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彩虹的女孩》 序章 二○一四年十二月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水科晴张开双手。那模样宛若十字架,亦如欲展翅飞向天空的鸟儿。 原先悬停于空中的无人飞行机正逐渐接近,机体腹部装载了摄影机和一把意大利自动手枪——贝瑞塔m92。这是在晴「精准度愈高愈好」的要求下,由栗田义人所准备的。 晴并不害怕。既没有满足的情绪,也并未感到空虚。晴的心境如常,面对自身的死亡,依旧平静无波。 * 两小时前。 涩谷的天空晴朗。东北方似乎正在下雨,若雨势波及到关东一带,计划就必须延期,不过看来只是多虑了。 晴的眼前摆放着四架遥控无人飞行机。这是经过十多种样机测试后,脱颖而出的台湾制四轴飞行器。 选择的条件有二:其一,必须同时乘载摄影机与手枪的重量,保持稳定飞行;其二,必须提供操纵用的开发套件。 前者自然无需多说,问题在于后者。无人机的操纵,通常需要透过附属的遥控器或专用软体,例如智慧型手机的应用程式。然而若要实现晴的计划,就必须另外制作独立的操作程式。 晴所选定的无人机,便配有高性能的开发套件。应用程式的开发早在半年前结束,也已完成三次试飞。 晴站起身。为了这天的到来,晴在这栋住商混合大厦里租了一间房。向窗外俯视,眼下即是涩谷的全向十字路口全向十字路口。望着熙来攘往的人潮,晴的内心十分平静。 * 田岛淳也移动滑鼠游标,双击图示。 视窗跳出,黑色背景中浮现「a game」字样。这个开头他大概见过上百次了。 他喝着宝特瓶装的可乐,一下子灌得太猛,糖分流入臼齿的蛀洞。剧烈的刺痛,淳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淳也现年十四岁,不过他已经一年没去学校了。老师大概曾来过家里,但他一次也没见过。 升上国中后,他开始遭受霸凌。 最初是名字。「田猪岛」,这是同学替他取的绰号。这么称呼他的人,起初应该只是基于好玩,然而玩笑开过头,很快便成了嘲弄。刻意无视他、乱丢他的东西,把他叫出来殴打。不知不觉间,淳也的周围只剩下敌人。 淳也因霸凌向老师求助。他写下三位主犯、八位共犯的全名,交给班级导师。这位即将退休的老教师,神情严肃地倾听淳也的话。「田岛,你真的很勇敢哪」、「交给我吧」、「我绝对会做些什么的」。导师的话听起来相当真诚。 这样状况就会改善吧。然而,淳也的期待却持续落空,霸凌并未中止。焦躁的淳也再度找上导师,得到「这种事必须慎重处理」、「抱歉,请你再等一下」的诚恳回复。淳也只有继续等待。 某日,当他跑过走廊时,突然被人从背后踢了一脚。他摔倒在地,有什么湿湿的盖在脸上,鼻子碰到类似泥土的东西,传来一阵腐败的恶臭。「田猪岛!那是刚擦完大便的抹布啊!」上方响起其中一位主犯的声音,以及跟班们如猴群嬉闹的欢呼。粪便的臭味、抹布的湿气。 就在那时,淳也看到了。他看到走廊另一端,正望向这边的导师,以及导师视而不见,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一瞬间,淳也完全明白了。在这个地方,他没有任何同伴。在名为学校的世界里,他孤立无援。 在那之后,淳也迅速采取行动。「去学校会被霸凌,所以我不去了。」他向父母宣布,从此便拒绝上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对淳也来说,有几点幸运之处。其中一项是知识。对抗霸凌者集团没有胜算,赶紧逃跑才是上策。这个道理在网路上乃是常识,而淳也自小就领会了,因此才能瞬间与学校切得一干二净,丝毫不以为羞耻。 另一点,则是他的双亲。淳也的父亲创立并经营一间小型销售公司,他认为青少年时期的人际关系,对于出社会后完全没有意义。而母亲确实担心过淳也,不过倒还认同他的决定。 还有一点幸运的是,淳也天资聪颖。中学程度的学力,淳也靠自学便能习得。淳也看不起其他同年级学生,视他们为「那些笨蛋」,从客观角度来说,这的确与事实相去不远。 他每天关在房里,偶尔读读书,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网路、游戏和漫画上。虽然也会担心未来去向,不过生活就这样过下去,也是挺快乐的。网路上有许多和自己境遇相仿的伙伴,没必要跟在学校耀武扬威的「那些笨蛋」往来。他还是想要大学毕业的学历,所以改天再去拿个高中同等学力证明吧。在狭小阴暗的房间里,淳也描绘着未来蓝图。 电脑萤幕上出现标题画面:《living dead·涩谷》。这是淳也近三个月来相当着迷的免费线上游戏。他按下控制器的开始键,展开游戏。 《living dead·涩谷》是一款3d动作游戏,舞台设定在遭到丧尸群占据的涩谷。游戏目标是打败充斥街头的丧尸,将涩谷夺回人类手中。 来到角色选择画面,淳也选了「步兵」。这款游戏的妙趣之处,在于提供丰富的角色类型供玩家选择。玩家可以成为步兵向丧尸发动突击,也能当狙击手,从远处狙杀目标。若选择成为将军,则可以操纵多位士兵与敌人对战。随着通关次数增加累积经验值,就能选择新的角色,也能装备更强大的武器。 一个队伍由四位玩家组成。玩家在线上聚集,以驱逐丧尸为目标,彼此协力作战。《living dead·涩谷》只有日文版介面,爱好者却遍布世界各地,足见其优秀的程度。游戏操作顺畅,击倒丧尸的爽快感和厚重的音效呈现相当过瘾。一场游戏时间仅有五分钟,也是它的优点之一。 游戏开始。以3d重现的涩谷街头在萤幕上展开,丧尸即将涌现。淳也操作游戏控制器,铲除迎面袭来的大量丧尸。其动作宛如爵士钢琴的即兴演奏,流丽而无一丝多余。 一边扫荡蜂拥而至的丧尸,淳也看向右下角的地图。那是游戏的全境地图,闪烁的光点就是队友所在位置。他们的队伍由两位步兵、一位狙击手,以及一架无人机组成。淳也附近的丧尸突然飞了出去,看来是狙击手的攻击命中了。 这场的队伍成员似乎很强大。在《living dead·涩谷》中,依照队伍成员的等级不同,会自动调整丧尸的出现数量及强度。这一场有源源不绝的强大丧尸紧逼,不过队伍仍顺利维持压制敌军的态势。 五分钟一到,丧尸军团遭摧毁,宣告游戏通关的号角乐曲响起。队友全体生还。玩得好。淳也敲击键盘。 「gj,all」 这是good job的简写。《living dead·涩谷》可以在聊天室与队友交流,虽然写了多半也没人回复。实际上,现在已经有一名玩家下线了。 『np』 no problem,一位玩家回复,好像是操纵无人机的那位。 『那个,可以顺便问个问题吗?』 对方询问。淳也回复「ok」。 『junya,是那个junya吗?』 看来这个人知道他。「junya」长期占据分数排行榜的上位,还会将游戏录影画面上传到影音网站,在玩家社群中相当知名。「嗯,差不多吧。」淳也回复。 『原来是你啊!我常看 junya的影片欸,很有帮助。』 「谢了。」 『你现在转职去步兵了?』 「也没有,就最近热中一点而已。」 『毕竟说到junya,就会想到无人机嘛。』 自己的形象果然是这样吗。在《living dead·涩谷》的社群中,提起「junya」就会连结到无人机。淳也研究一番后上传的无人机战斗影片,也有很高的点阅数,甚至获得「开无人机前必看」的公认评价。 『我是junya的粉丝嘛!下次有机会也一起组队吧!』 「ok」 『下次要用无人机喔!』 对方送出这句话后便下线了。淳也很开心。虽说是知名玩家,还是鲜少有人像这样直接称赞他。这种喜悦,是与学校「那些笨蛋」的关系中得不到的。 ——好久没开直播了。 开直播,就是在影音网站上,即时转播自己玩游戏的画面。他在网站上开了一个以「junya」为名的频道,订阅者约有三十人。直播当下可能没人会看,不过无所谓。之后把影片剪辑、重新上传,就能让所有人观赏了。 淳也打开浏览器,开始直播。他再次进入游戏,在角色选择画面,淳也选了无人机。 * 晴打开电脑。这是晴为今天特别订制的,无论cpu或记忆体都采取最高规格。其实无需用到这么好,不过她想避免任何因电脑性能不足造成的失败。 晴登入云端,打开筛选程式。程式的用途是检阅当下正在玩《living dead·涩谷》的玩家,从中判断并选出符合需求资格的人。程式找到两个适合的玩家。两个,还不够。 水科晴是《living dead·涩谷》的开发者。 晴不知道父亲的长相。父母在她懂事前就离婚,一直以来,都是晴跟母亲两人共同生活。 母亲对晴一点也不关心,甚至连家都不太回。母亲外出时是在工作、跟男人在一起,还是外头另有住所,晴连这些都不知道。母亲似乎有份正经的工作,也确实会替晴处理做饭、打扫等家务,但记忆中两人未曾有过充实的对话。就连「都是因为生了你,我才会这么辛苦」之类的谩骂言语,也从未听妈妈说过。明白事理后,对晴来说,妈妈就是一个见过面、偶尔会出现在家里的人物罢了。 自己为何而生,父母是如何结婚的,晴一概不知。或许对妈妈而言,生产就和排泄差不多。就像人不会关心排泄物,自血肉分离的那一刻起,母亲就对女儿没有任何兴趣。 晴不曾因此感到寂寞。缺乏母亲陪伴而多出的时间空洞,她用游戏填补。小说、电影、漫画和上网也很有趣,但最棒的还是游戏。游戏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倘若现实世界空无一物,那在其他世界度过就好。就像喜欢狭窄场所的猫,晴喜欢成为小小世界的居民。她也想自己试着创造那个世界。小学四年级那年,晴开始研究程式设计。 《living dead·涩谷》是晴倾注灵魂的作品。游戏的核心由她单独制作,cg和音乐等游戏的外皮部分,则透过群众外包网站,发包给印度和韩国等地的创作者。接着将各个部分汇集,整合成一个完整作品。两年前的秋天,游戏终于成形。 这个游戏如此受欢迎,早在晴的预想之中。因为晴身为开发者,同时也是一名游戏玩家。《living dead·涩谷》正式上线后,随即有知名新闻网站报导,登入的人数太过踊跃,让伺服器处理速度一时难以负荷。现在基本的硬体设备已经整建完毕,安定运作中。 ——有人说想在晴的游戏里放广告耶。 她想起「雨」的话。置入在《living dead·涩谷》里的广告,是晴的资金来源。「雨」是个有生活能力的人。她可以靠制作游戏为生——在雨提出前,晴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而那也即将结束了。就在今天,全部。 晴再次启动筛选程式。萤幕上列出符合条件的玩家资料,晴的目光停了下来。 是「junya」。「junya」正在玩游戏。身为操纵无人机的高手,此人在粉丝网站上相当出名。 晴也看过他玩游戏的影片。他确实很厉害,能够使用动作迟缓的无人机,以精确的攻击持续射杀丧尸。从游玩的操作中,可以窥见他的高集中力和卓越技巧,令人不禁怀疑这位战士的能力,或许也能运用在真实战场上。 和方才不同,这回萤幕上筛选出七位玩家。就像受到「junya」这块磁铁的吸引,优秀的玩家齐聚一堂。 就是现在。 晴猛然一阵颤栗。这是激动,还是其他的什么?