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男孩,其实也是女孩》 一 绝世的胧同学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最近开始频繁地修剪头发。因为我跟班上的胧同学变成了相邻的座位。现在,即使已经在前往发廊的路上,变得有点长的刘海仍让我在意得不得了。我的理想可是能精准呈现出九十度直角的妹妹头呢。 不过,我会在不知不觉中加快脚步,并不是因为额前凌乱的刘海。不管来几次,我都无法习惯这个地方。仿佛只有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的感觉,总让我浑身发痒。 哥哥工作的发廊,就在充斥着「不得以平日的普通穿搭现身」这种高压氛围的街上。从我们出生的「欢迎穿着睡衣上街」的城镇搭电车,只要短短三十分钟的车程,就能抵达如此时髦的地方——这点至今仍令我难以置信。跟我擦肩而过的人,全都自信地挺起胸膛。尽管蝉鸣声刺耳不已,路上的行人却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我淌着涔涔汗水,以自己不习惯的速度快步前进。每当看到有着一头波浪卷发、身穿飘逸洋装的大姐姐出现,我的脚步便跟着加快。 我明明有先返家一趟,脱下制服、换上自己很中意的便服上衣和裤裙,然而,瞥见高雅至极的名牌精品店橱窗后,我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以街上并排的榉树为背景而倒映在橱窗上的我,刘海因为被汗水沾湿而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像是戴着一顶头盔,准备出发去探险的冒险者。一旦涌现这样的想法,就连身上的侧背包,感觉都只像是一种探险用道具。这个侧背包里装着三明治。我今天穿的袜子太长了,每走一段路,就得把两只脚上滑落的袜子轮流往上拉。这么做的时候,包包总会碰撞到我的手肘或膝盖。里头的三明治不知道有没有变形?因为从包包外头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我只能稍微放慢脚步。 这是用来代替理发费用的宝贵三明治。哥哥绝不会收我的钱。如果他愿意跟我收钱,我反而比较能以一名客人的身份轻松上门,但或许是年龄相差七岁的缘故,哥哥总是执拗地继续把我当个孩子看待。我明明已经十六岁了。 我拭去流下来的汗水,躲到榉木的树荫下方。蝉鸣声更加高亢了。无论是我出生的那个城镇或是这里的街道,只有夏蝉的大合唱是一样的。依旧活力百倍地鸣叫的这些蝉,究竟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呢?不过,也有一些蝉躺在地上。虽然很讨厌被踩烂的蝉的尸体,但看起来只是在地上翻肚、其实已经死掉的蝉,更让我厌恶。夏天明明才刚开始啊。 我尽可能避免看着地面前进。可是,抬起视线的话,就有可能不小心跟波浪卷发、裙摆飘逸的大姐姐四目相接。我不知所措地不断移动眼球,结果,比起蝉的尸体和波浪卷的飘逸大姐姐,我在约莫相隔十棵榉树的前方,发现了更惊人的光景。 缓缓转动着手中纯白蕾丝材质的阳伞,悠悠朝这里走来的人物,完全吸住了我的双眼,让我的视线直直固定在他身上。同时,我的双脚也一起被固定住,让我只能愣愣地杵在原地。以纤长手指不断旋转阳伞伞柄的这名人物,以气质出众的脚步慢慢向我走近。 因为一身女装打扮的技巧实在太差劲,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男孩子。 戴上假睫毛、感觉心情极佳的他,摇曳着一头长发,嘴角也微微上扬。涂在脸颊上的腮红,看起来宛如日本国旗中间的红色圆形;嘴上抹的唇膏,则是色泽不输给辣椒、极具攻击性的鲜红,呈现出一脸极端的大浓妆。颈子上缠绕着皱巴巴的丝巾,颈子以下的部分,则是鱼肉香肠那种颜色的针织衫,以及长度不合身、感觉很过气的白色洋装。脚上则是踩着一双男用鞋。可说是让人震撼不已的穿搭。 「胧……同学……」 被蝉的大合唱盖过去的自己声音,紧紧依附在我脑中。 虽说一身女装打扮相当不自然,但那就是胧同学,我不会认错人。个子很高、双脚却很短这种不平衡的体型,绝对是胧同学没错。无论是光看就令人疲惫的挺得笔直的上半身、抚弄阳伞伞柄的手指柔和的动作、在双脚并拢的状态下优雅前进的脚步、以及和纤细体型不合的那双大尺寸鞋子,都让我有种完美的熟悉感。 最重要的是,望向远处时,他会因刺眼的阳光而眯起眼。两道眉毛在这时蠕动的感觉,完全是胧同学会有的表现。他以平常那种像是在盯着黑板板书的眼神望向我。 跟胧同学四目交会的那一刻,我感到后悔莫及。因为,无论是轻轻旋转的阳伞、在风中飘逸的长发、或是朝这里走来的脚步,全都在那个瞬间停下来。 我们在一段微妙的距离之外,就这样望着彼此片刻。无法阻止心跳变得狂乱的我,观察到在远处的那张表情瞬间蒙上一层阴影的变化。尽管已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胧同学仍没有移开他的视线。 我战战兢兢地踏岀步伐。每踏岀一步,他的脸蛋就变得更鲜明。涂得厚厚的口红溢出唇线之外,让他看起来像个刚大快朵颐过日式茄汁意大利面的孩子。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个扮相很糟糕的女装,可能起因于朋友之间坏心眼的惩罚游戏。然而,目睹胧同学脸上失意的表情后,我坚信自己绝对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尽管如此,我却只感受到某种肤浅的绝望,就好像自己原本在收看的电视节目突然被人转台那样的感觉。 自己心仪的男孩子,竟然有扮女装这种癖好——即使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我也无力去烦恼。我焦躁到无暇为任何事物感叹的程度。 我得做点什么才行,不能放着这样的胧同学不管。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拉着胧同学的手在街上狂奔。 *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小春春的哥哥山本秋夜。」 基于「年纪轻轻的男孩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扮女装!」的事态严重性,我的情绪高涨到几乎足以让自己忘记如何呼吸。但面对胧同学的时候,哥哥却是一脸的泰然自若。相较之下,胧同学的嘴巴只是重复着一开一阖的动作,没有吐出半句话。他交互望向我和哥哥的脸,又快速环顾整个发廊之后,突然垂下头来,而原本不断在半空中游走的视线,最后又回到我的脸上。毕竟是我一语不发地把他拉来这里,胧同学会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 不习惯被人盯着看的我,脑袋的运作变得愈来愈迟缓。哥哥和胧同学并排站在一起的陌生光景,占据整个视野。哥哥已经褪色的一头银发,跟胧同学纯正的一头黑发,让我的眼球有些受不了刺激。我不停眨眼,硬是将自己的脑袋唤醒。 「呃……他是跟我同班的胧同学。我们的……座位相邻……」 「我……我叫胧桩。那个……我……坐在……山本同学的……隔壁。」 像是被我的发言点醒似地,胧同学以细微的嗓音迅速做了自我介绍。对哥哥深深一鞠躬的时候,看起来很假的一头长发从耳朵上方垂下。那是个不像一般打招呼、十分慎重的一鞠躬。 啊啊,胧同学,请你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会无法承受。至今,总是在隔壁座位眺望的那张胧同学爽朗的侧脸,正以惊人的速度,被现在这张化着笨拙妆容又带着严肃表情的崭新面容侵蚀。 然而,即使是面对跟平常大不相同的胧同学,我仍止不住心脏狂跳的反应。发廊里开着冷气,我的汗水却持续涌出。 「哦~小桩啊,这个名字很美呢。」 说着,哥哥像是在寻求同意似地将视线转往我身上。在男孩子的名字前方加上「小」这种称呼的做法,尽管让人有些犹 豫,但我还是用力点点头。不过,被称赞的本人,却往和我完全相反的方向猛摇头。他摇头的幅度很小,但很激烈,像是企图甩去身上水珠的小狗。看到胧同学否定的反应,我不禁咬唇。他的名字明明如此美丽啊。胧桩(oboro tsubaki)——每天,我都会在内心反刍这六个音节好几次。有时还会把「桩」的部分改成「小春」,沉浸在这令人融化的读音之中。 「既然你们俩同班,小桩是跟小春春一样大啰~」 看着一语不发的我和胧同学,哥哥再次率先打破沉默。 「你看起来不像是高一生呢。因为你个子很高,体型也很苗条,感觉很像模特儿喔。」 哥哥完全没有提及胧同学奇异的女装,只是一股脑儿夸赞他。我原本还觉得说胧同学像模特儿稍嫌夸张了,但哥哥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改口表示「你的发质完美到让我想找你担任发型模特儿呢」。不过,哥哥似乎也发现这头长发的下半部分是接上去的假发,所以最后选择以「出现的位置十分理想呢,卷的程度也恰到好处」夸奖胧同学的发旋。 「嗯~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哥哥环顾周遭,然后轻声这么询问。跟着望向店内的我,发现许多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的事实。虽然现在店里客人不多,但包含店员在内,至少有十颗以上的眼珠子都望向我们这边。胧同学似乎也有自己成了注目焦点的自觉,因此只是一味盯着散乱在地面的头发。企图阻挡这些失礼视线的我,张开双脚、双手扠腰,以威风凛凛的姿势挡在胧同学前方。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我是第一次摆出这种站姿。只是个子矮小的我,不可能完全遮住胧同学的身影,他的上半身依旧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下,但我还是无法不这么做。 「哥!请把胧同学变得更漂亮吧。」 「好的~我明白了。那么,请到这里来。」 像是等待我这句话已久,哥哥以掌心向胧同学示意最靠近入口大门的一个座位,胧同学也以挺直背脊的优美姿势,乖乖坐了上去。在这之后,胧同学像是被放进脚踏车菜篮里的小狗,乖巧得一动也不动。明明是自己安排下的事态发展,我却无法掩饰对眼前光景感动不已的反应。 只是座位刚好相邻、实际上从未交谈过的同班同学,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硬是将他拖来这间发廊。你现在面对的,可是这样的情况耶——我在内心这么向胧同学开口。能够在这种状况下,老实坐在指定座位上的他,是多么坦率啊。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胧同学的优点全都发掘出来了,但现在,我又发现了他的一个新优点。 哥哥,请你为胧同学做点什么吧——我盯着披在胧同学颈子上的毛巾,在心中对哥哥传送强烈的意念。看到哥哥以理发用斗篷藏住胧同学那身洋装后,我在候位区的一角坐下。在这里,可以透过镜子清楚看到那两人的脸。镜子里的胧同学仰望着哥哥,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哥哥却一直忙着将自己的头发往后抓。既然身为造型师,应该随时都能修剪自己的头发才对,哥哥的刘海却长到快要刺进眼睛里的程度。我真想现在就帮他喀嚓掉那撮恼人的刘海。 「那么,我先帮你把这个拿掉喔。」 终于将双手抽离自己的刘海后,哥哥拾起胧同学的长发这么说。 「好的,请便……」 胧同学的嗓音像是感冒初期那样带点鼻音。虽然音量比较小,但仍是那个一如往常的声音。听不习惯的胧同学鼻音,今天也理所当然地巧妙钻进我耳中,让我的鼓膜感受到细微而甜蜜的刺痛。 「喔,这发型不错,很漂亮呢。」 取下接上的发片后,那个熟悉的小呆瓜发型出现了。胧同学果然还是最适合这样的发型。 「我之前刚刚修剪过。」 「是吗、是吗~唔,该怎么办呢……」 胧同学的后颈发尾处,是我私底下一直很想摸摸看的地方。现在,哥哥一派轻松地伸手抚摸那个部分,而且还摸了好几次。不知道是不是很中意摸起来的触感,看起来似乎在思考什么的哥哥,迟迟不肯将手离开胧同学的发尾。默默被哥哥抚摸的胧同学,则是挺直背脊僵在座位上。他的个性真的好老实呢。就算现在在他的头顶放上一本书,一定也不会掉下来吧。光是眺望这样的胧同学,便足以让我不自觉地对背部使力。察觉到这一点而放松紧绷的双肩时,我听到一句让自己怀疑耳朵听力的发言。 「小桩,你为什么要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呢?」 哥哥脸上带着颇具亲和力却也很犀利的笑容,以像是道出造型师常常会问的「有没有哪里特别痒?」这类制式问题的语气,极其自然地直捣核心。因此,我也怀着像是听别人日常闲聊那样的轻松心情望向胧同学。镜子里的胧同学没有看着哥哥,而是望向我。在我们的视线对上后,他那双澄澈的眸子透露出动摇的情绪。 「你是『有着女孩子的灵魂』的类型吗?」 交会的视线,因为哥哥继续道出的发言而分开。仍带着一脸笑容的哥哥,和抬起眼望向他的胧同学四目相交。胧同学看起来并不是因为答案难以启齿,所以再三犹豫,而是不知道答案为何,所以觉得很困扰。那双脆弱又湿润的眸子,就跟他面对数学老师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两片看起来不曾吐露过任何污秽言语的薄薄唇瓣,一动也不动地紧闭着。 我将手伸向一旁的杂志,决定摆出一副对胧同学的答案不感兴趣的态度。但同时,当视线落在书页上的瞬间,便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我很擅长偷听呢。无论在多么嘈杂的环境里,我都有自信不会漏听胧同学的声音。 话虽如此,但我仍不允许自己制造出任何声响,所以最后完全没有将手中的杂志翻页。比起源源不绝地流泻的爵士乐,或是从四处传来的吹风机声音,我自己的心跳声更是响亮。 『有着女孩子的灵魂。』 哥哥的声音在我脑中执拗地来回打转。我凝视着在时尚杂志封面摆出一百分笑容的模特儿,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有着女孩子的灵魂。身体是男孩子,灵魂却是女孩子,所以才会穿上洋装,所以才会化妆。比起自己「扮女装只是兴趣使然」这种单纯过头的想象,我有种哥哥的提问更接近核心的预感。尽管如此,这种不痛快的感觉又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感到不安,我从杂志书页上抬起视线。在变得宽敞的视野中,我看到了缩起来的背影。他刚才明明把背脊挺得笔直地坐着啊。这么想的时候,我原本「想听到胧同学的答案」的渴望,彻底转变成「想赶快听听胧同学的声音」这个当下涌现的欲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胧同学驼背的模样。他罕见地拱起背、垂着头、让白皙的后颈毫无防备地坦露出来。我过去从未看过这样的他。 姿势总是十分端正的胧同学。拱起背的他,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面对这个陌生的情境,我的心跳变得更狂乱。 在足以忘记哥哥问了什么问题的漫长沉默后,胧同学开口了。在这个绝佳时间点,他以几乎要消失在空气里的微弱音量,道出了「是」这个答案。这简短的回答,直接略过我的大脑,在鼓膜上余音绕梁。是、是、是、是、是——胧同学这句透露出紧张的回答,比他过去所说的任何话语、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更深深渗透进我的耳里。 「是吗、是吗~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好~那我先把你脸上的妆卸掉喔。」 说着,哥哥俐落地挽起袖子。或许是听到胧同学的答案,让他决定认真起来了吧,镜子里的哥哥露出严肃的 眼神。仍觉得头昏脑胀的我,茫然涌现希望他不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看着胧同学的想法。 * 「我去拿车钥匙,你跟小桩一起在这边等我一下喔。」 哥哥以仿佛在唱歌的韵律感这么表示后,按住胧同学的肩头,让他在我身旁坐下。尽管胧同学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哥哥仍眯起眼点点头,然后迅速走向门的另一头。肩并肩被留下的我们,现在该聊些什么才好呢? 以端正姿势坐在我身旁的这个人,有着一头米黄色的中长鲍伯头发型、卷度烫得十分完美的睫毛、透出娇艳色泽的脸颊,以及水润有光泽的粉色唇瓣。依序凝视这些部位后,我涌现了「这真的是胧同学吗?」的疑问。或许是因为这样吧,我也变得不像平时的自己。因为,我现在可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以肉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胧同学看呢。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心跳加速或是怦然心动的感觉,心脏很反常地表现出对这个人完全不感兴趣的反应。 尽管我的视线让他不太好意思,但胧同学没有垂下头。那双感觉变大一圈的眼睛,此刻透出灿烂的光芒,跟一小时前我们在行道树下四目相接那时的模样完全无法相比。 他现在是相当完美的女装打扮。一小时前那个让人以为是惩罚游戏的身影,有如已逝的幻觉。布满毛球的针织衫以及有些土气的洋装,现在看起来变成挺有品味的服装。最吸引我目光的,是刷在比刚才位置更高一些的腮红。要是玄凤鹦鹉变成人,一定就会是这个样子吧——我极其认真地把小鸟和身材高挑的胧同学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真要说来,胧同学的脸蛋给我的印象,就是拘谨到仿佛比一般人少了些什么,缺乏能够辨认他是男是女的要素。所以,他跟这身打扮的契合度,远比我所担忧的要来得好。不仅如此,看起来雌雄莫辨的他,甚至散发出一股神圣的氛围。确实找出胧同学缺乏的部分,并成功替他补足的哥哥,或许是比我想象中更加高明的造型师。 「帮我做造型的费用……是多少呢?」 从粉色唇瓣间流泻的这句话,有着跟平常的胧同学没两样的嗓音。仿佛记忆突然被唤醒的我,心跳再次开始变得剧烈。 此刻,胧同学向我搭话了。打从今年春天在教室里相遇之后,我们便在一直没和对方交谈过的状态下迎来夏天。但就在这一刻,胧同学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他本人想必没有察觉到如此重大的事实吧。 看着胧同学反复眨眼的不解表情,我突然感到很空虚。他不可能明白我迟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理由。 一如我所想,胧同学舞动眼皮上长长的睫毛,取出小碎花图样的钱包,固执地再次道出「要多少钱呢?」的相同疑问。我们第一次对话的内容竟然在谈钱,未免也太不浪漫了。不过,比第一次道出疑问时更加柔和的嗓音,仍让我不自觉地陷入幸福的感觉里。 「不用不用!是我擅自把你拖过来的嘛。」 「这样不好啦。我很感谢你带我来这里。」 「能听到你表达谢意就够了。而且,我哥也坚持不跟我的朋友收钱呢。」 语毕,我才想到胧同学跟我明明只是同班同学,我却脱口说他是「我的朋友」这种话,会不会太厚脸皮了?为此,我随即慌张失措起来。 「就……就像鲇子那样!鲇子之前也来找我哥哥剪头发呢。哥哥坚持不收她的钱,但鲇子也坚持要付钱,两人为此在收银台前争论好一阵子。到头来还是哥哥赢了……啊,我说的鲇子是——」 「嗯,是川岛同学对吧?你们在学校里感觉很要好。」 这个瞬间,感动的情绪满溢在胸口,让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回应。心中明明有另一个自己正在奋力大喊:「对对对,没错,就是川岛鲇子!」但站在胧同学面前的这个我,只能默默朝他点头。一如我知道跟胧同学最要好的人是铃木同学那样,胧同学也知道跟我最要好的人是川岛鲇子。 「可是,像这样做造型,费用应该很高吧?」 无视我感动不已的反应,胧同学随即又把话题拉回金钱上,并以指尖搓弄着头上那顶假发的发丝。这样的动作,看起来不像是在推估假发的价格,只像是微带忧郁的少女举手投足的小动作。虽然压根儿不知道那顶假发要多少钱,但我还是一股脑儿说服他。 「不要紧的,这种技术服务,只有在卖给客人的时候才会开价很高,原价一定便宜到让人吓一跳的程度。所以,你不用在意喔,真的。」 「呃,可是……你哥哥替我做这么多,不收钱怎么可以?」 「不用啦。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他之前也跟鲇子这样一来一往僵持了好久。所以,你就老实退一步吧,胧同学。」 「……感觉很过意不去呢。那么,就接受你的好意吧。谢谢你。」 「你要道谢的对象不是我,是我哥才对喔。」 「嗯,不过,真的很感谢。」 我含糊不清的嗓音,跟胧同学的鼻音交互回荡着。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胧同学绽放开心笑容的脸近在咫尺,这是在学校看不到的特别笑容。这么说不是偏心,但我真心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这十六年来,我一直深信地球上最可爱的生物就是黑色柴犬,也从未质疑过这一点,但这样的想法或许错了。 现在在我眼前的,是绝世美男?还是绝世美女? 被胧同学的微笑俘虏的同时,这个找不到答案的艰难问题,也让我束手无策。不过,是何者都无所谓。这一刻,绝世的胧同学正在对我笑。光是这样的事实,就足以超越一切。现在,我真想马上日行一善,把满溢在胸口的这股温暖分享给其他人。无止尽涌现的幸福感,多到我无法独力承担。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我可是个变态呢。」 被最后一句话的沙哑嗓音拉回现实的我,发现胧同学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笑容。他紧闭的双唇,让娇艳的粉色唇膏完全失色。他以一双比唇膏的光泽更加耀眼的黑色眸子笔直望着我。 原本的幸福洋溢感在瞬间消散。我怎么可能觉得胧同学恶心?正因如此,他露出的警戒视线,深深刺进我的胸口。 「我喜欢你,胧同学!所以,我想成为你的助力!」 以不必要的超大音量迸出来的这句话,虽然让我有些退缩,但我仍以同等的音量将这句话说完。然而,胧同学只是垂下头和视线,以「谢谢你」轻声回应我。他今天第二次驼起背的理由,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回答「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这个问题——尽管察觉到这一点,但事到如今再补充说明,感觉也很不自然,于是我变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胧同学仍驼着背。明明放松了肩膀的力量,他的双手却紧握到足以让青筋浮现的地步。他想以掌心捏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在脑中想象出将手抚上胧同学紧握的拳头,并以温柔嗓音表示「我怎么可能觉得你恶心」的自己。不过,因为想象中的胧同学仍是一脸阴郁的表情,我迟迟无法付诸行动。 满心懊悔的我,以原本应该用来轻抚胧同学的手磨蹭自己的膝盖。 早知道就不说我喜欢他了。我并不是觉得将自己的心意传达出去,就能让胧同学开心。只是——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来,回去吧。」 感觉泪水即将涌现的这一刻,一个悠哉的嗓音化解我们之间的尴尬气氛。我抬起头,发现肩上背着包包、已经做好回家准备的哥哥现身。他戴着一顶方形帽子,鼻梁上的眼镜有着帅 气的镜框和偏小的镜片设计,表情看起来轻松到一点都没有「抱歉~」的感觉。不知何时,胧同学已经走到这样的哥哥身旁,郑重地向他一鞠躬。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 「别客气、别客气。随时都欢迎你再来玩喔。我等你。」 道出这句也对鲇子说过的制式问候之后,看着胧同学抬起头的哥哥,以相当自然的动作触摸他的刘海。跟胧同学僵在原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反应相比,哥哥则是以轻快的动作将他的米黄色刘海拨整齐。把从刘海之间探出的白色额头全部遮住后,哥哥开口说出来的台词,不是「可以了」或是「整理好啰」,而是「好、好可爱啊!」这种慷慨激昂的赞美。他的语气不像是在称赞胧同学本人,比较接近为自己的作品感到心满意足而出声赞叹。尽管如此,胧同学仍变得满脸通红,视线也四处飘移。看到这样的胧同学,我的内心再次浮现更强烈的「我怎么可能觉得你恶心呢」的想法。 从开着冷气的店内往室外踏岀一步,闷热的空气随即迎面扑来。比起剧烈的温差,变暗的天色更让我吃惊。太阳什么时候下山了?踏进发廊之后,我的双眼一直停留在胧同学身上,压根儿没注意到外头的天色变化。 随着夕阳西下,原本给人时髦又活泼印象的街头,开始散发出稳重成熟的大人氛围。除了波浪卷发、裙摆飘逸的大姐姐以外,甚至连和服打扮近乎完美、头发盘成一大坨的和服美女都开始现身。 我没有垂下视线,而是盯着和服美女的那颗头看。太阳下山前,胧同学就站在那个地方。现在,那里出现了一颗当成记号再适合不过的大头。想到自己就是在那里跟胧同学巧遇,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明知这是现实,我还是忍不住涌现「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啊~」的想法。于是,我决定将这段如梦似幻的时光留存在自己心中。不落下任何一部分,也不让任何一部分出现损伤。 「喂~小春春~要走啰,来吧!」 像是在呼唤自己养的小狗那样的高亢嗓音,一口气将我拉回现实。尽管音量引来周遭路人侧目,但哥哥丝毫不在意,又以呼唤小狗的动作朝我招手。有些自暴自弃的我,选择在洋溢着成熟魅力的这条街道上,高举起双手大喊「是~」来回应他。不过,就算大声喊叫,笼罩在我内心深处的雾气仍未消散。 我们为了前往哥哥停放爱车的停车场而走进一条小巷后,四周的街景也为之一变。巷子里看不到其他行人,从各个店家里探出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有的只是几盏零星的路灯,以及不太可靠的月光。我跟在这两人的身后前进。 虽然两人并没有明显的身高差,但走在哥哥身旁的胧同学看起来很娇小。再加上这个昏暗的环境,眯着眼看的话,他就跟一名娇柔的少女没两样。胧同学无论是踏岀的步伐或是双手摆动的方式,都跟同为男性的哥哥截然不同。我总觉得能够约略窥见他心中那个女孩子的灵魂。尽管如此,我对胧同学的情感,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现实而冷却,为了将这个在学校里无法目睹的身影牢牢烙印在脑中,我反而更认真地看着他。在黑夜里飘逸的白色洋装散发出梦幻的氛围,跟带着几分神秘的月光相映成辉。 我怎么可能觉得你恶心呢——我在内心再次这么主张。没能说出口的这句话,仿佛一直哽在喉头,让我喘不过气。 「登愣~这就是我的车喔。」 抵达停车场后,哥哥随即伸手抚摸贷款还没还完的那辆轻型车后照镜。看到他得意洋洋地介绍这辆极其平凡的小型轿车后,胧同学突然变得慌张起来。 「那个,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要紧的,我可以一个人回家。」 「为什么?别这么说嘛。你都跟我们一起走到停车场来了,就搭个便车吧。」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麻烦您这样精心替我打扮,最后还搭您的便车回家,这怎么可以呢!」 看起来真的很吃惊的胧同学,转而对我投以像是在求助的视线。不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一起走来停车场呢——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点想笑。胧同学意外地少根筋呢。 「都已经这个时间了,我们就一起回去吧,胧同学。」 「就是啊。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走黑漆漆的夜路回家呢。」 哥哥带着满面微笑轻松道出的这句话,比用「这位小姐」向大婶搭话的行为更加惊人而犀利。被唤作「女孩子」的那名男孩子,先是因为吃惊瞬间瞪大双眼,接着轻轻摇了几下头,最后垂下头来。看到那有如羞涩少女的表情,连我都跟着难为情了起来。 「来,小桩,上车、上车。」 即使是以哥哥低沉的嗓音道出,胧同学的名字听起来依旧非常可爱。看到哥哥大方打开平常只会让他中意的女孩子乘坐的副驾驶座车门,让我对他改观不少。我感动到几乎想对上天发誓:「就算接下来的这辈子,都只能坐在狭窄拥挤的后座,我也不会再有任何怨言了!」 「非常感谢您。可是,我一个人回家没问题的。」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这么客气嘛。」 「真的没问题的,我家离这里不会很远。」 「既然不会很远,那就更不需要客气了啊。」 看着迟迟不肯上车的胧同学困扰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说不定,他是想尝试以这样的打扮走在街上的感觉。毕竟,就算先前顶着那种差强人意的妆容,他都还是忍不住外出了。就这样直接回家,让灰姑娘的魔法早早失效的话,未免太可惜。 不过,因为这两人一来一往的攻防战还算精彩,我便没有插嘴,选择暂时在一旁观战。每当哥哥说出诸如「真是的~你这种惶恐的样子很可爱耶~」「但大哥哥我不讨厌客气的女孩子喔」或「你伤脑筋的表情也很迷人呢~」这类不知道是发自真心还是调侃的台词时,胧同学总因此露出吃惊的表情。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胧同学,就连他瞪大双眼的反应,都令我着迷到胸口隐隐作痛的程度。 「啊啊!还是让我送你回家吧。你看起来这么可爱,大哥哥很担心你被危险的男人缠上呢!」 哥哥实在有点夸张了。然而,被调侃到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结果以鼻子发出了类似猪叫声的「嗯咕!」一声的胧同学,看起来并没有感到厌恶。看着哥哥不停对面红耳赤到不敢抬起头的胧同学献殷勤的光景,我脑中出现了一团黑影。这股慢慢浮现的不透明情感,跟嫉妒十分相似。 「哥,我们不要坐车,三个人一起走路回去吧。难得帮胧同学打扮得这么可爱,让他直接回家的话,太可惜了啊。」 介入两人的攻防战之后,我看到胧同学的双眼一下子变得闪亮。在我因自己的推测正中红心而感到雀跃时,那双眼中的光芒却随即消逝。一看到我的脸,胧同学便像是猛然回过神来那样恢复理智。明明仍是一身女孩子的打扮,浮现在脸上的却是胧同学在教室里一如往常的表情。 「如何,小桩?难得有这个机会,要走路回家吗?」 「不。还是承蒙您的好意吧。麻烦您送我到车站。」 胧同学无视我的提议,朝哥哥一鞠躬之后,俐落坐上副驾驶座。在哥哥活泼过头的嗓音,以及胧同学发出的鼻音全数散去后,这座停车场瞬间变成一个闷热又阴暗的场所。迅速把安全带系好的胧同学,背部拱成弧形。我的胸口涌现一股钝重的痛楚。他的双手,想必正紧紧握拳搁在腿上吧。 没能及时回答自己不觉得胧同学恶心的我,事到如今,就算再说什么,恐怕也无法传进 他心里吧。明明这么喜欢胧同学,却无法好好成为他的精神支柱,让我觉得丢脸又不甘。好想直接消失在这片夜晚的黑暗中。 二 铃木同学与胧同学 胧同学的面容在这个大晴天降临了。让我感到炫目的不是这片澄澈的蓝天。因为昨天的印象过于深刻,看到现在身穿制服的他,让我有种晕眩感。 或许是在意自己偏短的下半身,胧同学今天也把长裤的裤头拉得很高,再用皮带将它固定在自己纤细的腰上,制服衬衫的下摆则是老老实实地扎进裤子里。尽管今天从一大早就是超过三十度的高温,他的领带仍打得相当整齐漂亮。在大部分男同学都把衬衫钮扣松开、裤头的位置也低到快要看到股沟的这个班上,胧同学的打扮总是透出一种干净清洁的品味。 我佯装在眺望天空的样子,偷偷观察倒映在窗户上的胧同学。我将椅子往后拉一些,以手托腮,免得自己挡住胧同学的身影。尽管只要把脖子转动几公分,就能亲眼看见坐在隔壁的本尊,我却总是只能看着他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这天,我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每天都会做的行为,内心却有种和昨天相异的不安。 胧同学。我最喜欢的胧同学。心里住着女孩子灵魂的胧同学。在放学后换上洋装、漫步在时髦街道的胧同学。被唤作女孩子而大吃一惊的胧同学。被称赞可爱后,以鼻子发出闷哼声的胧同学。穿上制服后,现在看起来只像个男孩子的胧同学。不知是否奉行「不让前夜的关系延伸到今日」的主义,因此对坐在隔壁的我完全不感兴趣的胧同学。尽管如此,却又格外让人怜爱的胧同学。 我满满都是胧同学的这个脑袋,突然闪过一个问题。昨天,在分开之后,不知道情况如何?看到戴着假发、顶着一脸完美妆容返家的胧同学,他的家人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看着和昨天的米黄色假发相差甚远的那个黑色小瓜呆发型,我的不安加剧。 可是,胧同学也很适合黑发呢。白皙肌肤和黝黑发色的对比,让人看了很舒服。黑色柴犬的头顶,总会有一块色素比较浅、看起来像是眉毛的部分。跟看到这种柴犬眉毛时相似的心跳加速感,现在在我全身上下来回奔驰。 胧同学的五官并没有特别端正,也不是能让人百看不厌的奇特长相,尽管如此,我的视线仍离不开他身上。我总觉得,要是自己移开了视线,胧同学好像会马上消失。倘若比喻为两小时悬疑杀人片中的角色,很有可能第一个被杀掉、谦恭有礼的他,总是独占我的视线。 ……现在不是看到入迷的时候。我很担心昨晚的胧同学。真要说的话,他的家人知道他会以那种打扮出门吗?倘若他是为了保密,才选在大白天的时段出门,让他耽搁到太阳下山后才返家的我们,岂不是做了会让胧同学相当困扰的事情? 即使不安愈来愈强烈,我却迟迟没有主动向他搭话的勇气。 『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 胧同学那充满猜忌的眼神在我脑中复苏。 对我的心情一无所知的他,正在和前座的铃木同学道早安。那是个爽朗又轻快的嗓音。我一如往常地涌现「铃木同学每天早上都能无条件让胧同学跟他说早安耶,真好~」这种幼稚的嫉妒,企图将脑袋从昨晚的余韵之中抽离。 铃木同学是足球社的一员。他晒成浅褐色的那张脸蛋,总能够清晰倒映在教室的廉价玻璃窗上。相较之下,似乎是回家社成员、有着白皙肤色的胧同学,无论我再怎么定睛凝视,仍无法看清楚他投映在玻璃上的面容。 「热死啦~为什么每天都这么热啊。想点办法吧,胧。」 铃木搔了搔几乎剃成光头的脑袋这么说。他没有转过身和胧同学交谈,而是维持面向前方的坐姿,只将上半身往后仰。他的态度未免太蛮横了吧——我在一旁暗自吃惊地想。胧同学从笔记本里抽出垫板,开始替眼前这颗光头搧风。每当他一动作,垫板就会发出可爱又温柔的啪啪声。 「现在才刚七月,之后会变得更热喔。你现在就热成这样,以后要怎么办?」 「真是的,什么嘛。我刚刚才在家里听过一样的话。别跟那个老太婆说一样的话啦。」 「你才是呢,小铃。别一大早就一直嚷嚷同一件事啦。」 就算用字遣词相同,胧同学的嗓音听起来仍不带一丝粗野。铃木同学也总是会笑着和胧同学说话,所以这两人聊天的光景一直给人很愉快的感觉。我愈来愈无法抑止自己偷听的行为。我不会想加入他们的对话,只要能在一旁听着,我就很满足了。 「你还不是从一大早就一直重复『早安』这两个字。」 「这么说来,天气变热后,我每次向你道早安,你好像都没有好好回应。」 「少骗人。我刚才不是有回吗?」 「你没说啊。我明明用『早安』跟你打招呼,你回我的却是『每天都好热呐』。」 「笨蛋,我才不会用『呐』这种像个老头的语尾啦。」 「你有说。早上的时候,你会先一直重复『好热、好热』,一阵子之后则开始嚷嚷『肚子饿啦~』,到了下午则会变成『好困、好困、真心困死了』。你每天都在重复说一样的话喔。」 「噢……这倒是耶。是说我没吃早餐也没睡饱,所以今天会再全部重复一次喔。」 「呜哇~感觉你今天会特别吵呢。」 和铃木同学活泼对话的胧同学,看起来简直优雅至极。因为他在笑的时候,还会稍微以手掩嘴。像是想掩饰自己笑的时候,会以上门牙咬住下唇这个习惯的胧同学,每次以修长手指掩嘴时,修剪得极整齐的小瓜呆刘海便会跟着摇曳。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得跟「想以肉眼直接观察他的笑容」的欲望战斗。 刚升上高中的这个时期,大家都逐渐散发出愈来愈成熟的魅力,胧同学却始终贯彻有如小学生的小瓜呆发型。其实,因为憧憬这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发型,我现在也在挑战妹妹头。 这会让脸型偏圆的你看起来更像颗饭团喔,小春春——尽管遭到哥哥反对,也坚持要他替我修剪而成的这颗妹妹头,我自己还满中意的。 「我今天其实也有点困呢。」 「真假?说来说去,原来你还是会做色色的事情到半夜嘛。」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啦。我只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些睡不着而已。」 垫板挥动的啪啪声止住了。听到胧同学显得不太干脆的语气,我有种心脏被人狠狠掐住的感觉。昨天分开后,他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吗?被迫得知这个事实的同时,我的脑袋微微感到晕眩。 「原来如此。不然,就是那样吧?虽然压抑着欲望钻进被窝里,却满脑子都是桃色幻想,然后因为欲火难耐,直到早上都无法入睡的症状?」 「这什么啊,我才不知道这种症状呢。不过,别再说了,不要大声讲出这么羞耻的事情。」 胧同学笑着回应。那张让人感觉不到睡眠不足的笑容,稍微舒缓了我沉重的情绪。不对,应该说舒缓过头,反而让我心跳加速。 即使得知这种其他男孩子身上看不到的阴柔气质的真相,胧同学柔和的微笑依旧让我怦然心动。即使明白他藏在那张笑容之下的真面目,我依旧无法将视线从窗上的倒影抽离。 隔着一张桌子将脸靠得很近的两人。指摘铃木同学的大嗓门时,将手指抵上唇瓣的秀气动作,果然还是透出了几分女性气质。听到铃木同学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之后,胧同学像是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帘笑了。面对八成还在继续讲猥琐话题的铃木同学,两手托腮凝望着他的胧同学。微微将脑袋歪向一边的胧同学。像是在观察幼犬那样,持续对铃木同学投以温热视线 的胧同学。原本歪向一边的脑袋,开始愉快地摇来晃去的胧同学。 难道……难道难道—— 某种不解风情的臆测瞬间在脑中迸裂。发现胧同学和铃木同学之间的崭新可能性后,我死命压抑住想惊叫出声的反应。 我以双手掩嘴,耐心等待心跳渐趋缓和时,胧同学突然将脖子往左转了九十度。现在,他的脸面对的角度,无法判别是望向窗外,又或是盯着我看。 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座后,便一直感觉到的胧同学气味,现在变得更加浓郁了。那是海潮的味道。没有半个访客,也不存在一丁点垃圾,沐浴在弦月光辉下,夜晚神圣的大海——我的脑内世界随即被这样的想象淹没。 * 我扭开生锈的水龙头,贪婪畅饮微温的自来水。