牲并没有吓倒太原守军,甚至都不能令他们感到太多的悲伤。
过去一年他们困守太原城,战死、伤病以及饥饿而死八九万众,绝望到麻木不仁,他们心底的悲伤已经被榨干净——他们这时候心里充塞着胜利及生还的喜悦,到处都欢呼起来。
也许个人的声音是虚弱喑哑的,但成千上万的太原守军欢呼起来,阵阵声浪冲破云宵、在四野传荡。
是的,太原守军最初仅有三千人马编入夜战序列,就昨日白天的情况,太原军民也仅有三四千人还能勉强拿起刀弓盾矛参与作战。
不过,夜战进入最激烈、最残酷相持阶段时,许蔚、文横岳几乎将北城所有能拿得动刀矛的兵卒都派了出来,从云州汉军大营的东面、西面附墙突杀进来。
很多人甚至只能勉强爬上寨墙,就失足一头栽下来摔伤、摔死。
不过,就是这种不惜一切代价、拼尽一切的气慨,令云州汉军直至彻底被歼灭都没能在夜战中稍稍扳回劣势。
太原守军对云州汉军早就恨之入骨,夜战开启就直接杀红了眼,刀剑之下也绝不容情,刀锋过处不留一名俘虏——目前仅有楚山骑负责突破的中路收容上千战俘。
虽说这导致左右两路的敌军抵抗犹为激烈,没有投降的余地,就拼杀到底,这使得太原守军从左右突进伤亡犹其惨烈,但到底是他们获得最终的胜利。
即便是普通兵卒,也知道这一仗是何等的关键,因此在获胜后,欢呼声才会如此的热烈。
夜里曾试图从东北、西北两角营垒发起进攻的敌军,这时候不仅早就偃旗息鼓,甚至有将人马往南撤退的迹象;他们已经被杀破胆了。
徐怀留王举、徐心庵守在房脊上,继续盯着还没有彻底平息下来的战场,他跳
下房檐回到院中。
这里原是云州汉军大帐的衙厅大院,最早是庄园里的东游园,但被云州汉军占据后,游园东西两侧临时各建了一排厢房,作为署理各种事务的公廨。
院子里的尸体已经清理出去,地方上还留有一滩滩血迹。
徐怀正要问萧燕菡去了哪里,听着前院一阵铠甲簇动的声响,片晌后看到乔继恩、顾继安、许蔚、文横岳等人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往这边走来。
“军侯出马,果真是战无不克,太原军民都要感谢军侯再造之恩!”许蔚拿枯瘦手掌拽住徐怀,激动的说道。
“全赖将卒用命,徐怀哪敢居功?”徐怀搀住许蔚,说道,“太原军卒昨夜作战异常勇猛,伤亡也极其惨烈。我最初想着太原守军先过吕梁山,进入岚州境内拦截围堵虏兵,现在可以要稍稍调整计划,考虑翻越吕梁山前往府州了……”
杨广故道的主体部分大约有八十里路程,精锐兵马一夜强行军就能通过,但太原军民人数太多、太虚弱,又缺乏严密的组织,从狭窄峡道通过的速度,与编练有序的精锐兵马,完全是两个概念。
徐怀估算太原军民需要花费三四天时间,大概就可以全部转移进凌井沟峡谷,毕竟从太原城到天门关峡口,就十六七里,很多人再虚弱,还能勉强一口气走下去。
补给后续可以用骡马运入凌井沟峡谷。
不过,携带大量的补给在内,十万军民要通过杨广故道进入岚州境内,可能需要八九天甚至更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叫那颜木赤从恢河河谷、苍头河谷集结大量的骑兵杀入岚州。
而在岚州,那颜木赤在会合曹师雄所统领的清顺军残部之后,可以直接从宁武翻越棋盘山南下,从汾水上游河谷拦截太原军民西撤府州的通道,也可以绕到岚谷县,从铸锋峡道的西端,拦截他们经桃花冲砦西撤的通道。
楚山骑、天雄军俘卒前期作战,累积伤亡都很大,太原守军昨日一战又是那样的惨烈,目前能继续挖掘的潜力都很有限,这时候想要从这两个方向完全封堵敌军的进攻通道,徐怀也不知道还将付出多惨烈的代价。
此外,管涔山的山势远没有吕梁山这么险峻。
他们即便能占据黄龙坡、棋盘山、草城砦等要点,也没有办法避免小股敌骑渗透进来;而十万军民西撤的队列也将是难以想象的庞大及松散,受到干扰、袭击,也容易混乱。
徐怀现在倾向进入凌井沟峡谷后,十万军民就直接往西南方向翻越吕梁山,尝试从府州南部渡过黄河进入延州。
当然,接下来整个晋陕地区都将进入更为严酷的寒冬季节。
即便这次攻陷云州汉军大营缴获大量的补给,确保十万太原军民接下来两个月不虞粮草有缺,但太原军民身体是这样的虚弱,在严寒季节翻越数百里的雄山峻岭,可能会有相当多的人坚持不下,倒毙途中。
不敢怎么说,徐怀他们现在就必须要做出取舍。
“胡虏势强,汴梁岌岌可危,随时有可能陷落,还需保住更多的兵马抵挡胡
虏!”乔继恩代表景王而来,一锤定音的说道。
许蔚、文横岳点点头,他们将与太原军民共同翻越吕梁山,就谈不上放弃。而太原守军牺牲已够惨烈,也需要保住更宝贵的种子。
大的方略确定下来,军事部署都要做相应的调整。
岚州境内,黄龙坡驿、棋盘山以及草城砦的兵马,作战目标需要立时从构建防御、堵截,转变成牵制、袭扰岚州境内的敌军;而黑雁驿成为他们必守之地,需要集结更多、更精锐的兵马构筑防御。
徐怀与乔继恩、顾继安、文横岳、许蔚、商议,决定潘成虎、徐武江率领岚州境内的天雄军俘卒、秦凤军郑晋卿部都撤入黑雁驿,府州进入岚州的兵马,集中到草城砦、黄龙坡驿牵制敌军,现在就直接派出信骑,传令过去。
而太原方面,先安排一千尚能徒步西撤的守军将卒先行经天门关西撤,前往黑雁驿与潘成虎、徐武江会合,然后午后再安排第一批粮草运往凌井沟峡谷,天黑之后安排第一批军民撤退
他们要争取三天之内将所有的军民、粮草以及牲口撤入凌井沟峡谷,楚山骑留在最后再撤入凌井沟峡谷。
云州汉军大营里,除了数十仓满储的粮食外,还有大量的骡马、大车;俘虏上万苦役,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被赤扈人强征过来运送粮草的。
这些苦役主要是从岚忻等地的汉民,太原军民就算是杀红了眼,也不会难为他们,但这时候也不可能将他们放走再落入赤扈人控制之中。
驱使他们运送粮食进凌井沟峡谷,最是便利;要不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将十数万石粮食运往凌井沟峡谷,也是叫人头痛。
临近到午时,伤亡才统计出来。
云州汉军大营的战场,歼灭守军五千四百余众。
因为太原守军不留俘,直接击毙敌军超过四千人,俘虏仅一千二百人,大约有六七百守军翻墙逃走。
云州汉军大营东西两侧不远处就是山岭,敌卒有机会翻墙出去,逃入山岭林地也不是特别困难。
又因为太原守军不留俘,同时守军将卒太虚弱,夜战惨烈战死超过一千五百多人,还有大量的受伤将卒,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后续都有可能会支撑不下去。
相比较之下,楚山骑负责从中路突进,战死及重残才一百八十余人,这个伤亡就已经算是相当大了。
太原城两翼的拦截战场,双方伤亡都有限,降将阴超手里所掌握的兵马虽众,却没敢狠打。
另一处作战激烈且伤亡惨烈的战场,则是棋子山东麓拦截战场。
徐武碛、陈子箫、杨祁业率一千九百余兵马守在那里,清晨才最终将反复冲击过来的虏骑击退,棋子山守军死伤逾半,沈镇恶、王华两将战死,徐武碛、陈子箫、袁垒等将身上也多处受创。
棋子山东麓拦截战场,击毙击伤虏兵约五百人众。
虽说守御棋子山的人马伤亡要比虏兵惨重,但关键是徐武碛、陈子箫他们顺利完成拦截任务,保障最终攻陷云州汉军大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国殇
进行凿穿作战之时,需要武勇军将身先士卒,执刃充当锋簇居前,但只要左右阵型整饬,不被敌军打散、打溃,周遭将卒又经过严格的训练,在残酷血战养成紧密配合作战的习惯,一般说来并不会比普遍将卒更凶险。
最为凶险就是阵型散乱进行混战。
而身穿精良铠甲的军将在战场上极为引人瞩目,最易引起围攻。
一旦孤身陷入众多敌卒围杀,任谁身手再强,也不可能抵挡住从四面八方劈斩捅刺过来的刀戟枪矛,体力也会在极短时间内耗尽。
沈镇恶并非不知道凿穿战术的要义,并非不知道以少迎众、进行混战的凶险,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率百余精锐第一时间从侧前方突杀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拖延虏骑南插的速度,给棋子山主力兵马集结争取更多宝贵的时间。
沈镇恶这点人马,很快就被敌军吞没,沈镇恶英勇战死不说,百余楚山健锐最终也仅有三十人从战场上活下来,还个个身负多处刀创箭创。
袁垒率部切入战场较缓,伤亡情况就要好很多,但战死及重残也超过四成。
袁垒本人也身遭多处重创。
当时情况紧急,拦截兵马又以义军及天雄军俘卒为主,缺乏以松散步阵对抗骑兵的经验,徐武碛、陈子箫都只能身先士卒,与敌混战,也是多处受创。
王华统领侍卫精锐紧跟徐武碛、陈子箫左右,自己却在恶战中面颊连中两箭身亡。
天雄军俘卒发挥出异样的决死斗志,第一时间毫不犹豫以孱弱的身躯杀入虏兵骑阵,六百余卒几乎是全军覆灭,这才为杨祁业部及几支义军结成紧密步阵争取到宝贵时间,遏制住虏兵的兵锋。
为徐武碛、陈子箫、袁垒等人安心养伤,午后留王举在云州汉军大营坐镇,徐怀亲自赶来棋子山部署后续的防御。
当然,徐怀也无意集结兵马去攻打忻州。
即便将忻代等城都攻打下来,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却会增加更多不可测的伤亡。
徐怀裹着大氅,坐在平岗边缘的一座崖石,眺望冰雪覆盖之下的苍莽大地,东面的谷地,继续驱使从云州汉军大营解救的千余苦役修筑临时的防御工事,南面正搜集柴草,准备火葬英勇战死将卒,然后将他们的骨灰带回楚山安葬。
萧燕菡抱膝坐在徐怀身边,这时候身后疏林深处传来一阵低哑而沉郁的吟唱,她听不真切,问徐怀:“在唱什么?”
徐怀倾耳听了一会儿,拿囊刀连鞘合着节奏,轻轻敲打搁在膝前的圆盾,给萧燕菡轻吟复诵: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
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好一会儿燕小乙拖着一棵带着枝桠的柏树走出林子。
这棵柏树早就枯死,树身上还留有雷劈过的灼痕。
牛二好奇的看过去,问道:“你费那么大气力,一个人将这棵枯树从林子里拖出来作甚?”
燕小乙见徐怀、萧燕函也看过来,将枯树扔地上,说道:“我与镇恶相交莫逆,初时追随王孔;王孔流放岚州,镇恶感其恩义,又担心他生情忠良会遭奸人迫害,邀我一同前来岚州,机缘得遇军侯,追随帐前效力。他与我常说,生死寻常事,他也没有婚娶,若能葬于父母坟莹旁,便是幸事。我得替他完成这个遗愿!不过,镇恶是齐州人,也不知道何时能等到山岳泰平,将镇恶骨灰送回齐州安葬呢!”
说是要尽可能将牺牲将卒骨骸带回楚山安葬,但一战牺牲那么多将卒,不可能逐一积薪火化,只能数十具尸体同一批火化,也就会难免有所混淆。
燕小乙他到林子里找到一棵雷击枯死的柏树,是要单独火化沈镇恶的遗体,然后将他的遗骨带回楚山……
…………
…………
摩黎忽忍住创口阵阵传来的痛楚,久久站在城楼上一动不动。
忻州城距离棋子山五十余里,他极目远眺也眺不出一个毛来。
海山登上城楼,说道:“南贼并无往北出兵的意图,看来忻州这边无需担忧太多!”
“徐怀狗贼突袭太原,从头到尾都是接应太原军民撤往关陕,他当然不会费气力来打忻州——打了忻州,他还能守住不走?”摩黎忽恨道,“阴超那狗东西,竟然怯敌畏战,真是连曹师雄都不如!”
凌晨时,他们就有小股人马穿插到云州汉军大营附近,虽说不成规模,难以对云州汉军大营之中发生的激烈战事造成干扰,却也足以叫摩黎忽了解到昨日夜战的大部分细节。
李处林所部据云州汉军大营抵抗之激烈,出乎摩黎忽的意料,也因此这叫他尤其感到可惜、痛惜。
他倘若昨日抵达柳林沟寨时不作任何的休整,就不顾一切的率千余骑兵直接南下,也许伤亡会更惨重,但云州汉军大营说不定就能保住了。
而阴超手掌重兵,距离云州汉军大营又近,却怯敌畏战,没能有力增援到云州汉军大营,犹叫他痛恨不已。
阴超倘若能更为坚决的从太原城两翼出兵救援云州汉军大营,昨夜之战局也必然会发生改变,而非现在叫徐怀
彻底打通接应太原军民撤入凌井沟峡谷的通道。
他们现在就算将忻代等地所有的兵马都集中起来,也不多两千多残兵,根本不可能从侧翼对徐怀造成任何的威胁。
他现在虽然不用从忻州狼狈逃走,但也只能在忻州城眼睁睁看着十万太原军民,携带从云州汉军大营缴获的大量粮秣逃入吕梁山中。
而他也能预感到这十万军民,日后将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赤扈崛起于草原,东征西讨逾四十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这种箭尽粮绝、伤死惨烈也绝不会投降的城池、部族。
而每攻陷这样的城池、部族,赤扈兵马都要对其进行屠戮灭绝。
一方面是为了震慑其他敢于抵抗赤扈的势力,另一方面赤扈人也深深清楚,这些人不可能会降服赤扈,而叫他们得到喘息的机会,他们凝聚起来的反抗力量,要远比一般敌对势力惊人得多。
所以更要斩草除根,寸草不留。
摩黎忽领兵时间不长,原本对这一点没有太深的感受。
他们昨夜在棋子山所遭遇的拦截,并非楚山兵马主力。
从阵列、铠甲、兵械以及将卒个体所展现的战斗力,摩黎忽能判断出这些兵卒应是为徐怀进入岚州或太原后,从当地反抗势力那里所召集的兵马,自然远远谈不上精锐,但前赴后继、舍生忘死的斗志,此时却犹令他感到心惊。
十万太原军民困守城池一年都决死不降,摩黎忽现在忍不住想这里面会有多少决死之士,未来将令多少赤扈男儿饮恨沙场。
“木赤元帅若能听你所言,举留守兵马,经雁门关全力南下,必能叫这些南贼死无葬身之地!”
海山这时候已听说都元帅府初知楚山骑意图奔袭太原时,摩黎忽曾主张集结大同留守兵马全力南下增援太原,但最终为坐镇都元帅府的副都元帅那颜木赤否决。
海山心里对昨夜没能突破棋子山南军拦截,惋惜不已,忍不住想摩黎忽率领南下的骑兵再增加一倍,战局或会不同。
“或许吧,”
摩黎忽要说心里没有惋惜,那是自欺欺人,但他将思路细细梳理一遍,又摇头说道,
“就当时之情形,元帅决定并无过错,我们始终需要根据确定的消息去做决定,而非根据揣测。这样虽然不能完全避免坏的结果,甚至不能完全避开敌人有意设下的陷阱,但至少能避免最坏的结果。徐怀此贼虽然狡诈,却绝对是值得我们重视的敌人。我们真要举大同留守兵马南下,又怎么肯定他不会集结楚山骑兵趁夜绕到忻州北部伏击我们?他为奔袭太原必然绸缪已久,不可能不随时密切关注大同留守兵马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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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山中
五天转瞬即过,阴霾的苍穹仿佛铁灰色的帷帐遮住天地,朔风吹寒,清晨的树桠上倒挂一支支像匕首的冰锥子。
“赤扈人的皮裘子真是暖和啊!”
牛二从雪窝子里钻出来,在铠甲外紧密裹了一身裘袍,虽说染满污渍、血迹,脏得看不出底色,但在滴水成冰的北地,穿身上暖烘烘的,他甚是得意。
徐怀与萧燕菡并肩坐崖石上,眺望莽莽雪原。
昨日又是大雪,棋子山东麓狼籍不堪的战场一切都掩埋在大雪之下,似乎天地之间的血腥也被涤尽。
崖石间、树梢头的雪粒子,不时被大风吹扬倒卷过来。
徐怀任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
有数十骑身穿裘袍、背负刀弓的赤扈人停在三四里外远处,勒马停在山岗上望这边眺望,但没有再往南逼近的意图。
一只肥大的灰毛野兔从树林里窜出来,窜到空阔的雪地里,蓦然停住,往北看看,往南看看,似被两边的杀气所惊,又猛然往来处的树林窜去,快似一支离弦的箭。
昨日又有千余骑兵驰入忻州,但对棋子山这边还不足以造成威胁。
数骑从南面驰过来,从斜坡往山岗这边驰过来,史琥翻身下马,禀道:
“杨祁业部已经撤入凌井沟,徐心庵部、唐盘部、殷鹏部皆已经弃云州汉军大营北返……”
徐怀站起身,大氅上的雪粒子抖落下来,看到王宪、袁垒等将也闻讯往这边走过来,跟他们说道:“吹响号角,叫大家都活动起来,活络手脚,准备扯乎!”
棋子山的人马自有王宪、袁垒等人统领,徐怀与萧燕菡在史琥、王章、乌敕海、牛二等人簇拥下,先往天门关驰去,仿佛一股暗灰色的潜流在雪地里流动。
过去四天时间,不仅十万太原军民都撤入天门山以西的凌井沟峡谷里,除了四千多匹骡马,还有总计十数万石物资都运入凌井沟峡谷。
天门关内侧,凌井沟栈道虽说能通车马,但也只是勉强供一辆马车同时通过而已。
而这一段栈道又特别长,断断续续总计有三十里。
这么多物资、人马,在五天不到的时间里都撤入凌井沟峡谷,寻常骡马容易受到惊吓,虚弱的军民不时有人倒毙道侧,动不动就将栈道堵得寸步难行,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拥挤、混乱。
为确保如期撤离,大量物资运到天门关以西,都直接倾倒栈道下的深沟之中,一部分军卒也是通过绳梯下到深沟之中行走。
后期会在天门山北侧的峡口组织防御,确保太原军民无惧后路威胁的翻越吕梁山,但冰天雪地里翻越险峻陡峭的吕梁山绝非易事。
徐怀赶到天门山,从西缘石陉登上观音阁,往西眺望过去,栈道上还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与骡马。
看到这一幕,徐怀也是暗自庆幸,幸亏果断决定翻越吕梁山撤往延州,要不然都不知道十天之后,这么多太原军民能不能全数进入岚州境内呢,更不
要说从侧翼抵挡虏骑的进攻了。
更关键的,杨广故道还是太狭窄了,当中可供大股人马腾挪的开阔谷地也极为有限。他们的主力兵马会被漫长的人群截断在东西两侧,无论哪个方向遭遇强敌进攻,首尾都只能各自为战,难以兼顾。
现在决定十万太原军民从吕梁山西南山岭翻越过去,两端的黑雁驿、天门关都是易守难攻的狭地,最狭窄处仅靠两三辆马车并排通过,可以说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们只要派精锐守住两端,不虞虏兵这时候敢强攻这两处隘口。
到这一步,奔袭太原作战可以说正式进入尾声了,接下来就是看要如何才能顺利的在这冰天雪地里翻越吕梁山这重重山岭了。
“乔大官已经陪同许府君、文将军先去石砚谷了,”
顾继安与右臂裹伤的徐武碛负责在天门关内协调人马通过,但栈道被堵得如此严密,又没有办法派人快速绕到前面组织疏散,能做的事也很有限,只能指望沿途安排的军吏动作能更干脆利落些。
他们看到徐怀、萧燕菡走到观音阁来,介绍凌井沟内部此时的情况,
“要完全通过栈道,都到石砚谷休整,至少还需要三天时间!”
“那我们就慢慢走,现在不用急了,”徐怀说道,“军民能不能支撑住这个强度的行军?在栈道上行进,也无法很好的休息,都只能席地休憩,大部分人还只能吃冷食,怕是更不好受!”
一天走八九里地,对正规军卒来说,慢得简单就像是蠕行。
不过,栈道上除了不时有骡马受惊跌下深渊,还有大量的军民身体虚弱病倒,时不时有人昏倒,或直接倒毙路侧,都会打断前进的步伐,行进的速度就是如此缓慢。
徐武碛摇了摇头,表示翻越吕梁山的情况可能不容乐观,说道:“可以抵达延州,途中还要死一两万人。”
“那就在石砚谷多休整几天,多派些人手进山里探路,我们有这个时间!”徐怀说道。
徐武碛点点头,他们现在物资不缺,人在深峡之中,气温反倒不如山外寒冷,还从云州汉军大营缴获大量的皮子、皮料,卸寒之物还算充足,却是可以适当拖慢翻越吕梁山的速度,还是能有效降低不必要的减员。
顾继安心知突袭大原作战,到这一步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了,剩下的再急也没有用,只是他犹是忍不住往南边眺望,叹道:“黄河这时候冰封住了,却不知道河淮战局如何了……”
黄河冰封期大约比岚忻等地晚半个月左右,只要河淮今年冬季不出现异常,黄河这时候应该刚进冰封期。
徐怀他们从府州东进之后,有关河淮最近一次的消息乃是乔继恩从蒲坂带来。那时郑怀忠也率秦凤军从泽州撤到蒲州与景王会合,赤扈军西路军控制泽州、潞州,除了前锋兵马已经通过太行陉再次进入黄河中游北岸的怀州、孟州,还分兵穿过太岳山,进入汾水下游东岸的绛州,兵锋直指退守蒲州的秦凤军、新编
宣武军。
乔继恩从蒲坂北上之时,听到消息说鲁王也正率魏州兵马往黄河南岸的齐州、青州撤离。
乔继恩从蒲坂北上迄今已经过去二十天了,这段时间里,徐怀并没有得到来自河淮的最新消息,但正常推演局势变化,赤扈人此时已经往河淮派出大量的前锋精锐,绕到京畿南部游击,其主力也必然集结于魏州、怀州、孟州等黄河北岸诸多重镇,就等黄河冰封就渡河往汴梁城蜂拥而去。
在乔继恩北上之前,汴梁也再度颁传勤王诏,但相比较第一次传诏勤王,诸路响应还算及时,这一次响应却是寥寥。
徐怀朝南面的迢迢山岭眺望一眼,他们之前想了解河淮的最新形势已经够困难了。
而此时凌井沟栈道、峡谷里塞满太原军民,他们想要了解黑雁驿方向的情况可能都需要三五天,想要与府州方面联络,脚力强健者在如此严寒时节翻山越岭往返一趟至少需要十天时间,就算这时候有什么消息从河淮传来,那至少也是大半个月前的。
徐怀收回视野,跟顾继安说道:“且不管河淮形势如何,顾氏还是要早早做好放弃府州西撤的准备;除了河淮局势有可能彻底糜烂外,关中、洛阳都有可能会失守……”
棋子山一战,虽说还不能算楚山精锐与赤扈精锐骑兵正面交锋,但也能让人看出很多事情来。
千余赤扈骑兵两天两夜奔走四百余里赶到柳林沟寨,在柳林沟寨只简短休整两个时辰,可以说绝对是一支疲惫之师。
然而部署于棋子山负责拦截的兵马,作战如此的英勇、坚决,却付出如此惨烈的伤亡,才勉强将虏骑拦截住。
可见虏骑在野战中的精锐程度,是何等的恐怖。
而赤扈人拥有这样的精锐兵马,不是数千,也不是仅有数万。
赤扈王帐麾下,目前分领五路大军,两次南侵动用的还仅仅是其镇东宗王府、镇南宗王府两路兵马,这便已经叫大越抵挡不住了。
更为关键的,赤扈人吞并契丹之后,不仅吞并契丹数千里方圆之域,更降服契丹近千万人口。
赤扈王帐仅从契丹所占领之地,所能动员驱使的附从军,包括以往依附契丹的诸蕃部外,还有渤海(辽东)、燕蓟、云朔汉民,可能高达百万之众。
赤扈人正加速将这些降附势力南迁,先巩固他们在河东、河北的统治。
关陕川蜀、荆湖、江淮、两浙、江南等地此时就算对赤扈人已经有足够的警觉,但内部动员的时间太短,还纠缠复杂的矛盾,徐怀目前还看不到在汴梁失陷后,大越有哪支兵马有能力在蒲坂、平陆阻止虏骑渡过黄河攻入洛阳、关中。
洛阳、关中失陷,关中平原以北的延麟等地,也将陷为孤地。
徐怀跟顾继安这么说,是建议顾氏这次放弃府州,不是简单撤入黄河西岸就了事,在他看来顾氏宗族及府州民众至少要先撤到秦岭一带进行安置……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沦陷
四五百里路程,驿传换马不换人,兴许昼夜便至;精锐骑兵昼夜兼程,或许仅需两三日;精锐步甲强行军可能也仅需要四五日工夫,但对于忍饥挨饿大半年、身体虚弱到风吹便倒的太原军民,却是一段难言漫长、近似跨越天堑的路途。
先从石砚谷南下,抵达汾河位于吕梁山腹地的峡谷流段,渡过汾河转折往西进入岚州楼烦县境内。
此时赤扈从恢河、苍头河征调集结的援兵已经进入岚州,徐怀他们只能从烦楼县南部的山地,沿着深峡险谷折往西南,在吕梁山以西、管涔山以南的峁塬谷壑间缓慢前行。
一路上,徐怀除了派遣兵马提前堵住敌骑有可能渗透进来的各处口子外,同时也尽一切可能派出前锋兵马逢山开路、遇涧搭桥,为太原军民后续通过降低难度、提供便利,同时保证大批牲口能驼运大量的补给,在山间跟随大部队缓缓而行。
太原军民在吕梁山间一边休整一边行军,直到二月上旬,才抵达管涔山西南角的黄河岸边。
此时的黄河仿佛一段曲折的千里白绶,系于点缀着积雪的浑黄天地之间。
太原军民抵达黄河岸边,悲喜交加,无数人跪在岸边长声痛泣,徐怀与王举、徐武碛等人勒马驻足峁塬之上,眺望左右丘塬,心情却无半点轻松。
他们过赤坚岭渡过北川河,就进入汾州境内。
这时候地势往南、往北、往西,地形都要比身后吕梁山主脉平缓得多,往南便是汾州离石县境内,吕梁山南麓有驿道通往温泉县,再往东南则进入晋州境内;沿汾水西岸南下则是关中门户河津、蒲坂两城。
这时候信息也已经通畅起来,能与府州、蒲州的信骑互通消息。
因此徐怀也已了解到河淮此时的大体局势。
赤扈主力于天宣八年十二月中旬便全部渡过黄河,兵分两路合围汴梁,而其时汴梁城即便还有逾十万兵马驻守,形势却是一片混乱。
在此之前十一月初,赤扈主力其时虽然没有渡河,当时黄河还没有冰封,但赤扈人于沿岸搜集数百艘舟船,使两三万前锋骑兵先分批渡过黄河,进袭汴水、蔡水沿岸。
漕运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恢复,而之前可怜的陆路运输也随之中断。
汴梁城普通民众缺粮已久,十万驻军以及朝中百官及皇城诸多耗用,却也由此断绝,待赤扈主力兵临城下,驻军毫无斗志,庙堂上下更是一团混乱。
天宣帝以及王戚庸之辈,没有想着励精图治,起用朝中尚存的主战派将帅坚守城池待援,也没有胆量趁河淮虏兵尚下、举朝南迁,却将最后守住汴梁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自称法力无力、能调遣六丁六甲神兵助战的江湖术士身上。
汴梁城最后的守御,甚至都没有充分动员京畿尚存的十万守军,而是听从江湖术士的鬼话,煞有介事的从汴梁民众里找寻七千七百名阳年阳月出生的丁壮,作为六丁六甲神兵
负责守城。
在这种荒谬得简直可笑的防御部署下,巍峨的汴梁城一击即破,满朝文武、皇子皇孙、十万守军以及近百万民众几乎是毫无抵抗的沦为赤扈人的阶下之囚。
由于远比想象更为轻松的夺下汴梁,京畿附近又没有足够威慑力的兵马存在,赤扈主力除从郑州往西进攻、扩张,再次近临虎牢关外,还有余力重新回到黄河北岸,一路以魏州为核心,攻略河北南部的城池,一路增援绛州,沿汾水往蒲坂、河津、平陆等城进逼而去。
也就是说,徐怀他们虽然斩获突袭太原的大捷,但于大局丝毫无补,大越还是无可避免的滑向摇摇欲坠的崩溃边缘。
当然,徐怀现在对河淮局势的细节了解还很有限,正派周景、燕小乙率人马先行火速潜往郑州、鄢陵等地刺探情报,但他胶即便有着再乐观的心态,这时候也难以轻松起来。
顾继安在进入离石县境内已经先返回府州,而乔继恩也带着许蔚、钱择瑞等人,在杨祁业率部护送先赶往蒲坂参见景王。
徐怀作为一军之主将,却没有办法抛下兵马先行,他与文横岳以及徐武碛、王举、萧燕菡等人统领兵马,继续护送太原军民从汾州继续西撤。
平陆城南便是茅津渡,乃是渡河南入洛阳的要津;蒲坂、河津据黄河东岸,乃是关中门户,西渡黄河便是关中渭水平原。
任何一座城池失陷,对洛阳、关陕的形势牵涉都是翻天覆地的。
因此,太原军民渡过黄河,进入延州境内并不能停下来休整,更不要说就地安置了;他们抵达延州之后,还得继续马不停蹄的南下。
看着千里冰封的黄河就在眼前,太原军民只要渡过河,就相对安全起来,但徐怀心头却又怎么可能会轻松?
这时候有百余骑从南面驰来,通过楚山骑外围的斥候封锁,沿着黄河西岸的土埂路继续北上。
徐怀猜测应是景王从蒲坂、河津所遣信使,与文横岳、徐武碛、王举、萧燕菡等人策马驰下山岗,迎接过去。
徐怀他们策马驰下山岗,却见朱沆在郑寿所率侍卫的簇拥下,沿着黄河西岸的土埂路快马加鞭赶来。
朱沆、郑寿等人却是无羡,但身后不少侍卫骑兵都浑身浴血,想必在他们北上的途中遭遇到虏兵了。
“你们从哪里赶来,怎么会遭遇到虏兵?”徐怀与文横岳忙迎过去,待朱沆他们下马来,关切的问道。
“我们从河津北上,虏兵主力都还在汾水西岸,以为贴着吕梁山的外缘走,不会有什么危险,没想到路途还是遭遇到一股虏兵斥候。好在郑寿他们拼杀甚力,很快就摆脱纠缠,只是折损了四五名好手!”朱沆心有余悸的说道。
赤扈第一次南侵已经过去一年多时间了,虽然大越整体军事实力并没有提到明显的提升,河东、河北等地也失陷得更为彻底,但到底还是有少量精锐在经历血腥战事之后快速成长起来了。
郑寿率少量骑兵护送朱沆北上,即便途中遭遇小股虏兵
斥候,也不至于像当初景王赵湍出汴梁那般狼狈。
着史琥领郑寿等人前往营地清理创口、休息,他与文横岳、徐武碛、王举、萧燕菡、陈子箫,围着朱沆了解河洛最新的势态。
“……汴梁失陷之前,官家传旨正式册封殿下为京西、关陕、河东诸路兵马大元帅,兵马大元帅府临时设于蒲坂;郑怀忠、高峻阳分别担任河洛行营兵马都总管、关陕行营兵马都总管,皆受殿下节制,乔大官、许府君抵达蒲坂之后,殿下也有意下令府州军马及契丹人马南下,以实延州、河津等地的守御,”朱沆说道,“我此次北上,一来见你,二来要前往府州,督促府州兵马、契丹部众尽快南下!你这边要是可以,殿下希望你能尽快率部南下,前往河津、蒲坂会合!”
“顾继迁已经决定南迁,顾继安返回府州就是督促此事,相信他们已经派出使者前往蒲坂去见殿下,应该是从河西借道,与你们错过去了。你们没有必要再走这一遭,”徐怀说道,“明日太原军民基本都能渡过黄河,我们到时候就直接动身南下,前往河津、蒲坂见殿下!”
照道理来说,汴梁失陷,朱沆、钱尚端、郑怀忠等人就应该直接拥立景王,但拖延近一个月,显然是景王还有种种顾及没有应允。
顾氏作为奔袭太原作战的主要参与者,形势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又有景王作为诸路兵马大元帅所颁下的军令,府州军民南撤不会有什么变卦。
而麟府路仅辖三县七八万民众,两个月前就筹备南撤事宜,与早就恢复游牧传统的契丹残族一并南下,不会有什么难度,那颜木赤在岚州集结不少兵马,但暂时还无法威胁到府州军及契丹残族。
所以朱沆没有必要再专程走一趟,派人将景王的手谕送往府州即可。
当下最紧要的还是拥立之事,哪怕正式的拥立可以延后,但诸多细节问题,现在就必需考虑、筹备起来。
更关键的,从大局考虑,徐怀赶往蒲坂,要力劝景王前往襄阳登基。
以襄阳为新都,一方面能更好的指挥江淮、河洛、关陕的兵马建立新的防线抵御赤扈人,另一方面能更好的联络、节制荆湖、江淮、江南、两浙,取其财赋以养军马。
同时鲁王率魏州兵马撤入青州、齐州,景王也需要赶在鲁王之前,争取淮南、江南、两浙诸路势力的支持,而不是叫他们被鲁王一系拉拢过去。
当然,汴梁失陷,现在能调动的抵御兵马主要掌握在景王、鲁王手中,彼此还不能窝里斗,叫赤扈人渔翁得利。
不过,如何叫鲁王接受景王登基这一事实,成为新朝的一部分,也是极其考验这边的政治手段。
徐怀惯以统兵,不喜欢这时候就陷入勾心斗角的内部斗争中去。
他要去蒲坂见景王,自然要将朱沆也拉回去,由朱沆负责参与这些大事的讨论,他多少能清净一些,也能尽快赶回楚山整备兵马……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迎接
徐怀从决意北上奔袭太原,筹备两个月时间,待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十月下旬从府州悍然出兵杀入岚州,先伏杀清顺军大将曹师利,后在汾水河谷大溃岚州守军,斩杀清顺军武将周涣等人,杀得曹师雄狼狈逃往宁武;徐怀继而率部转战太原,夜破连营,继而强袭云州汉军大营,全歼云州汉军,斩杀契丹降将李处林等人,在十一月上旬时就彻底打开太原城北往天门关的通道。
太原军民从吕梁山走出抵达黄河岸边,却足足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之所以花费这么久的时间,主要也是在吕梁山里有过两段较长时间的休整。
虽说在这个过程中,还是有太多的人倒下,也有一部分人选择留在沿途遇到的山寨村落里生存,但更多的人坚持走到黄河岸边;沿途也有很多村民、抵抗义军选择加入西撤的大部队。
包括楚山骑在内,从天门关出发时总计十万一千余众,但最终总计有十一万六千余众抵达黄河岸边。
十万太原军民虽然有很多人在途中不支倒下,也有很多人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但大部分人已经从虚弱中恢复过来。
除了天雄军第三将、太原兵马都监司厢军左右都指挥使为首,战后维持一万五千人马编制的太原守军从吕梁山走出来,楚山骑、郑晋卿部、杨祁业部、宣武军第三厢(天雄军俘卒)都从太原军民及吕梁山抵抗义军里吸纳健锐,弥补连续苦战所产生的伤亡。
除此之外,太原军民里还有近四万青壮男丁,在吕梁山里也都经过简单的整编。
在朱沆与徐怀相遇的次日,太原十万军民携带大量物资、数千头骡马便渡过黄河,进入延州境内后,将在文横岳等人率领太原守军护送下从延州继续南下。
徐怀与朱沆会合后,率领楚山骑、郑晋卿、宣武军第三厢,总计五千骑兵、马步兵直接南下,赶往蒲坂与景王会合。
徐怀直接沿着吕梁山南麓的丘塬谷壑南下,沿途是看到有多股赤扈人的斥候活动。
不过,赤扈在河东西翼的骑兵主力暂时还没有进入汾水下游河谷活动,目前主要还停留绛州、晋州等地。
赤扈人对汾水下游河谷的军事行动,没有预想之中的雷霆万钧,一方面是赤扈人的战略意图从劫掠转变为占领、控制。
另一方面也是太原惨败,令他们需要调整河东西北翼的兵马部署,也令他们不再敢轻易绕过重点城池不打,就大范围的迂回、穿插;对赤扈人来说,暂时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兵马渡过汾水后,郑晋卿率部直接南下,赶往平陆城,与此时已经编入河洛行营的秦凤军主力会合,徐武碛、陈子箫等人率部先在猗氏县境内扎营,徐怀与萧燕菡陪同朱沆,在史琥、乌敕海、牛二等人的侍卫下赶往蒲坂见景王。
虏兵暂时还没有进入蒲州境内,但从绛州、晋州南下的难民塞道盈野;而越近蒲坂城,
难民越多,官道两侧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窝棚,不知道多少人直接卧在雪地里,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这主要是关陕的粮秣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景王与高峻阳有意封锁经蒲坂渡河逃往关中的通道国当然也不可能随意放难民进城,因此十数万计的难民都挤在城外,后续还要腾出人手,引导难民渡河往南面的河洛逃亡。
徐怀没有说话,看着蒲坂城就在前面,正准备着史琥他们先去跟守值军校交涉,却见城门前停着一队车马,远远看到顾继安、钱尚端、赵范等人从马车里钻出来。
徐怀与朱沆、钱择瑞、萧燕菡等人牵马迎过去,笑道:“顾通判怎么赶到我们前头来到蒲坂了?朱沆郎君还担忧中途没有去府州,会否有所失礼呢。对了,诸位郎君站在城门前,是等什么人吗?”
“山河破碎,天地喑哑,举天下臣民束手无策,军侯却出生入死,拯太原十万军民于水火,稍振朝野志气,功勋殊胜——殿下特吩咐我等在此迎接军侯、郡主进城!”钱尚端、赵范、顾继安等人揖礼道。
“啊,”徐怀惶然还礼道,“徐怀不敢当此礼,不敢窃万千赴死将卒之功!”
“我昨日才到蒲坂来见殿下!”顾继安跟徐怀说及府州已经着手安排南撤之事,他代表顾氏先赶到蒲坂来见景王;此外,萧林石也遣大将石海赶到蒲坂了,人在城中驿舍住下。
赵范这时候又给徐怀介绍他们身边那名身材高大的青年,乃是原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此时出任陕西行营兵马都总管的高峻阳长子高易。
徐怀率领五千多人马南返,速度再快,在途中也花了六天时间才赶到蒲坂。
不过徐怀早就派燕小乙携信先赶来蒲坂,他在信里就力谏景王要第一时间赶往襄阳,就算不直接登基,也要在襄阳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
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也不再仅限于京西、陕西、河东三路,要尽快派出使者赶往荆湖、淮南、江浙、川蜀等地联络,争取他们对组建兵马大元帅府的支持、认同。
除了石海、顾继安赶到蒲坂外,为了这事,郑怀忠、高竣阳以及陕西诸路转运使高纯年、京西北路宣抚使周鹤、京西北路转运使吴文澈、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等人也于昨日之前陆续赶到蒲坂商议大事。
虽说守御巩县期间,包括徐怀在内,景王一系,与周鹤、高纯年、吴文澈以及郑怀忠等人闹得很不愉快,但不可改变的事实是,周鹤、高纯年、吴文澈、郑怀忠以及高纯年的族兄高竣阳,作为关陕军事集团(西军)的代表人物,此时掌握大越近半数的能战兵马。
景王也是先与郑怀忠和解,继而在郑怀忠、赵范暗中撮合下,陆续取得周鹤、高纯年、吴文澈、高竣阳等人支持下,才得授京西、陕西、河东诸路兵马大元帅,得以正式在蒲坂开府。
当然,诸多事能如此顺利,一方面是恶劣到极点的局势,迫使河洛
、关陕军政势力有团结到景王赵湍身边的客观需要。
另一方面谁也无法否认景王驰援守御巩县、渡河北上解沁水、泽州之围,以及遣兵马千里迂回奔太原等一系列战事,极大赢得河洛、关陕及河东等地官民的支持。
钱尚端、赵范他们出城来迎接徐怀,准备了马车,他们二人邀请徐怀同乘一辆车,其他人则安排坐其他马车或乘马进城。
“河洛、陕西此时是还能征调二十万兵马,抵御赤扈人侵凌,河洛、关陕也有山河之险可守,但河洛、陕西的坚守,离不开东南财赋的支持,也离不开淮南、荆湖集结兵马反攻河淮,离不开鲁王在青州、齐州坚守,共同分摊赤扈人的军事压力,”
坐上马车后,赵范就开门见山的提及郑怀忠、高竣阳、周鹤、高纯年、吴文澈等人都不反对景王前往襄阳筹措登基之事。
当然了,郑高周吴等人不是不想将景王迎往长安登基,这样他们所代表关陕军事集团,才能从拥立之事里获得最大的利益。
就这事,蒲坂就已经争论过好几次。
不过,无论是长安,还是洛阳,除了缺乏战略纵深,财赋粮秣严重不足,更是谁都无法闭眼忽视的事实。
胡楷以及王番在此之前也多次遣人到蒲坂声明,唯有景王到襄阳坐镇,才有可能掌握东南财赋。
除了徐怀来信叫景王下定决心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叫郑高周吴等人放弃坚持,就是在鲁王赵观在葛伯奕、杨茂彦等人支持,日前也在青州成立河东、京东路兵马大元帅府。
因此在徐怀赶到蒲坂之前,众人对景王南下襄阳已经取得共识。
而无论是先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还是直接登基,并没有实质的区别,真正关键的还是兵马大元帅府或者新朝的构成。
郑高周吴等人之前就遣使者赶到蒲坂,希望这些事能早早确定下来,还举荐相应的人选,但景王坚持将大家召集起来,等到徐怀赶到蒲坂后一起讨论。
钱尚端当然是主张如此。
说到底景王身边的嫡系力量还是太弱了,胡楷、王番以及朱沆等人的影响力及实力也弱,景王不想沦为关陕军事集团操控的傀儡,徐怀是他手里能拿出来最为关键的一枚棋子,怎么可能蠢到纵容他人背着徐怀,就将大元帅府或新朝诸多细节直接确定下来?
