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将这份温暖称为你》 人物简介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校:[emailprotected]烤肉 嵌字外援:phantom fantasy epub下载链接:mega网盘 https://mega.nz/folder/vtodtdgz#h_-zuprwxi_5mgcscafdmg —————————— 蕾妮·沃克 讨厌满是虚伪的地下都市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和冬香相遇,开始与她一起行动。 toka oonagi(大凪冬香) 从移民区搬过的少女。 将自己戏称为「不良少女」,态度老成。 汉娜·卡万 蕾妮的同学、朋友。 性格直爽,有时会说话伤人。 格蕾丝·克拉克 『人工太阳』开发团队的一员。 追寻遗失的『太阳碎片』,发现蕾妮。 序章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我恍惚地看着天空裂开。 我会定期看到这副光景,却仍然完全无法习惯。 明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真是奇怪。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何时,我开始在天空裂开的瞬间,切身感受到它是虚假的。从何时,我开始怀有飘渺的愿望:好想要真实啊。 我在口中念叨,真实。真-实。……真-实? ——下巴一下子从支着脸的手掌中落了下来。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在地下都市,生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虚假的——有机显示屏中映出的映像天空下面,根本没有见过真实的天空。 不只是天空。 在这城中,阳光也好,降雨也好,全都是被人工制造、管理的。 仿佛在说,现在与过去地上的都市别无二致。 有机显示屏低鸣着裂开,其深处便出现了被称作隔墙的巨大黑门。 穿过通往远离隔墙上方的隧道,就是地上。 ……不过,自从人类移居到地下都市,就没有去过地上的人了。 大约两百年前,地上有许多都市繁荣发展,臭氧层被破坏后,有害的紫外线倾注而下,因为皮肤癌之类的东西,环境实在无法让人居住——似乎是这样。 说实话,我在这个地下都市成长起来,无法知晓所谓的地上究竟是什么。 在教科书中,电子书库archive里留下的以前的电影、小说之类中,接触到的『地上』这个词,对我来说既暧昧又不定。 人曾经住在我们头上几百米远的地方哦——就算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是「喔—」感觉。平常不会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不过,当有机显示器为了维护打开,只有这一瞬间,『地上』这个词会重新获得重量。我感觉它仿佛要压住这个地下都市——压住在其中悠闲生活的我。这使我感到喘不过气。 在教室前方漂浮的全息图像——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切换了画面,我将散漫的意识放回它上面。 老师在全息图像旁边,一副无聊至极的表情排放着讲义。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我们学生实际要比老师无聊百万倍。不过,也有句话叫注意不到才是幸运。 我一边叹息,一边看向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腕带形终端“verb”的扩展显示器。 我用指尖迅速操作虚拟控制台,给全息画面上显示出的电子教科书翻页,顺便在另一个窗口中开着的笔记上记板书。 据说过去——人们在地上生活时,教科书、笔记都是纸质的,人们用笔手写文字。金钱也不是用电子货币的数字资料,而是用纸币、金属的硬币之类做交易。实际的手感,就在其中。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那种生活。 现在的我们,通过触摸“verb”的显示屏、连接虚拟空间,可以基本满足生活。 访问学校的电子书库archive,就能使用教科书的数据。而政府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保存的巨量数据——过去在地上被创造出的电影、小说、音乐等艺术、娱乐作品——现在也可以通过民间的云服务在“verb”上阅览。 使用这些电子数据之外的事情,同样只需要这一个小小的终端,就能大部分解决。 如此,在虚伪的天空之下,被虚拟的东西包围着生活,我便不由得想,这个世界里是不是连一件有确实手感的东西——真实的东西都没有呢。 我在这地下都市过着平凡、一尘不变的日子,而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挺胸宣言它是真实的东西呢,一件也好。 每当天空裂开,胸口深处便发出焦躁声。那一定是向往还未见到的『真实』的声音。 想要真实。 想用这空无一物的手,触摸它。 在这个模仿地上造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城镇中, 我一直,在祈愿。 ——虽说就算许愿,这无聊的日常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我不想直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眺望窗外。 映入眼帘的东西,也不过是貌似厚重的石制——实际上只是混凝土造出的校舍外墙、嵌了有机玻璃的拱形窗户行列。感觉要是被问到这景象是不是比上课有趣,我大概会说「不,也没有」。 不过,将视线上移,我便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l字形的校舍短边一侧的屋顶上,有人在。 是冬香。 远远的,肉眼无法断定那是谁,我却如此确信。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第六感之类的,单纯是逃课在屋顶偷懒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不良少女冬香。 好想见她啊。 这种感情自然地涌上来,我在脑袋里苦笑了一下。 还说什么好想见,又不是恋爱的少女。 我和冬香只是翘课的同伴,多半连朋友都算不上。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将视线从独自伫立在屋顶的小小背影上移开。 * 「冬香。」 我打开屋顶的门,向纤细的背影呼唤,站在栏杆旁的冬香便回过头来。 带着光泽的黑发轻轻摇晃,仿佛在抚摸细细的脖子。与头发同样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一眨。 然后,冬香的嘴边忽地浮现出了冷笑。那笑容与她可爱的童颜十分不相称,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无法移开眼睛。 「小蕾妮,又来翘课?」 「我说不舒服,跑出来了。」 「这不是装病嘛。」 「冬香也是翘课吧。」 我不爽地对坏笑的冬香回嘴。但是,冬香似乎很得意地挺起小小的胸。 「我又没用什么装病。」 「那你翘课是怎么说的?」 「最开始就没去上课。」 「更差劲啊!」 听到我的指责,冬香大张开嘴,哈哈哈地笑了。 我感到无奈,但回过神来我也被她带着笑了。 最近的我变得有些不认真。在与冬香相遇前,我绝对不会像这样装病翘课吧。 不,不对。是冬香的存在,把我带出了这个满是假货的日常。 我站在她旁边,仰望灰色的——虚假的阴天。 左手垂在身边,手背轻轻碰到了冬香的右手手背。 这份温暖,多半是真实的。 因为,它确实存在于身旁,可以用这只手触及。 希望它如此——我祈愿着。 第一章 虚假的雨 1 「啊,下雨了。」 冬香靠在学校屋顶的栅栏上,仰望着天空嘟囔出一句。 我同样仰头望天,仿佛冬香嘟囔似的雨点便滴落在额头上,碎了。 「下雨了呢。」 我做出毫无意义的帮腔后,冬香便“唔哈哈哈”毫无意义地笑了。一如既往。我们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 这是生活在这个虚伪城镇中的我们的信条。 现在就像以前生活在地上的人们。 雨水降落在住在地下的我们头上,仿佛在说我们和过去的人们别无二致。即便那雨是通过人工降雨装置放出的水滴,被云雨覆盖的天空是有机显示器映出虚像。 雨势眼看着变强,我们赶到校舍里避难。 「为什么要下雨呢。」 我使劲拧被打湿的裙摆。水滴落在地板上,作出灰色的印记。 「区区虚假的天空。」 冬香拂去剪得齐齐的刘海上的水滴,似乎很愉快地斜眼看向我。 「小蕾妮,这次在烦恼什么?让冬香姐姐听听不?」 「谁是姐姐啊。」 我用脚尖轻轻踢走冬香纤细的腿。我觉得不论身体还是容貌,我都更有大人味,可冬香却总想拿我当小孩子对待。 「算了算了。毕竟蕾妮思考那种没意义的事情的时候,经常是在烦恼些无聊的事情啊。」 如果她是那种一脸得意说出这种话的家伙,我想我会狠狠揍上去。但是,冬香的话语和表情中总是没有多余的东西。唯有她真正在想的事情,才会表现在她的声音中、表情上。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变得坦率。 「……烦恼吗,应该说我在想,为什么要做那些没用的事。因为,」 反正全都是假的。 「这雨也好,风也好,天空也好,全部都只是在重现很久以前地上有过的东西而已。只是些赝品嘛。」 「小蕾妮真严厉啊。我倒也不讨厌雨。」 我仰望带着人造感的——不对实际上就是人造物——天空。 通过电子信号,时刻变换天空的纹样的精巧显示器。无限接近真实的赝品。 果然,我无法认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反正都是人造物了,每天晴天就好了。如果能那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些没意义的雨变得忧郁。」 听到我自暴自弃的话,冬香地吐出了舌头。 「那样子我反而忧郁啊。每天都好天气真是太蠢咯。」 冬香骂道,那轻佻语调与她可爱的脸不太相称。 「不过,我倒也明白小蕾妮想说什么呢。无论晴雨,扯掉以后就是个裸露的土天花板吧。正所谓丘中之狢啊。」 冬香又一次“唔哈哈哈”地笑,她的表情就像在得意自己用出了巧妙的表达。 「什么意思?」 「嗯—,就是住在山里之类的意思吧?」 「真的假的。」 冬香很缠爷爷,她似乎经常学来些什么谚语、惯用句,但我听她说也没有一个恰当的例子,所以我觉得她多半是随便记的吧。 我把这想法讲出来,她便说: 「没错没错。爷爷好像也这么觉得,他经常说,教我就像,呃……什么来着?向门帘钉钉子[sup]注[/sup]?那些我也真搞不懂啊。」 译注:日语俗语“向门帘对抗”“向米糠钉钉子”皆比喻白费力气。这里把二者混合了。 冬香说着又笑了。我同意搞不懂意思,但我有点同情冬香的爷爷。再怎么有用的东西,如果听者不愿意学就没有意义。 「……最后啊,我觉得这是感伤吧。」 冬香和我走在下起雨的街道。雨中的工作日,而且是刚刚过中午,街上没有太多人迹。我们这个时间不在学校,当然是在翘课。冬香和我并不是出名的坏学生,但我们有时不时让下午的课自主停课的习惯。 「感伤,指什么?」 两人的距离因为打着伞,微妙地隔开。为了填补这距离,我用稍大的声音问了回去。 「就是为什么要下雨的那回事啦。」 「啊……那是感伤?」 我完全不明白,雨和感伤是怎么联系上的。 「没错,多愁善感。我觉得吧,简而言之,就是舍弃不掉啦。」 冬香讲这些事情的语调实在是淡泊,这种反差让我有点困惑。 「以前的人啊,舍弃地上,选择了在地下都市生活嘛。可是他们还是怀念、渴望地上的生活,可能即使徒有其表也想要维系这种生活。大概即使他们舍弃地上也舍弃不干净吧。」 冬香看着远方,仿佛在看并非现在的某个地方。她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她就在看着地上某处的风景。 「所以呢,这些雨是追忆啊。」 冬香转着通红的伞说道,仿佛唱歌一般。 追忆,这种感情对于十多岁的我来说是完全不带现实感的词语。 但是,冬香一说出来,单纯的我就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了这种感情。 「地上的雨——也就是说,对于知道真实的人们而言,这些雨即使是假的,也有意义。他们会回想起过去、沉浸在感伤中。所以,对不知道真实的我和蕾妮来讲,这雨什么意义也没有,就是个赝品。」 冬香快步跑上润湿变黑的人行天桥。我慢慢地一句一句回味她的话,在她后面走上去。 「但是啊,直接见过地上的人,已经没了吧?那谁会沉浸在感伤里呢?」 冬香说的,道理上我懂。人们刚刚移居到地下都市的时候,是『怀旧主义』的全盛期,有人主张要让地下的生活尽可能接近地上生活。这些事情,作为教科书里出现的知识,我是知道的。 可是,这也已经是百年以上的事情了。如今在地下都市生活的人,大体上生来对地上一无所知。然而,为什么现在还要拘泥于模仿地上呢? 听到我的反驳,冬香说着「唔—嗯,是呢」,俯视着被她所言及的追忆之雨打湿的城市。即使这城是仿造过去地上的城市造出来的,我们这些无法得知过去的人也不会涌出一丝感伤、一点感慨。 我们是不知真实的世代,手中没有真实。 对我们来说,各种各样让这地下城成为地上赝品的东西——比如天花板显示器上映出的天空,比如通过人工降雨装置打湿整个地下都市的雨,比如照耀这城市的人工太阳的光——这些东西,全都让人觉得毫无意义、弄虚作假、无聊。 冬香不顾制服被打湿,靠在人行天桥的栏杆上陷入沉思。她最后在半边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更像是仅仅让人以为意味深长实际上什么也没想的)笑容。 「唉就是那种的吧,人总想在古老的东西里找出价值嘛。就是这回事。」 「……总觉得一下变得随便了啊。」 我的话里稍微带上了一点责备的音色。冬香仿佛要躲避我的话语,将身子藏在了伞下。 「没有没有,我也和小蕾妮一样,是烦恼的女孩子哦。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能答得上来啊。」 她这样说着,从伞下挑事似的窥视着我的脸。 「就是这样,答案是要自己去寻找的咯,小蕾妮。」 「……冬香最后总会草草了事啊。能不能别那样装姐姐?」 冬香的脑浆里似乎没有接待我投诉的窗口,她只觉得好笑,“唔哈哈”地笑了。 「算了算了,别这 么闹脾气,小蕾妮。——今天也来做吗?寻找真实游戏。」 来比比谁能找得更多吧——冬香露出冷酷的表情(她似乎是这么想的)看我。 「好啊。」 我说得好像很无奈。冬香拉住我的手,跑下了人行天桥。 最先注目的是差不多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冬香的眼中闪出不稳的神色,用只让我听到的声音挑战似的低声说: 「那对情侣的爱情。」 「虚伪!」 我间不容发地回答。 「做那么腻歪的事,反正进入倦怠期马~上就会分手啦。」 「是呢。我也这么想。」 我们走过去之后,尽管非常失礼,两人一起唔哈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 这是我和冬香之间私下兴起的寻找真实游戏。找到什么东西,便由一个人说“是真实吗,不是吗?”。然后,另一人来判定它是真实还是虚伪。有两人意见一致的时候,也有完全对不上的时候,冬香认为这意外地是个十分深奥的游戏。 之后,我们也给城市中泛滥的各种东西贴上了真实或虚伪的标签。 「啊,那这部电影的宣传。『全地下都市都哭了!』,怎么样?」 「虚伪。你看我又没哭。」 「呜哇—,歪道理—。」 「歪就歪吧,有道理就行。那下一个,那个品牌的新款连衣裙的价格。」 「等下,这是真实啊。在不同的意义上是真实。别说钱的事啊。那种真实现在就算了。」 「切—」 「下一个我来吧……那么,冬香现在在喝的果汁是?」 「哈?……啊,这个有写『天然果汁风味百分百』……呵呵……什么天然风味!是虚伪的,虚伪!」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很在意呢—。」 「早点说啊—。不过,我还是知道里面灌满了人工甜味剂的……那这个,那天两个人一起看过的漂亮的夕阳。」 「无价——不对!说了天空是虚伪的嘛!还有,那天是什么时候啊!」 「啊蕾妮,你忘了?那天你说过的话也是虚伪的?」 「你这是情节剧风味吗。」 「等下,现在别说风味……笑死……」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起傻笑着寻找真实,但最后直到日落都没有找到能让我们信服是真实的东西。不过,这也就是一如既往。 直话直说,那就是打发时间、类似奢侈休憩的玩乐。 即便如此,我想,我果然是在隐约期待。 即使虚伪城镇甚至让人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其中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丁点——没错,哪怕一滴雨点大小的真实呢? 忽然,我想到,与冬香相连的左手,这份触感或许是真实。 今后遥远的未来,如果我要在不同的地方创造城市,我的感伤一定是这份温暖。我会用降下冬香的温暖来代替雨吧。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冬香怎么样呢。不知何时的未来,她会将她的心沉浸在怎么样的感伤中呢。 我想知道她的内心,悄悄窥视她宛如澄澈水洼般的眼睛。可是,这样做就好像舀起浅水洼中的水,汲取到的是点点残余。而连这残余都会转瞬间流失。 「怎么了,小蕾妮?」 听到冬香的问题,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到,也什么都做不到。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来到了两人回家路分岔的拐角。我和冬香的回家路以直角分歧,夹着一个小公园,里面的游乐设施只有些秋千和滑梯。 有时,我们感觉恋恋不舍,会在这个公园里消磨时光。我们并排坐在秋千上,聊着家里、学校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者荡着秋千,尽兴于比谁能把鞋踢得更远这种孩子气的游戏。 今天怎么办——我刚要这么开口,与冬香牵着的左手的手腕附近传来了机械的哔哔声。 「——唔,已经这个时间了吗。抱歉冬香,我今天直接回去啦。」 手腕上戴着的“verb”发出的声音,是接近我家门禁时间的闹钟。 时至今日,都高中生了还必须这个时间回家,我对此感到不满。但是我明白双亲在担心我,更重要的是,如果反抗家长让一起生活的奶奶困扰,我会感到抱歉。 「……啊—,是吗是吗。那就明天见咯,小蕾妮。」 冬香一下子从我的左手中消失,然后她的手便摆了一摆。 不过,她摆到一半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一样,把那只手伸向了我的脑袋。 忽然接近的距离,让心脏轻轻动摇。 「发卡,快掉了喔。」 冬香说着,她的手指仿佛抚摸我的头发一样,帮我弄好了发卡的位置。发卡的造型是黄色的花——向日葵。它是小时候奶奶给我的,我很中意。不过冬香说「它挺少女品味,有点不合适」(多管闲事!)。 「谢谢,冬香。」 我道谢后,冬香终于说着「回见啦」挥手离去。 冬香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调皮地笑了。 「蕾妮家的门限时间,thats real。」 我露出了苦笑。确实,无论身为孩子的我希望还是不希望,它就是赋予给我的真实生活。 不,这不是真实而是所谓的现实。我们在找的,是能让我们确实觉得自己在活着、有活着的意义的东西。真实,那是渴望。 但现实不同。我明明不想要,它却存在于那里,覆盖到肩上、头上,仿佛要把我这个渺小的事物压缩得更紧密。它就是那种烦人的东西。但是,现实远比我渴望的真实要近在眼前,所以我无法逃离这样的现实。 我拼命想要追逐连轮廓都摸不清的真实,而现实在后面悠悠地张开无底洞般的嘴等着我,要把我吞噬。 如果只有现实等着我,我或许就能想,干脆逃到天涯海角吧。 但是,那东西在父母还有奶奶身旁等着我。它仿佛在窃笑,它似乎知道只要它在那里,我就会自己回去。无论我再怎么想逃,最后也逃不掉。因为,我想我果然爱着那些与现实共同生活的人们。 就这样,我打开位于集合住宅正中间附近某一层的,我家的玄关。这是现实的、我该存在的地方。 进入这里,我就会变成我应有的样子。成绩优秀令人骄傲的女儿,率直可爱的孙女,小蕾妮。 翘课、从自动售货机偷饮料、讨厌这没有意义而虚假城市的我,像个廉价的赝品一样,礼貌地消失。 讨厌。我讨厌虚伪。 每当我踏进昏暗的玄关,这种心情总会涌现出来。我好像要无力地沉入黑暗。 我快要在自己家的玄关溺亡。透过门的雨声让我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我想我一定是一副十分糟糕的表情。 我的表情实在无法在明处让人看到。这或许就是真实的、裸露的素颜。 在这甚至无法窥视镜子的黑暗中,我还没见过我的表情。 「蕾妮?欢迎回来—。」 连向客厅的门传来白光和母亲开朗的声音。现实在召唤我。 这样一来,我终于从黑暗的深渊上浮。我必须走了。 「我回来了。饿了—。」 打开门,黑暗中的我便像被纯白地切出来一样上浮。我从污泥般的黑暗深渊,生还到现实。 「今天的晚饭是蕾妮喜欢的东西哦— 。」 「诶—,是什么是什么?」 「是肉丸喔。」 母亲开心地笑,我也以笑脸相迎,说「太好了—」。可是,我喜欢肉丸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的表情出现得太过自然,都让我开始搞不懂了。 我不由得想,刚才黑暗中与笑容之类相距甚远的我是怎么回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不,说到底真实或许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过去,人舍弃地上的时候,也一定舍弃掉了真实。人选择了生活在并非真实而是虚伪的都市中。而我便是那选择的末路。 生活在虚伪之中的我们,存在本身就完完全全是虚假的。 洗了手和脸,换过衣服,我来到餐桌前。 厨房里,电磁炉上的锅中,袋装肉丸沉在咕嘟咕嘟沸腾的热水里。说是肉丸,它也不是真正的肉,实际上是蛋白质合成的假货。不过,原本我就没吃过『真正的肉』,也无法对它的味道怀有什么不满。 虽然没有不满,但我隐约有点苍白的感觉。类似这种,我想起那肉丸的宣传词(『仿佛真正的肉,自然的味道!』),不不不真的肉谁都没吃过你是怎么判断的?无论这个地下都市里制造的食品如何改变形状,追根溯源也不过是合成蛋白质的粉末。 虽然我有不少想说的,但说出来也没有用,所以我沉默着别开目光。合成肉的肉丸也好,厨房架子上排列的小瓶人工调味料也好,这一切虚伪都从我的眼睛中滑落。 我有种错觉,纯白的人工照明下,明亮的家庭餐桌上,仿佛我也在滑落向什么地方。 我觉得这种思考特别蠢,但是以那虚伪为食粮生存的自己,或许也只是『仿佛真正的人』而已。我随便想的。 「——蕾妮,你在听吗?」 「啊,抱歉,什么?」 母亲把盛了料理的餐具从厨房拿来,我慌张地看向她。母亲微微露出阴沉的表情。 「所以说,奶奶,今天好像状态不好。蕾妮,之后能不能去看看状况?」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从这里是看不到奶奶的,可我却将视线投向了奶奶的房间。 奶奶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对我很温柔,从来不缺笑容。但是,最近她这样卧床不起的时间正在增加。虽然似乎并不是生病,但对于喜欢奶奶的我来说,奶奶不起来的日子里我总觉得有点消沉。原本就是忧郁的雨天,加上这件事就更忧郁了。合成肉的肉丸变得更加无味,我都不愿意嚼它了。 「怎么样,蕾妮?好吃?」 「嗯,很好吃。」 即便如此,我还是笑着回答,不让这份忧郁被察觉一丝一毫。 「最近学校怎么样?学习能跟上吗?」 「没关系啦。妈妈真是爱操心啊。」 「是呢。蕾妮是认真、优秀的,我骄傲的女儿嘛。」 「这什么话,太羞耻了,绝对不要在外面说啊—。」 母亲一边吃饭,一边眯眼看我。 她眼中映出的我,真的是我吗。 我装作没有看到在内心中忽然冒头的疑问,努力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这里,是明亮的家庭餐桌。我是认真而优秀的、令人骄傲的女儿。 我努力不让自己踏出这种现实。 「奶奶……?」 我轻轻推开房间的门,小声向黑暗中呼唤。 被子和睡衣摩擦的声音响起后不久,困倦的回应传来:「嗯……是小蕾妮吗?」 知道了奶奶醒着,我按下墙上的开关。随后,白色的照明便映照出刚刚起来的奶奶。她枕边装饰着人工植物黄色向日葵。 我的发卡也是向日葵样式,这是奶奶的喜好。这个发卡我用得相当久,所以它变得很松,但我没想用其他的。 「抱歉啊,奶奶刚才在睡觉?」 「没事的,欢迎回来,小蕾妮。」 奶奶说着露出了微笑。看上去她状况没有太差,我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奶奶看起来有精神。」 「抱歉啊,让你担心。只是最近有点容易累喔。」 奶奶的笑容无论何时都能让我的心静下来。和奶奶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可以把虚伪之类真实之类稍微搁置。刚才的忧郁也似乎多少散去了一些。 我和奶奶聊了一些学校的事情之类的闲话,但奶奶卧床不起的时候很容易累,所以我早早撤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我自学本应在今天下午课上学习的内容。我即使翘课,也不打算掉队。只要成绩不下降、不给别人添麻烦,双亲就对我十分宽容。 大体做完功课后,我打开窗户,仰望昏暗的天空。 虚假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与之相对,星星苍白地闪亮,浮在空中。当然,是浮在有机显示器的屏幕上。 过去,地上似乎有个叫天象仪的东西,在建筑物的天花板映照星象。这么一想,地下都市每天都是天象仪。不过,说来也没什么意义。 总觉得很蠢,我想要拉上窗帘。 因为这天空中,雨点也好,星点也好,一点都不是真实的东西。 那是我感到无法忍受、十分气愤,再一次看向天空的时候。 唰。 散布在夜空中的白色光点中,唯有一道不同的光辉深深印在了我的眼睛上。 它与画面上显示的星星不一样,是一道泛红的闪光。 那是什么啊? 我想要看清它,定睛凝视,那光辉便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我想要尽量接近,打开窗户探出半身,仰望天空。第一次看到的光,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吸引着我。 但是,无论我如何凝视,视野里映出的也只有虚假的星星。我感觉无数浮着的白光十分碍事,带着些不悦瞪向了天空。 那一瞬间,空中再次燃起鲜艳的红色。而且它近在眼前。 ——更准确的说,它以十分猛的势头落下来了。 诶? 「啊疼!」 我来不及避开,发出红光的掉落物坠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略重的冲击与传递到皮肤上的热量让我头晕目眩。探出窗户的身体失去平衡,直接倒向房间内。什么啊…… 旁边传来一声闷响。我努力起身,一边摸着额头(灼痛)一边朝那边看去。 手掌大小的玻璃球一样的东西,滚落在那里。 我仔细看着这个突然从天而降、把我ko的东西。它已经不再发出红光,变成黯淡的灰色。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试着轻碰。触感光滑而坚硬。 我大胆用手抓住,发现它意外地冷。明明刚才称得上烫了,奇怪。 一时间,我在手里来回滚动着灰色的球。 为什么呢。我想要再一次感受那道光辉、那份热量。 仅仅一时间看到的通红的光辉和那份热量,莫名地在心中泛起涟漪,让我无法冷静。但是,这完全不是讨厌的感觉,反而不可思议地让我感到类似怜爱的心情。 这是那种感觉,我知道。 很像。与冬香牵手的触感。那份温暖。 这虚伪城镇中唯一可能是真实的手感。 「啊……」 我感到紧紧握住的手掌里有微微的温暖。我张开手,发现刚才是灰色的球现在好像心跳一样发红,带上了柔和的光芒。它逐渐变得眩目、灼热。然后—— 「——啧 。」 我感到手心上有灼烧般的痛感,反射性地掉下了它。球体立刻失去光辉,无力地滚落在地板上。 它现在怎么看都是毫无特点的灰色球体。 