尽管知道余味很不好,但渴求水分滋润的我,仍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吞下。不管喝了多少,都无法满足。每次扭开老旧的水龙头,我便感受到沉眠在自己体内的丑陋欲望。 「那么难喝的水,真亏你能这样大口大口喝个不停耶。」 鲇子开口的这个时间点,巧妙到让我几乎误以为是内心的自己出声说话了。她那没好气的嗓音,有一股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将入喉感很恶心的自来水为我带来的阴郁情绪一扫而空。 我从泛着铁锈味的水龙头前方抬起头,盯着鲇子暌违几分钟的那张脸。原本以为看到我豪饮自来水的模样后,她会表现出一脸佩服的反应,结果鲇子只是靠在窗框上以手托腮,根本没有望向我。她露出有如从高墙上方睥睨人类的野猫眼神,以不太感兴趣的表情眺望着校园风光。尽管后方有一群开心笑闹的女孩子走过,她依旧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眯眼眺望凡间的那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远方的某一点。每次听到我问「你在看什么」时,总会以「什么都没在看」回应的鲇子,或许并没有说谎。 最近我开始觉得,之所以无法从鲇子的表情看出她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她发型的关系。明明是形状十分完美的蘑菇头,却只有刘海的部分过短又不整齐,让人不禁怀疑造型师是否一时失手。她的刘海参差不齐的程度,看起简直像是美发练习用的假人头。完全坦露在外的过细眉毛、大大的黑色眼珠配上眼尾拉长的一双凤眼、以及偏厚的下唇,都跟哥哥房间里那颗假人头派翠西亚小姐(哥哥命名)一模一样。 在我介绍她去哥哥工作的发廊之前,鲇子一直都留着及腰的长发。除了直接顶着一头长发出现,她有时会将它在头顶盘成包包头、有时会绑成双马尾、有时会编辫子、有时甚至会半开玩笑地尝试弄成美少女战士的发型。在开始注意胧同学之前,鲇子每天变换的不同发型,便是我来学校最大的乐趣。 然而,没想到哥哥竟然干脆俐落地剪掉她的一头长发。他嘻皮笑脸地表示「这个发型一点都不适合你」,然后连鲇子头上的辫子都没解开,就将它一刀两断地喀嚓掉。总是以不会得罪任何人的客气态度处世、言行都很温柔的哥哥,那天,是我初次目睹他做出如此积极主观的行为。至今,我仍清楚记得那种吓到心凉了半截、一股寒意从后脑勺窜上的感觉。我望着鲇子僵硬的表情,以及慢慢成形的派翠西亚头,在内心做好失去唯一朋友的觉悟。 不过,鲇子今天依旧出现在我面前。即使已经过了三个月以上的时间,现在她仍顶着一如那天的发型,所以,她必定是自愿维持这个派翠西亚头吧。 「你在看什么?」 出声询问后,鲇子终于望向我。她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别说是豪饮微温的自来水了,感觉就连我在旁边一事,她仿佛都已不复记忆。但在我们对上视线后,她的嘴巴有些没气质地半张开,里头的洁白门牙跟着探出。看着活泼亮相的长长门牙,以及鲜艳粉红色的牙龈,我涌现了「这才像鲇子」的想法。 说得直接点,鲇子有暴牙。或许也很在意这件事吧,她本人总是努力用嘴唇掩着门牙。然而,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鲇子才会毫不犹豫地让一口暴牙坦露在外,就好像家猫只会对饲主翻肚那样。我相当中意这样的瞬间。 「没啊,我什么都没在看。」 开口说话的时候,鲇子的嘴唇仍贴在大大的门牙上。有时是上唇不安分地抿着,有时是门牙在水嫩的唇瓣之间若隐若现,鲇子鼻子以下的部位总是忙碌不已。或许是因为这样造成的反作用力,她的眼睛跟眉毛才不太会动。 我也跟着从窗户探出头,试着确认鲇子是否真的什么都没在看。天空里没有形状看起来很美味的云朵,也没有鸟儿或飞机的踪影,就算仰望天空,也只会觉得阳光很刺眼而已。我将视线往下移,但也只看到几个刚吃完午餐,因此活力充沛地追逐玩耍的学生身影。 「啊!」 在体育馆角落发现两个身影的我,不自觉地喊出声,结果鲇子随即伸长脖子。 「什么什么?」 「没事,没什么。」 「你会这样喊,怎么可能没什么呀?真让人在意。好在意、好在意,在意到难受的程度。我今晚一定会失眠。」 「真的没什么嘛。」 「小春,你这个习惯还是改掉比较好喔。你本人或许没有自觉,但你大概每三天就会这样故弄玄虚一次,让我很烦躁呢。」 鲇子顶着完全让人感觉不到烦躁情绪的面无表情,以视线扫过下方校园。 体育馆的那两个人影,是胧同学和铃木同学。他们好像在忙着把篮子里装得满满的足球移到另一个篮子里。在吊儿郎当地用脚控球的铃木同学身旁,胧同学非常专注地擦拭着足球。就算把只会在外头被踢来踢去的球擦干净,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吧?我这么想的时候,铃木同学一把抢去胧同学手中的足球,然后以食指指着他,好像在数落些什么。 「不用擦啦,反正这些球马上又会变脏了。」 「可是,它脏到上头的黑色跟白色区块都分不出来的程度,甚至看不出来是一颗足球。这样感觉只是一大团泥沙而已啊。」 「是什么都没差啦,只要能踢就好了。是说啊~被我踢出去的球,因为速度太快,就算是干净的全新品,看起来也只会是一团圆形物体而已喔。」 「哇,小铃真厉害~天才!」 我想象着两人间的对话,嘴角忍不住上扬。虽然也有这种行为很恶心的自觉,但我想象出来的这几句对话,方向性应该和实际状况没有太大差异才是。因为,你看嘛,胧同学正以夸张的动作替铃木同学鼓掌呢。 虽然不是社员,但我常看到胧同学帮忙足球社打杂。虽然也好奇他为什么不干脆加入足球社,但我现在终于明白理由了。如果是女孩子,比起球员,理所当然更想当社团经理才对。要是铃木同学利用胧同学这样的想法占便宜,绝对是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这想必只是杞人之忧吧。胧同学只会做一些没必要的事,感觉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铃木同学是胧同学自己选择的朋友,所以不可能是这么坏心的家伙。 「差不多该从实招来了吧?你到底看到什么啦?」 「我觉得你才应该改掉这种老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耶,鲇子。」 「真不可爱~反正你一定又是在看胧吧。」 为鲇子讨厌的敏锐直觉愣住三秒钟后,我连忙开口辩解。 「为……为为什么是胧同学?我也有可能在看铃木同学啊。」 「我从以前就觉得啊,那两人的长相要是能相加再除二,就刚刚好了呢。铃木的五官太深邃, 胧的五官则是让人印象薄弱,看到这样的他们聚在一起,倒还挺滑稽的。」 要这样说的话,身形高挑纤细的鲇子,和又矮又胖的我的组合,看在旁人眼中,或许也是很滑稽的二人组吧——虽然有这样的自觉,但因为不想承认,所以我选择不说出口。取而代之,我试着在脑中把胧同学和铃木同学的脸蛋相加后除以二……结果胧同学就这样被浪费掉了。 「不行不行,没办法把相加后的长相均分给那两个人啦。是说,我觉得胧同学的长相就算不加上什么再除以二,也……不至于太奇怪啊……」 「很奇怪好吗?顶着那种乳臭未干的发型、皮肤又很白皙的男孩子,绝对很奇怪啊。因为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所以我从念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家伙从以前开始,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发型,身上也总是散发出防晒乳的味道。」 「啊啊!」 「真受不了,现在又怎么了?好啦好啦,我不会再问了~」 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性急的鲇子却将下唇和门牙往前突出,用这种方式吓唬我。突然看到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她这么做,实在对心脏很不好。一想到哥哥房里的派翠西亚小姐可能每晚都这样扮鬼脸,就会让我害怕得不敢去上厕所。 「你好厉害喔,鲇子。我原本还觉得胧同学有大海的味道……是吗,原来那是防晒乳啊,我一直没发现呢。」 「我倒觉得只有去海边玩的时候才会擦防晒乳的你比较厉害。说到大海的味道,一般人会先联想到海潮的气味吧。」 鲇子以一副「真是难以置信」的态度,夸张地大大叹一口气。被有着一身让人联想到陶瓷的白皙光滑肌肤的她这么说,我也无力反击。鲇子今天也有擦防晒乳吗?但她身上没有大海的味道。就算把鼻子凑近她闻几下,也只有浓郁的香水味刺激我的鼻腔。 「鲇子,你身上有防晒乳吗?」 「当然。一般情况下,夏天可不能没有这个。」 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型容器后,鲇子像是刻意炫耀似地把它举到我眼前摇晃。每当瓶身上下晃动,里头的液体便跟着发出令人舒畅的声响。 「好啦,把手伸出来。」 我像是收到握手指令的小狗,迅速伸出右手。鲇子扭开防晒乳的盖子,赏赐了十圆硬币大小的防晒乳在我的掌心。落在手上的这滩乳白色液体,确实有着让我心头一紧的气味。我看着掌心,细细感受着「胧同学平常都会擦这个呢」的事实。为什么要擦?面对这种不解风情的疑问,我选择不去思考解答。现在,我只想为了降临在掌心的大海味道的真面目而感动。 不过,鲇子从极近距离投射过来的调侃视线,让我开始在脑中描绘的海洋场景一口气散去。 「你在干嘛啊?很恶心耶。那不是用来闻的,是用来擦的好吗?」 「我……我知道啦!」 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呢。这想必就是初恋的味道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难为情起来。 * 或许是擦上防晒乳后,就一直闻得到那股味道吧,在胧同学整理完足球、返回座位上后,我变得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味道了。他大概是洗过手才回来,正以手帕仔细擦干自己的每根手指。那是一条看起来像是大叔会拿的、散发着大人感的深蓝色手帕。 「惨啦,下一堂是数学吗?我没写数学作业呢。」 「咦,那要抄我的吗?」 胧同学速速将手帕收进口袋里,然后以另一只手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看着这样的他,我边想着「呜哇~我也没写数学作业呢」,边继续眺望倒映在窗户上的身影。要是拜托鲇子借我抄,她一定只会短短回一句「不要」。看着悠哉地用额头按自动笔的铃木同学,我涌现了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的嫉妒。 「你的字还是一样小到看不清楚耶。」 「是你的字太大啦。有时间抱怨,不如赶快抄一抄。要是来不及,我可不管喔。」 胧同学正经八百而偏小的字体,透过铃木同学抄写的手慢慢变形。我无法实际从玻璃窗上看到铃木同学写下的字体,不过,从他没有半点愧疚、豪爽动笔的模样来看,可以轻易想象那些出现在笔记本上的文字。 「喂,你在干嘛啊,这边算错了啦。」 「咦?哪里哪里?」 「这边。这边啦,呆瓜。」 「不会吧,这边算错了?抱歉,是哪个地方错了?」 「说明太麻烦了,总之答案是三,你也顺便改一下吧。」 「嗯,谢谢。」 我闷闷地看着根本没有错的胧同学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模样。老实说,这种情况下的铃木同学是最可恨的。可以马上揪出错误的他,理应比胧同学还要来得聪明才对,却因为嫌麻烦而不写作业。我都想跟数学老师打小报告了。 「呜哇,你这题也不对。要从这边继续算下去才对,你怎么到一半就以为算完了啊,早泄男。是说,你害我抄到错误答案啦,快给我橡皮擦。」 「抱歉抱歉,我帮你擦吧。」 尽管被铃木同学以下流字眼辱骂,单手拿着橡皮擦的胧同学看起来却很开心。铃木同学成绩不错,又擅长运动,可说是文武双全的类型。不过,他却不太受女孩子欢迎。除了那张五官过于深邃的脸蛋以外,我很确定还有其他原因。 就这方面而言,胧同学又如何呢?当然,我知道他不会是受欢迎的男生类型。可是,就算有像我这种私底下痴心仰慕他的女孩子存在,或许也不奇怪。不可思议的是,要是遇到这样的伙伴,我既会想跟对方针对胧同学的魅力畅谈一整晚,同时却也有种不想跟对方说话的感觉。一想到胧同学,我的心就会飘忽不定,总是被任性的想法填满。就像现在,我一方面为了铃木同学老是对胧同学说些擦边球发言的行为感到焦虑,一方面又觉得这两人感情融洽的互动令人会心一笑。再加上,昨天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另一种情感也跟着涌现,我的内心世界变得更加忙碌了。 不过,胧同学的内心想必是更加混乱的状态吧。住在他内心的那个女孩子,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听铃木同学那些跟性骚扰差不多的发言呢? 或许是把被指摘的错误修正完毕了,胧同学高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那舒爽的动作,看起来像是爬山攻顶后,绞尽浑身力气所做的深呼吸。尽管他的侧脸看起来完全不像在掩饰自己复杂的心境,我心中却闪过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胧同学心灵与肉体无法同步所造成的扭曲,究竟已经累积到什么程度呢? 「呼~结束啦、结束啦,安全上垒~」 听到铃木同学拉长的慵懒嗓音,我也觉得有点想打呵欠。闭上嘴强忍后,从眼角渗出的泪水,让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变得模糊。我连忙以指腹揉了揉眼皮。掌心传来浓浓的大海香气。 「我去一下厕所。」 「马上就要上课了。」 「撒尿而已,轻松的啦。」 看着做出粗俗发言后起身的铃木同学,胧同学以没好气的微笑回以「真受不了你耶」。他们俩的相处模式一如往常。然而,一如往常的对话,现在听在我耳里,却不是一如往常。因为,胧同学想必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轻松度过吧。在男女有别的这个世界,光是想象他的感受,便足以让人痛苦不堪。 被留在座位上的胧同学,等到看不见铃木同学的身影后,便面向前方坐好。他的侧 脸已经没了笑容。独处时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的话,可能让人有点毛骨悚然,但突然变成认真的表情也让人害怕。露出这种表情的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呢?明明不可能听到胧同学的心声,我却还是下意识地竖起耳朵。 「那个……你今天放学后有什么计划吗?」 令人震惊的是,那个让我望眼欲穿、带有特征的鼻音,竟然是朝着我而来。因为将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于听觉上,我无法即时回应胧同学的偷袭。一心恋慕的那个嗓音,直接击中我敏感度调到最高的鼓膜。我甚至没办法转动脖子。可是,再这样下去,胧同学会误以为我不理他。尽管脑袋很明白这一点,剧烈的心跳声却让我无法开口回应他。紧缩的喉头堵住我的声音。 「咦,小春春?难道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我才不会这么高难度的技巧啦!在内心不停冒冷汗的时候,胧同学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这个瞬间,汗水全都从毛孔喷发出来,身体各处跟着传来刺痛感。原本以为胧同学是单眼皮,但这么靠近一看,我才发现他是内双眼皮。那内敛稳重的眼皮,正在我面前以高速眨个不停。 我昨天也在很近的距离下看过胧同学,还跟他说过话。不要紧,没什么好却步的——我这么说服自己。要是不快点做出反应,解放完毕的铃木同学就会回来了。想跟胧同学交谈的话,只能趁现在。 可是,我做不到。只觉得眼球深处像是烧起来那样灼痛。不是窗户倒影,而是直接看到的胧同学身影,实在过于炫目,让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为了不和他对上眼,我将视线集中在固定的一点,然后拼命往看不到胧同学的方向聚焦。我过度使用已经干涩不已的双眼,强忍着眨眼的欲求。 结果,我决定装成睁着眼睛睡着的模样。 因为胧同学叫我「小春春」呢。他明明中规中矩地以鲇子的姓氏「川岛同学」称呼她,叫我的时候,却不是用「山本同学」,而是「小春春」。光是这样,就足以将我融化。要是跟他对上视线、出声回应他,我一定会融化到无法保有实体的程度。于是,我专注在维持自己目前的形体上。 「小春春?哈啰~小春春~」 为了将知道自己真实模样的棘手人物封口,胧同学打算让我融化——我一面在脑中这么妄想,一面强忍着不要眨眼。 就这样继续死撑的我,直到上课前,都贯彻了睁着眼睛睡觉这种不可能达成的特技。 * 「鲇子,我们一起回家,然后在路上绕去哪里玩吧!」 「我要重复说几次,你才会记得星期五是社团活动的日子?」 鲇子朝我晃了晃她取代书包而背在身上的黑色乐器收纳包。因为她晃得很大力,里头的乐器发出可怜的碰撞声。明明是自己的错,鲇子却以一副「都是你害的啦」的表情皱起鼻子大喊: 「啊啊,我最宝贝的小萨!」 现在是放学前的班会刚结束的时段,鲇子在人挤人的走廊上蹲下,摊开乐器收纳包,完全无视周遭学生嫌她挡路的不悦视线。静静躺在收纳包里的萨克斯风,有着细瘦的外型和一堆按钮,看在我眼中,完全无法判别它究竟是完好无缺或是受了重伤。或许是前者吧,我看着鲇子轻轻阖上收纳包,这么开口: 「你也加入管乐社嘛,小春。要是身材娇小的你负责低音号这种大型乐器,绝对会很有趣喔。」 「不不不,我对乐器一窍不通啦。」 「那不然,我直接去跟社长谈判,特别为你成立一个以铃鼓、响板、沙铃演奏,或是纯粹用手打拍子的声部吧。」 如果深入解读鲇子这番别扭的说词,大概就是「我会帮你找到你也能演奏的乐器,所以跟我一起玩音乐吧」这样的意思。不过,我刻意装作没有察觉她的真正用意而摇摇头。 「不用了啦,我的目标可是当上回家社的社长呢。」 即使对象是鲇子,「因为家里问题无法参加社团」这种话,我也很难说出口。打从小学时代开始,我总是会在家中空无一人的时候返家,独占那份寂寥的情趣。我会比其他人更早回到家,将充斥在家中的寂寥空气彻底回收,然后点亮家里的灯,等待家人们归来。比起把晾了好几天的衣物收进屋内,或是把流理台堆积如山的碗盘餐具清洗干净,这是一项更为重大的任务。想当然耳,也比社团活动更加重要。 「是喔,那我走啰。」 「嗯,路上小心。小萨也加油喔。」 「如果我有一天当上社长,你就同时参加我的社团跟回家社吧,小春。我会让你担任社长大人的乐谱台。在这之前,你就在回家社好好努力吧。」 捧起萨克斯风时,鲇子的心情总是很好。看着她扬起裙摆、帅气地大步离开的背影,我的内心浮现「好年轻啊~真是青春~」这种仿佛事不关己的深刻感想。 能够让自己热衷的事,除了观察胧同学以外,我还没发现其他能让自己投入的事物。我环顾四周,发现身旁的学生有的手持球拍、有的捧着素描本,看起来全都是准备去参加社团活动的模样。毕竟今天是周末前的最后一个平日,所以大家都会卯起来参与社团活动吧。不过,今天哥哥休假在家,所以对我来说,也是个不用早早返家的贵重平日。 目送鲇子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转身踏岀脚步。站在这里感受疏离感也没有意义。你就尽情把心力奉献给小萨吧——我硬是让自己变成心胸宽大的人。 「等……等一下!」 这个慌张的声音有些近似于尖叫。还来不及转头,我的手就被人从后方揪住,让我变得无法动弹。即使不回头,我也能明白不同于女孩子的那只大大的手的触感,究竟来自何人。意识到胧同学就站在我身后这个事实的瞬间,我的身体突然动不了。 「我想为了昨天的事向你道谢。」 他将我的手臂拉近自己,附在我耳边这么轻声开口。尽管只是这样的轻微接触,我却感受到汗珠从额头渗出。胧同学掌心传来的温度,在我手上扩散开来。 然而,接着传来的「所以,咱们一起回家吧」的胧同学嗓音,一瞬间带走我所有的紧张情绪。听到他用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有种被泼冷水的感觉。 「就说不用道什么谢了嘛。」 我使力甩开胧同学的手,转身面对他。会用「咱们」这种说法的胧同学,不是我喜欢的胧同学。得仰起头才能看到的那张脸蛋,不知为何,看起来也没有以往那么精致。 「可是,这样我很过意不去……」 两道眉毛皱成八字形,说话也支支吾吾的胧同学,再次揪住我的手,而且这次是用双手。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该怎么办啊——不知为何,我涌现这样的负面想法,并为此感到困扰。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反应表现在脸上,胧同学的眉毛下垂得更厉害,同时,那双揪住我的手也开始使力。比起手,觉得心脏会先爆炸的我,终于还是不情愿地点点头,向胧同学投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那么,我就接受你的好意,让你请我吃东西吧。」 「咦!但我没说要请你吃东西耶……」 「想道谢的话,就要请对方吃甜食吧?这是女孩子的常识喔。」 对「女孩子」一词过度反应的胧同学,突然在意起周遭的眼光,赶紧抛开我的手。重获自由后的我,本应松了一口气才对,但心脏的疼痛却没有消失。不仅如此,还从昨晚就愈变愈剧烈。 我想,只有趁现在了。我深 呼吸一口气,绞尽自己仅存的些许勇气。 「胧同学,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恶心喔。」 昨天,因为没能好好传达给他,而让我懊悔万分的这句话,现在,终于能混在放学后的喧嚣声里说出口。 三 摇来摇去的胧同学 哇,他在抖脚耶! 我忍住想这么说出口的冲动,竖耳仔细聆听。仿佛在计时那样,维持着一定节奏踏步的声响。得知那是来自胧同学右脚的声音,让我受到不小的震撼。这个感觉静不下心的小动作,跟教室里那个文静的他,形象相差甚远,让我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对那只皮鞋轻快的动作看得入迷后,我开始觉得抖脚似乎是一种很高尚的行为。我的视线紧盯着地板,迟迟无法抬起头。 我和胧同学隔着一张圆形小桌子面对面坐着。胧同学就在和我相当靠近,又是正对面的位置上。这里的桌子不会太小了吗?当成双人座的桌子使用,不会让客人靠得太近吗?明明以前和鲇子来这间咖啡厅时,我对此没有任何感觉,现在却变得极其在意这一点。开着空调的店内,只有我紧紧握着店家提供的湿毛巾。不过尽管很热,我却没有流半滴汗。说得正确一点,是我擦得到的地方没有流汗。我也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整张脸红得像是煮熟的章鱼。 不过,有着白皙脸蛋的胧同学同样静不下心。从刚才开始,他的视线就一直在半空中游移。每当察觉到胧同学在环顾周遭,我便会将视线从皮鞋上抬起,朝正前方偷瞄。上半身很长的胧同学,挺直背脊、忙碌地转动脖子东张西望的模样,看起来跟狐獴有点像。 随着转来转去的脑袋舞动的黑色发丝,让我看得出神,来不及将视线拉回皮鞋上。我跟胧同学四目相接。原本忙碌不已的那双黑色眸子,现在直直固定在我身上。那是一双散发出宛如酱油团子般温润光泽的眼眸。我跟胧同学之间的距离,靠近到如果定睛凝视的话,几乎能把他的双眸当成镜子的程度。我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仿佛整个人都被吸进他的黝黑瞳孔里。 然而,胧同学却轻易移开视线,转而望向桌上装着冰开水的杯子。他慎重地捧起玻璃杯,我清楚听到他喝水吞咽的咕噜声。喝个水用不着这样绷紧神经吧——我这么想着,也喝了一口水,结果这次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咳噗」的奇妙声响。 「嘿嘿……欸嘿嘿。」 我腼腆地笑了几声,但胧同学只是专心致志地以餐巾纸擦拭指尖,完全没有望向我这里。仔细地擦拭过后,他用细心呵护的那双手在书包里翻找。事到如今,才在确认自己身上有多少钱吗?这个不祥的预感似乎成真了,我窥见胧同学微微将鼻孔撑大的反应。 「你……尽管点你想吃的吧。」 很明显是在装阔的胧同学,以迅速的动作翻阅桌上菜单。他动人的手指在甜点排排站的页面停下来。原本决定要点漂浮哈密瓜汽水的我,连忙再次翻开菜单。既然他这么爱面子,点太便宜的东西有失礼数;然而,若是点太贵的东西,又会造成他的困扰。 胧同学以警戒的眼神等待我做出选择,他的脚抖得更激烈了。不用这么担心啦,我会点个不会让你的荷包失血太多,同时能顾及你面子的东西——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再次审视菜单。 发现两千圆有找的圣代后,我呼唤店员。看到我指向菜单上的这款圣代,胧同学抖脚的动作停下来。他似乎已冷静下来,脸上恢复成一如往常那种仿佛即将蒙主恩召的平静表情。 在圣代上桌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交谈,只是反复喝着频繁补充的冰开水。没办法像胧同学喝得那么优雅的我,不停续杯到得让店员端一个新的冷水壶过来。 * 放在小小圆桌正中央的这杯圣代,体积比我想的还要大。在外型类似水晶灯的豪华玻璃杯里,冰淇淋、鲜奶油和各式各样的水果,像是在恶搞那样装得满满的。最上方则是插着一块三角形的起司蛋糕,看起来充满爆发力。 「唔哇~看起来好好吃喔。配料超多的呢,好棒好棒~」 我按捺住因为目击出乎预料的分量而不知所措的反应,表现出略微夸张的欣喜,但胧同学只回了一句「对啊」,随即沉默下来。他甚至还微微咬住下唇,看起来像在表示「我接下来再也不会说半句话」的决心。这样咬着嘴巴,要怎么品尝圣代呢?像个女孩子那样在意餐巾纸的胧同学,只有嘴角散发出帅气的感觉。 「我要开动了。」 看到胧同学点头,我战战兢兢伸出手。换成平常的我,应该会直接用手取下那块起司蛋糕,大口送进嘴里,但今天,我选择以细长型的汤匙挑战这座巨大圣代。 先挖一口香草冰淇淋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形状类似掏耳棒的不中用汤匙,硬是把一整球冰淇淋挖了起来。看到细长的汤匙立下令人意外的战果,胧同学的嘴也不禁微微张开。既然被他目击这一幕,我也没办法回头了。毕竟我们会共享这杯冰淇淋,要是把自己挖起来的食物再放回杯子里,未免太没常识。 最后,我下定决心,硬是把跟半圆形的冰淇淋合而为一的汤匙塞进嘴里。除了「好冰」以外,嘴里感受不到任何滋味的我,还是试着以「真好吃」称赞了这杯胧同学请客的圣代。然而,被冰淇淋霸占了口腔的我,说出来的不是「真好吃」,而是「恩拗之」。 为了回避眼前的尴尬气氛,我一股脑儿以汤匙将圣代往嘴里送。我以滑溜溜的水蜜桃切片,将感觉会堵住喉咙的谷片往下推,再咽下软绵绵的起司蛋糕当成盖子。 「吃得这么急的话,等等会肚子痛喔。」 终于开口的胧同学,说出来的发言像个老妈子。纯粹是他有着爱操心的性格?还是我的行为刚好诱发他的母性本能?不明白胧同学真正想法的我,开始烦恼该怎么回应他。装可爱地回答「因为很好吃咩~」,跟半开玩笑的「既然是你请客,不多吃一点怎么行呢~」,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我一面思考,一面迅速咀嚼口中的起司蛋糕。 「因为你完全不吃啊。」 最后,从被冻僵的口中迸出的发言,完全不是我原先想象的两种回答的其中一者。听到跟嘴里温度同步的冷淡语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对……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打算跟我一起吃这杯圣代——胧同学以除了我以外绝对听不见的细微音量补上这一句。我也不知道你以为我打算独自吃光这座巨大的圣代山呢——我在内心这么回应他。 尽管拾起汤匙,胧同学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他以指尖捏着汤匙细长的握柄,无名指和小指则是微微浮在半空中。这种握汤匙的方式,理所当然无法好好使力。与其说是挖一口,他的汤匙比较像是从冰淇淋表面刮过而已。 「很好吃呢。」 胧同学以左手掩着几乎没尝到任何东西的嘴巴,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接着马上放下汤匙。 「抱歉,其实我……不喜欢甜食。」 「讨厌,那你早点说嘛。」 「对不起喔。如果吃不完的话,剩下来没关系。」 胧同学像是在慰劳自己平坦的肚子那样轻抚它。我压根儿不知道他不喜欢甜食。明明这么喜欢胧同学,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原本最喜欢甜食的我,得知胧同学讨厌甜食后,突然觉得口中甜蜜的滋味令人不快。尽管如此,我仍继续动着汤匙。这次,我好好控制住自己进食的速度,慎重地用汤匙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将冰淇淋小山挖开后,我发现山腰的位置塞满切成四方形的年轮蛋糕。 尽管胧同学大方表示吃不完可以剩下,但我怎么可能把他请我吃的东西剩下来呢?不管会吃坏肚子或是胃袋会结冰,不吃完整杯圣代,我可无法善罢干休。 在我后悔刚刚不该灌下五杯水的时候,胧同 学依旧只是小口小口啜饮着冰开水。每喝一口,他便会以餐巾纸拭去手指上沾到的水珠。我没有出声,只是凝视着他纤细手指的动作。 下一刻,那些手指张开了。胧同学举起手,轻声以「小春春」呼唤我。看来,他似乎是为了争取发言权而举手。我一面在内心吐槽「我们什么时候采用这种对话系统了啊」,一面在店员产生误会前给予胧同学发言权。 「是。什么事,胧同学?」 「那个,关于昨天……昨天的事啊,那个……让你们为我做这么多,现在说这种话,感觉不太好意思。呃,该怎么说呢……」 「你说话不用这么拘谨啦,我也已经让你请客作为回礼了嘛。」 「噢,呃……嗯。」 比起回应,这句话听起来更像在呻吟。胧同学抬眼望向我,似乎还有其他想说的话。难道像这样请我吃东西,仍不足以让他表达感谢吗? 我停下吃冰淇淋的动作,将汤匙搁在桌上。 「那个啊,小春春。」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伸手扶住差点被胧同学向前倾的上半身撞倒的玻璃杯。胧同学的脸变得更靠近了。这般亲密的距离,让人感觉他好像打算说什么专为我准备的秘密。我对握着玻璃杯的手使力,维持这样的姿势,等待胧同学的唇瓣再次动作。 「关于昨天的事,可以的话,那个……希望你不要说出去。」 面对仿佛试着窥探我的心意而眯起的那双眼睛,我不禁别过脸。原本被胧同学占据的视野,现在出现一群不认识的高中女生。每桌客人看起来都很开心,忙碌的店员脸上也始终带着笑容。在这个被甜食包围的幸福空间里,会陷入这种情绪之中的,想必就只有我了吧。 原本为了这个类似「梦寐以求的约会」而亢奋不已的心,现在迅速返回原本的岗位。仍像在翩翩起舞的心跳声的余韵,让我觉得更加悲惨。 我放开握着玻璃杯的手,以沾满水痕的掌心狠狠拧住裙摆。 「我不会说的。怎么可能说出去。」 「……谢谢你。我也觉得你不是会到处宣传这种事的人。嗯,太好了。」 这么说之后,原本上半身往前倾的胧同学,又慢慢坐回座位上。不同于这样的发言,他脸上的表情,仍和刚才恳求「希望你别说出去」时没有两样。 胧同学现在这种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跟他和铃木同学聊天时的感觉大不相同。一种难以忍受的异样感灼烧着我的胸口。喜欢胧同学不停变换形状的嘴部表情的我,现在觉得极其失望。说是想要道谢,但他或许只是想跟我说这句话。胧同学并不信任我。那时,我明明跟他说了我喜欢他啊。因为喜欢他,所以想成为他的助力,绝对没有动什么歪脑筋——为了证明这件事,我才会做出那番空前绝后的告白。 我咬住下唇,香草的滋味跟着传来。来得不巧的这股甜蜜滋味,让我在脑充血之前,就先变得全身无力。我清醒过来了。现在不是沉浸在感伤中的时候。 『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 胧同学那时的表情在脑海里复苏。我不想再为相同的事情后悔第二次。 「我真的不会告诉任何人。别说是撕裂我的嘴巴,就算把我的身体劈成两半,我也绝对、绝~对不会说出来。」 所以,请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在内心这么祈求,直视仍透出几分怀疑的胧同学双眼。这双眼睛现在正看着我,所以,我认为自己不能回避,必须正面迎下他的视线。然而,我们对上的视线随即再次分开。 明明一口都不愿意吃,胧同学却垂下头盯着被我们晾在一旁的圣代。原形已不复见的冰淇淋、油水分离的鲜奶油、被泡软的谷片、变色的香蕉、陷进冰淇淋里的年轮蛋糕,我简直像是目睹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抱歉,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冰淇淋融化了呢。」 胧同学谈论冰淇淋的嗓音很轻很轻,不过,这是我最喜欢的平稳、澄澈的胧同学嗓音。 「不要紧、不要紧,稍微融化的冰淇淋才好吃。」 总觉得再拿起汤匙慢慢挖也很恼人的我,直接捧起巨大玻璃杯的脚座,将剩下的食材倒进口中。我在内心以「看我一口气干了你们!嘎哈哈哈哈!」的台词提振士气,仰头饮尽融化的圣代。我变得自暴自弃,感受生冷黏滑的物体通过食道、最后流进胃袋的过程。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哽在喉头,但我仍毫不在意地继续将杯中物吞下肚。 感受到胃袋被压迫的痛苦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我才猛然回神,然后发现水晶灯玻璃杯的内容物已经清空。把杯子放回桌面正中央后,胧同学的视线也回到我身上。他微微瞪大双眼,为我献上只有十根手指头轻触的低调鼓掌。 「好厉害,你吃光了呢。」 「承蒙招待。谢谢你,胧同学。很好吃喔。」 「你没有剩下,而是把整杯都吃光,我才应该跟你说谢谢。」 看到胧同学朝我伸出手,我原本还以为他是想握手,但他的掌心乘着一片白色物体。我连忙修正自己因不解而微微歪头的动作,接下他递过来的餐巾纸。试着想象胧同学以老妈子的语气劝导「用这个擦擦嘴」的模样后,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为了压抑涌上心头的笑意,我以小巧的动作再三擦拭嘴巴。看到这样的我,胧同学满意地点点头说: 「那我们走吧。」 话都还没说完,胧同学便匆匆起身。他以俐落动作直接走向收银台的背影,看起来仿佛试图逃离什么。被独自留在座位上的我,在桌面下轻抚自己肉肉的肚子。可别出问题喔,加油,拜托你一定要好好消化——我隔着皮下脂肪向自己的内脏喊话。这是胧同学请客、难能可贵的一杯圣代,要是不好好让它化为自己的血肉,我可会伤脑筋呢。 看到胧同学将皮夹收进书包之后,我才从座位上起身。让人请客的时候,一起走到收银台前看对方结账,是有失礼数的行为——我想起鲇子过去向我提及的淑女应有的教养。虽然已经知道那杯圣代的价钱,但我还是遵守着鲇子的教诲。此外,她还说过对方可能会趁结账时偷偷买礼物给自己。这种情况下,就算察觉到对方有此意图,也要佯装成浑然不觉的样子,等到对方将礼物递给自己,再表现出有些夸张的欣喜反应。所以,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早一步走出店内。 「今天谢谢你的招待。」 「不客气。」 一如所想,踏岀店内的胧同学,手上捧着光看一眼,就能知道里头装着甜食的白色细长纸盒。尽管觉得自己大概暂时不想再看到鲜奶油了,我仍装作没有察觉到白色纸盒的存在。结果,胧同学直接将纸盒捧到我的眼前。 「呃,这个……」 「哇啊,好开心喔,谢谢你!」 我在胸前拍了一下手,然后在原地开心地跳了两下。彻底展现出欣喜之情后,我伸出手,但脸上看起来有些不舍的胧同学,却没有马上放开那个纸盒。 「那个……请跟你的哥哥一起吃吧。」 「啊!啊~哥哥吗……说、说得也是喔,这是送给哥哥的嘛。」 「不,因为里头有很多个,你也要一起吃喔。」 「不不不!托你请客的福,我今天已经吃到肚皮都快涨破了。嗯,所以这个我就转交给哥哥吧。对了,他今天放假在家呢。没错没错,快点回去拿给他吧。」 为了草草带过自己刚才那番难为情的言行,我宛如连珠炮似地开口, 然后揪住胧同学的手腕,再次像来时那样硬是拖着他往前跑。没有勇气握住他的手这一点,跟昨天的自己一模一样。 * 虽然凭着一股劲把胧同学带回自己家,但家中并不是适合招待访客的状态,更何况,今天的访客还是我心爱的胧同学。做出这种选择的我,简直可说是不知天高地厚。印象中,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打扫家里,也没看过其他家人这么做了。 尽管有遵守鲇子的教诲,但我现在陷入另一种进退两难的状态。从远方天空传来的蝉鸣,听起来仿佛在催促我的动作。我将钥匙插进大门的钥匙孔,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什么嘛~原来是你啊,小春春,别吓我啦。」 无视我的想法,门把缓缓被转开,大门也跟着敞开一些。哥哥的脸从门缝之中探出来。 「你干嘛不赶快进来啊?听到钥匙转开门锁的声音之后,突然就没有半点声响,吓得我以为是有人想闯空门呢。」 握着剪刀当护身用武器的哥哥这么说。这很像造型师会做的选择。然而,他的左手握着感觉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梳子,再加上身上穿的是学生时代的运动服,看起来只给人在搞笑的感觉。 那件豆沙红的短裤好伤眼。哥哥现在这副打扮,足以让他在发廊那种刻意装帅的形象完全瓦解。再加上,他还把过长的刘海在头顶扎成一撮银色的冲天炮,让比一般人更宽更高的额头完全坦露在外。尽管已看习惯哥哥这种假日打扮,但一想到胧同学也目睹到几乎跟我一模一样的宽额头,我就觉得莫名羞耻。我若无其事地用手顺了顺自己的刘海开口: 「胧同学想来为昨天的事道谢。」 「哇啊,小桩,欢迎你来~」 看到我身后的胧同学,哥哥随即用拎着剪刀的那只手亲昵地朝他挥了挥。大大印在运动服上的学号,现在看起来仿佛某种吉利的数字。面对一个穿着男生制服的男孩子,还能毫不犹豫地脱口呼唤他「小桩」的哥哥,感觉有点帅气。 僵在原地的胧同学朝哥哥鞠躬致意。他的腰弯得一如往常的低,像是想展现昨天被哥哥称赞的那个发旋。 「昨天非常感谢您。」 「不好意思呢,难得你来,我却是这副难看的样子。」 「没……没有这回事。那个,您这样也……很有运动气息……」 「喔,真的吗?其实啊,大哥我也觉得自己说不定可以混进小春春班上参加运动会呢。不只是运动服,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也还很适合制服耶。应该说,我有自信现在的自己穿上制服后,甚至会比学生时代更帅气喔!」 就算是身为血亲的我,也无从判断这番发言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我打断叽哩呱啦说个不停的哥哥,下定决心将大门完全打开。 「总之,先进来吧,胧同学。」 「虽然家里脏兮兮的,但你别客气,尽管进来吧。就算不脱鞋子也没关系喔。」 从自己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哥哥,笑着介绍我们家的现况。 「打扰了。」 战战兢兢踏进玄关的胧同学,以气若游丝的嗓音开口。我将随意丢在地上的鞋子往左右拨开,清出一条路,等待胧同学登陆我们家。 原本早已看惯的玄关,现在让我觉得有点新鲜。沐浴在灯光下的胧同学,白皙的脸蛋变得红扑扑的。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我家玄关用的是暖色系的灯泡。 