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少年游》 1、第一卷 北冥有鱼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此话当是一点不假。 在远远的东海之滨,据说在层生白雾的海上,就座落着这样的一个世人无知的小岛。如此的神秘如此的飘渺,引得一批又一批的海客、江湖之人、草莽绿林冒险前往,只是不见有人归还。从此,这个海外岛屿成了江湖中的一个禁忌之地,更何况是属于这茫茫的乱世。 朝阳已经从东海之巅入头,穿透了迷茫的晨雾,静静地洒落在整洁干净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都已纷纷清扫完毕,掌柜的立于门前微笑,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往来。一位棺材店的老板喃喃道:“这世上我既巴望着清净,又祈祷天下不要太平……”旁边一位青衣儒衫的中年男子听后,脸朝他微微一笑。 掌柜的眼光打量着此人:面白无须,年龄不超过四十,头戴书生方巾,手握一柄乌骨纸扇,一双眼睛温和如玉,正抬起削瘦的手朝他作揖。 掌柜的难得也斯文还礼,心下转过数念马上招呼着:“啊,原来是朱格朱先生……有失远迎。” 青衣诸葛也不点破,微微一笑:“不敢当。” “先生照例逢一十五出门号诊,真是菩萨心怀。”这名对外自称“朱格”的青衣男子,岛上之人却不陌生,每逢初一十五,定当踏出他的医庐,当街悬壶。此人温文可亲,不仅医术极其高明,而且又算得一副好卦。只是大凡世之奇才都有特殊的习气:每日自辰时起,只接待十名就诊之人,除此之外一律不见。 诸葛仍然不改脸色:“如此就不打扰老板的生意了。”说罢客气地拱手徐步走上岩石街道。他的身后紧紧地跟随一名低头疾走的小厮。 诸葛先生来到冬青树下,摆卦悬壶,翩然坐定。他的眼睛微微扫着街道,如同往常一样地巡视。过了不久,他见到了一个白领青衫的少年从街道那端走来,点点星碎的阳光透过尖尖的树叶,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少年似乎从海里捞上来一般,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乌黑的发泽,大而冷澈见底的眼睛,他茫然地穿过晨雾,就这样毫无预见地出现在小岛百姓的眼前。令人惊异的是,少年的鬓边还挂着未消的冰渣子,只是他浑然不觉径直朝前行走,在暖暖的太阳照射下,一路哗啦啦地淌着水。 诸葛断定他以前绝对见过此人,只是在哪里见过呢?他也不禁低头沉思:这少年旁若无人的气息,冷漠见底的黑瞳,平常之人决然不能轻易模仿,而且他的眼睛,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一次?这位素以机智见称的小诸葛在此沉吟一下,马上当机立断上前微笑拦住了他。 少年安静地站定,看着他,不发一语。 青衣诸葛心下称赞,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人不可抗拒,他温文尔雅地施礼:“公子请留步。” 少年似乎有预见地默默地后退一步。 诸葛见他没有反抗,笑得更加温暖:“打扰公子片刻,能否随鄙人移驾道旁,让鄙人为公子算上一卦?” 少年仍然如远山般的淡定,疑似许久未曾开口,发出的嗓音低沉沙哑:“……有劳了……” “请!” 两名青衫男子一前一后走至道旁诸葛的幌子下,在桌边坐定。 “公子不是岛上之人。”诸葛先生当然有资格肯定,他微笑着接着说,“只是不知公子如何上得此岛?”面对着这名陌生的少年,他后面的疑问当然不好开口:尤其是不惊动岛上高手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小岛之上。 少年脸上一片平静,缓缓开口:“我醒来之时初见云翳,海岸上矗立一块黝黑的礁石,上书‘无方’……” 诸葛直视少年眼睛,里面一片清澄。 “不错,公子现所立之岛正是‘无方岛’。” 盖其天地万物之始时,均无方无圆无功无名。 “此岛隐于云端之后,逢海潮之时才可见模糊入口。海潮又侍汹涌,无坚船厉革无以至此。公子只身前来,海口无任何渡船,亦无任何音讯传示岛内有人进来。”诸葛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仔细观察少年神色,无奈对方仍是微微低首,一派淡漠。 青衣诸葛不动声色地制止了身后小厮的前进一步,宽袖一挥,化解了身后那层淡淡的杀气。 青衫少年似是不知,他垂首良久才抬头,眼睛一直牢牢地盯住对身的诸葛先生,迟疑道:“先生无所不知,能否告知我为何前来?” 诸葛先生看见少年睁大了眼睛,很专注地盯着他,眼中的迷茫看似不假。他微微笑着:“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平静地看着他道:“无名小卒,无足轻重。” 诸葛也不勉强,他伸出干净稳定的双手,拿起龟兕为他占了一卦:“公子的卦象是吉。卦上指示公子来自远方,正待命完成生平矢志之大事。只要度过半年的坎坷,公子日后必定平步青云。” 少年不置可否,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片清明。 “无论公子是否听信鄙人,鄙人势必告之公子,前去两里开外有座庄园,公子慎入。” 少年起身朝诸葛深深一躬:“多谢先生。” 诸葛微笑着还礼,朗声说道:“日后有缘,必再见公子。”少年听罢微微牵动下嘴角,转身平静地朝街尾走去。 青衣诸葛目视少年的背影在转角不见,仍然伫立许久。街道上渐渐的人多了,喧哗热闹起来。朝阳的热力遣走薄薄的青雾,终于让小岛初见它满地的光辉。他背负双手,挺拔着身躯,心里却如波涛般汹涌起伏:“如果躲开了公子的盘查,此人绝对比冷琦稳重,能担当大任……只是不知吴算是否先期放过他……” 宁静的街道一角,青衫儒衣的诸葛东阁神色自若地站在挺拔苍劲的冬青树下,在这个安谧的海边清晨,他永远不知他已改写了这名来历不明少年的命运。在他看来,他只是微微侧首低声说了一句:“转告吴总管:不要杀了他。” “得令。”身后谨言的小厮一顿首,疾步转入树后消失不见。他身上的青衣似乎和树木融为一体,而这也是他们的公子运筹帷幄的结果。 诸葛东阁静静地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他能预料少年此去必是辟邪山庄,因为此岛四面环水,最终的通道都是进入山庄。如此深得他心意的少年,深沉而不轻浮,内敛而不急躁,能从外面纷扰的乱世平安抵达无方岛,不能不谓之是个奇迹,只是不知这名少年造化如何,能否通过山庄内的严峻考验,毕竟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在这乱世存活,更何况是遍地杀机的辟邪山庄内存活下来。 正如诸葛东阁预料的那般,这少年果真去了无方岛上的辟邪山庄。 岛上居民或可往来随意,只要众人不接近山庄,无论生死无人过问。然无方岛却有戒律:擅入辟邪山庄者,死。这名少年似是随意而走,最终还是来到了山庄,只是直至最后,再也无人见他出来。 山庄和岛内情形大不相同,即使如这浑浑噩噩般的少年,也看出其中的端倪。比如山庄内据说各有四大庭院,却互不相通往来。少年所居之地是面临东海的最东向,出了辕门,四处一片茫茫的海水,映得人眼里闪闪发亮,而他在无事之时,也终日坐在海边发呆。 海风吹拂过来,一碧万顷的海水丝毫不起波纹,想这海之广大及深厚,终是常人不能想象。既不见波浪,亦无海鸟翩然掠过,他还是在这清凉微腥的海风里坐定,身行不见一丝松动。 “初一,还发什么呆,过来打水!”院子里有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白领青衫的少年仍如老僧般入定。 “聋了么?找死!”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刚还在几丈之外,只一瞬间人便来到少年身后,一股尖锐的风声朝他右肩袭去。 “知道了,赵大哥。”那少年便是被唤做“初一”的人。 那老赵也没见到初一的身子是如何动的,就很滑溜地避开他这“霸王敬酒”的一勾,他也见多不怪,仍然絮絮叨叨地拢骸澳闶窃谖艺夂笤海耪獍闱逑校u绻淮笞芄苤牢宜讲亓四悖颐嵌汲圆涣硕底抛撸 初一知道他所言不假。老赵叫赵勇,每日醉酒,总是骂骂咧咧地透露出许多信息,他就是通过老赵才拼凑出诸多事实。 辟邪山庄的主人叫秋叶,传闻此人容颜俊美剑术过人,据老赵所讲,公子秋叶不仅是南府世子,而且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辟邪公子。 山庄内有四大别院,号称“神算子”的吴算总摄一切庄内事务,即使是这毫不起眼的边角,庄内仆人的变动他也了如指掌,足见这人的可怕。每年吴总管都会下令挑选年青力盛的少年进来,分派各个院落。无一例外,这批少年的来历吴算都摸得清清楚楚,而且他亲自督责存活之人,其余人要么被杀,要么克制不住好奇,出了院落触动机关而死。――这些机关也使山庄显得神秘可怕,牢牢把守着庄内众人的生死。 其余三院还有东阁先生、影子冷琦、苗疆白璃三位总管,老赵一直叫骂不停,说了很多胡话,惟独没提及当今朝政。 老赵看着初一一脸平静地朝水栏处走去,心里还在大声叫骂:“这死人一点生气也没,不知当日是如何混得山庄。这么个不惊不动的性子,亏他在此什么不懂的情况下,沉得住气住下来。” 只是老赵不知,现在对于初一这个活死人来说,任何事情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趣。老赵不禁想起初见初一那日,正是清晨,一个白领青衫的少年,呆呆地跟着水车进了山庄的后门。他的衣衫微湿,不似浸染的雾气,而是全身上下都滴着水,不大一会,衣衫居然自行风干。 老赵只看了一眼这少年,便断定此人身怀绝技,你想平常之人的衣物哪有如此快速地被风吹干,想必是他不自然流淌出的内力把冰冷的衫子烘得干爽。老赵还记得当时亦在惊奇哪里寻得如此人物,却听得那少年说方在门外,有人问他是否是院内下人,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便极其不耐叫他滚进来。 “于是你便滚进来了。”老赵一手摩挲着下巴,一边兴致极好地盯着少年猛瞧。那瘦弱颀长的身子,那苍白冰冷的脸,他很镇定地站在树下,让老赵巡视个够。 “成,你日后便在这杂院做事,一切听我差遣。但有一条:不可引人注意,我这可是私藏你,出了这个院子可就由不得我了。” 少年淡淡地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那老赵又问。 “无名无姓。”他平静回答,并没有考虑。 “那就叫初一吧,今日正是初一。”老赵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酷。 少年不置可否,抿了下唇。 于是,这名被唤做“初一”的少年便最初在山庄的杂院内落脚。他话极少,无论谁吩咐他做事,他都应允,为人沉默动作利索。老赵初是惶然收留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他绝对难辞其咎,因为山庄从不置留未经总管筛选之人。好在新来的长工只做事不说话,很容易让人欺负,估计他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再加上如此小岛无法找齐总管需要的仆人,公子从不曾关心边杂院落,于是这院子里的人都默许了此名安静朴实的少年。 只是老赵未曾料到,他们所有的动作吴算都洞悉分明,而且他们也忘记了一句古训:“人算不如天算。” 2、初战 地处东海之滨的无方辟邪山庄,四面环水,山庄便坐落在这独立的岛屿正中,高瞻远瞩,气吞八荒。岛上多喜植叶尖身粗的冬青树,在这温暖湿润的山岛上,树木四季如青。 初一似往常一样,清晨早起打扫庭院。 氤氲的雾气一直蔓延在杂院之中,初一利落地移动脚步,心无旁骛地重复这每日的早课,毫无怨言。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一抬头时,就看到了神算子吴算。 就如同初一知晓此人便是“神算子”那样,吴算也清楚眼前之人绝对就是他要找的那名少年。 吴算锦缎华服,双手后负,正站在忍冬树下透过青雾不动神色地看着初一,那双洞察秋毫的神眼,绝对不似一个四十岁人该有的眼睛,里面扫射出来的精明与干练,让见过他一面的人,终身难以忘记。 初一不禁低头,见吴算许久未曾有询问之意,无奈上前躬身一礼:“吴总管。” 吴算眼里波澜不惊,冷冷道:“初一?” “正是。”初一的头仍然没有抬起。 吴算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将宽大的袖袍拢在身后,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不要惊动任何人,随我来。” 如此,即便是上刀山赴火海,初一也没有办法抗从。 初一安静地跟着吴总管的后面,身子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惊异的表情,似乎逆来顺受已是习以为常。 吴算带着他走了很久,经过许多庭院和长廊的时候,山庄里的人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有条不紊。初一目不斜视,但也领略到了辟邪山庄的潜伏的厉害――仆人门不仅是练家子,而且张弛有度□□得极其有纪律,从头到尾没有人看他们一眼。 终于到了一个宽敞的庭院,四面视野开阔,青石板砖的地面微尘不染,场地之中无任何栽种的树木。吴算走到中央停顿站定,初一也不动神色地随之站定,仍然平静地看着吴算,却是不开口询问。 场地之中还有一名黑衣少年,玉树临风之姿站在吴算的旁边,刚好分左右掎角之势夹住初一的攻路。 初一并非不知此场阵势意欲何为,他静静地看了一眼黑衣少年,却惊觉宛然初见天人。 少年身姿如临水照柳,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他的发柔软亮泽,连院外叶间的露珠都为之侧目垂落。他并不出声,薄薄的双唇抿成一线,乌黑的瞳仁冰冷地睨视眼前之人。微微的晨风吹拂过少年白皙的脸颊,他的发就这样在晓湿晨露中轻轻飞扬起来。 初一看着他,脸上竟然有片刻的失神。 黑衣少年仍是漠然不语。 “难道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人物――辟邪公子?”初一很快地敛住心神,思索着眼前局势,“不知能否在他和神算子的联手一击下逃出生天?”脸上却是一片寂静。 “老夫相信没有看走眼,初一绝非平常之人。那么,”吴算眼中精光一闪,背负身后的双手已经蓄势待发,“能否告知老夫,阁下潜入山庄到底意欲何为?” “初一只求在岛上寻一席安身之地,无任何企图。”青衫初一马上诚恳地直视吴算眼睛,清楚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吴算看到他眼里的一片赤诚,仍然不动神色,只冷冷地朝黑衣少年望去。初一亦是明白,混入庄园已经失去了诚信的先机,自己再站在这里又有什么依据让人相信。 “总管怎样才能相信我呢?”初一这次很直接地切入中心。 吴算不答反问身旁的少年:“冷琦,你看如何?” 初一这才明白,眼前的绝色少年乃是黑衣卫总管,也是北院执掌――人称影子冷琦。初一此时并不清楚如此耀眼少年为何被称为影子,但吴大总管也要垂询于他,想必不是平庸之辈。 影子冷琦听罢不置可否,冷漠地盯着初一的双手。 吴算的眼光又扫到了初一的身上。虽然两人之间的对话一直在吴算的预料之中,但是他看到眼前的少年无任何胆怯,并且小心翼翼地配合他掌握的话题,吴算还是觉得,如此聪慧灵巧之人,不得我用,必当除去,为公子永绝后患。 吴算轻飘飘地后退一步,马上有蒙面持刀的武士从四方就地滚来。场地里罩起一片雪白凌厉的刀光。 初一无任何惊慌之色,从容伸展双袍贯注真力,迎风一抖,衣袂猎猎作响。四方的蒙面之人如潮水一般欺上。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左牵右打,用的却是移花接木的打法,每次身形一转,袍袖硬硬地迎上迎面的刀光,朝左右一牵,刀光便闪入黑色的潮流中去。如此一来,不仅半天没沾染上他的一丝衣袂,而且凶猛的力道反被吸进青色的衣袖之中,象是刺入了软软的棉絮,再无任何危险的杀机。 吴算明白初一没下杀手,只想息事宁人,但他还是不动神色,因为他知道,这群黑衣卫是公子亲手训练出来的,是一批极聪明优秀之人,下面久攻不入,必有变着。 冷琦黑漆漆的双目紧紧盯着初一的手掌。无人能预料这深藏不露的青衫少年会何时出手发难。 果然,经过两轮进攻无果的打斗之后,黑衣卫不约而同丢弃武器,排成“回”字阵行,绕初一身旁疾走。 白领青衫的初一垂手凝神站在阵行里,眼观鼻鼻观心,整个人沉浸在淡然的气息之中。 黑衣卫这次确是有条不紊实行车轮战术,一人发动进攻之时,其余卫士只是手提双掌蓄势守住阵行。每位黑衣卫均是反复侧劈三招四式,招式各不相同,待一人被震出阵行之后,旁边有人马上填补,继续用不同的招式狠狠攻击阵中之人,完全是不顾自己安危的打法。 初一越战越心惊,饶是他见识过成百上千次的打斗,也没见过花样招式如此之多,阵行配合变动如此之默契的围攻,很大程度上牵制了他施展拳脚的方位。再加上车轮战中每一卫士均有较强的内力,又如此地拼命出掌,一时半刻之间初一无法钳制住猛烈的攻势。 在这危险的时刻,难得的是初一冷静地见招拆招,没有丝毫的慌乱,他刚才审时度势,发现此阵法并不讲求阵行的精妙,是故无任何一黑衣卫站住阵眼,因为布阵之人想必把每人都当成关键所在,所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主意拿定,初一撤回身形,垂手站立。旁人无法看出他掌中的变化,只能见他的衣袖飘飘,似乎有风拂过。 冷琦脸色大变,冷斥一声:“戴金丝软手甲!” 吴算仍然置身事外。他也看到初一掌中的奇异,却并不发令停止,而是紧紧地盯住初一呈银白之色的手掌。 说是迟那是快,初一欺身切入黑色潮水之中,如一尾灵活的青鱼,左右抓挝,与黑衣卫直接正面对抗。冷琦身形一动,闪电般向初一身后抓去,这一招“苍鹫扑食”端的是无声无息去势凌烈,实属是“围魏救赵”的打法。 初一并不回头,身子斜里一插一闪,已经避过这一雷霆杀着。趁这电光火石一瞬,冷琦大喝一声“撤!”阵内残存的黑衣卫士如落潮之水纷纷退出战局外。 吴算冷眼看时,发觉这群黑衣卫双手微微发抖,他袍袖一摔,卷过一名细细查看。原来黑衣卫不遗余力地再次攻击时,贯注内力想提掌再袭,却发现身上异常寒冷,手掌之中凝结成冰,再也无丝毫力道发出。吴算是明眼之人,岂会看不出这批黑衣院卫只是片刻的身体受损,并无甚大的性命担忧,如此在冰冷迫人的公子面前也算是有个交代。他沉声喝道:“去请东阁先生。”一名属下微微躬身,紧咬嘴关朝门外退去,离开之时,吴算看到这名院卫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吴算这厢的事情有了着落,稍稍放宽心,凝神朝院内酣斗的两名少年望去。只片刻的工夫,场上二人已对拆了四招。 黑衣长发的冷琦戴着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凭借手中便利,横劈直削,舞出一团金色光影,招招不离初一的要害。清晨的朝阳映照在这黑衣少年的脸庞上,柔和的光辉逾发衬得人鬼魅与俊美难辨。 初一哪敢有丝毫的大意,在冷琦的横劈竖切的掌风之下,渐渐看出他使的是刚阳纯正的“大碑手”。冷琦貌似年少冷漠的一人,但一出掌“呼呼”风声不断,即使没伤及初一发肤,但震得人的衣衫头发纷飞,在如此刚强猛烈的气息之下,他们周围哪还有一丝一毫的物什进入掌风之列?“是了!难怪这个场院如此冷清!”初一心里顿时明了。 只见一只金晃晃的手掌朝初一咽喉捏来,初一也不躲避,左右双手各自一探,一招“分花拂柳”将这霸道的攻势化解,他知道冷琦这套掌法并无先前黑衣卫招式繁多,但此人力道纯正内力深厚,这实在的一掌锁住人上半身形退路之外,紧接着势必会有一掌排山倒海地杀来。他提起双手的内力,“砰”的一声正面接下冷琦惊天动地的“开山碎碑”式。 冷琦刚才发出最后一式用了十成功力,他拼出全身力气想震碎面前青衫少年的经脉,待他双手正式与初一手掌相触时,隔着柔韧的金丝手甲,他也能觉察对方那种冷飕飕的寒气透进来,再窥见初一面色不改,心里暗暗感到惊奇。 一道阴寒的气流涌进冷琦的四肢百骸,象有千万支细小的棉针刺入骨骼,微微的疼痛遍身游走。冷琦再待撤掌换剑猱身攻击时,只听得见一声冷冷的叫唤喝醒了他:“冷护卫!” 吴算的袍袖微张,在一股凌乱的冷风之中轻轻地飞舞。冷琦看着吴总管的背影,再透过他飞扬的几缕发丝,看到了离他两丈之外的初一面无表情,双目微微低垂,周身散发一股萧杀冷冽的气息。 直到此时,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刚才两人双掌对接之时,自己用了十成功力推出,却似触及一堵冰墙,手心之中传来的冷冽让他猝然收手翻飞,两个起落之后便倒退至吴算身后。想必吴总管怕他有任何的闪失,于是在不明眼前少年的功力之下,断然阻隔了初一的杀气。 过了许久,只听得初一一声沉重的叹息:“初一自己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 冷琦抬头看时,只见初一的脸上一片萧瑟落寞之意,眼里的尖锐痛苦直接流淌出来,整个人看似无边的遥远。他不由得心里一动。 “不管阁下来自何处,”吴算冷冷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袍袖一挥,“只是这山庄的规矩不可偏废。” 初一默默地闭了下眼,待再次张开之时,已然恢复了平常的冷清:“一切听凭总管吩咐……”心里却不禁泛滥着苦水,“反正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贱命一条。” 场地中人哪里料得初一心里的苦涩,吴算依然平静地说道:“如此,初一暂时小住原居,日后必有重托。”冷琦和吴算一起待了十三年,岂有不知神算子毒眼的功力,当下即便明白总管是未能试探出初一来路及功力之前,势必不会打草惊蛇,于是沉默地一挥手,算是同意了总管的安排。 初一躬身一礼,转身朝院外走去。 方才那群黑衣卫不知何时退得不见踪影,见吴总管也未有派人返送他之意,初一明白庄内机关重重,只怕想平安回去难上又难,但他就是这么个冷漠的性子,所谓艺高胆大也不过如此罢,当下便心一凛,冷冷地朝前走去。 3、东阁 “如何?”场地里不知何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吴算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便见到了一张温文如玉的脸,正是被公子称为“府内东阁,帐外诸葛”的诸葛东阁。 青衫儒衣的东阁先生一直在晨曦中微笑着,这是一张温暖的脸,丝丝的笑容如潮水般涌上他的眼睛。相对于先生的温和,吴算即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应答道:“深藏不露,处事不惊。” 他所说的即是方才冷琦和黑衣卫试探初一身手的事情。 “先生要我留有此人,不知何意?”吴算那日接到青衣小厮密报后,并未出面干涉赵勇留下初一,否则以“神算子”闻名天下的谨慎及见微知著的本领,如何不知边院的动静? 诸葛东阁只是微笑道:“日后必有所用。此前还烦劳总管应允,让初一进入我青衣营。” 吴算望着这比狐狸还笑得狡猾的人,纵是他百转千机,也料不到诸葛东阁的用意。身旁的冷琦已然恢复了初时的冷漠,不发一语站在庭院之中。 诸葛东阁面朝冷琦微微一转,对上了他冰冷的眼,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我已查探过院卫的脉络,并无大碍。”余下的话在面对这个骄傲的少年,悉数吞没,方才那群黑衣卫士既无性命担忧,势必冷琦至多被震伤内腑,亦无多大的伤害。 诸葛东阁见这二人神色自若,并无流露出他们的想法,只得主动询问:“不知冷护卫意下如何?” 这个一直沉默的少年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他微微垂首,盯着地面缓缓说道:“初一那一掌,仅用了三成功力。” 吴算和诸葛东阁的眼光双双齐聚到冷琦苍白的脸上。直至此时,冷琦凝住的身形才有一丝的晃动,嘴角渗出细丝般的血流。原来在刚才初一冰冷寒戾的掌风之下,冷琦使出刚强猛烈的“大碑手”不仅未能抢占任何先机,甚至最终被他那寒冷至极的内力所伤。 冷琦后面的话语并未说完,但他知道场中的两位前辈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若冷护卫使剑呢……”诸葛东阁迟疑地看着他。 冷琦冷冷的脸上无任何表情,沉声说道:“初一也未能使用武器,无人明了此人擅长何种兵器,我若使剑亦无必胜的把握。” 听者都暗自惊心:“如此强敌,怎地江湖中从未耳闻?”他们的吃惊并无道理,要知道冷琦十四岁时随公子在关外一战成名,至今以来,除公子之外,同辈少年之中,很少有人能出“影子剑”冷琦之右。冷琦少年成名,凭一对袖中剑牢牢缠住对方,那黑沉沉的剑意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是以江湖中人谈及冷琦名字,也必微微色变。 眼见骄傲如斯的冷琦都面色冷漠地说出此番话语,想必那初一确实是深藏不露之人。方才冷琦受吴算之意,使出力道雄浑的“大碑手”试探初一,寻常之人只怕在冷琦遍身的冲击下难逃一劫,只要初一一接掌,冷琦便可料到对方的功力。只是未曾料到,初一不仅一击相抵伤了冷琦,还能面不改色全身而退,这份深厚的功力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如此,吴算和诸葛东阁心中都有打算,吴算是想断掉初一的退路,再见到公子之前让他彻底消失,是以有他方才暗中提起的杀机;诸葛东阁惊奇于那名被唤做“初一”的少年许多不为人所知的身世,潜伏在他体内冰冷霸道的戾气,因此想留得他的性命,日后容自己好生研习。 “先生要提走初一也可以,但是先生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日后要发动任务,初一必须同行。” 诸葛东阁见吴算不动神色地盯住自己的眼睛,不禁微微一笑:“总管似乎忘了初一不是我无方之人……” “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 诸葛东阁听罢哈哈大笑:“总管言重了,上任庄主曾修改过遗训,定论道――擅自闯入山庄者,历代庄主如若不杀,可削罪为奴,若是女子庄主留有不杀,”东阁先生说到这里稍稍一停,朝着吴算一字一顿道,“必立之为少夫人。” “先生可别忘了,上任庄主也曾留下遗命,为山庄立少夫人必须征得我们同意。”吴算的脸色未有任何松动,冷冷地强调着,“必须要我们两人同时同意。” 东阁默然。吴算见势又道出他的决定,似他这般强势冷漠之人,在凌乱的世道里,不知轻易地裁夺了几多他人的性命,“而且初一是男人,所以他只能卖身为奴。” 冷琦不发一语便是默认。 诸葛东阁在府内无意和吴算争夺,当下便微微一笑作揖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随手摸颗他自制的“定心丸”为冷琦排解寒冰之毒。 于是,初一的命运就这样在无方岛内、辟邪山庄里被这廖数几人决定了。 初一进了青衣营后,很快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所谓青衣营,是由江湖中传闻的辟邪山庄“府内东阁”掌管,也就是近几年每逢初一十五消失不见的,对外自称“朱格”的那名儒医诸葛东阁。 东阁先生为人谦逊守礼,对待无方岛中的每人都温暖如春,他性喜穿青衣,因此所居住的院落便被唤作“青衣营”。 这个院落在外观上毫不起眼,古朴雕花的木门敞开,对着一条深幽的不见尽头的古道。初一记得初次踏入院落以来,所见之色尽是苍健遒劲的绿木,他极其淡漠地穿过树林,心中尚无一丝好奇,待他见到唤他前来的正是岛上那位术士,也只是平静从容地跪拜行礼,因为他已知晓正是和“神算子”齐名的诸葛先生请他前来。 诸葛东阁的眼里透露着笑意,他将衫袖一挥稳稳地托住了初一向下朝拜的身形。初一也不抗拒先生,静静地站立一旁,但凭先生吩咐事情。 “初一在此山庄内千万不可大意,你日前碰到的只是冷护卫而已,真是你的大幸。” 初一平静地垂手伫立,聆听教诲,脸上波澜不惊。 “想必初一还记得那日的‘八角回门阵’吧?那正是我家公子所设。”诸葛东阁双手负立,眯着眼看着细碎的阳光。这个公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每次提及他心里必定是五味杂陈,只是脸上无一丝征兆。“公子两岁学剑,对剑术的精悟世间难找第二人与之匹敌。你那日险中求胜的掌法,只是堪堪逃脱冷琦的追杀。这冷琦便是公子幼时的陪护,他的武功招数全由公子传授。而初一用计打散的阵法,也仅是公子用来实验战场的先遣,这机关重重的辟邪山庄内,不知有多少是你不曾领教的机锋!” 说至这里,诸葛东阁微微瞧着初一,过了许久,他才叹息了一声:“这样一名心思缜密的公子,过早地卷入朝政和武林,使他失去了为人的……”后面的声音微弱下来,语意不详。 初一仍然平静地垂手站立,神色淡然,一双乌黑冷澈的瞳仁中并未惊起任何的涟漪。 但是他记住了一个重要讯息:这么厉害的阵法居然拿他来当靶子试试,仅是为了日后一场什么战役。 东阁先生细细地瞧着初一,见他坚韧如斯不为所动,心中收留他的最初想法就未贸然出口。东阁极其欣赏眼前这名青衣少年的内敛与沉着,于是轻缓地舒展袍袖,慢斯条理地说道:“那群黑衣少年的武功均是由公子亲自传授,几招半式就把你迫得身形大乱,可见如果公子亲临,你在他手下难以走全二十招。” 初一不置可否,他没见着秋叶公子,自是无法比较他们两人武功的强弱。不过他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个公子的确厉害,想当初与黑衣卫交手时,他曾暗自惊心:“这布阵之人不知是何人,如此霸道凌厉的阵势,如此默契勇猛的卫士,却被他安排得滴水不露。我若不是大胆赌上寒冰的疠气,恐怕今天也是难以逃脱此阵――这布阵之人真可谓是心计多端,城府深沉。” 诸葛东阁似乎看出初一心中所想,料得如此聪明之人,必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不再言语,转身沉默地朝绿林深处走去,那背影说不出的辛酸落寞,直至他融入宛如屏障般的绿色之中,初一的身子也未发生过丁点变动。 这便是初一首次在辟邪山庄内和诸葛先生的照面。 至此之后,诸葛东阁如黄鹤杳然不知其踪,初一也较谨慎,从不到处闲逛,只是有一处地方,他却是经常落脚,那便是居于青衣院落中央的一座阁楼。这栋小楼如其他阁楼一般,暗淡古朴,只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匾牌上书的两个大字“东阁”才熠熠生光。 东阁楼里有极其多的书籍,推门进去满眼皆是。初一略略打量,惊奇地发现均是武功秘籍和天文医理类的古书。再观之整个院落,似乎只有他一人一般,很少有其他行人踪迹,是以他来到青衣营半月有余,还不明了这中间有何机密。但他也索然无趣有如幽魂,只在这栋里才显得勃勃生机,每日只是发愤地阅读,通宵达旦满室灯光,无人叨扰无人过问,饿了便出去寻吃的,每每也有小厮送至他房内,因此无任何的后顾之忧。 初一每日埋首在这医理书籍之中,浑然不觉外面已过三月有余,时值初冬,无方岛地处东海还较温暖,岛上之人仅仅着起夹衣罩在长衫之外,只有初一还白领青衫一切如故。 查找图册时,他才知道,在他身上居然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 他生于唐肃宗至德三年,现在却是建隆二年,国号为“宋”的朝代先期,中间横亘了整整两百年的历史!他细细回想,记起了由于寒毒发作,冰雪覆盖全身形成了保护他躯体的冰棺,不知何因冰棺又送他到东海无方岛上。而且通过查看地图,他发现这个朝代周遭有辽、西夏、荆湘三国敌对势力,这些都是他前世不曾见过的名号。 他所停留的辟邪山庄,远在东海之外,却是在宋朝疆界内,由此可推见,他的主人、位居世子之列的秋叶公子,应当有辅佐社稷的重责,不可避免会与其余三方为敌。 今日清晨,海边起了大雾,凝结成一片暗沉的乌云。他照旧外出寻食,多走出了几步,意图观察下离岛的途径,边院的老赵正在补给船只,回首瞧见他了,连忙蹿身回来,咧着嘴说:“初一你毛小子想去哪里?活腻了吧,到处乱走?” 初一默然转身,朝青衣营方向走去,天边的乌云压顶,过了不久,想必会酝酿出一场风暴。老赵跟在身后,似乎有些不放心,直到将他押进了院子,才扯着嘴边的短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说:“初一,进了青衣营原本就不归我边院管了,不过我老赵在这辟邪也算个人物,说话算得数――哪天再让我瞧见你像个游魂一样到处荡,不需要禀告大总管,我照样能一掌劈了你!” 初一不置可否,只低声应道:“是。” 尽管辟邪内部,除了青衣营外,处处都显得神秘而谨慎,但初一这次走出院落的状似无形之举,还是让他观察到了一点不寻常的现象:那些在海边补给的船员,体格健壮,衣衫凌乱,但动作整齐,没有噪杂声响。 这种身手,应该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青衣营里,初一放慢脚步踏过寒韧冬草,背后的老赵果然一步赶上来,推搡了一把他的肩头。“走快点!还磨蹭个什么?” 初一借着这股力踉跄向前,额头结结实实磕在了冬青树上,传来一声闷响。他回过身子,揉着额角,默默看着老赵。不出意外地,老赵看到他吃了亏,笑得极为开心:“我说你今天怎么掉了魂似的,连这平常的一招都避不开?走路一个劲地朝后看,还看什么呢?那只出海的船就这么吸引你啊?我不怕告诉你,那船你上不去,里面都是受伤退下来的兵卒,等着东阁先生跟他们医治,得闲了,才来码头帮我运东西……” 初一听到了关键处,马上打断老赵的话说:“外面在打仗吗?” 老赵扯着胡子瞧他:“是在打仗,一片混战。” 初一站在原地踌躇一下,老赵看见了,遽然伸出厚掌,欺风赶羽地直劈过来。“肚子里又在盘算什么?直接说出来!” …… 几下来往,初一已经从老赵嘴里套出了入辟邪以来外面的情况:四川唐门数月前遭重创;辽出兵进攻燕云十六州,步步紧逼;中原内陆还有前唐残余势力,以李敬唐为首的小股军队四处逃窜,不日前碰上了宋朝内腹接壤国荆湘国的轻骑团,竟伙同在一起,一路北上,继续在宋境内活跃。 这样,初一初次降临的宋朝,已然腹背受敌,战火逐渐蔓延到北方。 老赵咂摸着嘴说:“公子手段好,已经将他们革除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只能朝北边退了。” 初一安静听着,依然不置可否。 战争虽然可怕,但没法乱到辟邪山庄来,这点他是清楚的。最令他揪心的是他离别了亲人、恋人,重生在这个冷冰冰的山庄外,面对一些冷冰冰的人,无可避免地听着冷冰冰的秋叶公子的事情。 他还能说出什么话? 在这短短几月的研习之中,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痛苦与麻木,尽量多汲取与此世有关的讯息,直至看到后来,他索性就盯着这些枯燥的古字发呆。 初一在凄凉幽静的阁楼里呆坐了片晌,终究推开门走出楼外。 楼外绿意依旧盎然,静静的没一丝声音,只有满眼所见松柏、冬青挺立,稳重如山。 初一站在一棵挺直苍劲的松柏树下,垂首凝神看着地面的青草。片刻,身体自发地微微抖动,在这一片无风无声的死寂中,一向安静平稳的初一似乎心里在想着什么。 从他身旁的任何一个角度看,无人能猜透这名少年的心思。只是旁人不明了,此时的初一不能抬头,因为一抬面目,人们便会发现他脸上流露的巨大的伤痛。他只能紧紧咬着牙,微微垂首,即使身子在瑟瑟发抖,他也不能让人看出情绪――这便是隐忍的初一饱尝的痛苦。 绿意融融,满院幽静,初一想起前世恋人,似是触景生情,心底在无声地嘶喊:“老天你为何让我再活一次!我再次存活又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你让我离开天啸在前,又让我重生无方在后,难道老天爷让我们不能相守还不够,还必须生生世世地分离吗?” 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地涌来,如此汹涌的悔恨,如此刻骨的相思,让初一的身形终究抑制不住,踉踉跄跄地朝他的住处倒去。等这吞噬人心的疼痛将这个一直冷清的少年击得溃不成军时,痛苦的初一为了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似乎传来记忆中悠扬悦耳的笛声,淡淡地远去了,过了许久,初一模模糊糊地听得见一声叹息:“我怕你们生离痛苦啊,所以我在你熟睡之际将你带走,又让他在相思中替你活下去。”这近似喟叹的声音,让初一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一股清风正从树林里轻轻地穿过。 诸葛东阁从苍柏后静静转出来时,初一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的一切尽然落入东阁的眼底,他在原地稍一迟疑,随即向初一的住处走去。他的步履低缓,带着一丝犹豫,短短几丈路,他仿似用了极大的力气。 “初一!”行至门外站定,诸葛东阁负手而立,稳稳地开口。 “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了初一苍白的脸。 “明日早起,东院吴总管有请。” 先生尽管说的客气,初一却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平静地答道:“是。” 诸葛东阁看着这个沉静的少年,心里逾发地苦痛,脸上再无平日里的微笑与镇定。 “初一,你可知道我先前为何刻意阻拦你进庄?只因我觉得和你相识……但你终究闯入辟邪山庄,我努力想改变你被戗杀的结局,所以将你提到了青衣营中……眼下你又被吴总管看中,我再也无法护卫你的周全。” 东阁沉痛地叹息:“此去前途凶险啊……” 旁人可能不清楚,但他却对眼前的初一有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就如同初次见到初一出现在无方岛的青石街面上时,那双定定的眼眸从遥远的那端扫视过来,他看见了,异常觉得震惊――他见过这名湿漉漉的少年,就在十年之前,因为那双眼睛,冷而清澈,旁人绝非能轻易模仿,亦不能让它蒙上丝毫阴霾。 东阁也曾去青山寺拜佛,佛祖深沉与他对视,以智慧之光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他苦苦思索,有如醍醐灌顶,自此淡泊来去,关注命格奇特之人,只因他相信,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 而这个初一的出现,本身就带着神奇的缘由,令他不由自主探究下去,如同参佛悟道。 初一并不了解这些,只是露出笑容说道:“先生不必挂怀,生死无常,初一自安天命。” 诸葛听得如此心下更是凄然,他蓦地转过身,用一种控制平稳的语声说道:“明日你们一批由总管挑选的精良少年会被遣送出海,你们彼此不知对方是谁有何任命,必须统一听从冷护卫的安排。如果成功日后必图富贵,只是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初一静静地听着,喜怒丝毫不形于色。又有一股午后的清风吹拂过来,初一的脸掩映在飞扬的发丝中,逐渐模糊。 4、出行 在厚厚的晨雾中依稀可辨有一道青色的人影。 初一在寒冷的清晨穿过了冷清的回廊,头顶着两颗寂寥的晨星,神色平淡地来到了东院。早在几月之前,初一便可试探出此山庄内的暗桩和机关定是有人操纵,否则由他象个游魂般的往来,竟可一日无事?只是如此淡漠生死的他,不以为然地走来走去。 今日晨间的冷雾似一道白色的纱帐,将人罩得看不分明,天上的云层聚集,缓慢地变成污浊之色,持续酝酿着一场风暴。 初一行至角落站定,一动不动。 渐渐地天色明亮了起来,空气中流淌着初生的冷意。 等到神算子吴算走进行院中时,他便看到这样的一副光景:厚厚的雾蔼中零落地肃立几条寂静的身影,如清风中的杨柳,不仅生机且笔直,他的眼中也不禁露出极快的赞赏之色。 “诸位少年英雄,”吴算语声不大但显得沉着冷静,“此去北荒凶险无比,诸位皆是各院府之佼佼者,其冷静果断无须我再言语。你们一行十五人,彼此均不相识,无论是何原因来到无方辟邪山庄,但事成之后如我允言,诸位不仅获得新生自由,且享有无尽的荣华,只是――”吴算凌厉的眼光从众少年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变得无比冷冽,“出行之前,必须服下药丸,此次行动,关系社稷苍生,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初一听到这里,心底才略为惊异,面色尽量如常。因为吴算口中的北荒是燕云十六州,那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是说他们这批人最终会被送上战场!至于具体去哪里去做什么,一切又都是谜! 初一此时尽管不知计划详情,也禁不住叹息:辟邪主人既是南府世子,这个任务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朝政秘密,正如吴总管和东阁先生所言,此行北荒定是险之又险。难怪给出如此大的承诺来吸引人! 心底长叹一声,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之人。 尽管在这厚沉的湿气中,初一也能觉察到周遭气息有些暗涌,这批少年容貌看不真切,他们似乎极力抑制自身的锋芒,却无奈掩藏不了跃跃欲试的身体,反观自己的漠然,初一不禁嘴角露出了苦笑,这一切事情都显得阴差阳错,自己明明希求平静,却无奈卷入是非;想暗中逃离这冰冷寂静的岛屿,却偏偏被选中送至边陲赴命,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当日的初一并不知晓,这群少年均有目的而来,是以吴算对待他们,也是一律的官式腔调。早在初一降临无方岛的五年之前,吴算就在逃奔到无方的游侠中挑选一批可造之才,亲自督促训练,以求今日的一战。越是残酷无情,越是激发这批弟子的潜能,在当日进行挑选比试之际,号称“神算子”的吴算就许诺:只要过得了冷琦的十剑,进入山庄为秋叶公子效力一事,再出江湖无人敢阻,且诸多机遇享有荣华富贵。 消息一在江湖中传出,在当时混乱窘迫的世间里,无人不信服吴算之语,这是和他掌管辟邪山庄有关,而且他为之效力的公子,在朝在野声势中天,众人都希求寻得一方壁垒庇护,所以纷纷投靠辟邪。 南有秋叶,北有赵应承,这在当时已形成两大格局。 两位公子均是当今圣上破格擢升的世子殿下,只是染身江湖之时,武林中人唤秋叶“公子”颇多,其余众人大多称他为“世子”。 于是一时之间,外来岛屿之人络绎不绝,众海客游侠纷纷建船赶往无方,由于寻不见入口在海上失踪葬身海底的不计其数,然而在重金利诱之下,一批又一批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赶来,终是机警狡猾之徒存活,安然无恙来到无方――这天灾人祸便是第一重考验。 影子剑冷琦彼时只有十四,听到自家公子征召,从关外匆匆回到辟邪歇息,听从公子安排和群雄比试,使那些走不过十招的江湖客均丧命于他的游魂剑底,这便成了辟邪山庄的第二重考验。 进得了山庄,若是不够机警谨慎,稍稍流露出异常神色的少年第二日便会离奇失踪,其余众人还得在吴总管的眼皮底下化为奴仆,白天清扫一切如常,夜间转入地道残酷训练,因此偌大的辟邪山庄常让初一感觉无人,想必是有任何举动都在地下的缘故――这便是第三重考验。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难怪这群潜伏许久的少年跃跃欲试,吴算正是算准了此批经过千挑万选精良人物的心理。 吴算的眼光从众少年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的想法他大多一目了然,只有那个似木头人一般呆立的初一。吴算常常喟叹,如若那日将初一赶尽杀绝,也不会留有后来之事无可逆转。 “冷护卫。”他冷冷一唤。 晨雾中闪出一条飘忽的影子,还是那冷漠孤傲的少年。 一袭黑衣的冷琦右手平举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圆滚滚的有数粒乌黑的药丸。 吴算语气清淡地说道:“众弟子上前。” 很快地,原来在雾中隐身的少年们都静静地自各处走出。初一逡巡一眼,发觉他们大多是不足二十的男子,正低眉敛目,对待面前的吴总管和冷护卫很是敬畏。 “初一至十五,均上前服下药丸。”吴算那轻松的语气,似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一般,眼光却凌厉地在众人面前扫过。 这批少年都默默地服下药丸,无一缺漏,马上又极快地退后,面上恭敬之色不变。 初一最后从雾中走出,来到冷琦面前,也不看吴算,只盯住冷琦冷漠的眼睛,微微一笑,拈起药丸服下,无片刻的停留。 “这小子……”冷琦眼中寒芒乍现,正待狠狠地教训初一时,却见他转身就走,似乎对这些□□很是不以为然,想着这里,冷琦心里更是气愤。 “冷护卫。”吴算冷冷的声音传来。 冷琦微微侧身,对吴算颔首一礼:“在。” “我会护送你们出海。”吴算的声音平稳冷漠,说完这句后,身子朝雾中之人走前两步,“众弟子听令――” 少年们都垂首肃立。 “众等需听从冷护卫的安排调遣,若有违者,体内药丸会被催发破裂,毒素浸染内脏,片刻即会让人殒命。各位若无异心,待事成之后,可随冷护卫拜见我家公子,承诺兑现诸等事宜……”吴算最后几句却是道来分明,初一听入耳中,也倍觉蛊惑人心。 “出发!”吴算一声令下,少年们都迅速拉起面巾掩住口鼻,轻快地朝院外走去。 等初一越过冷琦面前,沉默地尾随那批少年出行之后,吴算微微阻拦了冷琦迈步前行的身体。 “提防此人。”吴算沉声道。 “这个自然。” “无论如何,不得留活口。” 冷琦听罢,无任何表示,心里只是在挂念公子怎地还不招他同行,便恭敬地朝吴算施礼:“总管知晓公子何时归来吗?” 吴算冷漠地看着冷琦:“冷护卫不知公子亲自统筹整个计划吗?连赵应承赵世子都要依循公子之计行事!如果你想见到公子,必须早点到达幽州才行。” “是公子吩咐我督送无方少年吗?” “正是。” “告辞。”冷琦听见公子吩咐由他负责这次行动,心里的高兴就马上展现在脸上,朝吴算稳稳一抱手,大踏步追随那批少年而去。 吴算望着冷琦挺拔骄傲的身影,嘴里逸出一丝轻轻的不易觉察的叹息,他又在叹息什么呢? “总管想必料到此去的结果吧?”一直隐身在雾蔼中的诸葛东阁平静地走出来。 吴算似乎知道身后有人,也不回首,只是沉默地负手而立,眼光深沉地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两道人影就这样在雾中静立,许久,吴算子愀然开口:“我耗费了几年的精力才培养出来这批少年,你我二人为此事滞留岛内,已有极久未曾追随公子,亦极少在江湖中露面……可如今看来,这一切值得。”说到最后几字时,吴算几乎是一字一顿震人心神。 “公子真的决定让冷琦听天由命吗?”诸葛东阁的话语似乎让人很不明白,但他知道吴总管明白。 吴算微转身影,眼睛紧紧盯住东阁面容:“先生慎言。” 诸葛东阁全身一片冰凉,只觉心里有个漏斗在一滴滴地朝下流淌着什么,不由得也垂首沉默了。面对公子的任何决定,他们作为小主人自小的左臂右膀,无权干涉,只能尽心为他完成心愿。 “初一……”诸葛东阁的咽喉中沉闷地吐出这个名字。 “公子不知有此人的存在。”面对东阁的质疑,吴算子仍冷酷地笑着,“是我的决定。” 诸葛东阁身形微微晃动。饶似他这般与世无争之人,也彻底体会到这两人从骨子里的冷漠,他不发一语地望着吴算,极力控制住心里那股似冰涛怒吼的寒意,思索良久,才重重说道:“我要出岛。” 初一和那批少年被分成两拨,冷琦一直带着他径直走向海边的渡口,初一只是觉察到人数的减少,却并不知晓那拨少年被分派何处。 渡口之处静静地停泊一艘巨大的白色风帆木船,瞧那船侧有层次分明的波痕与裂缝,想必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雨。 众人均鱼贯而行上得大船,依照吩咐在船舱里休憩。 初一靠着船壁在舱里落座,耳畔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的眼神茫然无绪。脸颊传来一丝冷意,他下意识地朝右首望去,正好对上了一道极大的缝隙。由于船舱落于主板数米,他的眼睛刚好对着外面,可以看见雾蒙蒙的海水,但仍然不能捕捉到焦点。 这样发呆了好久,初一突然警觉一个事情:这艘船平稳驶来,海上尽是茫茫白气,越行至海中越颠簸剧烈,眼睛不能穿透外面的雾气,只是觉得冷。 初一凝住心神,极力睁大了眼睛。 大船剧烈地晃动,左右摇摆不定,他牢牢地抠住船板,脚底下使出十成功力,用一股大力稳住身形。船开始被股大气流吸住,不断地似老鹰盘旋,发出粗重的“吱呀”声。 “海潮!”纵使初一没见过海暴,也突然明白这中间的变故。在涨潮时形成的巨大的涡流,将这艘颠扑不破的木船紧紧吸附,打着旋儿吞噬在浪潮深处。 初一的手脚均被受制,胸腔中火辣辣的干燥快要将他身子给冲破,但他无暇他顾,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抓紧船只保全性命。 除了窒息的疼痛还是疼痛,豆大的冷汗从初一脸上滑落,他的指关节紧抓泛白,胸腔内有股气息汹涌而出,他“哇”地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一,二,三……损失了一名,冷护卫!” 似乎一直有人在聒噪什么,嗡嗡的人声萦绕在空气中。 这是不见名字的小院落,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如此的普通小巧,让人匆匆走过也丝毫不会有好奇之心,就在这个寻常的农家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黑色衣装的少年。 “嗯。”神色冷峻的冷琦点点头,平静地说,“浇醒他们。” “哗――”一桶桶冰冷的海水兜头朝地上躺着的人浇去,初寒的冷气和着冰冷的海水浇灌在这些人身上,滋味可想而知。海水顺着衣襟分成几缕儿流淌在杂乱潮湿的地上,溅起了黑乎乎黏湿的泥浆。很快的,地上冰冷的人都纷纷哆嗦起来,有的渐渐□□出声,院子里混合着冷峭哄乱的气息。 冷琦冷冷地扫视众人,众弟子极快地弹跳起身,看到他面目之后都迅速地垂手伫立。最后躺在角落里的黑衣少年刚一睁开眼,眼中流出很冷很凌厉的光芒,他并不起身,只坐起上半身,环视四周,那眼光虽然冷漠但并不茫然。 “初一!”冷琦冷冷开口。 初一旁若无人地站起,又平静地退到众人身后,待至站定,便发现院子里多出了许多他未曾见过的人。 5、青龙镇 一名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微笑地看着他,初一敢断定他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白衣公子面色如玉,长相英俊,脸上有抹轻微温和的微笑,似雨后杨柳焕然一新。初一看了下这温暖人心的微笑,避开了眼睛。 他不敢看,只要是勾起对恋人李天啸回忆的东西,他都不敢看。 那名白衣男子的身前站着的正是气势冷冽的冷琦,几名手提水桶的杂仆穿过小木门,离开了院落。 冷琦双手后负,眼光一直冷冷地扫视众人。他踱开一步,沉稳地开口说道:“诸位离开辟邪,经过海浪存活下来,已是险中大幸,希望日后能牢记我的指令,全力以赴完成任务。” 这般说话的语调,已是和吴算无异。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已经来到中原的东海渡口――青龙镇,在海浪中一人已亡,余下众等七人,分别是初一,初二,小四,阿九,十一,十二,十四,你们随我混在商旅队伍中,这位青龙镇镇主独孤公子会妥善安排我们的身份和出处,大家牢记切切不可擅自行动,否则性命不保。” 冷琦的语调也无一丝起伏,但众弟子的脑袋仍不敢抬起,初一也微微低下了头。 只有那名白衣公子,一直在微微笑着,不发一语。 听闻冷琦唤白衣公子为“独孤公子”,结合头脑中的典籍资料,初一认出了此人:独孤凯旋。 独孤凯旋不仅是青龙镇镇主,而且是个武艺高超的商人。传闻他重视名誉,行商八年来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只要价钱得当,他一定能完成托付的任务。 显然赫赫有名的辟邪山庄也在委托他办事。 初一随辟邪少年队伍走进青龙镇客栈,大家在冷琦面前微微垂首,安静地鱼贯而入。客栈布局简朴大气,以回形护院为主建,院子角落疏落掠过一两道话声与身影,给冷寂的庄院平添几丝人气。否则这么静寂地走来,外人还以为此处是方死地,走到了尽头,抬头一见,如同进入了壁画中的龛印里。 所有人均是沉敛住气息,默默进驻自己的狭小房间,视外界如无物。初一走近北单角,一扇小窗吱呀一声推开,在冷清的院落里格外突兀。 一方小木桌,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枝杏花,单调地点染着春意。一名年纪不过十七八的黄衫女子伸出一截皓白的手指,轻轻地点着花瓣,脸上笑意盈盈。她的身后站着一名素衣少年,面容木讷,眸光飘散,转了一圈才能停留在女子指尖,也不说话,只是拉下女子的手指,似乎在怜惜即将凋零的花朵。 初一从窗前安静走过,耳边飘过少年刻板的嗓音。“杨晚,别玩了,独孤镇主唤我们去前厅听差。” 那名黄衫少女应该就是杨晚了。初一没有回头,依然能感受到女孩脸容上的笑意,就连她的声音,也如出谷黄鹂,清脆而宛转。 “不碍事的,我们等会再出去。外面走进来的是辟邪势力,贸然出去,冷琦冷护卫还以为我们要冲撞他们哩。” 初一暗道:好眼力。 房间内没人说话,少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初一听到杨晚跺了下脚,才压低声音唤道:“杨朝,杨朝,等等我――哎呀,你走错了方向!” 声音去得远了,初一仍能捕捉到那种娇嗔的意味:“脑袋都不记得事了,还爱这么逞能,你看我下次拉不拉住你,就让你一头撞到树上去!” 初一忍不住在心底微微一笑,为了这对小儿女打破冰冷庄院的娇憨与灿漫。默默禅坐一刻,他渐渐进入清明之境,再无半点心思打探外界讯息。 夜半,厢房外传来一道细密低沉的声音:“初一!” 初一辨出是冷琦嗓音,休憩时本来外衣就未除去,听到叫唤后直接出门。 冷琦双手后负,挺拔身躯立在中庭之中,周身衬着淡淡的月光,散发着迷离冷漠的气息。他冷冷地看了初一一眼:“左拐第七间房。”仍然站于中庭,再无言语。 初一会意,依约来到门前,敲了两下房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白衣儒雅的独孤凯旋早已立于烛火之前,微笑着说:“公子这边请。” 初一正眼看了一下白衣公子,立刻接道:“草鄙之人,不敢辱称公子。”自行走到孤独身前木椅上坐下。 独孤凯旋静静地靠近,初一看到他锦白的衣襟离自己越来越近,闭上了眼睛,但仍可感觉到他那带着微笑的目光正在审视着自己的面容。 鼻间传来了一层淡雅的衣香,还有一股焦躁泥土气味,初一凝神吸了一下,脸上不动神色。 “稍稍忍受一下,日后你俊俏的面容可要换上另一副脸面了。”独孤凯旋双手齐飞,动作轻柔熟稔。 “无妨。”初一淡淡地说。 “至明日清晨不可见水,不能抓划,切记。” “谨记公子教诲。” 独孤凯旋停下动作,退后一步,端详着:“从明日起,你跟随避乱的赵老爷,随身伺候他。” 初一睁开眼,没有直视他,眼睛微微低垂,似乎不敢随意冒犯眼前圣洁如仙的公子。 独孤凯旋微笑着:“赵老爷身子不好,随车带着家眷财产,决意逃到北府老家避难,当然,他身边还有几个护院,而你就是其中一名。” “是。” “还有就是赵老爷年纪大了,偏偏脾气又不好,稍有不顺就会乱发火,而一发火就会死人。”独孤凯旋仍然微微笑着。 “是。” “听懂我的意思了?”独孤凯旋追问一句。 初一一番沉吟:“我明白公子是在提醒我。山庄将我们这批少年伪装成各种身份,护送赵老爷到达北州,当然,赵老爷也是假扮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负责监视我们的人,所以半途我们别想逃跑。” “和聪明的孩子说话就是顺心,你去吧。” 初一微微行礼,转身离开房间。 外面一片漆黑,只见檐上寒霜,中庭冷月,冷琦仍立于院中。初一踱回厢房,和衣睡下,并不掌灯,微微左侧时用手绕到脑后耳根旁,划了一下发尾的皮肤,将指尖送到鼻端闻了闻,然后闭上了眼睛。 寒月银辉洒落在青龙镇上,一切显得静寂无声。 “独孤凯旋,滚出来。”外面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 初一平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独孤凯旋既没有滚出来,也没听他答话,只依稀可辨两道凌厉尖锐的风声,像是有人交了手。“这两人武功都不低。独孤公子估计还在替人易容,怎么可能答应。”初一暗想着,仍然闭目养神。 “喀嚓”一声,赫然是初一厢房的门户被卷走,淡淡渗进一片惨白的月光。冷厉的剑风直直冲撞进来,“呲呲”几声朝床上的人奔去。 初一心里苦笑一下,扬起右手,宽袖一挥,剑风尽数退去。眼见都打到自己这个院落里来了,再装死装睡也不实诚。 月华之中有两道翩翩翻飞的身影,姿势空灵,偏偏撞出的剑气让人吃不消。初一定睛一看,一名是黑衣少年冷琦,脸罩寒冰,月光在他轮廓下流淌成一片优雅的薄纱。另外一名是白衣公子,手上寒剑森森,人也似冰峰雪柱,将细窄的剑锋劈下来,顿时在地面劈开了一条深沉的沟壑。 白衣公子的剑外形古朴,状似兰叶,初一忍不住凝神细看,突然认出了它的名字:古剑“尚缺”,前世卫子夫所锻神兵,和蚀阳、长佑、月光三剑齐名的尚缺。 他不禁怔忪出神。长佑是李天啸的佩剑,目前不知流落何方;月光是他自己的软剑,目前缠绕在腰间;蚀阳两百年前他仅仅看到了外鞘,眼下他更不可能看得见。 没想到古剑尚缺就这样出现了,既然来人握有尚缺,主人一定是典籍上所载的四公子之一――雪公子喻雪。 黑衣冷琦宽大的袖袍一直在剑风中飞扬,月下清冷的光辉拖着两人长长的影子。小院之中并不见独孤凯旋的身影。 “再过九招,冷琦必败。”一道清柔的语声突然响起,“听闻冷琦以前和雪公子交过手,当时只走了二十招。” 初一寻声望去,发现对面厢房窗户依然洞开着,白天里见到的那两个人出现在木桌后,披着一身恬静的月光,消融了不少院子里冰冷骇人的杀气。 左边稍矮的就是黄衫女子杨晚,鹅蛋脸,大大的眼睛,正抿着嘴朝着旁边的少年杨朝微笑。杨朝对着她的清澈眸光,面容依旧木讷,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杨晚,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了?”杨朝呆呆询问。 “哎――木头脑袋。”杨晚眼波流转,“你可看好了,能想起点什么吗?”她一边拉着杨朝退后,一边轻展衫袖,挥动两下化解了森森剑气。 那少年杨朝似是呆呆不知,初一看了却微微动容。“这少女漫不经心的两下,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杨晚,我脑袋记不起来什么,好疼啊!”杨朝直捶头脑。 “好了好了杨朝……”杨晚着急拉下他的手,心疼地嚷着,“记不起来就算了,啊?” 原来杨朝不仅呆板,还忘记了过去之事,初一看他呆滞木讷的脸,有些相信他的确像失忆之人。 “你告诉我吧,他们打架我看得眼花。”杨朝紧追不舍,再次问道。初一听见杨晚又叹了口气,这次却爽快解释,由于典籍里无辟邪众人资料的记载,因此谈话无意中弥补了初一这方的不足:“雪公子十年前败给了冷琦的主子秋叶公子,发誓再也不用左手剑,现在光凭右手剑,他都能跻身江湖剑技前三,冷琦哪里是他的对手?况且雪公子出现在这里,根本不足为怪,他一定是为了龙纹剑而来。” “龙纹剑?”杨朝好奇地重复一句。 “上古利器,卫子夫所锻神兵。”杨晚笃定说道,微笑面对杨朝,“江湖四公子中喻雪嗜剑,疯狂搜集各种利器,以求打败秋叶公子手中持有的蚀阳,这已是不传之秘。” 初一心中微微吃惊,面色仍是木讷。除了他亲眼目睹的卫子夫四剑,何时又冒出个龙纹剑?传闻秋叶剑术过人,如此看来传言不假,而且他还是古剑蚀阳的主人。 只听到杨晚清柔的声音又继续道:“杨朝,你莫忘了,独孤公子请我来就是为了护卫这把剑。目前公子不知去了哪里,冷琦估计是在替公子护场……” “你怎么知道冷琦在帮独孤公子?”杨朝忍不住插问一句。 “除了自家公子,骄傲齐天的影子剑冷琦怎么可能为了外人动手?他之所以动手,肯定是有求于独孤公子……不过这个人可不安好心。” “为什么?”杨朝又问。 “我看他一直朝墙下回廊跑去,引得雪公子将对面小哥的房门都打破了。” “故意的吗?” “是的,不知为何。”杨晚细细地说。 她的话音一落,初一不禁脸上失笑:“那是为了试探我的武功和诚心。”脸上传来薄薄的钝感,他这才察觉独孤凯旋的易容术果真高超,尽管脸皮枯燥,但丝毫不影响内里牵连的表情。 “杨晚……”杨朝吞吞吐吐地唤了一声,语声迟疑,“我觉得那个雪公子看起来很眼熟……” 杨晚扑哧一笑,盈盈眼眸聚集于他面容上:“鼎鼎大名的江湖四公子,看起来谁不眼熟?喻雪配剑,楚轩抚笛,银光长射,青鸾御风这都是江湖中不朽传奇了!” “雪公子!”场地里蓦地响起一声冷喝,白衣翩翩的独孤凯旋终于姗姗出现。 喻雪极快飞掠落于屋脊之上,月光中,似天神一般冷冷俯瞰苍茫大地,冷漠而尊贵。 冷琦白皙绝美的脸庞朝右首窗户望去,冷漠的脸,冷漠的眼睛,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寒意森森的月色之中,小院里的光线显得更加诡异了。 杨晚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挡在了杨朝身前。 “冷公子,那是我请来的贵客,还望公子宽恕。”独孤凯旋突然朗声笑道,“杨姑娘直率坦诚,先前谈论公子并非是不敬之意……” 冷琦听闻此句,似乎没看到院子里凭空出现的这么多人般,走到独孤凯旋跟前站定,冷冷问道:“完事了?” 独孤凯旋点点头:“多谢公子护场。” 冷琦不发一语,穿过他离开了院子。 月光下,院子里,两道白色身影一上一下对峙。 “剑我是受人之托,肯定不可双手相奉。只是公子如果还执意要取,我们青羽定会忠心护剑。”独孤凯旋朝月光中的白衣雪公子微笑着。 雪公子稍稍动容,面色变化极快,胜过清风无形。“林青羽在这里?” 独孤凯旋笃定笑道:“正是。” 喻雪垂眸片刻,随即抬头冷冷道:“叫她出来。” 独孤凯旋轻慢笑道:“看来雪公子要看到本尊才罢手啊……” 初一迅速回想有关林青羽的情报记载,脑海中浮现起她的特征:少言、擅使长鞭、尽忠职守、与喻雪自小指婚。 初一逡视四周,探访林青羽存在的痕迹。目前林青羽效忠于青龙镇镇主独孤凯旋,未婚夫为了寻剑而找到了这里,作为中间人,她该如何处理两方的纷争? 很快,在场盘桓不去的人都看到了答案。 喻雪轻轻一动,飘落在院中。他的右手依旧提着那把两寸宽窄的尚缺,剑尖森然指地,脸上是亘古不变的冷漠。 独孤凯旋一直微笑着,仅侧头清楚地唤了一声:“阿羽。” 一道阴柔凌厉的破空之声直接冲向雪公子所站之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闪闪发光的青黑鞭子,像条柔软轻巧的美女蛇。再一看雪公子的落脚之处,早已不见人影。 青黑鞭子再横空陡峭一闪,一道黑色身影跃出长廊,欺身切进雪公子身形一丈之内。鞭子灵巧绵密,舞得流转生辉,将满地的银色打碎成乱玉流觞。 雪公子身形翩飞,被鞭风卷起的衣襟像在雪中盛开的白莲。 “好了,阿羽,雪公子一直不忍回击,我们岂可厚颜缠着不放。”独孤凯旋突然清清朗朗地笑道。 那名叫做阿羽的女子右手在月下轻扬,瞬间鞭子消失于手掌之间。她沉默地一鞠躬,退回独孤凯旋的身影之后。 雪公子双手垂落两侧,冷漠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的气息根本微不可闻。 “现在相信了吧?阿羽的确在保护这把剑。”独孤凯旋不改笑容,如同杨柳轻烟,笑得极为淡然。 雪公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独孤凯旋身后,双袖伸展,似一只腾空而起的鸢鸟,消失于檐头屋后。 独孤凯旋回首,徐徐望着黑衣女子,脸上荡漾着春风化雪的微笑:“我们阿羽功不可没啊!” 林青羽平静的脸上无一丝波动,她转过身朝黑暗走去。 独孤凯旋双手抱拳,向院落四周频频施礼:“今晚多有叨扰各位莅临青龙镇的贵客,我独孤凯旋在此向各位贵客赔礼了。” 话音刚落,院子四周本来暗藏在阴影的身形都不见了,厢房之中的几盏零星的烛火悄悄熄灭。初一走回被破坏门户的房间,弛然而卧,凝神细听,还能捕捉到两道微微的人声。 “龙纹剑会在这里吗?” “‘七星难求,万户之选。两若不离,青龙凯旋。’这句话的最后一句,说的就是此间神通广大的独孤公子了,他连接南来北往的各路商旅,互通贸易。无论任何事情,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一定会给你办成。所以龙纹剑不是会不会在这里,而是最终一定在这里。” “那个阿羽是谁?怎么最后和雪公子不打了?” “阿羽就是青羽鞭林青羽,是近年才崛起的年轻高手,传闻是青鸾公子的妹妹。雪公子能从容游走于鞭影之中,武功显然在青羽之上,至于最后为何收手,肯定和他们自小指婚的交情有关。” 呆板男声沉寂了许久,才“啊”地一声,像是记起了什么紧要之事。 “小晚,最后一个问题,对面的黑衣小哥是谁?” 过了许久,似乎那名被唤做杨晚的少女睡着了,没有任何声响。 “高人。” 6、杨晚 青龙镇外的官道上掠起一阵阵的灰尘黄烟,一行几十人的队伍分成断断续续的几拨正在赶路。远远看去,人头攒动,好似黄色纱幔上的几个黑色污点。 众人都低头疾行,满脸风霜,还不时听到一个高声叫骂的声音:“格老子的,这么慢,什么时候到北州!” 初一稳定手上的缰绳,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赵老爷。赶路的这几日,白天昏黄干涸的太阳照得赵老爷骂人不断,偏偏等到深夜时又是大风呼啸,刮起满地的沙尘乱舞。 初一身后的马车内传来低沉的咳嗽声,抑郁得像晚间山峦滚来的风,一声一声连绵不断。如果侧耳细听,能发现咳嗽声中夹着绵长的呼吸,似乎就是这样辅佐着,确保车厢内的人气息不停滞,也不至于一口气晕厥了过去。 初一知道,那是伪装。伪装成病秧子,降低敌人的注意。而且好巧不巧,他负责照顾的病人,名字就叫“病公子”。 病公子早上由他扶出门,对外宣称是赵老爷的义子,长年患病,这次随家人去北疆寻医求药,祈求根治。既然是病入膏肓,那么四肢无力也是极为寻常的现象,是以初一扶住他时,他差不多栽倒在初一怀里,全依仗初一将他拖抱入车内。 初一一连赶了五天的马车,两眼熬得通红,脸上干燥难耐,可是赵老爷看了一眼初一,又大声骂骂咧咧:“初一,格老子的,没吃饭吗?跟上!” 初一抿下嘴,不发一声,微微催动马匹。从原来的雕栏玉栋富丽堂皇的海边城镇一路旖旎行至东京,穿过开封,马上就落出战争留给大地的创伤――断壁残垣,荒草连披,有的村落不见一个人影。 这队马车刚穿过的一个官道旁的村子,破落不堪。 整个村庄空无一人,只剩下土坯黄草,蛛丝瓦砾,遍地都是烈火烧过的痕迹,瘦骨嶙嶙的地上甚至连虫草也见不着。再走了一会,河边躺着黑浮浮的一片尸首,破烂的衣物将河床塞满,不闻流水声音。沿着河流一里开外是片白桦林,里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风幡,走近一看,原来是老百姓悬吊的尸首在风中飘荡。 初一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未出辟邪前,边院老赵告诉他,外面征战连连,残兵败卒、侥存百姓流离失所;现在看来,眼前景况实出老赵之想象,因为不知要比他的描述要惨烈多少。 初一端正地坐在马车上,心底冰凉地感受着夹道的疮痍,满眼的苍凉。前方落日的黄晕撒在这一片人马上,除了赵老爷,其余人皆无法言语触目所及的创伤。 一人一马快速冲过初一所在的这三辆马车形成的队伍,远远的还带起了一阵风。马上紫衣人腰背硬朗,挺直得像杆标枪,随着马的颠簸,他的身姿不发生一点变动。初一堪堪掠了一眼,就知道是队伍中的“巡城马”,他一定又是折回催促后面落下之人。 官道上落日死寂,只听见马蹄和马的重重喘息声。 有阵淡淡的风掠过夹道的树林。 “嗖嗖嗖”几只利箭从稀疏的树林中冒出来,初一斜扫一下,发现未见任何人影,看来正值初寒,尚是粗壮的树木让偷袭者隐藏了身形。 官道上的人都纷纷震飞箭矢。树林里突然闪身跃出一批黑衣人,像飞蝗一样俯冲马车队伍。 为首的赵老爷将身前马夫朝前一提,自己钻进了车厢,还瓮声瓮气地大喊:“小四,护卫!”名叫小四的是名黑衣少年,有着淡淡的眼,笔直的鼻,薄薄的嘴唇,本来坐在车前驾车,此时听赵老爷这么一喊,他从别人没注意到的方位抽出了一把薄似秋水的刀,像只敏捷的猿,猱身而上。 他的刀璀璨似流光,光到影到,眼前的刺客在他周围散花般地倒下,后方的人又前赴后继赶上。小四在夕阳残照中极快地移动身形,只一刀,反复一刀,在冬日的薄阳里开出一朵又一朵妖艳血红的花。 初一伸手将身后的公子一提,避过了几支箭,就地一滚,倒向左侧荒草蔓延的草地。身旁的公子似乎咳嗽得更急更厉害了,初一将公子身子扶正,自己挡在公子身前,右手隐在袍袖之中,手指摩挲着地面,试地底硬度。 阵尾的地方沙尘漫布,看不真切情况,只见刀光剑影闪动,不辨敌我。中间部段初一定睛一看,一共有五六人影,背靠背攒成一团,重重抵御流矢飞箭,倒也无人负伤。黑衣女子林青羽立在外围,冰冷着容颜,一人一鞭在道旁飞舞,似长袖善舞的仙子,将一批又一批翎羽卷下,流落在脚边,堆砌成连绵不断的羽田。 初一发现,这批黑衣刺客极有规律,先是用流箭分开马车和步行众人,再出动杀手伏击被拦截成三段的商旅队伍,对付中间那截的正是白色的绳网,各有两人手持一端,将网绳漫天罩下,恶狠狠地向林青羽身上招呼。 青青的鞭子卷起一朵朵的血花,林青羽使起鞭来眼神冷冽,招招夺命。初一看到青羽鞭身后背负着一只用黑色缎布包裹的长方形盒子,无论她如何变动身形,始终不肯背对众人。越来越多的绳网聚集到她跟前,像支蔓藤缠上她的鞭子。 林青羽始终维护着背后。 初一暗自思量:龙纹剑十有八九在盒子里,中间这段刺客的目标就是她。 “初一!”病公子咳嗽着开口,打断初一的盘算,身子在摇摆的草中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是。”初一只得收回注意青羽鞭的目光,应声答道。 “看好那只箱子。”玉质般的手臂指向马车上的一只红漆木箱子,随着咳嗽的身子,纤弱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那是长风镖局下的一只箱子,并不起眼,和另外两只黄色的木箱绑在一起,也就随随便便地吊在马匹上,旁边仅有一个绛色服饰的汉子在紧紧守护着。 “那人是长风镖局的二镖头,人称‘一阵风’赵前。”公子淡淡地说着,一边运气用锦帕挡住前方射来的冷箭,不带一丝风声。 初一双眼一凝,牢牢地盯紧马车。一阵风赵前的双拳舞得虎虎生风,隐隐带有原西长臂拳风采。 “不过看来这阵风快刮不起来了。”公子掩住嘴角,又是一阵咳嗽。“长臂拳源自猿猴灵巧腾挪树木所创,气力不继就会使身形受阻,身形受阻就成了靶子。” “依公子所看,是否实施援手?”初一问道。 公子抖动着身子咳嗽,还压抑着低低的笑声。“我可不知,我只负责看着初一,初一只负责看着那只箱子,上头是这样交代的。” 青羽鞭的风声渐缓,林青羽扫过了三次蒙面刺客的冲击,眼中森然不减,仍然独力支撑。一只轻灵飘忽的长剑搭上了散向青羽的绳索,来人腰身伏低,剑尖滴溜溜地在她头顶上旋转一圈,又嗡嗡直震送向前方。 是昨晚那名黄衣女子杨晚。她脸上还擒着淡淡的笑容,似杨柳浮烟,身形却是无比灵巧,让衣衫的那抹黄色在黑压压的潮水和箭矢之中亮丽了不少。 杨晚一来,林青羽的压力骤减,两人首尾相连,配合默契。一时之间,中间的战况变成久攻不进。 初一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置身事外。回想起在青龙客栈里看到的情景,他也能大胆推断出,杨晚等人的确是独孤镇主请来的“贵客”――护卫龙纹剑的第二道屏障。 纵观杨晚轻灵的剑法,飘忽的身影,亦能推断出她的武功应是强于官道上的众人。 初一转过眼光,看着目标箱子。 一阵风赵前站在绑缚箱子的马车前,身形果然越来越慢,手脚渐渐错乱,饶是在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几条带有钩爪的绳索飞向赵老爷的车厢,“喀嚓”一声将厢壁钩得四散分开,赵老爷臃肿高大的身子马上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蹲下双膝双手抱头,大声嘶吼:“拐子马――”声音中虽然带着强烈的战抖,但那恰到好处的弯腰,低到不能再低的底盘,刚好避开了刺客的杀着。 “我们的大爷可不能死啊!”初一身后的公子突然淡淡地说,将手上白色的锦帕挥了出去。锦帕平平飞起,旋转几圈,唰唰唰切断了几条绳索,再次回旋到还在拼命咳嗽的公子手里。 初一的眼睛还是盯在箱子上面。 一道紫色的人影流星般地划过初一跟前,速度之快,让他感觉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鲜艳的幻影。紫衣人伸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按,人轻飘飘飞起,像片叶子不偏不倚落在赵老爷身边。赵老爷看了一眼,咧嘴一笑:“拐子来得正好。” 几条钩链飞向了那只红木箱子。 公子重重咳嗽了一声。 初一得令,身形已经发动,双袖伸展,轻轻跃向箱顶。人未至,掌先发,掌风切向地上,沙砾跃起,像几颗飞蝗石分成三路打在袭击赵前的黑衣人身上。赵前马上长吸一口气,舒缓了身形。 初一刚刚站定,一只□□两只钩链火急飞来。使枪人四肢瘦长,眼睛尚显年轻。枪尖炫出一团银光,照着他冰冷的瞳仁。 初一认得这招出自‘银鞍梨花’赵云飞,脚下丝毫不敢含糊。他跃起长身,极快地在空中旋转,又似雪花般飘下,将左手一引,用袖子缠住□□,脚下左右挪移,踢飞锁链反弹开去,震倒了两个飞起的刺客身影。 点点银碎的光芒始终不离初一双目,他稳住下盘,灵活地躲避了几枪。公子端坐在草丛中,不再咳嗽,双目炯炯地看着初一那里。 初一躲避了二十七枪后突然双臂舒展,一顿一牵,那只银光闪闪的枪就顺势掳到了手中。赵云飞见枪杆脱手,眼色大变。初一将枪狠狠地扎向马车车辕之上,伸腿一踢,踢断那柄寒光凛冽的枪头,唯独将□□身掂在了手里,扫开了赵云飞的单掌进攻。 官道上左右飞矢不断,中间还夹杂着暗器呼啸之声。 从青龙镇出行的众人渐渐被逼至马车之后,草丛之前。紫衣人提着赵老爷跃进了草中,小四一手提着赵夫人,一手挽着小姐,也消失于草丛之中。长风镖局的三位镖师且战且退,逐步接近公子,护成一层包围圈。 而站在高处的初一就俨然成了众矢之的。 初一双目微微一沉,双手抡起枪身,在头顶上飞快地舞动几圈,拉出一层弧形屏障。光影后又幻成银色布幔,密不透风的枪身击退箭矢,使飞箭如潮水般散去,他将右手一顿,凝然住枪身,反手背于身后,左臂垂于身侧,低沉了眉眼,听声辨位,整个人如远山般岿然静寂。 初一这一式“万绽春雷”棍法一气呵成,动作利落流畅,有如千里行云。身后草丛中的几人不禁都眯起了眼睛。 公子从左侧望去,只看到初一坚毅沉默的侧脸,迎着淡薄的落日余晖,流淌着微亮的光彩。明明还是那名木讷瘦削的年轻人,却像是站在高处睥睨众生的少年将军,临风而立,英气凛凛。 公子仍然端坐于草中,沉声道:“箱子!” 初一了悟公子成令,是要他先行护送箱子离开。 他突然长身暴起,用棍棒将马车上绑定的绳索震开,拾起箱子,托于左手之上,扔掉武器,发狠朝草丛之中跃去。脚尖轻轻一触草丛,人已掠开几丈远。 夕阳下,初一的身影已经越飘越远。 公子见箱子已然安全,用内力送出一个字:“退!” 霎那间,重重鞭影消失不见,林青羽以绝快的身姿朝后凌空一翻,隐于草中。杨晚纵身闪进漫漫烟尘,再无踪影。 林中的黑衣人黑压压地涌出,收了绳索,抽出短刃,齐齐滚进草丛,继续追杀青龙众人。 就在此时,静寂无声的树林中很突兀地响起一阵阵尖锐的哨声,短促尖急,不成曲调。 公子听后脸色微变,声音里带着一丝抖动:“唐门的蛇哨!” 这几个字大家都听到了,纷纷凝神细看。 江湖传闻四川唐门擅使毒,能以哨音驱蛇,咬噬草丛中埋伏的对手,使对手染上蛇毒活活疼死。官道上的众人本都是依从冷琦安排,一切的调令指挥均听从病公子的差遣,未曾料到躲过树林里黑衣人的埋伏之后,还要面临第二拨的刺杀者――唐门。 赵云飞的明枪易躲,黑衣人的暗箭难防,但论及唐门蛇毒,前面遭受的风浪只能算是小伤。 是以公子的警示刚刚落下话音,大家就像一阵风地朝后急退。 草丛中传来响动,草叶分成十多缕细小缝隙摆动,遽尔合上,就像溪流涧底有快鱼滑过。那种颤动还未合成一大股,青龙众人面前几丈之遥的黑衣刺客们就纷纷倒地,多数人抑制不住,匍匐在草叶间颤抖,凄厉地发出惨叫。他们虽有黑巾掩面,但嘴角无一例外地浸染出一片湿迹,抬起头来,还能看见黑巾下涎出的血水。 公子似乎能预见即将会发生什么,当先跃起身形,朝后疾退,朗声吩咐道:“快退,远离草丛!提防唐门下一轮进攻!” 话音刚落,从草丛对首的树林里射出数十支火油箭,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草中,借着丝丝晚风,极快就成了燎原之势。 蛇毒之后,果然有火攻。 公子只得仰天长叹一声:“杨晚断后,清扫余敌――”声音浑厚绵长,响震四野。 正在疾行的初一也听到了这个啸声,心里忖道:“有这等内力,不愧是七星之一的病公子。”脚步却不停缓。 行到安全处,他回首一望,看到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有条淡黄色的身影迎空升起,像只飘飘荡荡的雨燕,以一种空灵之姿,冲上了林梢。 耳旁还传来那道清脆出谷的声音:“青羽,借剑一用!” 初一凝神看去,只见远方青光闪耀,杨晚已从林青羽背后抽出了一柄古剑,当胸横扫,有如远古灵祖开拓江山万里,将一道蓬勃剑气激射开去。 强大剑气震得干枯的树枝纷纷断落,逼出了隐匿在林梢的唐门之人的身形。杨晚淡黄色的身影借着树林里回旋的力道,在空中翩然飞转,剑过光闪,一一刺穿了飘落下的唐门人的身躯,如同秋风席卷落叶一般。 7、真相 晚风吹来有点微凉,一座村子孤落落矗在小山脚,没有一丝人烟。 公子一行人步行至清水村时,都能看到有个青色的人影坐在箱子上,在那条标有“清水村”的驿旗下,正呆滞着出神。 杨晚抬头看去,一个不足十八的少年,淡淡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似乎永远如出一辙的木讷呆板,整个人不动的时候安静得如同涧底滑过的清幽泉水,闪动的时候轻巧得如同雪间掠过的麋鹿。 她侧首看了下身旁的少年,也是一张呆呆的脸庞,不由得微笑着对他说:“杨朝,你们两个是兄弟。” 杨朝看了眼初一,初一早已站起,立于道旁。 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均都未回避。初一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冷漠的双瞳里夹杂着一丝茫然,而那双眼睛在回到身旁女子面庞上时,才恢复了清明。 初一心里喟叹一声,察觉这个看似木讷的少年一定大有来历。 在刚才的混战中,旁人可能无暇他顾,但是初一注意到了几个人的事情,这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武功招式平淡无奇,在堪堪使了一招避敌后,每次很危险地滑过杀招,身形晦涩迟缓,似乎在极力思索下招出手的方式。但无论敌人怎么进攻,都不能伤及他的要害。 赵老爷又恢复了他的雄风,大步走过去,在初一背后大力拍打:“初一这毛小子不错,逃跑比谁都管用。”初一的身子被他拍得歪歪斜斜。 公子仍然一叠声地咳嗽,夫人和小姐的脸花容失色,略显困顿的疲态,她们靠在墙披上微微喘气。 赵老爷腆着肚子,很有几分老爷的气势:“今晚就在这里落脚,初一小四赶了五天车,好好睡一觉。其余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初一见公子一点头,就转身朝黄泥搭成的村舍走去。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像狸猫踩在瓦楞上那样悄然。 初一不问身后,抬手掀起门帘,看都不看眼前破败的场景,倒头就睡在了土炕上。 紧随进门的小四盘腿坐在炕尾,闭目养神。 夜里漆黑一片,几点孤星点缀在黑黑的天幕上。 清水村里万籁俱静,在不起眼的村尾土房里,闪跳着一两点微弱的烛火。 青羽鞭静静地站在房外,她的身上还背着那只锦缎长盒。 窗格上映照着两个晃动的影子,随即,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房内响起:“今日情况如何?” 另一个影子似乎在低头沉吟着,过得片刻,他才轻缓地说道:“师兄所问是何事?”而听嗓音,正显得年轻。 “初一。” “一切如常。” “看出他的武功来路了吗?” “今日他划起沙石暗助赵前,化解三路攻势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武功之强已初现端倪。” “他到底是何来历?”那道年长的声音继续追问。 “从他躲闭‘梨花枪’赵云飞脚法来看,下盘稳固,走的是巴蜀王家的路子。” “巴蜀霸王枪?” “正是。” “这套枪法仅是有所耳闻,一百年来失传已久!” “师兄,这个人的出现本来就有些匪夷所思,他不管做什么事现在看来也是可能的。” 房中许久没有声音。过了一会,继而又响起年长者的话语:“我看过他出手,用的是岭南宇文家的移花接木手法。” 年轻的声音接道:“这说明,初一博取百家之长,内力深厚。” 年长者喟叹:“极有可能。” “师兄可是在怀疑他的能力?”年轻人接过话说道,“我见他夺去梨花枪,使了一招‘万绽春雷’力道火候恰到好处,很难相信他不是采集百家之长、内力深厚之人。” 老者讶然:“你是说,在江湖枪法中排名前五的‘银鞍梨花’赵云飞,被他夺走了兵器?” 少者点头:“而且是一招。” 烛火中有个人影在慢慢踱步,良久才抬头:“初一的武功果真深不可测。” 年轻的声音似乎在加强老者的推断,说道:“今日一战混乱不堪,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藏匿到草中,避开弓箭流矢的袭击,只有初一拒守道上,看似愚蠢轻敌,实则不然。” “哦?” “先前他将病公子聂无忧提到草丛之中,只是初初遇敌还探不清来人目的,等病公子发令保护箱子时,他再也不肯避回草丛,此时就可以看出几个问题。” “说下去。” “一,敌人的目的是阿羽背后的龙纹剑,是以集中拦截她的青羽鞭。” “二,先前那拨人没察觉箱子对我们来说极其重要,仅是派出一条梨花枪应敌。病公子下令初一护送箱子先行撤退,不仅向第一批人暴露了此物的重要性,而且明白告诉后来居上的唐门他们要找的东西在哪里。果然,箱子护送离开后,唐门就肆无忌惮地放火。” “三,初一跃上马车后,百忙之中还抬头看了看镖旗,肯定判断出了晚来风向,他堤防火攻是以苦守也不随意躲避,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四,从他震断枪尖以棍棒扫敌来看,似乎不忍杀生,应是宅心仁厚。可他先前提起病公子掼入草丛,暴露发令人的位置,用来探测敌人的动机,此法又不似忠良之举。” 房内踱步之人微微一笑:“真是个奇怪的孩子,难怪深得我心。” “师兄坚持认定见过此人么?” “我敢肯定我一定见过他,是在漠北一带有过一面之缘,他的眼睛我忘不了。” “我自行将他装扮成和他面目表情极为相似的木讷之人,他也并不在意。” “有何不妥吗?” “如果是女子,对于容貌甚是看重,但初一不为之所动。” “你的意思是……” “师兄,初一的禀性虽异于常人,但她的确是女子之身。” 房内年长的诸葛东阁转过身,对着微笑的白衣公子独孤凯旋,沉声问道:“你可肯定?” “药王传人何曾出过一次纰漏?” “难怪她从来不主动询问我出战一事,原来是为了提防我近身把脉探出她的秘密。”诸葛东阁长叹一声,“何苦拖一个女子卷进辟邪是非。” “那日若不是近身给她易容,这个秘密很难发现,只能说,她太谨慎了……” 诸葛东阁垂下眼睑,凝声吩咐:“终是我连累她奔波,日后定当尽我们一切所能助她脱险。” “师兄为何对初一如此关怀?” “我四十年来占卦天象从未失测,但初一那一卦相显示,她突临无方,绝非寻常。” “阮四。” 黑暗中响起一个低缓的声音。 黑衣少年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 小四心里吃惊不已,这个初一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坐着,自己浑然不知,如果他想取自己性命,岂不是易如反掌? “你是谁?”小四淡淡地发问,人已站起,朝窗边慢慢靠近。 “初一。” “初一只不过是个代称。” “无关轻重之人。” 小四的右手已经慢慢搭上左臂。 “留点力气吧!没必要同根相急。”初一的眼光掠过阮四的手,他知道快刀阮四的刀在哪里。 “你怎么敢肯定我是谁。” “湘西阮氏,五代习刀,刃似蝉翼,光似琉璃,厚积薄发,所向披靡。”只能说很凑巧,我见过先祖阮西刀法,所以我知道你是谁。初一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两句。 代号为“小四”的阮四坐了下来,闭上了嘴巴。 两人在黑暗中静默着,窗棂上滚过浓浓的风声。这个寂静的夜,除了夜空传来冷燥的风,世界里剩余的,似乎只有令人窒息的黑。 “阮四,你为什么来这里?”过了很久,初一迟疑地问了一个问题。 阮四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初一突然长身而起,在空中姿势优美地旋转两圈,身子触及地面时,右手由上而下拉出一道凌厉闪耀的光线。 这招过后,阮四冷淡如石的脸终于微微变化,他不由得站起,凝视着初一。 初一静静地站在这个坚硬冷漠的少年面前,看着他冷光四射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 冷彻见底的双瞳,淡漠木讷的面容,阮四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 “你怎么知道‘流刃’中的最后一招?”阮四继续追问。 初一看着阮四越来越冷冽的眼睛,面前坚强如花岗岩的少年,双眼竟然带有血红的光。那个在万军之中抿着坚毅的嘴,挥动稳定的刀的少年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被看穿后的惶恐和无措。 初一平静地说:“这是不传之秘‘流刃’的第三招,也是最后一招。众人皆以为快刀阮四杀人只会反复一招,又怎见流光后的华美一击。” 阮四的手格格作响:“你到底是谁?”他压抑着声音,偏偏无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流刃’的空灵碎影,岂是我这凡夫俗子能够效仿?”初一不改语调的平静。 阮四马上冷静了下来,他突然忆起刚才的初一的确只有招式的绚丽而无刀法的心得,不由得用一双眼睛逡巡着初一全身。 “你不必担心我,对于你而言,似乎是我窥探了你的秘密;而其实只能说我有缘得见先祖的刀法而已。” 初一看到阮四又恢复了先前的提防与冷漠,微微一笑,不过透过这层僵冷的脸皮,他的笑容很难得传达到善意。 “我们现在好比是一条线上的蚱蜢,再互相揣测,恐怕要错失良机。” “哦?你看出了什么?说来看看?”黑衣的阮四直视着对面的青衫初一,口气里满满都是怀疑。 “你可曾见过一种‘乌丸泥’?”初一突然问道。 阮四直接闭上了嘴巴。 “这种乌丸泥顾名思义,是形如墨漆,味如焦泥的东西。更紧要的在于它是西域的贡品,也是精湛易容术必不可少之物。” 阮四好像听懂了点什么,眼光停留在初一的脸上。 “独孤镇主给我们易容的那晚,我用指甲刮下了一点药泥仔细闻过,正是由乌丸所制。” “初一的意思是……” 初一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除非是药王老人的回春妙手,伴以乌丸易容的面目是不容易恢复的。” 而独孤镇主能使用此种贡品药,显然也是神算子授意而为。 阮四坚毅的面部已有一丝松动,他迟疑地开口:“神算子为什么要使用这种药物?” “很简单,因为我们最终一定会死,所以没必要恢复本来面目。” 阮四僵直站立,初一却目光平静,说出此话时让人觉得好似是无关紧要之事。阮四追问一句:“什么意思?” “此药如此名贵,易容之后依附在脸庞上,至死也不易揭下。神算子想必让我们一举成功不留后路,是以根本不会担心回头还为我们恢复面容,因为在他看来,我们就是死人。” 房内又恢复了漆黑和冷清。 阮四的脸隐藏在独孤凯旋精湛易容之下,很难看出他真实的想法。初一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炯炯然闪着光彩。 “今日一事,初一看出了多少?” 初一走到窗前的木椅前,默默地坐下,靠着椅子低声说:“白日负责盯防我的是病公子聂无忧,很显然,他不是赵老爷这边的人。” “何以见得?” “我提起他放在草丛之中,触及过他的脉络,脉象微凉,身体孱弱,一直咳嗽,正是传闻中足不出户的聂无忧。”初一转眼看向窗外,“他不大关心赵老爷的死活,只顾着箱子。” “既然他不是赵老爷的人,那赵老爷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青羽鞭、杨晚、呆呆的少年这三人是独孤镇主的人,想必是为了托付龙纹剑一事;赵老爷,你,我,马连城,长风镖局是一起的,而病公子聂无忧一定不是我们这批人里的……” “马连城也来了?”阮四着实吃惊了不少。 “‘紫衣怒马,秋色连城’,的确是塞外马王马连城。今日若不是他在马上露了一手,我很难看出久负盛名的马王也在为秋叶公子奔波。” 阮四吃惊不已,单是打破禁忌出行在外的聂无忧就让他微微动容,再加上马连城,来路不明的初一更让他难以平静。 “初一如何看出这些来的?” “我误打误撞进入辟邪青衣营中,那是一个搜集情报的组织。除了辟邪中人,青衣营搜集的江湖众人资料齐全,有的配有详细的解图说明,因此要看出以上众人也并非极难之事,阮四也是如此。”初一说到这里停顿,微微一笑。 “聂无忧不是辟邪之人?”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咳嗽。” 初一看到阮四直视自己的眼睛,转过目光看向窗外,接着解答他的疑问:“试以七星之首的病公子聂无忧,绝非泛泛之辈,怎么会抑制不住咳嗽声,不住向旁人警示呢?” 说罢,他的脸上仍是一片平静。“是不是,聂公子?” 阮四心下一惊,凝神看去,这才注意到窗外胡杨树下飘飘荡荡站着一条人影。 来人轻轻咳嗽几声,道:“说的好,初一。” 阮四刚还看到聂公子站在树下,语声一落,也不知怎的就来到窗前。 “外面风大,公子请进。”初一朗声道。 病公子像片纸般飘了进来。他的肤色惨白,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竟然泛着幽幽的冷光。目光一旦落在初一脸上,他便笑道:“初一认为我为何警示呢?”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江湖之事我仅能揣测一二,其余不明之处还望公子明示。” 病公子的嘴角微微勾动,他的眼光一瞬不移初一的眼睛。 “十月十日我接到独孤镇主传信,请我十日后在青龙会合,负责组织押送一只箱子。” “以公子之力,护送箱子易如反掌,只是不知为何一路上频频发声警示刺客?” “我依照镇主之意。” 聂无忧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脸色平静,眼瞳冷澈见底,不生一丝波动。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8、箱子 初一垂下眼睑,看似木讷平静,心里却极快地转过数念。 我这好比是赌一次,看我认出的阮四是否值得相信;今日混战的黑衣人有两批,各自有不同目的;这个笑得比狐狸还狡猾的病公子白天咳嗽引得黑衣人一直刺杀,仿似担心别人不知箱子的去向,甚至他的话也不能完全信任;独孤镇主看似独立做生意,却和辟邪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病公子轻轻一咳,脸上微笑不止:“初一好生安息,今日初见初一身手,当真是深不可测啊,我还是跟着初一稳当些……”语声渐渐低缓,他的身子一倒,轻飘飘地躺在初一先前休息的床上。 初一不置可否地抿着唇角,身子静静地靠在椅子上,心里暗道。“这只狐狸害怕小四盯不住我,居然亲自来了。” 黑暗中,阮四突然开口:“聂公子,今日唐门为何杀了先前一批人?” 这也是初一不明白之处,只可惜聂无忧刚才转开话题不肯回答,现在阮四按捺不住,倒是先前问了起来。 “他们原本想以哨音驱蛇杀光一切,怎料到火烧之后独孤镇主请来了小姑娘,偏偏那小姑娘又厉害得紧。” 病公子双手后枕,平平淡淡地说着,嘴角牵动着一丝笑容,眼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初一。 初一不禁问:“那姑娘是何来历?” “不知道。”聂无忧回答得十分爽快。 初一回想起杨晚绝妙的轻功和轻灵的剑法,的确不是他所熟悉的套路,而且聂无忧也没必要句句属实相告。 “并非常人,江湖中为何典籍无名。” 病公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极有可能是――正值动荡混乱之际,群雄并起,高手林立,原本隐世山林的人物在战火侵袭之下纷纷现身自保。” “公子出现这里也是这个原因吗?”初一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此时却插上一句。 “初一真是谨言慎行哪,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打探问题。”病公子始终笑道。 初一听后微微一笑,他所有的笑容转到脸庞上来,仅仅只是在唇角绽开了弧度:“公子不说也无妨。” “很简单,小四,你,我,每个我知道的或者是不知道的人来这里都是有原因的。”病公子眼光微微一转,落到初一脸上,“初一为何来到这里?” 初一低头沉吟了下,心下明白要打消这两人的疑虑,实属不易。 “初一不说也无妨。” 初一叹道:“我无意卷入辟邪任务之中,是个多余的人。” 病公子轻慢一笑,眼里带着质疑。 “既是多余之人,死,不足惜。但求明白一死而已。” 病公子和阮四都抬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的身躯在晚风中纹丝不动,发尾轻轻拂起,脸上如出一辙的平静,可是他的语声含有无边的疲倦与厌弃。 窗外传来浓浓风声,甚至夹杂着隐隐的打斗呼喊。 初一眉眼不动,静坐于窗前。初一不动阮四自然不动。再看病公子聂无忧,他已经闭上眼睛弛然平卧。 于是房内静寂无声,这三人都沉得住气,可把左边院子的赵老爷急死了:“都死了吗?来个人去看看!”无人应声。只听得打斗声渐渐转移到村口初一他们栖息之地。 “小四!”赵老爷大吼一声。 阮四沉默起身,慢吞吞地朝门外走去。 过了好大一会,阮四又慢吞吞地回来了,已经不闻赵老爷的嗓音。 阮四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一坐一卧两人。“不关心发生了何事?”他冷淡地问。 “箱子在就行。”似乎已经睡着的病公子淡淡回答。 “箱子里到底有什么?” 聂无忧又恢复闭目养神的模样。 “喻雪带了数十人,抢走了青羽鞭。”阮四就用这简短几字描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相对于初一的沉默,聂无忧马上起身直视阮四:“龙纹剑呢?” 阮四突然也闭上了嘴巴。 “数月前江湖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位是否得知?”聂无忧眼见满场冷漠,只得再次开口。 “我们一直身处海外,不曾听闻。”初一代替阮四作答。 “世子秋叶带着药王传人诸葛先生,神算子,影子冷琦,银光公子等一行十人血洗了唐门。”聂无忧一口气说道,“那一战唐门施毒无效,众弟子纷纷被秋叶分经错骨后活活疼死,百年唐门毁于一旦后继无人。战后世子之残酷邪魅手段令人闻风丧胆,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唐门镇门之宝‘琉璃火’。” “琉璃火?”初一低低地重复一声。 “小巧轻盈如雨滴,引爆后威力无比,爆炸延绵不绝使方圆百里夷为平地,色彩绚丽之极有如空中琉璃塔顶,是以冠名琉璃火。”聂无忧似乎已经猜测到初一在想什么,淡然说道,“箱子里正是琉璃火。”转眼却见阮四惊呆如泥塑,只有初一静止如水端坐椅中。他也似乎渐渐明了一个想法:初一这般貌不惊人少年,为何引起自己注意,不仅如此,辟邪中人也一直紧盯他不放。 正是他的沉着安静,他那内敛不可察觉的气息,平静得让人忽视。 阮四看着聂无忧,仍然没从那种震撼中恢复过来。他突然想起先前初一的询问:阮四,你为什么来这里?那语声如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更多的叹息。 原来初一早已明白辟邪山庄草菅人命的本性。 初一即使不明白箱子里确切装的是什么,但也谨慎地托起,避开草丛,不抓不踢,足见他的小心甚微。 “这个人如此的沉默聪明,难怪赵老爷一直要我与他随行,将他盯紧点。”阮四随着众人沉默许久,不由得想到,看向初一的眼里有着微微的光,“这个人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如他所说的那样死不足惜?” 不待阮四的沉默,聂无忧一字一顿开口:“龙纹剑。” 这次阮四很爽快地答道:“雪公子手下分成三路袭击清水村尾,被院中青羽鞭和闻讯赶来的青龙镇人打退。雪公子突然出剑重击青羽,连人带身后锦盒一起抓走。那个小姑娘和杨姓少年被缠住,影子剑冷琦突然现身凌空抢夺锦盒,雪公子卷起青羽飞走,只留下两派众人尸首。龙纹剑还在锦盒内,现在冷琦手里。” “看来冷琦一直混在队伍里,这几日并未离去。”初一看向阮四推测,“他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我们。” “只是不知独孤镇主为何不亲自前来押送?”阮四也在揣测此行众人的目的。 初一看着聂无忧笑得一派淡漠开心,平静地说:“不,独孤镇主只怕也在这里。” 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初一这批人心里想的恐怕都是一般:这样无止境的争战估计不易停止。 众人各司其职,在自己位置上兢兢业业地扮成他人模样,如履薄冰。 无人知道隔壁住的到底是谁,对自己是否有利,无人得知任务的目的,仅仅只能揣测一些端倪。 好比长风镖局的镖头赵前,在夜间折损了六名镖师后,渐渐地按捺不住急欲先行。 夜里刮了一阵大风,吹得镖旗东倒西歪,一层稀稀薄薄的黄土落在长风镖局的镖车上,可赵前对这些丝毫不在意,只管在凌晨众人熟睡之时招呼剩余手下偷偷出行。 手下钱二见大家走了很远,才挺直了猫着的身子,对着副镖头一阵猛夸:“还是镖头想的周全,把马蹄和车轮上都裹了黄草,这样走起来才没声音。” 赵前看来心事重重,仍然弯腰低头大步朝前:“快走快走。还没离开清水山麓。” 天蒙蒙亮,路边萧瑟的村庄城墙都是一种冷淡阴郁的色彩,延绵开去,远处秋水寥落寒山凄清,晦涩的林间寂静无声。 “唐十一,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长风镖局众人听到惨淡冷漠的语声阴恻恻地响在晨间林中,个个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一株白杨树枝上轻飘飘地立着一道黑影。 漆黑的双目闪耀着凌厉冷酷的光芒,眼睛细细地眯起,和苍白的脸色配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尖诮嘲弄之意。 钱二抬头看了看这个长得像地狱修罗般俊美的少年,紧了紧口水,鼓起勇气问道:“你是谁?为何拦阻我们长风镖局?” 黑衣少年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容。 “箱子留下,人也留下。”他冷冷地说。 “什么箱子?”钱二一阵张望,只见众人都是迷茫的神色,唯一的镖头赵前又低头不语。 树林中响起一阵尖尖簌簌的声音,像风吹动了碎木流丛,随着风声渐息,镖车四周的镖师已不见人影,钱二也仅仅只是留下一句短促的呼喊。 赵前眼疾手快,高大的身躯急速跃起,眼睛里掠过的全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就在刚才那阵风里,林间、草叶、地上均伸出细细麻麻的不易察觉的细银丝,像蜘蛛攫取食物般,所黏上的镖师来不及闷哼一声身体就被拖入暗处。 赵前甫一发动身形,树上的少年嘴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赵前在空中交换了几种身姿,笛声渐起时,他的四肢均是受到了控制,身子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心里的愤怒、恐惧、仇恨一瞬间涌上眼睛,他像头困捕的兽在网中嗷嗷低吼。 立于树枝上的少年根本一丝未动,只有飘飘衣袂在晨昏光线变幻中淡淡飞舞。 赵前噬血的面孔渐渐扭曲:“冷琦,你好手段,好……” 冷琦冷冷地看着地上匍匐的身体,声音里已经没有一点热度。 “唐十一,血蛊的滋味好受吗?杀你不需要我动一根手指。” 赵前五脏六腑火烧一样,血液里急升的燥热让他疼痛难当,他努力控制蜷曲的身体,颤声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唐十一?” “无论身形、声音、武功、喜好都看不出破绽,唐门之变后你居然按制心思潜入长风镖局中伺机反扑,漏网的唐五、唐七、唐十一、双唐棍等人公子岂能不知?一只箱子就能把你们全都诱出一网打尽!”冷琦黑黑的眼眸闪过一抹冷厉的光,“昨日前朝余孽李敬唐旧部化身黑衣人来袭,抢夺青羽鞭身后的盒子;而你们唐门弟子尾随夹击,目标却是找出装有琉璃火的箱子,本来万事顺遂,只等着你夜间劫走箱子即可,可是你却疏忽了一点。” 赵前的脸抽搐变形,他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嘶吼一声:“是什么?” 冷琦讥诮冷漠的笑容森然再现:“昨天你守在木箱旁,仅仅抵挡了十三招就支撑不住,露出败象,真正的赵前是至少可以走过二十招的,你太心急了,唐十一。” 地上的赵前眼神涣散,神智慢慢在丧失,他的身躯渐渐地匍匐定住,稍作抽搐。 “你一松懈,唐门即知箱子在哪里。还有昨晚喻雪夜袭,你趁乱偷换了箱子想连夜送出,惨死的镖师尸首你看都未看一眼,只能说明你不是赵前!仗着唐门能解百毒的功力,以为偷龙转凤就能逃出生天?你哪里能料到先前给你们吃的不是□□而是苗蛊?这血蛊闻音舞动,吞噬宿主血液,毒素游入内脏,你顷刻就会毙命。” 浓浓的讥诮之音刚落,微微颤抖的人已完全静止。林中落入丝丝缕缕的光线,树上少年的容貌明亮可见,地上残留的还是大片大片的阴影。 天亮了。 等初一一行人出现在路途上时,赵前等人的尸首还杂乱地倒在树林前。 “怎么不走?格老子的!”赵老爷又在叫嚷着。 阮四正待翻动赵前尸体,初一出声阻拦:“不可。” 阮四看着那个疾行而来的少年,挽了袖口俯下身,细细地查看了下尸首,再回头对他轻轻说:“有毒。” 阮四脸色淡漠,扬声说道:“老爷,路被阻了。” “绕过去!”赵老爷已经开骂了。 阮四和初一对望一眼,默契地走回马车落座。阮四一提缰绳,马蹄“希聿聿”抬起,他小心地拉过马头,朝树林深处行去。 初一坐在阮四的旁边,闭上了眼睛。他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晃动,脑袋一点一点地朝着阮四那边靠去。 “听我说,你不要惊异,动作一切如常。”耳畔传来初一极轻的声音,他靠在阮四肩上,嘴唇轻轻蠕动。 阮四淡淡地抿着唇,同样用“传音入密”方法回应他:“你倒是谨慎。” 一股极清浅的药香从身旁人的发丝里透出来,若有若无带着凉爽气息,令阮四心里一震。他还没理清纷乱的思绪,初一已经开口说:“没办法,聂公子在后面。他是负责监视我们的。”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赵前身上的毒不一般,不是唐门或者江湖中的毒,因为全身如常,毒素在血液里没放出来,所以我推断一定是苗疆一带的密蛊。” “嗯。” “我如果没猜错,我们在辟邪吞噬的药丸就是这样的。” 马车微微颠簸了下,车厢里的病公子聂无忧轻轻咳嗽一声。 “阮四,不管怎样,我们现在逃不了了。”耳旁的初一似乎长叹一声。 “我不逃。”阮四淡淡地说,“要走你走。” 初一沉默了会,继而说道:“我不愿意别人操纵我的命运,我似乎一直没有自由地活着。” 道路上是轻缓而过的风景树林,马车座前的两个少年都没有说话。初一好像睡着了,阮四稳当地驾着车,偶尔只闻马儿的一两个响鼻。 “我有个残疾的妹妹,我有求于秋叶公子。” 过了许久,阮四才用传音说了这样的两句话。 “秋叶公子未必遵守诺言。” “不,你有所不知,他应诺的事情从来都是实现的,只要你有命拿。” 初一沉默着,他记起了情报上所写的阮氏一族百年无人支撑,处于风雨飘零之期。也明白了每人来这里必是提着性命来赌,除了他别无所求。 两人并肩依靠,胶合的影子落在马车帷幕上,好比树林间的鸟儿那般亲密。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提着初一轻轻地跌入了车厢。 初一并未抵抗,只是垂着眼,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两腿之上,靠着车壁坐着。 聂无忧看着他这幅模样,微微笑着,像淡淡的晚风吹动了沉沉的暮霭,清丽随和。“初一昨晚没睡好?” 初一并不看他的笑容,仍然垂视自己的双手:“嗯。” 聂无忧的笑容像朵盛开的花:“可是我占了初一的床铺?” “不敢,是初一没将就好。” 聂无忧可能开心至极,笑容还未发出就转而轻轻咳嗽。他一边咳还一边紧盯着初一,温柔地说:“初一事成之后随我回庄吧!” 初一抬起了眼睛,径直盯着聂无忧,对上了一双幽深黝黑的眸子,里面闪着真假难辨的光芒。他淡淡地说:“不去。” “那岂不是很可惜。”聂无忧轻轻地说,“这么有趣的人不陪我,山庄里的日子就要无聊多了。” 9、惊鸿 幽州位于燕云十六州中下部,山高势陡,东西走向的山脉隐隐藏在半山层生的白云之中,以卧虎藏龙之姿成为武、儒、顺三州的天然屏障。 初一一行人赶至幽州时,已是离开辟邪之后一月有余。过了上京后,一路延绵不断的战火流寇侵扰,商旅队伍历经几次袭击后渐渐冲散,到了最后,只剩下初一,阮四,聂无忧,马连城,赵老爷及夫人小姐。 期间,但凡有黑衣蒙面人围追堵截队伍,病公子聂无忧总是端坐于车厢内,伸手拉住初一袖口,淡然道:“外面危险,你留在这里妥当些。” 初一本就肩负着照顾病公子起居及安全重责,听到这等淡薄语声,依照公子之意,果然留了下来,时刻陪伴左右,确保公子无忧。 聂无忧总是笑着看他:“你不好奇外面来的是谁?” 初一老实回答:“既然公子沉着于胸,想必来人不足为惧。” 聂无忧微微笑道,给苍白病容增添了不少清丽之色。“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初一眼鼻观心,沉默不语。 终究是聂无忧打破了岑寂。“现在胆敢与辟邪山庄作对的,恐怕只有前唐余孽李敬唐部了,他们被世子追杀,心生愤恨,忽又伙同荆湘势力,转头对抗辟邪。所以依现今局势推断,前来刺杀的团队,多半是这些人。” 初一沉默颔首,极少开口询问任何事情。 但在这一月之中,聂无忧已经不放他远离自己左右,即使夜间行路,聂无忧也必靠在他的右侧,随着车马的颠簸,将自身大半重量交付于他肩上。他谨慎推脱,无奈病公子面上倦容越来越深,狠心拒绝几次后,他暗叹一声,咬咬牙一并承担了他的病情与依靠。 只是次日醒来,他猛然发现自己横卧在车厢内,枕靠在聂无忧膝上时,马上醒悟过来自己道行终究浅了,被这面软心黑的病公子又戏弄了一回。 聂无忧交叠双袖顿于膝前,冲他微微一笑,无限清隽柔和。 初一弯腰顿首,极快隐去面容上的愠怒之色,身子朝后退让,一直退出车厢门口,恭敬说道:“请公子允许初一先行告退梳洗。” 聂无忧端容正坐,微微点头:“你去吧。” 初一走出树林,回头看时,发现队伍经过连日刺客冲撞,又少了几人。 不过他并不惊奇,乱世的离殇也容不得他惊奇。 他每日沉默寡言,低垂着眼睑不动声色,心里却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喻雪绑走青羽后青龙镇人第二天就消失不见;隐藏在暗处的冷琦看着每日任务少年减少并未行动;真正留下来的才是任务有用之人。 赵老爷命令大家弃车步行上山,马连城却一马当先轻巧地踏山而行,中间是弱不禁风的夫人小姐,聂无忧等人,初一和阮四自然殿后。 初一抬头看着暗无天日的树林,有些叹服自然的造化。幽州的冬天干燥寒冷,在这盘根错枝的森林中丝毫未现,有的只是冲天而上的遒劲古木,尖攒的树叶直直指向响遏的苍穹。 走走停停用了大半天,才翻过第一个小山岭。赵老爷不急,身后的众人自然也不急。 眼看着来到第二个山陵顶端,初一发现前面的马连城居然提着马回来了,一身紫色长袍在这幽暗的山林中鲜艳无比。马连城一手稳拉缰绳,一边微微伏下身子告诉赵老爷:“前面是处断崖,有二十丈开外,底下是无尽深渊。” 说完站立一旁不再言语。 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赵老爷这时却挺直了身躯,双眼直视前方幽深林丛,沉稳地说:“两边都是断壁无任何攀援之处,也无人能过,我就送到这里了。” 听了他的话,奇怪的是没人惊诧或是出声,大家都沉得住气。赵老爷双手一拱:“多谢先前马王施以援手,他日再会,定当图谢。不过今日赵某有事需要先行。” 他大步凛凛地越过众人,带起一阵风。经过初一身边时,又对他咧嘴一笑。 初一眼角一跳,心里啐道:“这个赵老爷果然是边院里的老赵假扮的……”一路上拿着鸡毛当令箭,对他大呼小叫了不少。 靠着树干休息的蓝衫少女赵小姐突然软软地立起腰,摸出个焰火,“嗖”的一声送上了天上。 初一抬头追着焰火的尾烟,在一片干净晴空里,亮成个蓝色的小点。 有阵微微的风掠过高高直插云天的树林,轻微流转,初一察觉到是从西而来,不禁抬头看上空凝滞不动的白云,才注视片刻,他突然想到:“不对,不是风。” 一道雪白的身影如水上惊鸿,冷漠飘逸,自西而东掠向前方。他似乎是浩渺烟波上的白鹤翩然飞舞,两臂微张御风而行,只余下人前眼角的一袭淡淡袍底,两三下身子去得远了,还形成极其清淡的风尖在树梢上流动。 初一凝神一瞥时,看到了一张毫无瑕疵的侧脸:如缎黑发束在脑后,映衬着白皙胜过玉质的脸庞。眼神冷冽直视前方,冷漠如霜,锋利似刃。 那道疾驰的背影居然掠过众人之上,霎时一个起落再无踪影。 阮四转过脸来,初一看到他双目发直,脸色苍白:“是公子秋叶。”他似乎未曾察觉到自己眼里的震惊,又接了一句:“万丈深渊,绝壁山崖,鸟都飞不过去的死地。” 初一脸上平静,心里却是极大认同阮四的观点:这个公子秋叶远出他的预料,武功强大到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初一静静地站在阮四身后,大家都没有言语。 赵老爷已经走了,下面该怎么办?但这个问题似乎不是问题,大家都如此沉寂。 耳旁传来细细咕咕的叫声,初一听着这些不知名的小鸟声音,在这古朴幽深的森林里,禁不住地微笑。 蓝衫少女抬起头,口中发出呜幽呜幽的声音,绵绵长长,绕林不绝。 一群黄色小鸟扑楞楞打着翅膀飞向了她。 蓝衫少女双手轻拍,这群小鸟似乎极有默契地朝前飞去。她回过头,朝大家微微一笑,这一笑虽说不上倾城倾国,但那脸庞的美丽,在暗淡无光的密林里,刹那间璀璨生辉。 “久闻洞庭水家精善鸟技,我初在塞外始以为小儿玩戏,今日一见,深深折服。”马连城在坐骑上微微欠身,仍是凝住腰杆不动,“见过水家大小姐。” 扮作赵老爷女儿的水家小姐水芊灭娇俏一笑。 “大家随着水姑娘走,注意脚下,不要跟丢了。”许久没有出声的聂无忧突然开口说道。 前面一群小鸟低低伏伏地朝山林一侧飞去,不是刚才断壁那条道路。 聂无忧紧紧地跟着两位女子,阮四随后,初一在阮四身后,马连城却没有动。 阮四朝初一看了看,低低说:“这一路走来,只见你沉默萧索,这时却如此开心。” 初一抑制不住笑意,眉眼间都是开阔的晴朗,对着阮四淡淡笑道:“这是自存世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灵敏干净的东西。”说着抬头看了下那群前面带路的小鸟。 前面低头疾走的聂无忧轻微地咳嗽,阮四听后没任何言语,冷凝住眉眼,神色转淡。 走在水芊灭身后的是赵夫人,身材高挑,玲珑的曲线随着微微的喘气而起伏。 聂无忧抬眼看了下,对她说:“如夫人,可要休息片刻?” “不敢。”那名被唤做“如夫人”的女子马上谨慎答道。 初一和阮四见怪不怪,继续前行。沿着有些曲折的山路行走片刻后,眼前慢慢地开朗起来,原先高大齐天的树林渐渐抛至脑后,出现了潮湿矮短的杉树。 领头的水芊灭转过身,衬着霭霭青色,清灵淡丽的容颜娇俏不已。她轻启樱唇告诉众人:“再朝下便是瀛云镇入口。秋叶公子日行三百里赶至这里,松竹兰三位先生随后就到。” 她的语声清淡而微弱,殊不知在众人耳中听来却如惊天里的霹雳,响彻心间。大家脸上极快地转过数种颜色,最后都趋于平静,只有初一,由于初来此地,很多江湖上的名讳并不知晓。他总是平静地跟随着大家,看似无利无害、随遇而安。 聂无忧回头看了一眼初一宁静的面容,低头沉吟了下,最终转过脸去微微掀动嘴唇,水芊灭看着他的面目,默默地辨认他的唇形:“告诉冷琦,初一准备逃走。” 水芊灭脸上神色不变,仍然喘息着继续说完她得知的情况:“马王带领手下退出幽州,冷琦在镇中云胡客栈等着各位。” 说罢,她语声一转,突然撅起红唇娇滴滴地说:“聂哥哥,这一路累死我了,我不管,到了瀛云你要用马车送我回家。”说完后并不理会聂无忧是否应允,直接拉起他的手臂,紧紧地攀援在上面。 聂无忧侧头看了眼水芊灭的脸庞,看到她点点晶莹的汗珠似小瀑般流下,双眼熠熠生辉辨认面前带路小鸟的方向,心里软了软,就没有拂开她的手臂。 “夫人,先请。” 如夫人淡淡颔首,一旋腰肢走在前头。 “那个木头少年是谁?”水芊灭好奇地用唇语询问。 “是初一。” “初一又是谁?” 聂无忧直视前方,唇形微动:“来历不明,武功高强。” 水芊灭眼波流转,双眼晶莹闪亮:“你怎么知道他要逃走?” “试想如此谨慎低微的少年,怎么会吐露心中所想。他说的山雀灵活,那是向往自由无束。”聂无忧淡淡地说。 水芊灭听了紧张地咬住了嘴唇,半响又问:“那他逃走,你能阻止得了吗?” “看到刚才那个悬崖了吗?”聂无忧转过了脸,眼神幽深难辨。 “怎么了?” “你以为只有神一样的秋叶公子能飞过?”