虽说楚山此时兵寡将弱,可战之兵不过四五千众,所控之域也仅有桐柏山一隅,但徐怀就是率领数千兵马,千里奔袭,深入敌军腹心之地,杀得敌军鬼哭狼嚎,近乎奇迹般将十万太原军民接援而出,郑怀忠、高峻阳、周鹤、吴文澈等人此时谁敢忽视徐怀的存在?
钱尚端心里也很清楚,此时唯有徐怀与胡楷、王番、朱沆等人站在一起,才能对郑周高吴等人为代表的关陕军事集团加以制衡,确保新朝还是赵氏之庙堂,不是他人操控的傀儡……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策
城里没有多少难民,长街还算整饬,车马驰行,距离州衙所改的兵马大元帅府还有一段时间,感觉到马车速度陡然放缓下来,徐怀揭开车帘子,看见景王亲率郑怀忠、周鹤、高纯年、吴文澈、石海等人站在府衙前相迎。
他与钱尚端、赵范等人赶忙走下马车,趋迎过去,单膝跪于府衙前的石街之上,振道:“臣徐怀幸不辱殿下令谕,已解太原之围,太原军民十一万七千众西撤延州,特驰归蒲坂复命!”
“好好,大越但凡能多一些将卒,有何耻不能雪,有何恨不能灭?”景王赵湍急忙走上前将徐怀搀扶起来。
新任河洛行营兵马都总管郑怀忠、京西北路宣抚使周鹤、京西北路转运路吴文澈、陕西五路转运使高纯年,以及代表萧林石前来蒲坂的石海,由乔继恩陪同先赶到蒲坂的河东转运使、太原知府许蔚,徐怀都认识。
此外还有新任陕西行营兵马都总管、原鄜延路经略安抚使高峻阳等人,乃是徐怀初次相见,景王赵湍站在府衙大门之前,替徐怀引荐过之后,才亲手拽着徐怀的袖甲,相携入府,以示荣恩之极。
因为时间急迫,为徐怀接风洗尘也没有大摆宴席,随行将吏另行设宴,徐怀、朱沆以及代表契丹残部的石海、萧燕菡,随同景王赵湍、乔继恩、许蔚、陈由贵、郑怀忠、高纯年、高峻阳、周鹤、吴文澈以及原泽州知州刘致远、通判马思静、沁水知县钟应秋、邓珪、张辛,代表胡楷的胡楷之子胡渝,则进小厅一边用宴一边商议事情。
十二月上旬,景王赵湍得授京西、陕西、河东诸路兵马大元帅,同时在蒲坂正式开府设立官署。
除了景王赵湍同时还兼领枢密使、司徒,负责京西、陕西、河东诸路对赤扈人的军事作战,总判府事外,朱沆、钱尚端以及刘致远、马思静、钟应秋等人,加上郑怀忠、周鹤、高纯年、高峻阳等所荐诸多将吏,得以担任元帅府长史、司马、从事中郎、主簿以及诸曹衙参军事等职。
就当时而言,汴梁还在,兵马大元帅所设职属,主要也是便于辅佐景王赵湍处理军政事务,并不涉及庙堂格局的大变动。
此外,诸路监司与兵马大元帅并置,刑狱财赋丁户转输等事也都各掌其职。
京西、陕西、河东诸路兵马大元帅府当时主要是总揽三路兵马对赤扈人的作战事宜,还远远谈不上一个小朝廷的体量。
因此当时元帅府诸多属吏职缺,众人都是从权推荐人选,并由朝中颁诏委任。
虽说目前天宣帝及朝中臣僚还在汴梁城里为胡虏所困,景王赵湍无意直接登基称帝,但到襄阳先行设立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在众人眼里跟登基称帝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而新设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也将取代朝堂,正式掌握天下诸路监司以及军政狱财等权。
这时候元帅府所属的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咨议祭酒、主簿等主要属吏,实际上相当于辅佐景王决策军政之事的诸相;而诸曹参军事,则相当于主掌诸院部寺监的尚兵及诸监使。
元帅府所属将吏僚佐的任命,实际上将涉及到新朝权力格局的分配,自然要重新梳理;这同时也决定着洛阳、京兆以及蒲州三地,将有哪些官员随从景王赵湍一同前往襄阳开衙设府。
虽说景王赵湍表现出极大的信任,高郑周吴等人也笑面相迎,席间不吝美誊之词,但徐怀对新的僚佐属吏人选定度,还是极有分寸的保持缄默。
即便别人问他的意见,他也只是说自己略知三五千人马统领作战之事,对更大规模的军政事务知之甚,对大元帅府设立之后要如何运转掌握诸路监司更是一窍不通,诸事悉数听从景王的安排就好。
郑怀忠、高纯年、周鹤等人对徐怀的态度还是相当满意的,诸多事情在席间讨论起来,在景王赵湍的主持下,并迅速取得一致意见。
京西北路所属的郑州等地已经沦陷,洛阳最为重要的战略地位,就是守住虏兵从黄河南岸西进陕西的门户
,同时也将全面转为战区。
京西北路制置使司、转运使司以及洛阳府衙,与河洛行营没有必要再重叠设制。众人都主张郑怀忠兼领河洛行营兵马都总管及洛阳知府等职,全权掌握河洛地区的军政事务。
汴梁未陷之前,周鹤权位最重,同时他也是河东、陕西、京西文臣之首,名望在其他官员之上,理应由他追随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出任大元帅府长史一职,总览政务;朱沆、钱尚端以及高纯年、许蔚等人作为从事中郎,协助周鹤署理政务。
元帅府司马相当枢密使,总览军政,景王赵湍则主张由蔡州防御使胡楷担任,王番、刘致远、顾继安等人担任军咨祭酒,协助胡楷署军政。
乔继恩出任内府典事,总揽景王赵湍起居事宜。
钱择瑞、马思静、钟应秋等人出任主簿、记室参军事等职,负责起草、颁传令谕等事务。
大元帅府的设立,离不开荆湖等路将吏及势力的支持,诸曹参军事等职属,当然也需要留出足够多的名额,不能他们这边全占了。
大越立朝之初,天下分设十五路,潼关以西、秦岭以北与党项接壤之间,统辖于陕西路;之后为便于边事,才以转运、经略等事将陕西分设五路。
陕西即将成为大越最为核心、同时也将是规模最大的战区之一,已经不适宜搞什么分权制衡。
为便于抵御赤扈人,众人决定五路重归于一,高峻阳兼领陕西行营兵马都总管、陕西经略安抚使,主持陕西军政及防务。
顾继迁兼领耳西行营兵马副都总管、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要负责原鄜延路所辖的防区。
而陕西地域广阔,辖领二十五州(府),吴文澈出任陕西转运使,总览陕西财赋、粮秣、丁户等事;提点刑狱及提举常平仓等事,则并入陕西转运使司总辖。
当然,为平衡郑怀忠与高峻阳,平衡河洛与陕西行营之间的关系,众人也决定将包括潼关在内,渭水东南部地区以及秦岭东段的商州地区,划归河洛行营。
当然,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开衙设府,并非周鹤、朱沆、钱尚端、高纯年、许蔚、刘致远、顾继安、乔继恩、钱择瑞、马思静、钟应秋等人随行,以及胡楷、王番等人在蔡州、襄阳接应就可以了。
景王赵湍需要有一支庞大而精锐的兵马拱卫、护驾。
也只有如此,才能震慑地方势力咸服,才能令荆湖、江淮、川蜀等地监司及地方势力景从。
而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也必然将成为赤扈人重点打击的目标,拱卫襄阳及南阳盆地的防线建设,也必须现在就充分考虑。
要不然,赤扈人派出一万精锐骑兵,直接兵临襄阳城下,他们还玩什么?
目前张辛、邓珪所领的宣武军第一、第二厢,乃是景王赵湍自赴巩县主持防御之后,在守陵军基础之上重编的嫡系,无论是防御巩县,还是渡河北上、增援沁水、东进泽州,都证明有一战之力。
然而宣武军规模太小,汰弱留强,勉强有六千精锐可用,作为拱卫兵马,是远远不够的。
此时汴梁已陷,京畿以南除了楚山大营之外,仅有胡楷在蔡州所组织、杨麟作为统兵官的蔡州军,总计仅有一万三千余众,也远远无法支撑襄阳北面的防线。
郑怀忠、高峻阳、周鹤、高纯年等人主张继续从西军抽调精兵强将,护随景王南下;毕竟西军在与党项人接壤的边州,还部署大量的兵马守御,并没有完全抽出。
徐怀之前都没有表达什么意见,此时朗声说道:
“许府君、文将军率十万军民守御太原,形销骨立而不坠其志,其心之诚,日月可鉴,而太原军民,也乃大越最为赤诚之军民,臣徐怀斗胆请殿下召文将军速归蒲坂委以重任,统领拱卫兵马,护卫殿下前往襄阳!太原军民亦应迁往襄阳安置,为殿下定鼎御虏之资!”
虽说徐怀抵达蒲坂后,赵范也同车而乘,他都没有机会跟钱尚端私下通气,但他这话一出,钱尚端、许蔚、刘致远以及朱沆等人都纷纷建议景
王将文横岳召来蒲坂、委以重任。
文横岳、许蔚以及太原十万军民对大越的忠心义胆,这是谁都没有办法质疑的。
这时候总不会有人站出来,说文横岳、许蔚以及钱择瑞等人曾抗旨不献太原,是心存异志吧?
太原军民经历如此严峻而残酷的考验,却能不改其志;而在经历如此严峻及残酷的考验之后,他们对大越的赤诚之心也会变得更加的坚定。
要不然,他们之前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将变得毫无意义。
在这一点上,钱尚端、张辛等景王府嫡系,甚至都是远远不如的。
景王赵湍唯有在许尉、文横岳、钱择瑞等人率领太原军民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他登基之后的帝位才会真正的稳固起来。
徐怀的建议,自然不是郑怀忠、高纯年、周鹤、高峻阳等人所想,但这层窗户纸捅开来,他们也都意识到只能支持此议。
他们很快就转过神来,一并劝景王速召文横岳,出任宣武军都统制,并将太原守军悉数编入宣武军,以为襄阳拱卫。
徐怀接下来又建议景王召杨祁业、郑晋卿、高易、顾明海等人编入宣武军为将。
这些人都出身将门,乃是杨麟、郑怀忠、高峻阳、顾继迁等统兵将帅的子侄,用他们为宣武军将,一方面确保杨郑高顾等军头级人数在襄阳,在大元帅府、在景王赵湍身边拥有直接的影响力,保证景王赵湍与这些军头级人数私下的联络感情,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以这些人为质。
当然,杨祁业、郑晋卿、顾明海等人也是将门后起之秀,能协助文横岳、张辛、邓珪更好的统领宣武军,更好的组织襄阳及南阳地区的防御。
这一点,郑高顾杨等人也不会拒绝,甚至乐意派更多的子侄到景王身边任事,也有助大越收复疆域之后,巩固各家在大越的权势。
至于襄阳北面的防御,其实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桐柏山及以东包括信阳在内的光州地区,这一地区不仅控制着南阳盆地的东侧门户,还控制淮河上游,保持与淮南地区的联系。
徐怀功勋卓著,特别是为景王鞍前马后,功绩最著,郑怀忠等人也无法再压制他,建议将楚山县并入光州,正式设立楚山行营,以徐怀出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光州;在楚山行营之下,重新编设天雄军,以徐怀出任天雄军都统制。
与天雄军禁军编制不同,行营是作战机构,掌握某一方面的兵马调度及作战权柄,可以节制、统领一厢、数厢乃至数军兵马以及地方厢军、乡兵。
徐怀出领天雄军都统制,这掌握天雄军的将权。
他同时出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则是掌握淮水上游防线的帅权;兼知光州,则同时还掌握地方军政权柄。
虽说地盘比陕西小了不是一点半点,但从此往后至少从大义名份上,徐怀则已经从军侯晋级到节帅了。
而在南阳盆地的北面,郑高等人则建议以杨麟为大将,整合蔡州军以及从京畿往南突围出来的刘衍、解忠、顾琮等部残兵,组建蔡州行营,重建骁胜军,守御蔡州、许州。
而对于契丹残族,大家也主张应萧林石的请求,允许他们借道关中,举族迁往秦州(天水)。
石海、乌撒鲁等契丹将领,还是不愿意拿已经屈指可数的契丹丁壮,为大越卖命,去对抗兵锋一时无两的赤扈铁骑。
秦州远在陕西西部,在六盘山、秦岭之外,他们举族迁往秦州,契丹残部可以暂时远避战事,休养生息。
景王赵湍以及郑怀忠等人同意萧林石的请求,一方面是徐怀奔袭太原,萧林石不仅正式表明他们与赤扈人敌对的立场,还直接使萧燕菡、陈子箫等人统领天雄军俘卒参与作战,事后也表示愿意将天雄军俘卒都交出来,甚至答应捐出此时各部紧张的万余匹战马;另一方面,郑怀忠、高峻阳接下来还从边州抽调更多的精锐兵马补充到东线来,在六盘山、秦岭以西,就需要有一支军事力量,确保党项人不会犯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划清界线
帝京尽陷敌手,朝臣帝君宗室皆成胡虏阶下之囚,山河破碎,大越社稷倾倒,形势可以说是恶劣之极。
迎景王赵湍前往长安登基,看似对关陕军事集团最为有利,但问题在于,待蔡、许等地被虏兵攻占之后,关陕与荆湖、江淮的联络被直接切断,他们有什么信心,能命令荆湖、江淮的地方官员,不计一切代价的将数以百万计的粮秣,千里迢迢从汉中、川蜀绕道送往关陕?
虽说此时河洛、关陕等地还有逾二十万兵马可以调度,但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迫切需要东南、荆襄、川蜀等地的粮秣支撑。
从这一点上,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开衙设府,并在襄阳登基,也是符合关陕军事集团(西军)利益的。
此外,郑怀忠、高峻阳执掌河洛、陕西行营兵马都总管,今后又会将诸多制约他们的监司裁并掉,以便他们最大限度的调动关陕、河洛地方的人力、物力,抵抗赤扈人的进袭,可以说是大越立朝以来对武将最大限度的放权。
而将太原守军编入宣武军,使文横岳在张辛、邓珪之上执掌宣武军拱卫圣驾,作为折中方案,至少能叫郑高周吴等人接受。
倘若不是如此,难道让徐怀统领兵马护送景王赵湍前往襄阳登基,他们就高兴了?
这才是他们真正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没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一些小分歧在当前关头,也不值得大家烦心劳神在景王面前争个面红耳赤——景王这段时间也证明他不是任人拿捏之辈,因此前往襄阳开衙设府的诸多大策,众人很快便议定下来。
徐怀午后进城,直奔大元帅府,众人一边用宴一边谈事,其间将席宴撤去,更换茶汤,之后又感到饥肠辘辘,着人烧烤羊腿摆上桌案充饥,等诸多事大体商议完毕,已是半夜。
明月当空,没有那么寒冷,但屋檐院墙之上还积有残雪。
郑怀忠留赵范在蒲坂,参与后续事宜的讨论,他在侍卫的簇拥下直接从南城门出城,渡河后经淆函故道赶往洛阳,部署洛阳以东巩县、虎牢以及汝州梁县、郏城等地的防御。
高峻阳也连夜率护卫离开蒲坂,赶往汾水北岸的河津。
河津与蒲坂同为关中门户,但在当前势态下,河津的战略地位更为突出。
此外还有两拨信使,一拨信使从西城出城渡河,快马加鞭赶往延州南部,传诏文横岳速至蒲坂统领宣武军;一拨信使携带大元帅府及徐怀的军令赶往猗氏,着徐武碛、王举率领五千人马先行渡河,经洛阳、汝州开赴许州。
文横岳抵达蒲坂之后,率宣武军护送景王赵湍南下,熊牛山与嵩山之间的汝州梁、郏
城等县是必经之地。
然而赤扈人夺取汴梁,京畿附近无兵马能遏制赤扈人的兵锋,而在许州南部、汝州东部以及蔡州等,仅有胡楷、杨麟率蔡州军接纳从京畿突围而出的少量京畿禁军防御。
虽说目前赤扈人还没有立即往京畿西南、东南方向进行战略扩张的意图,但景王赵湍经汝州东部、蔡州西部地区南下襄阳的侧翼,此时是绝对谈不上安全的。
现在不仅需要郑怀忠加强汝州(划入河洛行营)梁、郏城等县的防御,先令徐武碛、王举等人率五千兵马先去与胡楷、杨麟所部会合,也是确保景王赵湍能顺利、安全前往襄阳。
徐怀还需要在蒲坂多留两天,景王赵湍有事情找他商议,但他在百余侍卫簇拥下追赶大队人马,总是快的,不虞没有办法亲自赶往许州统领兵马加强侧翼的防卫。
…………
…………
来到驿舍,徐怀也无暇歇下,石海还有事要找他说,拉上萧燕菡以及临时从猗氏召回来的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等人,在天气冷冽的驿舍院中坐下。
石海入座之前,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徐怀,说道:“我族决意西迁秦州,事前没有跟军侯事前商议,萧帅着我携此函给军侯,还请军侯见谅!”
徐怀拆开萧林石的信函细看起来。
契丹残族迁往秦州,萧林石会接受大越的任命出任秦州防御使,名义上隶属于陕西行营,实际上还会保持半独立的地位。
契丹在灭亡前,曾长期从云朔等地抽调青壮与赤扈人作战。
这使得契丹在云朔的族人,青壮男丁比例很低。
契丹灭亡、云朔失陷,还有一批本族精锐随萧统、萧干等人投降赤扈人,这进一步降低契丹残族中的男丁比例。
虽说吸纳西山蕃胡,使得契丹残部规模有所增加,但西山蕃胡在朔州被徐怀狠狠收拾了一顿,前后有近三千最精锐的健锐为徐怀所歼灭,后续乌敕部还从西山蕃胡脱离出来,追随徐怀南下。
契丹残族虽说目前规模超过十万人,但青壮男丁甚至都不到两万人,其他都是老弱妇孺。
这是契丹残族所面临最为残酷的现状,即便萧林石胸臆间还有雄心壮志未灭,他也只能强按住。
萧林石在信中也提及郑怀忠、高峻阳还不具备在赤扈人强大攻势下守御河洛、关陕的实力,判断他们在经历挫败后会往川蜀撤退,借助川蜀的地势之除,牵制赤扈人,随后赤扈人一方面会集结更为强大的兵力侵入江淮,同时也会腾出手来征讨党项,他希望徐怀能早早为这一局面考虑。
为避免郑高周吴等人对徐怀的猜测,萧林石这次会将萧燕菡以
及一部分契丹族军将召回,但同时也会正式将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等汉将驱逐出去,希望徐怀能善待。
徐怀将萧林石的信函递给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三人看。
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三人看过信后,先一起朝西北方向跪拜叩首后,又朝徐怀跪拜:“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愿誓追随节帅,还望节帅莫弃!”
“快快请起!”徐怀说道,“入楚山便为楚山袍泽!”
以往云朔地区依附契丹的汉民,比契丹人、渤海人以及诸蕃部族加起来都要多,同时契丹在西京(云朔)、南京(燕蓟)推行汉制任用汉官、编大规模的汉民参加防御已经有二百年。
因此,像陈子箫(韩伦)、韩路荣、张雄山等汉将在契丹军中也拥有不弱的地位,至少不会受到明显的排挤;曹师雄、曹师利还有机会坐镇一方面。
现在的情况是西迁秦州的契丹残族里还继续依附的汉民已屈指可数,就算萧林石对陈子箫、韩路荣、张雄山等将信任有加,但已经不可避免他们被边缘化的现实。
在萧林石看来,眼下也许是陈子箫他们与契丹人“划清界线”的最佳时机。
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等人随萧燕菡统领天雄军俘兵参与奔袭太原作战,萧林石当时就找他们表露相关意思,他们此时看到萧林石的信函,也没有太大的震惊。
离开契丹残部,天下之大除徐怀之外,又有谁值得他们追随?
…………
…………
蒲坂驿馆此时入住太多人,诸多侍卫只能与徐怀在一栋院子里睡下,史琥被迫与入睡打起呼噜惊天动地的牛二睡一间屋。
不过,史琥连日赶路,今夜不需要他在院子里值守,沾床就呼呼大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牛二推醒,讶异这憨货还没有睡着,竟然鬼鬼祟祟的凑到他的床头。
“什么事情?”史琥不解的问道。
“你听……”牛二说道。
“……”史琥倾耳听见萧燕菡在院子里跟值守的侍卫说话,疑惑的看向牛二,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值得这憨货将他从睡梦里推醒?
“萧郡主进院子里问军侯有没有入睡,还不让人通禀,就要去见军侯,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牛二警觉的问史琥,“再说了,半个时辰前大家还坐一起喝茶,有什么事那时不说,却偏偏等军侯睡下偷偷跑过来?不行,我得将她拦住!”
史琥一把将牛二抓住,骗他道:“之前分开时,军侯暗中跟萧郡主递话,还有秘事私下商议,你这憨货莫去搅事,快睡快睡!”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先行
徐怀再醒过来,天光已大亮,佳人已去,但满怀香腻之感未消,仿佛一场炽热之极的梦幻,还萦绕不去。
良久过后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徐怀才披衣起身,推门窗户,见史琥走到院子里正询问侍卫他有没有起床,问道:“什么事情?”
“萧郡主与石海将军已经动身出城了,不来跟军侯辞行,特地叫我过来说一声。”史琥禀道。
徐怀侧头看去,白灰剥落的院墙之上是悠悠青空,此值山河破碎,也不知道此刻一别有无再见之时,也禁不住满心惆怅。
片晌之后,景王赵湍派人来请,徐怀匆匆洗漱过,便带上史琥、王章二人赶往府衙。
周鹤、高纯年、钱择瑞、许蔚、朱沆等人正谈堂上,与景王商议事情。
景王赵湍着人端来绣墩着徐怀坐他身边。
昨日夜里商议大策,景王与众人今日所议便是具体的实施细节。
也不可能等到景王赵湍抵达襄阳之后,再往诸路派遣使者。
那样的话,动作太慢了。
今日至少就要将遣往川蜀、荆湖传信的使者确定下来,并立刻动身前往各地,邀请川蜀、荆湖遣使到襄阳会合,共商大计。
大越立朝之初,灭后蜀国初置西川路(成都府),之后行政区经过一系列调整,最终川蜀一分为四,分为益州路(治成都)、利州路(治汉中)、梓州路(治梓州)、夔州路(治夔州)。
川蜀四路,又合称“四川”路,后世四川之名便由此而来。
大越立朝初,就在潭州、鄂州置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国兴二年曾将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合并为荆湖路,但不久又予以分置。
荆湖、川蜀距离襄阳最近,同时也是西路战场最为直接的腹地纵深,第一步要先取得这六路监司的支持,景王赵湍到襄阳开衙设府以及最终在襄阳登基称帝,才有意义。
而且同时还需要这六路监司立时集结兵马、调运粮秣、军械,以支持关陕、河洛以及京畿南部的战事。
当然,这六路并没有受到战事的直接冲击,目前还是受士臣集团绝对统治,包括江南东路、江南西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两浙东路、两浙西路等等皆是如此。
这时候便能体现出周鹤、高纯年等名望士臣的作用来。
不要说此时还完全不受士臣群体认可的徐怀,就算是郑怀忠、高峻阳二人,对川蜀、荆湖、淮南、江浙等地的影响力都是极其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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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鹤、高纯年此时作为新朝既定的宰相、执政人选,此值大越存亡之际,也没有懈怠,也看不过他们一大把年纪有什么疲惫不堪的地方,相反还很精神矍铄。
周鹤、高纯年此时已经拟定前往荆湖川蜀传信的使者人选,还将他们在六路监司担任重要差遣的故旧名单列出。
这件事议定,许蔚、朱沆便带着刘致远、钟应秋等人去草拟令函。
这些事是徐怀此时插不上手的,只是坐在一旁听他们议论。
这时候景王赵湍才闲下来招呼徐怀,询问萧燕菡、石海辞行之事:
“萧郡主、石海将军刚过来辞行西归,你可有送一送他们?”
“昨夜议事回驿舍,石海将军与萧郡主便说了辞归之事。徐怀连日奔波,太过疲惫,适才还没有来得及起身,就听说他们已经出城了。契丹西迁之族,没有多少汉民,陈子箫、张雄山原本云朔汉家子弟,忧往秦州没有立身之所,没有随萧郡主、石海将军一起归去,想着跟随徐怀前往楚山任将,还请殿下恩准……”徐怀说道。
“楚山及光州守御之事,乃襄阳东门户,非你不能胜任;而天雄军、光州兵马都监司任用军将以及州县官佐,悉由你一人决之!”景王赵湍说道。
楚山行营所辖军将以及光州地方官员,悉由徐怀一人决之,所授权柄可非一般的大。
景王赵湍这话,叫陪坐在一旁的周鹤、高纯年二人听了都是眉头深皱,但他们都忍住没有吭声。
楚山及光州,不仅守御襄阳及南阳盆地的东门户,还负责与淮南的联络,同时光州信阳南部位于淮阳山、桐柏山之间的九里、平靖、武胜三关,还是从河淮南入荆湖(安州)、京西南路(随州)的门户、要冲。
这么一个地方,换谁去守,才能叫在襄阳之人稍稍安心?
此时也不是客气、谦虚的时候,徐怀对景王赵湍行礼道:“多谢殿下信任,楚山守御徐怀一力担当,宁死绝不叫一兵一卒错漏过去。”
周鹤作为元帅府新任长史、高纯年作为从事中郎,乃是新朝拟定的宰相、执政人选,从昨夜议定大策之后,他二人地位就凌架于钱尚端、乔继恩、朱沆、许蔚等人之上,在会合胡楷之前,元帅府军政之事,将由他们二人辅佐景王赵湍定度。
他们二人也是商议过一番,觉得不能真等到太原守军都抵达蒲坂之后再南下,那样至少还要拖上十天半个月——太原民众南迁的速度会更缓慢。
他们现在也很难及时掌握鲁王那边的情况,发生这样的惊天剧变,也很难想象鲁王那边这边不动拥立的心思。
此外,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顾蕃一直以来并没有对景王赵湍表示出特别的倾向性,而他与鲁王一系大臣、汴梁失陷前得授枢密副使的杨茂彦是同年科举高中的士臣,有同年之谊,子侄间还有姻亲关系。
周鹤、高纯年思来想
去,还是觉得需要立刻动身去襄阳,怕拖延,鲁王赵观那边会联络顾蕃游说京西南路的将吏,将水搅浑。
景王赵湍此时乃是朝廷明旨扔授的京西、陕西及河东诸路大元帅,其中京西包括京西南路及襄阳府在内。
他们直接簇拥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城,顾蕃至少不能拿朝廷律令,公然将他们拒之襄阳城外。
而只要文横岳、张辛、邓珪等人率领哪怕两三千宣武军精锐,先行护送景王赵湍进入襄阳城,顾蕃哪怕内心深处更倾向拥立鲁王,也只能屈从于现实。
周鹤、高纯年就想着等文横岳一到蒲坂,就即刻从驻守蒲坂的宣武军里,抽调精锐,先护送景王赵湍及周鹤等元帅府的属吏先前往襄阳。
为防万一,就需要徐怀率部在侧翼进行更周密的部署。
徐怀当然也希望景王能早早南下,不仅目标小,赤扈人也很难反应过来。
这实际上要比成千上万兵马拱卫景王等人南下要安全得多。
…………
…………
文横岳率太原守军护送十万民众,此时已经抵达延州南部,凌晨时间就已经遣使相召,最迟文横岳就能赶到蒲坂。
徐怀也就不再耽搁,午时就带上陈子箫、张雄山、史琥、王章、乌敕海、牛二以及一干侍卫离开蒲坂,于黄昏时追上徐武碛、王举率领刚抵达黄河北岸的主力部队。
奔袭太原作战,徐怀从楚山抽调两千精锐,最终有近五百健锐战死沙场或伤重不治。
从吕梁军抵抗义军及太原民众招募健锐补充折损,徐怀此时率领南返的兵马,包括天雄军俘卒,还是保证四千五百人满编,也保存四千余匹战马或驼马南下。
不过,多年艰苦操练、擅长骑射、骑射的精锐骑兵仅有一千四五百人,其他新招募进来的健锐以及天雄军俘卒,目前还只停留在以马匹代步的阶段。
为了保证第一时间抵达蔡州与许州之间,确保不会有小股敌军渗透到伏牛山东麓,惊扰景王赵湍一行人南下,徐怀在平陆县南的黄河北岸歇了一夜,连夜将一千五百名骑兵单独列编出来。
他们次日一早就渡过黄河,一路快马加鞭南下,然而从郏城、梁县等地穿过嵩山、伏牛山之间的深壑长沟,赶到嵩山东南麓的汝州州治襄城。
胡楷一直以来都主张景王赵湍能前往襄阳登基。
在汴梁失陷后,胡楷亲率兵力有限的一部蔡州兵马,驻扎到襄城,就是为了能安全拱卫景王赵湍一行人能顺利通过汝州南下。
徐怀赶到襄城,不仅见到胡楷、杨麟,还遇到相别近一年的刘衍、解忠等人……
第一百七十章 突围之事
“……朝中找来江湖术士从城中找寻阳月阳日出生的神兵守城,刘军侯料定大势已去,暗中找我并联络顾琮、梁文江、许璞等将筹谋突围之事……”
虽说从汴梁突围南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说解忠也是多次劫后余生,但在襄城州衙大堂里,说及他们此次从汴梁突围的诸多细节,还是心有余悸。
而说起来他们能成功突围,最主要的还是他们作为主战派将领,除了积极整顿兵备,操训将卒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外,在王禀主持京畿守御期间,他们就打造大量的盾车、偏厢车、铁滑车,拥有一定出城野战的能力。
除了刘衍、梁文江等人自身就擅长统兵作战外,这几年历经那么多的波折,对形势判断以及捕捉战机的能力,也今非夕比;而在王禀主持京畿守御期间,他们也是得以打破常规,将英勇作战、有能力的军将武吏提拔上来。
而在朱沆、王番等人相继离京,议和派重新掌控朝堂及京畿守御之事,解忠、刘衍等部除了肯定没有机会参与内城及皇宫的守御外,也没有机会主持外城城门的防守,而是被闲置在外城西南角的营区里。
这为他们突围提供地理上的便利。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解忠全程参与从大同突围;而刘衍与手下骁胜军武将军吏于第二次北征伐燕,成功从赤扈骑兵的围追堵截之下,从大同撤入西山。
他们早就预判到汴梁注定失陷,并提前进行充分的准备,又有在骑兵围追突截时成功突围撤离的丰富经验,在汴梁主要两座城门失陷的当夜,他们就果断越城而出,率部往蔡州方向突围。
当然,一个极为关键的因素,那就是赤扈人在进攻之前,完全没有想到汴梁城的守御已经脆弱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赤扈人此次南侵,第一次进攻汴梁外城,不要说对汴梁及京畿地区完成合围了,其主力部队甚至正在渡河,仅仅是其一小部前锋兵马逼近南城南薰门前,展开试探性的进攻,甚至想引诱守军出城,吃掉几百兵马夺得头彩。
谁曾想南薰门城楼上的守军都是所谓的“神兵神将”,被射杀射伤数十人后,便一哄而散,叫数百虏兵拿住机会缒城而入,轻而易举就打开南薰门。
南薰门内侧乃是宽逾两百步的御街,利于骑兵直接发动进攻,赤扈人快速集结两千前锋精锐,从南薰门攻入。
城内试图组织兵马夺回南薰门,但为时己晚;而所有试图反攻的兵马,基本上都是一触即溃。
赤扈人当时都有些发蒙,却也是不计一切代价,将所有南岸兵马快速集结过来,像潮水一般,经南薰门往汴梁纵深杀去。
后续紧急渡河的虏兵主力,也很快从汴梁西北、东北侧的固子门、宜春门发起进攻,同样都很快轻松击溃守军,攻入城中。
刘衍、解忠等人趁夜率部从西南城墙翻越突围时,赤扈人都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只是想着尽早占领汴梁,没有想到要分兵围追堵截刘衍、解忠等部。
后续有大量禁军将卒有样学样,试图突围外逃,但赤扈人这时候已经控制住汴梁外城,得以腾出手来围杀逃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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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突围的禁军将卒自然是死伤惨重,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替刘衍、解忠他们挡了刀。
刘衍、解忠、顾琮、梁文江、许璞等
部兵马南撤,主要是昼伏夜出,不可避免有大量兵卒走散,但他们一路收拢溃逃兵卒,最终得以率七千余兵马,成功撤入蔡州境内,与胡楷、杨麟会合。
景王赵湍、周鹤、高纯年以及钱尚端、朱沆等人,比徐怀他们晚两天抵达襄城,听闻刘衍等人述说汴梁城陷以及突围之详状,也是唏嘘不已。
“刘军侯你们从汴梁突围出来时,可有我阿娘、阿弟的消息?”缨云郡主坐在景王身侧,听刘衍说过突围之事后,忍不住插嘴问道。
堂上顿时沉默起来。
刘衍、解忠、顾琮三人惶然跪伏到景王赵湍座前,叩头道:“末将无能,仓皇亡命,未曾顾及世妃、世子,请殿下治罪……”
徐怀、朱沆等人坐在堂下,也是默然无语。
除了朱桐、朱芝已经在外任事,朱沆当然没有办法提前将妻子荣乐县主、长女朱多金以及朱府诸多人等都从汴梁城带出来。
不过,朱沆也早已考虑到最坏的情形,他在离开汴梁时,就要求妻子荣乐县主及朱府子侄搬入外城西南角的宅子里居住。
朱沆当时就是考虑到汴梁失陷,朱府人等可以就近求助刘衍、解忠他们施以援手。
朱沆作为主战派的核心成员,与刘衍、解忠、顾琮以及梁文江、许璞等将关系从密。
刘衍他们决意趁夜突围,当然也不会将朱府忘了,甚至还将朱沆长女朱多金从内城秘密接出。荣乐县主及长女朱多金已经派人护送到上蔡,先与其子朱桐团聚。
刘衍等人在当时的情况下,却没有能力将景王府的众人也一并接出。
说实话,徐怀也完全没有料到巍巍汴梁城,竟以如此荒谬、可笑的方式陷落,是那样的突然、急迫,心想他就算之前在汴梁城里还留了一些后手,应该完全来不及反应吧?!
“此事尔等何罪之有?”景王赵湍强抑住内心的失落与悲切,将刘衍、解忠、顾琮等将搀扶起来,说道,“这是世妃与阿宝的劫数,也是我赵氏皇族的劫数,你们能将七千健锐从绝境带出,就已经有大功于社稷、有大功于我赵氏皇族!你们切莫为此事自责!”又朝缨云郡主训斥,“你没事提这茬做甚,此乃赵氏一族逃不过的劫数,你难不成还要怪怨我大赵雄将?”
缨云郡主本就心里悲切,叫景王这一番厉色责怨,泪水便漱漱落下。
众人一并劝慰景王说道:“郡主也是担忧世妃、世子的安危——赤扈人虽说凶残,但也不会无端加害世妃、世子及宗室中人,待殿下重塑乾坤,定能救回世妃、世子!”
景王示意乔继恩将满面泪痕的女儿搀下去,莫要碍着他们议事。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景王主动打开话匣子,询问胡楷对当前战局及后续防御部署的建议。
胡楷将随景王前往襄阳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司马一职,将承担起协助景王主持天下军政的重任,后续抵御赤扈之策,亦当是他率诸军咨祭酒拟定后献给景王定度。
徐怀提前两天到襄城,就当下天下形势以及后续抵御之策,已经跟胡楷充分讨论过。
此时也非谦让之时,胡楷便将心中所想一一述出。
陕西及河洛,此时由高峻阳、郑怀忠分守,原则上并没有大的问题,但考虑到受太原一役的刺激,很可能会让在赤扈人于河淮站稳脚之后优先考虑解决侧翼的威胁,陕
西、河洛很快会暴发大规模的会战。
就算陕西、河洛大部分地区能够守住,也需要提前往川蜀四路疏散民众,防止战事将临之际,大规模的民众仓皇逃往城池,消耗城中有限的存粮。
这是必须要从太原、泽州等城守御战中汲取的经验教训。
而太原、泽州等城守御战的成功经验,也告诉他们,只要准备充分,纵横天下的赤扈兵马也没有那么容易攻陷踞地势之险的城池。
西军在与党项人长期争战中所总结的浅攻进筑之策,并没有过时。
南阳以东,以桐柏山、光州为塞,景王悉以交付给徐怀守御,胡楷略过不提,但主张南阳北面蔡州的防御重点,要收缩回方城口北面的舞阳。
蒲坂初议大策,决定在蔡州重建骁胜军,以杨麟为都统制,胡楷则主张以刘衍、杨麟并置为骁胜军左右统制。
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开衙设府,除了筹措钱粮外,更为主要的,还是进一切可能扩编兵马——而将来景王赵湍要在襄阳登基,所辖仅骁胜军、宣武军、天雄军三支禁旅,也是远远不够的。
在胡楷看来,现在至少就要直接留出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的扩编架构来,并授权诸将一边驻守、一边招募健锐、一边操训。
胡楷建议将刘衍、解忠、顾琮、梁文江、许璞等部统编于左骁胜军,以刘衍为主将,驻守舞阳以及伏牛山东麓诸城寨,作为方城口外侧的第一道防线。
将蔡州军编为右骁胜军,以杨麟为主将,驻守此时蔡州州治上蔡。
上蔡位于青衣岭及确山县北部偏东,位置比较突破,但需要有一部兵马坐镇,遏制敌军肆无忌惮逼近舞阳及光州。
徐怀所领楚山行营,虽然最为精锐能战,但将天雄军俘卒都计划在内,总兵力也仅有七千众,距离天雄军满编还有很大的差距。
此时却要将光州都纳入楚山行营的防区,相当于将防线往石城岭以东延伸出两百里外,而信阳以南的九里、武胜、平靖三关又是必守之地。
徐怀也不可能仅凭借七千兵马,真能将这么大的防御面守住。
楚山行营及天雄军下一步招兵买马是必需立时去做的,至少除开地方厢军、乡兵外,天雄军即便不满编,至少也要扩编到一万五千人众,才能基本保证这么大防御区的防御需求。
而招兵买马需要一个过程,这时候更需要有一支兵马驻守上蔡等地,为徐怀在光州的防线建设争取时间。
最为关键的一点,胡楷建议景王现在就派使臣赶往齐州见鲁王,使之兼领河南、淮南制置使。
胡楷的建议,实际将除光州之外的淮南东路、淮南西路,都划给鲁王旗下,以求联手抵御胡虏。
不管以前景王与鲁王对不对付,当前的现实是他们暂时没有能力在光州以东沿淮河南北部署防线,但鲁王在青州、齐州却坐拥十万重兵。
胡楷建议立时请鲁王赵观率部南下寿州或徐州坐镇,不叫虏兵有机会插入徐州,切断鲁王赵观与江淮的联系。
一旦鲁王赵观所部沦为孤军,最终被赤扈人消灭,或许是没有人有资格跟景王争夺帝位,但他们这时候从哪里抽调兵马,前往光州以东的淮河两岸部署防御?