但是,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确实看到了,用这只手感受到了: 激烈发光的球上,有通红的火焰燃起。 那简直就—— 「好像,太阳一样……」 并不是照耀这地下都市发白的人工太阳光,而是遥远的过去,照耀地上住民的,真正的太阳,赤红燃烧的、真正的火。 「……怎么可能啊。」 我挥去浮现在脑袋里的蠢想法。就算我生于地下都市、没有见过真正的太阳,我也至少明白,真正的太阳也不会是这种手掌大小的球体。 但是。 我再一次捡起滚落的球体。然后,我仰望窗外,落下这个球体的昏暗夜空。 我甚至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什么,从何处来。 即便如此,那仅仅一瞬看到的真实的光辉,那份热量, 都烧录在我的眼睛上、皮肤上,不肯离开。 我烦恼了一会,最后把变得冷灰的球体轻轻放入了桌子抽屉。 即使我闭上眼睛,红色的残像也在眼睑里不停地跃动着。 ====================== 2 我们住的虚伪城镇,即地下都市,最近总是被虚伪的雨濡湿,展现出朦胧的风情。白色的混凝土制建筑物被雨打湿,就一齐变为单调的灰色。我觉得那就像建筑物的尸体一样,莫名感到阴沉。 实话实说,我讨厌这座城市。 * 地下都市——正式名称是『polis-uk8』。这个名字的意思似乎是世界上第八个被建设的地下都市(不过这样叫太死板了所以大家平常都只说地下都市)。 城中心有都市气候管制塔——一般称为塔(这样叫太死板了所以下略)的建筑物,被区分为中心部、中层部、外围部的街道呈放射状从塔扩散。 塔是这地下都市里最高的建筑物。它的尖端贯通天花板的有机显示器,连接到设置在后面的隔墙。 正如它的名字所言,它管理、研究关于城镇气候的各种事情,它也负责定期维护地上一侧的隔墙上设置的观测装置(观测地上的天气,将结果送到显示器上)。 观测到的地上天气会被转换为电子信号传递到有机显示器上。然后,通过内置人工降雨功能的有机显示器,地上下雨的时候这个地下都市也会下雨。降下的雨会被循环装置从集水口回收,循环装置使用都市周边地下水脉,雨水也会被用于水力发电或生活用水。 老实说,我的确觉得没必要费这么大工夫再现地上的天气。而且净是在下雨。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无用功。 即便如此,这个有机显示器百年前以上被开发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地下都市的天花板上显示地上的天空样子。它仿佛在说,自己就是真正的天空。 我有时对此感到万分气愤。不过也不是常年生气,只是偶尔。 先不提这些。 塔周围的中心部,林立着都市议会的厅堂和各种研究机关之类,所以被叫做行政区、研究区什么的。 讲真,这些地方和我这种女高中生没什么联系。 我们主要的生活圈是它外侧的中层部,这里大多被叫做一般居住区或者一般区之类的。 这里在地下都市中的占比最大。集合住宅,学校、企业的楼,食品制造工厂(虽然都市外圈有耕地,但是面积十分有限,主食不得不依靠以蛋白质为基础的有机食品),商业设施、饮食店等,基本上生活的必要的设施都集中在这个区域。 我家也不例外,是这个区域普通的集合住宅里极其普通的中流家庭。 父亲是民企的中层管理,母亲是有机食品加工流水线的短工。我这个独生女,将来也会安顿在这种能稳妥安顿的职位吧。至少双亲是这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呢,我不知道。我没有认真想过将来的事情。 呃,关于一般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困难,无灾无难的平坦街区。在这里的街道生活也好像十分单调,我莫名地觉得“灰色街区”这个词十分合适。 而一般区更靠外的地方,所谓的郊外,是移民居住区,也被叫做移民区。住在一般区的人很少接近那里,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移民区里面是什么样。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治安比较差。 说是移民,也不是从别的地下都市来。他们和一般区的人们一样,成长于这个地下都市,但是时至今日移民区和一般区仍明确的存在区分,是因为其中有根深蒂固的问题。 这要追溯到人们移居到地下都市以前,都市的建设阶段。这是大概两百年以前的事情。 因为有害紫外线激增,人们不得不舍弃地上生活,开始建设地下都市。但是,这里有许多难题。 首先是容量问题。 地下都市的建设所用的时间较短,最多数十年,不可能让所有人住进去。 最后,成功移居到地下都市的人数,似乎是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结果上而言,许多人直到最后都陪着走向灭亡的地上度过。这么说听上去是一段佳话,其实就是多出来了而已。 只是这样的话,或许事情就会被归结于悲伤却无可奈何了吧。 可是,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就是都市建设需要的劳动力。 这么说也不为过:因为这两个问题,时至今日地下都市仍然被分为一般区和移民区。 都市建设需要庞大的劳动力,许多国外的人为了供应劳动力来到了这里。 他们大多是没能在祖国获得地下都市移居权利的人。 以地下都市的移居权为交换,他们作为廉价的劳动力被接受,被驱使着建设都市。 但是,polis-uk8当然也有没能移居,多出来的人。紧急建造的都市不可能让全部国民移居,许多人被留在了地上。 那些人盯上的,就是从国外来的劳动者们。 “对本国的人置之不理,让国外来的移民移居地下都市,太奇怪了。”没过多久,这种舆论就甚嚣尘上。然后,它不仅在没抽到地下都市移居权的人之间流传,还扩散到了获得地下都市移居权的人们之间。 我觉得,大概他们是怀有一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吧。还有类似自我保全的东西。 能够从地上移居到地下的人,不能移居的人。 二者可以直接替换成『能存活的人』和『无法存活的人』。 接下来单纯是我的想象:被选为那十分之一能够存活的人,最开始可能安心了。但是,其他人的现实会不会接着压向他们呢。 他们知道了熟人,友人,恋人,自己周围的人们将是赴死的命运。 而其中只有自己能够存活下来。 有多少人能平静地接受这种状况呢。不过,现在这仅仅是往昔的、过去的事情,教科书上也没有写什么当时人们的心情。 我不由得想,他们赞同『无法存活的人』的主张,是不是想要通过这样做来尽量减少罪恶感呢。 这是他们对于只有自己存活的全力赎罪,对将死之人最基本的饯别。 但是,同时也能明显看到其背后的保身考虑。 『无法存活的人』攻击海外移民的时候, 自己就是安全的。 他们『能存活的人』,将原本作为移居地下都市的人应当一同背负的责备,推给了移民。他们想要通过牺牲移民,保护自己。 我想,大概谁也无法断言,他们没有一丝一毫这种感情。 这么一想,也能接受地下都市到今天仍然鲜明地存在沟壑(不对,可能无法接受。我觉得一直纠结过去的时候也没用。但是能够理解)。 一般区与移民区之间的隔阂,一定比地下都市本身还要深深根植于生活在这里的人身上。 正因为如此,移民区现在也被限制在地下都市的外围。 如今,我们活着,装作看不见这种牺牲,把它当作过去的事情。 不,说到底,能不能谈得上『活着』都是疑问。 为了兼顾周边的都市、防止地基崩落等,地下都市的开发被严格限制。也就是说,人口越是增加,居住空间就会变得越来越小。因为处于这种状况,都市议会准备了有关新生儿的条例,保证人口不会增长过快。 在这城市中,不仅是天气,连人的营生都被管理。根本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一切都是谎言。我似乎感到,整个城市好像都在缓缓走向死亡。 * 我决定将突然从天而降的神秘球体称为『太阳碎片』。 它那时激烈燃烧的样子,有种『太阳』的感觉,而它是手掌大小,用『碎片』正合适,所以我这样叫它。不过,我只是为了方便才决定这么叫,老实说名字怎样都好。 然后,这个『太阳碎片』掉到我房间的第二天。 我在早上班会前的空闲时间启动了“verb”的扩展显示器,向全息屏幕上显示的搜索引擎写了『球体 落下』『球体 燃烧』『奇妙的球』『火球』之类能想到的词,收集『太阳碎片』的信息。 平常查东西,“verb”一下就能从地下都市的电子书库archive中拿出我要找的信息。 可是,似乎还是存在连“verb”也找不到的信息。 无论怎么改变方法检索,都没有找到看上去与『太阳碎片』有关的信息。真是连点碎片都找不到——我无计可施得都不禁在脑子里说起了无聊的玩笑。 我扫过搜索引擎的主页上显示的话题(标题是“二十六岁的年轻才女!”的某个女性研究人员的新闻之类的),一时沉默地思考。 如果政府的庞大电子书库archive和民间的电子书库archive都完全没有符合的数据,能想到的假设有两种。 首先第一个。『太阳碎片』是完全未知的物体,谁也不知道它存在。 第二个。『太阳碎片』被严密地隐匿情报,是被当作机密的东西。 ……唔嗯,前者是超自然,后者像是阴谋论,有点傻。 我正在因为不太好的调查结果叹气的时候: 「蕾妮,看啥呢?」 「唔哇——啊,早上好,汉娜。」 后面突然传来欢快的声音,我的朋友汉娜摇着马尾看了过来。 我瞬间把左手手腕的终端映照出的全息屏幕关掉,不让汉娜看到。 我是大概两年前和汉娜成为朋友的。契机十分单纯,旁边的座位是她。当时刚刚更换班级,我周围没有朋友,就向旁边同样无所事事的汉娜搭了话。 聊了一下发现,汉娜性格无忧无虑,虽然她也有时会过于无忧无虑,直言不讳,但我想她基本上是个容易相处的朋友。 但是,这种无忧无虑的地方,有时会让我感到我和她的隔阂。 之前,无心的杂谈中我吐露了自己有关虚伪和真实的想法,汉娜说: 『诶—,真实?我倒是没想过那些事情呢——』 她这样说着,无忧无虑地笑了。我无法忘记,那时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远的感觉。我心中的忧虑不会被理解啊——还有这种放弃的心情。 从那以来,我就不对汉娜说自己真正的心情,当然,对其他朋友也不会。 所以,我想要尽力隐藏调查『太阳碎片』的全息屏幕,打算让投来疑问视线的她分心,试着说「没什么……啊,比起那些,汉娜你做了今天数学作业了?」 「……感觉蕾妮,有点可疑啊。」 完全起了反效果。哎呀,我承认可疑……但老实地说「昨天我房间里掉下来个一会烧一会不烧的神秘球体,所以我在查它」更可疑吧?我如此在心里嘟囔着有点像借口的话。 大概把它作为遗失物交给警察之类该交的地方比较好,但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 我想再看一次,那种印在眼睑内侧的赤红燃烧的光辉。 我无法抗拒脑袋里如此强烈主张的声音,打算暂时把『太阳碎片』留在手边,观察情况。 「——蕾妮,你在听吗?」 我沉浸在思考中,被汉娜拍了肩回过神来。 「诶,啊,抱歉。什么来着?作业的事情?」 「不对,没在说!认真的吗!不是说这个,昨天发你的视频看了?」 「啊—,看了看了。笑死我了。」 「对吧—!其他还有——」 汉娜启动自己的“verb”的扩展显示器,打开流行的社交应用。我对她笑着,配合着话题,感觉有薄薄一层不可见的膜覆盖到自己的脸上。 我们高中生的娱乐,像是“verb”上的社交之类,或者过去的电影、小说的数据,全都终结于这个狭小的地下都市的、终端上薄薄的信息空间里。 我们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虚拟的,虚伪的,没有多少有确切手感的东西。 但是,大家对这种生活没有什么疑问或者不满,这样一来我也不得不表面上假装如此。 大家笑着谈论的社交中火热的视频,信息空间里交流的应用。我也随着这些虚拟而廉价的话题,在虚假的天空和太阳下笑着。但是,每当这样作出一张笑脸,我的脸就好像贴上薄膜一样,总觉得难以呼吸。 我迎合朋友笑着,却也痛切地感受到,我想要的真货、真实,大概不在这种地方吧。处于胸口内侧的我总是想要喊出来:不是这个。 但是,阻止这呐喊的,是汉娜回答我问题的声音。 我期待过,是不是实际上汉娜或者别人也有我怀有的心情呢。她的话轻易地粉碎了我的期待。 『诶—,真实?我倒是没想过那些事情呢。天空太阳之类的,就算是假货,出生的时候就有了,那这样就是自然的吧?』 如此笑着说的汉娜是自然的,而我才是奇怪的吧。这样烦恼些没用的事情的我很奇怪。 所以,我对真实的渴望被毫无恶意地否定,最后只得留在身体里。 无法被任何人理解的心情不再露面,盘踞在肚子底部。那黑色的沉积,在我无法吐出的时候仍然一个劲增加毒性,好像正从内部侵蚀我的身体。 每当我用作出的笑容面向汉娜或其他朋友,我就想到这是虚伪的笑容,苦味扩散开来,仿佛毒涌到了喉咙。 我明明讨厌这城市里泛滥的虚伪,自己却制作虚伪的假面生活。 太矛盾了。但是,这一定是因为我明白,要在这个虚伪城镇生活,这么做是最轻松的。 因为,无论我怎么厌恶,我所生活的现实,只存在于这个城市。 「——呃—,就这样xx年,地下都市的移居完成了。之后的三十年叫做黎明期,也是在这个时期『怀旧主义』的风潮高涨。其中,被认为暴露出 怀旧主义过度发展的事件,是黎明期结束时发生的『斯沃因兹日珥s?once p?omien』——」 教室前方,老师在上课用的扩展显示器前讲地下都市的历史。老师的语调毫无趣味地单调,讲到太过有名的话题时,我的专注力一下子断掉了。 『斯沃因兹日珥』。这个大事件,对于地下都市里生活的人来说无人不知吧。事到如今都不该在课上学。 概要我能背下来。 人们移居开始的黎明期流行的『怀旧主义』思想,简而言之就是主张『让地下的生活接近地上时期的生活』。 怀旧主义产生的结果之一,是『人工太阳』的研究与开发。 那是一种通过人之手近似制作出太阳的尝试。 人们选择了在地下生活,但他们仍然寻求了太阳光。 随后,在另外一个地下都市polis-pl17进行人工太阳研究的企业『苏利耶公司』,某一天因为实验失误发生了火灾。据说火势十分强,polis-pl17瞬间化作火海,城市烧毁了大约八成。 波兰出身的评论家,将这起因为研究人工太阳带来的火灾事件,比喻为形似从太阳喷出火焰的「日珥」现象。似乎就是因为他,事件的名字被定为『斯沃因兹日珥』。 之后,所有地下都市的人工太阳研究都被修正方向,现在则是将不发热的照明装置『人工太阳』嵌入有机显示器,照耀着各个地下都市。 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这点事情多半连小孩子都能答上来。 同学们的心情好像也和我一样,都露着一副无聊的表情。 不过,感觉这也没办法吧。本来,学校的授课对十几岁的我们来说就仅仅是无聊的时间。一个劲被填进不知道的知识挺为难的,而延绵地被灌输已经知道的事情谁也不愿意。 只要认真在各个重要的地方记板书,考试里就不会拿到太糟糕的分数。这样一来,上课中恍神的时间必然会增加。而仅仅恍神的时间可以让自己的感觉变得更加空虚。 每天都好像,像这样,在漠然地活着呢——应该说苟且偷生?类似这种感觉。 假如有谁问我活着的意义之类理由之类,我也一定答不上来。我反而想问。不过我没觉得有谁知道,所以没有实际问出来过。 意义、理由,没有这种东西,我就总觉得活着难受。明明没有必要,我却甚至能感到一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 我想,所以我才在寻找,寻找值得我活下去的某种东西。那一定,是我寻求的真实。 ——午休时我在屋顶(当然有上锁一般进不去。但是对不良少女冬香而言区区撬锁毫不费力。她的手法太过精湛,所以我拜托她「也教教我」结果她说「哎呀,这种事情小蕾妮不做更适合,所以不教。羞羞吐舌笑」。「羞羞吐舌笑」是啥啊)和冬香说了这些之后,她「唔哈哈哈」愉快地一笑了之。 「活着的意义之类理由之类,小蕾妮真是认真啊。肩不会酸吗?」 她说着笑眯眯地来揉我的肩。虽然为我按摩是没问题,做起来是被戏弄的感觉我可不能接受。 「与其说我认真,不如说只是冬香太随便了吧。」 「也是,因为我是不良呢。有句话叫『生活乃逐流之道』。」 「那是啥?」 「嗯—,只是随便说说。」 「你就是这种地方很随便啊!」 「啊哈哈。」 冬香靠在屋顶的栏杆上大笑。 她歇下来大口吃拿在手上的拟似三明治(这也是把有机食品加工成面包和火腿的形状、味道。我们吃的东西全都是这种假货),然后又笑。嗯,真是一如既往超级随便的家伙。 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小口吃学校食堂里卖的食物中最简单的有机食品,能量棒。 脚边的校舍里,大概满是午休的喧嚣吧,但是屋顶仿佛与校舍割裂一样安静。我感觉,好像只有我和冬香在世界外侧轻飘飘地游荡。 我侧目瞥了一眼冬香,便发现她正用调皮的双眸看着我。 「……怎么,冬香?」 「没,我就想,小蕾妮总是在吃那个呢—。有那么好吃?」 冬香指向“那个”,我手中的棕色固体。 「不,完全不好吃。没什么味。」 「那为什么每天都吃啊?」 冬香的语调好像在逗弄我,她一边问一边大口吃三明治。 我也机械地把能量棒放进嘴里。每当我咀嚼,微弱的味道就会淡去,只留下干干的口感。奉承也说不上好吃。可我为什么选择它呢。 「……嗯—,大概,是因为它没有想要接近真货吧。」 听到我深思熟虑后的答案,冬香歪头疑惑。 「怎么回事?」 「呃,冬香在吃的三明治,还有食堂的肉馅饼之类的,那种的全都是模仿地上有过的真货制作出来的对吧。将原本的棕色合成蛋白质粉特地塑形成那样,用人工调味料调味成那样,加上些『仿佛真的一样』一类的宣传词。你不觉得那样非常徒劳吗?无论怎么模仿,全都只是假货。而且其实谁都不知道真货的味道嘛。」 说到中间的时候我说得像认真的辩论一样,讲完以后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冬香露出一副略微愣住的表情,但她马上坏笑着歪起嘴唇。 「原来如此,所以小蕾妮才选择那种黎明期一样的朴素食物啊。总之就是对受怀旧主义影响的食粮状况的小小绝食抗议吧。」 「我倒是没有那种思想啊……」 冬香说的话大概只是在捉弄我吧。对此,我夸张地皱眉给她看。 看来,我似乎是完全无法与这地下都市中随处可见的所谓怀旧主义相容。 果然,这是因为我无法怀有对地上的感伤? 但是,这座城市里生活的其他人也应该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大家能接受我们周围泛滥的虚伪徒劳呢。 我叹了一口气。冬香的手指戳到我的脸颊。 「……怎么?」 「没,我就想,小蕾妮忧伤的侧脸也美如画呢。」 「呜哇—,你绝对没这么想。」 「真的真的,小蕾妮真的可爱。」 「你是搭讪男吗—。」 我背过脸,不去理会冬香坏笑的表情和她讲出的苍白话语。 什么都会被冬香变成玩笑,这是她的优点,但这种时候有点让人为难。因为,我感受不到她实际上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有点变得不安。 「咦,小蕾妮难道生气了?」 「……倒是没在生气。」 「倒是?」 「……还是没什么。」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没法这么突然问她(又不是麻烦的女朋友)。就算问了,我也无法想象冬香会认真回答我。 所以,我只能用带着一丁点忧伤的叹息,来表达这无处可去的心情。哈。 「又叹气。小蕾妮果然在生气?」 「没有—。」 「真是,搞不太懂最近的女孩子啊—。」 不知不觉间,冬香吃完了午饭,她利用反作用力离开靠着的栏杆,悠悠地迈开步子走向连接校舍的门。 我也慌忙把剩下的能量棒塞进嘴里。 「——等下啊,冬香。」 我一边用干燥的声音喊,一边追冬香。 在我看来,冬香这个人反而 远远更让人无法理解。 我和冬香在一起也过了一段时间了,但是她的思考也好行为也好,净是些我无法预测的东西。 无论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她都随心所欲。在这连天气都被管理的地下都市里,名为冬香的少女仍然无法被预测。这应该是我现在能对她做出的总体评价。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注意到自己的嘟囔混入了轻轻的叹息中,我慌忙捂住嘴。 「嗯?怎么了,小蕾妮?」 冬香重心摇摆不定地下着楼梯。她回过头仰视我。 冬香似乎感到不可思议,歪着头。加上她天真的容貌,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年幼,而这让我心中名为冬香的少女形象,轮廓变得暧昧。 「没。也没什么。」 「是吗。那赶快回教室咯。也得偶尔认真上课讨好一下老师呢。」 冬香说着这种不知道算不认真还是算认真的话,踏着轻快的脚步远去。我追在她后面,至少不让自己被丢下太远。 这种距离感,仿佛在直接显示出我和冬香的关系。 刚才不经意说出的嘟囔,这次被我在心里反刍。 在这一切被管理、净是谎言的城市里,冬香没有被任何东西束缚。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我憧憬了她。 不知为何,我感觉我许愿想要接近的那小小背影,十分遥远。 那天下午,我和冬香都认真上了课。 虽然冬香自称不良,但她在学校里没有引起什么问题。在学校外她也最多是偷自动售货机的果汁,不会和不端的人鬼混,也不会在地下集会中露脸。她连外表都没什么惹眼的,只要普通地呆着就普通地是个可爱的少女。 只是,稍微离远一点看,就能发现冬香总是一个人。 我和冬香班级不同,关系也没好到能约在休息日玩。我们午休在屋顶一起吃饭,根据当天的心情翘掉下午的课。 我们的交往方式,就是这样似乎密切却又受限。 所以,在学校走廊或者休息日的大街上偶然互相看到时,我们谁都不会特地搭话。这种情况我大多和其他朋友在一起,下意识拿这件事当理由不去搭话。但冬香的情况不一样。 冬香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个人。有时她并没有特别在做什么,只是似乎很闲地发呆。我会觉得,如果她那么闲来跟我说话就好了。因为,至少冬香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开心地笑。 所以,每当我看到冬香漫无目地走着,我就会向她送去带着一点期待的视线,想着她会不会来搭话,但目前这份期待还没有得到过回应。老实说,这种距离感有时甚至让我感到焦躁。 我真是不安呢。 从与冬香相遇的那天起,冬香就一直是我心中特别的存在。 但是,冬香怎么看待我呢。 我无法回答这偶尔涌上来的疑问。 因为我不懂冬香。 她在想什么,会在哪里找到特别呢。 我感觉,无论我在她身边的时间有多久,我和冬香都会在重要的地方存在厚厚的隔阂。 我现在也偶尔会想。 我第一次翘课的那天,冬香为什么以笑容面对漫无目的走着的我。 * 那时并不是有什么特别大的契机。 完全没有像是与同学不和、与老师展开周旋之类的戏剧性事件。我感觉这种空无一物反而是推动我的要因之一。 那天,我还是从早上开始和汉娜或其他朋友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像是最近迷上某个手机应用、放学后一起去商场里新开的冰激凌店(原料还是合成蛋白质,那么吃什么不都一样?),我们因为这些话题聊得很欢;课间我被老师委托把实验仪器搬到准备室(老师认为我基本上是认真的学生,所以经常拜托我这种事)。 说出来那一天也就是完全照常,本应平凡到让人忽然想,咦,好像只在做和昨天一样的事情啊。 但是,配合朋友作出笑容,对老师作出讨好的笑脸,这样一张一张将虚伪的笑容重叠——然后,我变得搞不懂了。 第五节课,历史课,老师讲课仿佛机器的嗡嗡低鸣。我正听着课——正被持久地灌输着这座城市怎么变成地上的赝品,回过神来我已经猛然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有种脑袋深处有什么东西断掉的感觉。 椅子脚摩擦地板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教室归于寂静。 刚才在顺着年表说明的老师,周围的同学们,都好像惊呆了一样看着我。 但是,最吃惊的是我自己吧。 在这虚伪城镇中日常是一成不变的;我厌恶这日常,现实的我却总是在其中装作认真的学生、不错的朋友活着,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事后可以用各种理由将我的行为合理化。 但是,那时我早就想,在虚伪的假面重叠过多让我窒息前,我要不顾一切从这里——从这种日常中逃出去。 「……那个,我不舒服,要去医务室。」 虽然这完全是现编的胡诌,但它作为我直接离开教室的理由足够了。 我承受着老师和同学们充满惊讶紧逼而来视线,略微快步地走到走廊。我明明是好像恍惚的状态,脚步却好像带着坚固的意志,回过神来我已经看也不看医务室,飒爽地穿过楼梯,顺势飞跑出了校门。 来到这里,被丢出去的心终于回来。同时回来的,还有对刚才自己行动的震惊。 我迄今为止一直是模范的优等生、平凡的朋友,在家则是听话的女儿。我本应是那种绝不放任这种不明所以的冲动从课堂中跑出来的类型。 我想,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是一直感觉,其中哪一个我都是谎言。 无论在哪、和谁在一起,我都感觉其中好像没有我真正的心,一直是个空壳。我几乎要笑着被那空壳的重量压碎。 我一定是想逃离。从那一切逃离。我没有那种想去哪、想做什么的目的、目标,但我也完全无法满足于这种现状。 如果无法前进,我想那就只能逃出去了。 工作日午后的城市没什么人。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想着这些事情。 雨以不规则的节奏稀稀落落地下着。我没带伞就跑出来了,用指尖拂去时不时打在脸上的雨点。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避雨,一直在走。 我的身体好像特别轻。我感觉我现在似乎可以去任何地方。 真奇怪。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大概是第一次的小小不端让我兴奋起来了吧。证据就是,等过了一会,步伐变重,仿佛能跑到天涯海角的廉价全能感也瞬间畏缩。最后,哪也去不了的无力感压在了身上。 雨势逐渐变强,制服湿透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贴在身上,让身体也变得沉重。 看看周围,我发现那里是一般区的边缘,在这里走错一条小巷就会踏入移民区。一般区整齐的区划和略有杂乱街道在边界混合。我下意识停下脚步。 无论逃到哪,我都无法逃离自身。 无法逃离什么也没有、谁也不是、空虚而净是谎言的自己。 我来到的地方,只有这理所当然的答案——无法颠覆的现实。 回去吧。回学校。就这样以一如既往的优等生姿态,熬过这一成不变的现实。 我好像被这泥泞的倦怠和消极拖住一样,转身返回。 那是返 回途中的时候。 街景掠过被雨润湿的视野。其中,我的眼睛看向了昏暗的小巷子,仿佛被吸进去一样。 ——那里,有一个我。 我一瞬间以为那里放了个大镜子,但我错了。 仔细一看,那里有一个完全不像我的少女。 她打着通红的伞,懒散地靠在小巷的墙上,右手拿着廉价的荧光色罐装果汁。要说共同点,也就是穿着相同的校服。 但是,她很像我。不是外表,而是类似身上散发出的气场一类的东西。 她这种时间在街上,也就是说她和我一样在翘课。那种想法或许只是共犯意识,但至少对那时的我来说,我感到那更是——某种命运性的东西。 我究竟呆呆地杵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多久呢。 是她打破了那仿佛是永远、又仿佛是雨滴落到地面前刹那的时间。 她那似乎十分冷酷地藏在剪整齐的黑发下的眼睛,忽然柔和地弯曲。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似是亲切、似是温柔的神色,我想到:啊,她刚才笑了。 我让停下的脚向她踏出一步。谨慎的心情好像在靠近警戒心强的黑色野猫,我缓缓又踏出一步。 少女看着我,这次轻轻弯起一侧嘴角,笑了。 这个瞬间,我的呼吸停止了。 我感觉少女那似乎调皮却又有点细腻的冷笑,仿佛猛击了我的胸。意识好像恍惚地融进雨中一样。 小巷昏暗的景色轻飘飘地如梦般流过。 当我再次恢复停止的呼吸时,少女近在眼前。 近距离看少女,她的容貌比当初的印象要天真、可爱得多。她的个子比我矮半头。头发和瞳孔都仿佛湿润了一样,是带有光泽的黑色。我想到,她是一般区里少见的东洋系容貌。 我正这么想着,注意到落在脸上的雨停了,她把伞靠了过来。 呃,必须要道谢——我这么想着,可开口说出来的话,不知为何是—— 「——为什么你在这种地方翘课呢?」 ——这种问题。看来是脑袋似乎稍微有点发愣。 少女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最终「噗哈」地笑了出来。 诶,怎么,我说了奇怪的话? 看着感到好笑的少女,我眼睛底下慢慢变热。 「啊哈哈,没,就是有点好笑。因为,你一脸认真地问,“为什么你在这种地方翘课呢?”,可你也在翘课嘛?