聂无忧嘲讽地掀动了嘴角:“如果我没猜错,这世上还有个装聋作哑的人能过,他就是初一。” 水芊灭垂下了淡黄的眼睫毛,似那一簇簇的嫩黄柳絮儿在风中微微抖动。等抬眼的时候,她又摸出个焰火,甩上了天。 聂无忧看着她淡淡微笑:“看来水妹妹不仅能驾驭山雀传信,还擅长焰火报讯。” 水芊灭嘟起了嘴巴:“我是担心你任务不能完成哇。” 聂无忧笑了笑,拉起了水芊灭的小手静止道旁。 众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初一似乎能预见马上即将发生什么似的,抬起头凝神细听八方动静。彼时的青衣少年肃然而立,在流转着冷冽气息的山林里,拥有着独一无二的气场。 果然,三道凌厉狠绝的掌风直直击向初一身上。这三股风力来自不同方向,浑厚绵长,震得杉树树枝“咯吱”作响纷纷断落。 阮四大惊,就地一滚,避开了这摧枯拉朽的狂风。 聂无忧早就抱起水芊灭跃出场地外,将两位女子护在身后。 初一猛然发力,鼓起双袖,身子急速旋转,飞跃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身形一掠到树枝上后,他在腰间一抚,手中森然多了一把寒气凛凛的软剑。他站在树上,迎风一抖,“月光”便伸得笔直。 剑长四尺二分,剑身宽约三寸,寒光旋转如一泓秋水,照亮了初一冷澈的眼睛。 “来者何人?”初一冷冷地问。 立于树下的一黑袍老者双手后负,微眯了眼:“好剑。” 此人身形高瘦,形容枯槁,脸上沟壑深深纵横,风霜刀刻的面容上太阳穴高高鼓起。 “他是竹老。”一位儒雅淡定的白袍老者走上前,微笑着说,“我是兰君,还有一个是松柏和尚。”这个人和旁边一身墨绿锦袍的老者相比,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那位绿袍老者突然低吼:“打了再说。”声音似远古晨钟,厚实轰鸣,在寂静山间回荡。 他发动身形,扑向了初一。 初一剑气森森,冷然一划,流光璀璨之间,不辨人影。 旁边的两位似乎自持身份,一直站在路旁掠阵。等过了十招发现松柏和尚一点也没有占到便宜后,两人跻身进入战场。 阮四和聂无忧都双目炯炯地看着,一招一式都不愿错过。 四人混战一团,真气冲撞光影难辨,在这狭小幽闭的山道间,松竹兰三隐将初一牢牢控制在掌风的中心。 初一彼时第一招就试出来人的厉害,所以第一次亮出了武器。他越战越勇,只要手中有剑,便感觉什么都不怕。 五十多招过去后,三人攻击有所变化。松柏大师双掌虎虎生风,力道稍长,无丝毫气泄现象。 兰君手上多了一把晶玉绿杖,影影绰绰,招式变动之时极像盛开的西番莲花。而竹老手上分明就是一截竹枝,一端尖利,阴阴地掠向初一周身大穴。 初一的身形渐渐缓慢起来,脸色苍白,阵阵强烈的风拂动他的发丝凌乱飞舞。 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初一一咬牙,半蹲身子抱残守缺,月光荡漾一圈,一招“老树盘根”将凛冽强大的剑气划向了四方。 瞬间所有声响皆不闻,只有初一微微喘气的声音。他的胸腔淡淡起伏。 被震出场外的松竹兰三人神色讶然,互相观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被斩断的衣襟下摆和胸口划出的伤痕。竹老神色一变,眼神阴鸷,“哼”了一声冷冷大步跨过。 白袍兰君微笑着说:“后会有期。”笑眯眯地走了。 松柏和尚嗡嗡大吼:“下次再打,我和尚急着赶路。”说完也一阵风的刮过。 初一目送三人走远,左手搭上剑尖稍稍用劲,捏弯月光,将它卷入腰间。他默默地退后几步盘腿坐下,靠着树调息。 阮四淡然的眼里突然也有了炽热的光,他紧紧地盯着初一:“你到底是谁?” “扑哧”一下,水芊灭盈盈地笑着:“这位小哥真是绝无仅有的用剑高手啊。” 聂无忧垂下眼,静静地盯着初一静寂的面容。 初一仿似充耳不闻,淡淡地呼吸吐纳,身子纹丝不动。 聂无忧向前慢慢踱去,眼光一直落在初一脸上,口中清晰地说:“苍山三隐松竹兰先生功力修为逾越百年,除五年前三人联袂被公子秋叶收服,大小百余战例从无败绩。除非是秋叶亲临,几乎无人能在三隐连手十招内还逃出生天。初一,你是第一个。” 初一面容如水般沉寂,脑里却极快地浮起一个淡黄色身影,嘴中脱口而出:“不……” 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时他能想到的,就是武功不逊色于众人的杨晚。只是眼下不见了她的踪影,在雪公子掳走青羽鞭后,她偕同着面色木讷的杨朝,一起朝着上京去了,走上了反向之途。 阮四曾问及杨晚及杨朝行踪,他当时也曾推断说道:“可能另有紧要之事要做,毕竟他们是独孤镇主请来的贵客。” 有多娇贵他不知道,不过那种飘渺轻灵的剑影却是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现今这种场合,偶被勾起思绪。 聂无忧伸手,只出一招就扣住了初一的脉门。他将初一身子提起,拉到自己面前,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只要我在一天,这个任务就不能废弃。以前我可能留不住你,但现在以你的功力,想从我手上逃走,也不大容易。” 初一暗暗提了一口气到胸腔,运力试了试,发觉有些隐隐作痛气息不继。他忖度时势,叹了口气:“好。” 聂无忧狠狠地甩下初一的手臂,扭头大步走开。 如夫人仿佛世外仙子,漠不关心地看着一切,最后提着裙裾尾随聂无忧而去。 水芊灭看着聂无忧远去的身影,眼里光彩闪烁,咬着樱唇一扭柳腰,小碎步追去。 阮四慢慢走上前,淡淡的眼睛里流淌出一丝关心:“苍山三老亦正亦邪,追随公子秋叶五年间嚣张跋扈无人能挡。今日你铩了他们的羽翼,恐怕日后……” 初一转过脸,微微一笑。 阮四又迟疑说道:“那竹老善变,兰君伪善,松柏难缠,今日不明就里袭击你,日后你也要多加小心。” “是因为接到了命令阻止我。”初一看着阮四,灵慧一如当初,“我现在才猜测出来,那水姑娘原来一路都在负责传递消息。想必是她通知冷琦才有所行动,刚才那场争斗,如果不是三老为了追随飞跃山崖的秋叶公子先行离去,恐怕今日我也难以脱身。” “你难道不提防苗蛊吗?怎么想公然逃走?”阮四再询问之时,又恢复了平日里低敛冷漠的样子。 初一的脸像木头一般呆滞无神,他看着杉树,眼光散乱空洞:“不,我只是还没碰到让我孤注一掷的人。” 10、命运 据宋史记载,幽州瀛云镇原是唐代以来的驿站,战后破败颓废,现经重修增其旧址,成了四面八方流通贸易之所。 云胡客栈顾名思义,便是汇集各路人马精通各种言语的外交场合。 客栈坐落于古镇中心,巍峨高广,外围环绕着在北部罕见的青树绿水,内里屋舍俨然,鳞次栉比精致有序。 稗官野史传闻,此镇此栈由朝廷出资置办,镇中客栈图形全部依仿宫廷建筑走向,回形护院紧紧相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客栈中央居然是座直耸云天的雕栏玉栋,手可摘星。远远望去,客栈的恢宏庞大使得瀛云镇仿似它的宫廷外墙。 初一和阮四现在正立于客栈最外围最边远的回廊上,默默地对着满院的红花绿树。 “看来真是朝廷所建。”初一打量了半晌得出了结论。 阮四沉默不语。 “一路的苍凉简陋,唯独此处如此繁华……”初一沉思着,“想必是背后之人运筹帷幄的功劳。这个人倒有聪明的头脑。” “你不担心吗?”突闻阮四淡淡发问,“我们的处境似乎很艰难。” “担心亦无用处。”初一抬起头,看着阮四说道,“因为要来的,总逃不了。” 两人似乎心意相连,双双相视一笑。 幽州,瀛云镇,云胡客栈,两个孤独孓然的少年站在满室红缨绿果的廊道内,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无法阻挡,只得沉默地接受。 隔着葱茏的树木,聂无忧站在窗前看着他们。 蓝衣无忧公子伫立于窗前一动不动,修长的背影嵌入了身前绿色中,酣畅淋漓地渲染成一幅山水画。 “聂哥哥,你在生气吗?” 水芊灭看着聂无忧的身影好久,心里有些忐忑,咬着嘴唇问。 “没有。”聂无忧并没有转过身来。 “不,聂哥哥因为身体的原因,从来没有吼过别人,可是今天你却大声责怪了初一……”水芊灭紧紧地瞧着聂无忧的背影。 聂无忧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容:“水妹妹为我着想才通知冷琦阻拦下初一,我怎么会生气。” 水芊灭突然不说话了,往昔灿烂的笑容隐去,面部涌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她的双眼盈盈似有水波流荡,无比哀伤地看着聂无忧。 聂无忧对上了她的眼睛。 “我根本就没提冷琦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水芊灭开口反问。聂无忧沉默不语。 “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求爹爹让我出来,为什么又任性地拉你前来!”水芊灭一步一步后退,手紧紧抓着桌沿,仿似在寻求无比的勇气,身子微微颤抖着。 聂无忧默然上前,手伸向了水芊灭,温柔地扶着她的身躯,稳定她的身形。 水芊灭闭上了眼睛。她明明看到窗外一地的花开尚好流离生光,内心却觉得无比冰凉。 “你看,你从来不主动接近女人,今天为了他,居然把我抱在怀里。你还要否认吗?”水芊灭紧闭双眼喃喃道。 聂无忧还是沉默着,只是用手轻轻地一抚一抚水芊灭的后背。 “是初一吧?是那个木头一样的初一吧?”水芊灭挣脱了聂无忧的怀抱,低声嚷道,“你害怕他逃走再次招致杀身之祸,不惜恶语相向。你甚至不知道每次只要他开口说话,你就凝神细听,眼光追逐着他的影子……” 沉默许久的聂无忧突然哑然失笑:“我有那么明显吗。” 水芊灭再也忍受不住,冲上前双手死死地扳住聂无忧的手臂,拼命摇晃他修长清俊的身子:“可他是男人啊,再好你们也不能在一起!” 聂无忧双唇紧紧抿着,不做辩解,凝视着面前的姑娘。他的面容依然俊朗,眉目间依然是坚定温柔的光辉,可是眼里却有股淡淡的看不明的情绪。 “七叶连星璀璨花夕,无忧湖畔水浣青溪。” 水芊灭猛地放开双手,双目无神,空洞的眼睛扫过四周:“呵呵,我真是傻啊,很早就注定的命运……我就是代表着那个水,我一定会嫁给宋青溪……你怎么会回头看下我呢……” 聂无忧突然扬起了右手拂点水芊灭的穴道,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即刻昏睡过去。 聂无忧安静地将怀中人平躺放在睡榻上,拉过锦被盖好她的身子,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一间极其开阔明亮的房间内,伫着几道身影。 房里氤氲着飘渺淡远的清香,明轩高敞,一切铺设用具皆是北塞未有的繁复式样,依稀可见户外檐角金琉碧瓦,冷意勃发的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华贵气象。 一位鎏金丝线滚边的白衣公子冷冷端坐于主桌前,低头查看面前桌案上一副羊皮图纸。他的身后笔直站着黑,绿,白三色锦袍老者,皆背负双手噤声不语。 门轻轻推开,进来一名俊美绝伦的黑衣少年。他静静凝视白衣公子,不敢贸然出声。 白衣公子抬起头,一刹那间,他的容貌让眼前英俊无匹的影子冷琦黯淡无光。 这个人的脸,简直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精致深邃的五官,镜湖冰封的双眼,脸色苍白接近透明,衬着他的凛冽气势,有一种锋芒锐利而惊耸世间的美。 “结果。”他的嗓音如山涧幽深冷冽的寒泉,冰凌凌地在人心底流过。 “回公子,琉璃火已经护送到位。辟邪黑衣卫少年仅剩五名。所有计划中的人都来到客栈。龙纹剑正随身携带,可以……” 白衣公子盯住冷琦面目,吐出几个字:“讲重点。” 冷琦身子瑟然一动,恭声说道:“荆湘国,李敬唐旧部在客栈主楼。已安排静如夫人出场,五名少年伏击……” 白衣公子的右手似乎轻轻动了下,“哧”的一声一缕指风划破静寂空气,如此之快,让房内众人都无从提防。 冷琦蓦地颓软了右腿,额上渗出薄薄的汗珠。这股细缕如发的指风强劲地蹿进他的环跳穴,使他身形不稳最终屈膝跪下。 “长记性了么?”还是那道冰冷低温的声音。 冷琦苍白着脸用力说道:“安排妥当,今晚动手。” 公子冷淡地挥了下手,冷琦躬身一礼低着头后退,退至门边才抬头静静离去。 三色锦袍的老者互相对视,眼里都是敛着波纹晃动,心里却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件事:看来没把山路上偶遇那名青衣少年的情况说出来的确是上上之举。 “神算子。”白衣公子冷淡地对空中说出这个名字。 白袍老者疾步走至桌案前,恭敬作揖,朗声回道:“神算先生目前去了武州古井台。” “地下城?” “正是。等着冷护卫前去。” 公子长身而起,墨黑双眸盯着羊皮图形某处,反射着冷冷流离之光。 “三老可看清楚自己的目标?” 不等白袍老者回答,另外两位马上抬手行礼:“牢记在心。” “引到落雁塔才准动手。”公子突然语锋一转,冷冷说道。 三老互视一眼,对于这个转变过快的命令也没有太大惊异,心里知道公子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于是均恭声回答:“是,公子。” 眼看公子又低头查探山川地形图册,苍山三隐躬身退出房间。 走了几步,回廊转角处站着黑衣肃然的冷琦。 三老沉默上前。冷琦等到他们走近,说道:“多谢三隐先前山林里施以援手。”松柏和竹老仿似闻所未闻,继续前行,只有兰君立于冷琦跟前笑了一下:“我等追随公子越过山林,见冷护卫面有怒色,顺便施手小惩下初一,举手之劳而已。” 冷琦知道这三个老古怪肯在暗处听他调遣一次,出手袭击初一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说穿了就是看他在公子面前还有一席之地,不敢交恶而已。但见兰君说得客气,他也勉为其难地拜了拜礼。同时初一初次出剑重击三老颜面吻合了他对初一可能用剑精妙的猜测,幽州山林里的那场争斗,想必狠狠震慑了连他在内的几个人的心思。 这个奇怪的初一,这个聪明谨慎的初一,渐渐让他有着手刃而后快的欲望。 十二月初九,夜。 塞外的冷风呼啸,卷起漫天遍地的白草。幽州瀛云镇灯火辉煌,偏安北州一隅,落得歌舞升平永享繁荣的盛况。 客栈主楼偏南角三层,被主人打通房屋,一室的灯火璀璨,一室的娇媚莺啼。外面寒风瑟瑟,秋霜百折;室内风光旖旎,温暖如春。 这间上房规模极大,隐隐带有王宗贵族府邸之气。房间分三向设座,座北朝南的主座上是个虎背熊腰的粗犷汉子,满脸英气,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左右闪烁,看着满室春花笑得合不了嘴。 他的座下或坐或站十几个人影,盛装打扮的美妙女子穿梭其间,一时袅袅绕绕,环佩叮当,迁延顾步仿似人间仙境。 初一立于阴影中,低低地叹了口气。 阮四回头看去。眼前的少年面容沉寂如水,双瞳闪着甚似琉璃的光芒。他的双目直视堂上,看着满室的莺莺燕燕,暗语流香,不回避不瞠视,和满身的暗哑阴影合为一体,除了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突然灯光暗淡,环乐声响起。 几名宫女装扮的少女走至大堂四角,用帷幔遮住了璀璨耀眼的夜明珠,光线立时变得柔和迷离,乐曲声趁时响起。 两股着绛紫纱裙的女子娉婷步出大厅,身姿妙曼不可言语。她们时而旋转,时而匍匐,长长的水袖迎空飞舞,满室摇曳如花。初一不禁想起了一句话: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一路走过来都是战火不断,饿殍遍野的局面,可在炼狱般的乱世里居然也有人间天堂。这天堂是踩着众人粼粼白骨而上的,是牺牲众多蝼蚁纷繁的性命铸成的。眼前是肉眼看不见的命运齿轮――乱世中的女人,尤为不堪,境遇凄惨。 初一知道如果他没猜错,今晚的主角就是对席上的那名男子,还有更为苦楚的红颜,明明就似这般,能隐约预知即将发生什么,却又无力改变。 众娇妍女子柔媚伏身,匍匐萎地,似团团铺开的紫鹃花。花中活灵活现妖娆盛开着一朵雍容华贵的白牡丹,波光潋滟的眼波轻忽地掠过主座,含有无限风情。她的腰肢柔软盈盈不堪一握,轻轻摇摆之间,晃动着鬓角的白牡丹也在簌簌抖动。 初一心里浮现四个字:人间尤物。 仅仅看她背部就如此妙曼不可言,遮掩得恰到好处的白色纱裙引起人无限遐思。一举手一投足便是丝丝娇媚,一旋身一挥袖便是凌波仙去。 初一看着她的身影目不转睛。厅上那男子眼睛随着人影流动,眼里除了她,已经没有别人。 阮四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在光影流转乐鼓声天的空隙,用传音告诉初一:“是如夫人。” “该来的,一个都不会逃掉。”初一盯着大厅里的侧座,无奈地说了这么一句。 阮四想起这一月有余的颠沛流离,侥幸存活的他们到达这极北之地,接下来的仍然是不可抗拒的被安排好了的命运。 因为他们是秋叶公子手上的棋子。 “只是我不明白,娇柔妩媚的女子遍地都是,为什么要我们不远千里护送如夫人?”初一仍旧看着厅上,眼里的光陷入迷离。 “美艳胜花的女子。”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 阮四沉默了半刻,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如夫人有种别的女人无法比拟的本领――房媚之术。” 初一的脸转了过来,眼里带着微微的光火,如同被灌注了甘霖雨露的苍白大地,发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阮四知道初一已听明他的言下之意。如夫人的柔媚在江湖中所知甚众,入幕之宾更是如过江之鲫,只是不知眼前的少年看似聪明机警,明明能参透许多江湖中的禅机,为何在阅历和人物典故方面有些不甚明了? 阮四叹息初一的迟钝是有道理的,想来初一只在辟邪山庄苦读三月的书籍,很多人物典籍无法和现实事迹联合在一起。 阮四看着初一的面庞一直盯着大厅,他仔细查看了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吃惊地问:“你懂唇语?” 初一不动,只平静地传出声音:“四层东角,紫气东来天字号房。” 阮四不明就里地看着初一。初一继而传声:“主座上男人对身旁护卫说了这句话。” 阮四显然震惊不已,他看着初一的眼里又是那种炙热的逼视:“初一,你真让我吃惊。” 初一垂下了眼睑,厅上的珠光在他面部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阮四,我受尽了老天的惩罚,少时为了生存,不得已学习许多技能。” 只微微一瞬,他复又抬眼看着面前,似乎刚才那个沉默木讷的少年只是一个幻影。 一曲舞毕,白衣素裹的如夫人明艳地裣衽一礼。那锦袍男子咧着嘴笑着:“美人……” 如夫人无限娇羞地低下头,男子走近她拥在怀里。 阮四只觉眼前的青衣少年身上有种淡淡流转的落寞与悲哀,还没等他理清这种思绪,只听得见初一警示的语言又响起:“来了。” 主座上的大汉和如夫人早已不见踪影,房内萦绕着淡淡的粉香。刚才舞蹈娇媚的少女们此刻都纷纷像柔软无骨的花瓣倒在厅上众护卫怀中,除此之外,并不见任何新鲜人影。 “有人进来了。”初一又说了一句。阮四凝神搜索,只闻窗外滚滚风声,仍是不见多出人形。 “不要动,既然我们能感受得到,想必别人也是如此。” 阮四轻轻地抚上左臂。初一突然伸手拉住阮四的右手,一股冰凉如雪的冷气贴在手上,阮四感触到初一的冰冷后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你左我右,互援御敌。”初一在他手掌上划下这几个字。 阮四点了点头。初一的谨慎尤为必要,先前两人传音还可以因为厅广人远而进行;但现在有高手进入大厅后难免别人用内力窃取谈话内容,是以在掌中示意。 今夜伏击的任务是冷琦直接下达的,他只简单说了几个字:“听我号令,见人就杀。” 11、景麒 几点细缕的风声过后,琉璃灯盏中的烛火纷纷熄灭。藉着朦胧素淡的夜明珠光,厅上局势幽暗不可辨认。 但对于内力深厚的初一而言,这些光芒如同白昼。 紫衣舞伶抽出臂间缠绕的白色丝线,寒光闪闪,套向了面前男人们的脖颈。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哪里还有刚才娇媚软弱的少女形态? 只听见闷沉的哼声响起,大厅空旷的场地上如一圈飘零的花瓣般,倒落着十几个紫色衣裙的身影。 初一心里叹了口气,手上拉着阮四却不松动。 震落了身上的累赘后,厅间十几条身影都缓缓地站了起来,从先前被遮掩的幔纱中穿行步出。 一名身材魁梧虬髯须发的男子站至中央,沉声喝道:“出来。” 厅中霎时惊现几条人影,均是冷漠木板的脸,笔直挺立的身躯,他们似暗中优雅走出的豹,悄无声息。少年们的眼神冷冽,各自盯住面前之人。 “今晚就做个了断。”高大男子冷冷地笑道。 众少年不语,手上却都缓缓抽出窄窄的剑。其中一名少年手上青光一片,剑如青霜冷耀,剑身古朴雕饰玄黑花纹,两刃之侧清冷寒潮乍现。他的容貌俊美神情冷漠,赫然正是影子冷琦。 初一身形晃动了下。阮四不解,抬眼看着身旁之人。 只见初一放开了阮四的手臂,楞楞地自暗处走出,步伐缓慢,一步一步地像被羁绊了双脚。他的神情沉默安详,仿似温文无害的青衫书生,眼里却流露出脆弱迷茫的光。他一步一顿地走到冷琦身侧,盯住那把剑,冷涩地问:“龙纹剑?” 阮四大骇,这不是平常的初一,他幽灵也似闪出身来,并抽出了刀。 场上的气氛诡异多变,众人都没有动。 初一仍是执着地盯着冷琦。冷琦薄薄两片嘴唇吐出个“是”字,脸庞仍然没有变化,针一样地看着对面的众人。 那高大男子身后有一人不甚耐烦,闪身刺向初一背后。 初一看也不看,听声辨位,袖子朝后一卷,将来人的剑摔在壁上,泠泠作响。那人脸色微变,双掌拍出。 “李副将!”虬髯高大男子大声喝道。话音未落,冷琦手掌一翻,青光划过,来人像片柳絮飞了出去,倒地不起。 其余众人都未动,只有初一干涩的语声又响起:“剑身底可是刻有一个‘冷’字?” 众人的眼光落在龙纹剑上。剑被鎏金紫铜的把手包裹,清晰地雕刻着两条蜿蜒缠绕的金龙,却看不分明初一所说的是否有字。 冷琦抿着嘴唇并不看初一。 “上古利器,得之可称王。这就是你们一路花空心思想拿的龙纹剑,现在在这里,可以送你们安息了。” 在冷琦看来,尽管出现初一不知所措的举止,今晚任务仍要按照计划进行。 “李将军,不要和他们废话,他们在拖延时间。” 那名高大的李将军身后,缓缓走出两名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他们穿着白领交合的灰色长袍,神情沉稳,手上握着一根长短适宜的铁棍,黝黑通透,气质古朴。 “原来双唐棍也做了李敬唐的走狗啊。”冷琦冷冷地讥讽。 初一摇晃着身形站在两拨人之间,似乎感觉不到满屋弥漫的杀气。他一直盯着冷琦手中的龙纹剑,神情恍惚。 双唐棍并不答话,气定神闲地执起铁棍,拉开了架势,沉寂不动。 “从商丘到上京,从上京到幽州,你不是一直引着我们来这里吗?原来瀛云就是你们公子的目的地!”李敬唐双手后负,不见丝毫慌张,胸有成竹地淡然说道。 阮四看着李敬唐身躯高大硬朗,脸上轮廓分明,的确带有威武将军的凛凛英气。想到这一路他们为了夺剑不断发动手下侵袭,兵分两路的辟邪少年现在仅存五名,都是眼前之人造成的,不觉心里微微感慨。 他凝神朝初一看去,这个举止奇异的少年现在脸色苍白,垂首无语。 冷琦目光在面前众人脸上扫过,冷冷说道:“李敬唐,荆湘国四大武士,双唐棍,前唐余孽旧部,很好,都在这里。今天一个都不要走!” “凭你就想留住我们?”李敬唐傲然一笑,“今晚走不了的是你,龙纹剑也得物归原主!” 冷琦将剑森森然地仗在胸前,冷笑不已:“是么,只怕你们的主上也顾全不了了。” 静寂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不绝如缕的女子呼叫之声,似是被捏住了脖子的天鹅,尾声短促惊惶不止。 厅中的李敬唐仰天大笑:“冷琦,你以为擅长房媚之术的静如夫人隐杀荆湘皇上的计策万无一失?找个不善武功的娇媚女子近身皇上,的确是个好计策。你忌惮荆湘贴身武士近不离身,居然想到床上燕好的下策,可是成功了么?” 看着李敬唐哈哈大笑,冷琦冷冷神色不变:“莫要忘了,荆湘国王有个致命的弱点――好色。只要沾了如夫人的身子,那皇上就是个死人。” 李敬唐笑声骤消,眼中掠过寒光,看着冷琦不露痕迹的面容,似是将信将疑。 冷琦白皙俊美的脸上满满都是嘲弄之意,他讥诮地笑道:“若是荆湘皇上安在,怎么不见国中第一少年将军南景麒身影?外界传闻皇家御赐姓名的少年高手,形影不离的影子将军,可否安全护卫荆湘国王,在他纵情女色之际?” “南景麒。”阮四默默地咀嚼这个名字。 “齐天,你去看看。”李敬唐突然沉声说道。 身后有一人身形甫动,冷琦手中的剑就扬起,他冷冷喝道:“杀。”场上所有少年欺身而上,迅如闪电。 冷琦一动,双唐棍就动,双唐棍一动,所有厅上之人都开始动了,除了呆若木鸡的初一。 阮四看得真切,手中的刀琉璃生光,他切身跃到初一身后,和初一背靠背站在一起。他不断劈开刺到初一身上的剑光,大声喝道:“初一!” “什么?”初一抬起疑惑的脸,似是不甚明了眼前境况。 阮四滴溜溜地转过初一眼前,右手劈开一把寒气凛凛的剑,左手一带,狠狠地扫了他一巴掌:“生死攸关,你右我左。” 这一巴掌清脆响亮,在这血腥纷杂的大厅内也回荡不已。 初一眼中闪着幽幽的光,抬起眼睑之时,手中就多了一把森然的长剑。月光冷冷指地,剑尖凝形不动,衬着初一无比清凉的目光,顷刻遍布寒气。他朗声说道:“讨教了。”一手的剑光也倾泻开去。 阮四嗤笑一声:“打就打,还这么多礼。”身子却不停歇,紧紧靠在初一背后,两者形成依靠,共同抵御外圈的森森剑气。 初一的剑法清亮冷冽,一泓秋水削开了柔和静美的室光,琉璃光影划过白茫一片的剑海,凌厉迅猛。他剑剑精妙,又似带动了山瀑飞流直下,连绵不绝的剑气震得四周衣衫尽翻。 阮四眼角掠过层层光影,心里暗喝一声“好剑法。”手上的刀更是配合着剑光,拉出第二重的幻影。“你没受伤?”他蓦地低喝一声。 “轻伤。”初一百忙之中回了一声。 阮四心里又是一阵嗤笑。辟邪众人一直想牢牢控制初一,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如同十年陈酿的竹叶青,刚一入口只试出酒味清冽,下腹后却不曾堤防后劲绵长。 大家都看走了眼,日间的苍山三老对阵初一,初一韬光养晦出剑有所保留,只求息事宁人拼了轻伤,看来他是打算在避邪众人松弛之时有所行动。 初一眼观四路,看到冷琦手持龙纹剑在凝神缠住双唐棍,身子不发自制地朝前欺去。背后的阮四却未堤防,等他察觉后背冷寂冰凉时,他和初一已被包围在两个不同的阵仗之中。 阮四的流刃一共三式,但他杀人只反复使用一刀。围住两人的荆湘武士显然是高手,在熟悉了阮四的刀法之后,居然有恃无恐,刚一分开初一的剑气,就有多人加入刺杀阮四的战团。 阮四面色一片死寂,他紧闭着嘴,眼神坚定,刀光滚滚,只能隔开袭击自己的四把长剑。他的身上,对手的身上都是鲜血累累的剑痕,空中翻滚的,地上飞溅的,大朵大朵的血花,妖艳刺眼。 所有的人都在浴血奋战。 初一抿着嘴唇,长剑一扫,眼前两人惨呼倒地,只觉得手指心间都是麻痹一片。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依稀辨认出是方才被唤作“齐天”的男子。倒在齐天身旁的是身形矮胖的中年人,初一脑中突然涌现出一行资料:前唐余孽李敬唐旧部,开捭二将,善使双鞭,身形搏击互补,名唤“洪福齐天”。 初一压抑着心里的不适,抢身切入冷琦身旁。 冷琦忽见旁边施以援手,剑上的重压减轻,清辉一划,和精铁铸就的双棍相击,发出火树银花般的光星。 初一的剑刚搭上棍棒,立刻察觉到对方排山倒海强烈浑厚的内力,差点气息紊乱吐出一口鲜血。心下一凛,忙凝神对敌。 身后传来闷哼一声,还有身体倒地的声响。 初一回头一看,心里大恸――阮四扑倒在地不见面目,他的上空还有几把利器狠狠地朝下插落。 月光胡乱地划破上空,初一心思混乱,眼前似乎不能见物般,将剑气回旋一周,震开了阮四身前几处人影。 双唐棍雄浑棍法随影而至,“砰”的一声,初一后背扎扎实实地挨了一记棍棒。他大口喷泄出鲜血,身子被震飞开去,落在阮四的身上。 初一左手支地,右手剑气一划,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扫荡出一个狭小的缺口,提起阮四的腰身斜地里冲了出去。他暗暗提了一大口气,身行急速在厅内穿插两步退到了窗边。 冷琦看到这一切,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初一刚撞开了窗户,落在二层檐角,身形不敢凝滞,仍是左手提起阮四,右手执剑飞跃。 夜空中忽闻一阵急速呼啸的破空之声,在这冷冽的夜色里,盖过了浓浓掠过的风声。 初一心里大惊,右手运剑“银河九天”从上至下划过一道凌厉的剑影,斩落了这飞火流星的一箭。还未待他换气跃起,第二支箭羽来势汹汹,紧接第一支箭后,划过夜空急速而至。 初一沉下身子,堪堪躲避过箭矢,脸颊就火辣辣地一热,被拉出一道伤痕。尽管如此,他的双腿还是较为稳当地立在空地之上。他根本无心恋战,看都不看一眼,提起阮四掠起,几个起落转眼不见。 云胡客栈对面的屋檐上,立着一道笔直清雅的身影。 寒月下,一个银色的少年转过身来,他手持银光胎弓,弓身似珍珠般散着柔和夺目的光泽,连带着侧脸也是柔和玉润。 银色的弓,银色的衣衫,银色的靴子,银色的月光。 他默默地看着初一离去的方向,微微蹙起俊秀的眉,眼里流淌着冷月银辉一般的色彩,那目光似晨间弥漫的雾气,又似阳春三月飘舞的轻烟,说不出的迷离。 12、分离 初一提着阮四慌不择路地飞跃,心里担忧阮四的伤势不敢行远,落在东侧最偏僻的底院角落,他推开窗逡巡一眼,闪身轻巧地跃进室内。 刚才在带着阮四逃走的时候,初一就察觉不到他的丁点气息,心下焦急,将他转过身子扶在自己怀里,发觉他的伤势严重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阮四的胸前似是被重物击烂一般,身前一个血肉相连的窟窿,汩汩地冒出大片大片血液。初一一见,心凉了半截。 他迅如疾风出指点了阮四胸前穴道,又将手抵在阮四背后,源源不断地给他渡气。初一双唇紧闭,眼光一直牢牢盯住阮四毫无血色的脸。 阮四丝毫不见回醒迹象,初一顾不上鬓角额前的汗珠,手中使力仍然不肯停息。 “阮四,阮四……”初一着急地叠声呼唤,褪下了平日木讷平静的容颜,脸上的焦急忧虑显露出来,胸腔竟带有微微的颤抖。 “阮四,你听我说,你一定要醒过来……”初一的语声急促哽咽,“我承蒙阮氏先祖阮小玉姑娘的照顾,前生无以回报,没想到现在因缘际遇之下遇见了你,我一定要带你离开。” 他将脸轻柔地伏在阮四脸庞之上,眼神哀伤而深长。似是忆起了绵绵往事,他抱着阮四的上半身自责地说:“为什么你不听我的劝告和我一起逃走?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我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小玉的后人都是这般的固执又善良?” 初一的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生生地被咬住话尾,痛苦而压抑。 他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 那天距离幽州还有几日的路程,聂无忧见众人面色倦怠,下令队伍停靠在河边休息,正对着旧魏时期的废弃军营。 天泼黑墨,风舞狂龙,河边残存的树枝躯干发出吱呀响声。初一与阮四各持沙毡一端,席地钉桩,给聂无忧与如夫人等布置了三座帐篷。不时有风刮起沙砾飞舞,初一的长发飞扬于风中,披露出被石子划伤的脸庞。 聂无忧静悄悄站在河边树下,天蓝色的锦袍乘着风,仿佛云龙盘绕岫海,要将他清俊的身子夺走一般。初一回头瞧见他,遥遥站立而问:“公子进帐篷里歇息下吧?” 聂无忧轻轻地咳嗽:“你也进来吧。” 初一摇摇头,转身朝更远的河岸走去,当起了今夜的首值。 河边的风很冷很急,滚着浑浊波浪的河水轰轰地鸣响,毫无留恋地奔向前方苍茫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兜头罩下,冰冰凉凉地窜入人的衣衫体内,蜿蜒成一片苦海。阮四看着伫立在河边的少年,嘴里溢出一声叹息,像是在怜惜着什么。 “初一,你为什么来这里?”阮四悄悄地走近初一,轻声询问。 初一转过脸,眉眼在大雨冲刷下依然明朗:“不瞒你说,我醒来之时就在无方岛上。” “在这之前呢?” “忘了。”初一平静地说,眼睛看着面前滚滚不绝的河水,“你怎么出来了,还没有到当值的时间。” “聂公子叫我来替下初一。” 初一看着河水静止不动。阮四走上前,和他并肩看着河水,过了会阮四又淡淡地说:“我听到小妹读书时说过,时间和流水一样地朝前奔腾着,从来什么不分昼夜――好像真有这个道理。” “阮四想对我说什么?” 阮四突地一笑:“和初一说话就是不费精力。” 初一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沉默不语。 阮四又道:“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去看看小妹……” “不。”初一无比坚定地转过脸,“你的妹妹需要的是你。” 阮四看着初一露出的冷硬表情,一时语塞。 “阮四,你和我一起走吧。” “怎么走?软软怎么办?我的毒怎么办?” “沿着这条河往下就是旧魏城,只要浸在水里,冷琦就察觉不到我们的气息,他一定会去对岸的兵营搜索。”初一看着阮四的脸,阮四并没说话。 “离开这里我就有办法替你解毒,到时候你就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然后呢?然后我和软软去哪里?”阮四截过话音,有些急促地问。 初一沉默地低头看着河水。 “软软双腿不能行走,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不能为妹妹寻找一席安身之地,难道还要带着她一介弱质女流颠沛流离?” 良久,初一重重地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开了头的箭,是无法收回去的。”阮四淡漠地说,“这是小人物的命,我能为软软做的仅此而已。” 后来阮四和初一背靠背地坐在河边休息,整个晚上再也没有人说话。大雨无情地砸在两人身躯之上,豆大的雨滴打得人遍体生疼,这两个沉默的少年似是未曾察觉,默默地一动不动,承受着寒冷、饥饿、黑暗、茫然。那冰冷的寒意一直流到了阮四心里,使他忘记询问初一一个重要问题:既然你能解毒,为什么不逃走呢? 初一咬着牙再渡一阵气,心里充塞着无边的惊恐与冰凉。 他一手紧紧抓着阮四胸前衣襟,鲜红的血水从指间流出,顺着他那苍白有力的手腕滴下。 “初一……”混乱中的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不很清晰。他回过头,发觉面如金纸的阮四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声。 他连忙低下头,靠在阮四的嘴旁。 “扬州,雨花溪畔落英阁,阮软。”初一听着阮四气若游丝的语声,内心酸痛不已。 阮四抖抖索索地抬起他的右手,仿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眼神如此散乱无光,他只是使劲地想用颤抖的手指掠向初一的脸庞,拼尽全力唇中逸出了几个模糊的字:“姑娘,你的名字……” 阮四的手疲软无力地垂了下来,终于没有到达他希望的地方。 初一紧紧地咬着嘴唇,紧紧地抱着阮四微温的身体,他把脸庞伏在阮四凌乱一片的胸前,两人似乎连成了一体,房内没有一丝声息。 窗外又“砰”的一声响过,似乎落下了一具重物,沉闷地跌在室外杂草丛花之中。 初一闻所未闻,抱着阮四逐渐生冷的身体许久,放下他,用衣袖擦拭干净他脸上的血迹,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乌紫的双唇,用克制住颤抖的嗓音说了一句:“冷双成。” 站起身,初一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窗外。 窗外漆黑寒冷,低低地几不可闻地传来一个缓慢而凝滞的呼吸。他垂下双手走到窗边。 一具白色的身影仰面躺在乱树丛中,奄奄一息。 初一的心里本已冰凉,在看到窗外身躯时,便觉得一股微乱的气息似那奔腾驰骋的野马无法抑制。 他急速跳出窗外,扶起了那个人影。 借着楼上渗漏的暗淡的光亮,初一看清了那人似乎是如夫人。 她的脸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两腿之间凌乱不堪,似是被人生生抓碎,全身仅着一方丝纱,早已裹在躯体之上染成殷红。 初一闭了闭眼睛,颤着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抵住如夫人后背,自身却觉得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渊,黑暗中,似乎有道声音如同乍泄的天光,正毫不留情地质问着:“老天根本就不长眼睛!一次次带走那么鲜活的生命,她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啊!” “如夫人,如夫人,你还好吗?”初一颤抖着声音问。 如夫人微微转醒,盈盈双目越过初一面容,落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瞳仁里的光却在慢慢地松弛,散漫开来,像是含苞待放的昙花刹那一现芳华。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我平生自负绝美无双,哪知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冷漠如雪的人存在……” “就那么一眼,我只记得公子的眉,公子的脸。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容颜冷漠,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仙人……” 初一不敢打断她的绮想,忍着悲伤强输内力。 “请你转告公子,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那个肮脏的男人扑在我的身上,我缠着他注入了□□的阴毒……后来他有所察觉,老羞成怒抓了我一掌……后来进来很多人没人看我一眼,他们在打斗之时有个人将我丢了下来……” 如夫人大口大口地喘气,随着她的呼吸,嘴角流出一条一条鲜红刺眼的血迹。“这个锦囊,请你给他看一眼,我只盼着他能想起我一次……现在有些脏了,希望不会弄脏他的手……” “如夫人,秋叶公子在哪里?我带你去。”初一攥住如夫人的手,那里面有个深紫的锦囊,隐隐透出兰花幽香。初一握着这个锦囊,如同握着一个女子卑微的希望。 “不……”如夫人身躯一阵抖动,“我现在的样子又丑又脏,不要将我带到他的面前……你将我扶起来,脸朝东方,我就能看到他了……” 初一咬咬牙,双手平举起如夫人的身子,纵身一跃,到达闪着寒霜的屋檐。他将如夫人的头转过来放在胸前,依照她最后的心意,面朝东方。 沉寂无声的夜似乎也微微划出一点薄凉的鱼肚白,远远地在天边闪亮。黑沉沉的裹着霞丝的云在厚重的天幕上滚动,带着北风的凛冽,畅快淋漓地在空中翻转。 东西升日月,昼夜如转珠。 初一将如夫人、阮四两具冰凉的身躯并排放在一起,跪立在房中默然半晌,起身拉开了门。迎面扑来寒意凛然的风,初一紧了紧领口衣襟,右手执起月光,大步朝门外走去。 东海之滨,无方岛屿,辟邪山庄。海上红日日复一日最早在这里升起。传说有位纵横捭阖的公子出生于此,衔着太阳的光辉,被称为东方骄子。 远在幽州的初一,迎着风,迎着微光,神色冷漠举止安详,执剑坚定地朝前走去,朝着命运不可逆转的人走去。 13、收网 距离繁花似锦的云胡客栈几十里远,有座依山而建的石塔,因北来的鸿雁时常在此哀鸣远怀故乡,人们取了个名字,叫做“落雁塔”。 冷琦从来没有想到,以为一两个时辰就可以结束的打斗居然持续到薄薄晨曦初现的晨间,他心里越发焦急,手上的清光如倒泄霜天的银河,清泠泠一片。他的剑上沾染了很重很厚的鲜血,顺着雕饰的玄黑花纹,不断地似山泉滚落。 环视四周,还有八人追到了落雁塔下。 公子的目的很明显,运筹了半年之久的计划,今晚正式收网。从冷琦七岁时第一次在恢弘山庄里见到公子起,他就明白了这个白衣小主人只能活在万人敬仰的光明中,注定是人中之龙,而他自己注定只能是暗杀者。 “天雷计划”走到今晚这一步很关键,公子全权交给他掌握,所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经过磨难存活下来的少年和他一起进入大厅刺杀李敬唐和荆湘武士,目的是为了拖住厅上之人;客栈外有银光公子羽箭操守,只要是有人漏网就难逃银光飞火流星的一击;如夫人进房毒杀荆湘国王,苍山三老挟持荆湘国王尸体号令荆湘战士。所有的计划都按照步骤进行,荆湘国王的确中毒身亡,和唐门勾结的李敬唐手下也死伤无数,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打斗还没有停止? 昨晚初一提着将死的阮四离开后,众人听到南景麒的呼啸之声,纷纷被引到客栈四层继续酣战,待至三老挟持荆湘国王尸首离开,他们还紧追不舍来到此处。 落雁塔前有一处梅林,寒雾缭绕,满林梅花竞相开放。 冷琦紧紧捏着龙纹剑,凝神站在满树银花的梅林前,剑气森森,寒光凛冽。 他的身后神情悠然地站着苍山三隐,成三角之势嵌住了落雁塔前的几处退路。银光公子立于塔翅之上,扣弦拉弓,身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令人胆寒,不怒而威。 冷琦冷冷地注视面前俊秀的少年。 少年眼眸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盯住冷琦,似那幽冷的星光,分外清亮,然而眉间流淌的杀气无损他的俊逸出尘,颜绽如春。他身后草地上,平躺着一具高大的身躯,赫然是已中毒身亡的荆湘国王。 少年持剑上前一步,逼视冷琦:“冷护卫,看来这龙纹剑你还是不打算物归原主?” 冷琦用拇指下意识地抚向剑身底部,细细摩挲,发觉真有个“冷”字,想起初一的话,他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他冷冷一笑:“南将军,你们的主上都西归了,手下还做什么困兽之斗?” “这个不劳挂心。”荆湘少年将军南景麒一双眸子丝毫不见慌乱,双目不离冷琦面容。 冷琦身后白衣儒衫的兰君慢慢走上前站定,手上提着一根碧绿通透的玉杖,眼瞅着满林梅花微笑不已,似是在欣赏满园的梅香玉色。他悠然神往地说:“南将军少年成名,历经武林、战场无数,身经百战气度沉稳,兼以神枪王老爷子、双唐棍、荆湘四大高手掠阵,有恃无恐啊。” 南景麒不语,自后面却默默走上一个枯瘦的老者,一双手比常人大上一倍,衣着简朴。他两眼盯住兰君,森然一笑:“兰君好眼力。” 兰君仍气定神闲地站着欣赏梅花:“王一飞老爷子的神枪和武炫武侍卫的流星锤力道纯熟,斩杀我辟邪少年无数,这个自然难以看错。” “苍山三老这么了解境况,看来晚间的确埋伏在厅间――然而你们只是看看而已,让辟邪少年白白送死也不显身,不知又是为何?”身着藏青薄袄的男子双手提着滴溜溜的流星锤,阴恻恻地说。 “外界传言武炫武侍卫善于攻心之战,今闻君一言,所属不假。”一直没有开口的黑袍竹老冷冷开口。 “还有一事尚不明了,传闻箭不虚发的银光公子为何昨晚频频虚晃几箭就撤手离开?”武炫似乎没听到竹老话里的讽刺,仍无所谓地追问。 “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逼迫我们离开客栈,看到前面三老的身影,顺理成章地来到这里。”不待冷琦和三老回答,南景麒淡淡地说。 冷琦的心稍稍下沉,昨夜初一背部受了一棒,日间又被三老所伤,按照常理来说肯定逃不过银光公子的子母连弩,但听他们对话,银光似乎没有尽全力围捕,所以初一一定还没有死,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南景麒看着冷琦,冷声说道:“冷护卫,如果本人没有猜错,这里才是你们张网的地方。”他徐徐环视四周,又傲然一笑,“只是不知这里和客栈相比,是不是也要功亏一篑?” 冷琦左后方的是名绿袍老者,本来双目微闭似睡未睡,此刻上前一步朗声大叫:“不错,我松柏和尚等着你们半天了。”双手一招,石塔之周,梅林之间密密麻麻地出现一批身着银色水靠的卫士,均是双手稳健搭弓上弦,动作整齐划一,就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南景麒等人面色不变,双目炯炯观察场上局势。 位于塔翅之上的银光公子却突然放下银色胎弓,垂手而立。 一直面朝梅花的兰君伸手虚拦了一下松柏和尚,面色凛然,恭声说道:“公子在此,哪轮到我们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均变。因为来此间清冷梅林半晌,居然没有谁察觉到多出一人的呼吸! 冷雾绕梅间,暗香扑满袖。 一道修长模糊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走出,一张俊美无铸的脸慢慢在人们视线中展现。 南景麒等对峙方似是被来人的容貌所惊摄般凝神不动,心中恐怕都是一个想法:“这么绝色的男人难道就是名动天下的辟邪公子――秋叶?” 晨风突起,卷上数朵寒梅,簌簌地扑落在来人的衣袂中,宛如苍茫雪野里掠过几点惊鸿,冷秫难言。他的目光扫过全场,这一刹那,塔前诸人皆暗吸了一口凉气,再无意怀疑他的身份,均是重足而立,阖口不语。 秋叶一直走到冷琦身前站定,双手藏于鎏金丝线滚边的袍袖之中,垂于身侧。身后辟邪众人均微微垂首示意。 “两百年前,铸剑师卫子夫取上古巨阙乌金,淬以□□制成利器两把,一名长佑,一名月光。长佑被前朝敬远公带至荆楚护国,月光下落不明。”秋叶冷淡开口,目光似乎只盯住面前的空气。 “长佑剑就是龙纹剑。” 秋叶冷冷的声音划过静寂,双目凛然一聚,直视面前的南景麒。 南景麒黑袍飘飘,长身玉立,面色不变。 就在众人还处在惊异之中,大家没看到秋叶身形是如何发动的,只觉面前掠过一阵寒风,那道白衣已经消失不见。 秋叶斜后飘过一步,反袖卷起冷琦手中的龙纹剑,长身跃起,用一招极平常的“花落漫天”朝南景麒面前划下。 电光火石之间,秋叶面前数人均是转过数种身形,无人敢正面不避接下这看似平凡的一剑。 南景麒转过身子躲过剑气,身后的武炫无法再避,双手招架起流星锤运用“铁布衫”来支撑这一招。 漫天剑影去势不减,剑气一落,划断流星双锤,武炫仰面倒下,人中自上而下一条红线。再看公子秋叶,已悄然伫立冷琦身前,仿似刚才不曾离开。 秋叶回身一步夺剑,长剑劈下斩杀一人,仅用一招。须臾之间,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双锤高手立毙剑下,传闻出去简直是危言耸听。 但倒下的武炫尸体是个事实提醒着大家。 这一下,场上的空气更加冷冽了。只要秋叶手中有剑,谁都不敢轻易动作。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对剑术悟道甚深的秋叶出剑,这璀璨华丽的一击,居然需要如此沉重的代价。 “清场。” 秋叶吐出两字,像片浮云跃起身形,轻飘飘地落在塔顶琉璃飞檐上。 自家公子一动,辟邪众人均纷纷发动进攻。银光仍是立于塔翅檐脊上,没有他的命令,羽箭卫自然不敢轻易放箭。 冷琦双手飘动,缠住了荆湘第一剑客南景麒。南景麒使剑,两名少年立刻酣斗起来。 绿袍松柏大师早已按捺不住,提掌朝着自己的目标荆湘三大侍卫劈去。 这三人是兰君昨晚叮嘱半晌需谨记特征之人。 荆湘国有四大高手,除刚才被斩杀的武炫之外,还余三人,分别是外界传闻的武神赤尔木,雪狼爪铁干,长臂刀关印。 外界鼎鼎有名的武神赤尔木,荆湘第一武士,身高九尺,酒发红瞳,擅使狼牙棒,有开山碎石万夫不敌之勇。 铁干,荆湘四大侍卫之一,相传捕获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断其利爪为掌,横扫江湖,杀戮不止。 长臂刀关印,“沧浪刀客”韩远山之师,韩远山现为桐城派掌门,其师刀法想必更是武林翘楚。 这三人的武器很好辨认,使狼牙棒的正是赤尔木,右手带有利爪的是铁干,迎风展刀的就是关印。松柏大师瞅准三人,知道三人一旦合力围攻不可儿戏,于是第一招起就用了十成功力。 竹老手腕一翻,掌中一截晶莹的墨绿朝神枪王一飞划去。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竹老面对的是传闻中失传已久的霸王枪,他不愿直接面对霸道凌厉的枪法,只能取巧近身击打王一飞胸前大穴。 只有兰君还在优雅地立于梅林之前,微笑地看着余数众人。 李敬唐临危不乱,自寒风中凛凛而立。他的左右站着双唐棍牢牢护法。 李敬唐知道现在不能慌乱,尽管来了武功无人匹敌的秋叶,如果他一乱,自己这方定是全军覆没,所以他稳住身形,看都不看旁边一眼,甚至忽略了背后还罩着泰山压顶似的寒冷之意。 前唐将军李敬唐即使戎马倥偬数十年,但也能知晓江湖之中目前武功强弱势力。 ――场地之上苍山三隐辈分最老,内力深厚武艺最强。 ――双唐棍是早期少林戒律堂执法长老,双棍齐下,难挡三老,排第二。和双唐棍不分伯仲的便是自己重金聘请的神枪王一飞。 ――南景麒和冷琦剑法不相上下,还可以支撑数十招。 ――就武功技巧而言,赤尔木是最弱的,神勇无比但后劲难继。铁干和关印凭借武器及经验还能与敌人抗衡一刻。 立于檐前的秋叶突然冷冷唤道:“光。” 银光纵身一跃,飞至公子身侧。 秋叶依然低首查看地上局势,口中冷冷发出号令:“引诱至此,不可漏过一人。” 银光得令不发一语,扣弦拉弓运气站定,箭镞所对之处正是对方首脑李敬唐身后,“噌”的一声激射而出子母连弩。 双唐棍听闻声响,不敢大意,两兄弟心意相通,运气棍上,舞成一片光影,扫落流星般迅速猛烈的箭矢,只余“叮叮”两声棍上划过的两道箭痕。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凛然。 趁银光子母连弩激射之时,静止的兰君早出手抓向李敬唐。 李敬唐躲避不急,胸前被利爪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双唐棍中唐昆回身护住他的前胸,唐中守住他的身后。 “赤尔木。”秋叶站在银光身侧,再次开口。 银光会意,搭箭上弦,劲射红发高大身躯。 赤尔木刚刚提棒虚扫松柏一掌,突闻激厉破空之声,回头堪堪扫开第一箭,第二箭就穿过他的胸膛。 魁梧身躯轰然倒地。 铁干和关印猱身抢上补位,长臂刀迎风一斩,直劈松柏大师面门。 一直和冷琦缠斗的南景麒突然低喝一声:“铁先生!” 铁干就地一滚,提起荆湘国王尸首,飞身扑上梅林左角,用手中狼爪勾起一箭卫,撕开了一个裂角便待冲出去。 那名箭卫的尸体刚被提起,银光长箭急速赶到。 铁干不敢回头,反手扔出卫士尸体,挡住了一箭,第二箭如期而至灌入胸中,他生生带着这簇羽箭,忍着巨疼提气跃起。 秋叶目光一沉,左手微动,滑下一粒珍珠扣住指尖,再运气弹出。 小小晶莹的珍珠带着细缕风声划空而过。 铁干闷哼一声,应声倒下,梅林清溪旁立刻扑倒两具尸体。铁干脑后有个小小的洞,珍珠璀璨地镶嵌在发间。惨淡的鲜血流淌到溪中,清清浅浅地飘向远方。 长臂刀堪堪拖刀反击,胸前就中了松柏大师浑厚一掌。 “关印。”秋叶又冷冷说出个名字。 银光扣弦而射。 关印大吼一声,须发尽张,勇猛地持刀冲向身前绿袍老者,使的竟是沙场仗马杀敌的招式。银光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已用双弩牢牢钉在关印背后。 秋叶冷漠地将剑插于檐脊上,负手不语。 银光知道公子的意思。瓮中捉鳖,猫戏老鼠,要的就是冷酷的过程,无需公子出手,先寒的是对方的心。 南景麒眼角瞥到四大侍卫全部死去,发丝渐渐散乱,飘过冰冷的脸颊。 松柏大师抢身扑到南景麒身前,大叫着:“这小子让我来会会。”双掌阻断冷琦身影,罩着南景麒面目横削几掌。 南景麒的剑气一涨,划向松柏的手掌。冷琦转过南景麒身后,双手交叉翻出双剑利刃,刺向他后背。 南景麒极力伏低身体,使出姿势极丑的一招“老牛耕田”,躲过了两人的合击,胸口还是无可避免地受了松柏残余的掌风,嘴角不由得渗出了点血丝。他就地一滚,身子落于塔下。 南景麒将双手撑在地上,微微抬起头,露出了英俊硬朗的脸庞。正待提气起身,他突然对上了正上方一双冷澈见底的眼睛,还听到了一个凝涩的声音飘过来,问道:“天啸,是你吗?” 14、流光 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从草丛中走出来,左手用力托起了南景麒的身躯,紧紧地靠着他,凝视他的双眼。 南景麒刚一接触少年的手掌,就发觉对方绵绵不断深沉的内力,显然在自己之上,心里微微吃惊。少年抬起他难以辨认的脸庞,左边脸颊依稀可辨一道浅显血痕,只是那双眼睛,清澈无尘情深似海,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只觉心底生出了莫大的安宁。 少年始终看着南景麒,右手持剑背部朝前,微微挡在了南景麒的胸前。他低声说:“天啸,我终于找到你了,天见可怜……” “初一。”梅林之前的冷琦突然开口喝道。 少年身子猛然一震,似乎现在才从梦境中醒来。他默然转过身,冷冷直视冷琦。 正是夜间步行三十里,顺着溪水走来的初一。他甚至来不及调息内伤,一路沿着淡淡变红的水流漫溯而来。 面前的初一衣衫颜色混杂凌乱,松柏仔细打量,发觉真是在道上遇见的少年,心中一喜,继而想到自己和冷琦都难以擒住他,跃跃欲试的身躯马上又停止了前进。 立于高处的秋叶早就看到这一幕,一双冷漠的眼眸不带任何感情,他又说出了一个名字:“南景麒。” 银光默然半刻,极快地搭箭拉弓。 子母连弩呼啸而去。 只见地上的初一头也未抬,身子繁复似穿花绕树,将手上长剑一扫,两只羽箭便深深插在距南景麒身侧两尺远的空地上。 除去酣斗的数人与公子秋叶,余下者脸色微变。 江湖中都知道幽州谢银光公子自幼习射,谢家独创的双簇金银箭箭不虚发独霸江湖。传说公子运气发射时金箭先至,银光随后,流星赶月光彩亮丽,是以尊称“子母连星”。为了避开七星的名讳,又称子母连弩。 银光长射,催发如星。子母连弩,命无可避。 可这个名唤“初一”的少年不仅好好活着,而且还避开了追命两箭。 银光脸上浮起淡淡的寒霜,眼里有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早已认出了初一,昨晚遇到的少年,第一个从他双箭下安全逃离的人,仅仅被划伤了脸颊。 今日居然两箭落空。 “难怪松柏也望而却步。”秋叶冰凉开口。他转过脸,盯住银光的双眼,“你刚才迟疑了片刻,是和他交过手?” 银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弓身,恭敬地答道:“是。” 秋叶闻言,向外挥动了下袍袖,袖口镶嵌的金色丝线在空中划出个亮丽的弧度,伫立四周的银衣羽卫纷纷松手,万箭齐发。 南景麒挥开飞蝗似的羽箭,疾身飞向李敬唐。 南景麒一动,面前的松柏大师和冷琦双双出手,想截住他。没想到身后的初一后起一步,却先闪到两人面前,月光当胸一划,阻断了两人身形。 秋叶仍然双手后负,眼睛牢牢盯住那道斑驳着血色的身影。 李敬唐、双唐棍、王一飞、南景麒几人渐渐地被逼到一角,他们后背团团环靠,圈子越缩越小。 “初一,你不要命了么?”冷琦恶狠狠地问道,“你的解药还在我手上!” 初一双唇紧抿,长剑一扫,慑住两人身形。 双唐棍对视一眼,都从怀中掏出几颗黑黄色的珠子,扣在五指之间,一手甩射开去。 围在梅林中的羽箭卫胸前“嘭嘭嘭”冒出大朵血花,惨叫着倒下,一时之间梅林的阵脚大开。 银光刚失声说道“霹雳弹”,眼角就掠到一个身影自上而下切进李敬唐几人站立的圈子。影子去势凛冽无声无息,似一只俯冲觅食的苍鹰,手中青光粼粼。 秋叶身形迅速,后发制人,剑一破空,如排山倒海的波涛隐隐带有虎啸龙吟。竹老和兰君向后跃起,避开剑气。 王一飞左手拉过李敬唐,自身无处可避,□□无法腾空防守,只得撤手。接着左臂传来剧痛,他的手掌已被斩断。 秋叶一击得手,龙纹剑一转,划向双唐棍。 被秋叶剑气一阻,逃命的众人身形都滞慢了起来,竹兰二老早已欺身而上,双杖虚晃了个影子,分击李、王两人。 李敬唐平素有双唐棍护卫,此刻只剩下南景麒在身边保护不急,被兰君一杖扫在了肩膀上。他前后内伤迸发,口中鲜血不断,看得南景麒胆战心惊。南景麒扬起长剑护住李敬唐胸前,心中抱着一个拼死拖住兰君的决心,只攻不守,招招拼命。 这时,李敬唐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在南景麒背后一推,冲过去抱住了兰君的身体,大声叫道:“南将军,你快走!” 南景麒被推送到梅林边角,还待回身救援,就看见一个黑影极快地冲过来,拉起他就跑,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似一瞬间迸发的火山岩浆不可估量。 南景麒只闻两耳呼啸的风声,晨间梅林微微的冷香。旁边之人的几缕发丝飞舞面前,使他有恍然若失一梦经年的错觉。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名来历不明的少年。 初一刚在两大高手面前虚晃了个剑花,心里挂念的全是李天啸的身影,发觉那个剑技极高的白衣公子杀进战局目前无暇他顾,不由得抓住机会斜冲了出来。他借李敬唐那一掌推送之机拉住南景麒,使出平生之所学发力跃起,仿似身后有豺狼虎豹在驱赶,不敢有一丝的怠泄。 松柏、冷琦正欲起身追上初一,“嗖”的一声面前立了个身影。 秋叶这步挪移极快,身子静止衣衫依旧翻飞。他盯住两人冷冷说:“双唐棍。”自身不再看一眼,大鹏展翅掠上落雁塔间。 “弓。”他目视前方,语气森然。 银光将玄武胎弓双手奉上。 秋叶接过银弓,搭箭扣弦运气于臂,弓形状如盘月,气势饱满。 银光察觉身旁公子气息沉稳,不禁喟叹一声:“先前迟疑片刻就被公子发觉,心里首先有了怯意,终是不及公子的冷静。” 秋叶双目沉沉而聚,锁住梅林中那道疾飞的青黑色身影,右手三指悄然松开,子母连星“噌”的一声雷霆飞去。 那箭尾带着银白耀眼的流光,带着瀚海咆哮的风声笔直飞向梅林。 初一听闻身后风起云涌的声音,脸色大变,不等心中转过念头,他就下意识地一拽南景麒的手臂,朝旁边跃去。 金色光芒钉上了右肩,初一吃痛,步伐踉跄凝滞。这翻江倒海的疼痛未歇,紧接着一记银光破空而来,贯穿了金箭簇尾,生生洞穿他的肩膀,这下他只觉得天昏地旋,还来不及撕心裂肺地痛呼一声,就仆倒在泥土之上。 南景麒大惊,扶起初一身形,出手如风点注了他的肩井穴,轻轻地呼唤:“初一,初一……” 阵阵痉挛似的疼痛袭来,初一困倦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之间,他只听见一个关切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而远远的石塔上,还凛凛矗立着一个人影。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海市蜃楼里浮起的流光碎影,飘飘然遗世而独立,漠不关心地俯视沧澜大地。 羽袂翩跹,静止无言。 初一闭上了眼睛。 秋叶转过比千年冰雪还要寒冷的瞳仁,对银光说了一句:“去。” 银光低首行礼,然后招招手,残余的银色羽卫皆尾随他跃进梅林。 秋叶立于高处看着越来越远的银光背影,察觉到南景麒似乎仍蹲在地上摇晃着身前的人形。 突然,梅林中散出淡红色的烟雾,趁着微风飘荡在晨间。 微风过去,梅林中已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秋叶冷冷一笑,收回远处的目光,似是司命主宰着生灵,继续盯着塔下负伤顽抗的蝼蚁苍生。 南景麒双手紧护住初一身躯,抱着他疾驰在坐骑“夜雕”身上。 旁边并驾齐驱的是名干瘦枯小的十余岁少年,黑色紧身衣上满是污秽的泥土。他一手扣住马的缰绳,一手使劲地抹去眼里的泪水。 “童土,我没事。”风中传来南景麒暗哑的语声,尾音一顿突又上扬,重重地咳嗽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那名叫童土的小少年还是在抽泣。 “我问你,埋伏在客栈外的援兵现在怎么样了?”南景麒的胸前不仅有初一的血,也有他自己咳嗽沁出的血丝。 童土侧脸看了下自家少爷,似是想起了什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昨晚来了个白色的人影,他带着几十个黑色斗篷的男人,把藏在护城河外的三百名卫士都杀光了。那人长得像天仙一样好看,可杀起人来眼皮也不眨一下。我很害怕,看到月亮也是红的,就跳到河水里飘到林子里,躲在泥巴底下藏了起来……” 南景麒顿时只觉心里像是灌了海水,冰冰凉凉的一片。良久,他长叹一声:“这一切都是天意。”顿了顿,又问道:“后来呢?” 童土仍旧小声抽泣:“少爷你知道我从小学习柔术,可以藏在泥巴里不吃不喝躲着,突然看到有个人拉着你飞奔而来,我就丢了你白天给我逃命用的□□……” 南景麒看着他苦笑了一下:“阴差阳错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 童土吓得都忘记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少爷,迟疑地问:“主上和李将军他们都……死了吗?” 南景麒迎着冬日的晨风,双目粼粼,沉声说道:“我无法劝阻主上前来猎艳,就等于无法改变主上执意带上羽林卫的事实;我既无法护全主上的安危,又无法改变三百卫士被南府秋叶戗杀的命运,所以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少爷,老爷生前一直劝你不要过问世事,回到老家隐居,你总是不听,现在又说什么死不死的吓我……”童土小孩子气的噘起嘴巴,大声嚷嚷。 南景麒垂下双目,心里微微叹息:小孩子就是好,可以不背负世间一切,可以纵情地喜怒哀乐。 目光浏览到怀中初一的面容,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又催了一下身下的夜雕。“但是这个救我一命的少年,我至少要保护他的安全……” 夜雕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奋力朝前奔驰,拉开了和身旁小童坐骑的距离。远远地,南景麒清淡的语声在风中传来:“小童,去前面镇子最好的医馆找我。” 南景麒在城门拦住一个进城的胡商,塞给他从腰间取下的玉珏,抱拳说道:“大哥,在下小弟误中流矢,请问城中最好的大夫住在哪里?” 那身材高大蓝眼商人掂了掂手中玉珏,脸上露出灿烂朝阳般的笑容,咧着嘴说:“直走左拐‘回春堂’。” 南景麒急急一抱拳,飞身上马,将初一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胸前,纵马离开。 城门左侧因南景麒的滞留而停缓着一辆马车,两匹拉车的马通体纯白如雪,额前一抹嫣红,生得身姿矫健,四蹄饱满。 坐于车前的马夫看到南景麒的坐骑,却忍不住喃喃称赞了句:“好马。” 一只白玉般修长的手撩起锦绣车帷,露出了一截俊逸苍白的脸。他看了一眼外间,微笑着点头:“的确好。” 15、因缘 初一感觉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没有光,没有风,什么都没有。他的灵魂似乎沉入到了无尽深渊,拉着脑中的痛楚成了一根尖索直直朝下跌落。 这就是我在冰棺中漂流到东海的感觉吗? 心中有个声音回响。 他想极力地划动四肢游离这茫茫东海,却发现全身上下无一丝力量,只能打着漩涡旋转。刹那间海上乌云突起,电闪雷鸣,一张鲜活俊朗的脸出现在眼前,温柔地唤着“双成”“双成”,初一惊喜呼喊“天啸,天啸,我在这里。”那人却转过脸冷淡地看着他。初一心里大急,很想连滚带爬地靠近却又无法施力,心里不由得大声哭喊“天啸,天啸,你不认得我了吗?因为不是原来的那张脸你就不认得我了吗?” 初一的双眼渐渐温润了起来,跳跃一下,又猛地睁开了。 双目之上是一截灰素纱帐,桦木天花板。 初一保持着静态姿势转动脸庞,看到一张简陋剥离的红木八仙桌,上面正燃着淡淡的檀香。一个宝蓝袄袍的背影坐在桌旁。 眼里的光不由得散淡,他抑制住满心的失望,又转过脸安静地躺着。 桌前之人转过脸来,朝着他温和一笑:“初一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可是梦到了什么人?” 初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平淡地说:“多谢聂公子。”说完这句话后,索性连嘴巴也牢牢闭上。 聂无忧将竹椅拉近床铺,淡淡地看着初一沉寂的面容。 “你现在身价百倍。”聂无忧看了会,突又打破沉默。 初一仍是不作答,闭着双眼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问了几个自认为很重要的问题:“聂公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幽州青山寺。” “是公子救了我吗?” “是的。” “我的伤口是公子包扎的?” “是。”聂无忧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了想,又接口道,“这里都是和尚。” 初一的眉眼轻微地跳动着,他抿了抿嘴唇,最后沉稳地说道:“多谢公子。” 聂无忧看着初一平静的脸,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翌日清晨,聂无忧踏进初一房间,发现初一不在床上,心里暗暗一惊。他近身摸了摸床铺,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青山寺位于青云山畔,时值深冬,四处寒石瘦水,此处却青色盎然。在这战火不曾污染的地方,明净得生成另一方乐土。扑鼻而来野生荆棘的清香,和着高大肃穆的青柏,透出深沉庄严的禅意。 初一穿着滚边白丝的蓝色素袍,外面再套着一件夹背蓝白薄袄,将身形衬得消瘦清朗。他静静地坐在青树下,闭着眼睛聆听一声一声来自天籁的晨钟。 这钟声穿透苍白潮湿的空气,似那远古的洪荒,一下一下撞击在他的心间。 聂无忧背着双手,合着钟声的节奏,一步一步走近初一。 初一睁开双眼,落落大方地站在聂无忧面前,长身一礼:“公子。” 聂无忧不着痕迹地划过一步,侧落在初一身旁,刚好躲过了他的兜头鞠礼。“初一……”聂无忧迟缓地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初一正视聂无忧的双眼,冷澈见底,似那古井深潭,不见一丝波动。 “能否请教公子几个问题?” 聂无忧淡淡一笑:“问问题可以,不可如此繁文缛节。” 初一点点头,看着远山,慢慢地说:“和我一起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聂无忧走到初一跟前,低下眼看着他,似笑未笑地说:“初一可知道和你一起的少年是何人?” 初一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觉得满腹的苦水都涌上了嘴里,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是荆湘国第一少年将军,传闻出生之时荆湘皇帝梦见满天云彩,瑞兽南升,便御赐姓名南景麒。怎么,初一不认得此人吗?” 淡淡的话音落下,初一猛然转身面朝岑寂的庭院,双目紧闭,身形忍不住颤抖。 太可笑了,他以为他是天啸。 那个指引着他走出黑暗,对他微笑如春的天啸。 已经两百年了,天啸怎么可能还在? 初一只恨自己不能死掉,或许等他再睁开眼睛,就能回到以前,看到熟悉的笑脸了。 聂无忧站在初一身后,看着那道瘦削的身子在无风晨间簌簌抖动。 初一双手紧握,极力控制身形。耳旁又传来悠长古朴的钟声,一下子划过初一混沌的大脑,将它硬生生地扯出一个亮缝。他清醒过来,缓慢着放松双肩,垂下双手,对着苍暮的远山说:“不认识。” “如果不认识,初一会在秋叶公子手中拼死救出一个陌生人吗?” 初一垂下眼睑,心里一沉:原来那个剑艺高超的白衣人真的是公子秋叶。想来别人无可超越的剑术,除了两岁练剑的秋叶还能有谁? 初一抬起眼睛说:“我救他,是因为他极像我的一个故人。” 聂无忧洒然一笑,转过身躯和初一并肩看着远山云雾:“这般说辞聂某相信,只可惜那秋叶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公子对秋叶公子知之甚深吗?” “你不必套我的话,初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这般爽快,是不是等会初一也必须回答公子想知道的问题?” “聪明。” 初一沉默了会,刚才的混乱伤痛已经渐渐散去,心里的清明让他理清了点头绪。“我在晨昏之间赶去,凑巧救起了南将军,此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聂无忧双目浮起点点冰绡似的光芒,仍然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说着。 “荆湘国自前唐战乱以来,国力衰微。此次南景麒联合前唐旧部李敬唐欲一并占领瀛云镇,这向来是南北走向的兵家争夺之地。表面上看似昏庸的荆湘皇帝慕名如夫人美艳而来,实际上是南景麒暗地调动禁卫军围捕敌人,顺便抢夺家传之宝――龙纹剑。” “只可惜他们小瞧了南府世子秋叶的能力。你走之后,苍山三隐听令斩杀双唐棍,冷琦听令斩杀王一飞,而他们的主人一夜剿杀荆湘三百卫士,毒杀荆湘国君,铲除前朝李敬唐势力,动摇荆湘军心,一举做成了几件大事,震惊了朝野。” 初一现在有些明白那晚在客栈大厅之中,李敬唐为什么身中埋伏之后还这么镇定自如,原来是客栈外还有援兵潜伏接应,只可惜全军覆灭,还真是印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俗语。 “现在整个武林和朝廷都谈论此战,民间街谈巷议都是落雁塔一役,有个不怕死的少年身中子母连星,还从秋叶公子手中拼命救出唯一存活之人――南景麒。” “秋叶当日就在全武林下达赏金贴,提供右肩洞穿少年下落者赏银百两,斩杀此少年提头来见者赏金百两。” 说到这里,聂无忧面朝初一微笑。 “你救了我,不怕那秋叶公子找到这里吗?”初一双目微垂,语声清淡。 “这又得从偶遇初一说起了。” “请。” “那日南将军坦然地带着你在幽州凉平镇求救,早有人将消息报告给了秋叶。我从回春堂后门进入,给了掌柜的一锭银子,让他以分开疗伤为借口支开南将军,就很轻松地带着你出了城。” 聂无忧发现他每次说出“南景麒”这个名字时,初一的眉尖就要鼓动一下,他暗暗好笑却不声张。再看初一面容时,脸色严肃,眉目低敛,他不由得在脸上露出持续不断的笑容来。 “公子是如何带我出城的呢?” 聂无忧这次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先上了药,再放在马车的夹板之中。” 初一眼里光芒一敛:“无人盘查这辆马车吗?” 聂无忧哂笑一下:“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 初一抬眼静静地看着聂无忧。聂无忧却自顾自地一笑:“神算子请来洞庭水家的大小姐,初一是知道的。” “这个自然。” “水家不仅善驭鸟类,而且通晓鸟类语言,这个江湖中知之甚少。神算子请来水家当家小姐一路传信,极其方便及时,自然不会怠慢这位水小姐。于是水小姐在回家之时提出用辟邪山庄的豪华马车护送,也是顺理成章。至于我――”聂无忧直视初一双目,淡淡说道,“顺路搭个车。” 初一移开双眼,看着旁处:“南将军现在何处?” “初一是想问南景麒性命是否无忧吧?你放心,想以二十年纪就久经沙场闻名在外的少年将军,事后怎么会没察觉初一被劫走?你不见了,他自然也就会离开。” 初一默然,聂无忧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奇道:“初一怎么不问下水姑娘为什么要救你呢?再者,这青山寺是否安全呢?” “水聂两家有几十年的世家交情,想必是公子劝说了水姑娘。” 聂无忧的眼光淡淡地扫向远山,脑海里想起水芊灭明亮决然的脸,一时喟叹无言。 初一的脸色还是一如平常,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聂无忧继续解释道:“青山寺距离涿州两百里远,接近桑乾河的边境,水姑娘回程之中将你放在这里。寺里枯木大师俗时就是靖庄王的八拜之交,而靖庄王之子又是东阁先生的学生。” 初一默默地走到松树下坐定,安静地问了一句:“聂公子,我是该唤你无忧公子还是该称你为独孤镇主呢?” 聂无忧背部对着初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似是看了许久的青山,才回旋身躯笑了一下。初一看到那笑容似乎被抽去了温暖的光线,只剩下几缕苦涩盘绕在嘴角。 “初一果真是冰雪聪明,平时见你不吭声不作气,原来是腹中了然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初一又垂下眼角,看着自己的衣襟下摆:“还未请教公子和东阁先生的关系。” “他是我师兄。” 原来都是药王弟子,难怪他昨晚查看伤口时,创口干净利落,的确是医术高明的手笔。初一心里默默地思索着,继续想理清这几日余下的几个问题。 “初一是如何看出我这个隐藏近八年的秘密?” “传闻无忧公子足不出户,江湖中看到其面目者极少,此次虽说是为了护送水姑娘和如夫人出行,理由未免有些单薄。” “还有呢?” “一路走来只见聂公子发号施令,却不见独孤镇主踪影,很显然两者不能在同一场合出现。” “不在同一地点出现的人,如夏日繁星,不可计数。”聂无忧淡淡地说道。 “独孤镇主医术精湛,为我易容当晚便知晓我的秘密,昨日被我追问之时聂公子却无一丝赧然,似乎有先见之机。我心下想,自存世以来,只有两人知道我的秘密――一次是我大意靠在他肩膀上的阮四,一个就是独孤镇主。” 聂无忧负手而立,迎着淡薄的朝阳,映照出双瞳中琥珀流离的光彩。他这样沉默地站了许久,过后才长叹一声:“独孤凯旋是真正的青龙镇主安插给我的身份,我其实就是聂无忧。” “我身子自幼孱弱,父亲让我习武,将我投拜到药王门下,然而师尊总是云游在外,我一次都没见过他老人家的尊容,我所学的医术都是由师兄代为传授的。” 说完之后,聂无忧淡淡一笑,眼里浮起了一层轻愁,似初春晓堤烟雾笼罩的柳梢。 “多谢公子坦诚相告。”初一的眼睛清明无痕,里面不掺杂一丝杂质。 “还请公子最后告诉我两个问题。” “你说吧。” “阮四和如夫人的尸体在哪里?” “被秋叶下令用唐门‘散石水’化去。” “哪里能找得到这个秋叶?” 聂无忧的双目凝聚,散发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面容如同冰川化雪,有着千条万壑的松动:“初一为何要自投罗网?你若是落在秋叶手里,怕是死无全尸!” 初一面朝远山温文一笑:“不要紧。” 聂无忧冷冷地盯住初一面容,语气似六月飞雪的天空,说变就变:“那我何苦要救下你,让你直接去死不是更好!” 初一垂眼注视庭院角落里冒出的一棵荆棘,苦笑一声:“还记得我对公子说过的话吗?‘我是个多余的人’。” “那是初一妄自菲薄。” “不,公子。我的师傅朋友都离我而去,老天却单独让我一人存活。自我有意识起,我就是那个公子秋叶手中的一枚棋子,挣不脱,死不了。我本就想这样麻木地活着,但老天又让我遇见了那把剑,那把和我紧密相连的剑。” 顿了一顿,初一无比坚定地说:“长佑剑是把仁者之剑,现在却被秋叶拿来枉开杀戮――长佑剑,谁也不能拿走。” 16、醍醐 冬日的薄阳素白而显遥远,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青山深处无心冒出,给巍峨高山增添了点缥缈朦胧的色彩。 斑驳陆离的阴影洒落在静寂幽深的禅房甬道中,台阶上纤尘不染,往来无人,四周落得极为清净。 聂无忧陪着初一慢慢走到角落里的禅房外,两人惬意地席地而坐。 “初一今日伤势如何?” “多谢公子记挂,伤势已经好了很多。” “秋叶那一箭,的确是雷霆万钧。”顿了顿,聂无忧似是不愿意他特地提起的话头又被初一惘视,于是又接着说,“希望初一不要去招惹那个人。” 初一沉静地看着面前的花木,默然不语。 “我七岁被送到无方岛研习武功医术,在那里碰到了两个小小的少年,一高一瘦。他们一个被逼着天天从海里钓一条据说是特意放进去的鱼,一个站在太阳下用针钉扎风中吹拂的头发,刮风下雨也不敢松懈,后来才知道他们叫冷琦和谢银光。而他们不敢忤逆的师傅,就是年长一岁的避邪公子秋叶。” 阳光在初一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聂无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 “我对辟邪事宜了解不深,据师兄所言,秋叶剑术无双又自恃甚高,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而你从他手上劫走朝廷通缉的要犯南景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气。” “这次辟邪山庄的任务和朝廷政事也有联系吗?”初一静默良久才问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在秋叶的身边还有北相之子赵应承。传闻秋叶负责保护赵公子的安全,一路护送他抵达武州。” “那依照路程来推算,秋叶一行人目前应该在儒州吧?” 聂无忧摇头,再道:“实不相瞒,我师兄一直想保护你的安全,委托我尽可能地帮助你,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孤身涉险。” 初一默然无语,他想了想,才有些迟缓地问:“公子昨日想知道什么?” 聂无忧爽朗一笑:“没什么,只是对初一有些好奇。”他也沉默了会,才抬眸说道:“初一身上中了剧毒?” “是。” “无药可解?” “是。” “这是为何?”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如同刃有两面那样,初一百毒不侵,但又无药可救。”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霸道的□□。既然能抵御外毒,想必也要折损初一的体魄吧?” “是。”初一抬头看着太阳,双目粼粼,眸光深远,“服用者能增长百年内力,阳寿只有三十。” 聂无忧震惊不已地看着初一。 初一微微一笑:“是我自愿服用。” 半晌,四周只闻丛中虫子唧唧吱吱的声音。 “既是百毒不侵,怎迟迟不见初一逃走?” 初一垂下眼沉吟片刻:“最初是因为无地可去,后来得知是苗蛊后就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血蛊毕竟不是□□。最后想逃走的时候,就被公子发现了。” “是因为阮四吧?”聂无忧淡淡地说。 初一不置可否,沉默地看着前方。身旁的聂无忧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初一来自哪里?” “扬州红枫渡。” “师承何人?” “江南梅落音。” “可曾去过漠北?” “十八岁时穿越溟海横度漠北。” 这就对了,师兄还真是在漠北见过初一。聂无忧暗暗地想。只是溟海和沙漠都是蛮荒之地,眼前这个单薄的身躯是怎样熬过来的? 聂无忧长身而起,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初一平静的面容。阳光透过他的肩膀,在初一的头顶上留着一块阴影。他迟疑地伸出手,极想拂向初一的脸庞。 初一并没有动。 “保重,初一……” 他的嗓音里包含有太多的压抑和苦涩,伸出的手一直向下,却最终拈起初一头顶上的一片落叶。他将落叶拂于脚边,然后转身朝山下走去。 初一垂下双袖,静静穿过花木重重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前。他走到大殿外廊一角,盘膝坐下,双手垂放膝前,低下眼睑聆听法器敲击的声响。 殿内同时传来一阵一阵庄严悠长的诵经声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初一盘腿闭目许久,突闻一个苍老浑厚的嗓音响起:“小施主,请进来吧。” 初一起身走至殿门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大师,在下满身冤孽,恐沾染佛门清净无尘之地。”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一切皆有轮回渊源。施主来到这里便是有缘之人,请进。” 初一低眉敛目走进。 大殿正中蒲团上双手合什坐着一个黄葛僧衣老者,须发尽白,眉慈目善。 初一在大师面前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庄严雄伟的大佛金像。 佛祖释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持说法印,结跏趺坐在莲花台上,永远洞查人心,永远无言地凝视人间千年。 “施主每日坐于外间听禅,所思何事?” “回禀大师,小可心中尚有迷惑恳请大师指点。” 枯木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缓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敢问大师,小可为何而来?”初一缓缓说出让他痛苦许久的问题。 “佛曰: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施主来完成前生注定之事。” “敢问大师,小可又去向何方?” “从来处来,回去处去。” 初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师,小可所有的亲人都远离而去,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枯木大师突然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初一的头顶。他依然慈祥地说:“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孩子,顺着前面的路走下去,一定会回到你来时之地。” 初一深深地跪拜,再起身时,双目蓄满了泪水。他强忍着悲伤,注视着枯木大师的面容,语声哽咽:“我活过来时,世上就剩了我一人。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来,来做什么。老天似乎在惩罚我的错误,每次从我身边带走另外一些人。” “我也知道人生如沧海一粟白驹过隙,在这天地外物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如尘中沙砾,只是像阮四和如夫人,还未等至磨圆成珠,就已经殒命。” “每次争斗过后,总是剩下我一人。大师,我该怎么办呢?” 枯木大师低眉看着初一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着他说:“来,随我来。” 初一擦去眼泪,跟着枯木大师来到大殿后门。 枯木大师带着初一走过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山丘,最后来到一方断壁之下。 “施主看见了什么?” “断壁悬崖。” “不,施主再仔细看看。” 初一真的凝神注视半晌,随即又呆立无语。 “这是一棵青松的根,他生长在这里已经五百年了。” 初一抬头朝上看去,只看到如刀削一样的断壁上松影沉沉,冷风吹过,树冠兀自岿然不动。 “施主请看,青松生长于此,饱饮五百年的风华日露,看遍五百年的人间冷暖,可曾有半点怨言?” 初一呆呆站立在断壁之下沉思,连枯木大师离去都未察觉。 枯木大师葛袖飘飘,自山间莲华合掌蜿蜒而下,走至山脚顿步,喃喃说了一声:东阁先生,我已将蝴蝶药粉拍在了这孩子头上,余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 儒州行辕驿站。 这里三面连街,空气干燥,驿站后院依州府衙门城墙而建,首尾相连,形成了唇亡齿寒的关系。 银光公子正立于州府庭院中观察地形,心里有些担心此处的布局。过了一会,他看见冷琦旁若无人地自身旁经过,连忙赶上前去。 两人穿过朱红雕栏的走廊,来到一间雅致的房间前。 推开门,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坐于房内八宝镶银桌前,身后负手站立三位老者。 冷琦恭身施礼:“公子,南景麒果然纠合残众奔赴武州。” “垂死挣扎。”白衣公子就是秋叶。他扫视了一遍身前,又冰冷地说了一句:“冷琦,这次不可草率。” 冷琦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更加苍白,银光看着他,眼神里蕴着一层担忧之色,他却回过头去,冷冷地瞥了银光一眼。 “的确是手下失误,没有摸清李敬唐手下的实力就贸然出击……” 秋叶突然双目一抬,冷琦后面的言语就生生掐断。 房间内死一般寂静。银光温润的眸子流过三老面目,见无所应,他只得走前一步,抬手施礼道:“公子,我还有一事尚未明了。” “说。” “龙纹剑虽称之为上古利器,但只是稍显锋利而已,公子为何如此看重?” 秋叶以手支颐,歪靠在椅子上,冷漠说道:“光是怎样认为的呢?” “卫大师不止铸造两把神兵,江湖中目前流传的就有公子的‘蚀阳’、喻雪的‘尚缺’,还有敝人的‘玄武胎弓’。难道是龙纹剑中藏有秘密?” 秋叶身形不动,嘴角却冷冷一笑:“光数掉了一把。” 银光和冷琦不由得注视在公子的面目之上。 秋叶俊美的面容如同笼罩着千年冰雪,不见一丝温暖:“初一的月光。”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传闻长佑和月光两不分离,长佑一出,月光即现,所言不假哪。” 众人听着公子冷冷的似雪后冰川的语声,均不敢言语。 秋叶突然长身而起,反手以极快手法抽出桌上放置的龙纹剑,泠泠地虚挽了个剑花,剑尖下指,落于银光眼前。 银光沉稳不动。 “那个初一,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秋叶手腕岿然不动,青碎的剑光聚于银光目前,印得银光目炫良久。 “至于龙纹剑,只是南景麒要夺去号召手下,因为剑上有死去战士的意愿。” 17、巧手 初一沉默地站在行辕对街的杨树阴影里。 冬日的天空干燥响晴,冷风呼呼地刮着人脸颊生疼,太阳影子花花地在头顶上乱晃,淡薄得没一丝人情。 初一交合手掌拢着双袖,冷眼眯了下金漆大门、高挂的大红灯笼,转身面无表情地朝柳街巷走去。 转过一条街,走过几家门户,一抬手撩起半截子青布门帘,初一缩着脖子进了栖息地。 这是一间赌坊,里面该有的都有:三教九流,行商坐贾甚至落拓的长衫书生夹杂在其中。不该有的也在:粗壮汉子喝酒行令,穷酸儒生吟诗作对,大姑娘穿梭往来。总之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初一在青山寺修养十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赶到儒州。他也不知道秋叶公子在哪里,但旁边有个丞相之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果真,在初一先行一步,到达这间接近儒州边境的行辕后,代驾亲征的北相之子赵应承也随后赶到。初一来到这里,找了间看起来还是很气派的当铺,摸出项间系得热热的水晶链子,犹豫了下,交给了笑眯眯的当铺老板。 出来后,径直走向“四海一家”赌坊。 取这个名字的赌坊老板的心思显而易见,据说他的口头禅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人称柴大老板。 初一来这里并不是跑山过河,拜山拜水拜码头,而是当铺老板说了:“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赌钱找人花天酒地都必须去‘四海一家’。” 于是初一就来到了四海赌坊。 第一天初一扎扎实实地在这里赌了一天的钱,赌得昏天黑地,下押的时候眼睛皮都不眨一下,押哪哪输,输了整整六十两后,他摸到二楼的客房里睡了。 第二天初一还是呆在赌坊里,这次输了整整一百两,摸了摸身子对大家笑一笑“没了”,然后出了次门,闲逛了圈,回房睡觉。 第三天一大早,初一下了楼。 还没等他走到最后一节台阶,乌烟瘴气的顶间里就有人嚷着:“来了来了,那小子来了。” 对于赌徒来说,赌钱是不分黑夜白天的,所以无论初一什么时候出来,这里面都是人满为患。 初一仿似没听到似的,先走到外面油腻腻的客间点了豆浆和油条,正在慢条斯理地嚼着,一个瘦弱的青脸汉子涎着脸蹩近身前:“客人,今天赌哪边?” 初一抬头一看,记得这个汉子是个死缠烂打的赌徒,叫做蔡老九。 他擦擦嘴说:“看看再说。”站起身穿过乱七八糟的人群,进入了里间。 大家都抬头看着初一,那眼光就像是饿了好久的流浪狗突然看到了肉骨头。尤其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四十左右的男人,腆着肚子笑着迎了上来:“阿骨,给客人奉茶。” 初一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左手第一条凳子上。 众人原本是屏气吞声地看着初一,等他落座后,马上“哄”的一声一窝蜂跑向右边。 这下,只剩下初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 一双柔软无骨的细小双手奉上一杯茶。 茶倒是体体面面地盛在花瓷盏里的,揭开盖子,还能透出一股清香。初一低下头,意料中地看到边缘浮着一层茶垢,他敛着眉目,举起杯盏抿了一口。 “客人,今天是掷骰子还是玩牌九?”笑得像弥勒佛的男人殷勤地问。 初一抬起眼睛,微微笑着说:“老规矩,柴老板。” 柴大老板一招手,刚才奉茶的黑衣黑帽的小厮阿骨沉默地走到赌桌前,正对着“庄”字。 初一拈起桌上三颗骰子,递给了阿骨,说道:“我买小。” 阿骨接过,手心里微热,盯着初一看了一眼。面前的客人静寂如水,模样乏善可陈,但是印象中的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熠熠生辉,此刻他却垂下淡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模样中规中矩。 大家都吁出一口气,纷纷将筹码丢在“大”上。 阿骨伸手在桌面上一抄,将三粒骰子抄到了骰钟里,“叮叮叮”摇晃个不停。初一双眼平视过来,一如当初。 “砰”的一声,阿骨将骰钟稳稳地扣在暗沉沉的桌上,众人呼吸都停顿了,伸长脖子看着阿骨。 初一坐着动都未动,从头到尾没发生一丝变化,站在他身旁的柴老板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大老板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 因为手脚一向稳健的阿骨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薄薄的汗,无论众人怎么示意,他都抿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下的骰钟。 “开大还是开小?”众人眼巴巴地问。 初一突然伸出手,将袍袖撩起,露出修长冰凉的指节说道:“我来。”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那只手上。 初一干净利落地揭开钟盏,二二一,小。 大家顿时骂开了。 柴老板看着阿骨,阿骨低着头。 “还来吗?”初一环视四周,微笑着问。 阿骨此时却兴致怏怏地对老板说:“老板,我去下茅厕。” 柴老板点头,阿骨极快地走出了房间。 众人又一哄而上,混作一团。 三楼的单间内,一个全身鲜红的女子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坐在椅子里,手上拿把小刀正在悠闲地修着指甲,她的身旁还置放着一个瓷瓶子,洒了些红色的丹蔻在瓶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修理完指甲,才抬头对面前的两人温柔一笑:“托大了吧?碰到扎手的。” “大小姐,你看怎么办?”柴大老板此时一张苦瓜脸,憋出来几丝颤颤抖抖的笑容。 红衣女子低下长长的睫毛,伸出削若春葱的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别惹他,让他赢。” 柴老板一身的怒气无从发起,看到身旁拢着手低着眼的阿骨,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死小手,下去给剁掉。” 红衣女子双目一抬,黛色眉峰上顿时拧着一股子薄薄的杀气。她出手如风,将掌中的小刀激射了出去。 柴老板吓得猛一缩脖子。 “小手是你叫得么?”红衣女子面罩寒霜冷冷地说,扭动着堪比杨柳还软的腰肢走到阿骨身边,攀着他的肩膀向他耳朵吹了口气。 阿骨身子不动,只是皱了下眉头。 “两天里他输了一百六十两,连眼皮子都没眨下,怎么,还不兴人吐出来点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小姐,你看,连阿骨都失了手……” “他动了骰子。”一直沉默的阿骨开了口,“他将里面的水银捏软了,让人控制不了力道。” “你怎么只开一把就走了?”红衣女子依然攀在他肩上,眼波流转,娇滴滴地问。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我何必自取其辱。” “什么意思?” “他没捏碎骰子表面却刚好捏软了水银,显然是个高手。既然水银晃动不能掌握力道,他在揭开骰钟的时候,骰子却变了,这证明他至少有一项别人达不到的绝技――能控制变化的骰子。你说,我还呆在那里做什么!” 柴老板吃惊地看着阿骨,他一帆风顺的生意里如今竟然面临着两个变故:号称“巧手”的唐小手都承认技不如人;那个面孔有些木讷的少年让唐小手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哦?还有这种事?我只是注意到那人的来头有点不寻常。”红衣女子饶有兴趣地说。 “大小姐,那人什么来头?”柴大老板赶紧问。 “一到儒州就来赌钱的人,你说是为了什么?” 柴老板眼神微眯起,思索着说:“他身上的衣服出自花夕双针,价值千金。不过出手只用了百两银子,不大像世家公子来挥霍……” 大小姐嗤笑:“在我们这个人口混杂往来流通大的赌坊,新来乍到就来赌钱,是为了打听消息。” “我看他没和别人说话啊。” “聚集三教九流的四海,什么人没有?什么消息打探不到?他光是听,也听得到他想要知道的!更何况他故意输了两天,让所有人都不提防这么个傻子,自然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 红衣女子低头看了看楼下的桌子,又转过她明艳的脸撇撇嘴皮子:“不过现在不好说了,他赢光了下面所有的钱还不走,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初一面前叠着一大层筹码,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因为他仍然只是平静地坐在凳子上,朝着人群说了一句。“还来吗?最后一把!” 一个一直在人堆里喊得声嘶力竭的白脸书生挤出来,盯着初一面前的牙骨筹码,大声地说:“我来!” 初一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吴老板?” 楼上的女子依在栏杆上看着,慢悠悠地开了口:“原来是在等吴三手。” 阿骨眯着眼,看着远远的那桌人:“‘有赌无命’吴三手?” 红衣女子点点头,肯定地说:“正是。吴三手唯一的弱点就是赌,赌得他倾家荡产到处避难,居然跑到塞外来了。传闻此人手艺无双,只要是你想得出来的东西,他就能做得出来。看来那小子铁定吃住了吴三手。” “程香,你莫忘了吴三手还有手快无影的特点。只要他出千,没人能胜得了他。”阿骨淡淡地说。 那名叫做程香的女子回过头,娇艳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窃笑:“怎么,你输得还不服气?” 阿骨闭上了嘴巴,用这个动作表示了他的不服气。 “要不要打赌?看谁最后赢?” “你怎么这么肯定那人一定会赢?” 程香眼波一转,吃吃地笑起来:“那种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越是不简单。” 初一和吴三手赌的是牌九,这是吴三手提出来的。 吴三手麻利地洗了牌,出于礼貌请初一先开骰子,而实际上应该是由庄家来开。初一却谦谦君子一展手,说道:“吴老板,请。” 吴三手拈起骰子后,微微一愣。随即将骰子丢了出去。 骰子在众人的呼气声中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在即将挺稳之际,初一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桌沿。 楼上的程香回过头来看着阿骨,阿骨抬起眼皮子淡淡地说:“变了。” 吴三手是庄家,先拿牌。他摸起第一张牌,是红2地牌,看到初一面前的是红8人牌,咧嘴一笑。初一看着他,神色如常。 吴三手伸手摸向牌堆,取第二张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最上面一层码好的牙牌,生怕漏掉了一丝变故,指尖才搭上牌面,他突然遇到了一股阻力,只好变换了方向,极快地摸了一张底下的牌就把手收了回来。 在吴三手取牌的时候,初一屈起的右手指尖轻轻地朝前拂动了下。他再抬头看一眼对面,发现吴三手的鼻子上都冒出一滴汗珠,心里不由得暗笑,只是在面上不表现出来。 楼上,程香又看着阿骨,阿骨面无表情地说:“太快了,看不清。”见程香瞪了他一眼,他才淡淡地说:“如果我是吴三手,肯定会利用拿牌的时候去拿旁边的那张地牌,但他没想到对面的也记得牌的位置,而且很有可能,对面的在暗中出了次手让他吃到了哑巴亏,迫使他松开了那张地牌去取了别的牌,所以,对面的再取牌的时候就可以为所欲为。” 楼下,吴三手紧紧抓住那两张骨牌,仔细搓着,将指关节搓得泛了白也浑然不觉,好似大媳妇头一回见到公婆那样紧张……在看了一眼第二张牌的点数后,他突然面如死灰。 众人在催,吴三手翻开牌,白9点,是对地王。 他颓废地倒在椅子上。 初一的手带起一阵风,极快地翻过牌面,是两张红8,双人牌。 他微微一笑。 三楼的程香也莞尔一笑。阿骨垂下眼睛看着人堆里的初一说:“这人不简单。” 程香蹙到阿骨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露出春风荡漾的微笑,那微笑在白皙娇媚的脸庞上寂然绽放,像一朵风中盈盈抖动的红色罂粟花。 只听见她娇声软语地说:“装呆装弱,我喜欢。” 阿骨似乎有点吃惊,呆呆地看着程香。过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接着说完刚才的话:“很有‘千手佛’左金指的遗风。” 18、试探 吴三手是被初一恭恭敬敬地请到楼上去的。 在这么多赌徒面前,败军之将还能受到对手的尊崇,吴三手拢着袖子走上木梯,神情显然很受用。 面对初一双手奉上的茶盏,他冷冷地眉头一皱:“如此污垢的茶,在下都难以入口,公子方才却面不改色地饮下一口,不像是世家子那么讲究。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初一听着他文绉绉的言语,眼皮禁不住有些跳动,他慢慢地放下茶杯说:“叫我阿成吧。” “阿成今日在赌桌上连折两只手,我想不出除了昔日‘千手佛’再生,天底下还有谁有这般能耐!” 初一苦笑一下:“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左先生传人。” 吴三手顿时挺直着身子,将双手拢于袖中,微抬着眼睛,抑制不了满脸的骄傲。“输在千手佛传人手里,我和阿骨并不丢脸。” “先生知道阿骨是谁?” “阿成今天只露一手就逼走阿骨,别说你不认得他!” 初一看着桌面,并不搭话,脸色仍是沉敛。 吴三手语气一转,冷冷地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听到此句,初一才面露微笑:“吴老板果真爽快。” “哼,赌徒么,不就是赌一把运气。”吴三手撇撇嘴皮子,有些不屑地看着初一,“你想方设法引我和你赌,在牌面上赢了我,难道没藏什么私心?” 初一离开座位,面对着吴三手恭敬地行了个礼。 “吴先生,在下无意间听到你在此地,才想了这个拙劣的计策引先生现身,绝无半点唐突之意。侥幸赢了先生半手,还请先生海涵。” 吴三手冷眼睨视初一,又冷哼了一声,但这番说辞显然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他的脸面已经缓和了下来。 “请先生帮在下完成三件事,在下不敢托大,但银子还是可以凑出的,或者日后先生有任何要求,在下也一并答应。”初一诚恳地看着吴三手的眼睛,目光清澈透底。 “银子么?要看我日后是否有命花。至于要求,我光棍一个又不能要个大媳妇来……”吴三手神情淡漠,眼角冷冷地瞥向地面。 “先生但说无妨。” “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必须收我为徒。” 初一沉下眼角,心里思索今日过后,极有可能给眼前之人带来无妄之灾,应该尽量地为他考虑周全。 “……好。”初一打定主意,一口答应。 吴三手面露喜色,转动身子便想直接叩拜。初一将袖子一挥,托起了他,着急地说:“先生若是跪拜,岂不是折杀小子了么。” “那至少要让我喊你一声‘师傅’。” 初一犹豫了下,然后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他虚晃一礼,请吴三手坐下,两人依次走到桌边落座。 “师傅请吩咐。” “我想请你做一张□□,给一把剑淬上花纹,还有给我做个包袱。” 初一细细地叮嘱着吴三手。吴三手仔细地听着,脸上渐渐地像是走马观花唱大戏:先是面色凝重,频频点头。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眼光,到了最后呆若木鸡恍然无语。 初一看着他的脸色,面露微笑。 “师傅岂不是自掘坟墓么?”吴三手呆呆地问,浑然不知他的言语超出了他视作“仁义礼智信”的范围。 “吴先生可要想好了,我这个师傅拜是不拜。”初一嘴角噙着薄薄的笑容,平稳地说道。 “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吴三手豪气万丈地说完,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着说,“师傅刚才托我那一手,我就知道你是个高人。但师傅动了影子冷琦,就等于动了辟邪山庄呀!” 初一双目微沉,注视着眼前杯盏,并无言语。 吴三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初一面容,迟疑地说:“师傅要的第三样东西今日不能完成。” “无妨,我日后再来找你。” 吴三手听了后大吃一惊:“师傅要走了吗?” 初一展颜一笑,笑容似悬崖峭壁上摇曳的花,美丽而凄清。吴三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迷离,觉得眼前的少年师傅的面目好像生动了不少。 “我去赌一场。看是否如外界传闻所说的那样,秋叶公子一剑击杀后,决不再动第二剑。” 儒州府尹丁大同这两日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四十五年来所有的喜事都在这两天被他撞上了。他的夫人嗔怪他叫他收敛些,他却正色曰:“机会来了,怎么能收敛。” 夫人问他何故。 “朝廷北相之子赵应承赵公子代主上御驾亲征,正在我府间下榻,夫人多找些伶俐的丫头,不可怠慢。” 夫人点头应允。 丁大同朝着空气哈哈大笑,笑了一会,突然又感慨地说:“就是陪同赵公子的那名公子不好伺候,派头比赵公子还大,偏偏赵公子又一力谦让维护他。哎,他不好得罪,我得去交代下面的人……” 说完,急冲冲地朝府前走去。 丁大同矮胖的身躯出现在府内各个院落,正训斥着下人不可怠慢两位公子时,一抬头,便看到了几个伫立在假山旁的身影。 居于正前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明黄斗篷少年,旁边的是名雪白衣饰的公子,神情冷漠,面容俊美。 丁大同一激灵,小碎步跑上前行礼:“见过两位公子。” 明黄衣物的少年微微一笑:“丁大人请起。” 待至丁大同颤巍巍地站定,白衣公子冷冷地睥睨他一眼,吓得他不由得低下了头,一字不漏地听着那个冰冷的公子讲:“丁大人是想在晚间设宴款待赵公子?” 丁大同微微抬头,解释着说:“两位公子舟车劳顿,请容小人聊表心意……” 众人无语之中,丁大同硬着头皮陪起笑脸说:“近日里下属们听闻公子辛劳,日间赶着训斥了一批美貌胡姬歌舞助兴……” “好。”白衣公子立刻接口道。 丁大同松了口气,又不好在两位公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稍微直了直身躯。 “大人要一切听从这位公子的安排。”赵公子走上前一步,手把手地搭在丁大同手臂上,这让丁大同一阵激动,大声地回答:“是。” 过了好久,丁大同抬起头,只看见几个远远离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着肚子,喃喃自语:“到底谁才是御驾亲征的主帅啊……” 秋叶白衣飘飘,如雪峰天神一般在庭院回廊上行走,他的身后尾随几人,亦步亦趋。 众府卫看见远处行来的几处人影,早已远远地匍匐行礼。 秋叶在众多参拜的身躯中熟视无睹,翩然前行,脸上的冷漠一如千年不化的白雪。 走至一处转角,他突然顿步回身。“三老今夜寸步不离公子身旁。” “是。”苍山三隐颔首作答。 秋叶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公子勿惊。” 身穿黄色斗篷的赵公子此时正落于秋叶身后三步,应声说了句“有公子照应,赵应承无忧”。顿了顿,见眼前的秋叶冷漠不语,就又微笑说道:“麻烦秋叶公子了。晚间可要好好招待王尚书的人。” 秋叶冷冷地看了赵应承身后一眼。 谢银光身着银色狐裘长袍应令走出。他抬手施礼后温文一笑:“公子说的可是朝中六部之首――王怀锦王尚书?” “谢公子明鉴。”赵应承连忙应道。 银光细细打量了下自家公子,发觉公子脸上并没露出任何神色,他似是受了默认的鼓励,才继续问道:“公子如何能肯定?” “王尚书的政令主张一直和家父相左,趁此督战之机,他少不得要翻云覆雨做些手段干扰家父。”见眼前面色冷漠的秋叶仍然没有举步离开之意,赵公子只得好脾气地陪站着。“秋叶公子是如何得知今晚有人行刺?” “荒野之地,何来美艳胡姬。”秋叶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庭中一棵斑驳的翠竹。 见赵应承有些愕然地看着公子,银光又稳健地踏出一步,解释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既然一路上都有些来历不明的小麻烦,斩也斩不断,不如布局一次将所有麻烦引来,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家公子冒昧地请赵公子配合,想请你今晚开怀畅饮,尽量做到一切行动自如。” 银光一席话说得赵应承依然云里雾里,但身旁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秋叶身后是一条幽僻的街巷,正斜对着柳街巷后半尾,里面稀稀拉拉地立着几株榆树。 初一紧紧地匍匐在一棵榆树上,幸喜这棵在严寒北疆依然顽强生长的树木枝繁叶茂,才得以将他全身上下团团围住。这棵榆树位于驿站和州府后院之间,将两方的动静尽收眼底,但是隔着两边都有些远。 初一全身紧绑着一套青色衣裤,一动不动地低伏在树干之上,像是镶嵌在榆树上的一片大树叶。 远远见秋叶行来,他大气也不敢出,还未等到众人行至跟前,他早已屏住了呼吸,连指甲都不曾颤动一分。 银光公子那席话他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听出了赵应承还不懂的言下之意。 ――秋叶加强州府守卫,不是为了保护赵应承,而是为了暴露赵应承在哪里,苍山三隐跟着他,无疑给刺杀者提供了显眼位置。 ――今晚行刺之时,赵应承乖乖地不要动,因为他是靶子。 初一心思快如闪电转过,马上想到了几个问题: 这赵公子十有八九是假冒的,因为从头到尾秋叶没有替他考虑过安全; 秋叶的性子有些不待见外人,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开口,指使谢银光讲解; 谢银光估计就是幽州谢兵部尚书之子,通晓官场利害关系; 看这两位公子都对秋叶俯首称臣,恐怕秋叶才是关键人物,不久后的北疆战局大半也是由他来掌握。 初一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冷汗淋漓的感觉,因为他也注意到了秋叶似乎随意走至他停身之处,看都不看后面一眼,但脚步从来没有离开过,似乎是起了疑心。只是他隐藏得比较好,让秋叶拿不定主意。 他还记得聂无忧说过的一句话: ――公子秋叶剑术无双又自恃甚高,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 果然,初一面前的秋叶开始动了。 只见秋叶转过身来,面对初一这边的空地,左手慢慢地摘下一片尚好的竹叶,将它扣在指尖,突一运气,“嗤”的一声弹向初一藏匿的榆树。 初一心里早已想通这点,身子依然一动都不敢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份大礼。那片竹叶径直飞来,沉寂无声地划入了初一手背中。 初一尽量地伸张手掌,挤合伤口,不让血液流出。 秋叶目光始终如峰上白雪,一片冷淡。 他用左手抚上那支残存着几片绿叶的翠竹,细细地摩挲。过了会,又取下两片竹叶扣在指间。 初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秋叶将叠在指间的叶子弹了出去,这次却是分为两个方向探击。竹叶同样地入树无声,只簇簇地抖下一些榆树树叶。 秋叶面对初一藏匿的方向,忽然冷冷一笑。 初一看到这天雷地火的一笑,全身冰凉,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他看着手上伤口,叶子入手半寸,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不由得颇感凛然。同时心中想起了一件事:公子秋叶自恃甚高,用珍珠抵做赎命的暗器,弹指射出,俗称“一点惊鸿”。 19、死地 秋叶笑容还没有落下嘴角,他就背对众人,语气冰冷地说道:“第一棵。” 身后的苍山三隐得令后马上行动,三人之中松柏提掌扑向树上,兰君和竹老却跃出府院之外,分左右两角站定。 初一刚一听到秋叶的语声时,心下一惊,再转眼看到一团青色的身影挟着风云呼啸之声袭来,他自己无处可避,就定于树上和来人硬硬对了一掌。 掌风过后,松柏高大的身子也似那榆树,簇簇地抖动了两下,才猛然站定。 秋叶双目一敛,一道寒芒掠过,他的双手凌空托起,“呼”的一声将掌风切向那棵大树,这一击居然用了他十成功力。 初一在树上看得真切,心中有似雷鸣轰过,他极快地闪身一避,落在了空地之上。 只闻身后“吱呀”一声,接着就有一大截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 在榆树截斩倒地之际,秋叶的身子像片落叶,轻轻地掠到初一面前。 初一根本不敢回头,只挺直身子笔直地站在街道之中,双目凛凛,盯着面前的秋叶。 秋叶冷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禁不住在脸上掠起一道轻微的波纹,像落花飘零于水面,瞬间不见。 就在瞬息之间,秋叶第二掌快似闪电击出。 巨大的真气将初一衣衫震得猎猎飞起,在闪避了这掌之后,他翻身一跃,似纸鸢朝后降落,右手却在腰间一抚,森然握住了佩剑月光。 与此同时,绑身的衣裤碎裂,像只只蹁跹的蝴蝶凌空飞扬,他露出了里身蓝白相间的衣衫来。暗暗的真气流转在身旁,他的蓝白色衣襟在风中飘舞――花夕双针的女红再次显露在他人眼前。 “初一?”秋叶冷冷吐出两个字。 初一直视秋叶面容,沉声说道:“正是。” 秋叶眼底的阴霾浓浓涌起,全身上下笼罩着滚滚翻腾的杀气,似乌云密布的天空,顷刻就要电闪雷鸣。 初一在如此霸道凌厉的杀气面前,稳定身形,双目一动不动。只听见秋叶冷森森地说:“来得正好。” 初一垂眼盯住地面,全身上下寂静淡漠,如白云后空远的山峰。 秋叶右手微抬,袍袖生风,卷起银光身畔的龙纹剑,铿然一声长剑如蛟龙升渊,破空而起。 一道青光粼粼的剑气劈面朝初一飞去,一道白色人影同时行云流水般掠过初一身后。 初一心里暗道“不好”,身子极快地旋转,双袖鼓起,剑身贯注真气。眼角才瞥到背后转出的鬼魅般白影,寒气凛凛的凉意就已直逼眉间。 “哗”的一声,龙纹剑和月光相碰,闪耀出点点寒星,照亮了逐渐沉下的暮色。 第一招过去,两人互换位置,凝神站定。 面对秋叶冷厉阴鸷的目光,初一不做多想,右手手腕冷然一翻,月光朝前一漾,人似穿花的蝴蝶,陀螺般地击向前方。 秋叶长剑一扫,一招平平的“万里江山”阻隔开初一漫天袭下的剑影。 两招过去,场上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秋叶公子第一式就开杀着,初一却面无惧色,反手第二招就回以颜色,只攻不守。 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巨大的风向把这条偏僻的小巷子荡得“轰轰”回响,三老在风中竭力稳住阵脚,脸上都是一般兴奋嗜血的模样。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十招。 秋叶的目光越来越冷,剑气丝毫未消,只见趋涨。他的剑快不见影,每一剑过后,四周石墙不见完璧,上面布满了深浅如一的剑痕,似刀削,似斧锉。 初一抿着唇面色如水,手中的月光似清辉荡漾,泠泠的,孤寂的,有种月出天山的冷静与坚强。但是天上、地下、左右前后都是那冷森森鬼魅般的身影,初一在密不透风的剑气里,逐渐身上被划上了大小不一的几处剑痕。 就在初一和秋叶缠斗之际,银光转身吩咐侍卫:“送赵公子回府。有请冷护卫。” “赵应承”微微一笑,对府外打斗不甚关心般,双手一拢斗篷,举步扬长而去。 银光轻轻一跃,站于府墙之上。 苍山三隐在阵外跃跃欲试,突然看到银光公子微微摇头,均又无奈地放下武器,垂手站立。 