所以,该妥协就得妥协……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语
景王赵湍一行人会在襄城留宿,等到明日清晨就动身南下,但为了尽早赶到襄阳,景王赵湍身边仅有数百骑兵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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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赤扈人此时还没有将攻伐的重心放到京畿以南来,但许州、蔡州境内还是有小股虏兵斥候活动。
为确保景王赵湍南下万无一失,徐怀入夜之前就率领楚山骑驰出襄城,连夜沿着汝水两岸铺开,确保没有小股虏兵渗透到汝水以南的舞阳、西平等地。
而包括襄城在内的汝州诸属县,将划入河洛行营的防区。
郑怀忠长子郑聪也将河洛行营左军统制兼知汝州的身份,坐镇襄城坐镇。郑怀忠还特意遣赵范追随其子郑聪先赶来汝州,确保接管汝州防御等事不出纰漏。
景王赵湍,以及第一批扈随南下的将臣周鹤、高纯年等人,都直接在州衙后宅住下。
更深漏尽,胡楷、杨麟、刘衍以及郑聪、赵范等人告辞离开州衙后宅,景王赵湍让钱尚端、张辛代他相送。
胡楷、杨麟、刘衍等人走出州衙后宅,朝钱尚端、张辛拱拱手,就翻身上马,往西城军营驰去——胡楷率部进驻襄城,也一直与将卒同进退、共寝食。
郑聪翻身上马,待要往东城的临时驻地驰去,赵范却没有急着上马,坐在窄巷里,抬头看了看夜空,圆月当悬,照得积有残雪的铺石长巷一片明澈,颇为感慨的叹道:
“想徐怀向来算无遗策,二次伐燕伤亡无算,唯楚山骑分毫无伤,而汴梁陷落,朱府、王府人等都能悉数接出,缨云郡主也安然无恙回到殿下身边,却奈何在世妃、世子身上棋差一筹——或许这就是天意弄人,又或者说是人算不及天机!”
郑聪不知道赵范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作甚,有些不耐烦的转头看了赵范一眼,催促他快快上马离开。
钱尚端、张辛作为王府近臣,以往在汴梁也多有机会在世妃、世子身边伺候,初听赵范这话,他们心里又被勾起一片惆怅、伤感,但转身回宅子,却越琢磨越不是味儿。
张辛与钱尚端过往甚密,示意左右侍卫各自忙去,压低声音问钱尚端:“赵范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徐怀有意在世妃、世子事上没有尽心?”
钱尚端眉头微微皱起,朝张辛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
“不要管赵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都要当没有听过!你先去歇息,我去看看殿下此时有没有睡下!”
钱尚端心里很清楚,殿下在襄阳登基,他也没有资格跟周鹤、高纯年等人争宰相、执政等相位,但他与张辛的优势乃是追随殿下多年的嫡系近臣。
因此,景王赵湍及缨云郡主的起居之事,理应作为内府典事的乔继恩负责
,钱尚端却也会不厌其烦的将所有细节处都关照一遍,以免什么地方出错漏。
钱尚端走进景王、缨云郡主所住的院子,心里还琢磨着赵范刚才那句话,却见堂上烛火还没有熄灭,走到廊下,朝里看过去,说道:“殿下还没有睡下?”
景王赵湍坐堂上,朝钱尚端微微颔首,说道:“身子是乏了,却没有睡意,看缨云夜里坐廊前还怨我刚才责骂她了,便与她说会儿话……”
景王赵湍又接着跟缨云说道:
“……非是为父不体谅你思念阿娘、阿宝的伤心,也非是为父一定要当众训斥你。难道为父就不思念你阿娘、阿宝吗?但是此值山河倾覆,生灵涂炭,为父更是心思惶然难安啊。你只是太过关切,无心多问这一嘴,但刘衍他们会不会误会你在指责他们救助不力?你知道你无心这一问,会引起多少惊忧吗?”
“我哪天有机会找刘衍将军道歉便是。”缨云说道。
“你心里就没有服气,但这也不怪你,”
景王赵湍轻叹道,
“为父虽然身为皇子,但仁明殿得宠以来,为父二十年来每日都如履薄冰,对‘伴君如伴虎’这话,比谁都感受深刻——所以,你就算不能体会,也不要忽视我今日对你的告诫。现在情势恶劣成这样子,稍有差池,不要说力挽狂澜了,你我父女都会像你娘、阿宝那般沦为胡虏的阶下囚。你说说看,倘若这时候就君臣相疑,怎么可能指望将卒用命守御山河、力挽狂澜?你阿娘、阿宝他们可能是凶多吉少了,为父身边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
…………
次日凌晨在林中裹着毡毯小憩两个时辰,徐怀睡过来见天色已亮,简单洗漱、吃过干粮,又与王举、陈子箫等人在诸侍卫的簇拥下重新翻身上马,沿着汝水南岸东行。
这时候朝阳从东边的树梢升起来,照耀在汝水两岸苍茫的原野之上,乳白色的薄雾从河水之上升腾而起,往两岸扩散。
汝水与颍水、蔡河、汴水皆是淮河左岸的主流支流。
汝水发源于伏牛山北段,流经伊阳、郏城、梁县、襄城等地,虽说已出伏牛山区域,但两岸还是丘岭起伏,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河淮平原区。
不过,汝水两岸的村寨屋舍已渐密集,也不时能看到逃难民众衣衫褴褛的露宿丘野,满脸凄惶。
徐怀他们一路东行,沿途不时接到遭受到小股虏骑的通报,但赤扈人往汝水沿岸派出斥候,主要还是侦察京畿西南地区的兵马集结情况。
北面的许州以及东面的陈州境内,目前还没有大股虏骑集结的迹象。
双方斥候即便遭遇,也
都是逮住机会,抢射一通,就迅速拉开距离。
“很显然,太原一役,令赤扈人不敢再轻易忽视侧翼的威胁。在轻易夺得汴梁后,他们就将骑兵主力重新调回到黄河北岸,配合降附军攻夺河东、河北等地未陷的城池——”陈子箫说道,“虽说这会夯实赤扈人在黄河以北的占领、统治,却也为我们在淮水上游巩固防线,争取更多的时间……”
“是啊,但愿我们时间上还能赶得及……”徐怀感慨道。
奔袭太原一役,虽说并不能避免汴梁陷阱的悲剧,但很显然已经极大的影响了战事后续势态的演变。
历史的轨迹从这一刻,应该是彻底偏离既定的方向。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是,即便历史走向已偏离既定的方向,却也完全没有往好的方向扭转,而是拐向另一个坏的、并不值得乐观的方向而已。
当然,此时想这些有的没的没有意思,徐怀目光往汝水眺望过去。
汝水往东南方向斜向流入上蔡北部,两岸平阔起来,从伏牛山东麓山岭发源的沙河这时候汇入汝水,以更大的倾角继续往东南方向的旷野流淌,一直到新蔡以东,汇入发源于青衣岭等山的吴寨河之后,最终于光州固始县北部汇入淮河。
楚山行营的防区往东也是截止于汝口,然而从桐柏山道入唐州泌阳县的西隘口算起,楚山行营从西到东的防御面宽达四百余里。
就算舞阳、上蔡等地不失,楚山行营西部将位于舞阳、上蔡守军的遮闭之下,没有接敌的机会,但就算从确山南面的青衣岭算起,往东偏南到汝口,也足足有三百里纵深的防御面。
这么纵阔的防御面,绝大多数还是平原地区。
而昨日在讨论防区调整时,胡楷则主张将青衣岭以北的确山、以东的淮川、新蔡都划入楚山行营。
这么一来,楚山行营在淮河北岸就有确山、真阳、新蔡、淮川四县,在淮河南岸有楚山、信阳、潢川、光山、罗山、固始、商城七县以及位于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的九里、平靖、武胜三关。
如此纵阔的防御面,这么多城塞关隘,就算将六七千人马掰碎了去填,也必然是漏洞百出。
徐怀到蒲坂参见景王,对其他事都很少发表意见,除了他要谨守此时的身份与地位,不抢周鹤、高纯年等人的风头,更主要的他主要心思都在思考,要如何才能守住淮河上游河段。
将晚时,徐怀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行至新蔡北部,这时候斥候驰来禀报景王一行人已经一早从襄城出发,已经午后顺利进入唐州方城县境内。
徐怀这时候则下令集结人马,连夜往青衣岭驰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还归
“这便是青衣岭大营?!”
朝阳初升,陈子箫勒马停于吴寨河,眺望营城依青衣岭东北崖层层叠叠而上,大体能分辨山脚到北崖总计有四层防线,每层防线以石阶或栈道相接,皆依崖临壑,间有数层关城拦堵。
陈子箫都难以想象倘若徐怀率楚山精锐驻守,赤扈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有可能从正面将青衣岭强攻下来。
或许这是永远都不能完成的任务吧?
张雄军、韩路荣等人都是第一次来楚山。
陈子箫当年为了在大越俘弊虚弱的腹心之地搞些事情,牵制大越对契丹的用兵,在桐柏山潜伏数载,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山水,知道早年青衣岭东北崖下,仅有一座十数人家的小村庄。
不到两年时间,青衣岭营城建成如此规模,实难想象徐怀在里面投入多少代价跟心血。
“却可惜青衣岭还是太偏于一隅了!”徐怀盯着青衣岭营城,皱着眉头说道。
“时势变化无常,”徐武江将大氅往后掀开,手按着腰间的佩刃,昂首说道,“建青衣岭营城时,谁能想到青衣岭以西三百里都要你来防守?”
“得,你也不要来安慰我了!”徐怀苦笑道,“你再安慰我,我想到几十万贯钱粮砸这里面,还是会心痛!”
徐怀即将就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光州,胡楷前日也提出要将蔡州东部的确山、淮川、新蔡三县划入楚山行营防区。
在楚山行营所辖十一县三关这么大的防区里,青衣岭营地与北面的确山县城相距离不足三十里,从大的防区建设上,这就有重复建设之嫌了。
何况青衣岭与确山还受到上蔡城的庇护。
而从青衣岭往东到汝口,则是一马平川,真阳、淮川、新蔡等县域中小型城池矗立河淮平原之上,没有山川之险能挡住赤扈人的骑兵,直抵淮水北岸。
而到冬季,淮水上游也会冰封,赤扈人的骑兵则能肆无忌惮穿插到南岸的罗山、潢川等县。
在整条防线的中部、东部,并没有一座像青衣岭营城防御如此繁复、严密的雄镇屹立于淮水河畔,令虏兵有所畏惧。
倘若时间能够回溯,早知道自己会接手桐柏山及以东整个光州的防区,徐怀定然会将有限的资源,用于无险可守的新蔡、淮川或者潢川、固始等地。
“节帅麾下兵马有限,即便集结光州地方兵勇,分守诸关城也非上策,”陈子箫说道,“以我拙见,淮上守御,应该虚外而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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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点点头,说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谓虚外守内,说白了就是在兵力极为有限的情况下,分散驻守诸城是大忌。
确山、淮川、真阳、新蔡以及潢川、固始、光山、罗山等城,不仅不应该派精锐兵马驻守,甚至还要做好必要时果断放弃的准备,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内线两到三个核心节点上。
这就是虚外守内。
在这种战略选择下,青衣岭营城建造如此严密,往北能兼顾确山,往东能兼顾真阳、淮川等城寨,自然便是“守内
”的一个核心节点。
另外一个核心节点,便是背倚九里、平靖、武胜三关的信阳城。
所谓“虚外”,不仅仅要限制在确山、真阳、淮川等地部署的兵马规模,更要提前将这些地方的民众提前往荆湖、南阳等地疏散,而不是等虏兵大举南下,看着十数万计乃至二三十万的民众来不及撤离而惨遭屠戮。
然而这同时会产生另外一个矛盾。
那就是民众提前大规模往荆湖等地疏散,光州境内的农耕生产会大规模荒废下来,楚山行营就很难直接从当地征取充足的粮秣,也就无法做到自给自足。
不过眼下这形势,徐怀也不能奢望面面俱到了。
“史先生、鸦爷他们过来了!”
这时候有十数骑从营城驰出,往这边汇合过来,带人在外围警戒的王章策马过来说道。
半炷香后,郭君判、史轸、徐武坤等人策马驰至吴寨河畔,下马迎过来问道:“你们怎么连夜从北面驰归?”
“殿下已前往襄阳,为防虏兵滋扰,我前夜从襄城东进驱逐虏兵斥候,昨日黄昏得知殿下已进唐州,就从北面连夜南下了!”徐怀说道。
“殿下昨天就到唐州,那要是马不停蹄,岂不是现在可能已经到襄阳了?”郭君判欣喜问道,“但愿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虽说徐怀对郭君判、史轸、徐武坤等人信任,但也不可能提前派人赶回楚山,将景王赵湍及周鹤等人的行程相告。
而蒲坂所议之策,此时还是绝密。
不过,在史轸这个老狐狸在,郭君判、徐武坤都不难想象景王赵湍此时前往襄阳所为何事。
形势虽说恶劣,但他们的拥立之谋到这一步,算是有了一个完满的结果。
也唯有景王到襄阳登基称帝,他们在楚山才能从荆湖等地获得真正的支持,而不是还继续咬着牙自讨腰包,苦苦坚持桐柏山沿线的防线建设。
众人当然也是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郁心情,皆神采飞扬起来。
“这下子我们总得能捞到一官半职了吧?”徐武坤笑着说道。
“先进营城再说!”徐怀说道,“连着赶夜路,途中都没有歇脚,正饥肠辘辘呢!”
“你是急得见柳姑娘吧?”郭君判笑道,“不过没有料到你们会从北面回来,柳姑娘她人还在淮源,立时派人传信,怎么也要将晚时分才能赶过来见你……”
…………
…………
“殿下还是很够意思的啊!”
众人回到营城公廨大堂,听徐怀介绍蒲坂、襄城两次议事的内容,特别是得知景王将桐柏山及光州的防御及军政大权,都交到徐怀手里,郭君判都忍不住咂嘴叫道。
自前朝始,州一级的地方主官名称经历四次变化,曰节度使、曰防御使、曰刺史、曰知州。
节度使权柄最重,特别是前朝中后期,节度使之职父子相承,最终形成藩镇割据地方的局面。
大越立朝之初,为了革除前朝藩镇割据的弊端,节度使一职彻底演变成虚衔,不再实授,地方上以知州执掌军政职事,同时对知州有制衡、监驳之权的通判、录事
参军等职事,也都受朝廷委派士臣担任。
这基本上杜绝了知州专擅地方的可能。
徐怀此时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义州的职衔,统掌桐柏山到汝水河口的防区,虽说还是知州之名,但防区之内人事、财赋、军政诸事,悉由徐怀决之,这实际上被授予的是类同于节度使的权柄。
也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被称为“节帅”。
徐怀却没有郭君判他们的高兴劲,甚至还有些苦涩。
以往他统兵作战屡获大捷,很关键的一点在于避实捣虚。
没有什么必守之地,兵马来去如风。
朔州可以放弃;突袭岚州城,岚州城随即放弃;奔袭太原之后,将十万军民接出,太原随之放弃,始终注意避免与赤扈精锐战力交锋,才得此虚名。
他现在虽然成为坐镇一方的“节帅”,却再也没有办法来去如风,而太原之一役,也很难再令赤扈人忽视他的存在。
赤扈人一旦兵锋南转,楚山必是其他进攻的一个重心。
目前胡楷虽然主张杨麟率右骁胜军守上蔡,还能稍稍屏护楚山的侧翼,但真等到赤扈大军南下,兵锋难遏之时,为确保南阳及襄阳无忧,到时候胡楷还是会将右骁胜军往西南收缩。
徐怀也不知道到时候要填入多少血肉、尸骸,才能在淮河上游铺筑一道令赤扈人跨越不过去的巍峨长城。
徐怀此时也不急于讨论楚山行营及州县职位的分授,而是要先将楚山守御的核心战略先确定下来。
“陈爷所言甚是,我们即便收编义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兵马,也远远不足以分守诸城,只能以淮源、信阳、青衣岭三处为核心虚外而守内,”
史珍也赞同陈子箫的主张,蹙着眉头说道,
“也要提前做好必要时放弃除信阳、淮源、青衣岭及九里、武胜、平靖三关之外所有城寨的准备——所以节帅接管义州的第一步,就要立时将义州州治,从璜川迁往信阳,楚山行营大帐也要从青衣岭迁往信阳。不过,义州隶属于淮南西路,殿下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京西南路包括襄阳府在内,应该会很快就咸服于殿下帐前。不过,从襄阳派遣使者前往寿春(淮南西路治所,又称寿州)交涉,这当中不知道会拖延多久才能完成交割……”
桐柏山以东,包括信阳等城在内的淮河上游地区,立朝之初就归属淮南路所辖;后期淮南路分置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则归属淮南西路所辖。
然而信阳、璜川两城以南的平靖、九里、武胜三关,位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乃是从河淮进入荆湖北路、京西南路的要冲。
因此,从江淮防线建设的整体权衡,才一定要将光州从淮南西路划出,并入楚山行营。
说白了,景王赵湍倘若要在襄阳登基,必须要看到这一防线是受襄阳所能直接掌握。
现在显然是徐怀及楚山行营,才算景王赵湍的嫡系兵马,淮南西路不是。
胡楷甚至还建议将除光州之外的淮南西路、淮南东路都划给鲁王一系分治,以换取他们对景王赵湍在襄阳登基的认同……
第一百七十三章 襄阳
被妻兄史轸从淮源逼走的魏成隆,带着一家老小迁入襄阳已有大半年时间。
魏成隆最初在城东盘下一栋带三间铺面的宅院,他想着魏家在襄阳无依无靠,不可能有门路进监司衙门谋个差遣,就想着重操旧业,经营一家布庄子养家糊口。
他却不想城中小吏难缠,隔三岔五上门盘剥,生意到现在还没有做起色,随身携带的钱财却耗得七七八八。
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他几次曾想着举家迁回汴梁,最终都没能成行。
汴梁陷落已经有两个月,如今每天都有不少人逃难到襄阳。
虽说虏兵在夺得汴梁后,并没有急于往京畿以南用兵,许陈宋蔡义汝颍商等州此时都还没有失陷,但这时候明眼人都能看出河淮已经彻底糜烂无救了。
绝大部分的中下层贫民轻易舍弃不下穷家旧宅,但稍有些远见的,则纷纷拖儿携女南下避祸。
襄阳作为从京西南下的第一座重镇,有着天下少有的富裕,又背倚秦岭、伏牛山、桐柏山及汉水之险,自然是京西南下逃难人众的避祸首选。
短时间内,襄阳城就“噌噌噌”涌入成千上万的避难人众,一个个拖儿带女,想在襄阳找一处落脚之地,一时间也是人满为患。
魏成隆虽说初到襄阳过得很不顺心,但年后看到大群逃难人群涌入襄阳城,却连一处落脚之地都没有,心里顿时就舒坦多了。
魏成隆见机也快,年后就将难以维系的布庄子关停歇业,将地方腾出来做客栈,如今住进十数户从陈州等地逃难过来的人家,除了住宿,还包人家吃喝,一天赚的比之前经营布庄一个月赚的都要多。
魏成隆也是能吃苦耐劳的人,为了节约成本,每次都是亲自出城采购米粮果菜。
这一天,他也是拽着独子魏疆,早早出城来到码头前,等待从乡下贩卖米粮果菜的乌蓬船过来。
只是今日不比往时,只见一团团雾气在湍流不息的汉水之上翻滚,不要说一艘艘贩运米粮果菜的乌蓬船了,连平时早早就往来两岸运人运货的渡船也不见一艘;码头上早有数百甲卒驻守,驱赶出城往码头这边跑来的人群:
“去去去!”
魏成隆踮着脚往远处张望过去,却见有十几艘兵船在六七里外横在江面上,拦截两边民船进入襄阳与樊城之间的水道,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襄阳城北乃是汉水最大的水陆码头,即便数百甲卒占据码头最核心的位置,但也不至于没有其他人的立脚之地。
看这架势,魏成隆担心是不是虏兵都已经杀进唐州、邓州了,拽着独子魏疆没有匆忙赶回去,而是跟很多人站在码头边,焦虑的朝北岸樊城方向张望。
北岸樊城临江码头也是站满兵卒,还停靠着几艘巨舶
,旌旗迎着江风招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有一大队骑兵从襄阳北城门驰出,簇拥着好些身穿锦裳官袍或鲜丽铠甲的将吏,往码头这边而来。
“经略安抚使、转运使……监司大头目都出动往码头这边赶来,这是发生什么事情啦?”魏成隆看到这一幕满心震惊,暗中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想要是虏兵都杀进唐州、邓州,那襄阳也不是久留之地,还得举家往南逃。
魏成隆当然没有机会认识顾蕃等封疆大吏,但他在汴梁也算是见多识广。
经略安抚使、转运使等封疆大吏所着的官袍铠甲,比寻常将吏要显眼得多,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而在骑兵护卫下,除在经略安抚使顾蕃等封疆大吏牵头外,还有近百名身穿各色官袍铠甲的将吏,看着像是监司及襄阳府衙的官员都倾巢出动了。
“爹,你看!那不是史珣吗,他怎么会在襄阳?”魏疆眼尖叫道。
魏成隆循着魏疆手指的方向,这才从出城队伍里认出史珍长子、也是他的大外甥史珣来。
他心里更是惊讶了,史珣怎么会出现在襄阳,竟然还在一大群骑兵侍卫下,骑马紧跟在经略安抚使、转运使等一干封疆大吏的身旁?
“大哥、大哥,你怎么在襄阳,也不来找我们?”魏疆性子浮躁,认出史珣,当即嚷嚷着冲过去要与史珣相认。
守在码头的甲卒,看到有人冲出来,当即有数人一拥而上,一把将魏疆掀倒在地上,拔刀架脖子上死死摁住,破口怒喝:“哪来野种,敢冲撞经略车马,莫非胡虏所遣刺客?”
“各位兵爷,手下留情,我家大外甥跟在经略使身边当差,犬子鲁莽,不懂规矩,看到舅兄就兴奋得忘乎所以,绝无歹意,还请各位兵爷担待!”魏成隆慌忙上去求情。
史珣这时候也看到魏成隆、魏疆被官兵捉住,赶忙跟朱沆、王番言语了一声,朝这边赶过来,跟守值的队卒求情道:“这位军爷,这二位乃史某姨夫、姨表弟,非是歹人,还请行个方便。”
史珣身穿便袍,也没有人认得他是谁,但他刚从经略使、转运使等身后赶来,在此值守的队率哪里敢怠慢?
队卒连忙朝吏珣惶然致歉道:“小的不知道他二人与郎君相识,还以为他们对经略使不利,几个混帐家伙手脚粗鲁,还请郎君治罪!”
“好说好说,你们也是职责所在。”史珣朝诸将卒拱拱手,将魏成隆、魏疆拉到一旁,说道,“我昨夜才来襄阳,还想着等忙过这节,再去找姨夫跟小姨呢,没想到竟在襄阳码头相遇!”
“昨夜才到襄阳?”魏成隆疑惑的打量外甥史珣一眼,又朝码头那边看去,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竟劳经略使都出城跑到码头来?”
徐怀率部奔袭太原,除了军将
兵卒冲锋陷阵,还有一批文吏书办等随军协助处理各种机密文函信令以及联络、统筹后勤等事。
史轸要与郭君判、徐武坤、柳琼儿等人留在楚山坐镇,却遣长子史珣、女婿姜燮随军历练。
太原大捷之后,史珣、姜燮他们自然也是随军南返。
蒲坂议策之后,景王赵湍南下襄阳开衙设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需要以最快的速度,从各地筹措钱粮输往河洛、陕西,当然也包括楚山行营及左右骁胜军。
这里面涉及到很多衔接之事,因此史珣与郑屠作为楚山行营的代表,一直跟随在景王赵湍南下的队伍之中。
景王赵湍也不愿直接以武力相逼,希望能和平接管襄阳。
因此在抵达唐州之前,他就先遣朱沆、高纯年等人赶来襄阳与顾蕃接洽;史珣是昨日深夜跟随朱沆、高纯年他们先进入襄阳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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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蕃或许从内心深处更想着拥立鲁王,杨茂彦之前也两次遣人送来秘信谈及此事,但顾蕃能有什么选择?
赤扈人再次南下后,顾蕃以经略安抚使及都部署司兵马都总管的名义,虽说紧急从随郢等地征集两万兵马驻守襄阳以及汉水北部诸城观望形势,不过,这些兵马除了能不能打很值得怀疑,更主要并非他顾蕃一家之私兵。
此时郑怀忠、高峻阳等西军将帅都旗帜鲜明的簇拥在景王身边,襄阳及南阳以南守御楚山、蔡州门户的楚山军、蔡州军更是景王的嫡系,顾蕃他能有什么选择?
因此朱沆、高纯年凌晨进入襄阳城,顾蕃当即就派其长子顾庭芝与提点刑狱陈泰以及都部署司兵马副都总管等人代表他连夜渡河先到樊城迎接景王。
一早得知景王夜行已到樊城,顾蕃更是带着襄阳全城将吏到码头前来迎驾。
到这时候进襄阳的大局已定,顾蕃甚至已经在城中张榜公布景王入驻襄阳之事,只是魏成隆一早就出了襄阳城,还不知道这事罢了。
“景王入驻襄阳,将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以统领大越臣民抵御胡虏。我随朱沆郎君、高使君奉景王之命,先进襄阳城见顾使君!”史珣跟姨夫魏成隆说起他在襄阳的缘故,说道,“景王殿下此时就在北岸樊城——啊,他们开始登船了,我要去码头恭迎殿下——我可能会留在襄阳公干一段时间,等忙过这几天,再去拜见姨夫跟小姨你们……”
史珣匆匆赶去王番、朱沆身边,魏成隆站在原地却是愣神。
魏成隆虽说这辈子没有任职,但在汴梁经商,也算是见多识广。
汴梁城陷,官家及文武百官都没有逃出来,景王到襄阳来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以统领大越臣民抵御胡虏,岂不是说下一步就要在襄阳登基了?那妻兄史轸跟随楚山军马,不就成了从龙之臣?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误会
“臣集贤殿直学士、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顾蕃恭迎殿下移驻襄阳……”
景王赵湍在周鹤、钱择瑞及京西南路转运使陈泰等人的陪同下,从巨舶登上码头,顾蕃揭起袍襟,扑通跪地,高声唱喝着行跪拜大礼。
顾蕃这一举动,叫站在码头前以及还没有下船登上码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说定的诸多事,可没有这一节啊。
郑屠跟随在许蔚身后下船,看到这一幕也是瞪圆眼睛,心想:这厮也他妈太不要脸了吧?在码头前直接行君臣大礼,他这是要把之前在景王跟前丢的棋子,一把赢回去啊!
顾蕃身后高纯年、朱沆、王番等人以及京西南路、襄阳近百名到码头迎接景王的将吏,这时候当然也不能直杵杵站在顾蕃的身后不动,很快也都回过神,一并跪在码前行跪拜大礼。
虽说这么多人仓促的行跪拜大礼,很有些参差不齐,但气势也是震憾。
景王赵湍他也有些发愣。
虽说进入襄阳开衙设府,就是为登基而来,但之前谁都没有想到顾蕃会将这一动机,赤裸裸的直接展示在人群之前。
他能抱怨顾蕃这么做搞得他措手不及吗?
顾蕃还有什么举动,能比眼前更为坚定的划清与鲁王一系的界限,更为坚决的表达对他赵湍的支持与拥戴?
“顾经略与诸位郎当,快快请起!”景王赵湍左右顾盼片晌,才走上前将顾蕃从石阶前搀扶起来,执住顾蕃的手,说道,“帝京沦陷,父皇与朝堂百官、百万军民皆沦为胡虏阶下之囚,河淮糜烂、社稷倾覆,还请顾经略竭力助我重整河山、驱除胡虏,就不必拘泥这些虚礼了!”
“顾蕃必当竭力助殿下重整大越河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己!”顾蕃振声说道。
周鹤与对面站起来的高纯年对望一眼,两人心里皆叹:执政的位子又少了一个。
魏成隆站在远处看到这一幕,越发断定心中的猜测,景王到襄阳就是为登基称帝而来。
景王及顾蕃等人之中,魏成隆还认得那个长相黑瘦、其貌不扬的郑屠。
他没想到山野小镇一个泼皮屠户,以往给他魏成隆提鞋都不配的家伙,竟然站在一群他这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当中谈笑风生?
魏成隆心里酸溜溜,甭提是啥滋味。
不过,等到庞大的车马队簇拥着景王一行人往襄阳城北城门而去,魏成隆也没有直接灰溜溜走开。
他强拽着独子魏疆跟在车马队之后,时不时跟撇头看过来的史珣扬手打个招呼。
魏疆很有些不情不愿,却拗不过他老子。
不过,这时候负责侧翼护卫的甲卒,不仅不再驱赶魏成隆、魏疆父子,甚至领队的指挥使将丰在后面押阵没有事做,还凑过来跟魏
成隆套近乎:
“史郎君看上去很是年轻啊,却不知道在哪个衙门口公干啊?”
“蒋军侯问我这外甥啊,他这些年都没能考上功名,汴梁未陷之前也就在户部糊口饭吃,却是去年看着形势不妙,就跟着他爹,也就是我的妻兄,投奔楚山徐军侯帐前任事——我妻兄史轸在楚山担任县丞,我父子二子则跑到襄阳来先落脚,”魏成隆说道,“小老儿没有能力做别的营生,到襄阳后在城东铁叶子巷经营一家客栈,也兼营饭食,蒋军侯有空儿,领着兄弟们过来喝两杯!”
“啊,原来魏大官人竟然是史县丞的妹夫,失敬失敬!”
指挥蒋丰之前看史珣年轻不大,所穿也是便袍,在一大群人里也不甚显眼,还以为襄阳城里哪位郎君身边的亲近僚属,却不想竟然是楚山的人,连带着对魏成隆态度也越发恭敬起来,甚至还直接下马,牵着马与魏成隆并行。
魏成隆这时候既感到受宠若惊,又很有些摸不着头脑,感觉蒋丰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有所误解?
魏成隆在汴梁是个人精,可以说是见多识广,但他一家迁到襄阳后却混得落魄,很多内情都还不清楚。
像蒋丰这类营指挥一级的军将,在都部署司虽然谈不上地位显赫,却也是中坚力量,所能了解的细情,远非魏成隆能及的。
襄阳这边,不管以往士臣军将有多么瞧不起桐柏山众人,但至少谁都不敢忽视桐柏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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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柏山一直以来都是京西南路的一部分,赤扈人南侵之后才从京西南路归出去。
当年的桐柏山匪乱搅得京西南路大乱。
监司也被搞极其狼狈、难堪。
当年不仅唐州的驻泊禁军近乎全灭,都部署司后续从随、郢等地调集上万兵马,围剿匪军,但损失折将无数,也没能拿匪兵如何,最终却是靠桐柏山乡兵平定匪乱。
这事说起来,像蒋丰这些都部署司的大小军将,一个个也都是脸上无光。
早年他们还可以说这是桐柏山众人吃了狗尿运,带领啥都不是的乡兵侥幸打了几场胜仗。
然而两次北征伐燕,守御巩县、强袭清泉沟寨、渡河收复泌河及泽州诸战,以及这次奔袭太原作战,谁还敢说桐柏山众人啥都不是,谁还敢否认楚山军此时乃是大越唯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精锐战力?
而作为都部署司诸多指挥使一级的武将,蒋丰也要比普通人更清楚巩县防御、收复沁水等战的细情。
他当然也就比普通人,更清楚宣武军及楚山军,才是真正得景王信任的嫡系。
虽说楚山众人包括徐怀在内,以往出身都低,很叫人瞧不起,但看到码头这一幕,谁往后还能小瞧楚山众人出身低微?
而兵部小吏出身的史轸投奔楚山后,就得任县丞,地位甚至在王举、徐武碛、苏老常、潘成虎、郭君判这些人之上,蒋丰也是略有听闻。
再
一个,蒋丰也知道楚山为筹措军资,以铸锋堂的名义在襄阳开设堂号,除了贩运桐柏山一些特产外,还售卖兵甲军械。
虽然都部署司以往很瞧不起桐柏山众人,但赤扈人两次南侵,襄阳不得不大规模征集兵马,对兵甲军械的需求激增,而监司所辖的匠坊又实在差强人意,不得不从铸锋堂购买兵甲军械应急。
蒋丰听魏成隆说他乃是史轸的妹夫,不仅误以为他也是楚山嫡系,甚至误以为他就是楚山铸锋堂在襄阳的管事,态度自然是顿时恭敬起来。
魏成隆拽着魏疆跟随护卫兵马走进襄阳城,却无法跟着进经略使府。
他却是机灵,旁敲侧击从蒋丰嘴里得知楚山以铸锋堂的名义在襄阳城有些营生,转身就往铸锋堂在城东铺院赶过去。
魏成隆虽说选择来襄阳落脚,但他作为县丞史轸的妹婿却是不假。
而史轸也不可能到处宣扬魏成隆这个妹婿不成器,当初打心底瞧不起楚山,才跑到襄阳落脚。
因此魏成隆找上门来,铸锋堂铺院这边还是将他当成上宾招待。
魏成隆光喝茶水硬生生坐到午后,铺院这边不仅不能将他赶走,还得安排人陪坐,总算是叫他等到郑屠、史珣从经略使府赶过来。
“啊呦,哪阵风将魏大官人吹到这旮旯地来了?”旁人不知细情,郑屠心里对魏成隆当初来襄阳落脚,却也是一清二楚,见他父子竟然在铺院等候,笑眯眯的讥讽道,“魏大官人就不怕这铺院门檐低矮,站不直腰来啊?”
“郑郎君说笑呢,”
魏成隆腆着脸笑道,
“现在这形势,聚散离合天意无常,楚山也军务倥偬繁忙,今日好不容易见着史珣,怎么也要拖他回去聚上一聚。要是错过今日,史珣往后又不在襄阳了,他小姨不知道哭哭啼啼,要过多少日子才能不那么想念这个嫡亲外甥呢!”
魏成隆无视郑屠的讥讽,咬死他乃是史珣的姨夫,赖着不走。
郑屠只是微微一笑,这是史轸家事,他讥讽两句过个嘴瘾,也不可能真将魏成隆踩脚底下,笑着跟史珣说道:“你与魏大官人过去吃饭,这边事情,我来处理便是!”
“不忙,待给节帅的信函写好再说!”史珣说道。
顾蕃今日在码头的举动,实际上是将拥立景王赵湍一事直接公开化了,而到经略使府后,顾蕃、朱泰等人一个比一个更迫切的劝进。
景王登基称帝之事,可能要比预想中提前很多,郑屠、史珣回到铺院这边,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事通禀楚山。
这也是将来他们驻守襄阳最主要的任务。
他们今后不仅将代表楚山,与景王身边人以及王番、朱沆等人保持直接沟通,负责督促拨给楚山的钱粮及时足数付运,负责统管铸锋堂在襄阳的营生,还将密切关注襄阳城内的微妙变化……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国公爷
淮水进入二月中旬才刚刚解冻,天气还很寒冷。
在桐柏山岫溪矿洞里,赵正费劲将装满矿石的小车,沿着木轨往矿洞外拖拽,麻绳深深勒住颈脖间贲起的筋肉里;半身赤膊的他,汗珠子从贲起的筋肉上滚落。
“咱们的国公爷现在越来越能吃苦耐劳了啊,脑子也不糊涂了,现在都一大早就知道下矿洞挣工钱,这是真准备攒钱正式将王家寡妇娶回家暖被窝啊?我看你也不要费这个力气,你赚的钱还没有王家寡妇多,还不如留些力气,夜里多夯几下,叫王家寡妇爽上天实在!”
看着赵翼拉着小车手脚并用爬出矿洞,正蹲在矿场草棚前吃早食的矿工们纷纷拿他打趣,还有人肆无忌惮的拿眼往站食担子旁的王寡妇身上乱瞅。
虽说袄裳破旧,还打着好几个补丁,穿身上也显得臃肿,但为了方便将盛满馍馍、麦饼及稀粥的食担子,挑到矿场上售卖,王寡妇拿根草绳束紧腰间,将鼓涨的胸脯高高撑起来。
再看王寡妇那张稍微有些黑,却算得上标致端正的脸,身量也是高挺,好些精壮汉子看在眼底直咽口水,但奈何王寡妇性子泼辣,除了对脑子有些糊涂,动不动就自称国公爷的赵翼情有独钟外,其他人敢上前调戏,一瓢冷水泼脸上都是轻的。
赵翼将矿石拖到料堆旁卸下,从管事手里拿过两支计数的竹筹子,走到食担子前坐下来,掐了一把王寡妇丰挺的屁股,算是对诸多工友打趣的回应。
“你这狗爪子拿开!”王寡妇将赵翼的脏手打开,俄而又拿铜盆打来水,叫赵翼将手脸洗干,催促他将袄裳穿好,这才将两张麦饼夹了一只荷包蛋,拿荷叶递给他。
“看来夜里没有少夯啊,啥时候将王寡妇娶回家当国公夫人啊?”十数矿工起哄道。
赵翼现在不再提自己是大越武威公这事,但禁不住别人拿这事讥笑他,他只能沉默以对。
有时候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了,或许就是别人说的他得了失心疯,臆想自己是大越公侯,只是为强人所掳,才流落到桐柏山这旮旯之地只能在矿场里卖苦力为生。
初到矿场时,他为此没有少吃苦头,几次逃跑都被捉回来,管事拿出契书说他卖身三年给矿场当苦力,钱财不知道被他糟蹋到哪个妓寨里,此时休想赖帐逃跑——前几个月倒有一半时间被关在黑牢里,直到年后听到矿场有人议论汴梁被赤扈人攻陷,皇帝、数以各计的王公大臣、皇子皇孙没有一人逃出来,都沦为赤扈人的阶下囚,他才打消逃跑的念头。
就当一场幻梦破碎,他这才老老实实的在矿场做工,还跟矿场旁经营食铺的王寡妇勾搭上,夜里搂着丰腴、光滑似绸缎的胴|体美美的睡上一觉,也不用去想自己是不是还有娇妻美妾落入胡虏手里受糟践,不用去想儿女已为胡马践踏成尘土……
赵
翼猛的拍了拍脑袋,似要将这些胡思乱想从脑海里拍去,三口并用两口,将麦饼咽入腹中,就将身上所穿的袄裳脱去,准备再下矿井。
“嗒嗒嗒”数匹快马往矿场这边驰来。
这座矿场位于桐柏山深处,去年才新开辟,规模不大,也没有建炼炉,紧挨着一条溪沟,下游筑石堰将水位抬高后能够勉强通航,开挖的矿料,都用小型矿船运往十数里外的十八里坞铁场冶炼。
这边所用矿工,主要都用流民中招募,除了几名管事、匠师管理,平时也没有什么外人过来,这时候看到有快马驰来,为首之人还穿着官袍,众人都看热闹的站起来。
赵翼也张望过去,待看清楚来人的脸面,顿时间恍惚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王寡妇关切的问道。
她搀扶赵翼坐一旁的石墩子歇息,又帮他将袄裳披上,以免着了风寒。
待看来人径直往这边走过来,王寡妇也是困惑不已,却见赵翼手脚都颤抖起来,指着来人颤声问:“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得失心疯,汴梁真失陷了?”
“是的,一切都是真的。舅舅,你随我去见节帅,一切我在路上跟你详说。”朱芝说道。
“整个寿隆郡王府都没有一人逃出来吗,你外爷爷、阿桂、阿曜他们,都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吗?”赵翼颤巍巍问道。
“汴梁陷落太突然,我们所有的部署几乎都没能发挥作用,只有我娘亲、我姐城陷时住在外城,侥幸翻城逃出来!”朱芝说道。
矿场管事这时候走过来,朱芝将一封令函递给他,说道:“我奉令过来接我舅舅走!”
管事看过令函,朝赵翼拱手说道:“国公爷,这段日子真对不住,唐某也是奉令行事,还请国公爷见谅!”
王寡妇与周遭矿工都傻眼了:
这赵翼还真是正而八经的武威公、大越国公爷?
唐管事都知道他的身份,怎么将他拘在矿洞里做苦力?
朱芝帮失魂落魄、禁不住泪流满面的赵翼穿上打满补丁的袄裳,令人牵来一匹马,扶赵翼坐到马鞍上。
朱芝翻身上马,见舅舅赵翼还没有缓过神来,只是微微一叹,牵住缰绳一并往矿场外缓行,待到上山道远去,却听得他舅舅赵翼猛然说道:“慢!等我一等!”
朱芝疑惑不解的勒住马,就见他舅舅赵翼爬下马,走回矿场,将一个傻愣愣的女人直接扛上肩走了回来,就听着女人在马鞍上挣扎着问:
“这算怎么回事,这算怎么回事,你要抱我去哪里?”