「那个……大哥,虽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但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 胧同学毕恭毕敬地将捧着纸盒的长长双臂伸向前方。哥哥以手刀在空中划了三下(注),做完这种大叔级的冷笑话表演后,才速速接过胧同学献上的贡品。 注:相扑力士在比赛获胜后,领取奖赏前会做的动作,用以向三位神明表示敬意。 「哎呀,真不好意思。那么,哥哥就心怀感激地收下了哟。」 偶尔会从哥哥嘴里迸出来的女性化用语,在这一刻爆炸了。但胧同学看起来并不在意哥哥的粗神经言行,只是忙着把脱下来的鞋子排放整齐。他甚至连我脱在一旁的鞋子都帮忙摆好。融洽地并排在一起的大小双皮鞋,在灯光照耀下散发油亮的光芒。 「小春春,带小桩去你房间吧,我再端饮料给你们。」 「咦咦?」 原本打算在客厅招待胧同学喝茶的我,不禁为这个提议高声惊叫。眼前的哥哥和胧同学都圆瞪着双眼,我想,我的眼睛应该也圆瞪到不输给两人的程度吧。每天只要一有闲暇时间,我的脑袋总会被胧同学给填满,但至今,我可从未编织过招待胧同学到自己房间里的美梦。 「不要紧、不要紧!泡茶这点小事我也做得来啊。」 哥哥以巨大手掌推着我的肩膀往前,我只好无奈地踏上前往自己房间的走廊,胧同学理所当然地从后方跟上来。我走在最前头,后方是催促我前进的哥哥,最后是跟着我们走的胧同学,是会让人联想到rpg类电玩游戏的直线队伍。 来到房间外头后,哥哥懒洋洋地抛下一句「请慢慢享受~」然后脱队。只剩下两名成员的队伍,令人有些不安。胧同学往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填补了哥哥离开后留下的空隙。 现在,我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子来着……我一面挖掘早上从床上弹起来时的记忆,一面将手伸向门把。总之,得先把脱下来之后随意扔在床上的运动服藏起来才行。把以前的旧运动服当成居家服,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做法。我国中时代的那套运动服,早已是满布毛球的状态。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有什么特别不能让胧同学看到的东西。里头只是个电玩游戏、漫画、cd和dvd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无趣房间。仔细想想,从小学时代以来,这点似乎一点都没变。 我打开房门,在招呼胧同学入内前,自己先钻了进去,以若无其事的动作将大剌剌扔在床上的绿色运动服藏进毯子下方,再把没收起来的电玩主机推向角落、看到一半的漫画放到桌上,最后将坐垫放在这个清空的区域里。 「来,请坐请坐。」 胧同学战战兢兢地坐在我准备的坐垫上。这种乱糟糟的房间,感觉比较适合随便躺在地上或是盘腿坐着,但胧同学竟然选择跪坐。挺直背脊的他,一双眼睛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毫不客气地观察这个满是幼稚嗜好的房间。 我有种仿佛内心世界被他看光的羞耻感,但另一方面,不可思议的是,能让胧同学看到这个将我的一切浓缩起来的房间,也让我有些开心。 「对不起喔,我的房间很脏乱。虽然东西乱七八糟的,但请你别在意,放松心情休息吧。」 我将自己的坐垫放在跟胧同学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挑战不习惯的跪坐。那双骨碌碌打转的黑色眼珠,最后停留在我身上。明明朝我点头了,但胧同学仍紧张得不停吞口水,直挺挺跪坐着,看起来完全没有放松。想到自己让他呼吸这个房里满是灰尘的空气,连我都忍不住情绪紧绷。 「爸妈总是忙着工作,几乎都不在家。而且我爸经常必须只身出差,所以连家都很少回。」 「那么,你总是一个人在家吗?」 「嗯。顶多是哥哥偶尔在家而已,像今天这样。所以,你不用太客气,放轻松一点吧。」 胧同学眨了几下眼。原本是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情绪而说的这句话,似乎引来他的同情。正当我想开口辩解时,胧同学以沙哑鼻音道出的「这样的话,我以 后常常来玩吧」让我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吞回肚里。明明没接到邀请,却突然厚脸皮地表示「以后要常常来玩」的胧同学,脸上带着不太自然的笑容。年幼的时候,因为父母经常不在家,我总觉得这个家好大好大。现在,那种情感再次于脑中浮现,我感到鼻腔深处涌现一阵酸楚。 「久等了~茶泡好啰。但其实是果汁啦。」 房门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被打开,来访者胸前的四个数字跟着映入眼帘。没有敲门就踏进来的哥哥,不是用托盘承载装了果汁的玻璃杯,而是灵活地以单手握着两只杯子。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神秘的黑色小盒子。从两只手都没空着的状态来看,哥哥八成是用脚开门的吧。怎么这样啊? 「来,尽情大口喝吧,这是不限时的喝到饱喔。」 「哥,你手上那个黑色的盒子是什么?」 「喔,这个啊。因为我最近买了新的,这个旧的就用不到了,但想丢掉又舍不得,真伤脑筋呢。如果你愿意收下的话,等于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喔。」 哥哥晃着头上的冲天炮迅速说明完毕后,对我和胧同学展示那个盒子。仔细观察这个看起来很坚固的四方形盒子后,我发现自己看过它。这是哥哥以前使用的化妆箱。印象中,哥哥从这个小小盒子里掏出各式各样化妆工具的样子,就好像在变魔术一样,让我感到新奇不已。 「用这个来练习化妆怎么样?看着自己的化妆技巧慢慢成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喔。」 哥哥将原本举在半空中的小盒子递给胧同学。或许是已明白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了吧,虽然没有出声,但胧同学的唇瓣弯起,满溢着感激之情。尽管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瞪大到快要掉出来,原本跪坐着的屁股也跟着抬起,不过胧同学仍只是重复着嘴巴一开一阖的动作,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伸出手。于是,我取代拘谨的胧同学接下那个盒子。 「谢谢你,哥哥。」 「嗯,看到它还能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虽然是我用过的二手货,但请你尽情使用吧。」 哥哥一派轻松递给我的盒子,远比我想象的要来得沉重。盒子差点摔到地上的时候,抬起上半身的胧同学迅速伸出手帮我扶住它。彼此手指接触的感觉,以及逼近眼前那双强而有力的眼眸,打乱我的心跳节奏。死盯着小盒子看的胧同学,脸上露出比忘记带东西而被老师斥责时更加严肃的神情。 我因为无法承受胧同学突然靠近而放开手,于是,小盒子顺理成章成为胧同学的所有物。他看着捧在掌心的盒子,嘴巴因为感激而张成大大的圆形。 「那么,哥哥要稍微出门一下。你慢慢坐喔,小桩。」 「好的,真的各方面都很感谢您。」 胧同学特地起身,以双手揣着小盒子,朝哥哥深深一鞠躬。因为不习惯跪坐而双腿发麻的我,维持坐姿随口问了一句: 「你要去参加运动会吗?」 「小春春,你这傻孩子,哪有运动会在这种傍晚举办啊?」 「既然这样,你记得换一套衣服再出门喔。」 「好好好,我知道。我会顺便买晚餐回来,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小春春。好啦~要买什么回来才好呢~喔,对了!久违吃个猪排咖喱便当也不赖嘛~」 抛下充满生活感的发言后,哥哥便意气风发地离开房间。隔着房门,「今天的晚餐吃便当~小春春最喜欢的猪排咖喱便~当~」的歌词,搭上一段听起来心情极佳的旋律传来。真希望这只是我的幻听。 啊啊啊,很丢脸耶。猪排咖喱这种食物,感觉像是贪吃鬼的代名词。这下子,我不只喜欢还是最喜欢猪排咖喱的事实,不就被胧同学知道了吗?我明明也很喜欢布丁、草莓或是棉花糖这类很像女孩子会喜欢的可爱食物啊。看上去是一片茶褐色,没有任何可爱要素,仿佛充满了贪婪欲望的猪排咖喱——为什么偏偏只爆料我喜欢这种食物呢? 我抬起视线。揣着小盒子起身的胧同学,仍站在原地凝视哥哥离开后的房门。他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整齐的门牙从唇瓣间探出。只是静静望着房门的胧同学,在我看来露出了笑容。 「吃完猪排咖喱便当后,把我刚才送的蛋糕当成饭后甜点吧。」 那是个像在跟铃木同学互开玩笑的活泼嗓音。哥哥从远处传来的猪排咖喱便当之歌进入尾声时,胧同学嘴角浮现的笑意变得更深了。虽然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现在再次往上,眼尾则被上扬的嘴角牵引而下垂。将上排门牙轻轻抵着下唇后,圆润的双颊浮现浅浅的酒窝。 这一连串微笑的动作,我透过窗户倒影看过多少次了呢?咬着下唇露出羞涩的笑容——这是胧同学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这个习惯。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就算现在死了,会让我吃不到猪排咖喱和胧同学送的蛋糕,我也毫无怨言。 我喜欢胧同学的一切,不过,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笑容。因为实在是太喜欢、太喜欢、喜欢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程度,所以,看到胧同学的笑容蒙上阴霾时,我的视野也会跟着变得模糊。如果我继续哼唱哥哥那首猪排咖喱便当之歌,胧同学是不是就愿意一直维持现在这种令人怜爱的表情呢? 在我思考这种愚蠢的事情时,本应冻结的胃袋,现在却传来阵阵刺痛感。 * 到玄关送胧同学离开后,在大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后方传来类似水声的滴答滴答声。大概是哥哥又没把水龙头关紧吧——我没好气地这么想着,朝厨房跑去,但只看到布满白色水痕的干燥水槽。我去检查洗手台,但也没看到水龙头在滴水。我顺着声音来源在家中徘徊了片刻后,才发现自己白忙了一场,因为那是时钟秒针发出来的声响。 时间是六点四十五分。基于「我得在晚饭时间前回家」这种孩子般的理由,胧同学没有打开方才如获珍宝似地揣在怀里的盒子,将它留在我房里就离开了。 为什么只是少了一个像他那么文静的人,周遭就会突然冒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呢?不只是时钟的滴答声,今天,感觉连冰箱的运转声都格外响亮。即使明白了声音的来源,秒针的滴答声仍不停在耳边盘旋,仿佛在催促我跟时间赛跑,让我很想掩住耳朵。明明只要打开电视就好,我却觉得浪费而不愿这么做。我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把自己幽禁在狭窄的密室里。 我没有靠近平常总爱赖在上头的床铺,而是对着使用者已经离开的坐垫再次跪坐下来。在这个塞满杂物、让人呼吸困难的狭小房间里,跟窗帘有着相同云朵花样的坐垫,是唯一鲜明得仿佛能粉碎这个空间的东西。看着放在一旁、里头果汁还有剩的玻璃杯,我尝试自言自语了一句:「看来,要把这些东西收走很难啰。」 胧同学遗留在这个房间里的痕迹,我没有果断到能够俐落抹去它们的程度。老实说,我甚至暂时不想把窗户打开,不想让有胧同学气息环绕的室内空气泄漏出去。我今天不想再接收任何视觉情报,只想让胧同学的残像满满黏在自己的眼皮内侧,然后就这样一觉睡到天亮。我甚至希望胃袋的痉挛和钝重的疼痛感不要消失,或许有点异常吧。 契机是某次的换座位。 我碰巧换到在鲇子后方,且是老师比较不会注意到的靠窗最后一个座位。为这样的座位安排感到开心的我,完全没有注意隔壁坐着谁。不过现在想想,其实预兆曾经出现过。在新的座位上就坐的瞬间,我的脑里变成一片靛青色的世界。明明不是会为了夏天到来而兴奋的人,我的大脑却没有停止描 绘过大海。 换座位过了三天后,我才想到有可能是因为靠窗座位距离天空比较近的缘故。我愚蠢的脑细胞,八成是把天空的蓝和大海的蓝混在一起。 这时,我第一次瞥见胧同学落在窗上的倒影。原本只是想眺望窗外的天空,但胧同学倒映在窗上的侧脸阻断了视线。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像要狙击胧同学似地全都直接落在他身上。沐浴在阳光下的他,看起来仿佛跟天空同化,成了透明的存在。 那张侧脸突然转正。似乎是对我持续眺望的窗外景色感到好奇,不经意做出的一个动作。这时,清晰的大海香气从隔壁座位传来。 这一瞬间,胧同学君临了我的世界。原本形象模模糊糊的「胧桩」这号人物,和我脑中持续描绘的大海合而为一之后,瞬间有了明确的轮廓。我自己也不明白具体理由为何。喜欢狗的人,在路上看到狗的时候,目光总会不自觉被吸引,或许就是类似这样的心境吧。我或许原本就喜欢这个人。虽是突然涌现又是第一次体会到的情感,但我意外地能够接受。 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大海香气,原来是防晒乳的味道——即使是明白了这一点的现在,这份情感仍无法消退,让我相当困扰。我不喜欢肤色白皙的男孩子,更不用说比身为女孩子的我更白的男孩子。我也不喜欢在意肤况、感觉很娘娘腔的男孩子。然而,我却将人生首次涌现的爱意,献给这样一个男生。我的心,就这样被那个连性别是不是男性都很可疑的男生夺走了。 「你这个初恋小偷……」 我对胧同学刚才跪坐在上头的坐垫这么轻喃。明明是在怒骂,脸颊却挤出一个傻笑的表情。 四 欢迎光临胧同学 带着水气的学校泳装会吸收阳光。待在池畔的女学生,身上全都透出这种高雅的光泽。在我眼里,比起因反射阳光而波光粼粼的水面,泛着漆黑光泽的学校泳装更要美上好几倍。 换衣服很麻烦,再加上我不会游泳,所以我讨厌游泳课。不过从小学时代开始,我就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喜欢到一想到高中毕业就得跟学校泳装说再见,甚至会让我感到寂寞不舍的程度;喜欢到会以「以后就只能以大学生或是社会人士的身份,在无法以学校泳装和他人建立关系的世界生活下去了吗……」这种有些悲观的方式想象未来的程度。 只穿上泳帽和学校泳装这种简单俐落的感觉最棒了。把头发塞进泳帽里,再以面积稀少的黑色布料把身体包覆住后,每个人看起来都跟穿着制服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摘下华丽的假睫毛后,脸蛋瞬间变得跟四格漫画里的角色一样朴素的女同学。看起来一本正经,却打了无数个耳洞的女同学。明明身材好得没话说,脚趾甲形状却难看得无药可救的女同学。能够观察其他同学平常不会让人注意到的小细节,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所以,我可不是有偏爱学校泳装这种奇特嗜好的人。 ……不,等等。我的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奇特的嗜好?那不是很好吗? 『小春春,你都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吗?这样绝对很奇怪啦。你是不是女同啊?』 念国中时,只要聊到恋爱话题,我常常会被人用这个听不懂的词汇排除在外。但现在我明白了——女同,女同志。这不是挺好的吗?到了这把年纪,还不曾喜欢过任何男孩子的我,或许有这方面的素质也说不定。我总觉得,倘若自己是个无论对象是男是女,都能以宽阔心胸爱着对方的人,那么,我应该也能跟既是男孩子也是女孩子的胧同学打好关系吧。 凡事都要试试看。我究竟会不会对同性产生情欲呢?我决定来进行一场相关实验。 我选择距离最近的鲇子作为实验对象。为了振奋精神,我煞有其事地边吞口水边细细观察她。鲇子和我之间的距离,靠近得只要稍微挪动身子,就会碰触到彼此。尽管嘴上说今天的阳光很灿烂,但其实根本不想晒黑的她,仍为了逃避阳光而躲进我的影子里。 以心怀不轨的眼光来看,屈着腿坐在地上的鲇子,体型其实还挺性感的。平常只觉得看起来很纤细的那双长腿,原来大腿的部分意外肉感。至于胸部,就算撇开上半身向前弯的不自然姿势带来的影响,分量看起来也不小。更重要的是,体型跟成年女性没有太大差别的鲇子,现在穿着学校泳装。光是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极其色情。 更何况,鲇子还有着一张端整的面容。一般会被视为缺点的暴牙,现在也以绝佳均衡感为那张脸加分。我甚至觉得,就是因为有暴牙,才会让鲇子变成美女。不过,因为偏细的眉毛和一双细长的凤眼,鲇子总给人很严苛的印象。再加上她现在将头发全都塞进泳帽里,少了能遮住部分面容的配件,因此脸蛋看起来更犀利了。 总是散发出一种难以亲近的气质的鲇子,就算褪下制服,看起来也像只高傲的野猫。一如猫咪将爪子藏在柔软的肉球下,鲇子水润的唇瓣后方也潜伏着门牙。想到这里,我变得无法移开视线。比起双峰之间的鸿沟、淌着水珠的大腿、或是泳装紧紧陷入股沟的臀部,鲇子的嘴角更有魅力。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鲇子歪过头,一副想问「干嘛?」的表情。同时,她也微微张开嘴,让巨大的门牙威风凛凛地从唇瓣之间亮相。在坚固的门牙上下方,分别是偏薄的上唇和丰厚的下唇。如果吻上她的唇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为了得出答案,我试着将自己的想像力发挥至极限。一开始一定很冰冷,但相触之后,唇瓣会开始透出热度。温暖的下唇有着舒服的触感,仍偏冷的上唇让人有些搔痒,撞到牙齿的时候则会有点痛——光是这样的想象,便足以让我的背脊发冷。 我放弃了。我很喜欢鲇子,但正因为喜欢,才无法像这样对她抱有邪念。我太失望了。无法平等地爱着男人和女人、心胸狭窄的自己,让我失望到几乎生气的程度。 「你是怎样啦?从刚才就死盯着别人的脸。暴牙有这么罕见吗?」 那是个仿佛来自地狱、十分有魄力的低沉嗓音。我回过神来,发现鲇子将过细的眉毛扬起,眉心也挤出皱纹,她的脸和我靠近到真的可以接吻的距离。她刻意将下唇和下巴往前突出,以「啊啊?」恫吓迟迟没回话的我。 「啊啊,我还是没办法。」 不甘心地这么表示后,我有种难受的窒息感。总觉得刚才那句话,仿佛是我在对自己说「看来,我也没办法跟胧同学做这种事吧」。再撑一下就好。只要等到做完暖身操下水,就算流下眼泪,也没有人会发现。 无论多么努力吸气,还是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为了消除这种痛苦,我让眼前这张愤怒的表情填满视野。「什么东西没办法啊?快说。」尽管做出将下颚往前方突出的表情,鲇子这句话依旧说得口齿清晰。看着这样的她,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因为我知道鲇子只是假装生气而已。真的动怒的时候,她想必不会像现在这样皱起眉头、露出门牙、把下颚向前突出,只会变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冰冷模样。 我喜欢鲇子。不过,这跟喜欢胧同学的感情很明显有着不同之处。倘若我能像喜欢鲇子这样喜欢胧同学的话,会有多么轻松呢?这是我打从出生后第一次诅咒自己的性别。 ——叮咚~ 正当我沉浸在感伤的氛围里时,某个破坏气氛的声音传来。都还没做暖身操,就要进入下一堂课了吗?我模仿鲇子的愤怒表情,怒瞪那片发出愚蠢声响的蔚蓝天空。 ——叮咚~ 或许是露出门牙的方式不够凶狠吧,仿佛在嘲笑仰望天空的我,相同的声响再次传来。咦?话说回来,那与其说是学校钟声,听起来更有家的感觉。比起提醒时刻的声音,更接近告知有人来访的声音。 ——叮咚~ 在门铃响第三次的时候,我清醒了。睁开眼睛后,我发现自己的上方不是一片晴空,而是再熟悉不过的平坦白色天花板。不过,我似乎露出了和梦里相同的表情。迅速让表情恢复成正常后,太阳穴附近传来阵阵刺痛感。我在心中轻喃:「噢,原来是作梦吗?」然后再出声回答自己:「嗯,是作梦。」虽然刚清醒,但我的嗓音还挺清晰的。 用肩膀抹去脸上不知是汗珠还是眼泪的水分后,门铃第四次响起。无机质的铃声,撼动这个密闭空间里窒碍的空气。在其他家人全都外出的状态下停止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开始流动。我连滚带爬地离开床铺。 现在是正午过后的时间。我听着第五次响起的门铃声,将眼睛贴上大门上的猫眼,结果震惊得一头撞上门板。透过猫眼的小小孔洞,我窥见外头的访客被这个撞击声吓到,因此缩起肩膀往后退了一步的反应。那是我连作梦都会梦到的胧同学。 「胧同学,你怎么……怎么会来?」 「咦,我们昨天不是约好了吗?」 因为过于震撼而道出的问题,得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因为隔着大门,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但这的确是胧同学的嗓音。没有接到我第二次的邀请,而是自行决定「以后要多来玩」的胧同学,真的马上又来我家玩了吗? 可是,不管怎么想,那都算不上是一个约定。只是胧同学擅自做出的决定,我完全没有介入其中。是说,我连脸都没洗就跑过来应门了。要跟胧同学见面的话,我希望能先冲个澡,洗掉睡觉时流的汗;还 得换套衣服才行,不能穿着这件满是毛球的运动服跟他见面。更何况,这套运动服还是我自行用剪刀把衣袖和裤管剪短的夏季版本。要是被胧同学目击到这么穷酸的改造版运动服,我今后可会活不下去。再加上家里仍是没有打扫过的状态,就连胧同学昨天用过的那只玻璃杯,都还摆在他坐过的坐垫旁展示。 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的大脑,一瞬间就被困惑彻底淹没。 「啊……难道我这么做会给你添麻烦吗?」 胧同学变得更细微而难以听清楚的声音,再次从大门另一头传来。听到他小心翼翼试探的嗓音,我不禁把门打开。原本打算马上否定胧同学的疑虑,但在没有被任何物体阻隔的状态下,一声清晰的「早安」抢先一步直接传入我耳中。迅速以鼓膜回收胧同学带着几分拘谨的嗓音后,我稍微深呼吸一次,才终于开口: 「怎么会呢!我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什么啊~太好了,我紧张了一下呢。」 说着,胧同学以双手按住胸口,露出放心的笑容。就早上见到的第一张面孔而言,刺激实在强烈过头的这个笑容,将我脑中郁闷的情绪彻底驱散了。谢谢你特地过来。欢迎你,胧同学——此刻,我内心已满是这样的想法。 「不过,对不起喔。我想说你可能还在睡,结果连续按了好几次门铃。」 嗓音变得高亢的胧同学,以食指在空中重现方才按门铃的动作,还扎扎实实按了五次。我也举起双手,试着同样以肢体语言回应他,但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动作才好,结果只是把举起来的双手毫无意义地晃了几下。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太晚听到门铃声……」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难得的假日,却把你吵醒了。不过,能顺利见到面,真是太好了。」 最后又补上一句「对吧?」的胧同学,为了征求我的同意而扬起眉毛,还微微歪过头。比起眼前这张让人无法想象是对自己展露出来的表情,「对吧?」这两个字的余韵,彻底让我的大脑融化。因为,听起来就好像完全看穿了我的内心啊。让人心头一紧、感到害羞、却又恨得牙痒痒的败北感,勾起我只有在这种关头才会浮现的好胜心。 「可是,我不记得有跟你约好耶。突然看到你来,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我们昨天约好的啊。没错吧?」 「那只是你擅自决定以后要常来玩而已……应该是宣言,不是约定呢。」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感觉真的是这样。」 「啊,对了,我忘记说了!早安!」 我连忙道出因为惊吓过度而遗忘的问候。差点就像铃木同学那样,表现出每个早上都忽略胧同学的问候的失态。听到我突然无视原本话题,改口向他打招呼,胧同学尽管露出圆瞪双眼的表情,仍以「嗯,早安」再次回应我。 宛如理所当然、极其正常的对答。我暗自再三回味这几句话的分量。在学校时,绝不可能听到胧同学对我说的这句「早安」,今天我可以独享了。 「请进、请进。虽然我家依旧又脏又乱就是了。」 「谢谢。打扰啰~」 再次登陆我家的胧同学,顶着一头即使是假日也梳理得很整齐的小瓜呆发型,将脱下来的鞋摆好。 跟昨天相同的光景。跟昨天不同的身影。话说回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既没有穿制服也没有扮女装的胧同学。他身上的小碎花浅紫色衬衫,虽然是女用服装,但穿在男孩子身上也不会过于突兀,是个各方面都游走在界线边缘的选择。明明外头炎热到足以让人睡得满身大汗,但或许是在意晒黑的问题,胧同学仍穿着长袖。这很像他的作风。下半身的裤子,颜色宛如散发着香甜气味的松饼,但因为长度有些不上不下,让他白皙的小腿坦露在外。想到一定又是胧同学把裤头拉得太高的缘故,我感觉自己原本僵硬的脸颊慢慢放松下来。 「你身上的衬衫好可爱喔,胧同学。」 「你则是穿得像个运动少女呢,小春春。」 似曾相识的称赞。既视感吗?又或者我仍在作梦?逃避这个明显摆在眼前的现实的我,现在也只能豁出去了。 「我带了红茶过来呢。可以让我泡茶吗?」 为了前往我房间而经过客厅时,胧同学停下脚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似乎是茶叶的东西,以双手捧给我看。一个系上红色缎带的包装物,像是娇小的仓鼠那样躺在他的白皙掌心里。 包装得很漂亮,却被随意塞进口袋里的茶叶,我总觉得那仿佛象征着胧同学。出门不带包包,不管什么东西都往口袋里塞,感觉很像男孩子的作风;不过,即使明白马上会被拆开,却还是刻意把它包装得很可爱,又很像女孩子会做的事。 属于男孩子的特质,以及属于女孩子的特质。愈是思考,我的脑中愈是一片混乱。虽然是男孩子,却有着女孩子的灵魂。虽然是女孩子,却有着男孩子的肉体。我总觉得,这两者听起来很相似,却又大相径庭到令人恐惧的程度。 当我还待在梦中世界时,胧同学是怀着什么心情,为这个红茶包系上缎带呢?现在,胧同学边喃喃说着「你们家有茶壶吗~」边悠哉环顾室内。我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 「在那边的餐橱柜里面。」 「哇~造型好美喔,跟茶杯是一套的啊。」 「胧同学,你坐着吧,我来就好。」 「不要紧,我泡的红茶很好喝呢。啊!我不是说你泡的就不好喝喔,小春春,我的意思是……呃……」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胧同学「嘿嘿」笑了几声含糊带过。既然都开口辩解了,我原本希望他能坚持说到最后,但因为这声「嘿嘿」实在太可爱,所以我选择不计较那么多。 我打开快煮壶的开关,将茶壶搁在桌上。 「那饮料就交给你啰。我去找看看有什么可以配茶的点心。」 「啊,等等,我也有带点心过来呢。」 说着,胧同学喜孜孜地从另一边口袋掏出比刚才的茶包体积更大一些的小布包。这个小布包系着黄色缎带。特地选用不同颜色的缎带,还真是用心。正当我为此感到佩服的时候,胧同学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用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见到跟昨天那个老实文静的他几乎判若两人的胧同学,我不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还在梦境中。 「不知道味道好不好,不嫌弃的话,你吃吃看吧。」 胧同学以纤长的手指解开缎带后,一股足以刺激空空胃袋的甜美香气跟着飘出。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宛如从绘本世界蹦出来的五颜六色饼干。这些饼干有着会让人涌现「难道是他自己做的?」这种疑问的朴素造型。花朵、小鸟、猫、狗、甚至还有心形的造型。那块红心造型的饼干,总觉得让人有些难以出手,于是,我选择了有着可爱的圆圆鸟嘴的黄色小鸟饼干。 「那么,我马上来试吃一块啰。」 因为觉得把小鸟咬成两半有点可怜,我直接一口将整块饼干放进嘴里。饼干在口中碎裂的瞬间,我最喜欢的砂糖滋味,随即让舌头沉浸在喜悦中,唇瓣也因此跟着上扬。又香又甜,还有着若隐若现的淡淡咸味,在入口之后随即柔和地化开。我假装没有发现残留在舌尖的食用色素化学味,朝一脸不安地等待我发表感想的胧同学重重点头。 「好吃。甜甜的,又香又脆,超级好吃呢!」 「真的吗?因为我不知道该放多少砂糖才好 ……能看到你吃得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 「这些饼干是你自己烤的吗?」 「嗯,我烤的。因为,要是连续两天都送你们市售的东西当礼物,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怎么会呢?你不需要在意这种事啊。而且,你不是讨厌甜食吗,胧同学?」 「我是不喜欢,但因为你好像满喜欢的样子……」 胧同学垂下眼帘,以食指轻搔鼻头。谢谢你特地为了我这么做!能吃到胧同学自己烤的饼干,我真的好开心——我无法坦率说出这些感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将内心高涨的情绪释放出来。看着胧同学把鼻头搔到发红的程度,我几乎沸腾到咕嘟咕嘟作响的大脑,此时涌现一个新的疑问。 胧同学不喜欢甜食,那么,他喜欢什么样的食物呢?辣的?咸的?酸的?苦的?脑袋一瞬间冷却下来,我真的对胧同学一无所知呢。至今,在观察他的时候,我到底都看了什么? 胧同学将泡好的红茶放在托盘上,捧着它在走廊上前进。他不发出半点声响,平静地捧着托盘走路的姿势,果然还是很美。看着这样的胧同学,我对他的好感又悄悄增加一些。我想要发掘更多、更多胧同学的优点,想赶快填满自己的一无所知带来的无力感。 打开房门的瞬间,我感受到身后的胧同学屏息的反应。托盘上的茶杯不断发出喀哒喀哒的颤抖声。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发现胧同学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原本以为他是对连玻璃杯都懒得收拾的我感到无言,然而,让他的眼睛睁到这么大的原因,并不是那只用过的玻璃杯,而是被留在我房里的化妆箱。 「对喔,昨天那个,你还没看过里头嘛。既然来了,就打开看看吧?」 听到我的提议,胧同学点头如捣蒜,茶杯也持续发出喀哒喀达声表示赞同。胧同学今天不是来见我,而是来见那个化妆箱——此刻,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到足以令我这么闹别扭的程度。 「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我之前看哥哥用过,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工具喔。他就像变魔术那样,接二连三取出不同的东西呢。」 「哦~我想看、我想看!」 放下托盘后,胧同学以重获自由的双手鼓掌几下,然后在云朵图样的坐垫上就坐。明明只在昨天坐过一次,他的动作却自然到仿佛从以前开始,那里就是他的专用位置。昨天他拘谨地跪坐着,今天却像个女孩子那样并拢双腿侧坐。 目睹这般缺乏真实感的光景,我没有捏自己的脸颊,取而代之地以啜饮热红茶来确认。这感觉是一场小小的革命。要是胧同学今天没有来我家,或是没有带茶叶过来,我绝对不会去喝温热的红茶。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在夏天喝热饮,不过,温热的红茶满溢着冰红茶所没有的甘醇香气,尝起来的滋味也有如梦境那般美好。 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太妙的我,转而将手伸向饼干。拿起饼干咬了一口之后,我明白了——这果然是现实。倘若是梦中的世界,不可能出现外型这么可爱,吃完后留在口中的味道却如此震撼的饼干。 胧同学开始以慎重的动作探索化妆箱内部,每接触到一项内容物,便会一一做出「这是什么呢?」「哇啊,好棒喔!」或是「这个颜色好美~」的不同反应。在这种时候,我会咬下一口饼干,品味食用色素的化学滋味。 哥哥打开那个化妆箱时,各式各样的道具从里头蹦出来,让它看起来像个魔法箱,但现在它看上去只是个脏脏的箱子。心胸宽大的胧同学,对我从昨天放到现在的玻璃杯毫不在意。二手化妆道具上头明显的刮痕,以及我一味选择心形饼干的行为,他也完全不以为意。明白了他果然不是为我而登门拜访之后,总觉得有点沮丧。从五颜六色的饼干中扫去红色个体的嘴唇,不禁跟着嘟起。 「……你研究得好忘我呢。」 「啊!抱歉,我从刚才就只顾着自己一个人玩……嗯,感觉真的会忘我呢。」 虽然回应得没头没脑,但脸上仍浮现笑靥的胧同学,再次搔了搔鼻头。他啜饮一口红茶,然后闭上双眼,以鼻子呼出一口气。长长的这一口气,感觉像是在努力驱赶忘我的情绪。为他消沉的模样感到不舍的我,连忙收回刚才往胧同学头上浇下的那盆冷水。 「既然都来了,不要只是拿起来把玩,实际用用看吧?」 「可……可以吗?」 「嗯。就是为了让你拿去用,哥哥才会把它送给你的啊。不要客气,每一种都拿出来试用看看吧。」 「唔哇啊……那我就承蒙你的好意……」 朝我靠近的纤长手指,轻易抚上我的脸颊。过于震惊的我,不禁发出「姆喔呜!」的神秘呐喊。因为我以为胧同学会拿自己的脸来实验,完全掉以轻心了。胧同学无视我困惑的反应,以另一只手在化妆箱里翻找。喂喂,你至少也选好用具再来碰我吧——只能在内心这么抱怨的我,变得像派翠西亚小姐那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抚在我脸上的手指,冰冷到难以想象前一刻还捧着温热的茶杯。又或者是我的脸颊太热呢?光是思考这件事,就让我感觉到胧同学的手指和我的脸颊之间的温度差,似乎又逐渐扩大了。对我的心情浑然不觉的胧同学,将箱子里的化妆用毛刷一枝枝拿起,细细打量。只用一只手挑选工具明明很不方便,他却不肯移开停留在我脸颊上的那只手。 正如胧同学今天突如其来的拜访,我们似乎无法好好和彼此沟通。或许,看起来很纤细的他,其实有着我行我素的个性。我好想早些被他的步调感染,这么一来,我的心脏就不用持续重复一下萎缩、一下膨胀的回圈,也能让我的寿命延长不少。 最后,胧同学相中装着淡绿色粉末的小粉盒,以一只手灵巧地打开它。将褐色的笔刷沾上色彩缤纷的粉末后,胧同学抬起原本落在手边的视线。笔直望向我的那双眼睛极为认真,胧同学本人也散发出一种莫名严肃的氛围。就连在考试的时候,我都不曾见过他这么专注的神情。这一刻,他眼中看到的,想必只有自己的下笔目标,亦即我浮肿的眼皮吧。明明很清楚这一点,我却无法从「我跟胧同学深情款款地凝视彼此」这样的错觉中脱身。 「那我稍微涂涂看喔。」 话还没说完,他手中的笔刷便触及我的眼皮。感觉像是被笔直竖起来的狗耳朵碰到,有点痒痒的。虽然这种情况下,闭上眼应该会比较方便化妆,但在跟胧同学这么靠近的状态下闭上眼,只会让我更无法保持平常心。话虽如此,要继续这样凝视他,对我的心脏也是一大负担。 尽管我在内心忙得晕头转向,胧同学却自顾自地陆续掏出新的粉盒,用刷子在我的脸上各处挥洒。不知道我的脸现在是什么颜色呢? 或许是热衷到忘我的地步,胧同学的脸愈来愈靠近,他的两只眼睛也因为太贴近我而显得模糊,然后重叠在一起。感觉仿佛已经看够一辈子的份,甚至因此觉得有些可惜的我,维持着完全无法眨眼的状态,并再次深深体会到一个事实——看来,我果然还是很喜欢这个人呢。虽然只是重新确认这个自己再清楚不过的事实,眼泪却毫无意义地涌出。 「抱歉,是粉末跑到眼睛里了吗?你还好吗?」 胧同学的手离开我的脸。在极近距离下,那个带有红茶香气的嗓音钻进我的鼓膜内侧,在整个身体里来回穿梭。 「没事!我完全没事!」 将胧同学呼出来的空气全都吸进体内后,再开口说出来的这句话,有着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的高八 度嗓音。胧同学微笑着表示「那就好」,再次抚上我的脸。他的手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冰冷,但也并不温热。 胧同学白皙纤长的手指,能够写出小巧连绵的字迹、照顺序一步步冲泡红茶、烤出造型可爱的饼干。我圆滚滚又总是红冬冬的脸颊,就算没在吃东西,也经常被鲇子询问「你在吃什么」,不过要是认真起来,一口气塞三个日式小馒头也不是问题。在相互融合的这一刻,两者共享了相同温度——一想到这里,我的鼻血几乎要取代泪水涌出。 「好,完成咧。」 在鼻血喷出来之前,胧同学的手便离开我的脸颊,原本靠近的脸也跟着退开。理应已经拥有同样的温度了,但不知为何,我的脸颊有种很冰凉的感觉。我突然觉得好落寞。幸福的感觉总是消散得很快,且不会留下一丝余韵。 胧同学捧起被搁在一旁许久的茶杯,朝杯中看了一下,再鼓起腮帮子朝里头的红茶吹气。我也被他影响而捧起茶杯,大口灌下已经冷掉的红茶。但胧同学仍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 十分有气质地小口喝着已经凉掉的红茶的胧同学,说出了「完成咧」这三个字。他平静的鼻音,一点都不适合那种硬是挤出男子气概的语气。只是,如果放弃逞强、忽略自身性别,胧同学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说话?我试着思考,但仍无法顺利想象出来。这样的事实,让我心慌不已。 五 坏心眼的胧同学 每次在学校里目击到胧同学的身影,我总会大为感动。看到他踏进教室,我每天早上都会不厌其烦地在内心呐喊:「唔喔喔,出现了!」如果是他先抵达教室,我的呐喊则会换成:「唔喔喔喔,他在耶!」他的身影永远不会让我看腻。不仅如此,内心的感动还会接连不断地延续下去。 不过,今天的我,能够以平静的心情看待他的出现了。发现窗户上出现胧同学的倒影后,我脑中只是想着「来了来了」,并没有大声呐喊。或许是因为那两天的洗礼,让我对胧同学产生了抗体吧。 为此心情大好的我将脑袋旋转一百八十度。出现在眼前的,是比窗户上的倒影更加鲜明的胧同学。或许是在炎热的天气下匆匆赶到学校的缘故,他的脸颊有些潮红。 「早安。」 对着那张只看倒影不会发现潮红的早晨面孔打招呼后,胧同学吃惊地瞪大眼睛。就连他这样的表情,也能够深深打动我的心。在我的嘴角兀自上扬时,眼睛恢复正常大小的胧同学,却只是以「啊……嗯」的嚅嗫回应我,没再多说半个字。接着,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速速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坐,然后一动也不动地笔直望向前方。 我慢了半拍才发出「嗯喔喔喔喔!」的叫声。当然,是在心底大叫而已。我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刚才那明明只是极其普通、不会过度装熟、但也不会太相敬如宾的晨间问候而已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的胧同学,简直像是在报导讣闻后,随即又以兴奋语气转而报导艺人绯闻的综艺新闻。我们前天的那些对话,难道都被洗掉了?对我而言,别说是被洗掉,那段记忆甚至完全没有褪色,我也因此感到困扰呢。 