远远地,一道黑色身影自远处掠来,他的乌发散于疾驰的风中,略显凌乱。身形越来越快,他冲到了竹老之前站定。 初一正凝神对敌,看到冷琦身影赶到,脸上突然大吃一惊。 秋叶依然不为外物所动,当胸横扫,剑气如蓬勃喷射的红日,全然撞在初一胸口。 初一凄厉地惨叫一声,身子被震开到了三丈开外,一路上洒下朵朵鲜艳的血花。 风中飞扬的发丝渐渐垂落,秋叶的面容有如寒霜,气息几不可闻。 他一顿龙纹剑,剑尖遥遥下指,冷漠说道:“十二招……”身形岿然不动,衬着剑身蜿蜒滴下的血珠,睥睨一切的姿态,他就像是破晓而出的幽冥修罗。 冷琦站于秋叶身后,脸上似乎有些担忧,先施礼,再迟疑地说:“公子……” “杀了他。”风中传来秋叶冷冷的语声。 匍匐在地上的初一,此刻却用尽全身力气,左手在地上一拍,纵身一跃,身子朝后翻去。 空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悠长而不成曲调。 和催发唐十一蛊毒的哨音一模一样。 初一的脸上此刻才流露出恐慌脆弱的神情来,他的身形暴起,似乎极力冲突面前肉眼看不见的丝网,整个人亟待展臂高飞。 就在曲声落下时,初一的身子也结结实实地“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匍匐朝下,仅能蠕动分寸。他的左手紧握成拳,额前冷汗涔涔,似乎在极力忍受巨大的痛苦。 秋叶站在初一几丈开外,目光冷冽,有些残忍地仔细看着初一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初一只觉得腹内有把铁钩子在一钩子一钩子剐下他的肉,其痛无比,搅得肠子都想掏出来丢掉。他的右手不禁松开月光,牢牢地钉在地上,手筋嶙峋突起,生生把青石路面抓出几个洞来。尽管他的牙关在逐渐颤抖,但是他的目光,带着千山万壑的雷霆,带着浩瀚大海的波澜,冷冷地冲向面前之人。 那强烈的冷戾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想把秋叶吞噬。 秋叶冷冷地和初一目光对视,丝毫不转开眼睛,看着地上痉挛的身躯逐渐平息,听着他口中忍受不住而发出“呜呜”声音,一动不动。 那声音痛苦而抑制,渐渐在风中消散。 秋叶瞳仁里似广袤夜空漆黑冰凉,不带一丝温度。 苍山三隐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冷琦默然半晌,走上一步,语声迟疑地说道:“初一已死,公子是否化去他的尸体……” “光。”秋叶冷冷截住冷琦话音。 银光公子暗叹一声,慢慢走上前,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初一颈后动脉上,轻轻一探。他复而站起身形,抬手作揖说道:“公子,好歹是用剑之人,留个全尸吧。” 秋叶看着银光面容,逐字回答:“不在辖地,仅此一次。”转身离去,衣袂下摆带起冷冷的一阵风。 冷琦盯着初一的尸体极久,眼里的光深邃难辨,似是难以置信。 银光拾起月光,左手微抬,默默地抚摸长剑锋刃,手指间传来一层云雾般的寒气,他叹了一声,提起初一的腰身,纵身朝街道尾掠去。 穿过几条幽暗的街巷,跃过一两个寒鸦数点的河坡,面前是一处山石嶙峋的乱坟岗,在黑压压的暮色中显得凄凉。 银光将初一平放在一处偏僻的乱石上,想了想,又将月光放置在他身旁,抬手拜了两拜:“无缘得知公子真实姓名,但觉公子是银光见过最勇敢坚毅之人,我敬重公子为人,故将月光送还,希望公子枕着这捧月光,安然长眠。” 塞外的风一声接一声怒号着,转眼间彤云密布,阴霾笼罩着天空,黑沉沉地似要压断整个苍穹。不大一会,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了雪花。 雪花大如鹅毛,卷着愤怒的北风,充塞着不辨五指的黑暗夜空。地上的积雪越垒越厚,一个时辰之后,儒州行辕就妆点着银浆玉液般的光彩。 “这雪下得及时。”秋叶收回目光,长身玉立于镂空雕花窗前。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几人,半晌又说道:“有雪就无法火攻。” 银光会意地一点头。行辕和州府唇齿相依,晚间来袭的人最容易考虑到纵火分开行辕和州府,让两处侍卫不可相连出击,只是武艺超群的公子,今晚又有谁能牵制住他呢? 银光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秋叶目光流转,似乎能预知银光心中所想一般:“来的不管是谁,只要能拖住我就行。” “依公子所见,会是谁?”银光不由得追问。 秋叶冷漠双瞳紧盯住空中,不动声色地说:“初一已死,还有谁能接得下我十几招?” “除了喻雪公子,实难想出还有何人。”立于桌旁的兰君出语谨慎,似是在细细推敲,他也明白公子所言的谁人不包含己方。 秋叶目光凝聚在桌前龙纹剑上,冷冷地说:“不。” “请公子明示。” “扬州之邻江宁府杨晚。” 苍山三老面面相觑,想是他们纵横江湖几十载狂傲不羁,除了令他们铩羽的公子和初一,对武林后起之秀根本不放在眼里。 “据我所知,杨晚一直听命于独孤镇主……”银光听后说了句。 “来找我的不一定是她。” “公子的意思是?” “丁大同曾经说过一句话。” “恕银光愚昧,请公子明示。” “夜间还有州府禁脔――美艳胡姬。” 众人不禁抬头看着公子的面容,他的脸庞映照着身后幽幽白雪,似冰川万壑不见阳光,而且比白雪更冷酷,更冰凉。 秋叶口中冷漠不减:“所以在胡姬侍寝的时候,就是暗杀开始的时候。” 银光恍然――丁大人送来美姬妾伺候公子,反而被刺杀者抓住了时机。 20、盗剑 冰冷的白雪覆盖着大地,在夜色沉沉的儒州街道上,静寂得一个人也没有。 雪花似乎无关人间冷暖,落满田野,落满河坡,落满空寂无人的乱石岗上。 初一身体里有两股气流撕咬碰撞,一半炙热一半寒凉。那股阴凉之气似脱缰而出的野马,信步奔腾在初一体内,终于和着天地的寒冷,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白雪覆盖着初一全身,他缓缓地抬起凉飕飕的眼皮,望向无尽苍穹,口中喃喃说道:“天啸,你的长佑剑这次又保佑了我,不过我能为你做的已经剩得不多了……” 初一支撑着起身,半靠在一块冰凉墓碑上,低头查看伤口:胸口的剑伤被大雪掩盖,冷水顺着滚烫的鲜血,结成了冰渣子,惨白茫茫一片。“秋叶那一剑用了他平生成就,如果不是我先行提防,常人必死。”如此这般想着,身上似乎也感触到了疼痛,他不禁伸手按住了穴位。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触及到指尖的冰凉后,他的脸上露出微笑:“侥幸,侥幸,月光居然还在。” 欣慰的笑容还未退至嘴角,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冰凉的脸颊之上,瞬间集叠成小山丘。初一透过飘扬的雪花,不禁想起了师傅在他八岁时说的一句话。 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小小的他面色倔强地跪在漫天风雪之中,师傅盯着他,冷漠说道:“冷双成,因为你不能死,我只能送你一副不怕捶打的身躯和一双灵巧无双的手,所以注定你是个劳苦奔波的命。” 思索至此,初一苦笑一声,咬咬牙抚着胸口站了起来。环视四周后,他认出回城的路,朝着冷冷雪空走去。 夜间庭院水榭中传来霏靡靡之音,灯光亮白如昼。 冷琦背负双手站在外间的庭院之中,英俊的脸上泛着幽暗苍白的色彩。他低下脸庞,掩盖了双目间的骄傲之光,忍不住在想:初一已死,他还需要担心什么? 闭上眼,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梦魇,冷琦不禁深深战栗:正着手准备将解药散发侍卫时,突然听到传报,他急忙赶至地点,发现居然是自己督责不慎的初一在挑战公子!看着公子冷酷的眼睛,想想天雷任务里自己两次失误,恐怕公子也是如鲠在喉不惩不快了吧? 阴暗中,这个骄傲的少年身影有了片刻摇晃。 夜风突起,送来袅袅香甜,那味道如同儿时幻想的山楂糖,甜腻带着冰渣子的质感。 冷琦垂眼闭住鼻腔,微风过去,发动身形,像一支笔直的剑投向右侧的花丛。 一道黑影应身而起,片刻之间,两人交手两招。 那道黑影闷哼一声,捂住左胸喘息。冷琦的眼睛似林间缠绕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冷光:“果然来了。” 夜行人蹲在地上,手掌撑在地面,有些惊恐地盯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影子。 “很奇怪吗?我没有中毒?”冷琦冷冷地笑,单手抽出了他袖中的短剑,“你们大内高手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居然只想到用花散粉来迷惑人。” 黑衣人听后,蹲蹴的身子居然无风自抖,像要飘零的树叶,作最后一把垂死挣扎。 “三老环伺赵公子左右,银光把守门户,在下负责清理散开的刺客枝叶,现在,就由在下送你好生上路吧!” 白光一闪,冷琦扬起手中剑自上而下插落。 夜行人单掌扔出一枚弹子,身形朝外翻滚。冷琦的身子只是一转,又跃到黑衣人背部,举起短剑,剑落人亡,干净利落。 弹子冲到寂静的州府上空,在夜幕中噼里啪啦绽放着五色光彩,照亮了整个庭院。 衬着弹子的响声,一道粼粼剑光掠过冷琦眼前,来势迅猛似乎拼尽全力,如猛虎跳峡毕其功于一役。 冷琦大惊,急忙晃动身形,刚刚站稳,后背就被人骈指点上了穴道,半边身子顿时动弹不得。他心里不禁凛然一动:好快的剑!那么快的剑居然只虚晃一招,原来是想将他生擒住! 身后之人微微喘息,转过脸来。 冷琦看了一眼,真想咬碎银牙,将来人生吞活剥,可惜自身被人一提,向府外一棵大树飞去,和来时一样的迅如流星。 过了一刻,“冷琦”俊面含威,大踏步朝行辕内走去。 穿过大门,走进两排种植俊秀竹林的中庭,两旁府卫向他颔首行礼。他昂然走过,顺着长廊来到庭院。 “公子在哪里?”他抓住一名府卫的衣襟询问。 那名府卫可能不明白冷琦莫名勃发的怒意,有些畏缩地回答:“在中庭休息……” 冷琦一甩手,转身朝中庭走去。 “冷护卫,公子房中有人……”那名卫士有些着急地在身后低喊。 冷琦置若罔闻,一路前行。走到中间庭院,花枝繁复,冷香阵阵。偌大的庭院就中央呈现着一处雕栏画栋的单独轩室。 冷琦走至门前,屏住呼吸,抬手想要朝门上敲去。 房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娇声软语,隐隐约约地还有□□之声.:“公子……求求你……公子……”那语声带着娇喘的甜腻,如同丹青高手执笔点芡画中美人,描摹出了骨子里的媚惑。 冷琦定住心神,低声唤道:“公子,有要事禀告。” “进来。”传来一道冷漠却无丝毫暗哑的声音。 冷琦推门而进,站在外间微微垂首。里间的暗淡光影似月光一片倾泻出来,透着暗抑的暧昧,房间里流淌着氤氲的湿气与香味。 “说。”里面又传来那道冷静的声音,盖过了呢喃低语的女子媚音。 冷琦不禁微微抬头,暗暗的冷风拂过,隔着环绕的双重流苏帷幔,纱帐掀起的一景让他有片刻的踟蹰:一尊女人莹白妙曼的身躯一览无余呈现在眼前,她的眉眼看不清晰,身子却如同痒痒娇媚的猫,匍匐着扭动着,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媚词艳语“公子……求你……”――那女子偏偏无法动弹,只能□□着哀求。 暗红雕床一角,秋叶衣衫半敞,露出脖颈之下白皙皮肤,看似苏杭丝绸一般光滑。他邪佞地安居角落,单腿支起,右手垂于膝前,左手轻佻地挑着女子脸下尖,眼里闪动的是冷酷如针的光。 冷琦暗吸一口凉气,脸上感觉有些烧人,但随即一想此刻身居何时何地,马上按抑住那丝羞赧,低沉地说道:“水榭来了两派刺客。” “说清楚,让她慢慢地听。”秋叶目光不变,语声不变。 “杨晚在缠斗三老,还有个呆滞的少年刺伤了赵公子,其余的一派已被我们清除。” 房内一时没了声音。透着满室的沉重,冷琦只觉一颗心在逐渐下沉,快要到冰冷的深渊。 “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他冷汗微渗,细细思量。 “不必理会。”冷琦觉得仿似过了很久,才听见了一个让他如释重负的声音。 惊魂未定之际,耳旁又传来冷冷的嗓音:“这么低贱的女人。”语声微扬,没有一丝怜惜。 那嘲讽的声音似鞭子,夹头夹脑地劈在床幔之间。 眼前□□的胴体似乎扭动得更加激烈了,只听见锦衾拉扯撕裂之声,那女子一边低喘一边发恨吼道:“你这恶魔……不是人……” “砰”的一声,一道莹白如玉的光影被弃掷外间,不偏不倚落在冷琦脚旁。 “送给丁大同,让他看看这贱人自食合欢散的丑态。” 冷琦低沉眉目,敛气屏声,沉稳地一拉身后斗篷,带着利落的一阵风。他卷起地上已晕女子胴体,双手环抱大步掠开。 秋叶拉拢襟袍,慢慢踱到外间,眉目间幽暗不定,一如檐外冷光流转的雪空。他走至桌前,双目沉聚在桌上。 龙纹剑静静地躺在黑色玄古利鞘中,剑柄上的金龙蜿蜒盘旋,无声地吐纳昂藏于天地之间。 秋叶突然沉敛目光,极快地抽出龙纹剑,冷冷地划动一圈,顿时满室的青辉流影,焕发着炫烈光彩。 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不变,秋叶双目锁在剑身上,细细查看,电光火石之间眼神遽冷,似是打碎了浮光掠影,面容只剩下了一片冰凉。他疾步闪出室外,一个纵身立于行辕最高屋脊之巅,抿嘴一啸,气声尖利响亮,穿透了黑茫茫的夜空。 初一忍着胸口的疼痛,提气飞快地掠过白雪覆盖的屋檐。身子如水上一点孤鸿,霎时起落消失于纷扬大雪之中。 他的左手紧紧握住一柄青黑的古剑,右手沉稳地剥去身上黑色锦袍,弃之风雪。又抬手揭去脸上面具,却是揣于怀中。随着他身形的掠起,远远的黑色翻滚于白浪之中,雪羽之侧,迤逦不见。 初一摸到四海赌坊外面,纵身一跃,较为轻巧地落于木楼三层。和着满身撒落的风雪,他大步凛凛地走到一间不见光亮的房间前,起脚一踢,“砰”的一声将房门踢散。 初一看也不看里面,只是沉声喝道:“唐小手,快逃!” 身形继续快速如风地刮过,顷刻无声落于赌坊大门外。 初一将剑暗暗藏于衣袖之中,轻步走入赌坊一层。赌坊依然灯火幽暗,人声鼎沸,环绕着黯淡青黑的烟雾。他抿住唇,不沾衣不带水地挤进人群之中。 初一伸手越过一片乌烟瘴气的头顶,稳稳地嵌住其中一人的后领,轻声唤道:“吴有,跟我走。” 那长衫书生回过头,看到大冷的天里初一脸上滚落一粒粒汗珠,微微吃惊――正是“有赌无命”吴三手。 儒州行辕和邻侧的州府灯火通明,从行辕过道到州府院落,悬挂满了灿亮的灯笼,光亮逼退了漫天飞舞的寒雪,却无法遣送走正厅中浓浓的冷意。 秋叶长身而立,仅着一袭单衣,目光冷冷地环视四周人群。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传说中武艺无双、俊美无匹的男人正在散发着凛凛寒意。四周府卫都深深低下了头,唯恐不甚,自身会落入那道杀死人的眼光中。 银光此刻面色也极为慎重,垂手立于公子身侧不敢言语。 “近日市井中可曾发生了离奇之事?”秋叶修长身躯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剪影,许久才听见他冷漠地开口。 一名红衣黑巾的府卫战战兢兢地走出一步,小心翼翼地抬手作揖:“禀……禀公子,柳街……柳街上红姑娘……昨夜拒不接客。” 话音未落,秋叶身形不动,那名府卫却仰面倒下,顷刻没了声息。 这下厅内的呼吸声更低沉更迟缓,寒意也更冷了。 秋叶双目凝聚于身前众人,冷冷地问道:“此间可有驿亭?赌坊?” 身后的府尹丁大同早已冷汗直流,此时听到公子言语,忙不迭地颤抖着身躯上前:“禀……公子,只有赌坊……有三家。” “丁大同,找出个好赌的明眼人听我说话。”秋叶眼神不动,紧盯身前。 “老张!老张!”丁大同急得抖着鸭公嗓子直叫唤。 果然,秋叶身前一人低头迟疑地走出,似乎挪不开脚步,站得极远。 “你刚才一直发抖,说明你知道隐情不报的后果。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听明白了吗?”秋叶冷冷地盯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张的手一直瑟瑟发抖,想是久经赌桌征战的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 “最大的赌坊是哪家?” “回……公子,是四海赌坊。” “赌坊里流传了什么风声?”秋叶一直看着老张,突然又加了句:“再履憔褪撬廊恕! “州府里似乎有贵气的公子驾到。” “来了什么陌生人?” “一个黑脸汉子和一个锦衣少年。” “继续说。” “黑脸汉子打听了爱喝酒的蔡老九,少年赌了两日半的钱就走了。” “蔡老九是什么人?” “是柳街的泥匠,小桃红的老相好。” “想必蔡老九来过州府做事?” “是,修建府院。” 秋叶沉寂着面目,冷冷地盯住空中。“不出所料。把这人找来杀了。” 老张还在颤抖不停的时候,突又听闻面前的白衣公子出语冰凉:“那少年就是你隐情不报之人?” “不……公子,我当时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啊……”老张急急地嘶叫出声,“赌坊里日间赢钱是寻常之事啊……” 秋叶目光一抬,老张险些咬住舌根,嗫嚅着住口。 “详细说来那少年的事情。” “他也挺奇怪的,接连两日输得遍体净光,第三日居然手气转盘,赢了吴大秀才。” “吴大秀才是谁?” “这半月来赌坊里的常客,开得一手好牌九,只是大伙嫌他牌九麻利,只赌骰子,骰子他倒是常输。” “锦衣少年赌的是牌九?” “最后一场是牌九,先前是骰子。” “骰子也赢了么?” “是的,把赌坊里的台柱子阿骨都掀开了。” “阿骨?” “阿骨的手细小如孩童,所以我们叫他阿骨――每次掷骰总是庄家赢。” “那个少年连赢了阿骨和吴秀才?” “是的。” “详细说来这三人的模样。” 21、传说 银光紧紧地跟随在公子秋叶身后,两人掠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走廊,走向□□水榭之地。 银光谨慎地抬头看了下公子面目,只觉得在漫天飞雪之中,公子的脸比白雪更冷。 一瓣又一瓣的雪花飘落,还未等至散落于秋叶身畔,就消失在冷风中。 水榭一片苍茫,静寂无声,只有孤伶伶的纱盏宫灯在风雪中摇荡。 “公子,恕银光鲁莽,三老至今无踪,我是否应该派人寻找?”银光陪着秋叶站立雪中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了一句。 “光,今夜冷琦失手时,你是否察觉?”秋叶不答反问,语气一如平素冷漠。 “不曾,银光无能。” 秋叶面朝风雪,身影显得森冷而尊贵。他在银光看不见的方向,嘴边掠开一个冷冷的弧度。 “今晚刺赵的是杨晚,盗剑的是初一。” 银光猛然抬头仰望公子后背那道光影,语声变得颤抖而激烈:“公子,这怎么可能!” 秋叶目视夜空,冷冷说道:“初一没死。” “公子如何能肯定?” 秋叶依然不答反问:“江湖之中,武技轻功强到我都不曾察觉者,能有几人?” 银光公子低头沉吟。 “那赌坊少年就是初一。他诈死盗取了龙纹剑。” “银光探查过初一脉络,的确无脉。”银光谨慎地开口说了一句。 秋叶转过身,面对银光,脸庞上不带一丝感情。 “无人得知他是如何逃过我的一剑和冷琦的血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初一不死,我们就不会掉以轻心。” “试想一个连我都不怕的人,怎么可能在十二招的时候看见冷琦就脸色遽变?” 银光凝神细思了会,发现的确如此。 “原来这人有够胆量,敢来试探我。”秋叶冷漠说完,突然扬起右手,一道澎湃的掌风呼啸而去,将地面轰出一道沟壑,似晶莹盘月有了裂缺,深沉刺眼。 银光突觉眼皮跳动,忙定下心神,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叶胸口淡淡起伏,他凝视着空中,语声冰凉地说道:“赌徒的手法技巧固然高超,但没有深厚的内力,就无法拿捏住力道,纵观整个儒州,只有初一具备了这种先决条件。既然我能想出打听消息必去人多往来之地,想必初一也是如此。” “初一故意连输两日,定是探出了他需求助之人消息,又听闻蔡老九之事,马上推断出州府晚间有人行刺,就隐匿树上伺机而动。我将初一逼出原形,他一出手试探出我的功力,马上又有了计划,拿兵法上来说,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秋叶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狭长凤目眯起,透出丝丝冷光。 “初一来州府最直接的目的是盗剑。盗剑之前有两个阻碍,一是龙纹剑长居我手,二是冷琦的蛊音控制。他一共攻了十二剑,招招拼命,何有胆怯?冷琦现身,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这个人也真敢赌命,冒死接下我一剑击杀,又生生受下冷琦的蛊音,当真是胆色过人。” “初一受了重伤之后,一定会找个我不提防的人下手,如此他就找到了平日较熟悉的冷琦。易容成冷琦后他来到我居室,趁我不经意间盗走了龙纹剑。” 秋叶冷冰冰地说完所有,直至最后一字语音落地,他突然双目一敛,狞笑着加了一句:“好个初一,等我处理好了古井一战后,我亲自来会会你!” 银光面露忧戚,心想这个三番两次招惹公子的初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难道是吃了豹子胆不成? 不过这些话他不敢直接说出口。 银光走近一步,撑起绸伞,小心地替秋叶遮挡着雪花。 “公子,银光尚有几事未明,望公子赐教。” “说。” “三老今在何处?” “见真的赵应承去了。” “冷护卫是否安全?” “是。” “冷护卫在哪里?” “既然来的是初一,定是被初一挟持剥去了衣衫。” “赌坊里的另外两人是谁?” “当今世上,谁的手最值钱?” “‘妙手’杜冰、‘巧手’唐小手、‘神手’吴有。” “阿骨和吴秀才就是其中两人。” 银光显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子:“他们容貌相差太大了!” 秋叶冷漠地盯着雪空,慢慢地说:“易容之术。” “阿骨是‘巧手无双’唐小手?吴秀才是‘有赌无命’吴三手?” “是的。还有一点,唐小手是唐经天唯一的女儿――唐七。” 秋叶有一点没有想到的是,冷琦被初一点了穴道,第二天自行解开,安然无恙归来。 冷琦羞愧难言,孤身跪于风雪之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跪了整整一天后,晚上银光抬冷琦进门,发现他已经全身冰硬。 吴三手也没有想到,自己飘飘荡荡活了二十七载,这个时候居然会和少年师傅躲在乱坟岗里,周围白雪纷飞,地底白骨嶙峋。 他面对着的这个师傅,脸色苍白,双瞳黯淡,身子瘦削,怎么看也不像是从如狼似虎的秋叶公子手里盗出龙纹宝剑的人! 吴三手疑惑流转的目光一直在初一身上细细打量,初一怎么可能觉察不到? 只是初一觉得松软下来后,伤口显得特别地疼痛,他默默地背靠在碑石上,斟酌着准备开口。 “师傅……”吴三手见初一睁开眼睛,连忙唤道。 初一咬着牙丝丝一笑:“连累你了。” 吴三手瞪大了眼睛:“我早上去买干粮时,听闻州府被一群人弄得人仰马翻……” 初一听后勉强笑笑,并无言语。 “你就是那个不怕死的初一?”吴三手紧紧地盯着初一看几眼。 初一未置可否,沉顿许久,才打算表露点什么。 “吴有,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师傅请。” 初一默然地看着雪花,平淡地开了口―――― “我很小的时候被狼王叼去抚养,好不容易长到八岁,一次我在大雪中迷路,快要冻死的时候,一个小公子将身上唯一避寒的风衣让给我,朝我温和地笑,我还以为碰到了小活佛。 师傅将我抚养长大,教给我杀人的剑术和无双的医术。她发现我体制虚寒,就将我从小浸在药缸之中,练就我不怕鞭伤捶打的体格。我为了学到千手佛左先生流传下来的赌术,接受了一场打赌,十八岁时一个人穿越了溟海和漠北。为了救一个人的命,我自愿喝下□□‘天机神水’。 我为了报家仇不断地杀人,老天为了惩罚我,让我一直活到现在赎罪。 我曾经两次违抗秋叶公子的命令,被冷琦催发了蛊毒。我去之前就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蛊毒发作免去后顾之忧。果然如我猜测地那般,血蛊吞噬我的毒血反被毒死,我侥幸存活了下来。 我碰到了一个和救命恩人一模一样的少年,我猜想那个少年是救命恩人的亲人,因为他手里拿着的长剑就是凭证――那个少年就是南景麒,那把剑就是现在的龙纹剑。” 吴三听后紧紧地拢着双手,强抑下捏死初一的念头。他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初一:“为了一个可能你就去拼命?你就去送死?” 初一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你知道公子秋叶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唐门只是得罪过他的母亲,他就把整个唐门都灭了!如今世上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谁还敢当胸不避受他一剑?如果不是像你所说的受过药裹,那你今天是不是必死无疑?你怎么敢这么赌命呢?” 吴三手冷冷地冲着初一质问,眼光里带着鲜明的不认同之意。 初一的眼睑微微跳动,他竭力稳住身形,长吐一口气,慢慢地说:“我一想到那个第一次没任何功利待我好的人,就觉得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夜混沌无乾坤,悲喜哀乐不重要。枯木大师点化我,说我是为了渡前世的冤孽而来,我想那就让我偿还吧!――我所剩无几,唯有这具皮囊。” 吴三手深深地看着面前眉目如水的少年师傅,静寂地,仔细地。过了很久,他才说道: “不瞒你说,我的家乡也有个传说,也请师傅你听一听―― 钱塘江龙君有个小女儿,爱上了救她一命的凡人。龙君得知后大发雷霆,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了民间。那个娇惯的小公主,居然踏浪而来,拔下她的一片又一片的鳞甲扔在水里,平息父王带来的灾难。为了抵偿父亲的罪过,她又斩下双鳍送呈天帝。最后她的父王绝望地问她‘女儿,你为了那个凡人连命都不顾吗?’小公主遍体鳞伤说不出话来,但还剩一口气时,她抽出了最后一点骨血――龙筋。” 顿了一顿,吴三手直视初一,含恨问道:“初一,你就是那个龙女吗?” 初一闭上了眼睛,紧紧抿住唇,不发出一丝声音。他的身躯一直在抖动,喉咙里格格作响。 吴三手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谁,就如同你从来不去打听我的过去一般。但是你活得比我勇敢,你活得比我坚强。书上说的‘心如磐石,动心忍性,凡事谋定而动,谨小慎微,必能成者’原来说的是你这种人。” 吴三手大踏步地离开,留下初一一个人在那里垂首靠立。 吴三手的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寒风,他的足迹很快湮灭于漫天雪花之中。但是外间人们那一句一句绘声绘色的传闻,却像一道道不灭的痕迹,留在死寂之中仍蝼蚁偷生的幽浮心间。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头。 四处隆冬大雪,大地一片苍茫,但远在苏杭无忧湖畔,却有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飞云山庄。 山庄坐落于明净湖畔。湖面倒影连连,庄内翠竹垂柳,雁落无痕。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浓浓的花香,湖面一片明亮的绯红,青山红花对应,无语欲燃。 聂无忧紧紧拥着天鹅绒般的厚实锦衾,秀挺的眉无从舒展。 每年冬天,七星一叶的聂无忧身体虚寒成疾,只得在山庄这处温暖的湖畔静养。可是所有的下人都发现了,今年公子的面色更加苍凉。 聂无忧沉沉的眸子盯住青山一角,那眼光仿佛千丝万缕之长,像要越过重峦叠嶂,飞向了无尽苍穹。 “九蛊穿肠,誓不低头……”他紧紧闭上眼睛,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锦衾边缘。抑制不住的咳嗽一声一声连续不断,他感觉心里翻江倒海地疼痛,不由得喊出一个名字,让他在这温暖如春的景色里,驱逐了一点身上的寒意。 22、师徒 正如自家公子预料的那般,四海赌坊里少了三人。 银光公子面冠如玉,一袭银色锦貂衣饰将身形衬得秀逸出尘,他抿着唇站在雪地里,发上缠绕的丝绦淡淡地飘拂在微凉空气中。“柴老板?”银光语声温润,询问身前矮胖有余但依然笑眯眯之人。 “银光公子驾到,四海蓬荜生辉!”柴老板说着这语气,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有恭迎之意。 一票人挤在窗格门缝里推推搡搡地吵闹着:“那满身贵气的公子是谁啊?生的好俊俏!” “银光公子也不知道吗?幽州谢尚书之子!并称四大公子的谢银光!” “让开!”一道尖利响亮的女声突然暴起在喧闹中。 众人徐徐回头。一身火红斗篷的明艳女子冷冷地矗立在楼道上。她横眉冷对满室饶舌者:“眼睛都瞎了吗?谢银光带了骑兵营来的!” “大小姐……” 很快地,众人都静默下来,很配合地分开道路。 程香妖娆地走出赌坊。空中流淌的寒冷湿气让她微眯了眼。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礼尚往来的两人,再徐徐扫视外围。 皑皑雪地上,整齐划一地立着纵横四排的白衣骑士。雪白的铠甲,冷若冰霜的面目,闪亮的矛戟,丝毫不退的马蹄。立在冰冷渗骨的雪水里,面前的谢银光微笑如旧,身后的骑士纹丝不动。 “居然出动了赫赫有名的‘雪影’啊……”程香唿哨眼波流荡,脸上似是沐浴着三月春风,“不知唱的又是哪一出?” 银光公子斯文作揖:“见过程姑娘。” “免礼,不敢当。”程香伸出一根欺霜赛雪的手指,绕住耳畔一缕发丝,默默地看着银光。那样子如柳后轻烟,无限娇柔妩媚,连腰身都软得盈盈不足一握…… 在众人都以为面前女子似西子美貌如昭君娴静之时,突然,程香面目一沉,脸色快得如天际掠过的云,冷冰冰地说:“谢银光,你到底有何贵干!” 银光不抬眉目,不改微笑。“奉州府府尹丁大人之命前来捉拿要犯。” 场地里一片寂静。 无人应答。 如此,银光只得再开口。 “初一。”他似是沾染了公子的习气,只吐出两字。 “不认识。” “唐小手。” “走了。” “吴三手。” “不知道。” 银光公子仍然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冷意。他抬起沉沉聚起的眉峰,平静地开口:“那就请程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怎么,是进你们辟邪山庄还是儒州府院?”程香冷笑着,“我不去你又能如何?” 银光突然直视程香:“如果是我家公子前来,就不是这般收场了。” 程香听后忽地展颜一笑,姿势妩媚地取下腰间缠绕的一道火红菱鞭,她“啪”的一声在雪地里脆生生地抖出个鞭花,眼睛却紧紧盯着前面。 “连小手都在追捕名单之列,我真是替她觉得心凉。” 银光抿唇不语,眸光里已经带着劝止之意。 程香继续冷冷说道:“不就是因为爱上了那个魔鬼,秋叶还要逼着小手怎样?” 此语一出,银光面上也微微变色。 “今天我人可以跟着你走,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程香一双妙目在众人面前流转,最后停在了柴大老板脸上。 “柴进才,你拿着这只鞭子,谁敢踏进踏出四海一步,格杀不论。” 柴大老板笑眯眯地一溜腿跑过来:“当今圣上御赐程家的飞凤羽衣制成的宝物,我当然要好生拿着。” 秋叶立于行辕空地之上,抬头目视天空,抿嘴一声唿哨。 空中传来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金色脚掌炫黑羽翼的鹰隼“呼”的一声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在秋叶伸出的右臂之上。 取下漆封的金脚环,秋叶快速地浏览一遍上面的字句。 “查无来历。”他的眸色微沉,掠过冷冷的一片光。 ――毒眼神判都看走眼的人,东阁先生都查不出出处的初一,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一身风雪的银光默默走近,立于公子身后。 “无功而返?”秋叶转过身,笃定地看着银光。 银光微微垂首:“只带来了四海的幕后老板。” 秋叶不动声色地问道:“程香?” 银光抬首看着秋叶,面色上多多少少有些吃惊:“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秋叶一扬手,将臂上鹰隼扔向天空。“光走近时,脚步漂浮,显然事无所成。手不刃血,整个四海都逃掉绝无可能,所以只能是无法杀人。” 他转过身继续盯住银光,冷漠说道:“放眼世上,我不杀而狂妄活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程香。” 银光俊秀的脸涌起一丝丝红晕,似是有些羞赧地说:“悔不该不听公子之言。” 秋叶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银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时之间手足颇有些无措,心里一直懊恼。听到秋叶的回答后又惊异地问:“公子的意思是?” 秋叶的面容呈现出冷漠光芒。“程香一来,独孤凯旋必然出现。” 银光明白了,自家公子是在用程香引独孤现身。 “公子此时需要独孤镇主做什么?” “找杨晚。” “为了赵公子的事?” “记住不准插手。” 银光微微叹息,每次提及赵应承的事情时,自家公子不愿多说,只让他隐隐觉得这两位城府深沉的公子,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那怎么处置程姑娘?” 秋叶踱开两步,朝着银光冷漠地说道:“将她丢进男人的大牢之中。单独关押。” 银光低下头,想起了现在骑虎难下的局面,不禁颇有些踌躇:公子是绝对不会杀她的,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可她违抗公子的成令实属恼火,看来只能等独孤凯旋来了。 “光。”隔着微凉的空气,秋叶俊美无瑕的脸在几步之遥显得清晰冷酷。 “动身去古井战场,联络马连城。” 吴三手当日放心地离开初一,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由于他内心翻腾的强烈愤恨,一方面也是初一极早就告诫过他:你不要跟着我,因为在我身边注定是几世飘零,朝不保夕。只要你不赌,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你就是“神手”吴有;如果你想找我,就去扬州等我一年,一年不来,永远无需等待。 吴三手终究觉得愤慨难平。 天上的云,地上的影,跑动的是风,沉淀的是冰。这一切如此鲜明,怎么能一句不来就永远沉寂无声了呢?记忆有可能淡去,传说有可能停止,但是那道无比令人震撼存在过的身影,怎么可能云淡风轻,雁过无痕呢? 所以当初一背负长剑,神色如常地离开儒州时,吴三手一个箭步冲出来,重重跪在初一面前,喊道:师傅。 初一默然半晌,注视着面前的身影说:你这一跪,我需负半生辛劳。 彼时的吴三手并不知晓,当时的初一如何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所以在师傅的后半生里,就把他作为责任背负在肩上,紧咬牙关也不放弃。 唐小手为情所伤,奔赴流亡。 初一和吴三手为着师徒终生不分离的承诺,天涯结伴流浪。 初一带着吴三手,继续北行。两人风餐露宿,日夜兼程。 吴三手远远地看着初一背影,觉得这个师傅当真是少年老成,宠辱不惊。 ――大雪之中,不辨方向,初一像棵挺秀的桤木,直直地走在漫天风雪之中,不曾痛苦不曾彷徨。 ――冷雨之中,冰凉刺骨,初一寂然无声,默默彳亍滂沱大道,漆黑的夜也不能掩盖那道背影,遥远而坚强。 每次吴三手都拼命追赶那道光,那道影子。在他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时,一抬眼,初一波澜不惊地立于眼前,温和地问:饿了么? 这就是折磨吴三手神经折磨吴三手意志折磨吴三手身体的人,可是吴三手渐渐发现,越挨近了初一,就如同更近一步触摸到了远山的轮廓,从容安详。 他抬头看了一下,初一果然又安静地站在前面,等着他过去。 吴三手慢慢地挨了过去,只听见少年师傅问:“饿了么?休息下?” “师傅……” 初一眼皮跳动,忙伸出一只手指压了压眼睑:“叫我阿成,‘师傅’这个称呼我愧不敢当。” 吴三手拢着双手,嬉皮笑脸地看着初一。 “我们这是去哪里?” “武州。” “去那里做什么!”吴三手的语声有些急促。 “奉剑,完璧归赵。”初一平静地说。 吴三手盯住了初一面容,想从他脸色上巡查一些蛛丝马迹,很快地,他失望了。“不是还剑那么简单吧?” 初一不置可否,只默默地坐于路旁。 “传闻燕云十六州是宋辽兵家必争之地,因为武州似喉,幽州据心。阿成只是一介凡人,去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干什么?” 吴三手的眼光一直绕着初一双目流转,初一面色如常。 “我从秋叶公子手中逃出,聂无忧曾说过这任务关乎社稷苍生,不可偏废。” “那和阿成何干?”吴三手不禁紧了紧手掌。 “我就是那枚棋子,虽然跳出了棋局,但还是被人捏在掌心中。”初一看着路旁的野草,荒芜潦倒,语气一如平常。 吴三手突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先似风,微微地在树梢聚集流荡,接着似云,连成一片嗡嗡作响,最后不可抑止,他仰天狂笑了起来:“罢了罢了,你是我师傅,我不能再言语无理,以下犯上。但是你现在还想着回去,完成那什么关乎社稷苍生的大事,难道是在发糊涂梦么?” 狠狠地掠去眼角的一滴眼泪,吴三手大声道:“也罢也罢,反正我也是孤魂一个。无论到哪里,我都随你而去!” 初一抬眼静静地望向他,内心里如海翻腾,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辩解。 过了一会,他才低沉缓慢地开口:“据我所知,本来和我一样有十五名少年,他们在辟邪山庄的地道里忍饥挨饿,日夜苦练,只希翼完成这艰难任务,熬来出头之日。”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这任务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不好奇可以选择逃走,但是吴有,我是逃不掉的。” 吴三手急切打断初一的话:“阿成武功如此高强,怎么可能逃不掉?” 初一仅是看着吴三手微笑。他的心里明朗无比,有些话却无法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来,依照吴三手的性子,他一定会害怕连累他,弃他而去。但是一路有了吴三手,初一并不觉得如何的艰难苦涩。“吴有,你难道要我说,别跟着我,因为较之我们三人,秋叶一定会先擒住你。若你被擒,我还会坐视不管么?”初一心里一直微微叹息,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容,问道:“我们专拣偏僻小路走,是为了什么?” 吴三手瘪瘪嘴:“还不是得罪了公子秋叶,他下了武林的□□。” “那你说一出现就被围追堵截的阿成,能逃得掉吗?” “不对,阿成你不要把我绕进话里。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初一抑制住心底的微凉,面上仍是微笑答道:“我要把心里决定的事情做完。” 吴三手凝神盯着初一看了片刻,尔后又转身大步走开,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走了很远,还听见清晰的话语飘来:“你这般无欲无求,怎会执念一己之私?所以你一定是疯了。我还跟着一个疯了的师傅,所以我也疯了……” 初一站起身垂下手,仍然盯着路旁的那株枯草。在冰雪寒天的冬日,小草颤巍巍地从白雪里探个头,伸出两片小小的尖尖的叶子。 他的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众生浮萍,如路旁植草,辗转零落风尘。阮四的死,如夫人所托,南景麒的意愿,这些都是看不清的连线。命运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吴有,难道你不知道吗? 吴三手不甘心地站在前面看着初一,初一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成心里想必有了计划?” “嗯。” “说吧,要我做什么?” “包袱给我,剑你拿去。” 吴三手吃惊地盯着初一:“剑给我做什么?” “交给南景麒。” “那你呢?” “潜入军营。” 吴三手更吃惊了:“为什么要潜进军营?” 初一回道:“我去州府盗剑时,曾经听到府尹说过宋境北部新输入了一股军力,原是世子赵应承的嫡亲部队。领队者叫魏,性格宽厚,我想混进他的军队里,刺探下各方面的军情,顺便也好隐藏下自己的行迹。” 吴三手看了看初一在寒风中单薄的身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要去就一起去。” 23、条件 建隆三年二月,天降大雪,万物稀疏无声。辽出兵攻占燕云十六州,与宋军在儒、幽一带酣战。大雪覆盖了一具具倒下的身体,大地空旷寂寥,沉默地陪着这些亡灵,然而就在这片死沉的白色上,响起了另外一阵铁骑马蹄声。 原地处宋朝心腹左下处的荆湘国国君已亡,朝中大权旁落于皇后兰蔻手里。寇后意欲一洗国耻,不顾少将南景麒的劝阻,愤然出动朝中所有人马,浩浩荡荡直奔北州而来。荆湘军经过宋境内陆时,已与地方军混战了几次,所剩三万余人。残存力量见元气大伤,接受辽军议和条件,冒着风雪艰险行至凤鸣山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等待第二日的进军命令。 凤鸣山西边数百里处,便是有着天堑之称的三猿峡,此时一股宋军正在艰难跋涉,朝着它慢慢进发。 冬深的雪水混着泥泞的山道,搅成黄泥塘似的路面,这队人马贴紧崖壁行军,小心翼翼地踏足,深恐不甚就会跌落进一侧的万丈深渊里。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怨声载道。 这支军队原系赵应承嫡部,但十日前传来公子遇刺重伤的消息,指挥权就交到世子秋叶手中。世子秋叶原本与他们公子私交甚深,目前又是代领指挥的身份,众人不可不听从调度。 昨夜接到飞羽传报,秋叶下令这支嫡部奔赴三猿峡打头阵,牵制敌人主力,引起众人心生惧意,深恐骑兵营全军覆没,是以一路走来委顿不前,怨声不息。 虽有传闻秋叶已派出己方最强势力雪影营助阵,但这一路行来,丝毫不见雪影骑兵的任何踪迹,亦无任何后继军情传来,着实让众人闷在迷雾里,加重了忐忑之心。 副将曾经试探性地询问首领:“魏将军,你说这雪影营到底有没有赶到三猿峡……在我们顶不住的时候,助我们一臂之力?” 马上首领是北宋前锋军队赫赫有名的大将魏,身材五短,豹头环眼,下盘夯实地稳踞马背,凛凛生风。身后带领的是一片黑甲的骑兵,在山道上迤逦而行。 他睥睨一眼副将,叱道:“军令如山,你我必须服从。再者军情紧急,岂容得我们生二心?就算那雪影营是幌子,是公子秋叶诱骗我们出战的红头彩利,我们也必须好好接着!”他抬起马鞭,指点着前面白雾弥漫的山道:“战场上应当勇猛冲杀,哪里还有没打仗,就去寻思找退路、等援兵的道理?” 副将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跟着自家公子赵应承久了,此时换了个指挥使,难免有些摇摆的犹豫。但听到魏将军的斥责后,他的心态坚定了不少,马上羞愧地退到马后,督促其余士兵行军赶路去了。 魏在马上挺直身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副将忐忑,他的心里何尝不是? 只是目前他作为最高统帅,无论如何也得保持镇定,安稳住军心。细看他面容,尚算沉静,在无人注意处,他也会悄悄皱下眉头,思考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反观整支军队的骚动,始终有一人安静地走在魏身前,不说一句话。 魏抬眼看了下执马前行的小厮阿成,心里不由得暗暗惊奇。 这名小厮在军营喂马时被他一眼看中。因为利落的手脚,沉寂的面容,永远雷打不动的身躯,正是一个好手下的潜质,所以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点来了,升为他的贴身马童。 从他马上的角度看下去,阿成的双肩瘦削,手指修长,指节苍白有力,随着那道不疾不徐的身形,他甚至可以看见阿成露在衣领外白皙的肌肤。 在这么大的怨气中行军,只有阿成默不作声地按辔垂首,凝神看着路面,似乎对这般辛苦早已习以为常。魏不由得轻轻一咳。 阿成转过木讷的面目,轻声询问:“大人?” “到了哪里?” 阿成环视四视,看着苍茫雾气萦绕的群山。“按所绘地图来看,快到了三猿峡。” “骑兵团恐怕撑不住了。”魏一声叹息。 阿成沉默地回首牵马前行,脚下冰凉的雪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淹没了他的足背。 “大人可知道,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胸腔之中会隐隐作痛难以呼吸?” 过了会,冷风中传来阿成淡淡的语声。 “这个行军之人皆知。”魏挺了挺腰身,无意识地回道。 “是何原因呢?” “山高势陡、空气稀薄所致。” 阿成听后沉默不语。魏却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说得不对么?” “恕阿成狂妄,斗胆提醒大人一句:那公子秋叶为何急令大人部队行军,却将自己的雪影营作为辅助军力?” 魏双目凛凛聚集阿成身上:“阿成知道的不少啊。” “我每日立于帐内伺候大人,对于军中战报,略知一二。” 魏看了看阿成的后背,又是一声叹息:“相传雪影营是塞外马王所训。那马王挑选塞外名骏送于督军秋叶公子,骏马脚力行程皆是牧场上上之选,岂是我们腿短身矮的汉马所能比拟?所以我想,秋叶公子留下雪影营,怕是另有他途……” 阿成暗道:“魏将军果然是将相之才,一点即通。”面上旋即微微一笑:“大人猜测得有道理。不过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想大人以前在赵公子麾下效力时,指挥骑兵营于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取上将首级,不也如囊中取物?” 魏听后咧嘴一笑,抖动着胡须簌簌作响:“想不到阿成小小年纪居然也听闻我魏马连营之事。” “话说回来,塞马只是腿长肚小,便于冲锋,倒不是攀援悬壁之物。” “哦?” “阿成少时在江湖中行医,有幸见过塞外牧马,想必马王驯马有别中原之法,不似温和敦厚。” “是什么?” “他们在紧要关头给马吃一种药剂,使之产生癫狂燥热,便能催马疾驰。” “那岂不是折损宝马?” “是,所以真正两军对仗之时并不用此物。” “阿成的意思是?” “塞马服药后,狂性大发,迅猛如雷,能从想象不到的绝地冲进。” 魏端坐马上,双目闪闪一亮,哈哈大笑道:“阿成,你倒是迂回肠子,原来是要告诉我明日三猿峡一战的要害,不知晓的还真以为,你是要告诉老夫这路如何难走!” 他似是很高兴一般,回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士兵:“都给本将军快走,拿出我们赵系一派的威风来,不准辱没了赵公子的名声!” 大风掠起,悬崖上紧紧攀附的队伍躁动不安,马匹长嘶,军士呼喊之声此起彼伏,混乱的嘈杂声才响起一阵,就被滚滚而过的狂风吞噬。 阿成挽住缰绳,扬起左手,带着冷冷的一阵风。掌心凝聚起一团冷雾,他看也不看,仅凭心意写意挥出,将魏座下战马凛凛扣在崖壁之上,时机不差分毫。 那战马似乎知晓目前形式,久经沙场的畜牲竟驯服地贴在阿成掌中,安静地踢踏着蹄子。 魏看了阿成这手,半晌没作声张。只听见面前少年又平和地问道:“大人,不叫骑兵下马步行么?” 魏呆立马上,此刻才能转醒,忙回首大声呼喝:“风大马轻,都给我下马步行。” 阿成抬头望了望天空,估量着下一场大雪即将飘落,心里衡量了许久,由于担心离去的吴三手,他终于回头看着魏,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传授大家一个心法,行走之时就不会觉得胸闷气短了。” 魏面上大喜,忙吩咐众人仔细聆听帐下少年的命令。 阿成微吸一口冷气,在风中稳稳传授一套自身试过的较基本的步法,配合师傅研究人体经脉时的气流逆转之法,将它们语声响亮地传开去。 魏一边细细聆听,一边敛集目内的精光,心里越发对面前之人惊异。 “阿成懂得这么多,不是一个小小的马童这么简单吧?” 阿成仍然面朝前方,稳稳地牵着马匹:“是的,想请大人答应阿成一个不情之请。” “想和本将谈条件?” “大人,你看,经过长期的跋涉战争,人马皆疲,士兵大都负伤在身……阿成略通医术,可以在行军之时义务出诊,为大人分担一点忧患。” 魏不必回头,也看得出来手下目前的情况,他微微沉吟,而后又出声询问:“本将能为你做什么呢?” 阿成仍然未回头,语声也似山涧的溪流,无比温婉。“很简单,不可泄露我与兄长的消息,只要大人确保了我们的安全,相应的,我也能确保大人的安全。” 三猿峡位于武州咽喉地位,三面环山,面前一条陡峭山道直通天堑,不仅带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隐隐伴有虎啸龙吟呼呼风声,是神仙也难以逾越的鬼门关。 紫衣鲜亮的马连城面色慎重地踞身马上,统领着默默执辔按戟的银衣骑兵营。一行千人之师静静地伫立在三猿峡后方的一处高地上,于风中整装待发。 这处高崖如金铸玉雕的宝柱雄刺苍天,像是老天爷鬼斧神工的杰作。 马连城微微俯瞰下方玉带似的道路,不断审时度势,丈量着山崖与平地的距离。 这次的伏击任务很简单,公子秋叶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说了一句话:马连城,只要你活着胜了三猿峡战役,你任何要求我都能答应。 他犹豫的不是自已身后的铁甲战骑,而是这条擎天一柱般的山崖和山路两边的距离落差太大。面前所处的高地是从重山背部直接翻越过来的,却无法让战马稳健地下山。 马连城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条山道,颇觉棘手。按照计划,等会会有一支诱敌之师带着敌军进入腹地之中,大军押到这处看似不可埋伏之地,再和从死地冲出的雪影营汇合,夹击敌人。 马连城觉得此刻自己如同扣弦激发的弓手,箭在弦上,秋叶公子逼他不得不发。 他还记得初见秋叶的代价:塞外带来的马队折翼,全数吞没于白石山狼群。进献的珊瑚翡翠失手,他一人孤身站于黑夜狼影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马连城在四十岁之前,只觉得鲜衣怒马,美人烈酒就是全部生活的真谛,直至屡次被辽军侵占水草油盛之地,直至见到只手遮天的公子秋叶。 四蹄疾飞的马匹通身雪白如一片云,蓬勃健壮地在街道上奔驰。马车四柱晶莹,汉白玉雕砌。 四壁车辕,皆为黑檀。尤其车辕之马,毛色纯白无杂,额前一抹嫣红。 马连城在客栈里堪堪掠了一眼,马上认出它是塞外绝种已久的“骅龙”。“龙”在古代便是纯种白马之祖,像这种正额一点红的高贵血统更是马中绝匹,它的主人若不是皇亲国戚,也离非富即贵的尊位相差不远。 马连城打定主意急追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辉煌的府邸停下,他抬头一看:庄王府。 一名锦袍中年男子站于白玉狮子之下,双目炯炯道:“马王马连城?”那双眼里透着无尽的睿智精利。 马连城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稍一拱手:“在下吴算。” 马连城更加吃惊了。大名鼎鼎的庄王幕僚、江湖中尊称“毒眼神判”的神算子居然甘为车前犬马,他隐隐知道那马车主人是谁了。 似乎下面见到他家主人应是理所当然了,可是马连城一连数月未曾见到秋叶,他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神算子吴算只待他求见时接见一下,客客气气奉茶设宴,只字未提其余之事。 “不知何时有幸拜见公子?”这是马连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 “恕老夫失礼,公子要事缠身,不在府下。”每次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 马连城默默起身,踱开几步,走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公子想必尊贵无比,马连城草鄙之人,实难有幸目睹公子尊容。但马某恳请拜见公子,日后甘为驱使,决不食言。” “哦?”神算子微微一笑,“不知马王为何求见我家公子?” “马连城虽久居塞外,对中原风土人情也略有耳闻:传闻秋叶公子剑术无双,神采过人,帐下网罗一批先生这般风神俊秀的人物,兼有德高望重的庄靖王竭心效力,在朝在野,声势中天。我马连城今有急事相求,恳请吴先生代为引荐。” 神算子听着马连城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他中正厚实的脸,只是淡淡说道:“看来这事很棘手,使得马王笃信只有公子能够办成,不知马王是否听见外间另一种传闻?” “不曾听闻。” “公子把世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效用,随时奔走驱使之人,一种是无用之辈,死人。” 马连城看着神算子凉透心的笑容,重重一叹:“我本不打算涉身中原,更不想和朝野有任何牵连,看来此次只能破例了。” 神算子一拱手,嘴角含笑,斯文至极,仿似刚才冷漠的话语不是自己所讲。“待公子回府,我代马王通传。” 惨淡揪心半载,终于在扬州白凤楼上得见传闻中的男人。 扬州通街两方街道封锁,楼外青石砖面静寂无声。 白衣公子如帝王一般端坐在雕花主座中。繁复不知的宫廷长服,丝线饰边的文锦条纹,一层一层地铺展开来,如云雾缥缈,道出了皇家矜贵的味道。 但那双冷鸷的眸子,让马连城注视一眼,就觉得除了公子秋叶能有,其余人都不具备那种气势。 在马连城利索说出心里的请求后,秋叶注视他脸庞的目光不变,语气堪比寒冬深雪:我只要你一个马队,一场胜仗。 最终,用塞外驯马之法赢得三猿峡战役。 回首往事,马连城目视苍远江山,立于绝崖之上,微感唏嘘。 在布局今日三猿峡战役之前,马连城亲自敦促琉璃火,通过重重生死考验,稳妥运送武州后,才换来最终尘埃落定的这句话。 无论生死,今日势必一战。 下方山道远处,黄烟滚滚,延绵不断的旌旗飘荡,人头马匹如同沸水一般翻腾。 马连城一挥手,身后雪影营骑士一肃军容,一手安抚上了夹嚼的马头,一手紧握矛戟,双目凛凛,如同雄鹰展翅欲翔。马连城回头凝视一眼,那一眼如万古矗立的松霭山观,端有沉笃若定的力量。 “听我号令,蒙住马眼,只准向前,是儿郎的跟我上!” 24、交战 鼓声震天响起,在三猿峡山涧之中滚滚回荡。 一条迤逦弯曲的天堑通途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甲骑兵,那军队如同片刻不息的海潮,浪浪翻滚,一波一波簇向远方。 魏拔出腰间长剑,一扬手,嘶吼的语声飘荡在滚滚黄沙之中:“朝着三猿峡门给我冲!” 雷霆般的马蹄声轰隆隆奔驰在山涧,众人奋力朝两柱环开似门户的山崖冲去。 在这支虎狼之师后方一里开外,居然还有阵阵马蹄掠起的烟尘。 初一伏在右方一处凹凸的山石上,双目眯起,仔细辨认后方那片黄沙。他的对面正是双柱门户之一的山崖,再朝山柱腹地深入,便是阻断视线的一线天。耳畔传来夹杂着马嘶长鸣的吼声,他心中一滞,微微叹息一声:这魏大人倒是个仗义的人。 魏等人仔细翻过悬崖后,留下初一,他口中的“阿成”小子,和几十名重伤的残弱步兵殿后――其实就是从崖顶上翻下来,等他们赶到时,战争估计已趋近尾声。 那魏临行之时还叮嘱初一:“阿成,我若不能回来,你拿着我的腰牌,好生去吧。” 尾随魏的彪悍之师越来越近,初一在风尘之中辨不清人数,单是听这声响,便知力量超过了魏和马连城。 当前一人大耳垂肩,面容方正,头盔i头两侧雕饰一层圆形饰物,一段三层扇行毡巾飘荡在身后,他的右手横握一方长朔,左手催马急拍。彼时初一并不知晓,这是时下辽人通行的装扮。 那人身后均是隆鼻高额的骑兵,一眼扫去,铠甲重重,摩擦生光,和马蹄一起轰隆作响,那马匹也披挂上寒气森森的银甲,远远滚着刺眼的光芒,透出铜墙铁壁般的肃杀之气。 即使不懂军法谋略之人,也可看出这支军队的强大剽悍。初一不禁暗自担心,双目急急在地上逡巡,但烟尘滚滚,哪里还能让他辨认出吴三手的身影? 初一差不多像折足雁,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这么愚蠢!居然听任吴有跟随自己潜入军营,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外间被秋叶封杀的武林固然艰险,也好过目前这刀头舔血的军旅生涯,尤其在这浓烟滚滚的战场上,吴有即使有武技傍身,也难以寻得到安身之地……” 吴三手一直是魏手下的帐中文书,掌管地图史册,排山寻道,一路当先。刚才初一和他同一营帐的老兵交谈,得知“吴文书不知不觉走至前方,不见踪影”的消息后,心下大惊,忙沿路飞奔而来。 刚好碰上两军即将交战之时。 辽军紧紧咬住魏军队,风驰电掣地催马进关。 面前金柱盘绕的一线天近在眼前,魏突然一提缰绳,顿步回首,凝视身后紧跟的手足。 他将手中长剑直指天空,在雷声般的马蹄声中大声嘶吼:“众将士听令:调转马头,迎面对敌,后股做前锋,前军分两枝掩杀,后退者立斩!” 干哑吼声回荡在山涧,男子汉式的英概激起了兵士的勇气。只见魏手下均亮起手中武器,齐声呐喊:“魏马连营,摧坚断金!” 这热血沸腾的嘶吼穿透沉霭苍穹,凛凛地打了个声尖,在四周滚滚轰鸣。 初一似乎也身受感染,紧攀住手掌,只觉心底有股奔腾的热浪走遍周身,不能抑制。他睁着眼睛,极力辨认下方动静。 辽军首领是朝中八贵之一的耶律行天,他也听到了这热血的呼喊,仅是在面上冷笑一声:“残兵弱将怎能抵抗我的铁狮?” 手下一名精通汉方的副将稍稍拍马走上,低头说道:“耶律将军,中原行军讲究‘虚实相映’,这三猿峡中地势险阻,阴气阵阵,怕是埋有伏兵!” 耶律行天傲然地睥睨一眼,对着身前的裨将哂笑:“中原人就爱讲这些无中生有之事!三猿峡是天然断壁,哪里能埋有伏兵?这场胜利是我们大辽的囊中之物,速速追击,不可蛊乱军心错失良机!” 耶律行天一紧坐骑,一展方朔,一马当前喊杀过去。 顿时谷中厮杀震天,喊声惊天动地。 魏军队均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拿肉身拼杀战甲齐崭的铁狮军团:黄沙漫天,血腥弥漫谷间,前方军队不断有士兵被斩杀落马,像是凄艳的山花中插进一道冰冷的匕首,身子在地上翻滚几下,就被辽军铁桶般的马蹄践踏――落马者顿时脑浆四溅,甚至来不及呼喊。 初一紧紧盯住烟尘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寻找吴三手一事早被他放在一边。双手在山石上奋然一拍,借着这股大力,他像一只山壁上掠翅的苍鹰,迅疾无比地跃向地底。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初一还是懂得,苦于没有惊人臂力射马,那么拼死也得擒住辽军首领。 初一像颗冲天的弹子,两个起落便踏足于辽军铁狮之中。 那辽军估计也是久经沙场的铁旅,惊见空中落下一个力道又大又快的身影,迟钝一下,马上应变。有几名冲散的辽军,早横起□□,扎稻草一般刺向初一。 初一长身掠起,伸展双臂,看准了马上一名士兵,发狠撞去。那名士兵闷哼一声,掉落马下,顿时被践踏致死。初一知晓纵然身负绝技,在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难以施展,于是先夺了帅旗,纵身朝前跃起。 辽军骁勇善战,在这突发变乱之前兀自镇定,似是有人临场指挥一般,都狠狠地举枪空中,意图削掉初一踏马疾驰的脚踝。 初一一甩帅旗,旗子像片大云“呼”的一声扫开重重光影。他机警地借着间隙提气狂奔,跃向耶律行天身后,将手中贯注所有真力,清喝一声,照着耶律行天后背劈落,全然不顾身后的刀光剑戟。 耶律行天在辽中也是勇猛武士,听到脑后风声,心中大惊,忙回朔格挡,□□神骏极通主人心思,顿步回首,稳住身子。 想是那耶律行天手下纪律严明,均是视死如归之人,只见两三卫士来不及阻断,居然合身扑在主帅身上,生生受了初一这一棍棒,立时毙命。又有随机应变的士兵,支起□□刺向空中,逼得初一提气跃起,闪躲杀着。 初一提起身子在空中轻巧一翻,底下辽军雪亮铠甲寒光粼粼,连成一片,如风浪中汹涌的海潮。眼见错失擒杀良机,心中便滚过一个闪亮的念头。他踏□□击的枪戟上,借力一点,身形朝前仓鹫般掠走,手中“呼”的挥展帅旗,口中还发力呼喊:“大帅已死,帅旗在此!” 声音乘着凶猛澎湃的海潮,回音连绵起伏,四散而走。 果然,耶律行天大怒,催促铁狮团,弃魏前锋队伍不顾,团团涌向谷中腹地。 初一身形在谷中两方将士中闪躲,似一缕清风,游荡于谷底。他左穿右插之后,蹿到一处平坦之地,马不停蹄,提气朝崖壁上跃起。 初一的左右脚背互相交替借力,单手攀援,使出了江湖中常见的“纵天梯”。只是初一气息绵长,内力深厚,稍一用力,片刻就来到一处倒挂的树枝上。 他站稳身形,右手贯注全身力气,将手中帅旗像只标枪般地投掷出去。 那黑金帅旗上贯注着风,带着猎猎奇响,带着初一两百年的平生所有修为,“嗵”的一声笔直飞去。 辽军铁狮团里顿时像开了锅的沸水,炸开一片,惨叫声连绵不断。帅旗撞下几人后,稳稳地插在泥石坚固的地面,迎风招展。 初一伸展双臂,当胸仰望无尽苍穹,似乎聚起天地间的所有力气,纵声长啸:“马连城,帅旗开道,冲啊!” 啸声浑厚绵长,纵是百里开外,也能听见隐隐回响在山谷间撞荡。 马连城敛目俯瞰,果真看到在滚滚黄沙之中有片白光,知道有人将辽军主力引到了地方。他无声地一挥手,发力将手中短刺刺向马股,刺上沾染的药物遁入战马血液,马匹受惊,马上抬蹄,带着面具,慌不择路地冲向前方。 滚滚风中就只传来一句洪钟般的大喊:“上!” 马连城紧紧伏在马背上,抱紧了马头,双目眯起,准备在谷底时撕开马眼上的遮掩。耳畔一直传来呼呼风响,他根本不敢回头,唯恐动摇了军心。但是他相信座下的战马,因为他觉得,除了马,可以忠诚相信外,一切事情都不能肯定。 身后不断有马匹仰翻的声音,一道一道白色身影笔直地朝谷底滚去,那些铁打的雪影骑士,纵使失足滚落时,也不闻惊呼惨叫之声。 “好儿郎!”马连城心底不禁大呼,这畅快淋漓的一仗,似乎让他见识到了中原男子的铁骨雄风。 顷刻之间,雪影营如一片轻浮的白羽,从天而降,渗入了铁狮的战团。 魏冲到前方后,透过遮天黄沙,看到了辽军后方浓烟滚滚,有一支银色衣饰的骑兵乍然出现,心中大喜,忍不住振臂疾呼:“援军雪影已到,拼了!” 初一孤单地站在石壁上,冷冷山风卷起衣角,单薄的身子显得萧瑟无边。他抿着唇,目视谷底,第一次发现,即使空有武艺却无用武之地,在这沧桑的战场之上,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土,丝毫起不了作用。 初一不回避不瞠视,默默地俯瞰大地苍生。他看到了笔直跌落的雪影团,看到了厮杀一片的铁狮军,看到了紫衣鲜亮的马连城,看到了无数殁于三猿峡的滚烫躯体,又感到心底深处的冷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日月无情,转千世亘古不变。 武州古井台素有“九州第一台”之称,且不说它的古朴雄奇,立于尘世五百年来的历史,光是细数檐间落月,满天星斗,飞潋银河,都觉得睿智大气,岂是一个“古”字能言? 古井台重叠砌成三层,里外三座城池,外层木砖,中间石壁,内层坚实不动的青岩镶嵌,环环相扣,固若金汤。 秋叶并没有亲自来到古井城,但是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三年前,重修云胡客栈时,他就拟定了计策,重金聘请了一个人,为他描绘出燕云十六州所有大小图形,制成卷册,随身携带。 此刻,秋叶正一展手中一副卷册,旋转身躯,盯着面前苍白之人:“吴先生,别来无恙?” 那容貌依然俊美如昨,那语声依然冰凉渗骨,只是吴三手觉得,今日的秋叶比三年前更是莫测难辨。 ――秋叶明明知晓初一和他有所交集,即使不知他已拜初一为师,但依照辟邪公子睚眦必报的性子,一旦抓到了敌人,就应当将他一掌劈死。 ――秋叶的瞳仁明明冷澈深邃,照得见人影,为何他只觉得看不清任何情绪,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吴三手想起了初一,不禁也学着初一那样闭上了眼睛。 秋叶双目沉聚在吴三手面上。“吴先生想必知晓自身处境?” 吴三手一咬牙,面色大义凛然道:“说吧,公子要我做什么?” 秋叶依然紧盯面前之人,语声似穿透窗外的风,伶仃仃地惊起孤枝上寒鸦数点。 “明日随我去一个地方。” 吴三手极想仰天大笑,笑这世间一切的沧桑变幻,反复无常。可是他又抑制住自己,紧紧捏着拳头,不敢造次。 “龙潭虎穴?万丈深渊?公子要我去的怕是鬼门关吧?” 秋叶只是盯住吴三手的脸庞,眼光挟着冰雪中的风暴,“砰”的直面扫来。 “在好奇我为什么不提初一?不提龙纹剑?” 吴三手大吃一惊:先前心中的想法的确如此,到底还是被这个可怕的人看穿了。他傲然一笑,大声道:“不错!” 秋叶突然抬起右手,手指暴张,似一只坚硬的铁爪,隔空将桌上一册卷轴吸附了过来。一道激厉的风迎面扑来,如同黄沙莽莽,刮得吴三手面目生疼,也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唰”的一下,卷轴一端执于一截云锦条纹饰边的衣袖中,另一端无风自展。一副标注详细的宫城图形呈现在吴三手眼前。 “看清楚了?”卷轴后传来那道冷漠的声音。 吴三手盯了一眼,拢着双袖,并不言语。 “古井台,天下第一城。”秋叶双手各执一卷图册,语声不变,“初一和整个天下比较起来,先生愿意站在哪一边?” 若是初识此处的人听来,这话有说不出的蛊惑与不容置疑的深明大义,但被如此冰凉的语气说出来,被如此冷酷的人说出来,吴三手明白,公子秋叶的选择仅仅是权宜之计――他只是目前先顾全大局,紧握燕云十六州而已,平定边疆之后,自己和师傅的死期恐怕也离得不远! 吴三手冷冷地看了秋叶一眼,紧闭双唇。 秋叶身影如电,不差毫厘地闪身逼近吴三手面前。俊美深邃的五官突然出现在双瞳中,嘴边嚼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这让吴三手顿时忘记了咬下舌根。 “原来这就是你的答案。” 秋叶的双目黝黑深沉,似广袤的海,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进去。吴三手全身麻痹无力,头脑里却呆呆地想着一句话:墨如点漆,怕也不过如此吧? “吴三手,没到地下城,你现在还不能死。” 25、允诺 “公子!”静寂极久的房内传来一道嗓音。 秋叶一挥衣袖,将吴三手身子卷起,摔到一旁的太师椅中。 银光公子推门而进,俊秀的脸上如同泛着涟漪的波纹,与平日大不相同。他的目光紧追在秋叶面容上,语声里带着天边闷雷的闪颤:“三猿峡战报。” 秋叶冷冷地盯住银光双眸,面容上找不出一丝丝的裂缝,双手后负立于厅上,依旧镇定如山。 “光。”语声里却带着微微冰凉的喝止。 银光似是猛然惊醒,面目上一片慎重:“银光先前失态复又失言,银光知罪。” 秋叶看也不看身前两人,仅仅吐出一字:“说。” “此战告捷。”熟知公子心性的银光择出重点脱口而出。 “损失惨重?” 银光低垂目光,肃然出声:“雪影仅余百人,魏营折翼,全数覆没,马城主……” “在哪里?” “外间……”银光的语声沉痛,闭起双眼。 秋叶默然伫立,他紧盯了银光面目一眼,尔后冷漠地离开。银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如此平静得带不起融雪后的风,岑寂的寒冬午后,影影绰绰,拉成一湾幽幽的白色。 ――公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出去后又会发生什么,可他旁若无人,冷静得残忍。 马连城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自己脱离了身体,像个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游离在风中。可他双目极力圆睁,拼尽全力盯着苍穹,好似上方悬着九天仙境,无限的悠然神往。 马连城高大魁梧身躯被放置在一方凉席上,双腿自腰身以下,齐根斩断。鲜亮紫袍透着红血色的凌乱,如同残阳迟暮坠入山涧,大地与苍生寂然无亮。 一道雪白耀眼的光芒映入眼帘,马连城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那张冰冷寂静的容颜。 “求公子应允……塞外牧场……世代免征课税……不可兵戎相见……” 马连城根本无力呼吸,也不敢呼吸,他渴求希翼的目光渐渐在风中散乱,遁世无形。似乎过了许久,他只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一个清晰的字,终于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准。” 秋叶盯着马连城乌紫的双唇,周遭静寂无风,凝滞无声。他的身形在清冷的雪地里站了一刻,才唤出一个名字:“冷琦。” 檐廊下,默默地走来一个单薄的身影。 黑衣乌发的冷琦出现在众人面前,触目的黑色包裹着消瘦的身躯,愈加清减俊秀。 “公子……” 秋叶的身影似乎永远在沧桑岁月面前,隽永深刻。“雪影营,马连城,你亲自督办,厚葬。” 银光也默默地走上前,掠向冷琦的眼光里,似是带着一些希翼的微亮。 秋叶转身看着四周浑身血污的银衣卫士,直视其中一人,语声平缓:“详细报告战役情况。” 那名雪影骑士上前恭敬一礼,沉吟片刻,用一种沉稳冷静的声音开了口:“我们在断崖之上等待出击,突然传来一句长稳的呼声,催促马城主出手。待我们冲到谷底时雪影已折了三成,耶律行天出动的是铁狮团,下来后才看清被夺了帅旗,挂穿了几名辽军,稳稳地扎在石壁脚。他一味发狠催动士兵围攻马城主,两人交战时,冲出来一人,挥着大刀将马城主连人带马掀翻。” 秋叶冷漠地一挥手,所有卫士躬身一礼,抬起马连城,安静有序地退出了武州行辕古朴大院。 “拦腰斩断。”秋叶突然面朝冷琦,说了这么一句。 冷琦沉默了会,才尝试着开口:“公子认为是谁?” “不是耶律行天。”秋叶缓缓说来,目光里透着坚定。 银光不禁点头赞同。因为辽军统帅耶律行天用枪戟出名,这是宋朝众所周知的事情。 “能将迎风一斩力道舞到如此火候,几人可行?” 秋叶的这句问话倒不是假装。大刀是绿林或是军中大将嗜喜之物,江湖中他能细细数来,了若指掌,但是军旅中埋藏的可能就不好统筹了。 冷琦走出一步,语声里掩藏不住的肯定自得:“关印、穆石开和耶律行天之侄――耶律保。” 秋叶听罢,眼里滚过一道寒芒:“原来是他。” 冷琦与银光双双注视在公子身上,一时不甚明了语出何因。 “冷琦算掉了一个人。” “请公子明示。” “关印之徒,桐城韩远山。” “公子何以肯定?” “耶律保不似其叔贸然险进,和马王绝无任何深仇大恨,何必煞费气力在战场上拦腰斩人?” 后面的话语秋叶冷漠一止,似是不屑花费精力提及。而冷琦与银光也清楚,穆老爷子远在七星,绝对不敢得罪公子,只有关印被杀,他的弟子极有可能怀恨在心,争个鱼死网破。 “韩远山一定在耶律行天军营中,居然做了辽狗。” 银光听着公子冷冷的语声,抬高了眼眸,对公子第一次出语骂人感到微微惊奇。 “明日交战,先杀了他。” 秋叶的目光落在银光白皙的面容上:“此举关键,不准失手。” 银光会意,微微颔首:“是,公子。” 他明白公子欲于大军压境之际,首先射杀军中谋将,不仅肃清中原风气,最主要的是寒了辽人的军心。 银光抬头看了冷琦一眼,似是犹豫半刻,才谨慎开口:“明日赴死入城,公子可有人选?” 秋叶顿步,目光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冷漠说道:“羽林卫巡山,送来一份大礼――吴三手。” 银光悄悄松了一口气,反观冷琦,静止不动,似是老僧入定。银光有了一丝的轻松,脸上无意识地露出温润的笑容,这一切,都落在秋叶不起波澜的眼里。 “光知道怎么做了?”秋叶的语声冷漠而平静。 “公子的意思……” “将消息散出去。” “是。” “一定要不着痕迹。” 银光抬头,看着面前那道雪峰一般的身影:“公子……” “魏营里何时有如此人物,能判断出马连城的走向,将呼声送到百丈高的悬崖?” 冷琦听后紧紧抿着唇,身子微微抖动,眼里闪耀着点点火光。 银光没有注意到这些,仍是有些迟疑地问:“公子是说……” 秋叶的目光胜过檐角冰绡,他直接盯住院中方才步出的府邸大门,一字一语说道:“为何这么多的路你不走,偏生又叩关入户了,初一?” “踢哒……踢哒……”三猿峡静寂山道上响着马蹄的声音。 谷中尸体交错,枪戟纵横,黑色的骑兵,雪亮的铠甲,翻仰的马匹,丢弃的旌旗,一堆一堆地充塞着谷底。战后黑沉沉的硝烟盘旋在山峡上空,久久不经散去。 初一麻木地执着马缰,小心地避开地上战士的尸首,缓缓地走出三猿峡。 他以为两个月前官道上看到的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就是人间凄惨极致,现在看看沟底,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肤浅。 抬眼望去,三猿关外,千里砾石,万里风沙。暮色四合,天地昏暗。红的是血,顺着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滚烫的身体流出,汩汩有声。惨烈的是风,卷起漫天黄沙,冲撞突起的战火,撕心裂肺地悲鸣。还有倚叠如山的尸首,没有名字没有分别,合着暗哑的大地,沉睡在地脉深层。 初一低头看了下双脚,靴子浸染成了深沉的黑红。 马背上的人荡荡悠悠发出一句小声的呓语,初一听了不由得心酸:战士倒下,才能安然地休息,犹如进入了梦境。 浓烟滚滚的战地残墟上,初一一人一骑,右手虚挽缰绳,身后的老马似乎比初一更通晓世故,默默地低头行走。 魏睁开双眼时,只觉得遍身疼痛,咧嘴抽气,惊醒了初一。 魏一转眼,就看到一双浩如烟海的瞳仁,里面是一碧万顷的沉静。“是你救了我?” 初一点点头。 他默默地靠在营地的木桩上,透着微弱的火堆,看着魏。 “这里是哪里?” “赵公子的营地。我把大人和那批步卒送到这里来了。” 魏沉默地躺在干硬的沙地上。心底冷冷地打了个突,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魏营……”初一轻轻地说了这个两个字。 “我知道。”魏闭上了眼睛。 顿时校场上只流淌着冷冷的风,两人都没再开口。 初一的面目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只是那种木讷的神色,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如那似水流年不露痕迹。 “可笑阿成还信誓旦旦确保大人安全……大人你多保重,阿成就要离开这里了。” 魏不动,胸腔如山峦般起伏,传出来沉闷的声响:“多谢小兄弟救我一命。” 初一看着火光,似是苦笑一声:“大人,阿成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还是想劝大人,万般性命都死去,自己还能活着,这就是老天的选择。阿成还祈求能再次见到大人。” 魏听完,久久没了声音。滚过两声重重咳嗽后,他才开口,语声里像带着看破尘世的惨淡:“你放心,若不战死,我们必然再见。” 初一拉起身上的斗篷,缓缓走到魏身畔,蹲下身给他叠加一层盖上:“大人是光明磊落热血之人,铮铮傲骨万世千秋,我那兄长吴有极像将军,此刻我已有了他的消息,我放心不下,特地等大人醒来辞行。” 初一的眼里澄净如练,他注视着魏紧锁双眉的面部,又坚定地说:“但是我相信,大人如仁者无忧,如勇者无惧,在这天地一方沙场上,无人能挡!” 魏的双目剧烈跳动,面上如同林间掠过的风,凌乱地抖成一片。 “大人,你再好好休息一下,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天明,那个时候阿成就不在了。” 魏仍旧沉默着,初一看着他硬朗的脸庞,混在在血污颓败的胡须中,居然轻颤。 初一出手拂了魏的睡穴,将他身子放好,掩好衣角,默默地守护这最后一点时机,等待着拂晓的来临。 四周一片寂静,无风无光,只有淡淡的火苗在场地里跳跃,发出一两声噼啪声响。 初一抬头环视这片行军中草草搭建的营地。 此处地处凤鸣山脚,地势偏僻,坐落于群山怀抱,仿似稳坐军中帐的诸葛武侯。山上的草木凋尽,落出参差嶙峋的山石,黑夜里闪着幽幽白光。这是一种突兀的冷硬,带着塞外不屈傲桀的姿势,融入了骨子里的旷远。 即使无风,即使阴凉如初一这样的体制,他还是感觉到天地之间的荒芜寒冷。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冬雪未溶万物折服。黑色旌旗高悬空中,挂着凝结成霜的晶亮。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初一耳畔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周遭步兵们睡梦中带着疼痛的□□;稍稍动作,盔甲上滚下的冰渣子的脆响。 谷仓状的帐篷稀稀落落地立在这片山脚,厚实寂静,黯淡无光。士兵们忍受着凉彻入骨的寒冷,昏昏沉沉地睡去。 大地上一片沉默,所有人在黑暗里潜伏,等待着夜尽天明,天明之后无尽的命运。 初一默然起身,一一巡视那些步兵的身体,细心地为他们检查伤口,顺便盖好不能蔽体的毡巾。走到一个额角缠满纱布的士兵面前,初一低头凝视半晌,心里只觉得凄凉。他蹲下身给士兵掖了掖披风一角,手指尖触及一片冰冷,不由得挽起袖子一探士兵鼻底,只能察觉到无一丝呼吸,僵硬的身体如同铁铸――那年青的面目冷硬如石,竟已死去多时。 初一蹲了极久,颤抖着伸出手,将披风拉高,缓缓地盖住了他的脸庞。 26、重影 营地里隐隐约约露着一两点烛火。黑夜无光,永无止境。只有守夜换更的士兵穿梭往来,间或伴有几句声响。 “口令?” “折戟。” 初一返身走回魏身旁,有些不放心,又探身查看了一下他的气息。 低低浅浅、远远近近响起一阵低沉的乐声,似埙音醇厚洞箫悲凉。攒在一起先小后大,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声音袅袅不绝于耳,回环萦绕在营地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初一心中一动,抓起火堆旁布幔缠绕的龙纹剑,在身后缚紧,深深地看了一眼魏,尔后回头朝声音响起的地方潜去。 军营深处是一架广大高起的帐篷,燃起了烛火,影影绰绰照出几个人形。 洞箫之声由远及近,缓缓地向腹地推移,乐声沉稳,古朴绵长。 守更的将士早已发觉,在初一右边的帐篷背部,纷纷响亮喝止:“什么人?站住!” 只是伴随着沉闷倒地的声响,那人依然平缓地吹奏,依然平缓地朝前行走。初一循声望去,隔着高大的帐篷,只看得见一个削瘦的背影。 从帐篷里闪出几条人影,极快地发动攻势,将来人团团围住。剑气猛烈掌风雄浑,震起沙石满地飞扬。巨大的声响惊起了沉睡的士兵,大家纷纷执枪披甲冲出营地,只是强大的气息将众人逼迫在外,无法靠近。初一悄悄地混在人群中,也露出个脸一探究竟。 ――来人竟然是杨晚。 初一距半月前曾在儒州府院里见过杨晚,这个姑娘一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永远微笑的盈盈双眸,情深似海地盯住身旁那个木讷的少年。温柔的脸庞如花般在众人面前绽放,和每一个人说话时,轻声细语,唇边擒笑,干净轻灵得像春风中的杨柳。甚至刺赵的那晚,初一偶然望去,她的面目依旧带笑,手底生风,飘渺的剑影无处不在。 此刻,却让初一有了片刻的惊异,只因眼前的杨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圆圆的鹅蛋脸消褪成尖尖下巴,眸间含尘灰暗颓靡,间或闪过凌利的寒光。面上如罩银霜,冷冷地逼视与之缠斗的苍山三隐。衣衫褴褛,随着她的身姿起伏,脚上手腕上掠过一节节闪耀的光亮。 初一定睛一看,居然是被斩断的金色锁链,勒进了肉里,翻起条条血纹。 杨晚似乎无所察觉,手上白光粼粼,冷着面目与三老凝神打斗。她的剑影漫天而下,轻盈的身子在三人间穿梭,滚滚的掌风切来,她不躲不避,只是近身一挽寒剑,招招追命,使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初一看了暗自惊心:这杨晚仿似当日破蛊的自己,带着背水一战的决心! 杨晚一招横荡,扫开三人,清亮喝问:“你们把杨朝怎么样了?” 白袍矍铄的是兰君,他稳稳走开一步,微微一笑:“小姑娘,我们的公子既然好好地在这里,那你说杨朝怎么样了?” 杨晚一听,眼底杀气顿起,咬着牙冲向了兰君。 兰君向后轻轻一退,潇洒站定。左右两边的松竹二人似门扇般压了过去。三人又将杨晚围住,密织的剑气掌风似网严密,困住了核心的猎物。 杨晚似是恨极了兰君,寒光凛冽的剑尖招招不离兰君的要害,贴身逼近他,一直缠斗不停。兰君看向了二老,二老会意,趁着兰君身形旋转之际,松竹二人双掌合击,切向了杨晚。 杨晚被牵制了剑影,头顶上的兰君似落叶飘转,狠狠地击向了她的天灵。 初一一看这三路封杀的招式,心里不容细想,忙纵身一跃,双掌生风,劈向了手执利器的竹老。竹老回眸一看,见是初一,冷冷一笑:“又见面了。”手中的碧玉竹杖撩向了初一的曲池穴。 杨晚长剑流转,光影莹莹。划开松柏的手掌,又回旋身躯扫向空中。 初一刚刚截住了竹老身形,右手后探正待拔剑,却听得杨晚淡漠的语声,不由得生生顿住。竹老趁机一伸竹杖,逼得初一姿势来不及改变,只能朝后翻飞,掠开了两丈开外。 杨晚说的是:“杨朝,是你吧?” 一柄冰凉泛着寒光的长剑洞穿了杨晚的心脏。 杨晚面容如水,唇间擒笑,似是初见初一那晚,清灵淡雅的声音看向两人,微笑着戏语:“杨朝,你们两个是兄弟。” 即使背后被人狠狠地刺穿了心脏,她的面目依然生动,仿若当初。初一不禁屏息,感觉到了随着剑尖流淌下来的血滴,以及她心底丝丝缕缕的战栗。 杨晚背后转出来一名衣饰精巧的少年,修长入鬓的双眉,淡漠的眼睛,一身宝蓝锦缎长袍外罩莹白貂裘,衬得身子俊朗如月。只是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怜惜,正双眼不眨地盯住杨晚的笑容。 身旁所有的卫士俯身低呼:世子。 三老也垂首站立身后,只有被剑穿透的杨晚牢牢站定,还有沉默而无所遁形的初一。 初一看得真切,这名少年不是当日明黄斗篷的赵公子,也不是那名表情木讷的杨朝。但是耳畔又传来杨晚颤抖的声音: “我知道是你,杨朝。但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你就是赵应承。现在看到了,我也彻底死了心。不过我要求求你……”杨晚不断地低嘶,嘴角源源涎出血沫,“我求求你,赵公子,看在我往日待你……待你不薄的情面上,求你放过杨家最后一点血脉,丫丫,丫丫她……” 这语声已经无力说完,但含着浓浓的悲凉,如同方才的洞箫,低迷地穿过夜空,无穷无尽地哀伤。 赵应承冷冷一笑,站在杨晚身侧,缓缓抽出了长剑,剑身由白再转入红色,在寒冷的夜色里,发出刺目的光芒。杨晚的身躯禁受不住,簇簇抖动。 “你!”初一怒喝一声,手上青光闪耀,切向了赵应承――在杨晚仆身而倒的瞬间,她眼角的泪珠滚滚流下,遁入微尘,和着外人无法明喻的满嘴苦涩和满腔绝望。 赵应承仿似知道来的是谁,手腕上贯注了十成功力,左手抓住杨晚身躯,右手猛地扫出剑影。 初一眼角瞥到赵应承身后跃出的三道身影,心中一凛,一式虚招之后,却掠开几步,稳稳站定。 透过三老,初一看到杨晚似乎气息已绝,头发凌乱垂落于赵应承的左手,身躯如抽去魂魄的人偶,飘飘荡荡。 初一双目一抬,聚在赵应承脸上,右手抬起龙纹剑,拂去剑身上残存的布帛,再冷冷一顿,落于右侧,闪着幽幽的寒光。剑身划开了夜色,发出低沉的悲鸣。 “长佑,剑长四尺三分,宽三寸厚如半指,卫子夫所锻神兵,赠与汝南王之子李天啸。公子悲天悯人,纵有利器护身,从未杀生。今日初一不才,愿以身试剑……” 初一低垂双目运气一转,催发体内寒毒,顷刻之间,清幽的长剑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寒霜。上至垂落脸庞的发丝,下至蓝白饰纹的袍底,初一全身无不贯注着凛凛寒气。 周围之人看见面前低眉敛目的少年,全身上下瞬间冰凉一片,均是惊奇出声。 赵应承和苍山三隐如出一辙地冷静,凝神注视初一的身形。 初一面沉如水,唇中逸出冷冷的几字:“双生双离,幻如重影。” 语声未落,人已腾空而起,青光粼粼,长剑当空划下,用的正是公子秋叶那式“花落漫天”,直直劈向赵应承面目。 三老见识过秋叶那一剑的威力,记忆犹新。眼看剑气漫天罩落,和着冲天而起的初一身形,带着凛冽的寒气,三老纷纷躲避。 如同当日一般,无人敢正面接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赵应承周遭顿生风云,强烈的气息如同海啸滚来,夜空中闪耀着一双森森的眼眸,竟然比豹子还要凶狠冷酷。 赵应承心中微惊,脚尖借力一点,闪身疾退,左手仍是提着杨晚的尸体,一直朝后掠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条长长的柔软的鞭子无声无息欺身闪来,卷上了赵应承的左手,奋力一挽,将他和杨晚拉出了初一的剑影。 “喀嚓”一声,营地里那间主帐被剑气削成两片,嶙嶙从中端裂出个缝隙。 初一一剑落地,左手一引,长剑回旋,人剑一体如出鞘的利器,看也不看,合身朝旁边扫去。 赵应承的左手一空,杨晚尸体已被人如风般卷走。他仿似不曾感触到身后直逼而来的寒气,提气朝暗处跃去,迅如雷电。 初一的长剑噌噌响遏,直逼赵应承心窝。 三老先前躲避剑气转过身形,看到初一那一剑的威力,心中早已一凛,发力朝他扑去,意图拦下他刺杀赵公子的剑影。 四周士兵几乎现在才清醒过来,大嚷着“护驾”潮水般涌向初一。 背后浑厚大力扫来,初一身形受阻,心中又打定主意不愿杀生,遂扬起剑锋,一团寒气地飞离人群,紧紧追随赵应承而去。 几个鹰起鹤伏,初一和赵应承身影均是消失不见。 兰君提气跃出军营,纵声长呼:“世子――莫追――” 松柏大手乱拍,嘶声狂吼:“都愣着干啥?去找世子!” 一名副将一挥手,带着一支迅速列成队形的亲兵,步伐急速地朝山上跑去。 竹老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一推松柏的身子:“走。”松柏正气得哇哇大叫,回头似乎想给竹老一掌,被他冷冷地抵住手心:“公子嘱咐过,世子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松柏一转身,重重呼出一口气:“这个自然知道――交战之前紧要之事,不是初一,而是世子。走罢!” 初一紧紧地盯住赵应承身影,使出所有功力,鬼魅般逼近。 凤鸣山上石势陡峭,如林般插落,散于山脊。赵应承银色貂裘在夜色中极为显眼,泠泠地带着一道光,在石间穿梭往复。 初一紧盯住那道光影,奋力追赶。他的目光冷澈见底,居然带着平日没有的丝丝凉意。 赵应承的身影近在眼前,初一聚起寒气,凝于剑身,扬起长佑,朝赵应承的后背斩落。 赵应承早已料到身后欺近的气息,无奈地看了前方一眼,只望得到一个远远的背影。手中长剑横扫,急速转身,跃向了石堆。 初一长佑既出,绝无回心转意,金戈交鸣中,斩断赵应承长剑,去势不减,生生切入了嶙峋山石。 赵应承冷哼一声,拉下身后貂裘,甩手弃之一旁,双袖飘飘立于初一面前。 “素无纠葛,干卿何事?”他紧盯住初一面目,阴恻恻地说。 初一冷冷地抽出长剑,垂于身侧,剑尖指地,手腕一翻,却是惯用月光的起手式。“似你们这般为达目的草菅人命者,如何知道!” 他冷声一喝,身形如暴雨掠起,带着寒风带着冰雪兜头斩下。 赵应承运力于双手,袍袖鼓起,似风帆般扩张,只一瞬间,全身上下罩着层强烈的罡气,震得沙砾山石纷纷飞散。 初一刚和赵应承交手两招,马上试出对方功力――赵应承年纪轻轻,居然使用的是正宗心法的降魔掌,甚至比大碑手更加雄浑猛烈! 两人缠斗了几招,初一稳定气息,长剑一引,分花拂柳朝赵应承面目刺去。这一式仍然平凡,剑身平平送出,但赵应承知道这招意味着什么。 ――果然,面对自己封喉锁骨的指法,初一不躲不避,双目闪耀着凌厉的光芒,人剑如一,铿然袭来。 赵应承不敢双手接下此招,运劲朝后方掠去,变换了几种身形,却摆不脱被牢牢钉住了面目的青色剑尖。 “呼呼呼”空中切来几道掌风,朝初一空门大开的背后奔去。初一分辨真切,纵身闪过,掠起剑诀,划开一道弧形剑影。 赵应承双手后负,飘然而立,面色冷漠地注视着战局。 苍山三隐马不停蹄赶来,刚好截下了初一那一剑必杀。场上四人均是熟知对方身手,两相照应也不含糊,都亮出了兵器猱身扑上。 初一的剑如出涧雪瀑,力道绵长不绝,奔流到海畅快淋漓。那剑影无处不在,青色的山峦青色的风,眼前刚刚闪过初一冷漠的瞳仁,冰雪般的剑峰又凛凛贴近了人脸颊。 “什么剑法?”松柏蓦地大喝一声。 初一手腕翻转,冷冷回道:“离别剑法,双生重影。” 那是带着雪莲冰绡的剑气,劈开青纱帐似的流光,在初一的身后、左侧、右侧形成了第二道幻影,仿似还有一人缥缈附于身后,璀璨飘逸,如月出光华。 在场几人面色微变,想是从未见过此种剑法,诡异多变,如影随形。 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风里、雾里俱是那两人的身影,牢牢相依,仿似永不分离。 27、情深 山脚至山巅亮起了火把,伴随着鼎沸人声,光亮一路蜿蜒行来,越来越近。 初一看也不看,只凝神对视面前三人。他的眼睛是镜湖冰封,万里冰雪,藏着几分冷戾。 将初一团团围住的苍山三隐这次却有些狼狈:衣衫凌乱,斩落数十条布丝,胸前背后均被重创,剑痕累累,布满了白色的寒霜。 “传闻无方岛少年,青衣营初一,胆色过人勇气可贾,今日所见,委实不假。”立于山巅的赵应承突然微微一笑,冷漠说道。 他淡薄的眼睛一扫周围,继而又冷冷接道:“不知在王师铁蹄之下,是否还能全身而退,依然从容?” “赵公子!”初一和三老苦战许久,正因无法靠近赵应承而心焦,听他一言,语声里抑制不住的微怒,“世人为了功名利禄,对南北两位公子趋之若鹜,各怀目的。但是杨姑娘眼里的深情,常人都能看出如海般深沉,赵公子,难道你看不见吗?” 语声先是低沉压抑,到了最后一句,突然急促上扬,一时之间,“看不见吗”“看不见吗”滚滚在旷远的山谷回荡。 赵应承回旋面目,看着模糊的远山轮廓,耳旁一直传来那句掷地有声的回响。 初一看不清赵应承的表情,只觉得这句悲鸣停息,才传来赵应承字字清晰的回答:“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 赵应承转过身,盯住初一寂然一笑,那笑容远似寒山白雪:“况且,孤注一掷之人,最是愚蠢至极!”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大锤子,狠狠地敲向了初一。初一身形微微晃动,闭上了眼睛。 赵应承右手一挥,周遭卫士一稳阵型,团团攻向初一,三老立于公子身旁,意欲伺机补上两掌。 初一回头看了一眼那批步卒,认出还有两三人是刚到营地时为其忍疼针炙过的伤员,心里长叹一声,纵身朝崖壁跳去。 松柏方想振臂一跃,兰君先早一步拉住了他的身形:“护卫公子要紧。” 先前指挥上山的副将拾起白色貂裘,走上前呈现给赵应承。赵应承看了一看,淡淡地说道:“脏了的东西,丢掉。” 副将一愣,直着身子杵在那里。 竹老看着初一逃遁的方向,问道:“公子,这个初一为何出手?” 赵应承昂然前行,众人尾随其后。两名小兵为他掌火,照明前方道路,他淡漠地走了许久,才回答:“为了拖延时间。” 竹老心中生奇还待出语询问,一抬头,看到兰君凝视他的眼色,会意过来,忙噤声不语。 赵应承的身后仿似长了眼睛,他只顾前行,口中却淡淡说道:“主帐距空地至少有二十丈,谁有这么大的力道这么长的鞭子?杨晚已死来人还抢夺尸体,显然是同伙所为――不过杨家满门被歼,蝼蚁之徒不足为惧。初一出手拦截,是为了让那人盗走尸体顺利遁去。” “我许你一世深情,你弃之如尘;辗转零落寸寸催心;再见你时波澜不惊,前尘旧事焚烧殆尽,烟锁津渡无法回应。” 耳畔风声呼呼不断,眼前掠过黑白相间的光影,初一心绪烦乱,只是提气纵身狂奔。 他能想到的就是这折戏词。 初一说不出心底混乱的缘由,赵应承那句嗤笑孤注一掷的话语一直在耳间回荡,纵使他说的不是自己,但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情深似海的人,怎能让人不为之悲愤难平? 奔跑了许久,还未见到拂晓的光亮,初一脸庞上流淌着小溪似的汗水,他面朝来处,低低地说:“赵应承,既然你出身高贵,就必须多承责任多做担待,但是千万不要后悔。” 初一沿着凤鸣山背脊缓缓而行,走到一山石陡峭直插云天之处,被一名须发飘飘的老者拦住了去路。 初一抬眸凝视面前老人:全身白葛道衣,面目几乎被银须白发遮掩深闭,只露出一双洞悉尘世的眼睛――仿若佛祖那样睿智深邃。 初一一怔,恭敬地作揖:“前辈有何见教?” 白发老人双眼如泉温润,语声平缓,折回山崖间隐隐回响:“先前多承公子援手。” 初一心下雪亮,猜测出老者与杨晚关系匪浅,听他的语声,也能断定修为过百,是难见的世外高人,不由得顿生敬意,愈加恭顺低首。 老人伸手一扶初一双臂:“公子请随老朽前来。”转身带路,衣袂生风,袍袖飘飘仿若凌虚仙人。 弯弯曲曲经过几道山崖,老人将袍袖一拂分开遮掩的草木,带着初一进入了内洞。 洞内依然黝黑一片,一处泉眼般大小的缝隙透露着点点微淡的光,但是足够初一看清一切。面色苍白的杨晚了无生气地仰卧草堆,胸口不闻起伏,已是死去多时。 初一垂眸看着她,心里又掠起一层淡淡的悲凉。 “如公子所见,是老朽从赵公子手中夺走杨晚,因为老朽正是她的师傅,也是她父亲临终前托付之人。” 初一沉默了一会,才恭声回应:“前辈是否有要事嘱咐晚辈?” “好聪明的孩子。来,你坐下,听老朽慢慢地说。” 老人也不待初一反应,走到杨晚身旁盘膝坐下,眼光看着杨晚,有无限的慈悲怜悯。 “今日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杨晚恐怕还得落于敌手,公子这份大恩不能不谢。” 初一连忙伏身跪拜:“不敢。” 老人微微一笑,伸手扶了初一右臂,一股柔和的风带着他跃向地面――初一也不反抗,依照老人心意,盘腿坐于对首。 “杨晚出生于将军世家,是生错了朝代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前南唐遗老杨定疆将军,国家灭亡后携部下降服宋主,后移交军权归隐江宁。杨晚有两个哥哥,不愿臣服于宋人,暗地囤积力量掀起反宋战争,被朝廷派来的暗探赵应承各个击破,歼灭了满门。” 初一身躯猛地抖动。 “那赵应承一直乔装面目,隐藏在杨晚身边,趁机探清了杨家所有根系。赵派一系差不多杀完了所有杨家人,唯独留下了杨晚和杨晚大哥的遗腹子丫丫。”老人微闭双目,继续沉稳说道:“其实杨令公在大难来临之际,曾托付老朽看好杨家这个最小的孩子,希翼朝廷放过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娃。可是杨晚生性聪明,渐渐推断出了一切,思绪由先前的空灵转为现在的混乱――她时常半夜醒来大哭大叫,滚在地上拉着老朽的衣襟,像个无知的孩童,口里还一直嘶喊‘师傅,你杀了我吧,我活不下去’‘师傅,你给我扎针了吗,我脑袋很疼’有时候又不言不语,看着竹子发呆一整天――老朽这才知道她心智苦乱离疯癫不远了。”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朽无从得知,但是担忧她做傻事,就用崆峒派祖传秘宝,当年捆绑昆仑奴的‘一绝索’锁住了她的双腿双手。老朽离开一个时辰给她配一副药,回来时就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初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觉得再没有力气去看一眼地上那方平静的面容――一绝索,韧性最强,能锁缚饕餮蛟龙。但强行逃离时,索刺倒扣经脉,远离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老人仍旧淡定地端坐,语声平静:“老朽知道她还在希求自己收留的杨朝不是赵应承,所以也赶到了凤鸣山,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缓缓睁开双目,温和地看向初一:“公子,你是谁?” “晚辈叫冷双成。” 老人点点头,转头看向了杨晚,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她如云般黑发:“冷公子,老朽有个请求,实在是难以启口。” 初一恭顺地看着老人,口中无一丝迟疑,迅速应道:“前辈无须多虑,晚辈其实到处飘荡无所寄托,即使前辈不用嘱咐,晚辈也甘愿做任何事情。” “杨晚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初一此时听来,纵是如此平静之人,也微微一怔。 “她由老朽一手带大,幼年洗浴时老朽便察觉她的心脏和常人生得不一样,方才救下她老朽就喂食了一种药丸,牢牢护住了她心底最后一点气息。但是否醒来,还需一种药引。” 老人双目直视初一面容,目光坚定而慈祥:“老朽得知此时去寻得这处药引,绝无可能,但是碰到了冷公子,杨晚就还有一丝挽救的希望……” 初一凝住身形,眼里不知不觉流淌出痛苦:“前辈是说要用我的血催发寒毒,让她浴火重生吗?” 老人默然点了点头。“别人或许不知红硕果之霸道阴毒,老朽虚度百岁光阴,恰好知道此毒的厉害,先前见公子在营地中催毒出剑,老朽便心中窃喜老天苟延杨家最后一点血脉。所以老朽一直隐在山中,等着公子。” 初一沉吟片刻,才抬首凝视老人:“前辈应该知晓中了此毒无药可解?发作时痛苦难抑,令人只想自戕?晚辈体内两种霸道毒素相生相克,杨姑娘是否也能调和?” “老朽探过公子脉络,知道公子体制寒凉不似杨晚,所以能抑住寒毒不易发作。可是为了挽救她,没有第二种方法。至于能否支撑存活,一切要看她的造化。” 初一脑海里顿时扯出一丝亮光,他不禁双目圆睁,语声带着一点点的惊喜:“前辈可是药王?若是,杨姑娘的确有希望。”又想起面前老人定是极早探出自己的秘密,不禁又低头开口:“不是晚辈有意隐瞒身份……” 老人只是慈祥地看着初一,眼睛里一如先前的清亮:“公子隐瞒身份,定是有难言之隐。老朽正是药王,为了这个孩子避居荆湘,在江湖中已销声匿迹十八载有余。” 初一有些迟疑地看着药王,面色犹豫,但终究没有开口。 药王微微一笑:“公子可是有诸多疑问?” “恕晚辈愚昧。” “无妨,请讲。” “江湖传闻药王慈悲为怀,平生只收东阁先生、独孤镇主为徒,不曾得闻杨姑娘一事。” “杨晚的身份比较特殊,老朽和杨家渊源颇深,所以费了一番心思在此女身上。” “如果杨姑娘服用了寒毒,侥幸回醒,会不会再生无眷恋一心求死?再者一旦毒性发作,常人难抵,前辈是否有药物控制?” 药王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杨晚的躯体之上,面对初一的疑问,他反问不答:“公子是否知道老朽放置好杨晚后,一直尾随公子身后?” 初一心里有些吃惊,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老朽生于前唐,至此虚活了百岁,也看尽了世间的变化无常,老朽明白一个道理用了整整八十年。” “晚辈谨听教诲……” “老朽看到了前唐的覆灭,十国的混战,初宋的建立,历经分分合合的三朝三代,未能留下任何彪炳业绩,回首观望前尘,只觉世间唯独日月亘古不变。眼下正值战乱天灾,即使锋芒如秋叶公子,权势如赵世子,如此英雄少年最终会在光阴流逝前折首,所以老朽淡看世间百态,不予插手忤逆时局。众生在天地之间依循各自命运而活,无法逆转。即便此刻老朽矫意延续了杨晚性命,她醒来后,还需面对自己的命运。” 初一垂下头细细思索着这番话语,觉得药王前辈字字玑珠,继枯木大师点化之后,心底的迷雾又清退不少。 “听闻前辈隐居荆湘,晚辈想请教几点疑问。” “请。” “传闻荆湘是前唐属国?” “是。” “相传若干年前由敬远公所立?” “是。” 敬远公便是史籍中记载的李天啸李公子,近两百年前,他还曾是冷双成的恋人。 可初一就是冷双成。 初一面如死灰,身子一直簇簇抖动不停。原本心中那点卑微的希望被自己捏碎,顿时消散于空中,刹那不见踪影。这心中的万丈波澜如何平息,如同横扫千军,“砰”的一声将他甩到深渊,让他痛不欲生。 药王用他洞悉一切的眼睛慈爱地看着初一,却不言语。 “晚辈冷双成,来自另外一个朝代,因寒毒保存尸身,侥幸存活了两百年。在今世晚辈时常迷惘,面对不同的世道相同的命运,心中一直怨恨上天不开眼,让晚辈再次蹈入了红尘杀戮。” “然而晚辈不曾料想今日能得见前辈,有幸聆听前辈教诲,走出了厌世迷障。” 初一默默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药王稽首伏拜,待起身站定,身子已如白杨般笔直隽秀,仿似换了一个人,散发着淡淡的明亮的气息。 药王仍旧微笑不语,却是受了面前少年的大礼。 “父亲为晚辈取名‘双成’,是希翼晚辈顺利长大,圆‘成人成才冷双成’之意。今日晚辈跪别前辈,心中便暗暗决定从此做回自己,勇往直前,安然面对上苍磨炼。”他拜了两拜,“再次感谢前辈的教导。” 待滴血喂过杨晚之后,药王端坐于室,仙风道骨的身姿稳如青松,只传来温和的语声: “今日一别,老朽与公子有缘自会相见,届时老朽定当报答公子恩情。” 28、再见 冷双成走出山洞,晨间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他的面容上。他疾步向山下掠去,脚步不曾踌躇彷徨。 山脚下的路分成两条:一条是通向左边军营,南景麒驻扎之地;一条是通向右方古井台,吴三手被掳之所。 一直埋伏在魏军队里的冷双成,早就探明了一切需要的消息:南景麒接受辽军议和的条件,荆湘军队作为后援,共同倒戈面对宋朝。一路随辽军袭来,此刻驻扎在距凤鸣山二十里之外。 在更早以前,冷双成不敢贸然离开吴三手半步,夜间休息也必守护在帐外,未曾料到他被魏手下支开,吴三手轻易出营被秋叶擒去。其实这一切,当时还是初一的冷双成早已了然于胸:该来的,总逃不了。 此时的冷双成大步凛凛,反而有了无所顾忌的畅快,因为他打定主意,见了南景麒之后,一定要寻到吴三手,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冬日的朝阳并不温暖,厚厚的积雪仍旧覆盖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间。雪光晶莹,冷风拂过,泛起点点碎末般的雪花。冷双成提气狂奔,朝着心中认定的方向飞跃。他想起了也是在冬日大雪封山的气节里,李天啸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你在那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飞奔而去。 童土抱着干草,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嘟囔囔地朝马厩走去。 夜雕轻轻地喷着响鼻,踢踏着蹄子有些不耐地立在马槽前。童土见了它,像见了自家兄弟一样,冲上去抱住它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夜雕伏枥,志在千里。” 童土爱怜地抚摸着夜雕的鬃毛,手上不利索地塞给它干草。看了良久,才轻轻地说:“马儿,今天少爷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夜雕突然竖起它削竹般的耳朵,静止不动。童土仍未察觉,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冷双成静静地走向童土,瘦长的影子在马厩旁拉成一条线,还未等到童土抬头惊呼,他出手点向了童土的腰间。 “不必惊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是不动就行。” 童土有些惊异地看着冷双成,无法出声,只得拼命地点着脑袋。 “你家少爷可是南将军?” 童土点头。 “今日有一场大战?” 继续点头。 “可否带我见南公子一面?” 童土瞪大了眼睛不动,眼珠直直地盯着冷双成,似是有话要讲。 冷双成微微一笑,出手拂开了穴位。童土摇晃了几下身子,冷双成又轻轻扶了扶他。 童土大喘一口气:“我见过你。” 冷双成不语,默默地看着他。 “你救过我家公子,我在他怀里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差不多死了。” 冷双成明白他在说什么,仍旧没有接话,等待他把话说完。 “可你毕竟是汉人,你要见我家公子做什么?” 冷双成默默地闭了闭眼睛。这句话其实吴三手也说过,只不过吴三手说得更加委婉: ――师傅,我们宋人和荆湘打战,你希望谁赢? ――师傅,你如果想见下南将军,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时候的初一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冷双成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面对童土天真无邪的眼睛,冷双成开不了口,解释不了任何的缘由。 过了半晌,他才平静地说:“我既然救过你家少爷,肯定不会害他。我见他,是有要事禀告。” “难道你是汉人的叛徒?”童土歪着脑袋,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冷双成。 冷双成心底苦涩,嘴上却是平静:“我还没这么大义不道,你带我去吧,我绝对不会伤害他。” 童土仍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冷双成目视四周开始走动的士兵,沉稳地站在马厩里。 “那我问你,你从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找到我家少爷?” 冷双成转头看着吃草的夜雕。 光滑的皮毛、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夜雕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如同主人一般的桀骜不屈。纵使是眼拙之人,也看得见此马的宝贵不凡。正是如此,在冷双成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找到南景麒了,只不过他没想到来的是个孩子,还是个麻烦的小童子。 冷双成突然越过童土,朝着军帐处走去。 童土急忙回过身,拉住他的衣袖:“喂,你去哪里?” “去见南公子。” “只要我一喊,别说见到我家少爷,就是半步你也走不出去。” “我不走半步。” “什么?” “我哪里都不去,就站在这里先把你杀掉,什么人都会来见我了。” 童土有些吃惊地看着冷双成,马上放开了他的袖子,一双眼睛还骨碌碌地乱瞟,就是不敢去看冷双成冷漠的瞳仁。 冷双成低下头弯腰凝视童土的眼睛,抬起了他凉飕飕的手掌放在童土的脸颊之上:“我指甲里淬了剧毒,沾到一点脸就会烂掉,破开几个窟窿,只要我轻轻一划……” 童土哇的一下叫开了:“我带你去,反正你也会找到他……” 童土低着头翘着嘴巴,一路踢着石子朝前走。冷双成走在他的身后,看着地上落成的薄薄一线的淡影,摇摇晃晃像是打碎了波光浮冰,不由得喟叹无言。 拐了几道帐篷后,童土在一方白帐外站定,大声说道:“少爷,有客人来了。” 冷双成淡淡地长吸了一口气。 “请。” 冷双成不禁站在原处凝神不动,眼底是一片凌乱的雪地,耳旁却惊人地重叠了那句朗然胸襟的话:“请。”时光仿若倒流,很多年前,也是一个不见面目的公子,从未追问门外来人是谁,却用堪比清风明月的话语说了个请字,明快爽朗如出一人。 冷双成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呼吸。他的手藏于衣袖中,交叠双掌,狠狠地掐了下左手的虎口,留下一个深深的痕印。 童土站了片刻,见面前的少年低垂着头,如木头般呆立,不禁大胆推了下,好奇地看着他。 冷双成稳定心神,伸手撩起帐帘,低眉敛目走了进去。 一直朝前走了几步,冷双成只看到一方稍稍垒砌的案台,停下了脚步。 帐篷里很安静,而冷双成根本不敢抬起眼睛。过了会,听到南景麒的嗓音传来:“是初一吗?” 南景麒的声音明朗如月,带着萦绕于室的悦耳轻柔。这种柔和的迟疑斩断了冷双成心底最后一点祈求牵盼,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放开了手中仅剩的那根稻草。 “初一见过南公子。” 冷双成稳稳地长稽一礼,垂下双手,默默伫立。 南景麒风一般掠向冷双成,语声里带着一丝惶恐的焦急:“初一不必如此多礼!” 冷双成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恭顺地看着南景麒衣襟的下摆。 南景麒伸向冷双成的手停顿在空中,似乎听到他低沉一叹,然后唇中逸出清淡的语声:“你没事就好……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是恳请初一不必如此拘礼。” 冷双成低沉着眉目,不作言语。心思却淡淡地掠起了一层涟漪:在他的印象中,李天啸是从来不对他叹气的。 “初一,你身体还好么?” 冷双成点了点头。 南景麒看着面前的人,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是那初一冷澈见底的眼睛却让他平静不少。他默默地看了片刻,又温和地说:“你来找我?” 冷双成双掌交握,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定睛看了南景麒一眼,像闪电般,霎时又掠过了他,落在身后的地图上。 南景麒的眼光里泄露了一些诧异,因为他在等面前的初一抬头的时候,发觉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南公子,请如实告诉在下几个问题。” “请。” “公子今日一战的对手是谁?” “赵应承。” 冷双成沉默了下,自己的猜测证实之后,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倘若得胜之后,公子如何打算?” 南景麒微微低头看着冷双成的面容。今日的初一面上沉寂无光,不见那日如海般的深邃双瞳。 “请公子一定要实告之。” 南景麒应声回答:“继续前进。” “前方可有战场?” “有处高城……” “可是古井台?” “正是。” “古井台可有旧名?” “据我所闻,好像中原人均称‘九州第一台’。” 冷双成的身躯微微一颤,周遭声音仿若不闻,心里却有个声音大声疾呼:原来是这里!秋叶的终点原来就是这里! 南景麒轻蹙眉头伸出手。 冷双成极快地退后几步,伏下身去,结成一束的发丝铺散开来,在他的背后渲染成一幅墨色山水:“恳请南公子一定要应允在下。” “答应你什么?” “慎入古井城。如若公子不应,初一宁愿长跪不起。” 南景麒苦笑一声,伸出的手又淡淡地落下。 “你这是何苦,我答应你就是。” 冷双成默默地起身,站在南景麒几步开外。 南景麒静静地瞧着他,帐篷里又没有一丝声音。他看了有好久,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前这个沉静的少年。 “初一怎么断定今日一战我可胜利?” “有两点原因。” “能告诉我吗?” ――这声音还是这么温柔,仿似担忧让我为难,不是命令的语气,而是商量着询问。 冷双成心里酸楚疼成一片汪洋大海,觉得全身都麻木得动不了,眼里、嘴里、舌底都是泛着冰冷蛰人的波澜。 “公子知道宋朝主帅是赵应承世子?” “是。” “此人如何?” “少年老成,城府深沉。” “可知除了世子,还有督军?” “去年至今年,只见赵应承出现在战场,从未见过督军。” “不。”冷双成凝声说道,“宋朝有督军,那就是辟邪公子――秋叶。” 29、隐藏 南景麒背负双手,立于空旷帐中,面朝冷双成朗朗一笑:“那又如何?” 冷双成低沉眼睑,透亮的光在他头顶上晕开,散成了一圈淡淡的影子。他仿若不觉,语声仍然平静:“真正的世子在下昨晚才偶然见到,可以推断出先前所有战争布局均是秋叶所定。想以两位老谋深算的公子联手,哪能这么容易胜利,但是敢问南公子,两国交战以来,战况如何?” “我朝胜少败多。” “近半年呢?” “胜多败少。” “是何原因呢?” “宋人浴血而战,大多败于辽军铁骑。” 冷双成抿了抿嘴唇,语出惊人:“不,不是这样。” 南景麒直视冷双成:“初一为何这么断定?” “直接原因没有,但是据我所知,秋叶公子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他这么做一定有目的。” “初一认为是什么呢?” “诱敌深入法。这人心狠,做戏逼真,诸多战役真真假假打下来,让人根本看不见他最终的目的。” “可有证据?” “没有,要看第一场战役之后,赵应承退向哪里。” “退军地方和战争胜利有何联系?” “昨夜口令是折戟,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退兵的暗示。如果是折戟一战,赵应承一定会遵循约定,退兵回避。如果退至古井,那便是最终目的之地。” 南景麒并不言语,也未注视冷双成,微微垂首沉吟。 “恳请公子一定不要进入古井城,古井是昔日的铜城铁壁防御战地,易守难攻。” “初一为何反复叮嘱不进古城?” “岁月改变了许多地貌,古井城是以前的九州第一台,胡语所称‘可多契’,天空之城的意思。在下没有亲临古井城,无法得知具体形貌,倘若能让在下在城垣处走上一圈,便可给公子肯定的答复。如果古井城没有发生改变,那么它的底盘就是以前的中原一大密地,俗称地下城――因为在铜墙铁壁的下面,是虚空的栈道。如果秋叶也在那里,肯定会在地下城里做手脚――公子答应在下,不要进去!” 冷双成焦急地一口气说完,紧紧地盯着南景麒侧脸,见到南景麒转回身子,又马上低下头,注视着地面。 