“国破家亡,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赵翼喃喃道,翻身上马坐到女人身后,跟着朱芝身后驰离矿场。
…………
…………
“……朝中议和派毫无底线向
胡虏卑躬屈膝乞和,甚至有人暗通胡虏,军心涣散,我等不得不潜入汴梁劫持殿中侍御史许浚、左司谏祁智等人,以给天下尚有抗争之意的军民一个交待,却不想国公爷当时也在场。我们不能将所有在场的人都杀了灭口,单独放国公爷回去,必然会露出破绽,不得已才将国公爷囚于矿场,还请国公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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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怀站在院中,看到朱芝与武威国赵翼过来,缓缓开口说道。
“劫持侍御史许浚时,我爹爹与朱芝都在场——礼宾院丞秦之惠原本是契丹人收买的奸细,他见契丹灭亡,欲投新主,暗中向赤扈人透漏宣武军袭营之事,致宣武军自都指挥使陈渊以下三千将卒惨死敌围之中;而秦子惠能知此等机密,又确是许浚等人畏惧宣武军出城袭营会激怒赤扈人,有意泄漏出来的……”
朱桐在一旁说起徐怀当初入京劫持侍御史许浚等人的始末以及他父亲朱沆亲自参与其事的事实,
“当时原本计划在途中卖个破绽叫舅舅逃走。不过,就当时的情况,节帅与父亲都预感到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必经不守,倘若叫舅舅回到汴京,又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借口叫舅舅赶在虏兵围城之前逃出来,最终才决定将舅舅暂扣在楚山。”
赵翼坐在石凳上,精神还是恍惚。
矿场都是从流民中招募的壮勇,消息闭塞,唯一知晓真相的管事只是确保赵翼不能逃离,确保赵翼人身安全,也不可能透漏半点口风给他。
之前赵翼在矿场对外界所知很有限,矿场普通矿工之间也就知道汴梁年前就失陷了,所有的皇亲国戚、文臣武将以及百万军民,跟皇帝老儿一起沦为赤扈人的阶下囚。
也在赶回淮源途中,朱芝将叩宫之变后形势变化以及景王此时已前往襄阳开衙设府,受到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顾蕃等将吏热烈欢迎等事,说给赵翼知晓。
只是到这时,赵翼都难以想象这一切是真的。
徐怀看着赵翼说道:“荣乐县主已经从上蔡动身前往襄阳,朱芝还有公务在身,我这就安排人护送国公爷及朱老夫人等前往襄阳!”
护送赵翼前往襄阳的车马已经在衙院外等候,见赵翼没有什么反应,徐怀示意朱芝直接搀扶赵翼去登上马车。
襄阳遣往青州的特使已经动身,但预料到鲁王赵观那边不会轻易松口。
而顾蕃跪迎之事已经发酵开,周鹤等人都以为拥立之事宜早不宜迟,不可能等鲁王赵观那边松口谈成协议再进行。
当然,目前这局势,谁都不希望与鲁王一系翻脸成仇,因此还需要安排人前往青州,能稳住鲁王一系。
这时候,没有比武威公赵翼更合适的人选。
徐怀现在先将赵翼送往襄阳,让景王及周鹤等人跟赵翼深谈一次,然而由襄阳那里安排赵翼前往青州游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来客
虽说山里树木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新芽,枝叶萧条,但沟垄间、河滩间、石隙里,一簇簇新草钻出来,给天地间抹上浅浅淡淡的青绿。
在一株株树影婆娑的野梅之后,坡谷峰岭间的野杏野梨也渐次开放,一片片如雪素白,又如少女脸靥般轻红,点染这融融春光。
几场春雨,千百条溪涧淙淙汩汩丰潦起来;淮河汇千峰万岭之水,也随之浩浩荡荡起来。
然而峰回岭绕,礁石林立、暗滩险恶,搅出大大小小的漩涡,掀起层层叠叠的飞浪。
一队人马沿驿道东行,看淮河水势已是如此汹涌了。
此时却有一叶竹筏逐浪而行,撑筏人赤足站在筏头,下管收紧的麻裤,早被水浪打湿,上身袒露,桐色筋肉虬实似蕴藏无尽的气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竹筏在礁石暗滩密布的湍流里疾行,撑筏人凭借手里一支竹篙御筏而行,对水情却又不熟悉,更是凶险异常。
竹筏常常被水流带起一个急拐,一块从漩涡里露头的礁石突兀的横在眼前,长篙又快又准点在礁石上。
然而竹筏被急流带起的去势甚疾,势如奔马,猝然间怎可能容易拐向,就见长篙在眨眼间弯成一张巨弓,让人心惧下一刻会突然间崩断开。
而竹篙一定断开,撑筏人将失去唯一驾御竹筏的工具,将随时会被掀入湍急的暗流之中。
然而撑筏人却非站在筏头纹丝不动,赤足急速间侧转探踩,带动腰胯身椎像大河起伏跌宕,在差之毫厘间平衡长篙所蓄的巨劲,确保不超过长篙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带动竹筏在湍流中飞开的移形变位,避开暗礁……
撑筏人自犹未觉,岸边驿道的数十骑兵看了却惊心魂魄。
骑兵追随着竹伐,很快就来到周桥驿前。
看到骑兵从山里过来,周桥驿里一众人等从坞寨迎出来。
朱沆在骑兵里张望了好一会儿,愣怔问道:“徐怀他人呢,我携襄阳印信赶到楚山,他怎么不露面,就柳姑娘你们这些人过来?”
“不知道他又犯哪门子病,非要自己撑筏过来。喏,朱郎君你看河滩那边,犯病的家伙在那里!”柳琼儿勒住马,指向周桥驿北面的河滩码头,跟朱沆及史轸等人说道。
朱沆、史轸、徐武碛等人早就注意那艘竹筏孤零零从上游逐水而来,但之前他们在周桥驿里,相距较远看不真切,此时拧头看过去,见撑筏人直接将竹筏搁浅到河滩上,不是徐怀又是谁?
数名侍卫策马往河滩下驰去,徐怀将身上的水渍擦干,从侍卫手里接过衣裤袍甲穿好,看着史轸陪同朱沆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笑着说道:“叫朱沆郎君看到我这狼狈样子了!”
“今日有些倒春寒,你却是不畏水寒啊!”朱沆还穿着夹袄,看徐怀坐在河滩一块巨石上将侍卫递过来的靴袜穿上,笑着说道。
“撑筏而行,血脉贲张,浑身炽热,却不畏寒……”徐怀
说道。
在树木刚刚爆出新芽的初春时节,徐怀撑筏而行,却非纯粹吃饱撑着,而是将此当作一种修行,以长篙作枪,在湍流、险礁及漩涡对抗中感受枪势变化的微妙。
待穿戴整齐之后,徐怀与朱沆在众人簇拥下,往周桥驿走去。
…………
…………
桐柏山主要分南北岭两支主脉,北岭往东延伸到周桥驿斜对岸的石门岭,就止住山势,再往东就是一马平川的河淮平原,地形上仅有很不显眼的起伏。
而主要位于淮水南岸的桐柏山南岭,其巍峨的山势并没有止于周桥驿;从周桥驿往东南方向还继续绵延近百里。
整体上来说,桐柏山的南岭要比北岭更为崔巍雄阔。
从周桥驿往东,算作南岭的东段山脉,但又为淮水南岸主要支流之一的师溪河(浉水),分为南北两部分,跨师溪河而建的淮阳城,就被环抱其中。
位于师溪河(信阳城)以北的这段长岭又名金牛岭,其山势直逼淮水南岸。
故而周桥驿往东,沿着淮水南岸是没有现成道路的,但有一条驿道穿过金牛岭通往信阳城,然后沿着师溪河,往东通往罗山、璜川等县,往南经九里、平靖、武胜三道,通往荆湖北路的安州及京西南路的随州等地。
而周桥驿往西南方向折转,经桐柏山道,可通往南阳盆地所在的唐州、邓州。
小书亭
周桥驿不仅是桐柏山道最为重要的节点,同时淮水从周桥驿往东就正式进入河淮平原区域,河道变得平缓而开阔,利于舟船通航。
周桥驿作为淮水出桐柏山的第一座水陆码头,百余年来也发展成上千民户聚集而居的大镇埠。
也因为周桥驿特殊的地理位置,新置楚山县时,徐怀除了在北岸的石门岭修筑坞堡、增设巡检司,还在周桥驿增设巡检司,并征用上千役工沿镇埠外围修筑城墙。
当时主要考虑是防备虏兵从东北方向的河淮平原直接渡过淮水,从周桥驿西进侵入楚山腹地。
而在光州都纳入楚山行营的防区之后,信阳城将作为“虚外守内”之策的东部核心节点,周桥驿不仅在地理位置上衔接青衣岭、淮源以及信阳三地,同时还兼为淮源、信阳之门户,战略地位就更为突显。
现在楚山行营还没有正式接管光州,史轸、王举、徐武碛、徐武江、陈子箫等人率领接管人马提前进入周桥驿集结,为后续的接管做准备。
周桥驿也暂时成为楚山行营的军政中心。
有史轸、徐武碛、陈子箫等一批极擅军政事务的人,处理这些极为繁琐的日常事务,徐怀自然要轻松许多。
徐怀也是借这难得的机会,回到淮源携柳琼儿巡视桐柏山里的工场、矿场、草场以及各处屯所;拿牛二的话说,就是抽时间游山玩水了一些日子。
景王此时已在襄阳正式开衙设府,武威公赵翼经随州,走平靖关道,借道寿春、徐州,前往青州游说。
朱沆拉上郑屠
,也是经平靖关道陪同武威公赵翼进入光山境内,然后再分开往周桥驿而来。
朱沆这次过来,第一是携带正式组建楚山行营的谕令,并将景王到襄阳之后正式开衙设府,与蒲坂议策有所不同的地方,当面跟徐怀作些解释,第二就是代表大元帅府前往淮南西路监司所在的寿春,交涉光州划归楚山行营之事。
“这是殿下的手谕,还是殿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名义签发的第一道手谕,”
走进周桥驿巡检司公廨大堂坐下,朱沆将景王手谕递给徐怀,说道,
“‘虚外实内’之策,殿下悉数采纳,着你全权部署,现在比较大的变化是,周鹤、顾蕃等人提出要将京西南路裁撤掉,将随、郢等地划入荆湖北路,并在随州、安州新置宣威军,由荆湖北路都部署司组建、辖管。此外,还将把邓州、唐州合并置南阳府,而除此之外的州县都并入襄阳府,南阳、襄阳都归兵马大元帅府直辖……”
蒲坂议策所决定的内容,主要还是代表景王及陕西军政集团的意图,在进入襄阳之后所有调整,这是徐怀意料之中的事情。
景王将来要在襄阳登基,新都定于襄阳,襄阳周边地区就将成为新的畿辅之地;京西南路裁撤掉,就是为拥立景王定基定都襄阳铺垫。
整个河淮地区形势彻底糜烂,仅在蔡州、楚山部署防线并不能叫人安心,将唐州、邓州合并置南阳府,统一部署防御,作为襄阳以北的第二道防线,这是极有必要的。
将原京西南路一部分州县划入荆湖北路,同时在九里、平靖、武胜三关以南,由荆湖北路都部署司出面新组建一支禁旅宣威军,这一方面很显然是照顾到荆湖北路的利益,同时还能进一步加强襄阳东翼的防御。
当然,朱沆有一点没有明说,但徐怀也能想到。
不在安州、随州新置一军,加强襄阳东翼以及荆湖北路北部的防御,这一侧的防御就将完全依赖于楚山行营。
周鹤、高纯年、顾蕃这些人为了自身的安危,都不敢对楚山行营加以钳制。
而这显然不是他们希望见到的。
最好的办法就在九里、平靖、武胜三关南侧新置一支禁旅。
不过,徐怀也不想在这方面跟周鹤他们斗什么心眼,直接跟朱沆说道:
“由荆湖北路都部署司出面在安州、随州组建宣威军,由荆北经略安抚使刘献辖领,这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一支兵马不与敌军交战,是不可能成为精锐的。我觉得还应该将光州东部的璜川、光山、淮川三县以及九里关,都划给宣威军防守,让他们有与敌军接战的机会……”
“周鹤、顾蕃等人也是这个意思,但是殿下说这是在蒲坂时就议定划入楚山行营的……”朱沆说道。
“天下兴亡在际,但凡有利驱逐胡虏、兴复大越的,朱沆郎君你在殿下身边,都不需要顾忌我会小鸡肚肠有什么意见……”徐怀笑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行营
赤扈虽处于绝对的强势,不知道要在江淮一线对峙多久,要填入多少尸骸血肉,才能稍稍稳住阵脚。
徐怀此时是完全没有争权夺势的心情。
回到淮源,他与众人甚至都担忧防线太长、防区太大,会过度摊薄楚山有限的精锐战力,却不得不采取虚外实内的防御策略。
而现在就算襄阳给他再多的钱粮、编制,徐怀他也不愿意一下子将兵马规模扩编太大。
楚山目前仅有七千能战之力,在徐怀看来,扩编到一万五千到两万人左右较为合理;倘若无限制的扩编,只会造成军队战斗力严重下滑。
却是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蕃这些人,即便都亲眼目睹、清醒意识到当前的形势是何等的恶劣,但还是摆脱不下骨髓深处以文御武、争权夺势的烙印。
徐怀无法改变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蕃等人什么,便索性将光州东部,包括淮川、光山、璜川及九里在内的三县一关,原定纳入楚山行营防区的东段部分,交给宣威军防守,以便宣威军在从荆湖北路诸州兵抽调兵马组建之后就能保持接敌,锻炼战斗力,共同分担赤扈人即将施加过来的强大军事压力。
荆湖北路在并京西南路部分州县之后,所辖县域六十余处,民户逾五百万口。从这个角度来说,除了着荆湖北路出钱出粮之外,也应该直接从荆湖北路直接征调兵马参与对赤扈人的抵御战事。
虽说武威公赵翼还在前往青州的途中,但考虑到鲁王一系在青州、齐州所面临的迫切威胁及军事压力,说服他们调集兵马南下到徐泗寿楚等地布防,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而到时候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将合并为淮南路,连同淮河以北的徐泗青沂等地都交由鲁王一系自领、自筹钱粮。
襄阳所直辖行营及诸军兵马的钱粮补给、扩编,在蒲坂议策的基础之上也有所调整。
景王在从蒲坂动身之前就派往川峡四路的信使,目前都陆续赶到襄阳。
川峡四路目前虽说还是受士臣集团绝对控制,但大多数官员都还能清醒认识到当前的形势下,拥立景王在襄阳登基组织兵马抵御赤扈人,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也很清楚唯有高峻阳、郑怀忠守住陕西、河洛,川峡四路才能避免战火的波及。
因此,陕西、河洛行营从川峡四路征调钱粮支撑前线作战的计划保持不变,并同意各调派一部兵马北上,接受陕西、河洛行营的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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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蒲坂议策最大的调整,就是蔡州不设行营。
张辛
、邓珪所部、太原守军合并襄阳府军,组建左右宣武军,与左右骁胜军,都归由襄阳直接统辖。
兵马大元帅府设都行营司,作为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的直接统兵机构。
周鹤、顾蕃以长史、从事中郎兼领都行营使、都行营副使作为正副主官,维系士臣统领军队的传统;大将文横岳提举军务,负责都行营司日常事务。
邓珪、张辛、刘衍、杨麟出任四军统制。
胡楷以大元帅府司马辅佐景王负责军政及兵马征调等事。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最初想着以徐怀任天雄军统制,归由都部署司直辖,驻守桐柏山及外围城寨,仅统领军务,而地方官员还是由襄阳直接任命。
最终还是景王与胡楷、许蔚、钱择瑞以及朱沆、王番等人坚持将楚山划为战区,设置行营。
汴梁未陷之前,诸部禁军辖十厢五十营军卒,满编约两万五千余众。
目前都行营司直辖的能战之兵有限,襄阳府军看似有两万之众,但在景王等人的坚持下,这些人马都要汰弱留强,原京西南路都部署司所辖的军将,没有经历战火的淬炼,也都要降一到两级留用。
除开钱粮有限外,襄阳将臣也都能意识兵贵精不贵多,因此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都暂编六厢三十营军卒。
楚山行营以天雄军为正军,也仅允许编六厢三十营军卒。
虽说襄阳目前不会立时推行募兵制,但襄阳可尽可能通过赏功钱等种种方式,保证每年往楚山输供五十万贯钱粮。
当然,除了天雄军作为正军外,楚山行营还可以编练厢军、乡兵作为补充,但兵甲粮饷就需要从地方自筹。
行营除了徐怀兼领兵马都总管,总领楚山军政事务外,徐怀所推荐的行营僚佐人选,也都原封不动得到襄阳的认可。
朱沆这次过来,也携带一批任命状。
史轸、苏老常兼领行营左右长史,率领诸参军事统管仓储、工坊、屯田、营造、官牧等事。
徐武江、陈子箫兼领左右司马,率领诸参军事统管操训、兵籍、赏功、刺探等事。
徐武碛兼领马步兵使,统领马步兵院总监行营军狱及刑罚等事。
以唐盘、徐心庵、王宪、韩奇、唐青、殷鹏为都虞侯,统领天雄军六厢正军。
在天雄军六厢正军之外,另设一厢侍卫亲兵,王举以都指挥使执领。
楚山行营行虚外守内之策,程益出知淮源县,统领淮源民政、刑狱等事;史轸兼知信阳县。
除淮源、信
阳两县之外,确山、上蔡、真阳、罗山等地的民户都要往南疏散,不再设县。
徐怀计划在青衣岭、罗山设立两个都巡检司,以守将兼领都巡检使,并各辖两到四座军寨(巡检司),构建直面河淮平原的楚山防线。
徐怀现在计划将罗山以东的璜川、光山、淮川以及九里关让出去。
倘若得到襄阳的批准,他就将兵马都总管的行辕设于周桥,亲自留在周桥坐镇。
这样不仅他就可以兼顾到青衣岭、信阳(罗山)的防御,如有必要,还可以直接统领兵马渡过淮河,与进入汝水、颍水沿岸的虏兵作战。
倘若荆湖北路(湖北路)所辖的宣威军,不敢将璜川、光山、淮川及九里关的防守接过去,徐怀就只能将行辕设于信阳城,这样才能更好的兼管到东线防御。
虽说汴梁年前沦陷后,京畿以南的民众大规模往南逃难,目前又有数以万计的新增难民涌入桐柏山,后续还要将确山、上蔡、真阳等的民众往南疏散,青壮是不缺的,楚山目前是不缺青壮男丁的。
不过,徐怀并无意将天雄军六厢三十营的编制用满。
他目前只打算每厢暂编三营正卒,加上直辖的侍卫亲兵,正军保持一万人编制。
徐怀兼领知州、州兵马都监司,还可以整编、统领一定规模的厢军、乡兵。
徐怀计划招募青壮健锐编十营厢军、六营工辎兵,负责内部治安、诸城寨基础防御以及大规模的道路铺筑、城寨营造。
潘成虎、郭君判以厢军左右都指挥使,统领十营厢军;以徐武坤担任营造使,执掌六营工辎兵。
朱沆动身前往寿春之前,徐怀就紧急派人赶往襄阳,陈述宣威军当出九里关,守璜川、光山、淮川与敌接战的情状。
襄阳最终决定重新设立申州,将楚山、信阳等地并入申州。
申州、弋阳、义阳都是淮上诸县的旧称,千余年名称更替,郡县州府合并拆分不知道经历多少轮回了。
徐怀此时同意将楚山行营防区的东部拆分给宣威军,新置申州统辖楚山、信阳等地,当然是最便捷的方式。
徐怀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申州。
在接到襄阳的批复后,徐怀就直接派唐盘率一厢兵马前往罗山接管防务,以唐盘兼领罗山都巡检使坐镇罗山;同时使徐心庵率一厢兵马留守青衣岭,兼领青衣岭巡检使。
徐怀正式将行营大帐都设于周桥,同时将州院事务都合并到行营长史司之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武士斋舍
“……朱沆、王番诸郎君相继离京,朝中虽然还有同知枢密院事柳仁茂等大臣主战,但已彻底式微。汪伯潜、梁福仲、杨永栋、严时雍、李汲等主和派占据上风,十月闻胡虏再度南下时,他们甚至都还幻想着能与赤扈人划河而治,并以此坚决主张休兵求和……”
“……当时,除景王外,朝野颇多大臣上书谏天宣帝出京暂避虏兵其锋;同知枢密院事柳仁茂还上书官家传诏蔡州防御使胡楷、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胡直襄等人率军勤王。其时湖北、淮西等地兵马已动,但汪伯潜、梁福仲、杨永栋、严时雍等人仍坚持划河乞和,忧赤扈人闻讯出兵渡过大河,不仅劝阻官家离京,还随即发檄文止住湖北、淮西之兵北上……”
“……十月底,朝中仍然幻想割河北、河东之地,便能休兵,甚至遣汪伯潜、梁福仲、严时雍等人为使,渡河传诏黄河北岸诸城守军献城。梁福仲至卫州传诏,为守城乡兵怒杀;汪伯潜、严时雍闻讯逃往魏州鲁王处,不敢再提献城之事,转而与杨茂彦等人上书朝中,谏请授鲁王赵观河北兵马大元帅以募兵备虏。虏兵围逼魏州而来,汪伯潜、严时雍与杨茂彦又簇拥鲁王渡河逃往齐州……”
“……十二月十三日,这天是大风雪。数千虏兵进逼南薰门,箭矢如雨,官家钦点的守御神兵须臾都抵挡不住,仓皇弃掷兵甲逃下城楼,城门如此轻易陷入敌手;到夜里外城九座城门就全部被虏兵攻打下来。当天夜里外城居民被杀害就不计其数。这时候诸王、帝姬、后妃等宗室中人,包括景王府世妃、世子,都已仓皇逃入皇城之内,官家仓皇遣济王赵栩及门下侍郎李汲等人赴金军乞和。只是这时候哪里还有休兵乞和的可能?到十九日,虏兵便大体控制住内外城,又将皇城团团围住。城中火势蔓延无休无止,残兵败将藏身里巷也肆意摽夺,成千上万屋舍被烧毁,民众逃隐无门,妇女以灰墨涂面,百般求生,惨不忍睹。二十七日官家下令打开皇城诸门乞降,还请虏使进皇城窥伺帝姬以作和亲。其后除了将数以百计的女童、乐工、工匠各色人等进献虏兵,官家同时还令将河东、河北等州官员在汴梁的家属都送往虏营……”
“……虏兵入城烧杀劫掠月余才休,城中尸骸盈巷,二月二十六日,赤扈人遣使持废帝伪诏入城,废官家为庶人,并将官家、皇后、燕王、越王以及诸王妃、公主、都尉等三千余众押送进虏营;同知枢密院事柳仁茂同日在宅中自缢身亡。二月底,之前一直留在狱中未审的王戚庸与诸降虏将吏议举门下侍郎李汲为帝,伪立楚国,附庸于赤扈;此外,岳海楼二月底率前部兵马进入汴梁……”
虏兵还有十数万兵马严密控制着汴梁及京畿附近的城池,周景从吕梁山直接南下,潜往汴梁刺探情报,一直到三月中旬才有机会,带着之前潜伏的几名暗线返回楚山,向徐怀当面禀报汴梁城失陷前后的诸多细节。
徐怀脸色平静的坐在案后,随手拿笔墨将汴梁失陷之后几件重要事件列写下来,看得出赤
扈人对如此轻易攻陷汴梁城也很意外。
在占领汴梁之后该何去何从,赤扈王帐应该也有严重的分歧,才会拖延到二月底才决定废黜天宣帝。
而将降臣李汲推出来立为新帝,也证明赤扈人此时还没有吞并整个大越的信心,而在河淮先扶持傀儡政权作为缓冲。
这与徐怀之前预测赤扈人接下来将重点消化河东、河北诸州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也意味着淮河沿线暂时不会直接面临巨大的军事压力,至少赤扈人的骑兵主力,暂时不会直接往南线推进——即便岳海楼率部进入汴梁,甚至赤扈人有可能使岳海楼统领汴梁降兵,短时间内还不至于能对南线产生多大的威胁。
岳海楼再是三头六臂,汴梁有如丧家之犬的八九万降兵降将,又岂是他轻易能整合的?
徐怀也是因此才严格控制天雄军扩编的规模,要不然的话,天雄军直接扩编到两万人众甚至更大规模,都没有大问题。
一方面襄阳目前保证每年拨给楚山五十万贯钱粮看似不少,但要养一支精锐兵马,犹嫌不足。
另一方面徐怀南返楚山,所掌握的能战之兵,约七千五百余众,但其中天雄军俘卒及从吕梁山抵抗义军中所吸纳的健锐有近三千五百人,差不多占到一半。
这些健锐,很多人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但比从流难民众中征募的青壮,却更为珍贵。
虽说在赤扈人南侵之前,天雄军、宣武军、骁胜军等禁军从上到下存在太多的弊端,怯敌畏惧、滋事生非、打劫民户、欺下瞒上,贪没粮饷,不一而足,但经历这场浩劫,绝大多数人身上的弊病都已经去除,所剩更多是赤子之心。
特别是吕梁山义军健锐,多为宣武军、骁胜军以及忻代等地守军在被击溃后逃入山中坚持抵抗的残卒;心志不坚或无牵无挂者,要么逃走,要么投敌。
徐怀不想简简单单将这些人马拆散编入天雄军中。
他想着趁着眼下难得的喘息之际,尽可能、尽快的安排他们在楚山安家落户。
禁军军户出身的将卒,其家小倘若有幸在太原守御军活下来,特别是其少年子弟,基本上都自幼习武、舞枪弄棒,都是楚山后续难得珍贵的军事潜力。
那些流民出身或犯禁而充入军中的将卒,依大越旧制,他们在充军的那一刻就与原生家庭脱钩;即便有牵挂家小的,之前大抵都逃走了,剩下多为孤苦零丁的,楚山这边也会尽快安排婚娶。
婚娶也非帮助他们迎娶黄花闺女,都是尽可能安排他们跟携子嗣逃难到楚山的妇女结合;就像当初从朔州迁转四千多蕃户妇孺,都尽可能安排与桐柏山匪出身的将卒以及后续在巩县捉拿到楚山的降卒结合一样。
因此,这一部分人马,徐怀会以乡司为单位,就近编入乡兵寨勇之中,以一到两年的时间,使他们尽快融入楚山,使之成为楚山行营未来能依赖的精锐种子,而非现在直接摊薄到天雄军诸厢营之中使用。
当然,楚山现有的乡司已经接近
满员。
一年多来建造围堰、开垦坡地新增的田地差不多也都分授出去。
这些地方后续即便还有余量可以挖掘,但之前很多人家授田都严重不足,都需要进一步补充耕地。
不过,即便行“虚外而实”之策,在青衣岭、周桥、金牛岭以外的区域只设纯军事防御目的的(都)巡检司或军寨,但内围还将维持楚山、信阳两县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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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阳境内,师溪河两岸多为有主田宅,但师溪河南北两翼,作为桐柏山南岭东麓,依旧有大量的坡田谷地可以开垦。
行营长史院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主要还是将在信阳新设乡司与安置将卒家小等事结合起来快速推进。
而从京畿及宋陈许蔡等地南涌的难民不计其数,主要还是通过平靖、武胜关往荆湖北路疏散。
楚山就这边大点地盘,实在容纳不了太多的民户。
甚至淮河以北确山、真阳、上蔡等地的民户,也都要往桐柏山以南转移。
“行营司马院设曹以掌舆图、军情刺探,五叔荐你以参军事执掌其事,燕小乙、张雄山给你当助手。除此之外,州学新置武士斋舍紧缺人手,需要你兼任一段时间的教习,”徐怀跟才从汴梁归来的周景说道,“现在这节骨眼,也没有时间放你回去跟家人小聚数日了,你准备准备就接手工作吧……”
徐怀最初对朝廷失望之极,有意成立越雨楼掌握潜伏、情报刺探等事,但他此时拥立景王登基,在襄阳之外另设越雨楼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事情泄露,还容易受到猜忌。
当然,情报刺探等事必不可缺,但徐怀会在行营司马院正式新设一曹专司其事,越雨楼便不用再提。
而之前铸锋堂所辖的草场、矿场、牧马、工坊等事,作为楚山行营内部发展起来的工矿生产,也将与垦屯、营造等事,合并到长史院之下,由史轸、苏老常、徐武良、徐胜等执掌。
不过,原铸锋堂在泌阳、襄阳等地为运输、贩售兵甲军械及铁器、桐柏山物产所设的商队、铺院,还将继续独立于长史院之外,由柳琼儿执掌。
大越立朝之初曾置武学于武成王庙,试图建立完善的武官培养选拔制度,甚至还曾下诏州学置武士斋舍,传授武艺及兵法。
然而大越崇文抑武太厉害,朝廷虽然兴置武学,却苦无人愿意入学,武学仅仅存在极短的时间就废除了。
徐怀现在以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申州,作为州院事务的一部分,州学肯定要办。
在州学之下增设武士斋舍,对中下层军将进行培养、选拔,也是有祖宗法可依的。
南归将卒以及随陈子箫、张雄山等人脱离契丹、南归的十数汉将,都将第一批进入武士斋舍。
基础军将武吏,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要学会读懂甚至绘制堪舆图、要熟悉军情刺探等事。周景以及史轸的女婿姜燮等人,目前都要在武士斋舍兼任教习。
当然,砺锋院暂时也不会再提……
第一百七十九章 扭转
徐怀在精舍听周景等人汇报汴梁失陷前后的一些秘事后,又与柳琼儿、周景走到行营长史院;史轸、喻承珍、庄守信等人正陪同一些人坐在衙舍里说话。
看到徐怀过来,一名老者随同史轸、喻承珍、庄守信走到廊前来迎接,长揖施礼道:
“老朽儿丁崇见过节帅——节帅不计前嫌,着人相援,丁崇莫齿难忘……”
“丁老多礼了!”徐怀还礼道。
丁崇乃是太史局(司天监)名不经传的经历小吏,此时也年过六旬,已从太史局退下来,不再任事,但他在太史局掌测天文、考定历法,却是当世少有的天文、算学大家。
丁崇与喻承珍、庄守信等人交好,都是史轸推荐给徐怀招揽来对楚山有大用的大家人物。
喻承珍、庄守信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就历经艰险来到楚山。
丁崇的南下却历经一波三折。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朝中为乞和休战,曾计划将乐工、匠师等各色人等三千余众以及一批折抵偿银的宗室女子献给赤扈人,但这事最终因为叩宫事变后主战派在朝中暂时挽回颓势而作罢。
随后,赤扈人也很快撤兵而去。
劫后余生的汴梁军民以及朝中将吏都误以为危机已经解除,误以为赤扈人短时间不可能再次南下侵伐。
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前,有一段时间南下通道是畅通的。
当时朝中大多数官员都无法足数发放奉?,很多部院小吏匠官留在汴梁,维持生计都难,真要离开汴梁,也没有人阻拦。
然而绝大部分人都以为局势会好转,一些原本答应南下楚山的匠师,也都临时改变主意。
丁崇虽然是当世少有的天文、算学大家,但也克服不了性情中犹豫不决的弊端。兼之家人反对,史轸、喻承珍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结束后,曾两次写信派人邀请他携家小来楚山,他都婉拒了。
也许换作他人,即便不会指责丁崇这些人的优柔寡断,但也不会再在丁崇这些人浪费人力、物力。
不过,徐怀知道楚山庙小池浅,没有资格摆姿态。
而同时徐怀更清楚汴梁陷落后,绝大部分匠官、匠师落入赤扈人手里,为了生存他们还是会选择为赤扈人效力。
到时候这些人对赤扈人统治中原的帮助,要比一些降兵降卒大得多。
因此去年七八月份时,徐怀虽然将主要心思、精力放在筹措奔袭太原一事上,但还是在汴梁做了一些部署。
可惜的是,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陷落是那样的突然、迅速。
在汴梁所做的部署,大多数都没能
发挥作用,比如说南薰门陷落,景王妃及世子以及朱沆的老丈人隆寿郡王等等第一时间就避入皇城了,楚山潜伏在汴梁的人手能做什么?
虏兵攻陷汴梁城之后,在还没有最终攻陷皇城之前,就全城搜捕工官匠师,楚山安插在汴梁的人手,也只来得及帮助丁崇等有限的数人携家小改换住址,在混乱一片的汴梁城里先潜伏下来,却一直拖到三月上旬,虏兵对全城的戒备稍有松懈之后,才昼伏夜出将他们护送来楚山。
丁崇两次经历劫难,心里对之前拒绝楚山的盛情邀请更感愧疚。
此次南下的匠师及家小数十人都先安顿到淮源去了,丁崇赶到周桥来见徐怀,主要是史轸、喻承珍等人推荐丁崇出任州学匠师斋舍舍正司事。
楚山过去一年,吸纳的大匠、匠师人数并不多,但喻承珍、庄守信等人的子侄都得家传,因此楚山的匠师队伍在过去一年还是得到极大的提升。
至少在铁矿开采、冶炼以及兵甲、军械铸制等方面,楚山在当世可以说已经具有一流水准了。
不过,徐怀觉得这仍然不够,至少匠术的传承与发展,不应该局限于师徒、父子之间,因此坚持要在州学新置匠师斋舍,除了系统性的培养培养匠师人才外,他更希望楚山目前在营造、兵甲战械铸制等方面遇到难题,能有一个讨论研究的平台,不像以往纯粹依赖匠师独自琢磨、积累。
丁崇这样的人物,精于算学、历法以及天文绘测,看上去对楚山此时正如火如涂发展的兵甲军械铸制,没有什么直接的帮助,但他所擅长的,却恰恰是这一切的基础。
此次南下的匠师,还是有一二人想着拖家携口前去襄阳落脚,徐怀也不加阻拦。
丁崇虽说对局势没有那么深远的认识,性情也多少有些优柔寡断,但还是有些书生意气,这次是决定留在楚山。
周桥之前置巡检司,仅仅是在镇埠外围修建一道周六里许的夯土城墙。
徐怀此时将行辕、州院都置于周桥,楚山军主力也要驻扎于些备战,之前仅六七百步纵深的小城,肯定是远远不够用的。
此时之所以名叫周桥,乃是鹿野溪发源于金牛岭深处,从其西北麓流入淮河,前朝时当地的周氏家族修筑石桥,横跨鹿野溪之上——周氏家族早已人丁散秩,但石桥迄今仍完好无损。
鹿野溪下游河谷,西岸最为开阔,周桥城也是踞西岸而建,现在要在东岸紧挨着金牛岭陡峭及淮水南岸建造一座更加易守难攻的城寨,作为行辕、州院及驻营所用。
当然,同时还要在淮河的对岸修筑一座三四里周长的小城,修造码头,南北两岸要通渡船,等有条件后甚
至还要建造浮桥,这边才能算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
而现在周桥这边除了挤出些地方,置办武士斋舍,确保徐怀也能直接领导对基层将吏的培养外,其他州学部分都要放到信阳城去。
中午简单布置一顿酒宴,苏老常、喻承珍就陪同丁崇先去信阳,徐武江、徐武碛、周景等人也各自忙碌去,徐怀还要亲自前往鹿野溪东岸视看新城选址,特地携柳琼儿一起乘马出城,经过石桥,来到鹿野溪东岸。
此时春光已然明媚起来,山水青绿,各色花草争艳,微风吹来,暖意融融。
徐怀他们立身之地,乃是一座石崖前的淮水河滩。
淮水过周桥之后,算是流入桐柏山,河道开阔起来,水面翻涌着漱漱白浪,也是极为清澈,数叶鱼舟横在水上,一派悠然自得。
从确山、真阳以及新蔡、上蔡等城南下的官道,是从金牛岭东麓的师溪河口渡过淮河,往罗山、信阳等城而去。
所以周桥附近,并没有多少难民涌入,看上去也并没有受到战事太严重的影响。
“这样的悠然自得,不知道还能享受多久?”柳琼儿坐在马鞍上,看着淮水之上的渔舟,禁不住感慨道。
“总比鲁王仓促南下,要好多了!”徐怀伸了伸懒腰,笑着说道。
他脑海里曾经所闪现的画面,鲁王赵观当时也极可能是前往襄阳登基称帝,想着以襄阳为根基,依托东南财赋,联络河陕残军以抵抗赤扈人。
从战略上来说,这可以说相当正确的选择。
现在景王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为登基作最后的准备,在战略上选择上看似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形势绝对要比这段未曾发生、或者说已经偏离的历史轨迹,要好得多,叫人乐观得多。
倘若历史没有发生改变,鲁王即便能到襄阳顺利登基称帝,即便暂时不用面对赤扈人的主力,获得数月乃至一年之久的喘息之机,但如此仓促的情形之下,鲁王一系也不可能在荆襄、江淮构建一条完整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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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局面,就是淮南、荆襄等地尽失,短时间内还能勉强守住长江一线;而淮南、荆襄之地失守,河洛、陕西也将陷为孤地,失守都是早晚的事情。
而眼下,他们能获得数月喘息机会,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以及宣威军能顺利完整扩编,就能沿淮河构筑一条相对完整的防线,同时还能策应到河洛、陕西的防御。
柳琼儿、史轸他们忧心重重,是他们没有看到更恶劣、更令人绝望的局面,徐怀的心境却要放松许多,而这一切可以说是他一手扭转……
第一百八十章 棋子
“楚山没能留住、跑去襄阳落脚的魏成隆乃是你妹婿,这些日子没有少往襄阳铺院走动,你好像都无动于衷啊?”徐怀看史轸走近过来,问他道。
郑屠、史珣目前留在襄阳,方便有什么事情及时与大元帅府沟通联络,但每隔旬日,郑屠都会不辞辛苦回一趟楚山。
现在是关键时期,襄阳城内很多微妙动静,还需要见面细说才更清晰。
魏成隆在襄阳城见到郑屠、王珣之后,几乎每天都要铺院“应卯”,郑屠以为史珣跟他老子史轸提及后自有安排,他也就没吭声。
却不想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史轸这边完全没有反应,前日到楚山时,郑屠才无意间在徐怀跟前提了一嘴。
史轸轻描淡写的说道:“史珣写信跟我说过这事,但魏成隆志大才疏,难堪大用,我着史珣不用理会这事。”
“哦,有人还以为长史小心眼,有心给这个瞧不起自己的妹婿一点颜色看看呢!”柳琼儿笑着说道。
“柳姑娘莫要笑我,”史轸苦笑道,“倘若魏成隆在楚山,或能任为小吏,对大人所谋之事多少有所裨益,但是在襄阳,虎狼环伺,我都不敢断说心志坚定,魏成隆遇事怕是很难经得起考验!”
史轸对妹婿魏成隆能力及性情,很是了解,但恰是如此,才越是头痛。
郑屠、徐武良、徐武坤以及徐四虎这些人,或许只能说是中人之资,出身也极低微,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永无出头之日。
然而,他们从草莽时就跟着徐怀出生入死,不仅能在楚山核心层占有一席之地,也能得徐怀的信任。
而以往同生共死之种种经历,以及他们此时在楚山的地位,都能叫他们对徐怀、对楚山忠心耿耿,心志之坚非他人轻易撼动。
此时楚山势力初成,虽说徐怀仍然求贤若渴,但这时候加入楚山就能有机会得到重用的,也就陈子箫、丁崇这些真正有大才干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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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行营之中很多事务性的工作,中人之资便能胜任,但中人之资此时在楚山已很难有出头投地的机会。
这也是魏成隆的尴尬之处。
倘若魏成隆去年没有前往襄阳,就直接在楚山落脚,哪怕先进铸锋堂打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也算得上是在楚山创业之初入伙。
那样的话,魏成隆能力谈不上有多突出,性情也有诸多缺点,但也会为楚山众人接纳,这时楚山各方面都缺人手之手,自然也容易能得到独挡一面的机会。
魏成隆到时候也会满足他在楚山的地位,轻易也不会三心二意。
然而魏成隆自己错过这场机遇,即便他此时出面说项,能替魏成隆谋个事务性的差遣,但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重用。
史轸就怀疑以妹婿魏成隆志大才疏的性子会心满意足,而没有踩着楚山另攀高枝的心思。
襄阳此时看上去一派和气,并没有特别尖锐、突出的矛盾,但史轸对周
鹤、顾蕃、高纯年这些士臣的秉性太清楚了,此时只是被残酷而恶劣的形势压制住,不跳出作妖罢了。
待形势稍有缓解,史轸很怀疑周鹤这些人能与楚山相安无事。
到时候心怀不满、想着另攀高枝的魏成隆,就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这边最容易被攻破的一个破绽。
史轸这时候吃撑了,没事给自己挖这个坑?
徐怀对史轸的回答也不说满意或不满意,只是看着浩浩汤汤的淮水。
史轸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小草,轻轻拿鞋尖捻着,也不说话。
“你们两个还看不看风景了?”柳琼儿嗔道,“长史也真是的,有一桩富贵送给你妹婿,你还装什么糊涂?你就知道魏成隆一定经不住考验?”
“魏成隆要是能经受住考验,又或者说襄阳那边不会有什么考验,大人还会特意提起这事?”史轸苦笑道,“但大人有什么安排,史轸莫不允从?”