我再次一百八十度旋转脑袋,望向窗户,以托着脸的手轻抚自己的脸颊。触感跟平常不太一样。每当我滑动指腹,就会感受到细微的干燥摩擦声。我的脸今天肤况很不好,因为拼命用肥皂搓洗脸上卸不掉的妆容,导致肌肤变得粗糙。所以,前天那件事并不是我在作梦。 既然这样,又是为什么呢?我这么自问,但放弃深入思考。因为,我跟胧同学约好了,不把他的事告诉任何人。就算被我得知自己的秘密,胧同学也没有什么好警戒的。看来,他果然秉持着「不让前夜的关系延伸到今日」这种处世之道。不只是今天早上,就连在街上巧遇后的隔天早上也一样。没错……没错。我不停眨着有些模糊的双眼,以此赞同自己的推断,将涌上心头的不安硬是压下去。 「早安,小铃。」 带着鼻音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嗓音从一旁传来。只用暧昧方式敷衍我的问候的胧同学,带着笑容迎接踏进教室里的友人。在这样的日子,铃木同学偏偏罕见地以精神百倍的「早~安!」回应他。被迫目睹这段确实成立的晨间交流,我再次以指腹确认脸部肌肤的水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沙沙摩擦声,听起来仿佛是体内某种东西碎裂剥落的声音。 「早安,鲇子。」 「小春,你怎么一大早就这种脸啊?」 一脸淡漠地踏进教室里的鲇子,看到我之后,露出像是突然回想起今天的炎热天气的表情。我还以为她指的是我干燥的脸部肌肤,但似乎不是。我原本怀着和隔壁座位对抗的心情,打算以爽朗态度迎接鲇子,不过大概没有表现得很好吧。以为自己的表情并没有很糟糕的我,再次体会到方才受到的打击其实不小的事实。如果对象是鲇子,就算打招呼被忽略,我也完全不会放在心上。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为何会让我如此绝望呢? 「我知道了。你八成是忘记带之前发的进路调查的东西吧?所以才会摆出这么颓丧的脸。」 在我回答前,隔壁便传来「呜哇~惨啦,我才写到一半而已。你写好了吗?」这种令人烦躁的发言。以相同话题向胧同学攀谈的铃木同学,或许是领悟到没办法拿别人的调查表来照抄的事实,开始以双手胡乱搔自己那颗头发剃得短短的光头。我死盯着那颗被不停搔抓的脑袋。此刻,即使只是窗户上的倒影,我也无法望向胧同学的脸。 「我没有忘记啊,确实带来了。」 我佯装成对隔壁座位的动静不感兴趣的模样,把鲇子所说进路调查的东西摊开在桌上给她看。正式名称是进路志愿调查表。 「真的假的,全白?你在得意什么啦?这样就算记得带来,也没有意义好吗?」 「人家不想写嘛。要选择念文组或理组,或是将来想报考的志愿学校也就算了,我不想连将来的梦想都写给老师看啊。」 或许是刚才受到的打击,扭曲了我的心吧,我忍不住以闹别扭的语气这么回应。跟这样的我说话,也只会让人心情变差而已——尽管我有这种自觉,鲇子却只是露出意味深远的一笑,上排门牙跟着从唇瓣之间亮相。 「哦~这样啊~所以,你的梦想是羞耻到不能对别人公开的事情啰~」 为了反驳而张开嘴的我,随即又将其闭上。因为被鲇子一语道破,我说不出半句反击的话。老实说,我其实很憧憬当个家庭主妇。边想着心爱的丈夫与家人,边努力做家事,就这样度过温暖的每一天,是我打从年幼时期至今最真挚的梦想。可是,「我将来的梦想是当新娘子!」这种连现在的幼稚园小孩都不会说的话,身为高中生的我,不可能说得出口。 「那你又怎么样呢,鲇子?你写了什么不会让人觉得羞耻的梦想吗?」 把笑容跟门牙一起收回的鲇子,意外坦率地点头,并把自己的调查表递到我眼前。鲇子熟悉的洋洋洒洒的文字,伴随一声粗鲁的「拿去」而映入我的眼帘,但看到内容后,我错愕地说不出话。 「想从事的职业 造型师」。 那自信满满到几乎要从回答栏中溢出来的文字,以及她写下的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都让我吃惊不已。 「到时候,就请你哥哥收我为徒啰。」 「不行不行不行!那种爱玩弄女人的家伙绝对不行!你马上会被他吃干抹净。」 在我停下为了否定而左右摇头的动作前,察觉到鲇子的表情变得阴郁。她或许是真心仰慕着哥哥。鲇子的眉毛很罕见地微微下垂。我突然觉得开口闭口都是梦想的自己很让人难为情。我的「新娘子」确实是梦想,但鲇子的「造型师」则是确实存在于不远将来的目标。如果是鲇子,一定能成为比哥哥更有艺术美感的造型师吧。我不禁在脑中描绘出友人不远的将来。 「嗳,胧,你写了什么?我都没听你说过这类事情耶。」 从隔壁座位传来的铃木同学嗓音,让我脑中那个以派翠西亚小姐当练习台的鲇子身影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我试着想象将来的胧同学。尽管是让人雀跃的想象,胧同学的身影却蒙上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清楚。 「这个我也有兴趣呢。」 鲇子探出上半身,没有半点犹豫地加入隔壁座位的对话。我被她大胆的行动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跟着转过头,结果随即和胧同学对上视线。在我涌现「糟了」的想法之前,胧同学的目光便转移到鲇子身上。我乘着这股被他排除在视野之外的力道,将脸转回去面对窗户,像是寻求救命稻草般,回想前天胧同学的身影。回想他对着我笑的那个温暖表情。 「看到大家这么好奇,反而会让我想保密耶~」 胧同学以带着笑意的柔和嗓音,接受了突然加入对话的鲇子。对喔,我记得他们俩家住得很近,所以从念小学的时候就认识彼此了嘛。跟我不同,不是那种过了一晚便会蒸发、虚有其表的关系。 「哪有大家啊,好奇的只有两个……应该说,只有我们这些人好奇而已。」 从窗上的倒影,我看到鲇子在话说到一半时,不经意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尽管被她这样顾虑,我的脖子仍旧僵着没动。察觉到爱管闲事的友人有可能补上一句「你也很好奇吧,小春?」的我,索性趴倒在桌上闭上眼睛。因为阻断了视觉情报,教室里的喧嚣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干嘛啦,有什么好卖关子的啊?胧。是说比起你,我最在意的其实是及川啦。不知道她的目标会是什么?她的未来绝对有无限的可能性。川岛,你去问她一下吧。」 「为什么要我去?你自己去问不就好了?及川同学现在就坐在座位上啊。」 「我也很好奇。普通的女孩子,感觉都会有闪亮亮的未来呢。」 「啥?及川哪里普通啦。她是超级可爱的女孩子好吗?所谓的普通,是像川岛这种程度的才对吧。」 「啊啊?我哪里普通啦,是超级美女川岛好吗?」 「暴牙女还敢说这种话啊,太了不起了吧,我都要笑出来了。」 「小、小铃!不可以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什么叫『不可以』?这种说法反而更伤人耶,真让人不爽。」 「小铃,你害我让川岛同学不爽了啦。嗳,你要怎么补偿我?」 「补偿个头啦。谁管你啊。」 接连传来的三个不同嗓音,在我一片黑暗的脑中不停打转。感觉头好昏。从隔壁传来的,明明是早已熟悉的嗓音,现在听来却有如陌生人的对话。 即使闭上眼阻断视觉情报,最后看到的那张脸,仍烙印在我的眼皮内侧。在四目相接的瞬间,满面的笑容随即从胧同学脸上褪去。我目睹到因嘴角上扬而变得丰润的脸颊垮掉的那个瞬间,令人无比寂寞的一瞬间。 看来,我不得不承认了,在学校的胧同学,很明显将我拒绝在外。 * 将染上鲜红色的小零嘴放进口中,咀嚼了两三下后,胧同学将双唇张成「呵」的形状,整张脸僵住。微微泛泪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零食外袋上那个辣椒造型的吉祥物。除了不喜欢甜食以外,他似乎也对辛辣食物没辙。 看不下去的我,将整盒面纸递给胧同学。他看似说了什么道谢的字眼,但因为嘴巴拱成「呵」的形状,所以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将面纸对折成小片后,胧同学用它擦拭的不是眼角,而是手指。因为泛泪而闪闪发光的双眸,将视线从那个露出猎奇笑容的辣椒吉祥物转移到我身上。 在完全没有事先约定好的情况下再次造访我家的胧同学,跟几十分钟前出现在教室里的那个他,简直是不同人物。没有多余时间换衣服的我们,身上都还穿着制服,座位也只是从旁边移到面前。半径一公尺这种微妙的距离感,丝毫没有改变,尽管如此,他看起来却像另一个人。 在狭窄的房里两人独处,感觉会有些尴尬,因此,我今天选择在客厅品尝胧同学带来的红茶,但到头来,气氛还是很沉重。在教室里萌芽的疙瘩,连温润的红茶也无法将其融化。疙瘩的来源,正是对我的感受一无所知、在眼前露出温和笑容的这个人。光是看到他对我流露这样的表情,我那颗没出息的心脏,便会马上方寸大乱。 「你家有好多食物呢,小春春。」 胧同学以带着几分敬意的眼神,审视点心堆得像小山的客厅一角。不过,他马上又将视线拉回我身上。体会过被他移开眼神那种空虚感的我,只能尽情观赏眼前这对湿润的眸子。我没有望向零食小山,只是配合胧同学的频率眨眼,然后点点头。 「我家的人都会各自买零食回来,所以零食总是堆得像小山一样呢,而且马上就会搞不清楚哪包是谁买的。」 「所以你们才会在上头写名字啊。」 「对对对。不这么做的话,自己的零食就会被别人吃掉嘛。相反的,如果看到别人买了自己想吃的零食,只要抢先一步写上自己的名字,就能轻松将它占为己有。」 「啊,这包上面也写着你的名字呢。」 拿起一包零食这么说的胧同学,看着以平假名大大写上的「小春」,眼角不禁缓缓下垂。虽然写着我的名字,但这包零食不是我买的,是强占而来的战利品。我并不是个特别贪吃的人,只是因为想让不喜欢甜食的胧同学品尝看看,才选择让这双手沾染邪恶。为了胧同学某天的再次造访,我昨天才在这包零食上署名,没想到这个占为己有的行为,竟然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在零食外包装写上自己的名字,感觉好像要去远足的小学生,很可爱呢。是说我从之前就觉得『小春』这个名字很可爱耶。」 「之前」是什么时候啊?是从多久以前开始觉得这个名字可爱呢?难道,在像这样自在交谈之前,胧同学便有些在意我吗?所以,他才会亲昵地称呼我「小春春」?尽管如此,为什么在学校里,我就连跟他打招呼都不行呢? 「所以,你才会用名字叫我吗?」 尽管试着把不断膨胀的疙瘩碎片扔向胧同学,他却只是发出「唔唔~」这种缺乏活力的呻吟,没有继续往下说。缓缓品尝过红茶,一动也不动地以手托腮的胧同学,感觉是在思考除了我以外的某个人。我开始觉得,只有我过度使用心脏、让它加速狂跳,简直是愚蠢至极的一件事。 我从占为己有的那包零食中,一口气掏出三块点心丢进嘴里。什么啊,明明就没多辣——在我掉以轻心的时候,一阵足以将鼻子扭下来的冲击袭来。我终于明白胧同学不伸手拿第二块的原因了。我将嘴巴张成「呵」的形状等待回应,然而,即使鼻子已经没有麻麻的感觉,胧同学看起来仍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舌头因剧烈辣度而刺痛不已的我,最后放弃了等待。 「我觉得你的也很不错啊~」 「嗯?我的什么?」 「就是……你的名字啊。我觉得很美呢。比起『小春』,我觉得你的名字更美,胧同学。」 「没这回事,我其实更想要像小铃那样威风凛凛的名字。」 迟迟没有移开而让我感到困扰的视线,这时突然转移了。胧同学垂下头,像是在凝视桌上那个表情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辣椒吉祥物图案。 「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铃木同学叫什么名字。」 「虎之助。」 「啊,总觉得好像可以理解。铃木同学的长相确实给人『虎之助!』的感觉。但这种名字不适合你啦。胧同学的名字……果然还是『桩』比较好。」 第一次念出来的「桩(tsubaki)」这三个音节,感觉很响亮动听。然而,跟抬起头的胧同学对上视线时,余韵却渗出一丝苦涩。 「我不喜欢呢,感觉像女孩子。」 「为什么?这不是很好吗,很像你啊。」 面对我这句没有半点恶意的发言,胧同学以惆怅的嗓音轻轻回应「所以我才讨厌啊」,而后便不再开口。身体里明明住着女孩子的灵魂,却讨厌和女孩子相似的特质,我实在不明白胧同学的想法。 我独占着毫不掩饰郁闷心情的胧同学摆出来的臭脸,心中涌现一股无法按捺的神秘优越感。因为我的一句话,胧同学的表情出现截然不同的变化。过去我都只能看着他在窗上的倒影而已,现在却和他建立起关系。 「讨厌啦,你在偷笑什么啊,小春春?」 「因为你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嘛。」 「我也不是今天才开始奇怪的啊。可是,你果然很可爱呢,小春春。我觉得你是班上特别可爱的女子喔。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直接用名字叫你吧~」 抬起头来的时候,胧同学已经收起方才的奇怪表情。他以鼻音轻声说出来的那些话,我的大脑一时之间没能马上吸收。我配合眼前缓缓眨呀眨的那双眼睛,在内心逐字逐句复诵停留在耳中的话语。 一如先前的辣椒辛辣滋味,我慢了半拍才感受到这股震撼。在复诵到最后一个字之前,我的大脑就几乎快要涨破了。我不禁以双手抱头,这个举动让胧同学不解地歪过头。 「所以,正确答案是?」 「咦……什么正确答案?」 「刚才那个『所以,你才会用名字叫我吗?』的问题,用这个答案回答你可以吗?」 「不……不行!当然不行啦!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啊。」 「大概是因为我想看到你这种慌张的表情吧~」 歪过头的胧同学,像要强忍住笑意嘟起嘴,脸上浮现明显的笑靥。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胧同学还挺坏心眼的。然而,他的嗓音和表情都透露某种亲昵的氛围,让我完全无法回嘴,也无法继续盯着他的脸。 我维持双手抱头的姿势垂下头,用来取代举白旗投降的意思,结果,我听到小小的连续吐气声传来。即使不抬起头,我也能明白胧同学一定正在努力忍着别发出笑声吧。他轻轻摇晃细瘦的肩膀,以手掩嘴而笑。 心中的优越感高涨到让我得意得不得了。怎么办呢?此刻,我无庸置疑地和胧同学建立起关系了。 六 该怎么做呢胧同学 粉笔敲打黑板的声响以及抄写笔记的沙沙声蔓延的教室,是被乏味无趣笼罩的睡魔大本营。抬头望向黑板,会让人想打呵欠;但将视线往下移到笔记本上,眼皮又会跟着一起往下。无法像鲇子那样不发出一点鼾声熟睡的我,视线仍眷恋地停留在玻璃窗上。 今天的阳光很刺眼,所以玻璃窗从一大早就无法发挥作用。反弹了夏日艳阳的玻璃窗,无法映照出胧同学的身影。一整天的乐趣被剥夺的我,脑中浮现胧同学昨天的身影。 然而,记忆中的胧同学总是有点不真实。回想的时候,我虽然会因陶醉而恍惚,但马上会涌现宛如作了一场白日梦的空虚感。昨天看到的胧同学,跟今天坐在我旁边的胧同学,无法想象他们是同一个人。至少,在教室里的胧同学,不会为了别人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而表现出不满,也不会说些坏心眼的话,然后突然一个人笑起来。就算对象是铃木同学也一样。 在学校里的时候,胧同学之所以会避着我,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只是跟放学后的胧同学变得要好而已,跟学校里的胧同学并不熟。所以,在学校时表现出跟他熟稔的态度是错误的行为。试着这么强辩后,我莫名接受了这样的推论。之前紧紧黏在心上的那些疙瘩,现在感觉少了一些。 然而,我同时感到不安。这样的话,学校里的胧同学算什么?放学后的胧同学又算什么?两个胧同学我都一样喜欢,可是,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胧同学? 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后,我变得有点害怕。本来的「他」应该是「她」,所以,无论是学校里的胧同学,或是放学后的胧同学,或许都不是真正的他。就算定睛凝视玻璃窗,也不可能看出答案。我唯一明白的,只有逐渐消失的疙瘩摇身一变,成了风雨欲来的一股不安。 我突然觉得很愤怒。无论是过于强烈的阳光、写在黑板上的文字、眼前那些形形色色的后脑勺、正在说明什么的老师嗓音、向老师提问的学生嗓音,总之,这一切都让我很愤怒。对于只想将精神集中在胧同学身上的我来说,大家全都是碍事的存在。 * 以食物填饱肚子后,我的怒气逐渐平息下来。 一个巧克力豆菠萝面包就能摆平的愤怒,刚才竟让我怒不可抑,我开始觉得第四节课的自己好丢脸。我一面啃着第二个面包,一面渴望自己能谈一场更清新的恋爱。我以舌尖品尝软绵绵的草莓牛奶蒸面包,思考这应该才是真正的爱情滋味吧。柔软、细致却又q弹,光是口感就足以让人展露笑容,而草莓的酸甜及牛奶的醇厚,又让这块面包往上加分。粉红色和乳白色在柔软的面包内部交织而成的大理石纹路,看起来十分吸睛。而且,世上不存在第二个一模一样的面包这一点也相当吸引人。柔和、甜美、可爱又特别的草莓牛奶蒸面包,是我理想中的恋情模样。 然而,我实际上正在谈的恋爱,一定是像那种吧——我的目光聚集在鲇子桌上的一块褐色面包上。外型扭曲的这块咖喱面包,因为裹了一层面包粉,表面看起来粗糙不已,里头还塞着满满的块状物。躲在内部的浓稠馅料,一旦找到出口,就会蜂拥而出,毫不留情地染黄所经之处。 「就算你这样死盯着看,我也不会给你吃喔。」 察觉到我的视线后,鲇子伸出手掌捍卫她的咖喱面包。 「我没有在打它的主意啦。咖喱面包又辣又油,我才不喜欢呢。」 「啊,是吗?我觉得沾满砂糖的甜滋滋面包,才令人无法想象呢。」 「甜面包很好吃耶。」 鲇子再次以「啊,是吗?」简短回答我后,便喀哩喀哩地啃咬起看来就很硬的明太子法国面包。自豪的坚硬门牙登场,这就是鲇子大人的真功夫!像这样,吃东西的方式会自然表露出一个人的人格,所以很有趣。被鲇子影响的我,忍不住也狠狠咬下蒸面包,然后悄悄将视线移向终于开始发挥作用的玻璃窗上。 「不管什么时候吃,汉堡排永远这么美味,到底是为什么啊?要打分数的话,我绝对会给它七颗星。」 无视自己说要打分数的前言,以大量星星评定汉堡排的铃木同学,满足地点着头。他的太阳穴也因为咀嚼的动作不停抽动。除了丰盛的配菜以外,可以看出灌注了大量爱情的巨大便当,应该是他母亲亲手做的吧。而毫不犹豫地大力称赞这个便当的铃木同学,天真烂漫的模样让我涌现笑意。暂停赞叹汉堡排的发言后,铃木同学转而大口扒饭。 「汉堡排果然就是要配白饭才对。在我看来啊,把它夹在汉堡里,简直是邪魔歪道的做法!邪魔歪道。」 从便当盒抬起头来的铃木同学,很没有规矩地将筷子咬在嘴里这么说。真是的,一下子拼命吃,一下子拼命讲话,他也太忙了吧。相较之下,用餐中的胧同学不太说话,边以简短的回应和铃木同学应对,边默默咀嚼手中的贝果。他捧着贝果的样子,简直跟捧着橡实的松鼠一模一样。有时,他会拿起一旁的利乐包豆浆啜饮。那款豆浆用的好像是非基改大豆。 「是说你的午餐,营养也太不均衡了吧?」 「会吗?」 「不多吃一点的话,可不会受女孩子欢迎喔。」 「就算多吃一点,我也不会受欢迎啦。」 「别放弃啦!来,我的配菜分给你,不用客气,尽管吃、尽管吃。有青花菜、红萝卜,还有小番茄喔。」 「咦,你现在不是敢吃番茄了吗?」 「说什么傻话啊?不管是青花菜还是红萝卜,我都照样能吃啦。」 「那你就自己吃掉吧。」 「等等等等等等,至少帮我解决掉青花菜吧!拜托,帮我吃!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健康啊!」 只吃贝果配豆浆,你是在减肥的粉领族吗——胧同学的午餐,营养不足到就连我都想这样狠狠吐槽。跟摆在一旁的巨大便当盒相比,差距就更明显了。 胧同学跟铃木同学的体格差异,就是源自于这种地方吗?我恍然大悟地转头望向自己和鲇子的桌面,然后不解地歪头。摆在我们两人桌上的面包,无论数量或大小都很相近,差别只在于口味是咸是甜而已,但为什么鲇子这么苗条呢?这算是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了吧。 在我将注意力聚集在胧同学身上时,鲇子吞下了咖喱面包,接着将手伸向猪排三明治。我也开始大啖夹着烤棉花糖的脆片土司。但同时,我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捧着刚才的蒸面包。我以指尖确认触感,发现它仍是软绵绵的。 「嗳,鲇子,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瞪了。鲇子停下大口咀嚼的动作,将吃到一半的猪排三明治粗鲁地扔到桌上。 「不要连你都聊这种话题好吗?小春。想聊这个的话,请到那边去吧~」 鲇子以门牙代替下颚向我示意的方向,有一群不断娇声呐喊的女孩子。比起吃午餐,她们似乎更热衷于聊天。朝这样的女孩子集团瞥了一眼后,鲇子以鼻子轻哼一声。 「每个人开口闭口都是恋爱,听得我都要消化不良了。」 似乎还没说够的鲇子,打算对只是沉默啃着脆片土司的我进攻。在她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之后,不巧的是,教室里的娇声尖叫正好在这一瞬间迸开来。看着以食指堵住耳朵、眉头皱得更紧的鲇子,我顿时丧失啃食脆片土司的力气,转而以嘴唇玩弄里头的棉花糖。 对我来说,那些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小杂讯。因为,鲇子带刺的发言,确实刺进脑中满是恋爱情事并为此所苦的我耳中。 「鲇子,你感觉是那种平常对恋爱不屑一顾,但私底下其实会跟年长男性交往的类型呢。你总是这样,避而不谈自己的事,然后站在高处睥睨他人。不这么做的话,你大概会全身不对劲吧。」 「唉~肚子饿了,我没吃饱呢。」 鲇子以一双脱力的死鱼眼,接下我承载着满满恶意的发言,还附加一个夸张的打呵欠动作。为此,她的眼球浮现一层泛着光芒的水膜。我脑中涌现想把刚才那句话吸回肚子里,并马上对鲇子下跪道歉的念头。这样只是单纯的迁怒行为而已,我真是个丑陋的咖喱面包。 「这个给你。对不起,我只有甜的。」 我郑重地向鲇子低头,以此取代下跪道歉的动作,然后把加了大量糖浆的皇家枫糖玛芬递给她。这是我为了当成甜点而保留到现在,不断散发出甜美香气的私藏面包。鲇子皱起鼻子确认味道后,谨慎地以门牙咬下一口玛芬。 「呜哇,比想象中的还要甜腻呢。」 「嗯,毕竟是皇家等级嘛。抱歉。」 「而且柔软到吓死人的程度。」 「这样感觉没办法填饱肚子呢。对不起喔。」 「小春,你也不要一直用两手拿着面包,快吃吧。」 「嗯,我会吃。对不起喔。」 「好好,我知道了啦。」 勉强将玛芬塞进口中这么说的鲇子,发音听起来很模糊,但我确实明白她知道了什么。我也不服输地将两手的蒸面包和脆片土司塞进嘴里,然后说了一句「谢谢」。看着鼓起双颊、散发着枫糖香气的鲇子笑容,我愈来愈厌恶自己的粗神经。 胧同学在一旁安静地咀嚼着。不知何时,他的午餐成了有三种蔬菜点缀、看起来丑丑的沙拉贝果。胧同学不喜欢甜食。从好一阵子之前,我就知道他午餐总是只吃中间挖了一个洞、造型很简单朴实的面包。因为想模仿他,我试着买了同样的东西,然后发现贝果虽然外型跟甜甜圈相似,吃起来却完全没有甜味,比吃到没填满鲜奶油的巧克力螺旋面包的尖端更让人失望。 尽管如此,我却没能马上发现胧同学不喜欢甜食一事。就算知道他身上有大海的香气,我也不知道香气的真面目原来是防晒乳。就算知道他有着其他男孩所没有的魅力,我却无法抵达真相所在之处。 即使明白了一切,到头来,我仍旧什么都做不到。明明是如此喜欢他,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上胧同学的忙。我找不到任何一种方法。 「不嫌弃的话,这个也请你吃吧。」 我一面为了自己买的净是甜面包一事后悔,一面把手边最后一块蒙布朗丹麦面包推到鲇子桌上。鲇子已迅速咽下口中的玛芬,正缓缓啜饮罐装咖啡,我无法判断她到底还饿不饿,然而,我就是无法不做点什么。 「哎呀,情窦初开的小春同学,难道你想减肥?」 「不是喔,这是把鲇子养得肥滋滋,好让你跟年长男朋友分手的作战。」 「我的体质不管怎么吃都吃不胖呢。这点你也知道吧?」 「好诈喔,真不公平。」 「吃了也不会长肉的我,收下这个面包也只是浪费食物而已,所以你就自己吃掉吧。来,啊~」 说着,鲇子硬是撕下一块丹麦面包塞向我嘴巴。要是抵抗,可能只会沾得满嘴栗子奶油,所以我老实地张嘴接受了。食欲明明已不知消散到何处去,我的下巴却仍反射性地动作。即使在这种时候,口感香酥的丹麦面包,依然带着浓郁的甜度在舌尖化开。 我张嘴等着被鲇子喂下一口,感觉有如被圈养的动物。我再次暗暗立下「想保有宛如草莓牛奶面包那样的恋爱心情」的誓言。 *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很难得地独自绕路去了其他地方。因为求知若渴而踏入书店——我不知道有几年没做过这种事了。想着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我的心情略微亢奋起来。然而,真正渴望了解的东西,无法这么简单就找到,也无法轻而易举了解。不可能明白。 找遍店内每个角落后,我终于发现想找的那个书架。站在书架前,我变得无法动弹。尽管相关书籍分成许多不同的探讨主题,我却无法取下任何一本,只有拎着书包的手无谓地使力。 《lgbt》。 《transgender——跨性别者》。 《性别认同障碍》。 我的视线从这些文字表面滑过。尽管边眨眼边慎重地阅读每一个字,我仍无法控制这样的动作。原因不在于反射店内白色灯光的光滑封面。只是,不管定睛审视多少次,这些字眼仍显得陌生不已。 英文、片假名外来语、日文汉字(注),这就是我对这三个词汇的定义,不多也不少。无论重新看几次,结果都没有改变。 注:原文对三个书名的表示方式。 我甚至无法伸手触摸这些书籍,决定改买其他东西。还是有打扮时髦、笑容满面的女孩子当封面的杂志比较好,就像哥哥任职的发廊里免费提供客人阅读的那种。如果里头有更多不同种类的女孩子,那就更好了。 女性杂志的陈列处挤满了人,人的味道和新书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其中,有人以活泼的嗓音笑着说了一句「被纸割到手超痛的呢」。 不知为何,我有点想哭。空调运转的噪音感觉异常恼人。这里的空气很干燥,喉咙好痛,呼吸也变得困难。好想赶快见到胧同学。 * 胧同学泡的红茶格外美味。就算用的是同一款茶叶,我们两人泡出来的红茶滋味却截然不同。就像会出现在学校营养午餐里那种只有半颗,外皮被剥掉那面还显得干巴巴的橘子,跟外出旅行时,在火车里吃到的冷冻橘子之间的差异。无论是滋味或感动都完全不一样。 胧同学冲泡的红茶之所以会美味,不完全是因为他总会依照正确步骤冲泡。是因为他会细心又用心地冲泡,才能创造出渗透至五脏六腑的滋味。一面想着胧同学捧起茶壶时的专业表情一面喝下红茶的话,香醇的滋味就会变得更有深度。简直是无从挑剔的美味。 「小春春,难道你是怕烫的人?」 看在胧同学眼中,我装模作样地享受这杯珍贵红茶的神情,似乎成了犹豫要不要喝的困扰模样。他对我投以关心的视线。 「最近的天气很热,或许改泡冰红茶会比较好?」 这个透露出情感的嗓音,让人完全无法想象是源自于刚才还以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坐在我隔壁的人。今天也出现在我家的胧同学,感觉就像是永远在冰箱门收纳区待命的自家冲泡冰麦茶那样自然。胧同学在学校里和学校外头的温度差,今天依旧相当完美。 由精致茶杯和上等茶叶携手共演的午茶时间。无法优雅度过这段时光的我,放弃为了礼仪而绷紧神经,咕噜咕噜地灌下红茶。 「不要紧,热红茶让我愈喝愈上瘾了。我说不定无法再回到冰红茶的怀抱啰。」 「真的吗?太好了。我也比较喜欢热红茶呢。」 「我也觉得红茶好像要热热喝比较赞。」 「讨厌啦,小春春。你是女孩子呢,应该要说『好喝』才对。」 「赞跟好喝的意思都一样啊。赞赞赞~」 已经看开一切的我,边不停喊赞,边继续啜饮红茶,还有欠教养地喝得很大声。接着,我顺势把用来配茶的酱烧仙贝整片塞进嘴里。看到这款涂满酱油、咸得要命的 仙贝后,我希望它能合胧同学的胃口,于是第二次侵占家人买来的零食。然而从刚才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吃个不停。 明明生为女孩子却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的我,看在胧同学眼里,会不会是个令人反感的存在呢?今天的我,穿着钮扣快要脱落的芥黄色polo衫,以及已经严重褪色的牛仔短裤,是个居家到甚至无法去一趟便利商店的打扮。 尽管多少有预料到胧同学第三次的突然来访,但我仍刻意选择这样的穿着。虽然衣柜里也有几件散发少女气息的服装,但要穿上它们,总让我有些犹豫。因为,比起我,我深信胧同学更想穿上这样的服装。 身穿制服的胧同学,以白皙到几乎和短袖制服融为一体的双臂,将云朵图样的坐垫抱在胸前,并且双腿并拢着侧坐。而我当然是盘腿坐,坐垫也当然垫在屁股底下。 口感偏软的酱烧仙贝,愈嚼愈是跟牙齿难分难舍,无法顺利吞下去。无计可施的我,只好在嘴里还残留大量仙贝的状态下灌下红茶,结果一不小心就呛到了。我的喉咙被第一次品尝到的酱油味红茶吓到了。 「真是的,谁叫你要把那么大块的仙贝一口气塞进嘴里呢。」 叹着气道出的这句话,听不出一丝责备的嗓音。证据就在于胧同学秀出他一口整齐的牙齿笑了。原本应该掩着嘴的那只手,抽了一张卫生纸递给我。 被胧同学气质高雅的微笑笼罩的我,突然觉得整颗脑袋变得软绵绵的。明明是醒着的状态,却好像在作梦。我努力将逐渐远离的意识拉回来,在浑沌的脑子里不断反刍他的鼻音。 好平静啊,仿佛坐在在奶奶家面对庭院的缘廊,抚摸着躺在腿上的猫咪。我甚至能闻到蚊香的味道。然而,我明白徜徉在这种心情中的其实只有我一人,胧同学的心总是在某个地方徘徊不定。例如,等待红茶的茶叶泡开的时候,将最后一滴红茶倒进我茶杯里的时候,盯着红茶水面瞧的时候。胧同学经常像在思考其他事情,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灵魂和肉体不同步的胧同学。他那混乱的内心世界,究竟呈现什么样貌?焦躁?苦涩?他都把这样的情绪隐藏在何处?我原本是因为喜欢花色才买下那款坐垫套,但现在,在胧同学胸前蔓延的那片蓝色,看起来却有些刺眼。 没受到教训的我,再次拿起一片仙贝。不过,这次我谨慎地只咬一口。隔着留下齿痕的仙贝偷看胧同学半晌后,我道出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借口。 「红茶跟仙贝或许不太合呢。」 「但我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啊。」 胧同学轻笑着带过。我原想试图辩解,但因为胧同学继续道出的「不过啊」闭上嘴。 「你吃东西的样子,会让人莫名想为你加油呢。」 「什么跟什么啊?就算替我加油,我也只会觉得伤脑筋啊。」 「因为,看到你吃得那么努力,又一脸津津有味的样子,一旁观看的人,也会忍不住跟着亢奋起来。」 「不会吧……我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总是很拼命吗?这样感觉很像贪吃鬼,让人很难为情耶……」 「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在吃东西的你喔。」 正准备放下仙贝时,却被出其不意的这句话击中,我再次猛烈咳嗽起来。因为喉咙被一股莫名的压力压迫,我这次发出的是没有声音、只有气音的咳嗽。 「你没事吧?我再帮你倒一杯茶。」 对自己发言的威力浑然不觉的胧同学,咕嘟咕嘟地将红茶注入我的杯中。因为他道出的「喜欢」两个字,我亢奋的情绪迟迟无法冷静下来,但只顾着红茶的胧同学,仅是说了一句「好像冷掉了呢」。如果我现在捧起杯子喝茶,就算是刚冲泡好的,尝起来大概也会是偏冷的温度吧。 这样无可救药的自己,让我想要发笑,但无处可去的笑意,终究还是被我吞回肚里。我不小心察觉到最关键的温度差。对我跟胧同学来说,刚才那句「喜欢」,想必有着完全不同的温度。那天,我怀着「这辈子唯一一次告白」的觉悟,道出了炽热的「喜欢」。然而,胧同学想必没能感受到我想传达给他的温度。他所接收到的,是只有表面、不冷也不热的「喜欢」。 想到这里,原本被我压抑下来的自嘲,又轻易地再次浮现。现在这个无法为胧同学做任何事的我,最适合不冷也不热的「喜欢」了。 「今天啊,我在放学路上绕去书店。这是我第一次自掏腰包买这种杂志呢。」 为了提高温度,我把刚买的杂志拿出来。那是锁定年轻女性为读者群的花俏时尚杂志。封面的纸质很干燥,不会反射萤光灯管的亮光。探头过来看杂志的胧同学,眼中也没有透出半点光芒。 「这本杂志有介绍化妆的方法,我想说可以跟你一起看。」 「真谢谢你。」 胧同学微妙的反应,让人无从判断他对这本杂志有没有兴趣。他没有将手伸向杂志,而是捧起茶杯。缓缓将茶杯倾斜的他,令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慎重地翻开杂志说: 「胧同学,你看,这里有不同类型的化妆方式耶。小恶魔系、清纯系、性感系、温和稳重系等各式各样的妆容……胧同学,你喜欢哪一种?」 「我觉得普通的最好了。如果能成为一名极为普通的女孩子,感觉就已经足够了。嗯。」 从茶杯上方抬起头来的胧同学,脸颊浮现酒窝,表情跟他沉重的发言完全相反。胧同学的笑容,比起杂志里任何一种类型的女孩子笑容,都更令人心疼。 我不禁语塞。尽管想说的话堆积如山,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怎么说出口。 『普通的女孩子,感觉都会有闪亮亮的未来呢。』 原本在教室里左耳进、右耳出的那句话,此刻突然又流回我的脑中。有些甜腻而开朗的嗓音,以令人不快的沉重感回荡着。 「咦,我说错了?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你是在问这个吗?」 「不,你没说错!我是在问你想成为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对不起。那个,我……对不起。」 「小铃的话,应该会喜欢小恶魔类型的女孩子呢。『完全是我的菜!一见倾心!』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提高音量的胧同学,只有左半张脸露出扭曲的笑容。这个像是试图打圆场的滑稽表情让我相当难受,心脏的收缩似乎变得更加激烈了。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明明就是你——加速的心跳从体内如此责备我。 我将手伸向杂志,指腹按在纸张边缘,试着左右滑动,但迟迟未能感受到期待的那股痛楚。沾上仙贝酱汁的指头,无法这么轻易被割伤。我狠狠咬牙,臼齿上残留的酱油风味,让我更彻底厌恶自己。 「嗳,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是个宛如不小心泄漏出心声、十分痛切的嗓音。方才都还是滑稽的表情,但现在,眼前这张脸蛋已经没了半点笑意。总是呈现纯净白色的眼白部分,看起来似乎也微微泛红。 尽管连他指的是什么事情都不确定,这个提问却极具说服力。今后,胧同学究竟该如何是好?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的未来变得闪亮亮呢? 将视线往下的胧同学,模仿我以手指摩擦杂志页边缘,不同于我的手指,他干净又纤细的指尖,感觉马上会被纸割伤,让我很害怕。 「胧……胧同学——」 「开玩笑的。当我没说过。忘了吧,忘记那句话。」 胧同学垂下眼帘,笑着回应, 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我的答案。眼尾下垂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已经放弃,又像是看开了一切,让我的喉头涌现一股苦涩。 「等一下!你为什么要一个人终结这个话题呢?让人很在意耶,而且也让人很落寞!」 跳过内心困惑迸出来的嗓音,听起来莫名紧绷,让我感觉自己这般拼命的模样很可笑。尽管如此,我仍无法好好笑出来。因为,明明了解一切,却完全不能替胧同学分担痛苦的无力感,渗透了我身体的每个角落。 * 「打扰了。那么,下次见啰。」 胧同学的「下次见」,并不适用于我们下次在教室里碰面的时间。明白这一点的我,仍以同样的道别回应他。打开大门后,在外头埋伏已久的温热空气随即涌进玄关。或许是天空被夕阳染红的缘故,外头感觉更闷热了。想到得让胧同学在这种时间返家,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除了「下次见」以外,明明还有更多能对他说的话,我的嘴却一如往常地不中用。 转身背对我后,胧同学以手遮住眼睛上方,仰望橘红色的天空。隔着他纤细高挑的背影,我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边以手帕拭汗边匆匆朝这里走来的人,有着跟我几乎一模一样的偏圆娇小身材——是我的母亲。看到我和胧同学之后,她加快脚步,一口气和我们拉近距离。伴随这样的动作,她擦汗的手也跟着加速。 「哎呀哎呀!因为家里很少有客人来访,我吓了一跳呢。看到不认识的人站在家门口,我还以为我认错房子了。」 母亲不是特别对着谁这么说,只是自顾自地开口,然后摇晃身体发出「哇哈哈哈哈」的爽朗笑声。听着她响彻走廊的笑声,我以食指抵上嘴唇说: 「妈,你太大声了啦,这样又会被邻居抗议喔。」 「哎呀,真讨厌,小春春,别说什么『又』嘛。这样会让别人知道妈妈老是惹邻居生气呀。」 接着,母亲仰望胧同学,以一声「对吧~?」谋求他的同意。母亲也好、哥哥也好,为什么我家的人在面对初次见面的对象时,都能这样毫不害羞地装熟啊? 「初次见面,我叫胧桩。不好意思,刚才来府上打扰了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我仍维持着以食指抵住嘴唇的姿势,胧同学将脸朝母亲靠近,压低音量对她打招呼。喜孜孜地回应「哎呀,你刚才来我们家玩吗」的母亲,虽然也跟着压低音量,但几乎是胧同学一说完话,她就急着连珠炮似地开口。 「难得见到面,但你已经要回家啦,真可惜。如果能继续跟你多聊一下就好了~」 「不过,能见到伯母一面,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一直很想跟您打声招呼。」 「哎呀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有礼貌呢!」 「不会不会,您过奖了……因为我常常不请自来,所以希望至少能跟您好好打一次招呼。」 「哎呀,你常常来玩吗!原来你跟我们家小春春这么要好,真是谢谢你。」 「我才是应该说谢谢的人。」 「欢迎你随时再来玩哟。我不常在家,所以没办法亲自招待你,但我下次会做些什么点心等你来。」 「哇,好期待喔,非常感谢您。」 看着两人压低音量、不断朝彼此鞠躬致意的模样,我的脸上不禁浮现笑容。在夕阳照耀下,就连在地面拉得长长的黑色影子,都不断重复鞠躬的动作,看起来更加引人发笑。 「啊,对了!你等一下喔,胧桩同学!」 圆瞪双眼、嘴巴也圆圆地张开的母亲,以拳头敲了另一只手的掌心后,大声喊出才刚记住的这个全名。我随即对她投以谴责的视线。发现自己做错事的母亲缩起脖子,像是刻意做给我看似地闭紧双唇,只以招手的动作示意胧同学踏进玄关。 不等大门关上,母亲便搬出一个放在玄关旁的纸箱。 「这些是从我们乡下老家寄来的。不嫌弃的话,你拿一些回去吧。卖相虽然不太好,但滋味可是很不错的哟~」 或许是很中意胧同学,母亲看起来心情相当好,让我也连带地有些开心……不过这样的心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看见母亲忙碌地进行将纸箱内容物分装到塑胶袋里的作业,我马上改变了心意。胡萝卜、洋葱、马铃薯、不知名的白色超长棒状蔬菜、颜色看起来像是有毒水果的球体,以及不知究竟是蔬菜还是水果、长得歪七扭八的褐色块状物,母亲将这些蔬果接二连三塞进袋子里,塑胶袋迅速膨胀起来。不管怎么看,都是反而会造成对方困扰的善意。 「好,装了好多呢。为了避免塑胶袋破掉,我套了两层,你放心吧!」 