而且都变成落汤鸡了。奇怪的家伙。」 唔哈哈哈——少女又毫不顾虑地开口大笑。我的脸因此变得通红。这确实是华丽的自爆。真是羞耻。 「这是那个……因为突然从学校出来没带伞。」 虽然无法否定翘课,但我辩解自己不是自愿变成落汤鸡的。我想订正被立刻贴上的怪人标签。 「喔—,因为突然一时兴起就翘课,还是个不可貌相的法外之徒啊。」 少女好像在佩服似的拍着伞柄。她是打算鼓掌吗。而且,不仅有奇怪的家伙,我甚至还得到了法外之徒的评价。这完全不像我。 平常的我,被老师、家长信赖,也与朋友正常地顺利相处。 「不,我不是那样的……平时是一般地认真。」 这样的反驳立刻从口中滚落,我猛然回神。 我就是讨厌这样的自己——想要逃出贴着虚伪的笑容熬过的日常,才来到这种地方的吧。 可是,当这种虚伪快要被否定时,我却在反抗。 搞不懂。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在持续地四处摇摆。 「……唔—嗯?原来如此?」 少女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懂没懂的帮腔,然后她说「稍微来一下」,以一副轻佻的感觉用下巴指了指,走进小巷深处。 她没有脉络的行动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但我还是跟着她走,来到的地方好像是餐饮店之类的后门,人工调味料刻意的味道刺激鼻腔。老化的自动售货机好像被丢弃一样在旁边孤零零地立着。 少女摇摇晃晃地接近自动售货机,然后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用指甲在售货机下面轻轻敲了两三下。 我怀疑因为这东西在一般区很少见所以她不明白怎么用,守望着她,结果她嘟囔着「……嗯,是这吧」,用脚底狠狠踢了售货机。然后就有咕咚的闷声传来,一罐果汁掉下来。 诶,什么!? 我因为突然的暴力吃惊,少女却不理会我,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取出果汁,向我递出来。 「嘿,给你。」 诶……她说给我,这也算轻度盗窃吧……?我正犹豫,少女强行把罐装果汁塞到我手里,然后微微地笑了。 她的笑容果然会不明所以地动摇我的心。 为了平息心中激烈的跳动,我压开冷罐子的拉环,一口气喝掉了果汁。 甜腻的人工甜味剂的味道满满地扩散在嘴里,鼻子深处就像快哭的时候一样刺刺的。 「好,这下你也是共犯了吧。」 我正再度猛喝果汁,听到少女带着坏笑的声音狠狠地呛了一口。少女愉快地看着一个劲咳的我,说: 「唔哈哈,抱歉抱歉。但是这下你我都是翘课同伴了。告密的话可就同归于尽了啊。」 台词很危险,但少女的口吻却好像带着温柔。我擦去眼角浮现出的泪,看她。 看过来的眼睛深处映着湿漉漉的、哭丧脸的我。 忽然,我想到,眼前的她是怎么看我这个人的呢。 认真的优等生。平凡的朋友。听话的女儿。 现在的我,究竟是哪个我呢。 哪个我,是真实的呢。 不过,初次见面的少女不可能会明白这种事情。 我在心里轻轻摇头,少女面向我继续道: 「——我基本上都在这附近翘课。所以,你要是也疲于做『平常认真』的自己,就再来这吧。稍微休息一下,不就又能多努力『认真』了嘛?」 翘课同伴随时欢迎喔——少女滑稽的语调让我猛然回神。 我的平常。那是一直以来在学校和家中的日常。我感觉处于那日常中戴着虚伪假面的自己特别空虚,想要逃出来,但是又逃不出来。 我感到这种心情似乎被看透了。被这个初次相遇的少女。 这个乱来的家伙,翘了课,做了些细微的偷盗,并且还让素不相识的我共同承担。她露着与可爱端正的脸不相符的冷笑,可语气却十分温柔。 她向第一次见面的我——逃离贴满谎言的现实的自己、可没有那些谎言就空虚而平凡的我,露出了笑容。 她将这样的我,说成同伴。 不知为何,我本来已经湿透冷彻的身体深处,仿佛涌出了被柔软的毛巾包裹一般的温暖感情。 胸中再次咚咚作响。温暖与疯狂的痛楚混在一起,几乎将这小小的胸腔填满。 迄今一直活在虚伪中的我,完全没有经历过这种痛楚和热量。 所以,这份心情一定不是谎言。 「——我说,你的名字是?」 「冬香。你是?」 「我是,蕾妮。」 「是吗。请多关照,小蕾妮。」 看到少女开心地笑了,我确信: 在这满是虚假的城市里唯一的—— 她将唯一并非谎言的心情,给予了空虚而净是谎言的我。 从这个瞬间起,这个奇怪的少女——冬香变成了我心中的特别。 ====================== 3 我和冬香因为偷来的罐装饮料这种廉价的东西变成了共犯关系,但我们的相性本身好像并不坏。 从细雨中的初次接触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和冬香变成了十分亲密的翘课同伴。看来,我好像也有翘课狂的天分。 最开始,在那一般区和移民区的边境——仿佛世界角落的小巷子里,我们只是一只手拿着从自动售货机偷来的果汁,聊些无聊的事情、发一发呆,但腻了之后我们就开始逛街。 说是逛街,我们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就是无所事事地漫步、聊些无聊的事情,做的事情和小巷子里没什么太大差别。 「小蕾妮啊,你这么想逃避,是在逃避什么?或者说,在寻找?」 曾有一次,冬香忽然问过我。 那时,有机显示器映出即将下雨的阴天纹样,我们正从人行天桥上望着偶尔通过的电动公交车。 这个问题插进了无聊话题中断、我们各自沉浸于思虑前的间隙,让我略微陷入沉思。 「……虚伪,和真实吧。」 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我和冬香间第一次说到关于这座城市虚伪与真实的话题。 「哈哈,原来小蕾妮讨厌这座城市啊。讨厌模仿地上造出来的这座城市。」 「嗯,肯定是这样。所以我才在寻找真实。」 实际上不只是这座城市,生活在其中的我自己也不过是赝品。所以不仅是这个虚伪城市,我也讨厌自己。 但是,我总感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完完全全就像个卑屈的家伙,所以顾忌着没和冬香说。每当我近距离感觉到冬香那种不被任何事物束缚的自由,我就感觉自己十分憋屈。 「真实啊。那就干脆去找找吧。」 「诶?」 这突如其来的事态让我发出呆呆的声音。冬香没有管我,以轻快的步伐跑下人行天桥。 「等下,冬香?你说找是找什么?在哪找?」 我慌忙追上去,向冬香的背影发问,她便露出冷淡却爽朗的笑容,回过头来。那笑脸让我不由得看入了迷。 我追上冬香,她用细细的食指戳在我的胸上。 「一起来找吧,找我们的真实。在这个昔日地上的赝品,虚伪城镇里。」 这句话便是我们寻找真实游戏的开始。 或许,这对冬香来说只是打发时间,即便如此我也很开心。 因为,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们的真实—— 一直以来,一个人无论怎样祈求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和冬香两个人一起或许就能找到。 * 认识冬香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在我们上的高中里,冬香意外地是个名人。虽然不是什么好的意义上的名人。 我一直觉得她是东洋系的容貌,看来冬香好像是移民区的日系社区出身的。 冬香出生的家庭,大凪家,据说在她上小学的时候从移民区搬到了一般区。这是在地下都市极其稀少的案例。 移民区的人到一般区工作并不少见。 但他们的职业是清扫员、作业员之类,社会地位实在说不上高。虽然并没有限制移民职业选择的条例,但潜规则流行于住在一般区的人们之间,这种东西实际上在阻碍着移民在一般区活动。 在这种风潮之中,冬香的父亲开始在都市中心部的研究设施里作为研究员工作。在这地下都市里,就职于研究区的研究设施被认为是仅次于都市议员的成功。作为其副产物,大凪家被允许移居至一般区。 不过呢,即使父亲的工作被认可,其女儿会不会随之被周围接受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吧。 针对移民的负面感情从日常的空隙中微微喷出,表面的安稳背后盘踞着仿佛黑色渣滓一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扑面而来。 「——咦,那是大凪同学吧?」 「真的啊。从那边走吧。」 比如转移教室的时候,看到冬香从走廊对面走来,就有人会这样躲避。而其数量并不少。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时,以举着右手的奇怪姿势定住了。 名为学校的小社会中,冬香在被明确地拒绝。但是,我却不是因为这一点而犹豫向她搭话。 冬香和我两人一起的时候,表情丰富得让人眼花,但她那时的表情我完全没见过。就是那副表情,拉住了我的右手,让话语堵在了喉咙里。 冬香直视前方地走着,她的眼睛里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对于被拒绝的恐惧、焦躁、反抗,都没有。 那眼睛十分空虚,她身上的气氛平静而冷淡。 表情与我之前见到的冬香不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我没有对走过的冬香说出任何话,目送她的背影,仅仅留下了烦闷。 那天的午休,一如既往来到屋顶,我试着问了冬香。 从什么时候开始像那样被人避开呢?这样下去可以吗?类似这种问题。 「啊—,迟钝的小蕾妮终于也注意到了吗。注意到我是被人们敬畏避讳的存在!」 也就是说,我是神!——冬香夸张地展开双手开玩笑。我觉得她这副样子好像在隐藏真心。 「……我可是在认真说的。」 话说,神明之类的现在也就老爷爷老奶奶才信,拿来打比方也没什么感觉。 「哎呀,蕾妮一直都是认真仔,所以我就觉得我要是不开玩笑就不平衡呢……啊真是,抱歉抱歉。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啊。」 被冬香“息怒息怒”地抚慰,我注意到自己紧紧皱着眉头。 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啊——冬香不起劲地说着,仰望阴天。她靠着的栏杆发出细小的声音,仿佛小小的哭声。 即便如此,我也想了解冬香,想接近她。 我将这种心情注入视线,冬香便终于不再坚持,不情愿地开了口。 「我家移居一般区是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吧。虽说是因为父亲工作的机会,但周围人看来就是移民区的家伙来了嘛。我呢,你看,头发是纯黑的,还是会显眼啦。从外表来看就像在到处说『我是移民—』一样。我和妈妈都被学校的家伙、他们的家长说了很多。」 冬香的语调很干脆,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但她应该受到了很糟糕的对待。 可冬香仿佛把难受的过去分离出来、关进了透明的盒子,仿佛事不关己地远远望着,她不带过度的感情,滔滔不绝地说着。那过于依然如故的声音反而在我的心中荡起波纹。 那一定是冬香自己的方法吧。 通过杀死自己的感情,保护了自己的心不受伤害。 那份冬香自己都不去触碰的感情,我的手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触及。 这,让我十分焦躁。 「然后,父亲知道了这些种种,某个时候在学校的家长会之类的地方正面主张:『这种欺凌一样的事情希望各位停下。我们也有在这个一般区居住的正当权利。』我家父亲这个热血男人真是头疼啊。不论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他都是正直的人呢。」 冬香露出清爽的干笑,仿佛准备了台本一般毫不停顿地继续着话语。她好像在不多不少地扮演着名为冬香的少女角色。 所以,我没能说出一句踏入冬香内心的话。 我就像冬香所期望的听众角色那 第二章 日常的纸叠 1 翘课我已经司空见惯了。 工作日的午后,我试着狂言出这种话。 这个时间里,一般学生、社会人之类在奋力学习、工作。要说我,只是忧伤地歪头对着便宜的罐装果汁(而且是从自动售货机里偷的玩意。真是个不法之徒),毫无目的地消磨无为的时间。 我也不是在特别勤勉地做坏事。 像是对社会的反骨精神,对权利的反叛,或者是政治主张之类,这种夸张的东西我没有一丝一毫。 所以,如果问我「为什么」,我只能回答「无意中做了」。 心烦意乱就做了。现在在反省。骗你的,我甚至没在反省。 但是,做过一次后,第二次的难度自然就变低了。继续做的过程中,我甚至有种感觉,难度这种东西是不是原本就没有? 就这样,回过神来,我已经完全染上了翘课的习惯,成了个小小的不良少女。its me。大家好,我是不良少女冬香—。像这样的。 只是,我的意识里我不是在做那么坏的事情。……总觉得这种说法就像被抓到也完全不悔过的罪犯一样厚脸皮,但我不是那样的。 一定是善恶的基准不像法律那样「这样这样是这个哦!」被绝对地定下来,它极大程度上依靠在场的大众意识。 学校里有学校的。家里有家的。 善恶这种东西,只是社区稍微不一样就会被简单的颠覆。人居然会拘泥于这种只要远远旁观就会感觉「什么玩意」的东西呢。 所以,在学校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迟到、翘课之类的是坏事,可是当我一下子跳出来看一次,那都不是事。 在学校外并没有为我断罪的人,我莫名地感到失望。 所以我觉得大多事情都根据心里看法而定。什么善恶什么真实什么虚伪,那些东西,是流动的、可变的、多面的。 我虽然如此狂言,但大概是我翘课同伴的小蕾妮好像有着完全相反思考。 蕾妮一直说这座城市是虚伪的,她在找对她来说的真实。 两人一起做的寻找真实游戏也是,她配合我半开玩笑地保持着态势,但她心里一定真的觉得,如果能找到某种真实的东西就好了。 在她心里,真实是善,虚伪是恶。这一点毫不动摇。说实话蕾妮很顽固。她连心里都紧绷绷地逞强,感觉呼吸会困难,活得很累。 但是,那种笨拙的地方莫名地令人怜爱,所以我挺喜欢和蕾妮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就算在一起也不会特别做什么。这种时间没有内容,薄薄的,在蕾妮眼里一定仅仅是虚伪。 我和小蕾妮不一样,我觉得我们的真实一定不是那种东西。 即使日常如同薄薄的纸片一样单薄,一直、一直积累的话它也能拥有相应的厚度,就算称不上坚定不移,它也能变得足够依靠。 它恰恰就像我家爷爷珍视的、如今已经不过是死媒体的纸质书一样。 那样的,纸叠的日常。纸叠的真实。 我大概正满足于那样的日常,以至于我在想,这样的时光能持续一会就好了啊—— 但是,最近那纸叠中开始混有违和感。 纸片仍然如一地每天一张张积累,但偶尔好像有濡湿再晾干、变得粗糙的纸夹在里面。有这种违和感。 在那粗糙之上继续积累平常的日子,它便不会被看到,但是若忽然在意起来从侧面看纸叠,便会发现粗糙的附近有着绝对无法填补的缝隙。 看到那种缝隙增加,我便感觉有种不安,仿佛总有一天迄今积累的一切都会崩溃。 粗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回头看看,我想那要追溯到我和蕾妮相遇后大概过了一个月的时候,我们翘课的全盛期。 那青涩的时光里,我们几乎每天两人一起跑出学校,在小巷子偷罐装果汁,在这虚伪城镇里到处寻找或许埋藏着的真实。 啊,那时的我们真年轻。骗你的,现在也年轻。不过呢,我觉得那时候确实有点飘飘然。虽然蕾妮也是,但真要说起来是我更飘飘然。 我一定是因为第一次交到朋友——因为在她身边有了自己能理所当然地待着的、所谓自己的容身之处,无可救药地变得飘飘然。我能天真地保持喜悦。在这地下都市终于找到的安居之地。最后的乐园。因为这种东西。 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我在这地下都市里是被排挤的,迄今从未有过什么容身之处。……我这样辩解,虽然不知道是向着谁辩解。 嗯,被排挤的人。这是最符合的词。 我们一家成长于这个地下都市里叫做移民区的地方。 虽然有很多历史背景之类的,但直话直说,移民区就是类似,把这个都市里被讨厌的人聚集起来啦~的区域。不对反了。因为生在这个区域所以被讨厌。 移民区被避忌讨厌,被推到都市的边缘,但相对地,内侧的纽带很强。移民之间互帮互助,有着互助意识强烈的邻里关系。我小时候是在其中相当放养地成长起来的。 但是,我十一岁的时候,本应是渺小的低薪研究员的父亲,不知遇到什么奇迹被这个地下都市里权威的研究区研究机构挖角了。与爽快答应的父亲一起,我们一家离开自己成长的移民区,移居到了一般区。 我那时还十分幼小、天真,根本无法想象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等着我。我也不太明白,之前友好相处的邻里知道我们要走出移民区后几乎不再搭理我们意味着什么。 天真而无知的我,毫不怀疑父亲所说「今后可以过得更好哦」,怀着孩子气的昂扬,离开了移民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要是能这么顺利可就好了。 不过,不那么顺利才是所谓的现实。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移居到一般区后,这里等着我的是明确的拒绝。我是第一次到移民区外面,切身感受到了自己的移民身份。 本来,移民在一般区就是被讨厌的人。 先住民(我只在心里这样叫在一般区出身的那些人。我挺喜欢这种有点像边境的叫法)认为,我们生活里应该一直以一副抱歉的表情讨好周围的先住民。 但是,我们家没有这样做。父亲宣扬着他所言的「正当的权利」,对抗了先住民,仍然幼小的我也认为父亲的话是正确的。 因为我们是移民(我们自己明明生来就同样在地下都市,却只因为先祖是移民就被叫做『移民』是不是有点奇怪?我有这种想法)就有人来讲一大堆,我们一直顶嘴回去,变成吵架的话就抗争到底。我们觉得,我们是正确的,错的是那些来各种抱怨的家伙。 但是,这就是我们过多久都仍然被排挤的原因。 外表与周围太过不同或许也是理由之一。 金色或者浅黑的众多脑袋里,我全黑的头发十分惹眼。 那是我刚刚开始上一般区学校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有黑色的害虫出现,老师迅速将其驱除,但是有人说了,「还有害虫在—」。班里的人们愣了一会,最终也好像心神领会似的看我,悄悄地互相低语,然后在嘴角浮现出令人厌恶的笑容。我注意到大家的视线里包含的意思,便感到身体从脚底开始变得冰冷。没什么,只是将我的黑发看作黑色害虫,捉弄我而已。 想必在先住民眼里,我就像害虫一样吧。擅自入侵自己的生活,或许今后还会毫不顾忌地繁殖。 我恍惚地考虑着这些事情,感到自己身体开了个洞,像是抗争力气一样的东西从那里一个 劲跑出去。就像个开了洞的气球。 我和先住民不一样。甚至不是同样的人类。对那种家伙发多少怒都没用。不可能会互相理解。 我决定,既然如此回一次移民区看看。 在一般区被疏远让我很疲惫。我怀着还有些乐观的期待,觉得过去的朋友应该能接受自己。走过儿时玩惯的路,寻找怀念的面孔。 先说结果,那完全是没用的期待。 过去一同跑过街道、互相欢笑的友人们,都一齐用黯淡的眼睛盯着我,这样说道: 「你是来嘲笑我们的吗。」 那句话的含义,对于小孩子的我来说,最初完全不懂。但是,随着无数次受到那甚至含有沉静敌意的视线,即使不愿意我也明白了。 比起一般区,移民区的生活并不轻松。所以这里的内部联系才会变强。 对他们来说,我已经不是同为移民区的人,而是选择了一般区的安宁生活、舍弃了移民区的背叛者。 移民区本应是温暖舒适的社区,可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没什么。在怀念的旧居共同度过年幼时光的朋友们,最后也不是对我这个人好,仅仅有同为移民的同伴意识而已。 小时候,我觉得那份联系比任何事物都要坚固。哎呀真奇怪。我从移民区走到一般区的瞬间,它就会干脆地断裂。它就是那种脆弱的东西而已。 呆然地走在从移民区回到一般区新家的路上,我领悟了。 一般区也好,移民区也好——这个地下都市里,决不会有接受我的地方。 经过这种事情,小学毕业时的我已经放弃了试着与别人交流。 非难、中伤,只要我不去看这一切,我就能相对平稳地度过日常。我也没再回移民区。 我在那边在这边都被紧紧地贴上无聊的标签,也完全厌烦了被排斥。 我不会有什么期待。不会追求更多。维持现状。这成为了我心中的基准。 我感觉它与这地下都市本身的性质奇妙地有相似之处。 无法在地上生存的人们做出的延命装置。没有对未来的展望,只是保障平淡生存的城市。 我觉得,这样也行。 但是,即使觉得这样也行,我却无法否认那样十分无聊。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被蕾妮吸引。 被这个因她所言的虚假的雨而浑身湿透的、小小的异国人吸引。 因为,她在与我放弃了、接受了的现状——与这座城市战斗。 * 最初我只是心血来潮,才想去搭理她。 或许是看到她不打伞被雨浇得像个落汤鸡,看上去特别像个孤零零,微微感受到了亲近感。 我向蕾妮笑,她便怯生生地接近我。她浑身湿得让人发笑,可是只有脸上是像学习委员一样超级认真,问我什么「为什么你在翘课呢?」,所以我不由得笑了。 我想,这货什么情况。不不你也一样吧。我跟她说了以后,不知为何她十分意外地嘟囔说平常很认真之类的话。 啊那个吗,优等生的反抗?我这样想。确实比起我厚脸皮的样子,蕾妮看上去十分不舒服,坐立不安。 给她个借口吧。我忽然这样想。认真的她,一定很不容易脱去那份认真吧。所以我决定用偷来的罐装果汁构筑即刻的共犯关系。 果然,她后来开始经常来我所在的小巷子。我也按照自己说过的,欢迎了她。 但是,之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获得借口的可能是我。 因为,我不讨厌和她在一起。不如说,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期待着与她见面。 我一直是一个人,但我并不是自愿一个人的。 我一直希望,身边有某个人在。 想要在某个人的身边。 我觉得,我终于见到了那“某个人”。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这种想法变为了确信。蕾妮注意到我是被讨厌的人、被排挤的人的时候。午休的屋顶上,蕾妮一脸认真向我发问的那一天。 我并没有在隐藏。只是,我觉得如果蕾妮不知道,我来说也很奇怪而已。「我家的移民区出身,我也在学校被人当作小强—」,这种话要是对我说我也只能回答「啊是吗」。当作玩笑有点太沉重。 虽然我这么想,但我自己也知道这是借口。 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在想,在怀疑,如果蕾妮知道了我的立场可能会离开我。 但是,蕾妮没有离开。 我被逼问,瞬间想要蒙混过去,而蕾妮看着我的目光里,有着我过往人生中从未看过的真挚,盯着我的眼睛。仅仅对视,我就有种心被温暖浸透的感觉。 啊,她想要看我——我忽然这样想到。她想要看的,是除去移民身份、罕见的黑发眼睛之类,我这个人的内容。 这样一想,对开诚布公的恐惧完全缓和,我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把自己的过去流畅、痛快地说了出来。 并不是没有痛苦。 但是,倾听我的蕾妮为我露出了更加痛心的表情。 她为我分担了痛苦。 所以,我感到十分满足,满足到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她没有将我——将我的痛苦拒绝、疏远,而是接受,为我分担。她将一直被排挤的我,毫无保留地接纳到了自己身边。 只有蕾妮。只有蕾妮的身边,有我的容身之处。 那时,我的日常第一次不是仅仅维持现状,开始意味着令人怜爱的时光。 ====================== 2 蕾妮一直是一种好像带刺的目光。 那种眼神,好像能让人感觉焦躁的火焰在眼窝深处燃烧。她有时会用那种目光定定地注视。 但是,那视线前方并不是总有什么东西。 不知何时,我想知道她在注视什么,向她发问。蕾妮回答我说,「虚伪和真实吧」。那时她的眼睛仿佛要将人行天桥上看到的景色烧光一样,我唯有被她感情的热量压倒。 她宣称讨厌虚伪、想要真实。在放弃了那些主张的我看来,她的身姿无比耀眼。 她眼中映出的景色,我也想一起看。 或许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出「去找我们的真实吧」。 我想到,如果和蕾妮在一起,我或许就能跨越我放弃、接受的现状。 到了这一步,我终于注意到了。 放弃也好,接受也好,全都不过是我装出来的。因为这样可以不受伤。蕾妮有虚伪的假面,在我的情况下则是装作不关心。 在走廊里被绕远避开,在教室一直是孤零零,班里的联络事项只不告诉我。这一切,如果我正面去看,就会被击溃。 所以,我只能,装作不看。 只有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装作完全不痛不痒是我唯一剩下的抗争形式。 虽然我不会把这些告诉蕾妮。 我大概是害怕了。害怕暴露我这个蔑视一切、狂言世间全无事的不良少女,实际上是个害怕受伤、一直逃避的胆小鬼。 我不想让她幻灭。所以,我注意到自己的真心后,仍然不破坏『不良少女冬香』的虚像,一直在扮演。 即使我明白,这对于仅对我卸下虚伪的蕾妮来说并不诚实,我也一直在隐藏这软弱、渺小的真心。 那或许就是谎言。 但是,心里的某个地方有预 感。 我预感到,实际上蕾妮即使不和我在一起也没问题。 我只是偶然与认真的、想要脱去虚伪假面的她相遇,偶然推了她一把而已。 所以,我怀疑,只要能完成这个使命,是不是即便她身边不是我——是谁都可以呢。 我怀疑,蕾妮找出价值的不是我自身,而是仅仅作为契机——作为记号存在的『不良少女冬香』。 并不是她本人这样说的。但是我一旦隐约地这样想,它在我心中就带着与真相相同的重量压向我。 所以,我爱着与蕾妮度过的时光,却也在某个地方藏着恐惧。 我担心我的谎言何时会败露,惶惶不安。 明明想和她在一起,却希望她不要再靠近。我感觉,这完全相反的愿望,快要把整个身体撕裂了。 * 就是这个时候。 就是这时,我开始在与蕾妮度过的日常的缝隙里感到不对劲。 日常的纸叠中的粗糙,最初让我觉得完全没必要在意。也就是感觉,好像周围的家伙比平时要多说我的坏话啊。所以我没那么在意。 但是,当我在那些坏话中发现我以外的名字时,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了。我注意听了之前我只觉得是耳旁风的对话。 仔细听了听,我发现那是说我和蕾妮的坏话。 有人说,最近好像有个家伙经常和被排挤的不良少女冬香·大凪在一起。然后有人回应,说出了蕾妮的名字。 诶—为什么要和那种外人一起? 话说,我选修和她是一起的,怎么办? 无视掉吧,无视。 和外人关系好的话,她在我们看来也是外人啦。 真是,到底在想什么呢—。 咣,桌子撞到什么的声音在教室里轰鸣。 一瞬间归于沉寂的空间里,我将目光移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桌子被粗暴地踢飞,从排列里斜着跳了出来——是我的桌子。而脚尖在阵痛的,当然是我的脚。也就是说。 「……啊—。」 这就是那个。真不像我。难得我一直都在贯彻维持现状,这下可就回到以前的尖刀时代了。我都没有那些力气了。现在的我是破掉的气球,软塌塌地伸展。 「……心烦意乱就做了。现在在反省。」 我像是玩笑一样嘟囔,但教室还是一片死寂。我无法忍受,决定逃离。 我匆忙出了教室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刚好能让人听到的音量的坏话(不过坏话就是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恶心。」 「真是蟑螂。」 「蟑凪。」 哇啊,辛辣。 我背对着装作听不见,但是不可思议地,刚才那种沸煮肚子的怒火没有涌上来。 为什么呢。我想了,然后做出结论,果然是因为小蕾妮吧。 我已经习惯自己被人说坏话了。我感觉我已经对那类坏话发过一生份的怒火了,所以事到如今不会涌出无法控制的新鲜怒火。 但是,明白那恶意甚至波及到蕾妮的瞬间,我就不行了。实话实说就是发飙了。发飙的年轻人,可怕。这种玩笑先放一边。 我顺势决定也逃离学校,同时也反刍自己的行为,想要更深度地推量那时的感情。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不特地思考还不明白,这真是如何是好。不过,大概谁都是这样吧。 总之,我接受的现状正在逐渐崩溃。这是确实的。 可能应该说,我希望今后也能持续的我的日常,正在逐渐破坏小蕾妮的日常。 我觉得,我倒是没有期望那么多。 只要身边有蕾妮,一起做蠢事一起欢笑,这就完全可以了。 我甚至不被允许拥有这些日常中细微的幸福吗。是不是可以不用对我这么严格,神明?开玩笑,我是无神论者(虽然现在不少见)。 