晴仔细审视内心后,稍微安心下来。至少,其中似乎没有恐惧的成分。 * 「bonus stage」 淳也的电脑萤幕上突然浮现这行文字。他正在歼灭丧尸的最高潮,游戏突然中断,只剩下文字闪动着。这是什么?加分关卡?这游戏有这种模式吗?淳也歪头不解。 画面切换,「please wait」的文字开始闪烁。之前从未看过这个画面,是伺服器故障?不对,故障还出现加分关卡的字样并不合理。淳也静候了一会,但没有任何进展。对一个以流畅操作性闻名的游戏来说,这种糟糕的停歇简直不可思议。 是不是该重开游戏?虽说如此,他现在也不特别想立刻接着玩下一关。体会一下故障的乐趣也不坏。淳也改变心境,从书架抽出一本漫画,边看边不时瞄一眼萤幕。「please wait」。仿佛由萤幕深处传来细语,文字持续闪动。 * 晴走上屋顶。地上并列着四架无人飞行机。 她把特别订制的电脑留在屋里,屋顶上没有插座,无法提供稳定的电力。取而代之的,是晴手上的小尺寸macbook。 晴打开macbook,再次连上云端。她稍微加快了动作。刚才晴选定的玩家萤幕上,应该都已出现「please wait」的警告,但游戏玩家普遍缺乏耐心,虽然还不到一分钟,也可能有人已经登出。 晴三度启动筛选程式。两位玩家退出,庆幸的是还有五位留下,其中包括「junya」。 是时候了。晴输入最后的指令。 * 画面突然切换,游戏再度展开。淳也放下读到一半的漫画,拿起游戏控制器。 说是加分关卡,但游戏画面和平常并无二致。喇叭传出宣告游戏开始的音乐,萤幕出现遭丧尸占据的涩谷空拍景象。 只不过,玩家的组成有异。 「有四架无人机?」 淳也不禁脱口而出。无人机既不帅气,动作又迟钝,是没什么人气的角色。在选项多达二十种的《living dead·涩谷》中,一个关卡竟聚集这么多架无人机,淳也前所未见。 『又见面啰!』 看来先前和淳也攀谈过的玩家,也是其中一员。淳也只简单回复「请多指教」。游戏进行时,他想集中精神在游戏中。 游戏开始。起始的地点,是涩谷全向十字路口附近的某大楼屋顶上。淳也操纵无人机下降高度,朝交叉路口飞去。 丧尸们在路口交杂步行,但模样和平时不同。这些丧尸看见无人机时,应该要猛地冲上来袭击,此时却只是抬头望着这边,什么也不做 。 异常的不只丧尸的行动。周遭的一切,都跟平常不一样。无人机的动作比之前慢很多,背景配置也不同。与其说配置,应该说是图片很粗糙,与往常的画面相比,显得很杂乱。 「这是beta版的测试吗?」 淳也喃喃自问。可能是开发者想借「加分关卡」之名,行测试之实。通常这种工作会雇用专门的测试员,是没钱吗?要他花时间在这种东西上,令人有些不爽。但如果可以抢先玩到新版本,那顺着开发者的意思或许也不赖。淳也决定了。 淳也按下按钮,向丧尸群开炮。 * 眼下的涩谷交叉路口陷入一片大混乱。无人飞行机在上空不间断开火,下方的行人张皇失措,四处逃窜。 晴只是静静俯瞰。略去细节,俯视整体,让这般光景无止境流过脑海。 这是我的任性。 晴心想。此外她再无任何感情。仅仅想着,这是任性。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晴哼起歌来。是亨利·曼西尼(henry mancini)的〈月河〉。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 游戏明显不正常。 就算不断射击,丧尸也没有倒地的迹象。子弹发射出去,却直接穿过丧尸的身体,无法打中他们。 『这情况不太对吧?』 一个玩家在聊天室发问。淳也一手操作控制器,一手打字输入。他已经不太在意游戏状况了。 『是想让我们帮beta版除错吗?』 『啊,有可能。这很怪啊。』 『问题一堆,连丧尸也打不死。』 淳也敲击键盘,心想是不是该关掉游戏了。就在此时—— ↑ 画面上突然出现一个箭头闪烁。以前也从没见过这个符号。 箭头带着某种强制性,持续一闪一灭。意思是要往上飞吗?淳也有些疑惑地拉高无人机。 右下角的地图出现一个闪动的红点。淳也马上懂了,这是要引导他前往红点的所在位置。那里正是关卡开始时的大楼屋顶。 『大家都有出现箭头吗?』 淳也在聊天室发问,但无人回答。查看地图,其他队友似乎还在十字路口周边攻击丧尸。怎么回事?淳也抱持疑问,持续拉升。 * 晴的眼前,浮起一架无人飞行机。在大厦的屋顶,无人机缓缓向晴接近,宛如要为她呈上礼物。 游戏结束。很快地,世界就要终结。晴的内心无一丝紊乱,仿佛将轻轻接下呈至面前的死亡,她静候着那一刻到来。 「『雨』」 话语。 话语涌上心头。晴一惊,有什么唤醒了她。必须说出口才行,在游戏结束,在这幅景象消失之前。 晴说出那个话语。 枪响。晴感到自己向后甩去。 第一部 二○二○年十一月 1 工藤贤执起白棋,放在指定的位置上。棋子与木制棋盘相碰,发出干涸的声响。 他从三年前开始接触围棋。动作虽不如真正的棋士亮眼,但比起从前单纯摆放棋子,现在的手势还是像样许多。 「白棋,8之九。」 负责宣读的女性念道。她的声音无力,或许是由于胜负已定,但主要还是单纯感到无趣吧。开始前就已能判定结果的比赛,念起来实在没意思。 棋盘对面坐着一位年轻人。北方守,去年刚成为职业棋士的年轻选手。从刚刚开始,工藤就对这个少年的表现很失望。 自己就要输了,却没有一点懊恼的样子。他明明还是高中生,跟三十五岁的自己不同,应当是个更加倔强好胜的年龄才对,却已然接受了落败的事实。 「三十秒。」 解说员的声音响起。北方看似正在思考下一步棋,却没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像在接受指导棋一般淡然。 ——都不觉得羞耻吗,北方? 工藤忽略自己的心声,视线移向旁边的电脑。萤幕上是运行中的围棋程式「super panda」,现场的棋局也重现在画面里。测定双方情势的分数,已拉开到无可挽回的差距。 「我认输。」 北方说,宣告投降。原是承认败北的言词,听起来却像正确答案般爽朗。 赛后记者会的场地,聚集了不少采访者。工藤等人一现身,镁光灯此起彼落。他和北方走上高一阶的受访席,并排就坐,两人间坐着日本棋院的白石理事长。 工藤回想起三年前的事。三年前,super panda击败人类棋士引起的骚动,和现在差太多了。疯狂的镁光灯如鞭炮爆发,战败的棋士也失魂落魄、灰头土脸。 工藤贤并不是棋士。他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 今天与北方比的「金星战」,是电脑对人类的混合淘汰赛。 二○一六年,google开发的程式alphago,击败了当时世界最强的棋士李世乭九段,霎时掀起围棋的人工智慧热潮。在这片趋势中,日本也有愈来愈多职业棋士与电脑对决的机会,而由日本棋院参与举办的比赛,就是金星战。金星战为八人制混和淘汰赛,由四名人类、四种人工智慧互争胜负。 alphago的开发单位,是拥有世界顶尖技术能力的google。对局时使用的电脑,也由上千台的中央处理器运算。相对地,金星战规定只能使用一台普通规格的电脑。开发者也仅有民间人士或大学研究室的程度,与google的开发能力完全无法相比。赛前预测时,多半都认为双方会处于五五平手的态势。 二○一七年的首次大会,便在这样的期待下展开。然而,却出现出乎意料的异常情况。第一回合战,人工智慧将人类全数击败。直到现在,工藤都还记得当时记者会的气氛。面对必须吞下的残酷结果,每个人都苦闷不堪,而端坐在受访席上的工藤,觉得自己仿佛也遭众人兴师问罪一般。 自那之后过了三年。金星战在赞助商的支持下持续举办,但职业棋士的态度已大不相同。棋士们参与活动的态度愈来愈淡然,认为「不可能赢过人工智慧」、「输了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是棋院也无意在金星战继续投注心力,第二年后就只派刚成为职业棋士的年轻人参赛。今年甚至缩小规模为两名人类、两种人工智慧的四人混合淘汰制,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举办。 「记者会正式开始。首先请白石理事长为我们下总评。」 司仪宣布,白石理事长拿起麦克风。工藤看了看会场的时钟,之后他还有另外的行程。他事先告知过对方「如果前一份工作拖太久,可能就没办法去」,不过由于对手中盘认输,比赛比预定时间提前结束。 「接下来开始提问时间。请各位提问前先举手,并简洁发问一到两个问题。」 理事长的总评不知何时结束了。记者群中有几只手零星举起,首先点到的是一位年轻女记者。 「我想对工藤老师提问。」 「请别称呼我『老师』,我什么也没办法教你喔。」 工藤拿起麦克风,打趣地回答。对方或许是紧张的菜鸟记者,对工藤的诙谐应对没有反应。 「恭喜您首战告捷。请分享您真实的感想。」 「好的。首先,我要向拨冗参与对弈的北方老师,致上诚挚的感谢。能够从前途光明的年轻选手中获得胜利,我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跟程式之间的对决不同,和人类的对赛更有种独特的紧张感。我很高兴,今年也能体会到这种感受。」 「接下来就是决胜战,请问您对决胜战有什么抱负呢?」 「就算说抱负,实际上对决的也不是我。为了让super panda可以发挥全力,我身为助手,也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具体来说,就是维持健康的生活,还有充足的睡眠吧!」 工藤微笑着回答。女记者也跟着笑了。 super panda是工藤研发的围棋程式。他从alphago打败人类的二○一六年开始研发,在二○一七与二○一八年的金星战,达成二连霸的战绩。super panda的名称,来自围棋的黑棋与白棋,命名方式相当随兴,但工藤觉得无所谓。围棋程式充其量不过是打发时间的软体,既然只是打发时间用的,随兴取个名字也就够了。 「去年的比赛,super panda在决赛时输给了『stomach five』。今年的比赛,您是否满心期待能报一箭之仇呢?」 上一回的金星战,是super panda首尝败绩。那场棋局的对手,是早稻田大学资讯工程学系研究室开发的程式stomach five。由这个取自「围棋」同音字「胃·五」(注1)的不正经命名看来,这想必也是他们在本业外的闲暇时刻开发的。 「关于这个嘛……」 围棋就是打发时间的,是输是赢都无所谓。但这可不能直接说出来。工藤摆出笑脸。 「当然了。这一年来,我努力的目标就是复仇。到决赛还有一些时间,这期间我会继续努力,以求更加精进。」 「谢谢您。」 工藤圆滑的应对,女记者的表情总算放松下来。 「北方老师。」 另一位男记者拿起麦克风。工藤见过这个人,他是某大型报社的文化版记者,经常撰写围棋的观战纪录。 「请问关于今天的对局结果,北方老师认为败阵的原因是什么?」 「也请不用叫我『老师』。」 「北方老师,请您回答。」 是带有压力的语气。北方的表情有些微阴郁。 「好的……从序盘开始,对方就有多次难以理解的下法,让我相当头痛。