“你觉得襄阳那边有没有必要落一两枚闲棋冷子?”徐怀看向史轸问道。
“殿下有汉武之风范,对大人也是信任有加,但大人不能忘了荆湖、川峡、江东等地还是士臣占据绝对的优势,受士臣绝对控制。殿下在襄阳行诸事必然要倚重士臣,最终也就难免会为士臣所掣肘。大人在襄阳即便有朱沆、许蔚、钱择瑞、王番诸郎君说项,却也难免势微力单,”史轸说道,“当然,襄阳当前的局面可以说是隐忧,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即便再看大人不顺眼,只要赤扈人一日不去,他们对大人多半会捏住鼻子忍耐,而淮南之忧,却要迫切得多……”
鲁王一系,除了汪伯潜、严时雍、杨茂彦这些人乃是主和派旧臣外,除了鲁王对徐怀感观很差外,更主要的还是葛家重新得到重用。
第一次代燕北征,天雄军在大同惨遭灭之败,之后葛家兵权又被夺,葛怀聪等人或死或残,葛家可以说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但葛家数代将门,根基之深绝不容小视。
就算王家很早就人丁零落了,又遭逢靖胜军之变,但王宪、王峻、范宗奇、王章、史琥、史雄等一批子弟成长起来,此时已经成为楚山军的中坚之一。
葛家也是同理,葛钰等一批葛氏及家将子弟,有上百人在葛伯奕带领上,在鲁王前往魏州坐镇之初就追随左右,此时已经成为鲁王掌握军队的中坚力量。
鲁王看徐怀不顺眼,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世间鲁王看不顺眼的人多了;鲁王不是蠢货,不会想着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掐死,但徐怀与葛家的仇怨,却又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淮南看我不顺眼的人,确是要更多一些。”徐怀说道。
“武威公前往青州已经月余,青州与襄阳也互通几次信使了,虽然具体谈到哪些,楚山还不得而知,却不难猜测,毕竟大越有兄终弟及先例,还一直为朝野津津乐道。”史轸说道。
“是啊,世妃、世子落入赤扈人手里,虽说不排除将来有救回的可能,但殿下以大局为计,
是很有可能会在登基之后就立鲁王为皇太弟,”徐怀说道,“不过,鲁王以皇太弟的身份坐镇寿春督战,对襄阳的影响也有限。”
“淮南防线稳固,鲁王的地位则稳固,殿下即便再防备鲁王,但以社稷为念,也会尽可能缓和与鲁王的紧张关系——时机恰当了,群臣还是会迎鲁王回襄阳,毕竟没有储君长期在外督战、暗行分治的道理,”史轸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襄阳铺院事务繁多,确实需要多派几名主事,我向大人举荐魏成隆,只不过史珣年少才微,不适宜在襄阳独挡一面,还请大人将他调回来多加历练……”
“不要这么不情不愿啊。”徐怀笑着说道。
史轸心怨道:挖坑将自家妹婿埋进去,哪里可能会心甘情愿?只是徐怀一定要将魏成隆当成棋子扔入局中,史轸也没有办法不答应,他这时候就想着将儿子史珣调回楚山,挖坑这事总不能让史珣去做。
“行啊,楚山缺个主簿,史珣回来去给程益当助手锻炼一两年看看!”徐怀说道,“但襄阳那边的事,你要帮琼儿多加留意……”
“这事史轸省得,但襄阳那边太缺适合人手了,可以请邓统制举荐晋龙泉到襄阳任事!”史轸说道。
新置楚山县时,唐天德、晋龙泉二人都选择投附楚山,但晋龙泉却还不动声色的留在泌阳县尉司任个小吏,并没有直接进入楚山任事。
这事知道的人极少。
虽说邓州、唐州合并成南阳府,还是以战略地位更重要的泌阳为府治,但在人手有限,史轸主张将晋龙泉这样的人,优先安排到襄阳去,补充那边的人手不足。
而邓珪此时作为左宣武军统制,举荐几个旧识到都部署司或大元帅府司马院任事,则是轻而易举之事。
同时此事也可以确认一下邓珪当初对徐怀的承诺还有没有效。
“可以安排晋龙泉去襄阳,但这事不需要劳烦邓珪,”徐怀说道,“在襄阳落几个闲棋冷子,也是以备有患,却非处心积虑要做什么,我们不能混淆了这个界限!”
徐怀最初希望邓珪留在景王身边领军,主要还是考虑倘若景王不得不率守陵军回汴梁参与防御,到时候邓珪及所部可以作为应对汴梁乱局的一步棋可用。
时变势变事变。
邓珪从最初名不见经传的巡检使、营指挥使,此时摇身变成左宣武军统制,变成殿下身边最受信任的武臣之一,地位甚至不在他之下,徐怀很难说邓珪此时没有与楚山切割的心思。
倘若邓珪想保持独立,与楚山切割,徐怀也能理解、接受。
而这时候拿晋龙泉去试探邓珪,甚至迫使他继续跟楚山捆绑在一起,徐怀反而担心有可能弄巧成拙。
强扭的瓜,永远都甜不了。
与其这时候继续迫使邓珪从属于楚山,还不如继续保持友好默契、相互援应的关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传话
为御虏备寇便于联络诸路监司,兵马大元帅府三月下旬在襄阳正式成为职能类似进奏院的御虏院,使诸路监司、军镇行营派遣官员入驻,同时受元帅府长史院从事中郎辖管,专司元帅府与诸路监司、军镇之间的信令及各种文书的投递、转承。
郑屠作为楚山行营委派的经承官,也于三月下旬正式前往襄阳赴任。
郑屠之前往来襄阳、楚山,孤身带着几名侍卫,为不耽搁事儿,都是昼夜兼程,途中跑累了孤村野店投宿落脚暂歇,也不觉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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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这次前往襄阳携带家小,怕妻妾受累,经过泌阳,特地多住了一宿,还准备在泌阳置办些物什捎往襄阳。
郑屠也难得闲暇,日头爬上树梢头,才从投宿的驿舍起床,直觉浑身舒坦,忍不住哼起小曲来:
“地肥土沃正逢春,草木茂密哩涧水流,两只皮鞠不能踢……”
“不能踢,还跟着饿死鬼似的捧住不放,也不怕自己身子骨受不受得了,不怕大水把你那小棒槌给淹了!”郑屠婆娘从后面走过来,幽怨的说道。
“你再念叨不休,就叫你回老宅去。”郑屠蛮横的说道。
“我只是担心你身子骨受不住,哪有念叨你?你不识好人心。”郑屠婆娘怨气道。
“你嘴里说担心,倒是别馋我的身子,让我歇一歇啊!”郑屠说道。
“你个没良心的,我哪有不让你歇了?你在我房里停了有一炷香?跑那狐狸精房里,那狐狸精鬼似的叫了大半个时辰,你夜里还睡她房里,早上又叫她缠住弄了一回,你当我没有听见……”郑屠婆娘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怕郑屠真把她撵回去,也不敢再像以往那般耍横。
“官人、姐姐,”胡姬听到郑屠婆娘在院子里抱怨,羞红脸跑过来敛身行礼,小声说道,“是官人死活缠住奴家,奴家原本叫官人去陪姐姐的……以后这样好不好,官人以后相召,奴家就在姐姐房里伺候官人,不叫官人离开姐姐。”
天气渐暖,胡姬衣裳单薄,妩媚的脸蛋叫人怜爱却也罢了,胸挺腿长,郑屠婆娘看了也知道男人活该死在这种女人,但真要三人同房,郑屠怕是对自己更没有兴致,临了连汤水都喝不到,幽怨说道:“我也不是责怪你,只是担心杀千刀的身子骨弱,你以后早上切莫叫他得逞就是……”
“郑郎君,郑郎君!”
晋龙泉探头看过来,拱手道,
“郑郎君刚起身哩?冒昧来访,不打搅郑郎君雅兴?”
郑屠婆娘与胡姬跟随郑屠前往襄阳赴任,要注意的规
矩当然早就有吩咐,看到有人来访,当即进屋回避。
“还想着使人秘密去见晋爷呢,你怎么就直接找过来了?”郑屠拉晋龙泉进厢房说话,问道。
“我是受乡人及我家老太爷委托,光明正大来拜见郑郎君,却是无碍的。”晋龙泉说道。
“哦,这么说晋庄成调往襄阳的事,你们还没有接到消息啊,”郑屠说道,“不过也快了,算着日子,晋庄成应该已经到襄阳了,或许派来泌阳报信的人已经在路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晋龙泉微微一怔,诧异的问道。
桐柏山虽说山多地少,但地域极广,山里茶桐油生漆木材金铁矿产富足,又占着淮南前往荆襄颇为关键的通道,宗族势力一直都很强盛。
即便受匪乱侵害,但桐柏山分折出去后,畏惧徐怀行事无状、肆意侵凌,选择留在或迁入泌阳的,在泌阳城里依旧可以称得上是人多势众。
泌阳城里的这些人,即便一时不敢去惹徐怀,却也没有真正的彻底放弃山里的田宅祖业,甚至不时会派人回楚山交涉一番。
他们当时心里最大的倚仗,便是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此时出知黄州的晋家长房大公子晋庄成。
在他们看来,根正苗红的晋庄成,未来可期的成就,绝非一介莽夫徐怀所能比的;只要等要徐怀的靠山倒台,以晋庄成在士臣中的人脉,有一万种手段能玩死这莽货。
然而这次汴梁陷落,景王南下襄阳开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徐怀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申州,统领天雄军,却实实叫这些人心慌乱起来。
只是徐怀这次回到桐柏山,只是照例以捐赠操训乡兵的名义,征没诸家田宅山林所产,却无意跟避入泌阳的诸家有什么瓜葛。
而楚山这一个多月来除了遣使前往襄阳经过泌阳外,跟泌阳这边也没有什么接触。
各家想要缓和与楚山的关系,一是找不到门路,二是自觉已经有些高攀不上了,一直拖到郑屠这次在泌阳城落脚,晋老太公才出面着晋龙泉过来找郑屠“叙叙旧”。
他们此时还完全不知道晋庄成已从黄州调往襄阳任职的事。
“晋庄成暂调大元帅府任从事中郎,乃朱沆郎君举荐,”郑屠说道,“理由嘛,乃是殿下在襄阳登基,荆湖北路及南阳府乃是襄阳臂肘,中枢之中应有熟悉这两地人脉的大臣才方便行事!”
“晋家对节帅满心忿怨,朱沆郎君难道不知?”晋龙泉疑惑说道。
“朱沆郎君对个中曲折不甚了解,当然了,朱沆郎君能想到晋庄成这个人,
却是节帅所说,”郑屠说道,“主要也是方便让你去襄阳!”
晋龙泉还是满心困惑,但这时候也想到郑屠这次专程在泌阳投宿,就是要给他传话,便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殿下对节帅信任有加,但不可否认襄阳还是受士臣绝对控制,更不要说将来鲁王及葛家还有可能在襄阳重新得势。到时候襄阳的形势跟漩涡似的,可就未必是我一个人能替节帅应付的,晋爷也不能再继续憋在小小的县尉司里。只是没有办法明里调晋爷去襄阳,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应该算暗渡陈仓之计吧?”郑屠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晋庄成出知黄州,身边就有小厮僚属跟随,但调入中枢委以重任,身边自然需要更多的人手。
或者晋庄成说提拨、举荐一些族人、故交到襄阳任职,以为援应,也是必然之举。
晋龙泉虽说才是县尉司都将,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但论及处事干练,以及与晋老太公、晋庄成这一房的亲近关系,又有几人能及?
想暗中将晋龙泉调往襄阳,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晋龙泉却有些担忧的问道:“朱沆郎君与节帅关系亲近,他举荐晋家大公子,而晋家又与节帅不睦,在桐柏山并非秘事,落到有心人眼里,会不会是个破绽?”
“史先生说不需要有这担忧,”郑屠说道,“汴梁陷落,数千宗室子弟皆陷敌手,除了鲁王在青州外,殿下在襄阳就只有缨云郡主、武威公以及荣乐县主三个血脉亲人。朱沆郎君是跟节帅亲近,遇到什么不平事,也一定会替节帅说话,但谁会相信他会与节帅暗中有别的勾当?朱沆郎君他自己都不相信吧?”
经郑屠这一提点,晋龙泉想明白过来了。
朱沆乃是荣乐县主的夫婿,也是宗室中人。
换作以往,他这种宗室在朝中根本就不值钱,甚至还会被限制担任要职。
现在情况完全变了,襄阳就几个宗室中人,而之前种种限制也必然会突破掉。
朱沆必将成为景王身边最倚重、信任的人物之一,谁会胡思乱想朱沆有别的心思?
这跟徐怀在蒲坂举荐文横岳、主张太原军民迁入襄阳为帝资,周鹤、郑怀忠、高峻阳等人只会附从,而难以反驳的道理类似。
不要看徐怀跟许蔚、钱择瑞、文横岳关系极近,又有相援之恩,但没有人会质疑许蔚、钱择瑞、文横岳以及太原守军里的大多数武将军吏对大越的忠诚。
这点甚至是张辛、钱尚端这些人都比不上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晋家
既然是奉晋家老太公、他三堂叔的指示,跑过来找郑屠“叙旧”,晋龙泉便大大方方坐在驿舍与郑屠饮茶到午时。
待用过午食,目送郑屠在几名骑兵扈随的簇拥下,携妻妾坐马车扬长而去,晋龙泉才转过身,准备从驿舍赶往晋家大宅。
“哎呦,二爷,你真是好耐性啊,竟跟这卖肉的磨蹭这么久!”
一个中年人从巷子里疾步出来,拽住晋龙泉的手叫苦道。
“三叔那边有什么事情?”晋龙泉看着中年人问道,“郑屠今非昔比,在楚山红得发紫,地位早就凌驾你我之下,谁还敢瞧他不起?要不是如此,你们能紧着我过来找他叙旧?我总不能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三叔那边有什么事情?”
“是有大事发生,我在巷子里都等你快一个时辰了,真真快要把我给急死了。”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之前在巷子里张望,早就叫扈卫看在眼里,看他急切切的样子,郑屠与晋龙泉便猜测晋庄成所派报信的人已经到泌阳了。正是如此,他们才在驿舍有意磨蹭到午时分别,也是方便晋龙泉到襄阳后,可以光明正大的找他“虚与委蛇”。
晋龙泉此时故作惊讶的问道:“什么事情?好事,坏事,这么急着找我?”
“好事,天大的好事,你随我快去见老太公便事。”中年人卖关子道。
楚山置县之前,山里大多数大姓宗族在泌阳、淮源镇以及各家坞寨都有宅院,主要也将淮源视为根基之地,坞寨乃是祖业,却是在泌阳城没有那么讲究。
晋老太爷年事已高,这些年住泌阳,宅子也不大,吃斋念佛,偶尔听个小曲。
虽说早就力不从心,但晋老太爷偶尔搂着城里的姑娘睡,摸上去跟绸缎一般光滑,娇声软语也懂得伺候人,神色间不会流露厌怠,这就远非山里糙手糙脚的笨丫头能比,日子当然要比山里舒坦得多。
桐柏山匪乱以及徐怀重归楚山,对宗族实施诸多严厉的压制、盘剥,绝大多数大姓宗族难以反抗,就都陆续迁来泌阳,甚至很多人彻底想将根扎在泌阳,廉价将山里的田宅山林兜售出去,在泌阳添置宅院。
诸事做得最为坚决的还是晋氏。
过去一年时间里,晋氏上房差不多已经将泌阳城大半条榆钱巷都买了下来聚族而居,有事方便照应。
晋老太爷还是住前后仅三进、七八名奴仆婢女照料就足够的小宅子,却无疑已成为晋氏,乃至桐柏山在泌阳城所有的大姓宗族的核心。
晋龙泉回到晋老太爷,他三堂叔的宅子里,看到好些人还坐在这边,一个喜形颜色,便知道猜测没错。
看到晋龙泉回来,这些人一个个不掩喜色的怨他:“你怎跟那个卖肉的磨蹭这么久?老太爷都着人去找你三四回了!”
“田雄就在驿舍外面等,我都不知道他过来找我。再个,郑屠废话真多,我心里
虽然嫌弃,却又不能忤恼他兀自回来,”晋龙泉问道,“到底有什么大喜事,田雄这孙子一路愣是给我卖关子!”
“庄成派人送信回来了!但怕田雄去找你时喜形于色,就没有告诉他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说是好事找你回来商议,”晋老太爷坐堂前太师椅上,捋着白须问道,“你与那郑屠聊得如何?”
“还能如何?郑屠这浑货如今骨子里都透着趾高气扬,看人都斜着眼,我也只能先忍着他,”晋龙泉瓮声说道,“要不是三叔所命,我都懒得理会这孙子。”
“郑屠这孙子看人不起,二爷竟然还能跟他扯上小半天啊,真是好本事!”有人打趣道。
“算个屁好本事,”晋龙泉啐了一口道,“这孙子现在骨头轻了三两,虽说骨子里瞧不起人,但他更想找人炫耀啊。你想想看,以往在淮源他哪回见到我不低声下气喊‘晋爷’、‘二爷’的,现在换成我眼巴巴的找上门来,左一个‘郑郎君’右一个‘郑郎君’,他心里能不舒坦?他能不将我拽在那里吹嘘摆阔?这事啊,你们去也能将这孙子哄得团团转!我看这些事以后就交给你们去办!”
“别,别,我们哪有二爷你这八面玲珑的本事啊?下回有这事,还得二爷你出马。”旁人连忙推却道,不管形势如何变化,他们都不想跟楚山有太多直接的接触。
“到底什么事情?”晋龙泉问晋老太爷道。
“庄成调到襄阳任事,着玉柱先赶回来报信,午前才到泌阳,说要将我接到襄阳去!”晋老太爷说道。
“庄成调襄阳任事,任什么事,是不是跟殿下在襄阳登基有关,应该是得到提拔任用吧?玉柱侄子在哪里?”晋龙泉装作振奋问道。
“赶了两天的路,累惨了,让我摁在里间歇息呢!”晋老太爷说道,“我一把年纪了,去不去襄阳没有什么打紧的,就是庄成这次到襄阳进兵马大元帅府任从事中郎,身边也没有几个合用的人手帮衬,我担心他会忙中出错,受人排挤,就想着你能不能将泌阳的差使扔下来,去襄阳帮衬庄成几年?”
这么多人在场,三堂叔直接就将这话说出来,晋龙泉心想压根就没有要找他商量的意思啊,又或者认定他扔下手里的差事,跑去襄阳帮衬晋庄成,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提暗中替楚山办事这茬,单说晋龙泉在泌阳县尉司任都将,虽然可以说无足轻星,但好歹也算是一项差遣。
他三堂叔真要是替他着想的,应该是叫晋庄成到襄阳后,想办法在襄阳帮他找一份正式的差遣,将他调过去任用。
这样的话,在襄阳城里有什么事,他们才好帮衬、照应。
而当下正值非常之时,任人委吏都已彻底打破常规,庄守成真要有心,未尝不是晋龙泉从史变官的机会。
此外,唐、邓合并之后,以泌阳为府治,泌阳县的地位将更为突显。
晋家在襄阳有人身居显职要位,晋氏宗
族也都迁入泌阳,必然也能打下更坚厚的根基,实际上也更需要有人在泌阳经营。
倘若不考虑别的因素,晋龙泉却更愿意在泌阳“更上一层楼”,这将为他自己家获得更多、更实际的好处。
现在算是什么情况?
让他直接丢掉泌阳城里的差遣,去襄阳给晋庄成当门人、门客,跟晋庄成招揽身边已经伺候几年乃至十几年的那些门客、管事争风吃醋?
倘若这一切不是楚山所做的安排,晋龙泉此时去投奔邓珪,也绝对比到庄守成身边当个门客强。
晋龙泉心里想这么想,但满是欣喜的说道:“成啊,我这个差遣,没有什么值当的,扔便扔了——庄成现在进兵马大元帅府任从事中郎,等到景王登基,少说也得一任郎中了吧?”
“郎中?”有人嗤笑一声,说道,“要仅仅是郎中,庄成这时候跑去襄阳趟什么浑水?再说了,景王到襄阳开衙建府一个多月来,在元帅府挂从事中郎衔的,高纯年、钱择瑞、许蔚、朱沆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自不用说,而京西南路也就转运使陈泰、提点刑狱周知浩、知襄阳府宁慈三人而已!照我看啊,等景王正式登基,庄成少说得某部侍郎起步。庄成在信里也说了,这次景王调他到襄阳,除了他治黄州颇有令名、朝野颇有文名外,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就是唐、邓并置南阳府,乃是襄阳藩屏,襄阳需要有一个大臣,能站出来号召唐、邓两地的士绅支持殿下统御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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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将在襄阳登基之事,此时对唐、邓二州士坤,自然已不再是什么秘密,甚至对当下的元帅府任命以及景王登基之后重新组建朝堂的人选,也都能谈个头头是道来。
因此晋庄成此时得入元帅府任从事中郎,在大家眼前,景王一旦登基,以晋庄的资历以及联络唐邓士绅的背景,侍郎绝对可期。
大越尚书由亲王使相兼领,位在太师之上,非实职,诸部院司实际主持工作的最高官员便是侍郎。
侍郎即便距离执政还有一些距离,却也可以说是进入中枢权力核心了。
晋庄成侍郎可期,也就难怪这宅子里诸多如此欣喜若狂了。
这意味着他们无需畏惧那个莽货,可以尝试着夺回山里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听这些人一扫往时的惶恐,言语间对楚山众人也没有什么敬意,晋龙泉心里又感到好笑,又感到悲哀,也不清楚这些人怎么还能如此固执、简单的拿官职比衡权势、手腕?难不成真以为一个侍郎就能将徐怀这样的人物拿捏住?还不要说这一切原本就在徐怀的掌控之中。
晋龙泉欣喜的跟晋老太爷说道:“那真是要好好恭喜三叔了!”
“同喜同喜,以你的才干,到庄成身边好好做事,未来不用愁捞不到一个出身!”晋老太爷哈哈大笑,拍着晋龙泉的肩膀说道。
众人看向晋龙泉也是一脸的羡慕……
第一百八十三日 人选
看堂前众人喜气洋洋,颇有“一人得道、鸡犬皆得升天”之志,言语间又不加克制的贬低楚山,晋龙泉觉得又好笑又悲凉。
晋龙泉在泌阳城作为县尉司都将,比平民百姓要耀武扬威多了,但在唐州、泌阳官吏群体里,地位只能说是微末。
他的眼界闻识,看上去并不比在座大多都在州县任吏或经营各种生意的众人强出多少。
不过,唐天德只要有机会到泌阳来,都会暗中与他接触一番,互通消息,他今日又在驿舍与郑屠细细谈了大半晌辰时,晋龙泉还是很清楚当前的形势是何等的恶劣,眼下只是难得的喘息之际罢了——在军事上占据绝对优势的赤扈兵马,目前正全力攻占河东、河北未陷的城池,意图先彻底控制住黄河以北的地域。
晋龙泉没有等晋家长孙晋玉柱醒来,说他这就去找知县程伦英、县尉朱通请辞,等将手里诸事交待出去,就随时可以陪晋玉柱动身赶往襄阳。
走出榆钱巷,便是泌阳城东大街。
街巷间难民不多,秩序尚好。
这主要是汴梁沦陷之后,景王以京西、陕西、河东兵马大元帅的名义,勒令许蔡唐邓等地城池紧闭城门,要尽一切力量疏导难民南下,而不是任其肆意涌入南阳及北部的城池之中,给这些城池带去不可估量的负担。
沿途诸州县即便组织赈济,也都是在城外设粥场。
反应及时,泌阳城内目前还没有受到战事太直接的剧烈冲击,但晋龙泉作为县尉司八都将之一,会负责城外粥场的治安秩序,也很清楚每天有多少难民背井离乡仓皇南逃。
州衙前停着数辆马车,数名家丁正将数只木箱抬入车中,晋龙泉对这些人的面孔都不陌生,知道他们乃是知州董成身边的家丁。
看到这一幕,晋龙泉忍不住想:襄阳知府宁慈已经到泌阳,原知州董成这是要动身前往襄阳待命?
董成作为原枢密院蔡铤的嫡系,于桐柏山匪乱后期赴任唐州。
两次北征伐燕皆遭惨败,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战死,作为联兵伐燕的主要推动者枢密院蔡铤下狱问罪,蔡系在朝中的将吏也随之分崩离析,或流或贬。
不过,第二次联后伐燕溃败后,赤扈人随即南侵河东、河北,朝廷无意也没有精力对诸路监司的蔡系官员进行清洗。
董成在唐州侥幸逃过株连,直到唐、邓两州并置南阳府。
南阳府作为襄阳藩屏,董成受诸多条件限制,是不足以坐镇南阳的,也许调往襄阳一辈子任个闲差,是他最好的宿命。
景王在襄阳登基,襄阳便成新都,原襄阳知府宁慈虽说不足以坐镇新都,但他历任知邓州、京西南路转运副使、知襄阳府等职,身为士臣,又熟悉地方事务,却可以说是南阳知府的不二人选。
只是晋龙泉不知道宁慈已经悄然到泌阳就任了。
晋龙泉心想他作为县尉司都将,宁慈到泌阳他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也是真够悄无声息的,暗感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难怪昨天夜里见到知县程伦英大衙堂上愁眉不展,大概是担
忧董成走后,原唐州州县官员会不会受到冲击吧?
晋龙泉没有机会接触宁慈其人,但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宁慈代表监司坐镇泌阳,部署泌阳、方城等地的防御,其人对楚山众人心存芥蒂,一直有意加以防范等事,晋龙泉也有所听闻,只是不知道传闻是真是假。
想到这里,晋龙泉这越发感到调晋庄成到襄阳,使他在晋庄成身边有机会随时了解士臣群体对楚山的好恶,确实极有必要。
要不然,士臣在襄阳还占据绝对的主导力量,与楚山关系密切的人物,又被有意无意的排斥在外,是很难搞清楚周鹤、高纯年这些以士臣自居的人物,到底有没有在幕后对楚山动什么手脚的心思。
“晋都头,你这大半天跑去哪里了,县尊到处找你呢?”
晋龙泉回到县尉司,还没等他在公廨坐下歇一口气,便有一名青衣衙役跑过来找他,急切拽着他就往县衙大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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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尉司作为县衙的组成部分,跟县衙大堂挨着,晋龙泉不知道程伦英有何事绕过县尉朱通直接找他,走进衙堂,看程伦英坐在大案后翻阅案牍,上前禀问道:“县尊有何事相唤?”
“龙泉啊,你坐下说话,”
程伦英放下手中文牍,示意晋龙泉坐下说话,也不绕什么弯子,说道,
“虽然还没有正式张榜公布,但宁府君昨日已到泌阳正式上任了。当下形势危恶,南阳又承担起屏护襄阳之责,除了都行营司所辖的禁旅精锐会驻守诸城外,南阳厢军乡兵也需要进行整顿操训。宁府君昨日找我,有意荐我到兵马都监司任事,但我一人孤木难支,对府司将吏也不甚熟悉,却不知你是否有意到兵马都监司历练……”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目前还是希望襄阳附近的州县地方兵马,尽可能由士臣直接掌握。
程伦英作为泌阳知县,在士臣之中资历算不得多深厚,桐柏山匪乱期间他的表现甚至都谈不上多优秀,但恰是桐柏山匪乱,叫程伦英对营伍编训、城寨防御以及行军作战等事颇为熟悉。
襄阳外围的州县地方兵马整顿,以南阳府军为重中之重,而这事一定要委以士臣,还真找不到几个比程伦英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也非宁慈举荐程伦英,乃是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商议出来的结果。
宁慈知南阳府,兼领兵马都监,而程伦英以兵曹参军事,具体负责府兵马都监司的事务。
这对程伦英谈不上多好的选择,毕竟泌阳乃是南阳府治所在,他继续留任泌阳知县,绝对不比兵曹参军事差的——南阳府军在整训后,战斗力或许能更强、组织更严密,但宁慈作为知府及兵马都监,是当然的主帅,程伦英只是具体的经办人员,在他之后还会有诸将统领兵马。
不过,程伦英考虑一夜,决定还是以大局为重,接受任命。
只是程伦英也清楚他治理营伍的能力有限,县尉朱通比他还要不如。
晋龙泉作为剿平桐柏山匪乱的实际参与者,才是他想着提拔进府兵马都监司(南阳府军)作为助手的最佳人选。
晋龙泉微微一怔,说道:“多谢县尊抬
爱,但晋氏老四晋庄成刚调入襄阳任元帅府从事中郎,写信过来希望我到襄阳能帮他打点杂务,我已经答应下来。”
“啊,你要直接请辞去襄阳?”程伦英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的看着晋龙泉。
程伦英当然已经从宁慈嘴中听说晋庄成调任襄阳的事,而他想着起用晋龙泉,也有些倚仗晋氏、讨好晋庄成的心思。
他却没想到晋龙泉竟然要直接辞去差遣,到晋庄成身边打点杂务。
晋庄成或许前途无量,但问题是,作为晋氏族人,晋龙泉这时候不应该借助晋庄成的庇护,在仕途上有所突破吗?
怎么会选择到晋庄成身边任事?
晋庄成再前途无量,即便将来有跻身执政之列的可能,但只要没有开衙建府之权,就没有资格直接举荐身边的幕僚、私吏任官。
在这一点上,徐怀看似官职不显,却能自行举荐任命楚山行营以及申州地方的将吏,实际上相当于在申州拥有开衙建府之权;而追随徐怀的嫡系亲信,这次也基本都获得官身。
程伦英还想着以晋龙泉的资历,先随他在府兵马都监司任事一两年,然后在当下特殊时期,放到某县任县尉、典史或巡检使,也就自然而然完成从吏到官的转变。
“嗯,正准备这一两天就找县尊请辞呢。”晋龙泉语气肯定的说道。
“……”程伦英虽然感到意外,但他也不会与极可能成为襄阳新贵的晋庄成争人,稍作沉吟,问晋龙泉,“你到晋郎君身边,应该更有大用,只是可惜南阳又失大将。对了,你觉得仲和这人如何?”
“……”晋龙泉沉吟着,觉得程伦英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仲和作为仲氏上房独存下来的独子,桐柏山匪乱期间,为雪族灭家亡之仇,率领仲氏残族子弟追随徐怀抵抗匪寇,表现极为突出,甚至不在唐盘、徐心庵等人之下。
在桐柏山匪乱结束之后,仲和却并没有与徐怀等人一道追随王禀北上,而是选择留在桐柏山埋头苦读,一心想通过科举踏入仕途,也顺利通过州试。
奈何胡虏南侵,去年本该进行的贡试停废,仲和的心愿自然落空。
仲和也因此与楚山众人越走越远,楚山置县后,心理落差极大的仲和最终选择离开桐柏山,居于泌阳。
程伦英要重整地方兵马,仲和绝对是合适的人选,但晋龙泉此时很清楚程伦英的顾忌是什么。
那就是仲和与楚山到底切割得彻不彻底。
且不管程伦英他个人对楚山的观感如何,他自己心里都应该很清楚,包括新任南阳知府宁慈在内,士臣群体是不希望新整编的南阳府军,跟楚山有什么瓜葛的。
晋龙泉嘛,很早就跟楚山切割了。
晋庄成调入襄阳得以重用,在宁慈、程伦英等人眼里,晋龙泉更没有跟楚山牵扯不清的可能,所以说程伦英的第一选择是晋龙泉,而非他人。
程伦英在这个问题上请教晋龙泉,除了相信晋龙泉不会替楚山谋算外,他身边对仲和了解、熟悉的人也极为有限……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南下
程伦英的这个问题,晋龙泉处事再老到,却也觉得难以回答。
这两年来仲和闭门苦读,他也确实琢磨不透仲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以常理度之,仲和应该很难与徐怀、唐盘他们走到一起去了。
至少目前不可能。
这其实并不难理解。
徐怀如妖孽一般的存在且不去说,仲和曾几何时是那样的心高气傲,自视要比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韩奇等人略胜一逊的。
当年的仲和乃是仲氏长房大公子,家中坐拥良田万亩、山林无数,他本身也是自幼文武双全;唐盘的叔伯都寄寓仲氏充当门客、拳师谋生计。
而当初唐盘在淮源巡检司仅是小小的节级,唐青、徐心庵更仅是身手敏捷、头脑灵活的哨探而已;殷鹏跟随徐武坤习武,甚至连顿饱饭都混不上;韩奇更是韩家寨破落户出身,被潘成虎率歇马山匪兵杀得寨破家亡,还被迫落草,最后为徐怀所俘。
剿平桐柏山匪患,仲和论功也在唐盘、徐心庵等人之上,所领仲氏子弟更是淮源乡兵的中坚力量之一。
然而这几年过去,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韩奇如此年轻,此时都已经是军侯级、与程伦英平起平坐的人物了,也早已经将还在原地踏步的仲和甩在身后。
换作棱角被现实磨平的他人,或许还是能心态平和的认识到唐盘、徐心庵以及郑屠这几年能如此崛起,除了机缘际遇非凡外,主要还是他们跟随徐怀出生入死、建立功勋所致,这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
而跟随在徐怀身侧,唐盘、徐心庵以及郑屠等人的成长极速,一个个眼界、手腕,也早非吴下阿蒙了,也只有田雄那些没有眼力劲的家伙,还一个劲的瞧不起楚山众人。
不过,仲和向来心高气傲、自视极高,此时才二十刚出头,他又如何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再跟楚山众人走到一起去?
晋龙泉猜测程伦英就是看准这点,才会觉得仲和也是一个助他重整南阳府军的合适人选吧?
不过,就算仲和不跟楚山走到一起去,重整之后的南阳府军就能跟楚山绝然没有瓜葛吗?
对种种故事了然于心的晋龙泉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也相信程伦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简单。
桐柏山匪乱期间,唐州厢军遭受灭顶之灾,匪乱之后重建州军(厢军),董成受徐武碛蛊惑,从淮源吸纳大量乡兵健锐补充进来。
就当时而言,这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相比较其他县所能征募的兵卒,淮源乡兵经过桐柏山匪乱的淬练,战斗力强,军纪服从性高。
徐武碛一旁插手,甚至还从淮源乡兵提拔一批人作为州军的基层军吏。
当时徐怀等人已追随王禀北上,董成等人也没有预料到后续形势发
展会如此的曲折雄奇,也就没有想到要加以防范。
当时大越正值盛世,董成等人难道需要防范徐怀这些草莽之辈,能将手伸到州军之中来?
不过,因为这层关系,徐怀对州军的实质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的。
当初徐武碛受董成之令,押运粮食前往太原,州军派遣两营兵马护送,就是因为以袁垒、仲季堂为首的淮源乡兵,在这两营兵马里占到相当大的比例,最终在太原叫徐怀轻易夺走兵权。
仲季堂甚至还是仲氏子弟。
而当初负责统兵的州军营指挥孔周、刘武恭被迫在王番帐前任用一段时间,直到王禀、王番归京,他们二人才得以脱身返回唐州。
董成以及其他州县官员即便为徐武碛狡变以及徐怀的真实身世深感震惊,但当时王禀、王番父子归京后如日中天不说,徐怀在朔州也独自掌军,第二次北征伐燕惨遭溃灭很快到来,蔡铤下狱,一直到汴梁沦陷,一桩桩骇人听闻的大事接连发生,董成他们丝毫不得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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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两三年来,董成等人也只能勉强维持州军现状,即便楚山置县,徐怀重归桐柏山,也没有人想着要轻举妄动,去清理州军之中可能还倾向楚山的军吏及兵卒。
现在必然是要在唐邓两州厢军的基础上整编南阳府军,而唐州在匪乱之中新编的厢军,战斗力显然是远远强过邓州厢军的,必然会在南阳府军之中占据主力的地位。
晋龙泉却不知道程伦英此时在考虑仲和与楚山有无彻底切割之际,有没有想过借这个机会,清理唐州厢军里桐柏山出身的军吏武卒。
晋龙泉心里想是这么想的,却无意仓促间去试探程伦英,扯了一些有的没的,又重提前往襄阳到晋庄成身边差使之事,算是正式请辞。
从衙堂出来,晋龙泉找到县尉朱通请辞。
晋龙泉作为县尉司都将,只能算是最底层的武吏,去留也就是程伦英、朱通等人一句话的事情。
晋龙泉夜里在惠香阁摆了两桌酒席,邀请朱通及县衙同僚吃了一顿辞别宴,第二日就携家带小,将行囊装满三辆马车,与晋庄成之子晋玉柱踏上前往襄阳的路途。
虽说此次还有晋氏三名族人前往襄阳投奔晋庄成,但他们都是只身前往,家小都还留在泌阳,却显得晋龙泉心思最为坚定。
襄阳、樊城也已经控制难民进入,汉江北岸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逃难流民。
樊城外围最大的变化,就是已经建起一座座占地颇广的军营。
除了左右宣武军主要在樊城附近进行扩编整训外,这些军营也将先接受千里迢迢转移过来的太原民众,然后在襄阳以南择地建造囤寨进行安置。
左右骁胜军的家小,也在安置范围之内。
这些人也将是景王
在襄阳登基的根基。
相关事宜都由元帅府下设的都行营司直接管辖。
当然,也会从邓陈许汝蔡宋等州南下的难民里招募壮勇,以补兵额不足。
这些工作正在井井有条的进行中,看了也叫人安心不小。
“汴梁陷落,天下惊惶,但景王文才武略,以襄阳为基有条不紊筹措粮资军马,使南方不至于慌乱无措,实乃大越之大幸!”晋玉柱下马停在唐白河西岸的一座渡口前,等渡船过来直接前往襄阳,看着对岸军营里兵卒操训整饬,忍不住感慨道。
晋玉柱作为晋氏长房长孙,年幼时在桐柏山里长大,与晋龙泉颇为亲近,也跟着晋龙泉粗习武艺,一直到十四岁后其母病逝,才被他父亲晋庄成接到身边督导学业。
此时晋玉柱正值弱冠之年,之前一心想学其父通过科举走上仕途,还没有沾染世家子弟的劣性。
在汴梁陷落、百万难民仓皇南涌之际,他看到景王在襄阳从容不迫的组织军马,也油然滋生景仰之情,暗感这或许是荆湖等地迅速咸服于景王的关键吧。
这时候太需要有皇家有人能站出来安稳天下慌乱的心思了。
“是啊!大越能得景王实乃大幸,你爹此番到襄阳任事,也必将有一番大作为!”
晋龙泉虽说嘴上如此附和晋玉柱,但他早从唐天德、郑屠那里了解到,从守御巩县,拒虏兵于虎牢、渡河解沁水、泽州之围,以及千里奔袭太原,是谁所主导,而这诸多事又为景王在河洛建立威信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倘若不是如此,西军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听从景王的调遣?
倘若不是如此,汴梁陷落、天下都一片惊惶之际,襄阳这边又怎么可能如此有条不紊的组织守御之事?
晋玉柱乃元帅府新任从事中郎晋庄成之子,随身携有路引、信令,乘渡船到襄阳城北登岸,又一路顺利进城。
晋龙泉也见到数年未见、此时被泌阳大姓宗族寄以厚望的晋庄成。
晋庄成调入襄阳任元帅府从事中郎,都没有从容安置家小的喘息之际,已经正式赴任,先协助周鹤、高纯年负责筹备军屯、安置太原军民等事。
北岸樊城主要还是整顿兵马,文横岳以都行营司提点军务主持工作,又有邓珪、张辛等将作为具体的统兵官,一切看上去都还井井有条,但襄阳城很多事远没有理顺过来,还是一团乱麻。
晋庄成才到襄阳没几天,要在混乱中理清他所分担的那摊子事,也有些心力憔悴——他出知黄州,身边也有一些幕僚、门客,但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混乱,一时间也都有些手忙脚乱。
晋庄成他是想着从泌阳多调来人手过来使用,却也不是有多看重晋龙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北上
“……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州军也合置南阳府军,泌阳知县程伦英会以兵曹参军事提举军务,想要用一些人,却又怕与楚山有所牵涉,找我咨议,但我都要离开泌阳,怎好在这种事上胡乱多嘴……”
晋庄成将晋龙泉召到身边使用,见面当然要先了解泌阳的近况;晋龙泉便将程伦英欲用仲和等人却心存迟疑、犹豫等事说给晋庄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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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与新编南阳府军,可以说泌阳地方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晋龙泉想要在晋庄成身边表现“合格”,这些事当然要点明,叫晋庄成对南阳府及泌阳的人与事有深入的认识。
当然,晋龙泉不会提程伦英有意举荐他到南阳府兵马都监司任职之事,以晋庄成有所误解。
他同时也有意避开孔周、刘武恭等人在太原被徐怀夺军等事不提,毕竟他也不清楚晋庄成通过晋老太爷等人的书信,对泌阳之事到底了解多少,更不清楚晋庄成本人对楚山众人是怎样一个态度。
“你的谨慎是对的,”晋庄成点点头,说道,“襄阳夹汉水而立,南北没有太大的纵深,南阳的重要性甚至不在襄阳之下,我所知道的消息,用宁慈出知南阳其实是有争议的。目前只是姑且用之,但有什么不妥,随时都会被替换掉。此时在这种事情里牵涉太深,没有必要……”
晋庄成会有这样的态度,晋龙泉也不意外,毕竟科举入仕、在宦海沉浮也有小二十年。
他要是连这点见识、城府都无,楚山就算是通过朱沆举荐晋庄成,也会被其他人否决掉。
“哦,对了,”晋庄成又想起一件事,吩咐晋龙泉道,“楚山那边你也莫太冷落了,有机会还是要跟郑屠这些人保持联络——你毕竟与楚山还有些私谊,别人这时候是不能非议的。楚山此时也极得殿下恩宠,胡楷、许蔚、朱沆、钱择瑞、王番、文横岳等人在殿下身边动不动就说楚山的好话,我们现在还不能因为以往的恩怨,跟楚山搞恶了关系……”
听晋庄成这么说,晋龙泉当即明白他是什么心态了。
楚山势强,景王一旦登基,胡楷、许蔚等人都是相级人物,他们与景王都信任徐怀,谁吃饱了没事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得罪楚山?