我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湿润的气息刺激着鼻腔,最终一点点地下起了雨。 这是蕾妮所言的虚假的雨。但是,我并没有那么讨厌。因为,雨天打着伞就好像能让孤零零的感觉稍微淡去。一把伞下一个人。那仿佛在告诉我,人本来就是一个人存在的。 没错,一个人。就像一直以来那样,我一个人不就好了。 只要不再把蕾妮卷进我的日常里就好了。 这样一来,蕾妮也不会像我一样被排挤。我也不必发出无用的怒火。都是些好事。 只是回到略微有点无聊的日常而已。 回到身边没有蕾妮的日子。 ……明明不过如此。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内侧刺痛了一下。 疼痛得要让眼泪流出来了。为什么呢,是那种久违的生气让心灵的平衡崩溃了?心灵的更年期?不不,咱可是活蹦乱跳的女高中生喔。类似这种。 即使我想着这些胡闹的事情,胸中的刺痛也完全没有消失。 想见蕾妮。 但是,果然就算见了她,我也无法展露内心,所以真要说是怎样,我又似乎不想见她。 到底想不想见呢。乱成一团糊。一定是疯了。这座城市是,我也是。 * 强行揉弄无法归结的心情,想要赋予其形状,最后得到个不明所以的东西。我就是在重复这种徒劳。 在我纠结于这种事情的期间,我的日常也在缓缓下坡一样不断滚落。 实际上我有瞒着小蕾妮减少翘课的次数,注意周围的视线,但是从时不时听到的坏话来看,这么做的效果似乎都无法期待。 我还是一如既往被当作害虫(不过我习惯了所以没关系),蕾妮也有一半那种感觉。我不知道她实际上的状况怎么样。终究是从传言里听的。 「冬香,最近发生什么了?」 午休在屋顶被蕾妮问的时候,我以为我暴露了自己在烦恼蕾妮的事情,相当提心吊胆。我想,有什么容易表现在脸上吗。 但是,我听了接下来的话,知道了并不是那样。 「难道说冬香也被班主任训了?」 从“冬香也”这种说法来看,明显是蕾妮被训了,所以她考虑我是不是遇到了相同的事情(顺带一提我被没被训。老师似乎也不太想和我扯上关系)。 无论如何,我觉得那是个恰好的借口,与蕾妮保持距离的借口。 所以我没有特地去订正蕾妮的误会,还说要减少翘课。因为我知道,如果蕾妮认为两人都被老师训了,根本上认真的她就会同意。 我不说真话,或许很狡猾。 被老师训、影响到成绩之类,那些事情老实说怎样都好。 因为我是不良。但是我一想小蕾妮也一样就有点没自信。不,和我相提并论就糟糕了吧——我觉得大概还是有这种顾虑的。 我想,是这种顾虑让我说了谎。 不,可能和说谎有点不一样。……果然还是一样?我不懂。 总之,最近的我一直拒绝蕾妮的翘课邀请,之后一个人偷偷跑出学校。 蕾妮一定认为我也在认真上课吧,所以这大概还是对蕾妮而言无法原谅的谎言。小蕾妮讨厌虚伪,一定也讨厌谎言。但是我不像她。这种地方,我也会感慨,总觉得,果然我们不一样啊。 我走在灰色的午后城市中,在第一次与蕾妮相遇的小巷子偷罐装果汁。 出来的大抵是天然果汁风味百分百的廉价荧光色。 我 一边大口喝着那并不美味的饮料,一边再次走在灰色的城市里。 有时我会无意识地看向旁边,然后想,啊现在蕾妮不在,为此感到心里空虚。 明明是自愿变成一个人的,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虽然这样想,但习惯了身边有人在的时光后,我已经无法用以前那平稳的心接受孤独了。 我这样做的时候,实际上也特别想和蕾妮在一起。我想和她互相说着无聊的事情,我想两人一起寻找那或许不存在的真实。 要是能把这地下都市到处都扯烂,去哪个远方的陌生城市就好了。 但是现实里不能这样做。 因为我们不能那么随随便便走出这个城市。 面对现实,我们没有真实的力量。 或许因为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所以才会永远去希冀。我想到这种哲学。 与蕾妮相遇之后,我才开始总是思考这些思考了也没有意义的事情。 迄今我只觉得日常『就那么回事』,现在我从各个角度摆弄它,思考着什么『真的这样就好吗?』。 我曾经以为,对我来说如今的日常才是真实,而我只能接受。但是,今后无法和蕾妮在一起的日子变为日常,我能顺利地接受吗?我能说出,“就是这么回事”,这种仿佛领悟过后的话吗? 我再怎么想,答案也没有出现。既然没有出现,说白了大概那就答案吧。我随口说的。 那最后我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和蕾妮一起寻找的『我们的真实』,和它也不一样吗。 搞不明白。找不到。找也找不到,不对,去寻找好像反而让我远离了它。 我怀着不解,该走向哪里呢。 可在这灰色的城市里,除了蕾妮身边以外,根本没有我想去的地方。 我一边想事情,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结果不知不觉间到了城里最大的购物商场。 我用手腕上的“verb”确认时刻,已经是放学后了。 我在市里徘徊的时候,重要的是不去人多的地方(可以预见即使遇到同学也都不会有好心情),即便如此,我也有点心血来潮,觉得去平时不去的地方或许可以给这陷入死胡同思考一些刺激,决定随着人流被吞入米黄色建筑物。 不过先说结论的话,我立刻后悔了。 人挤人当然让我很无奈,更严重的是我发现了几位同学的团体。不过多亏了还远的时候发现她们,我有自信没被发现。 如果只是同学我可能会破罐破摔。但是无论如何都让我难过的,是那团体里有蕾妮。所以,我决定等她们走过,不被她们发现。 没错,我不喜欢看到蕾妮与我以外的人在一起。 因为,那样会把事实摆到我的面前: 我身边只有蕾妮,但蕾妮身边可以不是我。 这点事情我脑袋里应该是明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得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一不留神眼角和嘴唇就会扭曲,所以我装作若无其事然后看向一边。 话说,今天我踹掉了蕾妮的翘课邀请,要是被她看到我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可有点不好。大意了。 我好像在逃离乘着商场扶梯上行的她们一样,悄悄躲在柱子的阴影里。就是休息一下哦~一样的感觉坐在附近的长椅上。 然后我侧目确认到蕾妮她们进入店里不见了身影,叹息。嗯—,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明明是自己疏远的,看到疏远的结果胃里还变得沉甸甸的. 我不由得对蕾妮身边不知名的同学们投以漆黑的感情。 别抢啊。 我的容身之处只有那里。 对你们来说是数个容身之处之一吧。但是我只有那里。那里是特别的。那是唯一一个接受了一直被排挤的我的地方。 我想这样去怒吼。不过这样做也会给蕾妮添麻烦所以我绝对不会做。 我正在脑袋里纠结,侧眼看到了与蕾妮同行的人从店里出来指着我所在的方向。啊—,糟糕。错过了离开的时机。这样我就只能佯装不知等她们走开。赶快走开。 与我内心的愿望相反,这次连小蕾妮都从店里出来,开始看我的方向。呜哇。 那些人看着我不知道在说什么,但不一会就开始移动。呼。因为她们在对侧的通道,所以我没听到对话的内容,但是无所谓了。我唯一在意的是蕾妮作何反应,不过侧眼真的很难看到她的表情。就当做平安过关吧。 等她们足够远,我终于不是侧眼而是直视她的背影。一瞬间,我感觉她回过了头,但是人太多我无法断定。她转眼间从我的视野里淡去。 我失去如今的容身之处,一定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吧。 这么一样,我在如此繁杂的人流中也能切身感到孤独。 大概这就是原因,我的腿自然的走向蕾妮她们刚才进的店。仿佛在追寻蕾妮的足迹。 我独自走过刚刚蕾妮存在过的地方。而这样似乎反而显出了我的孤独,让我觉得这样做的自己十分滑稽。 回去吧——我正要转身离去,目光被陈列台的一个地方吸引。 那里有个花形的发卡。虽然我忘了是什么花,但它和蕾妮戴的一模一样,我足足望了数十秒。 世间的女生似乎会和关系好的人戴成对的东西。 不知为何,我恍惚地想这种事情。 不,世间的女生,客观来看我也是,但我为什么说得事不关己?话说,我想做吗?成对?我,和蕾妮? 不不,我不是那块料啊。我不知道对谁分辩了一句,赶忙离去。 又不是有同样的东西两人的距离就会拉近。不如说那样好像在承认我们的关系必须要依赖物品,那就太脆弱了。真是,女生这种玩意,还就会想成对之类的蠢事。 我这么想着,却不知为何在比较钱包的内容和刚才的发卡的价签。 没,我可不买…… 我可不买,不过,怎么?只是再去看一下的话,也没问题吧?我可没这么想?类似这种? 我在脑子里不知道对谁罗列着辩解,最后还是回到店里。 没,那个,真的只是去看。 ====================== 3 最近,总觉得小蕾妮的样子有点怪。 不,基本上小蕾妮还是一如既往,但她偶尔会送来欲言又止的视线。可是我问她,她也说「没,什么也没有」。感觉就是,喂你个骗子,肯定有事情吧。 这种样子持续太久了,所以我想,久违地两人翘课慢慢问吧。但我邀请了,她又偏偏说什么「今天就算了」,不不平常都是你来邀请的,闹哪样!? 冬香姐姐我搞不懂最近年轻人的想法!开玩笑的。 我正这样子烦闷,终于蕾妮不再出现在午休的屋顶上了。没,不是失踪之类的,单纯是『要和其他人吃午饭所以今天不去屋顶』。即便如此,我也有点着实受打击。 之前我多少有保持距离的意思,但小蕾妮平静地对我这么做是第一次,我好像有种肚子上挨了重拳的感觉。 而且那个『今天』持续了一周。这个,完全是被避开了?类似那种,翘课同伴冬香·大凪完全不来一起翘课所以终于厌烦了? ……为什么呢,我觉得蕾妮离开我对她好,但实际离开了一下,胃里就好像变得空荡荡的,有种丧失感。我将那种丧失感和三明治一起用力咬,一个人在食堂。咳嗽也是一个人[sup]注 [/sup]。 译注:尾崎放哉的俳句「咳をしても一人」。 要问为什么我在食堂这种全是先住民的地方,单纯是因为在下雨。还有,蕾妮不会来,我也不愿意特地去屋顶。 食堂里和我预想的一样,人群在我面前一下子分开。当我是摩西吗。不过还挺方便,所以现在就不在意了。 她们分开得太过漂亮,所以我也想过要不要干脆一口气跑到正中间的桌子,但我是雅致的性格,走向了比较空的角落里的桌子。不过还是一样有相当数量的人移动了。我又没有拜托你们,饶了我吧。 就这样,我一个人默默地吃着午饭。这时,我感觉到背后有强烈的视线。 回头看去,有个不知名的少女瞪着我。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是我也感觉最近好像在哪见过。……啊—,是那个。我想起来,她是在商场里和蕾妮一起的人之一。那么,这位某某小妹有什么事? 「有什么——」 「别太靠近。」 我正要问,有什么事情吗?结果她用意外重的语调对我说了这句话。 呃……突然说这个?我只是普通地坐着而已……是那种吧,害虫别坐人类用的椅子,这样的?过激派好可怕…… 我不想惹上奇怪的因缘,所以正要快速退散,刚起身,某某小妹就慌忙把脸靠过来。 「呃,不是那样。」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 「那个,我希望你不要太靠近蕾妮。」 她用认真的语调说出蕾妮的名字,这让我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这和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是不同的。完全,不同。 我的声音带着刺,明显得让我自己都能明白。 那一定是防卫本能。心中柔软的部分被戳到,弱小的我只能瞬间变尖。 某某小妹露出一瞬间害怕的表情,但是她没有直接退缩。 「大凪同学和蕾妮在一起的话,连蕾妮都会被人说坏话,连蕾妮都会被排挤。所以,不要再接近蕾妮了。」 为什么呢。这本应和我最近考虑的事情完全相同,但为什么只是因为说出来的人不一样,就这么扎人、这么难受呢。 但是,如果不考虑不如意的感情,我只能同意她。 「……倒是也可以。」 我如此回答,嘴里说出的低声显得我完全不觉得可以。 啊,这家伙完全没接受啊——明明是自己的事情,我却好像特别事不关己地这样想。 这种感觉完全没有接受,所以我不由得问了: 「虽然可以,为什么你特地来说这个?我可觉得和你没关系。」 我想,这大概是特别坏的说法。 但是呢,你懂的吧?我也在不耐烦。因为那是我和蕾妮的问题,和这位某某小妹完全没关系吧? 但是某某小妹一副好像理所当然的、不在乎的表情这样回答: 「因为我是蕾妮的朋友。」 哈,朋友,啊。 这种简单的东西,最后什么也没有具体说明吧?听到这种回答,我只能认真点头。原来如此是朋友啊,那就没办法啦。这种。 某某小妹带着类似“我断言过啦”的清爽离开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想抱住脑袋。 她说她是蕾妮的朋友。所以让我不要接近蕾妮。 这说法完全没道理,感觉是让人笑出声的稚嫩主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笑不出来。 她断言说自己的朋友,没有一丝迷茫,一毫怀疑。 反过来,我则没有任何能像某某小妹一样,“我和小蕾妮的关系是这样的!”那种能强烈断言的东西。她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朋友?我没有足够的经验说我自己是不是朋友,而如果说是单纯的翘课同伴,我也感觉差点意思。 最后,不论我怎么想,都不能保证我和蕾妮是同样的心情,所以我在迷茫、在怀疑。 「冬香。」 我沉浸在思考中,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冲击耳朵。 正巧在思考的时候听到想着的人的声音,我以为是恰好幻听了,但回过头去,我看到蕾妮在那里。 她比我高半头,浅棕色的头发在及肩的地方轻飘飘地舞动着。 小蕾妮的装饰比较少,花形的发卡是她唯一的饰品,带着些少女品味。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成熟的蕾妮和花形发卡不太相配(而且关键的固定部分也松松的,始终是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仿佛一直在瞪着什么地方的眼睛,现在软软地将融化的视线投向我,手上是一如既往的能量棒(她说不好吃还一直在吃,顽固得让人想笑)。 这些各种各样构成蕾妮的要素,总觉得只是一周没见就好像相当怀念。 我知晓了,啊,只是几天没见我就这么想见小蕾妮吗。 但是,老实地把这些说出来就太不像我了,所以我掩饰害羞说了个「呃啊」。 我说完,蕾妮软软地融化的眼神也变得和平常一样发着不满的光,不知不觉我们就在一如既往地一起吃午饭。 这意味着我很快无视了某某小妹对我说的话,但我觉得不是我接近的,现在就先将错就错吧。 好久不见啊,要说什么呢——我正想着这些,吃着三明治,蕾妮问我「和汉娜说什么呢?」类似的问题(汉娜是谁?我想了一下,觉得从蕾妮的口吻来看大概是某某小妹吧),唔,有点为难。 我又不能直接和她本人说「她让我不要接近蕾妮,我也基本上同意了」。所以我蒙混过去。蕾妮有点怀疑地追问了一下,但最后还放弃了。 我们在这样对话的时候,也能感到周围人偷偷窥视的视线。某某小妹即汉娜小妹说的确实是真的啊。我的心情变得有点沉重。 和我在一起,蕾妮就会被排挤。我隐约是这样想的,但在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我就会切身感受到。 我想到,是时候了吧。 或许我差不多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并非不知不觉、轻轻保持距离,而是应该明确地告诉蕾妮。 「话说啊。」 我随口说道,听上去好像是杂谈的延长,但为了说这一句话我费了不少劲。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并不是我原本的期望。 要是说出来,我期望的日常——我这个被排挤的人唯一能笑着的地方,一定会逐渐流失吧。 但是,比起我自己的期望,小蕾妮更重要。 要是我会破坏她的日常,我就不应该在她身边。 「也不用每天都一起吃午饭吧。嗯。这样偶尔来一次就挺好?」 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听上去和平常一样呢?我没有自信。 但是,说出口的话无法取消。 「…………哈。」 蕾妮半张着嘴,一副惊呆的样子。 她好像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看到她的表情,我也想说点「开玩笑啦」蒙混过去。但是,我如果现在蒙混过去,即使心里知道不好我也会一直磨磨蹭蹭留在蕾妮身边吧。我这样想着,拼命坚持不说出来。 我等着蕾妮回应,周围细小的声音在静不下来的脑袋里鲜明地回响。 即使我装作听不见,那些声音也会圆滑地潜入耳朵,摆到我眼前。 为什么今天在这呢。 随便去哪就好了。 区区一个外人好碍事。 别进到我们中间啊。 我咬紧了脸颊内侧,不让蕾妮发现。 温吞的血的味道在口中缓缓扩散。 我深深知道,在这学校里——更进一步在这地下都市里,被排挤的人有什么下场。 但是,现在蕾妮还能回头。因为她自己还没有被排挤。她只是因为我在身边,所以被牵连了而已。 所以,我不能继续了。 「和我不一样,小蕾妮应该有其他朋友。」 「我又不是想独占小蕾妮。」 「和我在一起也对小蕾妮不好。」 我一句接一句放出话。 每当那些话语碰撞,蕾妮微蓝的瞳孔就会摇晃。 比起焦躁之炎,它更能激烈地烧灼我的胸,好像只要我一放松,拼命粉饰的笑容就会剥落。 「……难道说,对我撒谎一个人翘课也是因为考虑了这些?」 有某种压低的细小声音,动摇着我的耳朵,动摇着快要退缩的心。 原来她注意到了。是什么时候呢。果然是在商场的时候被看到了不太好吗。不,那些事无关紧要。现在正要推开蕾妮,正合我意。 「原来你知道。嗯,大概就是那样吧。」 你看,我会这么心平气和地说出谎言,说出蕾妮讨厌的谎言。 「和我在一起,对蕾妮来说也不会是好事,我也没有值得让你不惜牺牲其他东西去追求的价值啊。」 「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啦。」 或许,那天——湿透的蕾妮发现我的那天,蕾妮把我看作了某种特别的东西。 但是,不是的。其实是相反的啊。所以说我没有价值。我不是特别的。 所以,希望你一定要舍弃我。 请一定。不特别的我的,特别的人。 「嗯,我知道了,冬香,」 我用十分恍惚的脑袋听着蕾妮的声音。 那声音听上去格外淡泊,我从中感受到了与蕾妮的隔阂。 这样就好了。 蕾妮随着宣告午休结束的预备铃离去,那背影让我安心下来。 但是安心下来的胸中,烧灼般的丧失余韵久久不肯离去,持续熏烤着我的内心。 幕间 第一夜场始末 深夜的小巷子里,突然充满了红光。 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带着意志一样,狰狞地舞动,包裹住小巷子放着的自动售货机。在旁边有着被火焰照出伫立的少女轮廓。 有个影子,从小巷的入口望着这副光景。 那人用宽松的白衣包裹着修长的身体,凝视着火焰和少女。 「找到了。」 ——那人的嘴唇动了。 那句话被火焰爆发的声音抹去,少女听不到。 最终,刚才呆然的白衣人,现在嘴角轻轻抽动,仿佛无法抑制住喜悦,抑或是好奇心。 「在研究所明明怎么实验都不运转……」 她呓语般小声嘟囔,最终将锐利的视线投向被火焰照射的少女。 「那孩子,究竟……」 在理性的淡绿褐色眼睛里,摇曳的火光诡异地闪烁。 「……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她低声呢喃后,便晃着白衣的下摆,消失在夜晚之中。 少女全然不知那里有自己以外的人,仅仅专注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火势缓缓变弱,小巷子最终沉入完全的黑暗。 少女的身姿,连轮廓都融进夜晚的黑暗中,消失了。 深夜的小巷子里,突然充满了红光。 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带着意志一样,狰狞地舞动,包裹住小巷子放着的自动售货机。在旁边有着被火焰照出伫立的少女轮廓。 有个影子,从小巷的入口望着这副光景。 那人用宽松的白衣包裹着修长的身体,凝视着火焰和少女。 「找到了。」 ——那人的嘴唇动了。 那句话被火焰爆发的声音抹去,少女听不到。 最终,刚才呆然的白衣人,现在嘴角轻轻抽动,仿佛无法抑制住喜悦,抑或是好奇心。 「在研究所明明怎么实验都不运转……」 她呓语般小声嘟囔,最终将锐利的视线投向被火焰照射的少女。 「那孩子,究竟……」 在理性的淡绿褐色眼睛里,摇曳的火光诡异地闪烁。 「……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她低声呢喃后,便晃着白衣的下摆,消失在夜晚之中。 少女全然不知那里有自己以外的人,仅仅专注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火势缓缓变弱,小巷子最终沉入完全的黑暗。 少女的身姿,连轮廓都融进夜晚的黑暗中,消失了。 深夜的小巷子里,突然充满了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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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究所明明怎么实验都不运转……」 她呓语般小声嘟囔,最终将锐利的视线投向被火焰照射的少女。 「那孩子,究竟……」 在理性的淡绿褐色眼睛里,摇曳的火光诡异地闪烁。 「……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她低声呢喃后,便晃着白衣的下摆,消失在夜晚之中。 少女全然不知那里有自己以外的人,仅仅专注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火势缓缓变弱,小巷子最终沉入完全的黑暗。 少女的身姿,连轮廓都融进夜晚的黑暗中,消失了。 深夜的小巷子里,突然充满了红光。 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带着意志一样,狰狞地舞动,包裹住小巷子放着的自动售货机。在旁边有着被火焰照出伫立的少女轮廓。 有个影子,从小巷的入口望着这副光景。 那人用宽松的白衣包裹着修长的身体,凝视着火焰和少女。 「找到了。」 ——那人的嘴唇动了。 那句话被火焰爆发的声音抹去,少女听不到。 最终,刚才呆然的白衣人,现在嘴角轻轻抽动,仿佛无法抑制住喜悦,抑或是好奇心。 「在研究所明明怎么实验都不运转……」 她呓语般小声嘟囔,最终将锐利的视线投向被火焰照射的少女。 「那孩子,究竟……」 在理性的淡绿褐色眼睛里,摇曳的火光诡异地闪烁。 「……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她低声呢喃后,便晃着白衣的下摆,消失在夜晚之中。 少女全然不知那里有自己以外的人,仅仅专注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火势缓缓变弱,小巷子最终沉入完全的黑暗。 少女的身姿,连轮廓都融进夜晚的黑暗中,消失了。 深夜的小巷子里,突然充满了红光。 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带着意志一样,狰狞地舞动,包裹住小巷子放着的自动售货机。在旁边有着被火焰照出伫立的少女轮廓。 有个影子,从小巷的入口望着这副光景。 那人用宽松的白衣包裹着修长的身体,凝视着火焰和少女。 「找到了。」 ——那人的嘴唇动了。 那句话被火焰爆发的声音抹去,少女听不到。 最终,刚才呆然的白衣人,现在嘴角轻轻抽动,仿佛无法抑制住喜悦,抑或是好奇心。 「在研究所明明怎么实验都不运转……」 她呓语般小声嘟囔,最终将锐利的视线投向被火焰照射的少女。 「那孩子,究竟……」 在理性的淡绿褐色眼睛里,摇曳的火光诡异地闪烁。 「……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她低声呢喃后,便晃着白衣的下摆,消失在夜晚之中。 少女全然不知那里有自己以外的人,仅仅专注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火势缓缓变弱,小巷子最终沉入完全的黑暗。 少女的身姿,连轮廓都融进夜晚的黑暗中,消失了。 深夜的小巷子里,突然充满了红光。 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带着意志一样,狰狞地舞动,包裹住小巷子放着的自动售货机。在旁边有着被火焰照出伫立的少女轮廓。 有个影子,从小巷的入口望着这副光景。 那人用宽松的白衣包裹着修长的身体,凝视着火焰和少女。 「找到了。」 ——那人的嘴唇动了。 那句话被火焰爆发的声音抹去,少女听不到。 最终,刚才呆然的白衣人,现在嘴角轻轻抽动,仿佛无法抑制住喜悦,抑或是好奇心。 「在研究所明明怎么实验都不运转……」 她呓语般小声嘟囔,最终将锐利的视线投向被火焰照射的少女。 「那孩子,究竟……」 在理性的淡绿褐色眼睛里,摇曳的火光诡异地闪烁。 「……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她低声呢喃后,便晃着白衣的下摆,消失在夜晚之中。 少女全然不知那里有自己以外的人,仅仅专注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火势缓缓变弱,小巷子最终沉入完全的黑暗。 少女的身姿,连轮廓都融进夜晚的黑暗中,消失了。 深夜的小巷子里,突然充满了红光。 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带着意志一样,狰狞地舞动,包裹住小巷子放着的自动售货机。在旁边有着被火焰照出伫立的少女轮廓。 有个影子,从小巷的入口望着这副光景。 那人用宽松的白衣包裹着修长的身体,凝视着火焰和少女。 「找到了。」 ——那人的嘴唇动了。 那句话被火焰爆发的声音抹去,少女听不到。 最终,刚才呆然的白衣人,现在嘴角轻轻抽动,仿佛无法抑制住喜悦,抑或是好奇心。 「在研究所明明怎么实验都不运转……」 她呓语般小声嘟囔,最终将锐利的视线投向被火焰照射的少女。 「那孩子,究竟……」 在理性的淡绿褐色眼睛里,摇曳的火光诡异地闪烁。 「……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她低声呢喃后,便晃着白衣的下摆,消失在夜晚之中。 少女全然不知那里有自己以外的人,仅仅专注地望着燃烧的火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火势缓缓变弱,小巷子最终沉入完全的黑暗。 少女的身姿,连轮廓都融进夜晚的黑暗中,消失了。 第三章 隐藏的伤痕 1 第一次燃烧街道的夜晚。 ——不,不是的。实际上我没打算点燃街道、点燃自动售货机。我只是不想失去『太阳碎片』的光辉,十分拼命而已。 无论我怎样找借口,我引起火灾是事实。 后来,火焰消失了,我回过神来,回收了微微发热的『太阳碎片』,急忙颤抖着逃回了家。 我不让家人发现,回到自己房间,寝不成寐地度过剩下的夜晚,直到天亮。 手上紧紧抱着仍然温暖的碎片,我对守护那份温暖的代价之大感到茫然。 售货机燃烧的刺激性味道刺激鼻子,火焰狰狞地舞动。它们深深印在鼻腔、视网膜上。本应给予我温暖的火,具有狂暴的暴力性,以无可奈何的真实力量破坏了虚伪的城市。 在自己房间里烧手指的自伤行为在它面前等同于儿戏,这让我认识到自己压倒性的无力。 我低头看向手臂里,心跳般缓缓反复明灭的光辉。 与冬香有了距离后,我一直在寻求替代的热量和痛楚。这碎片是我的依靠,而在那时我第一次认为它可怕。 那天,我在学校是死的。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睡眠不足。 因为一点都没睡,上课中老师的声音也像爆音一样鸣响,好像在直接搅拌脑浆。简而言之就是想吐。 到了午休,我也在死死瘫在桌上。汉娜和其他朋友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关切地来问我「没关系?」「要不去保健室?」。 「嗯—,我会去……」 我真的只能发出瘫软的可怜声音,即便如此我今天也没有余力去修补笑容,逃跑似的离开教室。 「等等,蕾妮。我也跟你去。」 背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不过在对现在的脑袋来说威力有怪兽的脚步声那么大),汉娜担心的茶色瞳孔从侧面看过来。 「蕾妮脸色死了一样,脚上也晃晃悠悠的,很危险哦?」 「才没。」 听到汉娜夸张的说法,我正要努力笑出来,想说「没关系」的时候,脑袋晕乎乎地摇晃了一下。啊,要吐了。 「完全不是没关系嘛!赶快,抓住我的肩。」 一个人的话感觉到保健室前就会晕倒,所以我感激地接受了汉娜的提议。 