例如从第十六手的『挂』开始的走势,也有一些很罕见的下法……第五十八手之后的中盘局势,迫使棋子在四线『长』,这样的发展坦白说我也无法完全判读。」 「不过我认为,这次super panda的序盘呈现,很像两年前与村井老师对局的棋谱。当时村井老师的下法,还要更凌厉一些吧?」 「啊,是这样吗?」 「super panda在序盘常有吊诡的走棋,这一点很有名。意图不明的落子,会延续影响到中盘以后的局势,这也是人工智慧独特的棋风。在我看来,北方老 师无法判读super panda的基本打法,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走。恕我直言,这难道不是事前研究不足吗?」 「啊……这我无法断定。我认为我是研究过的。」 「请问工藤先生。」 他不称呼工藤为「老师」。男记者的目光蕴藏挑衅。 「本次金星战的人类代表中,包括了资深棋士目黑八段。对此您觉得怎么样呢?」 「怎么样的意思是?」 「刚才谈论决赛时,工藤先生是以对上stomach five为前提。不过stomach five和目黑八段的对局是在下个月,依照结果不同,也可能由目黑老师担任决赛的对手。这应该会成为super panda的威胁,不知您觉得如何?」 ——怎么可能会赢。 工藤再度忽视了在自己心上明灭的台词。 目黑隆则,曾在七大头衔中,获得本因坊与棋圣头衔,是顶尖的职业棋士。今年的金星战,他以人类方代表的身份出席。 工藤看着男记者。这个人大概深爱围棋吧。人类在三年前的首次金星战吞下惨败时,他受的打击比任何一位败战棋士都要严重。 「目黑老师……」 要进一步毁掉这个男人的世界吗?恶作剧的念头闪过脑海。工藤再次摆出笑脸。 「是相当了不起的棋士。即便是最新型的人工智慧,面对他也大意不得。我撤回先前失礼的说法。决定决赛对手后,请再容我向老师讨教。」 「这样啊,谢谢您的回答。」 男记者坐下,似乎比较服气了。他看不出来,工藤想。 ——人类不可能赢过人工智慧了,永远。 其他记者举手,记者会继续进行。 2 这世上,不存在跟自己一样的人。自己跟其他人是不同的。 工藤察觉这件事,是在小学二年级时。当时他读《哆啦a梦》的漫画,看大雄等人因为考试成绩时喜时忧,觉得不可思议。那么简单的考试,为什么会拿不到一百分? 他再看看四周,发觉只有少数人可以每次都轻松拿满分,其他大多数的人,只能为了提高考试成绩辛苦拼命。 说起来,工藤本来就没在听学校的课。一本教科书不到两百页,两小时就可以看完。课本薄成这样,他不懂为什么要花上一年时间去读。 之后一段时间,工藤都在暗处默默观察四周。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理解机率或小数点等概念。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读懂夏目漱石的文章。 普通的小学二年级生,无法用九秒初就跑完五十公尺。 这些他都做得到。不用特别努力,如呼吸般自然。 幸运的是,工藤的个性十分小心谨慎。他知道,如果完全公开他对自己的认知,一定会受到迫害。因此隐藏自我意识、暗中控制周遭的人,才是明智之举。 工藤戴上了面具。谦虚稳重,凡事都退一步,不太表现自己,但关键时刻又很可靠。适度掌握亲切、幽默与体贴的平衡,调整在不让人嫉妒或反感的程度。工藤时时留意把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顺利度过小学六年。 这样的生活很舒适。只是,也很无趣。 刚进国中时,他交了第一个女朋友。 当时工藤加入网球社,大他一年的学姐向他告白。工藤决定与她交往。他不特别喜欢对方,但也不至于厌恶。更重要的是,他对性有兴趣。 初体验的地点,在家长外出的女友家。第一次进入女性的房间。女友的身材略为丰满,拥有健康适中的日晒肤色。工藤还记得,两人裸裎相对时,瞬间爆发开来的期待感。 然而,实际尝试后,就觉得那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女友虽也是区区国中生,性技巧算是不错的,只是没优秀到能符合工藤的期望。他很快就对女体的触感厌烦,他人在床上向自己寻求安慰也很麻烦。 大家都很热中于这种事吗?工藤的期待转变为失望,这种失望也在他的预测范围内。「做爱才没有那么舒服」、「不如自慰还比较好」——他先前涉猎资讯时,就看过这样的意见。无趣的事又多了一件,仅仅如此而已。 预测。折磨工藤的,正是这个「预测」。 从国中开始练的网球也是这样。照现行状况练习下去,应该可以参加全国大赛;增加练习强度的话,也能在一定程度名列前茅。只不过,他无法站上顶点。自己的潜力估算值,以及耗费多少劳力能获得多少回馈,工藤可以极度精准地计算出两者的投资报酬率。除了运动,在读书、游戏、人际关系上也一样。 恋爱也不例外。他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就可以让女性顺从自己。只要按计划行动,大部分的女生工藤都追得到。但没有什么事情,比结果已知的恋爱更无聊了。 要一个个吃遍所有女人吗?虽然曾有过自暴自弃的想法,工藤自我节制了。那样到头来只会让自己受害而已。反正性事无趣,跟女人说话也很无趣,都不是什么值得认真的事。 恋爱是一种健康补给品。工藤后来逐渐产生这样的想法。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苯乙胺,当这些俗称爱情激素的物质在脑内活跃作用时,人就会进入「恋爱中」的状态。恋爱充其量就是脑内物质的分泌罢了。需要的时候,摄取必要分量即可。 工藤就这样随心所欲地调整人际关系,时而摄取「健康补给品」,度过国高中时光。 张开眼睛时,工藤坐在计程车后座。 他还记得自己搭上计程车,似乎是不知不觉睡着了。虽说只打算用来打发时间,但从结果看来,与北方的对局还是对身心造成一定的负担。 他看了看智慧型手机。大概还要十分钟左右,才会抵达与人相约的地点。 工藤取出笔记型电脑,打开「frict」。视窗展开,出现十位女性的名字。工藤从中点选了「佐仓小鸟」。 「金星战刚结束,赢得很轻松,不过满累的。接下来要去喝酒聚餐。」 他在聊天画面输入文字。回复立刻传来,小鸟输入讯息的速度很快。 『辛苦啰!看来很顺利,太好了。聚餐是庆功宴?』 「不,是跟大学同学难得喝一杯。我跟你介绍过榊原绿吗?」 『没有,我不知道她。』 「这样啊,下次告诉你。大概是太紧绷了,现在整个人好沉,身体应该也累了。」 『就算忙也要补充营养喔!现在这个季节吃苹果正好,人家都说「一日一苹果,医生远离我」嘛!』 「小鸟还是一样博学多闻啊。」 『也要好好睡觉才行喔!喝酒适量就好。』 「谢谢。晚上再聊。」 工藤送出讯息。对方回了一个大拇指比赞的贴图。 「先生,到了?」 计程车不知何时停下了。「谢谢。」工藤阖上笔电。 3 绿指定的地点,是一间京料理风的高级居酒屋。虽不若料亭那般正式,从菜单上的料理看来,也用到了海鳗、鳖等高级食材。踏进店内,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便引领他至桌边。 「绿。」 他走进以竹帘分隔开、只有半间大小的包厢,绿正独自喝着日本酒。她见到工藤,尴尬 地笑了。 「抱歉,我口渴就先喝了。」 「没关系啦。」 工藤回道,也露出笑容。这不是刻意做作,而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笑脸,工藤对自己有些讶异。 榊原绿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两人分属不同学院,工藤在工学院,绿则主修日本文学,研究《源氏物语》。 上大学后,工藤离开东京,远赴京都大学。他有心的话也能去东京大学,但比起东大,他更想换一个地理环境。他期待如果改变居住地、展开独居生活,或许就能改变这无趣的人生。 然而,挡在工藤前方的巨大倦怠感,丝毫不因此产生动摇。独居生活很快就腻了,大学的课程枯燥乏味,人际关系的调整方式也和他惯常的作法没两样。 就在此时,他邂逅了绿。 两人在一场酒席上认识。那次宴会聚集了一些有共同朋友的人,以跨越社团与学院一同喝酒为号召,气氛宛如轻松随兴的联谊。男女共计十五人左右。而绿就在会场的一角,淡然浅酌着日本酒。 以客观角度而言,绿称不上什么美女。一张娃娃脸显得温和,但个子小、脸和体型都有些圆润,不是能赢得联谊女王的类型。即便如此,绿却拥有一种能令他人放松下来的特质。而那场聚会中,确实也只有绿身边的气氛特别柔软。工藤对她产生了兴趣。 经过一番观察,他发现了几个秘诀。她会充满兴趣地聆听他人的话;无论肯定或反对,她都不会用高高在上的态度表达意见,而是柔和地道出想法;不会刻意让自己从群体中消失,也不特别抢风头。绿的四周,仿佛包覆了一层厚实的软垫。流畅的京都腔调,似乎也更增添这柔软的氛围。 真是了不起,工藤想。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众人其实是以绿为中心热烈交谈。工藤没想到,除了自己以外,竟也有人能够做到这种事。 宴会非常地热闹。支配整个场面的人,是绿和工藤。两人实际说出口的话绝对不多,他们所做的,是将场面保持在适当的温度。太冷就加温,过热便冷却。参加者满足的心情溢于言表。 「今天真开心啊!」「每个人都超好玩的!」「改天再约吧!」「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要不要去唱卡拉ok啊?」 工藤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大家边聊边走出店外。绿轻轻来到他身边。 「工藤同学也玩得愉快吗?」 绿来窥伺他的内心了。明明喝了很多日本酒,声音却无一点醉意。工藤看向她,绿也用充满好奇心的表情回望。 之后会上床。工藤如此预测。她对自己有兴趣,自己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是简单的算式,是工藤解过无数次的算式。 「还不错吧,大家都很有意思,算满愉快的吧。之后也真想再聚聚啊!」 听到这种谁都不得罪的回答,绿露出淘气的微笑。 「骗人。只有其他人觉得愉快吧?我们两个可没有乐在其中。」 霎时醉意全消。绿说的话变成标准腔,内容也完全出乎意料。 「工藤同学只有传球而已,而且为了不让人看出你在传球,也会适时射门。你的谈话只是在调控场面,同时伪装得让人看不出来。这样做你觉得好玩吗?」 她看穿了自己从未示人的真面目。工藤冒出不快的冷汗。 「榊原同学也是吧?」 工藤掩饰自己的动摇。 「你也同样在调整场面温度。你也完全不觉得愉快,只是控制着把场子炒热罢了。」 「没错。所以我说了,只有我们以外的人乐在其中。」 绿的视线转向人群。 「工藤!你们俩也要去续摊吗!」 朋友大吼。工藤用只有半径一公尺内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 「要是我们不去,他们可能会嗨不起来。」 