南景麒默然地看着身后地图半晌,尔后又语声沉痛地说道:“初一的推断虽未经证实,但是在我眼里,已是无价可比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顿了一顿,南景麒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战栗:“你这么做就是背叛了汉人,你知道吗?” 冷双成的身躯如庭前修竹,在风中兀自静止伫立。从头至尾,他没有发生一丝的变化,有的仅是抬起头来,坚定地看了一眼南景麒。 那目光如此短暂一瞥,让南景麒区分不了是真情还是幻觉。 “平心而论,在下实属通敌。”南景麒听到他平静地说完这句,然后又沉重地说:“可是别无它途。” “初一,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公子真的想报答在下?” “绝无戏言。” “公子可以为在下做一件事吗?” “请讲。” “请公子闭上眼睛,在下深恐唐突公子……” 南景麒即使迟钝如斯,也看出面前少年决计不敢正视他的面容。心里似乎有一点疼痛的墨水滴在纸上,晕散开来,渐渐渗成模糊一片。在听到初一迟疑的请求后,他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 冷双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酷似李天啸的脸孔,仔细而贪婪,目不转睛而深情不移。青春年少的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远离了深爱自己的恋人,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寻一丝丝吻合他特质的影子。这是一种穿越千年的疼痛,在前世不能相守,在后世注定分离。如同硬生生地抽去冷双成的骨血,抛下他苟延在渭水之畔,沉痛呼吸,倒地不起,挣扎着爬向莹白如玉的光亮,才发现是镜中花,水中月――那月亮冷漠无言地看着他的寂寞,坠入波浪粼粼长河,搅动了一地的浮光碎影。 他静止在这片海市蜃楼面前,什么都说不了,因为他们的身份背景让两人无任何再会的交集;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摊开双手,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似乎有点冰雪般的凉爽停立在南景麒面前,让他一动也不敢动。那团冷漠还未触及自己的皮肤,如同面前的初一,永远不敢靠近,带着一寸、一步、一生的距离。那双手一定是修长的,和着脸旁的空气,由上至下,簇簇流淌。南景麒很想贴近这份冰凉,可它始终远离自己,五指虚张,缓慢地描摹着自己的轮廓,带着深深的压抑和颤抖。 “南将军,一定要活下去。” 耳畔传来一句低沉的语声,鼻端下混合着泥土草木的气息迅速消失,南景麒不由得猛地睁开眼――风穿过中帐,卷起了门外的雪花飘舞。 冷双成已经不见了。他站过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个布帛缠绕的包裹。 南景麒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在毡布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手掌刚刚触及把手,就证实了他的想法,那突起的龙行,冰冷的剑柄,不是龙纹剑又能作何想! “轰隆”一声,似乎有道天雷兜头劈下,将他击打得摇摇晃晃,将他的心里撕扯得雪亮。他还记得有一天童土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告诉他南朝有个少年郎,居然去挑战了公子秋叶。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头。 “原来是你,初一……孤身奋战……九蛊穿肠……为什么呢?”南景麒喃喃自语,语声里再也掩藏不住,是一片浓浓的痛苦与凄凉。 无人能够回答,只闻穿过的风发出微微的声响,似是一声叹息拂过心间。 ――因为爱,所以隐藏。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武州古井台,巳时。 高出面前倾斜山坡的古井台,沉稳地矗立在大地上。它三面开阔,仅有后背依山而建,冰雪漫舞,覆盖山峦,似是拥抱着沉睡中的古城,一黑一白,煞是鲜明。 “轰隆轰隆”惊天动地的辘辘车轴、滚滚马蹄之声惊醒了冬眠中的城池。 古井城前罗列着四四方方的军阵,前后相连,一路蜿蜒到坡底。 当前是尽张铜口的弩车,乌森森的箭矢斜对天空,锋刃簇寒割裂了风雪,一如身后的主帅那般张狂傲慢。马上威风凛凛地坐着是耶律行天,双目自盔甲下扫视面前黝黑古朴的城门。 他的身后有两名副将,左侧的是一位面容沉静的小将,右手侧握一柄朔气冷冽的大刀,隐隐带有古代战神将军之风。落于右侧的是名身材魁梧、臂力喷张的男子,手上也提把花纹雕饰的大刀。 他们身后是各列十二方阵的铠甲兵,在主帅示意之下,齐齐停下轰隆隆的脚步,重重顿下盾甲,顿时,雪地里飞溅出泡沫似的波浪。 “大帅,有些不对劲。”那名小将一勒马缰,凝声说道。 耶律行天回转面容,抑制不住的面脸骄傲之光:“侄儿,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焉能抵抗我大辽铁臂雄师?” 耶律保沉沉扫视百丈远的高城,目光深远语声慎重:“古井是中原第一高台,后依习贡、梁月两山,壁立千仞,直插天堑。地势居高难攻,孤峰一片。此刻全城森严上下戒备,宋军退守城中顽死抵抗,适宜智取不可强攻。” 说完,扫视一眼身旁握刀之人,那人微微颔首,语出恭敬:“小将军说得极是。” 耶律行天抬起面目,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古城,一抖黑色大氅翎羽披风,朗声说道:“侄儿可是忘了自居庸关一路交战以来,宋军拼着浴血尸战,才寥寥胜了马坡、三猿峡几仗,此时不乘着大辽威武之风冲杀过去,岂不是灭了自己志气,让敌人有喘息之机?” 耶律保目视其叔,平缓说道:“大帅精通汉学,是我大辽之福。但是对方主帅赵应承狡诈多变,擅长狡兔三窟之技,大帅可曾听闻?” 耶律行天一抬右手,果断回应:“不必多言,今已至此,踏破最后一方孤城,中原便可长驱直入。本帅主意已定,休得再言。” 耶律保侧身对身旁之人叹口气,有些怏怏地说道:“韩先生,我们回阵。” 韩远山顿首,偕着面前少年将军扣马离开。 古井台内外三层均是插满了在风中飘扬的军旗,众多黑色盔甲的士兵潮水般地伏身城头,只微微露出一截头盔上的红缨,在风雪中兀自颤抖。 城中第三层的暗堡内,视野开阔,又恃掩蔽极深,是调度指挥的首选,赵应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上乘之地,一退入古井后,他即刻动身赶来。 一上旋转的塔阶,逐步落入一道凛然伫立的背影。白色锦袍在冷冷空气中无风自展,雪片卷起了宽松袖口,掠过一双修长坚韧的手,一柄潜在剑鞘中的长剑。 “公子久候了。”赵应承在秋叶身后,抬手作揖。 “不急。”秋叶背对来人,语气如出一辙的冰冷。 赵应承默默走上前,和秋叶并肩而立。银光上前一步,朝赵应承行礼,赵应承微微颔首,银光稍稍垂首退出塔楼。 “少了一人。”秋叶目视雪空,突然启声说道。 “我依约血战,在凤鸣山前落败,一直驱师后退,无半分破绽。”赵应承目光落在塔外,回答他的质疑。 “南景麒没来,一定出了破绽。”秋叶面容不动,透过风雪,注视辽军动向。 赵应承心里转过数念,沉吟片刻,马上抬头:“只能是初一……” 秋叶听后突然回头盯视了赵应承一眼,赵应承却是微微一笑:“公子的人我不好插手,昨晚杨晚来袭,被我杀掉。所有出过军营之人均被我送上战场,经凤鸣一役浴血战死,目前消息不可能泄露,计划也天衣无缝,除了连夜遁逃的初一……” 秋叶冷冷接口:“三老安在?” “都负伤休整。”赵应承侧首注视着秋叶亘古不变的冷漠俊容,缓缓道:“初一出手不凡哪,三人围攻百招,不仅无丝毫败相,还力挫三人,如果不是三老救驾,我险些都躲避不及……”赵应承面目之上仍是浮起淡淡的笑容。 秋叶目光一沉,面容犹如苍穹遍布的乌云,没一丝亮度。“竟然能走过一百招,他果然隐瞒了身手。” 而在儒州长石街对战时,初一只接了他十二剑就露出败相。 赵应承双手后负,语声上扬,带有丝丝的愉悦:“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希望公子捕获时,不要杀死,送我最好,我愿出任何代价换取初一。” 秋叶目光冷鸷,并无声响。 “传闻落雁塔一役中初一拼死救出南景麒,今日距初一夜遁之后南景麒居然按兵不动,显然两人之间有所牵连,只是无法猜出二人关系,公子可否告示?” “不知道。”秋叶冷漠说道,“世子还是多关心此战局势为好。” “公子如此镇定地立于面前,赵应承还有何忧患?” “事成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赵应承走到t望台前,俯身查看了半刻,复又淡淡说道:“耶律行天还未发动进攻,难道真是起了疑心?” “无论是否起疑,依他急功好利之性,势必攻城。” “传闻其侄谨慎细致,督送弩车而来,若是此人进言,耶律行天或许踟蹰……” 秋叶直视赵应承试探的目光,冷冷道:“世子先前一战,列阵将帅是谁?” “魏,战死。” “世子股肱之将折戟,令耶律行天深信我朝主力皆损,退避不战。” “所以一定会进军乘胜追击?” “迟早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并立塔楼中静止无言。 “辽人所列鱼丽之阵,公子定是有了对策吧?”赵应承目视远处,语气平稳。 “有。” “既然公子笃定,赵应承此刻告退。” “世子去哪里?” “耶律行天半刻不动,我自是要去请君入瓮了。” 30、决战 古井台城门在绞索“吱吱呀呀”声响中缓缓放下,和着陡峭的冷风,弥漫的大雪,在黑沉沉的辽军前亮出了面目。 只见吊桥上冲出一彪人马。当前一将银鞍白马粉面朱唇,眉间带有一抹疾驰而来的冷厉之色,与冰凉的泛着寒光的□□互相辉映,直逼人眼。 耶律行天一挥大氅,发力嘶吼:“此人是宋朝丞相之子,活捉者重赏!”自身也拍马迎去。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辽人一听此言,不顾身后副将军耶律保劝阻,先前两列脱裂阵型,潮水般抱团离开。 秋叶展袖一跃,落于塔巅,站在寒冷空旷的雪空中。他紧紧盯住赵应承的背影,冷声喝道:“光!” 银光公子此时正在塔外守候,听到呼唤,立即朗声回应:“公子。” “传我号令,雪影出骑拼死保护世子,先锋营出动围歼辽人前部。你前去接应,射杀韩远山才可返身。吩咐城头守军,百姓出城不准阻拦。” “是。” 银光面露诧异,但自幼遵循公子之心稳固,推测公子此举必有深意,当下也不犹豫,负起长弓朝前掠去。 秋叶长身而立,双目凛凛俯瞰城前战场。 银光纵马奔出城门,身后带着所剩的百名银色铠甲骑兵,融入冷冷风雪,霎时不见了踪影。一片白光滚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轻便黑衣的先锋少年,手持利刃,机敏灵活,也猱身赶至。 漫天风雪中,两队人马镶合在一起。 空地上顿时传来地动山摇的呐喊声,厮杀声。 赵应承枪尖划过雪空,一马当前朝耶律行天刺去。耶律行天双目带着红光,大喝一声,朝赵应承当头斩下。两人迅速胶战一起,身下马匹团团回转,踏起乱玉般的雪水。 赵应承身后众人纯属心腹,皆会意过来,围住耶律行天,拼死阻断潮水般涌来的援兵。 耶律保看得真切,禁不住急促地喝令:“韩副将,你带一方士兵前去援助大帅,小将带大军冲上!” 韩远山点头,偕同身后方阵里的辽军风驰电掣般地驶出阵营。 耶律保纵马上前,朗声说道:“弩军听令!没我号令不可放箭,误伤大帅!”左臂一挥,带着黑沉沉的鱼丽阵队稳稳朝前压去。 韩远山远远地直奔赵应承,目光里夹杂着旁人难解的贪婪。他的战马在凛凛风雪中冲突而出时,迎面突然传来呼啸风声,尖锐刺耳。他大吃一惊,忙俯身马上。 风雪呼呼刮过,凌乱飞舞,一支金箭破空划过,钉入韩远山来不及闪躲的前胸,在他倒地之前,第二道银色光芒闪过,牢牢扎上了他的后背。 韩远山最后只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最后只感觉到了眼睑上的冰凉雪花,便沉入了永远的黑暗中。 身后辽人愕然。 银光带雪影掩杀过去,随后还有一排排黑衣先锋卫士人影。 冷双成赶到古井台时,交战方酣。 他极力目视前方,穿透纷扬大雪,只看见面前众人混杂如泥,泛着血光落地,融入脚下黝黑肮脏的雪水之中。 冷双成右手紧执月光,纵身跃过辽军后方,极快地朝边缘狭窄地带跑去,目的是想沿着边角冲进城门。他丝毫不敢滞留身形,目光闪耀,清楚地掠过身旁的战场。 黑白相间,混战一团。声喊震天,厮杀遍野。 冷双成看到一批黑色军衣少年,各自团团围住眼前方阵,回旋绕走,不禁微微一顿。 “这是半年前经历过的八角阵,看来秋叶公子果真在此。既然秋叶隐身古井城,想必一定会炸毁高台――一定要及时救出吴三手。” 冷双成施展身法,手持粼粼寒剑,左冲右挡,硬生生撞开一条细丝般的路径。他再也无暇他顾,根本来不及细想眼前看到的重重景象,只能带着寒风冷气,一路朝前飞奔。 扑到城门吊桥前,大股惊慌失措的百姓冲出来,哭天抢地,哀声不绝。他们衣衫单薄,拉妻挈子,嘴里融着浓浓风雪,暗哑地嘶吼。 冷双成泛着心酸,隐身一旁,穿过了第一道城门。 一片混乱的人群中,一名蓝袄少年默然自人流中穿过,极为显眼。守门将士觉得惊异,上前喝令:“来者何人?” 冷双成掏出魏腰牌,在将士面前晃动:“魏大人帐下,有要事禀告主帅。” 那名士兵仔细看了下腰牌,抬头打量着冷双成的脸:“魏大人一个时辰前为国捐躯,兄弟你怎么逃出来的……” 冷双成只觉头脑中一片轰鸣,目眩良久。片刻后又清醒过来,强行压制下心里的难受,咬牙低头朝第二道城门走去。 那名士兵还在身后追喊:“赵将军已经出城搦战,不在城中……” 冷双成也不答应,闪身挤入人群。如此穿过第二道城门,脚步紧促,迈向三关。 面前风雪更盛,冷双成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高塔之上凛凛立着一个人影,风雪漫天,白衣兀自在风中招展。冷双成快速掠了一眼,马上低头。这一眼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是秋叶。 透着如此寒冷呼啸的风雪,冷双成发觉秋叶的面目不见模糊,反而在寒风中更加立体深邃。秋叶似乎在俯瞰大地,如同一个主宰苍生的王者,瞳仁里冰晶之色流光溢彩。冷双成方才抬头目视时,不敢肯定秋叶是否发现了自己,因为那目光遥远冷漠,穿透了混沌一片的苍穹。 冷双成心里疑惑,抑制不住抬头再看了一眼。 一道冷冽的目光穿空落下,撞入冷双成微愣的眼里。那目光没有霸道杀气,只有冷漠,千年不化的冷漠。 冷双成心里挂念着吴三手,却不闪躲,抬起眼帘,面无表情地冷冷一瞥,闪身挤进第三道城门。他混入更多的难民中,如鱼游大海,遁身无形。 秋叶纹丝不动地立于高塔之上,嘴角掠开了一个冷冷的弧度。 覆城之夕,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朝外逃生,唯独这个人,却低头向古城疾行。 似乎这个初一的降临,一切充满着诡异。令人极度惊异的是,一向闲云野鹤的诸葛东阁曾经找过他,为了初一第一次向他开口求情。 远在武州行辕时,诸葛东阁突然求见秋叶,沉吟半晌,才斟酌着说道:“公子,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是关于青衣营初一。” 秋叶冷漠地看着青衣儒雅的诸葛东阁,并不言语。 诸葛东阁抬眸观察公子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说:“恳请公子留有活口……初一身骨奇特,老夫想留下来研究……” “理由。” “正逢乱世,公子急需人才安邦定国,此人内敛沉稳,正是合适人选。再者,老夫一身医术无从排遣,初一若能传我衣钵,两相照应更是锦上添花。” “先生高兴得太早了。” “公子或许在为初一不按常理出棋而恼怒,但初一此刻还被公子牢牢控制在手里,公子还有何忧患?老夫斗胆提醒公子,先前竹老行事乖戾,但最终为公子所用,公子还不是能容忍收服?与其逼死初一,还不如网罗羽下,恳请公子再多做权衡。” 秋叶坐在太师椅中,面色沉寂,眸色冷冽。 ――三猿峡战役,后经证实,的确是初一,他竟然混在魏军营中,引辽军入网,暗助马连城小胜此战役。 ――初一到底想干什么?数次从我手上逃脱,偏偏不经意之间又从四周冒出来…… 片刻之间,秋叶突然想起了吴三手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下雪亮:原来是为了他。 诸葛东阁静静地看着自家公子面无表情的容颜,心里止不住地为初一担忧,他似乎已经知晓尽管自己出言恳求,素来冷漠的公子决不是轻易能被三言两语打动的人,沉顿良久,终于重重一叹:“公子,老夫再斗胆质问一事――倘若初一是名女子,她又凑巧从公子手上逃脱,算不算得上是吻合前代庄规条约:若是女子庄主留有不杀,必立之为少夫人?” 秋叶静坐不动,衣襟上繁复的藻饰及纹绣层层铺开,烘托出了主座无与伦比的气势。他只抬起沉沉的眸子,不动声色地问了句:“初一会是女人吗?” 公子的气势如此冰冷骇人,诸葛东阁不再犹豫,撩起长衫下摆,嗵地一声直接跪在了青石板砖上:“恳请公子不要杀初一,想她能有安邦定国才能,枉死实属可惜。” 秋叶正对青衣诸葛,纹丝不动地受了地下跪礼。他的面目始终不兴波澜,让人猜测不了喜怒哀乐。 诸葛东阁长叹道:“可否一命抵一命?” 秋叶这才抬起衣袖,将东阁虚扶起。“先生不必挂怀。初一倘若能逃过这最后一次追杀,我日后必定留他一命。” 诸葛东阁面露惊疑:“公子此话当真?” 秋叶却不再赘言,仅是晃动下云袖,冷漠道:“退吧。” 诸葛东阁始终惊疑不定,他细细思索一刻,突然明白了什么。“既然公子答应网开一面,想必那最后一次多半是处死地!”他长叹不已,后面的话不敢贸然说出口:自小看到大的公子,何时为了他人劳心动力,将蝼蚁小民的性命放在心上?如果他首肯一件事,那只能表示他换种方式致人死地,使身旁之人更能接受而已。 不过东阁也隐隐留有希望:只要初一不死,公子为了遵守承诺,势必不再为难于她。想着,他只能在公子的冷漠中长身一揖,默然退下,转身离开了行辕。 …… 眼前战场厮杀永无止境,风雪声、嘶喊声、哭叫声一阵一阵混在一起响彻天空。 秋叶极目远视,估量着时机差不多成熟,缓缓拔出手中长剑“蚀阳”。他一顿剑身,挟着大片雪花,风起云涌一般朝前掠去。 众多黑沉沉的暗景中,只见一抹鲜亮的雪白胜过万千飘扬的白色,如惊鸿般掠起。他的手中聚集着火红耀眼的光华,仿似一轮喷薄而发的红日,轰然切入了大地。 红光照射之处,所向披靡。 冷双成低着头闪身拐入小巷,沿着城墙根平步而行。 他一直盯着墙角交接处,极力辨认地形。每找到一分熟悉面目,心中便下沉一分。 冷双成伸出手,抚摩着墙石,抬头望了望确认方向,朝前疾步走去。 一条柔若无骨的火红菱鞭悄无声息地劈向他的后脑。 冷双成听闻风声,纵身一跃,轻轻落于三丈开外站定,回转身子,就看到了一道鲜红斗篷的身影。 “大小姐。”冷双成右手倒转月光,负于臂后,躬身一礼。 程香阴沉着面目,自一方民宅后走出。 “你可知道你该死?”程香盯着冷双成的眼睛,冷冷地说。 “初一不知。”冷双成初见程香,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惊喜,当下有些急切地说道:“不过此地见到大小姐,初一心里实在是欢喜。” “哦?如果你知道我要杀你,你还高兴得起来?” 冷双成直视程香,面目不见一丝松动,平稳说道:“大小姐如果要杀初一出气,初一绝不还手,不过在这之前,恳请大小姐怜悯……” “怜悯什么?” “此城百姓。” “为什么?” “因为古城快要倾覆。” “哦哈哈……这真是天大笑话,岿立五百年的古城如何倾覆?即使倾覆……”她的笑声如银铃悦耳,重重一顿,语含讥诮地说,“又与我何干?” 冷双成听后突然扭头就走。 程香面目一片冰冷,她一挽手腕,鞭子俏如飞练直袭冷双成背后。“说走就走,哪能这么容易!” 冷双成并不回头,闪身躲过鞭影,仍是前行。 “站住!” 冷双成并未停下脚步。 “再走就不要后悔!” 冷双成稳稳前行,风雪中传来他淡漠的语声:“此城的确危在旦夕,大小姐还是快离开吧。” 眼看着冷双成坚定的背影越走越远,程香的面目在飘扬雪花中有些阴晴不定,她紧紧地一抿红唇,皱着柳眉,“呼”的一声朝前跃去。 处于前方的冷双成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笑,放慢了脚步。 “初一此言不假?”她仔细地盯住冷双成面目,有些迟疑地问,“赵应承与那秋叶公子在前方浴血苦战,不就是为了保存这座古城?” “假象。” “假象?” “敢问大小姐,两位公子所出主力多少?” “雪影、赵应承嫡亲卫队和辟邪少年。” “实力如何?” “仅仅只够拼杀五股之一敌人。” “那么越是拼死一战,越是蒙混辽军。”冷双成目视程香,肯定地说。 程香低下头微微沉吟,似是片刻得以清醒,又抬头急速地说:“他们打算用尽最后一点残余的力量?让辽人相信此城再无兵力阻拦?“ “是。”冷双成平静地说。 程香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程香又开口道:“还真是像极了这两人的冷酷作风……放着这么多性命去做一场戏,不过就是为了让敌人放心进入城中……” 冷双成突然又躬身一礼:“大小姐是深明大义之人,初一恳请大小姐此刻着手救援百姓,能带走一个就算一个。” “我刚才在外城巡视,发觉百姓自城中涌出,四散逃命……” “这正是初一担忧的地方。” “为什么?” “两位公子布局精密,这一城百姓也在他们算计之中。他们放民出城,从各个方面想让辽军主帅深信,此城危如累卵顷刻不保。百姓一逃,表明城中绝无任何支援防御;百姓不逃,攻破之后辽军也势必屠城。” 冷双成说到此处,脸上才显现出极为担忧的神色:“辽军最后以弩车压阵,初一揣测待赵军覆没之后,他们定是箭如蝗发射杀百姓……” 程香不语,他又急切说道:“此城北门面临梁月山,大小姐可否吩咐手下带领百姓,翻越此山转入习贡逃生?” “慢着!”程香一抬手,冷冷喝道,“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能力!” 冷双成默然一会儿,然后恭恭敬敬伏身跪拜,长稽首:“草民初一跪见长平公主。” 程香不动,丝毫不避接受了冷双成伏礼。她娇俏俏地立于雪地之中,一身火红斗篷在风中猎猎飞扬。 “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哪!”程香眼波流转,娇笑着说,“居然敢拿全城百姓性命来压我。” “不敢。”冷双成伏身雪地,平稳回答。 “不敢?如果不敢,你会拿话来套我?” 冷双成伏首无语。 “既然能有这般胆量,为何不见你亲自带民逃生?”程香冷冷一笑,语声上扬。 “实不相瞒,初一原本是想探明路后再指引百姓出城,无奈势单力薄,担心不能带走大批民众。现在见到大小姐,初一心生瑞兆,只觉苍天待古城百姓不薄……” “你少来拍我马屁,你起来,我还有账要和你算。” 冷双成极快地站起身,看着程香:“大小姐还在为赌坊一事生气?” “不是这桩。”程香一展红唇,在冷风陡峭中温柔一笑,“是为了独孤凯旋。” 冷双成微微一怔。 片刻之间,程香面目变冷:“你可知道独孤凯旋为了你,居然要和我悔婚?” 31、入洞 这句话真是如同旱地里突起一声惊天炸雷,将冷双成轰得目瞪口呆。他的身子在寒风中仍是笔直伫立,脸上的惊讶之色却怎么也抑制不了。 程香细细地看着冷双成面目,突然讥讽一笑:“往年一到除夕,独孤凯旋就躲得不见人影,今年赌坊风波后,辟邪公子刚放出风声,他就马上出现我面前,可笑的是,我还以为他巴巴地为我赶来,心里感动不已。没想到来了之后居然是提出要求,解除这门御赐的婚约……更可笑的是,无论我软硬兼磨他死不松口是何原因,只是一路赶到古井台……” 冷双成立于雪中,默默地看着程香冷冷的笑容,却不言语。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秋叶逼迫他配置药丸控制吴三手,他抵死不从,宁愿忍受钉骨之针的疼痛也不动手,我才知道是为了你,因为只有你接近过吴三手,只有吴三手知道你在哪里!” “初一,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办呢?”程香泠泠地抖了个鞭花,长鞭一卷,打碎了莹白如玉的雪花,凌乱地在空中飞舞。“你是男人哪,独孤凯旋竟然为了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冷双成盯住雪地片刻,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说:“大小姐要杀初一,初一绝不躲避。不过在临死之前,恳请大小姐告诉我吴三手的事情。” “好,你想知道什么?” “吴三手此刻在哪里?” “被秋叶驱逐进了地道。” “果真如此……”冷双成喃喃道,面色恍惚。 “还有什么事情不放心的?”程香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没有,只是初一好奇,大小姐难道要亲自在独孤公子面前杀了我吗?”冷双成突然紧盯程香身后,微微一笑。 程香看着冷双成的面容,脸上又浮现起那种惊疑不定的神色:“你少唬弄我……” “动手吧。”冷双成语声稍稍上扬,卷起月光送入腰间,静静站在雪中。 程香咬了咬牙,终究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 身后一片凄清,风声呼啸,雪花流转,没有一丝人影。 她心里微微一沉,极快地回旋面目,却只看到一个远远掠走的身影,不由得纵声长呼,恶狠狠地骂道:“初一,你个杀千刀的……” 程香恨恨地站在雪地里许久,才不甘心地朝来路走去。走到街道时,街上百姓挤挤嚷嚷,塞满了道路。她心里猛然惊醒,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一处府邸扑去。 穿越庭院,推开门,就来到温暖如春的内室。 程香径直朝床阁走去。 床上之人脸色苍白,身形削瘦,正躺在床帏间闭目休息。 程香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另一床锦被铺在他被褥上,伏下身去…… 独孤凯旋睁开墨如宝石的眼睛。 程香讷讷一笑:“别误会,我是想给你多加条被子……” “仗打完了吗?” 独孤凯旋突然淡淡地说,仿佛知道外间的一切。 “没有,不过我们要赶快走,这城要塌了……” 独孤凯旋猛地伸出手,抓住了程香的手腕,他紧紧盯住程香的眼睛,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 程香甩开手,冷冷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磨蹭,不仅救不了我们自己,还耽误我救援城外百姓。” 独孤凯旋长吸一口气,右手支撑在床侧,挣扎着起身,却不再看程香一眼。 程香冲过去,牢牢按住独孤凯旋的身子,口中发狠嚷道:“我告诉你还不行?我告诉你还不行?是我遇见了一个人……”她背转身子,不让独孤凯旋看见她双目中的莹莹泪光,“他告诉我这个城顷刻即没,他向我打听了吴三手,他就是你心心挂念的初一……” “呼”的一声,程香面前掠过一道光影,几个起落,转眼消失在雪空。 程香的姿势保持不动片刻,尔后她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看了下内室,低低地自言自语:“还好,记得带上了御寒的衣物……” 冷双成在白雪覆盖的屋檐上起起落落,辨认地形。在看到一处高巍的房屋之后,他面露喜色,发力朝前跃去。 落于州府后院,冷双成沿着回廊奔走,目光触及到一方高台砌就的井沿,停了下来。 他稳稳地踏步上前,低头查看。 井沿上白雪皑皑,内壁铺满了青苔,青光泛着白影,粼粼一片。 冷双成出掌震碎井台上的积雪,又伸出手刮了下井壁,触手滑腻顺溜,不由得眸色一沉。他提气一跃,毫不犹豫地跳进井中。 身子急速地下降,两耳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衣襟下摆飞扬起来,遮住了冷双成的眼睛。他双手轻拍,掌风切向井壁,一路摩擦着划下一道道浅痕迹。 到达井底,冷双成身子跌落在厚厚积雪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坑形。他抬头看了下井壁,发觉刚才的掌风根本就无法撼动岩石,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而自己正上方的井口,小得只剩下一丁点光亮…… 冷双成收回目光,晃动火折子,顿时洞穴里亮起了少许光明。他抬头看向洞壁,发觉有几支火把插在上面,轻轻取了下来,点燃了一个。再又细心地照了下左右两旁石壁,看到火把果真少了一支――看来是有人比他先来过了,而且那人很有可能是吴三手。 冷双成执起火把,静静地朝黑暗走去。 大约走了半柱香,冷双成拐入左侧的岔路继续前行,又过了片刻,面前出现三条通道,仍是不见吴三手身影。他掏出从营地里拾来的杨晚遗落的那片小木埙,放入口中,呜呜地吹奏了起来。 声音低沉哀伤,朝着各个洞穴里游走,在这寂静黑暗的地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冷双成垂下眼眸,倾入了内力,尽其所能吹奏了一首唐朝民间流行的小调《问路》。这首民歌讲述的就是和贾岛《寻隐者不遇》差不多的内容,只不过被老百姓润色修改,改成了一个年青后生向一位姑娘问路,那姑娘避而不答,只是指了指身后深山的故事。 冷双成默默地吹了几遍,心里一直祈求吴三手能听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吴三手是落拓的书生,饱读圣贤诗书之人啊! 吹完第四遍后,他终于听到了一丝小小的呼声:“阿成,你真是……” 冷双成心中一喜,发力朝来音处跃去,手上的火把猛得被拉成一道光影,忽明忽暗。“吴有,你还好吗?” 吴三手自暗处默默走出,盯住冷双成的面目,冷冷地说:“你真是愚蠢。” 冷双成并不理会,只是围着吴三手身子走了一圈,口中着急地问道:“那个秋叶公子是否折磨过你?” “似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还不屑于动手。”吴三手冷哼一声,面色仍不见好转。 “手伸出来。”冷双成突然说道。 吴三手不明就里伸出手。冷双成稳稳地扣住吴三手脉络,移动三指搭于主脉之上。过了一会儿,他才低沉说道:“秋叶拍了一根针在你气穴中,需要每日子时、辰时各运功一次,引住针脚,不至于游走进内脏,看来这几日你还是吃了不少苦……” 吴三手又冷哼一声:“你这一来,我白吃了这趟苦。” 冷双成微微一笑,仍是不理会吴三手的怒气,接着说道:“他这手法极为奇特,寻常人决计不会摸清他运功的套路,不过还好,我能为你逼出银针。” 吴三手双手垂于袖中,看着火把,默不作声。冷双成将火把也插在壁洞里,朝着他耐心地微笑,这微笑发自真诚,是久经磨难后重见亲人的那种喜悦。 过了许久,吴三手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死在一起也好。” 冷双成席地而坐,抬头看着吴三手:“坐下来。” 吴三手依顺地坐于冷双成面前,听着他的年轻师傅说:“放松身体。等会肯定有些疼痛,你不可运气抵触……” “嗯。”吴三手低低应了一声。 冷双成将手掌抵于吴三手后背,开始运功。不大一会,吴三手身子微微抖动,冷双成面目上冷汗淋淋,两人头顶都聚集着淡淡萦绕的白雾。就在吴三手的左臂簇簇颤抖时,冷双成突然双手生风,运气于早已准备好的银针,稳稳地朝他曲池、阳溪各扎一针。 吴三手只觉得左臂外侧似有蚂蚁啃噬,奇痒难耐,还未等至右手去抓挠,只听得身后又低低传来句:“别动。”紧接着,有只手掌在自己左肩上一拍,一缕银光破空而起,穿透指尖飞向黑暗。 吴三手大奇,跃起身子活动手掌,发觉轻松自如,不由得咧嘴一笑:“阿成真是无所不能……”再回头看到冷双成苍白的脸,喘息的身子,语声生生顿住。他冲过去,扶起冷双成的身体,嘴里还一直急切地问:“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冷双成有些狼狈地后退一步,只是搭了一只手在吴三手的左臂上:“并不是这样,我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很,刚才那木埙就被我吹得一塌糊涂……” 吴三手半晌无语,过了会才发出一丝丝声音:“还好……也不是不堪入耳……” 冷双成紧紧抓住吴三手的手臂,手指泛白,显然很用力。吴三手低头看了下他的手臂,忍着疼痛问道:“真的没事么?” 冷双成勉力弓着身子站好:“去将那枚银针拣来。” 吴三手依言走了前去,拾起长针递给了冷双成。“你的身子……” 冷双成举起银针,在火下辨认着针身。他的脸色苍白,汗珠滚滚而下。半晌,他忍受着巨痛拉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未成型的笑容:“休息半刻即好。”他抬头看了下吴三手担忧的面容,想了想,又问道:“那个公子秋叶要你来做什么?” 吴三手用双手极力搀扶冷双成,淡淡回道:“他什么都没说,就是把我丢了进来。我刚才到处走动,没发现出口,地面上布满了暗槽,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冷双成抓住吴三手的手一紧,吴三手不禁低呼一声。冷双成似乎有所察觉,苦笑一声:“对不起。” “是阿成知道了什么吧?”吴三手一手拿了火把,一手搀着冷双成,缓缓地随他前行。 “那暗槽是以前官府私矿的运煤管道。” “难怪这里看似有人住过……” “吴有,你怎么知道往这边走?” “凭感觉,乱走的。” 冷双成抓了下吴三手的手臂:“停下来,让我休息一下。” 吴三手有些着急地放低他的身子,蹲在旁边细细查看他的脸色。冷双成的脸庞上一直有汗渗出,只是他抿着唇不叫痛,一直不让吴三手察觉。 冷双成盘曲双腿,双掌环扣,缓缓地吐纳调息。吴三手默默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地道内突然传来几声浓浓的咳嗽,像是穿堂而过的风,一直在弯弯曲曲的洞穴内环绕。 吴三手面色一变,正待起身,手臂已被冷双成抓住。“不要伤害他,是独孤公子。” “哪个独孤公子?” “江湖中还有几个独孤公子?” “独孤凯旋?他来这里做什么?”吴三手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奇,呆呆地问。 冷双成将目光投向无穷无尽的黑暗,微微摇了摇头。 静静的洞穴内,传来一步、两步沉稳的脚步声,不急不躁,不徐不缓。映着淡弱的火光,走出来一名颀长身影的公子。 这是吴三手第一次见到独孤凯旋,而且还在如此诡异的场景里。 面前的公子说不出的贵气而孤独,可能是他在拥着貂裘的身躯上,还套着一层厚厚锦衾的缘故。他的双眸在火光映照下幽深难辨,面色显苍白,英俊的线条一直蜿蜒到消瘦的下巴。他什么都没做,仅仅是站在两人几步之遥,静静地看着,光线落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瘦长而沉默的剪影。 吴三手不禁回头看了看师傅和自己,一身的狼狈和污渍,而面前的贵气公子,长身玉立气质优雅,两相映照之下,一个仿似是天上的谪仙,一个仿似是地上的淤泥。 “独孤镇主?”三人默然看了片刻,还是吴三手率先打破了岑寂。 “正是。”独孤凯旋的目光落在两人相持的臂上,淡淡说道。 冷双成想起了程香所说的话,心中一动,抓住吴三手手臂,借力站起:“独孤公子,能否让在下看看你的脉象……” “原来你也懂得医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医治我的疾病,救我一命?”独孤凯旋仍是立于阴影中,语声冷淡。 吴三手的眼光里聚集着重重疑惑,看向冷双成。冷双成的目光依旧落在对面,右手却不着痕迹地轻扯了下吴三手的衣袖。 吴三手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诡异的气息,他回过头看着独孤凯旋:“什么病,如此顽劣?” “我遇到了一个少年,和她在一起时并不觉得如何快乐,狂妄地以为分别后也能习以为常。可是我离开她后,才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很厉害的病――原来喜爱的食物变得难以下咽,原来习惯的地方变得面目全非,我吃饭、走路、说话眼前都浮现着她的影子,刮风、下雪、晴天都在呆想着几个问题:她还好吗?可有吃饱穿暖?可有地方落脚?此刻是在风餐露宿还是在做着什么?尤其在我听闻她赶去儒州后,我的身体愈发地疼痛,常常不能呼吸,如同此时……” 独孤凯旋一手紧抓住心口,沉闷地咳嗽,点点醒目的血丝渗落在胸前貂裘之上,片刻浸染成梅花朵朵。他一边抑制一边伸出一段白净的手腕,朝着冷双成那里直直走去,口气还是那么冷漠:“初一,你说我,还能活吗?” 32、纠结 烛火映照下,独孤凯旋的面目渐渐清晰,他的瞳仁里掺着火热,看不到别人,只紧紧盯住了冷双成不兴波澜的脸。那目光如此炽炙,似是干渴已久的旅者历经千辛万苦,才觅得一点点绿洲。 冷双成沉默地看着他,无所回应。 “这就是你,初一,换做常人,即使不是满眼惊讶也定是要流露激动之色,可你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我苟延残喘行进艰难。我时常想,如其让我单调地病死,还不如来见你,快乐地痛死。” 独孤凯旋一步一步走到冷双成面前,低下头,凝视他的双眼。 一直没有声响的吴三手,很艰难地转回头,从迷雾般的震撼中清醒,吃惊地唤着:“阿成……” 冷双成面目沉寂,松开了吴三手的左臂,顺势抬起手指,掐住了独孤凯旋的脉络。 “原来你叫阿成……”独孤凯旋咳嗽着开口,“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配知道。我一直有种感觉,只要我离你近一分,你就会挣脱得更远。没有救下你之前,你对我说话尽管谦逊,但还平静。现在见到你,你居然自称‘在下’,初一,你是一定要隔出些距离吗?” 说到最后,独孤凯旋低下头放在冷双成肩膀上,抑制不了一叠声地咳嗽。冷双成轻轻地替他顺着后背,穿过他的发丝,看着吴三手。 吴三手一脸震惊地站在火把底,半晌无言。过了小会儿,他突然又见到了冷双成脸上的那种笑容,似是悬崖峭壁上的迎春花,无语而凄凉。 “公子,在下尚不能自救,又如何救你呢?” 说完这句,冷双成突然一拂独孤凯旋的穴道,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转过头对吴三手说:“帮我扶住他,我替他取针。” “阿成,你刚才的伤……”吴三手迟疑地看着冷双成。 “不碍事,这位公子是我两的救命恩人,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还别磨蹭了,地下城并不安全!” 吴三手伸出手接过独孤凯旋,将他伏在自己身前站定,口中仍然说道:“独孤公子怎么又成了我的恩人了……” “等会我再告诉你。”冷双成出手为独孤凯旋开始疗伤,吴三手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过了半盏茶时间,冷双成为独孤凯旋逼出了银针,还来不及对吴三手说出什么,他就身子一歪,倾斜着倒地。 吴三手大惊,平放好独孤凯旋,近身去查看冷双成面容。 冷双成淡淡地呼吸,双眼开开合合,脸上汗珠暴发如瀑。吴三手将他扶起身子,靠着洞壁坐好,一边用衣袖替他擦拭脸颊。 过了许久,冷双成呼吸平稳,慢慢地挪动身子,开始打坐调息。 一时之间,洞穴内又恢复了先前的静寂无声。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冷双成睁开眼,对着吴三手淡淡说道。 吴三手落在冷双成面目上的眼光来不及收回,被逮个正着。他倒也不扭捏,爽朗一笑:“阿成就是深知我心。” 他开始问:“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施针时需使用师傅教我的心法和手法,牵动宿疾,疼痛片刻便没事。” 吴三手惊呆不语,心中一时感慨难平。过了会,又问道:“这位独孤公子……”他默默地遣词造句了一番,“是你的旧交?” “不是,这个说来话又长了……”冷双成开了个头,简短地对吴三手说了自己自离开辟邪山庄以来,所发生的几件大事,包括独孤凯旋为了不毒害吴三手,宁愿抱着羸弱的身子,生生受了那枚银针――但他绝口不提独孤就是聂无忧的秘密。 “独孤公子体质虚寒,需在温暖之处静养才能缓解痛楚,但他近日奔波,已累及脉象不稳。现又被人拍进长针折磨身体,加上发力赶来与我会合,他的脉象浮冲不定,极是危险。” 吴三手看着冷双成,欲言又止。 “如你所见,我是名女子。”冷双成看着吴三手,平静地说出了他心底的疑惑。 想是刚才众多的震惊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此刻的吴三手倒也显得镇定,他将目光移至独孤凯旋身上,淡淡地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冷双成站起身,取下火把映亮了洞中四壁:“如果我能出去,我一定会想出各种方法医治独孤公子的宿疾,但是公子的心病,我无药可医也无能为力。” “阿成,你当真是……”吴三手看向冷双成,后半截话语又吞没于腹中。 淡淡的火光下,冷双成的侧脸藏于阴影中,随着轻轻跳跃的火苗,明灭可见她寂静的容颜。站立许久,她才有些木讷地说道: “独孤公子的悲凉我感同身受,公子的厚爱我承担不起,因为我时刻也是这般活着。” “我一直怀念着一个人,像月亮那般慈悲温和的人。这个人一直在我的心中,从来没有离开过。尽管他已经故去,但我感觉到他还陪在我身边,笑着看我,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吴三手听着这无任何情绪起伏的语声,尝到了喉间翻起的酸涩。他想起了冷双成以前说过的那些话,渐渐有些明了面前之人。 她说过:“月光在,长佑就在。阿成在,天啸就在。” 她将痛苦抑制在最深处,啃噬得尸骨无存时,才能化成那一阵阵平波无疾的风,从纠肠百结的魂灵中穿出,在空旷沧桑的大地上发出哼鸣。 “不该来,终究让你为难了……” 静寂的山洞内,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嗓音。 吴三手循声望去,不知何时独孤凯旋已静静站起,正靠着洞壁看着冷双成的背影。 “我的本意不欲如此,只是控制不了心里的疼痛,一听到你的消息就飞奔而来。你不必担忧,这是我自己的抉择,似那飞蛾扑火,贪恋的就是最后一丝欢想。” 吴三手嗫嚅着唇形,心里默然一叹,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冷双成持着火把,背对两人凝视壁上,默然了许久。吴三手看不见她的表情,猜不透她心中现在想什么。 “独孤公子,你还能走吗?”她平静地问了一声,仿若先前一切不曾发生,“我们要想办法出去。” 独孤凯旋轻咳几声,拉拢了双襟,淡淡地说:“你进来时便知道一旦引爆琉璃火,整座山城顷刻就会覆灭,还谈何逃生?” “琉璃火?”吴三手哑然出声,“唐门镇宗秘宝琉璃火?” “是。”冷双成举起火把,率先缓缓前行,“我本来一直好奇那秋叶公子为何苦费气力每日为你驱针,现在看到洞中四壁,一切了然。” 吴三手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无法发出声音。 独孤凯旋取下吴三手放置的火把,沉默走在最后。 “我刚才抚摸内壁,发觉滑腻不能钝手,显然是有人早我们一步进入此地,将四壁涂满了油脂。这是一种滇藏密产的黑油,混杂了火药,遇热即熔,引火即爆,威力无比。秋叶想必将琉璃火早已拆封,涂抹壁上以待时机,而这个期限,就是今夜子时。” “子时一到,针走内脏疼痛难忍。那枚银针上没有毒汁,但是淬有迷药,一入脏腑血液便催发幻象,使人癫狂。届时无需你的意愿,心魔势必引你失手点燃整个隧道。” 冷双成回过头看向吴三手:“正如你所言,此处没有出口。火药一发,古城山脉顷刻不复存在。” “那辟邪公子为何如此煞费苦心……”吴三手冷汗涟涟,喃喃自语。 独孤凯旋走上前,掠过吴三手,淡淡说道:“他这么做是一箭双雕――既完成他统一大业的心愿,又利用你引诱初一前来,何乐而不为?” 吴三手听后怔怔地站在那里。 冷双成想起在城门时遇到的那道目光,证实了自己的推断:公子秋叶遇而不杀,除了彼时心系战场大局为重,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估量出自己的去向,所以有恃无恐。 “吴有,我对你说过,我就是那枚棋子,没了你我还是会来。”冷双成看着吴三手,知道他此时心里一定难受,所以微笑着安慰他。 独孤凯旋回转面目,看着伫立的两人,微微一笑:“初一,你对旁人如此仁慈,唯独对我如此残忍。” 笑容和着火光一起跳跃,遥远而孤寂。 冷双成垂下眼睑,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公子,别再绕回来了。”忍了片刻,还是掀动了嘴皮,不动感情地说:“他和旁人,绝对不同。” 独孤凯旋回过头:“自是不同――外界传闻巧手吴有双手如簧,过目不忘,既负盛名,定是不同。” 冷双成和吴三手惊闻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吴三手见到了独孤凯旋和冷双成的纠缠,心底惊异许久,对眼前的独孤镇主――名震天下,万户首选的贵气公子――多了一些清晰的认识,不再如同雾中观花,因为他是真实的,是有血有肉的。而阿成从头至尾一味的维护,让他感慨不已,尤其是初见自己所流露出来的惊喜,那种自然的抛去了平素木讷的笑容,令他终生铭记。 冷双成觉得惊异,是因为她揣测不了独孤凯旋言下之意,有一种人,可能是她终生都看不清的迷雾。 冷双成轻轻拉了下吴三手衣袖,吴三手虽然有些不明了,还是打起精神赶了上去。 走了一阵,吴三手首先打破沉寂:“这条路我们走过。” 冷双成抬头目视前方,显然对吴三手的记忆很依赖:“没错,这里面如同虬枝盘错,像个迷宫。” “吴先生,刚刚我们经过了几个路口?”独孤凯旋突然发问。 “十五。” “先生果真过目不忘。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古井城格局?” 吴三手拢起手,淡淡地说:“公子不必试探我,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来。” 独孤凯旋的背影在前方仍是很淡漠模糊,他的语声一直平稳:“敢问先生几个问题。” “请。” 冷双成心里隐隐有种直觉,今日这里有了独孤凯旋和吴三手,走出这个迷局,肯定大有希望,所以她选择静观其变。 “三年前,传闻先生匿身潜修,可有此事?” “没有。” 独孤凯旋沉默。吴三手却爽快地接着说:“我从十岁起就开始赌博,为了逃债走遍大江南北,有幸浏览各地州郡风光。三年前秋叶公子设局擒住了我,以大量钱财引诱,让我为他详细描绘出燕云十六州图形,武州古井台自然也在画里。” “先生是否还记得古城后山走向?” “记得。” “如果现在请先生带路,先生能否分辨得出来?” 吴三手朗朗一笑:“不难。”一马当先,接过冷双成手中的火把,朝前走去。 冷双成默默地走上前,落后于独孤凯旋一步:“公子是否已经知道出去的路?” 独孤凯旋看着吴三手的背影,淡淡一笑:“不知道,一切得仰仗吴先生。” “公子……” 独孤凯旋不看冷双成,只是微微咳嗽直视前方:“初一似乎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听人谈论过。” 冷双成默默地想着悠然往事,耳畔又传来独孤凯旋嗓音:“这里的暗槽想必是为了传送矿物吧?” “刚才公子细细打量了许久,势必已经推断出,洞中四壁黑沉沉一片,除了藏油,还沉淀有煤炭残渣――这里的确是许久以前废弃不用的地下私采场。” “如果还学初一刚才那样,依靠辨认黑色寻路的方法,我们走一生也难以出去。” 冷双成哂然一笑。 “初一可是看清了脚下?” “嗯。” “如此麻烦,只不过为了隐藏一个秘密。” “愿闻其详。” “既是官府以公谋私地下采摘,势必要掩人耳目。所以他们凿出许多岔路,引得来人乱七八糟绕圈子,但是地下所有的煤炭必须运送出去,而古城身后的两座大山就是最好疏通之处。我现在才知道古城依山而建,原来是这般好处!” 冷双成沉默地跟在独孤凯旋身后,什么都没说,但是她知道独孤凯旋的推断是正确的。 ――方才她也觉察到了此点,只不过为了平息独孤凯旋莫名的怒气,她选择了装聋作哑。自洞口一路行来,她就发现洞穴排列极有规律,每过一个洞口分出与之相应的小洞穴,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反复。 “说话,初一。”独孤凯旋淡淡地开口,“只有听到你的声音,我才知道你还在我身边。” 话音刚落,前方的吴三手却回过头来,傲然一笑:“就是这里。” 冷双成走上前,拾起石块,运力朝石壁上敲去。石块应声而断,发出“”的声音,一直在静寂的穴道内回响。她不断地敲击,凝神细听,最后将碎石停在右侧一处,笃定地说:“外面是悬崖。” 33、突变 吴三手脸色微微一变:“你们打算从这里出去么?” 独孤凯旋淡淡一笑,仍然一副贵气矜持的年青公子模样:“进口只有一个,只能进来,出不去。” “就是那方又长又高的井?”吴三手迟疑地问。 独孤凯旋似乎明白吴三手所想,拢了拢衣襟说道:“关键是有厚厚的青苔,不易攀援上去。” 三人均未再说话,仅沉默地打量着前面拦住去路的石壁。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冷双成突然慢慢地说了句。 “初一还在担心什么?” “似公子秋叶那般滴水不漏之人,不会只放了吴有一个暗桩在这里……” “有道理。” 冷双成平静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忧虑,她蹙起了眉头。“所有任务少年均已赴死,还有谁会被送来?”她折回几步站定,当前一人面对着来处的黑暗。 独孤凯旋将她这个细微动作看在眼里,也不点破,转身微微一笑:“吴先生。” “公子请吩咐。” “先生能否将这处山壁炸开一个窟窿?” “这些火药相连,一点火星就能引起燎原势态,到时候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说必须仰仗于先生,希望先生用点方法隔开火药。” 吴三手看着独孤凯旋,对上他一直挂着的轻忽微笑,当即也一蹙眉,沉吟着说:“我试试。” 吴三手目视石壁片刻,仿似心中有了论断,朗声说道:“将石壁掏出三尺见方的四方图形,周遭需入土一掌凿成沟渠,再遮住风向,引火即可。”又转过头对着独孤凯旋说道:“公子身上可带有利器?” 独孤凯旋伸手入怀,掏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递给吴三手。 吴三手接过,就着火光细细打量,口里还啧啧称奇:“这匕首打造精湛,单看镶嵌的这颗宝石,碧绿通透晶莹无暇,就是无价之宝……” “这是皇帝赐婚的信物,吴先生喜欢吗?” 独孤凯旋这句话却是对着冷双成背影说的,眼见那人纹丝不动,他的心里似乎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已经知道了我订婚的事…… 吴三手显然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转身专注地在山壁上斧凿。不大一会,他就在洞壁上刻出一道浅浅的四方图形,然后紧握着匕首,吃力地刮下图形内的依附石土。 “我已经将油脂刮下一层,残余的火药不至于扩张开来,引起周遭的爆炸。”吴三手抬起袖子,擦拭着汗水,有些气喘吁吁。 “拿好。”独孤凯旋将火把递给吴三手,走到山壁前。他运气于掌,伸出右手,先是五指钉住洞壁,然后暗喝一声,开始徒手挖凿。 吴三手的眼神变得有些直了,他不禁呆呆地看着被独孤凯旋挖出的一拳大小的沟渠。 冷双成悚然回头,口中惊呼:“公子……”身子着急朝前扑去。 独孤凯旋背对两人,闻所未闻,只是碰到气息滞痛之处微微顿住喘息,手仍牢牢钉入石壁之中。他听到冷双成疾步赶来的风声,突然提气低喝一声:“初一,别把我当成废人!” 冷双成身形一止,止住了脚步。 独孤凯旋将头轻轻靠在石壁上,喘息着说:“初一,你让我把这件事做完。” 冷双成默默地转过身,凝神对着黑暗。 鲜血薄如细缕,顺着独孤凯旋白中泛青的手腕蜿蜒而下。他仿似浑然不觉,只管徒力挖凿。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过脸来淡淡地说:“可以点火了。” 他的右手垂于袖中,一直源源不断流着血,染红了白色里袖,渗出一片斑斓杂驳。 吴三手抬眸注视面前之人,脸上涌起一层淡淡的担忧:因为独孤凯旋气息紊乱,只是勉力站直身躯而已。他走上前,示意帮助独孤凯旋包扎伤口,并未被拒绝。 “吴有,你和独孤公子避开点。”背对着的冷双成突然说道。 吴三手看向独孤凯旋,他咳嗽着点头,率先走向了黑暗。吴三手熄灭了火把,紧紧地跟随着他,走了开去。 冷双成辨认了两人的足迹声,走到山壁前,将手中火把碾小,取出一缕,稳稳地掷向石壁。就在同一瞬间,她的身子如脱缰的骏马,快速掠向身后。 “轰隆”一声巨响,洞穴仿似摇晃了两下,露出一个形如滴漏的窟窿。 远远地,传来独孤凯旋焦虑的语声:“初一,你怎么样?” “无妨。”冷双成朗声回答,爬起身快步朝破碎的洞穴走去。她将手伸进窟窿里探了探,又收回来,“呼呼”两掌将残余的碎石震开。 顿时,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穴显现在冷双成眼前。外面冷冽的风卷起来,扑到冷双成脸颊之上,带着寒冷的气息,让她贪恋地闭上眼。 身后的独孤凯旋慢慢走上前,低低地咳嗽,拉拢了衣襟。他走到冷双成身后,打量洞外的光景。 外面光线衰微,不知是黑夜还是拂晓,云雾弥漫下,四周景色只露出模糊的轮廓。朝下望去,这方小小的洞穴仿似万丈高山上的鹰巢,孤独地攀附在石壁上,面临着深不见底的深渊。 “深不可测,是处绝壁。”独孤凯旋淡淡地说。 冷双成避开身子,退出他的怀抱,走向山洞内:“外面还有野生藤蔓,可以捆绑。”她走了两步,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急忙纵声疾呼:“吴有,可以出来了!” 独孤凯旋惊闻回首,看向冷双成。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俱是微变。 “刚才他在我的身后……”独孤凯旋迟疑说道。 冷双成面色一冷,闪身欲往石壁内疾扑。身形还未发动,只听得一人冷冷说道:“初一,你真是阴魂不散。” 语气冰凉直抵心间,带着无一丝回转的决然,让冷双成瞬间冰冷,动弹不得。她心里厚如波涛地大呼:“千万不要是秋叶依剑!” 应声走出两道模糊的身影。一个黑衣少年转过脸庞,容貌俊美,眼光毒如蛇蝎。他一撇嘴角阴森一笑:“你死,还是他死?” 来人是影子冷琦,不过也不能让冷双成稍稍宽心――吴三手面如金纸,呼吸浅薄地被他提在手掌间,双脚微离地面几寸,似是被点了穴道。 “别杀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冷双成心下大骇,出声唤道。 冷琦身子微微一动,将吴三手抵在了胸前:“独孤公子,你的手最好不要动。” 落于最后的独孤凯旋微叹一声,垂下双肩。 冷琦的身子完全隐于吴三手之后,只听得到他冰冷的嗓音:“很简单,你即刻在我面前自裁,我便放了吴三手。” “好。”冷双成极快地答道,“不过我死之前,要亲眼看到吴三手性命无忧。” 独孤凯旋闻声低喝:“初一,你的命是我的,不准轻言生死!” “公子不必多言,公子好意初一心领。” 冷琦的目光紧紧地盯住冷双成,似是吐着毒信的黑蛇那般犀利,散发着微微的红亮:“快快动手!” “冷护卫,你知道一旦杀了吴三手,以你一人之力也无法生擒我,那么你的目的就落空了。你我二人能否采取折中之法,换下吴三手确保他的安全,而我可以随你任意处置?”冷双成凝视冷琦,商榷着说。 “哦?什么方法?” “独孤公子可以封住我全身穴道,带着我和你交换吴三手。” “你以为我傻了吗?独孤镇主和吴三手非亲非故,凭什么受我的控制?只要他一动,我很难在一招内制住他,到时候你再出手,我还有什么胜算?” 冷琦眼里炙热的光越来越盛,大声说道。 冷双成看向冷琦眼里,微微一怔:“他好像有些疯乱,似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口中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那依冷护卫之意,如何妥当?” 冷琦一提吴三手的身子,吴三手双目已经紧闭,身躯软如棉絮。“我不怕死,我只要你死,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管!” 冷双成看着吴三手,心急如焚,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慌乱。冷琦看着她,仿似手中握有胜券,冷冷一笑:“怎么样?时间不多了。” “冷护卫,你为何要杀初一?”正在冷双成极快地转动念头时,突然听到独孤凯旋淡淡的语声。 冷琦毒辣地盯住冷双成,并不言语。 “是因为妒忌吧?”独孤凯旋又续道。 冷琦的双目穿过冷双成,落在独孤凯旋脸上。孤独凯旋俊秀的面容无一丝波动,只是冷冷地笑着。 “冷护卫和尚书之子谢银光幼时陪护公子秋叶一同长大,秋叶虽为公子,实为师傅。传闻公子秋叶轻视影子剑出身,自出行起便多让银光陪同身畔,增长他的阅历。是以从幼时起,冷护卫便落于银光公子下风。” “此次武州之行,秋叶将任务交由冷护卫督责,这可是天大的好时机,想必冷护卫也等了极久,意图凭借某一战而扭转乾坤,可这个时候,偏僻又冒出个胡乱章法的初一,将冷护卫的上位之机白白斩断。” “初一三番两次从秋叶公子手中逃脱,甚至跳出了棋局引起轩然大波,这让一向眼高于顶的秋叶也开始重视这枚无名小卒,显然,督责不力的冷护卫也绝对难辞其咎。我看冷护卫不是不怕死,而是想生擒初一将功抵罪。” 独孤凯旋的声音不急不缓,淡淡地在山洞内流转。冷双成沉默地站着,双目凝视冷琦面目。冷琦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丝阴鸷,瞳仁中红光大盛。 “啧啧,如果我是公子秋叶,势必也要轻贱你这浅薄之人――二十年的江湖风雨,只增武艺不长大脑。外界传闻影子冷琦生母出自勾栏瓦肆,不知是否也有关联……”独孤凯旋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面上却带着深深惋惜之色,说至最后,他还微微摇了摇头。 冷琦大吼一声,双掌生风,提着吴三手跳了出来。他一边疯狂地将吴三手当成武器掷向两人,一边嘴中大声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出来阻挡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独孤凯旋宿疾缠身,方才又勉力支撑破壁,内息早已不济,在他成功地逼疯冷琦后,身子堪堪避过几招,再也无法躲避,“砰”的一声被人影扫到,直直倒地。 冷双成回头,看见独孤凯旋锦衾四散铺在地上,身子一动不动,心里越发焦急。 冷琦杂乱无章地出拳踢腿,手中却不松开吴三手。冷双成不敢出掌,怕是伤及吴三手,一时之间颇有投鼠忌器之忧。 两人一个攻一个躲,在狭小的山道内穿行奔走。混乱中,冷双成瞅准冷琦散乱身形露出一丝缝隙,弹出了手掌中藏留的石子。石子不偏不倚冲向了冷琦右掌,吴三手“噗通”一声落于地上。 冷双成心头大震,手极快地抚向腰间,抽出了月光。捏了个起手剑诀,他就凛凛朝冷琦面目刺去,身形不再后退,牢牢守住路口,不让冷琦掠向身后的两人。 冷琦正处癫狂,根本不躲不避,只拼尽全力提掌乱击。冷双成始终记起面前少年的可怜之处,均是拜己所赐,手中的剑不免有些偏差,终究没有刺向他的要害。 虚拦了几招后,冷琦面目上受了一剑,大叫一声,突然回身跑去。冷双成惊呆片刻,长剑穿过他的左肋,他冲出剑身,带伤遁走。 冷双成扶起身后的吴三手,查看一眼,见无大优,又将他拖向独孤凯旋倾倒之处。 独孤凯旋的气息微薄,胸口淡淡起伏,双目紧闭。 两相权较之下,她开始着手救援吴三手。她将手掌抵在吴三手后背,源源送出内力,又一边轻声唤道:“吴有,吴有,快醒醒。” 过了片刻,吴三手幽幽醒来。 冷双成也不待他完全清醒,着急说道:“吴有,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冷琦跑向了洞内,心智失狂,恐怕会迟早点火引爆洞穴。这个出口外有藤蔓,你将独孤公子缚在身上,沿着山壁爬行一段,看得到地形就松手跳下去。” 吴三手在冷双成的摇晃中似是有些迷糊,但他听到最后一句时,已完全清醒:“阿成,你疯了么?我武功不高又是孤身寡人,跌落悬崖摔死不要紧,可不能连累独孤公子。” 冷双成凝视着吴三手,清澈的眼光一直在他脸庞上游走,细细打量后,他微笑着说:“你可要记得已行了拜师大礼,一定要听师傅的话。”顿了顿,她开始站起背转身子,解开衣服。 吴三手大惊,转过脸,面上掠过一丝躲闪不及的微红。 “还记得那个我要你做的包袱吗?此时我一直穿在身上。早在动身去儒州时,我已打听燕云十六州山谷盘立,彼时为了从秋叶公子手上突围所备,现在可真是应了眼前局势。你将它绑在你们身上,无论多高,只要有风,它便能带你随风飘行,安全送你到达山脚。” 吴三手转过脸,口中急急说道:“那你呢?” 冷双成垂下眼睑,微微一笑:“我自是准备了退路,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走,能拖得冷琦片刻便是好处,而且你们脱险,我也无后顾之忧啊。” 吴三手惊疑地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些不相信的神色。 冷双成出掌轻推:“快走,吴有,迟了会连累师傅不能逃生,我这里还有第二副披风,你不用担忧。记得将独孤公子放在古城之外,你自行离去,如果被人擒住,就用独孤公子威胁来人。你走了之后,自然有人来救他。” 吴三手突然伸手,拽住了冷双成的衣角,问道:“阿成,我去哪里找你?” 冷双成背对着吴三手,看不清面目,只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扬州。”未等吴三手反应,便纵身朝黑暗跃去。 34、倾城 清冷的风灌进山洞,呜呜作响。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只有悬崖峭壁上的风陪着星子,缠绵婉转不肯离去,又似蟾宫月桂树下的广寒仙子,惆怅而寂寥地t望大地。 冷双成自黑暗中缓缓转出,脸色平静,沉默地靠着石壁盘膝而坐。 吴三手没有想到,面容敦厚的师傅会欺骗他:她留在这里不是阻拦冷琦,而是等死。因为巧夺天工的披风,怎么可能有两副!也许要很多年后,他和独孤凯旋才会意识到,她能在洞穴里那么冷漠地疏远独孤凯旋,原来是一早就抱有舍身成仁之心。 很多时候,冷双成暗暗抱怨过上苍对她的残酷,而此时,她却感激老天送到她面前的吴三手,是如此的忠厚。试想吴三手如果不是奉经守礼的书生,如果对她这个名存实亡的师傅稍稍怀疑,那今日之围,一个都不能解脱!输掉自己不要紧,但输掉其余任何人,冷双成的心都觉得无法承受。 风掠过山穴,吹拂起冷双成的碎发,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洞内洞外沉沉的静寂。冷双成倚着石壁,注视着外面的风景。雾气缥缈不定,仿似将她这坎坷的一生走马灯般地转完,鲜活的画面一个又一个跑至眼前: 八岁的小小的身子被大雪掩盖,她跪立于风雪中倔强地拜师……冰天雪地泡在溪谷,师傅面无表情地将她扯起来,轻轻敲断她的手指,再续接起来让她不停懈地练功……十八岁师妹离世,碰到天啸,那段艰辛又幸福的时光不能去想……冰川宫里师傅负世一战,引发自己□□……无方岛再生,每日与海相伴,心里一片茫然……青龙镇出行,遇见微笑的杨晚……经过战乱的城镇,满目疮痍……幽州云胡客栈,命运的□□开始旋转……阮四、如夫人的离别,心里悲伤苦苦压抑……为了南景麒所做的一切……四海里设局结识吴三手,才开始明白当年的师傅为何总是无言地注视着自己,原来是因为责任二字……混乱中冲入战场,看尽生死无常……安心地进入地下隧道,等着冷琦结束这一切…… 想到冷琦,冷双成微微叹息,自己即使死去也不能消除他对她的怨恨,刚才独孤凯旋用计激疯冷琦的话,虽然言过其实,但终究是自己牵累了他。这个骄傲的少年,在强烈炙热的光环下长大,生性压抑孤僻,他居然害怕自家公子的忽视,殚精竭虑地做事,结果诚惶诚恐逼疯了自己…… 冷双成回头看向黑暗,心里暗暗道:“冷琦,即使我亏欠了你,现在我们却在一起。” 也许此时,古城上下一片凄惨,尸横如山,血流成河。 也许此时,举城上下一片欢腾,夜宴欢畅,歌舞升平。 但对于地下城中的冷琦和冷双成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了。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广袤深邃的天空中,云雾缭绕,不知何时,一轮明月缓缓移出身姿,雪肤冰肌,刹那芳华绽现。冷双成看到了这瞬间一幕,心底充满了山涧溪水般的宁静,禁不住在脸上露出了微笑。 寒夜里,遥望天边璀星淡,笑容里,浅盈透映月半湾。 黝黑的夜空中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炸响,上苍敛目,沧桑大地猛烈抖动。顷刻之间,连天挺拔的古城挟着远山永远沉没,除了头顶上一樽静寂的明月,眼前所见,触目一片空旷。 秋叶站在凤鸣山巅,他的身侧是双目沉聚的赵应承。并肩的两人亲眼目睹了一片黑暗缓缓沉没,一时都没有言语。 “今日一别后,公子有何打算?”赵应承面迎冷风,终于出声询问。 “北塞风光远远不及江南。”秋叶突然说了一句。 赵应承微微一笑:“江南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又有如花美眷深待闺中,确是无法比拟。” 身旁之人并无回应。 “七日后便是公子生辰吧?” “是。” “先恭贺公子了。虽奔波劳苦,终掌握边疆。传闻皇上允诺公子若能取得燕云十六州,可满足公子任意要求?” 赵应承微笑着侧望身旁之人,双眼里沉淀的是笃定之光。秋叶冷冷而立,注视面前皎皎明月。 “世子想说什么?” 赵应承微微一顿,转眼目视那轮明月,沉声说道:“恳请公子觐见时美言,阖定杨定疆一案。” 淡白的月光流淌在遥远的大地上,斑驳了岑岑寂寂的身影。许久才听闻秋叶冷漠的语声穿透白纱,在赵应承耳畔响起:“世子两次提及请求,我是应允哪一件呢?” “初一已死,那自是不算。”赵应承极快地接过话音。 秋叶面临月光,眼前忆起一道冷冷的视线,是种不屑一顾的冷漠,低敛而不张狂。思及到那个奇怪的初一,义无反顾的身影,他的嘴角不禁初露冰绡之笑,心底响起了冷琦的声音:“那个人,即使踩在地上反复捶打,永远死不了。” 赵应承抬起眼眸,偷偷地打量秋叶静止的侧影,那抹笑容停驻在他唇角,竟是冰颜初破,晃动着锐利的华光。他微微沉吟:“秋叶自出道以来,破唐门、平幽州、沉古井一路平稳有成,纵横数载无人匹敌。唯独出现的初一,又被他逼进地下城,多半已死。可是看他这笑容,似乎意犹未尽,带着兴致不减的玩味,难道是被他发现有趣之物?” 赵应承朗声说道:“鄙处可有任意玩物落入公子双眼?只要公子提及,即使本人没有,也定找来双手奉上。” “没有。” “那杨家一案……” “世子勿忧。” “多谢公子,日后定还报公子恩情。” 秋叶默不作声地站着,盯了远方一眼。天空中弥漫着黑沉沉的硝烟,他百无聊奈地转过身,冷冷地说:“唯一的棋子又死了,还有什么乐子。” 赵应承回首看着秋叶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过更强烈的惊异,怔忪无言。 一只蓝色的蝴蝶扑腾着翅膀,穿过清凉的月光,旖旎从风,朝梁月山涧飞去。 蝴蝶双翅晶莹,薄如蝉翼,闪动着七彩之光。它沿着废墟边缘兜兜转转,又飘忽向前,停在水边。 薄薄雾霭中,缓缓行来一道青色身影。他低下头走走停停,时而抬起头,寻找那只蝴蝶的踪迹。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亥时一刻,九州第一台一夜之间倾城覆灭,不复存在。 宋军倾其十五万兵力,自建隆初期持续作战,多数输左战死。相传辽军主力古井一役完胜后,进驻古城,随城中八千百姓尸体,葬身火底。辽国元气大伤无法再战,主动鸣金收戈,班师回朝。 北相之子赵应承随后统领一万精锐,挥师南下,不费一兵一卒收复燕云十六州,从此南北两位公子名声大噪,闻名于外。 ――有人传说千军万马的战场上,面容俊美的修罗公子手持红光炙烈的长剑,斩杀辽军一千,衣衫尽染。 ――有史记载北相公子赵应承,如同战神附身,勇猛无顾冲杀敌人,手中银枪反折梨花光影,见者心寒。 矗立天边的五百载古城,在地底两名不为人知的少年手上,成全了一段历史。 (第一卷完) 35、(番外)成全 我出生于东海之畔的辟邪山庄,人称辟邪公子。 辟邪这个名字是父亲取过来的,据说是为了替母亲祛除身体的秽意,沿用了这种道术称法。在我出生时,母亲就耗尽精力而死,临死前她将父母双亲的姓氏并在一起,要我一定坚强,给我取名为秋叶。 我两岁开始练武,身边只有两个人,一个叫吴算,一个叫诸葛东阁。吴算一直督促我学剑,东阁却一直逗我玩,在玩的时候尽量渗入他的想法,比如一直对我说:“小公子,岛上很好玩,你想去吗?”最爱对我说的就是一句话:“小公子,你能笑一下吗?” 我连笑容都不会。 外公告诉我,我必须克制住所有的感情,如果笑了,便是自蹈死路。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强硬,没想过对一个孩子的影响,在他的大力栽培下,我毫无偏差地长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 海底练剑、回来读书、将做错事的人送到我面前,让我当靶子杀死……这就是我的童年,没有一点松懈和乐趣。在东阁的提议下,一直远在开封控制的外公送来了两个小小的少年,做我的伴读。 他们长得很精致。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头脑中顿时浮起一个念头:无用的人偶。 空有外表的人都是无用处的沙粒。 我天天打他们,对他们施虐。冷琦红着眼睛瞪我,我不高兴,下手更重。在收服他的那一天 我对他说:“我听见有人说你的母亲是□□,我把她也送去了,记住,人家怎么对待你,你就要更厉害地对付他。凌虐人的最高手段不是杀死他,而是让他痛不欲生。”这话让他沉默了一天,以一个七岁孩子的心智去理解实属困难,可是他听懂了。 除了我,他敢忤逆一切事情。 银光好哭,每天换了干净的衣衫来见我,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可能是他一直服弱,较之冷琦,我喜欢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很多年后,他们学艺有成出落有才,成为名动天下的辟邪护法。 我第一次见到初一是在落雁塔。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一点也没察觉到。 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从草丛中钻出来,护住了南景麒,容貌极为肮脏。我素来厌恶不洁之人,当下就强抑住杀气观察他的武功套路。他的手上拿着失传已久的月光,武功想必也能呈上流。 不出所料,银光的两箭都射偏了,我心生惊异。 初一内力之强超乎我的想象。 他的剑招干净利落,起手方位出人意料,有剑师风范。他用传闻已久的佩剑和招式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我唤银光拿来弓箭,我要亲自折杀他的勇气。 子母连弩贯注我的十成功力,洞穿了初一的肩膀,在他身上留下了泉眼般的烙印。等我下意识地去啃这个伤痕的时候,那才是我坠入不复深渊的开始。 我厌恨独孤凯旋,他既然敢公然违背我的要求,就一定要有受我折磨的准备。我后来才知道他看过初一的身子,心下翻腾个不停,每次见了他都想杀他,杀不了至少也要让他吃点闷亏,尽管东阁绝笔请求了这两人的性命,但想我秋叶依剑纵横一世,怎么可能受制于人? 再次见到初一是在儒州长石街上,由于我的鼻子自小受到特殊训练,我能闻出常人不易觉察的味道,只是这种味道隔得有些远,让我一时找不到具体位置。我出手试探了三个方向,逼出了初一。这种味道,原来是他头发里的冷淡药香,一定要特别亲近他,才能闻得到。 我忘不了初一的眼睛。 以前被杀的那些人,他们都像年幼冷琦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我,但是初一的眼光桀骜不屈,冷得像千年不化的雪峰。 他与我对视,丝毫不避开眼睛。 这个人的骨头一定很硬。 我站在驿馆里失神片刻,才惊觉自己还在想着刚才那场对峙,马上抑制住反常之情布置了今晚的任务。 初一来到我的寝居里,装扮成冷琦天衣无缝。显然他在来之前就做过充分的准备,谨慎地掩盖了原属他的所有气息,只是我没有想到,我逗弄那个侍妾的样子被他长记心里,以后无论我怎么靠近,他都不予回应。 初一拉下披风裹住侍妾身体的时候,我心下起了怀疑。如果是冷琦,一定会叫别人来拿,因为他也学到我的脾气,怕脏了手。 初一趁抖开披风之机换走了龙纹剑。 在大厅里问到了所有我想要的讯息,我心底最大的怒意浮现了起来,不知不觉也升起了一股对他的执着: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连命都不要,敢从我手上偷走一把不值钱的剑! 自此我的世界完全被初一颠覆。 对于初一,我一直有个感觉,这只踩不死的蚂蚁总是在我不经意间,从四周突然冒了出来,三猿峡战役就是个最先的例子。他暗助马连城,不去破坏伏击,他到底在想什么?吴三手为了他选择自杀,东阁为了他主动来见我,向我求情,这个初一给我的惊异实在是太多了。 赵应承想抓住初一折磨他,我和赵应承是同类,很清楚他的想法,不过当时我并没有答应,原因很简单:初一隶属辟邪山庄,我才是他的主人,只有我才能折磨他。 初一进城时的冷冷一瞥,令我终生印象深刻。这个人无所顾忌,沉着冷静,不受任何挟制,这一点很对我的脾性。后来要分析他的心思也很简单:他对你越来越恭敬的时候,就是打算疏离你的时候。他吃软不吃硬,喜欢和各种守礼的人交往,这也是我对于后来的宇文小白、独孤凯旋、南景麒等人投鼠忌器的原因。 古井台塌了,赵应承以为我放松了一口气,其实我是在想着一个问题:初一进去了,这次一定会死;如果他还没死,那简直是一个奇迹。 冷琦居然尾随他进入地下城,陪着他一起殒命。 我十分震惊,拍碎了手边的石桌。 什么时候起,辟邪的人一定要用命来抵偿初一? 我同时少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和言听计从的帮手,生活变得极为枯燥。 一年后我还知道了一个更令我惊奇的事实:初一逼出了吴三手的针,可以选择不让古井台爆炸,但他没有阻止冷琦的发疯举止,这真是耐人寻味。 原来世人只看到我的成功,忽视了地底下还有个潜伏的因素――初一。原来我的成功,早在三猿峡战役起,就伴随他的足迹走过,只不过我在天上运筹,他在地下成全。 是的,成全。我们两人一明一暗,命运的牵扯若即若离。而且我没有发现,每次见到初一的时候,我的心中就升起一片执念。 这个初一,叫做冷双成,自我遇见他,他就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而他,显然成全了我的历史。 36、(番外)公子无忧 翠竹垂柳,青山红花,一片明净的湖水拥簇着飞云山庄。五岁的聂无忧看着水中游来游去的小鸭子,回头问一袭庄严锦服的父亲:“父亲,真的不可以吗?我只想摸摸它们的羽毛。” 浸渍在官场近20年的聂中书淡淡地回答:“你若是好孩儿,就应当以保重身子为重,不要让你娘亲担心。” 现在已是春初季节,小小的白衣公子仍然围着密不透风的银貂风衣,黑黑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及暗羡。他回头看了看那片嫩黄的小鸭绒,最终还是拉紧了衣襟,向父亲恭恭敬敬施礼告别:“是。” 走回属于自己的小别院内,一众仆役依次递上烫热的手巾、温水、汤药、金针,唯独撤去了幼时服药后母亲置办的清凉糖果,聂无忧垂下眼睫,神色没有丝毫不耐。但是他明白,随着他年龄的增长,父亲对他的要求怕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岁的孩子,能承载多少责任与负荷呢? 论及聂家唯一公子的才品及相貌,只要是与中书大人同朝为臣的,没有谁不叹服聂家孩儿名至实归,内敛温纯的性格,可是他们也忘了,即使久负盛名的列臣儒士,在他们心底,也有隐匿不去的渴求,就像那冲破云霄的鸿雁,欲望真正抒发出来时,谁又会去低头看看世俗教义与桎梏住它们足迹的大地? 当晚,小小的聂无忧呼吸清浅,靠着往日熟悉的吐纳骗过了庭院内的看护,待夜深人寂,他掩紧了貂裘,悄悄走到湖畔,驻足等待黎明的到来。 春寒料峭,深渗骨骼。 聂无忧靠在柳树下一夜,不敢闭上眼睛,生恐错过第二日开湖时鱼鸭相戏的场景。他一声掩抑一声咳嗽,雪白的脸颊上浮起病态的红晕,仍然冲不散眼睛里的执着之情,就这样,他冻了一宿,终于等来了母鸭带领雏儿外出的身影。 眼前渐渐模糊,仿似天降大雾。除了几声清嫩的虫鸣,他突然发现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 再醒来时,父亲伟岸的身子杵在榻前,在他眼里,也只是一团白雾,轮廓寥寥,气息冷淡。父亲仿佛知道他在“看”他,只管淡淡地说:“你身体受了寒,双腿僵硬不能行走,眼睛受到牵连,也不能看了。” 聂无忧垂下头,手臂轻轻搭在厚被上,只用眼睫感受白色巾布的僵冷触觉。他在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面前,永远是个温顺的孩子。 “这就是你执意要一个东西的后果。记住,男儿当量力而行,若是能力不允,又何苦冲破自身大限,累及自己与他人受苦。” 聂中书舒缓袍袖,转身而去。他的身后,密密匝匝跪伏着奴仆,均以伺候小公子不力为由,每人杖责二十,被逐出聂府。 此后,聂夫人亲自手捧汤药,服侍幼子进食。聂无忧看着柔弱的母亲,即使久服苦味心底藏诟多年,他也能笑着喝下去。一年年过去,汤药之苦侵染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已经没有任何味觉。 这些药方,他不能推拒。小两岁的妹妹只能在他喝完药后来探望,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母亲动辄掉泪催促,看着满满一盏药水,他想这种苦涩不过尔尔,更紧要的等待还在后面。 能看到妹妹乖巧的笑脸,母亲放心离去的步履,这种周而复始的灌汤针灸,他绝对能忍受。 “哥哥,爹爹说你不能有‘欲念’,那‘欲念’是个什么东西啊?” 穿着大红袍的妹妹扑在床榻边,瞪着圆圆的眼睛问。 聂无忧摸摸她的可爱绒边球球,微微一笑:“就是不能有想要的东西,想要的感情。比如不能喜欢小晚爱吃的冰糖葫芦啊,也不能像小晚一样蹦蹦跳跳啊,哥哥不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聂向晚悄悄噘起嘴,模样有点难受:“那不是和我的小木偶一样嘛!” 八岁的聂无忧拍拍妹妹的头,一直笑着,不曾流露出什么异状:“对啊,哥哥的命只能如此呐!” 如果要问年少的聂无忧有什么遗憾,他的回答绝对不是受身体牵连万事诸多限制,而是他尽力了,却没看到那天清晨的小鸭子,用一种无忧无虑的姿势,凫出了春水粼粼的湖面。 聂无忧长至八岁,突然被送到了无方岛医庐,起因是家人再无法控制他的病情,家仆再无法钳制他的举动。 每日静浴温泉是药后固本的良方。他配合着父亲的要求,潜心坐修,只是一沉到底,浸泡时间超过期限。 父亲偶尔来探视,勒令他速速起身,遭到他沉默抵抗。父亲束手一旁,冷淡说道:“你可是要我唤来你母亲,亲自替你更衣?” 聂无忧的黑发静静披散于水面,和他俊秀的面容一起,蒙上一层飘渺的雾气。他的眉目令人看不分明,可是口中的语气却是划开水面,留下一道波痕。“父亲,我喜欢温水流过我的身体,这里是最干净的处所,我想多留一会。” 聂中书甩袖冷哼:“你难道还要拖着这副皮囊多熬一个时辰的软香?今日我站在这里,看你能撑过多久的热水散汤,你也不看看,四周的气雾凝结在洞穴内,不久将压下空气,将麻沸香送进你身体内,届时你又得麻痹了,动弹不得!” 聂夫人匆忙赶来,钗环松坠。她急急挽住裙裾,扑向温泉石畔:“无忧,无忧,听父亲的话好么,你的身子骨吃不消病香味道呀!” 聂无忧默默地闭上眼睛,不忍看见母亲惊慌失措的脸。父亲得知汤药味道无法冲洗他的脾胃后,采苗疆秘方,专用一种慢性毒香诱发他的味源,迫使他重拾对药理味道的记忆。 与父亲的第二次对峙,最终也因他的身体薄弱败下阵来,仅仅过了一刻钟,在母亲的伏地抽泣中,在父亲的冷眼旁观中,他陷入了昏迷。 第二次从漫长的黑暗中醒过来,聂无忧惊异发现住处换了景色,唧唧喳喳的小鸟花虫替代了死寂的庭院石阶,漫开一线热闹气息。 他很快喜欢上了这里,然而他谨记父亲烙印在他血脉里的教训:即使痴爱,仍不能执念,否则势必牵动宿疾,病理乏力回天。 他看着一切,接触一切,淡然面对一切,默默习惯了一切。 自小到大,他用一次次地咳血与病痛,换来了无欲则刚的信念,直到有人将他沉睡的渴求唤醒,就这样毫无预计地打开了门窗,放进来朗朗清风、无法抵抗的阳光。 执念,执念,他本该避免的隐疾,他清修二十二年的课业,在一场谋局中全部被重置,全部被颠覆,最后全部被打散。 聂无忧终于明白了,当年的父亲说得是如何中肯,以高人一等的智慧,看着他在十丈红尘中浮沉。父亲本想执起他的手,牵引他缩短历程的艰辛,奈何他走入了曲路,再也不回头。 他想起青山寺里那道佛,释迦牟尼手持说法印,结跏趺坐在莲花台上,凝视着他和初一,默默无语地透出禅机:不起妄念,心常精进,不生不灭,永集大成。 ―― ―― ―― ―― ―― ―― ―― ―― (番外)我找到了那味药 我一直弄不明白我的父亲,他是学士出身,官至参知政事。虽然出生于官宦之家,但他从来不准我染指朝政,却逼我从商。 五岁时候,我的记忆里只有账册、算盘、针药、温泉……稍长一点,我才知道我自娘胎里带了虚寒,需要静养。就这样,我一天天中规中矩地长大了,直到送去了无方岛。 岛上林间有处医庐,我一直在这里诵读诗书,学习医理。有时候我趁着师兄外出号诊了,就偷偷溜出去玩耍,看着那片大海,穿过那片森林,像阵风一样地自由游荡。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少年坐在海边钓鱼,回去问师兄,师兄叹口气:“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被人欺负惯了生性残暴,眼睛都是红的……小公子想了个办法磨磨他的狂躁……” 我第一次知道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我这样的狡善,怎么形容他们呢?就是那种出了鞘的利剑,伤人无形。 后来再碰到谢银光和赵勇就很平常了,小小银衣公子风度翩翩,是我所经历的生活中极熟悉的同类人,但是我们从未深交,只彼此微微点头。 为了戚尘梨我当上了青龙镇主,除了冬季,只要我愿意,就在这东海港口经营行商,有时候交换辟邪的船补给,听赵勇讲讲岛上的奇闻异谈,这样反复如常过了八年。 春夏季来镇,秋冬季回庄,日复一日地单调生活,如同我身上的疾病。我有时候总是出奇地想:我这身子做不了什么大事,老天怕是要我就这么过完一生吧? 赵勇不定期地来我这里,给我讲了一个人的故事,不是他家的公子,因为那个人谁都不易见到。他说的人,名字叫“初一”。 “怎么叫这样的名字?”我心里微微一愣。 赵勇却一脸的得意:“是我把他捡回来的,就在初一那天。” 看赵勇得意洋洋的脸,我只觉得好笑。这个人身上有着隐藏的气息,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不过深避海外,像我这样被命运压着活着,也成了俗人一个,我懒得猜测他的身份。 他那个月来了两次,两次都提到了初一,这让我也稍稍好奇,因为他虽然拢谴永床换嶂馗此倒幕啊k锤茨畔掳停酥虏厮担骸俺跻痪涂梢浴 “可以什么?” 赵勇神气地看了我一眼,大大咧咧地说:“你们公子哥想不到的事,他都能做。” 我不禁哑然失笑:“那你说说,你的初一到底是个何方神圣?” “呆,除了呆还是呆,很好欺负……”赵勇咧着嘴巴笑,无限感叹地说:“多年没个如此温顺的长工啊。” 我有些惊呆,只听见赵勇又回味地说:“可他是个高手,你也打不过。” 我不以为然,倒不是我自恃武功,而是心想既然是个高手,这么容易被你欺负?赵勇又继续说:“如果你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能做到一天不说话吗?” 我摇摇头:“没人能做到。” “初一就可以。” “如果要你每天对着大海不吃不喝,发一天的呆,你能不能做到?” “这个倒不难。” “我们边院的人一起打赌,看有没有人能发一天呆,眼皮都不眨下,我每次都赢了。”他咧着嘴继续笑,“初一就可以。” 我心里微微一苦,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怎么呆滞得没有人气?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厌世? “我们边院的人还打赌,每天初一发呆的时候,谁能碰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赌十两。” 我低下眼睑思索:赵勇走的是快猛内家路子,我见过他出手,一出手就抓住了阿羽的鞭子,这个人绝对是个高手,看来初一真的是更厉害的人,我也稍稍好奇了起来。 没想到四个月后,我就见到了初一。 当时我并不知道初一也在那批少年里,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人,松软蜷伏,像一批批待贾的牲口,冷琦对待他们也像猪狗一般,泼了十几桶冰凉海水,那些人反弹着跳了起来,看到冷琦后都很畏惧,只有最边角的少年,冷漠地坐起身,虽然狼狈但并无窘迫,而且很显然,这个人不呆,也不怕冷琦。 “初一。”我听到了冷琦喊出了禁锢我一生的名字。 原来他就是初一,我禁不住地微笑,看来真是个有趣的人,赵勇看走了眼。 晚上,初一来到我房间,让我给他换装。我走近了他,不小心触摸到了他的脖颈,心里微微一愣:这人好像不是男人。 我装作要给他衣服的样子,要他选一套小厮的服装,他毫不犹豫地说:“绿色。” 绿色是平民衣饰中常见的染色,比靛蓝浅,比淡雅青。我不动声色地递过衣服,触到了他的手腕――真的是个女人。 他将衣服拿在手上,恭敬地告别了我。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只抬眼看过我一次,整个人非常的平稳。我不禁站在空房内,心思有些紊乱。这么沉稳的人居然是个女人,而且躲在赵勇的眼皮子底下吃了很多苦。赵勇告诉我她是个呆闷的人肯定是错了!当时我就有这个想法。 由于要保护水芊灭和如夫人,我也必须上路,刚好完成任务可以回家,只不过路线要绕一点,而且有了这个掩藏身份的初一,我始终有点不大放心。 初一在傍晚仅凭一人之力杀退敌人保护箱子的事,狠狠震慑了我。我知道她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但是没有想到她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她用的那式枪法,就算当今所有用枪高手都加起来,也没有她的纯熟和火候。 我坐于草中久久忘了指挥,她就这样一人抵挡了所有的箭矢。晚上我故意偷听了她和阮四的对话,发现了一个秘密――初一本来是个沉默的人,却喜欢和阮四说话,这让我再次好奇。听得了一段话后,她发现了我,除非询问,再也没开口。 在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历程里,她离我很近,可我看不清她,如同我的父亲那么令人捉摸不透。 我每天在马车里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浅浅睡去,有时候近得就在我的手臂边,只要我动动手指就可以触摸到她;她对每个人都十分谦逊有礼,但是站得远远的,带着一种隐蔽和淡漠;当时的我不知道,我何其有幸,她一直在我身边,每次有了危险,总是先想到我,这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悸动阵阵。 在幽州山麓上,我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第二次感到震撼。我看出来她非常轻松,很羡慕小鸟,犹豫半天,想到师兄的托付和此举的关键,心里刀绞一般地争战,终于做出了让我后悔终身的事:我告诉了冷琦她准备逃跑。 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她当时跑了,自由坦荡地生活,说不定我以后还会见到她,不像现在,我亲手将她推了一步,逼着她走向了辟邪公子,可笑我以前还脱口而出说了句:初一,你和我回庄吧?还有一种直觉没说出来:如果你答应了,我一定会带走你,让你不再漂泊。哪怕你一路上如此沉默。 可是现在,我想再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原来是我早就耗费了我一生的姻缘,在奔赴幽州那条路上。我明白这点的时候,已经离开了初一整整有四百个日夜。 初一力挫三老,意料中的事情,我一边水深火热地煎熬着,一边又告诉自己不能让她受伤,于是违心地告诫她不准逃跑,她很配合地答应了。而在落雁塔,她不顾性命救下南景麒,却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 当我听到水芊灭告诉我的时候,我一脸震惊。我揣测过她,她的心愿十分明显,能带阮四逃掉最好,但是去招惹秋叶,她没有必要,但是她真的这么做了,为了一个怎么看都和她没关系的人。 我救下她,她苏醒后,显然很茫然,难道是她再活过来不是出自本意? 这一次的相逢很短暂,她依然平静沉默,我发现她没有拒绝我给她准备的衣服,心里很高兴,而且这个衣服她穿了很长时间,两套衣服都是蓝色,出自姐妹双针,不同的针法不同的花纹,但是整体大致相同。粗心的她根本没有看出来衣服上的秘密,隐藏着我的私心。 水芊灭催促着我返家,我无奈离去,因为我的身子不允许我在外奔波,我轻易地离开了她,以为自己能够习惯这种揪心的疼痛。临走时我反复告诫她不要去找秋叶,但她还是沉默,如果我自私点带走她该有多好,能够阻拦她的这次孤注一掷,以及秋叶对她的注意。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一错再错。 回到家里,父亲以为我如同平日那般静养就行,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离开初一之后,我的病情不见好转,心里只觉得越来越痛,尤其是听闻她的举动后――她和秋叶在长石一战,拉开两人牵连的第一战。 原来她真的可以为了南景麒,命都顾不上。她到底怎么想的,仅仅长得像故人的理由未免就像她说我的一样,太过牵强。后来我在洞穴里渐渐猜测出来,南景麒一定和她所说的,夜夜长踞在心的人有关联…… 银光传出消息,程香被俘,当时的我非常邪恶,居然感谢这个让我迈出一步的理由――我可以离开家里去见初一了,尽管身体疼痛,但是心里温暖。程香扶着我一路赶到武州,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心底卑微地希求,在南景麒出现的地方,有可能见到她。程香看着我悲伤地说:“你疯了,我也疯了,大家都疯了。”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她要的我不能给,我要的,还不知道在哪里。 程香出去了,回来告诉我,初一经过古井台,她真的在这里。 我拖着残破身躯飞奔而去,在再次看到她的那眼,心沉到了冰凉的谷底:她看着我的眼睛很平静,没有我的影子,但是生性防备的她,却依赖地靠在吴三手身边。 这一眼,让我痛彻心扉。这个残忍的人,居然开口说了句:在下。我怎么也没想到,是程香告诉了她,独孤凯旋这个身份有个御赐的未婚妻。 如果按照我接受的家训,在我情不自禁地剖析了我的感情――当着另外一个碍事的人面前――得不到回应后,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我选择了继续罔顾,只因我害怕没有多少时间能说出我的感受,没有多大机会能和她在一起。可她依然将我摒弃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能给我很好的照顾,但是不会爱上我,因为她对我说过,她自己也是如此受折磨地活着,自救尚未能够,又怎么能救我? 尽管我不怨恨她的无情,可是身体和心里一直都在难受,无法用言辞来形容这种渗入骨子里的悲凉和寂寞――我找到了我要的,她就是我的那味药,但是她已经离开了我。 赵勇说过:你想象不到的,初一都愿意做到。 37、追逐 雪花纷扬而下,烟火漫天飞舞,十三间的空地上,依然如此耀眼。 一名风神俊秀的年轻公子自人群中分离而出,缓缓走到少女面前,低下身轻唤:“软软,我带你走。” 软软惊喜回头,脸上洋溢着愉悦的欢笑:“楚哥哥。” 青年公子眉目温柔一笑,伸手抱起她紧护在胸前,起步欲行。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从垂柳后走出,用娇俏的眼光在软软身上一转,就拧过头掩住樱唇,轻轻地笑语:“原来是个瘸子。” 青年公子抬起双眸凝视面前来人,眼光微凉。“素闻江南第一美女楚楚郡主知书达理温婉大方,不知是否传言有误?” 软软伸出双臂缠住青年脖子,靠在他怀里说道:“哥哥,不要生气,我本来就是个瘸子。”见青年没有丝毫要走的样子,又伸出一指戳戳他胸膛,软声相求:“楚轩哥哥……” 楚楚放低白绢小帕裣衽一礼:“是楚楚有失风仪……给楚公子赔罪……” 楚轩点头回礼,楚楚伏身轻退一旁,转身离开。他抱着软软走向了预备的马车,就在河岸的对面,短短几步距离,让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一道细缕的风声飞向了楚轩的手上之人,在忽明忽暗的夜景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楚轩听见了这道风声,急欲闪身,旁边来往两人,阻止了楚轩继续躲避的身姿。楚轩心里微微叹息:罢了,自己再躲,旁边无辜之人势必遭殃,只要软软没事就行…… 风声过后,楚轩发现自己完好无缺地站在垂柳边,人影里。他不禁抬眸四视,看到了一个俊秀的少年站于一丈开外,正默默地看着他。 “是你?”楚轩忍不住轻喝。软软突闻喝问,禁不住在楚轩怀中瑟瑟轻抖。 少年沉默地摇摇头,看了一眼怀抱中的软软,却温柔地说:“软软,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保护着你。” 楚轩片刻间就听懂了少年的言语,他抬头凝视那双清澈的眼眸,口中喃喃自语:“原来是你,从扬州出发一路走来,我们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我本来就怀疑庄王的名声还不足以镇住暗杀,原来一直是你在后面帮助我们……” 少年微微一笑,道:“敝人阿成,请楚公子先行回驿亭,那里有庄王手下护卫,已是安全之地。” 楚轩心知现在人多手杂,再继续站在这里只会成为来路不明的暗杀靶子,于是朝他微微点头,安抚受惊的楚楚快速离开。 阿成面色微冷,旋转身躯,一直目送楚轩离去,在过往行人遮住了楚轩身形的时候,他不露痕迹地轻轻一跃,来到十三间外楼的第二层。 阿成垂眸凝视,紧紧盯住了楚轩的背影,他的双手藏于飘拂的蓝色衣袖中,扣住了几枚银针。他并没有朝右方看去,但知道那侧高楼上伫立着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人影。 彩色的焰火弹子一直在天空中冲撞散开,落在粼粼水波的河面上。河水一点一点的泛起波纹,扩散着涟漪,自东而西一路滚动着银芒。 ――有人在水里,最西方就是十三间的出口,楚轩的马车。如果我现在出手挽救他们,辟邪公子就会认出我,我还有机会再见到软软,为阮四完成他的心愿吗? 阿成心里极快地闪过如数念头,不容细想就抽出了月光,纵身跃上相连的房脊,一阵风似的掠向前方。东水河畔的民宅均是一层,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条线地直走内城。 阿成在缤纷烟火中急速穿行,月光在手上凛冽如霜,落于阴暗的背景里,随着他的起伏,划出一道秋水似的光芒。才奔行五丈,他就听到了一个噩梦般的嗓音:“初一。” 秋叶认出了初一。 他伫立于高楼上,本来甚无聊奈地看着外间的景色,透过喧嚣的烟火,他最先看到的是楚轩。 楚轩抱着刚才那名白衣少女在和一个人说话,他顺着楚轩的目光,就看到了一名白领蓝袍的少年――交合白色内领,蓝色衣襟上起伏一条内外走线的流纹。 少年眼瞳冷澈见底,脸庞白皙,双眉修长,齐齐勾芡出一张尚是俊秀的容颜。他默然注视着楚轩,正双袖飘飘立于垂柳之旁。 秋叶不认识这张面孔,因为在他眼里,它平凡得和路边尘芥没有任何区别。他微微转过双眸看向更远的夜空,看着火花四溢的璀璨,晶晶亮亮寒星点点,突然忆起了一双寒潭深切的眼睛。 秋叶的眼光凝骤,难以置信地盯住那名少年,注视得越久,就越容易发现一个问题――如此多的人都抬首注视高楼上的烟火,唯独楚轩和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么知道他是谁,要么就是不敢抬头看他。 秋叶嘴角不禁冷冷地掠出一个弧度,他继续注视着那道身影。 东水水纹发生变异,他已经看到了,但是他在等,等那名少年是否会出手救援楚轩。既然两人交谈过,势必已是旧相识,如果是朋友,一定会出手,只要他出手,就知道他是不是那个人了。 在秋叶还在等待的时候,那名少年抽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是月光。 人有可能认错,剑绝无可能看错,更何况他那纵身飞跃的身影,当今除了初一有那种内力,还有谁能逃出辟邪公子的手掌心? 秋叶只觉心里强烈翻腾起热浪,那股气息连绵不断地奔走于四肢百骸,带着一种偏执热切的的欲望。他运力于胸冷冷一喝:“初一!” 这句语声盖过了喧闹的火光,别说眼前惊视的众人,就是远在一里开外的天空都回荡着这个名字。 可是眼前的少年似乎跑得更快了。 秋叶双臂一展,掠向了夜空,紧紧盯住那个让他顿生兴味的身影。 冷双成根本不敢回头,她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凌空虚度冲向了水纹。她的目的很明显,打算在秋叶抓到自己之前,一定要一击必杀,遏制水底的刺客。 水中划出一道剑气迸发的水浪,薄薄一线,顷刻染上了红光。 冷双成看也不看,提气朝水面疾奔,脚尖轻点水纹后,就听到了耳畔传来的风声。她不由得心下一惊:好快的速度! 比冷双成心思转念更快的还有一道掌风,呼的一下切向了她的前路,意图阻止她的身形。冷双成眼角掠向纷纷躲避的路人,心中一软打定主意,折身朝人烟稀少的东水门外跑去。 门外白雪寂寂,不见一丝人影,开封两大名胜之地在除夕的夜景里镇静地等待着。 淡淡的飞雪拂过,刚才还是清明的路途上,不过片刻“嗖”的一声立着一道白色的背影。冷双成望着这道背影,身子顿住,面色渐渐深沉下来…… 秋叶转过身子,俊美无铸的脸在雪中清晰起来,他极其邪气地一笑,阴恻恻地说:“初一,别来无恙?” 冷双成的右手紧执月光,手腕翻转冷冷一顿,沉默无言。 秋叶盯住冷双成那双令他记忆犹新的瞳仁,突又森然开口:“着实让我想念得紧哪!”话音一落,手中的掌风澎湃地朝冷双成身上切去。 冷双成似乎有所察觉,无论秋叶说什么,只是挺拔身子沉默着,掌风一起,身形突变。秋叶出掌迅猛,招招劈向冷双成周身,他的面容冷漠,双目敛着精利戏谑的光芒:面前的弃子初一寒气森森的剑影只快不慢,一如长石对仗时的沉着勇猛。 秋叶手指伸张,抓向了冷双成的胸前。冷双成急忙闪避,却刚好落入了秋叶的圈套――他等的就是冷双成侧身闪过,双手凌空一抓,“嗤”的一声将他的外袍撕成两片。 蓝色衣襟像两片布幔散落风中,冷双成脸色还未来得及转变,秋叶的右手又晃到了身前。她的心里不禁惊疑不定:难道这恶魔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月光带着冷冷的光芒划向了秋叶的手掌,可他根本不避,看着手腕的袖襟被剑风滑落小截,又“嗤啦”一声成功撕下冷双成第二件衣裳。 白色中衣化成两片白云委身落地,冷双成趁着秋叶一击得手的间隙,身形急速掠向后方。 冷双成双目微沉,寒芒乍现,对视上秋叶的眼睛,看到了冰雪琉璃的光芒。她一抿双唇冷漠说道:“秋叶公子好兴致――原来有这般龙阳之好。” 秋叶冷冷盯视那双眼睛,发觉面前之人无一丝赧然,仍是很镇定地立于河堤柳岸,眼中兴味更浓。同时,他似乎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昨日接到东阁绝笔,震惊过后,血液里似乎都燃起了滚烫的呐喊:那个初一当真是死不了的!既然老天一直要他不死,那我就亲自去会会他,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搜刮出来,难道他有三头六臂,能躲我一世不成? 眼前的初一还真是没让他失望,如此镇定的脸庞与心思,在被掌风羞辱得无法躲避之时,他还能出言试探是否被人看穿,这让秋叶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兴味之光。 “初一将我引至如此偏僻之地,出剑之中又有所保留,拳拳之心深情厚谊,本人又岂能辜负初一盛情?” 秋叶的语气讥诮冷漠,冷双成黑着脸站在那里。 秋叶细细地看着冷双成面容,背负双手,冷漠地站在他的面前。 冷双成低垂眼睑思索:这个公子秋叶避而不答自己的问题,看出了自己的意图后,还在言语中羞辱自己。目前着重的不是自己是否被他察觉了秘密,而是如何才能让他放下戒心。 秋叶一直注意着初一沉默的脸,在面前之人还在迟疑未定的时候,他冷冷开口:“初一,东阁之言难道你已忘记?” 冷双成身躯微微一震,胸腔淡淡起伏,似是激愤难平。过了半晌,她倒转剑尖执于臂后,缓缓地匍匐下拜,手掌触地深深一拜,道:“无方岛青衣营奴仆初一拜见公子。” 秋叶听到他自称“奴仆”后,心下雪亮,俊容冷漠负手说道:“先生责令你何事?” “忠心侍奉公子三年,三年之后去留任公子裁夺。”冷双成伏身平静答道。 “如果不是今日认出了初一,初一想必还要逍遥自在吧?” “回公子,初一不敢。” 秋叶长身而立,站在淡雪飞扬的柳堤上,他的面容一片冷漠,盯着冷双成伏下的身躯:“初一,我记得阮四还有个妹妹。” 冷双成背部微微触动,心中屏息,手心里渐渐渗出了汗水。 “她就是你臣服我的原因?” 冷双成咬咬牙,面目朝下,朗声应道:“是,求公子成全。” 秋叶诡异一笑,不过这笑容落于下方的冷双成无法看到,笑容过后他又语气冰凉地说道:“成全你什么?难道将她许配给你?” “阮姑娘腿骨续接需要公子手中一味药,西夏贡品红宝宁杞。初一愿忠心侍奉公子,只求公子能成人之美。” 秋叶慢慢地踱到冷双成面前,并不叫他起身,仍是冷漠地说道:“想从我手上拿到东西也不难,就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冷双成微微抬首,面前一截雪白的衣襟下摆落于眼中,纤尘不染,长逸及地。思索到外界对公子秋叶的传闻,心中明了必是要她做一件极难之事,打定主意后她复又顿首沉声说道:“公子声名在外,只要完成公子吩咐之事,公子必定一诺千金。这个初一自然知道。” “完成吩咐?一诺千金?”秋叶语气充斥着薄薄的讥讽,他冷冷一顿后再说道:“初一,你还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 冷双成依然低伏,深深顿首于大地。似乎过了长久的静寂,才听得到一个语声: “我要你从即刻起,寸步不离地侍奉我三年,一年后赦免阮软,第二年赦免吴三手,第三年赦免你。” 冷双成愕然直起身子,目视上方,对上了一双湛黑冷漠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如水晶,深处还带有隐隐的凉润,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38、心事 当、当、当几声传来,相国寺新正的霜钟响彻云霄,在都城开封上空沉闷地回响。雄浑洪亮的钟声震醒了冷双成,她极快地低下头匍匐在地,应道:“是,公子。” 秋叶微微弯腰,伸出手抓住了冷双成黑发。他像是拔苗一样地提起冷双成,墨如点漆的双眸对着她的眼睛:“相国钟声为证,明年此时,刚好一年。” 冷双成不敢挣扎,只是抿着唇直视着他。透过那双深幽冷冽的眸子,她能看得见自己左右支绌的倒影。 沉默之间,秋叶冷冷地松了手,面目如冰转身离去。他的脚步不急不缓,轻忽无声,让处于后方的冷双成心里暗自惊心:以后跟着他要小心了,这人走路是不出一丝风声的。 冷双成站直了身子,顺手抚了抚发疼的头皮,盯着秋叶的背影,也沉默地随后跟去。 隋堤之上盛植杨柳,叠翠成行,风吹柳絮,腾起似烟。冬末春初之际,乍寒还暖,淡淡的柳絮轻舞在莹白如玉的雪花中,仿佛半含烟雾半含愁,景致格外妩媚。 秋叶袖袍飘飘一路前行,修长隽永的身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汴水河畔,如同修罗临世惊艳绝伦。冷双成一路无语地跟在他身后,突然想起了如夫人的那句话: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容颜冷漠,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仙人……” 冷双成垂下眼,心中如同流过潺潺雪瀑,闪耀着丝丝见底的冰凉。 银光公子焦急地在十三间楼外踱来踱去,不时地抬头看看东水门外。 此条街道已经被庄王封锁,长长寂静的街道内只听得见钟声的回荡。在相国霜钟嗡嗡响遏的声音完全消失后,远远地从隋堤上走来两个人影。 银光惊喜地迎上前,恭声唤道:“公子。”目光再转到身后一个瘦削人影时,脸色微怔。 冷双成仅着一身细棉长衣,黑发略为凌乱,面色平静地立于两人两丈开外,见到银光转过疑惑的脸庞,从容一笑。 银光不禁抬手回礼。秋叶冷冷地瞥了冷双成一眼,对银光说:“先回叶府,光交代清楚他应该注意的事宜。” 银光不解,仍然注视着面前的人影:“这位公子是……” 秋叶转向冷双成,邪恶一笑:“不是公子,是初一。” 话语刚落,冷双成仍旧沉稳地立于阴影中,面朝银光微微一笑。银光呆立,面目上带着许久不散的讶然之色,待至回神询问时,只看见了公子漠然前行的背影,他连忙急身赶上。冷双成默然从树影中走出来,仍是落于最后。 寂静的街道尾,停立着全身雪白的骅龙马车。秋叶足不沾地地走上前,身子也不见是如何动的,轻轻地飘立于车辕上。他转过身目视银光一眼,然后由下人撩起帏帘,走入车厢。白马微微鸣嘶,抬蹄朝前驶去。 银光回过身,等待着冷双成走上前。 冷双成心知银光有许多疑问要讲,不急不缓地朝他走去,走近后却见他双手自胸前垂落,解开了御寒的斗篷递于她,她不禁微微一愣。 银光清俊秀雅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矫揉,只是微笑着说:“初一好运气,还从来没有人在公子追逐后全身无虞地回来。” 冷双成看着银光的笑容,心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她如何不明白银光为她留有余地,没有直接把“戏弄”换成“追逐”的道理? 银光右手一引,温和说道:“请,初一。” 马车里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冷双成敛住身形靠在马车一角,耳畔一直回荡着银光的语声:“公子不喜多话、出行、抛头露面,身性洁癖,非出自府上庖厨之手不食,非出自白总管亲手所织不衣。白总管是辟邪西苑执掌,姓白名璃,老王爷钦点她照顾公子衣食住行,成年后就随行打点公子大小所有事宜……” 冷双成垂下眼眸细细铭记,同时心里泛起了点点涟漪:东阁先生煞费苦心将我送到秋叶身边,目的到底是什么?秋叶提到了“吴三手”这个名字,看来吴有的确安全逃出去了,我在扬州找了半月有余未见到他的讯息,难道是又落在秋叶手上?银光提到秋叶曾戏弄过仇家,刚才隋堤上一战他是否已经知道我是女子?日后这漫长的三年又该如何度过? 千层情绪涌上冷双成双眸,透过明黄色的帷幕,她茫然无绪地看着街外的夜景。 长桥卧波,夜市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微微突起的拱桥两旁林立琳琅满目的店铺,均是一居一室排列。叫喊声、买卖声、儿童嬉游声不绝于耳,众人锦衣夜行,落得个清闲喜气。 冷双成看着繁复夜景,心里仍然是停留在塞北的冬天,沉甸甸地不能呼吸,一想到要日夜陪伴在秋叶身边,她就觉得窒息:这个辟邪公子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银光哪里知道冷双成九曲愁肠,他交代完公子的戒律后,仍是好奇地偷偷打量着冷双成。冷双成回过头,刚好看到了银光像个孩子一样探究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谢公子很好奇?” 银光回以一笑,落落大方道:“初一不必多礼,叫我银光就行。我只是有些好奇,觉得初一如此神奇,仿似能做到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冷双成忆起吴有也是这样说过自己,心里一痛,嘴里不禁说道:“是一直死不了吧?” 银光不以为忤,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初一原来是生得如此模样。不过你也放宽心,公子既然唤我吩咐你事情,是绝对不会再想杀你。” 冷双成心里想的倒不是这些,她有些淡漠地一笑,心中暗暗忖道:“这个银光公子面色温和言谈高雅,居然不对我以前的过节怀恨在心,难得在辟邪公子身边还有这么个无瑕善良之人,不知能否在他身上打开缺口,套出吴有的讯息?” 冷双成想是真的不了解辟邪中人,典籍中无记载,自身接触不多,仅仅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若是碰上布局狡诈精密,她打起精神也能推断出来,但出离自己的阅历,她就无法猜测了。好比刚才秋叶的羞辱和要求,任她在这里心神不宁地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银光看着冷双成脸上犹豫不定的神色,微笑不语。他对“初一”这个人的勇敢坚毅很是钦佩,哪怕是连带着冷琦送命,叫他去恨一个和自己毫无怨恨的人,翩翩公子谢银光怎么也做不来。 两人互相对视,均是微笑沉默。银光是温润地细细打量,冷双成是绞尽脑汁地揣测吴有的安危。过了一会,冷双成打定主意,温和地询问:“银光公子一直跟随公子左右?” 银光看着冷双成,嘴角弯弯含雅一笑:“公子警告过我,和初一说话时要极端小心。” 冷双成眸色转而黯淡,她极力地思索,察觉到是方才银光跟上了秋叶,估计他交代过银光一些事情。她的心里如同六月飞霜,语声瞬间冰凉:“难道是不准银光和初一说话么?” 银光端坐于车,语声温和:“公子就告诉我一句话:‘初一通常不会开口,一旦他说话,你就要认真听’,我想公子一定是在提醒我,让我多回味一下初一话里的禅机。” 冷双成极力抑制面目的惊异,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景色一片也未驻进她的瞳仁,心底却是闪过冰雪般的战栗:这个公子秋叶果然深不见底,连我试探银光的后路都已封死。 银光看着冷双成的背影,仍然愉悦地微笑,缓和地说了一句:“公子还交代过,从即刻起,初一要形影不离地侍奉公子,做冷琦冷护卫的一切事情。” 冷双成纠肠百结地平卧于窗棂边的八卦震邪榻上,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心底却胜过惊涛骇浪,翻腾个不停。她的双目透过碧橱纱窗,落在室外翘起的一角飞檐上。朱红宫墙托起青色琉璃瓦,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豪华气派的两层青瓦翘脊上,一对展翅欲翔的金龙正在闪闪发光。 叶府是已故国舅叶成安府邸,刚才马车一路跋扈地穿过院落时,冷双成略一打量,就发现王府的骄横霸气。一条笔直雪白的岩道直抵府院大门,描漆金朱扇门对开,煊赫了富丽堂皇的楼栋,周边居然没有一方民宅,偌大的云骑桥畔仅此一户,巍然高立。 冷双成稍稍思索,已推断出秋叶身份――辟邪公子母亲姓叶,正是当朝先故国舅之女。他和赵应承现是皇上的左臂右膀,在朝在野声名如日中天。她不禁微微叹息,像是现在才察觉自己在怎样的一个人物眼底下偷生。耳中不闻内室秋叶任何声息,可她还是不敢轻易闭上眼睛。 半年来发生太多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来,不给她留下一丝喘息机会: 东阁先生倾其所有精力助她打通经脉,为她恢复面容,甚至换血转毒,宁愿自身活活疼死,也要救下她这多余之人。先生离别之前,罔顾她的心意,一心一意将她送到秋叶公子眼前,只拍着她的头顶叹气,却说不出任何交代来。她看着先生疼痛扭曲的面容,一夜尽白的须发,只得含泪应允他的要求:在青山寺佛祖面前立了毒誓,一生不得背叛秋叶公子。 出了青山寺,她四处打听吴有及独孤凯旋的消息,却未得只字片语。辗转至今,她都不知道孤独是回了青龙镇还是回了飞云山庄,心里很是挂念他的身体。 来到落英阁,她发现有人在追杀楚轩,怕殃及软软,她日夜兼程跟随软软,在暗处守护他们的安全,不过从她跟随的这半月来看,刺客的目的好像不是软软…… 如今最大的困难就是名义上的主人秋叶。 马车一回到叶府,秋叶不问她任何事就要她以后睡在外间,令她心下惊疑不定,偏又得克制住脸上神色。 冷双成如此盘算着吴有、阮软、独孤凯旋的事情,不知不觉天已微亮,她模模糊糊地合上双眼…… 一团冰凉如雪的气息伫立在身前,令她马上睁开了眼睛,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庞落入双瞳,刹那清醒之后,她认出了来人是谁。 秋叶面容冷漠,抿着薄唇正一动不动盯着她,他的双手垂落中衣尽展,露出了里面洁白如云的窄衫。 冷双成迅速站起,双眸微垂,静静立于榻边。等了许久,疑是秋叶有少许的不耐,只听见他冷冷地说了一声:“更衣早朝。” 冷双成取过桌上放置的朝服,双手捧立于秋叶面前,微低眉目。 秋叶盯着冷双成的眼睑许久,见她没有动作的意图,不由得又是冷冷一句:“要主人亲自动手吗?” 冷双成依言伸出手,刚触及到秋叶衣衫偏又有些踟蹰。秋叶身形一动不动,双手仍是垂落身侧,如果要整理内衫,势必要抚平衣襟,接触到他的身体。他似是想到了这点,不着痕迹地掠了下嘴角,双手慢慢抬起。 