因此晋庄成要暂时摁住晋田等大姓宗族跟楚山众人的恩怨不提。
不过,晋庄成刻意叮嘱晋龙晋与楚山故人保持一定限度、不畏他人非议的联系,实则意味着他本人还要与楚山保持距离。
这说明晋庄成除了心里天然排斥徐怀这样的人物,也很清楚,楚山众人与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蕃所代表的整个士臣群体是天然格格不入的。
晋庄成采取模棱两可的姿态,说白了就是他刚到襄阳|根基不稳,很多事情还摸不透,需要观望一段时间。
“知道了!”晋龙泉原本就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与郑屠保持联系,只是他心里奇怪晋庄成似乎并不知道是何人举荐到襄阳任职的,心想应是朱沆
正人君子,向景王举荐晋庄臣却无意居功,因此旁人都不知道这事。
晋龙泉暗感这样最好,更不会有人怀疑他跟楚山有什么瓜葛、牵涉了。
…………
…………
“……这处水泽常年有灰鹤、白鹤、黑鹤百余类栖息,附近村民称之为鹤滩……”
徐怀登上青衣岭东南麓与南侧石门岭相交的一座山头上,看到有一座占地颇高的山湖藏在山后,湖水通过一座三四丈高的矮崖瀑布流泄而出,最终出山汇入吴寨河的一条支流之中。
十数只白鹤在山湖上空翱翔,发出阵阵清吭的唳鸣。
徐忻作为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营指挥使、鹤滩巡检使,率所部州兵驻扎于此负责建筑屯寨,跟徐怀介绍附近的地形。
天雄军作为正军,目前职责就是备战,主要驻守青衣岭、周桥、罗山等地,但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十营州兵,在维持一定量的操训之余,还要参与屯垦、营造等事。
目前楚山目前抽不出太多的人手补入乡司,现在尽可能使州兵驻地与巡检司结合起来,徐忻等军将基本上也是军民事务都要兼顾起来。
鹤滩湖夹于山岭之间,此时湖域颇广,水波荡漾,徐怀不是第一次走进这里,但随行很多人在登山之前,都很难想象山体并不算有多雄阔、山势低矮的青衣岭东南麓深处,竟然藏着一座差不多有近两千亩的湖泊。
不过,湖床非常浅,等到深秋入冬时节,溪涧少水,大部分湖床就会干涸暴露出来,形成苇草丰茂的滩地,又有鹤群常年栖息于此,遂名鹤滩。
鹤滩湖床非常的淤浅,目前计划开凿湖水下泄的瀑口,一方面将其拓宽,加上夏秋丰雨期往下游排泄湖水的规模,同时还要瀑口低陷处修筑溢流石堰,确保入冬后的枯水季,上游能保证一定规模的蓄水量。
也就是说,尽可能将一座规模较小的鹤滩湖在青衣岭东南麓深处稳定下来。
然后在鹤滩两侧修建圩堤,这差不多就能从鹤滩湖直接抢出数百亩良田,再加上周边的山地,至少能安置一二百户人口;在此新设巡检司,还能将十数里方圆的十数座大小村寨都管治起来。
溢流石堰以及圩堤的修造,都要等到入冬之后才能进行,但目前除了巡检司衙门及驻兵营地外,湖口内侧的坡地上还正在修筑两座围院。
这种围院以土石为基,依山势建成圆形、方形或半月形,可容纳数十户人家共同居住。
围院与目前桐柏山里较为普遍的寨子相比,内部建筑要紧凑得多,规模也要小得多,占用土地少,但同时外墙建得更为坚厚,还会建望楼、箭楼一些附属建筑,防御力更强,可以抵御小规模虏兵及盗匪的袭扰。
最初是在喻承珍的主持下,在青衣岭北麓修建了十数座中大型围院,用来安置在青衣岭附近落户、开垦荒山坡谷的民户,又与东面的青衣岭营城互为依托。
徐怀这次回到楚山,正式接管信阳等地,除了
在师溪河上游增设十一座乡司,全力推动围院建设外,同时还对青衣岭、周桥以及金牛岭沿线的军寨建设增加密度。
这也是楚山未来迎接虏兵冲击的核心防线。
天雄军俘卒、吕梁山义军之家小,主要会沿这一条防线军寨进行安置,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建设,确保一年时间内将这一批军卒及家小上万口人都融入楚山。
徐怀往东南眺望过去,越过重重山岭,苍穹空濛,淮水依着金牛岭北麓崖山蜿蜒流淌,而淮水以北则是一马平川的河淮平原。
说起来,桐柏山里可以挖掘的耕地资源还是太有限了。
将新编入楚山的军卒及家小安置下去,桐柏山里也没有太多的潜力可以挖掘了。
然而这场劫难,远非楚山目前一万五千将卒就能抵挡的。
楚山行营所属,真正富足的耕地资源,其实在桐柏山之外。
比如说青衣岭往北、往东的确山、真阳、上蔡以及据师溪河下游两岸的罗山县,可耕种的生熟地加起差不多有三四百万亩,这岂是山多田少的楚山县、信阳县所能比的?
然而确山、真阳、上蔡、罗山地处开阔,无险可守,即便城池坚固,守军意志坚守,但只要敌兵大规模穿插进来,就能很轻易将这几座城池切割出来进行围困。
楚山目前就这点精锐人马,又怎么可能分散去固守这些城池?
“吴寨河两岸的绘测结果如何?”徐忻见徐怀眉头紧蹙的眺望山外平川,问道。
除了一些核心机密,徐怀计划在楚山要做的一些事情,不会因为担心泄密的缘故,就严格保密。
他甚至会提前将一些计划公布下去集思广益。
目前喻承珍、丁崇正带着人手,沿吴寨河紧急测量地形,计算能否在依托青衣岭营地,在吴寨河上游修造一座超大型的围堰。
修造围堰是要将吴寨河上游来水截住,在必要时掘开围堰,能使大水往确山或真阳、上蔡方向汹涌泄去。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用这座围堰,震慑虏兵不敢大规模、长期围困确山、真阳、上蔡三城。
也只有这样,楚山才能用有限的兵力,将真正的将外围确山、真阳、上蔡等地纳入防线之内。
这个计划,营都指挥一级的将吏都已知晓,这也是徐怀这段时间最关心的事情。
面对徐忻的问题,徐怀摇摇头,说道:“青衣岭以东说是一马平川,但地势还是有所起伏,测绘工作太繁琐,一时半会还难有结果!”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往这边驰来,到山脚下,周景弃马爬上来,禀道:“前日赤扈西路军遣大将翰思巴率押送官家、宗室及大臣三千余众,正式离开汴梁,从青城寨北上了……”
“……”徐怀没有再追问诸多细节,虽说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但等到这一日真正到来,也忍不住悠悠一叹……
第一百八十六章 劝进
“备马回周桥!”
得知天宣帝及宗室、王公大臣三千余众前日就从汴梁西北的青城寨,被赤扈人押送北上,徐怀站在山崖之上半晌无语,临了吩咐左右中止今日的行程,备马随他返回周桥。
此时一条崭新的驿道,衔接青衣岭吴寨河东岸以及周桥淮水北岸的渡口;驿道从石门岭东侧通过,也将沿途包括石门岭巡检司在内的三处乡司连接起来。
这也是青衣岭-周桥-罗山防线的西段部分,驿道从北往南约六十余里路程——防线的东段部分,从周桥沿淮河南岸直抵师溪河口东岸的罗山城,但这一段淮水走势随金牛岭的山势呈N字形迂回,总长逾两百里。
这亏得徐怀将罗山以东璜川、淮川、光山等光州地区交由荆湖北路都部署司所辖的宣威军接手。
荆湖北路位于大越腹地,长期以来驻泊禁军规模,与京西南路相当,仅有三厢宣威军禁旅七千余众驻守江陵府、黄州等地。
不过,在赤扈人南侵之后,荆湖北路就紧急从州县征调兵马,宣威军及江陵府军在景王南下襄阳之时,集结规模就超过两万。
赤扈人再次南侵时,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都已经做好率部北上勤王的准备。
奈何朝中议和派到最后时刻还指望能与赤扈人划河而治,担心召集勤王|兵马会激怒赤扈人,破坏乞和,临时传檄江陵(荆州),严令刘献不得擅自出兵北上。
刘献虽为士臣,但与顾蕃一样,都有在边州任事的履历,对兵务还算熟稔,并非完全不识兵之人,才得以出任一路之经略安抚使主持军政事务。
景王南下襄阳之后,宣威军合并南阳府军扩编至两万人众,刘献则亲率一万兵马进驻光州。
与楚山行营虚外守内之策不同,刘献亲率主力直接渡淮,驻守淮河北岸的淮川城;在抵达淮川之后,刘献进一步从南逃难民征募健勇,在短短一个月内,使得在光州境内的宣威军兵马规模到达两万。
荆湖北路除了照前例向襄阳上缴一百万贯钱粮外,其他粮秣钱赋皆可自支。
而荆湖北路在合并随、郢等州县之后,计有一府十州,领七十余县,人丁超过六百万众,又占据富庶的江汉平原,可以说是财大气粗。
不要说宣威军扩编到三万人了,就算扩编到五万、八万乃至十万,荆湖北路也都承受得住。
这是楚山此时远远所不及的。
楚山目前除了直辖两县外,每年仅能从襄阳额外获得五十万贯军资。
眼下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每年拨付的军资补给,初定都是一百五十万贯。
而陕西、河洛两地除了所辖之域,钱粮完全自留度支外,每年初定还将从川峡四路征调六百万贯钱粮弥补不足。
虽说鲁王赵观还没有正式答应拥立景王赵湍登基,但其部主力兵马在葛伯奕、韩时良、葛钰等将的率领下,也从青州、齐州往徐州、寿春(寿州)一带转移;随之是不计其数的民众携儿带女抢渡淮河往南逃亡。
与后世受黄河夺淮入侵的淮南不同,此时的淮南东路、淮南西路也是堪比荆湖、江东的富庶之地。
倘若鲁王一系能在徐州、寿春站稳脚,以淮南之钱粮养十万兵马也是没有问题
的。
相比较前朝,大越立朝一百多年以来,淮河以南的南方地区得到极大的发展。
长江两岸的农耕已经成体系的发展成一年两熟甚至三熟制,亩产量是北方的三倍甚至更高;南方丝织、棉织业发达,造船业及沿海制盐业独树一帜,制陶瓷器与铜铁金银在内的金属冶炼全面超越北方;以杭州、泉州为中心的海外贸易也如火如涂;川峡四路的井盐、蜀锦名闻天下,成都府早已发展成仅次于汴梁的超大型城池。
单纯从钱粮、丁户来说,大越在河淮形势糜烂之后,犹有足够的军事潜力挖掘出来去抗衡赤扈人。
赤扈人消化河东、河北等地需要时间,后续还需要优先解决侧翼陕西兵马的威胁,不得不在汴梁立伪帝李汲暂摄汴梁降臣降卒,控制糜烂不堪的河淮地区。
这也给大越沿淮河一线组织防御、操练新军赢得喘息之际。
然而大越最终能否在淮河一线,与赤扈人形成制衡,还需要时间的考验。
徐怀回到周桥,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派来的使者也刚刚赶到。
刘献在淮川也已得知赤扈人派兵马押送天宣帝北上的消息,他要与从寿春返回的武威公赵翼,前来周桥与徐怀商议劝进之事。
顾蕃率京西南路将吏于襄阳城北码头跪迎景王,已经算是为景王在襄阳登基铺平最后一块木板。
包括徐怀在内,诸行营主将、诸路监司近两个月来都纷纷上表,劝景王登基继统,及早以大越新君的名义统领抵御胡虏、收复中原大业,却不为景王所纳。
此时天宣帝及嫔妃、帝姬、宗室子弟、王公大臣等三千余众被赤扈人押送,离开汴梁渡河北上,很显然是徐怀他们再次上表劝进的时机。
而为社稷计,景王也不应该再拒绝众臣劝立。
刘献作为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赵翼作为景王、鲁王之外、硕果仅存的男性宗室成员,地位自然是在徐怀之上的。
真要商议劝进之事,也应该是徐怀赶往淮川面见刘献、赵翼。
现在刘献遣使赶来周桥,说他要与赵翼来周桥找徐怀商议劝进之事,徐怀也知道刘献、赵翼实际是要来周桥与他会合,然后一道赶往襄阳,直接面见景王劝进。
送走刘献的使者,徐怀也将史轸、王举、徐武碛、苏老常等人招来商议事情,除了准备出行事宜,劝进表也得在周桥提前草拟好。
草拟劝进表是史轸他们的拿手活,但史轸还要留在周桥主持诸多政务,徐怀不提前将劝进表准备好,他带着一队亲卫赶到襄阳,却是要抓瞎了。
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武威公赵翼次日午时就抵达周桥。
周桥北岸此时已经修筑码头及一座简易军寨。
照旧制,刘献、武威公赵翼等人物出行随扈仪从不得超过三十四人,徐怀地位不及刘献、武威公赵翼,随行仪从不得超过十七人。
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赤扈骑兵机动力极强,两次南侵都是迂回作战,长驱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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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景王赵湍在襄阳就定下新规,行营主将及诸路监司有统兵之职的经略使、兵马都部署、都总管级人物,即便前往襄阳,都可以带上全部的亲兵精锐,以便必要时手里还有一部精锐随时
可以调用。
刘献虽然地位比徐怀高,所领兵马比楚山多,但荆湖严重缺乏军马。
其从渡淮河到周桥的千余亲兵精锐,铠甲虽说鲜亮,但胯下战马实在不成什么样子。
而荆湖兵又不擅骑射,护送刘献、赵翼前往襄阳的千余亲卫精锐,整体而言,军容甚至还远不如西军所编骑兵严整。
徐怀地位比刘献不如,但这次也是正式从现有的诸部人马里挑选一千精锐骑兵组建亲卫营,以王举为亲兵都指挥使,牛二、史琥、王章、乌敕海、季仲常、史雄、王峻等人为将,战力之强,堪比赤扈人本族精锐,岂是其他部骑兵能比的?
虽说楚山的骡马资源也没有那么宽裕,但亲兵营也是保证每名将卒一匹战骑一匹驼马的配备。
除了亲兵营是骑兵编制外,天雄军此时所编六厢人马,也都各编一营三百骑兵,作为诸厢所独立掌握的机动战力,以确保每一厢人马都要在在开旷地域与敌军独立作战的能力。
刘献抵达周桥后,看到楚山军容是满心羡慕,在周桥短暂停留用宴时,多番提及要出资从楚山收购一批战马。
然而整个南方,战马资源都极度紧缺。
萧林石率契丹残族迁往秦州,曾献上一万匹战马,但给陕西、河洛分走五千匹战马。
剩下五千匹战马都分给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现在荆湖、淮南就算拿出数倍钱粮,想要换一匹合格的战马也是极难。
而楚山除了千余上等良马分置山里各处草场伺养作为种|马外,也仅有不到三千匹战马编入军中,哪里有多余的腾给宣威军?
面对刘献多番请求,徐怀也只能面不改色婉拒。
武威公赵翼之前动身前往青州游说鲁王赵观,之后随鲁王赵观一路转移,经徐州最终落脚寿春。
寿春那边得知天宣帝及宗室被押送北上的消息,并不比楚山稍晚。
鲁王赵观及杨茂彦、葛伯奕、汪伯潜、严时雍等人辗转月余,率主力抵达寿春前后,也曾多次派人联络两江、两浙、两湖诸路监司寻求支持,但都吃了闭门羹。
周鹤、高纯年等人在士臣中的影响力不在汪伯潜、严时雍等人之下,何况汪伯潜、严时雍出汴梁传诏,最终逃往魏州投奔鲁王赵观,有临阵脱逃之嫌。
当然,最关键的到这时候,南方诸路监司官员再蠢,也能看到景王在襄阳形势远胜过鲁王。
该做怎样的选择,还需要问吗?
这时候鲁王一系也意识到真要跟襄阳对立下去,不仅不可能赢得江浙两湖川峡诸路监司的支持,甚至连两淮都保不住。
倘若他们只能据淮河以北的残地对抗赤扈人,甚至背后还有可能会受到来自襄阳的攻击,谁都没有信心能维持多久的形势不崩溃。
天宣帝被押送北上,他们预料到景王必然会借此机会登基继统,他们也被迫放弃最后的坚持,决定拥立景王。
只是他们对襄阳还是充满戒心,鲁王所书劝进表,也仅是着武威公赵翼带去襄阳;鲁王赵观及杨茂彦、葛伯奕、严时雍等人则借口防务甚急,没有一人愿意前往襄阳觐见景王,生怕被扣押在襄阳,想脱身都难……
第一百八十七章 行军
桐柏山道近几十年来几经整修,新置楚山县后,徐怀为加强内部的道路通畅,桐柏山道又经历过一次较为彻底的翻修。
除了道路拓宽,用大量的砂渣硬化路面,修缮排水沟减免雨水对路基的冲积,而白涧河等横向将桐柏山道切开的溪流,狭窄者架设木桥,宽阔者则以舟辑架设浮桥,以取代传统的河渡。
然而对较大规模的骑兵快速通行,桐柏山道犹是考验。
山道经过翻修后,还是会随着山势起伏,远没有想象中来得平坦;渡桥又狭窄,承重能力有限,还会受到水流的冲击而晃动不休,对骑兵部队通行有严格的限制;驿道两侧的地形更为崎岖,限制骑兵只能驰行于不足三丈宽的路面上,无法从两翼借道。
在这么窄的路面,倘若两骑并行,一千骑就至少拉出将近十里长的队列来。
三骑或四骑并行,骑兵行列是会更紧凑,但三到四骑长时间并行于狭窄的驿道之上,要保证彼此间的干扰能降到最低,前后行军不产生妨碍,要远比想象中困难。
对于将卒个人来说,行进队列越拥挤,对体力的消耗也越大;山道行军,要远比在平旷地区纵马驰聘枯躁、艰苦得多。
刘献身边的亲卫骑兵,虽然一个个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力气绝大、手脚敏捷的好手,但平时在刘献亲自督管下,也只是在开阔的校场操练骑射,骑射水平看高超,却浮于表面。
而刘献身边的亲卫骑兵,除了少数从西军选调的武将军吏外,绝大多数将卒都没有经历过战事。
不过,骑阵操练娴熟,千余人马分作十数队并行驰进,经淮河北岸的平川地带,昼夜之间便从淮川赶到周桥,速度也可以说是极快了。
刘献他本人虽然觉得辛苦,但看手下骑兵气势浩浩荡荡,甚至壮观,令他对组建更大规模的骑兵部队滋生很多的向往。
午后从周桥出发,徐怀尊重刘献、赵翼的地位,请他们在亲卫骑兵簇拥下先行。
刘献、徐怀、赵翼原计划是用两天两夜稍多些时间,强行军赶到襄阳。
除了想尽快赶到襄阳劝进外,他们也想借强行军考验一下身边的精锐战力。
照这个计划,他们夜里得赶到淮源城稍作休整,明日一早出发赶往泌阳,然后再用一天一夜的工夫马不停蹄的赶到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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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他们将亲卫兵马留在北岸的军营里,再渡过汉江进襄阳城觐见景王。
从周桥到淮源城都不到五十里,照这个计划天黑之前走完这段路程,绝对谈不上苛刻,徐怀还特意给刘献的亲兵留出空闲以适应桐柏山道。
刘献身边的亲骑从周桥出发时,还觉得山道还算宽敞,选择四骑并行,队伍前后拉开五里长,但才走出十数里路,队伍就不受控制的松垮下来,前后拖长十四五里。
最终第一个半天,就比计划多花费一个多时辰才赶到淮源城。
刘献亲兵从淮川赶到周桥,就先走了小两百里路,赶到周桥时还觉得体力有很大的富余,以
精锐骑兵自居,以为强行军赶到襄阳没有问题。
而在不受敌军干扰的腹地,三天三夜驰行六百里,才算是精锐骑兵的标准。
他们却不想从淮川赶到周桥一点问题都没有,却是五十里并不算崎岖的山道叫他们吃尽苦头。
刘献也意识到再叫他的亲卫骑兵松松垮垮的居前行进,只会堵住狭窄的山道,他们很可能要拖一两天才能赶到泌阳。
次日一早,刘献就叫他的亲卫骑兵拖到最后出发,他带着十数亲信与赵翼,跟随徐怀的亲卫骑兵先行。
楚山亲卫骑兵营,一人两马,将卒除了铠甲、长矛外,还装备弓弩、腰刀、镰刀、盾牌以及两到三捆羽箭、箭囊等;高高的鞍桥后还捆绑毡毯、防雨篷、大袋马料、两大只水囊以及七日口粮;每十名军卒还额外携带一顶帐篷、两面重盾以及相应的引火、铁锅等物。
即便在境内行军,沿途都是己方的城寨可以入驻,但楚山亲卫骑兵营还是完全以野战标准进行装备。
两卒四马为一排,队列前后拉开约七里在山道间快速行进。
刘献初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楚山亲卫骑兵营从周桥出发,第一天才走五十里山道,体力都没有怎么消耗。
而在入夜前抵达泌阳,刘献见楚山亲卫骑兵营前后队列都没有半点松垮,他有些沉默起来;他的亲卫骑兵今天才赶到玉山驿,足足被楚山健骑拉开近一半的路程。
看着楚山精锐一个个仿佛坚硬而沉默的石头一般,以小队为单位,先不辞辛苦将战马、驼马照顾好,才拿出干粮席地坐下来安静的啃食,刘献问徐怀:“楚山兵卒能否再吃些苦,我们今夜不歇息,赶在明日清晨抵达樊城?”
“刘使君、国公爷能吃住辛苦,我们问题不大!”徐怀平静的说道。
“那稍作休整,我们就连夜赶路,”刘献说道,“还是要尽快赶到襄阳早劝殿早下决心为好!”
武威公赵翼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在深沉暮色下吃干粮的军卒,整整一天走了差不多有一百四五十里山路了,他都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
当然了,赵翼除了他自小喜欢舞棍弄枪、身体强健不说,除了他们的座骑都是千里选一、万里选一,骑乘舒适度远非一般驼马能及,同时行军队列之中,前后都给他与刘献等人让出足够的空间,叫他们在策马而行不需要时刻保持高度紧张,各方面都要轻松得多。
这种情况下,他都觉得快到极限了,难以想象徐怀身边这边亲卫,难道都是铁打,还能持续夜行军?
武威公赵翼都想劝刘献,不要因为考验楚山骑兵的极限,将他们自己的骨架子颠散开来啊,这也太得不偿失了,争这口气作甚?
见刘献没有改口的意思,赵翼再也顾不上矜持,赶紧叫随扈过来帮助揉捏大腿,又让人在马鞍及两侧再铺上一层软垫,怀疑明天一早赶到襄阳,他还能不能叉开脚走路……
…………
…………
众人停在泌阳城外草草吃了些干粮,南
阳知府宁慈很快赶出城来相见,刘献、赵翼也据实告之他们此去襄阳,仍是要面见景王劝进。
宁慈刚到泌阳赴任,很多事都还一团糟,而他也自知地位不及刘献、赵翼、徐怀三人,没有必要亲自赶往襄阳。
宁慈当下只是草拟一份劝进表,派身边幕僚携带劝进表随同徐怀他们前往襄阳进呈上去。
从方城经泌阳南下的官道及两侧,有大量的南下流民停留,骑兵无法快速通过。
徐怀也无意使前哨驱赶流民清出道路来,而是选择夜间举火走野地行军。他们从泌阳南部离开官道,绕到唐白河西岸的旷野南下,于天光大亮时抵达汉江北岸。
刘献这时候只能在扈卫的搀扶下,勉强站在江岸上,与徐怀、赵翼等渡船过来,以便渡河直接赶往襄阳城。
楚山亲兵骑兵营并没有直接入驻樊城附近的军寨,而是在一处开阔地扎营,独立部署警戒、防御。
“楚山这支骑兵,可以称得上天下雄锐之冠吧?”刘献看向身后昼夜兼程强行军小四百里,到达目的却无半点松懈,犹先扎营、照顾战马的楚山军卒,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动容感慨道。
刘献有在边州任职十载的阅历,对天下精锐兵马还是有几分见识的。
一般说来,西军之中能昼夜兼程急驰两百里而有余力作战者,都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了。
像楚山亲卫骑兵营,尽夜兼程走三百多里,除了驼马走废不少外,但将卒及战马还有余力者,刘献可以说是闻所未闻,暗感王孝成当年身边的亲卫骑兵,也不可能做到这等程度吧?
徐怀执鞭一笑,坐马背上说道:“我得多狂妄,才敢说这支兵马乃是天下雄锐之冠?昼夜驰行三百多里,我也不是要在刘使君、国公爷面前逞能,或炫耀,主要还是想跟刘使君、国公爷说一声,楚山这支骑兵或许看上去还行,但这也只是勉强达到赤扈人最精锐的本族骑兵迂回穿插能力……”
刘献作为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地位要比楚山高,荆湖北路也远比楚山财大气粗,除了防区与楚山挨着,其他地方并无徐怀指手划脚的余地。
不过,刘献在淮川大肆扩军,在战略上选择突前防御,前期遭遇降附军,也许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徐怀就担心宣威军从降附军手里赢得几次胜仗,却对真正的赤扈精锐滋生轻敌情绪。
楚山与宣威军互为唇齿,徐怀这时候不想讨人嫌对刘献指手划脚。
他也清楚,就算他说再多,刘献及湖北军将也不大可能会听进去,他只能借这个机会,将真正的强军之姿摆开来给他们开开眼界,面对赤扈精锐骑兵不要掉以轻心而吃大亏。
当然了,最精锐的骑兵穿插能力,区别是非常有限的,上等良马与将卒的极限并没有多大区别。
以内部组织度而言,徐怀亲手整合挑选出来的楚山亲卫骑兵营,实际上还是要强过赤扈本族骑兵的,但可惜楚山精锐骑兵太有限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渡河
徐怀以往都尽可能避免与赤扈人的精锐骑兵直接交锋,但在奔袭太原之时,为顺利攻下云州汉军大营,徐武碛组织兵马在太原北部的棋子山一带拦截敌援,与赤扈人精锐骑兵进行一次激烈交战。
那一次交战,楚山军提前一天在棋子部署防御,可以说是以逸待劳。
然而单纯从棋子山拦截战的结果来看,只能算是惨胜。
楚山两员骁将沈镇恶、王华英勇战死,楚山健锐战死超过百人,天雄军俘卒以及增援过来的吕梁山义军战死以及伤重不治者高达六百多人。
而棋子山一战,千余敌骑两天两夜顶着风雪从云州到太原兼程奔走四百余里,行军强度不比楚山骑这次从淮源昼夜兼程驰至樊城稍低,但仅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就投入激烈的战斗,最终伤亡不到五百人众。
要不是这部赤扈骑兵最终没有形成整体突破,达成增援云州汉军大营的作战目的,那一战他们都不能算败。
也是这一次,楚山众人才算是真正领略到赤扈精锐骑兵强悍而坚韧的战斗力。
这也令徐怀不得不重新思考楚山军要如何更合理的进行编制,才能在未来的战场之上迎战赤扈人。
自前期末年失燕云之地,西北又为党项人占据之后,中原就失去大规模蓄养优良战马的条件。
大越立朝之后,每年通过边境贸易仅能换取少量的良马,已失去大规模组建骑兵部队的可能。
大越立朝以来,禁厢军以步甲为绝对主力,最为精锐能战的西军禁旅,所编的轻甲骑兵,作战时主要负责刺探敌情及掩护步甲阵列的侧翼。
大越禁军主力以往与拥有大规模骑兵的党项人、契丹人制衡一百多年,大小战事不知凡几,互有胜负,至少没有吃太大的亏,证明了这一套战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行之有效的。
目前天雄军六厢兵马,也主要以此为基础进行编制。
然而深入研究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百余年来的主要战例,分析赤扈人将契丹人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骑兵战术,徐怀不得不承认,此时步骑混编的楚山军并没有与同等规模的赤扈骑兵野战获胜的资格。
赤扈人生于马背、长于马背,天然就精擅轻甲骑兵的骑射战术。
在这一点上,契丹人、党项人的野战骑兵部队虽然并不落下风,但赤扈骑兵同时还兼具极其恐怖的战场凿穿能力。
赤扈骑兵长途穿插的坚韧性、吃苦耐劳,也要比契丹人、党项人强得多。
无论从哪个角度,赤扈骑兵可以说是有史以来骑兵的巅峰。
更叫人绝望的是赤扈骑兵的规模之大。
赤扈人两次南侵,大越兵马太弱,根本就不再一个层次上,以致叫赤扈人恐怖的骑兵战力都没有机会发挥出来。
倘若楚山军还坚持传统的步甲轻骑混编,一旦失去坚固城寨的
依托,与同等规模的契丹骑兵在旷野遭遇,大概率会被吃干抹净。
而同时楚山骑兵操练再勤,轻甲的骑射水平也只能无限接近于赤扈骑兵,怎么有可能超越天生就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赤扈骑兵?
这也注定了,侧翼战场之上,仅用轻甲骑兵与赤扈骑兵对抗,楚山军一定会处于较大的劣势之中,难以很好的掩护步卒阵列。
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徐怀择选精锐所组建的侍卫骑兵营,主要是往凿穿作战方向发展。
除了装备坚甲、长矛等利于突杀作战的兵械外,楚山还着手打造马铠。
当然,最为重要的,侍卫亲兵营着重操练更为密集、对组织度要求更高的冲锋、突击战术及阵形。
狭窄的桐柏山道,对平时主要操练松散阵形、以骑射掩护侧翼的轻甲骑兵来说,想快速通过自然极难,但这却是楚山侍卫骑兵营的日常操练科目,甚至操练的地形更为崎岖、起伏不平。
眼下只能说是小有成果。
这也是徐怀不想急着更大规模扩军的关键,他现在还不能将有限的资源摊薄出去。
看着陷入沉默的刘献以及他身边十数亲信,徐怀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有所警醒。
这时候一艘巨舶从南岸往这边行来,北岸又有数艘小舟会合过来,徐怀陪同刘献、赵翼他们牵马往河滩走去。
樊城城南有大型码头,但目前正源源不断有粮秣军资沿着汉水输送过来,差不多有一大半都要先运进樊城,然后再经樊城往附近的军营以及北面的南阳、楚山以及舞阳、上蔡等城转运。
运输规模是百万石计,舟船几乎将樊城以东的汉江水面都遮住了。
因此樊城码头极其忙碌。
刘献还是务实的,与武威公赵翼不想干扰樊城码头此时还算有序的作业,选择在樊城之外登船。
不过,他们所立之处没有现成的码头,吃水较深的大船没有办法直接靠岸,众人及随行人员只能是先乘小船,再转大船上去。
“刘使君、国公爷、徐军侯!你们速度好快,还以为你们要等到明后天才能赶到襄阳呢!”
许蔚、钱尚端奉景王之令渡江来迎接刘献、赵翼及徐怀,他们没有守在大船上等候,而是换乘小舟先到河滩上来迎接。
虽说从太原南返已经有小半年了,许蔚脸容还是一片暗沉蜡黄,官袍被江风吹裹在身上,身形还是那样的骨瘦如柴,却是叫钱尚端搀扶着走过颤巍巍的栈板,站到河滩之上与刘献、赵翼、徐怀行礼。
节帅早初乃是对节度使的尊称,之后没有那么多讲究才泛化了,就跟“相公”称谓一样,刘献作为经略安抚使现在也有资格被称“相公”,但是较为正式的场合还有会有所违讳,因此刘献还是以“军侯”相称徐怀。
徐怀看许蔚骨销形立,心里暗暗担忧。
事实上文横岳的身体状况也不好。
太原十数万军民南下,大部分人身体都陆续恢复过来,也有相当多的人倒在南下的路途之中,同样也有相当多的人,到襄阳后身体状况一直都很糟糕。
一年的苦熬,很多人身体底子都垮了,而文横岳、许蔚等人又一直都承担极其繁重的政务、军务,身体状况迟迟不得好转。
不过,文横岳、许蔚以及钱择瑞等人,对组织太原军民在襄阳安置,择选健锐编入军中操训等事都极为关键,目前无人能够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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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蔚却无半点担忧自己的身体,只是惊讶徐怀他们比预计的行程要早得多。
事实上从周桥派来通禀请求觐见的信骑,昨日才到襄阳,没想到今日一早,刘献、徐怀又派信骑渡江通禀已经率领侍卫亲兵赶到樊城了。
“你看我都需要人搀扶,就知道我们这一路赶得有多急了!”刘献笑着说道。
刘献所乘座骑乃是千里选一的良驹,马鞍又铺有软垫子,他身子骨也强健,平时也以擅射御二艺自居,但这一通急赶,大腿都磨出一片血泡来了,抹了药膏,只能叫人搀扶叉着脚走路。
听刘献细说急行军的详情,许蔚摇着头笑道:“刘使君此时知道殿下为何如此倚重徐军侯了吧?太原一战,徐军侯真是杀得虏兵魂飞魄散,像曹师雄、岳海楼、阴超之辈,恐怕这辈子都无胆跟徐军侯对阵了吧!”
“许府君谬赞,太原一战,全赖殿下运筹帷幄千里之外,我只是侥幸杀虏兵一个措手不及罢了,而太原外围又是虏兵弱旅,欺负太原守军断粮数月虚弱不堪罢了,”徐怀谦道,“我倒觉得曹师雄非但不会吓破胆,他有机会应该会咬住楚山军打,绝没有丧胆之说!这次赶这么急,一是刘使君、国公爷与我迫切想见到殿下,聆听殿下的教诲;二来也是磨磨将卒的懒骨头——其实啊,一个个都走得人仰马翻,可能要在樊城休整几日,才能再次上路返回楚山呢!”
许蔚是真心赞赏楚山军,刘献也许也是大度之人,但刘献身边的军将听了这些话就未必高兴了。
更何况景王登基之后,新朝所组建的兵马里,楚山行营还仅有其中一支,徐怀可不觉得楚山行营表现太突出,其他兵马就一定会知耻而后勇的。
撇开这个话题,刘献问许蔚、钱尚端:“汴梁消息传到襄阳,殿下悲痛心情可有缓解?”
“噩耗传来,殿下已经有两日没进食了,在众臣苦劝之下,也只稍饮米汤解饥,日渐憔悴啊,”许蔚摇头说道,“不过继统之事不能再拖延了,你们赶过来正好,我们先渡河去,再一同劝谏殿下!”
许蔚、钱尚端说周鹤、高纯年、顾蕃、朱沆、王番、乔继恩等人的态度都是不能再拖延,而武威公赵翼也从寿春带来劝进表,可以说最后一层顾虑都不存在了。
众人当即便不再耽搁,乘小船登上巨舶,往襄阳城方向驶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新朝
渡过汉江,刘献身边的随行侍卫前往驿舍暂歇。
进襄阳城之后,郑屠就带着人在北城门等候徐怀到来;他也安排人直接带着徐怀身边的十数侍卫,先前往铸锋堂在襄阳的铺院落脚;徐怀仅留王举、史琥等人随他一同前往由原经略安抚使司衙门腾出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觐见景王。
武威公赵翼在襄阳还没有府邸,但他孤身带着赵寡妇来到襄阳,前往青州去见鲁王,身边的随行人员都是景王拔给他调用的;这些人也要先前往元帅府听从后续的安排。
徐怀、刘献、赵翼随许蔚、钱尚端赶到元帅府,周鹤、高纯年、胡楷、顾蕃、朱沆、王番、文横岳、吴文澈等将臣都聚在衙堂之中。
看到徐怀等人过来,作为内府典史,乔继恩亲自跑去后宅通禀,但他很快就回到衙堂,只说景王伤心过度,无心接见刘献、徐怀、赵翼三人,着乔继恩、周鹤等人代为招应。
这也是预料到的情况。
周鹤、高纯年、顾蕃、胡楷等人也都认为继统之事要当机立断,不能再拖延下去,武威公赵翼又携鲁王劝进表而归,当下众人坐衙堂之上,就是商议劝进之事。
周鹤作为元帅府长史、胡楷作为元帅府司马,乃是文武将吏之首,劝进之事自然是他们与顾蕃、高纯年等人牵头。
他们的意思是元帅府直辖将吏以及亲自赶到襄阳城来的将臣,共同劝进,不再单独上表。
徐怀对此自然没有别的意见,还省去一些麻烦。
周鹤、胡楷等人午时拟好劝进表,就先召集元帅府直属将吏,徐怀、刘献等人随同赶往后宅请求觐见景王。
景王拒不见众人,大家就直接在后宅巷道里奉表劝进,跪请景王以社稷为重,早登大宝以继皇统,统领御虏大业,以迎天宣帝及宗室王公还归中原。
景王始终都没有露面,只是遣人出来着大家返回前衙署理军政事务要紧,莫在内宅外无谓滞留。
众人在后宅大门前跪了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返回前衙。
午后郑怀忠长子郑聪与赵范赶来襄阳——此时有大股虏兵迫近蒲州,郑怀忠身无法轻离洛阳,着其子郑聪及出任河洛行营记室参军的赵范轻车简从赶来襄阳劝进。
面对景王的沉默,众人的应对之策,就是明天召集更多的将吏再行劝进。
大家这次也是下定决心,最后就算拖也要将景王拖到皇位上去。
徐怀则与朱沆、王番等人,先前往武威公赵翼的府邸小聚。
赵翼从楚山脱身赶到襄阳,仓促住了两天,更为深入了解过当前形势之后,就紧急动身前往青州游说鲁王赵观等人。
武威公赵翼当时没有在襄阳置办什么府邸宅院,甚至还将赵寡妇托给妹妹荣乐县主照顾,但他前往青州一个多月时间里,乔继恩作为内府典史出面在襄阳城寻了一处宅院,替赵翼布置府邸。
襄阳原先乃是京西南路路治所在,但内城狭小,外城也由于起初没有加以管控,导致大量难民涌入,现在是人满为患,也是好不容易腾出一栋五进宅院
,荣乐县主也是从身边挑选十数仆从婢女过来照看府邸。
相比较以往的隆寿郡王府、武威公府、朱府,可以说是寒酸之极,但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得知武威公赵翼归来,荣乐县主、朱沆长女朱多金都赶过来相聚。
这场劫难,汴梁城里那么多宗室子弟、王公大臣,朱府算是最幸运的。
不仅朱沆、朱芝、朱桐早就调出汴梁任职,朱老夫人早早到楚山避难,荣乐县主、朱多金顺利脱身,甚至就连朱府仆婢管事也有上百人跟随南下,但朱家还有很多亲朋陷于汴梁。
虽说目前还不知道随天宣帝一并押送北上的宗室及王公大臣名单,但无论是已经押送北上的,还是此时仍然被囚于汴梁,境况都不容乐观。
而那些屈膝投降,附从拥立李汲为伪帝的,从此之后也只能断绝关系、划清界线。
曾经蛮横无礼的朱多金,不仅夫婿一家都陷在汴梁,就连她刚出生才几个月的幼子,仓促之间也没有办法一同带出汴梁,现在搞不清楚处境如何——总之相比较徐怀在汴梁初见之时,朱多金已无当初的眉飞色舞,憔悴的脸上还有泪痕,想必是这两天得知天宣帝等三千余众被赤扈人押送北上的消息后没有少哭。
荣乐县主、朱多金过来问候过,就离开了——现在襄阳城里能算得上宗室血亲的,就武威公、荣乐县主,内府事务又一切从简,仆婢都没有几人,很多事情都要荣乐县主、朱多金协助乔继恩帮助打理。
徐怀他们在还算宽敞的客堂坐下商议事情。
拥立之事不能拖延,而景王即位继统之后朝堂也需要立即随之正式组建。
在徐怀、刘献他们过来之前,周鹤、高纯年、胡楷、顾蕃他们就召集众人详细商议过这些事情,只是刚才在前衙那种氛围下众人不便公开谈论。
这时候到赵翼府中,朱沆、王番就详细说给徐怀、赵翼知晓;刘献前往驿舍,也会有人过去跟他详细分说。
大的框架遵照蒲坂所议诸策,只是细枝末节上稍有调整。
新朝将不设立地位更高的侍中(左相),周鹤以门下侍郎出任右相;高纯年、顾蕃、许蔚三人以参知政事参与辅政。
中枢暂时不设尚书省,中书门下合并中书门下省执掌具体的中枢政事;朱沆、钱择瑞等人以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司谏等职在中书门下省任事。
汴梁未陷之前,以三司执掌财赋度支,户部没有多少职权,同时还以审官院代替吏部的主要职能。
襄阳现在一切都要从简,还要尽可能的将权柄集于中枢,周鹤等人都主张暂时不设三司使、审官院,使诸多职掌都重归中书门下省所辖的户部、吏部。
而吏部、户部这两个最主要的中枢职权部门,也将由周鹤、高纯年兼领;顾蕃兼领兵部侍郎。
工部、刑部、礼部侍郎以及御史台等部门,则以晋庄成等从诸路监司抽调的高级士臣充任。
胡楷以知事执掌枢密院,王番、朱由贵等人以枢密院都承旨,协助胡楷处理军政事务。
之前作为禁军统兵机构的三衙也不再设立,直接将都行营司改为御营使
司,辖管诸军。
除了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宣威军以及郑怀忠在河洛统兵扩编的左右神武军、高峻阳在陕西扩编的左右龙武军,以及顾继迁在延州完成扩编的虎卫军,或直接或间接,都将纳入御营使司的管辖。
周鹤以门下侍郎兼任御营使,胡楷以知枢密院事兼任御营副使;文横岳任营司提点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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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继恩执掌内侍省。
襄阳府作为京畿重地,由原京西南路转运使陈泰出任府尹。
此外为了笼络地方,诸路经略安抚使都会加兵部侍郎衔,转运使加户部侍郎衔。
册封鲁王赵观为皇太弟、淮王,王府设于寿春,兼领淮南制置使,统领淮南两路军政事务,许开衙建府,以汪伯潜、葛伯奕为长史、司马,以杨茂彦知寿春府、以严时雍为监军使……
为了提振抵御虏贼之士气,周鹤等人还主张对追随景王南下有功之臣进行封爵,名单也都初步商议下来:赵翼册封郡王,礼同右相;荣乐县主册封郡主,周鹤、胡楷、郑怀忠、高竣阳等人册封郡公,高纯年、顾蕃、顾继迁等人册封郡公,王番、朱沆、钱尚端、徐怀、张辛、邓珪、杨麟、刘衍、陈泰、陈由贵等人皆封侯……
徐怀对封不封侯不甚关心,还是希望景王正式即位后,一切能更快、更早进入正轨。
临近天黑时,周鹤着人来找赵翼,希望他以宗室血亲的身份,前往内宅劝慰景王;徐怀则与王举、郑屠、史珀先去铸锋堂在襄阳的铺院落脚。
铸锋堂以贩售铁器、骡马以及桐柏山所产的桐油、茶为主,为行营铸措军资。
铺院除了地处嘈杂喧闹、三教九流会聚的东城外,还有一座占地数亩的骡马圈,圈养上百头待售骡马,腥臭气味也一言难尽。
当然,多艰苦的环境都经历过,住在紧挨着骡马圈的院子里,徐怀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便。
简单用过晚食,徐怀也没有别的事情做,这个节骨眼也不便四处走访或拜访见,就坐在院子一边烧茶喝,一边听郑屠讲叙襄阳城内的一些动向,更为细致入微的剖析新朝中枢的构成。
新朝中枢看似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以及王番、朱沆等人都占据较为重要的位子,胡楷还出任知枢密院事主持军政事务。
不过,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时,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就以太原军民太过疲弱,需要休养,将原隶属于河东路监司、太原府衙的文吏都排除在元帅府之外。
他们从原京西南路监司及襄阳府以及当地士绅之中,抽调大批文吏,弥补长史院、司马院经承办事人员的不足。
之后从诸路监司抽调士臣,也多为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的故旧。
这些都将决定景王正式即位之后的中枢,包括中书门下省及六部、御史台等在内,里里面面都是周鹤、高纯年、顾蕃他们的人。
当然,胡楷、许蔚、文横岳、钱择瑞、朱沆以及王番都很得景王的信任,而景王的威望也较为稳定,思谋军政也有决断,不会为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轻易摆布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章 即位
汴梁陷落之前,周鹤以参知政事、兵部侍郎、文渊阁学士兼领京西北路制置使,在士臣之中地位仅次于王戚庸等有限的几人;高纯年作为陕西五路转运使,地位要高过诸路司使;吴文澈、顾蕃、陈泰作为原京西北路转运使、原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及转运使,在士臣之中也有着极高的地位……
汴梁陷落之后,汪伯潜、严时雍有临阵脱逃之嫌,王戚庸等人变节降敌,还拥立李汲为伪帝,气节尚在的那些大臣这次也一并与天宣帝、宗室子弟被赤扈人押解北上,周鹤、高纯年、顾蕃、陈泰、吴文澈等人可不就成了士臣唯一能指望上的领袖了?