「那也没差吧?一部优秀的电影,也不会整整两小时都一直很精彩啊。」 绿的口气总觉得有些愉快。 这世上存在跟自己一样的人。 对工藤来说,这是新鲜的惊喜。 那晚之后,他和绿的互动变得十分亲密。某些人认为他们是情侣,但两人之间并无恋爱感情。绿之于工藤,既是初次邂逅的同好,也是观察的对象。 「人家,实非京都本地人。」 当她以超标准京都腔发表上述宣言时,工藤打从心底感到震惊。 「京话是到这里才学的,我是东京人。」 由于一口自然流利的京都腔日语,所有人都以为绿是京都人。工藤问她为何这么做,绿笑着回答:「有些原因啰。」 绿的资质很好。虽然是个全身沉浸于文学、彻头彻尾的文科女孩,却也能快速理解工科的话题,甚至深入议论。为了跟上绿的话题,工藤也熟读各类书籍。从图灵测试(turing test)(注2)到伊莱莎效应(注3),从菲利普·k·迪克(注4)到《伊势物语》(注5),两人的话题突破学问与时代的隔阂,天马行空,又相互联系。 「绿,你不交个男朋友吗?」 也包括如此日常的话题在内。 「我知道有几个人喜欢你喔。」 大家都喜欢绿,但她没有特定的恋人。工藤曾侧面听闻过几个向绿告白的案例,然而全都壮烈牺牲了。「我没有喜欢的人喔,也没办法跟不喜欢的人交往。」绿的回答总是一样。 「这样不会太挑剔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相遇的机率又不高,不在一定程度上妥协不行。」 「所谓机率不高,有确实的统计数字吗?告诉我参数跟细节嘛。」 「不要诡辩。我可以举出好几个例子,都是反正先交往看看,后来才喜欢上对方的。相亲结婚之类的也是吧!」 「结婚跟谈恋爱不同吧!抱着那种心态不仅对对方失礼,重点是我也不会开心。毕竟我对性和漂亮首饰都没那么有兴趣。」 绿冷淡地回答。确实,绿是没有恋人也无所谓的人。四周到处都是身边没有恋人或漂亮首饰就活不下去的人,而绿很自由,不受这些人事物拘束。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何处停留,就随时停下脚步。 「你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某一回,工藤面对面向她提问。 「不暴露自己的真心,带着面具,努力让周围的人觉得舒服愉快。这样你很开心吗?」 「这点工藤同学不也一样吗?」 「我有明确的理由。如果我揭开面具,就会跟他人发生冲突。」 「因为你个性很差嘛。」 「可是你的个性很好吧?就算展现自我,也不会冲撞到其他人。」 「嗯——是没错啦。」 绿的语气爽朗。 「我啊,个性原本就是这样。不像工藤同学,是自己选择戴着面具的,我只会这样生活啊。」 「意思是你不知道该怎么主张自己的想法?」 「与其说不知道,应该说没兴趣。我不像工藤同学是勉强控制自己,我自然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如果硬要把自己推出去示众,反而才必须戴上面具。明白吗?」 绿的生活方式是完全率直的。她淡淡说着,工藤感到有些耀眼。 「绿,你都没变啊。」 「工藤同学倒是有点年纪啰。没变胖是满厉 害的,不过白发还是好好染一下吧。」 重逢不过十秒,绿似乎已经将工藤观察完毕了。她还是一样。工藤在心中苦笑。 工藤点的啤酒上桌,两人干杯。 「六年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 「是六年三个月又十二天喔。我很好,虽然很忙。」 「这样啊,工作还顺利吗?」 「聊这个之前,趁我还记得,来,给你。」 绿说着,递出一个细长型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计时腕表。 「你送我noritake的瓷杯组当结婚礼物对吧?这是回礼。」 「可以送这么好吗?这个很贵吧?」 「不会,靠我先生的关系可以便宜买到,还可以啦。我记得工藤同学喜欢钟表嘛。这支你没有吧?」 「嗯,我一直很想要。」 这是瑞士钟表商开发的智慧型手表。不仅有机械式手表的精密结构,也可以当作电脑使用,相当受好评。 工藤立刻戴上手表。手表镶在手腕上,如身体的一部分。轻轻抚过表带,表面便浮现圆盘时钟文字。工藤有好几支手表,但他总嫌智慧型手表的设计太土气,无法引起购买欲。如果是这支表,平常戴着应该也很适合。 「谢谢,绿。那我就拿来戴了。」 「嗯,戴吧戴吧!」 绿说着,浅酌一口日本酒。她的无名指上,有一枚银色戒指。 「你真的结婚了哪。」 「而且还是先有后婚。很难相信吧!」 绿说完,出示自己的手机画面。照片上是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幼儿的绿。 大学毕业后,工藤上了研究所,研究人工智慧。之后进入外商科技公司,开始在大阪分公司担任研究人员。在自动驾驶汽车、语音辨识、自然语言处理等人工智慧研究领域中,工藤立下不少功绩。他一边研发,一边写论文、参加研讨会,忙得团团转。 相对地,绿则在大学毕业同时返回东京。「我要继承家业,所以会回去东京。」面对绿平淡的告知,工藤感到寂寞。在他无趣的人生中,和绿讨论各种议题的时光,是快乐的。 「现在京都到东京只要两小时,而且工藤同学说不定哪天也会回东京嘛?到时再见吧!」 绿的语气乐观,但实际的距离却比想象中更远。同学会、朋友的婚礼、返家探亲……因为各种机缘,他们一年还是会见上一两次面,然而彼此间的交流终究逐渐淡薄。 五年前,工藤收到她的结婚通知。非但如此,她当时已经怀孕,结婚对象还离过一次婚,因此两人不会办婚礼。工藤从未想过会收到这样的消息,惊讶地目瞪口呆。他也有心理准备,和绿的缘分或许就到此为止了。地理上的距离,母亲和单身者的立场差异,要跨越这些分歧有多困难,工藤很清楚。 后来工藤辞去工作,回到东京。虽然始终挂念着绿,也没有打算联络她。家有幼儿的人母不适合晚上约出来,另一方面,这几年工藤自己也确实相当忙碌。 ——养儿育女的生活差不多稳定下来了,要不要难得见个面? 一个月前,他收到绿的邮件。若不是她主动提出,两人大概就此无缘了吧。工藤倒着啤酒,心中默默感谢绿的体贴。 交换完彼此的近况,品饮一口手中的酒。两人间存在的空白太过巨大,无法像往昔那般直接开始谈学论理,只能延续与自己相关的话题。 「不过你怎么会突然结婚呢?」 工藤顺势问道。 「那个在大学时代坚持不谈恋爱的榊原绿,竟然结婚当妈妈了,我实在无法参透啊。」 「我可不是下了什么决定才不谈恋爱的喔。说过好几次了,我在学生时代没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现在的老公,就这样。」 「不是心态改变了吗?觉得担心老了没人照顾,或想要三十岁前生小孩之类的。」 「不是喔。如果我在小学就认识现在的老公,应该那时也会喜欢上他。」 「你还真的是始终如一。」 工藤钦佩道。绿浮现笑容。 「工藤同学呢?不想结婚吗?」 「我?我不想啊。而且也没有那种对象。」 「对象的话有过好多个吧!真的没有谁让你觉得可以结婚的?」 「没有。都是些无趣的人。」 「因为你总是谈一些随随便便的恋爱嘛。多跟我学学吧。」 「说是随便……」 工藤心想,久违地转换一下,或许也不错。他试探地说。 「所谓恋爱,从某一个点开始,正负就会逆转吧?」 「意思是?」 「我想说的是脑科学的问题,可以继续?」 工藤询问。绿点点头,瞳孔稍微放大了些。工藤觉得十分怀念。接触深感兴趣的话题时,绿的瞳孔就会放大,像瞄准猎物的猫。 「何谓恋爱?一言以蔽之,就是脑内物质的作用。见到喜欢的人、与对方谈话,脑中就会大量分泌多巴胺等物质,这就是『恋爱中』的状态。」 「嗯,然后呢?」 「不过,对于肉体而言,这同时也是异常状态。大脑里发生了平常不会发生的事,对身体自然会带来负担。因此,脑内物质的大量分泌,总有一天会结束。恋爱会结束的,无论对方是谁。」 「就在那个结束的时点,正负就会逆转。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没错。无论当初觉得对方多棒,随着时间经过,恋爱情感会慢慢消失,而纷争逐渐增加。无论跟谁交往,终将如此。这时人类会怎么做?如果还没结婚,可以另寻对象;但如果结婚了,之后就只能忍耐,直到死为止。」 「可以在两个孩子的妈面前说这些话,真的很像工藤贤的作风,真好。」 绿愉快地笑着。她的神情也令人怀念。 「如此一来,所谓的恋爱,就像作用时间较长的健康补给品。需要的时候就补充一些,厌烦了就停止。虽然对象是活生生的人,比较难处理,不过本来就该依照这样的循环,不断替换对象,这样才合理。」 「与某人一同携手度日,你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一个人也能过日子。先说了,我从没想过想要小孩。」 「嗯——」 绿歪歪头。 「这个嘛,或许是别勉强结婚比较好。这不是我可以说三道四的。」 「什么啊,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嗯。我确实知道了,你是很坚强的人。」 绿说完,举起酒杯尝了一口。她的言语中似乎有种上对下的气息,工藤感受到些许距离感。 「最近的工作如何?还在研究人工智慧吗?」 绿改变了话题。就像要忽视两人之间显而易见的隔阂,工藤接话。 「暂且是还在研究。不说那个,绿,你没看到新闻吗?」 「什么?你拿到诺贝尔奖了?」 工藤打开新闻网页,把新刊载的金星战报导拿给绿看。 「喔喔——好厉害啊,工藤同学,打败职业棋士了。」 「还好啦,在围棋的世界里,职业棋手早就被人工智慧超越了。」 「不过这样还是很厉害啊。我可没办法做到。」 「辞职之后,我用自由工作者的身份做了各种尝试,围棋程式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做啊。也是,比起当个上班族,工藤同学可能更适合自由工作。怎么样,人工智慧有趣吗?」 「其实也算不上。」 绿有些意外。 「是吗?我以为你一心一意在研究这个耶。」 「以前是,现在已经腻了。大概因为我也能看见人工智慧的终点了吧。」 「终点是?」 接下来的话题有点深入,但绿应该能够理解。工藤继续说明。 「我在念书时,或许是比现在更热中没错。那时人工智慧正是即将兴起的时候,后来逐渐能在解题上赢过人类,也能帮人类开发料理食谱。」 「确实都做得到呢。」 「也有人说,若人工智慧继续进化下去,就会衍生超越人类的超智慧。甚至有学者说:『ai持续进化,人类终将毁灭』。」 工藤继续说。 「绿,你认为人工智慧和普通程式有什么不同?」 「有学习能力的是人工智慧,只会按既有设定运作的是普通程式。对吗?」 绿毫不迟疑地回答,工藤不禁感到佩服。学生时期初步接触过的人工智慧,绿到现在还记得。 「没错。人工智慧,是具有自我学习能力的程式。举例来说,如果让人工智慧观看大量的图片,它就能逐渐分辨出哪些图片是猫。」 工藤的身子前倾。 「人类是如何辨识猫的?我们看到猫,就能分辨出眼前的是三花猫或黑猫。