冷双成横下心,双手虚环秋叶腰身,替他整理好了内衣中裳。 一股清凉微温的触感蔓延上她的指尖,鼻翼下传来若有若无的淡雅熏香,落在氤氲晨气里,宁静和迷幻混杂难辨。 冷双成凝住心神,面色平静,一一为他穿戴上黑锦朝服、罗料丝带,最后覆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绯色罗纱蔽罩。在静寂无声地更衣时,秋叶保持伫立的身姿不变,双目却极有威压地紧盯着她的面容。 一层细薄汗珠渗出冷双成额头,趁转身取貂蝉发冠之际,她抬起袖襟擦拭两下,抹去了涔涔汗水。秋叶看在眼里,嘴角又是微微一动。 一切穿戴完毕,天色透过纱橱,才一尺薄薄如玉的光芒。 秋叶伫立于窗边,身形融进微亮的柔光,更显得俊美沉郁,飘逸出尘。黑色朝服衬出他的如玉容颜,墨眉朗目。挺立的鼻梁下淡紫双唇紧抿,无需看他双眼,周身弥漫的凛然气息就让人在惊鸿一瞥后,再也不敢抬眸轻犯。 他的身后苍凉与淡白,阴影与明亮连在一起,让冷双成盯住一方地上宁静的剪影,有了片刻的失神。 秋叶冷冷地瞥视一眼,尔后面色如常地举步离开。走了几步后,他察觉身后默无声息,不由得转身喝向那个低头凝视的人影:“初一!”冷双成似是有所惊醒,极快地低眉敛目,贴近了过来,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下。 秋叶旋转身躯,走出了寝居。门外一身淡紫朝服的银光早已立于中庭树下,听到微微声响,抬手恭敬一揖:“新正之际,银光恭祝公子万福。” 冷双成抬眸目视银光,和善地抿嘴一笑。银光透过公子身形,看到冷双成的微笑,不禁一怔:公子一身黑色朝服映衬下,如修罗般俊美,可是那个初一,穿上了冷琦的黑袍后,竟然也秀挺如竹,俊逸非凡。 秋叶并没有回头,他一直不动地盯视银光双瞳,冷冷伫立。 39、皇宫 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行人着新洁衣服把酒相酬。两匹全身纯白的马拖着精秀车厢一路行过街心夜景、龙津桥、朱雀门,穿过御街,稳稳停在宣德楼前。 冷双成低眉敛目不闻气息,双手规规矩矩地藏于袖中,落在膝上。她的右侧便是锦车主座,紫红绣墩上斜靠着一个人,姿势慵懒冷漠,正在闭目养神。 她低垂眉目,耳中却凝神收集外面的鼎沸人声: “关扑呃……买定出手不回头呃……” “杏楂梅子,香药翠梅呃……” “买大买小,买定离手咯……” 冷双成听到这句喊声,不由得抬眸飞快地扫视一眼:街道边围着一团乱糟糟的人群,攒在一起吆喝,但是没有那个身穿长衫的熟悉身影。 吴有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她有些惆怅地收回目光,微微扭头,就撞进了秋叶冷漠无波的瞳仁里。他的眼睛似琉璃珠子一般闪闪冷耀,盯着她一眨不眨。 冷双成连忙低下头,继续规规矩矩地内敛气息。 “紫宸殿前有两个出口,你和银光一人把守一边。”秋叶盯住冷双成沉默的侧颜,身子倾斜不动,冷淡开口。 “是,公子。” 马车轻嘶一声,稍稍向前晃动一下就稳健停驻。 冷双成正在沉默地想着心事,半晌不闻秋叶的动作,抬头探视,发觉他正冷冷地盯住她。她极快地转过心思,会意过来,当先下了马车,立于车辕旁。 银光早已停在车外,正在等待自家公子的到来。秋叶长身而立,出现在车门旁,见到银光铺好的脚踏,却是一动不动。 银光微微怔忪,出语问询:“公子?” 清风轻拂秋叶蔽罩和衣襟,发出悉悉索索声响,他的双手垂落身侧,任凭衣衫翩飞,仍是一动不动地立于车门前。 银光看向冷双成,发觉他的眼里亦然如己,一片迷雾弥漫。冷双成抿紧双唇,心里忖道:听闻王家公子性情乖张,秋叶不会在这大内宫殿里让我伏身脚下,丢我颜面吧? 冷双成在心里挣扎片刻,见到银光警示的眼光,一咬牙就待伏身下去…… “手。”她突然听到他冷漠地说了个字,不由得暗吐一口气,同时和银光伸出了手。 秋叶看了一眼,捏住了冷双成的左腕,虚空一搭借势飘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带着一股镌刻的张力,落地后,他还稳健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冷双成心里刚极快地喊了一声“不好”,只听见“喀嚓”一声,左手手腕已被秋叶生生拉得脱臼。她闷哼一声,小小雨滴似的薄汗顿时倾现额上。 “留你右手使剑。”秋叶盯着冷双成苍白的脸,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左手以作惩戒。” 银光转眼惊立,似乎从初见初一起,他就一直察觉到自家公子不同于往的举止――公子虽然冷酷,但从来不倾尽全力去追赶别人;除了侍奉他衣食住行的白姑娘,他从来不准任何人近他身一尺之内;他可能真是把初一当成冷琦,稍有失误,马上惩戒…… 银光又有点疑惑,他怎么看也没发现初一有什么过错之处,但是公子那眼神,恨不得杀身成佛的模样,怎么也不会错。 冷双成微微垂首,用右手托起左腕,沉默不语。 “下次再发现你蛊惑银光,就不是脱臼这么简单了。”众人寂静之间,秋叶又冷冷开口,“已经为你死了两个,初一,再不知检点,下次可就没人能救你了。” 秋叶冷漠说完,双袖飘飘而去。 银光愕然,踌躇了片刻,抬头看了冷双成一眼,飞快地说道:“站这里别动。”然后跟随秋叶的身影,趋步向前。 冷双成抬起头,冷冷地盯了秋叶背影一眼,心里恶狠狠地想道:“反复无常的小人……” 她托稳左腕,紧咬牙关,移骨接位复原了手腕。又将右手抚上伤处,微微运力,催发一股冰凉的雾气贴服上面,瞬间只觉凉爽。“还好寒毒没有完全被清理干净……” 她慢慢地走到宣德红漆门旁,默默地等待。 富贵马车络绎不绝地从她身旁穿过,带起嚣张跋扈的冷风,也有早朝的官员经过门边,眼神倨傲地扫视她一眼,目光往往触及到她身后的马车后,他们面色微变,皆低头疾行。冷双成回头看了眼白马,想起了聂无忧说的一句话“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顿时心下了然。 弥漫的晨雾渐渐散去,大地上流淌着金碧辉煌的色彩,冷双成盯住雕甍画栋朱栏彩槛的内殿半天,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太阳的光辉还是富丽堂皇的倒影,正在探究时,一道紫色身影急速地掠到她面前,一转面目后说道:“初一,庆典即将开始,公子吩咐你守右门。” 冷双成点点头,跟随着银光快速朝前走去,她的身形仍然挺拔如杨,双袖微张,却是先前几步快过银光。银光一顿,喃喃自语:“果真深藏不露……”尔后也跟了上去。 冷双成穿过右嘉肃门,和银光分走两边,快步进入紫宸门,来到殿前。 殿前平台上或坐或立全是王孙贵族,衣饰金贵直逼人眼,混着朝阳姹紫嫣红盛开如丹。冷双成极目四视,发觉按部就列地坐着许多人,心里不禁吃惊:这种仗势绝对不像是早朝,倒像是两国大会。 殿庭列法驾仪仗,百官皆冠冕朝服,正中金銮宝顶高悬,一名金黄龙袍男子稳居仗车,面目雍容威武。身后诸多素淡色彩,惟独一抹凛凛黑色立于男子左侧,俊美飘逸。 冷双成堪堪掠了一眼,就知道正中身影是当今圣上与自己目前的主人秋叶,即使她想忽视秋叶冷峻的目光,但是主台上那种气势那种排场,断然不会令人罔顾。 一名金冠短服的人坐于左侧,绯窄袍、金蹀躞、吊敦背,面目与汉人不同,冷双成猜测是西夏使者,旁边一名副使并如汉仪而坐。她微微转动脸庞,双眸扫视查寻众多面孔。 果然,在众官林列的身后,冷双成发现了唐小手。 刚才马车飞快地掠过街道时,冷双成看到一名沉默的黑衣少年立于人群外,微抬右手,拢了拢鬓发,这本来是极为平常的现象,但是冷双成在马车过去很久,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唐小手。 因为那名少年面目即使不太清晰,但依照二十左右的年纪来推断,不应该生了一双如此细小如孩童的手。 唐小手的瓜子脸清瘦了很多,更显出容颜的苍白来。她隐身于人后,面目上一片淡漠,但是那双眸子却盛着炙热如阳的光。透过唐小手的侧影,冷双成还看到了一名身姿袅娜的女子,款款越过众人,风姿优雅地落座。 冷双成紧盯住那道身影,细细思索了下昨晚的对话,认出了她,是庄王之女,号称“江南第一美女”的庄楚楚。她所坐的位置属前列,显然是贵宾之席。 ――昨日楚轩不曾发觉,但是那枚毒针明显是从楚楚方位射出,目的是软软。似乎是她和楚轩打过招呼,退避之时就动了手,不知原因为何。 ――今日的唐小手也来到此处,难道不怕秋叶抓住她吗? 冷双成不动声色地转向唐小手,发觉如此长的时间里,她仍然紧盯前方,不禁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主台上只有四个人,坐着三个,站着一个,而且衣饰浓墨,临风而立,俊美抢眼。 唐小手的眼光竟然不是仇恨,而是一种以前的初一未曾见过的热烈! 片刻震惊之后,冷双成似乎有点明白唐小手来这里的原因了――为了看到秋叶。她想起以前四海里阿骨沉默离索的样子,不禁暗自叹息:如此灵巧女儿,怎会看上那个魔鬼? 刚刚抬头,她又发现唐小手正冷冷地注视着她。 冷双成透过人影,略显惊异地回视,两双眼眸略一接触,冷双成就醒悟原因出在哪里。她回过头,果然看到秋叶一直冷冷地盯住自己这方。 秋叶见冷双成一直望着人群恍惚,目光变得更冷厉,快要将她的侧脸盯出个洞来,她才有所察觉,回神目视。他再次看了冷双成一眼,缓缓移动眼眸,看向了人堆,冷双成会意过来,顺着他的眼光,找到了他提示的那个人:一名朱红袍褂的官员,正背对着她,面目看不清楚,身姿却显得有些僵硬。 冷双成自人群中走出,稳步前行,来到贵客席侧站定。 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斜走一步,拦住了冷双成去路。她抬头一看,居然是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仔细打量着他。 那人身着黑面红衬的飞虎官服,方方正正的脸,打量了她衣饰一眼,然后拱手说道:“原来是世子家卫,不知公子突然变动位置是有何指示?” 冷双成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衣襟,上面绣着闪闪发红的小小叶子,滚成一条深色的边纹,不由得嘴角一撇,笑道:“大人如何称呼?” “敝人是御林军统领魏无衣。” “世子嘱咐在下和大人交换位置。” “那公子这边请。” 两人互相施礼分开站定。冷双成待魏无衣走后,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隐身于禁卫军列队之前。刚才来的是魏之子魏无衣,她已经认出他了。魏无衣对她说话时,她眼前总晃动着魏将军的影子,两人容貌相似而且语气口吻如出一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果真是将门虎子,寄托着父亲的殷殷苦心。 ――“你放心,若不战死,我们必然再见”,将军的话犹如回荡耳边,可谁能预料到明天? 冷双成正在苦涩回味时,察觉面上又降临了那道森森目光,忙打起精神,注视着场地的变化。 歌舞震天的喧闹声响起,空地上的彩台上升起了五色缤纷的彩球。 随着鼓乐声的敲打,彩球越升越高,升至最后,“哄”的一声四散炸开,金纸弥漫,香气浓郁,正中垂下几条红缎,上书“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云云。 依次上场了几个节目,冷双成心思不在玩乐上面,只转动目光时打量了几眼,发现上台的均是风流俊俏的王侯公子,虽多有胭脂气味,但面临西夏使者诘问时倒也镇定,侃侃而谈。耳中传来的诗词内容让她渐渐明朗,原来今日庆典当今圣上依循“诗、书、礼、乐、射”的内容与外使同乐。她心里一紧,忖度着乐的内容和楚轩有关,不知道软软是否会上场。 扬州楚轩公子出身世家,是宫中第一乐师高徒,他显然是为了庆典为来,这些都是冷双成知道的内容,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别人刺杀软软来牵制楚轩。 彩台上静寂了下来,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屏息注视其上。静寂之间,高台上转轴缓缓升起,一站一坐两道白色人影。 两人均是羽衫雪衣面目秀美,或临风玉立或端庄敛容,在清风徐来的晨间,竟似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仙子,刹那美丽不可方物。 冷双成不禁微微启口,注视着高台上的楚轩侧影,光线流转间,只觉又回到了天啸的身边,他也是这般温和典雅地笑着。 两人神韵居然如此相似。 秋叶冷冷扫视全场,视野所接触之地无不悚然低头,或是有人娇羞地掠过一眼,无限风情地垂下眉目,除了银光和冷双成――前者站立门侧,凝神注视场地变化。后者心思恍惚,呆若木鸡。 他遽时冷寂了容颜,顺着冷双成的目光,看向了高台上的人影。 40、摇晃(上) 楚轩轻抿一支莹白玉笛,微启内力,一股祥和浓烈的笛声便飘荡在禁城上空。寻常人如果想用单笛奏出浑厚的雅乐,首先在乐器上就有限制,可是四公子之一的楚轩,却做到了这点。冷双成并不了解乐府,但凭直觉感到耳中萦绕的哪是一种笛声,分明就是人间仙乐。“楚轩的笛子居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轩的演奏更兼美妙之处,就是吹奏的间隙中,软软以瑶琴素挑。虽不是琴瑟相和,但闻耳中,却是别有一番风味。乐声渐渐沉寂之时,楚轩独抚玉笛,笛声突变,低沉哀婉,似是悲伤的广寒仙子,夜夜诉说悔恨的哀愁。 冷双成看向唐小手,看到她双眸含泪面若淡柳,乐声渐止之时,她已经微微垂首,双肩在轻轻抖动。 “呜”的一声,乐声戛然而止,众人如痴如醉,久久静默不能言语。冷双成心底一片清澄宁静,仿似再见覆城之夜的那轮梁月,面上如罩一层柔亮。她望向秋叶警示的那名官员,透过前列宾客痴迷的脸庞,意外地拦截到了一道甜蜜热烈的眼光。 楚楚双瞳柔情似水,松软的樱唇在清香中一张一合,娇艳欲滴。冷双成辨认唇形,发觉反复如此一句:世子……哥哥……她失笑地挪过眼睛,微一转动目光,惊觉场上有几处异样。 ――有四人同时捧起了茶盏,浅啜一口含于口中,面部蓄势待发。 ――众位宾客身形呆滞如坠迷雾,在楚轩第二曲轻缓柔和的音乐奏响后,仍是没有改变! 刹那间冷双成心里滚过一丝不好的预兆,感觉到不是庆典这么简单,她侧首望向秋叶。秋叶立于銮驾之旁,俊面含威,朝前移动一步,在台上主列中突出了身形。他这一动,冷双成马上明白,凝神对视方才那名官员。 与此同时,台下四人身形变动。 茶水束成一缕飞向了台脚,顷刻之间,花台底部冒出丝丝“兹兹”响的浓烟,摇晃着如同魁梧的巨人,眼看就要砸向后方的主台。只一瞬间,秋叶右手拍向銮车,左手掌风切向了西夏使者座下的锦位,一推一拉,将主台上最重要的两人送出了彩台缓缓倒下的阴影。他似散落的烟火拔地而起,又衣襟翩飞地飘落于彩台前方,丝毫不见慌乱。 秋叶目视银光,于纷乱中冷冷喝道:“魏统领保护主上和使者,其余一干人等都不得动作!”声音冷冽响彻云霄,功力稍强的侍卫及场上众人在这一声断喝下转为清醒。 银光挥手下令,轰然一响关闭了紫宸殿门,跃向主台的魏无衣早已护送重要人物离去,留下了三面环伺的禁卫军。 秋叶临风而立,双目沉聚于方才冷双成紧盯之人面上,那人身子略为一迟疑,晃动右手将茶盏掷向秋叶,人却发狂般朝身后翻去。其余三人如敏捷的兔子从三个方向奔离。 冷双成却不得不动,因为有一人已经冲向了锦台,摇摇欲坠的花台上还有两道人影,就是不能走动的软软和护住她的楚轩。她爆发右掌拍向那人的背后,双袖微张,八步赶蝉跃向高台。眼见一道晶亮的茶水即将全然洒向软软身躯,她微一运力发觉内力不济,险些栽下台来。楚轩被刺客缠住,软软便落了单,她不容细想就合身扑了上去。 “嘶嘶”两声,冷双成后背上冒出缕缕黑烟,衣服顷刻腐蚀溃烂,露出了几个形如龙眼般的窟窿,汩汩地冒着血水。楚轩为软软格开了那名刺客的一掌,银笛横削,三两招就将刺客击毙掌下。 秋叶听闻声响,转眸回视一眼后台,双目紧锁住那道急欲奔逃的身影,右手却是凌空虚抓,将纷纷坠落的台柱吸住了一根,看也不看运腕一挥,用长柱生生洞穿了那名官员的胸膛。然后运指一弹,两道细缕的风声过后,分左右两方逃离的余下两人顿时软身委地。 这下,场地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面色凛然地望着那道黑色人影。然而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高台上时,都不禁纷纷掩嘴惊呼。 片刻前,冷双成的眼角曾掠到秋叶细小的一个动作――他右手虚抓时,运劲将摇晃的彩台拉扯向了他那方,身子却不躲避,仍是站在前场一动未动。就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冷双成搂住了软软,如杨柳轻风飘飘落下。 软软双目紧闭,双臂缠绕在冷双成颈上,在入耳的呼呼风声中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张有别于哥哥的俊秀的脸。这个少年身上有点淡淡的熏香,味道清爽干净。而且他还柔情似水地盯住自己,朝自己微微一笑。这一笑,让软软如坠梦境,直想到儿时抚摸过的温柔缠绵的青草。 她盯着冷双成的脸羞涩说道:“哥哥救我两次了。” 冷双成忍住疼痛,持续微笑不能言语,脸侧滑落着大滴大滴汗珠。楚轩查觉冷双成异样,连忙接过软软,对视冷双成,目露感激。 摇摇晃晃的彩台轰然倒地,冷双成瞥到那道依然如故的身影,惊呼道:“公子――” 秋叶闻声而动,双袖微晃掠向了人群,笔直地飞向紫宸门最后一列,众人无法躲避凛冽的气息,纷纷随波扑向两旁,露出了中间的路径。 唐小手大为吃惊,旋转身躯亟待逃走,只出一招便被来人捏住了喉咙,呼吸凝滞动弹不得。 秋叶冷冰冰地盯住唐小手眼眸,吐出两字:“解药。” 唐小手脸色苍白,紧闭双唇转眼看向旁处。 秋叶将唐小手领口抓起,轻飘飘地返落废弃彩台上,目视一名禁军,道:“搜身。”说着将唐小手扔向了那人。 唐小手身躯急速抖动,偏偏手脚被点了穴道又不能动弹,只能嘶声吼道:“你……” 秋叶转过目光,冷酷地看着她。 那名侍卫嘶的一声撕开了唐小手的外衣,手抓住了她的襟口,即将要撕下第二件。 “住手。”开口的是楚轩,秋叶眼角扫到冷双成面色一动,似是松了口气,眼眸不由一沉。 楚轩将软软安放至一处座位后,转过身面朝秋叶长身一揖,口中温和说道:“世子,如此睽睽众目搜查这名少年私身,于世子身份不符。” 秋叶并不理会,目光却是一动未动地盯住唐小手,右手微扬,一掌切向了身侧高台,震得整座花台嗡嗡地回响。 簌簌几下,方才牢固不可催的台柱即刻化为齑粉。众人惊呆间,只闻一道冷森森的语声响起:“我秋叶的人,何人敢动!” 所有人注视台上,神色不解面面相觑。银光担忧地看着冷双成,发觉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听闻此声后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如果说刚才那句语声没人能听懂,那么场地里的银光和唐小手一定听明白了。银光以为公子对待初一和冷琦一般,是护犊心切;而唐小手凭借女人的直觉,知道这个黑衣少年在秋叶心目中地位绝不平常。 唐小手心底如海般翻滚时,又听到了秋叶阴恻恻的语声。“唐小手,我数三声,再不交出解药,我让你活着进曹门街。” 众人面色俱变,因为京城人都知道曹门街乃宫外柳街暗娼丰盛之地,大多王公贵族喜爱狎玩曹门少年少女,秋叶说活着送人进去,那便是要此人生受摧残折磨,而且无人敢质疑此话的真假。 冷双成内力亏损得厉害,强抑着霸道的□□药性,捱了片刻之后,她再也忍受不住,眼前一黑栽倒于地。 秋叶看也不看一眼,口中冷冷数道:“一。” 银光不禁走上前,急欲扶起冷双成身子,看到公子冰雪般寒冷的眼光,只得惊呆不动。 “二。” 楚轩微微叹了口气,似是面对权高位尊的秋叶,也只能无语。 “三。” 话音一落,秋叶阴鸷双目落向了唐小手衣襟上,唐小手眼中含泪大声嘶吼:“杀了我也没有解药!” 秋叶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直视她的双眼,森然开口:“唐七,如果我将你剥光,你说唐经天丢不丢得了这个丑?” 直至此时,唐小手身子仿若遭受重创,簇簇抖动不停:“你这恶魔,为什么我会……”眼看身旁侍卫在秋叶示意下又待动手,才哭着喊出:“在我帽子里……” 秋叶凌空一抓,唐小手窄窄黑帽被吸附下来,露出了一头如云般秀发。 就在秋叶走向倒地的人影时,场下所有人惊呼,楚楚和软软更是睁大双眸,面色上转过深深的震撼与了然:原来唐小手是个女人,而且还是毒王唐经天唯一嫡传女儿唐七!秋叶居然为了一名府卫大动干戈,传闻南府世子护短心切睚眦必报,果真不假! 秋叶目视银光,吐出两字“清场”,然后走到冷双成身旁,提起她的腰身,衣襟飘飘转身离去,脚步不缓不急。到达宣德门前,将她放置坐榻上,关上车门轻敲两下,车夫会意,缓缓驰行马车。 秋叶捏住冷双成下巴,将药丸碾碎灌入她口中,又掏出一颗珍珠如法炮制送她服下,面目冰冷一片。一番迟疑之后,又将她左手手腕翻转过来,细细查看他先前拉脱臼的伤痕,眸子里掠过一阵阵飘忽不定的阴霾。 睡梦之中,冷双成只觉眼前漆黑无边,一点点光亮都要随着渐沉的夕阳淹没,不禁心急火燎地在原野上奔赶,前面一直有道白色的影子追逐着阳光越走越远。冷双成突然大喊一声“天啸”,冷汗淋漓地醒来。 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晶莹黑眸。 一位白衣赛雪的女子静静地伫立于窗前,双瞳剪水,玉润冰清,尤其身上散发的柔和娴静的光芒,令人怎么也移不开眼睛。 冷双成擦去汗珠,唤道:“白总管?” 白璃微微点头,温婉一笑:“冷护卫,时辰不早了,公子吩咐过,梳洗后去议事阁听差。” 冷双成从粗硬的床板上直起身,触及到后背的伤口,不由抿紧了嘴角。白璃看到她这番模样,轻声说道:“冷护卫这件袍子想是不能再穿了,奴婢又带了一件过来,望笑纳。” 冷双成起身,伸手按住了发痛的右肩,微笑说道:“有劳白总管。” 白璃淡淡点头,尔后转身离去。冷双成目送她走远,看着她婉约背影转入回廊再也不见,才回过神来:原来除了银光公子,辟邪中还有如此温柔端庄的女子,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也会喜欢上她。 今日凌晨初到叶府,冷双成孤零零站在回廊里乏人过问,正是这名女子极其温和地接待了她,并送来了冷琦的衣衫,而且令人神奇的是,衣衫经过改制后,尺寸大小刚好适宜,冷双成便知晓这女子的眼力与持家的精细,想了想,便推断出是银光所提及过的“白总管”。而且众人听从公子吩咐,也一并将她当做第二个“冷护卫”看待,冷双成心里发秫只能接受。 梳洗过后,冷双成抖开长袍,发觉这次黑色衣襟上,绣上了暗红的叶子,心里有点惊奇。转念想到马上要见的秋叶和心底隐约的疑问,她起步慢慢走了出去。 41、摇晃(下) 一阵清淡细腻的香风袭来,迎面走过几位宫装侍从,风姿美妙眉目如画。见到回廊上慢悠悠的冷双成后,掩嘴轻笑:“原来长得这般模样,可比不上原来的冷护卫……” 冷双成也不在意,抬头温和一笑。众女子见冷双成突绽笑靥略为一呆,均羞赧颜色福了福:“冷护卫见笑了……”然后环视四周抿嘴一笑,低头款款离去。 冷双成看向远处,发觉白璃沉默地立于一处楼阁前,身后的雕栏玉栋烟云水树就成了这幅仕女图的背景,美人淡然站着,如临画中。 “这位白总管在府中极有威严,无需她说什么,丫鬟们就警觉四视生恐失言,想必平素御人有方。”冷双成稳住心神迈步向前。 到达议事阁前,白璃温柔一笑,替她推开门扇。冷双成带着一身浴后的氤氲湿气,沉默地走进了阁内。 锦阁内有三个人,冷双成都认识。她走上前匍匐跪拜,道:“见过公子、庄王。” 秋叶褪下了那袭暗黑朝服,白衣如雪坐于正中,即使换下深沉的外袍,他的面容一如雪峰,仍是千年不化的冷漠。 庄王和银光看向公子,察觉他形无所觉,自是不好叫一名侍卫起身。 “庄王,人到了,你仔细说给他听。”秋叶冷淡开口,目光落及冷双成后背。 庄王微微一怔,这才明了刚才沉默不语的秋叶世子原来是一直在等这名府卫,也就是日前东阁先生托付的初一。听闻庆典上公子的所作所为,他便揣度公子待这名近侍甚是倚重,但他沉浮官场十几载,即使心下惊异也不会在言辞中轻易表现。 “楚轩公子身份有些繁杂,其父是前扬州府尹,现已故去。母亲子樱来历不浅,是东瀛忍术密宗一支,传闻夫人美貌倾国,是以先嫁楚轩之父后,再次转嫁六部之首王怀锦时,王尚书待她仍如正室宠信。” “王怀锦是一昏庸好色之人,所有政令主张均是受这位夫人教唆,她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扰乱朝政,还有个更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找寻十五年前漂流到中原的小主人。王尚书携前朝将领降服圣上,圣上为聚民心不能轻易杀他,这点也是子樱夫人肆无忌惮的原因。” “年底圣上突然将王怀锦降职户部,令王怀锦心神不定,开始反思自己的荒唐行为。前月起王怀锦得知子樱还遗有一子,心生厌恶欲以此点落下夫人口实,那子樱夫人也是心狠手辣,居然连亲生儿子都要追杀。楚轩大约是不想弑母犯上,又不得不照顾义妹身危,所以一路躲避来到都城。” “子樱夫人收留唐门余孽,在阮姑娘的药汁中灌了毒药,要挟楚公子一定要用特制的玉笛演奏,笛子中暗藏迷药,一旦楚公子运力时势必奏效,所以才有今日众人迷糊之处。楚公子虽不明计划详情,但依言所奏,刺圣罪名判定,如今被下死狱,等待秋后问斩。” 庄王不急不缓地说完,目视秋叶,等着下一步的裁夺。银光垂头沉吟,很是不明公子将楚轩事情转告给初一有何目的。 秋叶注视着冷双成背影,用一种淡而矜贵的语气说道:“初一,你怎么看?” 冷双成匍匐在地将庄王字铭记于心,也不抬头,只是恭敬回答:“敢问庄王几个问题。” “冷护卫请。”庄王忙不迭地说。 “既是制定刺圣计划,为何昨晚还要在十三间水底追杀楚轩公子?” “整个刺杀过程一击即止草促而行,不知是何原因?” “为何王尚书月前才知晓楚轩公子的存在?” 冷双成纹丝不动地连问三个问题,庄王一楞,这才察觉的确有自相矛盾之处,一时之间无法回答。银光不禁也暗暗揣摩此事的来龙去脉,一边又偷偷打量着公子。 秋叶注视地上之人半晌,突然开口道:“坐下说话。” 冷双成抬起头,艰难起身,面目上汗珠涔涔,双唇透出一股青色。银光这才察觉到他背后渗出一丝丝的血迹,在黑色常服掩映之下,不仔细观察还真是不易看出来。 庄王看向秋叶,依然对刚才冷双成提出的疑问很困惑。秋叶转视庄王,冷漠说道:“无论用什么方法,找出子樱,将她送到我面前。”目光落在冷双成面目上时,又问道:“初一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冷双成面色苍白,几缕沾湿的头发贴在她脸庞上,更加衬得双眸幽深冷澈。她目视前方,口中颇有些吃力地应道:“谨听公子教诲。”心下却加了一句:只怕没这么简单。 果然,秋叶身形不动,仅是冷漠说道:“你数好了,一共是几句话,日后我势必要追还回来。” 他不急不缓地说了几点: “我出现在庆典上,敌人始料未及,不是草率而是余下的都不敢动。这事还不是无大脑的子樱这么简单。” “刺杀楚轩是我安排的人。” “王怀锦得知楚轩的身份是缘由子樱故意泄密。” “楚轩在庆典上演奏曲目《龙凤呈祥》到了尾音发生改变,变奏成商音哀乐,是为了向我示警。” “初一一定会对密宗失踪的少主感兴趣,因为那小孩名叫童土,正是南景麒的贴身书童。” 秋叶故意将密宗讯息留置最后,成功地看到了冷双成面目上的耸动与惊疑。他的双眸瞬间不移地盯着冷双成的脸庞,面罩一层肃冷。 冷双成垂下眼睑微微颤抖,马上明了其中内在联系: 秋叶在她还未到开封时,已经掌握到朝政上内幕,再加上楚轩公子这个诱因,她这次来刚好撞上了其中的一折戏,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跟着秋叶一定会一层层揭开谜底;秋叶刺杀楚轩居然是为了逼她出手,试探她是否是初一;在庆典上根本难以听出乐音的变化,秋叶估计自小熟谙棋琴书画,当先走出一步果然是在警告暗处的敌人;最令人担忧的就是南景麒,为什么偏偏有把柄落在他手里? 冷双成心思快如闪电转过,面上竭力保持镇定,正在极力思索如何使南景麒知道这个消息,如何避免被公子秋叶抓到。 秋叶看了眼阁内两人,银光和庄王会意,在冷双成的凝思中拱手离去。 秋叶长身而立,缓步走到冷双成面前,见面前之人仍是未曾察觉,遽然伸手掐向了她的脖颈。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渐渐用力,冷酷的瞳仁一点一滴地凝聚成针,面容的俊美却完整不变。他一寸一寸地收紧手掌,眼眸注视着冷双成:“初一,你可知你该死?” 冷双成的呼吸越来越紧,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回公子,初一早就该死了。” 这话不是他一人说过,想她死的人有很多。 可惜气息困顿后面的心声无力开口。 秋叶沉默地凝视冷双成面目,眸子里含着冰雪之光,融雪后哗啦啦地流淌,一路顺着面前之人的眉眼、脸庞向下,波光粼粼闪烁不停。惊见她憋红的脸庞和散乱的双瞳后,秋叶猛然撤了掌势,双袖垂落身旁。 冷双成未曾提防,脖颈上的力道骤然消失,身躯摇晃着朝前栽倒――正好撞在了秋叶胸膛之上。她心里一惊,急待起身,却又被身前之人按住了头发。 鼻端传来那股熟悉的淡淡熏香,有些冷清而冰凉。冷双成大骇,尽管刚才吃力难受,还来不及理顺呼吸,可是此刻靠在秋叶胸口前,她怎么也不敢动,更别提发出任何声音。 秋叶伸出单手半搂半按住冷双成,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头顶,静寂了许久才极其冷淡地说:“即使你该死,我却不能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冷双成闷在他怀里咳嗽了两声,秋叶惊闻,松开了手。他退开两步,沉默看向冷双成的脸色。 冷双成一获自由,顾不得脸上红白交杂十分狼狈,身子迅如惊鸿掠开一丈远。她在面上带着一层薄怒,急声说道:“公子,你……” 秋叶看到她如此防备,眼中一冷,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转过身又慢慢地走上了主座坐定。一当坐下,他又恢复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子语气。“初一,还记得银光对你说过的话吗?” 银光公子说了许多话,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在如此气氛下冷双成断然不敢开口询问,只能低首沉默。 秋叶如何不明白面前之人的想法,他又冷漠说道:“想必银光提及过对主人要绝对忠诚,那么你可知今日庆典上,你做错了什么?” 看到面前的冷双成仍旧无语呆立,秋叶心底发狠,决定要用点手段逼迫她好好思索下,否则无论每次自己说了什么,对方一律罔视,日后岂不是更为艰难? “楚轩和阮软,你选一个。” 秋叶紧盯住冷双成的眉目,突然冷冷说道。 冷双成初闻冰雪般嗓音降落在四周,心里也似覆上一层银霜,不由得皱眉说道:“选择什么?”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刺圣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楚轩和阮软,你选择谁?” 冷双成微微抬首,窥视到秋叶阴鸷的双眸,心里只觉得迷雾缭绕,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她低下头极快地推敲,沉默不语。 秋叶明明知道是刺客故意损坏高台,想利用高台刺杀皇上,即使她不明了台柱上有何秘密,但干娇弱的软软何事?那名官员所施的“天一圣水”是唐门密毒,楚轩被迫刺杀还出声警示,已经能消除楚轩的嫌疑,为何他还一味欲置楚轩于死地?为什么一定要她选择,而且选一个无辜之人来当替罪羊? 冷双成猜不透秋叶的心思,只能踌躇地垂首无语。但事关两人性命,又不能丝毫马虎大意,是以她面上虽沉静,内心急如焚,微蹙着双眉说不出一句话。 秋叶不发一语冷漠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冷双成突然忆起了他的那招隔空取物,心里猛地震动了一下,这才察觉到方才场上竟然是他的试探,他竟然出手试探自己是否对他忠诚! 想到这点,她不由得抬头说道:“初一知错,初一应该先护卫公子――恳请公子放过这两人。” 秋叶冷冷一笑,不知道这笑容是对她猜对答案的肯定还是对她要求的自不量力。 “还有呢,初一?” 冷双成额上冷汗未歇,一直涔涔渗出。“公子能否明示?” 秋叶起身伫立,双手垂落袖中,冷淡说道:“想出来我就放了那两人。想不出来就不准出这间楼阁。我只能警告你,日后若是对我话里的禅机少理解一次,势必就要多吃一点苦头。”说完他微晃广袖,阖闭门扇,留下满室冷清,举步穿透轻雾离去。 冷双成惊立片刻,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一团雾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不过心底却滑过了一句质疑:银光说过自家公子性情冷漠,不喜多言,今番看来,定是他传言有误。 42、寂静 秋叶身着一袭白色宫袍,云袖微卷,缓慢地走过长廊。冬末春初的夕阳洒落在他身上,如同白云悠悠,一显繁华落尽后的飘逸之美。 冷双成跟在这道影子后,三尺见远,低眉敛目带着一种防离之色,沉默无言牢牢尾随。距那日议事阁事情已有十日有余,所幸的是秋叶后来行为举止一切如常,恢复了冷酷高贵的世家公子模样。 那道影子落在淡黄晕红的光影里,斑斑驳驳,带着风声流云漫卷满天余晖。冷双成低头看着足下倒影,心里沉重,只觉得暗藏的疑问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吴有到底在哪里?他还好吗? ――软软和楚轩怎么办? ――南景麒在荆湘吗?怎么通知他这个消息? ――独孤凯旋怎么没有一丝讯息? ――唐小手是死是活? 她不禁在心里长叹口气:明明自身都难保,还有心思去考虑别人的事情。 那日秋叶虽离开,但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缘由来,最后支撑不过困倦,坐在椅子里睡过去了。第二日她在白总管的叫唤下醒来,当时心里还吃惊了不少:她的功力似乎退化了,有人来到面前也浑然不觉,甚至那日在高台上救软软一刻也是如此!这几日身体时时轻微悸痛,她仔细检查了全身又没发现丝毫异样,秋叶曾提及过有人想取她性命,难道是两者暗中有关联,且关系匪浅? 这些都是让她心情沉重不能舒展的原因。 还有一点便是银光公子。 她找准了个机会靠近银光,想从他嘴里套出上述几人的任何讯息,怎奈银光这次极为警觉,不答反问:“初一,公子到底要你做什么?和平日督责冷琦护卫不大一样啊!”其实这也是冷双成疑惑的一点,面对银光好奇的目光,她只能微微一笑:“我也不甚明了,你家公子很是反复无常。” 银光似乎对初一在他面前的口无遮拦比较自然,也不追究还以一笑。 秋叶突然止步返身看向背后之人:“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冷双成谨慎顿步,抬头目视:“公子有何吩咐?” 秋叶的面目沉寂如冰,他冷冷道:“我不说第二遍。” 冷双成想了想,似乎刚才正在苦苦思索时,眼前之人提及过一个词语“元宵”,可她不是很肯定,断然不敢轻易开口。 秋叶冷冷瞥了她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冷双成只得沉默地尾随而去。 一路上众多府卫丫鬟匍匐行礼,秋叶目不斜视冷漠前行,冷双成在他身后却是左躲右闪苦不堪言,众人见公子在场不敢放肆,面上都带着狠狠压抑的神情。 书房里,秋叶坐于桌案前一动不动看了两个时辰的案卷,冷双成立于暗处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 房间内静寂无声,似乎没有一丝人烟,只流淌着微微淡雅的衣香。 秋叶牢牢地盯着面前的书册,半晌才去掀开一页。如果不是凝神捕捉那抹冷淡药香,就会给他一种身后无人的错觉。在这片窒息的死寂中,秋叶转目凝视身后之人,冷漠说道:“你去用膳,完了来伺候我就寝。” 冷双成呆滞长久的面目有了一丝松动,听闻此句后欣然回应:“是,公子。” 秋叶注视那道欢快迈过门槛的背影,眸中转过一丝丝晦涩。 冷双成在自己的陋居里草草用膳,又心事重重地沐浴完毕,检查了下后背的伤口,见无大碍心下稍宽,吹了灯慢腾腾地朝秋叶寝居走去。 秋叶长发尽散,垂于身后,如匹缎般闪着幽暗旖旎之光。乌发白衣下,肤似寒冰眉如远峰,如一尊雕塑,勾勒出全身淡漠冷峻的色彩。他静静坐在锦榻里,等待着冷双成的到来。 烛火微晃,伴随着一阵清淡茉莉花香,娴雅走进一道白色身影。 秋叶不用抬眸也知道来人是谁,他冷漠地坐于窗畔案榻上,眼光仍是落于室内的黑暗。 来人默默走到跟前,双膝跪下,眼光紧紧聚于秋叶眉目上,温柔唤道:“公子。” “出去。”秋叶看也未看,说出两字。 女子身躯重重一震,娇软伏下:“今晚就由奴婢伺候公子吧。” 秋叶转眼看向地上伏拜的身躯,冷冷道:“白璃,别让我说第二遍。” 白璃直起身,眼中含有如烟般雾气,仍是咬着菱唇勉力说道:“公子为何变了,宁愿叫所有人等也不许催冷侍卫起身?宁愿自己宽衣沐浴也不许白璃近身服侍?” “白璃,你应该知道我的习性,我可以不动手对付女人,但不代表我不杀女人。”秋叶形如雕塑,淡漠的语气萦绕在房内,使得脚边之人脸色遽变。 秋叶紧抿淡紫双唇,俊雅线条一直延伸至颌下,周身却是散发着沉郁凛然的气息,他目视黑暗缓缓说道:“初一是我的人,谁也不能动。你在他身上下了暗蛊,又对他使用替魂大法,我不杀你已是天大的恩赐。” “呵呵。”白璃轻笑一声,笑靥如花,“果真是她,你不杀我害怕本尊飞散,连带着她也会身心受残,所以投鼠忌器左右难以支绌。公子,你的心思讳莫如深,对待白璃真是天大的恩赐哪。” 秋叶冷漠垂视她的面容,不置可否。 白璃仰起脸,仔细浏览着眼前俊美无情的面孔,瞳仁里的深情似水,满满流溢出来:“公子,白璃自十岁起被教导端庄贤淑,是为了长大之后能成为公子匹配之人,公子怎么能一句话就定了白璃的生死?” “你动谁我都不在意,唯独初一却是不行。”秋叶丝毫不转开眼眸,冷冷说道。 白璃终于忍受不住,娇躯簇簇抖动,大滴大滴晶莹泪珠滚落,映着幽幽暗暗的光辉。她突然含糊地逸出一声,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身前冷漠之人。 秋叶稍显厌恶,尔后伸出手决断地掀开白璃柔软的身躯,长身而起冷漠欲行――仍是不敢伤害她的身体。 白璃哭倒在地,突又掏出一把小巧匕首,狠狠朝心窝插落。秋叶听闻声响,却不回头,袍袖一挥将武器卷走,再凌空虚弹一指,将她点了穴位。 他转过面目朝向门外,冷冷唤道:“出来,初一!” 冷双成默默从门外转出,脸色苍白,面容有些阴晴不定。白璃抬起头,狠狠地逼视出现在房内的这张脸:“是不是很疼?你可想而知我有多疼了!” 冷双成沉寂着容颜,她没有想到会遇见如此混乱的局面,眼前似乎浮起了杨晚那晚绝望的脸,惊奇地与白璃的重合了,令她困顿难言。 秋叶瞥了一眼沉默的冷双成,对她的装聋作哑早已习以为常,只冷淡说道:“看住她,我去找人配解药。”说完掠步离去,卷起了一阵寒冷的风。 冷双成心中涌现着强烈的酸楚,她知道是源于面前这位平素端庄温婉的白总管。她扶起她,将她放在自己休息的锦榻上。 白璃身躯无法动弹,双眸炽盛嫉妒凶狠的光,朝冷双成嘶吼:“我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但今晚我要你也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冷双成伫立在白璃面前,看着她从娴静的仙子一点点转变成凶神恶煞的蛇蝎美人,仍是说不出话来。不过她对自己的私心很是了解,她难堪的是无意让人忍受这撕裂般的折磨,比她夜夜追思过之不及,至于秋叶近日来反复无常的行为,刚才执意维护自己的言语,她根本不愿多想也无暇多想――心里装满了月亮,怎会去贪恋别的水潭。 白璃仔细看着冷双成沉默的神色,突然嘶嘶一笑:“你叫阿成对吧?” 冷双成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白总管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光知道你是阿成,我还知道你是个女人,”白璃娇面盛光,冷冷笑道,那笑容有似毒蛇,发出阴冷的腥气,“因为吴三手就在公子手里。” 冷双成双眸敛聚着凛凛光芒,她不由得站在原地失声唤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试想以公子秋叶的手段,怎么会不打探陌生人的任何来历,就放心地留在身边加以任用?” 白璃紧盯住冷双成面目,冷声一笑:“想知道吴三手在哪里吗?初一,你跪下。” 冷双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果断地跪在了白璃面前,又听着她冷森森的笑声。“抬头看着我,这是你欠我的。” 冷双成闭了闭眼睛,等心中恢复一派冷澈清澄,再依言抬头,静静看着白璃这张悲愤扭曲的脸。 “几年前公子为了让吴三手绘制出十六州图形,派我潜伏在他身边,没想到他真的喜欢上我,甘心画出了十六幅地图。一年前他在扬州遇到我,魂不守舍地跟来,被公子影卫发现,送到了公子面前,公子见了他大为惊奇,我还记得那天公子脸上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小熟悉的公子居然露出不同于冷漠的神色,他盯着吴三手追问‘你怎么会没死?那个初一在哪里?’吴三手一见公子就一心求死,被公子制住,吩咐我问出所有讯息。” “我是苗疆毒娘子唯一嫡传弟子,擅长用蛊和摄魂迷音之法。我本来以为吴三手一见到我会乖乖说出一切,没想到他死不开口,还拒绝进食。我主动和他讲起一些以前在一起的生活点滴,吴三手果然中计看了看我的眼睛,我顿时将他催眠,喂他吃下了蛊毒,他一天天地依赖我存活,渐渐失去了抵制,说出了他知道的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公子天天来我这里听吴三手的胡言乱语,那段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因为有了公子主动到来,我可以天天看到公子,虽然他来不是为了看我――公子就站在影壁花架下,默默听着吴三手颠三倒四说话。我就偷偷站在回廊后,默默看着公子的背影。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公子听到一句话后转身就走,心里实在好奇,忍不住回头去逼问吴三手,才听见他说反复说了一句话‘阿成……初一……师傅……如你所见,我是名女子’我这才知道初一叫做阿成,是吴三手的师傅,而且是个女人。但是听吴三手说你会在扬州会合他,公子派影卫驻守在一个叫做落英阁的四周,找了快一年都没有你的消息,哪里是想到你换了张面孔?――我这才相信你沉没于古城。” “可是,公子仅仅岁末出席夜宴,就带回了你,听到银光唤你初一,我就知道我的噩梦终于来临了――原来你真的没死。原来你真的不容易死。公子既然带回了你,以后也一定不会杀你,所以我想了个万全之计。你还记得冷琦的衫子吧?我在衣衫丝线里滴入了我的血。我从小就被师傅在血里下了最厉害的蛊――那是师傅叮嘱我一见到心爱的男子就种下去的双心蛊,如果男子一旦违背我,就会肠破肚流死于非命。如果是种植在女子身上,就会一心两离,本尊做什么,蛊体会加倍承受。我一心侍奉公子,不忍下毒祸害他,很早就断绝了这种念头。可是你现在来了,改变了公子的想法,我不甘心将公子拱手让给你,所以每隔几个时辰戕害自己身体,迫使你也饱尝痛意。这种蛊毒会慢慢腐蚀你的身体,慢慢剥离你的功力,初一,我不会让你如此得意如此好过,我要你加倍的偿还我的痛苦!” 白璃的眼眸里盛着尖利如针的刺,她不急不缓说完,面对冷双成一阵阵冷笑。“你敢掀开我的衣衫看看我的身体吗?你敢看看那些数不清的伤痕吗?” 冷双成微微垂首轻颤,白璃看见她如此模样,眼里流露着一种慢慢欣赏的残酷。过了片刻,在清凉夜气里,困顿极久的冷双成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白璃面前。 白璃依旧笑靥如花冷冷盯着冷双成,在触及到一道比寒雪还要冰凉的目光时,禁不住惊呼出声。 冷双成提起白璃裙胸,对着她的眼睛冷冷说道:“不就是一个公子秋叶吗?除了一身好看的皮囊,还有什么值得你去伤害另外一个无辜之人?” 43、暗涌 冷双成双眸微红,全身气息凛冽似冰,只觉得心中有股愤怒无处发泄,不由得举起了右掌。她看到白璃在微微发抖,凝掌拍出四肢百骸的冷戾,轰的一声响,震得白璃身后窗棂粉屑飞扬。 她的发丝凌乱,怎么也不能掩映住满眼的痛恨。“吴有现在肯定生不如死,背叛他的真心是让人痛不欲生,不过眼下的他形如痴呆无知无觉又被人利用,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 “吴有拜我为师后,怜我孤独,陪着我天涯浪迹,有时他不顾我的劝阻,彻夜也不愿闭上眼睛,冒着大雪冷冰冰地走着,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心里藏着痛苦,因为他爱上你得不到你,所以才那般作践自己!” “你,秋叶,赵应承都是自私浅薄之人,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你说我得意,你说我好过,你们看得见大海吞噬的无辜少年?看得见河道里塞满的百姓尸体?看得见亲人死去的痛苦?看得见饱受摧残的儿女真情?看得见满山遍野亡魂的嘶喊?看得见战场上的生死无常?看得见整座古城瞬间倾覆?拜你家公子所赐,我都看见了!这么多人想我死,可我和吴有一起,即使像狗一样被你家公子驱赶追杀,我们还是好好活着!” “我明白告诉你,东阁先生苦心孤诣救活我,为我驱散寒毒自身却活活疼死,我更要好好活下去,否则怎么报答先生恩情?我活下去,不是为了你痛苦,也不是为了得到你一心迷恋的阴冷至极的公子――你仅是没得到那人的宠爱就如此疯狂,试想以你这肤浅的秉性,怎么可能温柔端庄,有一国之母的凤仪?你能了解到什么叫做痛苦吗?不过目前状况估计要你空欢喜一场――因为我能察觉到内力在流失,却不曾感觉到身体的痛苦!” 冷双成双手提起白璃,瞳仁里的仇恨像把刀子尖锐刺眼,明晃晃地闪着光:“可笑东阁先生逼我发了毒誓不得违背那个公子秋叶,否则我早就和他决一死战,何需还在这里度日如年?――真正的痛苦是无法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却又必须面对自己深恶痛绝之人!” 冷双成畅快说完所有,砰的一声狠狠摔下白璃身躯,转身凛然离去。 白璃眼光复杂,落于冷双成背后,今日的妒忌之火焚烧完她的理智,让她也见识到了一个看似温文无害之人的冷酷。她蹙起柳眉悄声自语:“初一,不是你命大,而是公子居然给你喂食了避毒珠……” 低头转了几道回廊后,冷双成猛然记起吴三手还在他们手里,心里一惊,牢牢控制住奔走的戾气,在一处朱红圆柱前停了下来。 “格老子的。”冷双成抬首,突然见到眼前的圆柱完好无损,心底生恨,呼的一掌拍出个掌印。 白璃盯着桌上的一丁点烛火,双瞳散漫,花容尽退了颜色,如同残暮的夕阳。 面前悄无声息走来一道白色人影。 白璃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两颊迅速消退了血色,颤抖地唤道:“公子……” 秋叶衣衫尽散,长发披泻,双眸中盛炽凌厉的光――比方才的冷双成更加冷酷。英俊的面目上竟然苍白如雪,他没有一丝犹豫或是怜惜,慢慢地扬起了左手。 白璃心下大骇,看见他双目呈微红色,知晓不是平日冷漠的公子,不由得颤抖着哭泣:“公子……白璃知错了……” 秋叶伸出手掐住白璃的脖颈,一寸寸收紧了指节。他的眼睛似是雪瀑奔腾而下,冲刷着碎羽飞尘:“为什么要逼她恨我?你可知道天下人恨我都没关系,惟独她就是不行!” 秋叶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冷双成所有的话。 “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他反复自语这两句,身子冰凉地立于中庭檐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当时冷双成突然到来他已经察觉,但是看到她躲在门外不回应,门内的白璃又抱住了自己,他又惊又怒借故离去,同时也借白璃之口告诉她一直担忧的吴三手消息――平日里魂不守舍或者强作无意他都看在眼里,除非自己开口,她是永远都不会主动询问的。 只是他没料到,并非所有的世事如同太阳东升西落有迹可循,就好比那种蛊毒之痛,剥蚀地虽是冷双成的功力,而换到他身上时,他只觉置身冰窟,血液里都冒着丝丝凉气,偏偏脉搏里的跳动又那么鲜明,一冷一热逐渐抽离了他的骨血。 原来在冷双成心中,他不仅一钱不值,而且还遭到了她极端的痛恨及厌弃。 石径云俱黑,小楼火独明。只要再往前走几步,那份光明与温暖便触手可及。 秋叶胸口怦怦乱跳,胸膛之中的绞痛如潜龙升天一般,快要冲突而起。“像狗一样被追杀……”嘴中逸出几字后,他的面容突发狰狞,仿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捏得他骨骼格格作响。死寂中,他扬起手毫不心软地朝自己胸膛拍去。 居然不能止住心中的疼痛哪,他心里想着,沉闷地咳嗽两声,抬起眼眸出神地盯视前方豆点光明。熠熠生辉的黄晕,绽放着神秘,同时把小楼掩藏在无尽的黑暗中,此情此境令他眼光变得无限悠长,长期以来压抑的苦涩最终冲出了胸腔。 他想起了很多纷纭往事。 有一双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记忆深处,那是初一的双眸。长石街上,谁能有那么大的决心去孤身涉险?谁能那么勇敢地出剑?谁在身躯疼痛难以抑制时,还能保持着双瞳的冷澈?只能是无方的弃子初一。可这个人竟然是个女人,而且三番两次逃出了他的手掌心,引起了他的注意。 “为什么要成全我?初一?”秋叶喃喃自语,手扶廊柱稳住自己逐渐摇晃的身子,“三猿峡、古井台哪里都是你,为什么要成全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面色惨白,呼吸加急,俊美的脸庞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点点红晕。“你可知道,这次碰见你,我心里有多震惊,我竟然在庆幸你还活着。” 黑夜天幕无风无星,秋叶停驻于树下,眼中的炽热疯狂穿透叶片,冲进了沉沉夜空。他一面如作困兽之搏捏紧了手掌,一面惊讶自己强烈嫉妒的冲动。为什么对她的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一眼而耿耿在怀?为什么看见她和银光熟稔如友地微笑,心里像是装了一根刺?为什么在她看楚轩发呆时就兴起了杀死楚轩的念头?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清冽的激流涌上了他的心口,迫使他正视自己的感情,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欣喜而恐慌,心痛而张皇。 他想起了无方岛海底的那间屋子,他练功的地方。他呆在那方宁静透澈的水晶宫里二十年,无风无浪枯燥平稳过了二十年,直到他遇见了初一。没有哪一个对手能像初一那样隐忍大胆,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闯进了他的世界里,能够与他平分秋色不相上下,只是他现在才明了,这点就是最初引起他悸动的原因。 如今初一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生生地触摸不到。因为他害怕一旦强占了她的身子后,她会逃得不见踪影,惟独的一次他主动靠近,初一那如惊弓之鸟的神情令他记忆犹新。 秋叶不由得扬起手,看了看手掌。掌中带血,看得见的是他咳渗出的点点血迹,看不见的是往□□迫初一所沾染上的鲜血。他又感觉到了全身冰凉,他又感觉到了绝望,这比他深居海底的空旷苍凉还要来得猛烈痛苦。 初一短短几句话,却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每日深夜驻足于她跟前,贪恋地注视她的容颜,这种喜悦来得太快,所以幸福走得很远,而且抹杀不了他此时的冰凉。 “你在我左手边,我贪恋你的气息。”秋叶凄惨一笑,如同黑夜中盛开的妖艳迷离的秋海棠,攥紧了手掌。“现在我站在这里,连死的心都有了,以前世人都说我残忍冷酷,我丝毫不在意,可是你今天也是如此说我,我胸中如同有个锥子,一下一下地凌迟刮掴我的心,这比加诸到身上的蛊毒还要疼痛,可是这片刻离开了你,见不到你,我都觉得不自在,我都觉得身上丢失了什么,初一,我宁愿你杀了我,我也不愿意你痛恨我。” 秋叶狂乱地站在中庭里,双目赤红,令人恐惧惊悚。他的发丝纠结,衣衫飞舞,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在风中突显,有如森森修罗。他的心中纷乱如潮,只觉眼前、脑海中都是冷双成那双冷酷的眼眸,不禁心里大恸气息翻滚,终于闷哼一声又呕出大口鲜血。 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耳目不清漆黑混杂,他颠来倒去就是这两句“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时而快速含糊地念出,时而一字一顿句句冰冷,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缓无声地朝前走去。 叶府后院有处幽静的池塘,春寒陡峭中冷香阵阵,渗人心脾。秋叶闻香而至,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 他闭上眼也驱逐不了脑海里深恶痛绝的声音,不由得冰凉一笑,似是嘲笑自己的无知浅薄,毫不犹豫地合身朝假山扑去。 冷双成立于柱前许久,渐渐平息了似野马奔腾的怒气。夜凉似水,寒意如网兜头罩下,衣衫上不多久染露带雾,惊蛰人身骨。 她慢慢踱步到自己房前,推开门走了进去。房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冷双成默默落座于太师椅中,心绪不宁地想着一些往事,过了片刻,窗外映照着莹莹光亮。 一盏晶莹透亮的纱盏宫灯持于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腕中,随着来人缓慢的步伐,转过来一张沉寂而深邃的脸。 冷双成起身垂眸,冷淡地掀动嘴角:“公子还有何吩咐?” 秋叶轻轻放置纱灯,伫立在冷双成面前三尺开外,却不言语,眸色深沉地注视着她。 春寒微凉的夜风拂过,白玉宫盏轻轻晃动,打碎了一地玲珑剔透的光影。忽明忽暗的光晕下,冷双成的面容仍然像远山沉寂。 冷双成垂下眼帘等了极久,察觉面前冰雪般的气息簇簇流转,借着光亮打量后才看清:秋叶仅着单衣,发丝略乱,脸庞、手腕、胸口乃至衣衫上下都是几处撕裂的伤痕,淡淡地渗着血丝。 冷双成心里吃惊,面容上竭力保持镇定:“是否要通传御医?” 秋叶凝视着那双冷澈见底的眼睛,还没意识到自己举止时,已经抚摸上了她的眼帘――冷双成身形急于后退,却退至了座位前。 两根冰凉如雪的手指搭在了她的眼睛上,令她又惊又恼,可她身形受阻、内息不济偏偏又无法避开。正在震怒间,秋叶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细细摩挲,然后他低下头去,含住了那两片令他向往已久的薄唇。 44、意乱 冷双成眼里凝聚成冰,她极力躲避,仍是没有逃脱他的手掌。趁着他的嘴唇浏览到耳畔的间隙,她吃惊低喝:“秋叶!” 秋叶双手捧着她的面颊,目视着她,初展冰绡之笑:“你躲不掉的,即使你内力没有流失,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那笑容说不出的惊艳绝伦与势在必得,他的眼眸蕴含深沉,一扫往日的冷酷无情。 冷双成正值惊怒,看也未看,呼呼两掌朝他空门大开的两肋交叉拍去。只听见低沉闷哼之声,他竟是不躲不避,生生受了这两击,依然牢牢地把她抱在怀里。 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全身抑制得痛苦的感情便如洪荒般倾泻出来――秋叶狠狠地吻住她的嘴唇、眉眼、鬓发、脖颈,只要是嘴唇触及到的地方,他无一例外深深地啃噬,全然不顾被钳制在怀里之人怒火冲天的嘶喊。 冷双成左冲右突,在秋叶怀里艰难地扭动,想是以前都未被如此对待,让她简直失去了冷静:刚开口欲骂,带着冰雪气息的双唇便乘虚而入,翻江倒海地搜刮她的味道;举手欲杀,单臂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被他趁势握紧了五指。 冷双成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像只困兽在他唇边苟延残喘,鼻端里充斥的是清淡熏香,口腔中尝到了苦涩血丝,指腹下传来了脉搏跳动,冷双成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被他火热地烙上了烙印。 呲的一声,她的长衣终究被他撕下,一只带着雪莲凉沁的手掌触向了她的胸膛。她被紧箍在他的怀抱中,强烈的□□喷张让她惊怒地睁大了眼睛,可她的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还是被他狠狠地吞噬在口中。 秋叶微温双唇一路自她的眉梢嘴角蜿蜒至肩颈,手掌触及到一枚龙眼大小的伤痕时,不禁朝着她瘦削肩膀轻轻噬咬,只觉得自身燃起了熊熊大火。就在他以唇代手撕扯她束缚的裹胸时,他听见了她竭力冷静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世子是一定要我的身子吗?” 淡淡火烛映照下,冷双成双肩垂落,睁着双瞳直盯住前面的空气,似是一个历经千番的修道者,带着一股子倔强冷漠,无语地看着饱受罹难的苍生。 秋叶心中大痛,遍身的炙热渐渐褪去了温度,他仍是舍不得放开她的身子,将她揽在胸前,甚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察觉到怀中之人渐生的抗拒,他抱住她的腰身,低下头在她耳畔暗声喝道:“别动。” 冷双成却是会错了意,趁着秋叶没使手法抓住她的时候,她狠狠地拐起手肘,撞开了冷清空气,砰的一声击在了他的左肋。 秋叶又是没避开,沉闷地受了这式,蹙起了眉,侧着身子松开了手。 冷双成直视他迷蒙着□□与痛楚的双眸,冷笑:“世子此刻身子骨也不大健朗,再轻举妄动,我一定要挣个鱼死网破。” 秋叶缓慢直起身躯,狭长凤目敛着暗光,开口说道:“初一,我不比你好过。”语气低沉,与平时的冷漠矜贵大不相同。 室内除了那盏白玉宫灯,满地阴翳伴着冷清空气。冷双成在夜色中退两步,坐进太师椅里,又与黑暗连成了一体。 秋叶注视她半晌,心思如潮,终忍不住吐出几字:“你这冷漠的……”话音一咬,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垂袖离去。 待至秋叶侧影完全从窗棂外消失,冷双成擦了擦额头,虚软地靠在椅子上――她这才发觉汗湿重衣冰冷如蛰。 旭日东升,天朗气清。虽不是惠风和畅,雨后初霁,都城却迎来了第一个如此和雅天气的节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齐集御街两廊下,等待晚间夜市的嬉戏。 叶府上下一片忙碌喜气洋洋,来往仆从路经公子府阁门外时,均报之一笑。平易近人的冷双成自是回以微微一笑,仍纹丝不动地立于阁外。 银光一身新衣,急匆匆地自远方赶来,走至冷双成身前时,抬首一揖:“初一,公子怎么样了?” 冷双成见着他,眼中微亮:“老太医在里面诊治。”见他担忧的脸色,心中只是冷笑:那么乖戾的人,会有什么风寒? 银光抬头看向密不透风的阁里,口中焦急说道:“怎么还不出来,府里又没个照应的人。” 冷双成心中一动,问道:“白总管呢?” “说来也怪,白总管自昨晚后,就这样不见踪影了。”银光看了一眼冷双成,吞吞吐吐地说,“白总管的贴身丫鬟替她掌灯进了公子寝居,晚上再也没见她回来。” 冷双成暗自揣测白璃的去处,一时之间没有言语。 银光看向冷双成,似是忍耐许久,才轻声询问:“初一,你实话告诉我,公子到底怎么了?” 冷双成回过神来,看着他说道:“那得问你家公子了。” 银光打量着冷双成,见他一袭蓝色锦缎华服,面容衬得俊秀,却没有丝毫扭捏虚假之色,心中的猜疑就没再冒失说出来,只另提一话。“还有个奇怪的事,后院里的那座假山不见了。” 这个消息比白璃消失更加让冷双成惊疑――白璃有可能被秋叶私藏起来,山石砌堆的假山如何运走?难道他暴戾得用假山埋了白璃?那她怎么没有事情?吴有的蛊毒怎么办? 冷双成心里涌现了浓烈不安,她回头看了下密封的门阁,转身对银光说道:“烦劳银光公子照看下,我去去就来。” 得到银光首肯后,她急匆匆地掠向后院。 曲径通幽之处,一座方亩大小的池塘赫然显现。朝阳柔辉洒在一池碧湖上,随波晃动粼粼璀璨,亮如繁星。岸边罗列着新春寒梅,冷香袭人。 冷双成低首绕回廊旋走,细细打量,心中一直惊疑不定:假山化为了碎屑洒入了池水中,沉淀见底,但不见粉屑星辰散开,而是大块大块被掌风击落,似乎是昨日这里发生过一场恶战? 她有些迟疑地立在一处曲桥扶手边,伸指掠了一点粉尘查看。 “有什么疑虑你开口问就行,只要你问,我就回答你。”静寂无风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字一顿的语声,让冷双成背影有些僵直。她咬咬牙,转身低垂眉目,面无表情地伏身一礼:“见过公子。” 秋叶披着一条对襟相掩的银色貂裘,里罩天蓝长袍广袖锦服,一边淡淡地咳嗽一边自冷清梅林中缓缓走出。他的身形无比清俊优雅,只是面色苍白如雪。梅香四溢,春暖乍寒,他一路径直走来,似是将那份料峭清香自远方带向了冷双成,铺天盖地袭去。 冷双成稳住心神,身子匍匐不动。 “初一,你的意思我知道,不就是提醒我要自持身份吗?”秋叶淡淡地开了口,“可是要看我乐意不乐意。”他最后走到冷双成身前停下,低头看着她铺散开来的黑发。“起来说话,我要看得见你的脸。” 冷双成抿住嘴唇,心里恶狠狠地诅咒一句,起身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站定。秋叶突然伸出手,抓向了她的身子,似是早有见地,冷双成急忙侧身避过,仍然只出一招就被他抓住了发尾。 ――他似乎没有受多大内伤,她居然现在一招都避不开。 冷双成心里如电般转过,默默伫立并不作挣扎。秋叶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仍是自顾自地握住她的发丝,将她拉扯得倒向了自己胸前。冷双成如何不明白秋叶心理?她抑制住自己的怒气,右手凝势冷冷击出,还是被秋叶给抓住,并且得到了一句冷淡的回应。“轻点,昨天左肋被你拍断了。” 冷双成想了想,开口道:“传言公子一诺千金,公子既然应允在下侍奉三年,想必不会逼在下此刻自尽。” 秋叶寂然一笑,想是有些怕了她倔强多变的性子,左手松开了她的发尾,右手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向桥心楼亭。一当他放了手,冷双成稳稳地后退几步,挨着栏杆伫立。 秋叶看在眼里,冷漠地坐了下来,凝视着面前的身影。“有几句话我要问你,你要如实作答。”见她依然沉默,他禁不住出语提醒:“你可是欠了我五句话的。” “公子请。” 秋叶亦沉默片刻,尔后语声清淡地询问:“初一叫什么名字?” “冷双成。” “冷双成,”他默念了几遍,把这个名字就这样刻在了心间,“祖籍何方?” “扬州红枫渡。” 话音刚落,秋叶就抑制不住地掀动了嘴角,初露融雪后的春光:“跑来跑去还是我的人。”冷双成对他的一切均不在意均不好奇,自是不去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沉默地等待下面三个问题,而且她自己也能揣测得出,仅凭这两点秋叶便可查出自己不是此朝扬州人,至于以后是否再次被询问,那还得看她乐意不乐意回答。 秋叶见她充耳不闻的样子,早已习以为常,继续冷淡地问:“为什么要偷看楚轩?” 冷双成猝不及防,不禁抬头说道:“什么?” “庆典上,为什么要看着楚轩出神?”秋叶一字一字地加重了语气。 冷双成微微沉吟,谨慎开口:“楚公子神韵极像初一故人,兼有光风霁月悲天悯人胸怀,不仅初一,想是见者均有见贤思齐之心。” “悲天悯人,”秋叶冷冷重复,眼眸中深沉凝聚成乌云,“你平日极其不喜多话,居然为了楚轩连说数句,想必楚轩的确有过人之处。” 冷双成听后惊觉这话很熟悉,心里忐忑不安,甚至有些后悔,好像自己欲盖弥彰说错了什么,现在楚轩的命还捏在秋叶手里,听他语气不善,如果稍有不慎,依他阴冷性子,势必迫害楚轩。她颇为担忧地皱紧了双眉,同样忽视了他重复的“悲天悯人”这个词语。 一时之间,水榭里恢复了寂静。 楼亭白云的交相辉映,静静晃悠在碧水清波里,簇拥了花骨含羞的木芙蓉,林间微风扶摇,抖落梅瓣纷扬洒落,两道镌刻般的人影,一伫一坐静止无言于如斯美景之中。 秋叶并不知晓他的目光似璀璨夏星那般热切,他只是顺应本意一直注视着面前的冷双成,那张藏于阴影中永远沉默不语的容颜,总是令他心痛难抑。 他的眸色又转为深沉,在察觉到自己的失常与混乱之前,他已经伸出手抓向了那方剪影。 45、轮回 冷香突起,风声逼近,冷双成吃惊,闪身急退,刚朝左边穿插一步,就被来人钳在了怀抱之中――秋叶算得精细,就这样把她抱了个满怀。 她暗暗提气,发觉内力仍是不济,极为震怒。 他不差毫厘地紧紧拥到她,细碎的吻似翩跹的蝴蝶一路蜿蜒而下,仍是觉得不能填满心中的空虚。冷双成竭力挣扎,在强硬的怀抱中冲突无果后,开口叫骂:“秋叶!你这个无耻谰人!亏得东阁先生将我托付给你……”声音时断时续,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了。”秋叶恋恋不舍地在她唇上轻噬了一阵,才冷淡矜持地说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人,东阁只是送回来而已……”――想是他多年渗入血骨的冷漠,在如此短暂的时刻里变为炽烈语声也不大可能,这语气转淡已是毫不知觉地泄露了感情。 他墨如宝玉的瞳仁紧盯住她,双眸熠熠生辉。 冷双成怒极,心想打也打不过,骂他堂而皇之地接受,还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厚脸皮,只能狠狠地朝他面目上咬去。秋叶早已闪过,埋首在她簇簇抖动的双肩里,耳畔还是心甘情愿地留在她的唇瓣――果然毫无例外地被她咬在嘴里。 冷双成一半火热一半恐惧地发力撕咬,察觉到两片牙齿苦涩地重合了,嘴里带了血腥,才猛然清醒:是不是把这厮的耳朵咬断了……一想到被他控制的吴有的处境,心里不禁有些慌乱。 “冷双成”,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名字,一个自重生后第一句被人称呼的名字,身躯遽然静止了下来。眼前飘飞的花瓣,氤氲的郁香,眼角残存的惊世骇俗的容颜都远远跑去,记忆的潮水猛被唤醒,倾泻而来―― 天啸唤她“双成”温和清朗,如明月照映山涧溪水潺潺流淌;吴有唤她“阿成”亲切随意,如市井街巷中俚家俗语;只有师傅,抑制着怜悯语声冰凉地称呼她为“冷双成”,那是一个克制了自己强烈情感而做到冷酷负世的人啊! 秋叶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两手一上一下箍住她的后背,又尝试着尽量冷漠地唤了一声:“冷双成。” 怀里的人完全冷静了下来,僵直地立在他胸膛之中。他感觉到了心里的酸痛,缓慢地说了一句:“是不是很恨我?” “是。”他听到了一个毫不犹豫的声音。 尽管这是预期中的声音,秋叶仍然雪白了双颊,眼眸如同化开了雪水,破碎的浮冰一点一点沉没,随着明亮的颜容沉到了最黑暗的深渊里。可他还是不愿意放手,不愿意远离这份饮鸩止渴的感觉,他的嘴唇在冷双成看不见的地方轻颤。“我自小到大就是个冷冰冰的人,伴我左右的不是道貌学高的先生,便是誓死效忠的手下,没人告诉我‘喜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应该怎样才能把你留住。我得到了无上的权势财富,旁若无人地来往行事,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会遇见你,会后悔对你做过的一切事情。” “你总是冷冰冰地看着我,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神算子曾对我说过你是生性克制之人,你宁愿抑制住厌恶留在我身边,也不愿意违背对东阁先生的誓言,如果不是昨晚你畅快地说出所有,我永远不知道你恨我有多深,可我还是不愿意放你走。”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与平时不同的东西,我想留住你,无论后面变成怎样,我都不会让你逃脱。” 秋叶晦涩说完,将嘴唇深深掩藏在冷双成的发丝里,持续不断地轻颤。 冷双成自始至终地僵直着背脊,面容上的惊疑、震撼、警醒交替出现,最终被压制在脸庞深处,淡淡远去像一阵风。她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目前所处的境遇,然后谨慎地开了口:“世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这无疑就是对他一番肺腑之言的回击,在她眼里,她必须要遵循约定回答完五个问题,至于旁生的枝节,她素来一概不予回应。前番对独孤凯旋如此,今日对秋叶亦然。 秋叶不禁松开了手,凝视着她平静的面容,只觉心底一片冰凉,脱口说道:“谁说我是最冷酷残忍的人――” 冷双成迅速地退出他的怀抱,走至廊桥曲折处站定,看到了他那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肤色,仍然沉稳说道:“世子还记得如夫人吗?想必她是谁你都不在意了。赵应承曾经杀了一个对他情深似海的姑娘,并且对我说‘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这样看来,应该是你们教会了我残忍。” 秋叶垂袖而立,袖口凝聚了一点颤抖,像是波纹一般,逐渐扩散到全身。他突然转过身去,沉默背对冷双成,良久,才冰冰凉凉地笑了起来。“你,秋叶,赵应承都是自私浅薄之人,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居然开始一字不漏地背诵出冷双成说过的话。 他的语声压抑而深沉,带着混杂了颤音的绝望,身形却是挺拔尊贵骄傲如阳。 冷双成默然站立。 秋叶伫立极久,面对池水不让她看清面容。他的身后是粼粼水波反射的光晕,落在银白貂裘上熨出一道一道的褶映;他的身前是疏林扶风荼蘼落花,影随风动暗香满盈,可是良辰美景虚设,无人在满园幽香中发出一丝声音。 “尽管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吴三手、阮软、南景麒、独孤凯旋、楚轩、唐七还有白璃。本来我还指望由你主动问我,但是现在看起来……”秋叶站了这么久,最后用一种平稳冷漠的语声说道。 冷双成面容上多少有些松动,连番的震撼纷至沓来让她有些无力支绌,可她仍旧提醒自己必须冷静――这个人即使动情,但终究冰凉如雪,像站在云端的神,如此可怕,居然一字不错地说出了她的想法。 “你对我不好奇,从来不去想我在说什么。你明明会医术,从来不想为我医治。甚至你猜到我昨夜扑到这个水池里受了风寒,你还是纹丝不动地陪我站在风里,冷双成,你真的是个残忍的人,对别人如此宽厚,对我如此残忍。” 冷双成不禁苦笑一下,感觉到这个世间真的是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一日,尽是再现往日熟悉的话语。“世子知道什么叫做感情吗?” 朝阳淡淡地洒落在面前的影子上,他那袭淡蓝袍底纯净无瑕,不染任何尘芥,如同天边的白云,有种悠然长存无法触及的隔离。 “融入到血脉里的温暖,那是亲情,如同我看到吴有和东阁先生。无需思量自是难忘,那是真情,如同渗入到呼吸里,让你感受不到与他的分离。”她平静地开口说道,心里则有点凄然,没想到会和如此冷漠的人谈论她一直避而不见的感情,而且还不敢提及天啸的名字。 秋叶一直背对着她,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自由。”冷双成坚定地说,“自由地生活,不受任何支配地活着。” 秋叶突然转过身,带着冷冷的一阵微风。精致的五官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瞳仁里明澈似冰:“我能许你所有,惟独……”见到眼前之人不为所动的面容后,后面的字悉数吞入腹中,仅是漠然说道:“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推开一扇门进去,穿过云母屏风,在一大簇缨络般缠绕的花影面前,冷双成看到了吴三手。她能辨认出吴三手的面容轮廓,可是这张脸,却再也不是记忆中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了。 吴三手面容枯槁,鬓发灰白,两眼呆滞地凝视地面,风吹动他的额发时,卷起了上面深深纵横的伤痕,可他还是那般无欲无求无知无觉地坐着,坐在一片生机勃勃的影子里。 冷双成低唤一声,挣脱了秋叶的手,猛地扑跪了上去。她紧紧地搂住吴三手的双腿,将脸庞藏在他膝盖上的青衫里,痛苦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着我……” 秋叶一步一顿走上前,盯着跪伏的冷双成的背影,艰难吐出两字:“起来。” 冷双成悲痛万分,听到这两个冷漠的字后,双目泛红起身怒视:“满意了?你?” 他抿住嘴伸出手,想抹去那双眼眸里的仇恨与冷酷,还未伸至冷双成的脸庞上,她突然出手。 她的左手稳稳抓向空中的那截云锦饰纹的袖子,右掌虚张一招“高山流水”击向了他的胸膛。这式掌法极为平常,冷双成初使此掌的目的是为了拦截秋叶的靠近,以他的功力要避开简直易如反掌――先前在梅林旁,她就察觉了自己内力稍稍有回转迹象,但是要伤到武功此刻比她还强的秋叶,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他还是没有避开,身躯挺直不动,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掌。他丝毫没有皱下眉头,面色也是如常,仅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帘,微微触动着说:“别看我。” 雪莲般的气息静止在面容上,让冷双成冷静了不少。她后退一步站定,冷冷道:“世子既然带我到吴有面前,想必是有话要说吧?” “这里是安大厨的房间,安颉生性嗜酒,欲以花酿酒,因此才有如此繁复花海。”秋叶的语声落在微凉的空气里,穿透了淡薄透明的倒影。 冷双成镇定地听着,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是如此简单,安颉平素她也见过,一张胖胖和气的脸,弥勒佛般慈祥――但辟邪中人谁能纯白得像纸一样?银光还对她说过“公子非出自府上庖厨之手不食,非出自白总管亲手所织不衣”,在昨日看见白璃真实面目后,她就明白这两人绝不简单。 “安颉是七星之一,二十年前投奔辟邪。白璃和他相比,如九牛一毛,因为他是苗疆密蛊真正的高手,可以施放所有你想象不到的法术,可以解除所有的蛊毒。” 语声落下,冷双成敛住面容,不动声色说道:“我还记得世子说过‘想从我手上拿到东西也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世子既然这么说,那么又要我付出什么呢?” “聪明。”秋叶涩然一笑,“我能放走所有你关心的人,解除所有人中的毒,但是我要取走你的一件东西,那就是月光。” 冷双成并无询问,只是冷漠地盯住他,右手在腰间轻轻一抚抽出了月光。“唰”的一下月光清辉摇荡在花木重重的暗影里,映亮了她秋水似的双瞳。 冷双成倒转月光单手递上。秋叶一直凝视着她,迟缓地说道:“月光,剑长四尺二分宽三寸,卫子夫所锻神兵,玄冰淬炼见风即寒――我渴望她已经很久了。” 46、元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自唐朝起都城便兴盛夜市,逢值节日之时,更是昼夜无休华灯高照灿如天明。今夜是停战以来第一次的元宵佳节,街上行人喜气洋洋,车马阗拥,不可驻足。 冷双成拉着吴三手混杂在人群中,耳畔传来水声潺潺,吆喝阵阵,锣鼓声声,她心里丝丝震动,察觉到这是第一次如此自由地呼吸。据秋叶所讲,她在昏迷时已服用过避毒珠,权当寒毒御身的第二层护罩,内力会逐渐回升。可能是能逃离那么紧密炙热的气息,晚风习习下,她渐渐放松了心神。 一路沿着朱雀门街、贡院走来,城隍庙、月老台、姻缘树络绎不绝,玉佩手饰、胭脂水粉摊位琳琅满目。冷双成继续缓缓前行,不知不觉来到州桥明月前。 州桥是一座镌刻精美、构造坚固的石平桥,属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桥下汴水奔流,桥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两岸店铺酒楼繁荣,笙歌连成一片。州桥柳岸上林立玉兰灯罩,孩童嬉戏燃放五彩焰火,晶莹璀璨的光亮不息,人在柳林中走,如同在火树银花中漫步。 银光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两人,脸容上虽然带着不解,但是温顺如他,又怎会忤逆自家公子成令:跟着初一,只要不出开封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少了一根毫毛唯你是问。 银光看到她面容上带着笑意,不禁也微笑着问:“初一看起来很高兴?” 冷双成转过脸,淡淡一笑:“银光不高兴吗?” 银光犹豫地摇摇头,语声有些抑郁:“近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高兴不起来。”见眼前俊秀衣装的冷双成沉默着,又犹豫地接道:“银光对于这些事情很疑惑,询问公子时,公子又冷漠不语,我想初一肯定知道点什么……” 冷双成紧紧拉着吴三手的手腕,发觉他的眼神有点变动地看着夜景时,也小心驻足陪着他。 “公子曾命我在古城战场上射杀叛贼韩远山,一肃中原风气。宫中三天前传令公子觐见,据称已寻访到古城之战私自泄密南景麒之人,公子见了圣上后,传闻龙颜大怒,公子却将此事压了下来,冷淡处置。” 冷双成回过头,平静说道:“通敌的人是我,消息是白璃散出去的。” 银光略为吃惊地看着冷双成:“果然和初一有关……只是和白总管又有何关联?” “你家公子为了抓住我,真是煞费苦心。白璃喂食吴三手吃了蛊毒将他催眠,得知了我的一些事情。她散播消息是为了报复我,缘由你也看到了,只因你家公子突然转了胃口,喜欢起了男人。”冷双成朝着银光冰凉一笑。 银光一惊,半晌没有言语――公子不同于往的举止即使迟钝如斯的人都看得出来,可是这个初一仍是冷漠,甚至平素温顺的他都出语诋毁公子,这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着面前两人出神地盯着夜市中的火花,银光吞吞吐吐说道:“公子那日面圣时,还违抗上意拒不接手密宗案件,如此反常引起了神算子先生和庄王的注意,吴总管已经动身赶赴开封……” 冷双成想起了吴算那双犀利的洞察秋毫的眼睛,心里也有点担忧:这人一来,很多事情更是无法想象,因为他的精明果干还没有任何弱点可以反击。 她对神算总管的到来颇有些忌惮,想了想对银光说道:“恳请银光公子告诉初一几件事情。” 银光微微一笑:“公子吩咐如果初一询问事情,银光需据实相告。” 冷双成沉默片刻,抬首问道:“有几个人的安危初一一直心下记挂,银光是否得知独孤镇主的消息?” 银光摇摇头微笑道:“这个公子并未交代。” “阮姑娘和楚公子呢?” “公子由于不接受密宗案件,此案由专程赴京的赵应承世子接手,阮姑娘毒性已解倒无大碍,被护送到庄王府,王爷待她如上宾……” 冷双成闻言后心底猛地一震,冰冷地说了一句:“刚离了虎,又来了狼。”看到银光的疑虑后,也不多话,只是着急地说:“阮姑娘在庄王府并不安全。” 银光倒是温厚,自顾自地说道:“初一在担忧楚阮二人的境遇吗?公子曾经嘱咐庄王,一定要照顾好阮姑娘的身体,不过楚公子他倒是没交代什么,只是转给了赵世子时说了一句‘楚轩是前扬州府尹之子,实属贵族”,想来是提醒赵世子不可太为难之故。“ 冷双成看着银光侃侃而谈,心中气极,忍不住冷笑道:“银光公子真是个宽厚之人――你家公子的言下之意是楚轩公子实属贵族,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他那厮是要赵应承好好审查之意,庄王都说过楚轩并不知晓计划详情,何来为难之说?” 银光窘迫,喃喃说道:“初一总是对公子大不敬……” 冷双成不顾银光护主心切,仍是问道:“唐七呢?” 银光一腔热血如同被泼一盆冷水,咕咚咚地只剩下小小的水星,他面无表情地回答:“被程香姑娘领出去了,公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是怕杀了她寒了你的心。” 程香好似对唐七极好,是何缘由冷双成并不知晓,她心里还在想着软软住在庄府,楚楚是否会再次暗杀的事情。 “灯。” 一直被拽着手腕的吴三手突然含糊地说了一个“灯”字,将冷双成的注意转移了开去。 柳岸畔悬挂着百盏各色风灯,晶亮如荧熠熠闪光。灯盏的背后是一片沉寂妩媚的柳枝轻拂,两厢映衬一淡一明夺人眼眸。明亮的灯盏倒映在粼粼汴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银光在这倒影流光中迷晃了双眼,正在欣赏之间,听到了冷双成略带迟疑落寞的语声:“‘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这是父亲常在元宵佳节吟诵的诗句――父亲是个饱读诗书的文状元,一直教导我勿以物喜勿以己悲……但实不欺瞒银光公子,在这良辰美景之下,我很难做到这点。” 银光想起公子也是如此教导过自己,心中感同身受,不由得深深叹息:“初一何出此言?” “我想知道南景麒的消息。”冷双成终于说出了心里的名字,“我很挂念他的事情,我担心南公子落在你家公子手里。”她说出心里话其实带有很大尝试的成分,因为她认为在秋叶口中是问不到任何南景麒的讯息,只得在银光这里碰碰运气。 “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哎……想来你也不会留心……” 银光叹息一声,再接着说道:“荆湘国政局变动极大,新即位的小皇帝被皇后娘娘控制,形同虚设。皇后对内倾轧南将军,对外臣服于辽国。半年前她罢免南将军一切职务将他贬谪为庶民,再后来就没有南将军的讯息,据说是依照亡父之意归隐山林。” 银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声里带有浓浓的惋惜,不知道是在担忧南景麒,还是替自家公子可惜。冷双成背对着他,面色沉默,心底如潮翻滚。 她默默注视这片夜色极久,再转过眼时,就看到了赵应承。 很难在如此拥挤喧嚣的夜市中不发现他。他俊逸出尘,一袭水青色湖广袖锦袍衬着他淡漠坚毅的脸,似寒星那般耀眼。他淡淡地抿着唇,手中居然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暗处,隐隐有几个晃动的人影。 冷双成暗提了口气,发觉气息略为单薄,又因有类似影卫的一批人在保护赵应承,她只得谨慎地垂下手,冷冷盯着他。既然不能在片刻之间制服他,她就不敢贸然出手。 赵应承接过一盏莲花灯,小心地为手中娃娃提着,转过了身。他也看到了冷双成,两人临街对视,不同程度的冷漠――他并不认识改变容貌锦盛衣装的“初一”,尽管对方眼神不善。但他认得身后朝他作揖的银光,便猜测得到是秋叶的人。 “姑丈,走哇,陪丫丫去放灯。”粉娃娃开始催促着静止的人。 赵应承转过脸,朝她微微一笑:“好,姑丈陪你去。”语声居然温柔似水,让冷双成有些惊愕。 这时,人群涌动着朝州桥岸边靠去,一位白衣玉冠的公子有些踉跄地挤出来,倒向了赵应承的身上。等他看到背对的男子手上还有个小娃娃时,他的脸容露出些吃惊神色,急忙将身躯一旋,衣襟似翩翩白蝶,避开了倒下的趋向。 白衣公子翩然站定,转过身子看了眼赵应承,然后笑吟吟地对着丫丫说道:“好漂亮的娃娃。” 丫丫拍着小手笑道:“好看好看,叔叔衣裳飞起来真好看。” 赵应承冷漠地盯了白衣公子一眼,将孩子小心地抱在怀中举步离去。那名公子可能是看到了赵应承的冷漠与疏淡,也不在意,微偏着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背行走开。 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中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与冷双成。 冷双成站在人流中纹丝不动,慢慢地回顾这次场景,她的脑海里浮起了杨晚说过的一句话:赵公子,求求你,放过丫丫。 ――原来就是这个孩子,她唤他姑丈,那杨晚是姑姑吗? 冷双成震惊无比地伫立着,赵应承看那孩子的眼睛,温暖如春,绝对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可他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杨晚呢? 吴三手此时又转过呆滞的面容,对着冷双成喃喃说道:“光亮。” 冷双成见着他的面容心里变软,微笑着拉起他:“走吧,吴有,我带你去看灯。” 吴三手一动不动,冷双成大奇,不由得顺着吴三手刚才所说的光亮看去――高挂着彩灯数盏,河中漂着浮灯,河上燃灯数百,水面霞光回旋,空中成了飞霞的河,河水成了映霞的天,真是水天一色,光射彩掩。 她心中一动,对银光说:“州桥这里的水是汇入汴河的吧?” 银光点头,片刻后仿似醒悟,双眸不由微张盯着河水:“彩灯一直徘徊于水面,水根本没流动……” 冷双成突然想起十三间那次暗杀,低下头微微沉吟后,又说道:“秋叶世子上次指派的刺杀,水底也是有人,但不能做到稳住水不流动,仿佛是某种东瀛忍术……” 银光记得公子吩咐过无论初一询问什么,只管照说不误,此刻也不含糊,直接和盘托出:“公子有一批来自东瀛密宗的影卫,一年前被调到冷琦身边围捕过唐十一,初一可能见过。这批影卫名为‘暗夜’,专司追踪暗杀。此番景象竟和暗夜有几分相似。” “你家公子有提及过比暗夜更厉害的组织吗?” “好像有一支,是擅长御水术破坏追踪联络讯息的密宗,也来自东瀛,名字叫水饮。”银光话音一落,这才忆起了以前的事情,和冷双成对视一眼,双双脱口而出:“是子樱。” 两人站在柳岸上,面临波光粼粼的汴水各怀心思。 州桥群人中昂然走出一道晶莹的光亮―――盏琉璃灯盏,一名眉目俊朗的少年,就这样清淡如烟地越过冷双成对岸,融入了滚滚红尘之中。 冷双成眼角瞥到那道光亮,面色苍白,不由得松开了吴三手的手腕,睁着冷澈见底的双瞳转视银光:“帮我照顾好他。”也不等银光回应,转身挤入了人群中。 47、疯狂 那道背影渐行渐远,冷双成双眸中只剩下那盏光亮,发力狂赶。她穿过铿然作响的铜铃灯塔,跃过浮光掠影的湖面,挤出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为了找寻那道身影。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 怅然回首,哪里都没有那个人。她孤单单地伫立在一片影影绰绰的人声中,等着人如潮水散去又复来,仍是怔怔地站着――经过百年,怎么可能还能见到天啸的人影,可那熟悉的背影,俊朗的侧身,不是融入了骨子里的眷恋,又怎么能够轻易区分? 四周喧嚣如花,灯火点点,闪烁荡漾,辉煌如昼。冷双成看着璀璨的灯光照进青石街面,她一路地追赶,风声中仍是被伤了心神,原来只要是一个形似的影子、一个转世而来的魂,就可以将她击败得溃不成军。 她已经分不清楚是贪恋天啸的温暖,还是厌弃现世的劫难。 冷双成低下头,站在一片盛世繁华中,忍不住哭泣起来。汴河的水波温柔地晃荡着她的倒影,粼粼的水光刺亮了她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漫天冲起的烟花映照夜空,脆竹般的声音震醒了沉迷伤痛中的冷双成。 她抬起头目视前方,看到一路蜿蜒而去的汴水,想到自己追逐那抹光亮一直是沿水而行,猛地记起了子樱。 她站在垂柳边稳定了心神,迈步朝前走去。 文德殿前千万盏彩灯竞相放光,犹如星衢,文武百官簇拥而坐,于恢宏皇宫中夜宴欢享,歌舞升平。 秋叶一袭绛紫礼服,外罩莹白貂裘,沉寂面目冷漠地坐于主座左侧。古以虚左为礼,如此安排,可见当朝皇帝对他的倚重。他看向对首的空台,赵应承的尊位上只落后鞠坐着一名通译,并不见主人的踪影。 众多官吏推杯交盏把酒言欢,在例行奉酒时,庄王仍是甘之如饴地挡掉了所有杯盏,理由仍是世子贵体抱恙不宜酣饮。 一名红衣小黄门急匆匆走进,请示过主台上的天子,躬身附于秋叶耳边悄悄细语。 庄王看见世子面色遽然冰冷一片。 秋叶长身而起鞠躬告辞,也不待圣上相劝就冷冷掠向殿外。 出了殿门,那名低头引路的小黄门拼命追赶,远远地看到宣德门御街后,松口气抬起头,只听见“嗖”的一声,再也不见那个紫白色的背影。他直着眼睛站在那里,擦汗的手也忘记放下:“在大内宫墙里走的时候,还没看出世子这么急……” 银光有些诚惶诚恐地立于檐下,看着迎面而来的公子脸色。 秋叶走至银光身前,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说了不去赴宴,你偏生死劝,你允诺给我照看的人呢?”不待银光回答,他淡淡地咳嗽一声,突然扬起手拍向了银光身畔。“什么人能让冷双成连吴三手都不要了?光,你说说看。” “我也没看清――”银光突然看到石柱上那个森然的掌印,一时不再言语。 “详细说清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能漏过。”秋叶冷淡地开口。 银光似乎有点嗅到公子怒火的苗头,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市集中发生的事情。听完银光的转述后,秋叶并未显露出过多的神色,仅是低视阴影,像尊雕塑般站着。 银光见到公子此番模样,心下愀然,一时聪明地也不出声。 静寂之间,流光溢彩的夜空盛开纷纭花卉,荧荧花火掩落庭院,照亮了两道沉默的身影。 银光颇有些踟蹰,正要犹豫着开口,突然瞥见秋叶冷漠地笑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他绽放的笑颜,尽管第一次在那个雪夜里,是一种疯狂的怒笑,可是这次的笑容冰凉渗骨,如同雪莲盛开,花瓣上带些冰霜珠子。他惊呆地站在那里问道:“公子为何发笑?” 秋叶转过脸,并没有回答银光的问题,而是冷冷说道:“能让她什么都不顾的人只能是一个――南景麒。此人即使下野但终究是外族,居然还敢来都城,这真是应了一句话‘自寻死路’。” 银光看向公子冰冷的容颜,心下有些发秫,尤其公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此刻已经剩下从井水中打捞上来的冰镇之气,闪动着寒润的光华。 秋叶挺拔着身躯站于檐下,冷淡目视苍凉夜色,盯着远处映照得透亮的天空。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急剧地咳嗽几声后,又“扑”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银光大骇:“公子,你怎么了?” “不碍事。”秋叶冷漠地注视着夜空,雕刻般的侧脸没有一丝痛苦颜色,“每日要发作一次,是慢性蛊毒。” 银光吃惊地盯住公子,双眸微睁。要知蛊毒一旦发作时,能控制住面目的颤抖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像他这样冷漠地伫立着! “公子,你到底――”银光已经抑制不了语声的战栗,他心里隐隐觉得和初一又有关系:“是因为初一吗?” “她不叫初一,她叫冷双成。”秋叶转过脸看了银光一眼:“没什么大碍,内伤和蛊毒发作而已。这蛊毒发作有些疼痛,难怪当日她饱受九蛊穿肠时,竟然疼得那么死去活来……”眼前似乎浮现了那道痛苦难抑的目光,秋叶不禁闭上了眼睛,垂手静立于夜景中,身躯仍是克制着不动。 还未待秋叶云淡风轻的语声落下,银光已经跪伏在他脚下,背部一直微微抖动:“公子,你居然以身试蛊……公子你……银光无能,没办法对吴总管交代……”嗓音里压抑着惊恐,一直匍匐在秋叶脚边颤抖个不停。 “我只是放她出去透透气,你却让她走了。”秋叶默默忍受着疼痛极久,突然说了一句。 银光伏地大恸:“果真瞒不过公子的眼睛。我见初一平日沉默离索看着难受,所以今晚半推半就让她离开……方才公子听闻后极为冷静,可见公子心中早已推断出初一心思……她走了你要惩罚银光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公子不要这么折磨自己……”说到最后,终于低声呜咽起来。 “起来,还有事要吩咐你。”秋叶睁开眼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 银光快速起身,默默地看向秋叶,秋叶抿着淡薄紫唇,目视霞红天空,挺立的身子融入了花木繁重洒下的阴影:“听清楚了,我不说第二遍。” “为了消除冷双成的怒气,我不避不躲受了她四掌;为了尝试她九蛊穿肠的痛苦,我自己都服下了蛊毒。我连自己都敢冷酷地对待,你说只要牵连到她,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我不敢做的?” 银光冷汗重重,惊呆不动。 秋叶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加重减轻一丝声音,仅是如同船行水面划开了寂冷的空气。但是银光听着这语声,像是寒冬腊九被灌了冰凉凉的雪水,从喉咙到心底孤嶙嶙地发着不成字句的刮擦之音。 “银光明白了。” “还对你说个事情,让你长个记性――你知道白璃去哪里了?我把她送给了赵勇,不过离开之前,我挖走了她的膝盖。因为她迫害冷双成在前,要求她下跪在后。” 银光面色惨白,他自幼跟着公子,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赵勇来岛之前,本是司门郎中(刑部执法)生性暴虐,后因贪色好赌被宫中逐出,惹了蛊娘子惨遭净身,一直忌惮蛊毒的厉害才逃到无方。而白璃平素瞒着公子做了不少手脚毒害赵勇,两人现在凑到一起,虽不知道谁能胜过谁,但是生生折磨是少不了的。 他突然记起了公子所说的一句话“我秋叶的人,何人敢动”,只是持续至现在,他才能肯定了公子感情而已,只要是关于初一,公子就表现得有些疯狂。 银光见秋叶始终站在檐下目视夜空,额上不由得渗出了些丝丝汗珠,他凝声问道:“公子可是有了安排?” “不必安排,我等天明再作定夺。” “公子的意思是……” “冷双成如果一宿不归,证明她去意已定,我就亲自去会会南景麒。”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汴水的尽头就是开封西侧的金梁桥底,这里不仅有银辉摇晃于水渠之间,而且还是一处红花场所。四处红幔丝帐缠绕,水声清幽,楼上掩映淡色烛影,香气熏人。大街上却是静谧,只有绣楼中不时渗下的黄莺娇啼。 南景麒手持一盏玲珑琉璃灯,穿过淡淡雾霭立于红袖楼前。他将灯盏插入淡风拂柳中,朗声说道:“夫人,我已依约前来,可否放出我家小童?” 一名云鬓香腮的白衣女子袅娜地移出脚步站在雾中,轻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南少爷果真气宇轩昂一表人才,难怪蔻后也对你念念不忘……” 南景麒紧皱了双眉打断女子尾音:“夫人不远千里将我唤至开封,难道是来讲些无稽之谈么?”语声仍是稳健硬朗,惹得对首女子一阵咯咯娇笑。 “南少爷如此镇定,想必也是有备而来吧?”白衣女子突然语风一转,面上带着些娇俏的薄晕:“只可惜大名鼎鼎的影子将军,在我这红袖楼前无一方用武之地。” 南景麒看着女子不发一语,似是对她的轻言调笑并不在意,而白衣女子的眼光虽淡淡流转,瞧她二十出头的艳丽模样,双眸中竟带有□□裸的贪婪。 她的眼波悄悄一缓又轻笑道:“哦?原来还有个高手尾随身后……” 南景麒心下有些吃惊,一路沿水行来,丝毫不闻身后有人追随的气息。但他生性光明磊落,断然不会把人心猜测得深沉卑劣,一想到既然尾随而至不伤害自己,早已打定主意相信了来人,不作回首盼顾。 薄雾中,穿透而过一道隽秀如杨的身影,来人默然站定于南景麒身前一步,淡然一笑:“子樱夫人。” “好聪明的小哥啊,居然能追到这里。”白衣女子眼光大盛,语声轻扬。 南景麒听闻此声后却是有些惊疑,他看向身前的人影朗然说道:“公子声音听着耳熟,极像在下一位故人。” “敝人冷双成,见过南公子。”冷双成缓缓说道,眼光仍是盯着面前雾霭中的白色女子子樱夫人。南景麒面带疑惑上前一步探出手去,冷双成微微一动,避开了他的手掌。 南景麒惊呆地站在她身后,语声有些颤抖:“果真是你,初一,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冷双成沉寂面目闭了闭眼睛,尔后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是我,南公子,初一很高兴能再见着你。” 48、入围 “原来你就是初一。”薄薄白雾中,子樱纤细苗条的身影缓缓走出,冰绡似的宫装云袖簌簌作响。 子樱的嗓音甜腻无比,那是一种媚到骨子里的娇软,还未见着正身,就有让人热血沸腾的感觉。冷双成看向前方,传闻风华绝代的子樱夫人终于初露天颜,仅仅看了眼那柔润娇美如桃花瓣的双唇,她的心神就不禁荡漾起来――这尤物,女子看了都软上三分,要是男人看见了,岂不是狂性大发不可抑止? 南景麒突地舒展开了俊朗眉目,温和地看了眼冷双成的侧影后,再次出手抓向了她的左臂。冷双成这次却是不再躲避,温顺地站在他的身前,刚好遮挡了他胸前大穴。 子樱看着互为依靠的两人,嘴里还是娇笑不断:“传闻无方岛初一为了南景麒至死不悔,果真一试即成,明知前方有埋伏还一头撞了进来。”她摇了摇头,似是有些可惜地说:“这么情深意重的好孩子,着实让我下不了手。” 南景麒的身躯似有所触动,胸腔淡淡起伏,手掌间不觉带了些力度。冷双成不敢回头,仅是淡淡说道:“哪里不是龙潭虎穴?夫人有恃无恐想必布局已久了吧?”然后后退一步,用束音传密告诉南景麒:“子樱擅于御水、攻心,公子不要中了她的计,她见你稳定不动心下起疑,想先扰乱我们心神。” 南景麒闻言心中豁然明朗,他抬眼目视四周,察觉雾中隐约有些模糊人影,薄雾四周一直水声潺潺,这雾起得又有些蹊跷,便明白子樱定是御水抢占先机。他紧紧地贴在冷双成身后,沉敛气息护卫两人周身。 子樱瞧着冷双成面目一直娇笑,复又摇起银铃般语声:“我记得中原有句话叫‘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你们都来到这里,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蔻后传信指明要南将军接旨,再不接旨永远贬黜荆湘户籍。而你呢,初一。”她的美妙杏眸转到冷双成身躯,上上下下地打量。“想必我们七妹妹见着你一定很开心。” “唐七……”冷双成心下一凉脱口而出,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夫人神通广大,居然能在各派势力、各国之间斡旋。”看着子樱笑靥如花,冷双成心中急速思索,以她七窍玲珑之心,马上想通了几个问题: ――蔻后就是荆湘皇后,南景麒远避开封,仍是不能逃脱她的爪牙纠缠,听闻子樱先前意思,似乎是她抓走童土来要挟南景麒。 ――她偶然撞进今夜的圈套,既然子樱笑容如此笃定,定是有恃无恐能抓住她和南景麒,很有可能还有高手在暗处帮衬。 ――子樱刚才所说“原来你就是初一”看似她以前见过自己,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冷双成不由得细细思量最后想到的疑问,猛然间记起秋叶所说的一句话“我出现在庆典上,敌人始料未及,不是草率而是余下的都不敢动。这事还不是无大脑的子樱这么简单”,她的心里经过推断最终雪亮无比:子樱原来在那日的庆典上,能接近主台而不暴露身形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彩台的台柱里!秋叶没有一举铲除子樱势力,似是发觉了什么在等待时机! 一层薄薄细密的汗珠从冷双成脸上蜿蜒而下,饶是她百转千机也猜不透秋叶心思,他的城府如海般深沉,平日里凝视着她欲言又止,让她渐渐心生惊疑,至于庆典上秋叶为何盛怒离去,唐七为何执意寻找自己,无意之中又被她忽略开去。 南景麒对冷双成在中原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他看见了她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只是朗然一笑:“素闻只有逼良为娼之事,却不曾见得逼良为夫。” 话音一落,子樱咯咯娇笑不已:“南少爷好风趣,难怪蔻后对你想念得紧。不过今日既是贵客上门,岂有不好好招待之理?”还未说完她就十指尖尖,带着一团冰雾朝两人扑来。 南景麒将冷双成稍稍一引,低声说道:“初一,小心。”反手拔出了左手中一直携带的长剑,剑气如虹迎面接上。 黑暗中突起众多晶莹的细亮,似是由水珠凝结而成。 冷双成听声辨位,倾入内力双袖鼓起,天女散花般震开了水滴。那水花丁零零地像冰珠子一样跌落于地面,让她心里微微吃惊:这水饮的秘技果真不可小觑。 几番水攻之后,暗处的人影都缓缓走出,眼眸中闪闪发亮,全身上下着雪白水靠,正滴溜溜地滑着水。 南景麒黑色衣襟如鹏展翅,猎猎飞扬,他一式清光逼开子樱尖指后,快速退到冷双成身后,龙纹剑斜落身侧,护住了冷双成的右路。 幽幽的清辉映亮了两人的双眸,如出一辙地晶莹璀璨。冷双成身姿较南景麒单薄,站于他身前,如同一株奇秀白杨和一棵青青梧桐相依为伴。 子樱款款地移动脚步,刚好又和外围的水饮忍者形成照应,悠悠说道:“听闻南家祖传绝世宝剑及夺世剑法,美其名曰‘重影双生’,难道就是这种伉俪情深的样子么?” 南景麒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沉敛气息凝神对敌。冷双成身躯微微晃动,清泠泠的剑影似乎让她不能聚眸前方,她只能微侧脸庞对南景麒说道:“南公子,会使离别剑法吗?” “会,初一怎么知道这套剑法的名字?这是南家的不传之秘啊!” “现在没法细说,请公子用此种剑法对付这水阵――清霜远比寒水锋利,绝对能破阵。” 南景麒看了看龙纹剑,明白冷双成出语提点自己,龙纹剑素来以厚重清辉取胜,见水愈寒无往不利,两百年前和见风变寒的“月光”本是一体,此时破除水饮秘技,的确需要其中一把宝剑。 他稳定心神捏了个起手剑诀,朗朗朝子樱面目上刺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他也是和当日的初一一样明确。 南景麒身形一动,水饮刺客意欲群起攻之,没想到他们刚一发动身子,白雾远处“嗖嗖”传来几阵风声,将他们身影生生拉住。冷双成定睛一看,才知道不知何时,居然来了一批和南景麒身形高低相差无几的黑衣卫士,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攻向水饮。霎时,金梁街上仿似多出百十个孪生兄弟,千百只胳臂仿似一人动作,仗剑而动光影荧荧。 “影子军团。”冷双成心里感触颇深,“难怪南景麒人称影子将军,气质仿似天啸那般神骏……”她聚眸于剑光中那道黑色身影,心里激情澎湃,看了片刻之后让她有喜有忧,喜的是南景麒心胸宽广,剑气激烈勇毅,似是并未受到朝政或是世人的讥讽影响;忧的是战局久攻不下,势必对己方不利,而她刚刚出手就试出内力仅是恢复六成,面对多变局势不知是否还能有胜算。 “糊涂!”伴随一道低沉的嗓音,一道青黑色人影跃到了场地之中,挡在了子樱身旁,双掌击出震开了南景麒的剑影。 来人三十出头,双眸沉敛眼光阴森,尤其是他的手,枯燥宽大指节暴起。子樱看了他一眼,娇笑着唤道:“五哥……着急什么,玩玩而已。” “再玩下去,水饮就要全军覆没,我们就无法脱身。”那人阴沉沉地说。 冷双成看了看他的面目,想起了谁的手有这么特别:“唐五先生。”南景麒立于冷双成身侧淡淡呼吸,吐纳自如似是未受内伤,她不禁心下稍宽。 唐五阴冷一笑也不答话,五指暴张抓向了南景麒。冷双成着急扑向两人,却被子樱俏生生地拦截了身形,只得留在原地。 冷双成低眉敛目沉住气息,缓缓地拉开衣衫脱下,反握在手中。 “哦?居然这么迫不及待地在人前脱衣服了?”子樱以袖掩口,吃吃笑道,“难道小哥也想做我的入幕之宾,与我欢好一宿?” 冷双成双眸盯住她,露齿一笑:“夫人说话可要小心了……”笑容未落,手中凝聚真力,呼的一声提起长袍向子樱扫去。 子樱惊呼一声,险些被冷双成衣衫扫到,口中娇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哥出手这么狠,一点也不懂得惜香怜玉。”对她真气仍是有些忌惮,只顾绕水饮阵行人多之处奔走。 冷双成不躲不避将花朵般散开的水滴全数接在衣衫上,反复几此,最后舍弃了攻击子樱,只是近身去赶那些银白色身影,子樱似是有所惊觉,不再悠哉游哉地立于战局外,而是凝神注视场地里仅着中衣的冷双成,花容遽变,说道:“这鬼小子,用的居然是正宗心法束湿成棍……” 冷双成将所有水珠全然接下,衣衫尽湿,随着她手腕的晃动,蓝色锦袍凝结成一根棍棒。一棍在手,她的精神猛的一涨,扫倒了周遭缠斗的人影后,她看也不看,无声无息地朝唐五身后劈去。 一抹纤巧的人影默默走到子樱身侧,看了眼局势冷冷说道:“据哥哥所称初一枪棍之术极高,曾于万军之中一人独力抵挡所有进攻,武技出离神枪王一飞之上……” 顿了顿又不屑似地说道:“还好有哥哥在,要不就抓不住他。” 子樱笑容转盛,甜腻呼道:“七妹妹。” 唐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嘴里哼了一声。 冷双成并未察觉场地里发生的变化,她一味地抖动长棍似鞭一般扫向唐五,口中唤道:“南公子,小心唐先生的手掌,此人以‘大搜手’饮誉江湖,掌风中夹杂指法有两式变招――” 唐五眼神一凛转身抓向了冷双成,南景麒身影急退,看了下浴血而战的卫士,朗声一喝:“你们先退,老地方集合。”然后又猱身扑上协和冷双成围击唐五。 冷双成看了下他的攻路,吃惊地问:“南公子,你怎么发令集合后却不走?” 南景麒微微一笑:“既无琐事烦身,这次无论生死,都和初一在一起。” 冷双成心里一动,不曾提防唐五的手掌,被他两掌抓过,撕开了束发,顿时发尾扯成了参差不齐的散发,淡淡地在风中飞扬。 南景麒眼角瞥见卫士们大多自施放的烟雾中退去,心神更宁,仗剑一扫傲然笑道:“好不容易寻得初一,在下心愿已了,今日就和初一放手一起并肩对敌吧。” 场外的唐七听到他的笑声后,冷冷地说了一声:“怎么人人都是一副情深意笃的模样。” 子樱眼珠一转,娇笑着嚷道:“哟,头发也散了……刚好报了七妹的仇。” 唐五听闻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哼了一声,五指凌厉朝冷双成身上抓去。冷双成改容,知道来者不善是直冲自己身上的衣裳而来,心里不由得震怒:这唐五居然是个妒夫,耳根子软听信女人谗言,又想替妹妹唐七报被秋叶羞辱之仇。 唐五出手风声呼呼不断,如果不是仗着棍棒功夫了得,冷双成早已被他擒住,毕竟蛊毒过于霸道,她的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子樱眼珠又是一转,在唐五抓擒冷双成时,手中抽出一条冰晶似的软索,轻忽无声地朝南景麒攻去。南景麒一被分了攻路,冷双成只能独自勉力支撑,二十招过后,终究被唐五抓住了身形。唐五双手搭上冷双成衣襟,顺势一扯却没有将中衣撕破,不禁“咦”了一声,将冷双成提到了眼前查看。 唐七见势走上前,打量着冷双成全身,这才察觉她发丝上沾染了水滴,身上中衣却丝毫未湿,不由得啧啧称奇。唐五扫了冷双成一眼,眼中盛聚精光,冷冷说道:“居然给他穿上了辟邪三宝之一的避水衣――这人还真是不能杀,肯定和辟邪公子有莫大关系。” 冷双成心里有些吃惊,还未来得及说上什么,眼前一黑,就被唐五点了穴道,昏迷了过去。 49、布局 正月十六,辰时。 赵应承穿过大庆殿宫门,两道金碧辉煌的倒影一直急速朝后退去,他急匆匆地跃上马车,朝车夫说了句“叶府”,马车就直奔云骑桥而去。 府前银光正默然等候,见马车行来躬身一礼迎了上去:“世子。” 赵应承一路前行,嘴里说道:“我要见你家公子,怎么还不去通传?”刚一抬头,他就发现银光不去通传的原因了――秋叶赫然站在主院檐下,一动不动。他如同镶嵌在花木繁重背景中的雕塑,冰晶琉璃的瞳仁直直盯着空气。赵应承仔细看了看,还发现了在束发金冠下,秋叶右耳轮廓上有道深深的啮齿,在黑发流缎前甚是显眼。 赵应承看向银光,银光有些踌躇说道:“公子站在这里一宿了。” 秋叶紫色礼服上带些氤氲的湿气,贴在身躯上淡淡地散发着寒意。赵应承心下虽诧异,仍是走上前去朗声说道:“宫中急件,需要和公子商议。” 晨风拂过,似是惊蛰了秋叶身骨,他淡淡地咳嗽两声,尔后转过面容冷冽地朝厅中走去。赵应承熟知他心性,也不在意,对着银光微微一笑走进华厅。 三人分向坐定后,赵应承从袖囊中摸出个卷轴,摊开在秋叶面前。 转轴上书: 程香,长平公主,家多产业善使飞凤羽鞭,于正月十五卯时消失于曲院街清风楼中,下落不明。 庄楚楚,庄靖王之女,筝乐容貌冠绝天下,于正月十五子时一刻消失于庄府庭院中,身旁院丁至今昏迷,无法获取线索。 阮软,楚轩义妹,双腿残疾,于正月十五子时一刻消失于庄府曲桥边,传闻彼时正为楚楚郡主献艺赏乐。 南景麒,前荆湘国第一将军,剑法超群,于正月十五亥时三刻现身州桥附近,此后再无踪迹。 秋叶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冷漠说道:“世子想知道什么?” 赵应承仍是微笑应道:“虽然公子先前有所交代,但赵应承是半途接手这宗案件,中间的细节还需公子多加提点。” “请。” “这四人均是昨日一天消失,时辰虽有先后,但吐露出了几点特殊。”赵应承看了眼秋叶脸色,察觉一如平常的冷漠,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一,众人消失地点均在护城河周围,既是有水之处,想是和公子先前所说的‘水饮’脱不了干系。二,水饮既然出现,子樱势必也会出现,我猜测她能以童土要挟到南景麒,但为什么还要绑走另外三人?三,程香与南景麒武功不弱,怎会在未被发觉情况之下就这样消失不见?” 秋叶默然片刻,看向赵应承冷冷说道:“世子遗漏了两处。” “请。” “庄府院丁平日训练有素,遭人暗算后至今却昏迷不醒,此其一。除了阮软,其余三人身份极为特殊,此其二。” “公子意思是……” “子樱帐下的水饮武技高强,这点无可争议,只能对付庄府院丁和阮软,想劫走程香和南景麒,显然还要更厉害的人。” 赵应承想了想似是赞同秋叶这个推断,口中继续问道:“公子如此笃定,想必早已明了其中的曲折?” 秋叶转头凝视桌上卷宗,赵应承再次查看发觉他的目光落在“南景麒”一侧,略带惊异地看了银光一眼。银光淡淡摇头,表示他也不大肯定。 “道理很简单。”秋叶静寂极久终于冷漠地开口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二十年前子樱本是东瀛密宗派往中原的暗探,隐身于扬州妓院中做了花楼头牌,声名鹊起后挑选当朝扬州府尹嫁了给了他,那个男人就是楚轩的父亲。十五年前密宗内讧遗失了少主,子樱想夺得少主回去掌权,于是又嫁给了权势更大的王怀锦,直到去年底圣上裁夺王派势力,她的计划发生了变动。” “子樱实属一娼妓,能有多大能耐?我本来就一直怀疑,以她短浅目光不可能有这么大胆量去刺圣,所以我故意放走她们,想引出背后隐藏的势力,要打开他们的缺口很容易,那就是唐七。我任程香领走唐七,暗中派三老盯梢,但是三老失手了,证明有个高手在子樱集团,很容易让我想到就是唐五。江湖中唐五目前掌法排名第一,如果他出手使个障眼法,一定会骗开三老,这也是程香失踪的原因。唐五唐七既然为子樱效劳,势必按计划施毒绑走了庄楚楚等人,阮软为何在名单内,目前还不知道。至于南景麒……”秋叶顿了顿才续道:“要么和荆湘国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后下嫁’一案有关,要么正如世子所说的是受人挟制,具体传闻你也知晓,不需我再多言。” 赵应承听闻后仔细思索了会,然后又问道:“公子曾提及子樱背后的势力,和绑走这四人的案件有关吗?” “世子昨日并未赴宴,仅是派了一名通译,这是为何?”秋叶转向赵应承不答反问。 “本来是为了方便和西夏使者交谈……” “问题就出现在那名使者身旁的副使身上,那日庆典我只出手保护了圣上和使者,如此混乱之中,那名副使居然安全无虞退下,显然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如果我没猜错,子樱就是最终投靠了他,为西夏做事。” 赵应承和银光双双悚动,都追问道:“公子可有证据?” “若有实证当日我就会亲手抓捕了。” 赵应承低沉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沉重地说道:“牵扯到朝廷与他国之间的纠纷,的确不能轻易出手。” 秋叶抿上唇,眼光又盯着空气。银光仍有些疑虑,忍不住问道:“他们绑走郡主等人到底是何原因?” “为了逼我出手。”秋叶看着厅外的花木,突然冷漠说道,“唐五和子樱联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逼我出手。如果我不出手,下一个目标就是赵世子。” 赵应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银光怔忪看向两人,显然不能堪比赵应承反映神速,一直嗫嚅着想说什么。赵应承看在眼里,微笑应道:“自去年收服燕云十六州以来,秋叶公子和敝人一直是朝外敌人的眼中钉,悬赏高价达到封侯赐邑的地步。唐五若是单纯想为唐门寻仇,不会按捺到现在才动。他们抓住的程香、楚楚郡主均是皇亲国戚,如果不能逼公子就范,势必接下来有所行动,一直到公子出手为止。” 银光听到此刻心下急切,禁不住出声低喊:“公子不要去!” 赵应承听后仍是一笑,转眼目视秋叶:“一直蒙受公子照顾,此次就让赵应承去赴这场鸿门宴。” 秋叶并未看任何人,仅是盯着厅外的花木一动不动。银光看着公子又是如此冷漠不语,心里渐渐涌现起凉意,忍受不住喊叫着说:“公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风寒未愈蛊毒初发,银光拼死也不会任你离开!” “风寒未愈蛊毒初发?”赵应承听着这句后,脸上着实吃惊不已。他又细细地察觉了下面前秋叶的侧影,这才隐约发觉秋叶脸形清减一些,但仍是带着冷漠的光晕。 “听说喻雪在你府上?”秋叶转过脸,似是未曾听见赵应承重复的话语,突然说道。赵应承熟知秋叶若不回答,必是不愿提及的习性,也就点了点头不再追问,银光有些惊呆,默默地看着座上的两位公子。 “喻雪若使‘尚缺’仅能对抗唐五,三老联手稳破水饮,然而还是无人能抵御那名副使。”秋叶的目光终于从苍茫中收回,冷漠说道。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是要赵应承从长计议,想必公子心里已有方法应对……” “我可以设局逼出他们所有的罪证,一旦副使出手由我应对,而你,赵世子,必须做到将这批人安全无虞地救出来,我要你应允,一共五个人,一条命都不能少。” 赵应承惊疑地看向秋叶,只见到他闪闪冷耀的瞳仁,如冰露般紧盯住自己,一片汪洋浩瀚。即使心中明白说出这些话的已经不是平素旁若无人的公子秋叶,但此刻在他紧迫的目光下,赵应承不由得沉稳地一点头。 银光恭送赵应承离开,连忙足不点地地跃进主厅,直奔秋叶身前而去。 秋叶看了他一眼,右手一拂,将他意图跪落的身躯托了起来。银光心下更是大骇,急忙唤道:“公子,你刚才为何说那话……” “光。”秋叶冷淡地低喝一声,如同那日教导他冷静一般,再次截住了他的话尾。“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还没有妒忌得发疯,分不清孰轻孰重――我去不单单是为了冷双成。” 秋叶一如往常地冷漠坐于正中,看着银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作为臣子的我早已想清的道理。我平日享有无穷繁华富贵,大难来临时也必须多有担待。” 银光深受震惊,半晌看着公子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没有说教之意,仅是告诉你我的选择。”秋叶长身而起,走至窗棂边突又说道:“站在风露里一宿,我满心空洞,天亮时才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风霜如割都不算什么,最大的痛苦是无法战胜自己的猜疑、懊悔……我一直在想冷双成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以后她还是如此克制着自己不对我心生厌恨,我是否还有机会把她留在身边。实不相瞒,我虽然痛苦但并不糊涂。” 银光目露惊疑之色,正待发问,却见公子突然转过身来,屈指一弹,将他的身子顿时定得麻痹,使他无法动弹。秋叶看也未看,走出门吩咐一声“看住他,今日不得让他出府”,然后衣襟微鼓径直离去。银光透过窗纱,看得到公子背影仍是不急不缓地走着,随着他淡淡拂起的发丝,逐渐消失在回廊转角。 秋叶沿着往日走过的足迹,一一去了和冷双成在一起时的所有角落。 推开门,光线淡淡飞舞在晨雾间,仍是一地的清凉与寂静。他默然走到飞檐窗棂畔,目光停驻在那张八卦镇邪榻上。每日深夜,冷双成平躺在这张床榻上不知想着什么,每次她的咳嗽、渐生的睡眠呼吸,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总是看向左侧外厅,透过重重纱幕,揣测着她的心事和样子。 静止伫立了片刻,他转身走向书房。 雕花宽厚的书案上平摊着一副卷轴,上面描摹一个高瘦男子的肖像,旁边还有一些注释的文字:萧乔,男,六十一岁,现为西夏北院枢密副使,祖籍荆湘,神枪王一飞之叔。王家悉数被歼,仅剩此武技集大成者…… 秋叶抬起头,望向身侧,仿似当日的冷双成仍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清风舞动,搅乱了室内光影流转,看着那个虚空的位置,他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定。 50、(番外)明天(上) 我微感震惊地走出叶府,仍是没有想到秋叶所说的名单有五个人,而不是四个。我觉得心绪不宁有些烦乱,就让马车先行,独自一人背着手沿开封笔直古老的云骑桥畔缓步而走。 晨雾弥漫,给静寂无声的大地蒙上一层薄纱,一如我萧索灰凉的心情,我能在人前镇定地微笑,转过身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暗地里我是如此的孤独和惊慌。 昨夜我不知是在梦境里,一直追着前面的黄色衣衫奔跑,看着那道身影轻巧地拐进街巷,心中大急喊了一声。惊醒后起视四壁,我才察觉是在自己的府邸里,脸上淌满了涔涔汗水。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道黄色衣衫的身影,我叫的是她的名字,杨晚。 披上衣,我不甘心地转身朝与我寝居相邻的阁楼走去。 丫丫暖阁里烛火辉煌,琉璃灯盏熠熠闪光,孩子已经熟睡,但她爱从睡梦中惊醒,为了不让她害怕,我下令除了我房间内,世子府邸昼夜掌灯。 我常常凝视着丫丫,希望从她眉目间看出杨晚小时候的影子。丫丫喜欢抱着我开心地大笑,那是我最轻松快乐的时光,孩子天真无暇,不需过多背负大人的苦难,我很喜爱她的笑脸,我很羡慕她,因为我生在赵府,自我诞生起,我便逃不了命运的玩弄。 父亲有过很多政敌,能做到丞相这个位置,一定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雨,耍了不少强硬的手段。当时年幼我并不了解他的冷硬作风,直到长大我才渐渐明白他的强硬到了何种地步。 我相信没有哪一个官家子弟会像我一样悲惨,是被放养长大的贵族。五岁的一日深雪冬夜,父亲来到我床前将我摇醒,清楚地对我说:朝廷之上政局动荡,多少会牵连到往日打天下的旧臣,为父过的也是刀头舔血的生活,不能长久保护你,从今日起你就必须出门学艺,二十岁沿袭爵位之前,不得回府。 年幼的我只是睁大了眼睛想哭,父亲突然狠狠地击了床幔一掌,大声喝道:“咄!既是生在赵府,必须承袭父亲的荣誉、责任与苦难!” 从此我有了一个名字,叫做“赵应承”,我被送到了远在千里的少林寺,出家当了最小的一个沙弥。大雄殿里沉朴寂静,刚来的前三日,我一直跪在蒲团上大声哭泣,只有佛祖冷漠地看着我,直到后来我的身子渐渐冰凉起来,嘴唇发乌了昏迷过去…… 晨钟暮鼓的生活周而复始,我每天的功课只有三件:晨练、挨打、打人。在和众多的师兄师弟切磋中,我挨打的次数最多,打人的时候最狠,没有人知道这个外貌清秀的小和尚真正的身份,我在大小千次实战中,领悟到了打架的最实用的技巧――只管出手攻击,打败他为止。少林寺的这套功夫有个定名,就是“降魔掌”。 十二岁举行成人礼时,我遇到了一个比父亲更冷硬的少年公子,秋叶。 他白衣飘飘站在府院曲桥边,长相精致找不出一丝瑕疵,但是冷冰冰地像个雕塑。他的身畔一跪一站两个差不多的少年,黑袍少年脸上有道剑痕,低着头倔强地看着地面,银衣少年有些惶恐地立于前面那名黑衣少年身后,嗫嚅着要说什么。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是冷琦和谢银光。 最让人惊异地是,秋叶对首还有个白衣不染的小公子,他的手上提着一把细细窄窄的长剑。 “喻雪?”我听到那个冰晶雕就的公子秋叶吐出了两个字。 我的身形有些松动,因为喻雪太出名了,他出名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剑术高超,古剑“尚缺”的主人,小小年纪剑器排名第二,荣升为江湖四公子之一;二是所有用剑之人都知晓,喻雪有个目标,就是为了打倒秋叶,传说他为了战胜秋叶手中持有的“蚀阳”,疯狂地在武林上搜集各种宝剑。 看今天这种架势很清楚,他们在我举行成人礼这天终于相逢了,事后得知是喻雪专程找来,为了逼秋叶出手,言语相激挑衅冷琦,伤了他一式,终于让他的小主人闻讯而至。 秋叶冷冷地说:“你要我出手也可以,但是你伤了我辟邪中人,如果你接得下我这剑,我就不要你的左手。” 喻雪左手剑术独霸江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秋叶竟然说要取他左手,让我当时震惊不已。就在大家都惊疑间,秋叶拔出了银光手中的蚀阳,冷冷地看着喻雪,右手在身侧自上而下劈开了一剑,风声过后,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以前仅是听闻此人剑术的诡异高超,今天一见出离自己的想象――他就动手使了一招“银河九天”,一道激烈强大的剑气将我家曲桥流水斩断,水向回转。喻雪脸色苍白,什么都没说,握着长剑森然指地。 秋叶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此刻你心生恐慌,不需我出手你就会落败。”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道:“你比不上赵应承,你如果和他换个位置,或许你还有胜算。” 我们都噤声惊立,秋叶说完转身离去,留下一院的人瞠目结舌地或站或跪立。他离去之后,冷琦和银光仍是不敢动弹,而喻雪自这日起,再也没有使用左手,竟是练了整整十年的右手剑。 秋叶说的那句话让人费解,偶尔询问银光,他说:“公子意思是只要看过你的双手,便知道你吃过苦,阅历多,能承受住强大的冲击,是个不错的对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此后一直记得这句话,每次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想起他说话时淡漠的脸,心里一直想达到这种什么苦痛也打不倒的境界。 喻雪十年间时常来赵府等我,有时候运气好能碰到我,每次来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在他买下的那座庭院里反复出剑,想斩断那道流水,并且询问我“能否与之匹敌”? 我不知道秋叶的剑法达到了如何的程度,但是自十五岁还俗以来,每次和他合作公干的时候,的确受了他不少照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冰冷的人――瞳仁里映得出人影,不带一丝温度的男人为什么会格外对我关注。 在外漂流了十五年后,我承受爵位,回到平州,每次沿街穿过熙攘的人群,听着潺潺的小桥流水时,我从来没想到还来不及贪欢一饷,就被父亲送到了杨晚面前。 我出现在杨晚面前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被催眠过,脑袋里一片黑暗混沌,什么都不记得,父亲后来告诉我缘由:以我的精明圆滑,肯定做不到在杨晚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他就是要我的自然和无知,深深钉入杨家最小孩子心中。 我在杨晚的小宅院里和她生活了整整两年,据她所讲,我是在河边被她捡回来的流浪汉,她不嫌弃我脸上呆滞的如同痴傻的表情,笑眯眯地为我洗了澡,并且对我说:“你是我捡回来的人,全身又被我洗的干干净净,从此后就是我的私人物件哟!” 这是一个古怪精灵又狡黠聪明的女孩子,像极了自家受人疼爱的小妹,让人不设防而亲近她,她说到做到,当发现我眼珠子缓缓转动时,她惊喜地大叫一声扑了上来,狠狠地在我脸庞上咬噬了一口,得意洋洋地说:“盖个印章。” 第二天,上至街头卖豆腐的太爷,下至街尾拖着两条鼻涕的小孩,都知道“小晚”收养了一个痴呆跟班。 我曾经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这个宅院里只有她一人,没有其余的家人?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仍旧乐呵呵地对我说:“我是个多余的孩子,又是个女孩,父亲要我单独生活。” 我又问她,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杨晚嘻嘻一笑,不在意地说:“因为我来晚了啊,父亲常说我若是个男儿该多好,我的大哥二哥都不争气,偏偏我又是个女孩儿,承袭不了父业。” 她说“承袭父业”的时候,我头很疼,有些受不了地抱住嘶吼,杨晚被吓呆了,一直冲上来拥抱着我,唤我安静下来。晚上怕我做噩梦惊醒,又掌灯照看我一宿,有时候会像街边那些妇孺一样,轻轻摇晃着我的手,哼着歌曲助我入眠。 在杨晚身边的时候,我全身心都很放松,甚至记不起来任何事情我都丝毫不会慌张,看着她盈盈微笑的眼眸,看着她如花绽放的脸庞,我自己都未察觉是多么的舒适心安,像是偶然走入一道绮丽的山林,遇见了林间伫立的一只温顺善良的梅花鹿。 杨晚善于煮食面条,能将面条做成各种花样,哄着我全然吃下,但我最爱吃的还是朴素常见的荷蛋面,清的葱丝,雪白的面条,黄澄澄的荷包蛋,味道深入到心底,除了她没人能做出这种温暖的感觉。 每日深夜,我从看不清的梦魇中惊醒,瞪着窗外的月亮直到天明,因为我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记忆有些清晰起来,但我不敢回想,自欺欺人地继续活在她身边――记得梦里深处,有张男人严厉的脸,他威严地盯住我,一字一顿说着“子承父业,为赵家而活”,我时常迷惑,我姓赵吗?怎么样为赵家而活呢? 杨晚似是发觉了我逐渐沉默的性格、隐藏了迷雾的双眸,每天尽可能地为我吹奏一些乡野小调,试图用轻松柔和的音乐抚平我心里莫名的恐慌,这种她小心维持的日子没过多久,噩梦终于来临――父亲派人找到了我,要我搜集杨家叛乱的证据,势必做到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父亲为我制造一次机会,让我进了杨府,杨晚担心我木讷老实,会受她两个哥哥的欺负,跟着我回到了她阔别十三年的家。 潜伏在杨家的时候,我通过取证调查,终于确定了杨家的大儿子杨文龙和二儿子杨文虎有谋反自立之意,在父亲的催促下,我将这些证据交给了他。很快地,百年杨家在两个儿子的淘空下,如同腐朽的大树,缓缓倒下了他重重掩饰的身躯,沉闷地在大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叹息。父亲似乎意犹未尽,要求我继续找出杨定疆的罪证,如果找不出来,他宁可我做些手段。我心下起疑追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恨杨家人,这个固执的老人回答我说:“圣上新受一批前朝遗老势力,冲击了我们本朝臣子的根基,为稳固帝业不可不除。”朝政之上的党派之争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杨定疆和父亲是仇人――沙场上两人对垒拼杀折损嫡系手足无数,朝政上据理力争为各派利益,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冷漠地回应父亲:我再也不插手干预杨定疆一案。没想到,父亲的手比命运快一步操纵了我。 父亲依附旧党很快扳倒了杨家,仅剩下杨晚,这个被埋藏在民间的孤女。我的心里很混乱,一方面希望父亲不要再迫害杨晚,一方面又害怕杨晚知道所有的事情和我父亲有关,随着每日逐渐清醒的头脑,我左右摇摆不定,夜夜自梦魇中震醒,有时候抬头望着黑夜,我不禁无声地嘶喊: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我身上?这就是别人所说的能承受得住强大的打击? 父亲下了最后通牒,他和杨晚只能保存一个,因为保守派终于说服了皇上,要将杨家一案结清,包括肃清所有势力,而赵家终究不是正统皇家血脉,久拖不定已被集团内部怀疑,父亲地位有些岌岌可危,他嗅到了政权上的危急,加快了自己的铁血政策。 青龙镇出行,不是父亲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是独孤凯旋请来杨晚护剑,同门之谊让她一口应允。杨晚聪明地带上丫丫,明为护送,实为逃亡。这个伶俐的杨晚,早就看出父辈的纷争带动的家门遽变,希求通过她的力量保存杨家最后的这个孩子,甚至去刺赵试探暗处的家仇敌人――无人对她说杨家的政敌是谁,我后来才明白一个道理,既然所有人都不告诉她世局的动荡朝政的黑暗,拿肯定是为了保护她,希望她无忧无虑地活着。 父亲委托喻雪来盗剑,试探我是否真的恢复了记忆,那晚我选择了装傻。 刺赵的那一晚我就知道了杨晚在推测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我真的很惶恐不安,假装落败逃离了她身边,我放心走的原因也和我父亲有关,他重病缠身临终前要见我一面。 老天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命运操纵而没有怜悯我。 父亲口吐鲜血数升哀号不止:我的大儿子战死沙场,用鲜血为父亲祭奠出一条青云之路。如今我也要追去,可怜赵家后继无人,门楣无光名声难再……固执强硬的父亲,用他的生命血淋淋地教导我,既然生在赵家,一定要支撑起赵家基业,一定要做到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程度。 父亲虽是没死成,但是重病卧床,这让我也缓了一口气,我想我也是冷酷的人,对于杨家父子三人命丧父亲之手,我没有难受过;对于父亲受打击倾轧致病,我也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哀伤愤怒。当时的我只是在考虑如何扭转劣势,让赵家再挤入内部集团。 父亲一昏迷,更是没人知道我对杨晚暗藏的情愫,我时常侥幸地想,杨晚不要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否则我再也装不下去我不认得这个杨家小女儿,而制定一项项捕杀她的计划。 我知道一个秘密,秋叶告诉我的秘密。三老中的兰、竹两人受制于党派首领,被送到身边监视我的行为,我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复兴赵府大计是否成功。因为明白两人的不诚心,秋叶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把这些烫手山芋都丢给了我,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局面:三老名为秋叶所有,却常常被派来保护我。 秋叶还告诉我,如果平定了燕云十六州,朝政之上就再无聒噪闲言,这也是我日后进阶的筹码。我打起精神拟定了计划,等待着明天落凤坡一役。 可是,命运的手这次却掐住了我的咽喉――傻瓜杨晚来找我,我碰到了阴魂不散的初一。 帐中烛火淡淡摇曳着杨晚的影子,在她吹奏的第一声《相认》起,我就知道今晚无论如何逃脱不了,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慌乱之中,我的头绪有些迷糊,计划时做错了一件事――即使我私心里是为了杨晚,但若是至诚至性喜欢一个人,是绝对不会拿她的生命为代价的。 杨晚由于喜爱我相信我,对我说了所有她的情况,包括那个长偏一寸的心脏。我在帐篷里敛着气息极久,发觉手掌有些颤抖,想了个办法稳定我的心――我将茶盏在外间打斗的风声里摔碎,暗藏了一片握于手心,牢牢抵住血肉,用疼痛强迫我冷静下来。由于手掌的血迹不可避免地溅在貂裘上,为了不让兰君看出我的反常,我吩咐手下后来极快地丢掉。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初一不知为何突然现身,阻拦了我的步骤,使得来人抢走了杨晚的身体,我当时心下大骇,否则以我知晓初一的剑术高明,怎会不躲不避去抢杨晚的身体呢?因为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比那时的杨晚更重要了。 我不管身后森然的剑气,提气朝前面追去,但是来人轻功高强,后面初一又紧追不舍,让我无奈地停下脚步,只看得见远处的一个背影,这样,我们阴差阳错天各一方。 我恨初一,拉下貂裘打算来点硬的,我恶狠狠地骂着他: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来管我闲事做什么? 但是我没想到我打不过初一,哪怕我记起来许多武功招式以后。最令人头疼的就是二老为了保护我又赶到山上来了,当初一质问我的时候,我心里比他不知痛多少倍!我极力控制住面目的颤抖,旋转身躯不让他们发现,狠下心来说了一段话,只能说得益于我先前生活中的磨炼,让我能够在此时铁石心肠地说出来。 “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 我未曾料到,这番话一语成谮。 我也未曾料到,初一拦阻了杨晚的身体,到最后还能挽救她的性命。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活在自己的黑暗中,等待第二天的破晓。 51、回答 金梁桥水柔荡无波,水声潺潺涌动,从两栋锦绣如花的阁楼侧流淌而去。宽敞精致的三层楼宇坐落于雪羽似的汴河上,格外美丽迷人。 像这种红幔白帐的场所在西街极为常见,这是一片销金窟忘忧地,每日昼夜笙歌不断欢声笑语盈满长街。如果说有一点与众不同的,便是这两栋楼阁伫立河上,一些无可奈何羁留于内的人,比如冷双成。 冷双成在一些□□般的嗓音中转醒,她谨慎地先平躺在地板上,稳定了心神才默默打量四周――一间温暖如春的轩室,一张柔软深紫的绒床,两条纠缠交合的身影。初见此景况,她不免心下大吃一惊。 子樱甜得发腻的声音娇喘连连,□□着说:“好人……快点……” 床帏间簇簇传来抖动,冷双成脸面大燥暗咒一声,偏偏身子又无法动弹,不用细想她也知道是那对男女做的手脚。她提气试了试,气息冲撞不继,这才察觉到自己被封了几处穴位,身体倒是无大恙。 正在冷双成努力运气冲穴时,房内男女声音渐止。过了一会,子樱似是一只吃足喝饱的猫,嘤嘤娇语:“五哥拳脚功夫了得,这番功夫更是不差……” 唐五低沉一哼,静默半晌说道:“仍是满足不了你这女人……” “哟,五哥还是在为我抓来的那几个少年生气么?” “你那心思瞒得了谁?谁不知道你爱好男色采撷精元的事情?” 子樱“扑哧”一笑:“五哥你这干醋吃得可冤枉了,居然为了这事一天一夜不和我说话。”顿了顿见唐五没有应声,子樱又笑道:“你知道外面的那个孩子是谁?” “秋叶的人。” “还没这么简单,昨夜我见这少年郎出手凌厉,看都不多看我一眼,心下起疑便摸了摸她的身子,你猜我倒发现了什么?原来她是如假包换的女人。而且她身上带股淡淡的香气,这种气味是王侯公子衣衫上特有的熏衣香。” 唐五似是有些惊呆地说:“你是说她是秋叶的女人?” 冷双成垂下眼眸看着身上的白色中衣,暗自苦笑一声。平日秋叶对她的侵扰已让她怒不可遏,没想到还是沾染了他身上的衣香,这下真是百口莫辩有嘴也说不清了。 “传闻避水衣、避毒珠、蓝影蝶是辟邪镇庄三宝,如今万价难求的护体神衣都穿在她的身上,难道她还和秋叶世子脱得了干系?”子樱悠悠说完,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说道:“难怪你家七妹妹听到这个消息后恶狠狠地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定要伺机补上两掌才甘心,我可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个宝贝疙瘩,要不一个不小心被七妹妹给打死了,哪里还能拿出镇住秋叶的法宝?” 唐五听后冷哼了一声,说道:“避水衣由秋叶随身穿戴,不仅入水不湿而且防护躯体,现在竟然传给了她,难怪她中了我的大搜手像是没事一样……既然避水衣已经出现,很有可能已经给她喂食过避毒珠和蝶粉,唐门的毒不知道能不能发挥作用……” 唐五说出这句时,并不知道外间的冷双成因功力较强首先清醒,也不知道她之所以没中很重的内伤是因为自幼经受的药裹,避水衣仅仅抵免了所消失的四成功力的伤害而已。 冷双成听了他这句话后,心里想不吃惊都不行――避毒珠她听秋叶提及过,没想到避水衣此刻却穿在自己身上。平时更衣时她只察觉到中衣似是有些厚,两指一捻里面夹隔了些光滑丝绸,但转念想到最毒的双心蛊还种在自己身上,即使衣服上还有什么花样她也不甚在意。 “蓝影蝶”三字刚传进冷双成耳中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一年前东阁先生能于废墟中找到她,就让她有些难以理解,此时听到唐五一说,她马上恍然大悟――原来她身上带有蝶粉,先生就是靠着蝴蝶找到她的踪迹。 想到这里,冷双成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跟辟邪山庄还真是脱不了干系,那个秋叶对自己还真是煞费苦心。 唐五和冷双成都有些惊疑未定,子樱复又悠悠笑道:“你真是干操心……七妹妹早就喂了她乱七八糟一大堆□□,她想动也都动不了,还别说能出手伤人……在我这水牢里,隐藏了所有气息,还有谁能找得到初一?等会我们给那两人传个口信,玩个‘请君入瓮’的游戏……” 冷双成越听越心惊,在他们纠缠厮混之时,渐渐地推断出所有她不知道的讯息,一想到子樱手中握着诸多性命,她的身子虽不能动弹,心里却急的如热窝上的蚂蚁。 ――阮软等人也在这里,唐五下了毒方便控制,抓住他们是为了引诱两位世子前来,而且他们被关在一个叫做“水牢”的地方。 ――南景麒似乎也被抓住了,在这之前,子樱还抓获了童土去扭转密宗政局…… 房内两人厮混了一阵后,子樱地穿上衣衫,嘴角含春走了出来。冷双成极早就闭上了眼睛装作昏迷。子樱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冷双成,然后扬声对里唤道:“死鬼,还不去办正经事……” 唐五慢吞吞地走出来,对着子樱冷冷说:“我出门的时候,你收敛点。”盯视娇笑不已的女人一眼,他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子樱香风袅袅地走到冷双成身边,坐在锦桌旁,轻轻地用袖纱抹着嘴唇,口中淡淡说道:“冷双成,你有什么好,让眼高于顶的秋叶也能看上你……” 冷双成听她这话里有话,心下一动,仍是敛住心神装死。子樱坐了一会,突然走到房间里的梳妆台畔,拧动了下胭脂盒,刚才雪白无暇的墙壁竟然豁开一道门户。 子樱将冷双成提在手中,衣襟飘飘地朝里走去。 房间内居然还别有洞天,从门户中穿过,一片水汪汪耀眼的光亮映照得人睁不开眼。皇宫般鎏金大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影。俊眉星目,气质明朗如雪后新阳,一袭黑色长袍包裹着他俊雅的身子,放置于金碧辉煌的水床上,极像睡梦中英俊无匹的王子。 子樱看了眼床上的人,娇笑一声:“姐姐现在没精力来吃你……我做个顺水人情,此刻将你们放在一起,也了了初一的心愿……”说完砰的一声,将心里惊骇不已的冷双成丢在了软绵绵的床上,一路轻笑着扬长而去。 冷双成脸面大窘,白净的面颊上涌起朵朵红晕,顷刻便飞了个满脸霞红。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叫苦不迭:这个子樱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将我丢在南景麒身边,南景麒一动不动,极像是也被点了穴位…… 眼睑上突然传来一阵清香的气息,似乎有两只修长的手指在淡淡描摹着她的眉目轮廓。 冷双成一动都不敢动,只听得见传来南景麒低缓的语声:“初一,原来你叫冷双成……我这半年来一直在找你,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少年,毫无功利之心,为了一个陌生人出生入死……无论你是男是女,我都发誓一定要找到你……每夜醒来,我都感慨着是什么样的人拼死为我拿回龙纹剑,又拼死将我救离险境……” 冷双成心如鼓捣,极力想控制呼吸,但显然微微触动的眼睑泄露了她的无助。南景麒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温和说道:“初一……双成,你能睁开眼睛吗?” 冷双成紧闭眼睑,瞳仁都不敢丝毫颤动,只觉得牙齿里都渐渐咬出血丝来,微微凉苦。 南景麒微微一笑,打量了下她的身子,出手拍开了她的穴道。一获自由,冷双成顺势一滚,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她极快地起身,离开床幔几尺远站定,低敛眉目沉默着。 南景麒慢慢地自床面上撑起身子,盘膝而坐,双手垂落于衣衫上,静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我能叫你双成吗?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再唐突你,刚才只是一时惊喜情难自禁――我只想对你说,我能再见着你,真是高兴无比――” 冷双成双手交握,想了想问道:“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是南景麒并不了解冷双成迂回肠子的性格,见她突然罔顾话题而言其他,不由有了片刻的惊愕。他微微一笑回道:“不入虎穴焉得小童……我见唐五封了你的穴位,于是在他抓住我之前提前闭气……那子樱倒是偷偷来了几次,见我昏迷不醒又悻悻离去……” 冷双成听着他低沉不羁的笑声,想到方才唐五说的话心下顿悟,面容上又是羞赧难堪。她踌躇了一会问道:“公子一直在找我?” 南景麒又是俊朗一笑,说道:“我就知道双成在装睡――不错,我一直在找你,因为我打定主意要去做一件事――如果你是男子,我便与你结为兄弟;如果你是女子,我便……”他突又笑笑,不再言语。 冷双成身躯微微摇晃,她紧了紧手掌,默然思索极久,终于下了决心。她鼓起勇气抬首凝视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尽量平静地说了一段话。 “南公子,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让你吃惊的话,请你一定要镇静,更要相信初一。” “我并非本朝中人,准确的说,我是你先祖李天啸李公子的故人,因寒毒遽发,在冰雪之中裹葬全身,阴差阳错地在冰棺存活百世,漂流至东海。前世天啸对我怜惜照顾,只恨我命薄无福消受,你现在可能也猜测出来,我和天啸是一对情侣,而你,长相极为和天啸相似……” 在冷双成强抑着悸动说出这番话时,南景麒面容上先是掠过惊奇错愕的神情,在冷双成越来越低弱的语风过后,他开朗一笑,这种笑容让冷双成迷乱了双眼,怔忪地立在波光粼粼的琉璃地面上。他仅是说了一句话,如此的俊朗如月,如此的潇洒不羁:“那又如何?” 两重相似的幻影迷蒙在南景麒轮廓上,散发着淡雅如风的光晕。冷双成看着这张令她心痛难抑的脸,听着与往日如出一辙的语声,不禁惊呆无语。 南景麒直视着冷双成,眼眸中一片温柔似水:“双成为了我一定吃了不少苦……你的性子我很是钦佩喜爱,即使现在我们没有难分难舍的感情,但日后如果多多相处,说不定也会渐渐成为自然亲密的朋友……我想问双成,见了小童之后,你愿意和我一起归隐吗?我不强求做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我只想天天和你一起,寻高山访流水,做一对纵情山水的知音。” 眉间含笑,唇角带风,双眸熠熠生辉,瞳仁清清闪亮,这就是稳坐床中的南景麒。面对如此一名开朗守礼的少年,听他风雅婉转的谈吐,冷双成发现,真的很难拒绝这么一个英俊典雅的南景麒。 看着冷双成欲言又止的神情,南景麒嘴角弯弯一笑:“双成不必惶恐不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什么时候告诉我。我还没那么不知时务,目前逃出此劫才是紧要之处。” 冷双成垂下眼睑,微微叹息:果真不能看南景麒,一看他的笑容就容易忘记其余事。 此时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逃出此地才是关键之处。 两人默默打量着这间绝壁密室,过了片刻还是冷双成先开了口:“似乎是子樱夫人的幽会场所。” 南景麒点点头,冷双成又说道:“我刚才听见了一些对话,知道唐五似是对子樱着迷不浅,可能子樱受不了唐五的管制,于此处开辟一方秘密水屋。” 南景麒看向地面,琉璃地板映照着汴河的水纹,一晃一晃地闪着银光。粉白如雪的四壁上也落着层层叠生的波浪,除了内室正中的那张占地一半的大床,此间再无他物。 南景麒喃喃说道:“子樱这女人倒是懂得享受……” 冷双成心中一动,她仔细打量着那张引人遐思的水晶床,迟缓说道:“如此心思的人物,定是害怕被人抓住把柄……试想如果正在享受时,突然有人进来,她不可能不藏起床上少年……”说着,她绕床而走,看了看床头,灵机一动拧了下床柱,“咯”的一下,床面下露出一个大的洞穴。 冷双成抬头看着南景麒,禁不住微笑道:“多亏那两人的刚愎心性,以为灌了毒点了我们穴道就万无一失,想都不想将我们丢在这里……” 南景麒听她欢快地口口声声称“我们”,笑吟吟地微笑不语。 52、转章 冷双成与南景麒拾阶而下,里面的光亮如月,浅浅地反射着粼粼光影。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条小小的水下通道,不仔细看,还以为人是行走在水底,四周都是透明的水滴。沿着水晶隧道走了有些久,尽头赫然伫立着一堵晶莹无暇的玉壁。 南景麒看了眼冷双成,迟疑说道:“不可能是绝壁……” 冷双成相对地见得多了这些把戏,她仔细观察映照在玉壁上的水纹,抬手在一道稍亮的波纹上轻轻一触,原本完整一体的墙壁应声而开。 水晶门一开,他们就看到了童土,不过看他那模样,似乎有些乐不思蜀的感觉――他小小精瘦的身子懒洋洋地簇拥在一床如云轻柔如浪翻滚的锦被里,嘴里还嘀嘀咕咕嚷着“舒服,舒服……” 南景麒走了过去,沉着脸将他提了起来:“小童,这里是妓院,看来你玩得还真是不亦乐乎。” 童土乍听人声,挣扎着想爬了起来,但看到自家少爷似笑非笑的脸后,惊呆不语。南景麒抬头环视暖室,忖度着如何找出门户离开。 “少爷,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童土缩着脖子嗫嚅着说。南景麒盯了他一眼,说道:“是不是嫌我来得太早了?” “不,不,我绝对没这个意思……”童土吓得直摇头,看到身子还被提在少爷手上有些不便,又直摇手说道:“我在这里虽然好吃好喝,但是一直想着回到少爷身边……” 童土毕竟是小孩子,被自家少爷一吓,一门心思全都无意识地说了出来。冷双成看到房内发生的一切,开口说道:“公子,看来是子樱有意金香软玉地供着他,滋长他好逸恶劳的坏习气,方便日后回到东嬴当傀儡控制……” 南景麒轻轻放下童土,回头看着四周亮灿灿金澄澄的装饰,苦笑了一下。刚才在那条隧道里,冷双成看出他唯一放心不下的童土去处,交代了所有她知道的事情,包括坦言因受人恩惠的缘故,目前是秋叶手下一名护卫,所以才得知密宗的内部秘密。 冷双成不愿意多提她与辟邪之人的纠葛,旷达的南景麒自是不知这其中还不止这么简单。 童土睁大了他一双黑葡萄也似的双瞳,骨碌碌看下南景麒,又看下他并不认识的陌生人――冷双成。冷双成记得这小孩麻烦难缠的性格,一直披散头发冷漠地看着他,可能是看到冷双成飕飕冒出的凉气,童土口齿虽含糊,事情倒是交代得一清二楚。 ――正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子樱的目的就是操纵小童。而且听他说,这也是间密闭的囚室,所不同的是每日固定时间,有漂亮姐姐来侍奉他进餐。 冷双成听他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句“但是所有的姐姐加起来,也没有楼上那位姐姐漂亮”。她心里一动,追问道:“楼上?楼上在哪里?这里不是密闭的单间吗?那个姐姐的眼睛是不是很漂亮?” 童土呆呆地点头:“你怎么知道……那姐姐的眼睛里像装了水,还没碰到她,明亮的水就要滴下来了……” 冷双成长叹一声:“是庄楚楚,看来阮软真的在这里。” 南景麒看了眼她沉默的脸,继续追问关键之处:“小童,你告诉我楼上在哪里?哥哥不打你板子。” 童土期期艾艾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晚我睡到半夜,头顶上的天花板突然豁开了,像个镜子一样,里面有很多人影,白白花花的,都长得像神仙姐姐那样漂亮……” 根据童土的详细描述,冷双成对南景麒还原了这一段场景。 阮软靠坐在一个软绵绵的座椅里,程香一直在细心照顾她,房间里还有位国色天香的美人,那就是庄楚楚。她们三人无一例外被送食了毒药,就是按子樱所说的那样,能让功力使用不出来的药丸。 本来三人都在默然休养,直到门内进来了唐七。 唐七扫视了三人一眼,突然朝阮软走去。程香似是明白了什么,起身拦在了阮软面前:“唐七!”她厉声一喝,双手伸展开来:“阮软娇弱无力,什么都没做,你还想对她怎么样!” 阮软有些惊吓地蜷缩在椅上,身躯瑟瑟发抖。庄楚楚眼里含烟,惊恐地盯着房内对峙的两人。 唐七冷冷一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疯了么?你清楚庆典上发生的事情,也看到了昨晚初一的秘密,难道还不了解我的脾气?” 程香面上有些惋惜,叹了口气说:“唐七,我怜你为情所苦,心中敬佩你勇往直前的劲头,所以数次出手助你,每当你哭着睡不着觉,都是我讲故事慢慢哄着你……” 唐七的身躯慢慢地摇晃,当她转眼看到阮软的衣裙后,又恶狠狠地说:“你的大恩我始终铭记,所以我才要哥哥把你放在这里,不再为难你们。但是――”她拖长了语调重重说了一句,让房内的三人心尖由来得一抖,“冷双成所喜爱的,我一定要摧毁!她让我痛不欲生,我绝对不会放她好过!” 南景麒看向冷双成,冷双成的脸色瞬间刷白,碎发垂在肩上,和着她的下颌一起在颤抖。 “都是一群疯狂的人。”程香慢慢吐出一口气,双手还是护在阮软身前,“只要沾上了情字,没人会自由如意。你静下心来听我说,我对你说两种你想象不到的生活。” “第一个是冷酷成性的公子秋叶。他在人前骄横无礼,人后却是撕心裂肺地活着。叶府的安大厨请我在清风楼里喝酒,对我吐露了两个秘密:一是秋叶拿走了冷双成的佩剑‘月光’,本意是留不住她的人,就留下她的长剑相伴。二是秋叶自愿吞食了‘忘忧散’,那是一种慢性蛊毒,不仅发作时疼痛难抑,而且随着时间越长,记忆会越淡漠――不知为什么,他仿似受不了某种折磨,宁愿活生生地摧残自己的意志,强迫自己去遗忘什么……” “第二个是转变极大的冷双成。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当她出现时,就一直伴着杀戮坎坷不停,仿似是为了忍受苦难而来。独孤凯旋曾对我说,冷双成在无方岛时了无生气,终日枯坐海边发呆,到达我们四海时,看起来木讷平静,谁曾料到她是打定主意去拼死盗剑?她一早就抱有杀身成仁之心,尽管她是女子,尽管她爱装呆扮弱,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种人。同你一样,我怜她孤苦,所以替她照顾庆典上她一心死救的阮姑娘。” 南景麒显得尤为震惊,在童土疑惑的目光中,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低头颤抖的冷双成,然后情难自禁地伸出手,想抚平她眉间蹙起的哀愁。 冷双成睁大了眼睛,不让眼角渗出的泪水流下。她想起了天啸,想起了独孤凯旋,想起了白璃,最后才颤抖般地想起了秋叶。所有往事如潮水一样涌现,记忆中关于她刻意忽视的感情鲜亮地飞扬起来:原来她是个固执的人哪!原来他是个疯狂的人哪!往日由秋叶亲口所说她丝毫不信,只是冷冷地对他迁怒,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点滴的细节突然全都展现,一一在她眼前走过――放掉所有的人,忍受朝政的倾轧,为了偿还对她的伤害,自愿服下的蛊毒……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在她心中,她是从来不想带给别人痛苦;在她心中,她是从来没有去理解秋叶;在她心中,此刻初起的震撼让她久久不能平静;在她心中,她已宽厚得再也不会去怨恨别人。但要她马上转换对秋叶的感情,由震撼改为眷恋,恋旧深情的她一时也做不来。 汴河的水轻轻地晃动着水波,一道一道的皱褶落在冷双成的眼睑上,她默默想起了两句话:“这样一名心思缜密的公子,过早地卷入江湖,使他失去了为人的……”东阁先生的意图突然有些明了,原来是为了把她送到这么一个冷酷的人身边,让他去感觉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情感。“元宵赏灯,你想和谁在一起?”这就是正月十四日她恍惚走神时,秋叶对她说的话,原来他居然在慢慢转变,知道去为她着想。 阮软听后仿似较为震惊,她慢慢坐平了身子,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她不是哥哥……却和哥哥一样疼我……” 庄楚楚默然不语,绝艳的脸上掠过阵阵阴晴不定的乌云。 唐七沉默着,白皙清瘦的脸庞压抑着深深的悲苦,程香见她冷静了下来,也默默地放下手。唐七忍耐了许久,终于嘶鸣一声,泪水滚滚而下:“我恨我为何生长在唐门!因为……因为……父亲奸污过他的母亲……叔父们将这事捅了出去……我就知道传闻中冷酷无情的公子秋叶迟早会来报仇……那天晚上满天的星星,我因为父亲未替我操办寿宴而生气……一个人站在后园里对花草撒气……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冷冰冰的……像一个自暗处走出的修罗……我不知道他是谁,痴痴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你为什么哭?’我就顿时喜欢上他了……等我醒来,才发现当日参加攻讦的人全部死光了,可他没杀我……我也知道不该这么糊涂……但是我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程香又叹了口气,走上前想替唐七擦拭泪水。唐七猛然惊觉,快速拍落程香的手腕,转头悲鸣夺门而去。 “哎――”庄楚楚也是幽幽一叹:“谁能料到世人复杂的内心?可笑我妒忌成狂,居然出手迫害无辜之人……” 说完后,她突然起身走到阮软面前,敛衽一礼:“庄楚楚对不住阮姑娘,连累姑娘身陷囹圄。” 她抬起头,眼眸里不再阴霾沉郁,展现着端庄温柔之美。阮软见她面容光洁无暇,有些惊呆地望着她,神情仿似一只迷路无辜的小鹿。 庄楚楚朗声说道:“实不相瞒,除夕之夜楚楚嫉恨蒙心,曾手射毒针想置你于死地。那日乐演时,我曾见世子一直盯着你瞧,心里记挂。又见庆典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其实是在看楚轩),更是深恨在心,所以昨日被劫时,我顺手拉上了你。” 庄楚楚又庄严一礼,继续说道:“若能平安出去,我一定央求父王,为你治疗腿疾。苍天为证,我庄楚楚决不食言。” 程香和阮软看着庄楚楚认真的脸庞,各自喟叹无言…… “后来呢?”南景麒见满室的寂静摇晃在淡淡降下的夜色中,打破沉寂问了一句。 童土摇摇头,大声说道:“没有了,等我看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天花板上什么都消失了。” 南景麒狐疑地抬头看着头顶,冷双成背对着他们,一时心思纷乱如潮。所有的谜底已经完全解开,可她心里仍是如同转轴水车,上上下下地翻腾。 南景麒看着她,朗然笑道:“双成,我大约能猜出你在想什么,因为我此刻内心也是比较混乱。自我入中原以来,除了见过的宇文公子,所碰到过的均是心思复杂的中原人。我虽然不大明了你们之间的曲折,但是我相信宇文公子对我说的一句话‘仁者无忧,勇者无惧,在这天地一方战场上,无人能挡’。双成,我们一直走下去,勇敢的人一定会胜利。” 冷双成闻言后有些惊异,她深觉南景麒话语有很大的熟悉气息,努力思索片刻,突然记起了这话曾对一个人说过,那就是魏将军。 ――但是我相信,大人如仁者无忧,如勇者无惧,在这天地一方沙场上,无人能挡! 她心下吃惊,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随口问了一句:“公子所提及的宇文公子是谁?” “我们荆湘国真正的第一剑客,宇文小白。” 53、爱恨成一线(上) “宇文小白”,冷双成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既然南景麒两次提及,势必是有过人之处。可他为什么和她的见解如此吻合,这又是让冷双成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水色清幽,洒落一地莹白璀璨,冷双成盯着一道道水纹,渐渐理清了思绪: ――程香没有提及独孤凯旋,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子樱将我和南景麒放在一起,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让眼高于顶的秋叶也看上了你”,一般来说,子樱即使放荡,不会过多关注男女私情,听她这话言下之意,似乎有些愤愤不平,难道是看上了秋叶? 冷双成感觉心里发秫,浑身上下冒着凉气,她忍不住抚了抚手臂,又继续推断:子樱是楚轩生母,今年至少四十,可她驻颜有术,看起来是二十出头艳丽无比,即使喜欢秋叶,依年龄来猜也不大可能,那么仅有一点,就是为了要挟他,可是怎么要挟呢? 冷双成头疼欲裂,却听得南景麒朗声笑语:“双成,我瞧这屋子有些古怪。我们荆湘位于五行之下,青山绿水绕良田,每当月光照射在水面上,总反射出两层倒影……” 冷双成有所触动,似懂非懂地看着南景麒。“小童怕是错了,这屋子里景象不是他头顶上有个镜子,而是折射出的倒影。” 冷双成听他说完,心下突然雪亮,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南景麒,大声说道:“不错,小童看见的地方不是在我们正上方,应该是在此间密室的左高侧,和刚才的水晶通道,水房子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品’字型……那么我们刚才来的屋子里肯定也有玄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南景麒朗声一笑:“反正也出不去。回去装死看看不就了得?”也不待冷双成窘然回应,转头拂了童土睡穴,然后拉着她的袖子迈步走出。 冷双成很快就知道子樱此举的目的了,当她和南景麒站在到那间屋子里商议时,听到了一阵机杼扎扎之声,两人对视一眼,不容细说,默契地跃到床上躺下。 秋叶如同踏进自家庭院那般,冷漠地穿过水晶门帘,就这样出现在子樱面前。 对于秋叶的俊美容貌,子樱仅是远远探望,而毫无机会亵渎观赏,惟独庆典那次较近距离接触,由于场地限制,她只隐约可见一道黑色镌刻般的背影。 那道背影凛然而尊贵,深深地刻在子樱双瞳里。 唐七的痴恋疯狂她每日看在眼里,楚楚的魂不守舍她也了如指掌,甚至外间传闻、街谈巷议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人说秋叶世子十二岁初行成人礼,扬州百姓为了一睹公子天颜,万人空巷人如潮涌,礼毕后一致将公子推崇为天人,至此每年公子生辰,扬州必昼夜燃放烟火,以示祝贺。 ――有人说当今圣上为了稳定公子之心,意欲将膝下最疼爱的年幼公主下嫁。公主私自见到公子容貌后,回宫之际就茶饭不思,日夜等至聘书文定来临。 可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细碎边角,今晚生动鲜明的秋叶就出现在红袖楼紫竹阁内。 一路自暗淡悠长的曲桥长廊走来,秋叶容颜冰冷,神色如常。月光如洗,一碧万顷地透过淡淡云彩,洒落在他深邃的五官上,仿似莹白光华点缀。他冷漠自若地穿过小桥流水,穿过九曲回廊,穿过锦绣如花的阶梯,一步一步走进阁楼。 唐五细细看了下,发觉他每个脚印之间相隔一尺七寸,不多不少,似是尺子量过一样,暗自惊心。秋叶沉稳地带着满斛星光,披着银月柔纱,光彩夺目地走到两人面前。 “放人。”他盯着子樱,冷冷吐出两字。 子樱初见秋叶,似是沉溺在惊艳绝伦的容颜中,待至抬眸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下一凛:难怪昨日冷双成见到唐五阴森凌厉的双眸,丝毫不为之所动,原来是唐五和秋叶一比,那眼光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像个孩子一般脆弱。 子樱微微一滞,马上应变自如:“世子说笑了,没喝过宴酒,自是不能这么轻易见着人。” 四角画案上摆着两盏酒,酒是清澈见底的白,味道芳香凛冽,如果放在寻常任何酒肆,绝对是美酒玉盏待价可贾,但在此时此地出现,意味着什么在场诸位心知肚明。 两盏酒,一盏毒酒,一盏药酒。喝下去就会功力尽失受人摆布,更重要的是旁边有两个虎视眈眈的人,一个为了美色,一个为了复仇――唐五的“大搜手”如果施加到肉身上,那滋味可想而知。 秋叶冷冷地盯着这两盏酒,夜明珠柔和绮丽的光线勾勒出他静默的侧影。唐五一直注意着秋叶手掌,提防他突然发难。 子樱眼珠晶莹转动,娇笑一声,拍了下手掌。 繁花似海的大厅地板突然裂开,露出一间雪白璀璨的水晶之阁,里面有三个美人,火红鲜亮的程香、白衣娇弱的阮软、淡紫动人的楚楚。她们三人闭眸躺在三张锦榻上,静静地睡着了。 秋叶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那杯药酒,喝了下去,却盯着第二杯酒不动。 唐五发现面前的男人从头到尾都很冷漠,从他进门驻步到拾杯饮酒绝对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心下的惊疑更浓。 唐五看了子樱一眼,子樱知道他的意思――秋叶喝的是药酒,只能洗去他可能先前喝下的解药,只要他还站着,只要他不喝下第二杯关键的毒酒,今天就没人能动他。 子樱又是娇笑一声,右手一扬,掌风触动了一朵凄美的海棠,地下水阁寂然阖起,一阵转轴轰隆声响过后,居然自场地正中冒出一张引人遐思的水晶软床。 这种销魂大床本是在花红之地极为常见,关键是床上还有两个人。 冷双成头发微乱,静静平卧在左侧,呼吸吐纳微薄。她全身上下仅着一套白色中衣,此时正紧闭着双眸,动也不动。旁边还有个英俊如月的南景麒,最巧妙的是,南景麒居然微靠在她的耳畔,两人发丝缠绕,亲密并肩而眠。 秋叶敛目而视,眼中寒芒如云凝聚,苍白如雪的面容上几近透明。子樱看到他想都未想,就一字一顿地冷声低喝:“冷――双――成!” 冷双成心里一突,强抑住内心的慌张,那冷冰冰凉飕飕的三个字差点让她控制不住,就要翻腾起来。可她想到了水底的众人和身畔的南景麒,吓得更是屏气吞声,从发梢到指尖,一丁点都不敢颤动。 “世子息怒。”子樱不着痕迹地挡在软床之前,微笑着说:“此刻这两人还规矩得很,点了穴位睡得像孩子一样……不过世子如果不喝了这杯酒,很不凑巧,唐五先生有一种药,刚好可以解开南公子的睡眠,让他燥热难安狂性大发……” 秋叶突然盯视子樱一眼,子樱吓了一跳,娇笑渐止。 唐五一直没有出声,这个时候却慢慢地朝床帏走去。 秋叶右手一引,酒杯平平飞起,从众人面前旋转着掠过一道半弧,又落在他的手中,他抿着唇喝了下去。 药效很快就发作了,唐门的□□不是拿来当酒喝得那么简单。 唐五仔细看着秋叶苍白的脸庞,突然出手击了他一掌,掌风浑厚汹涌,秋叶身躯受了这掌,摇晃两下,嘴角流出了鲜血。 “滋味如何?”唐五阴恻恻地说。 秋叶又盯住床上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居然像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冷漠地走到桌案后坐下。 子樱看着他旁若无人的姿势,有些惊呆,凝神看着他面目。唐五哼了一声,似乎对他不以为然的举止有些惊疑不定,一时也不敢走上前去试探。 大厅里一片静寂,场上五人各怀心思。 就在众人岑寂之间,唐五又想了个方法试探秋叶,他的目的很明显,不到万无一失,绝对不敢亲身上前折磨此人。 唐五走到水床跟前,旋转面目看着台上之人,伸出了手。 秋叶冷漠地看着他,并没有动。 冷双成生生压抑着愤怒,眼皮微动。而身旁的南景麒好似睡着了。 “好了。”子樱娇笑一声,出语阻止了唐五的手掌,她移开细细查看秋叶面目的双眸,转动着说:“世子到现在都没有动,证明真的是内力流失。”说完后,有些忌惮唐五又使混,就将转轴拨动,放下了沉睡的两人。 唐五对子樱平日素是恩宠,听后半信半疑地走近了秋叶身前,遽然伸出干瘦的手。他出手抓住了秋叶双肩,只听见喀嚓两声,秋叶的双肩被他卸下,朝前凹凸出衣衫。子樱惊愕大呼:“你疯了么?萧先生是要他活着的――” 唐五冷冷一笑,说道:“秋叶依剑,分筋错骨的滋味好受么?当年唐门七十三人全部在你手上活活疼死,我今天也要捏上你七十三掌,让你好好地回味回味……” 秋叶脸色苍白,一道细碎的汗流顺脸侧蜿蜒而下,越聚越多。他冷漠地盯住前面的空气,抿嘴不语。唐五见他如此模样,老羞成怒,又伸出了手。 “哥哥,住手――”一道纤细的人影扑过来合身抱住了秋叶,簇簇地抖动,仿似疼痛的是她。她转眼瞪着唐五,语声嘶哑:“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我才给了你药丸!” 唐五哼了一声,眼角瞥向子樱,带着一丝不屑之意:“七妹又糊涂了,别被他这副皮囊所惑……唐门里妹妹是最厉害的使毒高手,哥哥不仰仗你还能靠谁?” 子樱听了唐五含沙射影的酸话后,扑哧一笑。她和唐五厮混已久,当然知道他嫉妒成性的毛病,岂能听不出他暗含警告之意?――原来唐五见子樱一直细瞧着秋叶面目,心下也有些吃味,借教训妹妹之机,提醒子樱不要被秋叶外貌所迷惑,他所说的“仰仗”是指目前形势而言,子樱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不仰仗他的武功,不能镇住外间的埋伏。 唐五猜对了子樱外在的心思,却对她隐藏于内的贪婪不曾提防,如果他知道子樱的目的还不止如此,想必早会一掌劈了她。 唐七双手护住秋叶身子,秋叶只冷漠地皱了皱眉,并没有言语。细缕的汗流持续不断地流淌下他苍白的脸庞,再看唐七,晶莹的泪珠也源源不断地渗出她的眼眶,她只盯住唐五的手,仍是不肯放松。“哥哥,我不是被他迷惑,他从来没有迷惑过我……你已经逼我下毒害了他的朋友,现在还想折磨他……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活……” 唐五冷笑一声:“妹妹少装糊涂,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给他们吃的只是迷药能控制四肢而已,并没有加害他们的意思。且不说这人是我们的仇人,单是凭你掌握的□□,就可以把他控制一辈子,要方要圆不是悉听尊便?” 唐五缓缓转过面目,凝视着这张在梦里出现多次的脸,悲戚地说道:“哥哥,你不懂……这个人冷漠无情,却能放任另一个女人离去,顺从她的抉择……从我听到这个事情起,我就彻底爱上他了……既然他都能做到,我为什么不放他自由……” 子樱和唐五并不了解秋叶对冷双成事情曲折,有些面面相觑地看着哭成泪人的唐七。 秋叶俊美面目上终于微微松动,他转过脸看了唐七一眼。 唐七大声而哭,扑在了秋叶怀里,交握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又咔嚓一声斧正了他的肩膀。秋叶深邃的五官上没有任何表情,仍是像冰晶雕塑般地一动不动,全身萦绕着冷漠气息。 唐七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狠狠地朝他淡紫的唇咬去,嘶咬了两下后又转身大哭离去。 子樱一对秋水双瞳扫过秋叶微有痕迹的薄唇,又转到他右耳轮廓上,娇俏说道:“艳福不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转过脸微微变色:“不好,七妹妹性子烈,怕是要去放了那些人……” 唐五闻言醒悟过来,纵身朝厅外赶去。 大厅上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银烛和夜明珠淡淡地散发着光芒。 子樱默然看着秋叶半晌,双掌轻扬,花厅内四壁落下厚厚的绒帏,遮住了窗外的月光。在柔和的光线下,子樱一路前行,衣衫轻轻滑下她的双肩,顷刻之后,一尊凝白如脂晶莹似玉的胴体出现在花被上。 她无限温柔地看着台上冷漠不语的人影,双瞳剪水,身姿妙曼。秋叶本是看着空气,见她如此风姿,突地冷冷一笑,竟然盯住了她的双眸,也不移开目光。 子樱走上前,委身扑向他怀抱。秋叶似是早已预知她的来意,极早朝旁微微一动,避开了那尊裸体。“夫人想支开唐五,怕是由来已久了吧?”他冷冷说道。 子樱启唇而笑,笑声似银铃般欢快:“公子真是聪明……只要你依从了我这次,什么事情都好商议……” 一抹凉薄的笑容升起在秋叶嘴角,衬着他的苍白肤色,剪落了锐利光彩。子樱看着这笑容惊呆不已,清醒后悻悻说道:“刚才那间水晶阁看到了吧?只要我拧动机括,星星也似的细眼里就会涌出成百上千的水流,不出一刻钟,里面三位娇滴滴的美人就会淹没……” “那两间房子的气孔是否与这个大厅相通?”秋叶打断了她的话,突然问了一句。 子樱显得极为惊愕,她暗忖半天也想不出他此言何意,见他冷漠地盯住了自己的双眼,心神一松脱口而出:“是……” 她依然妖娆地横卧在火红花被上。 秋叶冷冷一笑:“如此甚好。” 他长身而起走到子樱身侧,低下头,像个司命天神一样俯视地上的蝼蚁苍生:“夫人姿色无双,像夫人这般身材,滋味想必妙不可言。” 54、爱恨成一线(下) 水床一当放下,冷双成利索地一跃而起,扑向了石壁,手在其上细细摸索。 南景麒提出童土后,就看到冷双成有些恍惚地站在门户大开的墙壁前。她听到脚步声后飞快地说:“现在室外已无人看守,我方才潜出去探察了下,发觉街道上有赵应承带队列阵守候,他这次带了众多高手,有喻雪公子,苍山三隐……有点奇怪的是,水饮刺客都站在红袖楼四周,成一个‘回’字行排列,两方对峙的阵容都不小……” “子樱他们人呢?” “唐五唐七据闻是去了密室,子樱秋叶还在楼上。” “双成怎么知道他们的动静?” “因为这两间密室和大厅里声音相通。” 南景麒微微一笑,盯着冷双成不再言语。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声音,那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奇妙,像黄莺出谷娇啼,丝丝颤抖间带着回旋往复的□□。 冷双成脸庞上波澜不惊,她只是抬起头说道:“我熟知公子宽厚侠义,但我希望公子不要再去趟这些浑水了……公子身份特殊,落在秋叶和赵应承任何一人手里,我都胆战心惊承受不起……” “双成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要我先行离开,而你想留在这里……”南景麒微笑着,将后面几字咬断在唇间。 冷双成还以温和笑容,平静说道:“赵应承他方联手可以抵挡唐五水饮,但是楼内局势风云变幻不可估测,据说还有一名博采百家之长的高手藏在这里。姑且不论秋叶是我主人,我必须遵循承诺守护他,单是柔弱的软软,我就无法洒脱离开。” “双成既然想留在这里,我也不勉强你,但我要弄清我心中的疑惑才行。” 南景麒询问了几个问题,关于冷双成是否有把握掌控外间局势、他自身的中毒情况以及今后的打算,冷双成展颜一笑,一一为他作答。 这两人一来一往侃侃而谈,仿似不曾听到越来越响的□□声,面对面镇定地微笑不语。 南景麒看了冷双成片刻,缓缓低首在她面目上落下一吻:“叫我怎么不喜欢你这性子……你不说我也明白,我可以先离开免去你后顾之忧。我这一走不是违背对你不离不弃的誓言,而是遵循你的意思不能不为小童考虑。记住,如果想好了怎么回答我,就去找‘一间客栈’的宇文公子……” 他看了下冷双成略略凌乱的黑发,顺手替她抚了抚,又将身上黑袍脱下来,默默替她穿上。 冷双成心中着实感慨嗟叹,她紧抿着唇不敢过多动作,一时之间心潮澎湃不能出声:“南景麒……不要再如此温柔待我……” 正在九曲回肠辗转反侧间,冷双成的耳朵里除了楼上渗出的娇吟,又传来南景麒朗然的声音:“双成不必为我多虑,只要我放出讯号,我的卫士就会来接应我……”顿了顿,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微笑道:“我会一直等你。” “我送公子一程。” 南景麒点点头,弯身将放置床上的小童抱起,当前大步凛凛朝门外走去,冷双成尾随其后。 子樱闺房里寂静无声,透着主人常驻的袅袅清香。冷双成经过床帏时,想了想靠近了过去,果真发现了清光粼粼的龙纹剑。 她持剑在手紧紧握了握,想起以前天啸沉着的样子,顿时深受鼓舞。定了定心神后,她跟着南景麒顺着阶梯悄悄爬到了顶端。 一轮圆月静静映照在紫黑天幕上,此时此刻,月光已划破长空,银辉四射间,抖落了漫天星霜。正月十六夜的开封举城辉煌,星星点点的光芒下想必就是万家灯火,深深掩映之处,不知道是灯火点缀了苍穹,还是清辉一泄千里照亮了大地的眼睛。 冷双成喟叹无言,若不是今日围捕险恶,她是一定要好好回味老天对她的馈赠。正在浏览间,转眼就看到南景麒对她微笑。 南景麒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召唤来一只乌压压的纸鸢,最后对她朗然一笑,抓住纸鸢底棚,带着小童和龙纹剑离开了她。 冷双成旋转身躯背对着他,喃喃说道:“公子保重,初一一定会去找你……” 冷双成低头看着前方,远远的开阔之处,密密麻麻的几重人影仍是笔直地伫立着,她心下一惊暗骂自已一声“糊涂”,准备跳下底层寻找机关,这个时候,对面回廊角转过一个人,枯瘦的脸庞上带着一层恼怒,她微微沉吟,权衡了阮软和秋叶目前的安危,当机立断跃下高楼。 秋叶盘踞在主座中,瞳仁里的冷漠似针,一点一滴地落在身前雪白的胴体上。他的手指缓缓拂过子樱的脖颈、腰间、长腿,无丝毫挑逗她的敏感之处,偏偏伏身膝上的女人娇喘□□,吟哦声响彻花厅。 他的手仿佛带了魔力,所经之地,让指腹下的人浑身火热,焦躁难抑。 秋叶冷漠地看着子樱,嘴角仍是挂着一抹讥讽笑容,可惜膝上之人正闭着眼睑享受,无法看到他的神情。 花厅的大门突然轰然作响,还伴着一道急促阴森的嗓音:“贱人,你好大的胆子……” 秋叶立时停止动作,垂下手说了一句:“大伤风景。” 子樱听到这句形似惋惜的语声后,春心大漾,她娇喘连连地起身,满面春风地说了一句:“等我。”而后披上宫装,用袖子擦拭着唇角,香风袅袅地走上前去。 厅门在子樱拨弄之下盛开,唐五正值暴怒,看也不看劈掌就朝来人切去,子樱早已提防他此招,身子一拧不仅避开了掌风,还好巧不巧,身上披着的衣衫刚好在风中如花委地。 雪白的双峰,晶莹的胸膛,似鸽子一般柔软,在夜风中微微颤抖,唐五看到眼前一幕,惊呆着收了掌势。 子樱媚笑一下,伸出莹白的玉臂挽住唐五脖颈,送上一吻。“回来了?七妹妹呢?” “被我制住了,点了穴位乖乖躺着……”唐五含糊不清地回答,身子越来越僵直。在子樱辗转反侧的吮吸下,他渐渐地迷失了心智,舔舔嘴察觉口中清凉的味道,突然嘶吼一声“贱人,你――”,然后慢慢地倒了下去。 子樱旋转身躯娇笑说道:“如何?” 秋叶一直冷眼看着厅内发生的一切,说道:“好手段。在唇上抹上迷药,让使毒行家也昏迷不醒。” 子樱双手轻拍,将大门阖上,又轻摆腰肢款款走向主台。“现在已经无人能打扰到我们了……” “夫人高兴得太早了,唐五如果突然醒来,又作何别论?” 子樱嘴角含风一阵娇笑:“唐五所中的药物来自东瀛,有个雅名叫做‘花枝春眠’,据说只要一滴就能放倒三十匹骆驼,我看唐五至少要花个三天三夜才能醒来。” 转了转眼,看了下秋叶俊美冷漠的脸,又悠悠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可舍不得迷倒你。” 秋叶冷漠地盯着子樱:“夫人连迷药都准备好了,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子樱无限风情地掠着散发,抿着嘴唇娇笑不已。 “你的目的怕是没这么简单吧?”秋叶凤目一抬,紧盯在子樱面目上冷冷说道,“过河拆桥素来是你玩弄的手段,现在唐五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你迟早会一脚把他踢开,如果我没说错,你下一个宿主就是萧乔。” “我就说公子是个厉害的人――”子樱眼波淡淡流转,似乎对今晚秋叶落在她手上笃定在胸,也不着急拆吃入腹,只管慢悠悠打量着他周身。这种眼光看人简直就好像自己是个端庄的淑女,而秋叶才是全身□□的人。 “不错,唐五器量狭小,如果不是为了计划,我早就容他不得。至于你,只要过了今晚,一将你交到萧先生手中,我就万事大吉。” 子樱话音刚落,双手轻轻自鬓发上掠过,抽出一条晶凉的软索,继续朝台上走去:“春宵苦短,为避免夜长梦多,对不住公子了……” 秋叶冷冷坐于台案前,盯着前方一直不作言语,当子樱走到跟前时,突然说了一个名字:“冷琦。” 子樱愕然顿步,有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秋叶转过目光,落在她脸庞上:“夫人纵使姿色无双,但我怎么可能和冷琦的亲娘上床。” 子樱美丽的面目扭曲起来,泛着一层诡异青色的光彩:“你怎么知道――你――” 秋叶也不回答,仍然盯住她,冷漠说道:“想想夫人刚才那副陶醉的样子,如果传出去,怕是没人敢信六部王怀锦小妾不仅是个□□,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娘。” 秋叶的语声不紧不慢,却字字冰冷,像把鞭子一道一道抽在子樱□□的身躯上。子樱兀自在台前轻颤,忍耐许久,狰狞着嘶喊一声:“生了儿子又怎样,只能成为挡我回东瀛的累赘!” 秋叶冷漠盯着她,又冰冷说道:“真是差不多,都没脑子。不过你更可怜,见了男人就发昏,还妄图装娇嫩,也不想想你现在的岁数。” 秋叶讥讽的语声刚过,子樱再也按捺不住,伸出十指尖叫一声,就要朝秋叶面容扑去。 “娘――”空旷的大厅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嗓音,低沉缓慢,飘忽不定。 秋叶目视前方,嘴角掠了点淡淡的凉笑,衬着突起的嗓音,不让子樱毛骨悚然还真是极为不易。 子樱慢慢地回过头,不知何时,刚才紧闭的大门掩开了一条缝隙,模糊的月光渗进来,拉长了一条瘦瘦高高的人影,子樱定睛一看,赫然正是冷琦。 冷琦仍是一身黑袍,手脚四肢被风拂过,空空荡荡地打着卷。他的黑发凌乱,全身上下冒着飕飕的白雾,极像从黄泉飘来的幽魂。 冷琦一边簇簇地笔直朝前走动,一边伸出右掌,那手掌里也是苍白如雪,隐隐带着一团冷雾:“娘,你要对公子做什么……娘,你跟孩儿回去吧……” 子樱看到如此诡异的场景早已花容遽变,尖叫不已:“你是谁?冷琦早就死了!你别过来――”想是子樱先对冷琦的事心存芥蒂,秋叶一说完他又马上出现,此时她即使负有绝世武功,但终究是个女人,更何况任何人在这种气氛下都会吓得不轻。 冷琦一直盯着子樱,幽幽说道:“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你摸摸我的脸看看,我是你孩儿啊……” 冷琦走上前,拉起了子樱的手掌,子樱再也忍受不住,还未来得及挣脱冷琦冰凉的手指,咕咚一声就软了下去。 冷琦低头看了子樱一眼,又转过头看了秋叶一眼,平静说道:“公子能起身么?要快点离开这里。” 秋叶自冷琦进门起,就一直盯着他瞧,此刻听了他说了这句话,开口说道:“你终于来了,冷双成。” 来人正是冷双成。 厅内发生的一切让她十分吃惊,当她看到子樱越来越出离控制,秋叶语声越来越冷毒时,由于担忧离子樱手掌极近的秋叶被杀,她急中生智,猛然想起了贴身还藏有冷琦的面具,就掏出来蒙在脸上披散了头发走了进去。 冷双成听闻后心下有些惊疑,脱口问道:“公子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不仅知道你要来,我还一直在等你。”秋叶盯住她的双眼,瞬间不眨地说道。 55、问罪 花厅里香雾缭绕,清淡悠远的香味弥漫每处角落缝隙,丝丝渗入纱帐垂幔、烛光花影,除了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人,高台方案后还凛然坐着一个纹丝不动的人。 四周繁复盛开的海棠,袅袅崇光下高烛照红妆,无限的雍容华贵。满室除了花海透着的尊贵典雅外,还有一道俊美如刻的身影,那就是一袭绛紫礼服的秋叶。 紫色是皇室御用的衣饰采色,代表了无与伦比的地位。秋叶即使坐着不动,即使身受折磨苦痛,他的面目与全身冷漠的气息,找不出丝毫的缺陷狼狈。冷双成不用去想,也知道现在自身模样与身前之人如何大相径庭:头发凌乱,衣衫松软,夜风偶然拂过,一片孤零零地散发衣袂飞扬,宛如地底冒出的孤魂野鬼。 冷双成自受父亲教导以来,对他人外在容貌衣饰一向不甚看重,因此在落雁塔满身血污地从草丛中钻出,一身风尘雨雪地赶往古井台之时,都觉得极为平常,今夜的她也是如此,只是随着秋叶那句“我还一直在等你”,她渐渐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比往常:秋叶盯着她的双眼、头发、身子上上下下地扫视,目光炽烈如阳,迸发着恨不成器的光彩。 冷双成看到秋叶紧逼盯人的目光,身子避了避,转眼看向大厅四角五彩琉璃玉石柱,仍是执着于询问心中诸多疑问:“公子如此胸有成竹,想必早已了解今晚发生的一切?” 秋叶看向立于阶下的冷双成,“今夜变化大多都在我掌控之间,除了南景麒。”他打定主意后开了口。 冷双成本来在背对着他除下黑袍,听闻此言后手一抖,差点将衣衫掉在地上。她一时心思如电转过,面目上极力镇定,趁着思索之机,默默地将长袍覆盖在子樱身上。 “南景麒呢?” “回公子,南将军已带着小童离开,公子可能还不知道,外间两方对峙局势一触即发――” “不急。”秋叶曼斯条理地打断了冷双成的话,又接上了一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冷双成如芒刺在背,越发地站立笔直不敢言语。 秋叶端坐于室,看着冷双成,语声矜淡地说道:“过来,冷双成。” 冷双成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动,只是说:“公子,此刻抓住时机救出程香郡主等人为好……” 秋叶俊美的面容有些耸动,两条修长的眉毛淡淡敛皱,冷双成看到他似是忍耐了许久,这才“扑”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心下有些微微吃惊,但随即明白过来是蛊毒发作所致。 冷双成看了下他冷漠不变的脸,心里暗暗叹息一声,默默地走了过来。 “公子身子有大碍么?”她走到秋叶三尺见远的地方停下,“我有很多疑问想请教公子――” “手。”秋叶突然说道。 冷双成想起以前他的所作所为,有些发秫地伸出了右手。 秋叶看了她面容一眼,伸出修长五指,这次却是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借力站起。他的身子有些虚弱地微微摇晃,冷双成见势,只得僵硬地不动,让他靠在自己身侧。 “去将地上两人的穴位点了。”秋叶冷淡说道,“我知道你刚才在装睡,你的武功根本没有消失,因为东阁对我说过,你寒毒在身,除了苗疆密蛊,其余一律百毒不侵。” “公子误会了,我的确不曾中毒,但是被唐五点了穴位一直昏迷――” “冷双成,我那一喝用了五成功力,别说这么近的你,就是死人也被我喊醒了。” 冷双成的身子显得更加僵直,她悄悄地拽了拽手腕,发觉如生铁一般被握在秋叶手里,心下更是惊疑不定:我刚才在厅上没有出手助他脱险,他一早就知道了,居然按捺不动忍受着唐五折磨,他是不是因此怪我残忍? 秋叶冷淡如雪的气息萦绕在冷双成耳边,随着他抑制疼痛的吐纳,渐渐让冷双成右半脸温热起来,隔着冷琦面具,她的真实表情还能做到自如。 偏偏这个时候,秋叶抬眸看了她一眼,伸出了冰凉的右掌,细细抚摩了两下她的脸庞,冷双成顾念他的伤病不敢发力推开他,只得骇然出声:“公子,你干什么――” “唰”的一下,秋叶毫不犹豫地撕下了冷琦的面具,并且说了一句:“以后别再易容了,我要看得见你的脸。”说完这句话后,他的胸腔微微起伏,咳嗽了一声,全身就虚软地靠在冷双成身上,薄薄双唇掠向了她参差不齐的散发。 冷双成凛然不敢乱动,有些迟疑地说道:“公子,你能动下么?我去点了那两人穴位。” 秋叶又是沉闷地咳嗽两声,渗出了几点血迹。冷双成吃惊,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身子,替他稳了稳身形。秋叶隽秀眉目越皱越紧致,最后身子簇簇抖动了几下,一头栽向冷双成怀里。 冷双成连忙抱住了秋叶腰身,一时之间惊恐说道:“公子,你――” “我受了很重的内伤,怕是支撑不住了。” 冷双成看了看秋叶脸色,发觉他面容上苍白无血看似不假,不由得颇为尴尬。正在犹豫间,又听到他冷漠说道:“我受了风寒,还被你拍了四掌,这些难道还有假吗?” 冷双成听他绝口不提自愿服食蛊毒的事情,想起他因自己而饱受折磨,心里渐渐软和下来。她咬咬牙将他搀扶着放置于厅侧椅上靠坐,又走过去一一点了地上两人的穴位。 冷双成的目光逡巡在唐五和子樱之间,面上带着些疑惑,但想到秋叶心思多变,此刻他仿似有些冷淡,她一时伫立不语。 秋叶凝视着侧对自己的冷双成,看了半晌说道:“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我自然会告诉你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有些忌惮他再次提及南景麒的去处,犹豫了一下才说了“好”。没想到秋叶不闻不问当前最紧要的问题,而是询问了两句:“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你的外衣去了哪里?” 冷双成一怔,最后较为简略地说了下唐五和她对阵的经过,说到避水衣时比较含混,秋叶一直盯着她瞧,在他辨析不清的目光下,冷双成索性戛然而止吞声入腹。 “你的内力恢复了几成?”秋叶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 “六成。” “难怪不敌。”他停顿了下又说道,“你的武功来路有点奇特,武当心法‘束湿成棍’除非有百年内力火候,否则无法施展,光看你一人独挡水饮结阵就知道你的武功不止如此――冷双成,你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冷双成心里吃惊,连忙说道:“公子误会了――此刻还是处置大事为紧要。” 秋叶抬眸看了她一眼,语声转为冷漠:“你的事我日后一定要寻根问底,今天先放过你。” 冷双成心下稍宽,胡乱地擦了下颜面。“公子,目前室内室外形势发生了逆转,你打算如何处置?”再放下手时,却意外看到秋叶面容发生了变化,尤其他的目光蕴含深沉,混杂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怎么不叫我秋叶世子了?”秋叶忍耐许久,最终还是发作了起来,“人前人后不是爱直呼我名骂得酣畅淋漓?只不过分开一天而已,什么事情令你抛弃成念唤我‘公子’?” 冷双成侧了侧身子,面容上大窘,苦笑一声静寂无语。 秋叶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缓和了一下情绪,尽量平淡地说道:“冷双成,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装聋作哑、坑蒙拐骗。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却装作什么都听不懂,有时候我真想一掌劈死你。” 冷双成身躯慢慢挺直,背对着秋叶抿住了嘴,她细细回想了下他的话语,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易容后脸面木讷平静,极易博取外人的信任好感;在四海里装作新手昏天黑地地赌博;扮成冷琦盗剑,今晚又装神弄鬼吓晕子樱;每次碰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穿插语声胡乱蒙混过去…… 估计秋叶所说的“装聋作哑、坑蒙拐骗”就带有上述诸多事迹的嫌疑,但冷双成稍稍回想后,又开始揪心于底下软软的安危:“公子,时候不早了,程香郡主等人……” 秋叶盯着她背影冷冷一笑:“就知道你憋不住。即使不为我考虑,最终也一定会为阮软出手。”顿了顿,见她仍是背对自己默不作声,突然说了一句:“这次算你聪明,知道先来找我,救错了人可要多吃点苦头了。” 冷双成心中惊奇,思索片刻后就知道秋叶言下之意,见他好不容易提及到今晚此事身上,她打定主意后再也不开口,防止他突生怒气再一次绕了过去。 秋叶正容端坐,呼吸吐纳一刻,捂着胸口慢慢站起。冷双成察觉身后之人冷冽的气息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自己身后,屏住呼吸不敢动作。 一抹红晕渐渐爬上她的耳朵,她的身躯仍是如杨笔直伫立着。 “唐五善妒,子樱贪色,只要抓住了这两人的弱点就可以拟定策略。”秋叶走到冷双成背后,冷淡地说了两句,“我最大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冷双成你有多铁石心肠,会忍到什么时候来找我。” 这句话让冷双成极为吃惊,她的瞳仁无意识地左右飘动两下,联想到刚才所见一幕,心里不由得苦笑一声:所有人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 ――两间密室可以听到大厅声音,秋叶见子樱求欢,竟然虚与委蛇抚弄她,引来了狂怒嫉妒的唐五,在他刻意的挑拨一句后,唐五被□□焚身的子樱放倒。冷双成见到子樱老羞成怒即将要迫害秋叶之后,无奈出手吓晕了她。 ――秋叶知道她内力未消,不知是何原因察觉到她也在门外后,居然出语激怒子樱迫她杀他,这样,躲在门外的冷双成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让人意想不到,她是装作冷琦。 想到刚才秋叶冷漠自制逗弄子樱的样子,冷双成一时深深感慨着没出声。 静寂之间,秋叶在冷双成发后微微呼出一口气,捏起了她的发尾,执于手上反复查看。冷双成面上有些阴晴不定,凝住心神正待询问一些令她疑惑的细节,突地又听到秋叶冷淡矜持地说道:“冷双成,你已经撞破我两次好事了,以后再是如此,我一定不放过你。” 56、傻瓜 冷双成面如泥塑,寒潭似的双眸直盯远处,怎么也不转开眼睛。 她不是傻瓜,当然听得懂秋叶那句话的意思,儒州盗剑那晚的景象历历在目,今夜只不过再重遇一次尴尬而已,因此她屏住呼吸不敢回头。 正是因为她不傻,她也看出了一个秘密:秋叶对她很是反复无常,像长白山上的雾,每日随气象变幻不定,前几日风大雾急迎面刮得她招架不住,现在是冷雨霏霏黏人的雾气缠绕全身,仿似要一点一点地渗入骨血。 秋叶紧贴于身后,冷淡飘渺的气息吹拂过来,不容忽视。冷双成紧抿住嘴,察觉自耳廓至脸颊渐渐升起温热,心里恼怒。 秋叶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拽住了她的头发,先是拢起头顶上最短的部分,拉了拉,放下后抓起发尾,又扯了扯。 冷双成仍是不敢动,嘴里忍不住说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一日没照看你,你就落得这般落拓。”秋叶转过身来,面对着冷双成的眼睛,“唐五的大搜手精尽了不少,不过用在这个地方,好比是野狗打架一样。” 冷双成原本见他只拽着自己头发,松口气,悄悄挪动了下身子,但听闻此言后,不由得怒道:“公子,你怎能骂我是……” 秋叶突然紧钳冷双成后脑,左手箍住她的腰身,将她送到嘴边狠狠地吻噬了一口:“你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出去和人打成这样。” 冷双成震怒,挣扎出单掌朝他劈去。“公子重伤在身,居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来逗弄我!”右手藏于袖中一展,凝气蓄势待发第二掌,均被避了开去。她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凝声问道:“方才那是三十六路小擒拿的‘双折手’?” 秋叶一袭得手极快松开,旋转身躯走向主台,口中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你现在才六成功力,险些没抓住你――以后需换成大擒拿手。” 冷双成惊奇,提起的手掌也忘了放下,迟疑而问:“公子没中毒?” “唐七给我喂了解药。” 冷双成虽然不明白唐七如何喂了他解药,但她想起在解毒前后他所经受的折磨,面容上不禁由惊怒蜕变成耸动:“公子既知不可避免唐五的毒害,又何必单身赴宴……” 秋叶转眸看着她,一双狭长深邃凤目依稀带些颤动,开口说了一句:“真是个傻瓜。”语声已无平日的如雪冷漠,缠绕唇间渗透着一种无奈。 冷双成微一沉吟突得要领,尔后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秋叶立于花台,左右查看一眼,微抬手腕屈指一弹,指风穿透一朵硕大娇艳的海棠,应声而开了一道门户,就在冷双成面对的五彩琉璃柱上。 “果真如此。”他冷冷地说。 冷双成回过神来,细看了下四周繁复花海,发觉要从花团锦簇中认出那朵海棠,简直有些神奇。但她忍住没有发问。 秋叶转过面容,看了下她的神情,淡淡说道:“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惑,恐怕还在揣测我为何不急切救出程香,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们在底下绝对安全。” 冷双成暗自心惊,面目上仍是平静。 “那朵海棠,不是玻璃翠(四季海棠)中的一种。”秋叶抬起右手指了指身侧,“味道也不对。”也不管冷双成是否听懂,复又说道:“这道门户是他们最后的退路,是以子樱今晚才如此镇定地纠缠于我,他们放任水饮在外结阵守护,也是为了让他们顺利地从这栋楼里消失。” 冷双成对于琴棋书画风雅之事略知皮毛,她的确有些没听明白,但她愿意动脑筋思索:花我是不认得,好在秋叶嗅觉厉害,子樱也不提防被他看出端倪,想必是一早有废弃此窝点之心。 她转念又想到了那名不知名不知影的高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传闻有一名武技集大成者埋伏此间――” “是。”秋叶不待冷双成说完,笃定说道,“那人叫萧乔,王一飞之叔,此刻正在外面。” 冷双成面目上多多少少有些震惊,她极力收回远视窗幔的目光转为冷静:“萧先生是何来历?他为何按兵不动?” “萧乔埋伏在水饮刺客里,”秋叶默默吐纳两下,稳了稳嗓音说道,“此刻他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变化,他在等一个人的来临。” 冷双成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错愕地看着秋叶,但仍是沉稳身躯没有询问。 秋叶并不看她,目光疾掠,晃过一些隐隐的亮色。“还不能再看她了,否则心里下不了决定。”这近似喟叹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让他迷乱一片的心境清凉不少。 “我必须交代你一些事情。”秋叶冷淡开口,目视前方,“子樱曾说过了今晚她就万事大吉,显然他们在计划干一件勾当,因此一直呆在大厅等着那个计划完成,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子樱迷倒唐五,无需喻雪出手,而你吓晕了子樱,无需我出手。” “公子所说的计划是――” “冷双成,你看这间红袖楼构建如何?”秋叶不答反问。 冷双成想起自己所见过的水晶雕阁,豪华水下城,眸光中带了些了悟,抬头说道:“即使只见此间,也能推断出红袖楼宛如地下宫殿。” “红袖楼铺张靡费,仅靠营运无法支撑,其实她们还有个后台。如果没有这个后台,在这片官妓昌盛之地,普通妓院难以独霸西京……”说到这里,秋叶顿住了声音,转眼看了看冷双成。冷双成何等机敏,见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心中一突迅速说道:“请公子明示。” “是魏无衣。” 冷双成能够承受起所有猜想,忍受所有后果,惟独没有想到过魏无衣。这个名字对于她是陌生而熟悉的隐痛,如同长在身上的伤疤,你不去揭开碰触,永远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可是此刻在秋叶口中说出,她就知道这个结果是千真万确的,顿时一阵声音仿似渐渐低沉下去,她轻轻摇晃了两下身躯,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扎了一个浪头,爬起来后又茫然地走到椅子里坐下。 “我见你在庆典上多看了魏无衣两眼,就知道你认出他了。”秋叶一边冷漠地说道,一边走向瞪大了双瞳的冷双成,“子樱看中了御林军统领的身份,私下结交魏无衣,引诱他做了入室之宾,子樱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打那名西夏使者的主意。” 冷双成的思绪退到一片浩瀚苍茫的水波里,随着秋叶平淡无疾的语声一上一下地起伏,魏刚正坚毅的脸一直浮现在她眼前,这本是她想极力救援的人,允诺照看的人,无奈在世道变迁中吞没了性命,却留给了她一道硬伤,她不想重复目睹阮四之死那样的痛苦…… 在逐渐回神的过程中,冷双成听明白了秋叶讲给她事情的前因后果,道理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关于“情”字和“利”字: 冷双成素未见面的萧乔是个武痴,实属西夏、荆湘境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性情孤僻。但他无法逃脱世俗,爱上了对他虚情假意的子樱,纵容默许了她所有为非作歹的行为。明日就是西夏使者最后回朝期限,他们在等禁城里魏无衣的行动。魏无衣平素按捺不动,一方面是因为在职权范围内使者被杀,他也难逃干系,另一方面他也并非完全是色令智昏之人,多少存有忠厚善良之心。 使者、秋叶、赵应承三人,任意一人在宋朝土地上消失或者是丧失生命,都可以挑起两国之间的争端。 秋叶唤了冷双成两声,察觉面前之人魂游天外后,冷着脸伸出两指弹了弹她的额角。“那道柱门,子樱走进去是逃生的通道,魏无衣走出来就是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正是冷双成担忧的地方,她听了秋叶的话,势必也猜测出魏无衣无论是否得手,一定会想办法来和子樱回合的结局――而她没有任何立场来劝阻这一切事情发展下去。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成见太深不会轻易开口请求。你真是个傻瓜。”秋叶冷淡自持地说完,见她仍是低眉敛目容颜沉寂,忍不住又开口说道:“背负太多,责任越大。” 冷双成一直沉默不语。 秋叶低下头看着冷双成,她的眼睛冷澈幽深如寒潭水清,眸中渐生神采亮如一束星光。那双眼眸里或许有过迷茫,有过痛苦,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总会归于阅尽沧桑的坚柔并济,聪慧不疑。 他见过这种坚定不移的目光,他执念于这种刻入骨子里的记忆。心中如同有一湖光亮在轻轻晃荡,层起涟漪后扩大成无数个水纹,秋叶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冷双成。 “碰上这样的你,叫我如何是好。”一种淡薄的怜悯沿着他墨黑的长眉,挺立的鼻梁,紧绷的下颌朝下蔓延,顷刻布遍全身。他的双手紧搂住冷双成,身子微微弯成一轮弦月。“我出去之前,其实想和你多待一会,但是待得越久,我就越是控制不了决心。” 冷双成慢慢地挺直身躯,在这种君子式的怀抱中也不曾挣扎,在秋叶平静冷淡的话语过后,他那轻微的触动让她缓过了心神。 秋叶往日处事心计深沉、谋定而动,今夜为了救出程香与她,贸然赴宴深受折磨。听他言下之意,仿似此刻的真情流露尽显他的一丝脆弱,这么冷酷强硬的人居然害怕心中有了情,剑便变得驽钝沉重…… 秋叶察觉到了冷双成细小的变化,他吻了吻她的头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公子。”冷双成犹豫一下,叫住了他。 秋叶背对着她,嘴角默默掠开一丝微笑。 “公子目前身受蛊毒,又不避讳地接了我几掌,内力损伤严重,这样出去是否还有胜算?”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事情。”秋叶凛然伫立,又淡然说道,“你能问出此句,实属不易。如果想知道答案,就抱起子樱跟上来。” 冷双成目睹那道背影踩着沉稳的脚步走出,心下稍安。她利索地为子樱穿上外衣,双手将子樱环抱而起。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柱前,她顿首看了一眼,心底有个声音同时响起:魏无衣,千万不要走出这个门,否则秋叶不会再放过你。 开封西侧金梁桥街仍是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星辉。如果罔顾通街层层林立的两方人马,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玉云飞”九天圣地。 秋叶披着月光冷漠走出楼阁时,众人不禁均微眯了眼。银月轻纱无损他凛冽天成的气息,相应地为他勾芡出一层疏淡轮廓。他自月色中破影而出,冰晶双瞳一扫众人,冷冷说道:“萧乔,既然我已出现,意味着什么你也明白。” 赵应承站在垂柳之旁,身侧由三老严实守护,白衣胜雪的喻雪落后一步伫立。五人面目冰凉,身形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牢牢地目视前方。 成“回”字排列的银色水饮中走出一人,身高瘦长,双目炯炯,他的脚步悄无声息,面目自双眸以下遮掩在白色面巾中,看不分明,但所有人看了下他的双手和他的双眼,均知此人必定是萧乔无疑――因为没有人有这样一双干燥有力的手,没有人有这样一种穿透人心的眼神。 萧乔自出场后站定,从头到尾没发生一丝颤动。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秋叶盯着萧乔的双眼,语声依旧冰冷。他的身后沉默地走出修长人影的冷双成,她略略躬身一礼,从容不迫地放下了子樱。 冷双成垂手退至一旁,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最后盯了一眼赵应承。 赵应承看了看面前黑发白衫的清俊人物,微微沉吟,推断出他便是秋叶所提及的“第五个人”,心下正在诧异间,又听得秋叶冷漠说道:“世子,唐五在大厅,程香在水底。” 赵应承会意,朝喻雪拱了拱手,喻雪亦是冷漠地从左袖抽出一把细窄的长剑,森然指地。 秋叶一伸右手,从紫色冰绡衣袖中露出修长稳定的手指,说了一个字:“剑。” 兰君上前,将一把莹白剑鞘的长剑恭敬放置他手里。 冷双成打量一眼,看到剑形长峻古朴,握在秋叶右手之中,暗冷的外鞘在月色下折射着白光,冷漠地带有睥睨众生的光影。人和剑都是浑然一体的高贵桀骜,很容易让人想起四个字:剑如其人。 萧乔看了一眼秋叶右手,突然开口说道: “蚀阳,上古神兵,卫子夫所锻剑器之首,长四尺三分,宽三寸,全身嫣红如血,锋刃厚积如雪。传闻公子自从古井一役后,从未使用此剑,因为剑若离鞘,定嗜血才收。” 57、文斗 对于高山仰止那样的敌手,萧乔一直熟知秋叶所有的情况: 秋叶,男,二十二岁,两岁练剑,对剑术精悟无人能比。左右双手均可使剑,但左手剑比右手快一分,传闻至今,从未见此人动过左手。 此时“蚀阳”正握在第一剑客苍白修韧的右手上,左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秋叶全身上下无丝毫破绽,气息冷冽如冰,鹤立月下,衣襟当风,整个人如同孤高天神那般凛然不可侵犯。 萧乔凝神正对他,目光瞬间不移。冷双成发现自她抱出子樱,萧乔就从未朝地上看上一眼。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三老那边有了动作。三人心思如出一人,身形苍鹫般扑起,撕开了水饮结阵。人影错动风势膨胀间,白衣喻雪提着剑,冷冷走入阵中。只见四周如荼蘼花落,他的衣衫竟是不沾染一点血迹。冷双成看着他的剑影,心里暗暗吃惊:雪公子的剑术亦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地泛着万众难敌的孤寂之光。 眼下,喻雪的剑,楚轩的音,银光的箭她都有幸拜会,唯独缺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 直至赵应承与喻雪走进红袖楼,冷双成才放心地转过目光。她沉眉敛目隐藏了全部气息,站在树下阴影里。 场上凝神站定的两人仿似处于世外桃源中,耳畔传来的刀剑风声不能分毫撼动他们的身躯。静寂之间,萧乔肃然开口:“本人一心向武,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今晚计划功败垂成,萧乔不怨天尤人,只求与公子公平一战。” 冷双成微微动容,她没想到萧乔尽管跻身两国之间,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在武学上,却是个天生尚武的武者――了解秋叶的伤势后,他并未落井下石,而是要求公平公正地切磋。 “萧先生好眼光。”秋叶抬起沉聚如峰的双目,冷淡地说了一句。 萧乔缓缓拉下面巾,眼光落及子樱身上时,容貌仿若苍老十岁。神情里十分寂寞萧索,四周红烛高照风景绮丽,两厢对照之下,他的脸把天地肃杀,苍穹寒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公子来日方长,不会知晓萧某的寂寞。”他落寞地说着,“公子负伤在身,萧某再战则胜之不武。况且萧某在心理上并未抢占任何先机,故以请求他日再战。” 冷双成看过去,面前萧乔威风凛凛绝世剑客的风采不再,此时只是一个疲惫苍凉的老人而已。她心里叹息一声,仍是沉默不语。 “约为何时?”秋叶面色微沉,冷漠说道。 “十五日后,辰时,行云铁塔萧某恭候公子大驾。” 秋叶稍一思索,吐出一字:“诺。” 萧乔缱绻目光再次落视地上,萧索说道:“这个女人――我要带走。自从一飞死后,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秋叶身躯挺拔如旧,淡淡夜风拂过,紫袖中的蚀阳却愈是凝重了。 他的左手他的剑蓄势待发。 空气一度冰冷。 静寂中,冷双成自暗影处走出,面朝萧乔再次躬身施以札礼。萧乔奇道:“阁下何故多礼?”冷双成诚心正意,恭敬回道:“萧先生是我南下以来所遇见的第一个真正的武者,理合行札。” 萧乔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自嘲与寂寥。秋叶仿似未见两人的谦礼,仅是冷漠说道:“这个女人委实不能轻饶,因在半月紫宸殿前,她曾下令伤及我的夫――”转眼看到冷双成沉默的侧脸,他顿了下又续道:“好。” 萧乔看了冷双成一眼,抱起子樱,如同重获珍宝,大步凛凛走开。他一路前行不曾回头顾望,身后落下了一地的清凉空荡。 人影幢幢中,银衣水靠的水饮忍者大多不敌三老连环攻击,纷纷溃散遁入水中。 冷双成目视萧乔背影消失于夜幕,扫视一眼渐趋尾声的战局,转身对秋叶说道:“多谢公子。” “你为何如此尊重萧乔那人?” “崇武尚义,理应尊敬。”冷双成语带惋惜。 “是么?”秋叶目光突如华灯绚烂,语声中却含了些冰雪之光。遽然之间,他伸出了左掌。 眼看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面前,冷双成心中大警,闪身急退。自上而下一道半弧闪过,只一瞬间,秋叶一式“青天揽月”就将冷双成抱在左侧胸前。 冷双成挣扎两下,发觉他的怀抱紧固如铁无法挣脱,不由得冷冷说道:“公子,这不成体统。” 秋叶墨玉般瞳仁胜似昴宿星闪亮,熠熠生辉地直视冷双成眼眸深处。“没人避得开我的左手剑。”忍不住亲了亲她愠怒的双眸后,他又说道:“你没必要为了我感谢萧乔。” 原来他在猜测着什么。 冷双成见秋叶一反平素的冷酷矜贵,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庄重,心中着实恼怒。那股怒火似烟花点燃后蹭蹭直上,映照到面容上时,她不窘反倒瞪大了双眸:“公子,我不想伤你,还望公子放手。” 秋叶瞳仁里满斛星光稍显深沉,他迅若惊鸿地在冷双成面颊上吻了下,放开了她的身子。 一只凝聚着冷意的手掌无声无息袭来,秋叶早有提防,风声微过,身影就轻飘飘地掠到两丈开外。他的紫袖微张,蚀阳横卧在他交错后负的手掌上,露出了一截雪白如羽的剑鞘。 冷双成心下有些吃惊。她的这式“排山倒海”用了目前六成功力,谁知未沾到秋叶一丝衣袂,即使是她施用单掌力道遽损,但也不能被他不沾衣不带水地避开。 那么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强,强到足够能去抗衡萧乔,并找到破绽战胜他? 冷双成想了想,低敛眉目运气游走四肢百骸,斜展着衣袖,让风吹着它猎猎飞舞,也一并遮住了她的手掌。 她抬头目视秋叶,朗声道:“公子,得罪了!” 语声过后,冷双成手掌里凝结着霜露似的白雾,面沉如水地朝秋叶切身抓去。 秋叶凛然伫立于冷双成面前,唇角始终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薄之笑,长身而立。冷双成初出两掌时,他本是双手一直负于身后,意态悠然有如闲庭信步,但被飕飕直逼颜面的冷雾缠绕后,他渐渐看出一些端倪:冷双成双掌苍凉如雪,力道深厚绵长,如百川奔腾入海,指法凌厉,招招不离他的要害,已成功地迫他凝神闪躲。而且她的掌法一共十三式,已经反复施使两遍。 就在第二十六掌停驻在他的右颊旁时,秋叶突然顿住身形不再躲避,冷双成满含雪气的左掌却也生生刹住――她这式和“高山流水”正是相反相成的攻势,如果再继续拍下去,就可以掴下秋叶一个耳光。 最奇妙地是心思叵测的两人均停下动作,都不中对方的圈套。冷双成如果此掌拍下去,不用秋叶怪责她也会日夜惶恐不安;秋叶如果算得不够精细,稍微动一下就会脱离冷双成的掌风,也就无法让她理屈地惟己是从。 冷双成转眼看了一下秋叶右耳,垂下双手,不动声色地说道:“在下僭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告诉我什么。”秋叶立于楼前月下,蚀阳反背右臂之后,冷淡开口,“否则以你谨慎性子,即使恼怒,也断不会连出两遍掌法。” 冷双成微微一笑,抬起衣袖默默擦拭脸颊:“我只是想试探下公子的功力到底几何,看是否一如先前站都站不稳,抑或是做做样子吓退萧先生。” 秋叶见花厅逗弄她的私心被刺破,也不觉尴尬,兀自迎风而立。片刻之后,脸上的浮冰似暖阳高照,星星点点,渐渐化雪成水。 冷双成躬身直退:“容在下先行告退……在下去与阮姑娘话别。” 秋叶的心思如九曲连环,正在一环一环地解扣思索,他低敛墨眉仔细回想冷双成那套诡异陌生的掌法,直觉她肯定要暗示自己什么。 银月清辉洒落在这方静寂伫立的身影上,浑然不觉身后苍山三隐正惊异地看着他。 三老中要数兰君为人狡诈机警,饶是他跟从公子身边近五年,见过公子出手数次,仍是没见过他让人近身于己巴掌飞来不躲不避,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抱住刚才那个年轻人“上下其手”,俊颜虽然冷漠,但眼里的炙热谁都欺骗不了。 兰君稍稍一思索,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因为他的寒冰雾气。 反映过来后,兰君面容上惊愕不已,他难以置信地追寻那道闪身疾掠楼阁的身影,一回头,就看到公子冷冷睥睨的神色。 秋叶抬眸转视三人:“看清楚了?” 竹老和松柏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兰君上前站定,吞吐而问:“初一?” “不是这个,我是问她的那套掌法是何来路。” 兰君此时才算稳定下心神,看到公子冰冷骇人的目光后,脑里的迷雾清退不少:“回公子……未曾见过。” 苍山三隐至今接近百岁,大小战役数千,秋叶询问他,也是想依靠他见多识广的阅历探寻冷双成出手意图。兰君刚迟缓说完,身后的竹老却接了一句:“我好像见过。” 秋叶转眼目视竹老。 竹老微微沉吟说道:“一年前与王一飞交手时,他的左臂被公子斩断后无法持枪,用的单手就是这套掌法――” “原来如此,是要告诉我萧乔的掌法。”秋叶垂手踱开一步,站定后又冷漠说道,“那也不对,怎么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却了解得一清二楚。” 三老今晚想是惊吓过多,都有些一头雾水地两两对视。正在惊疑不定之时,传来秋叶冷淡如冰的嗓音:“都看好了,那人叫冷双成,我知道你们以前有过过节,但此刻她好比是我的左手,谁都不能动她。” 秋叶面前的三老寂静无声,公子雕刻一般的容颜掩在淡淡月色阴影下,依稀可见他瞳仁里狠戾绝情的警示之色。偶有透过锦绣花楼渗落的月光,照亮了他岿然不动的身躯,和着他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仿似一个天生的王者。 这种感觉三老很熟悉,因为五年前的一个月色之夜,一名白衣无染的公子,冷漠自若地从暗处走出,仅用一把普通的长剑,仿似劈空斩浪,不出三十招就降服了他们――那天晚上的月亮他们记得很清楚,那个公子的眼光比月夜寒冷,他们也不会忘记。 58、选择 月色渐浓,映得处处明亮如新。月光倾泻在楼阁前几处人影上,比四周随风飘拂的旆襦还要温柔。红袖楼前银白耀眼,秋叶冷淡地盯住那道姹紫嫣红的门户,一如往日,静静等待冷双成的到来。似乎在这片迷幻柔纱中,容颜冷漠的人看起来也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紫色光辉。 但这仅仅是兰君的错觉而已,因为他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黑衣少女。 唐七发丝飞舞,掩映住清秀白皙的脸,更显得眸中眼光惊恐深长。自奔出阁楼后,她就径直扑向秋叶身前。如果不看唐七慌乱的眼光,她长得清丽绝伦,也算是标致的美人。 兰君看到公子仿似未见,眼光穿透夜色,仍是牢牢盯住前方。 唐七纤秀身姿还未扑到秋叶怀中,秋叶就轻轻朝旁一避,冷冷喝道:“站住!” 唐七眼中光芒一突,宛如四散而飞的蒲公英,刹那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桔梗。她将瞳仁的焦点集中在秋叶绛紫礼服的胸口上,语带悲凉地说:“你答应过放了我哥哥!” 唐七见秋叶冷漠不语,禁不住又喊了一声:“方才喂你解药时,我明明在你耳畔请求过放了哥哥!” 绣楼中又走出第二道人影,来的却是白衣赛雪的喻雪公子。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唐五腰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月下。 秋叶看了他手上一眼,冷漠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为什么!” 唐七的眼泪晶莹闪亮,缓缓流淌下来。她极快地看了看秋叶那两片淡紫双唇,在她印象中它总是紧抿的,就像蜀中紫月悬天的砾灿练,无关人间冷暖,一旦出云赫,吐露的便是令她心碎的字眼。 “我家养了一只文豹,有一天我不小心把她弄丢了,却差点被你哥哥掀了皮毛。”秋叶一动未动地立于银月下,开口说道。 这句话场地里其余人都听不懂,但敏感倔强的唐七这次还是听懂了。 她微微低着头,不愿秋叶看到她滚滚而下的泪水。这位平素沉默压抑的姑娘,在面对自己心仪长久的男人时,终于激烈地爆发了:“为什么是她?她有什么好?值得你处处维护,甚至连命也不要?” 轻纱般的月光落在秋叶冰冷双瞳上,折射出琉璃闪耀的光采。众目注视之下,紫衣秋叶漠然凝视着空气,静默半晌,瞳仁里升华出坚定不移的光芒。 “唐七,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吗?” 他缓缓问了一句,这是他第一次对别的女人口吻如此清淡,比以往的冷漠如雪温婉不少,因为他想起了一个声音。 当日的冷双成质问他时,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刺,猛地扎住了他的心,让他一直回想这个萦绕在耳边的疑问。 ――梅林中,暗香下,是什么样的境遇能让置身其中的人,口吐疲倦如同跋涉了千年的旅者?扶林落英,如斯美景,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无所顾忌的冷双成,语声中的凄凉如同苍穹暮烟,消弥于无形? 唐七一怔,秋叶却再也没吐露什么,仅是垂首看了看左肋,冷漠说道:“原来你跟我一样驽钝。” 渐渐凝重的夜景中,走来了第三条人影――庄楚楚。 楚楚款款行来,身姿秀雅,仿似牵走了所有的月色星光。她缓缓走至秋叶跟前,裣衽一礼:“多谢世子。” 秋叶不置可否,不躲避地接受了她的谢礼。 赵应承走出来时,面色上有些闪烁不定,他淡淡皱起眉,看了秋叶一眼:“进去的人是初一?” 秋叶看向赵应承,冷声说道:“如假包换,正是你不惜一切代价换取的初一。” 赵应承听出他的警示之意,不由凝神看了看秋叶冷漠的脸。他沉吟一番,抬首询问:“日后能否借初一进一步说话?” “世子金口玉音,望三思后再定,否则不知被她听去了什么,又会夹枪带棒地呵斥别人一气。” 赵应承惊愕一怔,半晌后才想明白秋叶话中袒露的意味。 秋叶这句冷漠的话警戒色彩颇浓,熟悉他心性的赵应承自然知晓:看来初一在他眼里极为重要,令这么冷漠的人也会忌惮初一对他的诘问发难。 赵应承微微一笑:“这个自然。”然后走到喻雪、三老跟前,分别交代了几声,喻雪不发一语转身离开,手中仍是提着唐五,融入了黑暗。唐七看了秋叶侧影一眼,忍住了没有追问。 赵应承又走至楚楚跟前,微笑着请她先行。楚楚有些羞怯地看了一下赵应承的笑容,先是淡淡摇头“我等阮姑娘”,得到赵应承随后护送回庄府的答复后,她默默低首,清淡如烟地离去,在走进月色无法垂怜的暗影中时,又无限留恋地回首看了一眼。 秋叶目视三老,兰君会意率先动身,追随楚楚而去。 夜景中出现第五道身影。 鲜红衣衫的程香缓缓步出朦胧月色,如同喻雪那般,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明亮之中,瞬间让月色绽放了她的容颜。秋叶冷冷睥睨她一眼,再转头注视门阁。 程香抬头看了看前方剩下的三人,眼光转到秋叶身上时微微一顿,想了想凝神站定,等着落后几步的冷双成。 冷双成抱着软软最后出现,她小心翼翼地环抱着白衣少女,仿似担忧惊醒怀中沉睡之人。程香见秋叶目光落及软软身上极久,诡异一笑,伸出两只手指夹了夹冷双成的脸。 冷双成双手被占并未躲避,只是有些怔忪地看着程香。 “说起来我可是第一次近瞧你面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二皮脸’?”程香笑眯眯地问。 冷双成没有任何挣扎,秋叶已经左手微抬,运力一弹,一缕尖锐的指风破空而去。他的动作迅如闪电,袍袖飘拂一下,左手已经回复原处。 那道指风正是屡试不爽的“一点惊鸿”,带着他十成功力直扑程香右手,准而狠。 冷双成低呼一声“小心”,程香早就有所提防,极快地撤回手掌,但衣袖躲闪不及,仍是叱的一声被刺出个小洞。程香瞳仁晶莹,转到秋叶面上时,不由得冷笑:“你好狠的心哪!秋叶,我们的冤仇来日方长慢慢细算,灵慧公主的事还没完……” 秋叶听到此句后双眸一聚,满含杀气地盯住程香。 程香见目的已达,有些忌惮秋叶说到做到的性子,闪身跳到沉默不语的冷双成身后,一路慢悠悠行来,笑靥如花,无比烂漫。 刚才在水牢里,赵应承细一探查拍开了所有人穴位,无需他威胁,唐七就很快说出了程香等人仅中迷药无需解毒的□□,只因软软无任何功力抵御,至今仍在昏迷。在赵应承的转述中,程香得知秋叶竟是抛开以往恩怨,定计救援,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唐七挂念唐五,最先离去。楚楚见迎面掠来散发白衫的人影,定睛一看,认出来人,咬了咬嘴唇与她擦身而过。 冷双成进来时,首先扑到软软身前把脉,见无大碍才走到程香面前,深深地鞠躬:“多谢公主。” 程香本是惊奇,转念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冷一哼撇开了面目。 冷双成直视程香,诚恳说道:“在下替阮姑娘多谢公主大恩。” 赵应承一直背着手站在墙角,淡淡地看着她们,听到冷双成的声音后,迟疑地喝问:“初一?” 冷双成已经抱起了软软,转过脸冷漠地看着他。 程香打量两人脸色一眼,站了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对赵应承说道:“世子请先回避,阮姑娘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赵应承双手不着痕迹藏于身后,盯视冷双成一眼,慢慢转身离开。 程香借故一支开苗头不对的赵应承,立刻像炒熟了的豆子,噼噼啪啪地发作起来:“初一,你还敢再出现在我面前哪?”她冷冷一笑:“来了也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冷双成见过程香外冷内热的性子,苦笑一声,低着头让程香发泄怒气一番。 程香眼见冷双成抱住软软一声不吭,怒火如同灭了星子的炮仗,攒足的力气在嘴边转悠了几圈,最后吞入腹中。“你告诉我,那日逃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年来一些大事,包括知晓她照顾软软的举止,程香听完,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不知道独孤凯旋去了哪里。” 冷双成沉默无语,面对她始终深觉亏欠的程香,她无法说出任何虚情假意劝慰的话语。 程香喟叹片刻,忽又爽朗一笑:“你也不用愧疚,错不在你。”顿了顿续道:“走吧,随我出去,不知唐七在外面怎么样了。” 寒波澹澹起,银辉悠悠下。回首月中人,平林淡如画。 程香带走了唐七,赵应承送走了阮软,冷双成兀自在清凉夜景里呆立,心里一片繁乱,思绪飘到极远极久的地方,有些忘了此时身处何地,要干些什么。 ――秋叶毫不掩饰的举止,让她心中五味杂陈,眼见往日的回避、装作视而不见都无法击退他步履半分,冷双成抑制住慌乱,冥思苦想。 她的眼光如同月色中的汴水,泛着一道又一道的弧纹。 秋叶打定主意看住她,镇定地立于她身侧,也不催促,仅是冷漠不语。 所有人如同镜花水月,片刻之间散去,越来越凉的夜色里,只剩下了这两方剪影,在迷蒙的薄雾中一动不动。天渐转亮,初露酱色锦缎般云彩,浓墨泼满了触目所及的天幕。 冷双成回神看了看秋叶,湿漉漉的雾霭使他的面容更透苍白,他的两抹薄唇紧抿,看起来显得坚定,稳如磐石无转移。 冷双成极快地掠过他略显疲倦的双眼,心里一软暗叹一声,转身朝他躬身施礼。 秋叶未曾提防,皱了皱眉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冷双成静默一会,又垂眸说道:“公子出身名门位高权重,素来是做大事成霸业之人……” “住口!”比干心窍的秋叶岂能不知她随后而说的是什么,他聚气于掌朝左侧一劈,“轰”的一声青石街面如同去年的儒州后院,一道森然刺眼的沟壑牢牢扎在金梁晓月旁。 “你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血洗整座开封,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霸者?”秋叶眼光如针尖聚起,冷冷地盯住冷双成说了一声。 冷双成看着那道沟壑,眼皮一突,复又躬身恭敬说道:“公子息怒……公子言出必行,既是允诺我侍奉三年,日后需以礼相待,不可轻言调笑……” “原来你这木头也知道退而求其次。”秋叶盯住她的眼睛,冷冷一笑,“冷双成,你想拿话堵我,我偏生不如你意。想疏离我,那还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冷双成又是叹息一声,稳住身子没动。 秋叶伸出左手,露出了苍白修长的手指,将掌心朝上平展,说道:“过来!” 冷双成看着他的那只手掌,突然有些明了他此举何意――父亲教过她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轻雾缭绕,水声潺潺,在寂静无声的金梁大街上,秋叶没有让冷双成由着性子挣脱,俊颜肃然伸出了他的左手,留给了自无方出游以来隐忍沉稳的冷双成一个选择。 冷双成想起了那道五彩琉璃门,心中一直在揣测此时的魏无衣到底是何种心情。 走出来,是否留有生机;走过去,是否永生无悔? 59、醉酒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初春的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除夕飞雪卷走了人世的严寒,送来了开封的春天。春日融融和风惠畅,时令递嬗的足迹走遍叶府,所经之处均是淡翠浅绿,万紫千红,一簇簇地发出大地无声的呐喊。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冷双成盯着眼前的成茵绿草,只觉得以前父亲说错了,并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而是芳草萋萋,春意自脚下升起。她环视四周,除了身畔的吴三手,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 吴三手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太阳暖暖地照射在他身上,带了层荧荧光晕。他盯住一处嫩草,眼睛没有任何颤动地一眨不眨。冷双成坐在他脚边的小凳子上,偶尔转过目光看看□□,闲暇时一直凝视着他的面容默默思索。 “吴有,你还是不愿意醒过来吗?”冷双成掏出两粒骰子一伸右掌,骰子骨碌碌地在她手里转动,“连你最喜爱的赌术也不愿意学了么?” 吴三手的瞳仁没有丝毫改变,仍是无欲无求无喜无忧地看着草丛。 冷双成叹口气,站起身走至他面前,垂首看着他:“我还指望带你去扬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比这里美十倍,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里,柳絮般的白雪上点缀着红枫,静悄悄的像是人间仙境……” 冷双成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她渴望已久的故居,见眼底之人漠然无反应,又叹息说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你在这里多坐坐,我去探探你的药方。” 