所以说景王即位继统,周鹤、高纯年、顾蕃、陈泰、吴文澈在新组建的朝堂之上拥有绝对的优势,这并不令徐怀感到意外。
不过,中枢朝堂的构成,除开有品秩的官员执掌诸职外,还需要有大量的文史经办其事。
当世律法主要有朝中所颁布的种种制诰、诏谕组成,极其繁复、冗杂,缺乏严密的体系与条理。一般来说,中书门下诸部司院的掌职官员流动性大,通常任职三五年就要轮转,通过科举入仕,所学又以儒学四书五经为主,很难厘清如此繁复冗杂的律法关系,有几人能真正独立将所执之事井井有条的处理好?
而中枢吏职任人较为固定,甚至父子相继,家传兼并儒学、律法以及诸多事务性技能,他们才是使中枢诸部井井有条运转的关键。
甚至可以说,中枢有相当大的权柄,被一群妙笔生花的老吏玩弄股掌之间。
到地方上,道理也是一样的。
大姓宗族一方面渴望子弟能通过科举入仕,一方面又尽力去把持地方上的吏职,道理也在这里。
太原军民南下,除开原属河东路兵马都部署司及太原兵马都监司的两万兵马,将编入左右宣武军,为作卫戍襄阳的核心战力外,除开许蔚、钱择瑞等品秩的官员,还有一批原隶属于河东路监司及太原府精通文牍及诸项事务的文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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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帅府及新组建的朝堂中枢诸部司缺乏人手,理应将这批文吏用起来。
周鹤、高纯年等人却借口太原诸吏身体虚弱需要休养,将他们全部摒弃在外,而从京西南路监司及襄阳抽调人手,从襄阳士绅之中选拔人手,填补元帅府及中枢诸部司的吏缺,他们显然是非常清楚中枢权柄运作的窍门,有意将太原之吏排斥在朝堂之外,借口还那样的冠冕堂皇。
还有就是南阳府军的问题。
虽说此时将南阳府划入左骁胜军刘衍所部的驻区,但驻区与行营防区不是一个概念。
新设申州,并设立楚山行营,徐怀作为行营兵马都总管,就是最高军政主官,何况他还兼知申州、兼领州兵马都监司,可以说是申州地方及天雄军权柄集于一身。
而刘衍率部驻守南阳,却是无权干涉地方事务。
南阳府军作为隶属于南
阳府兵马都监司的地方兵马,宁慈作为南阳知府又兼领兵马都监,才掌握南阳府军的指挥权。
而宁慈在南阳府军统兵将领的挑选上,非常注重甄别与楚山的牵扯、瓜葛。
“程伦英以兵曹参军事,具体负责南阳府军的军务,虽说他在举荐仲和等统兵将领,与宁慈等人保持一致,颇为小心翼翼,但原唐州厢军之中,有一些桐柏山出身的基层军吏,却又未刻意排斥。而这些宁慈可能不知情,程伦英却是应该知道详情的……”郑屠说道。
景王南下襄阳,徐怀居功最著,周鹤、高纯年以及钱尚端、乔继恩等人看到徐怀都非常的客气,但骨子里却避免会与楚山发生牵扯。
铸锋堂在襄阳的铺院所事经营,以及郑屠代表楚山进入元帅府办事,都没有人会站出来妨碍,但无形的排斥与拒绝,却又无处不在。
却是晋龙泉到襄阳晋庄成身边任事这步棋用得极妙,要不然很难搞清楚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种种微妙。
在郑屠看来,程伦英在有些事上的反应,还是值得他们去争取的。
徐怀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事。也许亲历桐柏山匪乱,叫程伦英变得务实,但程伦英同样是首鼠两端的,作为士臣,他至少此时不会站在宁慈等人的对立面去,跟楚山走得太近。
徐怀也无意轻举妄动,还是叫郑屠耐着性子在襄阳尽可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基本情况……
…………
…………
次日,周鹤、高纯年、胡楷等人在元帅府召集更多的将吏,徐怀照例随同众人前往景王所居后宅奉表劝进。
景王照旧不纳。
第三日,周鹤率众将吏在后宅街道长跪请|愿,从早跪到午时,许蔚、文横岳以及几个年老体弱的官员在后宅大门口支撑不住晕倒过去,景王才让人将后宅大门打开,将许蔚、文横岳等人接进后宅救治。
景王赵湍整日忙于军政事务,得知汴梁噩耗,数日仅以米粥度日,两个多月未见,徐怀此时再见景王也是眼眶深陷、颧骨高高隆起,非常的消瘦。
后宅乃是顾蕃作为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在襄阳的住所,庭院也是曲径通幽,颇为富丽堂皇,但毕竟不是宫室,没有一处能容纳数十人的大堂一起坐下议事。
周鹤则率众将吏走进后宅,跪在景王平时处理军政的书斋院中,恳请景王赵湍允许即位继统之事才肯起身。
“我父皇以及诸兄弟姐妹被胡虏掳往苦寒之地生死不知,我忧思愁苦难以思虑军事,诸事悉从众将吏共议便是!”景王赵湍站在廊前,最终点头同意即位。
周鹤这时候才与众人站起身来。
其他将吏都陆续返回前衙,徐怀与周鹤、胡楷、赵翼、高纯年、刘献、顾蕃、陈泰、吴文澈、朱沆、王番等人,先去看望灌入参汤苏醒过来的许蔚、文横岳等人,在安排他们先回府邸休养之后,才一并走到书斋客堂商议即位之事。
景王赵湍要求即位之事一切从简,不得靡费钱粮去操办繁文缛节,
诸事也都交给由周鹤统领群臣操持,他此时没有心思过问这些事情。
景王临了又将胡楷、徐怀、刘献以及代表郑怀忠赶来襄阳劝进的郑怀忠之子郑聪及赵范等人单独留下来说话,主要也是询问河洛等地的军事部署。
天宣帝、宗室子弟及王公大臣三千余众,第一批被赤扈人押送北上,接下来自然也会第二、第三批会被押送北上,最终汴梁城内只会留下来拥立伪帝李汲的叛臣降将控制汴梁及京畿外围的城池。
这件事不仅意味着赤扈人完成对汴梁城的掳掠,还意味着赤扈人在经过前期调整之后,对河淮、陕西、京东等地的用兵将进入下一阶段。
目前河东、河北绝大部分城池都已经陷入,赤扈二皇子、镇南王兀鲁烈将宗王府从大同迁至太原,三皇子、平燕王屠哥将宗王府迁至魏州,可以看出赤扈人即便用降臣李汲等人在汴梁组建伪楚政权,其两路兵马并没有往回收缩、寄望伪楚政权代替其统御中原的意图。
而从赤扈人兵马调整,也能看出,后续赤扈人的镇南大军,主攻方向将是陕西、河洛;赤扈人的平燕大军将从黄河下游往南面的京东(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及淮河下游地区横扫;而立李汲为伪楚帝,调岳海楼所部进入汴梁,收编汴梁降军,应该是配合赤扈人的镇南军、平燕军,往南攻占许、汝、陈、蔡、陈、颍、宋等地。
在接下来这一阶段,徐怀并不担心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及宣威军所驻守的蔡州、申州、光州防线。
顾继迁、高峻阳所部在陕西以及鲁王所部在京东(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却很难抵挡赤扈人两路主力的进攻,现在主要是看这两路兵马到底能拖延赤扈人多少时间。
而战略上,徐怀主张襄阳这边要允许顾继迁、高峻阳所部在形势危急时保存实力南撤,甚至要做好放弃陕西大部的准备,在秦岭构筑防线,利用秦岭的险要地形,与赤扈人形成相持势态,为后续的反攻争取时间。
淮河的冰封期要比黄河短得多,鲁王一系已经将主力南撤到徐州、寿州、楚州一线,短时间内也不虞有变。
徐怀真正担心还是郑怀忠所守的河洛。
洛阳居天下之中,守住洛阳,将能破坏赤扈骑兵及降附兵马齐头并进的势力,将相当多的赤扈主力兵马吸引在黄河中流地区难以南下。
倘若洛阳失守,高峻阳、顾继迁又踞秦岭之险,挡住赤扈人南进川峡的通道,赤扈人到时候就将集结十数二十万大军,往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及宣威军所驻守的淮上防线杀来。
当然,景王此时在襄阳正式即位继统,徐怀怀疑也会引起赤扈人的注意,其镇南军下一步的主攻方向很可能选择河洛而非陕西。
对赤扈人来说,只要攻下河洛,就能将襄阳与陕西的直接联系切断(从汉中绕道,要迂回漫长得多),甚至可以继续放任陕西不管,紧接对淮上用兵,防止随着时间的拖延,襄阳|根基越发稳固……
第一百九十一章 洛阳攻略
徐怀对郑怀忠、赵范乃至郑怀忠之子郑聪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不妨碍他主张襄阳紧接下来要实施的战略,重点应放在洛阳。
关于这一点,胡楷等人在襄阳也有同样的预判。
景王在襄阳登基之后,赤扈人怎么可能会坐看襄阳重新成为凝聚大越半壁江山的中枢之地?
然而赤扈人欲对襄阳用兵,洛阳是必须要先进行剪除的侧翼;优先程度要远在寿春、徐州之上。
这事实上也是景王在襄阳即位登基的同时需要深入思考、权衡的核心问题。
以往各家进呈军策,都是书信往来,现在难得徐怀、刘献以及代表河洛的赵范、郑聪都在襄阳,景王当即着人将堪舆图铺在长案上,讨论既定的攻守之策到底还有什么漏洞需要弥补。
在景王赵湍看来,这件事要比他在襄阳即位继统更为重要。
即将从都行营司改建的御营使司乃是诸军统领机构,攻守之策的拟定以及兵马部署及调动,才是枢密院的职责。
徐怀作为天雄军统制,隶属于御营使司,但他作为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全权主持楚山守御,与作为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的刘献,以及代表郑怀忠而来的郑聪、赵范,当然有资格参与枢密院攻守军略的决策,甚至话语权要比王番、朱由贵等人都要重。
而即将组建的中书门下省作为朝堂之中枢,权柄主要集中于政事。
倘若严格依照律制,除了周鹤作为右相兼御营使以及兼领兵部侍郎的顾蕃二人外,中书门下省的其他大臣反倒无权参与具体的军策讨论。
当然了,景王在襄阳即位,诸事疲敝、百废待兴,很多事都不会加以严格限制。
洛阳居天下之中,北濒黄河,东临嵩山、西面、西南以及南面、东南乃是巍峨的秦岭、伏牛岭;而流经洛阳北部的黄河,两岸也是受中条山、王屋山以及邙山等险峻山岭夹峙,内部又有伊洛河谷盆地作为纵深腹地,在地形上有易守难守的极大优势。
赤扈人想要强攻洛阳,主要有四个通道,一是西出潼关,经函谷关入洛;一是自平陆,经茅津渡南渡黄河入洛,一是东出虎牢,从嵩山北麓经巩县偃师入洛;一是从嵩山、伏牛山之间、位于汝水上游的谷地入洛。
东汉末年,黄义起义爆发,京师洛阳震动,汉灵帝以何进为将军,在洛阳设八关拱卫京师,史称八关都邑,便主要在这四个方向上。
潼关、函谷关位于洛阳、陕西之间,陕西不失,而潼函无忧,而位于洛阳东南、曾设广成关的嵩山、伏牛山谷地,大部分地区都隶属于汝州,与左右骁胜军驻守的舞阳、上蔡互为犄角,短时间也不畏赤扈人会直接派溃大股虏兵过来强攻。
赤扈人倘若下一步想夺下洛阳,出兵
方向只可能是两个:一是强攻平陆,从茅津渡南渡黄河,进入洛阳,一是强攻虎牢关,从嵩山北麓一路攻打巩县、偃师、孟津,进入洛阳。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郑怀忠作为陕西诸路行营兵马副总管、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率秦凤路本部兵马,与陕西另四路援军,在兵马都总管苗彦雄的统领下东进勤王。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撤兵北还,西军援师一部兵马重新撤回到潼关以西,在延鄜路经略安抚使高峻阳的统领下,计划从河津等地渡过黄河,沿汾水北上接援太原;主要兵马则由郑怀忠率领,经孟州渡河北上,收复泽州等地。
而当时苗彦雄仅率少量兵马进入汴梁,出任枢密副使,接掌京畿守卫之事。
汴梁陷落,苗彦雄也沦为阶下之囚。
苗彦雄比王戚庸、李汲之流强的地方,就是还存有气节,徐怀迄今未听到他降虏的消息,这次应该是与天宣帝及宗室子弟一道被押解北上了吧?
赤扈人再次南侵时,郑怀忠就率部从泽州、绛州,往蒲州南部境内南撤,所部主力没有什么损失。
在景王南下襄阳后,郑怀忠接管河洛防务,征募健锐扩编左右神武军六万余众人;此时洛阳地方还编有两万洛阳府军,一并受郑怀忠辖领。
虏兵主力进入蒲州,郑怀忠坐镇洛阳不敢轻离,而郑怀忠之子、出任左神武军统制的郑聪与赵范这次到襄阳来劝进,他们对河洛兵马据险地守御平陆、虎牢、巩县、偃师,拒虏兵以洛阳之外,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而目前高峻阳、顾继迁于黄河西岸部署的兵马也有八九万之多,郑聪、赵范他们不用担心西翼潼关、函谷关会有什么威胁。
他们主要还是担心左右骁胜军将防线收缩汝水以南的舞阳、上蔡一线,会令他们在汝水北岸负责防守的襄城,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
郑怀忠着其子郑聪、赵范二人都来襄阳,自然不是单纯就为劝进之事,还是希望守御洛阳能获得襄阳更有力的支持。
“……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守御更应兼顾汝水两岸,而非只顾自身安危,团缩山地之侧,”
郑聪年轻气盛,站在长案一角,说起话来语气多少有些咄咄逼人、不掩锋芒,他手指所按堪舆图之处,便是楚山负责守御的青衣岭一线。
郑聪他虽然话里也将左右骁胜军的防御也带出来,但主要还是指责徐怀在楚山的防御部署太保守,
“倘若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守御不能兼顾汝水北岸,郑、许之虏兵将能肆无忌惮进攻汝州襄城。而河洛兵马有限,倘若不得不分兵加强襄城防御,平陆、虎牢等地又何以兼顾?还请殿下与胡相多加权衡……”
徐怀手指轻轻叩着长案,强忍住没有给郑聪一个白眼。
还没有过
去几个月,这孙子似乎忘了是谁率部奔袭太原的,难不成郑家派了五百步骑,就真以为能平分奔袭太原的功劳?
郑聪还想听徐怀辩解一二,也准备好言辞反驳,却不想徐怀光顾着敲手指头,半晌都没有吭声。
景王与胡楷、刘献这会儿也只是将汝水两岸的城池圈出来,思虑这一带区域的防御,并没有急于评判。
赵范清了清嗓子,朝徐怀歉声道:“虏兵往蒲州、郑州已有集结之势,郑聪年少就生长于营伍之中,此时心忧洛阳安危,心直口快,还望徐帅见谅……”
“赵先生此话差矣,议论军略,当要各抒己见,难道还要藏着掖着不成?”徐怀看了郑聪一眼,说道,“我看少侯爷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不妨一并说来,也便于殿下参详!”
郑聪无视赵范劝阻的眼神,直接将矛头指向楚山,说道:
“……天雄军紧挨着桐柏山、淮河紧锣密鼓建立防线,外围确山、真阳、新蔡等城不要说有半点加强城防的意思,甚至还提前将这几地的民众全部往南撤离,怎么可能从东面替河洛牵制住一部分虏兵?现在天雄军不仅自己将防线往南侧大幅收缩,还叫右骁胜军守北面的上蔡,刘使君率宣威军主力进驻淮川,相当于让右骁胜军在上蔡、宣威军在淮川屏护住楚山的左右两翼——倘若天雄军能更积极一些,使右骁胜军无需顾忌右翼太多,自然也就有力量兼顾左翼襄城,我们也就不用从北线分兵,去忧虑襄城得失了!”
徐怀看向郑聪,直接问道:“倘若天雄军无力兼顾汝水北岸,防守襄城会分走洛阳多少兵马?三千、五千,还是三万、五万?当然,郑统制真要是担心襄城承受不住太大的军事压力,交给我们天雄军来守,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了,洛阳兵马可以专心守平陆、虎牢……”
徐怀懒得听郑聪胡搅蛮缠,直接表示他可以接手襄城的防御。
胡楷颇为期待的看向郑聪、赵范,想知道他们对徐怀这一建议有何看法。
景王赵湍瞥了郑聪一眼,却对胡楷说道:“河洛此时忧虑襄城孤悬汝水之北,确实有些道理,左右骁胜军在防御部署上,是否可以做些调整?”
“右骁胜军或可往叶县增调一厢精锐!”胡楷说道。
叶县位于舞阳西北、伏牛山东北麓,与襄城隔汝水相望,增兵叶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加强对襄城的援应,而同时叶县又是宛(南阳)洛、宛(南阳)郑驿道的重要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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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叫代表郑怀忠而来的郑聪、赵范难堪,胡楷只能象征性的表示会加强对襄城的援应。
赵范暗中扯了扯郑聪的衣袖,示意见好就收,毕竟他们不可能真将洛阳的东南门户交给徐怀去守……
第一百九十二章 献策
刘献从淮川赶来襄阳一路驰行,大腿磨出大量的血泡,敷过药才刚刚结疤,而连着三天跪请劝进、与周鹤等人商议机要,身体多少有些支撑不住。
景王赵湍看刘献站在长案旁时间久了脸色很差,就中断议事,安排车马送刘献回驿舍休息,又着胡楷携郑聪、赵范前往司马院进一步商议洛阳守御之事,单将徐怀留在书斋里说话。
“劳思愁苦,困于案牍,未觉春光已艳,”景王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繁花似锦,轻声说道,“洛阳看似信心十足,却还是希望天雄军能到汝水之北吸引一部分虏兵主力啊!”
“殿下明察。”徐怀说道。
“什么明察不明察的?”景王赵湍摇头苦笑,说道,“半辈子听人说话都是打哑谜,大家都藏着掖着,生怕说透了、说尽了,就被他人抓住把柄——听多听惯了,怎么都能琢磨出味来。再一个,我就算再怎么不知兵事,也知道虎牢、襄城都在洛阳之东,虏兵怎么都不可能弃虎牢而强攻襄城。郑聪、赵范拿襄城说事,实际所担忧的还是虎牢、荥阳,但郑怀忠在洛阳坐拥八万兵马,能战之兵比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及天雄军加起来都要多,他没有办法名正言顺的要求襄阳兵出汝水之北,只能将矛头对准楚山。”
“……”徐怀摇头苦笑,说道,“还是殿下知我……”
景王说道:“你也不用将这事放心里去,他们什么心思,我清楚的。这几年来唯有楚山兵马东征西战,千里奔走不休,轮也该轮到他们去跟赤扈人打一打硬仗了。我就是担心郑怀忠徒有八万兵马,却还是守不住平陆、虎牢,而洛阳有失,形势只会更加恶劣!”
“赤扈人骑兵横扫天下,但攻城拔寨的步甲不盛,这从太原、泽州等城守御战事便能尽观。目前赤扈人除了使岳海楼整编汴梁降军外,还从燕云、渤海等地征调大量的降附兵马南下,以加强其攻城拔寨的能力。不过,这些兵马还没有得到很好的整合,战斗力不会太强,这是大越新编诸军接敌历练的良机,”
徐怀说道,
“而在战略上,诸军都不应再去计较一城一地之存失,更不能寄望毕功于一役。臣在楚山行虚外实内之策,淮南、光州、蔡州、洛阳、陕西都可以借鉴行之。此时虏兵势强,我们与其针锋相对而难猝胜,甚至还会遭受难以弥补重大伤亡,很可能最终是人地皆失。不去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虏兵来势汹汹,我们便放虏兵进入内线,以地势人和之利制衡。除了尽一切手段去消耗、疲敝敌军,也能更好的保存自己、锻炼自己,等到攻守之势变易,人地皆可得也。就拿洛阳来说,平陆、虎牢等城寨皆守都不可畏,但只要洛阳城不失,拒敌于洛阳城外,陕西可以从潼关、函谷接援洛阳,襄阳可从襄城、郏县接援洛阳,虏兵顿足洛阳城下,久之必疲,疲之必退……”
“你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思,也许现在最困难的,就是说服洛阳采纳此策……”景王赵湍抿着嘴,蹙眉说道。
徐怀心里微微一叹。
很多事情并非景王即位继统就能彻底解决的。
为更好的促使郑怀忠率部抵御胡虏,只能打破以往钳制武臣的那一套做法,尽可能的放权,但放权又必然得承认在具体的攻防战略选择上,郑怀忠可以专擅行事,不必事事都听襄阳这边遥控指挥。
且不说郑怀忠之前就千方百计的保存实力,而其自领河洛以来,行营及州府职事都安插郑家子侄及心腹亲信执掌。
徐怀他刚才说要替河洛守襄城,郑聪、赵范皆闭口不言,很显然他们有着极重的地盘心思。
这种情况下,还想着要郑怀忠在洛阳听得进他们的良言苦劝,可能性极微,说多了可能会以为襄阳变着法儿钳制他们。
也许他们吃到足够的苦头,才会有真正的转变。
当然,现在好的地方就是景王心思非常的清醒,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一点点去收拾混乱不堪的局面,自然也就能扭转当下的劣局。
想到这里,徐怀也劝景王宽心:“郑公或有自己的想法,即便事有不偕,也不至于太坏,当然最主要还是要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能得到锻炼,成长为殿下能依仗的股肱。”
“也是,大越到底有多少能战之兵,总得接敌才能摸清楚,而不是光看奏章之上所罗列的数字,”景王点点头说道,“郑怀忠既然叫苦了,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或可以轮番出汝水接敌作战,但你也得给我做好准备,倘若邓珪、张辛他们不行,楚山兵马得随时顶上去啊!”
“殿下有召,臣无所不至。”徐怀说道。
“行,你也先回去歇息吧,今日我也不便留你用宴。”景王说道。
徐怀走出书斋,与兢兢业业守在廊前听候召唤的乔继恩拱拱手告辞,待要走出院子,一道倩影从外侧风雨廊径直走过来,手里提着食盒,不知道低头在想什么心思,走到徐怀跟前都没有注意到眼前有人。
“郡主!”徐怀出声提醒道。
“……”缨云猛然抬头看是徐怀,被魇住似的,盯住徐怀的脸愣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脸上有什么?”徐怀疑惑的抹了一下脸,问道。
“啊,”缨云猛然回过神来,慌乱说道,“没什么,吓我一跳,我……”缨云美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莫名慌乱从徐怀身边绕过去,提着食盒往书斋院子里走去。
徐怀回头看了缨云身穿裙裳的窈窕身影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便朝外院走去……
…………
…………
即位继统之事,有周鹤统领诸臣部署,虽说徐怀不想插手其事,但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从后宅辞别景王出去,徐怀与王举、郑屠、史珀等人便往前衙走去。
前衙除了景王听事的衙堂外,主要还是周鹤、胡楷率领诸将吏处置军政事务的长史院、司马院。
汴梁陷落,天宣帝及诸多宗室子弟、王公大臣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对襄阳城里的众人来说,更为关心的还是景王即位继统之事。
只不过天宣帝及宗室、王公大臣三千余众正被押解北上,心怀窃喜之人也不能流露于表,
只是咬着牙抿住嘴,强颜悲切,神色多少有些怪异。
人要留在前衙,却又没有什么事情是他能插上手,徐怀便叫朱芝帮他找了一处小院,与王举、郑屠、史珀坐在廊下饮茶,有什么事过来寻他便是。
元帅府原为京西南路监司所在,占地极广,还将一座四五亩大小的小湖圈于其中,此时天气渐暖,繁花似锦,绿柳在荫,坐在廊下煮茶以饮,看着湖光明艳,也是南归以来难得的闲适时光。
“原来你们躲这里饮茶,我还到处找你呢!”武威公赵翼走进湖畔小院里,说道。
“国公爷有何事寻我?”徐怀问道。
“没什么事,”赵翼挥挥手,说道,“诸事周鹤等人处置,我也插不上手,坐在堂下闲气,便找你过来喝茶!”
赵翼作为襄阳唯一的男性宗室嫡支成员,与景王血脉又近,地位自然高崇,即位继统之事,周鹤等人自然要与他商议着办。
不过,元帅府里里外外都是周鹤、高纯年他们的人,而赵翼刚回襄阳,身边连一个听候使唤的扈随都没有人,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一个点头附和的工具人。
偏偏这时候朱沆、王番他们都很忙碌,赵翼想要找人闲扯都没有,听得徐怀回到前衙来,他当然跑过来找徐怀打发辰光。
现在襄阳城里一切从简,元帅府煮茶也不用木炭而用山里开采的石炭,但石炭烟重,赵翼坐在小炉旁喝茶,被炭烟薰了眼睛发红,禁不住抱怨道:
“想在汴梁时,这石炭煮茶都是炼熟后再用,却不想襄阳城里一切都如此简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将胡人驱赶出去,重新过上优哉游哉的日子啊……”
“炼熟?怎么一个炼法?”徐怀讶异问道。
汴梁鼎盛之时,纳百余万人丁,炊食所用全依赖柴薪已经是严重不足了。
近百年来,徐泗等地所开采的石炭经汴水、茶河运入汴梁,已渐成规模。
只是徐怀还不知道石炭炼熟之事,也没有听说普通人家用石炭生火烧饭有别的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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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木炭之法治之,炼熟之后无烟无臭,还能融成大块,勉强能当木炭用,”赵翼说道,“不过,府中也只是偶尔为之,毕竟到底不抵木炭好用……”
桐柏山煤铁资源都多,以往也不是没有尝试用煤炼铁。
不过,生煤炼铁,除了所炼的铁质比较差外,生煤置于炉底燃烧,特别容易松散,从而与铁水混和在一起,很难分离开。
而木炭炼铁,除了铁质较好外,更为主要还在于木炭在炼炉之中燃烧能保持形状不松散,烧融的铁水从木炭的空隙间流到炉底再引流出来作后续的处理,非常的方便。
桐柏山虽说木材资源不缺,但比江淮一带发展成熟的炼铁场,却不占任何优势;甚至还因为交通的不便,楚山所产的铁器,成本比江淮还高出一截。
徐怀却不知煤炭竟然在当世就有熟炼之法,只是富贵人家偶尔用来替代木炭,就连喻承珍、庄守信等大家都没有想到此法可能可以用在炼铁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生煤熟炼
包括信阳在内,三百里桐柏山目前算得安全、且可挖掘的耕地资源,可能都不到一百万亩,其中坡地、梯田还要占到一大半。
这点耕地资源,即便全部用来种植粮食,可能还不及江南富庶一县。
更何况人除了要吃饭糊口,还要穿衣遮体保暖,这点耕地资源还需要腾出大量的田地用来种植桑麻木棉。
徐怀在楚山,极力压制大姓宗族及中小地主居中盘剥,确保自耕农、佃户手里能保留更多的粮食以及用于纺纱织衣的桑麻,也确保足够的田赋、口税能征收上来,但这点耕地资源想要解决目前楚山直属二十万军民的吃饭与穿衣问题,都是相当勉强的。
然而,想要维持一支有战斗力、成规模的兵马,要保证州县及乡司对地方有足够掌控力的治理,仅解决吃饭与穿衣是远远不够的。
铸制兵甲战械、修造城池营垒、疏浚河道、开辟道路、屯垦新地,维持那么大规模的战马牧养,以及总计逾两万的军卒、事吏的薪俸钱饷发放,哪一项不是天大的口子,需要无数钱粮去填?
徐怀以往数战皆得大捷,看缴获的战利品,看似极为可观,但已经消耗一空,往后倘若仅仅依靠襄阳每月额外输入四万余贯钱粮,是无法弥补缺口的。
目前楚山所能增补的大宗收入,一是包括金砂沟在内的砂金开采,每月净得约计钱粮一万余贯,但在找到新的砂金矿场或其他金矿之前,这一部分的收入很难有大幅增涨。
楚山还有一宗直接能支用的收入,就是桐柏山匪乱之后,唐徐两家所经营的桐油籽、茶药、矾石、碱石、骡马等物产贩售,都转由铸锋堂接手。
桐柏山茶药历来都是往外输出的大宗物产。
而除开木作所需外,江淮以及广南等地造船业近百年蓬勃发展,对作为填漏剂原料之一的桐油需求量极大。
桐柏山目前能拿得出手的大宗物产,桐油籽的产出已经超过茶药。
不过,铸锋堂在接手唐徐两家的货栈、商队之后,从桐柏山收购大宗物产贩运出山,规模还扩大许多,但商队、铺院、货栈的维持成本也高,每月净入也仅勉强能与金矿收入持平。
而汴梁失陷之后,不计其数的难民南涌,淮南、南阳之间的商旅也不会再往来于桐柏山之间,以往每年少说得有四五万贯的过税收入,短时间内不可能指望恢复。
楚山还有一项大宗收入,也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一项,就是在桐柏山匪乱剿灭之后,在唐天德的协助下,铸锋堂接手唐氏十八里坞铁矿场,并在此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兵甲军械铸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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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桐柏山匪乱搅动极大,之
后赤扈人又两次南侵,京西南路、荆湖北路不仅仅监司大规模征募兵马,州县乃至村寨都加强厢军乡兵的征募、操练。
这使得桐柏山周边的州县,对兵甲军械的需求激增。
而偏偏这些地方以往的兵甲军械铸造能力极弱。
铸锋堂抓住这个机会,短短两年内不仅十八里坞铁场一再扩大规模,负责铸制兵甲军械的匠工也扩大到一千余人,向荆湖、襄阳两地贩售数以万计的刀矛盾甲。
也亏得有这一部分收入,铸锋堂才有余力铸制自身发展所需的兵甲,与连战大捷所缴获的兵甲军械一起,将目前楚山行营所辖的天雄军及厢军一万五千兵卒都武装起来。
要不然的话,天雄军一万正卒、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五千厢军,配备数以万计的兵甲军械,绝对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
目前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以及荆湖北路所辖的宣威军,是扩编到九万人,但兵甲军械还是严重的不足。
襄阳、南阳等地还要组建更大规模的地方兵马,对兵甲军械的需求只会更大,不会更小。
短时间内,铸锋堂所铸制的兵甲战械不愁卖,每月能为楚山赚得两万余贯的净入。
不过,景王南下襄阳之后,元帅府除了在襄阳组织扩大兵甲军械铸制外,还下令荆湖、江淮、川峡等路监司同时都扩大兵甲军械的铸造,以供应兵马的扩编。
江淮荆湖等地大量的私家匠坊,看到有利可图,也正纷纷铸制兵甲器械以供有司。
景王不管多信任徐怀,都不可能让楚山垄断大越兵甲军械的生产、供给;周鹤、高纯年等人打破脑袋都会阻力。
更何况江淮、荆湖、川峡等地的冶铁技术近百年来得到长足的发展,同时官府一直以来也都鼓励私人开办铁场采矿炼铁。
大越官营铁场相比较前朝,规模没有多少扩大,但私人采矿炼铁发展极速。
大越私人铁场以十分为率,官府征收其二为税。
以天宣元年诸监场所征收的铁税统计,江淮荆湖川峡等地的年炼铁规模,至少不低于三千万斤。
楚山铸锋堂目前的年炼铁规模,仅二十万斤而已。
桐柏山铁矿资源充裕、木炭资源也充裕,但最大的限度就是运输。
以往唐氏所经营的十八里铁场,所生产的铁器以及生熟铁料,主要供应山里;经陆路运输出去,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竞争力了。
铸锋堂的兵甲军械贩售还想继续扩大,包括铁器在内,还想从中弥补一部分度支上的缺额,唯一的办法就是铸制的兵甲军械以及民用铁器足够质优价廉。
为提高楚山炼铁的效率、降低成本,庄守信、徐武良等人
也想过很多办法,但中原炼铁已经有一两千年的历史了,基础工艺短时间内想要有大的改良,谈何容易?
庄守信、徐武良等人都主张缩减刀矛箭簇盾牌等简单兵械的生产,满足自身所需即可,重点放到技术含量更高、附加值更大的铠甲铸制上。
徐怀却没有同意。
史轸也认为相比较农耕生产,大规模的煤铁开采及冶炼,才有可能为桐柏山容纳大量的青壮劳动力——而青壮劳动力才是楚山未来得以持续发生的真正潜力。
大量流民南涌,楚山目前只能尽一切可能往荆湖、南阳等地疏散,不是徐怀不想将他们留下来,实在是桐柏山相对安全区域能承载的人口太有限了。
专攻造甲,获利或许颇丰,但造甲除了需要熟练匠工不说,所容纳的匠工人数也极为有限,一两千人就顶天了。
倘若楚山的炼铁业能发展起来,容纳一两万青壮年也非难事,加上附随的家属,楚山直接辖管的人口就能出多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来。
而大规模炼铁,通过铁料、铁器交易粮食进山,同样能增强山里粮食储备的弹性;运输能力也会得到极大的增强。
炼铁一业发展起来,所能附带的好处,不是简单用钱粮能衡算的。
史轸主张就算薄利,也要不断扩大山里的铁料冶炼规模,以此不断吸纳流民中的青壮劳力。
当然了,说到炼铁的基础工艺,木炭是不可或缺之物。
楚山也曾想过用生煤取代木炭,但生煤所炼之铁除松脆易折外,更为主要的是生煤置入炉底点燃后,极易松散,彻底烧尽后更是一堆松散的灰渣,与铁水混于一起。
不是不能用生煤取代木炭,但在找到更优良的生煤之前,即便用来生产普通的农具,性价也大大不如木炭。
“采桐柏石炭,以木炭之法熟炼之,用以冶铁,以观其效!”借着与赵翼吹牛打屁的空当,徐怀便手书一封秘信,着史珀安排人手立即携信驰归楚山交到史轸手中。
徐怀对此也满怀期待,他心里清楚生煤熟炼之法倘若管用,对冶铁变革将会产生多大的促进。
桐柏山木材资料虽然富足,但木材分散于险峻山间,砍伐后就地建窖炼制木炭,再运往铁场,极耗人力。
这些都是成本。
倘若桐柏山的冶铁业想要真正发展成为楚山财力的支撑,吸纳大量的青壮劳力,规模还需要扩大十倍、数十倍,这时候还纯粹依赖于木炭,也会很快将桐柏山的木材资源消耗一尽。
相比较之下,桐柏山目前所发现、开采的几座石炭矿洞,储量却是极大,关键可以集中开采、熟炼,从而大幅降低冶炼的成本……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继统
“舅舅,你果然在徐怀这边——周相公、胡使君请你们过来商议事情……”
天色将暮之时,朱芝走到湖畔小院,请徐怀、赵翼前往元帅府衙堂议事。
“诸多条陈都商议妥了?”赵翼慢悠悠的将茶盏放下,问道。
“已拟写奏表,只待舅舅你与徐怀看过,便一并去请殿下定度!”朱芝说道。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随朱沆、王番北上岚州,满身世家子弟的习性没有褪去。
不过,苦难使人成长,这话对绝大部分人还是适用的。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城,朱芝身陷其中,追随徐怀及万余残卒历经艰险逃归朔州,第二次北征伐燕,朱芝又亲历种种凶险、种种反复无常,纨绔习性便洗去许多。
而赤扈人第一次南侵之时,朱芝就随胡楷、徐怀到蔡州任事,看着家国河山经历如此剧烈的动荡与变化,他这一年多心智秉性也是越发沉稳,此时随胡楷进入元帅府司马院任事,也渐渐能独挡一面了。
朱桐变化虽然没有朱芝这么大,但得益在巩县时就在景王身边听用,此时也以侍从官的身份在元帅府听用。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勉强算得上宗室成员,又没有以往宗室子弟种种限制,景王在襄阳刚刚扎下根基正值用人之际,对他们个人来说却也是难得的际遇。
徐怀与赵翼前往衙堂,周鹤、胡楷、高纯年等人都已经再次聚集在此等候,他们也不多事,只说一切听凭周鹤、胡楷吩咐,众人再次举步前往内宅参见景王。
“父皇受胡虏欺凌,生死未卜,我身为人子,心如刀割,愁苦悲创,然社稷垂危,千万黎庶皆陷敌手,也如众卿所言,吾辈当振奋谋计,以复河山,”景王赵湍看过周鹤起笔的奏表说道,“继统之事皆依众卿所议行事,但所有靡费之事,皆一概省去,不得铺张——另外,我住这里已经足够宽敞了,没有必要将左右衙司都腾空出去,并为宫室。现在什么情形啊,哪怕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耗费一枚铜子,以致少铸一支杀敌之箭簇,我都难以心安,众卿可明白?”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已经省去诸多繁文缛节,但登基继统乃国之大典,除了一纸圣谕诏告天下外,襄阳城中总得办一办即位仪式?