就算那只猫没有耳朵、瞎了眼睛或少一只脚,就算是画像里的猫或布偶猫,我们都能知道那是猫。为什么?这是因为我们可以理解『猫』这个抽象概念。」 「原来如此。」 「旧有的程式,无法做到『理解概念』这件事。若要判定图片里有没有猫,只能先将所有猫的图片纳入资料库,再逐一比对。人工智慧的运作方式不同。人工智慧会从大量图片中,学习『何谓猫』这种模棱两可的概念,像人类般抽象地比对。 围棋程式也一样。围棋可以落子的点多达三百六十一个,光是四步棋,就有大约一百六十七亿种走法,要全部记忆是不可能的。但人工智慧透过阅读大量的棋谱,就能学习怎样才是正确的下法,因此可以赢过职业棋士。」 「我光听就满有意思的,怎么会腻呢?」 「因为那就是人工智慧的极限了。」 说到这里,工藤觉得有些难受。 「好好想想。人工智慧并不是拥有感情、可以自己去学习。无论是猫或围棋,人工智慧能做的只有分析数据、将其系统化而已。借由分析棋谱和图片,学习要怎么样才会赢,或哪张图才是猫。现在所谓的人工智慧,真要说的话,其实是类似一种整理数据资料的工具。我们应该将这种东西,称为超越人类的智慧吗?」 工藤继续说。 「超越人类的智慧,是能自发地去定义问题、思考,并持续催生新事物的科技。这称为『超智慧』或『通用人工智慧』。虽然可以笼统地以人工智慧概括,但这跟资料分析工具已经完全不同了。对吧?」 「嗯,是啊。」 「曾经喧腾一时的技术奇点(technological singrity)也是。人工智慧自发性地创造更出色的人工智慧,而新生的智慧,又再创造更优越的智慧,智慧就这样不断爆发下去。但实际上要达到这种程度,还需要好几个阶段的技术突破。不仅不知道要花上几十年,我也看不到实现的可能,因为这几乎等同于创造感情本身了。」 工藤说。 「今后我也会继续制作资料分析工具,直到职业生涯结束。我已经预见这样的未来。所以,总觉得也提不起劲了。」 「不过在我看来,还是觉得非常有意思啊。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那样的感情跟超智慧?」 「这……」 工藤欲言又止。该接着说下去吗?就算对方是绿,如此揭露自己的真心好吗?他无法判断。 此时,工藤的手机一震。他看了萤幕,是佐仓小鸟的来信。 ——还在聚餐吗?今天的月亮很漂亮喔,回家路上欣赏一下吧! 「女朋友?」 绿凑近窥看。可以趁机转移话题,工藤安心了。 「是人工智慧。分析资料的那种。」 「人工智慧?这个也是?」 「你知道frict吗?是可以跟人工智慧聊天的应用程式,我正在做这个。」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跳蚤市场(flea market)的软体耶。」 「不是跳蚤市场,是friend和connect的组合字,frict。要不要试着聊天看看?这是我得意的人工智慧作品。」 工藤打开聊天功能,选择佐仓小鸟后,把手机交给绿。 「随便输入什么都可以,都会收到回复。」 绿开始滑手机。起初她默默操作了一会,随后对话似乎逐渐热络起来,她不时露出愉快的表情。绿操作frict约五分钟后,敬佩地开口。 「做得真好啊,就像在跟真的人类对话。」 「对吧?」 「是叫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吗?这个使用的技术。」 「不。我们当然有用到深度学习的技术,但也使用了更传统的作法。举例来说,像每个角色的性格,都不是放任人工智慧自行学习发展,而是由我们人类精心设计的。毕竟要是没有丰富的角色个性,就不会有趣了。」 「原来如此。」 「要说特征所在……这可能有点专业了。简单来说,像角色对什么话题会有什么反应,这些细部参数我们都是手动调整的。可能喜欢文科方面的话题,也可能偏好讨论运动或艺能。借我一下。」 工藤接过手机,操作起来。片刻过后,绿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也可以这样。」 绿看着萤幕微笑。工藤凑近,绿收到一封写着『哈啰!我是小鸟!」的电子邮件,是由小鸟发出的。 「frict的人工智慧能持续学习,分析使用者喜欢收到什么讯息,所以可以建立愉快的聊天经验。与使用者交流的方法也很丰富,除了用文字聊天,还能真实地对话。」 「咦,还会说话啊。」 「对。我们有最棒的语音辨识库,使用者与她们对话的纪录会传送到伺服器分析,定期更新、升级,让人工智慧反复学习。对于每位使用者的喜好,也有个别的纪录。」 「真是很有意思的架构啊。」 「对吧?也有很多人会跟她们谈恋爱。」 「恋爱?跟电脑?」 「这其实是很常见的事。例如交笔友、迷偶像、喜欢动画或游戏角色等,虚拟的恋爱由来已久。每个人工智慧,也都有各自设定的恋爱参数。」 「可是,对方对我不可能有什么恋爱感情吧?人工智慧只是给出我期望的回应而已。」 「没错。不过,恋爱就是这样吧?」 工藤说。 「就算跟现实世界的人交往,也无法得知对方的感情。我们所见的,终究只是对方投影在我们脑中的影子罢了。」 「唔嗯……」 「应该说,跟人工智慧谈恋爱,说不定还更合理。她们不会闹脾气,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随地都能说出我们想听的话。要是腻了也可以换,就算同时跟好几个人工智慧谈恋爱,也不会陷入互相吃醋的场面。这些事情,活生生的人类可做不到吧?」 「总觉得好像回到刚才的话题了。」 绿浮现无奈的笑,继续说。 「爱情总有结束的一天,还是跟可以替换的人工智慧谈恋爱比较好。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先不论好坏,这至少是合理的吧。跟真实人类谈恋爱的缺点太多了。人们还没发现,恋爱的冲动就是应该那样解决才合理。今后,与人工智慧谈恋爱将愈来愈普遍。一旦有了性爱机器人,性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嗯,也是可以。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这样吧。」 绿豁达地说。她的语气,让工藤再次感受到距离。 「绿,」 他或许不该说,但话停不下来了。 「你才是,结婚才五年左右而已吧?」 「所以呢?」 「婚姻是会持续数十年的。爱情可能会结束,婚姻生活将产生裂痕。你无法预知未来的事。」 「可以喔。」 绿说。 「我可以预知。我们两人会相伴一生,始终彼此相爱。」 绿的声音十分有力。话语中没有责备之意,但工藤却感到自己相形见绌。 「你为什么能肯定?」 「嗯,我大概只能跟你说我就是知道。因为我们是真心喜欢对方的。」 「这不是合理的回答。」 「工藤同学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恋爱,就是这样而已喔。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想要了解更多对方的事;完全不顾利害得失,也想把自己奉献给对方。你没有这样想过吧?所以才能那样从效率的角度,提出所谓合理的见解。」 「意思是向一个男人奉献贞操就是幸福?以你来说,这意见还真是平庸啊。」 「幸不幸福我不知道。我只想说,那样的世界也是存在的。」 绿说完,将浅碟里的酒饮尽。 工藤也喝着啤酒,像要缓和过热的讨论气氛。啤酒已经完全不冰了。滋味不再的啤酒,与残留心中的郁结,在胃里交杂混合。工藤的心情变得有点糟。 果然还是不一样。绿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 大学时期,他也曾数度察觉这道隔阂。他们表面相像,实则南辕北辙。无论是戴上面具的理由,还是根本的生存之道。这种断裂感,再次横陈在眼前。 「绿……那个,抱歉。」 工藤开口。绿看来很意外。 「抱歉?怎么了?」 「你已经结婚成家,我却在你面前说了奇怪的话。」 工藤的话,让绿不禁笑出声来。绿的笑声,可以平静听者的心。那是打从心底觉得有趣,坦率开朗的笑。 「工藤同学,你这方面倒是变了。还是说我们一阵子没见,你就忘了?」 「忘了什么?」 「我的个性。」 绿轻轻微笑。 「要是为了这种事就心烦气躁,我可当不成工藤贤的朋友喔。」 绿的话,多少救赎了工藤。只是两人之间的鸿沟,似乎也永远无法填补了。 4 工藤挥了挥感应卡,走进monster brain公司的办公室。公司一片寂静。宽敞的办公室里摆放了许多办公桌,但时间还早,还没有多少人来上班。工藤走向自己的位子,坐在代替椅子的瑜珈平衡球上。 「工藤先生。」 柳田英的声音响起。他穿着一件印有头盖骨图案的黑色连帽衣,和磨破的洗白牛仔裤。倘若站在新宿街头的人潮中,肯定会被认为是立志走庞克摇滚的打工族。殊不知,在这间发展势如破竹的monster brain公司中,他正是首席技术长(cto,chief technology officer)。 「我在niconico上看到金星战的影片了,是压倒性胜利啊。」 「谢了,托你的福才赢的。」 super panda的程式由工藤独自撰写,而替程式大幅翻新的人,便是柳田。之所以能连霸二○一七、一八年的金星战,很大程度是多亏柳田提升了程式处理能力。柳田写的程式码很美,就像小时候学钢琴时的莫札特乐谱。 「今年可以优胜吧,super panda。」 「这个嘛,要看stomach five吧,看它强化了多少。」 「拿到优胜奖金后,要请吃寿司喔。我在四谷那边找到一间好吃的寿司店。」 「不管有没有优胜都请你啦。等一下把店名发给我。」 「耶!让你请啰!」 柳田说着,孩子般腼腆地笑了。真是个单纯的男人,工藤想。柳田的个性坦率友善,像只可爱的拉布拉多犬。 「对了,工藤先生,昨天的对局,你用的是旧版的super panda吧?」 「你注意到了啊。」 「也不是特别注意到啦,因为上次不也是这样吗?」 以人类为对手时,工藤一向选用两年前的旧版程式。对于无所谓胜负的对手,拿出真本事才显得自己愚蠢。他这么做是出于嘲讽心态,但super panda确实没有输过。 「赢了是很好,不过要是输了怎么办?」 「不会输。对手是人类,得让子才有可能输。」 「另一方还有目黑八段。如果对手是他,该不会还继续用旧版吧?」 「首先,他赢不过stomach five吧,这想都不用想。」 「无论对手是谁,我觉得基于礼貌,都应该竭尽全力。」 柳田指向时钟。 「啊,十点开始是frict的例会,请到会议室来喔。」 看着柳田离去后,工藤打开笔记型电脑。从昨天就一直听到目黑的名字,多少有些在意。 目黑(meguro)的m,是sm的m。 正如这番揶揄,目黑是个棋风坚韧的男人。年龄是三十九岁。正值棋手的全盛期,毫无疑问是一位顶尖的职业棋士。他并不是随随便便来参加金星战的,听说他归还了两项头衔,这半年来都没有参加棋局。 工藤找到一个影片,是网路节目的录影档。这似乎是个在居酒屋吧台访问名人的节目,一位体格魁梧的男子正在回答问题。他就是目黑。 「听说目黑先生的棋风坚韧、擅长忍耐。