我依靠着朋友的肩,蹒跚着走在走廊里。路过的教室里惊异的视线看向我。好难受…… 当我通过冬香班级的教室的时候,我侧眼窥视。 「…………唔」 冬香似乎是被骚动的气氛吸引,正看着我这边,和我对上了视线。她漆黑的眼睛本来就大,现在因为惊讶睁得更大,快要掉出来了——我恍惚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到达保健室,我借着汉娜的手躺在散发着新鲜味道的床单上。 我的身体大概是迎来了活动的极限,柔软的触感让身体变得沉重,好像沉入深水一样。 「我说,蕾妮。」 我听到汉娜的声音,好像在阻拦落下的眼睑。 「……怎么?」 我几乎失去了一半意识,但还是问回去。 「蕾妮,你记得吗?我们关系变好的时候。」 「诶……」 听到突然的话题,我恍惚着追寻记忆。 「……我记得是换班级变成邻桌之后我们开始互相聊天……类似那种感觉。」 「啊—,蕾妮眼里是这种感觉吗。」 床吱呀响了一声,汉娜带着苦笑的声音变近了。 「我那时候有点被孤立的感觉哦。你看,我会把想到的事情立刻说出来。或许可以说是被人觉得难以接近。」 汉娜的声音似乎有自嘲的意思,我听了很困惑,但想起来以前她对冬香直截了当的说法,也一下子理解了。 「所以,那时候蕾妮来和我搭话,我很高兴。或许说被救赎有点夸张,不过就是那种感觉。」 「……没那」 我想笑着说,没那回事,但是看到真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我完全不知道,汉娜是那样想的。我明明以为,我们只是在一起很轻松,只是表面上的粗浅关系。 我唐突地窥视到了汉娜心灵的内侧,想移开目光不去看。因为,我没有让她看自己的内侧,我选择了隐藏。 睡眠不足的脑袋在钝痛,我变得想放弃思考。 「所以呢,蕾妮和大凪同学关系变好的话,我会担心蕾妮是不是也会被孤立。」 她的话语孤零零地冒出来,让我一下子感觉无法呼吸。脑袋昏沉,瞬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太阳穴发疼,我闭上眼睛。 汉娜似乎将我的沉默当作我睡着了。 我感觉到身体被盖上松软的被子,床发出吱呀声,然后汉娜的重量消失了。 忽然,我想起了前几天在食堂看到的光景——汉娜和冬香在说些什么。或许是汉娜不同寻常的样子与现在的状况重合了。 我有种讨厌的预感,但是我睡眠不足的脑快要到极限了。 很快,眼睑内侧的黑暗变得浓厚,意识像断气一样淡去。 「——我会想办法的……这次由我来将蕾妮——」 汉娜的声音仿佛身处绝境。我感到被她隔着被子温柔地抚摸我。然而我没有余力确认那句话的后续,睡死过去。 醒来已经是放学后,窗外昏暗的天空下着雨。 我突然想起从走廊看到的冬香漆黑的眼睛。 我和保健医问,有没有人来看望,但得到是回答是「谁也没有来」。 是吗——我仅仅在胸中低语。我感觉,又有一点想吐。 * 我之后又坐着休息了一会,但保健医对我说保健室在离校时刻也会关门,所以我无奈决定回去。 通过楼梯口的时候,我察看伞架,发现熟悉的红伞已经不见了,想到,冬香已经回去了吗。 那仿佛重新让我认识到,这就是我们如今的距离感。 我打起伞,出了校舍,迈开步子。 那时(实在感觉不到是昨天刚刚发生的)在食堂,冬香和我之间被拉起了一条不可见的线。明明看不到,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去。 「——啊。等下,小姐。」 我正在伞下沉思,被近处唐突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姐是指……我? 我怯生生地从伞下悄悄窥视。 瘦高的女性打着伞站在那里,宽松的白衣好像是披在肩上的。她笑眯眯地走向我(应该说坏笑?不管怎样笑着接近的大人基本上都是可疑人等)。 我着急了。 怎么办,这是个完全没印象的人。保险起见我回头看了一下,但是根本没有我以外的人。我又一次看白衣女性。她亲昵地对伞下的我招手。不不所以你谁!? 因为她正好在刚出校门的地方难道说一直在等着我出来?这种想象猛地涌出,我变得想逃。怎么办,我应该大声呼救? 总之,逃跑吧。 简单是最好的。我跑着逃走了。 「啊,等下!?」 陌生白衣女性慌张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但我头也不回地跑。话说我希望你别追上来! 只是,在雨中全力奔跑似乎不太好。而且身体可能也没有完全恢复。 猛地踏出的脚没能抓住地面,我连想惊叹的时间都没有就摔倒了。 伞从手中飞出,我一边发出「……唔唔」这种不成句子的呻吟,一边仰着倒在地面上。 落下来的雨静静地将脸、将身体濡湿。重重碰到的屁股很痛,我站不起来。 讨厌的虚假天空、有机显示器映出的天空虚像仿佛在嘲笑着我、俯视着我,我感到特别凄惨。 「……没事吧?」 白衣女性的脸忽地进入视野,她用担心——听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不如说好像是在忍着笑。饶不了她)的声音问道。 「……请不要管我。」 背过脸赌气就是我能做到的全力抵抗了。 但是,那名女性没有介意我孩子气的抵抗,拉起了我。 「哎呀,但是姐姐我有事情找你呢。」 「事情?」 那是。大人要没事可不会对女高中生又是埋伏又是追赶吧。 「没错。有关昨天小巷子的那件事。」 那句话让我感觉身体唰地凉下来。 为什么?我那时在被看着?那就是说这人是警察? 那女性似乎注意到了我脸色的变化,慌忙补充说: 「呃,我不是要来抓你的啦。那个,我是这样的人。」 女性说着卷起袖子,让“verb”的全息屏幕显示出来。话说,白衣下面的毛衣,全是毛球啊…… 我被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吸引,但也重新看向全息屏幕。 那是她的id画面。 格蕾丝·克拉克。单位是『都市气候管制塔第三研究室所属研究员』。 我不由得仰望虚假的天空。 矗立于地下都市中心,贯通虚假天空的都市气候管制塔——一般称为塔。其中的研究室,可以说是这个地下都市里最权威的研究机构吧。我听说,那里在进行有机显示器、人工太阳这些与都市的天气有关事物的管理和研究。 「……塔的研究者,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嘴上问着,心里隐约注意到了。 这个人因为我在小巷子放火接近我。如果她不是警察,不是来抓我的话,她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白衣女性——格蕾丝小姐轻轻地微笑。但是,眼镜深处——充满理性光芒的淡绿褐色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啊,是来回收你拿着的『人工太阳』的。」 格蕾丝小姐说要坐下来慢慢说,我被她带着(半强制地)来到了购物商城的餐饮区。 虽然我想过逃跑,但她说: 「你要是想逃的话,我就联络相应的地方啊。我可是完完全全看了昨天小巷子里的事情。」 我就这样被浮现出浅笑的格蕾丝小姐威胁,只得认命。 「那个,先不说看到昨天的事情……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或者说学校呢?」 昨晚我穿着自己的衣服,只是看到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怯生生地发问。 「啊,当然是跟在你后面了。今天早上你上学的样子也一清二楚。」 格蕾丝小姐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咦,我是不是也该去相应的地方控告?还是说扯平? 我怀着有点无法释然的心思,在朴素的米黄色店里,与不知道是跟踪狂还是研究者的她面对面。苍白的水汽从放在桌上的可可(虽然原本的原料可可豆一点都没放进去)杯子里缓缓冒出来。 在明亮的室内面对面,格蕾丝小姐的可疑度翻倍了。 外表上是二十五岁前后吧。茶褐色的及腰长发乱糟糟的,浅黑的脸虽然立体感强,有种异国风情的美,但是眼睛下面有黑眼圈,这种整体上脸色之差更惹眼,美感都浪费了。 决定性的是,她一边说着什么「在雨里跑过,脚都湿了啊」一边脱了鞋,脚尖上穿旧的袜子大拇指的地方开了个大洞。给我的印象总之就是个各种方面上糟糕的人。 「那个……」 「嗯?啊,我请客喔?别看我这样,我也是高薪的呢—。」 格蕾丝小姐打断我,展示大人的经济能力。炫耀经济能力让我感觉她完完全全是个讨厌的大人。我想,要是高薪的话先买个新袜子吧? 「不是这个,你说的回收『人工太阳』是怎么回事?意思是你要拿回『太阳碎片』?」 来这里的路上我也一直在好奇。我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人工太阳』和『太阳碎片』。 就算称呼不一样,这也足以让我察觉到,她说的就是我持有的那个真身不明的发热发光物体。 格蕾丝小姐把嘴凑到杯子上,好像在思考,然后微微地笑了。 「『太阳碎片』啊。挺情绪化的,不错的名字。不过,我们把它叫做试作型人工太阳『re』。」 「试作型,人工太阳……」 我从那句话里感到不对劲。 「但是,『人工太阳』作为成品是普遍存在的对吧?」 被称为人工太阳,几乎完全再现了太阳光的照明装置。 它被嵌入有机显示器里,日夜照耀着这座地下都市(订正,晚上不照)。可是,事到如今试作型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斯沃因兹日珥s?once p?omien』吗?」 格蕾丝小姐唐突地问道。 杯子里升起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眼镜,她说着「呜哇好白」的样子,总让我感觉她仿佛小孩子一样。明明是大人,却处处犯蠢。 「那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边点头,一边在脑子里回顾历史课。 从未有过的大火灾袭击了与这里不同的另外一个地下都市,polis-pl17。 原因是『人工太阳』研究所的失火。既然上课要学,地下都市的居民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吧。 「那么,这个事件之后,『人工太阳』的研究方向性改变你知道吗?」 她说到这个地步,我猛然注意到。 如今『人工太阳』是照明装置的名称,但『斯沃因兹日珥』之前,这个词不就是指人工再现太阳本身吗。 格蕾丝小姐似乎从我的表情里察觉到了,点了一下头。 「没错,现在『人工太阳』只是作为单纯的照明装置完成。因为『斯沃因兹日珥』之后,涉及热和火的大规模实验就被禁止啦。但是嘛,人这种东西,就是被说了不行反而想去做啊。 就是这样,这个地下都市里最权威的研究机构中,好几年好几十年前就在背后持续研究制作出拟似太阳的『人工太阳』。说是背后,研究预算要有都市议会的许可才能拨款,所以说是被默许更准确吧。当然,是以最大限度考虑安全为前提啦。然后,发生了很多,试作品现在到了你手上。」 格蕾丝小姐仍然是轻快的语调,但是我有点担心我该不该知道她说的内容。总感觉有种社会阴暗面的味道…… 我仍旧感到不安,重复了一遍她还没有回答的问题。 「那么,您是来从我这里没收『太阳碎片』的吗?」 我不知道“没收”这种说法对不对。因为本来这就不是我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的心情上,感觉失去『太阳碎片』就好像和扯下自己柔软身体的一部分一样。 格蕾丝小姐无从知晓我这样的心情,一副轻松样子点头。 「嗯。是这样呢。」 果然——我这样想着,在桌子上紧紧握住了创可贴下面因烧伤而疼痛的指尖。低下头去,便看到可可棕色的液面映出了我可怜的表情。 「——这是当初的目的。」 听到调皮的声音,我抬起了头。 「我接到上面命令,为了回收『re』——啊不,用你的叫法吧——为了回收『太阳碎片』,追寻其去向,但是我看到昨天小巷子里的事情,改主意了。」 格蕾丝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探出身。我从她的表情中感到某种危险的气息,有点害怕。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或者,可能应该说是希望你协助吧。」 淡绿褐色眼睛有神地看定了我。和我,交易?协助? 「……这是怎么回事呢?」 「唉,突然这么说你也会为难吧……嗯,从哪开始说明呢……」 她一边猛地挠头一边嘟囔,我又有点害怕。 「呃,那首先来说『太阳碎片』是什么东西吧。实际上呢,那个是失败作。不,正确而言是被认为是失败作吧。」 格蕾丝小姐似乎整理完该说的事情了,她端正坐姿,开始讲起来。 「首先,『斯沃因兹日珥s?once p?omien』之前的研究中,采取了再现太阳内部热核聚变的方法。然而,其结果是引起了大火灾,所以这种研究被禁止了。于是,塔的研究所里开始研究制作出通过特定的电信号发热、起火的『人工太阳』。啊,详细的结构是企业秘密,懂?」 格蕾丝小姐将食指比在嘴唇上,静静地微笑。 即便如此,居然是用电信号发热、起火。之前我想过,『太阳碎片』是不是像“verb”一样通过生物电驱动,似乎差得不算太远。 但是——格蕾丝小姐如此继续道。 「『太阳碎片』如此被制作出来了,但是启动实验里即使给它特定的电信号,它也完全不工作。明明理论上没有任何问题。 然后,反复了多次实验然后失败,上面将『太阳碎片』判断为失败作,下达了废弃命令。负责废弃工作的就是我。不过,有点,那个,该说是疏忽出错吗——就是,废弃处理前我弄丢了。」 之前认真说明的表情无力地放松下来。 嗯,果然这个人是废物大人——我确信道。 即使我用冰凉的视线看过去,格蕾丝小姐也完全没有在意的迹象,将可可一饮而尽。然后,她看向我之前一次也没有喝过的杯子。 「你不喝吗?」 「……因为我不喜欢。」 「不喜欢可可?明明是女孩?」 和女孩没关系吧……我觉得。 「与其说不喜欢可可,不如说是讨厌装作是可可的饮料吧。」 我不太能表达出来——我如此含糊其辞,格蕾丝小姐便瞬间愣了一下,然后看上去特别愉快地笑了。以女性而言,真是个豪快的人。 「原来如此啊—。你是反怀旧主义者?」 「也不是那么夸张的……」 我小幅拍手,仿佛要挥去格蕾丝小姐说出的、带着僵硬感的话语。 「只是,最后不都是假货吗。这座地下都市里的所有东西,天空也好,雨也好,吃的东西也好,都是模仿真实的赝品。」 格外顽固的声音,落在装作可可的饮料的液面上。 「唔嗯。讨厌虚伪、喔。」 那柔软的帮腔仿佛在搪塞我的顽固。自己的幼稚好像凸显出来,我有些变得羞耻。我究竟在对初次见面的大人说什么呢。 「那个,然后是怎样呢。」 我因为感到不好意思,催促她继续说,她便「啊」地眨了几下眼,好像在回想。 「说到哪来着?」 我忍着不说出来“你给我认真点”,总结刚才为止的话: 「『太阳碎片』对电信号起反应工作,但是实验里没有启动被当作失败作,然后格蕾丝小姐不小心弄丢了。说到这里。」 「最后是不是有点带刺?」 「那不是事实吗……」 我对这个好像有点闹别扭地撅起嘴的研究者很无语。 格蕾丝小姐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说明。 「呃,接下来说刚才提的『交易』的正题。」 她脸上在笑,但是淡绿褐色眼睛仿佛要射穿我,让我屏住呼吸。 「在研究所里被当作失败作的『太阳碎片』,不知为何经你的手启动了。也就是说,它并不是失败作,而是缺少必要的『某种东西』。在如今仍然被认定为失败作的状况下,即使从你那里回收『太阳碎片』,最后它大概还是只会被处理掉,那样对我也没有好处对吧。」 「所以要我协助……?」 「没错。现在,我判断『太阳碎片』在对你的感情做出反应。」 「……感情?」 「嗯。『太阳碎片』对特定的电信号起反应,我说明过对吧?人的脑波也是电信号的一种。而且,根据当时怀有的感情,那种信号会变化。也就是说,是不是你怀有特定的感情时,『太阳碎片』会对那种感情的信号起反应呢,这么一个假说。」 格蕾丝小姐一下子把食指刺过来,我对她歪头疑惑。人的感情,感觉又暧昧又不科学。 但是,心的某个地方意外地也有些理解。因为我觉得,在我心里,越是连自己都无法抑制的感情在来回翻滚,『太阳碎片』好像就会增加光辉。 「所以,就是说能不能测定你的脑波,和『太阳碎片』组合研究呢?怎么样?」 她不过是用轻松的感觉说的,但总觉得也不是没有些人体实验的意思。伦理上没问题? 「……您说的是交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啊,是呢。昨天小巷子里你烧掉自动售货机的事情,我给你保密,怎么样?」 听到我的问题,格蕾丝小姐做出神秘的样子,在嘴唇前竖起手指。那或许对我来说是个好处。 「没问题吗?因为,我做的事情,客观上来说一般是犯罪,而放过这种行为……」 「嗯,我觉得客观上来看,一般是不行的呢。」 格蕾丝小姐苦笑了一下,倾斜杯子。 「但是嘛,我是狡猾的大人。所以为了目的多少也会做不干净的事情哦。」 格蕾丝小姐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在看远方的某处。她眼睛深处可以看到好像混合了断念和执着的奇异颜色。 「目的?」 「……大概,简单而言就是需要成绩。为了做真正想做的研究。」 「真正想做的……不是『人工太阳』的研究吗?」 「啊,『人工太阳』的研究是父亲他们做的,我只是有缘一同参加而已啦。我自己的主要研究是别的哦。那边是在处理电信号,所以制作『太阳碎片』的时候提供了技术。」 格蕾丝小姐说着,黑眼圈浓重的眼角更多了几分严峻。 「主要研究方向有我想做的事情,但是预算迟迟下不来。所以,我想着要通过『太阳碎片』做出成绩,拿到预算。所以,这样下去被当作失败作处分我会很为难啊。既做不出成绩,搞不好我的研究还会被怀疑可用性。这就是我即使放过一些问题也想和你交易的理由。」 怎么样呢——格蕾丝小姐将杯子凑到嘴上,吹着泡沫说道。真不干净。 「协助我的研究,与之相对我不会干涉你的放火行为。我可觉得是利害一致。」 确实,和她说的一样,利害一致。 但是,我实在无法下定决心。 让我挂念的,一定是『太阳碎片』对我 的感情起反应这个部分。协助格蕾丝小姐,就意味着要将这份感情暴露给她。 我垂下目光,双手指尖上卷着的创可贴的棕色便映入视野。它们下面隐藏着丑陋的烧伤痕迹。如果是我的感情作出了那些痕迹,那它也一定是丑陋的。我怎么能把这种东西给别人看呢。如果足以燃烧城市的火焰是呼应我的感情产生的东西,那我的心该有多可怕啊。 不行的。我甚至没有将心灵的内侧展露给冬香,怎么能把它展示给初次见面的大人啊。 「……不过,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啦。」 格蕾丝小姐轻轻呼气,无所谓地说。 「你要是不做交易,那就没办法,我想我得回收你拿着的『太阳碎片』。」 听到那句话,我不由得吞了一口气。我抬起垂下的目光,发现格蕾丝小姐又在看着我的指尖。我反射性地、仿佛逃跑一样,将手收到了桌子底下。我感觉她理性的目光仿佛看穿到了创可贴下面的烧伤。 旁人看来,那或许只是小小的自伤行为,但那是现在唯一能让我感受到真实的东西。 『太阳碎片』给予我的热量痛切而有些令人怜爱。一想到要失去它,就有比昨晚烧掉售货机时更厉害的丧失感覆盖到胸中。 我不想失去它。 「……如果我协助您,您就不回收『太阳碎片』吗?」 「是呢。虽然它的用途还有待商榷,不过可以吧。」 听到我踌躇着但是又忍不住想说出来的话语,格蕾丝小姐轻易地点了头,仿佛她预测到了我会这样说。 「总之,如果你不像昨天烧自己以外的东西,你就可以拿着『太阳碎片。你——呃,名字问过没?』」 「……是蕾妮。」 「是吗。那小蕾妮。这样可以吗?」 听到格蕾丝小姐的话,我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头。 「交易成立。那下次我希望你拿着『太阳碎片』到我的研究室来,不过突然把女高中生带进去也不行……为了不暴露给上面我得做调整日程之类的准备,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呢,有眉目了再联络吧。」 我好像被一句接一句说的格蕾丝小姐镇住了一样,与她交换了联系方式。 「那再见啦,小蕾妮。」 格蕾丝小姐喝完剩下的可可,若无其事地将“verb”重叠到桌子上的识别终端上结账,然后站了起来。 我感觉,那句话还有随意摆手的背影,和某人有点像。 ====================== 2 在我看来格蕾丝小姐是个特别可疑的大人,但我查了一下,知道了她似乎是个特别优秀的人。 我试着用“verb”搜索她的名字,搜到数个文章,无论哪个都在称赞她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地下都市权威的研究机构的研究员(二十六岁的才女这个词被频繁地使用,但她本身可没那种优雅的感觉。我的心情有点微妙)。 我结束了调查,侧卧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 视线前方,是放在桌上的小瓶里『人工太阳』发红的光辉。 格蕾丝小姐的身份是真的,也就是说她口中关于『太阳碎片』的事情恐怕也是真的。 『人工太阳』的研究在地下都市里秘密进行。 即使成功做到人工再现太阳光,也要花费数年数十年做出太阳。这是何等的执念。不知厌倦,追求与真实无限相似的虚伪。我无法理解那种姿态。 我从床上起来,靠近桌子。 「……你最后也只是赝品吗。」 我仿佛在向着小瓶中的碎片呼唤一样,呢喃道。 碎片虚弱地明灭。那仿佛是幼子在拼命争辩:不是的。 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它——温热的光辉、确实地传递到触摸小瓶的指尖上的热量——是我讨厌的虚伪。 我盯着据说在研究所不工作的『太阳碎片』。 制作它的人们,一定从虚伪中看到了价值吧。他们在这个没有真货的世界里,追求模仿真货的假货。 他们的心的动向,一定与我完全相反。 或许这就是原因。『太阳碎片』在研究所不工作却只对我的感情有反应的原因。 这个碎片或许也和我一样,讨厌着、憎恨着赝品以及自己是赝品的事实。 之后的几天,日子平安地过去。 平安,指的是我没再用碎片燃烧城市(不过一如既往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追求真实的感受,烧自己的指尖)。 这样度日,那天的光景——尽染夜晚城市的狰狞红炎,也好像正在失去现实感。 就好像可以在“verb”上观看的电影一景,我的手无法触及的虚拟事物。 那时激情的波动,现在也化作缓和的断念,在我的胸中一来一回。 最后,只是变回了原样。 变回了与冬香相遇前,对任何人都隐藏着假面下的素颜,那时的我。 就这样,我混着日子,若是胸中空了就用『太阳碎片』给予的热量和痛楚填满。 我想,这样就好。 因为,如果不勉强去接近,我和冬香就都能顺利混过各自的日常。 但是,这种日常——现实背叛了我的想法,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开始崩溃。 * 那天飘荡着有些危险的迹象。 午休冬香对我提起小巷子着火的话题(我佯装不知地听着但是特别提心吊胆),回到教室的途中又和汉娜相遇,被她委婉地警告和冬香在一起的事情。 最近总感觉汉娜紧绷绷的。 我中午大多数时候和汉娜在一起,但每周有一两次我会说「今天去其他地方吃」,她不会强行阻止我,但会摆出一副瞪视一样的奇怪表情。 她或许是在生气,我没有遵从之前「不要和冬香扯上关系」的忠告。即便如此,因为我去的次数比以前少了,所以她也不会说得太重。我觉得大概就是这样。 我望着快要下雨的午后天空(上课还是一如既往心不在焉),想起来汉娜以前在保健室说过的「我会想办法的」那句话。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话说回来那句话究竟是什么语境下说的来着。那时候睡眠不足恶心都很严重,所以记不太清楚了啊。 我搜寻着模糊记忆的时候,课堂结束,教室不知不觉间迎来了放学。 同学几乎都回去了,我一个人在教室里恍惚。 我几乎不再和冬香在一起,发呆的时候变多了。 或许因为这个,还有过我没注意到变更为实践教学的课,紧跟前汉娜慌慌张张来接我这种事。提交的东西也是,我以为传到班级共享的云上了,结果数据消失了,之后被老师说教「没有交」。我想,我可真是太迷糊了啊。 这样迷糊着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以前经常和冬香玩的寻找真实游戏,空洞的胸紧揪。一去不返的日子的多愁善感。 我挥去无用的思考,走出教室。 那是我走在人迹稀少的走廊,走向楼梯口的时候。 「————、」 楼梯口的方向传来了似乎是在争执的声音。 是有印象的声音啊——我这样想,然后慢一拍注意到是汉娜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胸口里忽地颤了一下。 因为我从没有听过,作为朋友的她像这样大喊。 瞬间我无法走出来,屏住呼吸藏到了 楼梯口的阴影里。 我听不到对话的内容,只有尖锐的声音轮廓刺向耳朵。 这让我想捂住耳朵的时间——不知道是数十秒还是数分钟。 声音断绝,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到这时,我终于从震惊中恢复。 汉娜究竟对谁那么生气呢——我窥视楼梯口,然后: 「啊……」 「嗯?……原来是蕾妮啊。」 站在伞架前回过头来的,是冬香。看到黑色的眼睛,毫无防备的心脏猛跳。 「哟、哟。」 事出突然,让我不知为何用了轻佻的感觉回应她。 我总感觉有点尴尬,略微垂下视线,结果思考因为跳入视野的东西死机了。 仿佛胸口深处被污水渗入、难以言表的不快感,将我浸透。 「……冬香,那个。」 冬香看向我指向的东西,苦笑了一下。 「啊,就是我想回去的时候发现坏掉啦。」 冬香说得跟没事一样,她手中握着正好把手部分折断的伞。那是冬香喜欢的,通红的伞。 伞的颜色惹眼,而且冬香坏的意义上受到关注,所以很多人知道这把伞是冬香的。 而一般情况下,在伞架上立着的伞是不会这样漂亮地折断的。 更重要的是,刚刚汉娜和冬香在一起,争执了些事情。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响起的是汉娜不知何时的话语。 『——我会想办法的……这次由我来将蕾妮——』 我想起那时汉娜仿佛身处绝境的生硬声音。 汉娜想要让我远离冬香。 她说,冬香是被排挤的人,和她在一起对我不好。 但是,我没有老实地听她的忠告。而今天,她也对午休时我和冬香在一起不满。 所以汉娜为了让冬香远离我,从冬香着手『想办法』了吗。 我不由得这样想。或许是汉娜对冬香表示警告,弄坏了伞。 我不懂。 对我来说,冬香十分重要。 但是,汉娜也应该是不错的朋友。虽然最近有点紧绷绷的,但她是容易相处的朋友。 我不舒服的时候,她最先来关心我,她有着这种为朋友着想的体贴的一面。 可是,本应体贴的汉娜可能对冬香展现出了攻击性。只是想想,我就有种受不了的感觉,即便她是担心我才那样做的。 哪个汉娜是真的呢。 体贴、为朋友着想的她? 还是,毫不留情地敌视朋友以外的人的她? 如果平时面向我的脸,不过是虚假的——虚伪的假面。 那我该相信谁、相信谁的什么呢—— 「小蕾妮,也不用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吧。」 冬香的话语让我注意到,自己的眉间下意识皱了起来。我尽力把下沉的思考拉上来,向冬香问道: 「冬香,刚才和汉娜在说什么?被做了什么?」 「……怎么,原来你在听着吗。偷听可真不好啊,小蕾妮。」 冬香似乎注意到了我发问的意图,轻轻挥着伞想要搪塞。 「也就站在这说了几句,没有被她做蕾妮在想的事情哦。这把伞也大概快坏掉了,到年头啦。」 小蕾妮也不用在意啦——冬香这样笑着,我却几乎要咬紧牙关。 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呢。明明可能是因为我,冬香重要的东西被弄坏了。 所以,我没能忍住。 「我说冬香,果然——」 「所以说,不是的。」 但是,冬香好像要打断我的话一样,加重了语气。那比平常更低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啊……呃,你看,和蕾妮没关系的。这是我的问题。所以完全不用在意啦。」 冬香自己好像也在对加重语气感到吃惊,脸上瞬间露出了好像在慌张、有点脆弱的神色。但是,她立刻浮现出轻松的笑容。 我想道,那是冬香讲自己的事情——说自己是移民、被排挤那类事情时的表情。傻笑着,绝对不会把深处的内心展现出来。 这一定是冬香的假面。 并不是说,愉快轻浮的冬香是虚假的。但是,她背后有个不展示给我的另一个她。 明明不用总是勉强笑。 别在我面前那样笑啊。 「…………、」 我想这样说,我的嘴却不为我将心情化作声音。 两人之间拉起不可见的线。 一定,一切话语现在都已经被它阻拦,无法传达。所以,我说不出来。 难以言喻的感情来回盘踞,沉向肚子深处。 来来回回,漆黑无比。 「拜啦,蕾妮。」 冬香说这句话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 * 一条红色火焰撕裂夜晚的黑暗,燃烧起来。 我的感情燃烧爆炸的声音。 摇曳的火炎仿佛在舔舐空气,让皮肤和眼睛微微刺痛。 