明明注意到塑胶袋的耐用度,却没想过这足以把袋子撑破的重物,得让对方花多少力气提回家,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然而,正当我企图制止以满面笑容递出大袋子的母亲时,胧同学却意外挡下我伸出的手。 「非常感谢您。家母看到这么多新鲜蔬果,一定也会很开心。」 带着笑容一鞠躬之后,胧同学以单手接下那一大袋蔬果。他提着袋子的手臂浮现了青筋,手指也因为被袋子勒住而泛白,不过,胧同学并没有因此换一只手拿,或是改成用双手提。真是旺盛的逞强精神。如果表现出袋子很沉重的反应,恐怕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吧——顽固的他或许是这么想的。 重复了几次道谢和鞠躬的应答后,胧同学终于回家了。跟母亲一同目送那个左手提着一大袋令人困扰的善意、脚步有些重心不稳的背影离去,感觉有点奇妙。 「我是不是一时兴奋,结果装得有点太多?」 「不只是『有点』好吗?不管怎么看,那袋都装得太多了。你看啦,因为袋子太重,他整个人重心都歪一边了。要这样一路提回家,绝对会很辛苦。」 「讨厌,怎么办?应该要拿一点出来才对喔?」 「太迟了啦。」 「真是的~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还来不及制止,你就一股脑儿拼命地装啊!」 「哎呀,讨厌啦,小春春。不要这样气呼呼地大吼嘛,不然邻居会来抗议哟。」 原本还想继续反驳的我闭上嘴巴,因为胧同学停下脚步,朝我们转过身来。原本以为他是听到我的嚷嚷,让我紧张了一下,但他似乎只是想在电梯来之前打最后一次招呼。他先是端正站姿朝这里一鞠躬,抬起头来后,又挥了挥手。鞠躬是对母亲道别,挥手则是对我说拜拜——难得我因为自己的解读而心情大好,一旁的母亲却抢走胧同学对我说的拜拜,朝他挥舞手中的手帕。无法以任何动作回应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胧同学走进电梯里。 现在,他想必一个人待在电梯里,努力应付那袋过重的土产吧。他会换成用右手拿吗?还是以双手一起拿的方式分散重量?又或者暂时把袋子搁在地上? 虽然做了很多想象,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胧同学现在仍以左手提着那只沉重到陷进手指关节里的袋子。 七 致命一击的胧同学 母亲递给胧同学那袋满满的土产,现在引发一件大事。为了表达谢意,胧同学竟然说要招待我吃晚餐。也就是说,我会被邀请到他家作客。尽管我再三表示母亲只是把家里吃不完的蔬果硬塞给他,所以完全不需要道谢,但胧同学不肯让步。他以「我母亲说要好好展现一下自己的厨艺」试着说服我,反而更让我脑袋一片空白。去胧同学家拜访,还要跟他的父母一起吃晚餐——光是想象,我整个人就快要爆炸了。 送胧同学土产的人是母亲,所以去他家作客的人应该也是母亲才对——这样跟母亲无理取闹到最后一秒钟的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前往跟胧同学约好碰面的车站。感觉一不注意,我就会同手同脚走路。平常那么容易出汗的身体,现在却变得冰冷而僵硬。来自水泥的热气,以及几乎灼伤人的夕阳,今天都无法影响我的身体。或许是因为这样,就连红绿灯的号志转换了,我都没注意到。 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我竟然把在衣柜里沉眠已久的蕾丝洋装挖出来穿上。这或许就是让我的一举一动变得反常的原因吧。再不然,就是因为在走过来的路上,我一时兴起买了润色护唇膏,还将它涂在自己干燥脱皮的嘴唇上。不对,应该是洋装和护唇膏相乘的效果……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让我无法平静下来的最关键原因出现了。 从短袖polo衫伸出来的长长双臂,看起来炫目不已。那是一件蓝色和白色交织成大理石纹样的polo衫。看到那仿佛象征着胧同学错综复杂的内心世界的花样,我一瞬间屏息。站在车站正前方的他朝我挥手。他的手在脑袋瓜旁轻快摇晃,而且是双手一起。 原本快步走在我前方、看起来在赶路回家的西装大叔,转头朝四周张望了几下,或许是想确认胧同学是在朝谁挥手。他挥手的方式,就是这么令人感动,连我都忍不住确认了自己后方,因为我实在不太敢相信那充满欢迎之情的双臂在朝自己挥舞。我后方没有挥手回应胧同学的其他人存在,再次望向前方时,发现胧同学挥手的动作变得更大了。摇来摇去、摇来摇去,不停摇晃的掌心。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光景。 * 胧同学的家,有着跟我想象中相差甚远的外观。我们踏上一条散步的野猫比行人更多的平静小巷,前进了十分钟左右后,抵达让我有些意外的小小公寓。在我的想象中,胧同学家应该位于大门全数附带自动锁设计的高耸电梯大楼里,而且必须乘着半透明的时髦电梯往上,直达最顶楼那层。因为胧同学总是散发着住在这类高水准住宅里的人才会有的优雅,所以我作梦也没想到,他的生活空间竟会在一栋如此迷你的公寓里。 涂上厚厚一层米色油漆、共两层楼高的这栋公寓,跟目前独自外派的父亲一个人居住的地方有几分类似。有的房间采用向日葵花圈装饰的门牌,散发出满满的季节感;有的房间则是报纸多到从玄关大门溢出来。这种落差甚大的氛围,跟父亲短租的住处几乎一模一样。 「我家在这里。」 胧同学在一楼的左侧停下脚步。他家玄关旁的格子窗上,有一整排的迷你仙人掌盆栽。看到这一幕,我才突然涌现「这里就是胧同学家啊」的真实感。顶端开着小巧鲜红色花朵的仙人掌们相当可爱。等距离排放的六个盆栽,想必是胧同学布置的吧。 「是说,很难得看到你这样盛装打扮呢。」 胧同学圆瞪双眼,仿佛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他不同于表情的平淡嗓音,也让我仿佛现在才注意到,自己今天身上这袭服装,正是我平常一直避免、十足像个女孩子的打扮。我今天真的有哪里不对劲。为了掩饰自己的愚蠢,我以双腿夹住飘逸的裙摆。真希望能将高涨的情绪一并封印起来。 「就是说啊。很奇怪对吧?不适合我。」 「没这回事,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因……因为!我觉得如果穿成平常那样来拜访,实在不太妥当……」 「我也很欢迎走运动路线的你来家里玩啊。」 「要到别人家中叨扰的时候,我好歹得变身成华丽的小春春才行!」 「没关系啦,来我家不需要顾虑这么多喔。」 胧同学的嗓音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抑扬顿挫。再次审视我跟华丽一词相距甚远的穿着后,他的脸颊上浮现了酒窝。不过,在一句「噢,话说回来……」之后,他以食指抵住下唇,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缩回。尽管语气像是顺带一提,表情看起来却很谨慎。 「那个啊,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家里只有我跟母亲两个人。」 现在这种时代,母子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早已不稀奇。看着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这种事的胧同学,我总觉得有几分不舍,但也莫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支撑着单亲妈妈的孝子,跟胧同学给人的印象完全吻合。 「哦~这样啊,那我得好好跟伯母打招呼才行呢。」 明白问题不在我一身少女风的穿着后,尽管这种想法不太好,但我还是暗自松一口气,然后松开双腿,以双手抚平方才被夹住的裙摆上头的皱褶。 「虽然我家很小,但请进吧。」 大门轻轻敞开的瞬间,一股舒适的冷空气迎面而来,同时,某种不熟悉的气味跟着窜进鼻腔。这是不同于生活气味、一般家庭恐怕很难酝酿出来的独特味道,让人联想到百货公司一楼的女人香。 尽管外观几乎一模一样,但这个家从入口开始,就已经跟我父亲承租的套房天差地远。明亮到让人不禁担心起电费的玄关,尽管灯光彻底照亮每个角落,却看不到半点灰尘。因为这个空间过于洁净,让我鞋子上的污痕格外突出。鼓起干劲换上洋装却没注意到脚下的我,现在仍穿着平常那双脚跟处磨损的球鞋。 「打扰了。」 我迅速踏进玄关,将脏兮兮的球鞋并排后,像是要把它藏起来似地推向角落。胧同学拿了一双拖鞋给我。我们家从不曾拿拖鞋给客人穿过。深深感受到家教不同的我,决定下次要买一双胧同学专用的拖鞋放在家里。 「欢迎你,小春春。」 正当我享受这双长毛拖鞋毛茸茸的触感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听到不认识的人这么亲昵地呼唤自己,我的心脏开始跳得比平常更加快活。那个声音高亢而清澈,跟胧同学总是带点鼻音的嗓音不同。明明还没自我介绍,却被对方以名字呼唤的异样感,随即转变成害羞的感觉。在面对自己的母亲时,胧同学或许也是大方地称呼我为「小春春」吧。 比想象中更快跟伯母面对面,令我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做好准备转身后,面前是一位让人眼睛一亮的美丽女性。她有着跟「母亲」一词不相衬的美,粉红色针织衫与黑色长裙的搭配,尽管一点都不抢眼,却散发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这样的女性,就算大方走在哥哥任职的发廊外头那条时尚大街上,也绝不会突兀。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仿佛在某处见过她。 「晚安,打扰了。」 听到我的第一句话,眼前这名女性缓缓歪过头朝我微笑。微卷的褐色发丝,配合她歪头的动作缓缓流泄于肩头。比起刚刚站在公寓外头的时候,眼前这个人就是胧同学母亲一事,更让我没有真实感。 之所以莫名感受到一种难以亲近的气质,并不是因为我无法判读她隐藏在完美妆容下的表情。明明看到对方朝我微笑,不知为何,我却迟疑着是否要同样回以微笑。伯母的双眼带着一种力道。被浓密睫毛包围的瞳孔,看得我有些发疼。隐藏在微笑中的强烈视线 贯穿了我,让我几乎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疏离感给击溃。为了挥别这样的感觉,我尽可能以活泼的嗓音开口。 「您好,我是山本小春。今天非常感谢您招待我来。」 「我才是呢。前几天收到那么多美味的蔬果,真的非常感谢。」 道出在脑中反复练习过好几次的问候之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伯母脸上依旧挂着动人的笑容,目光却变得愈来愈犀利,像是在评定我这个人。我总觉得,自己对胧同学单方面的好意仿佛被她看穿了,不禁垂下视线。这时,一个温暖的触感抚上我的头顶。 「谢谢你一直跟我们家的桩桩这么要好。」 伯母摸着我的头,以格外甜美的嗓音这么表示,感觉像是在称赞一只听话的小狗。不过,我不觉得讨厌。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欢「桩桩」这种叫法。喜欢到必须拼命压抑想要噗嗤一声笑出来的冲动。不过,胧同学的身影进入视野后,我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以怨恨眼神盯着伯母的那张脸上,很明显表示出「都说不要叫我『桩桩』了吧」的抗议。 「哎呀哎呀,怎么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还不是因为你叫我『桩桩』。」 胧同学嘟起嘴,代替忙着偷笑的我草草回应。或许是明白我突然笑出声的理由了,伯母挑高眉毛跟着笑了出来。她清澈的笑声,将我心中的不安一口气吹散。胧同学也看似放弃地将噘起的嘴唇恢复原状。 看到浮现在这两人脸上的酒窝,我才猛然明白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对伯母似曾相识的神秘感觉了,因为眼前这两张笑脸实在太相似。 「请进来吧。」 算准我笑声停下来的时间点,伯母替我打开通往客厅的门,里头是一片整洁明亮的室内空间。以米黄色系统一的家具,虽然设计比较简朴,却和这个不会过度宽敞的客厅融为一体。只能容纳两人的小型沙发,让这里看起来像是为新婚夫妇打造的房间。充斥在客厅里的时髦氛围,甚至足以让放在小型餐具柜上的胶带,看起来像一块年轮蛋糕。这里完全感受不到只有两个人住的寂寥。 「小春春,来洗手吧。马上就要吃晚餐了。」 将视线拉回胧同学身上后,我看到另外敞开的那扇门后方,有一台矮矮的洗衣机。原本以为里头是收纳空间的那扇狭长门扉,原来通往浴室。胧同学拾起肥皂,然后缩起肩膀往右靠一步。也不用两个人同时肩并肩地洗手吧?尽管内心感到坐立不安,我仍老实地和胧同学一起站到洗脸台前方。为了避免撞到他,我同样缩起肩膀,然后扭开水龙头。胧同学把搓好的一大坨肥皂泡泡分给我。在我盯着那块新鲜又轻飘飘的白色块状物看得入迷时,一个不习惯的嗓音在浴室里回荡。 「桩桩,至少开个灯呀。」 「外头的天色还没有那么黑,没关系啦。」 「不可以,要在明亮的地方好好把手洗干净才行。」 话还没说完,浴室里瞬间变得明亮起来。被灯光照亮的胧同学,像是在跟镜中的自己玩瞪眼游戏那样板着脸。看到他的表情,我的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来。 「真是的,桩桩从以前就很喜欢灰暗的地方,让我好伤脑筋哟。就连洗澡的时候他都不开灯呢。」 看到在镜中对我笑的伯母,我只能回以暧昧的笑容。当事人则是带着一脸不关己事的表情,将手上的泡沫冲掉。胧同学讨厌晒黑,所以,对于他喜欢暗处一事,我也不觉得奇怪。然而,我无法随意将这件事听过就忘。 我绝对无法在不开灯的情况下洗澡,就连在洗头时闭上眼睛的短暂时光,有时都会让我害怕至极,更不用说在一片黑暗的浴缸里泡澡,这样感觉会无法逃离「无数只手突然从水面窜出,将自己拖进排水沟里」的妄想。这可不是我特别胆小的缘故。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家里一久,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胆小。所以,胧同学也—— 在我试着解读胧同学独特的入浴方式的真正用意时,一阵奇特的咕噜声阻断我的思考。我的心脏猛地抽痛一下。来回抚摸自己平坦腹部的胧同学并没有露出害臊的笑容,只是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肚子饿了。」 「好好好,那我们赶快来吃饭吧。」 胧同学几乎近在耳边的胃袋鸣叫声,是个仿佛内部有一男一女正在展开激烈战斗、令人坐立不安的声响。 * 套上有着满满荷叶边的围裙后,伯母陆陆续续将盘子端上桌。我完全没有出手帮忙的分,只能为她俐落的身手震慑不已。坐在胧同学旁边的我,挺直背脊观看小小一张餐桌逐渐被料理淹没的过程。 没想到这天的晚餐会是猪排咖喱。我爱吃猪排咖喱一事,竟然已经传到伯母耳中了吗?看着装在昂贵餐具里魅力满点的褐色,我简直要恨死哥哥了。 伯母特地煮了我喜欢的料理,这样的心意让我很开心。不过,猪排咖喱是相当费功夫的一道菜。无论是猪排或咖喱,就算分开也能单独当成一道菜。为我这种人熬煮咖喱又炸了猪排,真的让我很不好意思。真要说起来,我母亲会炸猪排也会煮咖喱饭,却从不曾为我煮过猪排咖喱。在我家,猪排咖喱是买来吃的东西。 「久等啰。来,开动、开动吧。」 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回穿梭的伯母,在我正对面的座位坐下,像要炒热气氛似地拍起手来。她打着不像是刚完成费时料理的人会打的轻快拍子,轻轻左右摇晃着头,是让人很想在旁边加上「拍拍拍」或「兴奋兴奋」之类拟态词的可爱动作。这种开始吃晚餐的方式真是太活泼了。 「我要开动了。」 胧同学在胸前双手合十,然后闭上双眼。看到他这么做,原本亢奋的伯母也停下动作闭上眼,整个客厅安静到几乎能听见咖喱窜出袅袅热气的声音。被独自丢下的我,连忙模仿他们将双手合十。 「好啦,请用。我煮了很多,你可以尽管吃哟。」 打破沉默的是宛如歌声般的活泼嗓音。张开双眼后,伯母再次恢复成表情生动的兴奋状态。说话时,比起嘴角,她的眉毛动得更灵活,光是看着这样的伯母,我的表情也不禁跟着一起扭动。 「我要开动了。」 这么宣言后,我最先享用的,是表面有着花草雕刻的玻璃杯里的开水。我啜饮一口,压抑因呛到而想要咳嗽的反应。这杯无色透明的水,竟有着柑橘系的果香。因为强忍着没有咳嗽,呛到的水涌上鼻腔,让我的双眼比喉头早一步被水分润泽。连一口水都无法好好喝,看来,我的身体或许远比我想象的更紧张。 我边祈祷水不要从鼻子流出来,边将汤匙探入咖喱之海。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在海中沉睡的马铃薯、红萝卜和洋葱,全都呈现完美的四方形。跟我母亲煮的那种只有马铃薯异常大块的咖喱,以及便当店那种蔬菜全都融在酱汁中的咖喱,随即分出高下。 受到文化冲击的我,终于把胧家的咖喱送进口中。我提高警戒,避免再次将食物呛到鼻子里,同时细细咀嚼着。光想到这就是将胧同学养育长大的滋味,我的双眼便再次蒙上一层水气。尝起来完全没有肉感的猪排,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不小心误把蒟蒻拿去油炸。酱汁的味道,则是淡得让人猜想恐怕是错估了水的分量。然而,这一切尝起来都是那么高雅。愈是咀嚼、咀嚼、咀嚼,味觉就变得愈敏锐。 「怎么样?合你的胃口吗?我其实不太擅长做菜呢。」 看到我一口吃了这么久,伯母不安地眯起双眼望向我。 会在吃饭时不停叨念「赞赞赞」,甚至还因此被哥哥嫌吵的我,现在竟然当着厨师的面沉默地用餐。发现自己的失态后,我连忙咽下口中的食物。 「没这回事,很美味呢!非常、超级美味!是高级日式餐厅的味道!」 「我想,高级日式餐厅应该不会提供猪排咖喱喔。对了,小春春,你也吃点这个吧。」 冷静吐槽后,胧同学用自己的筷子将沙拉夹到我的小碟子里。他将莴苣、番茄、小黄瓜、酪梨和虾子等不同食材一一分装到碟子里。伯母边点头,边满意地观察他夹菜的优雅动作。即使当着母亲的面,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可能造成间接接吻的行为,这样的胧同学果然是个女孩子。尽管明白这一点,我却有些呼吸困难。 「来,请用。」 「谢……谢你。」 我将复杂的心情和水嫩的蔬菜一同送进胃袋。从刚才就觉得吃什么都没味道,想必不是伯母的料理本身的问题。是这段非日常过头的时光,让我的味蕾无法正常运作。尽管空调让身体十分凉爽,我的脑袋却一直像是发烧般热烘烘的。 「沙拉也非常好吃。」 「太好了~你不要客气,尽管吃喔。对了对了,我们家有很多种沙拉酱呢。我喜欢芝麻口味,桩桩则是喜欢青紫苏口味。你偏好哪种口味呢,小春春?挑选自己喜欢的用吧。」 俐落地将多瓶沙拉酱并排在桌上后,伯母终于也开始吃饭了。不过在用餐途中,她依旧满面微笑地看着我。我不会觉得尴尬,但还挺害羞的。每次四目相接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轻轻点头,伯母原本浅浅的微笑则会扩大。因为过于拘谨,我的味蕾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但为了回应伯母的期待,我必须再吃一碗才行。于是,我将大碗的猪排咖喱,以及应该是青紫苏风味的沙拉努力送进口中。 现在,餐桌上只剩下汤匙碰撞碗盘的声音。是说,从刚才开始,这个铿锵铿锵的声响好像也太频繁了一点。无论是在学校或我家,吃东西的模样都相当秀气的胧同学,现在竟然在吃咖喱时发出这样的噪音,令我难以置信。 见到在母亲面前吃相相当活泼的胧同学,让我将他跟大口扒着巨大便当的铃木同学身影重叠在一起。我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无论他的吃相多么粗鲁,就算是朝我的盘子打了一个大喷嚏,我也只会涌现「谢啦盐味!」的感想,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我有这样的自信。不过,无论是对胧同学或是对我来说,这绝对都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胧同学想必是为了避免让母亲察觉到内心的那个自己,才故意吃得这么豪迈吧。 「你看看你,桩桩。吃东西的时候,要安静一点才对呀。」 「瑞物以(对不起)~」 「真是的,嘴巴里头有食物时不要说话啦!」 被母亲纠正的胧同学,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缩起脖子。尽管觉得这样的表情不适合他,我仍无法移开视线。原本味道就偏淡的咖喱,现在在我口中变得彻底无色无味。我将手伸向玻璃杯。理应带着清爽香气的白开水,现在,也只成了我喉头的重担。汤匙撞击盘子的清脆声响没有停止。感觉胧同学好像慢慢变得再也不是他,让我很害怕。 在学校遇见的胧同学,放学后造访我家的胧同学,以及现在坐在我眼前、待在自己家里的胧同学,我见识过各种不同的他,还像是跟踪狂那样执拗地观察至今。不过,我总觉得真正的胧同学,仿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在无人能发现的内心深处,想必有另一个真正的胧同学。这个在语尾加上不自然的「咧」、在一片黑暗中洗澡、吃饭时不断用汤匙碰撞盘子、嘴唇上沾满咖喱的他,正奋力抵抗一道无法跨越的大浪。无论再怎么拼命发挥想像力,我都无法计算持续挣扎的胧同学所承受的痛苦。不过,只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再这样下去,胧同学总有一天会溺水。 * 迎面而来的温热空气,让我实际感受到非日常的那段时光已经落幕。我离开活泼过头的餐桌,来到太阳下山后被阴郁空气笼罩的外头。在间隔距离很长的路灯下方,只看得到振翅舞动的蛾群。野猫随处可见的小巷子,现在已然只剩一具空壳。明明是几小时前才刚走过的路,现在看起来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 『你是男孩子啊,得送小春春回家才行。』 要是没有伯母这句话,我八成会迷失在这些巷弄中,陷入哭丧着脸被飞蛾包围的窘境。然而,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愿看到伯母毫不犹豫地说出「男孩子」三字。尽管拥有足以看穿我本性的犀利眼神,她却没有发现胧同学的秘密吗? 无法好好整理的思绪在脑中散落各处,塞得满满的胃袋,则是让整个身体变得好沉重。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散,我紧紧跟在作为路标的那件大理石纹样的polo衫后方,有时还得小跑步才能跟上。毫不畏惧地在错综复杂的夜路上轻松前进的胧同学,看起来无比可靠。 「对不起喔,还让你特地出来送我。」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这附近的路很容易搞混呢。再说,我是男孩子嘛。」 或许是因为说得太用力了,讲到「男孩子」三个字时,胧同学的嗓音完美地破音了。我抬起头,发现胧同学压低视线望向我。他的眼尾是下垂的,但因为眉毛也一并下垂,所以表情让人无从判别他是想笑或是想哭。 「你没跟伯母坦白事实啊。」 「嗯,对啊。」 像是在聊别人事情那样简洁地回答后,胧同学摸了摸自己小瓜呆发型剃得短短的发尾。让人脱力的唰唰声回荡在寂静的夜路上。 「要是跟马麻说出真相,我觉得她会因此自责。是不是不应该为我取『桩』这种名字?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父亲的缘故?是不是因为自己在酒店上班,让我过度见识到花蝴蝶的世界,才会变成这样?马麻一定会这样思考各种理由。而且,我也不希望她涌现『为什么没能把桩生成女孩子』这类想法,为此独自后悔。我很明白,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所以,我选择不说。不是不能说,只是不说而已。」 放弃拨弄头发的胧同学,嗓音平静到令人背脊发冷的程度。听到他毫不害臊地称呼母亲为「马麻」,我原本以为只是不小心口误而已。不过,那顺畅的语句表达,听起来又像是一开始就决定这么说。至今,他或许一直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然后一直独自烦恼着。 我总是把自己矮小的个头怪罪到母亲身上,有时甚至会因此恨她。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会连没有把高挑身材的基因遗传给我的父亲一并憎恨,甚至嫉妒独占了父亲的基因、身高一路顺利成长的哥哥。跟胧同学相比,我矮小的个头根本是微不足道得令人火大的烦恼。然而,别说是憎恨,胧同学甚至反过来担心自己的母亲。 「你很为伯母着想呢,胧同学。」 「很难说喔,我或许只是有恋母情结罢了。」 眼前勉强挤出来的拙劣笑容,以及柔和湿润的鼻音,给了我致命一击。我觉得仿佛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喜欢胧同学的理由。 「小春春,那好像是你哥哥的车子耶?」 我的额头撞上突然停下脚步的胧同学背部。完全不把这股撞击力道当一回事的胧同学,不知为何压低音量对我说「你看,就在那边」,然后指向前方。我顺着他食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辆很眼熟的轻型车车尾。这辆车停在十字路口转角,哥哥就站在车子旁边。即使是跟路灯有一段距离的黑暗中,他的一头银发也十分显眼。 哥哥为什么会在 这里?这个疑问一瞬间从我的脑中蒸发。被迫目击这片光景的我,在移开视线之前,先躲到了胧同学的背后。 哥哥和一名身穿水手服的女孩子,在车门敞开的轻型车前方相拥。他们抵着彼此的唇瓣,激烈地争夺对方口中的氧气。两人的姿势都很扭曲,身体也不自然地紧贴在一起。哥哥的手指在水手服表面不停游移。 就算让眼前这件polo衫的大理石纹样填满视野,烙印在眼中的残象仍没有消失。在黑暗中浮现的白皙小腿,以及掉在脚边、尚未熄灭的烟蒂,这样的白色与红色持续在我的眼角膜上闪烁。我不愿相信那就是情侣会有的样子。近似于失望的失落感,让我感觉胃里的东西仿佛要倒流上来。 杵在原地的时候,某个东西碰到了我的手。是胧同学冰冷细长的手指。他的手指以格外温柔的动作包住我的手,因此,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自己的手被胧同学握住了。肌肤相触是很肮脏的事。然而,尽管肮脏的哥哥让我想吐,我仍旧握住了这只手。 「我们从这边走吧。」 胧同学转身背对汽车旁的两人,拔腿就跑。被他拉住手的我也跟着跑起来。我想趁早离开这个地方。一股脑儿追赶着眼前背影的我,突然稍微能体会被带出门散步的狗的心情。胧同学此刻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我想起自己揪住他的手全速冲刺的那一天。我透过这样的方式,试着将烙印在眼皮内侧的现实洗掉。 我抬起视线。胧同学笔直望着前方。或许是因为在跑步,他的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更紧绷。从下颚到喉结处的曲线,帅气到让人看得入迷;然而,他重心摇摆不定的跑步方式,看起来却显得弱不禁风。这样的不平衡,很有胧同学的感觉。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被他白皙的手吸引。从大理石纹样的polo衫探出来的手臂,有着不明显的肘关节、骨感的手腕,而且和我的手牵在一起。我小小的掌心,被胧同学大大的掌心包覆在里头。我双眼接收到的情报和肌肤感受到的触感,无法顺利连结在一起。脑中一片茫然,这时,我颓靡的大脑接收到胧同学的嗓音。 「在那个转角拐弯以后,就不要紧了喔。」 虽然气喘吁吁,但胧同学没有放慢速度。他说的「不要紧」让人摸不着头绪,但我却真的涌现了某种「不要紧」的感觉,于是以「嗯」回应他。 我被握住的掌心,感受到胧同学的力道。第一次相触的他的掌心内侧,柔软又有弹性,像是猫咪肉球的触感。 * 「不行,我跑不动了……」 胧同学发出没出息的哀号,随后停下脚步。看起来似乎累坏的他,弯下上半身,以双手按着膝盖,试着调整急促的呼吸。我的手指被夹在他的膝盖和掌心之间。若是喊痛,胧同学恐怕就会放开我的手,因此我怀着手掌的血流被阻断的觉悟忍了下来。 「小春春,你的体力意外很好耶。我们已经跑了好一段距离,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喘。」 我原本想以「说『意外』很失礼耶」回应他,但最后没有这么做。会让胧同学感到意外,代表他大概已在内心确立了我这个人的形象。但他错了,其实我现在连站着都很勉强,双腿仿佛不属于自己那样使不上力。为了取回正常的感觉,我踩踏了地面好几次,但双脚的感觉迟迟没有恢复。 被胧同学握住手的时候,至今未曾体验过的某种感觉向我袭来。这种未知的感觉,每秒都在不断膨胀,现在已在我体内张牙舞爪。从刚才开始,我的身体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漂浮感,仿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每当心脏异常迅速地跳动,身体就跟着愈变愈轻。直到刚才都还沉重不已的胃袋和脑袋,现在却变得缺乏存在感,让人担心它们是不是还完好地留在自己体内。 「你则是一如我想的那样没有体力呢,胧同学。」 被某种不知名力量附身的我的声音,比平常更高亢地回荡在这一带。胧同学像是要跟我的嗓音同步那样不断轻轻点头,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 「可能是运动不足吧~我最近老是偷懒没上体育课。呜呜……刚吃完饭就这样奔跑,肚子有点痛呢。」 皱着鼻子、露出门牙对我笑的胧同学,以另一只空着的手摩擦侧腹。我的身体再次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胧同学抬起上半身,伸了一个懒腰,我原本被他夹在膝盖和掌心之间的手,也因此重获自由。不过,我已经感受不到疼痛或发麻的感觉。 「我好久没有这样跑步了呢。」 「我们真的跑了好一段距离。感觉好像来到满远的地方。」 「不是好像,是真的喔。因为,从这里到车站的距离,比从我家到车站的距离还要远呢。」 只是拼命奔跑的我们,完全忘了目的地是车站。或许因为一直看着胧同学吧,我甚至没发现周遭景色改变不少。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跑出阴森的小巷子,现在,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光景。被小型堤防隔开的浅浅河川,以和我们平行的方向缓缓流动。尽管路灯的光芒依旧不可靠,但因为这里能清楚看见月亮,所以周遭比刚才的小巷子要来得明亮。在月光照耀下,河面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好~那么,就以车站为目标,再努力一下吧!」 听到胧同学干劲十足的嗓音,我跟着做好准备,但又马上松懈下来。原本以为他打算继续奔跑到车站,但胧同学的脚步,却迟缓到不输给一旁缓慢流动的河川。与其说是以车站为目标前进,他更像是漫无目的地散步。他边走边大幅度摆动双手,我被握着的手也跟着一起摆荡,仿佛前后摇摆的荡秋千,感觉就像是约会结束后的回家路上。尽管内心激动不已,我仍装出平静的态度,和胧同学一起摆动双手走路。随后,他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感觉突然变得好悠哉喔。刚才那样狂奔,就像一场梦似的。不过,我的心脏还是跳得好用力喔。」 「我也是,心脏好像快要爆炸了。」 「这样的话,感觉你不会喷血,而是会喷出咖喱呢。」 我明明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在担心,胧同学却只是一笑置之。晚风迎上我受他影响而浮现笑意的脸。或许是因为刚才拼命冲刺,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理由而发烫的脸颊,现在慢慢降温。胧同学也看似很舒服地眯起双眼,扬起下颚享受晚风的洗礼。我的嘴角再次跟着扬起。 风抚过胧同学的发丝,月光落在他的肌肤上。我享受着黑与白的对比渗进眼皮内侧的感觉,原本在视网膜上反复闪烁的红与白光点,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哎呀!月娘今天好圆呢。」 发出女性化的感叹后,胧同学仰望夜空。高挂在空中的月亮,确实是满盈的圆形,但因外缘的光芒在灰蒙蒙的天空渗开,轮廓显得有些模糊。看着胧同学满怀感激地仰望说不上罕见的满月,我和他牵着的手感觉快要松开了。 我反射性地缩回自己的手。想到胧同学或许不会重新将我的手握好,感到害怕的我,在十根手指头彻底分开前便自行将它们松开。为了避免再次被牵起,我将双手都插进口袋里。将手上残留的些微触感,封印在洋装小小的口袋里。 「是说,我们为什么要逃走呢?」 「因为,要是跟大哥他们对上眼,就太尴尬了啊。」 「逃走的话也很尴尬啊。」 「啊,对喔……对不起。」 「但这不是你的错啦。就算没有对上眼、就算逃走了,在目击的当下,就已经够尴尬了。」 「对了,你刚才说很好吃的 那个布丁啊……」 听到胧同学唐突地搬出布丁的话题,尽管有些诧异,我仍忍不住按住肚子。作为餐后甜点被端上桌的那款布丁,入口即化的程度,足以颠覆我至今累积起来的常识。在有着相同酒窝的母子大力劝说下,尽管很不好意思,我仍吞下三个布丁。 「那是车站附近面包店的商品。啊,除了面包以外,现在的面包店也会卖布丁呢,很厉害吧?而且,有些面包店的布丁,好像还比蛋糕店的布丁好吃得多喔。就连我母亲也说,比起面包,绝对是布丁比较美味。」 胧同学连珠炮似地聊着布丁的话题,完全不让我有插嘴的机会。听着他宛如鸟啭般吱吱喳喳的发言,我突然觉得在马路上晒恩爱的那两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那与我无关,开口批评这件事或是因为这件事受伤,根本是错的。 「既然这样,做成布丁面包贩卖就好了嘛。若是如此,你绝对会很开心吧!每天的午餐时间,你总是吃面包吃得很开心。上头有棉花糖的那种面包,感觉口感很q弹,看起来也好可爱呢~」 过去不曾见识过的滔滔不绝,或许是胧同学以他自己的方式在顾虑我的表现吧。光是明白这一点,我就已经没事,变成无敌状态了,一瞬间便能重新振作起来。 为了将胧同学说个不停的声音刻在心底,我对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力点头。每当我这么做,心情就会变得平静一些,仿佛令人眼花缭乱的这一天只是一场梦。 「然后啊,去那间面包店的路上,我遇到了带狗狗出门散步的一位老婆婆。那只狗狗……啊,是巴哥犬,明明很小一只却很爱用力拉扯牵绳,让那位老婆婆很辛苦呢。后来老婆婆跟它说『你如果不听话,我就不买布丁给你啰』,结果啊,那只巴哥犬真的就没有继续拉扯牵绳,老实回到老婆婆的脚边,而且之后一直表现得相当乖巧。想到那只巴哥犬原来也喜欢那间店的布丁,还想吃那间店的布丁,我忍不住拜托老婆婆让我摸摸它呢。原来不只有人类会迷上布丁啊,好厉害。我觉得很感动喔。」 胧同学以活泼的肢体语言,详细向我说明老婆婆和巴哥犬的故事,我则是在一旁频频点头。突然,我涌现了「真不想回家」的念头。不是因为哥哥的事,纯粹是不想跟胧同学分开而已。 如果今后也能一直跟胧同学在一起,不知道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在高中毕业后,如果还能继续跟胧同学在一起,不知道会有多么幸福。怀抱着这种美梦的同时,我发现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就算以后再也见不到胧同学,在我未来的人生当中,胧同学也会永远保有「初恋对象」的头衔。我渴望的是「自己未来也能够继续出现在胧同学的人生里」。因为无法实现的机率很高,我只能强力地这么祈祷。这是个多么我行我素又任性的愿望啊。 如同跟我的心情同步,周遭变得更暗一些。夜空中的月亮消失了。刚才明明是圆滚滚的满月,现在却完全躲到云层后方,没有透出半点光亮。泛着夜晚气息的闷热空气缠绕在肌肤上。为了不让保存在口袋里的余温散去,我重新将手紧紧握拳。 八 让人焦急的胧同学 在消毒水气味笼罩下,我打开面包的袋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在鲇子面前咬下面包的我,选择装病躲到保健室的床上。保健室里异常安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和总是吵吵闹闹的教室位于同一栋建筑物里。 趁着保健室老师外出,我直接坐在病床上啃起面包。平常总会让我想闭起双眼沉浸在其美妙滋味中的甜蜜蜜黑糖花林糖,今天尝起来莫名没有味道。吞下甘纳豆司康之后,也只觉得喉头仿佛被哽住了。在这种时候,还一口气买了好几个面包的自己,真像个笨蛋一样。我边这么想,边捧起鲷鱼烧造型的红豆面包,一口气从头咬到肚子的部分。 我跟鲇子的个性,其实迥异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就连「吃鲷鱼烧时会从头部开始吃?还是尾巴?」这种常见的二选一问题,我们的答案都不同。 我会从红豆馅比较少的尾巴开始吃,享受外皮跟内馅的分量慢慢反转的乐趣。然而鲇子的第一口,竟然不是从头部、也不是从尾巴,而是从腹部开始。她喜欢从塞了最多红豆馅的腹部大口咬下,不仅如此,有时还会以吃不下为由,把尾巴的部分留下。对于我从尾巴开始吃的小家子气理由一无所知的她,只有在这种时候,会露出像个天真少女的笑容,对我说:「来,送礼物给最爱吃尾巴的小春!」 「小春。」 听到呼唤,我不小心让只剩下尾巴部分的鲷鱼烧造型红豆面包滚落白色床单上。身为么女,或许是因为家人和亲戚总会以「小春春」称呼我并百般宠溺,所以,我对别人直接叫我名字的做法没有抵抗力。至今,像这样突然直接被呼唤名字的时候,我的肩膀仍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 会这样直接叫我名字的人,就只有鲇子了。而我会以名字直接称呼的人,同样也只有鲇子。 我压低视线转头,一如所想,穿着短袜的那双脚映入眼帘。从短袜中探出的小腿,朴素得没有任何无谓要素,同时也凝聚了一切必要的要素。能够把过时的短袜穿成这样的人,在这个世上,一定只有鲇子了。 「像是刻意瞒着你,感觉太不舒服了,所以我就老实说吧。」 和我对上视线后,鲇子这么高声宣言。她双手环胸,像是要展示长长的睫毛般抬起下巴,再次张开不自然扭曲的双唇。 「跟你之前说的一样,我确实在跟年纪比自己大的男人交往。」 突然听到她用「你」称呼我,我的鼻腔深处窜起一阵酸麻感。让我明白直接叫名字这种文化的人,明明就是你啊,太卑鄙了。不过,鲇子这番唐突的发言,并没有让我吃惊。我已经有预感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总是对着我发亮的那排门牙,今天偏偏顽固地躲在鲇子的嘴唇后方。 鲇子死盯着我,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一动也不动的那双眼睛投来的视线,仿佛不停拧着我的肌肤。无法忍受的我以双手覆上双颊,揉来揉去地按摩,然而,肌肤的刺痛感并未因此消逝,我也说不出半句回应鲇子的话。感觉被冻僵的内心无法好好运作。看到我没有移开视线,只是不停搓揉自己的脸,肃杀之气从鲇子的脸上褪去。 「抱歉,我忘了。你有好一点了吗?是说,老师现在不在耶,你不要紧吧?要我去找她回来吗?」 鲇子在坐在床畔的我脚边蹲下,从下方抬头仰望我。虽然她还是不太眨眼,但我的肌肤已不再感受到痛楚。我停止按摩脸颊的动作,握拳比出大拇指。 「已经没事了,躺一下之后就变得活力百倍啰!」 「骗人。