园子里静谧美丽,花蕊无声绽放,灰白色树梢上吐出蕾芽。空中充满了小虫子们呢喃的繁音,破开静寂的□□,缓缓走来一道雪白无染的身影。 秋叶垂手在吴三手面前伫立,凝视他的发顶极久,才冷漠说道:“如果能留在冷双成身边,我宁愿傻的人是我。” 冷双成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她停住了匆忙的脚步。明媚秀丽、融融的阳光把叠叠重重的飞阁雕栋镶嵌在无数光格里,而在光线里最夺人眼球的,便是安颉寝居前后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花。 冷双成有些明了那日的秋叶为何能从万花丛中寻到那朵海棠,试想岛上若有如此卉木高手,辟邪公子自小耳濡目染深受熏陶,不夺得此中翘楚实属不易。 冷双成小心翼翼地避开脚畔花朵,走到房阁前轻轻敲了敲门:“安师傅!” “进来吧!你这孩子不错,还知道顾惜我的花儿……”门里传来一个温和爽快的声音。 冷双成微笑着进了屋,房间里也是繁花似海,有些格格不入地坐着叶府御厨安颉――他有一张圆圆的红彤彤的脸庞,肚子腆着像一尊弥勒佛。冷双成看了看就知道安颉为何脸红如花,眉飞色舞了,因为新春清晨,他也在喝酒,而且好似喝了不少,桌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瓷花小酒坛。 “安师傅。”冷双成润了润嗓音,尽量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在下有事想请教你……” “喝酒。”安颉胖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无论想知道什么,先喝酒,陪我喝高兴了什么事我都告诉你。” 冷双成心里猛地一突,她吞了吞口水说道:“晚辈不胜杯酌,深恐在安颉师傅面前放肆……” 安颉闻所未闻,倾手倒了一盏酒,色泽清冽芳香四溢。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道是常人能随便喝着我这自酿的花酒么?――老规矩,几个问题几盏酒,喝了再说话。” 冷双成看了安颉面容一眼,暗暗咬了咬牙说道:“好,晚辈僭越了。请安师傅倒两盏酒。” “爽快,比那几个人都爽快!”安颉笑眯眯地说着,然后又加了一盏酒摆在冷双成面前。冷双成不敢好奇,如果再多问比谁爽快,岂不是要多饮一盏? 冷双成低垂眉目,极快地捧起第一盏酒,一饮而尽。胸腔里火辣辣地烧灼,只是片刻,花雕后劲直蹭脑门,让她双眼有些迷乱。她竭力按制住四肢游走的热气,闭了会眼睛才开口道:“吴有为何神智还未清醒?” 安颉一直盯着冷双成面容细细查看,发觉眼前之人脸色依旧白皙,双瞳晶亮,将信将疑地回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吴三手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自然不能清醒。不过他的身子已无大碍,只需慢慢调养就行。” 冷双成右手缓缓抚上青瓷盏沿,有些颤抖。她稳住了内劲,睁着闪闪发亮的眼睛,直视安颉,勉力饮下了第二杯酒。 “忘忧散是什么?” 安颉咧嘴一笑:“原来你也是为了公子而来。”抬眸看了看冷双成平静的神色后,他又哈哈大笑说道:“‘萱草萌芽,侵陵雪色’。这是一种可以让人忘忧的草,忘忧散正是由它提炼而得。如果有人误食,每逢子时必然发作心绞痛,一月之后他便可忘却所有的忧愁,是以唤作忘忧散。”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传闻原来是真的……”冷双成意志渐渐涣散,喃喃自语,“那岂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安颉看着冷双成的瞳仁欢笑:“当然了,如果施以催眠,就是亲生老子都不会记得了……”话音未落,冷双成如一团棉絮缓缓伏下身子,闭起了冷澈双眸。 安颉大吃一惊,胖胖的身子极快站起,欲伸手探查冷双成面目,嘴中着急大呼:“怎么这么不顶事?怎么这么不顶事?刚才眼睛不是睁得大大的么――”他的手还未触及冷双成的身体,突然不动了。 因为房屋里弥漫了一股浓浓的杀气,醇胜花雕,烈似焰火。安颉即使是木头,也能感觉到空气里的如雪冷意。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样,如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将千杯不醉的安颉灌成了软絮棉花,然后丢到了城门底下。 一滴滴冷汗自脖子滑下,安颉屏住呼吸慢慢抬头朝右侧望去,对上了一双湛黑森森的瞳仁。 “公子……”他无声地咧了咧嘴,面部有些抽搐。 秋叶冷冷盯视安颉右手一眼,那只手立刻僵硬在空中。 “你当她是程香?随便由你糊弄?”秋叶伸手搂起冷双成,将她牢牢环抱在他怀里,“我都不能让她吃一丁点苦,你怎么胆敢如此放肆!” 安颉不敢窥视秋叶的眼睛。那双凤目自小就藏有锋芒,配合了公子冷漠的神色,里面不是风云雷霆就是波澜不兴――不言时含威不露,出声时又似古井寒潭,让人心中生不起半丝漪沦。 ――据外界所闻只有一个人不怕公子的眼光,也只有这个人能让公子依顺如云,可这个人被自己灌醉了,而且此刻正在公子怀里。 安颉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难安,直呼后悔不该早起饮酒,喝至高兴之处忘记这茬事。 秋叶看着安颉窘困的脸,眼珠在阴影中变成了黝黑。“安颉,你还记得辟邪庄规么?” 安颉不敢动,只是伏身回道:“记得――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安颉感激公子的收留,自愿作犬马之劳。” 秋叶一直等着安颉把话说完,才开口说道:“冷双成最早在边院落脚,最后才离开无方,现在又回到我的身边,你说她是什么身份?” 安颉突然想起了在东阁楼前的那块石碑,石碑掩藏在深深苍翠的青木中,碑文上沟壑纵横地刻着几个大字――辟邪山庄遗训:擅自闯入山庄者,历代庄主如果不杀,可削罪为奴,若是女子留有不杀,必立之为少夫人。 安颉惊愕抬头,眼光呆滞:“是……是少夫人。”语声一落,他仿似明白了什么,身躯晃荡,倚在桌脚稳住了身形:“安颉该死,以下犯上。” 秋叶冷冷接道:“知道就好,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想是处于生死关头,安颉心思极快转动,圆圆的眼珠左右一瞟:“公子,是不是只要我能说出一个让公子安心的理由,公子就不会追究我的过错?” 秋叶低头凝视冷双成一眼,怀里的人呼吸平缓,温文无害地平卧于胸口,不会再如雾般渗落他的手,遥遥浮起在枝头。看着如此平静安详的脸庞,落于如此绚丽多彩满室花海中,他只觉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开始蔓延,清风一拂,吹绿了一地的繁花杂树。 安颉看了看公子的脸色,大胆地说了一句:“冷姑娘平日对公子极为恭敬疏远,此刻却紧密无间地醉于公子怀中,安颉斗胆提醒公子一句,这岂不是天意促合美事一桩么?” 说完之后,他忍不住地讪笑,抬头看到公子冰凉不变的目光,又呆立噤声。 不了解安颉的人肯定会被他这番话所迷惑,但是秋叶自小在无方长大,却是了解这人嗜酒不贪色的习性,否则也不会放任他在身畔二十年。他所说的天意促合是指冷双成能如此亲近于自己,的确是平日祈求不来的美事。 秋叶再次低头看了看冷双成,转过身冷若冰霜地离去。 百卉含英,红花绿柳,穿过庭院楼庑,弯弯回廊,一路上□□不断直晃人眼。秋叶罔顾匍匐在地的仆从昂然前行,来到自己的楼阁里。 熏香渺渺,碧绿纱橱,金柱屏风,锦帘挂幕,房内所有的装饰不变,景色依然。只是在窗棂边少了冷双成,满室的典雅繁复便失去了色泽。 更有甚者,生命里也不会完整。 秋叶小心地将冷双成放置在平素休憩的床榻上,拉过水湖丝被,给她掩好了四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她。 平静的脸,没有任何的人间疾苦;掩盖光芒的眼睛,看过人间冷暖世道沧桑;残忍的双唇,吐出的全是狠狠烧灼他的字语。秋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面容,仍是仔细而贪婪。 距离红袖之围已经五日。 五日来他全是在水深火热地生活。 冷双成看着那只手掌,看着他的眸光在月光下变得深沉,仿佛具有一层深浅不同的颜色,越靠里首越浓,越接近表面的琉璃质就越淡。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双目,走至他身畔三尺见远停驻,沉稳说道:“公子是万金之躯,奴婢愿在公子身边服侍三年。” 秋叶面色遽然转白,更显透明。如同一个溺水的人般张口说了说什么,最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听她第一次自称“奴婢”,他就心下了然,还能叫他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心里悲痛万分,俊容上都抑制不住地颤动:好个聪明的冷双成!好个残忍的冷双成! 原来如东阁所言,初一曾在青衣营里苦读典籍数月,彼时深沉隐蔽的青衫少年有可能看到了那个碑文,原来这件事是真的。但她自称奴婢,就等于是愿意入庄为奴,自己削减了少夫人的名衔――她还是不愿意一生陪伴在秋叶身边。 秋叶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忘记搭乘骅龙,怎样一路冰冷地披着晨雾走回了叶府。冷双成始终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三尺见远不说一句话。从那日后,秋叶就抑制住心里的冰凉,旁若无人地来来去去,对她置若罔闻,对她视而不见,仿似先前的初一对待他那般。 可是温文无害的冷双成此时正躺在他眼前,躺在充斥着他全身气息的典雅气派的大床上。 冷双成身着白领青衫,长发披覆身后,睡容沉静安详,面色柔和得像个孩童。秋叶默默凝视她许久,忍耐许久,终究敌不过自己的内心,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我舍不得离开你,片刻都不行。”秋叶面对着那张温和的轮廓缓缓低下嘴唇,流连在她紧闭的双眼上,“你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可我的眼睛里只看得见你。” 想来这双眼睛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对黑白分明的瞳仁,定神时像潭水冷清,闪动时像寒星熠熠。 秋叶紧紧搂着冷双成的腰身,仿似稀世珍宝一样放置胸前。他低下苍白如雪的脸庞,贴在她的脸庞上,轻轻摇晃着,摇晃着,眸光深远而悠长。 “冷双成,听说你赌技无双,喜欢为了别人孤注一掷。我从今天起下定了一个决心,为了完全得到你,我也愿意赌一次。” 60、酝酿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雪白的宣纸上舞龙走凤地镌写着这几个大字,笔法刚硬大气,仿似运笔之人心中藏有万壑深山,有蓄志不露的大将风度。墨迹到“胶”字最后一捺,紧紧一顿完美收尾,可见写字之人平日的涵养深刻。此条文幅正是印证了古语:观字如观人。 秋叶立于古案前,抬头看了下几步远的冷双成,说道:“过来。” 冷双成仔细看了看秋叶脸色,一团冰雪般的雾气萦绕在他双瞳内,掩藏了往日火焰般闪烁的光芒,仿似古井寒潭。 冷双成微微垂首,意态有些踌躇。 ――秋叶每日凌晨冷漠地从她身旁穿过,并不唤她随身伺候,据闻是去了竹林晨练,为了半月之后的那场决斗。在叶府里四处不见秋叶的身影,她倒是落得清闲到处晃荡,走着走着谨慎的她就发觉了异样:叶府上下对她十分恭敬,有时还能看到仆从们窃窃私语,冲她抿着嘴直笑。 ――数日以来,秋叶对她极为冷淡,令她不安。以她宽和大方的心性,数次为难自己的公子,亲眼目睹他难受愤怒的脸,的确让她惶恐自责,心情难以言喻。 昨日清醒后,她惊吓万分,直接从秋叶寝居床榻上滚下。对上秋叶辨析不清的目光后,只得窘困一笑。秋叶盯视她半晌,才说了一句:“我不会对一个睡得死沉的女人有兴致。” 冷双成抬起头偷偷打量了下,秋叶背着手伫立在室中,白衣纤尘不染。一双深邃眼眸凝聚在她脸上,透着些冷淡。她慢慢地捱了过去,走到他身畔停驻。 秋叶转视她的眼睛:“站到这边来。”随着语声,他慢慢扬起了他的左手,露出左肋身前的位置。 冷双成眼皮一突,仍是犹豫。只听见秋叶冷淡催促一声:“过来落款!”她暗自腹诽,嘴上依旧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眼见秋叶稳固如山的目光转过来,她叹息一声,认命地走了过去。 冷双成稍显僵硬地站在秋叶左侧胸前,抓住了衣袖,屏住呼吸。秋叶身形比她高出三寸,参差黑发落于他鼻端前时,他的嘴角噙着浅笑。 冷双成凝神看了字幅一眼,发觉泼墨行书如白云流畅,竟是不输于任何一名大家之笔,心里暗自吃惊。突然想起青衣营楼中匾幅,立刻明了“东阁”古字自然出于秋叶之手。 “认得上面的字么?”秋叶冷淡地问,左手虚搭案沿,不着痕迹地环拥了她的腰身。 “公子又说笑了,这不正是诗书中小雅之章吗?”冷双成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不愿意被他小瞧了父亲传授的学识。 她身后的秋叶嘴角笑意更盛,语声仍是冷静:“看来你也识字啊,能否说说这句话的涵义?” 冷双成眉间几不可见微鼓了一下,她想了想开口说道:“公子,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可是你教我的伎俩,你不开口说也成,但你必须下笔写。”察觉到身前之人意欲挣脱后,秋叶又一稳左臂将她牢牢圈在身前:“退而求其次的道理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冷双成。” 冷双成急欲逃离这种暧昧迷乱的胸怀,对自己轻易服软恨得咬牙切齿,但她迂回性格深埋于心,兵败之前不忘垂死挣扎一下:“在下资质鲁钝,所写之字恐怕不入公子法眼。” 秋叶不为之所动,冷漠地说了一句:“恭贺秋叶三月初一生辰。”看到她僵直的背影后,又忍不住说道:“你什么落拓样我没瞧过,还在乎这一幅字?写了就放你走。” 冷双成脸上一红,咬咬牙抓起案上银灰狼毫,冷淡说道:“劳驾公子让让。” 秋叶先伫于她发后片刻,尔后慢吞吞地移开了身子。 冷双成垂首丈量宣纸空隙之处,一边极快地转动着心思,内心不由得羞愧:这个秋叶不知又想打什么主意,竟然拿了一首古诗词戏弄她,他的姓氏岂是由女子轻易落笔写的么,还好文幅上没提及她的名字,否则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诗经》云:“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又云:“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古人以这样的诗句,形容女子庄重美好而又清纯明净的德行,最重要的是,遵循官府庠序之教,此词是用生长在洼地里的桑树之美和青色叶子,来比喻女子对夫君以色亲,以德固的情义。 秋叶见她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点破,极快地掠了掠嘴角。冷双成伏下身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小篆,放下笔退到旁边,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有什么吩咐吗,公子?” “可曾上过太学或是官学?” “不曾。” “这首词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忘记了。” 秋叶冷淡地哂笑一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答应我,一定要记得这句话。” 冷双成抬头惊异地看向秋叶,他的淡唇紧抿,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立于古朴景致的书室之中,极像画中走下雅致的仙人,无需朝阳拂照,全身上下就沉郁着笃定不移的光彩。 秋叶低下头,执起紫砂竹蝉笔架上那只狼毫,口中淡淡说道:“你去吧,唤银光进来。”仔细辨认冷双成足迹声后,他凝视宣纸半晌,最后提笔在落款前写下了三个字:冷双成――字迹竟和冷双成先前所写分毫不差。 银光面带疑虑地步入书室,看了下秋叶的身子,不由得惊呼:“公子,笔墨沾身了……” 秋叶右手持笔,低头审视书案上的宣纸,点滴墨汁飞溅下来,像朵朵盛开的墨菊侵染了雪白的衣摆,而他竟是浑然不觉,兀自注视着那条横幅。 “神算子到京了么?”他突然开口冷冷问道。 银光摇摇头:“吴总管九日前自扬州动身,最快需三日后才能抵达。总管一到,我即刻请他来见公子。” “昨日吩咐查寻的事呢?” “回公子,据传讯扬州所有官兵做了一天一夜排查,并未在红枫渡口发现有冷姓祖宅。” 秋叶抬起头,琉璃双瞳熠熠闪光:“这就奇了,父亲既是举子,又两次提及红枫渡,景致描绘这么详尽,怎可能是凭空捏造?” 银光无法作答,只能微愣地看着公子。 “冷双成去了哪里?” “竹林里。” 秋叶嘴角微微一动,掠开一丝淡淡的弧纹:“终究好奇了,这么曲折的肠子。” 银光面露不解,秋叶冷淡地瞥视他一眼:“你将我这幅字墨收好。” 银光见自家公子欲往门外走去,口中急切唤道:“公子――武林中发生几件大事,兵部还等待着公子定夺。” 秋叶一直冷漠前行,步出房阁后又传来冷淡的声音:“不急,一件件地来。” 竹如隐士,苍翠挺拔,深深藏匿于浓荫绿影里,风入林中,夹道茂竹簇簇响颤,竹叶轻轻拂面,动静相间尽显万般宁静和幽雅。 冷双成手持一根细竹,在四周如海的竹林里敲敲打打,身上青衫与这片绿色融为一体。 秋叶走至她身后两丈开外站定,默默地瞧了许久,见她仍是心无旁骛地敲击,开口唤了一声:“冷双成,你这是做什么?” 冷双成突闻熟悉语声微微一怔,尔后极快转身半鞠躬:“公子。” 秋叶遥遥伫立不语,冷双成窥探一眼,有些了解他的心性,只得开口回答:“我正好有事情要请教公子――” “哦?真是难得,什么大事能让你主动询问我?我倒是要洗耳恭听。” 冷双成听完他冷淡的话语,又是有了片刻的踌躇:“是关于楚轩公子……” 秋叶冷冷地盯视她一眼,冷双成顿了顿复又恭声说道:“庆典上偶闻楚轩公子笛声,只觉是天外之音,一洗尘俗之气――” “所以你念念不忘?”秋叶突然截口说道。 冷双成咬了下嘴,把心一横,有些豁出去似地说:“恳请公子救救吴有。” “你的请求只要中肯,我都会答应,不过你必须直截了当地说,不准含糊退缩。” 冷双成细细想了会,于胸中遣词造句一番:“安师傅说吴有需静心调息,我突生一个念头,想请楚轩公子以乐音为他疗伤,看能否有所裨益。” “谁都可以,楚轩不行。”秋叶冷冷回道,没有丝毫犹豫,“再者阮软腿脚不便,我一早便将他们二人遣送回扬州,此刻正在路上。” 冷双成微微动容:“多谢公子考虑周全。听闻公子应允楚楚郡主求药请求,不知是否有此事?” “是。” 冷双成心中一震,半晌无语。秋叶看了看她这模样,能猜测出她此时想法,口中仍是问道:“这和你敲竹子有何关系?” 秋叶看到冷双成脸色居然红了红,才低头说道:“竹子中空,大音希声,一时之间有所触动才胡乱敲击……” 惶急之下,她只能这样说了。真正目的她说不出口。 秋叶听明白了,眼里带了点笑意,面容上兀自覆盖着冰雪。“我能救吴三手,但作为礼尚往来,你必须告诉我一件事情。” 冷双成心里惊愕,面容上亦是如同秋叶那样不兴起波澜,她还记得他言出必行的习性,心下了然他即将要提及的事情,默然思索许久后,才叹口气说:“我知道是什么了,因为该来的,总躲不了。公子,你请问吧。” 秋叶听她这苍凉口气,盯住她问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公子日前曾提及过要追问我的身世,我一直不敢忘记。” 秋叶寂然无声地走了过去,站在冷双成面前,凝视着她说:“你有什么事情害怕我知道?” 冷双成心里叹息“好聪明的人”,嘴上只是说道:“公子,请。” 秋叶见她这番模样,沉吟一下拉起她的手腕,不容她挣脱:“随我来。”将她带至竹林深处的竹亭,安置她坐稳,又站在面前说道:“这里清静。” 竹林深处清幽雅静,的确是一方胜地,只听闻哗哗水声,叮叮咚咚滴露作响,仿似天籁之音清脆悦耳。 “冷双成,我要知道你的一切事情,从你出生那日起,一直到现在所有的经历。” 见冷双成沉默不语,秋叶语声里便带了急切,脱口而出:“难道我所做的一切还不够你坦诚相待?” 冷双成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如淡墨清敛,似乎终于想透了许多东西,不再有动摇和迟疑。“我是在思索公子能否接受我即将说出的身世。” “就算人家告诉我你是我亲妹子,我都不会吃惊了。” 冷双成目视苍翠绿色,终于在这一片生机盎然里揭露了所有。 “我生于唐肃宗至德三年,至今逾越两百年光阴――绝不欺瞒公子。” 秋叶只听第一句,身子猛地一震,想是如此冷硬如冰的人都未曾料到,把他折磨得肝肠寸断的女人居然异于常人,不过有了先前的狠话,他也未表现出多大的惊愕,仅是镇定不语。 清流急湍,茂林修竹,青叶白水交相辉映,宁谧的清晨一角,仍是一坐一立两道人影。秋叶仿似静默了一个四季轮回,将身躯缓缓弯下,一双墨玉瞳仁对上了冷双成怔忪的眼睛:“你走了这么久,终于来到了我这里,我第一次感谢上苍……” 冷双成垂下眼眸沉默。 秋叶在她看不见的上空发自内心地微笑,看着又回复雕塑一般的身影,一股热流从胸膛蔓延,逐渐升至指尖。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人,碰到过谁,我只认定一点,你是从辟邪离开。” 秋叶伸出手触及到她的脸畔,却又生生煞住,克制住自己。他看了几眼沉默的人后,转身衣襟飞扬地离去:“记得我对你说的话。” 水声清幽,竹叶地应和,冷双成呆坐极久,才抬起眼眸望了望四周,察觉已无人迹,境况幽深静寂有如禅房午后,浮生恍若一梦。她站起身定了定心神,走到翠竹前细一打量,果真发现了在竹身上被真气削出的痕迹。 她凝视许久,忍不住喃喃说道:“他为什么只练掌法,不练剑?难道他的左手剑真的出神入化,强到无人能够躲避?” 61、(番外)永恒 小时候,父亲曾教导我说:行欲徐而稳,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声欲低而和。 在崇尚文风的宋朝,父亲的行为处事也是众多男子遵循的法则,谦雅如楚轩公子,隐忍如独孤公子,爽朗如景麒,他们都是光风霁月之人。 可是我目前的主人秋叶与我以前所接触的人都不相同,一点也没有相通之处。 他会在我不经意间拈住我的头发,见我不回应,索性还扯了扯,丝毫无一个公子应有的端庄之态;他会默默地看着我不发一语,直至我心下生奇,渐渐让我紊乱了气息为止…… 如果说天啸俊朗如月,秋叶就是一个心思多变的人,一方面冷酷无情,一方面骄傲如阳,狠狠地烧灼自己,逼得我不能躲避。 叶府的梅林我后来再也不去,因为那里有一道镌刻深沉的身影,他总是立于桥心楼亭,动也未动地想些什么。 “我自小到大就是冷冰冰的人,伴我左右的不是道貌学高的先生……”他的话至今回荡耳边,过了这么久,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面对他的突兀拥抱,颤抖的语声,我最早反映过来的便是这个人绝对不是秋叶。 秋叶是什么人?是那个面对着世人冰冷睥睨,掌握生杀大权的无情之人;是那个在儒州街道上,目睹别人痛苦死去而丝毫不眨眼的人;是那个立于风雪中,稳定地看着历史在他手上改写的冰冷雕塑――绝对不是这个把我抱在怀里一直轻颤的公子。 我听不明白他的话,因为我不曾了解他的那种急切。 他说:“我孤独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可以匹配的对手,终于找到了自己寂寞的原因。”银光说公子从来不分神去想他事,除了长石一战后伫立在窗前不动,更多时候只会留在海底练功阁内几天几夜不露面,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原来他缺少的是心,他感觉不到一丝令他震动的人或者事情。 而在这之前,我始终认为他的心思不可捉摸――毫无缘由地靠近我,正是因为不明就里,我打定主意不在意不好奇,一概不予回应。 银光告诉我,秋叶曾对他提及过“初一如果入了古井台还不死,证明这个人是有头脑的,不是承蒙上天的奇迹就逃出我手掌心的人。”从那个时候起,秋叶就改变了对“初一”这个人的看法,激生一种奇妙的感情,如同结庐医诊十人的东阁先生那般怪癖。 这些还是很模糊,但我坚信一点,我们最初确实不了解对方。 我喜欢温婉之人,如潺潺流水温润心间。我喜欢谦逊有礼,如朗朗明月照耀大地。可还是这个秋叶,彻底地颠覆了父亲的教导。 他会直接抱住我,不分任何场合,明确地表示他内心的喜爱,而我大半弄不明白;他会一反常态的冷漠,强硬地要我走近他的身边,仅仅为了逼我感受他存在的气息。最令人难堪的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渐渐惊慌失措,尔后微微笑了笑,慢慢地离开。 “过来,冷双成。”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当最早在红袖楼说出这句话时,我心下的确有些难堪,因为我误会他因子樱缘故,想趁机羞辱我,但是我没想到,他为了我自发靠近他,居然催发蛊毒,在我面前装作疼痛难抑,不得以去抱住他。 忘忧散明明子时才发作,那个时候月正中宵还不到时辰。而且银光事后还透露过,公子每日蛊毒发作时,都是默默忍受,身子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怎么可能似那日虚弱得走都走不动? “冷双成,你已经撞破我两次好事了,以后再是如此,我一定不放过你。”这句话我牢牢记得不敢忘,因为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对于想亲近我的渴望,他虽然克制但从不隐瞒。现在回想起来,才察觉每日深夜,我的脸庞上总有微温双唇浅尝辄止地掠过,但我无法睁开眼睛,鼻子里渗入的安神香味让我昏昏入睡――这个厚颜之人,每日若无其事地看着我,仿似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一样。 秋叶一直都很聪明,无论我是否开口说话,他都能猜测我的意图。 萧乔提出带走子樱的要求,他不愿意轻易放过伤害过我的人,但看了我一眼,还是放走了他们,我心下感激。 我借尴尬之机告诉了他萧乔的掌法,当时的我思索一刻,知道我一旦施出此套掌法,一定会被他查出我极力隐藏的身世,到时候又不知会掀起什么波浪,但是我愿意回报。目睹他多次为我所付出的举止,我相信这个人如同师傅那般,尽管冷漠,一定不会伤害我。 对峙时,再次惊觉他的痴狂。 在我第二十六掌停驻在他的脸颊之时,他为了日后能落我口实,居然一动不动,想我生生拍下那个巴掌,即使在众人面前丢脸也在所不惜,当时我心里有些震惊,直觉告诉我一定不能和他正面对抗,否则他比你更狠。我多留了个心眼,只要是关于他的身体和私密的东西,我一定要绕着走,因我不想再被当成靶子,每天提心吊胆地看住他的手,还得提防不知从哪里突然又冒出的姑娘,兴师问罪令我不甚其烦。 “过来!”银月下,秋叶的面容如此严肃紧绷,让我心里混乱不已。 先前他屈指震慑程香的事情在场众人有目共睹,毫不掩饰的举止让我渐渐慌了神。我想起了很早以前师傅给我的选择。 我有个习惯,别人若是逼迫我,我一定不会顺应他的心意,一定会默不作声地反抗。面对秋叶那只手掌,我却选择了靠近他,我没想到,那一步,竟然成了永恒。 62、(番外)往事(一) 每个人的成长都会碰到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如同我一直渴盼偷偷成为博弈高手,一黑一白的棋子那么鲜明,正是它的泾渭分明,让我能够区分对待每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影响我一生的有两个人,一位是父亲,一位是师傅。 “双成。”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唤声,带着平素的柔和而不失威严。 七岁的我放下徽州银豪,用纸镇压好了临帖转过了身,静静地注视着来人。 我第一次看到了师傅,冷淡如霜地站在父亲身旁。她身着月白缎袄,白绫素裙,长眉修韧,目横丹凤,站在银装素裹的冷宅里,俏丽若初春之梅,清素若九秋之菊。 “哪来的?”我看到冰雪女子面目依旧完整,飞斜右眉冷淡地问了一句。 父亲温暖如春地笑开了。印象中父亲极少笑,乌黑的眼睛总是怜悯地看着我,手上的铁尺却从来不放松对我的管教。“小蝶临终前要我一定找回她,一岁时为了麟儿抛弃过她……落英,就是这孩子。” 父亲的话我听懂了,他说的是一段往事。 父亲是唐王御笔钦点的文状元,名叫冷布贤,年少盛为之时迎娶户部千金,诞下两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后来被杀害的弟弟。一岁时藩镇叛乱,父亲于战火中为了保存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在山道边松开了我的手,看着我被夜色吞噬。 娘亲扑在车辕上哭泣,他们的马车渐渐远去。 我从五岁之时记事,每次奔跑在山林间,总觉得身子轻灵迅速无比,后来才想明白是长年吞食山果,由狼王母乳养大的缘故,双眸与常人所见不同,辨析路途之力也更强劲。 师傅的目光先停驻在我冻得皲裂的手上,淡淡一转,又移到了我临摹的小篆上。“智者无忧,勇者无惧……看来你把她当做儿郎来教养,让她写方正精刻的小篆,怕是磨耐她的性子吧?” “落英眼光还是如此犀利。”父亲淡然一笑,转视垂手敛目的我,语带怜惜,“我找到双成时,她尚未成年,只是个狼孩,头发披散身体赤裸,手足并用啮牙撕咬……据猎户所讲,她竟是被一头失犊的狼王衔走,混在狼堆里和狼崽活了三年。你看她野性难驯的眼睛,至今都不要人靠近……” “父亲,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吧?”我站在古朴幽静的冷宅里,心里默默地想,“每日子夜我发作凶病,撕咬一切我能接触的东西,嘴里啃得鲜血淋漓。你总是抱着我轻轻摇晃,喊着‘双成,双成’,直到我完全平静下来为止。据说你为了驯服我的暴戾习性,特地归隐到这千里外的故居……” 碧玉琉璃瓦,锦缎墙内花。冷宅坐落于红枫绿水怀抱中,正是老天爷馈赠的风景胜地。父亲每日吩咐我临帖、学习礼仪,还有就是一定要静心伫立于枫林之中,让我感受来自风间的每一丝气息:哗啦啦拂动的叶子、叮咚作响的流水、飘浮山巅的雾霭、小虫子在花丛里嗡嗡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师傅打量我半晌又淡淡说道:“她站这里一刻钟,眼睑都未抬起下,冷布贤,看来你费了不少心血教导她成人。” “先长成人,再作俊才。我辞官回到这方秀丽庄园,就是想让她在自然山水中陶冶性情,如水般宽容如山般沉定。如今她虽年幼,但这千金重担还需她来承担,梅姑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了,请先受冷某一拜。” 师傅皱了皱眉,闪身躲避:“不敢受冷状元大礼……你这孩儿不错,见她放笔镇纸有条不紊,举止谨慎,就看得出来假以时日定是不输男儿……还别拜了,先逃过此劫再说吧。” 鹅毛般的雪花嘶吼着夜空,大片大片冲进我的嘴里,我惊恐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父亲将我牢牢护在身后,泪眼婆娑中,我只看得见他的身影仿似在雪中生根,带了岿然不动的山峦之风。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为难孩子。”父亲镇定地说。 潮水般的黑衣人层层涌上,为首者沉哼一声:“冷状元,即使此刻你交出钥匙,我们的大人也不会等了――” 他的手一挥,身后冰冷的刀光和着雪花铺天而来。 “放肆!”透过父亲飘拂的发丝,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她身着夹袄仅仅提着一根棍子,就这样缓缓地走了出来。背着屋檐上的灯盏之光,我看见她将长棍反背于身后,身姿无比挺拔隽秀。 “哟,这不是江南梅家大小姐嘛,失敬失敬。”那人阴恻恻地说,“我说户外的暗桩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大小姐的手笔。” 师傅盯着雪花,突然冷冷说道:“伍文赋呢?叫他出来见我。” 那人语声戛然而止。 “看来夫人什么都知道了……”从纷扬大雪中,走来一道修长淡漠的身影,“果真不能指望他们蒙混过去。” 这是一个极美的男子,朱唇黑发,容貌宛如仙人,胜似潘安宋玉。他扫视了一眼我的父亲,然后背着手站在白雪铺就的石径旁,淡淡地看向师傅:“跟我回去,落音(注1)。只要你不再插手冷布贤的事情,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师傅冷淡地嗤笑一声,不为所动。伍文赋紧盯师傅半晌,见无所应,最终发出了指令:“除了她,一个都不留。” ――直至师傅死后,我才知道,伍文赋是极爱师傅的,否则也不会以污蔑一个姑娘名声的方式引起师傅注意,又百般纠缠地娶到师傅,最后随着她决然地跳入冰川谷底。 雪花如席卷下,片片吹落在长安街道上。 我匍匐在没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接近我的目标――门楼下一处人家的屋檐。冰凉的手掌像小小的爪子在无暇银玉中留下一个个痕迹,又很快地湮没在飞扬大雪中。 “等一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我听到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就好比是我家门前的那池溪水,春暖融融。雪地里响起了踏碎琼玉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人影跑过来,将带着他体温的斗篷覆盖在我身上。 我无力拒绝,只是继续爬行。 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我头顶:“这么个怪小孩。” 我根本不予理会,甚至连抬头看看都不曾,因为在达到我的目的地之前,我要节约每一丝力气。 可能是让他较为惊异,他一边低低笑着一边抱起了我的身子,毫不费力地将我安置在挡风檐下。“如果有难处,去汝阳王府找我,你身上有了我的斗篷,没人会拦你。”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因为我要记住他的脸。 小小白衣公子墨黑的双瞳对上了我的眼睛,他的笑容如春,连带着眼里都是一片明晃晃的湖水:“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扭过了我的脸,闭上了眼睛。 他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在随行的催促下,策马离开。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与我同年的李天啸古道热肠地留给我一件斗篷,竟成了日后相认的信物。八岁的我已经流浪了半个中原,八岁的他锦衣玉食,却生就一副菩萨心肠。 师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妓院里打扫后院,跑跑龙套。 我每日居无定所,担心仇家找上门来,不断地混入人多的市镇,走过了很多地方。最方便的混迹办法就是跑到江湖流浪卖艺的队伍中,一边涂了个花脸登台为他们赚取银两,一边又被逼着学些民间的伎俩。 圆鼓鼓的大叔喷出一口烈火,我轻车熟路地避开;晚上疲劳得睁不开眼睛,还得提防隔壁阴恻恻学猫头鹰叫的腹语哥哥……最让我受益匪浅的事,便是学到了唇语。 “西侧的万花楼要招小厮,要不叫那孩子去吧,跟着我们风餐露宿的怪不容易……”好心的婶婶开了口。 班主抽着旱烟,磕了几下鞋底:“那地方毕竟不干净……这孩子生的细皮嫩肉的,怕是好人家跑出来的姑娘……” 我在黑暗里默默地鞠了下躬,转身离开了这个温暖我的地方。 万花楼是名副其实的万花楼。 如花美眷、如斯少年、繁复长廊、绿荫红缨。只要是我能想出来的文词,都可以在这里找得到影子。我每天看着倚楼卖笑的面容渐渐僵硬,每天看着虚与委蛇的人们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师傅出现在我眼前。 师傅走进后院时,秋日的太阳淡淡地投射出一层模糊的光晕。她仅仅是扫视一眼四周,周围的护院们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你去哪里都可以,这里不行。”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还有事情去完成。” 我握了握笤帚没有作声,我认识她,但并不了解她,当时的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尽管她应允了父亲的托付。 “你父亲死了,临终前叫我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她冷淡地背着手,低头看着我紧抱住笤帚颤抖的身子。“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出了这个门,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如果不出这个门,你就是几年后的西街花伎。” 绿杨荫里,芙蓉架下,师傅就这样镇定地站在秋阳里,等待着一个八岁孩子的回答。彼时的我并不知晓,师傅为了我,与师公伍文赋――父亲同科及第的武状元――割席决裂,仅仅是为了完成对父亲的承诺;也不知道师傅为了考验我,一直尾随我身后,看我是否能够承受住痛苦与挫折。 她完全是一个放养绵羊的牧者。 我拜师时,正是大雪纷纷的季节。隆冬大雪,万物沉寂,雪中却俏生生地立着师傅的身影,因为我的迟缓,没有立刻出那道后门,师傅决然不应,不收我为徒。 “江南风景如画,我家更是医药世家,我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坐享其成,偏偏站在大雪里耐着性子跟你说话?”师傅冷淡如斯,长眉飞斜。 我双膝跪倒,深深拜服于雪地中,无法言语。 “是什么事情让你害怕得来找我?” 我的身子一震,因为这个女子的犀利。 “是被吓着了吧?你以为那些男人不会打孩子的主意?”也不待我回答,她转过身朝木屋走去,冷淡地说,“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恒心,接着跪吧,死了我能救活你。” 大雪加诸身上我都不觉得寒冷,因为我见到了师傅,她尽管冷漠,但她不会伤害我。我害怕别人的靠近与粗鲁,源于极早的猫头鹰哥哥和万花楼的嫖客。 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 时光易逝,转走十个金轮交替,我长到了十八岁,是答应师傅出山的年纪。 十年来的练武生涯枯燥乏味,每当我喘不过气来时,总看到师傅冷淡的目光,想到她为了我抛家弃夫,咬咬牙就挺了过来。师傅送了我几份大礼,虽说武技不是最强,但是这几份大礼够我在乱世中存活下去――月光,风中一抖便伸得笔直的神兵,柔软似水,偏偏见风变寒,秋水般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医术让我自保,药裹的身子不怕捶打鞭笞。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在那草木不生的北方,有一个很深的大海,那就是天池。 雪峰倒映,云杉环拥,碧水似镜,风光如画。这是我到达顶峰时看到的壮观景象,我第一次震撼惊呆住了,久久站于山巅大声呼唤:父亲,父亲,这就是海吗? 没人能回答我,我潸然泪下。 由于师傅的引荐,我去拜访了左金指先生。先生打量了我下,嗤笑一声:“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我咬着嘴唇说道:“先生要怎样才能授我赌术呢?” “你要学赌做什么?”老先生年近耄耋,心性却如孩童,“落英那丫头只不过救过我一次,还不够我拿压箱底的手技传给你。” “先生。”我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先生如何才肯收我为徒?我学先生赌术是为了于长安进阶,引出灭门仇人。” “好,据闻当年冷举子一家惨遭灭门,的确是十年不破的冤案。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有这个勇气,渡过冥海横穿北漠,我就倾囊传授我的赌术。” 海的博大深广令我难以想象,我这瘦长的身躯是无法一个人游过来的,于是我搭乘了胡商的船只,碰到了小玉。 船上的人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终日只是留在厨房角落,做个沉默利索的小厮。 小玉进来后,整个舱底都带来了漫天星光。她盈盈一笑:“哥哥,来帮我打桶水,我用海水凉镇海蜇皮煮汤给你吃。” 我默默地看着这毫无心机的笑容,心里只觉得羡慕不已:如此开朗的女孩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小玉成功地迈出结识我的第一步,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照顾水土不服的我,包括教会我胡语。她像个唧唧喳喳的黄雀,轻盈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有时候比划着据她所言的绝世刀法,只是这套刀法后来在围击时有缘得见。 这是第二个毫无功利对我好的人。 63、(番外)往事(二) 那天的白云摊开后,朵朵饱满似花蕾,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告别了小玉,独自在海上漂流。 “哥哥,你肯定弄错了,冥海只是古书中有记载,在世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小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平静一笑,向她告辞:“小玉,我应允的事情一定要去试试。” 小玉倚在桅杆上依依不舍地挥着手,我平躺在木筏上,背枕双手看着天空,心情无比宁静。 苍穹不是湛蓝色,而是深紫色,我第一次发现了与书上记载的不同。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山峦似的白云大片凝集,远远消失在远处海面。 可是我感觉到了孤独。 我不敢眺望海面,因为害怕察觉到此刻的我是多么孤单,我能清楚地看到漆黑海水深处倒映的彩虹,海面上风向的流动,然而听不到一丝人声。 “父亲,这就是你要我融入景致的原因吗?要我感觉到我的渺小和孤单?” 横度漠北时从来没有想到会给后来的自己留下什么牵连,据说有座雕像留在了边远沙村。 大片平野广漠,黄沙漫漫,暗哑无边。风沙一起,更是昏茫,什么也看不见,四野黄云,上与天接,天低得来快要压到头上。我孓然前行,满嘴沙砾,心中像是燃起了火。 ――不能低头,不能放弃,据闻这片沙漠中先有人走了出去,那么我也行。 爬出大漠后,上苍垂怜,让我见着了绿洲,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父亲没有骗我,横穿了不知名的大海和荒漠后,居然有座美丽的山水雪湖静静地出现在眼前。我爬上了雪峰泪流满面,大声呼喊:父亲,父亲,这就是你说的海吗? 我到达了最北方天池,我赢得了赌约,我给后世的自己留下了一个传奇。 再见天啸是我一次惊心安排的策略,他不在我的计划里,我看中的目标是他的父亲。 汝南王这个名字我很熟悉,为了找他,我等了十年。十年之前,听见一个小小的公子对我说去汝南王府找他时,我就记下了他的那张笑脸。 沿着漆黑昏暗的巷子里捱着走,第一次出手就大获全胜。 前面有一群黑衣人在围攻一个瘦削的男人。 杀人在午夜的长安随处可见,我装作误入暗巷的落拓少年,耸着肩膀惊慌不已,不等他们打过来,就晕死在路边。 “磔磔磔……”一阵笑声让我睁开了眼睛,我认出了这个声音。它融入了我的血脉中,每日深夜将幼时的我惊醒。 我抽出了月光,帮那个怪笑的男人杀光了暗探。 “起手部位不同,但剑气无先后,不差毫厘地将五人一剑毙命。”第二日李天啸来巷子勘察时,笃定地对六扇门捕快下了结论。“西风,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辨析这把剑吧?” 西风无傲身着灰衫,语气里精利毕现:“公子认出来人了么?” “剑术不在你我之下,能做到一剑封喉不让血流出的只有一把利器,月光。” 一堵墙,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白衣翩翩的李天啸落于明处,是得天独宠的俊美少年,据闻这位公子性情淑均,如同三国蜀时的向宠将军,完美得无可挑剔。身着青衫的我藏于暗角,终日为报家仇奔波劳碌,沉默忍耐得如同一方剪影。 我当时就立于墙那边,在两个绝世高手前隐藏了所有气息,静静地打探昨日发生的命案。他们还没猜到,我为了提升内力吞食了剧毒“天机神水”――既然俗称“天机”,是取自天机不可泄露之意。冷气封喉的不是我的月光,而是我身上的寒毒。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晚没救下那个怪笑的人,我的生命是不是可以改写一次? 我沉默地走回客栈,推开门,对上了一双细长诡异的眼眸,他又是磔磔地笑着:“小双成,外面传闻如何?” 这个人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妖艳生光,有时候盯着你看让你毛骨悚然,有时候又对你笑,笑得天真烂漫。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我锲而不舍地追问。这是他一直避而不答的问题。 “磔磔……看来小双成察觉到哥哥处境艰难了……”他轻忽无声地飘过来,惨白白的手作势又要搭上我的脸颊。但他忽视了一点,就是现在的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他玩弄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掌,咔嚓一声将它拧断了。“猫头鹰,你再不说我就亲自捏死你。” 猫头鹰一声闷哼,抬起残存的另只手掌不以为然地擦擦汗,这种无视痛苦的举止让我震惊不已,我走上前去默默地为他医治。 猫头鹰看了我半晌,见我聚精会神地为他医治不存假心后,才转换了另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口气说道:“双成,我和你一样,是当年秘匙迷案里的后人。” 脸色苍白的猫头鹰哥哥给我讲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我的脑海一片混沌,却被他云淡风轻描述自己的经历惊慑住了:原来这个世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在背负着苦难,原来每个人在面对苦难时,关键是看自己的心境如何,如果像我这样被伤痛压倒,被自怜侵蚀,我的一生也难以成就大事。 看着猫头鹰毫不在意的脸,想想他至今被摧残得不男不女的现状,我深深感触老天对我不薄。自此我的人生一扫沉痛,我感谢猫头鹰哥哥的怪异与另一种生存的方式,我从他身上学到了隐忍不发动心忍性的道理。 我和猫头鹰哥哥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互为依存。 对于他的黑衣暗行我仍是觉得诡异,直到有一天我见他倒吊在屋檐上纹丝不动时,就拟定了一个策略:猫头鹰武功极差,但轻功在当今武林属于翘楚,由他出场惊吓汝南王妃,一定能成事。 再见汝南王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可是没想到会先遇见天啸。 “进来。”由仆人通传后,房内传来一个爽朗如月的声音,丝毫不在乎王府里被弄得人心惶惶,四处警戒的景况。他的开朗大方将我的脚步缓了一缓。 我低垂眉目走了进去。 “冷公子这边请,家母就拜托冷公子的妙手医术了。”李天啸打量了我一眼,微笑着延请我入室――延请是古代最高礼节,用在一介平民身上,的确让我受宠若惊。 “草鄙之人,不敢辱称公子。”我连忙还礼,敛住衣襟安静地走向了床阁。 片刻之后,我双手不停地立于床前,口中却唤道:“李公子,能否将我随行之物打开,帮我再取一副银针?” 包袱里有那副披风,我要他认出我,我依循常人思绪推断:如果再见幼时援助之人,定觉有缘,心下必是多生出亲近之意,那么,再接近他的父亲就极其容易。 李天啸很快取来了银针,看着我微微一笑,却不曾说些什么。 我见他立于身旁,暗自惊心,稳定手腕继续施针,不动声色地拟定接下来的计策。 汝南王没有杀到,我的计划已经败露。在此期间,京师发生了多起莫名其妙的命案,矛头指向了黑衣暗行的猫头鹰。 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在黑夜中朦朦胧胧地发着光。我拉着猫头鹰慌不择路地奔逃,眼前的夜色如风般退后,可我的手腕是无比地坚定。 山林各有不同的颜色,有墨黑、浓黑、浅黑,还有黑灰色,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墨重彩,在我眼里我只想找更暗的地方蹿去,因为猫头鹰的身形在黑暗中占有便利。 尽头是处悬崖,夜色中寒鸦呱呱惨叫,似是在嘲笑我的无知与自不量力。 我放开了猫头鹰的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猫头鹰,看来我们真是无法分开,死也会死在一起。” “双成。”他叹息一声,对我露出了唯一的一次微笑,“我只恨我少时没有多照顾你,老是作弄你。” 我转过头,抽出了寒气凛凛的月光,如一泓秋水映照着我的眼睛。 “谁敢拦我?”我冷冷扫视追上来的众人,敛目低沉一喝。 “果真是你。”李天啸从众人身后缓缓上前,注视着我的杀气腾腾的眼眸。我并不知晓,我的眼睛里带了豹子的凶狠和狼的阴毒,和我瘦长文秀的身形是多么不相映衬。 他立于人前微微一笑,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在微突的光亮中显得无比凄凉,我正对着他,目光如烛看得分明。“双……冷公子……我们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发生了这么多命案,你总得让猫头鹰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冷漠地盯住他的手,来的人即使多如牛毛,但除了他,没有人是我最大的劲敌。 “哥哥!”黑沉沉的夜色中扑出一条人影,来势轻灵却带着风信子清凉的气息。她紧紧地抱住我,大声哭喊:“哥哥!不要和他们为敌,不要变成那种野兽的眼睛!” 我收回眼眸,目光一缓,左手轻轻抚了抚小玉的秀发,缓缓说:“小玉,不要害怕,哥哥答应你。” 语声一顿,我猛地掀开小玉的身子,长身暴起抢先发难,月光如霜劈向了李天啸――这是我常用的对敌策略,出其不意攻其不防。 李天啸一直躲避,并未出剑。我心下虽惊异,但凶猛嗜血一如当年,一个人震慑了所有人的攻势――然而我不能连累小玉出手。 阮小玉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璀璨胜光,反复三刀,为我掠开了一方阵脚。我回头看了看她哭泣的脸,心中大恸,逼开潮水般剑气后,大声一喝:“住手!” 月光在暗处发出悲伤的嗡鸣,我紧紧执起它,只觉勇气如海潮般生起,席卷全身。 “猫头鹰比你们所在的任何一人生得干净,今天各位最好逼死我们,否则来日我一笔一笔讨算分明!”我一双凛冽的眼睛缓缓掠过众人面目,冷气森森地说道,“一共十三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天啸面色一动,急切说道:“冷公子,请你相信我,这事有转机――” “走吧,哥哥。”我面对众人,却开口唤了一声猫头鹰。 我的手足,我的兄弟,我的猫头鹰哥哥沉默地走上前,双手环抱我腰身,轻轻在我面颊上一吻,倒退着朝崖下笔直插落。 “双成!”为什么在呼呼直入胸肺的风声中,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名字? “双成!”再听到这个急切颤抖的呼唤,是在一年后的翠竹亭。 我放下手中的草药,心中一动,面带犹豫地转过了身。来人脸颊瘦削,墨玉双瞳瞬间不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默默打量着他,开口询问:“公子是在唤我吗?” 他缓缓地走了过来,浩海瞳仁里风云涌起:“我找了你好久了,双成。” 我抿着唇依旧冷漠地看着他:“公子,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的故人?” “双成,这是报应,谁叫我逼你太紧以致于你跳崖逃生?现在你吸食了萱草精萃,已经把前仇旧恨遗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我这个你从不上心的陌生人?” 我微微动容,只是不知缘由,我不会回应。我沉默地立于翠林晓露中。 白衣公子走到我的跟前,脸色如雪,不带一丝笑容,他的眼里流露着初扫阴霾破云而出的阳光:“我做错了事,双成,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惩罚。” “我为什么会不相信你的话?我为什么没有阮姑娘那般的坚决?三百个日夜,我一直嘲笑我的浅陋无知,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自己的心意?” 他破颜一笑,双膝缓缓跪下,抱住了我的双腿:“双成,就当给我一个活路吧,让什么都不记得的你重新开始来到我身边。” 我突然记起来了,有这么一个夏天,在一座绿柏深深的庭院中,我为了报答一位公子的恩情,曾经向他双膝及地,拜服于跟前:“多谢公子十年前救命之恩,为冷家留下了最后一点血脉。” 我心中无比震惊,张了张嘴,思索良久才应了声“好”。 ……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多少个百年,多少次星辰日夜才能让我再次站在中原大地上,勇敢无惧地面对每天发生的事情? “冷双成!”耳畔又传来那句冷漠不耐的呼唤,我心里叹息一声,掏了掏耳朵慢吞吞地走了上去。“公子有何吩咐?” 秋叶看了我一眼,俊颜冰冷负手而立:“你不是要为吴三手疗伤吗?去取一柄笛子来。” 我心下狂喜,面上依旧不漏声色:“公子难道要亲自演奏?” 他冷淡地嗤笑一声:“楚轩会的,我都会。但是我的手段,楚轩想必还承受不起。”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他老刨根见底的习性早已了然于心,木讷一笑后,我沉默地走入花架下的阴影。 64、吴算 开了窗轩一片宽敞,眼前是苍劲幽幽无穷夜色,鼻下是冷香阵阵气息萦绕,明月寒星下,不见秋叶身影,耳畔却持续不断传来内力浑厚的乐声。 冷双成垂手站立于吴三手床榻前,替他掩好了被角,凝神聆听夜空中传来的笛声,那声音饱满祥和,穿透夜空后还带有婉转起伏的尾音,仍是和楚轩技艺不分伯仲的《龙凤呈祥》。 这首曲子冷双成和吴三手已经听了三晚,丝丝入耳的乐声飘来,浅浅淡淡的幽香轻拂,极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意境。 她默默听了许久,突然启声对着吴三手说道:“吴有,你是饱读诗书的儒生,看着你我总想起了我的父亲……父亲说男人的品行是‘行欲徐而稳,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声欲低而和’,你看他像么?” 吴三手呆呆地睁大着眼睛,冷双成叹息一声,将手扶在他面容上,替他合了眼睑。 暗香疏月,风送祥乐,叶府上下一片寂静,只闻悦耳悠扬的回环笛声。 冷双成沿着长廊朝前走,转过檐角,迎面扑来一些微温的气息,她堪堪掠过来人双眸一眼,连忙垂首躬身唤道:“吴总管。” 神算子面目上带些风尘之色,冷冷地瞥视冷双成,出声唤道:“初一?” “是。” “去请公子来。” 冷双成这才抬头,面有难色:“禀总管,近日公子吩咐如非他召唤,否则不见初一……”眼角扫到神算子身后,语声马上一顿:“是,我这就去。” 神算子目光如烛,他牢牢盯住冷双成一字一顿:“你也看到事态的严重了,一定要把公子请来。”说完之后不再看她一眼,冷漠前行。 神算子身后还有几名仆从抬着两个人的身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了正厅,冷双成踌躇片刻,转身朝叶府梅林走去。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林中的景致秀雅迷人,秋叶立于梅香银月下,雪白衣袍比四周景色更加浓郁灼亮。 “出了什么事?”一早辨认出来人脚步声后,他默默放下笛子,冷淡地问了一声。 “吴总管星夜兼程赶来,想请公子于正厅议事。” 秋叶听到此句后,转过身坐在桥心楼亭里,曼斯条理地说道:“吴算子提前一日到京,素来雷打不动的冷双成都忍不住来这里,我倒是要听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梅香四溢中,冷双斟酌着开口:“吴总管这次还带来两人,胸口大片溃烂,看似遭受重创……” “闲事和我无关。”秋叶突然冷冷截口道。 冷双成停顿一下,又恭声说道:“那两人面目完整,依稀可见是七星中的穆老爷子和清溪公子……” “与你无关的琐事我一概不管。”他再次冷漠截了冷双成的尾声,“吴算就算精明,知道派你来唤我,也得看我是否乐意去。” 冷双成暗暗苦笑,近几日银光公子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及秋叶一反常态,不再过问朝政与武林的事,她面上虽平静,心里却明白到底是何原因。 冷双成涩然一笑,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慢慢地捱了过去:“公子,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原来你不是傻子。”秋叶盯着她冷冷一笑,“你也知道我在生气,那你说说,我为何生气?” 冷双成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映照于她平静的颜面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流纱。秋叶转视梅林,抿住唇不再言语,但他的身形如同手握胜券的少年将军,纹丝不动地坐于楼亭之中,仿似那就是中军帐席。 月值中天,梅林一片寂静。 冷双成抬首看了看月色,趋近子时,正是蛊毒发作之际,忍不住又向前稳定地走了几步。 “公子,我见你每日伫立于此静思,不敢轻易叨扰,并非是我回避公子。” 秋叶冷淡地嗤笑一声。 冷双成又走近了一步,缓缓说道:“公子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公子与我所接触之人均是不同,令我有时心下尚在迷惑……” 秋叶冷漠地看着梅林,不为之所动。 冷双成咬咬牙:“公子到底要我怎样才消气?” 秋叶回过面容看了她一眼,口中冷淡说道:“冷双成,若不是在大战前夕,恐怕你不会如此迁就我吧?” 冷双成叹了口气:“公子说笑了。”尔后默默地走了过去,立于秋叶身畔,伸出了右手:“公子,请。” 这只手掌纹路细致手指修长,即使没握上它,仍能感觉到冷双成手心的坚定与掌中的冰凉,秋叶盯着它,微微动容。平素里冷双成侍奉他下车时,青袖飘拂,手腕带力,从来不会私自露出修竹般的手指,更何况此时如此大方地直伸眼前,带着任由他处置的坚韧之意? 秋叶不会给冷双成任何后悔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握紧了它,借力站起。 两只冰雪般的手掌终于握在了一起。 秋叶凝视着她沉静的脸庞,细细摩挲那双稍显秀气的手掌,一时之间没有开口。他的目光清澈得无一丝杂质,如同雪峰山涧化下的清泉,脉脉无声地流淌。 冷双成回过面目,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我目睹公子为我所作的一切,心中着实忐忑。公子曾经骂我是木头呆子,但冷双成要说的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冷双成的笑容一如当年的温和细腻,嘴角略微弯起,面色如水般宁静。秋叶看着她的笑容,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闭住了眼睛,猛然出力紧紧地抱住了她。“为什么现在才见到你?我这才察觉我孤独许久了。” 冷双成并未挣扎,只是微笑说道:“我是个俗人,通常不能揣测公子所想,但公子这句话,我却是听懂了。实不相瞒,此刻我的内心仍旧混乱,一旦留在公子身边,仿似有些石头滞压在心头,所以请公子再宽限时日,容我多缓和缓和……” 秋叶双臂伸展,紧紧地将她揽在胸前,嘴唇颤抖地扎在她的黑发之中,语声有些含糊:“这么迂回的肠子……亏得我深信不疑有我的影子,否则被折磨死还不知道你的心意……” “公子,可以走了吗?”冷双成在他怀里问。 秋叶听到她冷静如斯的嗓音,一股如针般热流无处奔走,最后冲突在齿间,让他咬了她一口:“虽说不答应嫁我,能逼出你心里话真是不容易……” 轻纱般的月光映照在叶府正厅门阁,渗漏出三人高矮不同的身影。 神算子坐于正厅左侧门口,冷淡地看着立于面前有些惶恐的两人:“安厨是说此值子时,公子蛊毒发作才来得这般缓慢?” 安颉讪笑一声:“吴总管英明。” “怕不尽然吧。”神算子突自袖中掏出一卷纸轴,摊开后冷冷说道,“公子都有娶初一之心,难道这事还能遮掩?” “……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安颉细声念了几字,尔后又讪笑一下,“安颉识字不多,不大懂得这上面的意思。” “你不懂不要紧,只要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 “总管请。” “听闻初一曾找过你?” “是。” “所为何事?” “打探吴三手病情与忘忧散。” 神算子站起身跺开几步,站定后沉吟说道:“既是知道公子几日后决战,为何见他倾费内力吹奏却不阻拦?若是无情无义,又为何去打探忘忧散?” 银光一直立于庭下并不言语,安颉不明就里更是不会出声。 “听闻忘忧散由萱草所锻?”神算子突又开口问道,见安颉颔首后接上一句:“叶府竹林里就有萱草吧?” 安颉有些微微吃惊:“世事果真瞒不过总管。” 神算子不动声色地收起卷轴,冷冷说道:“萱草无色无味,依附竹子根部生长,要探寻出萱草极为困难,只能凭借敲击竹节听中空之声才能探访是否有寄生草木――这些道理叶府医书上都有记载,想糊弄我没那么容易。” 神算子抬眸看了眼门外的月色,思索片刻后回身坚定地说道:“无论公子和初一是何居心,决战之后,你们二人必需应允我一件事情!” 银光和安颉双双诧异抬头,看向正中之人。神算子眼眸深沉,目光如井水寒澈见底,面色凛然地说了一席话。 庭下二人看着总管的眼睛,深深觉得冰凉渗骨,已是和平素的公子毫无差别。在总管的狠戾目光下,他们均重重地点头应允。 月凉如水,静默地笼罩着沉寂大地。吴算等人仍留于正厅等待着公子,半晌后□□上才无声无息走来一条人影。 秋叶背着手转过门阁,那张深邃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冷淡地一扫正厅,最后落在安颉面容上微微一顿。 安颉见到那冰雪般的目光心中一惊,低下了头。 “来。”他面对众人,并不回头,说出了一个字。 冷双成沉默地自他身后当前一步迈入厅中。 神算子眼光如针般一突,察觉到公子冷漠地盯视自己面容后,稍稍转过眼眸看向别处。 冷双成站于门侧,等待着秋叶进来,先前一步越过主人已是无礼,现在虎视眈眈的总管面前,她不敢再有丝毫逾越之处。没想到秋叶看了眼厅上之人后,又冷漠地对她说:“坐。” 冷双成看了看前方,依言走至厅中右侧落座。秋叶见她坐定,才冷淡地避开地上血迹,背着手慢慢走至她身侧伫立。 冷双成凝神打量地上两人伤口。秋叶长身而立,一动不动地盯着神算子。银光转视几人,心下有些了然公子此举的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初一。 静寂之间,神算子咳嗽一声首先开口:“公子,有要事相告。” “说。” “吴算自扬州取道路过七星山庄,听闻一件大事。” “穆老爷子与他的侄儿清溪公子于三日前在庄中遇刺,据家人所讲,仆从才离开半盏茶时间,回来时这两人已气绝身亡,除了胸口这个大窟窿,周身没有一丝伤痕,而且两人的死法一模一样。” 冷双成不断扫视两人身躯,至此为止,她已经见过七星五叶的面目――聂无忧、水芊灭、安颉、穆石开、贺清溪,还余两人据闻是百花谷中的天仙美人花夕双针。有些让她吃惊的是,穆老爷子擅使大刀,若是敌人近身的确不宜提防,但是暗器数一数二的贺清溪,怎么可能在不发一物的情况下就被人暗算? 秋叶低首看了一眼,冷冷说道:“这杀人的武器有些怪。” 众人听秋叶点醒,均又细细查看地上两人尸首。 穆石开和贺清溪胸口血肉模糊,呈漏斗形插落心脏,外衣上分散些细小窟窿,如漫天寒星。冷双成心中一动,不觉起身蹲下,用手指捻了捻那些星星状的伤痕。 秋叶目光落及她的背影上,皱了皱眉说道:“别碰,脏得很。” 冷双成沉默站起,不发一语退至秋叶身后。 “总管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七星之首的聂无忧。”秋叶冷漠地看着神算子。 安颉听后直搓手,讷讷说道:“回公子,聂公子自从去年二月起,就失去踪影。我们七星余下几人都不大顶事……” 秋叶突然回头盯住冷双成,冷淡地说了一句:“冷双成,你瞒得好深啊。” 众人稍感突兀惊愕,冷双成脸色白了白,心思转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聂无忧和独孤凯旋在去年二月同时消失,秋叶已经知道他的秘密;他在怪罪她甚至连吴三手都未提及此事。 果然,秋叶转过身,走到冷双成身前站定:“在青山寺救你的是独孤凯旋?” 冷双成抬起头平静说道:“是。” 只一瞬间,众人见秋叶面色雪白,自嘴唇至下颌,俊秀的线条变得凛冽似冰,他扬起手朝冷双成身后劈了一掌。强烈的掌风震得冷双成衣衫翩飞,可她站着动也未动。 “轰”的一声,案几座椅全部化为齑粉,叶府大厅右侧凌乱如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又听得他冷森森地问:“是他给你换的药?” 冷双成想了想,居然开口说了一声:“都是和尚。” 秋叶紧抿薄唇,收了左手掌势,背于身后,冷冷说道:“别让他落在我手里,记得了。”然后走至主座坐定,以手支颐,冷漠地盯着空气。 大厅里气息淡漠,秋叶俊美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闪着幽幽明暗之光。 神算子扫视冷双成一眼,那双眸子仍是犀利如豹,洞悉了一切。冷双成迎了迎他的目光,心里有些凛然,转过了眼,只是看着银光。 无人开口。 冷双成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启声说道:“公子,这桩刺杀事件可有眉目?” 眼见秋叶仍是冷漠不语,神算子接口说道:“这两人的伤口经检验,胸肺是被剑身刮挝所致,山庄特地将他们送到叶府,恳请公子明鉴是何种利器如此霸道。” 冷双成眉目一动,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秋叶冷澈双瞳如针般聚起,盯着空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算子目视冷双成,冷双成叹息一声,走上前唤道:“公子,公子……” 秋叶回眸看了一下她平静之中带些惶然的神色,左手点了点自己膝边,支着头说道:“你不是什么都看出来了吗?” 冷双成抿住嘴,温顺地挨着他身畔站定,秋叶一直看到她靠近于自己膝盖再无缝隙,才满意地抬头,看向厅内众人:“总管想知道什么,问她即可。” 神算子聚眸于前,冷冷说道:“冷姑娘,请。” 冷双成沉吟一番,开口说道:“这两位的伤痕不是单纯利剑所伤,外面散布的点状窟窿是火药所致,按理说江湖中仇杀不会重复使用两种利器,所以这类武器我也不知道来路。”转过头又问道:“公子见过吗?” 秋叶面色上有些恍惚,他收回凝视冷双成头发的目光,却看到面前的她几不可见地鼓了鼓眉尖。“没见过,但能断定不是中原武器。” 冷双成迟疑接道:“若是吴有清醒,或许能请他来看看。” 秋叶长身而起,淡漠说道:“有什么事等过了铁塔一战再说。” 距离行云铁塔之约尚不满六日,众人明白此战关键,一时之间均是沉默。 秋叶走了两步,回首看到冷双成还杵在座前望着地上研判伤口,不由得喝了一声:“冷双成!”冷双成回过神,朝众人半鞠躬说声“告辞”,尾随而去。 过了极久,神算子突然转过脸看向厅中其余二人,冷冷道:“都看到了吧,公子待初一如何?” 两人噤声不语。 “看来我的预见是正确的。”他看向银光又说了一句:“明早备车,我请见灵慧公主,此事不可泄露,谁走漏了风声我唯谁是问。” 夜色朦胧,淡凉生雾,叶府上下仍是一片岑寂,偶露烛火似星星般闪耀在沉沉夜幕中。冷双成沿着长廊疾行几步,就看到秋叶立于花木前静静地站着。 “公子为何在厅上故作亲密?”冷双成距他三尺开外停驻。 秋叶右眉微微一动,双手后负,口唇之间便蓄了些笑容,如同渐生涟漪的水面,波纹一直延及眸中。“哦?看来我平素还不够亲密。” 冷双成懊恼地暗咒一声,仿似未看见秋叶脸上蛊惑性的笑容,问道:“公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秋叶自暗处缓缓走出身形,冷双成心下一惊,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想知道很简单,只要你今晚陪我一宿。” 冷双成眸光微凉,滚过几丝寒芒也似的光亮,冷冷说道:“公子老是不庄重。” 重重花木似彤彤锦霞,轻纱翠雾中,点染斑斓。秋叶背负双手走近冷双成,白衣落落宛似天人宛似仙,在逼得她直直后退时,他的嘴角一挑露出艳盖云天一笑:“原来我每晚偷偷亲你时,你是清醒的。看来你真不是傻瓜,冷双成。” 65、意外 建隆四年,二月初二,辰时。 行云铁塔位于开封东北隅,通体遍漆铁色琉璃釉彩,晨雾缭绕间,悬铃在空中叮当作响,声乐喧天。这座塔本是汴京八景之一的胜地,平日人声鼎沸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今日却有些异样。 塔上凛然伫立两条人影,分左右两方对峙。塔下稀稀落落散布几人,背后是戒严森森的御林军阵。冷双成抬首极目远视,可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犹如一根擎天柱,拔地刺空,风姿峻然,高空两人立于塔翅之上,仿似凝固不动的飞檐饰物。 冷双成盯着秋叶身影,心里有些忐忑。倒不是她不相信秋叶武功,而是近一个月的相伴,从原先模糊厌恶渐渐转为有些了解,她确实有些忌惮秋叶发起狠来蛮横纠缠的个性。尽管他平素老爱逗弄调笑她,此刻目睹他处于生死一线之间,她委实心绪不宁。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冷双成喃喃自语。 “琉璃塔面极滑。”三四丈开外的白衣喻雪突然说了一句。 冷双成心中一动。喻雪通常不会开口,一旦开口往往就是关键紧要之处。 “刚好适宜萧乔下盘稳固的攻势……”赵应承立于喻雪右侧,沉吟着接道。他的后方站着三老,凝神目视这旷绝古今一战。 时辰已到,塔上两人仍是一动未动。兰君出列一步,运力朗声说道:“两位都是当代之武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代表两朝至尊水准……” 众人忽然有些明白兰君言下之意,都屏住气息等着他说下去――秋叶与萧乔均是各朝顶尖高手,为防止双方在武器上作弄手脚,众目睽睽之下,一定要明示公正。 “此战名动乾坤,必传后世,为公平起见,两位能否将所持利器交换检阅,以昭大信?” 塔下众人均微微点头,心里直赞还是见多识广的兰君考虑周详,当先点破此处。 冷双成双眸炯炯,看得分明秋叶唇形微动:“萧先生意下如何?” 萧乔淡然回道:“生死决战之前,制胜利器怎可离手?不过若是给了一人,萧某放心无虞。” “谁?” “那晚施礼的年轻人。” 秋叶突然平稳说道:“谢谢。” 萧乔奇道:“公子为何称谢?” “萧先生既是相信内子,即是夸奖内子诚实笃厚,理应称谢。” 萧乔淡然一笑:“萧某见夫人于庆典上舍身救援他人,便知夫人品性淑真,不是萧某夸赞而是她的确很好。”顿了顿,又有些意犹未尽地接上一句:“望好好珍惜。” 秋叶苍白容颜带了些血色,他转眼看向塔下,眼里焕发着笃定不移的光采:“冷双成,上来!” 冷双成暗吸口气,双臂微张,似冲天而起的弹子呼的一下来到塔尖。她这一跃如行塔白云般流畅,所见之人均是微微色变,喻雪首先低声说道:“居然是个高手。” 松柏心无城府,早已哇哇大叫:“无方岛初一身手深藏不露,除了公子,没见过第二个比她更强之人。”语气里抑制不了的得意,仿似他跟随公子以来已是无方辟邪之人,连带着颜面也会生光,他这般话语,自是不知冷双成因内力流失曾败过唐五之事。 赵应承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 冷双成站稳下盘,黑发与青衫在风中飞舞,凸现出白杨般的隽秀风姿。秋叶看了她一眼,将右手蚀阳抛了过去:“验剑。” 冷双成抿住唇,双手平展雪白羽鞘,带着一种虔诚之情缓缓拉开了蚀阳剑身。 红光凛冽,异彩纷呈。长剑嫣红胜血,锋刃如雪花一般冰凉晶莹。 两百年前传闻未见面的蚀阳终于在她眼前展现真身。如果两百年前,她能遇见此剑主人,命运是不是多一次改写? 她的眉目如水,双眸映得闪闪发亮,口中不由喃喃赞道:“好剑。” 秋叶不再看她,直视萧乔。 冷双成醒悟过来,双手捧着蚀阳朝萧乔躬身一礼:“无毒。” 长剑入鞘归还给秋叶后,冷双成又走至萧乔跟前。萧乔看了她一眼,口中一动,最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冷双成接过萧乔的武器,微微一怔。 萧乔既不是使剑,也不是使枪,而是一柄似莲花灯一般的铁器。冷双成反复查看,心下觉得惊疑,开口唤道:“先生,这与道义不符。” 莲花铁锤花叶包裹,极有可能暗布机关,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秋叶却冷漠说道:“无妨。” 冷双成抬头看向秋叶:“公子,我是代表中原武林来验剑,即使公子私心不以为然,我需秉持公平公正之意。” 秋叶冷淡说道:“暗器也是名家所用之物,列入决战行列,不违规矩。” “既然公子如此笃定,在下也无需多加阻拦,否则会有中原人互为偏私之嫌。”冷双成微一鞠躬又说道:“两位,请。” 萧乔本是一直沉默不语,似是在思索什么,见冷双成意欲离开后,忙抬手作揖说道:“公子,能否借少夫人进一步说话?” 冷双成面色一变,惶急道:“我不是――” “好。”秋叶极快地截口应道。 萧乔走了过来,搭住了冷双成手腕,微微使力将她带飞了塔顶,来到距离塔旁极远的树枝上。这是一处浓荫遮蔽的榆树,隔着空地和塔顶几十丈开外,除非是松鼠,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收敛两人对话。 “萧先生是否还有事放心不下?”冷双成平静地开了口。 “夫人冰雪聪明,见我方才嘴唇一动就知道萧某有事相告。” 冷双成微微一笑:“唤我初一或是阿成都行,少夫人这个名衔我受之有愧。” 冷双成自是不好在外人面前细数秋叶的厚颜举止,好在萧乔心系他处也未过多追究,仅是接口说道:“萧某本想跪求阿成一件事情,但此处人多眼杂,萧某就不行此虚礼……” 冷双成着急说道:“先生但说无妨,阿成虽不是名动江湖的侠义之士,但先生战前所托一定会极力完成。” “多谢。” “先生不必多礼,阿成心里佩服先生以身尚武之德义,无论先生是否战败,阿成必竭力完成先生心愿。” 萧乔远视白云,幽幽一叹:“阿成不说萧某也明白,今天即使胜利,赵公子的卫队也不会放萧某离开,所以萧某想请阿成帮忙做最后一件事,由于这件棘手之事萧某无以回报,实在是令人难以开口……” 冷双成微笑如旧,静静说道:“萧先生何时也变得如此不利索?” “好。大恩不言谢,请阿成附耳过来,萧某交代你一些事情。” 白云悠悠,纤尘不染,轻雾朝阳洒落秋叶周身,将他身躯众星拱月般烘托得耀眼明朗。他背对众人,凛然伫立,一动不动站在云间,仿似一尊高贵遥远的冰晶雕塑,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孤独。 孤独的人通常人们猜不到他的心思,因为要么是无人能靠近,要么是他不让人靠近。 朝阳淡薄之光映衬在秋叶面目上,一袭白衣飘飘若举,仿似惊鸿临空飞起。他静默了极久,等待了极久,整个过程只是看着晨雾,全身上下无一丝松动。 等萧乔再次出现在面前时,他缓缓抬起双眸,刹那间迸发出来的光彩胜过朝阳,胜过了世间的一切。他的剑还未出鞘,他的人已和他的剑气一般尖锐、冷酷、锋利。 萧乔将莲花锤别入腰间,朗声说道:“为报夫人大义,萧某前二十招不出此器,并先告知公子,这柄莲花锤原名‘日月金轮’,据说顶括藏有针刺,公子要小心了……” 秋叶漠不关心地回应:“无妨。”看了眼塔下翘首盼望的众人,突然一挥右手,将蚀阳扔了下来,并冷漠说道:“冷双成,接住。” 萧乔大惊:“公子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内子曾私下吐露过萧先生的祖传掌法,本人已抢占先机,现在先生又避让二十招,岂有不回之理?” 语声刚落,秋叶全身遍布杀气,真气流转之间白衣翩飞不停。他不待萧乔转醒就冷冷说道:“讨教了!”双手如锁般扣起,一伸一张,鬼魅般欺近萧乔。 塔下众人本是屏息顾盼,希翼目睹一场惊天动地的决世之战,谁料二人均是不出利器以赤掌搏杀,都掩饰不了面目上的失望之色。这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一出来,不作武打只启唱腔,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喻雪甚至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要看世子出剑简直是难如登天。” 冷双成心中又是一动,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不用剑,为什么每日清晨也不练剑?”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仅在片刻之后,众人看了下塔上翩飞的两人身影,又被当世掌法吸引了心神。 无人能形容两人快如闪电的身形,只觉塔上琉璃生光,到处都是白影幢幢。秋叶苍白坚韧的手掌藏于白袖中,看不分明他的出掌动作。萧乔身着浅灰窄衫,一双粗大劲爆的五指倒是明朗似月,舞得虎虎生风。而且秋叶身子一直似落叶般卷起,轻舞在下盘稳固的萧乔四周,穿花绕树般优雅,又似白云出岫,说不出的轻灵飘渺。 两人掌风之下,塔顶的空气竟然生生被撕开,将两人身畔的白雾拉成一个显眼的漩涡。众人见着此番情景,眼睛都有些发直,定着不动,舍不得漏掉一招一式。 冷双成目光深远,看了片刻后脸色苍白:“左右抱缚,伏菟飞鹰――是大擒拿手!” 身旁众人听闻冷双成语声,先是为她能清晰目见秋叶出掌而吃惊,反映过来后又是大吃一惊――因为生死互搏之际,擒拿手只是方便抓住对方攻势,和气势汹汹的掌法一比,仿似天地之间横跨的差别。 果然,萧乔下盘夯实仅用双掌切、抓、拂就逼得秋叶身形纷飞,四散转个不停;秋叶仿似未见自身处境,双手微屈,只管狠狠地抓向对方两臂,这样一来就照顾不了胸前空缺。 二十招后,萧乔大喝一声“公子小心了”,反手抽出日月金轮,按开了机括。只见一大蓬暴雨梨花般的弹子冲出,秋叶如箭般急退一下,大多黑色弹珠直接撞在他的胸口――轻功剑术冠绝天下的第一剑客也未避开。 萧乔惊愕顿手,双眼凝聚着难以置信的精光:“好个子樱,好……”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仰天长叹一声,一掌劈向了自己的天灵盖! 冷双成最先清醒,她使出十成功力一眨眼跃向塔顶,右手掌风一切,将秋叶宛如真实落叶的身子缓缓托下,口中惊唤:“公子,公子……” 秋叶脸色苍白如雪,平素淡紫双唇即刻褪成银白,漆黑纤长的睫毛轻仆紧闭双眸上,竟是动也未动。他的胸口鲜血淋漓,伤势和日前穆贺两人有些相似。冷双成看了看他的面容,出手如风点了他全身大穴,语声之中抑制不了地颤抖:“秋叶!秋叶!” 冷风渺渺,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无人回应她的呼唤,那些颤音一声一声地在塔尖风中回荡。 叶府从未经受如此大的变故,全府上下齐聚庭院之中,听候总管派遣。 神算子身处轩室之外,不断踱步不断施发命令:“去看看老太医还需要什么!” 庭院之中聚集了许多人,均是面带忧色,除了方才目睹比武的几人与叶府仆从,程香、庄楚楚也闻讯赶至。 冷双成立于花木阴影里,周身气息微不可闻,四周一直传来嗡嗡响遏的人声,她仿似木头兀自无知无觉地站着。银光担忧地转过目光,看见她先是静止不动,片刻后又如同置身一片海水里,波浪滔天下,摇摇摆摆地站不稳身形。 冷双成突然转身朝外走去,神算子扫视一眼,银光会意跟了上去。 叶府竹林青葱翠绿,在风声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冷双成一直走至竹林深处,细细查看翠竹上的痕迹。 “初一,你还好么?”银光迟疑地开了口。 “站开点。”冷双成冷漠地说。 银光心下惊疑,因为冷双成从来不会用如此无礼的口吻对人说话,但他看了看她苍白的面色后,依言默默退下。 冷双成立于草地,低敛眉目,片刻后青衫微动,双手互搏,在竹林里翩翩飞舞起来。 她的身形如同一只青鸟,在林间和着娇脆的绿色,风姿优雅地翻飞腾挪。手指屈张,“嗤嗤”不断地在竹子上划出爪痕。 二十招后,冷双成稳稳落地,近身再探竹身,突然脸色大变:“这个疯子!” 银光一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未曾料到她说了一句后,又“砰”的一声一掌击出,将数十根竹子齐根斩断! “初一,到底怎么了?”银光大呼。 冷双成转脸冷冷一笑:“你家公子真是个疯子!”她胡乱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我刚才试了试指痕,才知道他每日清晨练的是大擒拿手!” 银光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待询问,冷双成早已愤怒地说道:“他明明知道萧乔掌法攻势,也知道萧乔下盘夯实,不思对策却只练花俏的擒拿,原因何在?” 由于三老详细描述过比武过程,银光心下也有些疑虑,接口说道:“是不是公子有什么目的?” “谁知道他的九曲肠子?”冷双成仍是怒道,“难怪刚才不顾日月金轮上可能埋有机关,装作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还故意将蚀阳丢弃不用,原来是一心送死!” 银光大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冷双成冷笑不止,“他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即使今日未曾料得萧先生带了火器,但他晨练擒拿手已有多日,便可推断出他极早就想输掉这场比武!” “可是公子无法预料今日萧乔所为!”银光着急呼道。 “不错!今日发生的一切有可能是个意外,但我敢肯定地告诉你,我先前推断绝对不假。这些竹子可以为证!”冷双成敛住衣袖走开两步,后又沉声说道,“我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他从不练剑,太过于笃定!” 银光面色惊愕,怔忪问道:“公子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那得把他救活问他自己了。”回头看了一眼银光后,冷双成又问了一句,“叶府书房是否有医药典籍?” “是。” 冷双成疾步离开,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冷风。银光忙不迭地跟上。 书房里摆设一切如旧,静悄悄地渗透着淡薄的光线。冷双成推开门,直接走到书架前站定,手指搜点书册后,抽出了一本古籍细细翻阅。 过了许久,银光见她面色凛然盯住一页,心下惊奇凑近,看到书册上呈列一行小篆:梅落英,江南医药世家长女,杏林之首,乃梅花神针第二代传人。 “梅花神针,易数交替,杏林春暖,拯天救地。”冷双成吐出几字,又冷冷说道,“你家公子知道我是梅花神针第三代传人,连退路都想好了,可惜他没料到,我身上还发生了点变故,那就是我饮酒过后,不能施针。” 66、心思多变 花团锦簇之间,轩阁庄院里遍布黑沉沉的人影。蔷薇轻摇,梨花带笑,春城叶府何处不是盎然美色,惟独这些忧心忡忡的人们无心流连。 回廊转角走出个素淡的身影,随着一阵轻轻的环佩叮咚之声,众人都回旋了面目。 如果说程香艳若桃李,楚楚美眸含烟,软软娇不胜花,那么此女必定是幽雅如兰。她身着石青秀文湘裙,腰身纤细,素步走来,吸引了众多的目光,身后一干绛紫纱裙的丫鬟也抢夺不了她蕙质兰心的风姿。 她经过那些重重花木,回廊长阶时,优雅自然得如同在画中漫步。 神算子早已迎了上去,恭敬一揖:“见过灵慧公主。” 除了沉默立于一隅的冷双成,众人或拜或伏向她行礼。灵慧一双盈盈妙目扫过庭院中人,落于冷双成面容上微微一笑:“众卿平身。”――那笑容也是如此的温婉可亲。 冷双成先前并不认识这名不足二十的宫装少女,等到神算子称呼时,想起了她便是程香提及的“灵慧公主”,传闻当今圣上极力撮合她与世子秋叶联姻的女子。 冷双成见灵慧双眸落于自己面目,微微顿首躬身施礼。灵慧再次落落大方一笑,移步门阁前站定,秀项徐回,对尾随身后的神算子说道:“我都知道了,总管不必过于担忧。” 灵慧虽只说两句话,但细查她得体文雅举止,端庄婉约的身姿,就让在场众人深深折服,心里怕是如出一辙地想着一个事情:传闻灵慧独得圣上宠爱,的确是公主质如兰蕙,端的是皇家风仪。 程香慢吞吞地捱了过来,看了冷双成一眼,悄声说道:“赵灵慧是我的妹子,父王拟旨将她赐婚给秋叶,年初秋叶推掉了婚事,令父王勃然大怒……” 冷双成盯着花朵漠然不应。 程香又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不觉得她和你有点像么?” 冷双成不禁失笑:“这话如何说起了――公主如九天仙子美丽非凡,在下如庭前竹木粗劣不堪,怎可相提并论。” “细看,灵慧和你一样大方。”程香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但此时你都能笑出来,我就知道没人能狠过你。” 冷双成双唇一抿,露出一个大小适宜的微笑:“郡主又说笑了――秋叶公子若是活不了,难道我也得披麻戴孝一直哭不成?” 冷双成的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张狂亦不悲伤,如同西子之美,增减一分皆不适宜。程香看着她探究不到本意的微笑,惊愕地摇摇头:“秋叶平素算计众人费尽心机,怎会料得到碰上你这么个怪人,他这次算是彻底地倒载头了。” 冷双成转脸微微一笑:“公主谬赞。” 程香静默半晌,突又笑靥如花:“若不是这场子不对,我早就仰怀大笑了――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她们两人在角落里一来一往镇定而谈,轩室那边掩蔽森严的门阁终于大开,一位须发尽白的官服老者迈出,一边用雪白锦帕擦着额上密汗,一边喃喃自语:“好险,好险。” 神算子急忙上前:“王太医,公子情况如何?” 老太医惊见灵慧伫立于前先是施礼,再是起身喘息着回道:“先前有人护理得当,世子性命无忧,但他伤势过重,要完全救治他,需得药王出山……” 神算子一怔:“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药王高人。” 赵应承听后身躯一动,慢慢地踱了过来。王太医想了想又说道:“如果要救活世子,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失传两百年的医界奇技――梅花神针。” “太医乃杏林之首,莫非连你都无法救治么?” 王太医叹息着摇头,众人默然,面面相觑。银光一直落于最后,看了一眼冷双成,走了过来对她兜头行礼:“恳请初一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公子。” 静寂之间,银光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掀起了滔天巨浪。众人纷纷回首目视边隅角落,这才发觉白领青衫的冷双成笔直伫立于繁复花木旁,秀挺如竹,孤削如笔。 冷双成慢慢地移出身影,立于长廊正中,双手交握淡淡说道:“要我出手也行,我还需要一名辅助。” 由原先的暗影移至明处,琉璃青瓦下的她遽时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阳光轻拂在她俊秀面目上,使得身侧的程香不禁眯了眯眼:“原来你还是梅花神针的传人……” 程香这句正是说出了在场众人的惊疑,对于传奇式的初一,他们早已熟悉她的武功经历,没想到今日又让他们大吃一惊――失传两百年的梅花神针重现江湖。 冷双成手背交叉而握,镇定地说了一番话,语声不缓不急: “在下正是梅花神针第三代传人,但因在□□制阴寒,数日前饮酒误事,烈酒之气引得周身冷热失调,恐怕施针会误了火候,所以在下要请一名杏林高手代以针灸,而能担当此大任的,只有药王唯一圣手高徒――独孤凯旋。” 众人堆里又炸开了花,遥遥相对的神算子首先回应:“此时要找出独孤公子,简直有些无稽之谈!” 一直静默不语的赵应承却开口说道:“好,我去请独孤公子。” 冷双成微微一笑,退至原处站定。 程香惊奇不已,先是恶狠狠地盯着赵应承背影,尔后想起什么似的回视冷双成:“我说你刚才怎么那么镇定,原来你早已打定主意。” 冷双成苦笑一声:“这次你是真错了,苦于到处找不到独孤公子,我才试试在这几个遍布眼线的人面前提提――” 程香冷哼说道:“哦?怎么一试就被你试出来了?” “我始终觉得这事蹊跷,武州当时仅有你、两位世子和独孤公子相识,谁会特意去古井等着公子出现,所以我才碰碰运气……”冷双成只是小心陪笑。 程香冷冷一笑,又说道:“冷双成你真是狠心,秋叶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啊,你倒有闲心思说笑。” 冷双成正色回答:“生死各安天命,这是秋叶公子选的结局,不能怪罪别人。” 程香细细瞧了半晌,最后哑然一笑:“原来是生气了,想借机整整他……”想到即将能再次见到独孤凯旋,她心中五味杂陈,沉默了下来。 冷双成并不辩解,微微一笑,不知是被猜对心思而羞赧还是笑话程香的自作聪明。 程香静默一刻,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觉得不大对劲,你老爱糊弄人,你实话告诉我,如果没有孤独……凯旋,你是否有把握救醒秋叶?” “实不相瞒,如果不利用这次机会,独孤公子恐怕还不能出现。”冷双成悄悄对程香说道,“至于施针,稍有医术者都行。” “你这肠子――”程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别又露出那种奸猾的笑容,小心我撕了你的皮!”转过头后,又惊呼一句:“妹子,你站这里做什么?” 灵慧不知何时走至花木旁边,耐心地等待两人说完,才微笑着开口:“灵慧想请初一借一步说话。” “该来的,果然跑不了。”冷双成叹口气,尾随赵灵慧而去。 灵慧带着冷双成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前行,冷双成也沉得住气,一路上只走不吭声。 庭院深深,绿荫如云,亭台楼阁迷蒙在柳絮纷飞之中,渐渐乱了人的双眼。灵慧推开叶府书室门户,里面阳光惨淡,飞舞着清冷的笔墨书香。 赵灵慧先站立片刻,看着光线,细细回想房间给她遗留的残影。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世子的地方,那时候他正握笔书写,直到最后一撇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灵慧微微一笑,手抚着书案缓缓走动,“我喜爱他,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我看到他写的那副字墨……没有哪个男人的字迹能像他那么骄横霸气,那么坚定不移……我常听姐姐给我外面的逸闻趣事,我虽生于皇家,却对江湖好奇不已,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世子纵横捭阖的手段,心里更加坚定了我想嫁给他的想法,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与父王并肩,一同执掌江山。” 冷双成依然垂手立于阶下,沉默不语,瘦削的下颌、挺硬的白领让她的唇看起来有些淡漠。 灵慧看着她,微笑说道:“叶府的眼线其实极早就告诉了我一切事情,我知道世子甚至为了你罔顾父王情面,一心替你遮掩古井泄密之罪。现在世子的境遇非常尴尬,我出宫时父王正在拟定第二次赐婚的圣旨,如果他这次再忤逆父王的成令,父王因多次被拒老羞成怒,势必要开始裁夺他的势力,这样世子前途堪忧。” 冷双成低敛眉目,雷打不动地伫立。赵灵慧并不了解冷双成的习性,瞧了眼她侧颜喜怒不形于色后,又继续说道:“世子曾在十日之前下了早朝找过我,放下狠话要他怎样做才能灭绝我和父王的逼婚之心,我当时心痛如焚,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不是我要阻拦你,而是以吴总管为首的辟邪能接纳她吗’,这种想法后来在吴总管拜访时得到了证实。他听完这句话后冷漠地回答我‘吴算是么?我要他第一个向冷双成磕头认错’,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喊你的名字,他那种冰冷入骨的笑容我至今都记得。” “冷姑娘如此聪明,只怕也看出来了吴总管对你的敌意。辟邪四大庄院执掌,冷琦被你累及送命,白璃因为得罪你被世子废除双膝……”灵慧说到此时不由得顿了顿,因为她看到一直岿然不动的冷双成居然晃动了下,“东阁先生为了舍身救你,不惜活活转换寒毒疼死,由此可见,人才凋落的辟邪仅剩吴总管。吴总管是前代庄主托孤的重臣,如果他不承认你,天下人未免就会笑话世子殿下,使你们两人蒙上辱名……” 冷双成面沉如水,心里却禁不住想起了往事――初出辟邪之时,她一心想逃离,命运却把她送到了北塞;东阁先生和吴总管为了她各持一边,直至先生死去这场冤孽还未消失;最重要的是,她想起了萧乔托付给她的事情。 灵慧看到冷双成从头到尾一直静默不语,耐心地等着她回答。而冷双成看似沉吟片刻后,突然抬起头说出一字:“好。” 灵慧极为惊奇,聪明人都听得出来她在阻拦冷双成、成全她自己的婚事,没想到冷双成面无颜色,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字。灵慧奇道:“冷姑娘听明白了我的意思?” 冷双成面朝她说道:“江湖儿女,率性而为,我自出生起就做不得选择,这次我可是大胆地选了――我愿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做我想做的事情。这样能成全多人心愿,何乐而不为?” 灵慧见她落落而谈,反倒有些局促地反问:“冷姑娘难道不喜……世子,不想留在世子身边吗?” 冷双成微微笑道:“实不相瞒,秋叶公子一反常态地迁就我,着实令我感动。但作为回报,我不能误了他前程,更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说完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室。 赵灵慧看着那方隽秀的背影,心中喟叹不已:“除了笑容有些勉强,这人性子倒是从容大方。” 气派典雅的寝居里密不透风,燃着白玉兰灯罩,将一切映得荧荧闪光。纱帐垂幔处静寂躺着毫无声息的秋叶,黑檀案几前面壁立着纹丝不动的冷双成。 门外传来了一步、两步沉稳的脚步声,仍是那般不急不躁,不徐不缓。 独孤凯旋淡淡地推开门,时隔一年之久,就这样毫无预见地再次出现在冷双成面前。他的脸颊瘦削如竹,仍是不能消损他英俊清雅的轮廓,浸在朦胧的烛火中,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他默默扫视一眼,明亮双眸落于面壁站立的冷双成身上,不再移动半分:“想再见你一面,是如此之难。” 冷双成身躯稍动,缓缓地匍匐下拜:“初一已得知是赵应承软禁了公子,心下惶恐,揣测是初一连累了公子……” 独孤凯旋听着她哽咽的语声,避了避身子,淡淡地咳嗽一声:“不关你事,是赵公子为了追寻一人下落,请我去世子府做客,他并没有为难我。” 冷双成听后心下稍安。 独孤凯旋又说道:“初一,隔了这么久,你还是爱行此虚礼。起来吧,程香已经转告我一些事情,只要能让你离开这里,你叫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冷双成默然起身,先背对室内两人片刻,然后以稳定的嗓音问道:“公子,可以开始了么?” “你面壁而立如何开始?” 冷双成寂然一笑:“公子有所不知,我不能回旋面目看身后的秋叶世子。” “为什么?”独孤凯旋加重了语气。 “我不敢看他,我怕他怪责我――请公子不要再追问了。” 独孤凯旋叹了口气:“外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你终究逃不脱,多少是动了真情。”说完这句后又叹了口气,仿似这次的叹息是为了他来晚了的境况而悔恨。 冷双成沉默了会,才开口说道:“请公子留心细听,我传授你梅花针灸之法:先施针于上半身的左章门穴,右章门穴,左商曲穴,右商曲穴,水分穴,关元穴,中级穴,还有重要的丹田穴,依次而上次序不能颠倒……” 独孤凯旋喘息渐起,微微回荡于密室之中,冷双成听后咬了咬牙,忍住了回身探视的念头。等到秋叶苍白的身上遍布银针后,独孤凯旋体力透支过度,大汗淋漓地走到冷双成身边。冷双成面上一凛,出手扶住了他虚软的身形:“公子还好么?” 独孤凯旋打量了她面容一眼,淡然说道:“出了叶府,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叶府庄院里淡蓝的天,悠然的云,翠绿的竹,繁复似锦的花,潺潺流动的溪水和往日并无不同,冷双成全身所有的感觉,在一路行来却有些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能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她,脚步迟缓深重,至于他是谁?跟着她做什么?她的思想全然被秋叶离奇举止所牵制,其余的无心过问。 “冷姑娘。”最后传来那道低沉浑厚的男声。 能叫她冷姑娘的人只有两个,同一阶层的两个,往往带着掌控别人生杀大权的笃定与坚毅。 冷双成回过脸,默默地对着神算子深沉的眼。 那应是一双犀利冷漠的眼睛,早在无方青松下,冷双成就探视过如松霭暗沉的机密,可在此刻,那双眼里如同有灯花一爆,瞬间的火热归结到泯灭的灰冷。 神算子面对着冷双成,重重一跪。 冷双成全身大震,脸色苍白,她猛地一跃飞出了长廊。 “多谢冷姑娘成全。”神算子沉稳开口,移动双膝转向了冷双成所站方向,“冷姑娘通晓大义,我愧对公子,理应受我一拜。” “我既是答应离开,绝不拖泥带水,总管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冷双成背对神算子冷漠说道。 “请姑娘送佛送到西,答应吴算一件事情。” “我就知道你们爱刨根见底的个性,和那胡搅蛮缠的秋叶一模一样,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冷双成突然转过了身,冷冷对上神算子。 神算子一怔,因为他看到冷双成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他听到她直呼公子的名字。他也不会知道冷双成有一种本事,那就是能使任何情感都抑制在心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流露出来,并且在濒临狂怒时,还记得先将那份怒气沉浸到海底镇镇,尔后才表现出来冷笑或是无礼。 “为了断绝公子的念想,今日过后,我会将公子送回扬州,逼迫全世子府与所有辟邪之人参与一项计划――对公子催眠,瞒住你的一切消息。等公子清醒后,那时他已和灵慧公主成亲,既行大礼事成定局,公子想反悔也来不及……” 冷双成抬头望了望天,无限的深广宽容。她盯着悠然自得的白云,心里却想起了一句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答应我,一定要记得它。” 她猛然明白了她一直没相通的细节。 很早以前,秋叶晨练从不唤她随身伺候,她当时就留了心。饮酒那日,听到安颉谈及她前世误服的萱草,她心下好奇便寻了去。没想到她正在推敲琢磨之时被秋叶撞见,她当时窘然就胡乱编造了个理由企图蒙混过去,但从后来秋叶亲自带她去竹林深处、查访过叶府医药典籍可以看出,他肯定想暗示她他所练的乃是掌法,只可惜她一时愚钝,并未看出有何不妥。而且他还知道萱草的秘密,但是他没有解毒,却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冷双成喃喃自语,冥思苦想。 神算子一直阴晴不定地盯着她,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又想起了大厅中秋叶故作姿态的亲密,终于抑制不住地露齿一笑:“吴总管,千万别中了你家公子的道行。” “姑娘何出此言?” 冷双成一扫阴霾,微微笑道:“我也不是很肯定,但是我不会告诉你。” 神算子脸色红白夹杂,有些恼怒地扫视冷双成。冷双成闪动着一双狡黠的眼睛,自顾自地出神思索。 “冷姑娘,请你答应我,为了公子的前程,你尽量避免与公子见面,只要你不出现,公子绝对不会想起你――” “吴总管。”冷双成交握着手,慢慢地走了过来,“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会在这里与你们多作纠缠,我只说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尽力而为,满足你的心愿。” 神算子面带喜色,再次对冷双成躬身行礼:“多谢姑娘成全。” 冷双成微笑回应,并未闪避他的施礼:“我临走前会带上吴三手,还请总管找回我的佩剑,月光。” 67、故人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扬州正是烟柳弥漫、杏花春雨的季节。梅柳渡过江来,阳光催绿了o草,江南亦是一片大好春光。据说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痕的灵丹妙药,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首先在程香身上得到了印证,因为此刻她正坐在扬州落英阁内,笑吟吟地对着神色冷淡的独孤凯旋。 古语有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的美景自是不需多言,单是看这落英缤纷、暗香满径的扬州第一楼,就会让人叹为观止、惊羡不已,以为天下美景尽在此处,可是靠窗而坐的独孤凯旋,仍然很静寂地簇拥在姹紫嫣红的背景里,英俊的脸上如柳含轻烟,神情矜持又淡漠。 “我知道你不开心,因为初一又一次避开了你。”程香瞧着他的脸,慢悠悠开了口,“这一月来她遣送吴三手来楚轩这里疗伤,替阮软续接腿骨,为你施针驱除虚寒,忙得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没有哪一日私下和你呆过片刻,现在又心急火燎地离开了落英阁,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独孤凯旋的目光并没有特地去盯着某处,他仅仅就是朝前看着:“不,从叶府出来那一天,我们一直呆在一起。” 程香面色一暗,最终还是笑着说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回味?” 独孤凯旋垂下眼眸细细回想,然后对程香讲述了他和冷双成在一起的时光。 日值中天之时,冷双成、吴三手、独孤凯旋离开了叶府。汴水虹桥之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东京御街两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冷双成拉着吴三手,像个兴致勃勃赶去买糖葫芦的孩童,只顾朝前走。独孤凯旋不急不慢地尾随,始终盯着那道青色背影。 “公子,你不回去么?”冷双成回过头问了一句。 独孤凯旋淡淡地咳嗽一声,走了上来:“这一年和你分开得够久了,我想得很清楚,既然再见你如此之难,我就多跟着你走。你不必理会我,我看得见你就好。” 冷双成有些措手不及独孤凯旋的直接与执着,缓了缓情绪说道:“公子,长平公主是我的恩人,即使为了她,我也不会与你多做纠缠。” 冷双成这话可以说是很直接了,也是第一次在独孤凯旋面前表示出她的决心。可是独孤凯旋像是没听见似的,从旁边接过一个糖人,朝她递了过去:“拿着,开心点。” 冷双成看着也是个性秉异的独孤凯旋,心底叹了口气,面容如破冰一笑:“我替吴有多谢公子了。” 独孤凯旋凝视着她的容颜,又淡淡说道:“我有几个事情要问你。” “公子,请。” 独孤凯旋的目光流连冷双成身上极久,才问道:“我送你的两套外衣呢?” 冷双成脚步一缓,想起了往事,心里觉得有些惊疑:为什么两位公子都喜欢盯着她的衣饰做文章? “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了。”独孤凯旋眸色微黯,“十有八九是丢到一边不加注意。” 冷双成讪然笑笑。 “你从头到尾不看秋叶一眼,走得如此决绝,到底是何缘由?” 冷双成心一沉,暗道一句“来了”,斟酌着开口:“有些事情是无法预知的……比如前几日七星暴毙的二位致命伤,竟然和秋叶公子身上的一样,我便推断那秘密武器定是威力无比,既然秋叶公子都避不开,可想而知那两位的下场……” “所以你想替秋叶查清此事?” 独孤凯旋记得冷双成以前提及“南景麒”的名字时,眼皮总要鼓动一下,此刻便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的面容,可是冷双成面色如常,看不出来她说出“秋叶公子”时有何异样。 “也不全然,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是何事如此重要,令你片刻都不能停留?” 冷双成微微一笑,将话题岔了开去:“离开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谁?” “南景麒。” 独孤凯旋这次见到了冷双成的神色了,因为她比提及秋叶更为自然平常,心里不禁也叹息一声,即使刚才那个问题被她绕了过去只打了个比方,以她谨小慎微的性格,对待他们三人的确有些区别。 冷双成发觉身后之人没有跟上来,有些诧异地回了头。独孤凯旋身着天蓝锦袍,在熙攘人流中淡淡伫立,清俊的身姿极为显眼。他如同一片漂流在潺潺溪水中的飘逸叶子,优雅地打着漩儿,衬着流水发出曲高和寡之音。“如此,我更是要跟着你。” 一间客栈这个名字的确没有取错,弯弯曲曲的陋巷尾倾斜站着一栋木房子,一块破破烂烂的黑木招牌歪歪斜斜地挂在篱笆院门上,看起来也不比那间客栈强了多少。 可是这间客栈的老板据说姓“金”,金子的金,是汴京首富,人称老金。 冷双成走进去时,院子里有两个人在认真对弈,听到了他们脚步声,连头也不抬一下。一个应该是客栈老板老金,另一个她定睛看了一下,俊秀的侧颜,白衣玉冠,赫然正是元宵那晚州桥撞见赵应承的少年。 冷双成见到了围棋,眼光发亮,连忙靠了过去,似乎忧伤烦恼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她也看清楚了这个棋盘其实就是块破板子,边角还豁开了几道缝隙,更要命的是,桌子居然是个破了窟窿的水缸。 白衣公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洞,落下白子:“你又输了,老金。” 老金哇哇大叫,抓住了他要放子的手:“不算,不算,再来一盘。” “有客到了。”他微微一笑,眼光扫了扫冷双成周身,“而且我要等的人也来了。” 冷双成心下一惊,从棋局里抬起头问道:“公子知道我要来?公子莫非是宇文小白?”南景麒曾提过要找他必须通过一间客栈的宇文小白,所以冷双成才如此笃定。 “如假包换,敝人正是岭南宇文家第三子,名讳宇文小白。”宇文小白站起身,对三人抬手施礼,“我一直在找你,冷姑娘。” 独孤凯旋的眼光顿时凝聚在宇文小白脸上。 冷双成伸出手摸了摸脸,心下的确有些惊异,连宇文小白和南景麒在内,一共有数人在寻找她,难道是这一年来,江湖中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抑或是她出名得现在街上人人皆知? 白衣少年微微撇动嘴角,笑容如水般纯净:“姑娘可能心下吃惊,为何我知道你这么多事情,其实这些不是南公子告诉我的,而是我的爷爷嘱咐过我,此去中原除了保护好南公子,还要寻到一位会使离别剑法的年轻人,她的名字就叫做冷双成。” 冷双成心里一动,细细盯着宇文小白面目。宇文小白面容俊秀,笑容如孩童般天真无邪,令人顿生亲近之心,而且每次他一笑起来,唇角便露出个很好看的酒窝。 “公子尊长为何要找我?” “因为爷爷说过,他曾经欠过你一个人情,要我一定要帮你做件事情。”宇文小白笑吟吟地又问道,“冷姑娘,你有什么嘱托要我完成吗?” 冷双成看着他如赤子一般毫无心机的笑容,身子微微簇动,因为她已经认出他是谁了。岭南位于荆湘国南部,是国土门户五行之首,除了南景麒,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前世的秘密――药王前辈。 宇文小白竟然是令她可亲可敬的杨晚。 冷双成注视面前这张笑得开心灿若桃花的面孔,心中凝固如冰的山川仿似化解,从她的心底直达指尖,都抑制不了的抖动。她深深地凝视微笑的宇文小白,反手握住他的手掌,一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低下头靠在宇文小白的肩上,语声颤抖而悲戚:“终于见到你了――我也一直在找你。” 宇文小白惊异说道:“姑娘也在找我?难道你和爷爷真的有约定?” “是的。”冷双成仍是激动啜泣不能自抑,哽咽说道,“你唤我双成好么?我就叫你小白。” 一直沉默不语的独孤凯旋走上前,将冷双成身子剥下,拉离错愕的宇文小白几丈远:“初一,你为何哭泣呢?” 独孤凯旋一直拉着冷双成来到一棵树下,淡淡地看着她。宇文小白好奇地偏头看着吴三手,可能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昂藏书生,手上怎么会呆呆地捏着个糖人。 “回公子,小白是你我的故人啊。”冷双成语声里带着哭腔的颤抖。 “那也不会让你如此反常。”独孤凯旋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是借机发泄出来,你现在好点了吗?” 冷双成沉默不语,独孤凯旋缓缓伸出手拭向她眼帘,却被她利索地避开了。 “宇文小白就是杨晚。”冷双成思索良久,抬起头宣布了这个秘密。 独孤凯旋一惊,迟疑说道:“原来是真的――赵应承始终不相信杨晚死了,找了她整整一年。” “还找她做什么?杨家一案已完结,难道还想杀死她一次?” “我也不知,他为了套出杨晚讯息软禁我一年,却好生地招待我,只是我一直深信杨晚已死,所以无法交代什么。” 冷双成有些萧瑟地说道:“我刚才把过她的脉,她身上的寒毒有药物控制,尚无大碍。但她看来像是失去了记忆,药王前辈又苦心孤诣地为她安排了这个身份,这些未尝不是好事。我们最好对她瞒住往事,不要让她再次落入赵应承手里。” “初一,你实话告诉我,到底还有哪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冷双成既是先前相信独孤凯旋和杨晚之间的同门情谊,此刻也不会再隐瞒什么,当下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所有,包括自己的身世。对于自己的纠葛和想法,仍是只字未提,因为她不擅长在人前表露感情。 独孤凯旋站了许久,那棵树期间哗啦啦地抖动着几次风声,掉下了许多的叶子,他仿似不曾察觉,任凭叶子飘落在他黑发、身上,仿佛成为一尊矗立海边望夫的岩石。翠绿婆娑的树影将他身子掩映深藏,使得冷双成只看见他眼里的坚毅和夹杂着怜悯的情绪。 “为何到达幽州后,我不带你走?否则我也能减少一些你们的挫折痛苦了!”他静寂了极久,最后闭着眼睛缓缓说道。 “后来你们就分开了?”程香听完独孤凯旋的转述,稳了稳嗓音追问道。 “是,据说是小白带她去见了南公子,她却请求我将吴三手先送至扬州。”由于冷双成先前的叮嘱,独孤凯旋也并未说出宇文小白的秘密。 “我明白了。”程香叹了口气,“她那日出叶府时,曾叫我有空去扬州落英阁坐坐,原来是为了撮合你我。” 独孤凯旋闭上了嘴,又不说话了。 程香伸出皓雪手腕,撑住了头,突然又淡淡说道:“江湖中近月发生的大事,她明明都听到了,却像是根木头,试探她时没有一丝反应。” 扬州茶楼酒肆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头等大事便是:秋叶世子已与最得圣上恩宠的灵慧公主约为姻亲,来年新正后将举行盛世婚典。 “距七星中穆老爷子、清溪公子被杀后,江湖中又发生几起名家被伏击的事件,你对此有什么看法?”独孤凯旋仿似没听到程香的落寞语气,若有所思地问道。 程香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最好奇的是初一到底跑去了哪里?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独孤凯旋见他提起的话题被她罔顾,再次闭上了嘴巴。 程香撑着脑袋半刻,似是冥思苦想:“我旁敲侧击询问她秋叶是否真的丧失记性,她只平静地说了句‘萱草我以前误食过,的确能洗清前世一切记忆’,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胡扯……我也得知秋叶先前服用过‘忘忧散’,有些相信他是真的忘掉了往事。” 程香站起身,踱开了几步说道:“这个月来,神算子委托灵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我私下极难和他打得照面,安颉、三老、银光都被神算子安插在开封叶府候命,我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 “不必再揣度了,秋叶是真的失去了记忆。”独孤凯旋瞧着程香转来转去,皱了皱眉头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男人,我怎么会不知道。”独孤凯旋淡淡地说了一句。 程香抬起头,惊异地看向独孤凯旋。独孤凯旋转过目光,看向窗外说道:“今日正是秋叶世子生辰典礼,扬州夜间会燃放五彩焰火以示庆贺,如果你还不相信,你去看看站在他身边的是谁不就行了?” 程香怔怔地走出了屋子,一路喃喃自语,一路神色阴晴不定:“我这不是找堵吗?按说灵慧嫁给那个魔头不就万事大吉,我为何还念着初一不放?” 风不定,人初静,绣阁落英香满径。从小径那头慌慌张张地行来一名白衣少女,脸上抑制不了的惊奇之色,看到程香低头冥思后,喜出望外地说道:“能见到个说话的人真好。” 程香抬起头,看了下问道:“软软,发生什么事了?” “吴先生不见了。”阮软微微喘了口气,睁大了小鹿般的眼睛说道,“我按照以前惯例去给先生送茶,发觉他的窗子开着,桌上放着他常看的书籍,人却不见了。” 68、天才小白 雨霁高烟,天敛素练,烟径掠花,娇莺舌乱。这本是梦幻迷都扬州的极致美景,书上难以描摹的盛况,吴三手作为附庸风雅的书生,常道“百闻难得一见”,他自是会抓住时机欣赏,可是他现在看起来不大高兴。 “宇文公子,你难道不能像常人那般登门拜访么?”吴三手沉着脸问。 宇文小白嘻嘻一笑:“先生莫生气,等会你见着银子就欢喜得不得了。” “什么银子?”吴三手呆呆地问,饶是他如此灵活头脑之人也跟上不宇文小白变换的意思。 宇文小白在柳堤上站定,身姿如临水弱柳,腰间风流清俊不胜衣带:“先生有所不知,这件事做成之后能赚不少银子,而且还少不了先生的妙手帮衬,否则借小白天大的胆子,小白哪敢打双成高足一丝主意?” 吴三手见过宇文小白,知道师傅对他极为亲信,可能是爱屋及乌的道理,他并没有多加理会宇文小白对他的无礼,听到令他心里熨帖的话后,他“哦”了一声又矜持说道:“什么事情非我不可?说来听听。” “先生到底做是不做?”宇文小白笑眯眯地问,“事情有些棘手,但酬劳高达千两白银,我这里还有名公子作为助手,如果你也参与了,就可以分到三股之一。” 吴三手沉吟片刻,然后坚定地答道:“做!” “什么事令先生答得如此爽快?” 吴三手目视远方,淡淡一笑:“吴有一介书生,承蒙师傅心生记挂,一直为了我赴汤蹈火。师傅现在不知去了何方,吴有一直想着为她做点贴心的事情……” 宇文小白面露不解之色,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吴三手看着他这神情,微微一笑又说道:“我记得一年前在四海和师傅赌博时,她出手阔绰得很,后来才明白她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出心里话……师傅以为我在痴呆时,对我说了一件心事,原来她早在儒州碰见我之前,为了筹集赌资去了一次当铺,当掉了她最心爱的水晶链子,直到如今也未赎回,我想我可以为她跑去取来。” 宇文小白听后喟叹不已。他们二人辗转得知许多冷双成的事情,但是并不清楚冷双成感情上的纠葛,否则若是了解她答应神算子不见秋叶公子的尴尬后,不会累及她颜面无光,深深自责――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无法预料无法转变,如同宇文小白刚好找到了吴三手,而吴三手因为冷双成又答应了他的请求。 宇文小白一面打量着柳堤□□,一面和吴三手并肩而行。 “江湖中盛传杀死众人的‘日月金轮’是外藩流进我朝之密器,我私下听双成推敲,她断言和东瀛的一个叫做‘子樱’的女人有关,前番七星中穆贺二人很不幸地被人杀死,做了试验火力的靶子……” 吴三手打断了宇文小白的话,追问道:“你如何知晓他二人是被做了靶子?” 宇文小白得意洋洋一笑:“双成说贺清溪是暗器大家,如果她是敌人,她一定会选一个近身搏击的高手试试,我想也是如此。穆老爷子就比较惨了,据说是夜间和侄子商讨事宜时被顺手歼灭。” “哦。”吴三手慢吞吞地接了句。 宇文小白一心单纯,也不在意吴三手的淡漠,又愉悦说道:“先生还记得我们初日所见时的那位客栈老板么?人称汴京第一家的金老板?” “那人是汴京首富老金?”吴三手真是吃了一惊,“就那破房子和破瓦罐,住在那里的人是富豪?” “哈哈。”宇文小白大笑不断,瞧着吴三手恼怒的脸色,“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也是如此惊奇。但是你没看出来吗?他那人狡猾得很,敛财不显山露水,真正的行家才看出他的遮掩。” 吴三手抿上嘴,淡然地盯着宇文小白。宇文小白笑了极久,才回味着说道:“看来双成做你师傅还真是不亏待你,她都看出来了,你饱读诗书还未察觉……一间客栈的那副楹联,用的是蛟龙乱飞的草书,相传是书圣亲笔,那块人们眼中的黑沉沉的木头,据闻是极南密林里几百年才出的一根黑檀香木。哈哈,这下你服了吧。” 吴三手拢着手细细思量,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服了服了,服了你们这批人了。” 宇文小白突然一敛笑容,正色说道:“此事就和老金有关,我从开封特地赶来,就是为了达成老金的心愿。” “何事如此慎重?” “老金托我盗出扬州府的那只‘日月金轮’,这事我一人做不来,所以就和我伙伴先谋测谋测。我听闻先生妙手无双,想请先生帮忙做个逃命的东西――风筝。”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当此之时,鸟语花香,烟柳迷蒙,扬州绿烟堤上风光无限。宇文小白立于垂柳之旁,仔细地交待了吴三手所有事情: ――扬州府戒备森严,趁守卫换值之际可以混入府内盗出武器,但是旁街就是秋叶世子府邸,如果一旦惊动他出手,将无人能抵抗他的剑招,所以要抓紧时间拼命逃。 ――据打探消息今晚扬州全城庆贺世子生辰,大多官员守卫会去古城宴赏焰火,州府松弛也是最佳下手时机。 ――宇文小白的助手是南景麒。他们经小白爷爷介绍互相认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因为两人都是如出一辙地爽朗透澈。这次小白夜盗金轮,也少不了南景麒手下的协助。他手上有一批经过训练的影子军团,臂力惊人,擅长高空放纸鸢,将人带飞翻越重山重水。只要吴三手做出两人大的纸鸢,乘着风力就能逃出生天。 “老金为何要盗出日月金轮呢?那可是朝廷一直追查的案子。”吴三手有些不放心,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宇文小白嘻嘻直笑:“由于江湖之中谈轮色变,老金想破解金轮中的秘密,据他所说要为整个武林做件大善事。而这个武器只能陈列在州府械器库里,除了高官显贵是无法亲眼所见,他们钻研个半天还没得出个案情,所以我们的金大老板就忍不住要出山啦,顺便为他壮壮名声。” 三月初一,乙亥时整,风起。扬州古城,火树银花不夜天。 漫天烟火准时冲起,扬州各方街道人声鼎沸,万人空巷。百彩纷呈的烟花映照着莹莹夜空,地铺白烟花簇霜。远远望去,飘渺如雾般轻盈,晶莹如水般剔透。 冷双成一直抬头望天,看得那么出神,以致于子樱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闻所未闻动也未动。 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仿佛在春雨中洗刷过的一对新叶,清新、鲜明,闪着新生的光彩,萌发着透澈之意。 子樱打量了下冷双成,这是她第一次见着冷双成恢复女装,她仔细看了看她的双眸,里面晶莹闪亮,但是没有忧伤。冷双成身着青绿白领长裙,式样典雅大方,也未佩戴常用来压住飘逸裙幅的玉环绶,子樱猜测是为了行动利落轻便之故。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子樱瞧了半晌,突然说道。 冷双成莞尔一笑:“夫人准备好了么?可以动身了?” 冷双成将身姿妙曼的子樱扶上马,牵了马缰,沿着扬州边道徐徐而行。两人默默地自人流中穿过,来到扬州古城正中城门,只要过了这道门,她们二人便可扬长而去,离开锦绣花城。 “不抬头看一眼么?”子樱铜铃般的嗓音响起,盯着冷双成安静的背影说道。 冷双成并不回头,只是小心地格挡前方涌来的人流,嘴中说道:“夫人记得多保护好自己的身子,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你不看我可是要看了……哟,秋叶世子真的站在城头,接受百姓的拜服庆贺。他旁边还有名端庄貌美的女子,想必是街上传闻的灵慧公主了。那公主长得貌似天仙,咦,我怎么瞧着神韵和你有些像……” 子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语气中带着惊疑。她不时地盯视两眼秋叶伫立的身影,又不时打量着冷双成的反应。 她发现冷双成仿似没听到什么,身子俊秀如杨,从头到尾看都不看一眼,只小心翼翼地在前方引路。子樱微微叹了口气:“真的没人像你这般坚定。” 冷双成稳住手心里的马缰,平淡说道:“夫人过奖了。小人一介平民,深知各安天命的道理。” 子樱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五颜六色的天空下,秋叶身着轻捻云纱的紫色锦袍,仿似乘风归去的谪仙,俊美难言。天女散花的夜景,静静地悬于他冷漠伫立的身躯之上,散发着万众瞩目的光芒。 子樱看不清他的眸子,但是他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孤高不可攀,仿佛站在了云端,俯视着万物众生,而秀美的灵慧立于他身畔,就像是陪衬的华光,多了层绚丽的背景。 秋叶一动未动地矗立在城头。 子樱发觉冷双成自始至终很平静,一下也未回头。 “狠心的人哪……”子樱喃喃叹息一声。 出了城门沿着黑漆漆的官道走了片刻,两人来到夹道而驰的小山丘前。 “夫人身子还好么?”冷双成牵着马问了一声,“方才那些人没挤着你吧?” 子樱格格一笑:“我若不是萧乔的姘头,别人还以为你如此关心,怕是我肚子里这块肉的娘亲。” 冷双成皱了皱眉说道:“夫人即使不喜爱萧先生,也没必要这么轻贱自己。” “哦?冷双成你倒真是好心哪!”子樱晃悠悠地坐于马上,冷笑着开口,“你明明知道我借萧乔之手刺杀秋叶世子,明明知道我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还义无反顾地答应一个死人所托,将我护送到萧乔祖籍。” “夫人,我从来不看低任何人,在我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冷双成应声回答,“夫人既然自称蛇蝎,想必心中未曾泯灭最后一丝良知。” 子樱冷冷一哼,说道:“我也不怕告诉你,魏无衣接受了我的唆使,拿着日月金轮在武林中到处兴风作浪,七星二人也是他拿来当了靶子。我扶持小少主的计划失败,东瀛密宗已经倾巢出动所有杀手沿途追杀,你这护送我回荆湘之路坎坷艰难,我怕你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吧!” 冷双成回过头微微一笑,胜似漫天焰火星光:“我记得我的徒弟送给我一句话――胆大包天。” 子樱黯然,又冷哼了一声。 噼噼啪啪的后方夜空上蓦地冲起一个震天声响,那束光火不同于任何一发弹子,萦绕天幕之后还带着花朵般的云彩,冷双成回头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吃惊。 一只白色的巨大纸鸢滑过她眼前,飘飘荡荡地朝扬州上空飞去。 冷双成定睛看了下,失声说道:“这不是上次在红袖楼前看到的纸鸢吗?上次就是这样的纸鸢拉走了南景麒。” 子樱驻马观望片刻,也惊奇说道:“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纸鸢,飞去扬州州府上空做什么呢?” 她们二人所立的山丘位置极佳,将繁星点点的扬州夜景尽收眼底。子樱无心一句点醒了冷双成,她细细思索下,即使不明了为何此时能见到纸鸢,但能推断出和南景麒夜探州府有关。 冷双成面容如冰般凛冽,她扬起手拍断了身旁柳树,柳树簇簇抖动花絮,将子樱吓了老大一跳。“胡闹!秋叶现在六亲不认,谁还能挡得了他的无情一剑?今天庆典还去夜袭州府,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子樱借着月色,看见冷双成脸色冷清,眉头紧皱,不由得惊呆地站在了那里。 69、写在六年之后 本章本是多出的一章,没任何内容,如果放空,我怕后点击进来的mm觉得删除了什么,所以还是说点话吧:) 无方在08年发表,09年完结,13年出版,到了现在是2016年1月5日。有很多喜欢无方的妹纸说是走不出来,要我交代下两人恋爱的过程,我犹豫了很久,怕自己精力不够,又觉得不该打扰他们,本来是没打算写出来的。后来《爱杀》因版权问题坑了,萧政、简苍、铁剑门(都是在第四卷里出现的人物)的故事没有交代清楚,待我打电话询问出版编辑后,得到允许可以写全新故事(注意是全新故事,否则涉及到版权问题),我才动笔开始写了。 于是就有16年新作《痴念》的产生。 鱼鸣北对秋叶的痴念,爱而不得;秋叶对初一的痴念,永不放手;萧玲珑对初一的痴念,哪怕以死抗争秋叶;初一对木迦南的痴念,从头到尾的呵护;初一对父亲的痴念,从未放下思念;萧政对简苍的痴念,爱而生恨;简苍对故乡的痴念,生死不移……众多的心心念念充斥着故事,欢迎您看完无方之后,再来检阅(*^__^*) 六年之后再写,文笔精简多了,会努力向您交代清楚,哪些被我一手遮过的秘密:) 鞠躬祝各位安好,打扰之处见谅:) 70、左手剑 江湖中,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传说。传说里的男人,总是出尘而神秘、尊贵而俊美,总是春闺的梦里人。有着双重身份的秋叶就是一个传说。 传闻中的秋叶俊美无情,剑术宛若天边璀璨流星,往往被刹那的美丽划伤了眼眸,人已经倒在他的剑下。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左手剑已经无人能敌,如果他左手握着蚀阳,没人敢在他面前颤动分毫。 宇文小白远在荆湘时,就听闻过修罗一般的公子剑术上孤高无法超越的传闻,虽然他不大为然,但是抑制不了心里的跃跃欲试。他听人说,秋叶的剑术出神入化,登仙造极,缥缈如雾般不可琢磨,凛冽如冰般不可阻拦。 此时,在扬州世子府邸宽阔街道上,缓缓走来一道紫色人影时,宇文小白并未察觉有任何致命的潜伏危机。他捏着龙纹长剑,镇静地立于街道中央,背上携带着正是日月金轮的包裹。 直到那人走得如此缓慢沉稳,宇文小白便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果然惊动了庆典上的秋叶。他注视着前方,忍住了回身探查街尾南景麒情况的欲望。 不是宇文小白不逃,而是他逃不了,因为通街被禁军堵杀,只剩下街头那个出口,但是那个方向有股强烈的杀气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喧嚣夜空下,冷漠地走来一个俊美容颜的男人,这是宇文小白自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秋叶。首先给宇文小白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个男人一双无情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映照在异彩纷呈的夜空下,虽然流光溢彩,然而没有一丝感情,可以清楚地照得见人影。随着他冷冷穿透夜色的身躯,宇文小白这才发觉他右手提着一把长剑,凛冽的气息不比它的主人差上半分。 红光炽烈如阳,锋刃洁白似雪。 宇文小白认出了这把剑,据说是从不出鞘的蚀阳。 秋叶一直盯着宇文小白的面目,一步一步行来,每隔一尺七寸距离,不多不少,不缓不急。 “名字?”他看了下宇文小白的剑,冷冷吐出两字。 宇文小白一稳剑身,捏住剑诀,蓄势待发。 “蚀阳剑下之魂需留其名。”秋叶冷漠说道。 “宇文小白。”宇文小白凝神对上那双冷酷瞳仁,他的面容如水般沉寂,只是两眼的焦距不能长时聚集身前之人深邃的脸庞上。 “记住了。”秋叶冷冽话音未落,红光骤起。 夜风吹过长街,木叶萧萧落下,花朵与飞鸟们惊震而起,飞入了西天的云霞里。 小鸟娇嫩的翅膀刚扑棱棱地拍打两下,身子就被剑气一剖为二,和着漫天飞舞的花瓣,零落洒入晚景长天。宇文小白紧抿双唇,白色衣襟鼓风飞起,翩翩盛开仿似月光下的芙蕖,只是这朵白莲是由秋叶剑气催发绽放的。 秋叶先出了三剑,周边所有的飞鸟花木无一只幸免于难,一旦冲撞到他的森森剑气后,都静寂无声地坠落。十剑过后,宇文小白的身躯退了六步,衣衫有些散乱。 他们四周无人能近身挤入剑网。 “秋风三折。”宇文小白脱口而出惊叫道。 秋风三折是江湖人闻名未曾见面的剑招,是由秋叶自身所创,传闻若是在秋日下使出此剑,必能收集天地之强光,吸附在蚀阳剑上,威力无穷。名字虽说是三折,但实际上这套剑法却是一共有十三剑,最后一剑是最强杀招。 秋叶又使出最后三剑,一招比一招凶猛,如同长江后浪,蓄力澎涌而出。他的这种招式随着内力只会一次比一次凌厉强烈,宇文小白知道这个道理,凝神看住他的剑招,身子滴溜溜旋转时,企图发力寻出他的破绽。 十二招后,秋叶改变了出剑方向,自下而上撩起一道剑光,正是变招三式的“秋水长天”。 宇文小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剑法,只能提防住前两式,遗漏了最后一式。蚀阳冲破赤色剑气,穿向了他的胸膛。 冷双成紧盯住那只白色纸鸢,提气追赶。四周忽明忽暗的夜景如海上生花,掠过了她的眼角,远远向后跑去。吴算的话与冷漠的脸飘浮在她的脑海中,带了些讥讽之意,她的双眼突起寒光,但是脚步无一丝迟疑。 纸鸢飞出去了一次,又旋转着飘回。冷双成心下一沉,知道南景麒第一次失手了,因为极有可能是很强大的敌人拖住了他的退路,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焦急。 她极目远视,南景麒黑袍俊逸的身影正在街尾和一个青影缠斗,定睛一看,赫然是神算子。 南景麒与吴算在月色下一来一往赤手相博,两人身形极快,一旦交合迅速分开。周围潮水般围堵着严戒森森的禁军,闪亮的矛戟在月光下白茫茫的像一片海水。 冷双成微微吃惊,想了想先将衣角撕下蒙住了颜面,也不敢抽出佩剑,身子一跃一扑,越过了众人灵敏地翻出来截住了吴算的掌风。 南景麒初见来人面色有些惊疑,但听闻她说声“南景,一起走”时就知道来人是谁了。早在汴京时,只有两个朋友这么亲切地称呼他,一个是先冲入街心的宇文小白,另一个是深受小白影响而依葫芦画瓢的冷双成。 南景麒喜出望外地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冷双成低声道:“跑出去再说。” 两人默契地齐身朝吴算手掌上抓去。吴算听得冷双成含糊低沉的语声,见了堪比自己的犀利一掌后,惊异地收掌喝道:“初一?” 冷双成叹了口气:“是我,吴先生。” 既然称呼已变,她希望他能明白她的心意:执意脱离辟邪。 吴算双眼阴沉凌厉,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冷双成沉默一下,又朗声说道:“恳请先生高抬贵手,下令禁卫放过我朋友。我们这就走。” 吴算冷冷一哼说道:“万事都和你脱不了干系。”看了眼冷双成沉默的容颜后,又接道:“我可以放你走,但里面那个盗武器的人我做不了主。而且我只盼着你走得越快越好。” 吴算手一挥,黑压压的卫队分两股散开。冷双成拉起南景麒手腕,道了声“多谢”就将他带上了墙垣,果真没有朝街心看一眼。 吴算面目阴冷,他负手沿着墙根疾步行走,才迈开两三步,身后一道温和的语声唤住了他:“吴总管。” 淡淡夜景下立着两个美丽的身影。盛装云鬓的灵慧走出两步,微笑说道:“吴总管,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世子观景一刻就离开了城头?” 吴算急忙回身施礼:“见过两位公主。” 灵慧唤吴算平身,程香只淡淡一笑。 吴算斟酌了下形势,复又开口说道:“晚间有些民贼闹动乱,为了不伤公主凤体,就由吴算送公主回府,详细事发经过回府后吴算会一一禀告。” 程香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按理说无需秋叶世子亲自缉捕,为何他后来又动手了?” “据闻来人手持利刃,所向披靡,公子才说来会会。” 程香冷淡地哦了一声,吴算心系灵慧安危,当下也不犹豫,延手请两人离开。 程香格格笑道:“吴总管,你不知道我这妹子担心得要死,你先送她回去压压惊,我替她瞧瞧后即刻就来。” 世子府邸如一座巍峨宫殿,稳稳盘踞在扬州东街上,由于它的恢宏广大,造就环绕形成的州府街道显得又长又远。南景麒和冷双成足不点地地沿着墙垣飞掠,片刻后就将东街抛掷脑后。 风力盛起,纸鸢飘飞,两次冲伏之后,鸢背上仍是没有人影。 南景麒看了看身后的纸鸢,面色有些难看:“小白还没出来。” 冷双成脸色苍白,叹息着说:“我就知道这事少不了小白……我就知道逃不了这种下场……你不必这么惊奇地瞧着我,时间紧迫日后容我再细说……” 南景麒面露惊异,又听得见冷双成问道:“龙纹剑呢?” “被小白拿去了,他说若是碰上秋叶世子,还能仗剑斗一斗。” 冷双成重重一叹:“南景,你怎么由得小白这样胡闹。目前他还没跑出来,想必是真的遇见世子了。” 南景麒微微一笑,说道:“小白像个孩子一样地瞧着我,我拒绝不了他的请求。”说完后,欲望街心跃去。冷双成岂能不知两人心性,早发力拉住他,快速说道:“我去,你去控制纸鸢,让我借力伏击一剑。” 南景麒当时并不知晓冷双成所说的“伏击一剑”是何意,在日后小白手舞足蹈地转述中他才得知一切缘由:冷双成昔日与秋叶对阵长石街,了解他秋风扫落叶般的十二剑,为了对付他最后一剑击杀,只能冒险地采取“围魏救赵”的打法,那就是从纸鸢上扑下,去攻击他毫无防备的后背。 冷双成虽说应对巧妙,大胆谋略,但当她像只青鸟一般凛然扑下时,秋叶早已察觉夜空上方传来的异样。 长剑刚刚撩开,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冷酷瞳仁正对上一双疾扑而来的眼睛。来人裙幅猎猎舞动,黑发面巾受风势向后飞扬,手中长剑冷冽如霜,从如此之高的夜色中合身扑下,可想而知力道气势就如长虹贯日,剑气一定是惊天动地。 秋叶有了对来人剑招凶狠的认知,瞳仁里的光芒如针般凝聚,他冷冷地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冷双成落于宇文小白身侧,低声说道:“小白,留神!” 宇文小白周身沉重剑气一撤,胸口舒畅,他看了眼冷双成,长吐一口气:“还好你来了。”由于宇文小白私下和冷双成详谈甚欢,居然在如此紧要关头,凭借往日的熟悉口吻认出了她。 秋叶冷冷地盯住两人,右手手指缓缓聚起,正是濒临发招的预示。 冷双成自暗处露出一对寒潭双瞳,注视着秋叶面容,并不答话。她转动手腕,月光剑尖朝下,森然指地。 ――这人不是她熟悉的公子秋叶,而是以前与她对阵过的辟邪主人,这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她绝对错不了。 秋叶突又冷冷说道:“长佑月光两剑同时出现,看来传闻不假。不管你们是谁,今日是来得去不得,人也留下,剑也留下。” 话音一落,蚀阳飞向了两人身前,红光大盛,炽烈直逼人眼。 冷双成和宇文小白双双震惊,发力跃开,闪躲了这式剑招。 秋叶双眸一凛,剑身一顿,又如雪野惊鸿般刺向了两人。长剑飘忽无踪,剑气雄浑霸道,他使出了第二遍的秋风三折。这次剑气不知比第一次强烈多少,秋叶又恃蚀阳在手,十二招过后就将两人身形逼乱,衣衫散乱,街道上片片零落飘飞花瓣与两人被震碎的布帛。 冷双成月光抢进,尽力缓和落于小白身上的剑气,惊怒之间对他传声道:“小白,只有打败他,我们才有机会活命!生死之战,不可大意!” 宇文小白方才就领教过秋叶霸道诡异的剑法,此刻听闻冷双成密语传音后,更是精神大震,龙纹剑一起,默契地和她齐身扑上。 秋叶见第二遍剑法过后两人性命仍是无忧,眸色更冷,缓缓地将蚀阳换到了左手。 今夜的秋叶步步紧逼,招招夺命,直至最后终于要使用左手剑,传闻从未展现过的左手剑! 秋风三折还剩下最后一招,第十三招。 冷双成看到他此举后,突然想起了那晚在夜色中苍凉变老的萧乔,想起了萧乔未达夙愿的那声长叹。 冷双成心跳如鼓,冷汗蜿蜒而下,双眸不由得盛张,仔细看着面前的秋叶。她拂下面目上所剩无几的遮掩,又伸出左手将身上散成布帛的外衣拉下,露出了完好无缺的白色中衣――那里面由于有避水衣挡护,因此没有小白那样被剑气划伤的狼狈景况。 凝重杀气之间,冷双成双目沉聚于秋叶脸上,冷淡说道:“素闻秋叶公子从不使用左手,未曾料想今日我两竟有这般荣幸!” 秋叶看了她的脸一眼,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 宇文小白看见秋叶公子俊美面目完整不变,凌利凤目紧盯住冷双成瞳仁,却冷漠地对她说了一句令人胆战心惊的话:“我好像见过你。” 我好像见过你,秋叶并不知道,这句话比他的剑更有杀伤力。 冷双成紧紧地闭住了眼睛,睁开后如同淡墨清匀,透澈见底。她当先招呼一声:“公子,得罪了!”不等话音落下,长身遽然掠起,如同乱花骤雨一样急泻而下。 夜空中月光如水,冷双成手中月光如霜。 秋叶身形一动,左手蚀阳穿透了这招“银河九天”――冷双成剑术高超,直到此时也未使出惯用的杀招剑式,单身扑上时也仅是平招厮杀,想必多少还留了旧情,但是秋叶并不了解这点。 他一击回旋后,掠开几丈远,仍是冷冷喝问:“你的名字?” 冷双成抿住唇沉默不语,眼中的寒冷逐渐加深。她的左臂蜿蜒流淌着一条细溪般的血水,点点滴滴触目惊心,蔓延开来,衬得白玉砖面上仿似盛开了嫣红花朵。 “冷双成!” 立于边角的宇文小白看了看她伤势,心下惶恐,着急地唤了一声。 “冷双成。”秋叶低低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冷双成。 这个名字仿佛是道魔咒,刹那之间,让夜色变得轻薄,让秋叶变得不那么稳定。 他缓缓地抬起眼睛,那是一双冰雪萦绕的双瞳,冷淡得像无波澜的古井。忽然,像是被注入了第一缕阳光,它越来越明亮,一闪一闪地现出惊疑的光,如同红日初生于海面,渐渐地焕然一新。 “我一定见过你。”秋叶笃定说道,将蚀阳落在了身侧,斜指地面。 冷双成直视秋叶面容,一字一顿说得十分清晰: “见过又何妨?冷双成自被先生救活后,一直希望能与当今剑术最高的世子一决高下,这也是在下故人的一个心愿。今日一试,得偿两人夙愿,实力证明公子左手剑无人能挡。” 秋叶打量冷双成沉寂的脸,眼光里带了些质疑。 清凉月色下,冷双成白衣犹在,反折着幽幽光华。那种光晕,不是月色能够照亮的,而是她长剑上催发出来的寒气。“今日看来,不打败公子的左手剑,我和小白就无法脱身。既是如此,在下便以离别剑法讨教公子的绝世剑招。” 宇文小白沉默立于冷双成身后,也缓缓地扬起了清泠泠的龙纹剑。 “冷双成,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么!” 突然,远远街角的禁军结阵被撕开了一道缺口,一道鲜红的人影径直冲将过来,口中大呼:“秋叶,千万不要动手!” 秋叶看见那条人影,冷漠容颜微微变色。他看到了程香大惊失色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慌乱,心下一动,左手蚀阳果然没有出剑,只是抵挡。 冷双成听出了程香的惊慌嗓音,叹息一声,那语声说不出的苍凉,似是一名老者穿透千年时光,茕茕行立于寂寞河畔,不知在找寻遗失的什么珍宝。 “我在替两个人完成多年的心愿而已!一个是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萧先生,一个是我自己。”冷双成萧索开口,仿似当日的萧乔那般寂寥。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月光如匹练般倾泻出去,逼得惊疑不定的秋叶身形退了几步。 正是秋叶这一下迟疑,让冷双成看到了街面上逃生的时机。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走!”冷双成低唤一声,拉起宇文小白闪身扑入夜色,迅如流星。 程香红影晃动,截住了秋叶发动的身形,冷冷说道:“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秋叶转过冷彻双眸,回道:“我只记得冷双成这个名字。” 程香一怔,秋叶冷漠地扫视她一眼,像片紫色浮云呼的一下飘向了夜空。 71、重游 扬州百年古城,地形磅礴大气,似是一个四平八稳的的将军,寂静矗立在夜色中。冷双成与宇文小白并肩掠起,鹰起鹤伏,身形迅速无比。 但显然还有人比他们更快,更熟悉地势。 三月初一夜,风起东北角。秋叶抬首目视一眼,呼的一下跃到了白色纸鸢之上,紫衣纷飞,飘飘然如凭虚御风而行,但他的身子却似杨柳轻絮,悠悠立于纸鸢背脊,轻拂之间不曾凋谢。 冷双成回头一看,脸色略变:“小白,去南街找南景,我们分开跑。” 宇文小白今夜杀得兴起,想是这般你追我赶让他深觉有趣,不由得笑眯眯地点头:“好。” 冷双成早已点了左手穴位止血,当下脸色有些苍白。她不发一语首先朝扬州城外那座山林里扑去,用了她所有功力,只求逃离秋叶的追击。 秋叶牢牢盯住那道白色身影,双臂一展,轻轻地像片叶子落下,掠向了城外。 绿柳成荫,苍茫月色也阻挡不了它婀娜多姿的美丽倩影,风入林间,抖动柳絮漫天飞舞,散发着一股靡霏香气。秋叶尾随至此,目视四周动静,口中缓缓说道:“你出来,我不会再伤害你。” 没人回应他,只有头顶寂寥悬挂的明月。 秋叶将蚀阳倒转,背于左臂之后收起,又运力唤道:“我……我不大记得一些事情,但是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出来再让我看一眼,出来!” 柳林里静寂无声,只闻一句一句的“出来”“出来”在夜空中回荡。薄纱般的夜雾在树梢上慢悠悠地飘动,晚风吹拂,阵阵清凉。月华如水,映照迷蒙柳色,朦朦胧胧地看不分明。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秋叶立于孤寂月下,月光透着四周靡靡绿荫,将他紫衣身形拉成了一方剪影。他伫立了极久,不闻四周其他声息,尔后转身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冷双成低敛眉目,嘴唇苍白,她紧贴在一棵茂盛柳树上,动也未动。 一月后。 窗外急风骤雨未减,空中挂着莹白的水晶帘。廊外的美人蕉似乎不甚娇羞,大雨倾盆之下沉沉地低下了头。 秋叶立于雕花镂空的朱红窗前,眼光探入了茫茫雨幕。远方屋檐的琉璃瓦上溅起的水珠,如同滚入玉盘的珍珠,大颗大颗地跌落在尘土上。更远处的烟雨楼在密密厚厚的雨珠冲刷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烟。 房内熏香袅袅,随风冉冉飘散。 今日是建隆四年四月初一,本是朝政上传闻的秋叶世子自纳采、问名之后,正式向灵慧公主纳征、请期(下聘礼、约定婚姻日期)的日子。府内总管吴算早已三日前下令沐浴斋戒,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这些秋叶都清楚。 片刻之后,秋叶收回目光,走至书案前,执起八宝金龙架上的银豪,开始落笔。 “臣秋叶伏惟启禀圣上……定于新正初一亲迎。”文书上的字他念得滚瓜烂熟,礼书上已有吴总管为他拟定好的一切,只需他核定日期落款盖玺。 秋叶执笔运腕,在描金暗红礼书上落下“初一”二字。他初写之时面色冷漠如常,似乎仅仅只是在书写一个小篆,待写成之后,抬腕至最后一横,他惊呆了。 风吹动纸张哗啦啦地翩飞,空中氤氲着沉香的余韵,银豪上的香墨一点一点地滴在大理石地面上,厅内仍是那般苍白安静。只有汉白玉狮子纸镇蹲在案上宣纸一角,沉默地看着世间发生的一切,似乎对这个从小到大长成的主人心事,了然于胸。 秋叶不知伫立了多久,放下滴着墨泪的笔,左掌蓄力向案上一拍,转身走了出去。 江南呢喃春雨,来得急也去得快。清新雨水使古朴城镇焕发着一股亮丽安静的气息。那飞甍参差的琉璃瓦,那钟鸣鼎食的朱红大院,那寂静悠长的小巷,那纯青色泽的大理石街道,无不迎接着涤荡万物的洗礼。 空中回荡着萦绕不去的微香,室外笼着一层透明飘渺的青雾,天晴雨霁,天地显得开明。扬州世子府邸东阁――散落如花的墨迹,凌乱细碎的书案,震飞一旁的婚书,房内装饰保持着主人离去时不变,只是多了两条静默的人影。 “仅书‘初一’两字,就回想起所有往事,这一切未免有些匪夷所思。”吴算弯身拾起那张帖子,沉声说道。 灵慧面色一白,似是忍耐许久,才心有不甘说道:“可见世子对冷姑娘的爱意附骨之深。”说完后又重重地叹息一声:“人算不如天算,天意使然,又岂是你我能枉意为之。” 吴算沉默不语。 灵慧看向他,道:“冷姑娘依言离开扬州,不知所踪。所有知晓二人纠葛的人都被我们隔离疏远,安师傅又将世子记忆封杀,催送到两年以前,初一没有出现的时候。按理说,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但照现在看来,世子愤然离去,似是想起了前尘旧事……” 吴算也是一声叹息:“恐怕还没这么简单。” 灵慧抬首奇道:“总管何出此言?” “公主有所不知。”吴算转视窗外,沉沉说道,“已获叶府安厨证实,公子于数月前曾嘱咐安厨一句话,听了这句话后,吴算便知晓原来是公子在背后一手推动所有的事。” “总管可否明示?” “‘无论总管要你做什么,你一概照办。’”吴算凝声说道,“公子就是对安颉说了这句话,尔后才发生了铁塔比武事件。” “总管意思是?” 吴算转过身来,说道:“公子知道我的心性,猜测我会逼迫安颉对他施法,竟然不阻不拦……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才察觉那卷条幅是公子故意假手银光让我看到,让我误以为公子急欲娶初一为妻,推着我一步一步走入了他的计策。” 灵慧猛地站起,花容失色,失声说道:“他为何如此?” “如果我没猜错,定是为了给初一正名,同时也为了昭示他的真心。” 灵慧听后萎顿坐下,凄然一笑,说道:“难怪姐姐笃定,世子这么容易受人控制,定是有什么计谋――” 吴算喟然无语。灵慧又接道:“罢了罢了,天意使然,我们静观其变。” 吴算缓缓目视室内,说道:“公子既是想起了一切,那他又去了哪里?” 窗外美人蕉喝足了雨水,鼓涨涨地扬起了它花团锦簇的脸。烟雨蒙蒙的扬州古城,走失了两个人,像退潮的海水,浪涛卷来时,霎时消失不见。 无方岛四季如春,四面环绕海水,连经几日大雨后,岛内终于迎来了雾霭沉沉的阴天。 赵勇提着水桶,嘟嘟哝哝地朝着水井走去,才走了几步,一道白色身影穿透晨雾,冷漠地出现在他面前。 赵勇心下一凛,看清来人面目,惊叫道:“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叶俊容漠然,越过他朝东海辕门外走去。赵勇急忙赶上。 茫茫海水映得人眼前发亮,海水一碧万顷,海风滚动于水面。秋叶伫立片刻,才冷冷说道:“当时初一就是坐在这里?” 赵勇惊呆,望及公子冷澈见底的目光后,浑身一激灵马上醒悟过来:“是,公子。初一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发呆。” 秋叶看了那块石头一眼,尔后毫不犹豫地坐下,只不过他那姿势如同一个帝王般孤不可攀,不似当年的初一那么呆滞无神。 这些都是赵勇想的,他当然不敢说出口,他只是对公子一反常态不忌讳岩石的脏乱有些好奇。 秋叶看了赵勇一眼:“详细说来初一当日发生的事情。” 赵勇连忙低头,恭声说道:“是,公子。” 赵勇先是在胸中斟酌一番言辞,再细细描述了当日的初一所有的情况,在他这么长时间的言谈中,他察觉公子纹丝不动地坐在海边,直到过了许久,才听到一句轻缓的语声,轻得连他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冷双成,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后悔?” 儒州四海赌坊里灯火辉煌,烟雾缭绕,无论外间如何动荡不安,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是贪图享受,无忧无虑地赌博喝酒。 柴进才笑眯眯地在人堆里穿插,看着众人昏天黑地地嘶吼,脸上的红光差不多都要流到他的口袋里,似乎那口袋已经装满了数不清的银子。 突然,整个赌坊里的人声都渐渐静寂下来,就如同被泼了一盆雪水,满屋的火热都瞬间冷灭。他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 秋叶白衣胜雪,冷冷立于朝阳下。他出现后,整个四海都鸦雀无声。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天仙一般俊美的男人,看着他在艳阳高照下散发着凛凛寒气。 “柴进才?”大家听到冰雕一样的公子吐出三个字。 柴进才眼皮猛跳,细声细气说了句“这尊神怎么来了”,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扫视一眼外间无军队包围后,才吃力地匍匐跪拜:“草民柴进才见过秋叶世子。” 众人轰然,这才七嘴八舌地议论。秋叶扫过众人面目,大家又噤声不语,寒蝉而立。 “带我去看看初一住过的房子。” “是,世子。” 冷双成居住过的房子仍是那般窄小破乱,光线暗淡飞舞,一桌一床两椅而已。 柴进才偷偷打量一下秋叶脸色,开口说道:“世子有什么吩咐吗?――我家小姐不在儒州。” “柴进才。”秋叶截口说道,“你和安颉是亲生兄弟,我不信他什么都没对你说,你也猜得出来我来这里是为了谁。” 柴进才擦擦汗,道:“世子想做什么?” 秋叶并不答话。站了会,他默默地走到桌前,伸出一指揩了下桌面:“我什么都不想做,就是来看看当年的初一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去拼死从我手上盗出龙纹剑。” 秋叶从四海里走出后,又静寂无声地去了长石街。 暮色沉沉,清风缕缕。西方天幕中充满了晚霞斑斓色彩,五光十色蔓延了整个天空,一层比一层逐渐深沉下去。远山朦胧,花草静默,儒州落日最晚的长石街内,若虚若幻,变成了一幅淡抹均匀的山水画。 秋叶环视四周,想起了那个傍晚,想起了那双眼睛。 他闭着眼睛伫立了许久,然后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抚上街墙上、地面上,那些一道道深浅如一的剑痕。 如果再加上最后一个地方,武州古井台,秋叶知道,他历时一月之久,走遍了冷双成当年足迹遍布的北塞。每经历一处,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都牢牢记得,尤其在青山寺落脚时,他盯着那尊佛像看了半晌,释迦牟尼笃深地与他对视,却什么也没告诉他。 临出寺时,枯木大师拦住了他,说道:“公子,东阁先生曾向我断言,说你一定会来这个地方。你果然来了。” 秋叶回身冷淡地看着他,问道:“东阁是不是还有遗言托你转告?” 枯木大师双手合什,躬身道:“公子聪慧,先生托我转交一封书信给你,并要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秋叶伫立不语。 枯木施礼后,并不理会他的冷漠,开口说道:“东阁先生始终认为他与初一施主先前有过一面之缘,曾在漠北一带寻找她的来历,有一天先生在一处极远的沙漠村落里发现了一尊玉像,据他所言那尊玉像雕塑得栩栩如生,无人能再出其右。公子可能猜到了,那尊雕塑就是如初一施主真身大小的玉石雕刻,背面有铭文,落款是李天啸公子名讳。” 秋叶听得微微动容,急切问道:“那封信呢?” 枯木自袖囊中递出书信,秋叶抓过,颤动着手指半晌没拆开。枯木微微叹了口气,指尖一划,将书信帮他裁封,再次递给了他。 秋叶极快地浏览一遍,脸色雪白。信中留有东阁先生的一席话,他略略一看就知晓是解释此意目的何在。原来经东阁推断,秋叶如果能来到青山寺,就表明他已认定了初一,开始有忏悔向佛之心。 秋叶目光凝聚在信尾,口中一直低声呼喊“李天啸”“李天啸”,因为那里刻录了铭文所有内容―― 余感阿成少时多舛,而私怜之。 至德二年,彼与父母失散,方二岁耳。狼叼而乳之,四载有余,被发跣足不可形容。幼时未能承欢父母膝下,家门遽变,唯成幸存,遂天涯浪迹,吾始见之,时值上元年,雪,没及膝,彼倚于门前,瑟然蜷伏。 及长,因其仇怨奔波劳碌,后再视之,已穿北漠越溟海,微言慎行,茕茕孓立,虽骞困然矢志不移。余念其孤苦,伺机邂逅之,余其为大意,舍彼以为笑宴不远矣,终当久想与处,诚知如此,虽万难临身,吾不以一日辍彼而辞也。 苟得闻而今之变,未曾宽待于其,是以天涯地角永世相离,余甚悲泣之,唏嘘嗟叹亦不复深言。 (第二卷完) 72、第三卷 东西升日月 荆湘地处宋朝心腹左下之处,如果沿江而行顺流西下,不出两三月便会抵达。冷双成带着子樱远赴荆湘,考虑到她的身孕,所以半水路半旱路地行走,耽误了不少时间。 她们这两月行来路程委实艰苦。 初期子樱身体不适,常常是倒吐酸水,冷双成日日为她把脉号诊;到了晚间,冷双成常常是浅眠辄止,夜夜提防水饮忍者的刺杀,两月击退了三次围攻,但她心里也留了个心:水饮的刺杀只是牛刀小试,她察觉到子樱面色越来越不愉,往往带着咬牙切齿的神情。 冷双成离开扬州时,未曾透漏过她的一丝踪迹,不过她倒是交代过吴三手,细细研查日月金轮的构造,以防日后朝廷或是武林要用到他的妙手。 今日万里白云,绿水悠悠,一片艳阳风光,两人弃了车马,沿内河缓缓而行。为了方便投宿赶路,冷双成曾向吴三手要得一张□□,装作富丽端庄的子樱夫人奴仆,子樱也担忧自身安危,配合着她简单地易了容,但子樱生□□美,这种妆容估计是骗不了明眼人。如同此时,子樱面上虽是朴素,其妙曼的身姿却引得来往行人一路张望。 冷双成落于子樱身后,看到这副情景,心里叹了口气。但她不会勉强别人去做什么,也就装作没看见。 水纹袅袅散扩,江岸风景如画。子樱目视水波极久,转过身对冷双成说道:“连赶数日,马车颠得身子骨都散了,从今日起就乘水路吧!” 子樱并不是不知道若乘水路,水饮刺客更方便下手,但她察觉腹内胎儿有些不稳当的现象,几经犹豫还是开了口。 冷双成微微一笑,道声好,一手扶持着她上了一座商船。那座船有些巍峨高大,一共有上下四层,光是五彩风帆,就似富家宅院那般宽广,冷双成初初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吃惊,面上不动声色。 这商船如此豪华大气,通常是来华使者带的商团船只,两国之间有些贸易往来,顺便也带了些宋朝百姓过河。 冷双成小心扶着子樱坐定在甲板角落,暖暖阳光让子樱有些舒适地笑眯了眼。 青山倒映绿水,两岸繁花杂树迎面而来,除了风吹动桅杆发出吱呀的声音,两人一如既往有些没话可说。 人往往就是奇怪的动物。冷双成越是内敛沉默,子樱越是对她好奇,这两月她悉心细微的照顾,子樱看在眼里暗暗唏嘘嗟叹不已,心里那股雪水仿似渐渐化解,差不多就要满口喷泻,说出心里的感受。 最令她如骨哽喉的是她很在意冷双成心里的想法,对秋叶的想法。 于是,子樱盯着河水看了半天,打定主意后说道:“双成,有件心事我一定要说给你听,要不憋着心里难受。” 冷双成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船内动静,听到她开口后想到怀孕之人不宜心胸郁结,就平静地应了一声:“夫人请讲。” “我私心里确实喜爱秋叶公子。”子樱毫不犹豫地接道,目光有些紧张地看向冷双成,发觉身畔之人依旧在察看四周后,不禁心下有些怅然。 冷双成看了看风向,悄声移至子樱身旁,替她遮挡了风浪颠簸。“夫人尽管一吐为快,这样对身子也好。” “冷双成,你真是――”子樱咬了咬牙,恨恨说道,“秋叶公子既是真心喜爱你,摊上你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是么?我也觉得。”冷双成一笑,好脾气地接着她的话题往下说,随口说道:“那你对我说说,秋叶公子是个怎样的好法?” 子樱变得吞吐起来,她低头凝视着水纹,面上升起了一丝羞赧。冷双成低头看了一眼,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只是说着:“让我猜猜……因为冷琦?” 子樱大吃一惊抬头:“你这人的眼睛真是犀利,的确是因为冷琦。” 冷双成微微一笑:“瞎蒙的。” 子樱剜了她一眼,尔后低首,面容上带着一层迷离之光,看似在细细回味往事。 “我以前在开封时,曾偷偷跑去看过冷琦,知道公子对他很严格……我还知道公子为了他的身世,在扬州封杀了我的消息,并逼迫楚轩不得散布这个秘密……” 子樱其实也并不知道,秋叶当年为了保存冷琦颜面,做的事还不止这么多,因为他还逼迫过楚轩不出意外不准离开扬州,按照他的想法,冷琦的事既然在扬州一小部分地方传播开了,就好比是一个人身上有了道伤疤,哪怕是捂着按死,也得把这个脓包给掐住。 冷双成这时才知道秋叶为了冷琦,原来也做过好事。听到子樱吞吐言论,她能料定子樱既然开口,肯定不是诉说衷肠那么简单。 果然,子樱瞧着她,目光里带着一探究竟的决心,说道:“你和公子的事我早听你提及过,没听到关键处。你也对我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没想到冷双成也不含糊,回答得更直接:“没想法。” 子樱快要跳了起来,大叫:“怎么可能!” 冷双成见子樱如此激动,有些担忧她的身子,口中极快安抚道:“怎么没可能?第一,我和公子的身份地位悬殊,如同云泥之别。第二,他心思诡变,人前冷酷无情,人后却手段颇多,我也不好一一向你细数。第三,他翻脸不认人比谁都快,剐伤了我一剑,这笔帐我还记得……” 子樱愕然:“冷双成,这是你的心里话么?” 子樱并不是很了解冷双成,她只是凭着直觉脱口而出这句话。 冷双成看了看子樱落寞的面容,老老实实地回答:“看来夫人不听到满意的答复还真是不安心――实不相瞒,最重要的就是我早就答应过吴总管,在公子成婚之前,不得私自见公子。” 冷双成趁着对子樱吐露心里所想,也渐渐理清了自己呆在秋叶身边时,那股混乱迷惘的情绪,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负荷,没想到今日被子樱无心一提,如同顺了口气,心底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说完这话后,冷双成打算终止这种徒惹烦扰的言谈,也未理会子樱欲言又止的神色,双目仍是精利地扫视四周,最后凝神看着二层甲板上的两个身材高大、蓝发绿眼的胡商。 那两人距离她极远,因为背风,风向也未将他们的谈话送至船下,不过她无意捕捉了他们的唇语后,直是越听越心惊,身形差不多要跳将起来。 “那批数目不下一万的火器……从东瀛登陆运往荆湘……消息确实……昨日大人接手了东瀛使者密函,答应了托运此物。”身形稍高的胡人兴奋地告诉身旁之人,“可以将消息卖给其他人发点小财……” 原来他们两人谈论的是头等机密。 荆湘蔻后倾其国力购买了一万数目的日月金轮,美其名曰壮大国防护卫。说话的两人是胡使的通译,估计是亲眼目睹了东瀛使者致以自家大人的密函,一时抑制不住心底的贪婪,在船头就商议起伤天害理的勾当。 冷双成冷汗浃背,连秋叶都躲避不开的日月金轮,在众国之间私自贩卖,如果不是今日她上了这艘船,想必这个秘密要过了许久朝廷才会发现。而这一切竟又被熟悉胡语的她偶然听闻,想来也让她深觉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但她没想到凭人力也能设计偶遇。 子樱唤了两声冷双成,发觉她的面色有些恍惚,说道:“可是我刚才那些话让你不舒服?” 冷双成回过神,摇摇头。她想了想又说:“夫人在这里休息片刻,晒晒太阳,我去去就来。” 子樱有些寂寥地点头。 冷双成沿着商船甲板四周细细查看,发觉没有火药碎末,又闪身蹿进厨房,下了舱底。 舱底里漆黑一片,一些苞谷状的麻袋摞满了甲板,她也不嫌弃脏乱,一一伸手探查。摸索了一阵后,她察觉没有武器的蛛丝马迹,有些惊异地站着思索。 过了片刻,她溜到船尾舷外,憋了口气,沉身扎入了水底。 子樱低着头,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倒影,过了会面前走来一条瘦长的影子,她方开口唤声“双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语声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卡在喉咙里格格直响:“五哥。” 来人正是唐五。自从他被秋叶、赵应承抓捕后,噩运连连而来。先是秋叶将他左右两掌手皮整张地掀下,痛得他夜夜哀号不断;好不容易唐七求了他一条性命,医治包扎了伤势,他只觉满腔的仇恨怒火无法发泄,恼怒之间拒绝了妹妹带他回唐门的请求,最后令她伤心地跑了出去,至今不见踪影;近一个月来,他天天追踪水源,终于发现了水饮踪迹,本来希翼借着水饮之手刺杀子樱这两人,一吐心中的怨气,未曾料到那日败给他的冷双成武功竟是如此之高,不仅打退了水饮的进攻,而且还震慑了双手受损不敢贸然出击的自己。 这真是印证“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不过今日尾随身后的唐五一见冷双成离身,忙不迭地抓紧时机走了出来:“贱人,初一已经下了水底,看这一时半会谁能来救你。” 子樱暗暗叫苦,如今身子不稳当,她不敢正面对抗唐五的大搜手,尽管她也看到了唐五两只手掌呈新生血肉的暗红色,能推断出他的功力一定有些折扣,但此时她一人孤立无援,决计不敢轻易去冒险。 子樱一面心思极快转动,一面娇笑着拖延时间:“五哥,这里是外使搭乘的船,你在这里杀人难道不怕朝廷通缉你么?” 唐五冷冷一哼,阴笑道:“我知道你怀了身孕,识相点就乖乖束手就擒,否则让你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子樱脸色大变,她知道唐五阴毒狭隘的性格,来不及应对一扑船舷唤了声“双成”,就打算跳水逃生。唐五早料得她的慌乱,双手一张,向她双肩抓去。子樱护子心切,朝旁边闪落,唐五手掌卡拉一声掰下了一块船板。 甲板上零落来往两三胆大之人,那两个胡商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突发的变故。片刻之间,唐五抓住了不敢发力闪躲的子樱,阴恻恻地怪笑一声,提着她纵入了一旁偷放好的小船上。 冷双成在暮春季节带些冰凉的河水里摸索半晌,心中有了主意,游到船尾嗖的一声蹿出了水面。阳光照耀在她闪闪发亮的头发上,她的身子骨倒是避水未湿。 抬头远视,发觉没见子樱身影,冷双成心里有些吃惊。她快步上前,查看了子樱所处之地的动静,凭着船舷上的掌风,她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回头看了一眼,一位青衣儒雅的公子背身立于船甲边缘,衣襟飘飘仿似凌空虚度的仙人,尤其公子的一双长腿,有些弱不禁风地轻晃。她打量了下别处,只有那两个胡商仍立于二层,怕打草惊蛇,只好迎着青衣公子走了上去:“打扰了,公子。” 青衣公子回过头,面如瘦月般清俊,他见冷双成低敛眉目恭诚的举止,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想询问刚才那名夫人的下落?” 冷双成抬首回应:“是,多谢公子指点。” 青衣公子面带微笑,道:“姑娘怎知我一定告之你家夫人的情况?” “江湖传闻青鸾公子义薄云天,心性高洁,公子既是在风中停驻不去,想必是为了留下替后来之人指点迷津。”冷双成面恭声谦,平和说道。 青鸾公子面上春风化雨一笑,眼中带着兴味的神色,看向了冷双成沉敛的双眸:“姑娘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林某即使不想开口也不行啊……这样吧,姑娘只要说出你是如何看出我的来历,我就回告姑娘想知道的一切。” 冷双成心下担忧子樱的安危,不欲与他多纠缠,就爽快地和盘托出:“我叫冷双成,为了护送我家夫人回祖籍而上了这艘商船。刚才看见公子下盘轻忽无根,但仍牢牢钉在甲板上,就知道这手功夫除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实难想到还有旁人。” 冷双成这番话又让林青鸾微微一笑,他看出冷双成接连不断地为他戴高帽,心中着实觉得有趣,他虽是初次见得冷双成,不过有些人就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对冷双成的感觉刚好属于后者。 冷双成哪里料得林青鸾微动的心思,仍是按抑住焦急,恭敬地垂首等着他回话,自然也忽视了面前之人眼中的兴色。林青鸾看了看她微颤的眼睑,笑了笑没再为难她,回应了她所有的疑问:“我听见一个叫做五哥的男人,在抓住了你家夫人后,笑着对她说了一句话‘水云客坊刚好少了个当家花旦,你这一去不是正好’,然后把她提着下了小船。” 冷双成不知那水云客坊到底是何地方,不过听名字想来也是红花暗娼之地,她心下有些气恼林青鸾虚托盛名见难不救,不禁有些冷淡地道声“多谢”就打算离去,没想到他又开口笑道:“冷姑娘在怪责我见死不救?只是在下忘记告诉姑娘两件事情:一是这艘船刚好要驶向客坊,二是我刚好是那间客坊老板的弟弟。” 冷双成抬起头,看见林青鸾微笑如风,极有些清俊风流的意味,心下一凛,只得把满嘴的苦忧强压下腹,静待其变。 73、咫尺 春水碧于天,彩帆听风眠。青山相对而出,水势渐渐放缓了它的步子,轻荡荡地托着巍峨大船。俊雅清秀的林青鸾立于蔚然苍穹下,唇间一抹缥缈笑,仿似破天而来点泽群芳的桃花仙。冷双成仅是看了一眼,忍不住心底一声低叹,又是个祸害。 林青鸾微笑看向冷双成,看到她不兴波澜的脸,不禁眼中兴色更浓,说道:“姑娘真有些刀枪不入。” 林青鸾在微笑时,原本是打算以江湖中无所不利的“青鸾一笑”蛊惑冷双成,可惜冷双成平素里见多了这种伎俩,看他像在看一块石头那样,只是追问心底的疑惑:“公子说出这多秘密,到底有何目的?” 林青鸾心里有些失望,面上仍是带笑:“我如果说我见了姑娘之后,对姑娘很感兴趣,姑娘相信吗?” “相信。”冷双成毫不犹豫地接口说道,“很多人就是因为感兴趣,一念之差,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冷双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怒与无奈,说完后她还皱住了眉。林青鸾心中惊奇,虽然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但他明白了她语声里暗含的警示意味。“姑娘似是有感而发,不知所提者是何人?” 冷双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心挂念子樱的安危,抓紧时间问道:“我不相信公子出现在这里,实属巧合,让我来猜猜几件事――公子现身此地怕是事出有因吧?” “聪明。”林青鸾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正是平州赵应承世子请来的胡客向导,自然也承担起伴同胡使玩乐的责任。” “赵应承也在这里?”冷双成心中一惊,脱口问道,“那他知不知道……”突然想起林青鸾似乎不懂胡语,当下谨慎地住了口。 “是,赵世子晚间也会去客坊陪兴,这片归云湖是家姐林青雅的地盘,我负责来接胡使入庄。” 冷双成见林青鸾笑容加深,似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摇摇头道:“公子没说出所有实话。” “当真是瞒不过你。”林青鸾面色坦然一笑,“家姐曾悬榜招聘红花艺伎,我见岸边夫人身姿妙曼,有心想替家姐网罗,于是吩咐将船靠岸特地等着你们……” 冷双成听闻后,心中气极,冷笑道:“难怪见了唐五出手也见死不救――你可知我家夫人已经有了身孕?” 林青鸾不待冷双成说完,就讶然地截口道:“原来是唐五,我说他双掌怎么受损的情况下,出拳还那么猛烈。” 冷双成听到唐五手掌受损先是心内惊愕,继而明白是何人所为。她见林青鸾关注的重心居然不是子樱的清白及安危,心下更恼,也不招呼双手森森就扑了上去。 林青鸾身形急退,交错方步,似一缕轻烟左右晃荡。冷双成扑了几掌也没抓住他的身子,不由得有些佩服青鸾御风果真名不虚传。林青鸾身形如柳絮飘扬,见冷双成迫得紧毫不心软,他口中直呼:“姑娘莫生气……林青鸾这就给你赔礼……你再抓就耽误回庄的时间了……” 冷双成双手一顿,收了掌势说道:“那就快走。” 林青鸾看了冷双成面色一眼,突然道:“姑娘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我为何帮你?” 冷双成沉默不语,右手又做了个延请的姿势。 “可是我有些好奇。” 冷双成叹了口气:“你好奇个什么?” “你是怎么看出我没说完实话的?” 冷双成回头目视林青鸾,露出憨厚的笑容:“兵不厌诈,诈诈不就出来了?” 烟波浩渺、水域辽阔的归云湖环山接水,静卧青山绿水环抱之中,极像一块不需雕琢的天然翡翠。水云客坊落于湖畔右侧,如同秀雅美目上的痣一点,无言地诉说着婉约风情。 冷双成心急如焚临风而立,差不多捏碎了整块船板。林青鸾见她这个面无表情的细节举止,心里发笑,傍晚时分待船一靠岸,就携着她进入了庄内。 水畔林荫下立着一辆马车,冷双成看了一眼,顿住了脚步。她竭力抑制住慌乱问道:“这里除了赵世子,还有旁人?” 林青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两匹通身雪白的骏马,赞了一句:“好马。”顿了顿又说道:“如此喧嚣的宝马香车,自是辟邪山庄的秋叶世子无疑。既然作为外朝使团的东道,赵秋两位公子出现在这里也并无好奇……” 冷双成担心的正是这个,但她转念一想,她此时的着装打扮就如街头巷尾常见的奴仆,按照萱草药性推算,秋叶此刻应是不认得自己,稍稍心安。她移步到一处绿树后,就催促着林青鸾去找子樱。 两人在商船上交谈过一些内容,林青鸾知道冷双成对子樱极为看重,又恃有心想笼络她,当下他也不犹豫,大步向庄内深处走去。 过了片刻,林青鸾带回了消息:“姐姐正在招呼客人,我拼命使眼色她也不出来,问及小童,孩子们都说除了陪客的姑娘,其余的花伎们都涌到楼外,不知在看什么……” 冷双成低下眼睑,忍不住说了句:“祸害。”林青鸾似是有些了然,微微一笑道:“听你一说我这才明白――不过冷姑娘这个词儿倒是新鲜。” “没人见到唐五么?”冷双成打断林青鸾意犹未尽的笑容,问道。 “庄内今日来往之人均是经过筛选,唐五手掌呈血红之色极好辨认,我细细问查过,的确没人见到唐五入庄。”说完后,林青鸾又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没来?或者是躲起来了?” 冷双成听后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可能。 唐五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折磨子樱这么简单,要羞辱她的方法有很多,他没必要眼巴巴地赶来水云客坊。现在他得知秋叶也在此处,而且还被折损了手掌,按照他自私狭隘的性子,极有可能是预先知道秋叶在此,就采取“一石二鸟”之计,用毒控制住子樱,要她去刺杀厅中之人! 冷双成心底滚过一片冰凉,想到商船上的机密的确还需转告赵秋中的任何一人,想到此刻的伪装不算是违背了吴总管的要求,她打定主意后抬头说道:“公子就好人做到底吧!你在外面多转转,帮忙找找那两人踪影。我去混入客厅,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 冷双成显然不想牵扯更多无辜之人涉险,尤其是对着自诩风流、心性偏又直白的林青鸾时,不知为何她总是生出了亲近之意,现在有了危险,她更是不愿意他趟这趟浑水。林青鸾见她有些想支开他的意思,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不是你去找找?我去客厅?” 冷双成想激他离去,露齿笑道:“第一,这是你家地盘,外面你比我熟。第二,客厅里少不了斟酒伺候的杂役,公子难道愿意放下身段为他人添茶倒水,顺便瞻仰一下两位世子的美貌?” 林青鸾嘴角一弯,轻笑一声“原来你也看中皮相”,尔后冷着脸转身走开。 见他走得远了,冷双成才掀起长袖,用指尖压住遍生燥热的血管。几遍推拿之后,她渐渐平息了血液中的汩汩热气。 看着白中泛青的皮肤,她叹了口气:“为什么一靠近林青鸾,就有见着猫头鹰的感觉呢?” 渐起雾色的湖,美丽的夜景,充满诗情画意的水云客坊,这一切像一位淡妆素抹的少女,含情脉脉地笑迎接八方来客。眉眼盈盈温婉如歌,归云湖的夜色让人流连忘返。 秋叶沉身坐于锦座中,神色淡漠,心不在焉地望着旁处。自清醒之后,他每天都在寻找冷双成的踪影,但她如同海市蜃楼消失于那晚苍凉的月色中。即使在重游北塞时,他心里虽充满了悔恨,但同时也在思索着一个问题:她为什么躲着不见他? 今夜的雾今夜的景有如隔了层流纱,像极了此时秋叶的心情,他冷漠地注视了半晌,转视厅中。 厅内粉香四溢,偶尔清风拂过,才能遣散一点淡淡的胭脂气息。众多婉约女子以白巾蒙面,身姿婀娜地伏地团团散开,仿似刹那绽放的昙花。秋叶扫视一眼,片刻之后,盯住了一个苗条的身影。 是子樱。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穿得极少,凸显了玲珑曲致的身材,而且她的双眸有如烈焰在燃烧,冲天的热烈焦灼在他面目上,不曾移动分毫。 秋叶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鼓点落后,子樱水袖轻扬,两股雪白的轻纱缓缓降下,娇美如花。她伏地谢场,微微抬首直视秋叶,眼中却是泪影婆娑,清亮地喝了一声:“礼毕!” 秋叶认出了子樱的身子,冷双成却是听懂了子樱的话。惊恐之间,她明白了子樱的用意――子樱终究罔顾唐五的胁迫,不忍下手。 方才,冷双成扮作青帽小厮混入厅中,一直在找寻子樱的踪迹,但是看来看去,她只觉眼前女子个个娇妍,委实都像子樱夫人那般绝代风姿。迫于无奈,她抬头看了看秋叶的面容,顺着他的眼光才看出了端倪:秋叶认出的那人就是子樱,他却按兵不动;子樱面目带种决然迸发的光彩,似是以绝世一舞来翩然辞世! 冷双成紧紧盯住子樱的身躯,为她这种决裂般的转变而感到震惊。就在子樱语声落地之时,她再也按捺不住,身子灵巧一翻,合身扑了上去。 淡淡的青影拂过,大厅里似乎吹过了一阵风,众人眼前晃动一下,就不见领舞女子的身形。秋叶注视前方,神色微滞,久久未曾动作,因为他太过于震惊,太过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刚才人影拂动时,他看到了飞扬于风中的发尾,参差不齐的黑发发尾。 秋叶回神看向赵应承,喝了一声:“赵应承!” 赵应承早已站起身子,听闻语声后回头,却见座位中的秋叶已没了踪影。第一次听闻秋叶如此口不择言直呼其名,赵应承即使驽钝,也能猜测出定是发生不常之事,他微微叹了口气,留下来镇场。 冷双成双手紧搂住子樱身躯,在夜风中疾驰。子樱面色苍白,眼角晶莹泪珠蜿蜒流下,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双成,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你。” 冷双成将她抱到一处转角,双手如飞点了她穴位,紧张问道:“你怎么样,是不是中了毒?唐五在哪里?我去要解药!” 子樱贪婪地注视着冷双成俊秀的面目,那上面的一对乌黑瞳仁在夜色中灼热闪亮。她凄惨一笑,道:“唐门毒性如何,何需世人怀疑?今晚即使动手我又能怎样?唐五还是不会放过我的!你当我真是去刺杀公子?我只不过临死之前再见公子一面!” 冷双成眼前一黑,险些软身滑溜下去。她颤抖着提起子樱衣襟,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都是这样!如夫人也是,你也是――你清醒点告诉我,唐五到底在哪里?” 冷双成的喊声干哑而惨烈,穿透夜雾后,在寂静湖畔上凛凛地回荡。 “湖底。”有道静寂的语声接过了冷双成的暗哑。 冷双成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穿行而来的林青鸾,淡淡的雾霭下,他的双眼看得飘忽不定。 74、重逢 “唐五在湖底,死了。”林青鸾定定立于浓荫夜色下,不敢看冷双成空洞迷乱的双眸。 那双眼眸瞬间被抽去了光彩,从内到外的一片苦痛之色氤氲弥漫,黑白分明的瞳仁就象一泓宁静、不幸的清水,鲜明而轻颤。 “画舫的桨楫挂到了唐五的尸体,等我赶到时他已经死了,一剑毙命,周身散落火星。”林青鸾缓缓说完,又加了一句,“对不起。” 一片岑寂,如同希望破灭的声音。 子樱在月凉如水的夜色中淡淡咳嗽,她看了林青鸾一眼,闭上眼睛呼吸渐缓。冷双成回过心神,静静伫立在飘渺轻忽的雾气里,突然开口唤道:“公子。” 林青鸾抬起眼眸,应了一声:“嗯。”但看向冷双成身后时,他的脸色不由得一白。 秋叶自夜色中雾气里缓缓走出,周身如同白雾般冷漠,面目却如寒星般耀眼。一双眼眸穿透了云气,在微微发冷。归云夜景自是不需多言,这里有倒影、碧波、星火、草地,但令林青鸾震栗的是面前男人波光流思的双眼,像是湖水映浮着雾凇冰霭,泠仃仃地没有一丝温度。 冷双成知道来人是谁。平素里秋叶行走时,脚步轻忽无声,如雪花拂落水面。除非是向来人示意,那阵脚步才似暮鼓晨钟,一下一下撞在她的心间。 “公子既然追到这里却无动于衷,显然恢复了本性。”冷双成暗着声音说了句,抑制住嗓音里的颤抖,“请公子……” 后面几个字她无法开口,但她希望他能懂。 秋叶冷漠地走到冷双成背后,伸出右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手掌凉如雪莲,指骨鲜明。冷双成并未躲避,只是簇簇抖动。秋叶瞬间不眨地直视林青鸾,微微伸张苍白的手指,盖住了她的眼睛,说道:“你不动,我自然不动,因为我只管看住你。” 冷双成既不敢看子樱,亦不敢回头,只是微微颤抖着伫立,语调说得起伏不平:“我不……敢再答应……什么,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不跑。” 秋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收回手掌直视前方,五指自上而下,抚摸了一下冷双成的头发。“为了你我可以破例,但仅此一次。” 说完后,他俯下身,轻轻抱起了子樱虚软的身躯,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 林青鸾面色如溺水之人一般苍白,他看了看冷双成低垂的眼眸,禁不住低吼道:“我说怎么初次见面时你头发鞋子滴着水,身上衣衫却丝毫未湿!原来你穿了传说中的避水衣!原来你是辟邪山庄的人――” 林青鸾很想吼出“原来你是秋叶公子的人”,但他心底还存着希翼,只求冷双成辩解。冷双成听了他痛苦低沉的语风,心里愈发的焦虑,仍是牢牢控制住烦躁,稳着身子伫立不语。 “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生性谨慎防备,却由着他触摸你的脸颊,接近你的身子,我怎么这么傻……他从头到尾不看你,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吃了人……” 林青鸾这句话惊醒了冷双成,她微微扬声劝止道:“公子慎言。” 林青鸾心中混乱一片,冷双成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行为举止和平素里娇莺软语的花伎们截然不同,就好比偶然登上风景如画的山峦,低头一看,山涧雪溪潺潺流淌,空灵震响让他深深回味。 冷双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抬袖擦了擦颜面上的冷汗,这才察觉不知何时被秋叶揭走了面具。她狠了心说道:“公子,走吧,我想去看看唐五的尸首。” 唐五的尸首有些浮肿,浸水后充斥着湖水的味道。冷双成在银纱轻雾里,看了有许久。林青鸾从她身后看过去,只见她瘦削的双肩纹丝不动,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林公子。”林青鸾听见她突然平淡地唤了一声,“不知为何,我对公子一见如故,所以恳求公子不要欺骗我。” “姑娘的言下之意是……” “唐五是不是你杀的?”冷双成问得很直接,身子掩映在雾色里,比白雾更加清凉。林青鸾立于她背后,笑容仿若桃花凋零,在夜风中凄婉哀伤:“姑娘何出此言?” “唐五面容平静,死时无任何惊恐,我曾与唐五对掌,他的掌法雄浑厚重,近身者难以抵挡。这两点能说明一个道理――唐五是被熟人近身所杀。而按照时间来推断,只有公子有这个可能。” “说得好。”林青鸾仍是那般语气,语风轻轻缓缓,“先前姑娘还夸赞在下义薄云天,侠义心性,没想到只是过了几个时辰,林某就落得无耻杀人的境地!” 冷双成默然无语,听他一言后深觉愧疚,认为是自身慌乱痛楚影响了判断。她对林青鸾微微鞠躬,语带歉然:“是我脑子里发昏……现在什么都想不了……我先去冷静冷静。” 说完后,冷双成径直走至湖边,毫不犹豫地扑进了湖水之中。林青鸾面容惊愕,看了半晌后才低声叹息一句:“对不起,林青鸾平素不是狡诈之人,但是面对你,我说不了实话。” 归云湖波纹荡漾无声,淡白雾色笼罩在湖面,似真似幻,神秘幽雅如同人间仙境。 子樱睁开虚弱的双眼,默默地看着面前锋芒毕露的俊颜。天上的星星遮着雾气看不分明,眼中的星星冷漠生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夫人还有什么心愿?”秋叶冷淡地问。 子樱听他唤声“夫人”,心底苦涩,叹息着说:“公子能如此待我,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一生作恶多端,未曾做过一件好事,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打算在临终前告诉你几件事,其中也有一些话,是从口风严实的冷姑娘那里套出来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尽其所能说出了自己知道的内容。 秋叶一直耐心地等她将话说完,最后把她平身放置湖中画舫内,唤了声:“夜。” 不知从哪里,自夜色中走出一个黑衣人,全身上下拢在黑色斗篷里,面目淡雾缭绕,五官看不清晰。他躬身一礼,恭敬说道:“世子有何吩咐?” “连夜赶回扬州,我要你们星火加急传回一个答复。”秋叶并不回头,冷漠地立于画舫水畔,“我要吴算子的两句话:第一,他是否对冷双成说过不准见我;第二,林青鸾的身世。” 影子暗卫鞠躬离去,秋叶双袖微张,使出了凌波微步的身法,如一抹雪白鸿毛轻飘飘掠过湖面。待他心急火燎地赶至转角树下,只发现凉风习习,雾色淡淡,已没了冷双成的身影。 秋叶遽然转身,跃至一棵树上,稳如青山站立,顺风疾呼:“冷双成……冷双成……”语声冷冽响亮,平整如镜的湖面一句一句地回荡,空旷无声的归云湖令秋叶心下愈加恐慌,他运气左右闪跃一番,最后通的一声落于湖畔。 夜风四处穿荡,哪里都没有冷双成的身影或是回声。 难道分离了这么久,她还是选择了离开? 秋叶环视四周,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 自灯火辉煌处早已赶出几条身影,他们是被秋叶撕心裂肺的喊声给引来的。最先走出的是一位青裙曳地的女子,面容上带着惊慌神色,磕磕绊绊地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来人正是水云客坊的老板,林青鸾的姐姐林青雅,她看到湖畔侧身而对的白衣秋叶,面上吃了一惊。 薄雾里的秋叶长身而立,身子仿若重击,四散着触动。菩提树下,清凉而且寂静,一层氤氲的白纱笼罩着整个水面,可他的气焰穿透轻雾,穿透夜色,比九月骄阳还要炽烈狂热。 “冷双成,你这个骗子!”他双眸盛光,俊容战栗,突然冷冷喝道,“你还要怎样折磨我,你还要怎样撕裂我才安心!” 林青雅骇然,用绢巾掩住了嘴唇。这个人不是公子秋叶,这是她的眼前印象,因为公子秋叶是那个冷漠坐于正厅中,冷漠看着世间一切的人,如今此人发丝微乱,容颜狰狞,哪里还有一丝公子气质可言? 林青雅还待出声呼唤,却见身侧的赵应承微微摇头,心下凛然,福了福携众离去。 秋叶脸色苍白,黑发雪颜在夜色中极为显眼。如此反复呼唤几声后,唰的一下,他突又拉开身前衣襟,在夜风中露出了光滑白皙的领口:“你出来给我说句话,一句话!你不是要折磨死我吗?你不是要杀了我吗?我今天人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给我出来,出来……” 语声直至最后,嘶哑痛苦,一下一下滚滚散于风中。赵应承听得他暗哑颤抖的嗓音,见他赤红狂乱的双眸,再也不忍驻足,转身地沉默离去。 夜色中的林青鸾久久忘了呼吸,他只觉眼前疯乱的哪是秋叶,简直就是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困兽,在这凝重沉痛的呼声中,他不禁脱口说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说的是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恍惚着走开。 两岸松涛声鸣不断,呼声一转,已过了万重山。秋叶静止半刻,最后缓缓落下右膝,颓废半跪于归云湖前:“我知道……你恼我伤了你的左臂,可是你不曾想到,我比你还要痛苦……既然你不愿意见我,我就偿还我的过错……” 语声过后,秋叶左膝落下,猛然扬起右手,狠狠朝左掌上劈落! “公子!”淡淡雾霭中,走出了冷双成身影。她紧盯住秋叶的手掌,出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秋叶摇晃着身躯,闭上了眼睛,面临湖水叩地一拜。就在他深深拜伏时,苍穹中的云朵凝集,遮住了淡淡月光,天公仿似敛目,于心不忍地躲避了这一伏惟叩首。 冷双成扑入湖水中,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刺杀唐五的武器,日月金轮。 冰凉刺骨的湖水涌入了她的口鼻,那种入骨的冷漠蜿蜒而下直到心底,逼出了冷双成压抑许久的泪意。她在湖底混乱地哭了很久,摸索了很久,最终浮出水面,黯然神伤地爬上了湖中岛屿。 子樱的死让她再一次痛苦难抑,她没想到,在这个深沉的夜里,还有另一个痛苦的人――风中传来一句一句熟悉的呼唤,令她猛然惊醒,想起了秋叶。 这个人狠毒无情,却能容她所有;这个人霸道直接,逼得她节节后退;这个人疯狂成性,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举手无措,直至最后,不知从何时起,她忌惮他的疯狂,那种深深焚烧世人的热焰。 冷双成曾回头细细思量,如果说,她和秋叶一直在拉锯争战,那么这晚他的炽烈嘶声、狂乱举止已完全令她胆战心惊、深深臣服,就如同离开扬州时,程香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秋叶那人就是一头豹子,你就是那个套豹子的牢笼,虽说是约束了豹子的威猛,但是能控制住他的暴戾。” 雾色转淡,冷双成静寂地走向秋叶,走至他的面前,无奈喝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秋叶叩拜后缓缓起身,直视湖面,道:“老天果真长眼,我早就该谢谢他了。” 冷双成听后心下黯然,秋叶上不跪天下不跪地的习性她又是不知道,还能让她说些什么呢?她看了看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伸出手替他整好了领口:“公子,日后别再这样了……像个发狂的疯子……” “你知道就好,只有你才能让我发疯。”秋叶拉下她的双手,环绕在自身的腰间,又紧紧搂住了她的背脊,“没有你,我当真活不了。” 冷双成喟叹无声,立于他颤抖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中夜的雾气,在苍绿的菩提中间浮过,仿佛细纱挂在树枝,却比细纱还要发白,还要透明,蒙蒙一片,把菩提的轮廓勾成了堇色。两人静默了许久,秋叶突又开了口:“冷双成,唤我的名字。” “秋叶。” 仿似月过中宵之久,冷双成迟疑地唤了一声这个名字。 75、沉睡 明月沉沉藏湖雾,遥望一片烟袅袅。湖中心的小岛上有个名叫落星石的地方,纵横各数丈,状如星斗,归云湖水有涨有落,而此石不没于水,相传此石为坠落的天星,星子石名,由此而来。 冷双成沉默坐于星子石上,抬首仰望苍穹。星月淡翳,湖波潋滟,缥缈的雾气浮起在星子林间,落出水光粼粼的湖面。她记起了父亲讲过的一个传说。落星是天庭的命数,传闻天上的星子就是地上的一个人,夭亡一个生命,星子掉下一颗。 秋叶立于她身前,出神地凝视这张寂寞黯然的脸。即使远在儒州誓死对抗时,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哀伤,可是那双眸子仍在微微闪光。仿似所有美景都化为一斛星光落入了她的眼眸,秋叶不容细想,俯下身吻向了她的薄唇。 冷双成微一惊讶,下意识朝右闪躲。秋叶容颜一变,黑瞳加深,双唇狠狠朝那方扎去。冷双成颜面大窘,急又避向左方,一阵清冷掠过她的面颊,那双矢志不渝的唇跟向了这边。 没避开,是因为避不开。 “公子!”冷双成有些惊慌,在间隙里喘息,“公子,你――”话音刚启,她的双唇又被潮水般吞没,句不成声。一股清凉气息湿润了她的唇片嘴角,秋叶捧着她的脸,抵死缠绵。 “唤错名字,该罚……”他含糊其声,仿似与她有仇,不断地索取,不断地用力。 冷双成完全被这股清冽如泉的战栗所惊扰,极力抵御,暗中挣扎,才发觉秋叶的胸怀似广袤东海不可撼动分毫,正值羞恼间,一只微凉手掌又抚上了她的胸膛。 那只手指仿似带有热流,熟门熟路地自顾滑入内衫。冷双成身躯触电般轻颤,她不由得急声唤道:“秋叶!秋叶!” 一连唤了两声,如此惶恐决绝。 秋叶邪气地一笑,嘴角噙着一丝玩味,右手停在里面,轻轻一抚,缓缓退出了衣衫。冷双成狠狠盯了他一眼,一旦挣脱,右手迅若流星扬起。 风声过后,秋叶身形不动,依然不躲不避地弯腰定于她的面目之上,灼亮瞳仁撞向了她的灵魂深处。他的苍白肤色印了点浅红,人却是笑着说道:“傻瓜,亲近你是我自然反应。再者,你一直沉溺于悲伤之中,会令我感觉你隔得很远。” 冷双成心下愀然,对他这无赖加善意的举止说不出话来,只好身子朝旁挪了挪,面向了水光。秋叶大大方方地坐下,伸出右手扳回她的脸颊,又狠狠地啃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将她的发尾聚于掌间,拉扯流苏一样绷了绷,“你现在心底难过,不过这次还好,没有迁怒于我。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还真是担心你像吃了弹子,噼噼啪啪地冲我发作一气。” 冷双成看向粼粼水波不说话。秋叶转眼看了下她的侧影,手中使力拉着她的头发:“不准再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背负的也太多了,歇歇吧。”冷双成皱起眉,看也不看,左臂带风拐向了他的胸口。秋叶阴邪一笑,单掌抓住了她的手臂,右手趁势挽上了她的前身。 冷双成怒道:“无耻,放手!”秋叶一手紧紧搂住她,左掌巧妙褪去她肩头的衣衫。 冷双成大骇,叫道:“秋叶,你堂堂一个贵族公子,居然要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公子也是男人。”秋叶趁机吻向了她的白皙脖颈,含糊着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冷双成左右挣扎,惊怒道:“看伤势有必要这样么!你走远点,我挽起衣袖给你看个仔细!” “也是。”秋叶语声里带着一股了悟,左手停止了动作,嘴唇还恋恋不舍地留恋在她裸肩上,“我真是糊涂,怎么没想到。” 冷双成气极,全身运力,呲的一声像个张了刺的刺猬,寒气冲天。秋叶唇间触冷,偷偷一笑,放开了她的身子,道:“快让我看看,我一直在担心你这个伤口。” 语气极为一本正经。 冷双成一跃而起,立于一丈开外,阴晴不定地盯视着他的眼眸:“有避水衣遮挡,没什么大碍。多谢公……子挂心。” 秋叶端坐于石,眼光如刃,直视她的胸口,说道:“想必是日后留给我好生查看。”话音一落,冷双成二话不说,挽起了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臂。 上面有道浅色如线的伤痕,浸染着湿雾,有些显眼。秋叶眸光变深,伸出了左手:“来。”冷双成细心看了看他的眼眸,踌躇着说道:“已经无碍了,没什么……”他仍是执着伸了手掌,定睛于她面容上。 “说起来,我还有要事禀告,刚被一搅和险些忘了。”冷双成伫立原地,斟酌着开口。 “来!”秋叶冷漠吐出这个字,语气加重,光滑如丝的俊容上带了些阴鸷。冷双成笑了笑,认命地走了过去。秋叶执起她的手臂仔细查看,面色愈发地冷冽阴沉,一双眸子,由原来的清亮乌黑变得像雾霭山峦一样黯淡。打量了半晌,他细心地褪下她的袖卷,低声道:“坐下说。” 冷双成依言坐下,察觉身畔之人周身流转着一种冷漠抑制的气息,像冰雪中的树挂,她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松涛阵阵,衣香飘渺,烟笼寒水月笼沙,她听着耳畔风声,仿似又回到了红枫渡口,感受着天地间的宁静。“公子有句话一点未说错‘背负太多,责任越大’,以前从你手上很难讨得到便宜,可是眼下你不阻拦我,我还是完成不了我的承诺。” 冷双成忆起了往日的艰辛,想是在如此静寂美妙的晚上,由于自幼养成的习性,终于在美景中渐渐打开了心防。 秋叶听得懂她的话。他想起了青山寺里的枯木所说,明白她心里缠了个死结,不把这个疙瘩解开,她会借机沉睡,坠入最里的身子内。他仔细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脸上没摆出任何表情。 冷双成见秋叶难得这么安静,心下有些感叹。她想了想,只觉缠绕心间的难受无法说出口,只得另辟蹊径,提起先前打算禀告的一切事情。 “胡商彩船上的那两名通译有些问题,公子细查后可以得知一切缘由。据闻日月金轮将于东海登陆,托商船运往荆湘,我曾下水摸过船底,察觉到了武器的端倪。” 星子林木在幽静的睡眠里,披着银色的薄纱。秋叶直视前方,静默了会回道:“我知道了,你歇歇吧,这些事由我来。” “还有林公子。”冷双成苦涩地说道,“这个人像一团谜,估计和唐五之死、金轮武器都脱不了干系。” “冷双成。”秋叶极快地接了口,冷冷说道,“记住,除了我,心里不要考虑其他男人的任何事情。”冷双成无声苦笑一下,道:“这两月内整日提心吊胆,着实有些累了,所有事情公子多担待吧,我先告退。” “你去哪里?” “我要去休息了。” “在这片烟花之地休憩?”秋叶抬起了眼睛,冷冷看向她,“那些女人叫得那么大声,难道你听不见?” 冷双成羞赧笑笑,说道:“还吵我也睡得着。” 秋叶转念想起四海那间屋子,虽是二三层,冷双成投宿时里面叫骂震天,那道薄薄的门板的确遮不住什么声音。他面容上冷淡,心里却是如浪滚过,千帆竞发,感觉快要冲堤,不由得说道:“青山寺悟道,四海里滥赌――我终于了解你以前的生活了。” 冷双成心下吃惊,转眼看着他。 “我走过你所有停驻的地方。”秋叶缓缓开口,不待冷双成反应又接道,“睡吧,醒来后一切会不一样。”手指却悄悄朝下趋落,遽然拂向了她的穴位。冷双成的身躯渐渐松软下来,倒向了他的右肩。他稳稳地接住她的身子,双手环抱,静坐在星子石上。 秋叶的衣袖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如同往日一般,令冷双成安神而眠,放松四肢睡去。他交叠双掌环拥她的腰身,一面默默地盘算着心事,一面偶尔扬起手掌,在她面庞上摩挲两下。 夜幕深沉,桨声灯影,凉风习习,一片梦幻璀璨。夜景出奇地静,雾色弥漫水上,听得见轻缓的波纹温柔地拍打湖岸,吞吐之间尽显动静。临去之际,秋叶左手微动,掏出一方紫色的锦囊,平摊于手心。 这是他自重伤清醒后,所发现的唯一贴身珍藏之物,后来才猜到是冷双成托银光转交的锦囊。锦囊紫色缎面,隐隐透着一股兰花幽香,喻示着主人的姓名:兰静如。 秋叶低首看了看怀中,笑了笑。 这世上的事情居然有这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冷双成一心促念的如夫人,实际上就是水云客坊的当家花旦,尽管她现在还不知晓这件事情。再比如秋叶正因冷双成转交的锦囊,才在赵应承游说他出府散心时,心有所动地来到这里。 所以他说老天有眼,继送冷双成至无方之后,又成全了他的心意。 秋叶将锦囊平置于石面,紧了紧怀抱中的人,搂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去。淡淡兰香罩住石头,渗透进土里,如同那个泯灭了恩仇的兰夫人的呼吸。冷双成曾经想过,兰夫人是不是也化成了星子,就在夜空中看着所有的变故和沧桑,等着哪一天与她的重逢…… 冷双成睡得愈加沉迷。 秋叶搂着她经过那棵菩提树时,风入叶脉,树影婆娑,袅袅带些前尘往事的回忆。他记起了冷双成对枯木说的一句话,但他紧搂住她,不会让她如此洒脱地来去。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心似琉璃。” 冷双成在梦境里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有太多人的面孔似潮水一般涌现,最后汇集成了萧乔的脸。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浓浓的悲伤,仿似大片大片的雪花、黑暗吞噬了她,让她在火光冲天中垂死挣扎,意识却醒不过来,只得在面容上紧紧皱着眉头。渐渐地,有股清凉微温的触感如羽毛般轻缓,安抚了她的焦躁。 秋叶立起腰身,听到下人通传后离开了房帷。外间赵应承正负手而立,眉头深锁,见秋叶出来,迎了上去:“我已吩咐雅老板拖住了胡使,那两名胡商自下船后就不见踪影……” 两人朝门外走去,一路都未开口。 薄薄晨曦中,五彩帆船魁梧得如巨人悚然。秋叶当先一步,在两旁卫队的施礼下,走上甲板。甲板上密密麻麻地陈列着黑乌乌的莲花锤,他略略扫过一眼,得知有一百左右。静寂之间,经过清点的赵应承首先开口:“数目只有一百,这是为何?” “有些不对劲。”秋叶说道,“火药怕水,如此随便弃之船底,那两个胡商行为鬼祟,这些恐怕都值得推敲。” “倘若消息来源真实呢?” 秋叶低头打量片刻,冷冷回道:“武器想通过宋境抵达荆湘,千里迢迢谈何容易?如果我是卖家,我一定会找各种不同的途径,分批转移这批武器。” 赵应承似是有所触动,问道:“公子是说我们发现的商船可能是冰山一角?” “是。” 两人想起武器的霸道威猛,各自沉吟不语。赵应承看了看武器,最后还是先开口:“此物如此霸道,东瀛倾其国力也难提供万数之多的火药,不知这其中是否还有我们不了解的秘密?” 秋叶静默半晌,突然问道:“世子可认得巧手吴有?” “听说过。此人目聪手巧,能制造出所有你想得到的东西。”顿了顿,见秋叶却无下文,赵应承只得继续说道,“不过传闻此人目前不见踪影,难道此事和他有干系?” “此人是关键。”秋叶背着手,语声冷淡,“既然能造出东西,想必也能破解其中的秘密。” 赵应承听他一说,心下了然。他拱拱手道:“事态紧急,公子与我分头行动如何?” “这个自然。” “赵应承去分发英雄帖,号召各路英雄协助朝廷参加聚会,先做调度准备。请公子负责吴三手一事,事成之后,我们再商议地点会合。至于胡使,我会派人将他送回番邦。” 秋叶并未言语,默认了赵应承的提议。他转视天际,一缕淡红的云霞似要冲出云层,忖度了时辰便转身离去。一路披着晨曦薄雾回到下榻锦阁后,他径直走向了床帷。 冷双成面色平静,平卧于床间静静沉睡,和他离去之时的姿势一模一样。秋叶想起以前她的睡貌,心下一动,伸出手掰转她的脸,又将她的手掌放置于腰身,静观其变。 果然,过得不久,冷双成在睡梦中似是察觉有些不对,头颅微微擦动两下,摆正了脸,手又无意识地滑了下来,放在身侧。 他微觉惊讶,又摆弄一遍她的手脚动作,结果仍然是被她安置在固定地方,仿佛生了根。他拍拍她的头,她并没有醒来,慧睫轻颤,像是牵动了什么心神。 “睡着了也这么中规中矩。”秋叶捏捏她的脸,嗤笑一声,坐进床帏,挤着她的身子并肩躺下,骚扰了一阵也安然睡去。 注:83章请不要购买!!! 76、对弈 清新迷蒙的五月走过,细看初夏,醉意如潮。仿似一场春雨的谢礼,千树万树竞先蓬勃了绿色,一夜之间放遍了大江两岸。人间美景不断,冷双成的意识仍自留在山重水复里,纠缠挣扎了五天。 秋叶的安神香没有这么持久的功效,这点她比谁都清楚。沉睡之时,每日有双温凉的唇替她喂送护体玉露,每晚有个沉重的肩膀故意压在右臂上,她都知晓,但她不愿睁开眼睛。梦境里似乎走了很久,磕磕绊绊举步维艰,最终还是一阵啾啁鸟语唤醒了她的心神。 孟夏清晨,大地显得说不出的和平宁静。冷双成一跃而起,风吹动了她的衣襟,这才察觉身上已换了装扮。淡紫云袖罗衫饰以宫锦团纹滚边,着装利落大方,将她隽秀如杨的身姿衬得挺拔飘逸。冷双成低头看了一眼,联想到秋叶策划的萱草之事、近日行为,心下大吃一惊。 衣饰并非捆绑了她的行动举止,而是按照往日所学礼仪,这是一套典雅的宫廷嫔妃样式。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话说得委实不错。冷双成对着轩外熹微晨光、玉润青竹首先淀了淀心神。既是清醒,自然得面对现实――前番失信教训未去,今又有一个大难题横在她面前:秋叶。 早在几日前的星子夜谈,她一如既往地回避敏感话题,原本是想拖得一时算一时,日后随机应变。然而秋叶看穿了她摇摆不定的心理,趁她昏睡之机,居然明火执仗地杀过来了――直接睡在她身侧,故意压住她的手腕,坏心肠地捏住她的脸。最紧要的是,他这么大方地同居一室,替她置换衣衫,一点也不避讳男女之嫌。想到此处,冷双成一面深刻审视自己的内心,一面哭笑不得地动手清洗。 片刻之后,她自嘲地笑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走出了房阁。院落里极为安静,也不知此处是哪里,众花婀娜,亭亭玉立,她转了两圈,还没找到秋叶。仆从迎面赶过来,双膝下落,她见了,连忙挥动云袖,将那人身子托起。 “这边请。”仆从躬身说道。 她立即道谢,跟在身后,躲避夹道的跪拜逢迎,脚步左闪右挪,心中苦不堪言。耳边似乎渗落一两点隐约人声,她运力捕捉,竟然听到一个消息:秋叶已经对外宣称,她是他的正妃,见她需用叩拜之礼。 她站在当地动弹不得,冷汗涔涔而下。 “确有此事?”冷双成抓住一名碎嘴的婢女,捡出关键问了问。 婢女怯怯点头:“世子来行辕第一天,就下达了这道命令。” 一刻钟后。 “过来!”秋叶见冷双成转悠到走廊躲闪仆从施礼,忍不住唤了一声。 冷双成循声望去,秋叶静寂落座紫檀木桌后,面容完美不变,身前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她马上走了进去。 “公子。”冷双成温顺地唤道,眼睛看着食物。秋叶打量了下她的周身,推了推近身左侧的锦墩,示意她坐下。冷双成大大方方坐下,等着他吩咐开席。 青丝白银、如意糕点、笋子扒翅众多清淡佳肴应有尽有,全是扬州风味。秋叶探寻一眼她的眸光,淡淡开口说道:“晚上睡得可好?” “好。”冷双成发觉右手疲力地颤抖,拿不稳玉箸,心里暗咒一声,换至了左手。 “你先用,吃好了我还有话问你。” 冷双成将玉箸略一对整,毫不犹豫地持向面前芙蓉汤圆。秋叶静默看了半晌,突然道:“慢点。” 冷双成仿似闻所未闻,吃得极快,咽下最后一口清粥后,用绢巾擦嘴问道:“什么事?”秋叶的目光扫视一下剩菜残羹,留心记了记她多伸盅匙的菜名。想起方才她大朵快颐的样子,他不由得说道:“牛嚼牡丹。” 冷双成神色平静,起身离席。秋叶见她沉静自若,推敲她定是恢复往日习气,也不多言,抓住她的手腕就朝外拖去。 冷双成略一挣扎,秋叶手上使力,两指一掐一滑,最后捏住了她的手掌,拽入袖中,一路上背着手朝前走,将她拖得像个东倒西歪的风筝。冷双成心里惊怒,唤了几声“公子”“公子”无果,只得一伸腿踢向了他的脚踝。 “公子有话要好好说。”冷双成沉着脸,语含警告。 “恶人先告状。”秋叶冷淡地讥笑一声,又一路拉扯地将她带到小院里翠竹旁。 四四方方的小院清雅幽静,乱竹摇疏影,萦池织细流。四处遍布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青竹,两人穿行而过站定,他放开她的手,直奔主题问道:“武器的事有些棘手,吴有在哪里?” “实不相瞒,不知道。” 两月之前,吴有助宇文小白盗出了武器,冷双成先行一步离开扬州,的确不知吴有随后去了哪里。听闻冷双成的解释,秋叶又问道:“能找到他么?” “我可以想想法子找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秋叶不想拖她卷入是非,又因消息来源值得推敲,有些冷淡地伫立不语。冷双成执意刨根问底再三催促,他才挑紧要之处简单地说了说。 “公子有对策么?”冷双成初听外界动静,心下有些震惊。 “有。”秋叶冷淡回道。 冷双成打量他脸色一眼,抑制不住问道:“什么计策?” 秋叶垂手走了过去,冷双成顺势一看,才发觉在竹溪之畔有方石几,灰暗古朴,草色深掩,俨似一位醉卧林间的隐士。几案上摆着黑白鲜明的棋子,在微凉晨光中,带着晓露圆润的晶莹。 秋叶翩然落座,一旦坐定,身子矜持冷漠,如同明净山水里应和的世外高人,该怎么风雅就怎么风雅。冷双成看到棋局不动神色地眼前一亮,慢慢踱了过去:“公子好有闲心。” “我知道你喜爱这个东西。”秋叶抬起眼眸望向她,毫不口软地嗤笑道,“棋艺不精偏偏心生挂记,‘大义凛然’地离开叶府时,还卷走几本我的棋谱。” 旧事被揭,冷双成稍稍垂首笑了笑,丝毫没有羞赧之色。 “过来。”秋叶敲敲棋子。 冷双成连忙走近,落座棋局旁,眼里透出微光:“公子想考校我的棋术么?有言在先,怕是要让你大失所望。” “你什么事情蛮得过我?”秋叶语气不改,冷冷说道,“平日没问,不代表我不清楚,很多人很多事只是不到时机罢了。” 冷双成心有所动,暗自惊心,先手拈起白子预备落下。秋叶止住了她的手腕,直视她双眸说道:“这棋既可让你散心,亦可令你明白眼下局势,所以我才耗费这个精力陪你消遣。” 冷双成熟知他做事心性,动了动手腕说道:“公子哪会这么好心……”语声未落,秋叶破颜一笑,满院美景都为之失色,面容如雪后山峦映了白云的绚丽:“还是你深得我心――既然要下,需博得些彩头。” 冷双成垂下眼眸,心下雪亮,知道他迟早要直刀直枪地提出来,当下不再含糊,应对着说道:“公子请讲。”秋叶放开她的手腕,摸了下她的脸庞,说道:“输了就得早点嫁给我。” 冷双成忍着没有发作,皱眉看向秋叶隐约浮现了笑意的眼眸:“听公子之意――仿似我迟早得落入你手中。”秋叶显然对她的措词不满意,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是什么话?――我早将你的名字并入我的婚书,上奏给了朝廷,就等圣上朱笔一批择日成亲。” 这个消息远比任何天雷炸得冷双成目瞪口呆,她茫然无绪地目视前方,手中白子叮当一声落地。秋叶正襟而坐,风姿如仙俊雅不减,口唇抿着的笑痕一直延伸湛黑双眸,见她恍惚无神,又下了一帖猛药:“我知你爱盘算小心计,此事我是十拿九稳,届时无论你答不答应,我将放榜天下昭示武林。为了促成这桩婚事,我会请一些特殊之人前来观礼,当然少不了你的亲朋好友……” 冷双成回过神,冷冷说道:“公子为何罔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 秋叶唇间带笑,敛容后回道:“还不是你逼我如此。” “我何时逼迫过公子?” “那晚在叶府梅林,你说容你多缓缓,我等你这么久,想必你已经缓和够了。”秋叶笃定说道,“正是由于你迟疑不定,我才借吴算之手催催你,难道你还想翻脸不认账?” 晨风和煦,明媚的阳光拂照于小院,万物生机盎然,竹含朝晖水含情。 冷双成一直静身沉坐,让秋叶看不出她心里的念头。 她低视纵横交错的棋盘,沉思良久。 人生如棋,世事变幻莫定,如果能洒脱无忧地寄情山水,该有多好啊!如同小白的笑不需要任何心机,如同南景的心境爽朗如澄江之练,可她偏偏碰上了秋叶,步步紧逼,宁愿抛去性命也要与她共守一生。先前她作为一枚弃子,跳出纵横捭阖的棋局,仍是挣不脱死不了。如今被他当作一块砚玉,执于掌心细细摩挲,还是动不了走不掉。 冷双成心海生潮,抬眸望去,审视一眼面前的白衣秋叶。 秋叶双唇紧抿,苍白脸上呈现一抹凝重神色:“冷双成,你一定要给我个答复,无论成否,我必须在密宗攻防之战前心安。” 语声里没有威胁诱惑,他墨玉般的瞳仁紧紧盯着她,竟然带有紧张地轻颤,那股沉笃的黑色一点一突地聚集,如同往日,过了不久就要形成痛苦万顷的海洋。 冷双成心里一窒,那种目光猛地揪住了她的五脏六腑,有些九蛊穿肠的疼痛。她不再犹豫,即刻将手中的白子落下:“秋叶,我其实就是你手中的棋子,答不答应没什么区别。” 白子笃定地落于秋叶怀中左下区域,清脆一响。 “对我来说有很大区别。”秋叶容颜不改,深邃目光落及棋局上,“如果我逼得你太紧,你就会挣脱我的手,而且――”他突又诡异地一笑:“再不嫁给我,我快憋不住了。” 冷双成微微一笑,手指遽然发力一弹,一枚紧扣指尖的白子劈面飞向对首。秋叶先是惊见笑颜,察觉不对再微微侧首,呜的一声耳廓被削了一道淡淡痕迹,不偏不倚正在右耳伤口上。 “答应你可以,但你要以礼待人。”冷双成从容说道。 一丝细细的血流蜿蜒而下秋叶瘦削的脸庞,他稳着身形听翠竹流响,如鸣环佩之乐,寂静半晌后,再也按捺不住,朝着那双冷漠的唇狠狠扑去。 棋经曾云: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冷双成猜测秋叶棋艺高超,两次提前落子,抢了先手。由于她一心喜爱围棋,对弈之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极快地沉沦入战局。 反观冷双成的眉头紧锁,秋叶显得极为悠闲,他落子极快,黑子左冲右突,像一股莽浊的江流,咆哮沿缝口曲折而走。“我这左下角好比是无方,有可能是东瀛密宗登陆的第一站,一路前行数来分别是青龙镇、七星山庄,走至江宁会分两股路途,如此反复直至抵达右上角荆湘。”落子前他曾提醒冷双成注意时局走向。 冷双成一听,心里豁然开朗,知道他以棋布局试验攻防之战,不由得暗暗记住他的每一个步骤。渐渐沉入棋局后,她突然发觉那些黑子仿似变成千军万马,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混战起来。秋叶所持黑子是攻,冷双成作为防守,黑子醒然如龙,白色追兵在身侧围堵厮杀,力求不能让它抬头。 秋叶仍是冷淡入坐,扫视一眼冷双成苦撑住的头颅,嘴角不经意浮起一抹笑容。仿似有什么引起了冷双成的兴致,她将头垂得愈来愈低。他久等未定,伸出两指敲了敲棋盘边侧:“认输么?” 冷双成抬起头,茫然问道:“什么?”竟然已完全进入棋局,面色呈呆滞。 秋叶盯着她微肿的唇,不动声色地说:“等你敲定一子,足够我做很多事了……”说着,手伸出去又摸了一下她的脸颊。 冷双成未曾提防让他得手,只是沉吟落下一子。秋叶应下一子,见又无着落,这次却是敲了瞧她的头顶:“冷双成,你怎么睡觉时也纹丝不动?” 冷双成心神不在别处,口中漫不经心地答道:“师傅小时候训练的,将我绑在冰窖里,稍微滚动一下就得挨刀子。” 秋叶听说过江湖这之类的传闻,他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在冷双成身上。 冷双成的师傅叫梅落英,是她极为尊敬的师长,为了训练冷双成应变能力,强硬要她平卧睡眠以便灵活出招。这些他都可以猜想到,甚至他还能想象到小时候的冷双成苦苦支撑的样子。心里一片苦涩翻腾开来,他抑制许久,才说了句:“还好她不在这世上。” 冷双成诧异地抬头掠过一眼,眼角扫到他关节泛白的手指,又低头落下一子。 “你输了。”她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 冷双成掐住黑子走向,将它死死抵住在口袋里。 秋叶淡漠地打量一眼,嘴角掠了点微纹,语含讥诮:“冷双成,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有项本事?” “什么?”她慢慢直起腰身,盯着他缓缓问道。 “棋盘上白子应是六十八粒,黑子应是四十一粒,现在怎么少了一粒黑子?”他紧盯住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眸,遽然伸手抓向了她的胸口,“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你那千术只能哄哄吴三手。” 冷双成早有提防,反身一腾,似清雅的紫鸢落入翠竹,口中唤道:“愿赌要服输啊,公子。” 秋叶冷冷一笑,随手拈了颗棋子,运劲一弹飞向翠竹:“说出去谁信?宫中太傅乃当今棋术最高之人,常于紫宸殿摆下车轮大战,三公联袂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小小丫头能胜过我?” 冷双成凝神躲避,未料到棋子却是弧线飞出,弹在碧绿竹身叮咚一响,震得竹尖露珠滚滚而下,洒了个她满身开花。 冷双成镇定立于竹侧,背着手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秋叶看了看她笑容,突然问道:“冷双成,可还记得你欠我一句话?”往日在汴京,他以南景麒消息为诱,对她吐露六条秘密。而在叶府梅林,他才来得及问出五个问题,就被后面的意乱心动耽误了过去。 冷双成垂眸想了想缘由,奇道:“公子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秋叶长身而立,慢慢走了过去:“我要你告诉我,什么原因令你转变了对我的态度。”他的双眸浸了朝阳,发出耀眼的光芒。冷双成看了一眼他的肃然俊容,突然撇了撇嘴角,留下微感惊异的身后人,转身拂袖而去。 这个转变令秋叶十分不解,他目送背影离去。 冷双成走了百步,脸色阴晴不定,面对秋叶的疑虑,她无法说出口,只得在他听不见的拐角朝竹枝劈了一掌,恼怒说道:“碰上你这样无赖,我还能怎么办。” 是啊,当一名守礼规矩的姑娘碰上一个不讲礼的混蛋,还能叫她怎么办? 77、链子 薄阳高照,晨风熏暖,全身雪白的骅龙如白云飘过,风驰电掣地奔驰于官道上。只见连绵宅合、夹道朱楼连番掠过,一片开阔的细石街面遥遥可望。 秋叶端坐于车,风透明黄幔帐,轻拂如墨乌丝。长缎流波,肤似寒冰,两相映衬着面容上冷漠之色。细密光晖中,他转首看向睡得死沉的冷双成。 自出行第一日起,冷双成无论路途如何颠簸,稳当不动地将身子紧贴在厢角,仿似被钉入车壁上作了装饰,只管敛声屏气闭目休息。 此刻,冷双成不闻声息,朝阳镀上她的脸颊轮廓,兀自带了沉睡的安稳香甜。 秋叶屈曲了手掌,深恐自己随便一掌拍过去,就这样将她拍死在厢壁上。 骅龙希聿聿前蹄扬起,稳稳停靠在青州最大最气派的府阁外,青州行辕。这里是赵应承相邀会合之地,距离东侧青龙镇不远,再往前,便是东海之滨的辟邪山庄。 马车一当停稳,冷双成马上睁开了眼睛,双眸带光,清澈精利,哪里还有一丝入睡的暗哑昏沉?秋叶冷冷一笑,伸手抓向了她的领口:“看你能装多久?” 冷双成身形如梭,早已倏的一声蹿出了车幔,紫影一闪落于车辕前,轻声唤道:“公子,请。”身姿堪比豹子灵敏矫捷,这招“雨燕投林”干净利落,晃得行辕外几人微眯了眼。 描金朱门前匍匐了前来接驾的官员与奴仆,三三两两散落于地,像是零星开了的花朵。赵应承带了三老立于侧旁,均是抬手施礼,恭声唤道:“公子。” 秋叶紧紧捏了冷双成手腕,暗中使力冷漠飘下。冷双成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头,尾随他进入行辕。 众人鱼贯而行,进得议事厅落座,赵应承先遣走了多余人手,首先说道:“这十日来已发送完各路英雄帖,想必今明两日众路好手陆续赶赴青州,容后可商议对策。” 秋叶坐后不动,这时却唤道:“夜。” 门外树后转出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他的面容萦绕白烟,像是罩了一层迷雾,仍是看不分明。暗夜站定后行礼,道:“等候公子多时了。” “再将消息说一遍。”秋叶冷冷吩咐。 黑衣人微微躬身,背对众人开口道:“神算子连夜出动哨羽(辟邪搜罗情报组织)已获证实,林家一共育有三子,分别是长姐林青雅,次子林青鸾,三妹林青羽。五年前,林家宣布闭关静修的林青鸾出山,此后此人才在江湖中走动。” 秋叶微动衣袖一挥,暗夜躬身退下。 “都听明白了么?”他问道。 众声寂然,各自面面相觑。冷双成有所触动,衣袖散发出一股冷凝香气。 “林青鸾没那么简单。”秋叶冷淡瞥了一眼身侧站立的冷双成,又道,“子樱临死之日看过林青鸾,察觉到他便是密宗少主座下的右护法。” 赵应承深觉惊愕,脱口道:“密宗首脑倒是听说过,怎么平地里又牵连到林青鸾。” 秋叶冷冽目光扫过众人惊奇的面容,继续说道:“密宗有各种诡术,林青鸾习得一种,唤作‘人面桃花’,运力一笑时便能蛊惑敌人心神,想必他用手段迷倒唐五将他杀死,由此可见,此人内力深厚心机不低……” 冷双成心底吃惊,这才明了那日林青鸾的笑容居然包含了险恶用心,好在自己内力也是不弱,平素看惯了秋叶蛊惑的笑容,渐渐磨得定性如铁――一时之间,她颇有些哭笑不得的错愕之感。想到船上她曾扑过林青鸾数掌,的确未沾上一丝他的衣袂,不由得心里赞同秋叶的说辞,不知为何,即使听到林青鸾真实身份后,她也无法恨起那个人来,只是忆起他自诩风流的样子微觉有趣。 众人均不清楚冷双成心里的想法,静寂听着秋叶的结论:“秘术久习之后,会逐渐改变习者面容,但是密宗之人仍能一眼感应出,所以子樱才断定林青鸾的来历。还有一点极为重要――” 秋叶一转面目,冷冷说道:“林青鸾先前不遗余力地替冷双成寻找子樱,后来又将唐五杀死,可以断定有人指使他这样做,能让他连忠厚侠义的面子弃之不顾的,只能是密宗首脑。” 众人惊呆,赵应承转过念头急问道:“公子是说那日密宗宗主也在归云湖?” “首脑不在,如果在子樱就会感应出来,但能肯定,此人一定潜入了中原。” “那宗主是何来历?” “据子樱所讲,此人非男非女神秘难测,掌握多种诡异之术,诗词歌赋、天文地理、丝竹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秋叶的语声冷漠无疾,一件一件细细数来,竟也不骄不躁,让人听不出他心里真实情绪。 冷双成微微一笑,兰君却是脱口道:“那岂不是完人?” “只有一点,首脑年纪较小不出十六,子樱原想将童土带往东瀛复辟,未曾料到那小孩早已提防,派出所有刺客远赴中原追杀他们。” 厅中之人只有赵应承身份最高,所以一直是他在询问秋叶。竹老、松柏、冷双成两两照面,各自不语,松柏看向冷双成时,本来有些跃跃欲试的挑衅之光,转视公子冰冷的眼眸后,吞吐一笑不再动作。 冷双成仍是静立不语。 “如果消息是真的,还有数目巨多的武器到底埋伏在哪里?”赵应承忧心忡忡地皱起眉,背着手踱着,“已吩咐检查来往船只、镖行、商旅队伍,至今没有回声,再加上这个来历不明的公子,我朝顿生风云令人心下惶急……” “不急。”秋叶冷淡地哂笑一声,“我已唤人暗中跟住林青鸾,又派暗夜出动搜寻密宗动静,他们既然放了这么长线,肯定按捺不住想收网,一旦有所动作就会暴露行踪。” 赵应承拿出一副全景地图摊于几案上,秋叶慢慢踱过去,几人围案商议。冷双成一看,不想过多参与密谈,悄悄地挪了身子朝外走去。才一动身,秋叶马上察觉,冷冷问道:“去哪里?” “出去一下,公子不是唤我去寻吴有么?” “吴有在青州?” “赵公子既然放出风声,有可能他也会来此处。” 秋叶低下头,不再看她,只是冷漠说道:“一个时辰后一定要回来,不回来我把整个青州掀过来。” 冷双成微微点头,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秋叶抬首目视她背影极远之后,突然面向兰君说道:“去将杜冰抓来。” 杜冰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妙手空空,和唐七、吴有并称为“三金手”,传说此女身轻如燕狡黠机灵,很少有人见得她的踪影,这些兰君都知晓,他惊奇地是公子为何突出嘱咐,唤他抓人。“我记得前年公子唤她盗取龙纹剑后,再也不见了此人……”他不禁喃喃自语。 秋叶看了他一眼,又冷冷道:“方才我下车时,门口那个黄色衣衫的小姑娘就是。” 兰君猛然醒悟,跃出门外,到处搜寻一番。过了片刻他回来说道:“禀公子,已不见那小姑娘人影。” 青州占据沿海地势,承接各处商旅,四通八达显得极为开阔繁荣。街市上热闹非凡,店铺鳞次栉比,其辉煌繁华并不输于汴京分毫。冷双成走走停停,沿着丝、帛、纱、纸、席、漆、瓷、海味、香料众多摊位一路慢慢悠悠行来,意态悠闲,磨蹭得像是在观花游赏。 冷双成看似不急,可把身后一直尾随的黄衣少女气得七窍生烟。她那双圆圆的眸子瞪得大大的,仿似要一口吞下前方那个淡紫色人影。 此人正是杜冰,武林中盛传外敌入侵的传闻后,她一路如飞絮赶来,先入了行辕装扮丫鬟等待秋叶的到来,没想到今日不见,平素尾随秋叶寸步不离的白璃,却换了个身手敏捷的陌生女子出行,看她身上衣衫实属不菲,行为举止却和仆人无异,杜冰十分好奇,即刻尾随而去。 吆喝阵阵,人声鼎沸,琳琅满目的店铺挤满街道,冷双成走过一条长街后,转入一方开阔的岔口。许多红红的灯笼斜挂在长街两旁窄门上,迎风招展。一大圈黑压压的人影围聚在岔口,水泄不通,不时传来阵阵喝彩之声。杜冰满腹牢骚地跟到此处,一看,脸色变得更白,因为她看到冷双成背着手立于人群外,出神地观望杂耍,想是闺阁女子的羞涩,让她又不好上前贸然询问,只得压抑着烦躁站得远远的。 冷双成默不作声地看了半晌,转身意欲离开。杜冰一看,心下一喜,谁知冷双成又慢吞吞地走进一座茶楼,靠窗坐下,她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一阵风地冲进去,对着桌子砰的一声拍了一掌。 茶香缭绕,幽幽清远。冷双成提起碧玉水壶,仿似未见来人怒气,替她斟了一盏碧色通透的茶水。“我叫冷双成,姑娘如何称呼?” “杜冰。”杜冰跟了许久,早就口渴,当下也不客气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后,她突觉不对,大声叫道:“你这奸险小人,知道我在后面,还故意磨蹭!” 杜冰的嗓音极大,引来四处茶客纷纷侧目,众人听闻她跟在人后还如此无礼,面露鄙夷之色。杜冰深恐羞涩,惶然坐下,像个受惊的兔子四下打量。冷双成见了微微一笑,道:“杜姑娘一路跟过来,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了,所以我才请姑娘来喝喝茶去去暑。” 杜冰乌黑圆滚的眸子一瞪,见冷双成不动声色,自己早已急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才一直跟着你,又不是打你什么主意。” “刚好,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杜姑娘――姑娘先请。”冷双成捧起茶盏饮下一口茶,举止大方随意,看得杜冰眼下一滞,惊呆回道:“公子府中出来的姑娘,居然有这么不端架子的人。” 冷双成又是一笑,饮下第二盏茶,不待杜冰询问,爽快说道:“我是秋叶公子府中的下人,今日来此随身伺候公子,刚才在街上转转,只是想打探一些消息,姑娘不要见怪。” 冷双成目光如炬,早就察闻身后一名小姑娘魂不守舍地跟来,微微猜测便知晓缘由。她的这番说辞有意无意地解开了杜冰的疑团,令她嗫嚅半晌又没开口。 “杜姑娘,冷双成有个不情之请。”冷双成敛容而坐,注视杜冰面容肃然说道。 杜冰双眸转转,嘻嘻一笑:“别打我主意,我不做坏事。” “姑娘误会了,我只想买回我的一个东西。” 杜冰奇道:“你的东西,你的什么东西?” 冷双成面色黯然,如同沉入了迟暮的山峦,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地熄灭:“姑娘脖子上的那根水晶链子。” 此时正值初夏,杜冰穿得凉爽,飘飘云袖杏黄衣裙,露出一大截白皙细腻的脖颈,一条明晃晃晶莹剔透的水晶项链甚为显眼,静静卧在她洁白项间,链子底部还有个白玉哨子,像是一条细细云线下悬着个小铃铛,只要是女孩子,很难逃开对它的喜爱。 杜冰嘴角一扁,面带难色:“这是你的吗?我偶尔从当铺里搜刮来的,巧夺天工精妙无比,难怪这么多人想买它,可是我很喜欢啊……” 冷双成看向窗外艳阳,无法言语。 这是前世随身带来的两件物品之一,除了月光,只有这只水晶链子联系着她和过去的历史,但她无法对不明了她身世的杜冰开口,她只能转视旁处,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人来人往纷繁如潮,娇阳映照之下处处闪着金光。自由舒畅的微风吹来,让人带了轻松自然的惬意,谁也无法预料明日会发生什么,但是行人匆匆,各自奔赴命运的前程。 冷双成想起对秋叶的承诺,打定主意抛下过去的阴影,微笑道:“罢了,既然它和杜姑娘有缘,我就成人之美不再追讨,只是提醒姑娘,链子上的小哨子是驯兽所用,姑娘好奇时不可随意吹响,否则引来猫啊狗啊什么的跟着姑娘,就有伤大雅了。” 杜冰注视着冷双成转变极快的开朗笑容,怔忪一笑。冷双成施礼告别,离开了茶楼。 杜冰坐了会,才回过神,撅嘴说道:“她到底是谁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78、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汗颜说一声,如果您购买了这章vip,请允许我诚恳道歉 这个是我第一次写文,你看到的这个章节在当时是公共章节,后来才被倒v,所以发本章时,我应读者mm的要求,整理了这个人物表放在下面,当时是免费的,不需要收钱。直到一周后编通知我入v,我还以为是顺着v,怪我当时没问清楚,就没擦去,连累您多花了银子看文,万分抱歉,鞠躬ing 再次提醒83章不要购买,谢谢您支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