明明离火炎这么近,我却感觉极其寒冷。就好像风从缝隙吹进了空洞的胸中。 刺痛的眼球忍不住留下泪水。泪刚刚流下来便干涸、消逝。 要是一切都这样给我消失就好了。 看着『太阳碎片』喷起的火焰,我叹道。 要是能将这城市里泛滥的虚伪——将住在其中的人们的假面,全都烧掉就好了。 这样一来,我也会明白吧。 将虚伪全部除去,之后留下的就是真实——我能这样认为吗。 我不懂。 确定的,只有热量和痛楚——只有用这双手能确实感受到的触感。 只有这,是连我也会明白的真实。 * 「——小蕾妮,你得遵守交易的条件。」 在我与冬香几度走过的人行天桥上,我将身体里层层沉淀的感情送进『太阳碎片』中烧掉,然后在回家路上被和之前一样随意披着白衣的格蕾丝小姐抓住了。 深夜的公园里,我们并排坐在秋千上。 这是在我和冬香回家路分岔的地方,这个秋千我也无数次和冬香并排坐过呢——再次回想起来这些,与之相伴的感情险些涌上来。 「……这次没有烧掉售货机一类的东西。」 「歪理。」 听到我孩子气的借口,格蕾丝小姐深深叹了口气。仿佛与之同步,她坐着的秋千也吱呀地发出无奈的声音。 「是我提出交易的,但是你要是太随意,我只能回收『太阳碎片』了。虽然很遗憾。」 听到“回收”这个词,我不由得握紧了口袋里装着碎片的小瓶。 「……我不愿意,那样。」 声音很生硬,好像在发疼。或许是因为我刚才在火旁边站着,喉咙特别沙哑。 「为什么?你打算重复这种事情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很沉静,却不允许我听不到,动摇我的耳朵。 格蕾丝小姐盯着我那被创可贴藏起的指尖。我想,果然这种自伤行为暴露了。 「我觉得让你协助正好方便,之前特地没有问……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太阳碎片』?只是个自伤行为的道具?还是说你有什么破坏欲望?」 「不是那……」 语尾破了音, 话语堵在了喉咙里。我想要逃离仿佛要看穿我的视线,抱住手臂。 「我不明白啊。你说过讨厌虚伪,那么『太阳碎片』也是这样。和你讨厌的装作可可的饮料一样。是虚伪的赝品啊。」 她的口中放出虚伪这个单词,我感到仿佛心脏被刺的尖锐疼痛。 不是的——呻吟般的话语从嘴唇边流露出来。 「……不是的。『太阳碎片』不是什么虚伪。因为,碎片只对我的感情——我讨厌虚伪的感情起反应吧?那么碎片就也应该是讨厌虚伪的——真实的吧?」 毫无要领的一串笨拙话语从我的嘴里冲出来,撕裂夜晚的寂静。 昏暗的前方,格蕾丝小姐一副怜悯的表情看着我。 「我说,小蕾妮。你仔~细想想。『太阳碎片』只是机器。只是对你的感情起反应,它本身是没什么感情的无机物啊。所以它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讨厌虚伪』这种感情。」 格蕾丝小姐对我劝道,语气有点冷冷的,仿佛在教导我。 我什么也没能回复,胸中逐渐冷却。 我想道,真不愿意啊。 我还是孩子,格蕾丝小姐是大人。 所以她用正论、用道理说服我。因为她觉得这样做我就会接受,然后听话。 但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道理。我没在追求正确性。 因为,总在我的肚子里来来回回的,是感情。 心的动向不合理、无条理、不尽人意。它在这具身体里没来由地到处闹腾,让人变得难受。喉咙被堵住,难以呼吸。 刺激我的,是感情,是连我自己都无法估量的激情。 所以,我无法与用理论和道理讲话的大人互相理解。 大人都会忘记。 忘记自己也曾经是小孩子。忘记曾经有真身不明的纠结在自己身体里四处乱跑的时候。忘记曾拼命想要把它吐出来。 看着仍然沉默的我,格蕾丝小姐叹息。 「……为了『太阳碎片』的研究,你的感情是关键。我想好好理解啊。」 她并不是担心,而是断言为了研究。这一点反而很清爽。 但是,他人如此推测出的感情,能说得上是真货——是真实吗。 可没有下次了哦——她摇晃了一下秋千离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想道。 因为,我的感情谁都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只有碎片。 我再一次在口袋里紧紧握住。为了胸中不被寒冷冻结。 只有这份热量,是我现在的依赖。 其余的,全都是假货,是虚伪。 要是用真实的热量、真正的火炎,把这尽是假货的虚伪城镇烧干净的话就好了。 ——啊,即便如此,只有一件。 冬香。 你过往一直给予我的东西。 那也是虚伪的吗? 我不懂。 我说。 好冷啊,冬香。 第四章 屡次说谎的背后 1 发现它的时候,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就像有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在皮肤下乱窜。 那是烧焦的、几乎崩溃的自动售货机。嗯,烧焦,余烬,这样形容非常准确。 排列饮料样品的窗口部分被热熔,几乎全体都被黑焦覆盖,完全没有过去的样子。 工作日的午后,我走向平时的小巷子,等着我的却是这副光景。究竟是什么事情?火灾?可是只有售货机?我苦苦思考。 没错,烧掉的只有自动售货机。 虽然这小巷子没多少东西,但售货机设置在饮食店的后面紧跟前,烧得这么严重感觉也会扩散到店里。 不,地下都市里几乎不会发生什么火灾,我完全不清楚。但我还是多少感觉有些异样。 小巷子里只有售货机熊熊燃烧的事件。 ……也感觉是个挺无聊的事件。或许是我太在意。型号看上去很旧了,可能只是内部出毛病着火了而已。 大概,现在我是想思考点什么东西,尽量让我散心。 为了尽量不去考虑蕾妮。 在食堂对话过的那天以来,我和小蕾妮的关系发生了决定性的改变。 并不是完全不见面。 一周有一两次在屋顶一起吃午饭,也会笑着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眼望去让人觉得和之前没有区别。 但是,不一样。有某种东西决定性地不一样。 并没有什么一定无法相容的事情,但是这种表面上是顺畅反而在我的胸中荡起波纹。 我已经不会和蕾妮一起翘课在街上逛,蕾妮也不再向我吐露烧灼她胸口的焦躁。 所以,我对她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深入。 一直问不出来的事情之一,就是每当见面她的指尖总是缠着创可贴的理由。 我最初是在食堂那件事的时候注意到的,之后她的指尖总是藏着棕色的创可贴。并不是一直是同样的手指,它仿佛在轮换一样不规则地出现在指尖,太不自然了。 但是我问过一次,那时她说什么「稍微弄破了」,笑容的感觉就是明显不想继续说,我也只得放弃。 蕾妮在隐藏着什么。但是,对于放弃在她身边的我来说,已经基本没有知晓的权利,也没有知晓的理由。那些一定是某某小妹那种『朋友』的使命。 但是,只有一点点。我的胸口开了一条缝隙,从那里咻咻吹进来的风让我颤抖。 矗立着烧焦售货机的小巷风景,就好像在反映我这样的心。 我有种极其寒冷的心境,仿佛连我与蕾妮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连那些回忆,都燃烧、化灰、散去。 * 「——有这么回事喔。」 看到小巷子烧掉的售货机几天后,我在屋顶和蕾妮说了这件事。我没有谈我的心理上的部分,大概是“好像有什么火灾?”的感觉。 即使我觉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果然还是有些在意吧。 因为那里对我来说是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而且,我也在期待:通过和蕾妮聊第一次相遇地点,或许能和她共鸣,即使只有一丁点。 「……唔—嗯,这样啊。」 真危险啊——蕾妮的帮腔看上去没什么太大兴趣,她恍惚地仰望着天空。虽然我也没有期待特别夸张的反应,但是预料外的淡泊还是让我不由得扫兴。咦,普通的反应就是这样?不不但是听说去过好多次的地方有过火灾,会有点惊讶?怎么,你是铁心肠?还是无感动的年轻人? 总感觉自己有点赌气,我看向蕾妮的侧脸,继续道: 「但是,那样就不能在那里偷罐装果汁了啊。」 我感觉我在说最差劲的话。小蕾妮似乎也这么想,视线好像有点冷。倒是不用在这种地方共鸣…… 「这是个好机会,金盆洗手怎么样。」 「说得跟罪犯一样。」 「盗窃是犯罪吧。」 「不,话说蕾妮也偷了嘛。」 「我是冬香强行……」 「呜哇,过分。」 蕾妮“哟哟哟”地假哭,我笑着轻轻推她的肩。 暂且变回认真表情的蕾妮也好像忍不住似的微微笑了出来。 我感觉一瞬间仿佛我们回到了以前的两人,有这种怀念的气氛流过。蕾妮看过来的眼瞳深处,好像能看到小小的火光。 但是,它只留下细微的残像,又看不到了,被带着刻意感的微笑隐藏起来了。 蕾妮的眼睛再次朝向浮现出灰色影像的天空,我无法继续窥视她的内在。 急切,焦躁,但是这就是我期望的距离。 是我为了不深入拉起了一条线,正因为如此,我变成这种心情,应该是错了吧。 明明就在身边却感觉比谁都更遥远,也是。 觉得那让我寂寞,也是。 * 我从爷爷那里听过类似“第二次看的率直”的谚语。 意思大概是,看了两次的东西是真相。但是我没太仔细听所以意思可能完全不一样。抱歉,爷爷。 啊,不是说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挂念小巷子里的火灾。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我有种预感,事情似乎不会就这样结束。 而所谓的预感,就是越不愿意就越是会猜中。 仿佛在印证这种预感一样,小巷子售货机之后的第二次火灾发生了。 而我也目击了其现场。 那天深夜开始下着小雨。 这座地下都市里,雨配合着地上的天气下,但是为了不妨碍都市的功能,雨点的强度好像被控制得很细。一考虑这没用的演算劳力,我就想,维持模仿真实的虚伪也真不容易啊。 深夜,我一边在被子里辗转一边思考。 不知为何,那天我无法入睡,翻身了好多次。 我觉得,今天回家的时候伞坏掉的事情,还有楼梯口和蕾妮的朋友某某小妹争执,都有关系。……后者说是争执,也可以说是被单方面缠上找事而已。 不管怎样,不太愉快的事情二连拳让我很烦躁,所以对担心我的蕾妮也摆出了像是迁怒的态度。我反省。 我想要点风,稍微打开窗户。细微的雨声延绵不绝,那声音让我无法安眠,多考虑了许多东西。 蕾妮那下雨时的眼神浮现出来。瞪视虚伪的焦躁之炎。它仿佛印在眼睑内侧,无法排除。 果然不行。睡不着。 我睁开之前想着睡吧睡吧紧紧闭上的眼睑。视野十分清晰。大概整晚都能醒着。虽然醒着也没事可干。 我无奈在睡衣外披上帽衫,然后悄悄跑出家门。即使是不良少女,独自深夜徘徊也多少会有点害怕。 我打着不习惯的伞,走在完全沉入黑暗的街上。说是沉入黑暗,因为有路灯所以完全不暗。即便如此我还是有点不安,很难像白天那样坦荡地大步走。 在路灯的光环中,细雨仿佛白条一般流下。 最后,我还是无法以蕾妮那样方式看待这雨。 即使我知道那是过去地上降雨的赝品,我也无法像她那样憎恨。 因为,对不知道真实的我们来说,这虚伪一定才是真实。我大概是没有找出,追求未曾见过的真实有什么意义吧。 如果,我也有她对真实的憧憬。 那样,我是不是现在也能在蕾妮身边呢。 是不是能 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一心追求只属于两人的真实了呢。 一个人走在暗处,后悔、执着之类的东西缓缓爬上心头。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 周围很昏暗,看来我好像不知不觉中选择了不熟悉的路,来到了经常和蕾妮俯视露过的电动巴士的人行天桥附近。 回过神来,我看到细细流过视野的雨停了,收起伞搭在手臂上。 也有深夜的原因,没有电动巴士通过的道路没有照明,路灯的光没有照到人行天桥上。 所以,直到天桥上出现火势,我都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影。 我首先注意到,路灯的光突然消失了。 夜晚的黑暗突然变浓。其中,赤红的火焰烧了起来。 天桥上,人形的轮廓被火映照,仿佛影绘一样浮现出来。似乎带着意志摇曳的火焰,看上去就像怪物在舔舌头一样。 我只能屏住呼吸看着。 老实说,腿僵住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小火苗。熊熊燃烧的火焰,仅仅在那里就足以让我本能地害怕。 我感觉火燃烧了大概不到一分钟。 我正以为它会格外旺盛地舔舐夜晚的黑暗,它瞬间萎缩,看不到了。与其说是火灭了,更像是断气一样突然消失。 仿佛与它呼应,光明回到周围。路灯再次点亮了。 因为火焰残像而闪烁的视野里,我隐约看到天桥上的人影转身。 犯人要逃跑。 我想到的时候,腿反射性地动了。不知为何,我想,必须要追。 我从人影跑走的对侧楼梯跑上去。跑到路正中间的时候,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和炭的味道。 我忽然在意起来,停下脚步。因为仔细想想,天桥上根本没有能烧的东西。 我用“verb”的光照亮周围。 但是,我没有找到任何显著的东西,只有两人宽的栏杆好像被烤了一样,全是焦黑。 这说明,想要烧天桥本身,然后失败了吗? 我思考着,姑且照了一下犯人离去的方向,但是犯人似乎已经离去,完全没有看到其身影。冷静下来想想,我追上去也做不到什么事情,反而感觉可能会是随便追上去发现对方是个满身肌肉的糟糕家伙,所以没追也算好事。 我又一次照亮貌似是火烧起来的栏杆。 远看令人感到恐惧的火焰,面对混凝土质地的栏杆似乎也只能留下些焦痕。我这个一般女高中生无法看出更多东西。 唔—嗯,这个该报警之类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几分钟除了我没有人路过,周围的建筑物也仍然沉默着浸在黑暗里。要是报警就是我来了,但是火已经灭了,现场留下的只有焦痕。是不是比起警察更应该叫清洁人员?大概。 最后我没有报警,离开了那里。 本来,要是报警的话,就可能会问起我这种高中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在街上徘徊,那样很麻烦。我可不想这么年轻就受警察照顾。 就这样,小市民的我决定装作看不到,从现场遁走。 回到家钻进被子,我感觉刚刚目击火灾现场就像做梦一样。即便如此,眼睑内侧仍然微微留着残像,最后我还是没睡着。 直到天明,我都在被子里重复着昏睡与苏醒。 被火炎映照的人影,不知为何好像粘在脑袋里一样,寸步不离。 ====================== 2 「总感觉,还不想回去。」 在我们平时挥手告别的拐角,小蕾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这句话。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也有点不明所以地害羞,开玩笑说「哎呀,你是约会结束时的女朋友吗—」。 那是我和小蕾妮在那个小巷子相遇,开始一起翘课后大概过了两周的时候。 「啊哈哈,确实。」 听到我的吐槽,小蕾妮轻轻笑了。但是,她立刻收起笑容,用有点不安的、微微上仰的视线问我「呃,不行?」。 来自绝妙的角度带着羞耻的眼神,让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没,倒不是不行。」 倒不是不行……怎么说呢,那种问法我觉得很狡猾。是计算过的吗……不,大概是天然的吧。小蕾妮,可怕。 我赶走比平日略微焦急的奇怪心情,指了指街角的公园。 「那就在那稍微坐一下?」 「嗯。」 听到我的话,小蕾妮似乎特别开心地点了头。这么寒酸的公园就让你露出那种笑容?我虽然这么想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先不说了。 「啊,但是没有长椅之类的呢。」 小蕾妮一边跨在入口的那个凹字向下插在地面上的银色的玩意上,一边说道。毕竟是小公园,看一眼就能看到全貌,确实没什么长椅。与之相对映入眼帘的,是定员两名的秋千和与我身高差不多的滑梯。没办法。 「那就坐到滑梯上呗。」 「这种二选一一般是秋千吧?」 我刚要走向滑梯,小蕾妮拉了一下我制服的衣摆。是吗,要是小蕾妮这么说就这样吧。 我随意地一屁股坐下,小蕾妮在旁边先用手帕擦了一次坐的部分,然后一边压着裙子一边坐在秋千上。唔,和我教养不一样。 我用脚底轻轻推地面,开始蹬秋千。虽然我感觉相当怀念了,但身体意外地有记忆,每当屈膝然后向前踢,我就高高地摇晃上升。抓住的锁链嘎吱嘎吱地发出怀旧的声音,仿佛钟摆一样画弧,然后漂浮感就让我的胃阵痛。 我看向旁边,蕾妮只是稍微摇了摇,总觉得好像只有我在欢闹。 我停下蹬秋千,等待势头缓缓消失。我就这样回到与蕾妮相同的高度,她便终于开口了。 「那个啊,冬香有没有,觉得自己好像是假货?」 唇中轻轻掉落出的声响,听上去十分脆弱。我无法从蕾妮略微向下的表情里看出她是在想着什么问我,为难起来。 「唔—嗯,是说之前真实和虚伪如何如何的那个?」 蕾妮对我的问题点了头。我注意到,她的眼瞳中找不到平常瞪视这座城市的焦躁之炎。 「感觉,有时候我会想呢。虽然我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这个地下都市是地上的假货、所以没有什么价值之类的,但是如果作为假货的这座城市没有价值,那我自己也一定是一样的吧。」 蕾妮缓缓摇曳,看上去比过往都要小。她吐露出的声音也好像悬而不决,摇摇晃晃地在我们之间彷徨。 我却无法贴近蕾妮的心思。我一定没有像蕾妮那么拘泥真实之类虚伪之类。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想支持如今在身边几乎崩溃的蕾妮。 对我来说,无论蕾妮是真实也好虚伪也好,她都不是没有价值的。 所以我全力无畏地笑了出来。 然后,我想着,蕾妮心中『不良少女冬香』大概会这么说吧,讲出这番话: 「我们能找到这个虚伪城镇里埋藏的真实吧?那就肯定会找到啊。这城市的真实也好,蕾妮心中的真实也好。」 那是毫无根据,只是积极的预测——不,或许单纯是放弃思考。或许我的脑子某个地方在想,蕾妮追求的真实哪里都没有的。 「……是吗,是啊。我和冬香能找到对吧。」 然而,对我来说确信的,是那一瞬间蕾妮的笑容。 只要永远在这种笑容的旁边就好了啊—— 胸中的温暖怀有这样的想法。 这种东西,或许意外地就是所谓的真实。 我又一次用力蹬地,如此想道。 ——不知为何,我在浅梦中看到了这怀念的风景。 * 在深夜的人行天桥看到可疑火灾的第二天,我抱着因为睡眠不足有点恍惚的脑袋,打开了通往屋顶的门。我觉得如果呼吸外面的空气应该能多少清醒一点。 我打开了门,冲击视野的是已经完全见惯的灰色街道的天花板,还有纤细的后背。是蕾妮。明明今天没说一起吃午饭。 「哟,蕾妮。」 我若无其事地搭话后,蕾妮的肩便跳了一下。 蕾妮回过头,一副意外的样子眨眼。 「咦,冬香也来了啊。」 「啊,有点睡眠不足。想着来呼吸点外面的空气。」 「熬夜了吗—。怎么,难道学习来着?」 「怎么会,又不是小蕾妮。」 听到我的话,蕾妮苦笑说,为什么你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如您所说。 「哎呀,睡不着就深夜徘徊,结果看到了很厉害的东西呢。」 「厉害的东西?」 蕾妮皱起形状姣好的眉。或许是要怪罪我深夜徘徊。那真是抱歉。 我趁着蕾妮的认真劲没爆发,继续说。 「对,居然看到了火灾的现场啊。——啊—,与其说火灾该说是可疑火?类似的。」 「……难道说,你接近烧起来的地方了吗?」 蕾妮这样说,眼睛摇曳着担心之色。……为什么呢,她难道觉得我那么冒失? 「不,我可不会做那么危险的事。我是火消失之后才接近的啊。」 「最后还是接近了嘛……」 因为我从根上就不认真呢。 「我看到貌似是点火犯人的人影逃跑,想去追但是看丢了。」 我随口说完,蕾妮便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仿佛吃惊似的大大睁开。 「……你看到是谁点火的了?」 「与其说看到……毕竟很暗,只模糊地看到轮廓呢。」 「是吗……话说,我觉得别插手这种事情比较好。被卷进去要怎么办啊。本来就在做深夜徘徊这种危险的事情。」 我被蕾妮以预料外的严厉语气斥责了。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被家长或者老师训。最后深夜徘徊还是要被怪罪。 或许是我的不满有点表现在脸上了,蕾妮苦笑说「不过,要不良少女不要做危险的事情才是不可能的吧」。我也在嘴边露出冷酷的笑容(我是这么觉得),当作回答。 「话说,报警了吗?」 「没,我可不想因此被教训深夜徘徊。」 蕾妮说“原来如此”,与其说她是接受了,不如说是无奈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个嘛,你看,我虽然也自认不良,但贸然进犯公权力、弄得犯法的话,那就已经不是不良而是邪恶了。没准我有这种类似不良少女矜持一样的东西,不可以过线。 ……话说我现在想起来,我,一直在从已逝(被烧掉)的售货机里盗窃啊。一般就是邪恶了啊。但大概是小恶?但是如果被警察发现我正好在火灾现场,我可能被怀疑与一连串火灾的关联,被认为是为了隐蔽盗窃的证据烧掉了售货机。啊,等等那是冤枉,不不我盗窃了但是跟火灾没关系————嗯,先不想了吧。蕾妮可在看着一时陷入沉默的我。 「不过我也最疼爱我的身体,这件事我不会再去干涉啦。」 「话真轻松啊……」 「要不拉勾也行哦。」 「不我才不要啊。」 我被痛快地割舍,但是我一伸出小指,蕾妮便轻轻笑着,同样把小指轻轻缠过来。她还和以前一样会陪我的无聊兴致,我有点开心。 「好了,拉勾——咦?小蕾妮,创可贴好脏,有在好好换吗?」 因为拉勾,蕾妮的左手被拿到了视线的高度,而拇指上卷着的创可贴黑黑的,就像好几天放着不管一样。 蕾妮顺着我的视线,注意到那污渍,似乎很慌张地一下放开手。 「啊,呀,大概有点忘记换了。」 「啊哈哈,小蕾妮意外地懒散啊。」 我这样笑着说完,蕾妮便好像有些羞耻,将左手背到后面,不让我看到。 就这样,我针对蕾妮冒失的部分开着玩笑,宣告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了。 「啊,那就拜拜啦,冬香。」 蕾妮已经不来问我「下午的课怎么办?」之类。我明白这一点,却总会感到午休结束的瞬间有一点点寂寞。 这样就好。这个距离,是我和蕾妮的最优解。别再接近了,我。 我呵斥擅自沉浸于感伤的心。 但是,无论如何胸口内侧都没有放晴。 就像,这城市的天空一样。 我刚对蕾妮说完不会再干涉,就逃离下午课,走向了昨天的人行天桥。只是发呆也只会考虑无聊的事情,我想要点能吸引意识的东西,什么都好。昨晚刚目击的火灾就正好。 出事的人行天桥正好在从学校到我家的正中间。 略微阴天的午后,即使我接近那里,警察之流也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似乎目击者真的只有我。……不报警是不是犯法呢?我有点开始不安。 我这个小市民气质的不良少女,以莫名可疑的感觉上了天桥的楼梯。我自负自己可疑得不输回到现场的犯人。 因为是白天,电动巴士时不时在眼皮底下通过。 俯视着那与日常无二的风景,我走到天桥通道的中间——混凝土制的栏杆上粘着焦黑的火灾现场。 趁着明亮再看,焦黑的范围挺广,可以明白这里有过相当大的火势。 但是,这时我「哎呀」地陷入思考。栅栏是混凝土的,没有烧起来。 那么,是什么烧得这么旺?周围当然找不到可燃性的东西,也没有留下什么残渣。换句话说,似乎不是用了点火剂或者燃料类的东西。而且,回想起来,昨天看到火消失的瞬间很唐突。感觉是一瞬间被抹消了一样。如果是自然的消失方式就很奇怪,而用水之类浇上去灭掉的痕迹也没有。 昨天夜里的雨没有在地面或建筑物上留下太多湿痕,已经停了,所以如果用水灭火,应该会留下痕迹。 唔——嗯。 就好像,只有火突然在这片空间出现,然后消失了。搞不明白。 我歪头苦恼,但我只是个女高中生,什么都没明白,一个劲盯着被焦黑弄脏的栏杆也渐渐腻了。 回吧——我刚这么想,目光偶然停在了栏杆的一个地方。 「……嗯?」 那是漆黑的污渍中一个好像被擦成白色的痕迹。指尖轻轻擦拭程度范围的焦黑不见了。 是谁碰到了或者做了什么吗。或者说正是点火的犯人逃跑时擦到了? 不,那样的话也有可能是完全没关系的路人偶然用洋服之类的擦到。嗯,果然搞不懂啊。 我决定先放弃侦探游戏。直话直说,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我踏着经常和蕾妮跑下的天桥楼梯。有种错觉,好像蕾妮的残像就在身边。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闪过蕾妮的指尖。 今天午休,屋顶上看到她指尖的创可贴。我感觉格外地黑。她听到我的指摘慌张地藏到了背后。 在我的脑袋里,一 个疑念仿佛漆黑的漩涡,扩散开来。 那就是:难道说引发昨天的——或者一连串火灾的,是蕾妮吗。 我觉得这是个蠢妄想。居然只因为恰好指尖脏了就怀疑。 但是,想一想,最近的火灾现场是我和蕾妮身边的地方,所以我才在意的啊。而且,午休说到火灾时蕾妮的表情。我以为是在担心我鲁莽的行动,但是也可以看作担心自己的样子有没有被看到……不不蕾妮纵火?那个认真的小蕾妮?我一个劲转着脑筋,十分繁忙。这么一来,我都开始想,昨天只看到轮廓的人影也很纤细,或许有点像蕾妮。 不行,稍微冷静一点吧。 我并不是想怀疑蕾妮。这种事,稍微确认一下就搞定。下次见到蕾妮的时候,「我想问一下,最近你有没有每晚到处放火?」这样问……怎么可能。 不能直接问。会出现「你说什么呢?」这种冷冷的目光。话说,就算她做了,真要老实坦白才是笨蛋。蕾妮不是笨蛋。大概。 这样一来,我能做的只有像昨天那样抓住现场了吧。要蹲点。不,说真的?不糟糕吗?场面上也好,精神上也好。话说要在哪蹲点啊。深夜里。这次真要被警察教训。 我大口吃着豆馅面包,回过头去发现那里站着严肃的警察——浮现出这种想象,我感觉没了精神。 但是,这样下去胸中的烦躁丝毫不会消散。 我的心逐渐倾向于抓住火灾现场。 问题是下一次火灾发生的话,会在哪里。之前有过火灾的现场,共同点是有我和蕾妮一起度过的回忆。但是那单纯是我的心像。 ……不,或许这样就好。 如果能否定我想要怀疑蕾妮的心像,那就相当于间接证明蕾妮的清白。如果在和我与蕾妮完全无关的地方火灾再次发生,至少我心中的烦躁——不住地怀疑蕾妮的心情——就会消散吧。 这样一来,我自然开始筛选该蹲点的地方。 我和蕾妮一起度过的地方。 我这样思考的时候,首先浮现出的,是回家路上有时两人留步的那个公园。只有秋千和滑梯的小公园。我想起不知何时我们曾并排坐在秋千上漫无边际地聊天。 还有,那时蕾妮无助地动摇的眼睛。 从那时起,我就真正的意义上不在蕾妮身边了吗。我忽然思考这种事情。因为我无法贴进她的烦恼、她的心。所以我现在正在怀疑蕾妮。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心。 我想要挥去贴在脑袋内侧的想法,仰望城市天花板的有机显示器。 即使看到整个映出浓灰色云的它,我的心也没有涌出特别的焦灼和厌恶。我想,这就是我的极限吗。 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展露自己的心情,这种浅薄的关系根本不可能一直持续。从最初开始就是。 所以,就这样结束吧。 如果确认一连串的火灾与蕾妮无关,我就不再执着于蕾妮。 这样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 * 睡眠很重要。我虽然一直轻视,只要想醒来就算夜里也能起来,但是人的身体似乎意外地纤细。 开始在深夜的公园蹲点,已经马上要到一周了。 火灾目前还没有发生。 夜晚监视着这个公园,我白天还走着找其他地方有没有火灾发生。这种生活让我逐渐感到活动的极限。心已经完全是疲惫的中年刑警啦。 要是之前的火灾发生的日期或者星期有什么规律性就好了,但我完全看不出类似的东西,只得每天深夜偷偷跑出家,从附近的小巷窥视公园里。但是,完全没有人迹的话,增加的只要憋住哈欠的次数,净是徒劳感。到底在做什么啊,我。 这一周里,只和蕾妮昨天见过一次。 部分原因是我不想让蕾妮知道我在做什么,也单纯是因为,在怀疑蕾妮是纵火犯的情况下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见她。不过,我这种内心先不提,蕾妮和平常一模一样,悠闲地抱怨发卡的固定部分松了。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 我心里如此嘟囔,但还是无法消除不安,凌晨两点在巷子里蹲点。 上次目击的火灾大概是这个时间,但是无法保证再往前的火灾是不是这样。我时而注意力变得涣散,还是蹲点蹲点到天明。 这样一个人在深夜屏住呼吸,我不住地想,我真实在做蠢事啊。这是一种弊端,没有其他事情做,自然地就会开始想事情。而想事情似乎特别容易被当时的气氛带动。 阴冷的黑暗中浸身于孤独,我有种错觉,仿佛现在的自己融入黑暗,轮廓变得模糊。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与蕾妮相遇前渺小而孤独的我,仿佛从胃袋底部开始瞬间变冷。 