这样的话,你最宝贝的尾巴怎么会在床单上游泳呢?」 语气变得有些强硬的鲇子,以右手拯救掉在床上的尾巴,又将左手贴上我的额头。鲇子的体温缓缓从掌心传达过来,这证明了我的额头比较冰冷。装病的心虚感一下子高涨起来。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是喔。那就好。」 我缩回脸,鲇子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手抽离我的额头。为了含糊带过这个尴尬的瞬间,我干笑几声,伸手将刘海整理好。但这样的动作,看起来也像在排斥被鲇子触摸,最后只是让保健室里的气氛更加恶化。 原本蹲在地上的鲇子,以足以划破沉重空气的俐落动作起身。刚才从下方仰望我的她,现在眯起双眼俯视着我。 「我正在跟你哥交往。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你的意思,但也没跟你说过,所以,我今天只是来确实告诉你这件事。」 语毕,不等我做出回应,甚至没有补上一句道别,鲇子便走出保健室。她迈开大步前进的模样,一如往常地光明磊落。当这个熟悉的背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瞬间,在夜路上交缠在一起的男女身影,再次悄悄在我脑中浮现。那是个跟神圣纯洁的保健室十分不匹配的残像。我凝视着鲇子离开时递给我的鲷鱼烧造型红豆面包的尾巴部分,试着以这样的方式,将她昨晚的身影从脑中驱赶出境。然而,因为尾巴上还残留着鲇子鲜明的体温,我的计划没能成功。 鲇子在跟哥哥交往。这明明不是什么坏事,她为什么要露出那种像是罪人的表情?不知为何,她选择匆匆从我眼前逃开,让我连说「哦~你们说不定意外相配耶」笑着带过的机会都没有。我最喜欢的哥哥和最要好的朋友两情相悦,这是多么美好又幸福的一段缘分啊。尽管如此,心情为何会如此沉重? * 母亲和哥哥的争执,激烈到甚至能传进哥哥房间里。两人听来陌生的尖锐嗓音,从关上的房门缝隙间不断渗进来,对心脏相当不好。因为很想跟哥哥谈一下,放学回家以后,我一直埋伏在他的房间里,结果被母亲抢先了一步。擅自闯进哥哥的房间,结果现在找不到时机离开的我,只能隔着门板竖起耳朵,静待两人的纷争平息。 被安置在桌上、只有一颗头的派翠西亚小姐,仿佛一直在注视偷听两人对话的我,让我的心情无法平静。而且,重视形象的哥哥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类似刚泡完澡的浴衣美人会散发出来的、清爽而甜美的香气,让我的鼻子一直痒痒的。 「你给我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之前,你让住对面的小奈奈搭你的车对吧?我都看到了哟。」 「所以?看到了又怎样?」 「什么叫又怎样!小奈奈才刚升上国中而已哟,你明白吗?」 「你在说什么啊?因为她来我们店里,我顺便送她一程而已啊。」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让她坐在副驾驶座?你多少搞清楚状况吧,真丢脸!」 「妈,对这件事做奇怪联想的你才丢脸好吗?我那辆车的后座很难坐啊,这点你也知道吧?」 「因为你一年到头都在做丢人的事情,别人会做奇怪联想也是很正常的啊。」 听到母亲意有所指的这句话,我反射性地以双手掩住派翠西亚小姐的耳朵。任凭我处置的派翠西亚小姐,一如往常以不动的眼睛望向我。尽管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愚蠢,我却无法将手拿开。 哥哥的脸蛋并没有特别帅气,不过,因为造型师的头衔,再加上他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时髦抢眼,被他骗去的女孩子很多。我想,哥哥还不至于对小奈奈出手,但我知道他已经准备对小奈奈的姐姐小桃出手了。一如母亲的担忧,哥哥的魔爪伸向小奈奈,恐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过去,我从不想指摘哥哥滥情的行为。尽管母亲总是三番两次劝诫他,但老实说,我觉得这么做只会破坏家里气氛而已,甚至还希望她不要再开口干涉。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每个人开口闭口都是恋爱,听得我都要消化不良 了——因为,会让本应沉浸于爱河中的鲇子说出这种话的人,想必就是哥哥。 「我不介意你开车载她回家,但从今以后,只能让她坐在后座,就算座位比较狭窄也无所谓。明白了吗?」 「我不会再载她啦。」 不屑的低沉嗓音,伴随粗鲁的脚步声一同靠近。我按住派翠西亚小姐耳朵的指尖颤抖起来。为了消灭这意义不明的颤抖,我将手抽开。被手汗弄湿而黏在我掌心上的派翠西亚小姐的发丝,随着我的动作在半空中飘落。我的脑中浮现在走廊上吹风的鲇子侧脸。 希望消化不良的症状可以治好呢——我在内心这么对假人头说话时,房门被人用力打开。 「喔,怎么啦,小春春?你搞错房间啰。」 一看到我,哥哥就摇晃双肩笑着这么说。那是个开朗到仿佛把刚才的不愉快全都忘在客厅的笑容。我没能以笑容回应他,只是将持续颤抖的手握拳。 「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应该跟我说的事情?」 哥哥先是歪头思考,接着慵懒地把长长的刘海绑成一束冲天炮。看着他完全坦露在外的额头,我的视野愈变愈狭窄。 「啊啊,对了!我还没把这个月的零用钱给你。」 「不对,我指的不是这件事。」 「咦,怎么?那你不要零用钱了吗?」 「……不要。」 「哎哟,讨厌讨厌啦,你在生什么气啊~开玩笑的啦,我会给你的。」 「不需要!」 「好啦~你冷静一点。之前送给你朋友的那顶假发,其实还挺贵的哟。你好歹察觉一下哥哥值得赞赏的贴心举动嘛~」 像是哄小孩那样抚摸我的头的手,有着让人十分不愉快的触感。他也用这只手碰过鲇子,而且,想必也同样碰过很多鲇子以外的女孩子吧。 「不要碰我!」 「噢……这样啊。我想起应该跟你说的事情了。抱歉,小春春。」 哥哥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朝后方退了几步。他无力地松开固定冲天炮的发圈,胡乱搔着头。被拨乱的刘海,遮住了哥哥脸上的表情。 「是鲇子妹妹的事对吧?我没有要瞒着你的意思。不过,我确实也没有好好跟你报告过呢。因为我工作很忙,你很早睡但我又晚起,感觉时间老是配合不上。真的很抱歉。」 哥哥像是试图安抚我似地慢慢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说服力。听到他勉强挤出来的借口,反而是我感到快要窒息。他的说法跟鲇子一致,仿佛是事先串供好的,让我听了很讨厌。然而,没有察觉到我生气的真正理由的哥哥,更让我加倍厌恶。此刻,我也才终于明白,迟迟无法平静下来的颤抖绝对是源自于怒气。 「要跟鲇子交往的话,就不要再跟其他女生搞暧昧了!」 「没有啦,小春春。我跟小奈奈真的什么都没发生,是妈妈自己乱想象而已。」 「我又不是在说小奈奈。除此以外,你明明做了一堆亏心事,为什么还能表现得这么泰然自若啊!对未成年的女孩子出手,真令人难以置信!差劲!龌龊!非人哉!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原本想把哥哥彻底臭骂一顿,我却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能一直重复「笨蛋」两个字。这个世上,明明还有无法随心所欲谈恋爱的人,明明还有将自己视为变态、连自己都无法好好爱的人。已经两情相悦,却总是为消化不良的感觉困扰,这种事情一定是错误的。 「哎呀哎呀哎呀,兄妹吵架?还真难得耶~」 我的「笨蛋」连发攻击,被一个活泼的嗓音打断。不同于这句发言,从房门后方探出半张脸窥探我们的母亲,双眼看起来闪闪发亮。看来,母亲似乎也把方才的情绪遗落在客厅。 「不是吵架,是我单方面被说教而已。」 「哎呀,这样吗?那你要好好跪坐在这里才行。然后呢,小春春要像这样站在哥哥面前。不对不对,你要更高高在上地抬头挺胸……哥哥,你这样也不行吧,要更愧疚地垂下头啊。对对,做得很好、很好。好啦,那就重新开始说教吧!」 喜孜孜地对我们下达指示后,母亲拍了一下手,催促我们进行第二回合。被称赞「做得很好」的哥哥深深垂着头,身影看起来变得很渺小,散发出某种让人想替他披上一件毯子的凄惨氛围。我感到有些脱力,在母亲指点下双手扠腰、不可一世的站姿,也跟着轻易瓦解。 「算了。」 「哎呀,很可惜耶,这种机会可不多呢,快把你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我刚才已经全都说出来了,所以够了。」 「真的吗?因为哥哥老是做一些会让人埋怨的事,应该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抱怨完吧?」 「没关系了,真的。」 「小春春好温柔喔~但老妈就很得理不饶人。」 「不想让温柔的小春春继续讨厌你的话,你可得振作一点才行哟。」 母亲仿佛看穿了一切的这句话,让我聚集在脑部的血液开始正常地流回身体各处。 「我想起来我要对哥哥说什么了,还是给我零用钱吧~」 * 平常,鲇子总会等动作比较慢的我换完衣服,今天却不一样。速速换上运动服之后,她便一个人快步走出更衣室。我们俩明明都没有做什么坏事,尴尬的气氛却一直介入彼此之间,让我们无法好好相处。在保健室的那段短短交流,仿佛让整个世界为之一变。 我就这样跷掉了体育课。因为少了催促我「动作快」的人,我没能赶在上课前换好衣服。我以上半身运动服、下半身制服裙子这种不上不下的打扮冲出更衣室。我不想一直待在这个被独自丢下的地方。 「小春春?」 在走廊上冲刺的我,没有漏掉这个宛如幻听的轻喃。在大脑判断出声音的主人之前,我便停下脚步。因为紧急煞车而上半身往前倾的我,站稳脚步向后转,在约莫我的短腿走六步的距离外,发现倚在窗框上、身材依旧纤瘦的胧同学。 虽说我刚才埋头冲刺,但竟然会连经过胧同学身旁都浑然不觉,真是太大意了。看样子,我的脑袋似乎净是在思考鲇子的事情。 「吓我一跳。」 他主动向我搭话,我其实很开心,却只能回以这种当下想到的台词。因为已经习惯在学校时被胧同学当成陌生人的相处方式,这一刻,比起喜悦,我反而更吃惊。 「我才吓了一跳呢,因为你穿成这样狂奔啊。」 「啊,这是因为……我来不及换上整套运动服,所以干脆跷掉体育课,结果不小心就穿成这样跑出来。」 「小春春,你一定是会直接在睡衣外面套上制服,就这样来上学的类型吧?」 让人脱力的慵懒鼻音,渗进我焦虑暴躁的心。胧同学竟然抛开平常那种相敬如宾的态度对我微笑。因为感动过头,我觉得眼皮一阵温热。我用力眨了眨眼,试着将刚才捕捉到的贵重笑容收进眼皮内侧。 「胧同学,你向老师请假了吗?我记得男生今天是上游泳课吧?」 「我也只是单纯跷课而已。」 「难道你是旱鸭子?」 「唔~也不是啦……我有点抗拒跟大家一起换衣服或是穿上泳裤呢。不过,装病的做法可能也已经到极限了。对老师来说,进入夏天后,我就一直在感冒呢。」 「不然,说你的皮肤比较敏感如何?你看起来也有这样的感觉嘛。如果跟老师说『泳池里的氯,会让我的皮肤过敏溃烂』,就能比感冒休息更长一段时间啰。」 「哇,太棒了!小春春,你好像装病请假的专家喔。」 被胧同学瞪大而圆滚滚的双眼注视,我不由得再次用力眨眼。我不是装病请假的专家,而是恋慕胧同学的专家才对。深爱胧同学一切的我,无论是什么借口,都能轻松捏造出来。 「不过,这样看上去感觉好凉快呢,一定很舒服。啊啊~我也好想加入喔,真怀念游泳池的味道。」 我悄悄涌现的自恋想法,被胧同学恋恋不舍的嗓音打断。他的视线落在反射阳光而闪闪发亮的水面上。从这扇窗户,可以远眺位于校园一角的整座泳池。尽管清凉的游泳池看起来很有魅力,但因为现在无论是泡在池里,或是在池畔跑来跑去的,清一色都是男孩子,所以也有点臭臭脏脏的感觉。我将穿着制服的胧同学,从脚趾到发旋彻底打量了一番,试着想象他穿上泳裤的模样。他的身体想必比其他男孩子来得白皙而纤细吧。要加入那群男生之中,的确太折磨人了。 「啊,是小铃!」 胧同学的嗓音变得高亢。他从窗户探出上半身,伸手指向泳池。注视着铃木同学的那双眼,慢慢睁得愈来愈大。虽然很想继续看着胧同学双眼发亮的表情,但我仍慢吞吞地将视线移往泳池。要是能用右眼看着胧同学、用左眼看胧同学所看的东西,不知道会有多方便。 站在池畔跳台上的铃木同学,身上的晒痕清楚到令人发笑的程度。或许是因为从远处眺望的缘故,他的身体看起来格外显眼。他弯下晒得不均匀的身体,跃进池里溅起大量水花后,以强而有力的自由式,接二连三超越其他水道的学生,一下子就抵达对岸,然后又以水声几乎能传到这里来的一个豪迈回转游回起点。 「他还是老样子,很厉害呢,每次都可以不用换气就一路游到终点喔。」 这么说的时候,胧同学的鼻孔微微张大,看起来好像在自夸。不擅长换气的我,不但换气时无法顺利吸到空气,还经常会呛到水,每次大概从起点游不到十公尺就放弃了,所以,也确实觉得铃木同学很厉害。不过,就算跟胧同学说这些,双眼直盯着泳池的他,大概也只会左耳进右耳出。因此,在铃木同学游完之前,我打算保持沉默。 然而,在铃木同学抵达终点前,胧同学便率先开口: 「对了,你跟川岛同学怎么样了?在那之后有说到话吗?」 虽然眼睛仍盯着铃木同学,但胧同学将脸微微偏向我。那是个让人联想到老旧电风扇的缓慢动作。我连忙将视线移往泳池。游回起点的铃木同学爬上岸了,他看起来没有一丝疲惫,一如我所想地再次溅起惊人水花。真是个静不下来的人。 「她突然来找我,然后大剌剌地宣布:『我现在在跟你哥交往。』还是在被我们目击到的隔天。」 「那你怎么回答她?」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单方面宣告完毕后,鲇子马上就逃跑了。好歹也听我说一句发现这段地下恋情后的感想嘛。」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俩最近的感觉才会有点怪怪的吗?」 「嗯。不只是有点呢,其实超级尴尬的。」 「希望你们能早日恢复原本的关系。看到坐在隔壁的你脸上没有笑容,我也莫名觉得落寞呢。」 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种足以让人心跳停止的发言呢?我不禁将视线从泳池上移开,然后用力屛息。明明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胧同学的瞳孔却是一片漆黑,看起来真的有些落寞。 变得更想念鲇子的我咬住下唇。有种怪味道,仿佛是防晒乳涂到嘴唇上的感觉。 九 水手服与胧同学 今天的点心是母亲亲手打的柠檬冰沙。尝了一口这应我临时的要求而完成的点心后,我为自己没有在中途试吃一事懊悔不已。酸溜溜的滋味,让我的脸颊僵硬到发疼的程度。虽然要求母亲不要加糖的人是我,但我没想到最后的成品,竟然会百分之百只有酸味。 「胧同学,你不用勉强吃掉它喔。」 「我没有勉强啊,很好吃呢。」 「比起冰沙,还是吃你带来的蜂蜜蛋糕吧。」 「蜂蜜蛋糕就给你吃吧,我会把伯母打的冰沙吃完。」 「别吃了、别吃了。要是吃下这种东西,胃会出问题的。这种酸度绝对会对身体造成不好的影响呢。」 「那把它加进红茶里喝喝看好了。会变成柠檬红茶呢。」 「并不会!只会让难得泡好的红茶变成一杯酸溜溜的液体啦。」 「没这回事的,很好吃啊。嗯,很好吃……不过,我还是再倒一杯红茶好了。」 「真是的!要是吃坏肚子,我可不管你喔。」 我无视这个努力试着吃完冰沙的温柔骗子,自顾自地将蜂蜜蛋糕塞进口中,借此中和口中的酸味。尽管夸张地喊出「呜哈~真是人间极品」来强调蜂蜜蛋糕的好滋味,胧同学却仍只顾着应付冰沙,完全不打算从那个酸溜溜地狱爬出来。至于满溢到几乎可以用来观察表面张力的红茶,他也是带着满面笑容啜饮。 那张和酸味苦战的虚弱笑脸,让我看见了胧同学的生活态度。他就是这样,勉强自己跨越许多事情活到现在。马上向甜蜜的蜂蜜蛋糕求助的自己,突然让我觉得有些难为情。尽管如此,我接下来放进口中的,依旧不是酸到不行的冰沙,而是香甜的蜂蜜蛋糕。 「那个啊,小春春,我有个这辈子唯一的请求。」 听到胧同学一本正经的嗓音,我将视线从蜂蜜蛋糕上抬起,才发现他的脸靠近到让人心慌的程度。窜进鼻腔的强烈柠檬香气,让我忍不住别过脸去,胧同学却又绕到我的正面,直直凝视着我的脸。试图再次转头的时候,胧同学以双手止住我的动作。他捧住我的脸颊的力道并不强,却让我无法动弹。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请求。」 「这句你刚才就说过啦。是什么请求?」 「在告诉你之前,你先答应我绝对不会笑我。」 「你要把这辈子唯一的请求,用在有趣到会让人笑出来的事情上吗?什么什么?是什么请求?」 「你先确实答应不会取笑我,不然我不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笑你的。」 「真的吗?绝对喔,绝对不可以笑我喔。」 「嗯,绝对,我绝对不会笑你。」 「那我要说啰。虽然我也觉得很丢脸,但我要说啰。」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胧同学的嘴唇只是忙碌地重复张开又阖起的动作,迟迟没有说出他的请求。原本捧着我的脸颊的手指慢慢抽离,靠近到让我误以为他要吻我而小鹿乱撞的这段距离,也一下子被拉开。 脸颊重获自由后,我以第三口的蜂蜜蛋糕来满足它。胧同学的茶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我品尝着或许是胧同学为了这辈子唯一的请求,特地为我献上的蜂蜜蛋糕,静静等待那令人怜爱的鼻音再次传入耳里。 不知道会听到他说出什么的期待与不安,让我的味蕾变得迟钝,感受不到蜂蜜蛋糕的甜味。如果是现在,我说不定能解决母亲打的冰沙了——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胧同学突然劈里啪啦地迅速说完他这辈子唯一的请求。 「可以让我穿穿看你的制服吗?只要一次就好了。」 愣在原地的我,看着胧同学在眼前做出完美的跪地磕头姿势。原来如此,这的确是值得卖关子半天的请求。这个「人生唯一的请求」,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无视我傻眼的反应,胧同学抬起头,像是决心豁出去似地继续往下说。 「因为,水手服真的很可爱对吧?鲜红色的领巾、轻飘飘的裙摆,都是完美至极的设计呢。还有领口那朴素的深蓝色,我也好喜欢喔~可以把鲜红色的领巾衬托得更亮眼呢。」 看着胧同学那双完全不打算隐藏欣羡之情的闪亮眼睛,我将来不及咽下的蜂蜜蛋糕默默含在口中。让胧同学以这种表情注视的,并不单是水手服,而是穿上水手服的我。 为什么胧同学没能生为女儿身呢?直到这一刻,我才第一次在心中感叹这个胧同学或许已经重复过千万次的理所当然疑问。 「好啊。你不嫌弃我的制服的话,要借你穿几次都没问题。」 胧同学以手掩住嘴角,整个人僵住。嘴里还塞着蜂蜜蛋糕的我说出的这句话,让他完全发不出声音。在选美比赛上赢得冠军的少女,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现自己又惊又喜的心情。这个一辈子唯一的请求是如此恳切,怎么会有人取笑呢? * 「久等啰,可以进来了。」 听到这个告知已经换装完毕的细微嗓音,我轻咳一声后打开房门。尽管太阳还没下山,窗帘全数掩上的室内却显得相当昏暗。在四方形窗框后方浮现的窗帘上头的云朵图样,看起来带点异空间的感觉。而背对窗帘直立,变身为女高中生的胧同学,看起来更像是一名虚构的人物。 些许的肤色从水手服上衣的下摆探出。除了看不见脂肪或肌肉的平坦腹部以外,还可以看到形状有些凸的肚脐。我的尺寸对他而言果然太短了。裙子的长度虽然恰到好处,但坦露在外、白得不太健康的双腿,即使在昏暗的房间里,腿毛仍清晰可见。不过,他胸口的领结打得远比我来得好看,让我莫名松一口气。 「对不起喔,花了一点时间。」 向我深深一鞠躬之后,胧同学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将垂在脸上的发丝拨开。出现变化的不只是服装而已。他的脸上了妆,头上则是那顶熟悉的米黄色假发。虽然妆容比哥哥帮他化的逊色很多,我却大受感动。这就是现在的胧同学竭尽所能的模样。因为我深深了解这一点,更觉得这样的他加倍让人怜爱,就像看到外国人拼命用破破的日文跟自己沟通那样的感动。现在的胧同学,甚至不输给穿着同样款式的制服、班上第一美女的及川同学。 「不好意思,能拜托你再借我一双袜子吗?」 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赞美,被胧同学另一个小小的请求推回肚里。他在胸前双手合十,包覆在白色男用短袜下的脚趾,害羞地彼此搓来搓去。 说完「等我一下」之后,我开始翻找衣柜抽屉,却找不到半双拿给胧同学穿也不会丢脸的漂亮袜子,全是已经被我穿得松松垮垮、就算哪天破洞也不奇怪的旧袜子。烦恼到最后,我选了一双比较看不出劣化痕迹的黑色长袜。我将它递给胧同学,暗自祈祷这双袜子可以顺便帮他遮住腿毛。 「这双借你穿。如果太紧的话,就请你忍耐一下啰。因为我的脚很小。」 「那我穿过以后,会不会把它撑得太大啊?」 「不会不会,反正我的小腿绝对比较粗嘛!」 「跟我比的话,每个人的小腿都很粗啊,毕竟我瘦得像竹竿一样嘛。」 胧同学以相当严肃的表情,否定了我说自己腿粗的发言。原本觉得这种时候他没必要如此顾虑我的感受,但我因为这个不寻常的状况而紧绷的情绪,确实因此放松了一些。恢复平常心的我,在一旁看着胧同学穿袜子。他细心将小小的袜子撑开,再慎重地将脚趾探入。看起来略微痛苦的表情 ,让我感到几分心疼。这个世界非男即女的二分法,肯定让他喘不过气吧。 「好,穿好了。」 我的担忧是多余的,胧同学看起来心情极好。为这一身大功告成的水手服深感满意的他,对倒映在镜中的自己露出害羞的表情。在我的坚持下,长袜果然和水手服比较相配,腿毛也几乎看不见了。 「会不会有点奇怪啊?嗯~不过,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奇怪呢。」 胧同学的语气轻得像是在询问镜中的自己。他不时换个方向照镜子,仔仔细细检查全身上下。比起发型和妆容,频频确认裙子高低位置的他,似乎更在意身上这袭水手服。 「嗯,不要紧,一点都不奇怪喔。」 「……谢谢你,小春春。托你的福,我感觉终于能稍微喜欢上自己了。」 明白胧同学果然一直不喜欢自己之后,我突然觉得胸口深处好像石化了。胧同学明明是这么迷人啊,该怎么做才能向他本人证明这一点呢? 「这身打扮真的非常适合你喔。」 看着胧同学不安地下垂的眉毛,我怀着像在祈祷的心情,再次道出相同话语。对我回以一个虚弱的微笑后,胧同学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离开镜子前方。眉毛恢复到正常高度的他,以平静的语气轻声表示「那我们走吧」。因为他的语气太过自然,我没能道出「要去哪里?」这个疑问。 * 还在做最后挣扎的太阳,让外头世界笼罩在强烈的夕阳余晖中。平常那炽热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橘红色落日,今天却令人喜爱,因为它能把一切都涂上相同颜色。就连充斥在这一带的空气,感觉都被染成夕阳的颜色。而将夕阳色的空气吸进体内的我,仿佛也被染成相同色彩。如果这温暖的颜色能够填满身体内部,顺便驱逐笼罩着胧同学内心的灰蒙蒙雾气就好了。 距离我家很近的这条商店街,一如往常散发着傍晚时分的热闹气氛。手上提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刚下班的上班族、在书店站着看书的学生、聚集在怀旧零食店里的孩子、在长椅上休息的银发族夫妻,我以眼角余光扫过这些人,边前进边向胧同学介绍我常去的店家。然而,这样的行程进行得并不顺利。被夕阳余晖笼罩的这片街景,看起来仿佛是完全陌生的场所,我有种误闯复古照片里的感觉。总之,打从踏岀家门后,我的心便一直忐忑不安。 胧同学并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是想以精心打理过的这副模样走在街头。尽管我一直为「遇到熟人该如何是好」而紧张得要命,顶着米黄色鲍伯头假发的胧同学,却仍一如往常地挺直背脊,以较小的步伐前进,仿佛整个人都在诉说平常的男装才是不自然的打扮。 「那边那间便当店,是被我们山本家指定的猪排咖喱便当店喔。然后那间面包店的甜奶油面包超级好吃。到了夜间时段还会打八折,很划算呢。」 「真的耶,有好香的面包味传来。」 「就是说啊。因为四面八方都会有好吃的味道飘来,每次来这里都会愈逛愈饿,很伤脑筋呢。啊!我推荐那间日式甜点店的黑豆糯米团子。然后旁边那间咖啡厅的厚松饼口感非常松软喔。另外……对了对了,这间熟食店的拔丝地瓜超赞!」 「小春春,你从刚才推荐到现在的,全是食物相关的店家耶。」 胧同学以捏在右手的蕾丝手帕掩住嘴角,发出「唔呼呼」的优雅笑声。换上水手服而发出动人光芒的胧同学,无论从三百六十度的哪个角度观看,都足以让我心头一紧,心跳加速到令我隐隐作痛的程度。身为男孩子的胧同学,此刻已不复存在了。 一阵风吹来,胧同学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按住头发和裙摆;擦汗的时候,则是将手帕轻轻按压在脸上;看到路上的小狗,他以并拢的手指低调地朝它挥挥手。胧同学的一举一动,都十足像个女孩子。不是我偏心,他看起来真的楚楚可怜。 「还有啊,那边那间蔬果店!如果跟老板猜拳赢了,他会多送你一条小黄瓜喔!」 「哦~感觉好有趣呢,像夜市里卖巧克力香蕉的摊贩那样。」 「……不过,小黄瓜也是食物的一种。这么说来,我好像真的只熟悉食物相关的店家而已。像那边的电器专卖店,我连一次都不曾踏进……」 就在我挺直背脊,伸手指向电器专卖店的蓝色招牌这么说明的时候—— 「哇,是人妖耶。」 「呜哇!好恶!」 在活力四射的喧嚣之中,我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的声音。那是个沉重而混浊、类似锅子里的食物煮滚时不断冒泡的声音。 我随即环顾周遭。那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嗓音。然而,看在我眼里,每个人脸上仿佛都挂着企图中伤胧同学的恶毒表情,所以也不知道该对谁怒目相视才好。因为眼球过度使力,眼前的街景以飞快的速度开始旋转。满腔的熊熊怒火,让我感受到自己的表情正在扭曲。脸颊不停抽搐,连带嘴唇也跟着颤抖。 胧同学停下脚步,在原地垂下头望着地面。因为垂着头的缘故,在尺寸过小的水手服之下,他发达的肩胛骨明显突起。他杵在原地,以失去光芒的一双眼睛死盯着脚尖。 我不禁诅咒起自己跟胧同学的身高差。即使他垂下头,矮小的我依旧能清楚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尽管双唇紧闭,喉结却忙碌地蠢动。胧同学的表情,悲痛到令人担心他会不会在这里咬舌自尽。 将视线往下后,我发现那双黑色长袜因为脱线而破洞了。要是我能借胧同学一双更完好的袜子,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哇,是人妖耶。 ——呜哇!好恶! 夺走胧同学笑容的这两句无心发言,一直缠绕在鼓膜上。明明都事先拜托我不要取笑他了。被困在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模糊地带,但没有因为这样就放弃,努力追寻自己真正模样的胧同学。然而他被迫承受的,偏偏是要笑不笑的戏谑。 无论是胧同学或是生下胧同学的伯母,他们都没有错。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责备胧同学。然而,总是独自默默承受煎熬的他昙花一现的笑容,却这么轻易就被夺走了。对于这样伤害胧同学的这个世界,我感到十分恶心。 「胧同学!你干嘛露出这种没出息的表情啊!像平常的你那样挺直背脊啊!来,好好看着前面!」 面对眉毛下垂得不能更低的胧同学,我卯足力气朝他的背用力拍一下。缓缓挺直背脊、抬起头的胧同学,脸上已经没了自卑的表情,我却不甘心到门牙紧紧咬住下唇、无法放开的程度。那么灿烂的笑容,竟然被不知道算哪根葱的陌生人的两句话轻易夺走,我怎么样都无法原谅这种事。 「等……等等,等一下,小春春!等等,等等啦!」 我没有打算要去哪里,胧同学却拼命要我等等。 「为什么?怎么是你在哭呢?」 胧同学自顾自地惊慌失措。我用力闭上双眼,将泪水从眼眶里挤出来。然而,接着涌现的眼泪,随即又填满眼眶。无法压抑的无力感,不争气地不断从脸颊滑落,怎么也止不住。我吸了吸鼻子,尽可能以淡漠的嗓音开口。 「还不是因为你露出那样的表情。」 其实我很想说出安慰的话,却挤不出半句体贴的发言。因为这样一来,不就好像在用「我因为心疼你而哭泣」这样的理由,强卖人情给胧同学吗?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这是我第一次交到女性朋友,所以每天都 好开心,想着要跟朋友一起逛街,一个人乐过头了。不过,已经不要紧了。不管被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在意!放马过来啦,别笑掉老子大牙了!」 胧同学不畏他人的眼光,以充满男子气概的沙哑嗓音大吼。他使出浑身解数逞强的表现,反而让我的眼皮变得更沉重。原本涂上粉色口红的嘴唇,现在却变成紫色。他颤抖着色泽不健康的唇瓣,探头过来望向我的脸,轻声表示:「所以,你别哭了。」这双温柔慈悲的眼眸,到底哪里恶心了呢? 「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是每天都很开心啊。」 「谢谢你……啊啊,我这样不行呢,得变得更坚强才行。」 胧同学抿着嘴笑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用力咬着臼齿,相较于唇瓣描绘出来的柔和曲线,他的脸颊显得很僵硬。这个强力挤出来的笑容,看起来绝不弱小。 胧同学明明没有任何错,若是这个世界能变得更温柔一点就好了。为什么只有胧同学非得遭遇这种事不可? 内心的愤怒、不甘和悲伤全都混在一起,眼泪也只是加速溢出。在模糊的视野中,商店街被橘红色的大洪水淹没。胧同学已经完全恢复成平常那种泰然自若的模样,感觉只有我独自被留在泪水淹没的街道。 胧同学朝我递出的蕾丝手帕,有着男性的汗臭味。我将手帕压上鼻子,内心默默涌现「我要让胧同学变得更像女孩子。一个不会再被任何人讪笑的女孩子」这样的想法。 十 胧同学就是胧同学 我因为他人的存在感而醒来。维持躺在床上的姿态转过头后,一个拱起背的身影映入我朦胧的视野中。哥哥盘着腿,以上半身往前倾的坐姿打电动。以为看错的我眨了几下眼睛,但哥哥的身影仍没有消失,继续在那里默默按着摇杆的按钮。虽然听不到电视的声音,但不断切换的画面光亮让人很烦躁。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泛着红色,看来现在才刚天亮。 「喔,你醒啦,小春春。早安!」 我撑起身体后,原本专心盯着电视画面的哥哥转过头来。感觉像是在等我起床的他,原本面无表情的那张脸恢复了生气。我无视哥哥的满面笑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因为刚醒来,脑袋仍是未开机的状态。想到得在这种情况下,跟双眼充满活力而闪闪发亮的人对话,就让我有点疲倦。 「你一大早在别人房间里干嘛?」 「我在练等。」 「你干嘛擅自锻炼别人的角色啦?」 「我帮你赚了不少钱,所以买好一点的装备给主角吧。竟然只有同伴穿着高级装备,我看到的时候都笑出来了。」 「你干嘛擅自检查别人的角色装备啦。」 「只有主角动不动就变成濒死状态,任谁都会很在意吧~你给魔法师装备的武器,为什么比勇者拿的还要好啊?让没有力量的魔法师拿强力的武器,也只是浪费而已吧~」 「因为掌管钱包的人是勇者啊,这样怎么好意思先买自己的装备呢?所以,我让他刻苦地用伙伴的二手装备。」 「你这是什么锱铢必较的冒险啊……」 「你很啰唆耶~要怎么玩是我的自由吧。」 虽然还没听到哥哥最关键的答案,但毕竟才刚起床,所以我依旧跟他聊了几句没营养的对话。我爬下床,从哥哥手上把摇杆抢走。上头还残留着哥哥的手温。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窝在我的房间里?画面中的勇者已经升了七级,总财产也增加了一位数。 我拉开窗帘,朝阳洒在哥哥的脸上。 「所以,你找我有事吗?」 「噢,对对对,我终于上缴年贡(注)了呢。」 注:日文谚语。意指清算自己的过往,迈向新的阶段。 「这款游戏没有年贡制度啊。」 「不,我不是在说游戏,是哥哥我上缴了年贡。」 「哥,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啊?」 「不管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现代人吧?哎呀,不是啦,该怎么说呢……我之前不是被你骂到臭头吗?在那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差不多该把年贡缴清了,所以……该说是洗心革面了吗……」 像是要掩饰自己支支吾吾的表现,哥哥再次将手伸向摇杆。被我阻止后,不知该往哪去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敲打他的嘴唇。这是哥哥烟瘾发作时的表现。 「我的脑袋不聪明,不懂你说的『年贡』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我就明白说出来吧。我会照你所说的,不再跟其他女孩子搞暧昧!之后,哥哥心里就只有鲇子妹妹一个人!我会超级珍惜她!」 哥哥的语气跟说话方式突然变得很幼稚,只剩脸上的表情超级认真。不过,他的手指仍渴求着烟草。 「鲇子在发廊坚持说要付钱的时候啊,我就迷上她那种完全不肯让步的固执个性。而且,我们有一个很大的共通点,就是两个人都最喜欢小春春啊!所以,我们很谈得来呢。能跟我一起聊妹妹的女朋友,就只有鲇子而已啦。她让我着迷到神魂颠倒的地步呢。」 我根本没问,哥哥却一五一十地招供,最后还直接以鲇子的名字叫她。这样的话,之前刻意以「鲇子妹妹」称呼,不就只是欲盖弥彰而已吗?要不是刚起床、脑袋还迷迷糊糊,这些话绝对会让我难为情到无法好好听下去。像是为了掩饰害羞的反应,哥哥匆匆起身,将我刚拉开的窗帘再次阖上。 「抱歉,在你睡觉的时候擅自闯进来。现在时间还早,你可以再睡个回笼觉。等时间到了,我再来叫你起床。」 「没关系啦,我已经清醒了。我要去买装备。」 就算再次拉上窗帘,听了刚才那些话,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重新握好从哥哥手中抢走的摇杆,带领勇者一行人走向武器防具店。尽管才过一晚就变得极为强大又超级有钱,但一行人并没有因此自鸣得意,只是在常去的店家门口乖乖排成一直线。要买齐一整套装备吗?不过到了新的城镇,或许能买到更高级的装备呢。我在武器防具店里东看看西摸摸却什么都没买的时候,一个活泼的嗓音打断了我。 「喔,对了!」 原本正打算离开我房间的哥哥,以轻快的动作转过身来。很难想象他是刚才驼着背打电动的那个人。 「你那个人妖朋友之后怎么样了?过得好吗?」 哥哥以乐不可支的语气,轻易道出我最厌恶的名词。我不知道该怎么压抑在腹部深处不停打转、蠢动的这股感情了。 「你说谁是人妖?就算是哥哥,我也不准你用这种说法!」 被怒气支配的我,将手上的摇杆狠狠甩向哥哥。砸中哥哥的手肘后,摇杆掉在游戏机上。游戏画面停住了。增加的等级、金钱、以及哥哥脸上的表情,都在同一瞬间消失。 虽然明白哥哥没有恶意,然而,我无力阻止在心中盘旋酝酿的愤怒倾泄而出。 人妖、男同志、男大姐,lgbt、跨性别者、性别认同障碍,无论是哪个词汇,我都无法好好消化。我不想思考胧同学符合这些词汇中的哪一个。根本没有必要以这样的词汇来定义胧同学。因为,胧同学就是胧同学啊。 「好过分,说他是人妖真的太过分了。胧同学明明那么痛苦,你竟然把他说成这样!有够差劲!真是难以置信!」 「不是、不是啦!我不是抱着戏谑的心态这么说……」 「不然你是什么心态?是用什么心态,把胧同学说成人妖?」 「对不起,小春春,是我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慌慌张张朝我低头赔罪的哥哥,不顾自己被摇杆砸到的手肘,反而不停轻抚我的背。发现他的手肘慢慢变成看了就很痛的颜色,我开始搞不懂自己变得如此怒不可抑的原因。 盘据在我内心深处的,是即使发泄在哥哥身上也没有意义的巨大怒气。我很明白这个世上充斥着数也数不清的不公平。虽然明白,但又为什么会这么不甘呢?想要大喊的冲动,为什么迟迟无法平息? 因为无法顺利呼吸,喉头发出了很愚蠢的怪声。听到这个声音,原本轻抚着我背部的那只手,改为像在哄小孩睡觉般的轻拍。来自喉头的怪声没有止住,就像是双眼明明已经干涩到发疼的程度,却还是不停哭泣的那种没出息的声音。我配合哥哥轻拍背部的节奏,抽抽噎噎地道出内心的疑问。 「为什么胧同学非得遇到那种事不可?为什么老天爷要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我觉得并不是因为老天爷坏心眼才会做出这种事喔。或许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吧……不,不对。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因为出错而被生下来的。小桩可不是这样。唉~我果然很不可靠呢。」 哥哥的嗓音中透出自嘲,但他的掌心传来的节奏感依旧。 「哥,对不起。你的手肘没事吧?痛不痛?」 「你不需要道歉啦,小春春。是我不对,真的太差劲了。我总是缺乏体贴他人的那颗心呢。」 听着哥哥像 是自言自语的发言,我感觉到肚子深处慢慢变得冰冷。体贴他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呢?我一面感受身体逐渐降温的变化,一面思考这个问题。 哥哥指导我如何好好呼吸的那只手,同时是把胧同学变成女孩子的魔法之手。倘若那是一只不懂得体贴他人的手,胧同学就不会那么开心了。尽管如此,哥哥却说自己缺乏体贴他人的心,而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怒骂了这样的哥哥。 缺少最重要的东西的人,其实是我才对。 * 我再次穿上胧同学昨天套上的那件制服。因为今天起得太早,我的眼睛下方浮现一片黑晕。不过,我仍顺利抵达了学校。领巾的结打得很随便,从袖子探出来的手臂圆滚滚的,从裙子下方露出的膝盖也满是蚊虫叮咬的丑陋痕迹。 然而,没有一个人嘲笑这样的我。这样绝对是错的。 这天早上,胧同学看起来一如往常。尽管有些怀疑,但我没有查明真相的方法,视线一整天都不曾交会的我们,就这样迎来了放学时刻。我从教室的窗户眺望胧同学穿越校门的身影。在他的身影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我才不甘愿地将视线拉回桌子上方。我盯着补考用的考卷,想起胧同学和铃木同学在放学时的对话。 『今天也好热喔,回家后来做水羊羹好了。』 『你的兴趣也太老气了吧,至少吃个冰啊。是说,干嘛特地自己做啊?用买的啦。』 『自己做的比较好吃啊,而且做的过程很有趣。』 『你的放学后……也太缺乏让人怦然心动的要素了。』 胧同学的发言,感觉是若无其事向我发出的暗示,让我很开心。我会在家里做完水羊羹,再前往你家,所以请你先慢慢应付补考吧——那段稀松平常的对话,听在我耳里是这样的意思。我的心因为水羊羹雀跃不已,甚至忘了埋怨让我俩只能用这种迂回方式联系的距离感。 得快点写完考卷才行。我以双手抚平试卷上的皱折,逼自己打起精神。然而,无论振作多少次,我的笔都不愿意好好工作。有两个不适合这种场合的人物,不停分散我的注意力。因为我坐在最后排的座位,即使不情愿,也无法阻止那两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当中。必须接受补考的人,明明只有我跟及川同学,但某个企图在放学后追求心动时光的光头,现在却也出现在那里。 铃木同学露出看起来很蠢的笑容,边调侃「竟然要参加补考,看来你意外是个傻瓜喔」,边在及川同学的座位附近徘徊。 