此外,就算不立时在襄阳城大造宫室,但仅仅以原经略安抚使司府衙、占地仅十数亩的后宅作为皇宫,不将左右衙司腾并进来,也未免太寒酸了吧?
“怎么都不说话了,我答应你们的,你们总也要依一下我的意思办事吧?”景王说道。
“登坛祭天受玺即位,此乃大礼,不可或缺;其他诸事,臣等皆依殿下所言!”周鹤等人心里都想着当下即位继统最为紧要,其他事情都可以容后再议,当下便同意省去诸多繁文缛
节,但坚持需行登坛祭天即位之礼。
礼,说白了就是规矩,君君臣臣之权柄,皆生于此也。
一旦礼制尽数废去,全凭拳头说话,天下岂非都乱套了?
“父皇为胡虏所迫北上,事出仓皇,我匆匆即位继统,也无暇征询诸路监司的意见,诸事思谋必难周全,”景王赵湍沉吟片晌,又说道,“中书门下、枢密院、御营使司分掌军政,到底能不能更好的统率大越军民以御胡虏,此时还不能确知,但是不试一试,也无从知晓。我看这诸多事就先照众卿所议颁行两年以观成效,两年后再广泛征询诸路监司的意见进行调整。众卿以为如何?”
景王赵湍并不想完全遵照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的意愿组建朝堂中枢,但此时元帅府里里外外都以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马首是瞻,又不得不依赖于他们重建朝堂中枢。
权衡利弊,决定以周鹤等人所议诸制先试行两年,这样他就能有两年的时间对朝堂中枢以及诸路监司进行梳理,到时候再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调整,也不会太迟。
景王赵湍有明君气象,威望也足,周鹤等人也不敢倚老卖老,都表示一切全凭景王定度。
虽说景王一再强调省却繁文缛节,禁事奢靡,但除了在城东堆土造坛,以备祭天即位大典外,在周鹤等人的坚持下,元帅府后宅附近衙司还是一并腾空,暂时作为宫禁值宿卫卒及侍从宫婢班院使用。
同时后宅与前衙之间建造一道高墙封隔,以示宫府之别。
一切从简,皇帝印玺需要重新刻制,龙袍授带需要即刻绣裁,等诸多事准备好,正式行祭天即位大典,也已经是五月了。
景王正式登基即位,奉为胡虏押解北上的天宣帝为太上皇,立鲁王赵观为皇太弟兼封淮王,改元建继,寓意重振大越基业、承继赵氏皇统。
除了组建以中书门下省(六部)、御营使司、枢密院、御史台以及九寺四监为核心的中枢朝堂之外,建继新朝还颁布诏谕,明确诸路执掌军政的经略安抚使司,归由枢密院统领;提举常平司(仓司)并入转运使司,总揽地方财税政务,归由中书门下省统领;提举刑狱司(宪司)归由御史台统领。
诸路提举常平司并入转运使司之后,诸路提举常平使皆归襄阳选用。
这相当于一下子多出十多位高级士臣,能填补中枢朝堂当下用人紧张的空缺。
建继帝赵湍同时还颁诏,正式为当年靖胜军兵变平冤昭雪,又力排众议,追授王孝成为泾州节度使、安定郡公,册封徐怀为靖胜侯,并晋升从四品武臣散阶御虏将军……
…………
…………
继统之事完毕,徐怀便与建继帝及武威郡王赵翼、朱沆、王番等人辞别返回楚山。
这时节天气已经炎热起
来,徐怀没有直接返回淮源或周桥,在经过淮渎旧镇时停了下来。
他等史轸、喻承珍、苏老常、徐武良等人赶来会合,就直接奔十八里坞铁场而去。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难民经楚山南下,但楚山钱粮却紧迫得每一枚铜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花,他迫切想亲眼看到生煤熟炼到底有几分成效。
十八里坞铁场原为唐氏所有,桐柏山匪乱,十八里坞为陈子箫等人率匪军攻陷,唐氏死伤极为惨重,族长唐文仲一房更是被灭满门。
唐天德得徐怀授意,为唐文仲大肆操办丧事——为筹划丧事、修冶坟莹、家庙,唐天德则将唐文仲一房数代兼并积累下来的田宅、铁场、铺院出售筹措银款。
在这个过程中,将上万亩耕地转入为剿匪立下功勋的乡兵名下,铁场铺院则转由铸锋堂接手,在当世是合理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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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大姓宗族以及强豪也通常都是用这种手段吃绝户。
唐家经营十八里坞铁场也有好几十年了,虽说之前规模不大,每年就产几万十几万斤铁料供应淮源,但日积月累,砍伐山木烧制木炭炼铁,也将左右的林木砍伐一空。
不过,十八里坞铁场除了每年从外部运进大量的木炭用以炼铁外,也建有炭窑的,以便从十八里涧上游深外的山岭砍伐杂木放排下来烧制木炭。
十八里坞附近也有石炭开采。
用石炭炼铁有诸多不便,铁质也差,但天下最好做的就是垄断买卖。
外部铁料因为运输困难以及受唐氏排斥等原因,很难运进桐柏山里贩卖。
因此十八里坞以往用石炭炼铁所生产的农具等铁器,就算既差又贵,却也不愁在桐柏山里卖不出去。
十八里坞铁场要试验生煤熟炼之法,这边的条件是齐备的。
“节帅秘信传回来,庄守信就亲自赶到淮渎盯着这事,前几天传消息到周桥,生煤用木炭之法闷烧,散碎的生会烧熔凝结到一起,”史轸与徐怀见面后,拿出用棉布包裹着的一块银灰色煤石递给徐怀,说道,“这是木炭之法几经调整之后熟炼所制之物,刺鼻烟气大减,几乎感觉不到,耐烧,烧尽形状也完整不散,但所炼铁质如何,还要炼几炉铁料打造刀械进行比对……”
当世检验铁质优劣的手段极为有限,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铸造刀剑进行比对。
倘若想尽可能比对详细,就要用百锻良刀之法进行试验,不是一两天能得出结论,史轸、喻承珍、苏老常、徐武良此时也不知道熟煤所炼铁质到底如何。
第一百九十五章 铁场
“与上等白炭相比,生煤熟炼之后,还是要略差一些,但除开持久耐烧、骨架不散,所炼之铁,用以铸造箭簇机括刀枪矛戟以及胄甲铁叶等,都要比生煤所炼之铁优异许多,铸制犁锄等物更不在话下。倘若想要铸造节帅所惯使的良刃,却非要用上等白炭不可……”
庄守信原本盐铁使所领修造案管事大匠,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期间,携家小逃离汴梁南下,到楚山之后便在工房任事。
楚山行营成立之后,长史院与州院合置,工曹作为楚山最为核心的部门,以徐武良为参军事,然而史轸、苏老常都很大精力关注这一块的事务。
工曹下辖营造、匠作、官牧、矿监诸院,分别以喻承珍、庄守信、徐胜等人执领。
煤铁开采、冶炼以及兵刃甲冑铸制等事归于匠作院。
徐怀秘信传回楚山,庄山信带着其子庄庸、女婿沈练等人就搬进十八里坞,验证生煤熟炼之法。
徐怀回到楚山,庄山信率其子婿,不仅盯着窑工小批量试烧出多批熟煤,还已经试制出一批兵械甲胄,初步得出来的结论,就是此法可用,还可以大用。
虽然生煤熟炼,与上等白炭还存在一些差异,但当世所用的绝大部分铁器,对铁质的要求并没有那么严苛。
生煤熟炼后仅融熔成块,持久耐烧且骨架不散这一优点,就决定了绝大部分的铁器铸制,熟煤取代木炭有百利而无一弊。
至于上等良械对铁、炭的要求都极高,这完全可以成立一个小规模的作院单独负责即可。
“这真是大喜之事啊,新造成的炼炉正好能派上用场!”徐武良得知这个结果,也极兴奋的说道。
徐怀忙于军务,这些年主要时间都在外领兵作战。
桐柏山匪乱之后,最初乃是徐武江、徐武良、徐胜及柳琼儿等人留在桐柏山经营铸锋堂及玉皇岭、狮驼岭及歇马山;二次北征伐燕失败,徐怀南返桐柏山,新置楚山县,政事主要由苏老常、徐武坤、程益、唐天德以及徐武江等人负责。
当时从铸锋堂及玉皇岭之经营,扩大到整个桐柏山的南岭西段及北岭区域,苏老常、徐武江等人也是手忙脚乱,等到史轸南下出任县丞,诸多事务才梳理过来。
以十八里坞铁场为例,铸锋堂接手后两年时间,三座小型炼炉月产铁料才稳定在一万斤左右。
在史轸就任县丞后,持续不断从流民吸纳青壮劳力填入十八里坞铁矿,又使庄守信着手梳理铁矿开采及冶炼工序,拓宽矿区与铁场的道路,改善矿工、匠工的食宿环境,尽可能利用溪河水运,短短一年时间就使得十八里坞月产铁料稳定到三万斤以上。
虽说江淮荆湖等地的炼铁业在近百年来得到大发展,总产量已经超过北方,但说及炼铁之集大成者,还在拥有良矿的河北磁州。
磁州炼铁业主要还是官营,磁州铁监目前所造瓶形高炉,一炉能炼两三千斤生铁,一年能产两百万斤良铁以供汴梁所需。
目前瓶形高炉还没有传到江淮地区去;十八里坞铁场之前所建造的小型炼炉,水准比江淮荆湖地区更要差上一截。
磁州已陷落敌手,为了保证瓶形高炉能传承下来,同时也寄望能进一步降低楚山炼铁的成本,庄守信在史轸的支持下,年前就着手在十八里坞试造瓶形高炉。
高炉三月初就已经建成,也已经试炼好几炉生铁料,有望达成日产两千斤生铁料的目标;而仅此一座瓶形高炉,就能将十八里坞铁场生产能力扩大两倍,但徐怀还没有时间亲自来看一眼。
十八里坞铁场距离矿洞很近,早年为便利取水,还特意紧挨着一条小溪而建。
最初为在上游溪谷多开垦一些坡田便于灌溉,方便铁场与矿场之间能用舟筏运输矿石,在铸锋堂时期,徐武良、徐武江就花费两三万贯钱粮,修造一道近一丈高的石堰,将溪涧上游的水位抬高起来。
石堰将溪涧上游拦截出一座狭长的小型山湖,湖水清澈,波光潋滟。
新的高炉就建造在石堰旁,像一座两丈余高的窄口阔肚巨瓶。
一座龙骨水车架在石堰下方,水流从石堰溢流口泄出,冲击龙骨带着水车缓缓转动着,通过拳头粗的连接木杆推动高炉左侧的风箱运作起来。
“这就是水排?”徐怀走到高炉旁,看水车与风箱联动运转,好奇的问庄守信。
“此炉一日能炼两千斤铁,以传统骡马鼓风,风力已有所不及。磁州炼铁今日犹能冠于江淮,主要还是借地势制造水排鼓风!”庄守信说道,“节帅初起楚山,便在玉皇岭大排围堰,金砂沟又以水车汲水淋滤金砂,日夜不缀,省人省力,十八里坞这边当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金砂沟开采砂金,徐怀最初之初是将巨树锯开将溪底泥铺其上滔水冲淋;徐武良、程益等人主持县政,逐步改用水车取水,采金月入才稳定在一万贯之上。
当然了,桐柏山大规模建造溪涧围堰,除了大规模开垦沿岸的溪谷坡地进行耕种外,客观上也大幅降低白涧河等淮水主要支流夏季的洪涝灾害,更为桐柏山建造水磨、水碓等水力器械提供极大的便利。
楚山想要用瓶形高炉大幅提高生铁产量,利用水排改善鼓风设施的性能,这是必备条件——江淮平原地区的铁场,河流平缓,反倒没有建造水排的条件。
“桐柏山能建高炉、水排炼铁,就是极大便利,此时又确认生煤熟炼能替代木炭,我估计以现有的人手,还能再添建一座瓶形高炉,到时候十八里坞铁场的日产生铁就有望突破到五千斤,”庄守信信心十足的说道,“这道石堰所截水流冲势足够强劲,运转两座水排绰绰有余……”
“抵扣掉休养用时,十八里坞铁场年产生铁逾一百五十万斤,这可以往
日所难以想象的一个数字啊!”徐武良振奋的感慨说道,“虽说桐柏山与南阳、随州等地,运输不便,但只要十八里坞铁场所炼生铁足够廉价,即便用骡马直接将这些生铁料运出山贩售,也将碾压南阳、襄阳的铁场……”
当世铁价低廉,即便汴梁失陷之后,襄阳兵器甲械铸制需求激增,导致铁价上扬不少,但每斤也不过四十余钱。
以往十八里坞铁场月出生铁料三万斤,折钱不过千余贯,直接运往南阳贩售,获利更是微薄,主要还是在淮源锻造成兵甲器械再贩售,才有足够的利润,养活这么多矿工、匠户——打造卖不出价的寻常铁器,运往南阳贩售都未必能回得了本。
不过,铁料再廉价,只要耗用人力足够少,而产出规模足够大,直接贩售获利依旧惊人。
十八里坞生铁料年产出,倘若真能扩大到一百五十万斤,直接产出就高达五六万贯;而仅以生铁料产出,从煤铁矿开采以及最终贩售出山,就能为楚山多容纳三四千青壮劳力。
更关键除了十八里坞铁矿还能进一步扩建外,桐柏山之中,适合建造瓶形高炉的矿场,也不单十八里坞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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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楚山炼铁业能形成多大规模,最终只会受限于南阳、襄阳、荆湖等地的需求能有多大。
想到这里,史轸、苏老常、徐武良、庄守信他们都迫不及待想兴工建造第二座瓶形高炉了。
“铁水自高炉引出,为何不直接炒炼成精铁,再运出山贩售?”徐怀沉吟问道。
铁矿火进炉融炼,铁水从炉底引出冷却成铁锭,即为生铁。
早年冶炼技术不发达,都是直接用模子浇铸成刀犁斧等铁器使用,性脆易折。
之后为改善铁器的性能,改铸为锻,中间发明块炼法、百炼法、炒炼法、灌炼法。
当世治器,以炒炼法为主。
即将生铁置入锅中重新熔化,掺以铁矿粉,以柳支搅绊去渣,便能得到性能更为优越的精铁;进一步炒炼,还能得到柔软的熟铁。
以熟铁、精铁为原料,再反复加热锻打成形,所得铁器,性能要比直接用生铁所铸之器优良得多。
不过,当世生铁冶炼与生铁进一步炒炼成精铁、熟铁,是截然分开的。
在徐怀的认知里,生铁治炼与炒炼完全可以合并到一起,这样岂非可以省去生铁重新熔化的过程?
他仔细思虑,前人之所以没有想到这点,主要应该是铁器生产还不成规模。
瓶形高炉技术之前都仅限于磁州官监才掌握,其他地方都是小型炼炉,铁场及铁作规模也极有限,没有连续生产的必要。
问题是楚山要搞规模化炼铁,就必须极一切可能突破传统的桎梏。
“……”庄守信叫徐怀盯看了半晌后,才猛然回过神来,拍着大腿叫道,“节帅真乃大才,此法完全可以一试……”
第一百九十六章 淮渎
“都当上侯爷,也不说回周桥炫耀两天,就在淮渎住下了?”
柳琼儿从马车下来,看徐怀坐在匠工之中,头发散乱,只是随意拿一枚木簪子扎住,脸上还有好几道黑印子,上身就穿一件短褂,被铁水火星烫出好几个洞|眼,脚下所穿的靴子,两大脚拇趾处都磨破了洞,乍看还以为铁作坊里的苦役,哪里有半点靖胜侯、御虏将军的模样?
柳琼儿走过来,拿锦帕将徐怀脸上的黑印子擦去。
徐怀返回楚山先到十八里坞验看生煤熟炼确实有效之后,还想着进一步将生铁冶炼与精铁炒炼合并到一处,便直接在十八里坞附近的淮渎镇驻扎下来,每日到铁场来跟着庄守信、庄庸、沈炼等人试行新法。
楚山立县后,徐怀就将原淮源巡检司军寨腾出来设立了军械作,用以专造兵甲器械;十八里坞铁场所炼生铁料,主要是运往军器作做后续的加工。
不过,十八里坞铁场在唐家手里时,也有匠坊锻铸常用铁器,用的办法也是生铁炒炼之后再进行锻打成形。
留在淮渎十数日,徐怀差不多将当世生铁冶炼、精铁炒炼等法的诸多细节摸透。
十八里坞所行炒炼法,乃是用半身高的缶形(大肚小口)坩埚炉中先放木炭,后将生铁锤碎置入炉中,再覆以炭粉,点火后封闭炉口,送风燃烧,等生铁接近熔化时,启开炉口,用铁棍或木棍快速搅绊,谓之炒也。
随着搅绊的进行,铁汁粘结成团,用铁钳夹出后锤打去杂,便成精铁。
这种单炉炒炼法,所成精铁,依旧含有较多杂质,之后想锻造良器,后续还需用百炼法、灌炼法作进一步的加工。
当世制作坩埚炉手段也较为简单,主要是用粘土先制作厚壁土坯炉,然后将铜矿石粉置入其中烧炼,最后将熔化所得的铜水倒出,便得坩埚炉。
只是这种小口坩埚炉很难制得太大。
除了当世主流所用的生铁炼炉较小,一炉也炼不出多少生铁外,更主要是当世所制铁器都没有什么大件,因此世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徐怀以往对炼铁之法有一些了解,主要也是听徐武良、庄守信等人口述。
他除开军务外,还要抽出时间熬炼筋骨、淬炼武技,哪里有时间兼顾太多?他甚至都没有时间亲自到铁场看一眼。
徐怀这十数日留在淮渎,每天到十八里坞铁场应卯,除了将一些极其零碎、原先看上去毫无意义的记忆碎片串联起来,使得一些明显不是当世所具备的知识油然而生,与现实进行的印证外,同时也仿佛触类旁通一般,对当世包括冶炼在内诸多匠作之法,特别是细节之处,都有深入的了解与认识。
当世匠造,主要都还停留在经验总结阶段,对内在的运作原理还缺
乏深入的研究、思考。
当世所用坩埚炉制成大肚小口的缶形,主要是便于封口,才确保有足够高的炉温将生铁烧熔,但打开封口之后快速搅绊,铁水会快速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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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匠师则认为这种现象乃是冷却所致,却没有想到所谓炒炼,实则是进一步去除生铁之中的含炭量;而随着含炭量的降低,铁块熔融对炉温的要求,也随之产生变化。
生铁可铸不可锻,主要也是含炭量太高,性脆易折,生铁块甚至可以持锤击碎。
铁的性状主要也是随含炭量的变化而变化;含炭量降到极低,就有金银一样的软柔性质,便是熟铁,当世又称柔铁。
将这其中的道理搞清楚,再结实当前的实际去改良冶炼工艺,绝对要比盲人摸象般尝试,要事半功倍得多。
生铁冶炼与炒炼合二为一,直接将铁水引流出来,省去重新升温的过程,搞清楚后续目标乃是降低含炭量,就可以直接将添加炭粉、以柳枝木棍搅绊这些可能起反作用的细枝末节剔除出去,从而省去许多盲目尝试的繁杂。
将这一点搞清楚,灌炼、淋滤等法的道理也随之通透起来。
坩埚除了锅壁坚厚之外,主要还是锅壁的多层结构使之能够承纳高温铁水。
搞清楚这点,大型敞口坩埚因陋就简,制备起来也不复杂。
十数日来徐怀参与新法的摸索、尝试,带着庄守信及其子婿、十数匠工,制出能与小型炼炉相接的敞口坩埚,很快就炼出第一炉用新法炼制的精铁。
传统的精铁炼制,是分两步进行的,是间接进行的,新法则是一步到位,可以称之“一步法”。
虽说“一步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琢磨、改善,但试炼的第一炉精铁已经成功锻打出一批普通铁器,检测各方面性状都能称得上合格。
这层窗户纸捅开来,庄守信等人,以及参与新法试炼的匠师、熟炼匠工都极其兴奋。
他们都能看出一步法能叫直接大规模的冶炼精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军政之事有史轸、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分担,徐怀十数天留在淮渎不觉辛苦,甚至甘之若饴,却是柳琼儿在周桥坐不住,找到淮渎来,催促徐怀返回周桥。
庄守信、庄庸、沈炼等人,坐于徐怀身侧,跟徐怀厮混熟了,不那么拘礼,看到柳琼儿过来,忙站起来给她行礼。
“坐下来,哪那么多礼数?”徐怀招呼庄守住、庄庸、沈炼及这些天来共同参究一步法的匠师坐下来,不要他们拘礼。
“前两天不是传来消息说新法验证效果很好,你还留在这里作甚?”柳琼儿探头看徐怀身边地上摆着一堆萱纸,拿石块压着,乱七八糟画了一些像窝棚的草图。
“新法还不够完善,我琢磨着或可进一步改进!”徐怀说道。
“几百年来
都是这么炼铁了,现在楚山可以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进了一大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柳琼儿手抚着光洁的额头,娇嗔问道。
“我说给你听听,”徐怀拉柳琼儿坐下来,将底部一张草图抽出来,说道,“这是新法用的炒塘连炉,铁水自炼炉底部引入炒塘,但凝结速度太快,即便几名匠工分立左右快速搅绊,也很难保证搅绊充分——所炼精铁,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庄司事想着在方塘底下挖空建灶升火,但炒塘一次要容纳上千斤甚至两三千斤铁水炒炼,底壁需要造得坚厚才行,这又使得从底部升火作用极为有限……”
“人心不满蛇吞象,你想一口吃成大胖啊,其他事你就放手不管了?”柳琼儿问道。
“也是!”徐怀拍拍手站起来,跟庄守信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匠作院需要做的事还是太多,我看十八里坞铁场,暂时就交给沈炼负责——新法是否还有改善的余地,也一并交由沈炼带着匠师摸索!”
沈炼也是汴梁匠户出身,自幼家境贫困,入赘庄家为婿,徐怀之前就见过数面,甚至都没有说上几句,但这十数日接触下来,发现沈炼除了对冶铁铸锻等法极为熟稔,博众家所长,管理匠师、匠工也有一套外,思路也甚为开阔,不拘泥于旧法旧规。
很多新法所蕴含的道理,徐怀讲出来,庄守信都有些将信将疑,沈炼却是一点即透。
徐怀决定将十八里坞铁场以及新法后续的完善,都交给沈炼接手,同时希望他能带出一批不拘泥旧规的匠师队伍出来。
庄守信在旧法铸锻等领域是大家人物,但楚山还是需要新人新气象。
“十数日都窝这里,都待腻味了,但节帅就是不听劝回周桥去,还是柳姑娘出马管用!”牛二抱来将袍、甲胄,还忍不住发几句牢骚。
“你这憨货,以为天下诸事,只要负责统兵作战就万事大吉了?”徐怀在柳琼儿服伺穿上袍甲,指着牛二笑骂道。
“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襄阳拔给楚山的钱粮太少嘛?节帅完全可以找陛下多讨些钱粮啊,天下哪有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草的道理?”牛二瓮声道。
徐怀知道牛二能说这番话,必然是听旁人说多了,只是笑了笑,也不跟他多说。
待史琥牵来马,徐怀便与庄守信、沈炼等人辞别,翻身坐上马,又将想要乘马而归的柳琼儿拉住,将她一把拉上马背,按坐在马鞍上,隔着轻薄裙裳感受那叫人心荡神移的柔软,不拒柳琼儿拒绝的说道:“这些天都发生哪些了不得的大事,你在马背说给我听……”
“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写邸报送来淮渎,你难道都没有看一眼?”柳琼儿美眸横道。
“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大事,我看那些邸报作甚?”徐怀说道。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新城
柳琼儿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在诸多侍卫亲兵的簇拥下,沿着溪畔驿道策马缓缓而行。
柳琼儿想着她每日辛苦,亲手将诸多消息汇总抄录成册送来淮渎,徐怀竟然都没有阅看,咬着唇气恼道:
“……曹师雄改任蒲州、绛州节度制、行军万户,阴超降行军副万户,配合赤扈镇南军大将巴思图举十万兵马进逼平陆城下算不算火烧眉毛的大事?岳海楼率五万降附军进驻许州、萧干率五万降附军进驻郑州,从东翼威胁襄城、虎牢,算不算大事?赤扈三皇子屠哥率平燕军主力进占齐州、济州,算不算火烧眉毛的大事?”
“不算,”徐怀说道,“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淮王赵观率河北兵马南下徐、寿,就计划放弃京东地区,赤扈东路平燕军到这时才进占齐州、济州,比预想中还要晚一些。
而平陆乃是河洛郑怀忠所部兵马在黄岸北岸、往北窥视汾水中下游河谷腹地的桥头堡。
就算赤扈人接下来的军事行动重点乃是陕西,但也必然会先攻陷平陆,将郑怀忠所部限制在黄河南岸,无力袭扰其侧翼。
而此时赤扈人无论是西路镇南路还是东路平燕军,都有大量的降附兵马可以调用,还不断从原契丹所占据的渤海、燕云等地征调丁壮南下。
故而郑怀忠所部倘若只知被动守城,那平陆、虎牢、襄城等城池,就纯粹成为赤扈人消耗、整合、锻炼降附军的工具。
平陆、虎牢等城,或许还能守上一段时间,但能否守到明年,实在难说。
不过,从郑聪、赵范二人在襄阳里的态度,徐怀不觉得他对河洛防御事指手划脚,能起到什么正面作用。
“陛下即位才半个多月,周鹤、高纯年等人便接连上书,奏陛下广选秀女以充妃嫔;吴文澈执领御史台,这半个月揪住王戚庸、李汲等人在江淮等地的门生故吏不放,接连弹劾数十人;董成从唐州卸任后前往襄阳,前几天也被流贬岳州——这些算不算大事?”柳琼儿问道。
“这些事早知迟知有什么区别,我们现在还能插得进手?”
徐怀搂住柳琼儿柔软的腰肢,淡然说道,
“所有的事态都是相互制衡的——目前想沿淮河一线建立防线,必然要寄望于江淮、荆湖、川峡等地未受战争打击摧残的士臣体系,快速有效的征募足量钱粮物资北上。因此,在淮上防线真正稳定下来之前,谁都不希望现存的士臣体系受到太大的冲击,发生不必要的混乱。也就只能忍受种种弊端延续下去,不能指望猝然间消弭一尽。”
“史先生也是这个意思,”柳琼儿说道,“说周鹤、高纯年、顾蕃、吴文澈等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他们很清楚这个形势,又很清楚他们虽有
从龙之功,却并没有得到陛下真正的信任。他们为保权势,自然会趁着此时陛下还投鼠忌器,千方百计的将朝堂置入他们的控制之下,为此搞多少小动作都不叫人意外。此前他们将太原士吏排挤在元帅府之外,便是预兆;此时清算逆党残余,奏请大选秀女以充嫔妃,用意都无外于此,偏偏他们还理直气壮,难以反驳,毕竟宗室被赤扈人一网打尽,陛下与武威郡王都还在壮年,理当早生子嗣……”
“是啊,所以说理他作甚!”徐怀摇头一笑,说道。
河东、河北、河淮等地绝大部分州县并无多强的抵抗意志,汴梁失陷后,绝大部分虏兵之前并未涉足、进攻的州县也随之望风而降,这是大多数人都能预料的事情。
这也必然导致大量的禁厢军以及地方守兵投降赤扈人。
因此赤扈人无论是西路镇南路还是东路平燕军,除了可以不断从原契丹所占据的渤海、燕云等地征调青壮南下,从河东、河北以及京畿都能得到大量的降附兵马。
而以赤扈人一贯的作法,无论是整合、加强降附兵马的战斗力,还是尽一切手段消除所占领地区的反抗因素,前期都会驱使降附兵马像雪球一般往新的进攻方向进行滚动。
经历一番调整之后,现在赤扈人将曹师雄、岳海、萧干、阴超等降将叛臣都调到南线,不余遗力的将降兵降卒塞到他们麾下,对平陆、虎牢、襄城等地发动新的攻势,都是可以预料得到的事情。
而赤扈人发动这些攻势,前期的意图就是拼消耗,既消耗过于庞大的降附兵马,同时又消耗大越的抵抗力量。
徐怀不想拿楚山精锐去无谓的拼消耗,因此才克制住大规模扩编的冲动,将真正的防线收缩到青衣岭、周桥、金牛岭一线。
也因为楚山行营所编正军仅一万兵卒,周鹤、高纯年这些人也没有借口,迫使他率领天雄军顶到汝水沿岸去;赵范、郑聪二人在襄阳鼓噪,也成不了势。
不过,留给楚山的时间也很有限。
徐怀现在也不清楚左右骁胜军、宣威军能在两翼支撑住多久,他们一旦支持不住,楚山就得顶上去分担压力。
徐怀拽着缰绳,策马往周桥方向缓缓而行,听柳琼儿在怀里说着这些天汇总到周桥的各种消息——从淮渎到周桥有一百里,他们中途在淮源(楚山县城)歇脚。
柳琼儿够是胆大泼辣了,但一路挤在徐怀的怀里,叫诸多侍卫亲兵簇拥着,叫沿途行旅拿火辣辣的眼神盯住,也甚为羞怯;关键还有东西戳得人心慌慌,在淮源短暂歇力过再出发,柳琼儿就死活不跟徐怀共乘一马。
临夜到周桥,徐怀将史轸、徐武碛等在周桥的将吏召集过来饮宴,然后早早送客出府邸,与柳琼儿抵死缠绵以慰再别月余的思念。
次
日醒来,徐怀推开窗户,让清凉的风吹入室内,晨光明媚。
柳琼儿慵懒无力卧于床榻之上,拿薄被遮住娇躯,雪白如玉的纤长藕臂压在素色薄被上,肤如凝脂;如瀑黑发散于枕旁,衬托得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的精致明澈;吹弹欲破的脸颊微染红晕。
却是知道徐怀在盯着自己看,柳琼儿回想自己昨夜、清晨销魂时那蚀骨般的痴迷,也是羞得不愿睁眼看徐怀戏弄的眼神;长长睫毛在微微轻颤着!
“史轸约我午前坐船去北岸,你要再不醒来,我就自个儿出去啦?”徐怀坐到榻旁,拿手指轻触柳琼儿柔腻的脸颊,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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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做牛做马这些日子,我偷一天懒,又如何?”柳琼儿将薄被拉上来,遮住脸,人藏在被子里娇声说道。
“陪我去北岸吧,这样夜里我就不用急着往回赶了!”徐怀说道。
当世车马行迟,要出去什么地方巡视,十几二十里小道乘马也得走上小半天,坐渡船更是缓慢。
徐怀拿被子将柳琼儿裹住,说道:“你不要起来,我就拿被子裹你过去,就当抢了一个押寨夫人!”
“啊!”柳琼儿娇|叫着,挣扎着坐起来,她身上只穿短小绸衣,欺霜赛雪的肌肤却是其次,那高高撑起的胸,才真是说不出的诱人。
徐怀练了一趟拳,身子微微出汗,待柳琼儿梳妆好,吃过早点,便与早在衙堂处理一个多时辰公务的史轸一起,乘渡船到北岸。
南岸周桥驿位于桐柏山南岭中|山往金牛岭过渡的地带上,地理位置虽然极为重要,但地势狭仄,于陈家石桥两侧建两座小城之后,就没有更多的拓展空间了。
而为保证兵马能快速进入淮河北岸平川地带,策应青衣岭等地的防御,天雄军主力扎营于北岸。
从长远抵御胡虏,以及更好控扼青衣岭、石门岭以东地域,也为将来能正式在真阳、上蔡扎下根,兵锋覆盖汝水两岸,都需要在北岸修筑一座新城,南北两岸之间架设渡桥。
这也是楚山众人目前抱怨最大的地方。
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所拔钱饷,每年初定一百五十万贯,楚山除了襄阳每年额外拔给五十万贯钱粮外,楚山、信阳两县财赋也可以自支,看上去相差无几,但左右骁胜军、宣武军只需要负责日常操训、城寨守御即可,舞阳、方城等地的防线建设,则由南阳府负责。
而唐邓二州合并后的南阳府,下辖十四县,占据唐白河两岸富庶肥沃的南阳盆地,位于伏牛山、桐柏山以及方城、舞阳防线保护的内线,人丁繁茂有一百四五十万口,此时又不知道吸纳了多少南下难民,财力自然要比楚山充沛得多。
但不管怎么说,北岸新城一定要建……
第九十八章 新城
入夏之后,江淮雨水充沛,桐柏山间的千溪万涧水势轰隆,桐柏山间的淮河水势也骤然汹涌起来,自周桥出桐柏山更有浩荡之势。
淮水从周桥往东蜿蜒流淌,南岸紧贴着山势险峻的金牛岭,北岸却是一马平川,淮水上游但凡有洪水爆发,都是往北岸倾泄而去。
前朝中后期经历藩镇割据数十年的大乱,河淮之地十室九空,但在大越立朝之后有一百多年的休生养息,淮水以北人丁再度繁盛起来,村寨也极为密集,数以百万计的民众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
百余年来,石门岭以东、淮水以北的真阳县民众,在石门岭东南麓山脚修造大堤约束淮水,又大造沟渠引水灌溉,得良田万顷,真阳县也是人丁繁衍极为昌盛。
从渡口登岸,徐怀站在大堤之上眺望左右。
周桥北岸新城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地址也已选定,就位于他们所立之处下游五里之外——那是一片西距石门岭约十里,与青衣岭营城相距四十里,乃是淮水以北、石门岭以东难得的低岗环绕的高地。
虽说这片高地,比周边低陷地带也就高出四五丈的样子,但新城建在那里,至少不用担心北岸大堤决口,会受淮河洪水的浸灌。
目前看从石门岭延伸出来的淮河北岸大堤,颇为坚固,但那是百余年来北岸民众时时修缮、维护所致;即便出现险情,大堤附近的村寨,也会第一时间抢险维护。
不过,等淮河北岸沦为交战的缓冲区之后,将再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去修缮、维护大堤,到时候夏秋季淮河水位再上涨起来,随便一个不经意的小缺口,大堤就会迅速被扒拉开,致使北岸大地洪水滔天。
洪水除了会侵蚀良田外,还会淤平沟渠,大堤内外受洪水浸泡,也会变得更脆弱。
此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也。
徐怀他们起身就晚,柳琼儿还要梳洗打扮一番,乘船到北岸已将近午时,附近的村寨炊烟袅袅,还有不少农夫在田间耕作,一片祥静宁谧的气象,感受不到太多的干戈之气。
“坚壁清野令已颁下多时,这些村人却是个个头铁,没有几人愿意南迁,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唐天德看到这一幕,咬牙恨道。
青衣岭以东、淮水以北,楚山行营(申州)已颁坚壁清野令,但目前主要是由在长史院(州院)任事的唐天德带领差役,奔走乡野颁传新令。
不过,敌军还没有大规模进逼汝水北岸,确山、真阳、新蔡三县民众没有感受到直接而迫切的威胁,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南撤。
当世民众还是以土地为根本。
即便在土地兼并严重的当下
,大多数民众都论为佃户,但也觉得站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才有足够的安全感。
这年头若非刀枪架到脖子止,有几人能毅然决然背井离乡,去当一个连糊口都成问题、可能随时倒毙路途的难民、流民?
从年前持续到这时,仍源源不断南下的,主要还是来自陈州、许州以北等地,直接受到虏兵南侵严重侵害、被赤扈人凶残血腥吓坏了的民众。
徐怀为建继帝即位继统之事,前往襄阳近二十天,之后回楚山又在淮渎滞留十数天——这段时间淮水北岸的坚壁清野还是没有太大进展,唐天德很受挫折。
好不容易逮到徐怀回到周桥,唐天德建议出兵强行驱赶,说道:“不以兵马|强驱,这些村人是不可能走的!”
“民众都南撤后,任这些田地都荒芜掉,是不是太可惜了?”史轸接过话茬,反问道。
确山、新蔡、真阳三县,良田约有两万顷,这么多良田任其荒芜,谁能舍得?
“凭其荒芜,当然可惜,但我们可以组织人手,依附军寨营地,进行屯田;也能弥补军用不足。”唐天德说道。
“这些田地都是有主之物,即便佃户,大多数在这些田地上也耕种数代人,我们出兵强行驱离民众,之后又再派人手屯田,别人会怎么揣测节帅?”史轸慢悠悠的说道,“他们是赞节帅怜民爱民呢,还是跑到襄阳告状,说节帅强行侵夺民田?”
“……”唐天德微微一怔,他还真没有考虑到这里面的细微区别。
“真想三县民众南撤,只能等虏兵逼近汝水再说,”史轸悠悠叹道,“即便是如此,襄阳依旧有人会指责节帅有纵敌夺田之嫌,更不要说我们直接出兵强驱了……”
“……”唐天德早年厮混乡野、乡司,桐柏山匪乱之后,他前往泌阳做了一段时间的宅老爷,等到楚山置县后再重新投奔过来。
山河变易,令他目不暇给,提拔进州院任事,自以为这一两年来眼界已开,哪里想到还有那么多的曲折算计?
“岳海楼此时去了许州,但不可能会真从许州强攻襄城。他不可能对位于许州、襄城侧翼的我们毫无顾忌!”徐怀说道,“他应该很快就会转入陈州,以兵势威凌汝水——还是要尽快克服困难,在师溪河口及周桥搭设浮桥。等虏兵进逼汝水,三县数十万民众仓皇南下时,不至于被淮水挡住去路。”
“信阳已征用二百余艘舟船,只待有需,随时可以架设浮桥!”史轸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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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史先生坐镇州院,我能得清闲!”徐怀笑道。
这非敷衍虚夸,确实是史轸南下之后,楚山钱粮再紧,也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需要徐怀操劳于案牍;而统兵操训等事,又有徐武碛
、陈子箫、唐盘、徐心庵、王宪等人操持,徐怀当真是轻松得多。
当下,众人又商议起北岸新城的修造。
于营造,俞承珍乃是当世大家。
楚山财力目前极其捉襟见肘,初时只能修筑驻军所用、纵深五百余步的小城;现已将城墙地基清理出来,数以千计的条石从师溪河上游的山里开采出来,正通过新城选址南侧新建的栈桥码头搬卸下来。
新城以条石作作城墙地基,等到入秋之后天气晴朗干燥,没有那么多的雨水,再取土掺杂石灰、切碎的草屑,一层层夯实。
当世用版筑法建造夯土墙,坚固程度并不会太差,虽说长期间不怎么能承受雨水冲淋、浸灌,但毕竟不影响短期驻军使用。
而对将来的外城,也就是真正的新城如何建造,俞承珍也有设想,但一切都得徐怀最后定度。
新城乃是楚山矗立淮水北岸在青衣岭营城之后,兴建的第二座大型军事堡垒,未来还要兼作楚山行营(申州)的军政中心。
除开城池要确保防御需求外,还要兼顾周边的屯寨、堤道、驰道、浮桥乃至水军营寨,显然不能简单在淮水北岸建造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垒,就算合格。
第一步所建的内城,主要保证将来有足够大的空间,合理的建造诸多衙署就可以,最是简单。
徐怀就着草图,与俞承珍、史轸讨论新城的规划,又叫史轸将草图传往青衣岭、信阳、罗山、淮源等城寨,征询陈子箫、徐心庵、唐盘、王宪等人的意见。
徐怀现在主要军政事务,都会安排征询唐盘、徐心庵、王宪等都虞侯、行营诸参军事以及楚山、信阳两县主要官员的意见,一方面是集思广益,另一方面让核心人员深入参与军政事务的决策中来,有利于众人的成长。
徐怀目前除开营伍,也要求行营及州县衙署乃至乡司,都要养成这种氛围,尽可能打破传统的森严等级。
这时候数骑快马从北面驰来,距离大堤数百步,看大堤外围警戒森严,停马问道:“我等乃上蔡信使,靖胜侯徐怀可在军前?”
史琥策马迎上去验明信使身份,带到大堤这边来。
信使禀道:“某奉杨麟将军令,报知靖胜侯,许州之敌日前出许州城,沿颍水北岸大举东进,似往陈州而去……”
“岳海楼终究不可能将侧翼暴露在天雄军与左骁胜军之前而强攻襄城!”史轸说道。
“淮水大涨,颖水、汝水入夏之后也水势漫灌,岳海楼移兵陈州,还能这时候强渡颍水北上不成?他不会让我占这个便宜的,”徐怀挥挥手,跟信使说道,“你回去报知杨麟将军,我已知敌军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