一个人,很冷。对任何人都没有敞开的——没有相触的心,无论如何都只会变得冰冷。 或许,我们就是为了心不会冷彻、结冰,才想要和某个人在一起。 我想着这些事情,似乎有点困了。对生长旺盛的女高中生来说,睡眠是必不可少的吧。深夜的黑暗增加粘度,缠上四肢,最终我的意识也粘稠地融入黑暗。 我睡了多久呢。 浑浊的意识深渊中,我找到远在头上的微弱光芒,上浮。 上浮到意识的表层,我感受到光照射在闭着的眼睑上,睁开了眼睛。 ——那里,有火在燃烧。 在蕾妮眼瞳中看过的焦躁之炎——不,不是,即使在远处也能传到皮肤上的热量告诉我,是真正的火。 模糊的视野瞬间变得鲜明。 视线前方,公园的一角——那里正好是有秋千的地方——赤红的火炎仿佛要尽染夜晚的黑暗。 真的发生了火灾。在我预测的地方。 事出突然,我的脑筋好像停止了一切机能。 蕾妮。 被热量冻住的我,思考的只有这一件事。 是蕾妮吗? 视野里四处是火炎的残像,我想看清旁边伫立的轮廓,定睛凝视。 看不清楚。必须再接近。 我祈祷冻住的腿快动。火炎仿佛在嘲笑我一样,用舌头舔舐黑夜。 蕾妮。 你在那里吗? 希望你不在那里。 求你了,别回头。 「——蕾妮。」 我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让漆黑的轮廓像是被刺激一样回头。 一瞬。仅仅一瞬,她转身混入夜晚的黑暗。 但是,那侧脸无可辩驳,是我许愿不想看到的人的侧脸。 「——等等!」 我摇摇晃晃的,向前踏出脚步。她为了逃离我,想要离开这里。不行,够不到。 她向着旁边燃烧的火炎蹲下,火瞬间消失了。和之前见到时一样。 「蕾妮!」 我挣扎般尽力挤出的声音好像没有传达到——还可能就算传达到也是无力的,黑色轮廓的她迅速远去。 很快,她的背影消失在夜晚黑暗的深处。火焰消失后的黑夜好像增加了浓度。即使灭掉的路灯“哔”的一声点亮,黑暗也难以消除,盘踞于此。 眼睑里微微留下的残影,让我只能呆然地杵在原地。 ====================== 3 那天回到家之后,我也完全没睡。我的脑袋明明应该是睡眠不足的,无论过了多久她那被微红的光照亮的侧脸都不肯离去。 我不 可能看错。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的脸,那确实是蕾妮。 天空逐渐变白——城市天花板变化纹样,但是我透过窗户望着一成不变的灰色,一点也不困,持续思考。 为什么。蕾妮为何在做那种事情呢。仅仅一瞬看到的侧脸——眼瞳深处有着比旁边旺盛的火炎更激烈的焦躁之炎在翻滚。 她身体里持续熏烤的焦躁之炎,想要把这座城市——把她讨厌的虚伪城镇烧干净吗。 午休的屋顶,她一直是藏着身体里的火炎对我露出笑容的吗。 我一这样想,仿佛胸口内侧烧灼身体的痛楚就会袭来。 我喘息,在被子里拼命寻找蕾妮没有说出来的话语,汩汩涌上来的感情几乎让我溺亡。 我明明想要在蕾妮身边。 蕾妮明明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特别的人在做可怕的事情,我却完全没注意到,没能阻止。 然后,心情就这样一丝一毫都无法平复,我迎来了天明。 到了早上,我无法老实呆着,比平常出门早了不少。 心情非常糟糕。 蕾妮今天会来学校吗。就算来学校,屋顶呢? 虽然我不知道,但是我打算等她。到这个时候我无法说什么要保持距离。昨天的火灾也好,之前的事情也好,我必须直接质问她,确认她的真心。 我快步穿过住宅街,看到之前公园的某一角。 我在入口瞬间犹豫,但还是进去了。 清晨微微的亮光下,小小的秋千一副令人不忍直视的样子,过往回忆的残渣再次让胸口钻心般地疼痛。 那天两人并排坐过的秋千,锁链上沾着焦黑,坐的部分大块融化扭曲。它已经无法完成作为游乐用具的本分了吧。 我姑且环视了一下四周,但是没什么东西。我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去往学校的路。 与蕾妮并排俯视街道的人行天桥。粘在栏杆上的焦黑,仿佛往昔的我们的影子。 我先通过学校,再移步到世界一角的小巷子,那个售货机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那种冲击就好像毫无防备的心脏被狠狠抓住一样。 啊,没有了吗。 亦是我们相遇象征的小巷子,变成这种样子是第二次了。变化总是不可逆的,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回忆了。这种多愁善感从脚踝爬了上来。 感伤的钝痛刺向胸口,但我还是回到了学校。因为来得太早,正门还关着,我无奈翻越进了学校内。 恐怕现在谁都没有来学校吧,学校里充满了寂静。总会在耳边飞舞的嘈杂、哄笑、坏话,都听不到。 我缓缓登上空洞的校舍。 我想,给我——给我们留下的地方,已经只有那里了。 全都烧掉了。而且,是经蕾妮的手。 最后,对蕾妮来说,与我的回忆——不,连我自己,都仅仅是虚伪城镇的一部分。 攀登楼梯的腿仿佛被消极的想像缠着一样,我几度停下脚步,朝着屋顶进发。 打开细微响动的门,今天也是快下雨的天色。我靠着屋顶的栏杆,望着那灰暗的颜色,莫名地有种寂寞的心情。 我一直这样望着天空。 不久,脚底的校舍里被喧嚣填满。然后预备铃远远地响起,喧嚣远去。 数次反复后,大概是到了午休吧。喧闹变得格外响亮。 我有过预感。 最终传来了预感应验的声音。屋顶的门发出细响。 我将视线从空中移向那里,那里是—— 「蕾妮。」 「冬香。」 蕾妮还是一副和以往一样的表情,站在了我的身边。 但是,我从她的身姿上感到有点不对劲。是什么让我这样想呢。单纯是我看待她的目光变了吗。 我什么也不说,蕾妮就苍白地问我「怎么了,冬香」。 还问怎么了,这是我想说的啊。 回过神来,我正咬槽牙咬得出声。牙齿根部错开,咯吱咯吱地疼痛。即便如此我也必须问蕾妮。 「……我看到了啊。昨天晚上,火灾的现场。」 我减少了用词,因为我不想表现得像是在谴责蕾妮。如果可以,我希望蕾妮先说,全盘托出。 但是,蕾妮露出有点心痛的笑容,仅仅沉默着。 「是蕾妮做的吧?」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上扬得不像样。 蕾妮没有肯定我的话,也没有否定,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扭曲了,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喂,蕾妮——」 「有证据吗?」 这句话让我的脸僵住了。 蕾妮打算对我隐藏到最后吗。到了这一步,她还要装傻吗。 她要,说谎吗。 张开的嘴里流露出沉重的呼吸。 我能做的,已经只剩下一件事了。 如果蕾妮不打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我就必须拽出来。 我再一次沉重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虽然心情并没有因此变轻松。 「证据的话,有哦——」 我这样说着,开始一个个列举。 火灾发生的地方与我和蕾妮有关系。 我说了看到火灾,蕾妮就好像很担心「有没有看到犯人的样子」。 现场留下的焦黑被擦到的痕迹。蕾妮指尖创可贴沾上的黑色污渍可能就是那时附着上的焦黑。 在手指上缠创可贴可能是为了隐藏放火时留下的烧伤。 我一边说着,也注意到,这些东西说不上是证据吧。最多是怀疑的契机。蕾妮也是这样想的吧。她沉默地听着我的话,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十分平静。 确实,仅凭刚才说的,缺少决定性。但是,我有个珍藏的王牌。 那就是,我亲眼看到了蕾妮。完完全全,直到她离开火灾现场。 「……我昨天看到的人影,毫无疑问是蕾妮。近处没有其他人影。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吧?」 是蕾妮放的火吧? 我用这样的言外之意问她。这次她无法抵赖。 我眼睛深处用力,瞪住她。 但是。 「可能是看错了吧。」 蕾妮,这样说道。 她想要用仿佛刻意作出的笑容——用浅薄的谎言,掩盖真相。 「怎么……!」 「怎么可能?但是,冬香脸色很差哦。黑眼圈也很严重。按你刚才说的,最近你每晚都到深夜一直醒着对吧?那样子意识会涣散,在那种状况下怀疑我的话,把完全不同的人脸当成我也不奇怪吧?结果,冬香说的全都是冬香的主观嘛。」 啊,不行。已经不行了。 心里某个部分在期待着,期待她会听我的话,期待她虽然有点拉开了距离但是会对我说真话。 但是,我错了。 蕾妮远比我想的要更对我闭锁着心灵。闭锁到要戴上本应是她特别讨厌的虚伪假面。 「所以,别搞什么深夜徘徊,放松休息比较好哦,冬香。」 她仿佛就在暗示说,别再来管我了。 那散发着明确拒绝的笑容,让喉咙哽住了。 我的话语已经无法传达。这只手,已经无法触及。我痛切地这样想。 紧握的拳头颤抖着,紧得指甲陷入手掌。我不想被她 看到这种动摇,将手插进了口袋深处。 然后,握拳的手背就碰到了口袋里的某个东西。 通过指尖碰到的细致的硬质手感,我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我注意到了我为什么从蕾妮的样子中感受到不对劲。而我也注意到,利用这个不对劲,或许就能从蕾妮口中问出真相。 心脏的跳动变重、变快。 吸气的嘴唇全都干了,难以开口。 「那个啊,蕾妮。我有点在意,你一直戴着的发卡,怎么了?」 就好像之前平静的水面扔进了石头一样,蕾妮好像刻意作出的表情第一次动摇了。 不对劲的真身,就是她一直戴着的发卡不见了。 「呃……弄丢了。」 「昨天有戴着对吧。」 我在脑子里回想昨天中午和蕾妮见面的时候。 那时,她的头发上还有花形的发卡。她抱怨过固定部分松了。也就是说,她是之后丢的。 「……那又怎么样?」 蕾妮回问的声音很僵硬。她的手好像静不下来一样,摸着头发。 我把口袋里握紧的东西拿了出来。 现在我做的事情,或许是对蕾妮的背叛。 但是,我已经无法在这里退缩了。 「这个,是掉在昨天火灾现场的。火消失后立刻哦。除了犯人和我,谁都不在。那就是说,掉下这个的人就是犯人吧。」 我手掌向上,向蕾妮递出。吸气的沙哑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这个……」 蕾妮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盯着我手掌上的东西看。 那是向日葵花型的发卡。 「这个是蕾妮的吧。」 我重重地,如此发问。 蕾妮好像想说什么,张开嘴又紧咬嘴唇瞪着发卡。我看到她的指尖几度划过淡栗色的头发,微微颤抖。 仿佛令人无法呼吸的数秒过去,蕾妮终于无力地点了头。 「……是呢。想不到居然会在那时候弄掉。这就没法抵赖了吧。」 蕾妮叹道,语调听起来有点随意。 胸口钻心地疼痛。 因为,这是谎言。 为了引出蕾妮自白的,诱饵。 这个发卡不是蕾妮的东西。 这是那天——放学后在商场和蕾妮她们相遇的那天,我在饰品店看到,买下的东西。 我想起自己想过“和蕾妮成对”这种不相称的、忘乎所以的事情,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实际去戴太不好意思,买来一直放在制服口袋里的东西,居然会以这种形式重见天日。真是讽刺。 「那你承认了吧。是蕾妮你放的火。」 「……嗯。」 这一瞬间,袭向我的是什么感情呢。 预测应验也好,套话成功也好,一丝一毫都不让我开心。要是什么都不问就好了——这种心思涌上来。 但是,我也觉得,即使能回到过去我也会选择问。无论向前还是向后,走向哪边都不是我期望的地方。 极其苦涩的后悔的味道充满口腔。我想要吐出这份苦涩,开了口。 「……抱歉,蕾妮。捡到是说谎。这是我之前买的。」 蕾妮困惑地结果我轻轻放开的发卡。蕾妮用手摸了好几下验证它,脸随之紧绷。 「我的发卡,很旧了所以固定部分变松了……但是这个像新的一样很结实。」 我无法直视蕾妮,仰望天空。 「不是像新的,这个就是新的。买来一次也没有用过。」 我不是为了这种事情买的。 我下意识这样嘟囔。 我只是想要接近蕾妮。只是想要联系。而它居然会变得像定罪的物品一样。 这份无法排遣的感情,该去往何处呢。 「……是吗。冬香,说谎了啊。」 又说谎——她的嘴唇动了。 「又?」 我反射性地问回去,蕾妮的眼睛便动摇了。 我想,快要流出来了。那大大的双眸,微微盖着一层膜,好像随时会崩溃。 不知道我是想去擦还是想干什么,瞬间伸出了指尖,但是被蕾妮带着明确的意志打断了。被拒绝的手指刺刺地疼痛。 我将视线移向前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蕾妮忍着泪水,在眼瞳深处燃起焦躁之炎。她定睛看我,带着好像一碰就会烧伤的危险。从她张开的嘴里看到的舌头,仿佛暗夜中蠢动的火焰。 「——结果,冬香是会说谎的啊。」 那句话狠狠刺向我,仿佛要伤害我,但是它本身也好像受伤了一样,听上去脆弱而哀愁。即便如此,它还是含着难以磨灭的热量,好像通过我的耳朵,开始从内侧烧灼全身。 谎言?我说的?蕾妮在说什么? 直到刚才明明应该是我在逼问蕾妮,立场好像瞬间反转,我感觉到冷汗从背后、从腋下喷出来。 「冬香总是在说谎。跟我说上课然后一个人翘课也是这样。」 「那是——」 蕾妮以一副深深扭曲的表情,吐露出来。 她的嘴里满溢出苦涩的话语,打断开口要反驳的我。从扭曲的唇中,毫无止境地。 「明明说我是同伴,冬香那总是隐瞒自己的事情,谎言似的笑,一次都没有给我展现过内心……!」 等一下啊。我想这样说,喉咙却像个蠢货一样只是痉挛,不为我发声。 热泪好像忍不住一样从蕾妮的眼睛里流出,即便如此她话中的热量也几乎把我烧尽。 「明明说过,喜欢有我在身边的日常……可是,还离开我……!——最后,全都、全部、全部都是谎言吧?」 她的眼睛被泪水润湿,却仍然热烈地燃烧,瞪视着我。 在那份灼热面前——第一次见到的感情的热量前,我无话可说。嘴里空空的。不只是嘴里。好像连胸口里也是——直到心灵深处,都变得空空如也。 在蕾妮身体中燃烧熏烤的忧郁,化作火焰喷出来,将我包围。 不是的。我想这样说。我想说,确实我可能说了谎,但是那都是为了蕾妮。 我明明想要这样说。 可我的嘴唇——喉咙,既不形成能够传达的话语,也不发出声响,一味地冻着。 一定是因为我想到,说出来我这次就真的会变成无可辩驳的骗子。 为了蕾妮——为了她不像我一样被周围排挤。我这样想着疏远了她。这不是谎言。但是在那标题的深处,是我好像隐藏亏心事一样偷偷怀有的心情。 『这样蕾妮就不用知道真正的我。真正的,根本不是不良少女的,孤独而怯懦的,弱小的我。』 无论怎么掩饰,这都不是为了蕾妮。 无可辩驳,是为了我自己。 我认为蕾妮是特别的、是重要的,却同时迟迟不肯展露出自己卑微而丑恶的本质。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隐藏着这一点说一切是为了蕾妮。那是欺瞒。只是个狡猾的骗子。 而那是蕾妮最讨厌的东西。谎言。虚假。赝品。 「我讨厌谎言!所以,我也讨厌对我说谎的冬香!这虚伪的城市也好,其中戴着虚伪假面的人们也好,全部全部——都冷漠、见外、净是谎言,我都讨厌!」 蕾妮的叫喊十分幼稚,被虚假的天空 吸收。 她的叫喊好像撒娇的孩子一样,不顾外表也不顾体面,正因为如此才重重地、深深地动摇了我。我像是心脏被拳击了一样呼吸困难。 我明明想要一直在她身边。我明明想,今后也要在她身边看着那笑容。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笑容深处她怀有的忧郁、懊恼、纠结、呐喊都视而不见的呢。 就像小时候,甚至对自己的感情视而不见,接受现状。我又重蹈覆辙了吗。 或许是我这个样子,把蕾妮逼到了绝境。 对虚伪的憎恶也好,对真实的祈求也好,蕾妮和我没有真正意义上共享的东西。我在表面上好像与她一致,只是触及她念想的轮廓,根本没有想去追寻至她的内侧。 我对蕾妮的心情一无所知,自顾自地举着『为了蕾妮』的名目,疏远了她。 我注意到曾希望存在于身边的笑容渐渐被藏到了假面之下,但我还是一味地认为这样就好。 全部,全部都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祈愿着不破坏蕾妮的日常。但是蕾妮真的在追求这样的事情吗? ——不是的。 我感觉脑袋深处于这样的声音响起。仿佛在沉重责问的,定罪的声音。 蕾妮的愿望,是找到在这个虚伪城镇中的真实。那不就是从满是虚伪的日常——作为认真优等生的、作为平凡朋友的、作为好女儿的——从这种用虚伪假面维持的日常中逃出来吗。她不就是想要破坏这样的日常吗。 她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虚伪、赝品、谎言的吗。 可是,我却。 我却总是对蕾妮说谎。 那些谎言是为了守护她讨厌的日常,而我却一直想将它们当作为她着想,强加给她。我持续说着为了隐藏软弱自己的谎言。 这是多么傲慢、鲁莽、残酷的举动啊。 第一次在小巷子相遇时,我说了「是同伴」,「只对我不需要假装认真」,我说了要一起去寻找我们的真实。当她从我的嘴里听到我对她说的谎言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一定感觉,被深深地背叛了。最大的失信,足以让她不再对我展露假面下的素颜。 差劲。我这个人,就是用尽这种词语也不够形容。 即使我张开平静地、傲然地撒谎的嘴,也怎么都找不到向蕾妮说的话。本应最重视的少女在眼前流下热泪,我却无法为她擦拭那泪水。我没有资格。 蕾妮用指尖使劲胡乱擦泪,而创可贴从那指尖一下子脱落了。 「……!」 指尖上表皮剥下,有着新鲜的红色肿胀。那似乎是曾经带着比烧伤更坚实的意志,想要烧灼指尖。我想到过去无数次缠上的创可贴下都藏着同样的东西,瞬间流露出无法成为话语的呻吟。 蕾妮一边挡着通红的指尖,一边以哭得通红的眼睛瞪我。闪耀地,赤红地。 「……我,已经不这么做不行了。只有这份热量,这份痛楚,能让我感到真实。不这么做我就快要被虚伪压碎……所以,」 好痛。虽然我无法正确理解那句话的含义,但是痛得我忍不了。 但是,我能做什么? 倘若将蕾妮逼到这等境地的热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么我一定什么都做不到。我感觉,任何话语也好,这指尖也好,都无法触及受伤、流泪的她。 还是说,如果我更早注意到的话就能有什么改变吗。 回答自问的是脑袋里的另一个我。定罪者的低声。 为什么。为什么蕾妮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因为我不是蕾妮的朋友吧。 为什么对我隐瞒? ——明明我也一直隐藏着真心。 为什么她远离了我呢? ——最初疏远的,不就是我吗。 为了蕾妮,保持距离。我用这种借口围住自己。实际上,只是我害怕被知根知底——害怕她对我幻灭。把这说成是为了蕾妮,多么卑微而丑陋啊,多么弱小啊。 蕾妮能对如此弱小的我说什么?一定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只会用『不良少女冬香』的嘴说出浅薄的、净是谎言的话语。对这种人能展露什么? 我觉得,全都是我自作自受,该被责备的只有我。 最后,我这个人就是不行。根本不是那种能在别人身边的人。 被任何人拒绝,一直以来避免面对一切事情。那就是我。外人,被排挤的人,孤独的胆小鬼。这种家伙,事到如今想待在某个人身边——想能待在身边,根本不可能做到。 与他人的心接触,根本就是幻想。 无论对多么重要、感到多么特别的人,我都无法展露自己的心底。 这种关系,不叫虚伪要叫什么呢。 「……所以,别再来管我了,冬香。」 抱歉,蕾妮。 我明明说过,要一起去寻找真实。 「……因为对我来说的真实,已经只有这个了。」 蕾妮好像呢喃一样吐露,她的手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小玻璃瓶。 小小的火焰在里面摇曳。红光简直就像蕾妮眼睛深处,从内侧烧灼她的焦躁一样。 第五章 唯一的 1 天空中的有机显示器上,看不到模仿星星的光。这是个阴沉模糊的阴天夜晚。 口袋里藏着装入『太阳碎片』的小瓶,我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这下就结束了。今晚,我将烧尽一切。 被冬香知道是预料外的。 ……不,我感觉自己太过没有惊讶也没有动摇,大概是下意识预测到了。 或许也可以说成是“期待”。 因为我一直在烧的,是我和冬香两人的回忆沉眠的地方。注意到这一点,就间接证明了冬香也从过去的时光中找出了相应的价值吧。事到如今我才这样想。 不过,这事情最后,还是“那又怎样”。 原本认为有相应价值的时光,到现在也完全没有了价值。就像这虚假的城市一样,是个净是谎言的赝品。 连这城市里我唯一认为是特别的冬香,都会安然自若地撒谎。 而讨厌她的我也是。 最后谁都是骗子,我们的人生沾满了虚伪。 所以,这下就结束了。 我向拿着小瓶的右手注入力量,微微的温暖传递到手掌。 为我燃烧虚伪的真实光辉。 用这光辉,把我和冬香那不过是虚伪的回忆烧尽吧。 通过烧掉我们曾一起仰望天空的最后的地方,学校的屋顶——烧掉在那里沉睡着的往昔日子的面影,我将与冬香——与一切虚伪诀别。 总觉得有种奇妙的解放感。我注意到,我明明浸在沉重的黑夜中,呼吸却十分通畅,取下一直紧绷的虚伪假面居然会如此清爽。 如今的我,只能在看不到任何人、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深夜展露素颜。我想知道连自己都没看过的假面之下,可是这黑暗会让我连窥视镜子都做不到吧。 这地下都市中沉眠的人们,沉眠时会取下假面,展露赤裸的素颜吗。 我一边想像着这些事情,一边走。漆黑漆黑的,仿佛在水中游泳。昏暗的路看不到前方,向前延伸。 黑暗之中,我感觉好像无法到达任何地方,极其寒冷。 想要光明。 那种能够照亮空虚而满身虚伪的我,强烈而温暖的光明。 痛切的冲动逐渐填满胸口。 对真实的冲动。那份热量曾经许愿在这城市里找出我的——我们的真实,可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倾向破坏虚伪。事到如今,我不期望仅仅通过这碎片的火获得的真实。 所以没办法。 自己在脑子里不知道对谁说着像是借口的话,我露出苦笑。无论怎么掩饰,我的行为都完全是纵火,用法律衡量就是恶行吧。就是冬香所言,妨碍公权力的事情会超出不良的范围成为恶。曾经是认真优等生的小蕾妮,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不良少女冬香都比不上的恶党。我一想到这,不由得稍微笑了出来。 每当我追求真实,与冬香的距离就会拉开。而我甚至已经不去想填补那距离了。 当以为是真实的东西全都变成虚伪的时候,它比任何虚伪都更能击穿胸口深处的柔软部分。信仰的价值被轻易颠覆的感觉,就像被扔进无依无靠的黑暗中一样。 在黑暗之中,如果没有光明就会迷失。 迷失该前进的方向,甚至迷失自己。 想要光明。 而且,要温暖的、剧烈赤红燃烧的光明。 面对口袋里取出的碎片发出的光辉,我轻轻呼气。 透过小瓶传来的热量,让我安心。 我许愿,仅仅一人,永远贴近这温暖的光环。 但是,模糊的轮廓浮现在碎片投向黑夜的光环边缘。我知道愿望无法实现了。 「——女孩在这个时间一个人夜游?我可觉得不好啊。」 格蕾丝小姐以毫不厌倦的邋遢白衣装扮出现了,眼镜的镜框上闪过暖色的光。 「……格蕾丝小姐才是,年轻女性夜游可不好啊。」 与几时的夜晚不同,我的嘴里自然地发出这种有点讽刺的声音。 「哎呀呀,被说年轻了啊。但是,女高中生看来,二十六岁已经是阿姨了吧?」 「…………」 「你不否认我可是会受伤的……」 格蕾丝小姐刻意地消沉给我看,我则沉默地瞪她。我可不想配合无聊的玩笑。 或许是我紧绷的感觉穿过了夜色,她一下子变成了认真的神色,大人的表情。 「小蕾妮,你拿着『太阳碎片』,打算去哪?」 如果过去的我听到这责难般的严厉口吻,或许已经在萎缩,已经在装作大人期望的听话小孩。 但是,我已经受够了。 面向家长老师的,听话的、认真的脸也好。 面向朋友们的,浅薄的笑容赝品也好。 与冬香度过的,曾以为或许是真实的日子也好。 我要与这一切诀别。 「……去学校屋顶。去烧掉我和冬香一起度过的回忆。」 听到我的话,格蕾丝小姐叹了一口气,挠头。 「我没说过“没有下次”吗。」 「……这次结束了,我就返还『太阳碎片』。」 我知道不行仍然要强行通过,但被碎片的光照射的理性表情,看上去就像在扭曲着说:恕难从命。 「我可不能这样点头说『好的是吗』啊。小蕾妮,你打算做的事情完全是纵火哦。我不能沉默着放过你。」 那认真味的表情和话语,让我不由得苦笑起来。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这种事情我最开始就明白。 「您难道觉得对我说了这种话,我就会点头说『好的是吗』?是谁为了自己的研究一直在放任那完全的纵火行为?」 「那是……到现在我已经后悔了,所以想阻止——」 「全是说谎。我纵火要被发现,『太阳碎片』的存在也会被暴露,那样对自己的研究不利,所以才要阻止吧?别说漂亮话。」 尖锐的话语顺畅地从嘴里跳出来,让我自己都惊讶。好像自从我在屋顶对冬香坦白,心灵就失去了束缚。 格蕾丝小姐好像害怕了,眼角深深地扭曲。 「……确实,如你所言。」 「那请不要管我。就像你为了自己的研究利用我,我也为了做我想做的事情利用『太阳碎片』,这样就好吧?」 我自己嘴上说着,心里想真是自私的理论。顽固的、天真的主张。但是,抵抗挥舞着正论和漂亮话的大人,我只有这个办法。 我最开始就没想让她接受,所以说完就要离开,这时我拿着『太阳碎片』的手被抓住了。 「请放开。」 「……确实,或许想利用你的我没有说教你的资格。但是。」 手指陷入被抓住的手腕,让我感到疼痛。 「我没有后悔哦。因为是为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做的。但是,你怎么样?这样在城里放火,真的是你想做的事情吗?不是吧?」 「这种事情……」 她的眼睛仿佛要窥视我的内侧,让我的胸紧绷了一下。 真正想做的事情……?那不是确定的吗。我想把我特别讨厌的虚伪全部都烧干净。 只有这,是我现在的期望———— 『一起来找吧,找我们的真实。』 忽然,我感觉我听到了这种怀念的声音。 冬香这样说的时候露出的冷酷 笑容,好像在深夜里也能鲜明地浮现出来。 为什么呢。到现在,这种话明明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为什么胸口如此冰冷,为什么我快要变得无法呼吸呢。 「我说小蕾妮,你说过讨厌虚伪,那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就是假货。如果不是真货,它就没有价值。」 碎片放出淡淡的光环。我站在光环边缘,回答道。声音十分单薄。 格蕾丝小姐回答的声音,让我感受到她的声音比我的更有岁月的厚度。 「你真的认为,虚伪没有价值?嗳小蕾妮,或许这座城市确实如你所言,泛滥着模仿真货的赝品。但是,我觉得我们在这虚伪城市里一直积累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是赝品。」 「都是漂亮话。」 她说的话完全没有说服力,但是我却瞬间无法辩驳。 心里某个地方——因寒冷喘息的胸口里,好像在希望相信那番话。 我在这城市里度过的时间——身边因冬香在的那些日子,是真货。是真实。 「不过,这都是漂亮话吧。我知道。但是,说漂亮话没有消失,一定是因为那里多多少少有真货吧。」 「……我不想听这些话。」 漂亮话也好,听上去真实的话语也好,这些东西我一个都不想要。 我想要的话——想听的声音,无法用那些东西代替。 我想要的,只有唯一的真实。 我只想要身边有你的真实。明明只要这样就好了。 但是。 「……已经,不行了啊。」 “或许是真实”——胸中微微点亮的火,也立刻被漆黑的感情波浪吞没、消失。 无论怎么许愿,冬香说出的谎言都不会消失。为了拒绝我谎言,还有为了定罪的谎言,层层叠起,让我看不到冬香那应该存在于对面的心灵深处。仿佛被涂得漆黑,仿佛这夜晚的黑暗,看不透。 我一直都看不到冬香的心。 被沉重的虚伪隐藏,什么都看不到。 想要光明。想要为我烧净虚伪的火。 这样一来,我一定也能明白,前面是不是有真实。 我无法压抑急切的心,想要跑起来。格蕾丝小姐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等一下!」 「放开……!」 我无法挣开被抓住的手,装入『太阳碎片』的小瓶从我的手中落下。小瓶落在地上,碎片一边喷火一边滚出来。 「唔、哇。」 喷出的火焰扩散到格蕾丝小姐的白衣袖子上,抓着我手臂的手放开了。 她想要脱下迅速烧开的白衣,正在挣扎,我趁机将滚落的碎片放回小瓶,跑了起来。 「等等,小蕾妮!」 即使背后传来喊声,我也没有回头,跑掉了。 在夜晚里,仿佛被某种东西催促一样,拼命地跑。 风通过循环装置在地下都市里回转,推着有点出汗的后背。 我大口深呼吸了一两次,想要压制吵嚷的心跳。 然后,我一个人站在在学校的屋顶,仿佛将身体沉浸在黑暗中。 小小的红色光辉被我从口袋里取出,仿佛名为夜晚的怪物露出舌头,有点猎奇。 我在手中摆弄放了『太阳碎片』的小瓶,俯视眼下的街灯。 玻璃发出摩擦声,左手传来细微的手感。我打开里右手握住的小瓶的盖子。 我直接将小瓶举到视线的高度,瓶中的红色的小小火焰便摇曳起来,仿佛在为即将发生的预感而颤抖。 