「才不是补考呢~只是人家那天不巧感冒,所以错过了小考而已呀。」 「就算没请假,你会考几分也很难说喔。因为你马上就写错了。」 「咦~哪里哪里?」 「三题全都错啦。看来你真的是傻瓜。」 「你好过分喔,铃木同学~就算错了,也是人家绞尽脑汁写出来的答案啊~」 及川同学鼓起腮帮子,粉拳轻捶铃木同学的手臂,感觉像是小动物那般可爱的生气方式。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因此受伤的铃木同学,却大声嚷着好痛好痛。想表演的话,拜托去别的地方好吗? 及川同学可说是少女中的少女。即使是让我腼腆到无法尝试的事物,她也能勇敢地一一挑战,是个百分之百的少女。鲇子曾以露出门牙的表情,对我批评及川同学太爱装可爱,不过我认为及川同学的优点,就是无论对象是谁,都会一视同仁地卯起来装可爱。不只是在男生或老师面前这么做,就算是面对我这种同性,她也会极其认真地装可爱。所以,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她,甚至还坦率地觉得她很可爱。然而只有今天,我觉得自己要开始讨厌她了。 「这题啊,你是从半路开始搞错,所以从这边重算一次试试吧……没错……对对对。什么嘛,只要有心,你还是解得出来啊。」 「这样就是正确答案了吗?」 「是啊,完全正确,你做得很好喔。」 一脸得意地指导及川同学的抄作业惯犯,趁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种轻挑的举动,根本不适合「虎之助」这种硬派的名字。 及川同学没有表现出厌恶,只是以手指卷着自己那头褐色长发。 「算式什么的无所谓啦~直接告诉我答案嘛,好不好?」 「好啊,但是你之后得跟我约会才行。」 「讨厌啦~你一开始就是以这个为目的吗?」 「不想约会的话,亲我一下当作奖励也可以喔。」 「这个人家更不愿意耶~」 「不然,就当我的女朋友吧。」 「真是的!你要求的回礼规模愈来愈大了耶~」 感觉并不讨厌这种一来一往的及川同学,娇滴滴地把语尾拉长。面对这种有机可乘的暧昧回答,铃木同学再也静不下心。在等级提升处徘徊的他,一下子站、一下子坐,一下子往左转、一下子往右转。 「我刚才那些话都不是在开玩笑喔,是很认真的。」 总是边说边笑的铃木同学,嗓音突然变得认真起来。平常总是张得开开的、让人担心口水不知何时会滴下来的那张嘴巴,现在也紧紧地闭上。他以双手撑在桌面上,将脸逼近及川同学,就这样一动也不动。这一带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笼罩在奇妙气氛中的教室,正是铃木同学所追求的、令人怦然心动的放学后时光。 「及川,当我的女朋友吧,我是真心的。」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发展,就连身为局外人的我都跟着心跳加速。因为过度震撼,我的自动笔在试卷上滑了一下。笔尖刻划出来的线条,看起来有如心电图的波纹。 及川同学没有回答。她撩起头发,微微偏过头仰望铃木同学。与其说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回答而困扰,她的沉默感觉更像在吊人胃口。我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喂喂喂,等一下啦,及川同学。对方可是铃木同学耶?是虽然成绩不错,却会在关键时刻变笨蛋的那个铃木同学耶?是三不五时就开黄腔的那个铃木同学耶?是班上五官最深邃、感觉脏脏臭臭的那个铃木同学耶? 面对不曾亲昵交流过的及川同学,我在内心这么接二连三地丢出疑问。我有种愈来愈难过的感觉。胧同学恐怕是喜欢铃木同学吧。是朋友的喜欢?又或者是另一种层面的喜欢? 我下定决心。不擅长社交的我,基本上不会跟没有交情的人搭话;但同时,我也有着能在他人的生日派对上,以亢奋嗓音大声独唱生日快乐歌的胆识。我是该行动的时候就会行动的消极分子! 「我说你们,要打情骂俏的话,可以去别的地方吗?这样会让人完全没办法专心解题耶。要是我下次又得补考,就是你们两个的错喔。我会诅咒你们祖宗三代!」 我的胆识震慑了整个教室。及川同学一脸吃惊地转过头来。她或许是忘记我也在场了吧。铃木同学则是露出苦笑。 「人家要跟山本同学一起写~」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过程全都被我目睹,所以觉得有些尴尬吧,原本还在吊铃木同学胃口的及川同学,现在选择果断背对他。 「等一下啊,及川,我的话还没说完耶。」 因为我的出现,防御力突然提升的及川同学,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以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回应铃木同学。取而代之的是,她以手背撩起一头柔顺的长发,再将纤长的手指左右挥了挥,那是跟「再见」两字完全吻合、带着霸气的动作。 「呜哇,真是冷淡~我 彻底被玩弄了。看来,只能找胧安慰我了。啊啊,我的心好痛!」 大声道出很难笑的这句话之后,铃木同学一面强调自己心碎的痛楚,一面从走廊上离开。我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地拆散了这两人呢。不过,我原本亢奋的心情马上跌到谷底。就算做这种事,到头来,一切仍不会改变。 「山本同学,你写到哪里了?」 吵吵闹闹的光头离开后,及川同学拉着椅子来跟我挤同一张桌子。 「铃木同学刚才告诉我这几题的答案了,你可以照抄哟~」 她以散发着晶莹光泽的指甲指向第三题,亲昵地将脸靠近我。在这种极近距离之下的及川同学,有着长长的睫毛、几乎找不到毛孔的光滑脸蛋、以及很好闻的味道。不同于鲇子那种像是散发着异国情调的生活杂货店里的浓郁香气,及川同学的味道是让人联想到花卉的清爽气味。 及川同学真的很可爱,可爱到让我同情因为我而被果断拒绝的铃木同学。每当她扬起形状完美的两片唇瓣对我笑,我的内心就会一阵骚动。尽管胧同学不在这里,我却满脑子都想着他。 「没关系,我自己算就好。」 「山本同学,你好认真喔,太伟大了~好孩子、好孩子,摸摸摸摸。」 她把嘴巴噘成像鸟嘴那样尖尖的,以这种不自然的微笑伸手过来摸我的头。或许是对我没有以笑容回应一事有些不满,她随即变回认真的表情。就连这样的表情都很美,未免太狡猾了。 「山本同学~你还在生气吗?对不起喔,我们太吵了。该怎么做,你才愿意原谅我呢~」 说着,及川同学两道漂亮的眉毛往下垂。那是个跟她十分不相衬的颓丧表情。我忍不住打从心底感到愤怒,为擅自仇视她、对她反感的自己愤怒。 「不是的!这不是你的错,及川同学。从刚才开始,我的肚子就好饿好饿,饿到快要死了,所以才会那样杀气腾腾的。感觉很讨人厌呢,对不起喔。」 「什么啊~太好了~放学后还要留下来,真的会肚子饿呢。虽然我身上只有糖果,但我们一起吃吧?」 及川同学眯起她又大又水润的一双眼,露出可爱到令人害怕的笑容。看到她露出这种笑容,就连同样身为女孩子的我,都觉得有几分害羞。我好像稍微可以理解在她身旁徘徊的铃木同学的心情。 「谢谢你。好好吃喔,甜味感觉渗透进空空的胃袋里了!」 及川同学分给我的糖果,看起来像颗酱油色的弹珠,感觉是日式风味。放进嘴里后,让人联想到烤饭团的咸中带甜香气窜入鼻腔。对于装可爱不遗余力的及川同学来说,这种糖果感觉似乎过于老派。我比较希望她掏出来的是蜜桃、树莓口味那种香气十足的糖果呢。 我想起那些会在舌尖留下食用色素化学味的五颜六色饼干。换作是胧同学,他一定会选择有着动人色泽、像宝石那样闪闪发光的糖果吧。想到他就连糖果的口味都无法自由选择的人生,我有种想要猛搔喉咙的冲动。 十一 大腿上的胧同学 咬了一口红豆年糕汤风味的牛角面包后,甜味从草莓牛奶中消失了。明明那么好喝,但在甜味消失后,却只剩下草莓香料的化学味。我的舌头现在只尝得到牛角面包的甜味。我总觉得自己会像这样,逐渐对各种事物都变得迟钝,甚至连最理所当然的事情都变得无力察觉。 「救命啊,鲇子,草莓牛奶从刚刚就变得不甜了。」 「因为你吃甜面包又配甜的饮料才会这样啊,只买其中一种不就好了。」 原本期待鲇子会劈头以「你这个贪心鬼!」教训我,但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只是朝我瞄了一眼,就将视线拉回自己的手边。鲇子的午餐净是不甜的东西。咖喱面包加黑咖啡,感觉是会对味觉造成双重刺激的组合。然而,鲇子莫名生疏的态度,并不是这些对胃袋不太好的食物造成的。尴尬的气氛仍大剌剌地介入我俩之间,将我们分隔开来。 「你喝一口这个看看吧?」 鲇子的嗓音比平常来得低沉而冷淡,就连把咖啡递给我的方式都很不可爱。她以手背将罐装咖啡推到我的桌子上,就像在搅拌纳豆的哥哥听到我说「帮我拿一下酱油」时的反应。我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将咖啡凑近嘴边,滋味一如我想的苦涩。舌头往内缩的同时,眼睛像是也受到苦味影响而睁不开。 「然后再去喝草莓牛奶。喝完以前,禁止你吃那个面包。」 「呜哇,好甜!比我一开始喝的时候还甜呢。太好了~谢谢你,鲇子!」 我捧着咖啡和草莓牛奶,使尽全力展现喜悦,但仍然完全无法炒热气氛。在我安静下来后,换成鲇子以「啊,对了对了」开口。如果跟鲇子一起捣麻糬,我们或许意外地合作无间呢——我一面吸着草莓牛奶一面这么想,下意识地以门牙咬紧吸管。 「该怎么说呢……那个……是我不好,很多方面都是。」 这样支支吾吾的鲇子很罕见。听到她说这种话,我开始感到坐立难安。听完哥哥的话,我马上明白了。鲇子完全没有错,然而,我们的关系在那之后就变得尴尬也是不争的事实。正当我烦恼着该如何回应她时,性急的鲇子像是豁出去似地一个人继续往下说。 「嗯,我明白。我也不觉得可以这么轻易就获得你的原谅,但已经受不了了,感觉都快要窒息。所以,我差不多想恢复原本那种关系了。我想打破我们之间的隔阂。可以吗?可以吧?」 鲇子的语气莫名粗鲁又强硬。她扬起下巴,以带着挑衅意味的眼神眯起双眼俯视着我。看到这样的她,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一般而言,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要甜言软语地讨对方欢心才对,鲇子却是以蛮横的态度劈里啪啦说个不停。面对这种崭新的和好提议,我笑得无法自已。对喔,哥哥就是迷上了鲇子这种固执的个性嘛。 「等等,你是怎样!别人在认真道歉的时候,你怎么可以笑呢!」 「因为你看起来完全不像在道歉啊……」 「真没礼貌!我都说是我不好了。」 「你没有做必须向我道歉的事情啊,鲇子。」 「我有啊,因为我瞒着你。」 「咦咦~之前在保健室的时候,你不是说自己不是有意要瞒着我吗?」 「不这么说的话,感觉很没面子,所以我忍不住就……」 「哼~你这个骗子!」 「所以我现在才会像这样跟你道歉啊。我真的觉得是自己错了。抱歉!」 鲇子的抱歉,与其说是赔罪时会讲的「抱歉」,更像是忍者会说的那种充满魄力的「抱歉」。我原本想笑着带过,鲇子脸上却再次浮现真挚的表情。不过,她依旧没有低头,也没有将视线往下,只是笔直凝视着我。 「你不用道歉啦。我反而比较希望你感谢撮合你们的我呢。我是爱神丘比特。」 「这样的话,比起那种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男人,我希望你可以介绍更好一点的对象给我耶。」 「丘比特小春觉得你们很相配啊。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哥哥,最适合鲇子这样的女孩子了。」 「就是啊。偷偷对朋友的哥哥出手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呢。对对对,我们是天作之合的同类呢。」 鲇子有些自暴自弃地仰头灌下咖啡,再将空罐重重放在桌上。我也不服输地大口吸着草莓牛奶。 「对啊,你们是天作之合。像哥哥那种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男人,得有一个像鲇子这么可靠的女朋友在身边才行嘛。所以,今后哥哥就拜托你啰。」 鲇子没有回话,取而代之的是,慢慢将露出来的门牙藏到嘴唇后方,最后抿住双唇,露出了很少女的可爱表情。初次目睹这个表情的我,再次以牙齿咬住吸管。 鲇子抓了抓头,将感觉不是真的在发痒的后脑勺反复抓了几下后,别过脸说: 「好,为了纪念隔阂之墙瓦解,我们放学后去吃点甜食吧。」 「耶!让您破费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当然是各付各的啦。」 「好过分喔。从对话发展来看,应该是你要请客吧?」 「什么跟什么啊?是你说我不需要道歉的耶。」 被鲇子以手指戳额头后,我的脸跟着往右转。脸上仍带着笑意的我,就这样被迫跟胧同学四目相交。我没有勇气对他展露笑容,也没做好恢复正常表情的觉悟,但同时,却也无法转过这张要笑不笑的脸。 下个瞬间,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胧同学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我转头确认自己后方,但除了玻璃窗以外,我的身后没有其他人。我再次战战兢兢地将视线移回胧同学脸上,发现他的脸上仍带着笑容。至此,我才终于接受胧同学是在对我微笑的事实。像是在祝福我和鲇子重新和好,胧同学意有所指地眨了几下眼。我怀着感谢的心情,也向他眨了几下眼之后,胧同学轻轻点了两次头,接着便将视线移回铃木同学身上。 即使胧同学的视线离开我,我也不再为此感到心慌意乱了。因为,就在前一刻,我们无声胜有声的秘密交流成立了。刚才那算什么啊?简直是极其完美的无声对话嘛。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骗你的啦,我们各付各的吧。」 我以双手按压嘴角无法停止上扬的脸颊,转回来望向正在找钱包的鲇子这么说,但无法掩饰散发着喜悦的语气。 「不,还是我请客好了。所以,今后也望您多多关照。」 鲇子以古风的说法这么回应。她望着放在腿上的书包,摇曳着派翠西亚小姐的发型朝我低头致意。出现在眼前的发旋,轻易地将那天以来持续寄生在我心里的疙瘩赶跑了。 「那我要吃很多喔,大快朵颐地吃!」 「你就尽情吃吧。你这种爱占小便宜的个性,我倒不讨厌呢。」 「在这种时候无法坦率说出『喜欢』的鲇子,我也很喜欢呢。」 听我这么说,鲇子扬起眉毛,以鼻子轻轻哼笑一声。那是个仿佛在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啦」的赢家表情。既然这样,就趁这个机会,告诉鲇子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吧。 「哥哥好像就是迷上你顽固的个性喔。」 「哇,你们兄妹会聊这种话题吗?真是糟糕透顶。别这样啦,很恶心耶,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鲇子终于变回平常那种刻薄的说话态度,张大嘴巴开始吃咖喱面包。我停下原本打算将手伸向牛角面包的动作,试着以「哥哥还说啊,他眼中已经没有其 他女孩子,完全为你神魂颠倒喔」对鲇子乘胜追击。 比起消化不良,全身起鸡皮疙瘩要来得好更多。我享受着鲇子呛到的反应,感觉一种不曾体验过的心情满溢在胸口。 * 我鼓起了全身干劲。体贴的心、体贴的心……我像在背诵暗号般在心底默念。倘若这个世界企图伤害胧同学,那么,我只要以相同程度的温柔对待胧同学就好了。比起为胧同学感到忿忿不平,我应该先为他做点什么才对。哥哥所说的「体贴的心」,成了因为愤怒而什么都看不到的我的路标。 看到满布腿毛的白皙双腿,我的心情极为亢奋。光是想象这双腿完全不剩一根腿毛的模样,就让我兴奋到无法坐着不动。 我压抑着双手颤抖,以镊子将腿毛一根根拔除。锁定目标而下手后,胧同学的腿总会做出些许反应。这些毛有别于女孩子的腿毛,每一根都又黑又粗。无论多么小心,拔掉之后依旧会稍微渗血。倘若生为女儿身,就无须体验这样的痛楚了。加油啊、加油啊——每用镊子夹住一根毛的时候,我总会在内心这么默念。不过,手上也握着镊子的胧同学本人,已经足够努力了。这样的话,我该对他说什么才好呢? 「呜呜呜~腰好痛喔。」 一直勉强维持相同姿势的胧同学,发出一阵呻吟之后伸了个懒腰,细瘦的双臂因此变得格外立体。浮着青筋的那双手,果然跟我的手完全不一样。 「不要一根一根拔,而是直接剃掉会不会比较好啊~总之,先来吃点心休息一下吧。」 「嗯,就这么做吧。这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呢,我有点累了。」 很罕见地示弱的胧同学,没有将手伸向点心,而是直接往后倒。在我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不确认后方状况直接躺下,跟自杀行为没两样。我随即将身子扭到胧同学的脑袋躺下来的位置,然后,屁股坐到某个异物上的触感,跟胧同学躺到我大腿上的触感同时传来。尽管那个异物被我压在屁股底下,但这种事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谢谢。」 尽管是出乎意料的膝枕,胧同学却向我道谢了。从仰躺变成侧躺的他,整颗脑袋完全靠在我的大腿上。在这种不可能一声不吭的状态下,我却因为他意外的一句「谢谢」而方寸大乱。大脑完全没办法运作,我强烈意识到「胧同学的脸就在低头可见之处」这个事实,持续盯着云朵图样的窗帘,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样的姿势,或许比跟胧同学的腿毛奋战的姿势还要辛苦。因为发麻,我的腰部以下已经没有任何感觉;至于腰部以上,则是清楚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飞快流动。但不管上、下半身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身体。为了不让心跳声外泄,我尽全力挺直背脊。 拼死维持这样的姿势片刻后,我听到下方传来奇妙的呼吸声。悄悄将视线往下移之后,我看到大腿上的胧同学闭起双眼,上半身配合他均匀的呼吸,时而膨胀、时而平坦。 因紧张而一语不发的人只有我。见到胧同学大胆地打盹,我稍微放松下来,原本挺直的上半身变得有些驼背。于是,我们的脸变得更近了。平常总是躲起来的内双眼皮线条,现在浮现于他的眼皮上。浓密的下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影子,让胧同学的肌肤看起来更显白皙,甚至白得有些发紫,令人不禁怀疑血液究竟有没有好好流过脸上的血管。仔细一看,他的双眼下方有着格外不健康的色泽。 在我稍稍不注意的时候睡着的胧同学,究竟度过了多少个无法成眠的夜晚呢?为了不要吵醒他,我一面注意自己的下半身,一面心满意足地望向大腿上的睡脸。我独占了胧同学毫无防备、完全放松的表情。这是我初次看到他睡着的样子。感觉自己好像目睹胧同学超越了性别的真正模样。 「真讨厌~我好像猩猩一样。」 胧同学突然以黏腻的嗓音道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道他是在说梦话?还是对我说话?我为此困惑的时候,大腿上的那颗脑袋动了动。 「我作了一个在吃香蕉的梦呢。」 胧同学闭着眼睛这么说。虽然知道他不是在说梦话,但现在的他到底是不是清醒的,恐怕也很难说。从刚才就一直蠕动嘴唇,或许是因为他仍在那个梦里吃着香蕉。我试着想象变成猩猩的胧同学,好让自己晕眩的脑袋镇定下来。 「胧同学,你会不会是肚子饿了?」 「我把一整串香蕉连皮吞下肚了呢,好野蛮喔~」 「吃一些点心吧?」 「但是很舒服,感觉莫名幸福。」 不知道胧同学是否仍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我们的对话一直是鸡同鸭讲。他喃喃表示「不过,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香蕉」,然后将自己的脑袋重新在我的腿上躺好。他剃得短短的头发,刺得我的大腿有点痛。 「你还好吗,小春?不想睡吗~」 闭着眼的胧同学以慵懒的嗓音这么问。虽然话题可能又会拉回香蕉上,但我仍沉溺于感激之中。即使半梦半醒,胧同学依然很体贴我。这份温柔让我相当开心。 「没事,我不困,所以你可以继续睡喔。」 我看着原本微微睁开的眼皮,在听到我的回应后,又静静地阖上。在我的腿上小睡的胧同学,毫无防备到让人想要紧紧抱住他的程度。缓缓蠕动的双唇,散发出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的煽情。这样的胧同学,只有明显隆起的喉结,足以证明他是如假包换的男孩子。 倘若胧同学的体内没有住着女孩子的灵魂,说不定我就不会喜欢上他了。胧同学拥有其他男孩子没有的魅力,我一直为这样的他着迷至今。虽然有人辱骂他是人妖,但我希望他能明白,也有人深爱着拥有这种特质的他。 看着胧同学安详的睡脸,我再也无法压抑内心涌现的情感。然而,这份无处可去的恋慕之情,究竟要如何传达给他才好?无法从喉咙深处吐出来,而渗透至全身上下的这份感情,因为找不到出口,只能在我体内不断膨胀。明明能轻易对鲇子说出「喜欢」,为什么面对胧同学的时候,我就无法好好表达自己的情感呢? 胧同学再次翻身。我拱起背,将脸靠近仰躺的胧同学脸庞。从胧同学的鼻子呼出来的轻柔气息,吹得我的脸颊凉凉的。感受着有些搔痒而湿润的这股气息,我将头垂得更低。垂下头而形成的阴影遮蔽了视野,所以没有必要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眼皮仍自顾自地阖上。轻轻掠过嘴唇的触感、当下感受到的热度,让我明白这是两片唇瓣相触的感觉。 这称不上是接吻,连有没有触碰到嘴唇都很难说的一个小小动作,然而,在我抬起头之前,就被强大的力道推离胧同学的嘴唇。那是几乎连同我的灵魂一并推开的强烈冲击。胧同学推开我后整个人弹起来,以手掩着自己的嘴巴。那只手用力到手指变色的程度。 我咬住刚刚接触到他的嘴唇。被推开的肩膀感受到的拒绝,现在开始隐隐作痛。 「你突然做些什么啊,小春?是因为肚子饿,所以把我看成食物了吗?」 胧同学以手掩嘴,用高亢的嗓音半开玩笑地这么问。明明语气很活泼,他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我的心脏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害怕自己可能会这样死去的我,将握拳的手抵上心脏,确认心跳后,勉强挤出笑容回应: 「因为你的睡脸太可爱了,让我忍不住想亲一下呢。」 「……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那是胧同学的嗓音。尽管平静却充满怒气,而且无庸置疑来自他的嗓音。听到这个陌生的嗓 音,我一下子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尽管如此,我仍明白自己肤浅的回应让胧同学动怒了。 「我没有把你当傻子!从来没有过!」 「既然这样,又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激动的嗓音,震撼了这个狭小房间里的空气。我无法相信胧同学竟然会大声怒吼。那张挂着黑眼圈的脸,明显因为怒气而紧绷,眉心的皱纹也愈来愈深。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只能继续以拳头按着胸口。不过,发疼的部位感觉在更深处。不停空转的心脏剧烈摩擦着。好痛、好热、好像快要爆炸了。 「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我不是男人啊。」 因为我,胧同学的嗓音变得沙哑,喉结痛苦地上下滑动。 为什么呢?我明明早就知道胧同学是女孩子。正因为这样,我才想更加了解他,也一直试着去了解他。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会让他动怒呢?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明白胧同学的心情? 「如果我是男孩子就好了。」 沉重地开口后,胧同学粗重的喘息止住了,怒意也突然从他的脸上褪去。不知为何,他一如往常的平静眼神看起来很可怕。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我开始耳鸣。 「是吗?这样啊。明明是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事,我却忘记了。如果我——」 说到一半,胧同学转身背对我,以缓慢的动作拾起脚边的书包,最后道出一句令人心碎的话语。 「如果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就好了。」 那是仿佛为了离开而道别的平静嗓音。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愈走愈远,待在原地说不出半句话。我害怕自己会再次伤害胧同学。 片刻后,我听到玄关大门关上的声响。轻巧的关门声,此时再次紧紧揪住我的胸口。就算在这种时候,胧同学也不会大力甩门发泄。 变得空荡荡的房里,只剩下苦瓜脆片堆得满满的盘子。辣味、咸味、酸味都试过之后,只剩下苦味了。这次,我没有强占其他家人的零食,而是自己精心做出这个选择。 「这是哪门子的体贴啊!」 我大声怒骂自己,又觉得这样还不够,奋力朝装着苦瓜脆片的盘子一踢。半圆形的绿色物体四处飞散,撞上墙壁后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盘子却没有破。 十二 心爱的胧同学 放学后,我们来到学校里最高的地方。胧同学说「我们一起去乘凉吧」,这个意外的提议有着让人不容拒绝的魄力。不过,没有半个人的屋顶,并不是适合乘凉的状态。尽管已是下午四点过后的时段,太阳仍活力充沛地将光芒投射在我身上。就算尝试躲在出入口附近的小小阴影处,水泥墙反射的刺眼阳光仍让人目眩。遭受夹击的肌肤感觉几乎要被烤焦,能带来一点凉意的,只有不时传来的蝉鸣声。 「抱歉,虽说要乘凉,但这里一点都不凉快呢。」 胧同学的嗓音一如往常柔和。不过,他没有望向我而注视着某一点的眼神,看起来相当犀利。我好歹明白,他这样的眼神并不是炎热的天气所致。胧同学不会因为气温变化露出不悦的表情。 「室内或许还比较凉爽。怎么办,要回去吗?」 「好啊。」 不同于他的回应,胧同学并没有要返回建筑物内的样子。即使我将手按上通往室内的大门,他依旧无动于衷。开口邀约的人明明是他,现在却一副就算我离开也无所谓的态度。还是说,胧同学其实已经看透我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我缩回手,老实接受他给的这个机会。 「那个啊,胧同学,昨天的事一直让我很后悔,我的神经真的太粗了。」 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我刻意以悲观的嗓音开口,泪水却真的一并涌现。我装出以右手挡住阳光的样子,揉了几下被自己的嗓音影响而湿润的笨拙眼皮,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我从昨天就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已经烦恼了一整晚都得不出答案,所以现在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有意义。我很明白这一点。不管说些什么,都无法获得原谅。因为,让胧同学说出那么令人心碎的发言的自己,正是我最无法原谅的对象。 一阵强风吹来。大白天充分加温的温热空气,化为热风缠上身体。胧同学眯起双眼的反应,看起来像是表情因怒气而扭曲,我也因此被无法忍受的焦躁感苛责。我总觉得,原本那个胧同学似乎消失无踪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那种行为了,所以,我们和好吧,胧同学?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跟你决裂。」 「『这种事』?拜托你别说得这么简单。你果然从来都不曾打算了解我的心情吧,小春春。」 原本一直望向别处的胧同学,此时终于正眼看我。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虽然胧同学个子原本就比我高,但这种被他俯视的感觉,我还是第一次体会。 我再次揉了揉眼皮。比起被胧同学讨厌,没能将自己的心情好好传达给他的事实,更让我无奈又心痛。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为了理解胧同学而卯足全力啊。 「你还不是一样!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情!你之前在学校对我不理不睬,让我受到很大的打击呢!」 「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跟你说话……」 「就算这样,我也从来不曾讨厌过你!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啊!」 我放声大喊。我认定不可以再次说出口的情感、一直封印在两颊内侧的言语,随着亢奋的情绪倾泄。没有退路了。我怀着豁出去的心情,用力抬头仰望胧同学。皱纹从位在高处的那张脸的中央消失,取而代之是没出息地下垂的眉毛。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种人啊?我有哪里好了?不是还有很多像小铃那样更理想的对象吗?为什么偏偏是我……」 「咦,所以你果然喜欢铃木同学吗,胧同学?」 我鼓舞自己几乎碎裂一地的心,故意装出活泼的语气。我试着想拉开话题。若是放任这样的胧同学不管,总觉得他的眉毛会下垂到变成两道八字胡。若是如此,让他的眉心挤出皱纹还比较好。比起贬低自己,把怒气发泄到我身上要来得好多了。 「你突然讲什么啊?我真搞不懂你这女人在想什么耶。」 「喔喔!这种说话方式不错喔。『你这女人』的说法很有男子气概呢,胧同学。」 尽管试着炒热气氛,但我马上变得语塞。因为,理所当然会再次感到愤怒的胧同学,现在却瞪大双眼直直望着我。 我的心脏开始以不寻常的速度疯狂跳动。胧同学确实看着我,但不知为何,他的视线却没有对上我的眼。宛如被无论怎么改变角度都无法让彼此视线相交的肖像画单方面盯着看,让我感受到强烈的空虚。 「被说『很有男子气概』,感觉比想象中要好呢。」 冰冷而低沉的鼻音,渗透至我的五脏六腑,有什么从内侧猛烈敲打我的胸口。面对突然激烈主张自身存在的心脏,我感到相当困惑。胧同学的双唇明明描绘出完美的弧形,他的眼角却和生气时没两样。这是一张我至今不曾目睹的陌生脸庞。 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胧同学突然逼近,以冰冷的手按住我的下巴。原本位于高处的那张脸,现在和我的视线等高。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胧同学的双眼中,我一下子变得无法呼吸,同时,我也变得看不到自己的脸和胧同学的脸。在唇瓣表面扩散的压迫感,让我理解到胧同学正在吻我。 在唇瓣交叠的状态下,胧同学甚至将整个身子压上来。我的身体无法使力。他的衬衫有一股陌生的柔软精香味,这股甜腻的香气直窜我的脑门,让我一阵晕眩。 我被夹在墙壁和胧同学之间,愈来愈无法动弹。鸡皮疙瘩在肌肤表面乱窜,墙壁冰冷的触感从身后传来。内心那个冷静的我,对自己身体的热度产生了自觉。这时候,我终于深深体会到「人体是由水构成」这个事实。现在的我,是有着人类外型的一滩水,每当心脏跳动,便会形成一圈圈波纹传遍全身。 胧同学的掌心在我的胸部附近蠢动。掌心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水手服传来,尽管没有被抚摸,我的尾椎仍感到一阵酥麻。我愈是试图扭动身子,胧同学的手掌便愈是往下。 不对,我并不想做这种事。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会喜欢上胧同学。 尽管很清楚这一点,我却无法反抗他。说身体无法使力是骗人的,因为我的手现在正紧紧握拳。 无法出声的困惑,像是胎毛着火般遍布全身。嘴唇的接触变得激烈起来,有异物探入我的裙底。从大腿内侧传来的不自然的手指触感,随着在全身循环的血液到处漂流。不规则的鼻息十分真实。尽管睁大双眼,但因为胧同学的脸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见他。 感受到内裤被扯下来而用力闭上双眼的瞬间,我原本被堵住的唇瓣重获自由了,原本束缚着身体的压迫感也跟着消失。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后,我看到眉毛下垂、脸上露出虚弱笑容的胧同学。我的呼吸变得更加不顺。 「我果然没办法。」 这个像是在乞求原谅又像是在苛责自己的嗓音,深深刺进我的胸口。话还没说完,便整个人瘫坐在地的胧同学,看起来十分消沉。突然乱摸别人身体,还说「我果然没办法」这种话,可说是失礼到极点的行为,但我完全无法生气。我想,我大概也失落到不会输给胧同学的程度吧。 被抚过的大腿内侧的热度迟迟未褪去,胧同学的指尖却止不住颤抖。手指的颤抖侵蚀了他整个人,让他连肩膀都开始微微打颤。胧同学粗鲁地揪住自己颤抖的双肩,以宛如异国雕像般的姿势静止不动。再也站不住的我,则是靠上墙壁,缓缓地瘫坐在地。 这次,我彻底体会到这段恋情不可能开花结果的事实。但比起悲伤,伤害了胧同学的罪恶感反而更来得强烈。胧同学试着回应了我的心意。于是,我吞下一切的 话语,只说一句「没办法也无所谓」。我无法掩饰嗓音中的颤抖。 胧同学没有错,有错的是勉强将自己的心意硬塞给他的我。没能阻止胧同学的行为,以及昨天对胧同学做出的举动——如今,我才彻底体会到这两件事是多么罪孽深重。 维持着奇妙姿势的胧同学悄悄落泪。他一动也不动,只是不时发出吸鼻子的声音。尽管很想跟他一起哭出来,但我仍怀着把臼齿咬碎的觉悟,狠狠咬牙忍耐。我不应该哭的。我盯着胧同学发红的鼻头,硬是将涌上来的东西吞回肚里。被眼泪的水压勒住喉咙的我,用力咬住臼齿。要是放松下颚的力道,感觉泪水会在瞬间溃堤,我只能默默凝视着眼前的胧同学。 初次目睹的胧同学哭泣的脸庞,既不属于男生,也不属于女生。那是仿佛为了重视的某人之死,而落下的惋惜眼泪。 * 隔天刚睡醒时,我做出了剪头发的决定。反正都要剪掉了,我干脆连头发都不梳便踏岀家门。已经没有必要执着于一头整齐的妹妹头发型了。 或许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路上行人很少。过于宽广的人行道,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天空被厚重云层覆盖,因此,尽管还是上午,来自并排店家的灯光却比天空要明亮。看着从室内透出的光,我总觉得外头的昏暗天色,是为了从后方推我一把而存在。 我在一间有着大量玻璃窗设计、看起来格外炫目的店铺外停下脚步,马上看见了哥哥的身影。他还是老样子,跟待在家里的模样截然不同。因为我熟知他平常懒散邋遢的样子,因此,在发廊明亮灯光照耀下的哥哥,看起来耀眼度更是增加了八成。平常笑的时候眼睛总会眯成一条线的他,在面对客人时,却会变成眼睛确实睁开、附带一口白牙的笑容。与其说是「笑容」,用英文的「smile」来定义感觉更贴切。这是在家里绝对看不到的表情。总觉得脚底略微发痒的我,忍不住在鞋子里扭动脚趾。 打开门后,原本和客人谈笑风生的造型师表情,随即变回爱操心的哥哥表情。他甚至连客人诧异的表情都浑然不觉,握着剪刀直朝我跑过来。 「小春春,你怎么突然跑来了?这样不行啦,要来的话,得事先联络我啊。我现在有客人要处理呢。」 「抱歉,突然跑过来。没关系,等你忙完再帮我剪。我会等你。」 「是可以啦,但我还要忙上好一阵子喔。你去找间店吃点甜食,打发时间吧。」 「没关系,我刚好有想看的杂志。」 在哥哥从口袋掏出甜食经费之前,我便逃到候位区。为了避免打扰其他客人,我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那天发生的事,也以惊涛骇浪之势在我脑中重新浮现。 这间发廊是一切的起点。那时,我满脑子都是要为胧同学做点什么的想法,甚至忘记自己原本要来剪头发的计划,就这样一直拖延到今天。 *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要来的话要先联络我啊。」 「对不起。可是,我今天就是突然想剪头发嘛。」 「既然人都来了,也没办法啰。其实,我也一直很在意呢,因为之前没能帮你剪到头发啊。」 俐落地替我围上理发用的斗篷后,哥哥的视线移向一旁的座位。那是胧同学先前坐过的位子。我假装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捧起哥哥倒给我的饮料喝了一口。仿佛看穿了我被发廊的冷气冻得体温降低的事实,杯子里装着温热的红茶。或许是想配合我的口味,这杯红茶甜到吓死人。服务精神满分的砂糖,黏在我冰冷的喉咙内侧,感觉不怎么美味。 「我失恋了。所以,帮我一口气剪短吧!」 「真是老掉牙的想法耶~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因为这种原因剪头发了啦。」 「现在这个时代,也不会有留着妹妹头的女高中生啊。」 「是你自己说要剪妹妹头的耶~」 「所以,已经够了,我觉得腻了。我想彻底换一个看不出来以前留着妹妹头的发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反正现在是夏天,就一口气剪短吧。」 垂下眉毛笑着这么说之后,哥哥没再多问什么,开始替我梳理头发。 我想起自己不顾哥哥的强烈反对,第一次挑战妹妹头的回忆。我在脑中描绘出那颗心爱的小瓜呆头,跟哥哥要求了一堆关于头发长度和厚度的细节。听到哥哥说「要是有想剪的发型,你直接拿照片来给我看就好了嘛」这个再中肯不过的意见,满身大汗的我仍想了为自己辩解的借口。看到剪好的妹妹头跟自己想象中一模一样的瞬间,那种亢奋的感觉,现在格外怀念。 那时,光是剪了这样的发型,便足以让我开心得无法自拔。那是一段光是凝视玻璃窗上的倒影,便能够沉浸于幸福之中的渺小恋情。光是听到那个绝不可能对着自己说话的嗓音,我就已经心满意足。我只是单纯喜欢胧同学而已,并没有特别期望什么。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贪心呢? 我将视线移向在脚边逐渐累积的毛发,无法直视自己丑陋的脸。 * 走出发廊后,外头的蝉已开始大合唱,气温也比早晨更上升一些。原本被冷气笼罩的肌肤在瞬间解冻,感觉到汗水渗出。我想整理刘海而伸出手指,碰触到的却是额头,不是发丝。刘海已经没有长到会被风吹乱的程度了,现在,它位于距离眉毛相当遥远的上方,让我宽阔的额头完全坦露在外。变短的不只是刘海,我的脑袋两侧和后方都清爽无比。从妹妹头毕业之后,我换了一个让自己看起来活像猴子玩偶的发型。这果然也不是女高中生会剪的发型。 因为整颗头变得过于轻盈,总觉得迎面吹来的风贯穿了大脑。将头发剪短后,感觉十分神清气爽。我仰望天空,用力伸了一个懒腰。虽然厚厚的云层尚未散去,但天空变得比方才明亮许多。从店铺里透出来的灯光,不再强烈到刺眼的程度。 不知不觉中,这条路也恢复了生气。 有别于平日,来往穿梭的行人们,个个散发出兴奋的情绪。我的目光净是停留在双人组的行人上。那天,在榉树下遇到胧同学时,附近也有搂着彼此的手臂、以缓慢步伐前进的情侣。总觉得静不下来的我,没有移开眼神,而是走向另一条岔路。 拐进巷子里后,蝉鸣声跟着变得遥远,周遭一口气安静下来。相亲相爱地走在街上的那两人,不知道会往哪里去呢——尽管从情侣大量出现的放闪区域逃到这里来避难,我却忍不住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了抛开这件事而迈出步伐后,又有新的情侣出现在视野中。