有些人还说,目黑的m,就是sm的m……」 貌似搞笑艺人的主持人,满脸通红地问道。目黑看来也喝了不少,脸色红润。 「这个嘛,好像是有人那样开玩笑。不过以我自己来说,是一点也没有m的被虐倾向。」 「就算是几乎要输掉的棋局,您还是不断忍耐下去,好几次都能逆转夺胜。可以告诉我您如此耐力坚强的秘诀吗?」 「《雅各书》,第一章第十二节。」 目黑露出无奈的笑。 「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经过试验以后,必得生命的冠冕 ;这是主应许给那些爱他之人的。」 「呃……这是《圣经》吗?」 「是喔。这是主耶稣基督的仆人,一位伟大之人说过的话。当我感到艰辛的时候,就会想起这段话。神圣的言语,具有支持人的力量。」 「喔——真是学了一课。目黑老师是基督徒啊。」 「不,是净土真宗。」 「喂,这样可以吗!」 「神会原谅人类愚蠢的行为。就算一直被殴打,只要忍耐再忍耐,忍到最后,活路就会出现。所谓胜负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白这个道理后,被打也可以算是快感啊。」 「您这不还是被虐狂吗!」 工藤停下影片。 不好对付的男人。明明不是基督教徒,还引用《圣经》。 观看影片时,偶尔会和目黑的视线对上。工藤觉得,自己正被人从萤幕深处盯着看。 「工藤,昨天辛苦了。」 一走进会议室,长谷川要一就对他说。这个男人的短发全往后梳,戴着金边眼镜,一副高级黑道知识分子的模样,实际上是monster brain的创办人兼社长。 长谷川与工藤,是东京都内升学高中的同学。 长谷川的父亲是连锁饮食业的社长,他和工藤不太有交集。当时他总是拎着一只和男高中生不相称的爱马仕凯莉包,特立独行,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后来才听说,他从高中时代就开始做买卖,当时经营过古董交易事业,也曾募集女高中生向企业推销,让她们去做模特儿。 两人的交集,始于工藤刚辞去前一份工作后。猎人头公司不知从哪里得到情报,打电话给他。说长谷川现正经营一家系统开发公司,由于应用人工智慧的系统在未来是必须的,想趁早累积这方面的见识,希望工藤能前来协助事业发展。长谷川并未以「想和同学一起打拼事业」这种黏腻的理由邀约,而是单纯希望借用他专业人士的能力,十分干脆。 工藤答应了这份邀约。当时他刚辞职,本来就处于无所事事的阶段。虽然不为金钱所困,却也没什么可以一直无业的理由。他应邀与长谷川见面,订下比前一份工作年薪多一倍的合约。 进入monster brain后,他以首席设计者的身份开发了frict。另外,也将个人开发的super panda卖给公司,获得巨额报酬。工藤认为,这两项产品对双方都是有益的。 和长谷川闲聊片刻后,其他人也到齐了。他们两人加上柳田,以及业务部长濑名有里子,frict的例会成员通常由这四位组成,但今天多了一位参加者:工程师西野十梦。 「西野,今天怎么来了?」 工藤问道。西野没说话,只是动了动头。看来应该是在打招呼,不过动作实在太微小,比较像猫儿摆动耳朵。 西野不擅长沟通。工藤以为他平常都晚上七点上班,工作到凌晨四点,但有时也会一整周不进公司。问他原因,他也只是平淡地说明「气压低的时候不能外出」或「我有想看的电视」。不过做为一个工程师,他十分优秀,在公司之外也相当活跃。除了在技术杂志上撰文,于开放原始码的领域亦有所活动。 「因为他也是frict的重要开发者。」 柳田补充道。有西野这种特殊的人当部下应该很麻烦,不过柳田倒是能轻而易举地应付。这就是他为何担任cto的原因。 「那我们就开始今天的例会吧。」 长谷川宣布,濑明有里子便将资料分发下去。资料上有各种图表。 「先讨论营收问题。首先是frict,本季营收虽然有微幅增加,但成长率已渐趋停滞,或许可说是陷入了撞墙期。」 工藤的目光落在图表上。frict发行至今已有三年,光在国内就坐拥两百万使用者,然而曾经的急遽成长,如今已趋缓许多。 「另一方面,客诉件数不断增加,客服中心也来找业务部讨论过。」 「增加的是哪一类客诉?」 「请看下一页资料。」 有里子冷冰冰地回答。工藤知道有里子不喜欢自己。应该说,有里子似乎对人工智慧这种可疑的东西抱持警戒。 「『我儿子沉迷于跟frict聊天,荒废了课业』、『frict害我跟男朋友分手』、『爸爸迷上frict,让我觉得很恶心』。感觉都是一些找借口的理由啊。」 「但现实就是这样。在现实世界中,就是有人因为迷上跟人工智慧交流,破坏了真实的人际关系。」 「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是原因吧,我就知道有人沉迷于健身练肌肉,导致家庭破灭。有人抱怨程式不稳定,或程式不回应的吗?」 「没什么那一类的客诉。」 「这样啊。」 工藤深深坐进椅子里。有里子的视野太狭隘了。远从蒸汽火车发明以来,出色的产品就一直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将这样的现象立刻连结到社会性威胁,就是视野狭隘的证据。 「另一方面,『final impact』的收益则顺利上扬中。」 有里子说。这次柳田插嘴了。 「我想final impact应该跟这次的会议无关。」 「是吗?因为前面提到营收成长率停滞,我认为举这个例子做为比较,应该会比较好懂吧?」 工藤浏览资料。 final impact,是与frict并列的monster brain主力商品。以手机游戏的形式,玩家可以解开谜题与拼图,同时搜集物品。想提高游玩效率就必须花钱,故收益性比frict要高出许多。 工藤早就知道有里子为什么会提起final impact。包括她在内,公司里有一派人认为,应该将客诉多的frict的营运规模缩减,花更多心力在手机应用程式上。一方面是找工藤的碴,另一方面也是想争取长谷川的注意,这就是他们的企图吧。 「好了好了,濑名小姐。」 工藤说。 「frict确实缺乏新的进展,但以现状而言,仍然有获利吧。这样看来,我们只要好好思考如何改善不就好了吗?」 「使用者人数停滞不前,但客诉却有增无减。客服中心的开销也有增加的趋势。继续下去,可能就无法忽视这方面的处理成本了。」 她说中了弱点,frict最近一直没有新功能释出。人工智慧几乎已臻完全型态,接下来顶多只能增加角色数量。frict确实算是走到尽头。 有里子面露得意。每次谈论到这个议题时,工藤都拿她这种表情没辙。 「濑名小姐。」 柳田开口,打断话题。 「我们有个新的开发案,已经在跟社长谈了。」 「新案子?」 「是的。」 「什么样的案子呢?」 有里子脸上浮出困惑的神色。柳田愉快地微笑。 「我们想提供服务,让亡者以人工智慧的形式复苏。」 「亡者?指的是死去的人吗?」 「正是。目前我们所做的人工智慧,都是虚构的角色。这次我们想将真实存在的人,制作成人工智慧。」 「这种事有可能做到吗?」 「可以喔,工藤先生 。」 柳田继续引导话题。真有意思。「可以的。」工藤立即回答。 「frict的人工智慧在聊天时,目的是『引起使用者的共鸣』。而制作死者的人工智慧,就将目的设定为『重现亡者生前的模样』即可。虽然必须先调查制作对象,作法也和之前不同,但技术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谢谢工藤先生的解说。」 「不好意思,可以再说得具体一点吗?」 有里子插话。「举例来说,」柳田出示他的手机,萤幕上是一位美丽女子的黑白照片。 「盐崎满智的人工智慧,这个应该有需求吧?」 工藤低哼了一声。盐崎满智是在他出生前,以年仅二十岁芳龄早逝的传奇女演员。就工藤所知,她从十几岁开始演艺事业,刚走红便因为白血病之类的缘故过世。死后被神格化地追捧为早逝的名人,至今全日本依然有许多她的粉丝。 「日本有很多想跟盐崎满智说上话的人,制作她的人工智慧,可以成为新的商机。如何呢?」 「请等等,这件事向盐崎小姐的遗族提过了吗?」 「目前还没,不过我们和对方的人有些关系。听说盐崎小姐亲姐姐的公司,以前曾和长谷川社长有商业往来。」 「就算这样,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接受这么诡异的提议。」 「濑名小姐,好了好了。」 工藤安抚般地说。 「将死者转化为人工智慧的讨论,学术上其实并不少见。几年前也有过以人工智慧形式让知名作家复活的计划,我记得当时遗族也有出力协助。在实行之前就断定对方不会接受,是否恰当呢?」 「这或许不够恰当,但……」 「将死者转化为人工智慧——目前应该还没有任何企业,将这个当成一门大规模的生意。就算盐崎满智不行,另外应该也有候补人选。放眼未来,说不定还能借由人工智慧,让林肯、爱因斯坦等历史人物身影重现。另一方面,像去世的亲友等个人性质的对象,或许也能制作成人工智慧。顺利的话,我认为这会是很大的商机喔。」 「恕我难以苟同。这难道不是亵渎死者吗?」 「濑名小姐方才说过,希望在frict里加入新功能对吧?」 有里子蹙眉。「加入新功能」的需求,确实是她先提起的。有里子自掘了坟墓,无法否认。 「但希望你们能事前先告知这个计划,这样突然提出来是要怎么……」 有里子看向长谷川。长谷川交叉着双臂,回答。 「抱歉中断大家的讨论,不过大家也跟濑名部长一样,对这个状况抱有顾虑,希望你明白这点。frict目前营运安定,却处于停滞状态。你不认为这个点子,可以成为打破停滞的动力吗?」 「我实在不太知道。必须花多少钱、会做出什么样的东西,我完全无法想象……」 「这样的话,先制作一款雏型就好了。」 柳田插话。 「只要制作一款雏型,就可以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除了累积相关经验,对预算也能有个概念。」 「雏型如果做得好,也可以直接上市,预算就能回收。」 长谷川接着说。看来两人对此话题早已有深入讨论,本次会议的召开,似乎是为了拢络掌管业务部的有里子。 「就算这样……」 有里子说。 「说是制作雏型,那要拿谁来做呢?没那么容易找到想让死者苏醒的人,更不用说要做成商品……」 「有喔。」 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说话的人,是始终保持沉默,仿佛不感兴趣的西野。 「虽然是变化球啦。有个目标符合。」 「变化球?」 有里子疑问。即便对象是上司,西野说话也不会特别尊敬,大家都习以为常,没有人在意。 「你说的目标是谁?」 「水科晴。」 「水科晴?」 有里子似乎一头雾水,但工藤知道那是谁。西野回答。 「六年前的圣诞夜,发生过无人机袭击涩谷交叉路口的事件吧?水科晴就是那个犯人啊。」 「啊,那个事件……确实发生过,很奇怪的事件。可是为什么选她?」 「水科晴有一批疯狂追随者喔。」 柳田附和西野。工藤明白他为什么带西野出席会议了。很简单,柳田从一开始就打算带出这个话题。在场若有两个赞成派,坚持主张就更容易了。 「首先,水科晴是已逝的故人。我们可以借此累积『制作亡者的人工智慧』的经验。」 