烧吧。将一切。 跳动剧烈得疼痛,让我轻轻喘息。 我是想要光明的。 能照亮这黑暗的光明。 将我的去处,将这沉没在黑暗中的素颜。 将重重叠起的谎言,为我烧干净。我想要那种真实的光辉。 颤抖的手腕动了,小瓶的口倾斜。热量、痛楚、火焰流出来。通红地,就像血滴落一样。 流下的血红瞬间染尽视野,旺盛地燃烧,仿佛在反抗浓灰色的天空。窜过脚边的火焰仿佛遍地盛开的红花。 我站起来,被烧灼着我的肌肤、头发,甚至胸口深处火焰包围,却感到安详。我委身于甘甜而似被填满的恍惚,被燃烧夜晚的赤红吞没。 这痛楚和热量,才是我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能为我烧去虚伪假面的,红色的,火焰。 所以,请就这样烧掉一切虚伪吧。 我闭上眼睛,眼睑里却仍然能看到跃动的火焰。 光辉为我照亮里覆盖我的黑暗。 在黑暗背后,应该是存在的吧——我一直在寻找的真实。 ——在那烧去一切谎言、烧去虚伪的假面的未来。 再见,虚伪城镇。 拜拜,冬香。 ——过去的我的真实啊。 ====================== 2 今晚也睡不着。 因为我闭上眼睛,眼睑里就会鲜明地出现蕾妮的脸。 她的眼睛肿得厉害,瞪着我。 「骗子」——那眼睛深处的火焰如此叫喊。而我的脑袋里面,定罪的声音也在持续回响。 最后,我逃出难以入睡的被子,走向夜晚的城市。可悲的是,或许我已经习惯了深夜徘徊。 但是,无论次数涨了多少,夜游的心虚都不会改变。即便是熟悉的路,都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踩空。我努力向踏出的脚底注入力量。 蕾妮还打算重复在城市里点火吗。 回想白天屋顶的问答,肚子底涌上来某种苦涩的东西。 蕾妮说了,不要再管她。我什么都没回复。 我无法否定,我不自觉地想,或许那样就好。 因为就是那样。那是蕾妮的话语,是她的『朋友』某某小妹的话语,而最重要的,那也是我自己的话语。 跨越自己先拉起的边界线是困难的。我缺少踏出这一步的坚固意志——自信。 如果她在纵火行为中找到真实,我就无法给予她代替的真实。 我可以劝她,说那是不好的。但是,蕾妮也应该十分清楚。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宣扬常识她就会停下。 我能做到什么。我能为她做什么。 这是第几次自问呢。明明根本找不到答案。 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找不到,即便如此我的腿也搬运着身体,在夜晚的城市中前进。 向着唯一知道的事实——蕾妮应该会在的地方。 她烧掉城市的时候,那里有我们的回忆。而这样的地方只剩下一个。 但是,就算了蕾妮在那里,我该怎么办—— 「诶、哇、啊。」 我正被烦闷的思考禁锢,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好像从夜晚的黑暗里冒出来一样。这让我不由得叫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影的手臂附近在燃烧。——诶,怎么在燃烧好可怕。 「等下,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帮帮我……」 燃烧着的人弱势地走向这里。咿……啊不对我必须帮忙。 我脱下穿着的帽衫,一下一下地向着那人的手臂拍打。烧焦的味道刺激鼻腔,我皱起脸。 奋斗了数十秒,终于灭了火,我们长出一口气,带着奇妙的类似团结的感觉互相点头。不是 这啥啊。我是在找蕾妮—— 这时我忽然有了一个讨厌的想法。难道说,点着这个人的就是蕾妮吗。 「哎呀,帮忙了啊。话说回来,白衣的材料用难点火的那种就好了……」 「呃,那个,是怎么点着的?难道说,是被大概这么高的女孩?」 我对无力笑着的女人,用随意的手势「大概这么高」表示蕾妮的身高。女人的白衣被烧焦得十分遗憾,她一边整理白衣,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难道是小蕾妮的朋友吗?呃……我记得是,小冬香?」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问了回来。我也又皱起眉。 「诶,为什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女人似乎感受到了我疑惑的视线,慌张了一下,然后将“verb”的id画面显示出来,朝向我。 「啊,呃,我不是可疑的人,我是这样的人。」 根据上面显示出来的称号,女人——格蕾丝似乎是属于塔的研究员。这是个精英嘛。啊不,这些事现在都无所谓。 「研究员为什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我又送去饱含怀疑的视线,女人苦笑了一下。 「哎呀,我和小蕾妮,有点,该说是认识吗……就是刚才也稍微聊了一会,那时候『冬香』这个名字出现过,所以我想该不会就是你。你也在追小蕾妮?」 「哈,算是——等下,你说刚才,蕾妮现在在哪?」 我不由得紧逼浅笑着的女人。 「呜哇。呃,她好像说要去学校的屋顶吧。」 果然。蕾妮在那里。 既然是“直到刚才”,那可能还来得及。或许能阻止蕾妮。 但是,这时我想起自己没有该对蕾妮说的话。这一事实仿佛缠住了我的腿,让我踏出一步都会犹豫。 「我说,你知道小蕾妮想做什么吗?」 「……难道说,你也知道蕾妮在做的事情?」 看这女人的表情,她似乎知道些什么。这次我对她的问题反问了回去。互相都变得慎重,换了说法,关键的部分没有说出来。 我想赶快去蕾妮身边,也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女人究竟知道什么。两种急切的心情混在一起,把我的腿留在原地。 「……小蕾妮,正在城市里到处放火。」 不一会,女似乎憋不住了,回答道。 听到那印证了预想的回答,我: 「明明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 我知道自己只是在撒气,但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明明就是我把蕾妮逼到这个地步,现在还想让别人负责,难看也要有个限度。 女人一副意外的表情。 「当然阻止过啊。但是她完全不听。那孩子到底有多顽固啊。」 虽说是事故,连我都被烧了——女人一边抱怨,一边窥视我的脸。眼镜深处,锐利的视线射穿我。诶,咋样。 「或许你可以阻止她呢。」 这种说法,好像看透了什么,让人在意。 「怎么回事?你懂啥?」 我和蕾妮的事情你懂啥——我言外之意透着险恶。 但是,女人好像要回避这种险恶一样,说道: 「我懂啊。因为,她想烧的,是与你的回忆。」 「和我的,回忆。」 比起反驳,那句话更早地让我信服,我只嘟囔了一句,是吗。 售货机烧掉的小巷子,焦黑看上去像并排人影的人行天桥,秋千熔化扭曲的公园。这一切都在我的眼里十分凄凉。 眼睑里映出的风景失去了回忆的温暖,我的心迅速凉透。 「她说,和你的回忆也是假的,所以要烧掉。」 「…………」 「喂,真的是那样吗?」 「诶?」 「真的是假的吗?你和小蕾妮度过的时光,全都是假的吗?」 「那些……!」 我想否定,却说不出话。因为,我对蕾妮说了谎是事实。我一直以来,害怕展露自己的内心,屡屡说谎。 如果那被称作虚伪,我无法否定。 无法否定,可即便如此。 「……不是什么假货。」 没错。我撒谎,疏远了她。 即便如此,我不认为与她度过的时间全都是谎言。我不想这样认为。 蕾妮在身边的日子,对我来说是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时光。 怀有这种想法的心,一定不是谎言。 然而。 「但是,无论我怎么想,蕾妮认为是假的,那对蕾妮就只是假货……」 「嘟嘟囔囔说什么呢……」 来历不明的女人无奈地叹息,然后缓缓启动“verb”的全息屏幕。 「你不去追小蕾妮的话,我就报警了啊。」 「诶。」 我正要问为什么,想到,一般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但是。 「等等——」 我抓住女人的手腕,阻止她操作全息屏幕。 或许我的行动是错误的。 但是,是我把蕾妮逼到绝境,让她做出纵火狂一样的行径。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么,阻止她也同样是我必须做的,不是吗?我这样想道。 实际上我不希望这种事情。 我只是珍视蕾妮,不想伤害她而已。 可是——无论怎么悲叹,蕾妮都只是远去。 那么,我能做的事情——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不就是为蕾妮跨过自己拉起的线、去她的身边吗。 「——我会阻止蕾妮的。」 「我知道了。」 我说完,女人便轻易点头。诶,咦,这感觉难道说我被设套了? 我莫名觉得有点白忙活,但还是在夜色中跑起来。 「讨厌虚伪的任性妹子拜托你了。」 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但我无视掉了。我想,好烦—。又不是被你拜托。 我奔向蕾妮应该在的,学校的屋顶——我们的容身之处。 已经,不能回头了。 在那里,我们说了很多事情呢。 我的过去,蕾妮的渴望。 蕾妮一直都一副好像在生气的目光,说想要值得活下去的真实。我经常捉弄那样的小蕾妮来着。 因为,对我来说,小蕾妮的话特别夸张。我觉得,根本不是生存的理由之类过大的东西。 因为对我来说,那种东西只有一个。 蕾妮为我待在身边,我能待在蕾妮身边。 我需要的只有这些,只要这些我就满足了。 只有将被这虚伪城镇持续疏远、拒绝的我,整个收容在身边的蕾妮,是我生存的理由。 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对蕾妮说出我这样的心情。因为那必须展露我软弱的心底,而我的强度不足以支持我那样做。 因为我一直是孤零零,变得不擅长与别人打交道。这么说或许有点像借口。我无法直面率直坦诚的蕾妮,所以蕾妮一定是误解了吧。一直都随意处事、岔开话题的我,根本不可能告诉蕾妮我十分珍视她。 我这种软弱,将我与蕾妮度过的时光——将那些回忆,变成了虚伪。 所以,抱歉,蕾妮。 我想 已经晚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即便如此,我也想把我真正的心情、把并非虚伪的这份念想告诉蕾妮啊。 我能做到的事情,到头来一定只有这些了吧。 我来到校舍,从正面前仰望,屋顶沉没在黑暗中。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但是,有有确信。蕾妮在那里。 仿佛要证明那种确信,屋顶突然红红地燃烧起来。 焦灼蕾妮、焦灼这城市的焦躁之火。 火炎旺盛地燃烧,仿佛在舔舐夜晚,让我的身体本能地畏缩。 可怕。但是,如果蕾妮在那里。 我就必须去。 并不是能做到什么。什么也无法给予。虽然,我是这个样子。 但是,我能认为我想在她身边。 所以我会去的。等着我,蕾妮。 我强行拉开因为恐惧仿佛粘住的腿,踏向关着的正门。我拼命动着几乎要脱离控制的腿,向着校舍里,向着上面,朝着屋顶,跑。跑。在走廊摔倒。膝盖碰伤的疼痛让我皱起脸,但我不让腿停歇。 专心地,一个劲地,跑。 然后,我终于站在通往屋顶的门前,停下脚步。 安抚、整理十分急促呼吸。 最后,再一次深深吸气,我打开了门。 ====================== 3 忽然,风玩弄了一下耳边。 乘着那阵风的声音,越过发出狰狞低鸣的火炎,传到我身边。 「——蕾妮!」 那是一直骚弄我耳朵、让我的心浮躁的声音。 但是,到了现在——连那过去都想要烧净的现在这个时候,那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抬起闭上的眼睑,看向声音的主人。 看向透过火炎的红色,模糊的站姿。 「……你为什么来了,冬香。我都说了,不要再管我了。」 与包裹身体的热相反,我口中说出的话听上去十分寒冷。 冬香的身姿在视野里极其模糊,仿佛在动摇。轮廓在晃动。 好像被火炎吞没一样。 ——不,不对。被吞没的是我。 这种认知上的偏差有点好笑,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明明没什么有趣的,我的喉咙却像发狂了一样抽搐,在深夜散布做作的笑声。无数次,无数次,仿佛要混入鲜艳爆散的火星中。 「蕾妮!」 我听到冬香的声音。 就随我便吧。 现在,已经只有火炎的爆裂声是悦耳的。烧灼头发、皮肤的热量、味道令人怜爱。其余的一切,我都已经不需要了。所以就随我便吧。 事到如今,我们的隔阂填不上了。我被厚厚的火墙遮挡,谁都无法接近。就是这样的距离。似乎能够到,但绝对够不到。无论怎样的话语、声音,在这真实的热量、痛楚与光辉面前,都是这样。 对吧,冬香。 因为疏远了我的你,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 所以,就别再—— 再次闭上的眼睑内侧,冬香的残像一瞬间隐约闪过。 「——给我等着,蕾妮!」 ——那道声音格外鲜明地传入我的耳朵。我如此拒绝,那道声音却好像全然不顾旺盛燃烧的数重火墙,准确地跳进我的胸口——胸口的深处。 「——我现在就过去!我会去你身边的!」 无数次无数次,仿佛撕裂黑夜一般,仿佛冲散火炎一般,冬香的声音猛击我的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都现在,才要来我的身边。离去的不就是你冬香吗。不是你不惜撒谎也要疏远吗。可是,可是—— 「——别过来啊!我已经,对冬香!」 讨厌——嘴想要这么说,但它保持着口型失去声音,仿佛渴求空气一般数次喘息。 「——讨厌也无所谓!蕾妮怎么看待我,都无所谓的!」 冬香的呐喊仿佛要抢先我的话语——抢先我的心情,动摇鼓膜。 「——是我,想要待在蕾妮的身边啊!」 咚,胸口发出好像被猛打一样的声音。怀念的温暖从深处到指尖,传播向全身,令人发狂的痛楚溢出。热泪从眼睛深处毫不停歇地溢出来,视野模糊了。比火焰还要热烈的心情涌出来,热量急速从周围退去。 ——啊,这种感觉,我曾怜爱得不得了,喜欢得想哭出来。 我的真实。 第一次冬香给我的,温暖的痛楚。不禁占据胸口的多愁善感。 我想起来了。 实际上我注意到了。 这种火焰,只是替代品,不过是真实的赝品。 实际上,我一直都仅仅想要冬香给予我的真实。 明明,只要这一件。 我好像看丢了虚伪背后冬香的心,不知何时开始连自己的心情都迷失了。 冬香。喂冬香,你不在身边,我就感觉好冷啊。如果没有你给我的温暖,没有焦灼胸口的痛楚,我就会冻得受不了啊。 所以我只能依赖『太阳碎片』这种东西啊。即使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热量,我也只能将那热量、痛楚当作依靠。 冬香。 喂冬香。 为什么离开我了呢?为什么要疏远我呢? 明明,我只要冬香在身边就好了。 冬香不在我身边后,我终于注意到了。 无论其他人怎么看待我——看待我们,都无所谓。就算被学校、被这个虚伪城镇排挤,那些事情怎样都好。 现在,我能这样说: 冬香在我身边,在我身边笑。 这才是我唯一的真实。我能这么说。 所以,冬香。 冬香你也告诉我,真正的心情——冬香的真实。 「——冬香……」 喘息般的声音,被包围我的火焰阻挡,无法传达给冬香。 即便如此,直到传达给她,无论多少次。 「——冬香……冬香!」 「——蕾妮!」 只要你还在为我呼喊,我就会一直呼唤你的名字。 ====================== 4 「——蕾妮!」 打开屋顶门的瞬间,旺盛燃烧的红色将视野填满,爆开的火星烧灼起我的脸、我的皮肤。 在那层层卷起的火焰中心,蕾妮仿佛被暴力、鲜明的红花怀抱一般,站在那里,一副有点恍惚的表情,闭着眼睛。 她想死——我被那光景夺去目光,然后好像脑袋被抽打了一样如此想到。我想到的瞬间,已经在叫喊了。 「蕾妮!」 我叫了无数次。即使大口吸气让喉咙诉诸烧灼般的疼痛,我也丝毫不顾,持续叫喊。我憎恶阻挡我去蕾妮身边的火墙。 我必须去蕾妮身边。 可是,我踏出一步,火焰跃动着掠过我的脚尖,仿佛在牵制我一样放出火星。 即便如此。 「——给我等着,蕾妮!我现在就过去!我会去你身边的!」 用战栗的脚冲散火焰,用颤抖拨开飞舞的火星,我步步行进,向着前方,向着蕾妮身边。 「——别过来啊!我已经,对冬香!」 我听到这种悲鸣般的声音,仿佛比包 围着我们爆燃的火焰更加痛切地烧灼胸口。仅仅听到,我弱小的心就胆怯了,想要夹着尾巴逃走。 但是,我已经不想这样了,不想畏惧展露内心、粉饰自己、逃避现实。 因为,我注意到了,我最害怕的是失去蕾妮。 所以我会说的。将我真正的心情说出来。无论是弱小的心底,还是飘然的不良少女假面下丑陋而懦弱的素颜,全都展露出来。 无论几次,我都会叫喊。 「——讨厌也无所谓!蕾妮怎么看待我,都无所谓的!」 实际上我一直想这样说。 体面之类,虚荣之类,懦弱的心干扰着我,总是说不出来。 但是,这就是我裸露的真心。 「是我,想要待在蕾妮的身边啊!」 没错。 说出来单纯得令人发笑,但这才是我的愿望,让我希望在这虚伪城镇中永远持续的日常,那种纸叠的真实。 只为传达这点话,我却绕了这么一大圈,疏远、远离。 所以,我现在要填补那份隔阂。 「——冬香……冬香!」 蕾妮啜泣般颤抖的声音传过来。哀切让胸口绞紧。 「蕾妮!」 我又一次叫出来,嘶哑地呼唤出那比任何人都重要、特别的名字。 仅仅叫出名字,我就不再害怕眼前的火海。我就觉得,针扎般的疼痛和热量也好、头发和皮肤烧焦的味道也好、吸入烟尘的苦闷也好,全都没什么大不了。它会振奋我弱小的心。 让我不住地怜爱的名字。 我一个劲拍着灭掉扩散到衣服上的火,那手掌一定全是烧伤。 我想起蕾妮的手,用创可贴隐藏着烧伤。 明明是这种时候——深夜的学校屋顶,两人一起被猛火包围。而且一个是纵火狂,另一个是深夜徘徊惯犯,根本不是能笑出来的状况。 我却忍不住要笑出来。 跨过这阻拦我的火焰,见到蕾妮就跟她说吧。 说出那不好意思,用“我不是那块料”这种借口,没能说出的话。 用因为烧伤而肿得通红的手捉住蕾妮的手。 是成对的呢。 这样说吧。 终章 我好像听过,予烧桩以水,类似的谚语。 是什么来着,好像是烧着的桩浇水就会灭吧。话说桩是什么?[注] [译注:冬香记错还乱解释的「やけぼっくいに火がつく」,原本指“烧过的木棒更容易点火”,常用来比喻旧情复燃。] 冬香说着这种话,“唔哈哈哈”地笑了。 我说「真的假的啊—」,还是“唔哈哈哈”地笑了。 一如既往。我们聊的东西没什么含义,也没什么哲学、思想,但是,我们确实仅仅有一个想法。 我点燃学校屋顶的那个晚上。 冬香穿过数重火墙,站在了我的身边,样子十分凄惨。 光泽的黑发到处都烧焦卷起,身上穿的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内衣露出来了一点。 即便如此,冬香也仿佛全然不介意似的,捉住了我的双手。 牵起的手掌,各自都起了皮,有点水肿,但是冬香不在意,用力握紧,说道: 「是成对的呢。」 她一边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着,一边说出这种少女品味的话。 那一瞬间,冬香眼瞳中映出的异样哭笑,一定是我原原本本的素颜。它处在甚至无法窥镜的黑暗中,而冬香把它映在眼睛里让我看到了。 那时,在我的胸中扩散的心情是什么呢。 我仍然无法为这种心情命名,但是与那种感情相伴沉浮的热量和微微的心痛,我认为确实是真实的质感。 之后,我们互相把之前没能传达的事情——把真正的心情,尽力一点不漏地诉说了出来,直到心底。 但是最重要的事情,单纯得令人发笑,然而它比任何事物都更强烈地存在于胸中。 今后,也想永远在身边。 仅此而已。 「——但是,最后那个『太阳碎片』来着?坏掉了,没关系吗?」 即使到了那一晚几天后的今天,屋顶的门也贴着禁止进入的贴条,仍然无法进入。所以我们在那扇门前狭小的空间里肩并肩坐着,度过无修。 听到冬香的问题,我耸了耸肩。 「谁知道。」 「谁知道……小蕾妮,是不是太随便了?随便可是我的专属经营。」 我一边搪塞她那有点不着调的抗议,一边想,来稍微讲讲那晚之后的事情吧。 冬香跨越火焰,握住我手的瞬间。 之前从『太阳碎片』激烈喷出的火焰,仿佛像红花散播花瓣一样,逐渐消失。 很快火完全消失,变成灰色的『太阳碎片』出现一条龟裂,之后我再怎么摸,它都不再发光。 「我觉得多半是过热了。本来就没有把它设计成能出那么强的火力。大概是承受不住小蕾妮的感情热量吧。」 格蕾丝小姐不知何时开始正从屋顶的门看着我们,是她说了这番话。 坏掉的『太阳碎片』被格蕾丝小姐拿回了研究所(不过她抱怨说「大概会处理掉吧。啊—,最后研究还是受挫吗」)。 我略微感觉有点对不住她。她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了些不太平的话。 「『太阳碎片』是坏了,但你可得让我好好研究一下啊。」 已经的单纯的人体实验了。 看到我用抽搐的笑容当作回答,她随意地挥着手离去了。 然后,那一晚之后,有几件变化的事情。首先是我家。 点燃屋顶是第二天,我向家人讲明了迄今为止的事情(为了不让格蕾丝小姐困扰,关于『太阳碎片』慎重地隐瞒了出处)。 我以为,家人知道本应一直是认真优等生的我犯罪,一定会幻灭。 但是,我说趁这次机会去向警察自首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一起去」。 然后,她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我的脸看。 「以前一直说,令我自豪的认真优秀的女儿,或许没有顾及到蕾妮真正的心情呢……谢谢你对我说出来。」 母亲的眼里,映出我无地自容、十分幼稚的脸。 看了原本的我,却没有舍弃我,谢谢——我有点哭了。 但是,之后去了警察那里,我们却落了空。 我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情况,但让警察方面检查了监视摄像头,我放火的影像一点都没有出现(后来和冬香说了,她说「这么说来我看到火灾现场的时候周围的路灯也灭了呢」。这也是『太阳碎片』的原因吗)。 最后,因为证据不充分,我被轻易释放了。部分原因是我没能详细说明『太阳碎片』,最后的时候完全没被认真对待。真不好过。 和母亲并排走在回家路上,总感觉有点尴尬(毕竟是哭过之后。太害羞了),母亲忽然冒出来一句。 「但是,自己做过什么,唯有自己可不能忘啊。」 母亲说着,轻轻包裹住我的指尖。 我的手指上留着反复烧伤的痕迹。每当看到伤痕,我就会想起来吧。 绝不能忘记自己犯下的错。 还有一件事。关于汉娜。 我老实地向她吐露了自己之前的怀疑,她是不是弄坏了冬香中意的伞。 但是,我搞明白这是我自己的严重误会。 「我可没弄坏大凪同学的伞……」 汉娜回答得十分尴尬,我也有点急。 「诶,但是……在楼梯口和冬香争吵是为什么?不是那时候弄坏伞的吗?」 汉娜的视线在空中微微游荡了一下,然后她好像明白过来了一样,点了头。 「啊—,那时候啊。确实跟大凪同学说了不少,但是,就是说了而已啊。我看到大凪同学的时候她已经拿着折断的伞了,所以大概是哪的谁找茬弄坏了吧?」 因为她是移民就厌恶的人很多——汉娜无奈地如此叹道。 「……诶,那汉娜是在和冬香吵什么?」 「当然是蕾妮的事情嘛!」 汉娜争着回答我的疑问。为什么呢,视线好严峻。 「我说啊,就像大凪同学被弄坏伞,最近蕾妮可是也被暗中找茬的啊?虽然蕾妮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诶……啊,难道说,上课教室的变更只有我不知道,上交东西的数据消失,那些。」 「只是蕾妮没注意到,全都是找茬啊。」 汉娜好像闹别扭一样撅起嘴说,给你善后很不容易的。 是这样吗——事到如今我才吃惊。 虽说我最近和冬香的事情有点迷糊,居然完全没注意到。找茬的人想必也是白忙活了吧。 「因为蕾妮受到这种对待是和大凪同学关系好导致的。所以我对大凪同学说,『别和蕾妮扯上关系』。」 不过可能有点说得太厉害了——汉娜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 「……我满以为汉娜也讨厌冬香。」 听到我下意识说出的话,汉娜愤愤然地说: 「我倒不是因为讨厌大凪同学才想让她远离蕾妮的哦?是因为让蕾妮受到讨厌的对待才讨厌而已!因果关系是反的!」 「还是讨厌的啊……」 汉娜气势十足地说,我对她苦笑的同时也认识到,自己究竟是多么没有正视她。 好相处的朋友。为朋友着想的体贴女生。 我只看到这样的表面,以为自己懂了,一直片面断定。 仅仅一次偏差,我就断定她不会理解我的心情,放弃了展露内心,对她的素颜视而不见。 汉娜是如此为我着想,想要来帮我。可我连她这么率直的心情都想用一句虚伪带过。 那一定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情。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今后也必须率直地面对她。 「汉娜,抱歉啊。我误解了汉娜。汉娜为我着想,做了很多,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怀疑你……真的抱歉。」 我这样说着低下头,汉娜慌张的声音便落在后脑勺上。 「诶,你这么正式地说我也……只是我擅自着急而已啦。」 我抬起头,发现汉娜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脖子。她脸上浮现出的表情十分柔和,想到这就是她的素颜,我胸中温暖起来。 「但是呢,已经没事了。已经不用担心我和冬香了哦。」 汉娜为我的话疑惑,我率直地面对她说道: 「无论背后谁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因为,冬香是我重要的朋友。现在我能这么说。比起和冬香分开,找茬完全不痛不痒啊。所以汉娜也不要担心了。」 体贴的汉娜远比我想的要更加为朋友着想。她只是因为这种心意,对冬香有点带刺。我无法无视这种心意,也不想无视。 汉娜一时间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最后好像耐不住一样呼出一口气。 「……不是『不在意』是『注意不到』吧,蕾妮你。……我知道了,你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也会对大凪同学为之前说她的事情道歉的。」 但是——汉娜好像有点犹豫,支支吾吾。 「怎么?」 「呃,那个。」 汉娜扭扭捏捏的,自暴自弃一样喊道。 「我、我也!我也是蕾妮重要的朋友?」 汉娜说完就害羞地脸红了。我看着她的脸,一瞬间呆住了。 然后,一下子笑喷了。 「为什么笑!?」 「没。不是的。那个啊,汉娜也是我重要的朋友哦。」 我一边说,一边想。 一定,这份心情也不是谎言。 就像汉娜展示给我的素颜。 这张给冬香之外的朋友看的脸,实际上也不是什么虚伪的假面。 最后一件事。关于格蕾丝小姐。或者说对未来的展望。 某天深夜,透过“verb”的全息屏幕,我与格蕾丝小姐再会了。她告诉我『人工太阳』的研究被冻结了。之后还说了这样的事情: 「——可以说是代替它吧,某个计划被提了出来。不是制作虚假的太阳,而是以获得在真正太阳下的生存圈为目标——换言之,复出地上计划。」 「向地上……」 「没错没错。我也为了之前说过『真正想做的事情』参加了这个计划。所以你已经不用在意弄坏『太阳碎片』的事啦。」 对这预料外的事情,我只能「哈」一下,格蕾丝小姐微微一笑。 「小蕾妮呀,你说过讨厌这个城市的虚伪对吧。但是呢,再怎么“讨厌讨厌”地撒娇,也不会得到真实。真正想要的东西,得自己去争。」 那句话,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冬香的小手,还有那一晚冬香抓住我的手的场面。 我也可以伸手吗。虽然不清楚,但我想伸出去。 「认真启动不知道要几年后还是几十年后。反正,我等着呢。」 格蕾丝小姐说完,全息屏幕上她的样子就闪了一下消失了。 但是,我胸口深处,留着刚刚知晓的渴望,不会消失。 对未曾见过的地上——对真货的渴望。 那么,感觉各种该说的都说过了。 那就再说说,被禁止进入的贴条封住的屋顶的门,门前的我们。 「我说冬香。」 「怎么了,小蕾妮?」 没,就是叫你一下。我说着这种扎眼情侣一样的话然后被冬香戳。这种玩笑之后,我问道: 「——如果,冬香在未来某个时候,在不同于这里的地方创造城市,那时候会沉浸在什么样的感伤里呢?」 「哈?哪家的心理测试?」 冬香歪头,仿佛在说“不知”,但她最终在嘴角露出了好像有点害羞的冷酷笑容。 「何时的『为什么要下虚假的雨』那事的后续吗。嗯—,我要是为了追忆真实,降下东西的话,是呢……」 丢在身体旁边的左手忽然被温暖地包裹起来。烧伤没痊愈的指尖和手指微微发疼,但我也沉默着回握了冬香的右手。 从指尖传来的,是痛切地填满这胸口的小小温暖。 我的感伤。 「我要降下的,肯定是小蕾妮的温暖啊。」 ——是成对的呢。 我没有说出口,仅仅在心理轻轻呢喃。 与冬香相牵右手上,那份温暖比怎样的火都要热烈,但它却十分柔和,触动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