在只有零星车辆停驻的停车场一角,肩并肩腻在一起的它们,看来很享受这段时光。 「哎呀,讨厌,你们也在晒恩爱喵?」 我走近观察,发现是长得很像的两只褐色三花猫,有可能是亲子、有可能是兄弟姐妹,也有可能真的是很相似的一对情侣。虽然不知道这两只猫的年龄或性别,但它们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的画面,着实令人会心一笑。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喵?」 理所当然的事实的这个人,在内心轻喃「果然是胧同学啊」。他的小瓜呆发型今天也十分整齐。白色衬衫、浅粉色长裤的服装,再加上一头黑发,感觉是让人想吃鳕鱼子饭团的配色。这么说来,从昨天开始,我就什么都没吃呢。 「我看到长得跟你很像的人走进这里就跟着过来了,但因为发型不同,所以我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叫你呢。你的头发剪得好短喔,看起来很凉快。」 从各种不同角度摇头晃脑地观察我的脑袋的胧同学,脸上浮现浅浅的酒窝。好一阵子没看到胧同学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胧同学,我……」 「我刚才去你家的时候,是伯母来帮我开门。她说你去哥哥的发廊,所以我就追过来了。」 劈里啪啦地打断我的发言的胧同学,脸上罕见地挂着斗大的汗珠。鼻子下方反射阳光的汗,证明了他以全力追着我跑过来的事实。我察觉到他是为了谈昨天的事而来。可是,必须好好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站直身子,望向眼前的胧同学。为了避免又被他打断,我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口: 「胧同学,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全部、全数、完全、从头到尾、彻头彻尾、包罗万象的所有,都不是你的错喔!」 「……虽然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呃……谢谢。」 我真切的主张,被胧同学以一派轻松的表情全盘消化了。无法接受这种结果的我用力摇头。 「不行!你得好好了解才可以!」 尽管嘴上说不行,我却无法接着说下去。最想说的话语卡在喉头出不来。因为我已经决定把这当成最后的机会,才想把自己所有的心意一吐为快。然而,我的言行完全跟不上远远跑在前头的心意,干燥的唇瓣开始颤抖。 胧同学没有插嘴,也没有催促我往下说。看着说不出半句话的我,胧同学重重点了好几下头。这样的动作,仿佛在说他已经察觉到我无法化为言语的心意,大大鼓舞了我。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如果不在这里传达给他,我想必会后悔一辈子。 「胧同学,你之前也说过吧?说你明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所以,同样的,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完全没有错,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明白了吗?」 听到灌注了我所有的心意、缺少主词的这段话,胧同学更用力地点头。不过,现在不是为自己的心意确实传达给他一事感到安心的时候,我还有想说的话。 「既然明白,你以后就不可以再责备自己。不可以鄙视自己,也不可以讨厌自己。」 「净是一堆『不可以』的事情呢。」 胧同学以食指搔了搔鼻头,笑容中带着几分困扰。依旧学不乖的我,感受到内心深处泛起涟漪。毫不掩饰身为男性的同时也身为女性的自己,将两者的特质融合在表情里,然后露出笑容的胧同学,我果然非常喜欢。 「不可以的事情就是不可以。因为,你怎么可能会是变态呢。而且,你一点都不恶心啊。」 「是吗……不是一般的男人又不是女人的我,感觉好像是跟大家不同种类的生物。我时常觉得这样的自己好恶心。」 「没有这回事,绝对没有。你一点都不恶心!你反而……反而……超级棒的!」 我忘我地将充斥在内心的柔软情感收集起来,努力将它们转换为言语。胧同学很可爱、令人怜爱、漂亮、迷人、无敌、美丽、超凡、是人间国宝。 想接着说出口的话语,接二连三在脑中乱窜,但我实际说出来的,却是无可救药的单一词汇。更何况,我还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才能最中肯地诠释我对胧同学的心意。 一开始,胧同学原本还愣愣张着嘴,但他的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大声赞扬他「超级棒」之后,我无法再多解释什么,只能看着胧同学的表情慢慢紧绷到近乎严厉的程度。 「对不起。从来不曾打算了解对方心情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胧同学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抬起头仰望天空。他以双手对自己瞪大的双眼搧风,像是为了吹干表面的水气。因为仰头而变得明显的喉结,仿佛咽下了什么似地来回滑动。见状,我才终于发现一件事——刚才那严厉的表情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为了强忍住泪水。 我同样没能明白任何事。因为急着想要弄明白,反而再三伤害了胧同学。想好好珍惜自己最喜欢的人,是理所当然,却又极其困难的一件事。 胧同学花了好些时间才把眼泪勉强吞回去。他的喉结忙碌地上上下下。 『得变得更坚强才行。』 胧同学那天说过的话,在我脑中鲜明地复苏。在我面前时,你不需要逞强啊。 再也看不下去的我,忍不住伸手拥抱胧同学……原本应该是这样,但因为我个子太矮,看起来只像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 背部传来的温暖,让我明白胧同学也伸手拥住我。这样好像是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撒娇,让人有点不甘心。我踮起脚、使劲挺直背脊,结果感受到头顶上方传来无声的笑意。 「小春春,谢谢你。」 嗓音从上方落下。是感受不到泪水、一如往常的胧同学嗓音。为此放心的我,以赖在他身上的姿势回应: 「这点小忙不算什么。你不介意的话,我随时可以把自己的胸口借给你喔。」 「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呃……」 声音突然变得靠近。胧同学的脸压低到我的耳畔。 「谢谢你发现了我。」 宛如奇迹的这句话,悄悄窜入耳中。从耳道进入体内的这个细微嗓音,随即填满我的胸口。我无法出声回应,只能对紧抱着胧同学的双手使力。随后,软绵绵的掌心触感从后脑勺扩散开来。这次,必须强忍泪水的,换成被胧同学温柔摸头的我了。 贴在脸颊上的胧同学衬衫,有着老旧木头衣柜的气味。我怀抱着严肃的心情,竖耳倾听从他胸膛内侧发出的声响。这是我第一次听胧同学的心跳声。听着令人安心的脉动,我想起和胧同学牵手的那一天。目睹哥哥和鲇子交缠的身体,我受到重大打击而愣在原地,是胧同学牵起了这样的我。跟那一晚相同、跨越性别的肢体接触,现在,也在这里成立了——我可以这么想吧? 别再把胧同学当成异性了。我在内心再次做出已经重复了好几次的决定。我的心明明暴动到足以让双眼喷射出水柱的程度,胧同学的心跳声却依旧规律。我在内心拼命祈祷,像是要填补我们的心跳无法同步所造成的空隙。 但愿未来的某天,胧同学能以他真正的模样活着。但愿胧同学的未来,满溢着闪亮亮的灿烂光辉。 以最大的力量祈祷完毕的同时,我也做好觉悟。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双唇使力,止住呼吸,将自己的脸从心爱的那个胸口离开。 「胧同学,你要不要也换个发型?我觉得留长一点会更适合你喔。」 「这个嘛……毕竟我已经维持这样的发型好几年了呢。」 「先趁暑假时把头发留长吧!要多吃海藻!你喜欢昆布吗?还是海带芽?或者令人意外地喜欢海带根?话说回来,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啊,胧同学?」 「怎么突然问这个呀?」 「才不突然呢,我从以前就很在意了。」 「唔~我喜欢吃的食物啊……大概是蒟蒻……吧?」 「蒟蒻!」 虽然是个出人意表的答案,但不知为何,又让我有「蒟蒻的确很像胧同学喜欢的食物」这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蒟蒻」两字渗进内心的感觉很舒服,胧同学果真是最棒的。 我果然很喜欢这个人呢——我不禁百感交集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或许打从一开始,就跟他的性别是男是女无关。因为胧同学是胧同学,我才会如此喜欢他。 终章 初恋结束、短暂的暑假也结束了,新学期在转眼之间到来。 为重逢感到欣喜的嗓音此起彼落,让教室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嘈杂。我钻过人群,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重逢喜悦的状态下抵达自己的座位,轻声拉开椅子,慎重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以手托腮。为了这个久违的姿势感到心情平静的我,双眼一如往常地望向玻璃窗。 水蓝色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刺眼的阳光。挺直背脊的胧同学。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结业典礼后再次见到的景色。虽然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却觉得莫名怀念。平静望向前方的胧同学,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早安,鲇子。你过得好吗?」 原本看来一脸没睡饱的鲇子,看到我之后,快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门牙跟牙龈也全都坦露出来。她看起来很好呢,太好了。 「小春,你好像变小只了耶?你瘦了吗?」 「啊~嗯……」 我隔着感觉比较没那么紧绷的制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囤积的量还很多,但身上的肉确实少了一点。 暑假的那段回忆,宛如花朵般在脑中盛开。我一面克制,不让嗓音透露出欣喜之情,一面继续往下说。 「我可能有点萎缩了吧。」 大概是因为整个暑假都把蒟蒻当成点心的缘故吧。 「总觉得你的皮肤好像也变好了耶?」 「对啊,感觉我的脸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 大概是因为想在暑假时尽可能让头发留长,所以积极摄取各种营养的缘故吧。 「仔细一看,好像连发型都变得有点时髦……」 「真的吗?嘿嘿嘿~」 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没有啦,不是这么一回事。好羡慕有这种思考回路的你喔。我也好想去海边~好想去看烟火呢~」 「……真是难以置信,你家也太爱共享个资了吧。」 在我回想哥哥以鼻子哼唱「泳装!浴衣!」的亢奋模样时,眼前那张脸染上了蔷薇色。好想一直看着她这样的脸。看来两人相处得很好啊,那我也放心了。 在鲇子的门牙躲回嘴唇后方时,铃木同学大摇大摆地现身。他的一身日晒肌变得更黑了。白皙的胧同学,跟黝黑的铃木同学。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度过暑假的两人重逢。 「你那颗头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铃木同学道出的第一句话。今天,穿上男女有别的制服生活再次开始了。暑假结束后,这样的真实感一下子变得强烈。 「我想稍微留长看看。」 胧同学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以掌心轻抚以前总是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后脑勺。虽然短发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在我脑中却依旧鲜明。 「真的假的?明明是胧,竟然想变得更妩媚?很恶耶。」 「才不恶心呢,应该是超级棒才对啊。」 「什么东西啊?一大早就开黄腔喔?」 「别这样啦,我又不是你。」 胧同学露出轻柔的笑容。头发稍微留长的他,散发着比以往更柔和的氛围。 初恋消逝后,在我内心留下的那个大洞,每天都被崭新的胧同学一点一滴地填满。现在,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情。 初恋结束、短暂的暑假也结束了,新学期在转眼之间到来。 为重逢感到欣喜的嗓音此起彼落,让教室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嘈杂。我钻过人群,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重逢喜悦的状态下抵达自己的座位,轻声拉开椅子,慎重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以手托腮。为了这个久违的姿势感到心情平静的我,双眼一如往常地望向玻璃窗。 水蓝色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刺眼的阳光。挺直背脊的胧同学。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结业典礼后再次见到的景色。虽然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却觉得莫名怀念。平静望向前方的胧同学,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早安,鲇子。你过得好吗?」 原本看来一脸没睡饱的鲇子,看到我之后,快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门牙跟牙龈也全都坦露出来。她看起来很好呢,太好了。 「小春,你好像变小只了耶?你瘦了吗?」 「啊~嗯……」 我隔着感觉比较没那么紧绷的制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囤积的量还很多,但身上的肉确实少了一点。 暑假的那段回忆,宛如花朵般在脑中盛开。我一面克制,不让嗓音透露出欣喜之情,一面继续往下说。 「我可能有点萎缩了吧。」 大概是因为整个暑假都把蒟蒻当成点心的缘故吧。 「总觉得你的皮肤好像也变好了耶?」 「对啊,感觉我的脸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 大概是因为想在暑假时尽可能让头发留长,所以积极摄取各种营养的缘故吧。 「仔细一看,好像连发型都变得有点时髦……」 「真的吗?嘿嘿嘿~」 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没有啦,不是这么一回事。好羡慕有这种思考回路的你喔。我也好想去海边~好想去看烟火呢~」 「……真是难以置信,你家也太爱共享个资了吧。」 在我回想哥哥以鼻子哼唱「泳装!浴衣!」的亢奋模样时,眼前那张脸染上了蔷薇色。好想一直看着她这样的脸。看来两人相处得很好啊,那我也放心了。 在鲇子的门牙躲回嘴唇后方时,铃木同学大摇大摆地现身。他的一身日晒肌变得更黑了。白皙的胧同学,跟黝黑的铃木同学。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度过暑假的两人重逢。 「你那颗头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铃木同学道出的第一句话。今天,穿上男女有别的制服生活再次开始了。暑假结束后,这样的真实感一下子变得强烈。 「我想稍微留长看看。」 胧同学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以掌心轻抚以前总是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后脑勺。虽然短发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在我脑中却依旧鲜明。 「真的假的?明明是胧,竟然想变得更妩媚?很恶耶。」 「才不恶心呢,应该是超级棒才对啊。」 「什么东西啊?一大早就开黄腔喔?」 「别这样啦,我又不是你。」 胧同学露出轻柔的笑容。头发稍微留长的他,散发着比以往更柔和的氛围。 初恋消逝后,在我内心留下的那个大洞,每天都被崭新的胧同学一点一滴地填满。现在,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情。 初恋结束、短暂的暑假也结束了,新学期在转眼之间到来。 为重逢感到欣喜的嗓音此起彼落,让教室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嘈杂。我钻过人群,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重逢喜悦的状态下抵达自己的座位,轻声拉开椅子,慎重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以手托腮。为了这个久违的姿势感到心情平静的我,双眼一如往常地望向玻璃窗。 水蓝色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刺眼的阳光。挺直背脊的胧同学。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结业典礼后再次见到的景色。虽然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却觉得莫名怀念。平静望向前方的胧同学,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早安,鲇子。你过得好吗?」 原本看来一脸没睡饱的鲇子,看到我之后,快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门牙跟牙龈也全都坦露出来。她看起来很好呢,太好了。 「小春,你好像变小只了耶?你瘦了吗?」 「啊~嗯……」 我隔着感觉比较没那么紧绷的制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囤积的量还很多,但身上的肉确实少了一点。 暑假的那段回忆,宛如花朵般在脑中盛开。我一面克制,不让嗓音透露出欣喜之情,一面继续往下说。 「我可能有点萎缩了吧。」 大概是因为整个暑假都把蒟蒻当成点心的缘故吧。 「总觉得你的皮肤好像也变好了耶?」 「对啊,感觉我的脸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 大概是因为想在暑假时尽可能让头发留长,所以积极摄取各种营养的缘故吧。 「仔细一看,好像连发型都变得有点时髦……」 「真的吗?嘿嘿嘿~」 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没有啦,不是这么一回事。好羡慕有这种思考回路的你喔。我也好想去海边~好想去看烟火呢~」 「……真是难以置信,你家也太爱共享个资了吧。」 在我回想哥哥以鼻子哼唱「泳装!浴衣!」的亢奋模样时,眼前那张脸染上了蔷薇色。好想一直看着她这样的脸。看来两人相处得很好啊,那我也放心了。 在鲇子的门牙躲回嘴唇后方时,铃木同学大摇大摆地现身。他的一身日晒肌变得更黑了。白皙的胧同学,跟黝黑的铃木同学。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度过暑假的两人重逢。 「你那颗头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铃木同学道出的第一句话。今天,穿上男女有别的制服生活再次开始了。暑假结束后,这样的真实感一下子变得强烈。 「我想稍微留长看看。」 胧同学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以掌心轻抚以前总是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后脑勺。虽然短发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在我脑中却依旧鲜明。 「真的假的?明明是胧,竟然想变得更妩媚?很恶耶。」 「才不恶心呢,应该是超级棒才对啊。」 初恋结束、短暂的暑假也结束了,新学期在转眼之间到来。 为重逢感到欣喜的嗓音此起彼落,让教室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嘈杂。我钻过人群,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重逢喜悦的状态下抵达自己的座位,轻声拉开椅子,慎重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以手托腮。为了这个久违的姿势感到心情平静的我,双眼一如往常地望向玻璃窗。 水蓝色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刺眼的阳光。挺直背脊的胧同学。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结业典礼后再次见到的景色。虽然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却觉得莫名怀念。平静望向前方的胧同学,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早安,鲇子。你过得好吗?」 原本看来一脸没睡饱的鲇子,看到我之后,快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门牙跟牙龈也全都坦露出来。她看起来很好呢,太好了。 「小春,你好像变小只了耶?你瘦了吗?」 「啊~嗯……」 我隔着感觉比较没那么紧绷的制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囤积的量还很多,但身上的肉确实少了一点。 暑假的那段回忆,宛如花朵般在脑中盛开。我一面克制,不让嗓音透露出欣喜之情,一面继续往下说。 「我可能有点萎缩了吧。」 大概是因为整个暑假都把蒟蒻当成点心的缘故吧。 「总觉得你的皮肤好像也变好了耶?」 「对啊,感觉我的脸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 大概是因为想在暑假时尽可能让头发留长,所以积极摄取各种营养的缘故吧。 「仔细一看,好像连发型都变得有点时髦……」 「真的吗?嘿嘿嘿~」 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没有啦,不是这么一回事。好羡慕有这种思考回路的你喔。我也好想去海边~好想去看烟火呢~」 「……真是难以置信,你家也太爱共享个资了吧。」 在我回想哥哥以鼻子哼唱「泳装!浴衣!」的亢奋模样时,眼前那张脸染上了蔷薇色。好想一直看着她这样的脸。看来两人相处得很好啊,那我也放心了。 在鲇子的门牙躲回嘴唇后方时,铃木同学大摇大摆地现身。他的一身日晒肌变得更黑了。白皙的胧同学,跟黝黑的铃木同学。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度过暑假的两人重逢。 「你那颗头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铃木同学道出的第一句话。今天,穿上男女有别的制服生活再次开始了。暑假结束后,这样的真实感一下子变得强烈。 「我想稍微留长看看。」 胧同学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以掌心轻抚以前总是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后脑勺。虽然短发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在我脑中却依旧鲜明。 「真的假的?明明是胧,竟然想变得更妩媚?很恶耶。」 「才不恶心呢,应该是超级棒才对啊。」 初恋结束、短暂的暑假也结束了,新学期在转眼之间到来。 为重逢感到欣喜的嗓音此起彼落,让教室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嘈杂。我钻过人群,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重逢喜悦的状态下抵达自己的座位,轻声拉开椅子,慎重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以手托腮。为了这个久违的姿势感到心情平静的我,双眼一如往常地望向玻璃窗。 水蓝色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刺眼的阳光。挺直背脊的胧同学。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结业典礼后再次见到的景色。虽然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却觉得莫名怀念。平静望向前方的胧同学,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早安,鲇子。你过得好吗?」 原本看来一脸没睡饱的鲇子,看到我之后,快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门牙跟牙龈也全都坦露出来。她看起来很好呢,太好了。 「小春,你好像变小只了耶?你瘦了吗?」 「啊~嗯……」 我隔着感觉比较没那么紧绷的制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囤积的量还很多,但身上的肉确实少了一点。 暑假的那段回忆,宛如花朵般在脑中盛开。我一面克制,不让嗓音透露出欣喜之情,一面继续往下说。 「我可能有点萎缩了吧。」 大概是因为整个暑假都把蒟蒻当成点心的缘故吧。 「总觉得你的皮肤好像也变好了耶?」 「对啊,感觉我的脸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 大概是因为想在暑假时尽可能让头发留长,所以积极摄取各种营养的缘故吧。 「仔细一看,好像连发型都变得有点时髦……」 「真的吗?嘿嘿嘿~」 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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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没有啦,不是这么一回事。好羡慕有这种思考回路的你喔。我也好想去海边~好想去看烟火呢~」 「……真是难以置信,你家也太爱共享个资了吧。」 在我回想哥哥以鼻子哼唱「泳装!浴衣!」的亢奋模样时,眼前那张脸染上了蔷薇色。好想一直看着她这样的脸。看来两人相处得很好啊,那我也放心了。 在鲇子的门牙躲回嘴唇后方时,铃木同学大摇大摆地现身。他的一身日晒肌变得更黑了。白皙的胧同学,跟黝黑的铃木同学。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度过暑假的两人重逢。 「你那颗头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铃木同学道出的第一句话。今天,穿上男女有别的制服生活再次开始了。暑假结束后,这样的真实感一下子变得强烈。 「我想稍微留长看看。」 胧同学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以掌心轻抚以前总是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后脑勺。虽然短发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在我脑中却依旧鲜明。 「真的假的?明明是胧,竟然想变得更妩媚?很恶耶。」 「才不恶心呢,应该是超级棒才对啊。」 初恋结束、短暂的暑假也结束了,新学期在转眼之间到来。 为重逢感到欣喜的嗓音此起彼落,让教室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嘈杂。我钻过人群,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重逢喜悦的状态下抵达自己的座位,轻声拉开椅子,慎重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以手托腮。为了这个久违的姿势感到心情平静的我,双眼一如往常地望向玻璃窗。 水蓝色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刺眼的阳光。挺直背脊的胧同学。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结业典礼后再次见到的景色。虽然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却觉得莫名怀念。平静望向前方的胧同学,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早安,鲇子。你过得好吗?」 原本看来一脸没睡饱的鲇子,看到我之后,快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门牙跟牙龈也全都坦露出来。她看起来很好呢,太好了。 「小春,你好像变小只了耶?你瘦了吗?」 「啊~嗯……」 我隔着感觉比较没那么紧绷的制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囤积的量还很多,但身上的肉确实少了一点。 暑假的那段回忆,宛如花朵般在脑中盛开。我一面克制,不让嗓音透露出欣喜之情,一面继续往下说。 「我可能有点萎缩了吧。」 大概是因为整个暑假都把蒟蒻当成点心的缘故吧。 「总觉得你的皮肤好像也变好了耶?」 「对啊,感觉我的脸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 大概是因为想在暑假时尽可能让头发留长,所以积极摄取各种营养的缘故吧。 「仔细一看,好像连发型都变得有点时髦……」 「真的吗?嘿嘿嘿~」 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没有啦,不是这么一回事。好羡慕有这种思考回路的你喔。我也好想去海边~好想去看烟火呢~」 「……真是难以置信,你家也太爱共享个资了吧。」 在我回想哥哥以鼻子哼唱「泳装!浴衣!」的亢奋模样时,眼前那张脸染上了蔷薇色。好想一直看着她这样的脸。看来两人相处得很好啊,那我也放心了。 在鲇子的门牙躲回嘴唇后方时,铃木同学大摇大摆地现身。他的一身日晒肌变得更黑了。白皙的胧同学,跟黝黑的铃木同学。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度过暑假的两人重逢。 「你那颗头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铃木同学道出的第一句话。今天,穿上男女有别的制服生活再次开始了。暑假结束后,这样的真实感一下子变得强烈。 「我想稍微留长看看。」 胧同学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以掌心轻抚以前总是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后脑勺。虽然短发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在我脑中却依旧鲜明。 「真的假的?明明是胧,竟然想变得更妩媚?很恶耶。」 「才不恶心呢,应该是超级棒才对啊。」 初恋结束、短暂的暑假也结束了,新学期在转眼之间到来。 为重逢感到欣喜的嗓音此起彼落,让教室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嘈杂。我钻过人群,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重逢喜悦的状态下抵达自己的座位,轻声拉开椅子,慎重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以手托腮。为了这个久违的姿势感到心情平静的我,双眼一如往常地望向玻璃窗。 水蓝色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刺眼的阳光。挺直背脊的胧同学。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结业典礼后再次见到的景色。虽然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却觉得莫名怀念。平静望向前方的胧同学,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早安,鲇子。你过得好吗?」 原本看来一脸没睡饱的鲇子,看到我之后,快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门牙跟牙龈也全都坦露出来。她看起来很好呢,太好了。 「小春,你好像变小只了耶?你瘦了吗?」 「啊~嗯……」 我隔着感觉比较没那么紧绷的制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囤积的量还很多,但身上的肉确实少了一点。 暑假的那段回忆,宛如花朵般在脑中盛开。我一面克制,不让嗓音透露出欣喜之情,一面继续往下说。 「我可能有点萎缩了吧。」 大概是因为整个暑假都把蒟蒻当成点心的缘故吧。 「总觉得你的皮肤好像也变好了耶?」 「对啊,感觉我的脸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 大概是因为想在暑假时尽可能让头发留长,所以积极摄取各种营养的缘故吧。 「仔细一看,好像连发型都变得有点时髦……」 「真的吗?嘿嘿嘿~」 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没有啦,不是这么一回事。好羡慕有这种思考回路的你喔。我也好想去海边~好想去看烟火呢~」 「……真是难以置信,你家也太爱共享个资了吧。」 在我回想哥哥以鼻子哼唱「泳装!浴衣!」的亢奋模样时,眼前那张脸染上了蔷薇色。好想一直看着她这样的脸。看来两人相处得很好啊,那我也放心了。 在鲇子的门牙躲回嘴唇后方时,铃木同学大摇大摆地现身。他的一身日晒肌变得更黑了。白皙的胧同学,跟黝黑的铃木同学。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度过暑假的两人重逢。 「你那颗头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铃木同学道出的第一句话。今天,穿上男女有别的制服生活再次开始了。暑假结束后,这样的真实感一下子变得强烈。 「我想稍微留长看看。」 胧同学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以掌心轻抚以前总是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后脑勺。虽然短发摩擦的细微沙沙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在我脑中却依旧鲜明。 「真的假的?明明是胧,竟然想变得更妩媚?很恶耶。」 「才不恶心呢,应该是超级棒才对啊。」 初恋结束、短暂的暑假也结束了,新学期在转眼之间到来。 为重逢感到欣喜的嗓音此起彼落,让教室里变得比以往更加嘈杂。我钻过人群,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重逢喜悦的状态下抵达自己的座位,轻声拉开椅子,慎重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以手托腮。为了这个久违的姿势感到心情平静的我,双眼一如往常地望向玻璃窗。 水蓝色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刺眼的阳光。挺直背脊的胧同学。 我望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结业典礼后再次见到的景色。虽然暑假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却觉得莫名怀念。平静望向前方的胧同学,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早安,鲇子。你过得好吗?」 原本看来一脸没睡饱的鲇子,看到我之后,快眯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门牙跟牙龈也全都坦露出来。她看起来很好呢,太好了。 「小春,你好像变小只了耶?你瘦了吗?」 「啊~嗯……」 我隔着感觉比较没那么紧绷的制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囤积的量还很多,但身上的肉确实少了一点。 暑假的那段回忆,宛如花朵般在脑中盛开。我一面克制,不让嗓音透露出欣喜之情,一面继续往下说。 「我可能有点萎缩了吧。」 大概是因为整个暑假都把蒟蒻当成点心的缘故吧。 「总觉得你的皮肤好像也变好了耶?」 「对啊,感觉我的脸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 大概是因为想在暑假时尽可能让头发留长,所以积极摄取各种营养的缘故吧。 「仔细一看,好像连发型都变得有点时髦……」 「真的吗?嘿嘿嘿~」 大概是因为暑假时反复看了一堆美容美发杂志的缘故吧。 「咦?难道……不会吧?难道你有男朋友了?」 听到上半身往前倾的鲇子完全误解的发言,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慌慌张张忍住笑意时,我听到邻座传来「呵!」的轻笑声。对方纤细的肩膀,在我的视野一角微微颤动。明白所有真相的这个人物,正坐在我隔壁偷笑。 没错,不是男的,是女的。我结交了一名女性朋友。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打发暑假时光,不知不觉中,我似乎也受到诸多影响。 「别闷不吭声的,快点从实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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