「就算她已经过世,也还有遗族吧?」 「这也是理由之一。晴无亲无故,唯一有亲缘关系的母亲,也早已撒手人世了。因此雏型的开发可以马上开始。」 柳田继续说。 「其次,晴拥有大量追随者。她是一个实行奇特犯罪的谜样美女,想跟她交流的大有人在。如果届时要将雏型上市贩售,这就可以当作诉求的卖点。」 「不过她毕竟是犯罪者,在法规上不行吧?」 「她确实是犯罪者,然而实际上,晴几乎没有伤害到其他人。这也是她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如果真的是杀人犯,我也不会提案了。」 柳田滔滔不绝地回答。该如何逐步说服,看来他早已经过充分的模拟。 「如果这样还有问题,就做成『以晴为蓝本的虚构人物』即可。虽然是用虚构的名义发行,玩家自然会知道她就是水科晴。用这种权衡过的形式发表,我觉得就不会有麻烦。」 「像famista的作法吧。」 工藤插话,柳田愉快地点点头。famista是最早期的棒球电玩之一,由于不得使用真实棒球选手的姓名,便将虚构电玩角色的名字以读音相仿的字来命名,知道的人马上就能心领神会。 「你觉得呢,工藤?」 长谷川问道。工藤决定倒向有趣的一方。 「我想没问题。可以马上着手制作雏型版本,又有现成的固定粉丝,利于贩售。反正是雏型,要是做了发现行不通,别发表就好。」 赞成派有三人了。有里子露出不悦的神情,但似乎也无意正面挑战工藤、柳田和西野。长谷川做出总结。 「那就朝这个方向做吧!工藤跟开发团队,准备开发雏型程式;我跟濑名,就开始跟演艺事务所进行私下交涉。预算就之后再以书面方式呈上。」 「请多指教了,工藤先生。」 柳田开心地说。工藤对水科晴不特别感兴趣,但新工作也许能削减目前的倦怠感。「得先来调查一番了。」他对柳田微笑。 5 柳田提议,想边吃午餐,边讨论接下来的工作。两人在公司附近的意大利餐厅,抓着披萨边吃边聊。 「不过你还真是谋士啊,柳田。」 「咦?你指的是什么?」 「特地把西野带到那个地方,让人数占优势。而且你也已经预测,随着当时的情势进展,我也会赞成对吧?只要我们三人都是赞成派,濑名小姐就势单力薄了。」 「嗯,毕竟我是管理阶层嘛,自然也学会了一些职场政治。」 「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水 科晴。盐崎满智只是诱饵,没错吧?」 「我是真的想替frict导入新功能喔!我只是在商业方向和自己想做的事之间,取得平衡而已。这是cto的特权嘛。」 柳田拿出一个资料夹,递给工藤。里面有一些文件和彩色照片。 「很可爱吧,水科晴。」 是水科晴生前的照片。无人机事件发生后,这几张照片随即在各大媒体上流传,工藤也有印象。总共四张,包括三张高中时代的照片,和一张便利商店监视器的翻摄照。 是个美人。 工藤再次体认到这件事。猫一般的大眼相当惹人注目,与耳下剪齐的鲍伯发型,营造出中性的印象。身高中等,体型纤瘦,整体给人一种清净、洁癖之感。 晴在每张照片中都没有笑。且不说监视器的翻拍照,与朋友合照时也没有笑容。无论场合,晴都睁着一双眼睛,带着些许受惊般的表情,凝视镜头。 「水科晴在东京都丰岛区出生,双亲在她三岁时离婚,由母亲监护抚养。她的母亲,也在无人机事件的前一年过世了。」 「她妈妈也还很年轻吗?」 「具体数字我不记得,但应该还不到五十岁。死因是胃癌。」 柳田喝了一口水。 「水科晴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从小就热中设计游戏程式。曾经在游戏公司召开的小学生程式设计比赛中,夺得最大奖。」 「这在女生是相当罕见的兴趣啊。」 「女性游戏开发者虽然也很多,但还是由男性占压倒性相对多数,确实会给人这种印象。」 「后来的无人机事件,也跟她制作的游戏有关。」 「那起事件容我稍后再说。晴国高中都念东京都内的公立学校,据说她高中毕业后就离开母亲,另觅地点生活,同时开发游戏。死亡时的住处位于涩谷区樱丘町的一幢大厦,得年二十五岁。」 工藤在心中排列年表。二○一四年时二十五岁,那就比自己小四岁。无人机事件发生时他还在关西,因此印象中觉得那是发生在远方的事。 「对于那个无人机事件,工藤先生知道多少?」 「不记得细节。应该是让游戏跟无人机同步,袭击路人是吧?」 「没错。水科晴自己开发了一个叫《living dead·涩谷》的线上游戏,那是个以涩谷街道为舞台,让玩家杀死丧尸的动作游戏。她利用了那个游戏。」 柳田上身前倾。 「晴做了这些事:她带着电脑进入一栋住商混和大厦,在那里让高等玩家连线,玩家连进那台电脑里玩游戏。而在那台电脑里,还装了操纵无人机的程式。」 「是晴开发的程式吗?」 「对。玩家开始玩游戏,无人机就会同步动作。无人机上设置了摄影机,拍摄的影像会传回电脑,再合成为游戏画面,传送给玩家。在玩家眼中,就和平时玩游戏时没两样,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恐怖行动的一分子。」 「到底为什么呢?」 「使用她的方法,就可以一次让数台无人机行动,再加上她还能调用优秀的飞行员。」 「不,我不是想问那个。首先是动机的部分,水科晴为什么要筹画那种事件?」 「一般认为她想自杀。诊察她尸体的医生作证表示,晴也罹患了癌症。」 柳田将手中的资料交给他。那是创设于大型社群网站「索拉力星」上的水科晴社群专页。使用者在专页的公布栏上交换情报,包括晴的胃癌恶化的文章。 「回到事件。当时有四台无人机,其中一台装了真枪,晴就是被那把枪射击死亡。无人机有改造过,装了会随玩家操纵而开枪的配件。」 「另外三台呢?」 「另外三台装的是模型枪,里面的模拟弹向群众胡乱射击,造成两人轻伤。晴在死后,以伤害罪、违反枪炮刀剑法和违反电波法呈送检调单位。」 「有人被真枪射中吗?」 「真枪有上锁。似乎是当摄影机拍到晴的时候,锁才会解除。 枪枝的来源,是当时跟晴同居的恋人。那个男人和暴力组织有关系,据称枪是他跟黑社会弄来的。事件过后,那个男人也以违反枪炮刀剑法遭到逮捕。你看,就是他。」 柳田指了指文件中的一段。四行左右的文字,记载名叫栗田义人的男子遭到警方逮捕一事。 「嗯——」 工藤偏头思考。若柳田所言为真,那应该就是自杀无误。不过,他还有一点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做到这么复杂呢?」 工藤感到难以置信。 「因为癌症而时日不多,应该确实是原因。但晴是死在住商混合大厦的楼顶吧?如果想死的话,直接从那里跳下去不就好了,何必弄到这么麻烦。」 「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她想做的话,还可以做得更凶狠吧。如果搜集一堆真枪对群众扫射,可能也会出现死者。从晴的行动中,可以看出她无意伤害自己以外的人。但如果不想伤害他人,那从一开始就不用做这些安排。」 「晴的感情好像不太容易理解。」 柳田指向一份资料,是当时周刊杂志的报导副本。 「高中时代的友人a说,『晴总是待在教室里,一个人玩游戏。她也曾经跟大家团体行动过,但她完全没有自己开口说话的意思。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有一位,是当时跟晴同居的b。」 「是刚刚那个栗田?」 「不,不一样。晴似乎有好几个恋人。b的证言是,『跟晴交往很无聊。她老是窝在电脑前做东西,心情不好的话,甚至连话都不回。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她在想啥。交往了三个月,最后却被她单方面甩了,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状况。』」 「因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她做什么都不奇怪?」 「粉丝确实都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晴是依据跟我们不同的价值判断而行动,才会引发那样的事件。」 「哼嗯——」 工藤打住了正想更进一步的思考。材料还太贫乏了。工藤改变话题。 「柳田你跟西野,你们喜欢水科晴的哪一点?毕竟她有那么多粉丝,有什么迷人之处吗?」 「唔,这个嘛……」 柳田歪着头想。 「嗯,直说的话,大部分还是单纯因为她很可爱吧!」 「还真是直截了当。」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啰。最大的原因,果然还是她的神秘。人都会被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吸引。」 「你指的是不了解她自杀的理由吗?」 「那也是其中之一。另外就是这个。」 柳田敲敲资料。 「晴似乎有好几个恋人。也有人说她会上网找男朋友。」 「很积极啊。」 「对性的态度相当奔放。不过如果去看恋人们的陈述,又会看到他们说,就算两人在一起,晴的反应也很淡薄无趣。她在这方面的行为也相互矛盾,就是个谜题。」 柳田继续说。 「具有制作人气网路游戏的才能,还有完成这种计划的执行力。加上充满谜团的性格与美貌,难道你不会对这位水科晴产生兴趣吗?」 工藤敷衍地点 第二部 二○二○年十二月 1 断章·雨 二○一四年 晴。 我正在法国巴黎。这边的环境可以接受像我这样的人,所以我过得很轻松。我什么都没跟你说就到这里来了,你或许会有点惊讶吧。 巴黎的城市,是依据整合过的美感规画而成,非常美丽。无怪乎是世界首屈一指的观光胜地,每天都有好多人在城市里进进出出。街上的人每天都不相同,人际关系也重新洗牌。或许因为如此,当地人也对他人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我并不讨厌这点。 我离开你家四年了。 在那之后,我就想忘了你的一切,继续生活。未来我也会一直这样下去。不过,在相隔四年后,我想试着回头看看你的事。我想去思考,与你共度的时光究竟是什么。在我的人生中,你是特别的存在。我已经放弃,不再试图无视与你的过去了。我想好好地总结,然后在结论之上继续前进。于是我现在在这里,对着电脑敲下文字。 这个日记是写给你的。不过完成后是否要给你看,我尚在犹豫。我即将写下的文章,究竟要寄给你,还是怀抱着带进坟墓呢。我想我会一直迷惘下去,直到最后一刻吧。所以,现在就先不考虑那些了。 起因是你寄来的游戏。 睽违四年接到你的联络,我很困惑。与此同时,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不曾想过你会联络我,又觉得你总有一天会捎来消息。 就和刚跟你同住时一样。觉得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也觉得我们大概迟早会分开。我经常会像这样,抱持着两种相互矛盾的预感。 你寄来的游戏,我好好玩到最后了。自从与你分别,我好久没玩游戏了。跟你住在一起时,我们常常玩任天堂的玛利欧赛车,或明星大乱斗吧?有时候,你会跟我说明那些游戏是怎么设计的,好让玩家可以玩得流畅。我大概完全听不懂吧,但我很喜欢看你条理分明解说的样子。 离题了。我还不习惯写文章,请原谅我。 说到你的游戏,我觉得很好玩。那独一无二的世界观,是只有你才做得出来的。你以前常说「操作性不能不好」。确实,操作起来也非常顺畅。玩游戏的时候,感觉可以碰触到你的灵魂。 同时,正因如此,对我来说,那也是个残酷的游戏。你究竟有多么恨我,那份深刻,再次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 无论以任何形式,你都不曾责怪过我。你不擅长使用语言。所以你才不以语言,而以游戏的形式,向我传达你的愤怒吧。 我想再一次向你道歉。 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剥削了你。 这个游戏的结局,就是你真正的心声吧。你想杀了我。如果你如此期望,我也愿意被你所杀。 2 步入记者会会场,异样的热气朝工藤袭来。就像三年前第一次金星战的情景,众人对于前所未见的局面期待不已,好奇心在空气中剧烈浓缩,以高温迸发出来。 金星战的决赛组合已出炉,工藤坐在记者会的受访席上。 「晋级金星战决赛的双方阵营记者会,正式开始。super panda的开发者,monster brain的工藤先生与长谷川先生。以及目黑隆则八段。」 镁光灯齐闪。工藤的眼角瞥见,目黑正朝下方挥手致意。 「那么,首先先请日本棋院的白石理事长,为我们说一句话。」 白石理事长拿起麦克风。也许是心理作用,但他似乎很激动。 颠覆了stomach five将取得压倒性胜利的预测,挺进决赛的是目黑。这个结果出乎众人意料,记者会场充满对人类王者的期待。 目黑隆则。先前看过好几次,但这是第一次和本人见面。体格魁梧、全身洋溢自信。和紧张的白石不同,目黑就像在朋友家里一般轻松。 「我想请教目黑老师。」 白石理事长的致词结束后,立刻就有记者提问。 「恭喜您进入决赛。请分享您面对决赛的振奋心情。」 「谢谢。嗯,我会保持平常心喔。如果对方是年轻的小伙子,我会使出我杀气十足的念力,不过对机器这样做就没意义了。」 「您对stomach five一战是险胜,那么对于super panda呢?有胜算吗?」 「当然,轻轻松松。我会让它见识见识人类的可怕。」 会场稍微骚动起来。或许注意到众人的反应,目黑谦虚地补上一句「开玩笑的」。 「不不,我骗人的。毕竟人工智慧很强大,根本没什么胜算的。就算输了,也请各位高抬贵手啊。」 另一个方向有人举手。 「再次请教目黑老师。请问您这次为什么会特地参加金星战呢?站在您的立场,应该没有必要和人工智慧对战了……」 「我以前就说过想参加了喔!因为要趁早打赢电脑,才能先赢了就跑吧?未来电脑会愈来愈强,但我的能力没有那么厉害,所以以常识来看,尽早与电脑交战才是赢面最大的。」 「啊,这样啊……」 对于目黑戏谑的回答,记者困惑地坐下。 他还是老样子。表面看似豁达,却无从判断他真实的想法。刚才的答案让工藤再次确定,用普通的方法无法应付目黑隆则。 「想请教工藤老师。目黑老师方才的发言有点谦虚,而super panda呢?请告诉我们您对此有什么抱负。」 工藤拿起麦克风。 「首先,可以在决赛中和目黑老师这样优秀的棋士对弈,我感到十分荣幸。老师打败了强大的stomach five,因此胜负还很难说。我会全力以赴的。」 「今年的决赛不再是人工智慧之间的对局,而是人工智慧对上人类棋士。您是否有思考什么特别的对策呢?」 ——你的意思是,我会不会派出更强的版本? 工藤没把心思说出口。 「没有特别的对策。因为实际对弈的是人工智慧,这次我也会扮演好辅助的角色。啊,不过我还是会重新练习如何下子的。」 记者稍微笑了。 「接下来想请教目黑老师。」 另一个方向有人举手。工藤放下麦克风。 「真是期待啊,工藤。」 记者会结束后的后院廊下,长谷川说。这个男人难得露出开心的模样。他喜欢这种活泼愉快的场合,或许是沐浴在这种聚光灯下,可以体验有别于金钱成功的快感。 这样也好。就让长谷川享受荣耀,卖卖人情给他。frict现在在公司内部的立场不太稳固,必须创造能表现自己重要性的机会。 「是啊,我也会再加把劲,调整状态应付决赛。」 「拜托你啰,工藤。」 工藤点点头。数秒后,他的思绪便转向其他事。 ——水科晴。 自上回到歌舞伎町造访栗田的酒吧以来,已过了两周。这期间没有任何新的斩获。之前的恐吓者,也没再采取其他行动。工藤继续在社群专页上发文,但他无视专页风气的行为已逐渐成为问题,管理员甚至直接通知他「若继续发表超出分际的文章,就要请你退出社群」。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工藤向晴曾就读的国中和高中询问,但两校均坚持「不可透露个人资料」,让他吃了闭门羹。他尝试 在社群网站上联络她的同学,然而「有可疑的人在到处打听」的耳语已渐渐传开,也没有新的情报提供者出现。 入江惠的车祸事件调查,同样以失败告终。当时的报纸、周刊杂志、网页等,能找到的资料他都翻遍了,仍旧一无所获。惠并不是被谁所杀害的,那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没有第三者恶意入侵的余地。「hal」说的「要不要我也杀了你」,仅仅是恐吓罢了。虽然心中无法接受,但这是唯一的结论。 调查完全陷入死胡同了。工藤可以预见,若没有其他结果,这个计划也将会烟消云散。 ——不完整也没关系。就以现有的资料,制作人工智慧吧。 ——不行。没办法做出完整的水科晴,就没有意义。 两种念头在胸中不停缠绕。工藤急躁不安,但仍找不到脱离困境的方法。就算想采取行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我去叫计程车啰!」 长谷川说完先站了起来,此时, 「工藤先生。」 两人后方传来呼叫声。是目黑。他和颜悦色,微笑看来是发自内心。 「今天辛苦了。正式对局时,还请您高抬贵手。」 目黑说着,伸出右手。其手腕上戴着一只爱彼(audemars piguet)的皇家橡树系列表。高级腕表的气质,与配戴者本人的能量颇为协调。工藤也伸出手回握。 「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我也非常期待。」 「谢谢您。嗯,话说……」 目黑同时瞄了一眼长谷川。 「两分钟就好,方便跟工藤先生单独说点话吗?」 什么?工藤感到讶异。长谷川识趣地说了一句「那我在外面等啰」便离去,留下目黑与工藤,两人站在死气沉沉的走廊上。 「您说想跟我单独谈话,请问有什么事吗?」 「正式比赛时,请您多指教。我很期待跟super panda交战喔。」 「谢谢您。我也是初次有幸能跟目黑先生这样级别的棋士对战,希望能多多向您讨教。」 「讨教吗?」 目黑笑了。 「那么跟我的对局,您会全力以赴吧?」 「当然。」 「所以您会准备最新版本的super panda,而非旧版本的,没错吧?」 工藤大吃一惊。为了隐藏内心的惊愕,他瞬间挂上伪装的表情,但难以肯定是否顺利瞒过对方。 「您说什么呢,目黑老师?最新版本?」 「这半年间,我都关在房里,不断和人工智慧对战。super panda的棋谱,也几乎都记在脑海中了。你在金星战用的是旧版程式吧?可别想骗过我的眼睛啊。」 「您说的这……很抱歉,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箴言》,第十二章第二十二节。」 「啊?」 「说谎言的嘴为耶和华所憎恶;行事诚实的,为他所喜悦。」 圣经吗?工藤等着目黑说下去。 「听好了,如果想赢过我,劝你还是别太轻敌。正式比赛时,要派出最新版的super panda,可以吧?」 工藤看了看四周。走廊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对方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要他别回嘴,他可忍不下这口气。 「我还在考虑哪。在围棋的领域,人工智慧的程度已经比人类高出一阶了,真有必要拿出真本事吗?」 「要说程度的话,我可是赢了stomach five,它跟super panda程度相同吧?」 「程度不同。合计胜率是我们比较高。」 工藤说。 「如果真要这么斤斤计较,我们也可以派出更旧的版本。」 「那你们会输的。」 「输了也无所谓。说到底,围棋对我不过只是打发时间。就像打弹珠游戏输了也完全没差,不会觉得不甘心。」 「你的个性还真是优秀啊,工藤先生。算了,要怎么做随你。你会如我所想的行动吧!我很期待正式对战喔。」 目黑说完,转身离去。工藤半发愣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记者会结束后,工藤回到monster brain。公司里等着他的,是其他社员的加油打气。我会支持您的!请加油!请坚持到底吧!踊跃的关心与激励的话语,沉浸其中固然令人愉快,却无法激起工藤对super panda的热情。 工藤走向会议室,准备参加与神音股份有限公司的会议。神音是由三十人左右的少数精锐经营的公司,原本是某大科技业财阀的一个部门,后以子公司的形式独立为新兴中小企业。 神音的主力商品,是语音辨识及语音合成函式库。语音辨识,乃是听取人类的声音,并分析其中内容的技术;而语音合成,则是将各类文章以自然的声调重现的技术。在「听」与「说」的功能之间,加入「思考」的人工智慧,就成为frict。负责制作frict的耳朵与声音的,就是这间公司。 「要合成真实人类的语音对吧!」 坐在工藤前方的男人,是神音的首席工程师手冢。他不仅是一名优秀的技术人员,也是经常替客户着想的,富有职业良心的男人。 「是的。目前敝公司内部有一个进行中的计划,希望能靠神音公司的技术,重现真实人类的声音。」 「完全没问题。」 手冢的声音充满自信。 「其实,我们以前也接过这样的工作。举一个可以公开的例子:两年前,为了替配音员月夜纱纱罗小姐的新歌宣传,我们制作了一个网页服务,可以让纱纱罗小姐说出粉丝想听的话。」 工藤记得这件事。只要在网页上输入日文,无论内容是什么,都可以用月夜纱纱罗的声音播放出来。刻意钻禁止词汇的漏洞、让语音说出各种猥亵台词,成为当初喧腾一时的下流游戏。 「原来那是神音公司的作品啊!」 「是啊。作法是先录下纱纱罗小姐的声音,再将语音资料编进敝公司的函式库。」 「制作一款同样的产品,大约需要花费多少呢?」 「依实际作法会有差异,不过粗估的预算是一千万左右。」 很便宜,堪称破格的价位了。八成是函式库的部分已经做得十分完善,只要有丰富的语音资料,就不需花到太多人事费用。 「不过,我们自然得先准备好想重现的声音才行,对吧?」 「您说的没错。以纱纱罗小姐的案子来说,我们有先请她录下大约五百种模式的文章。」 对工藤而言,这就是烦恼所在。在现存的资料中,完全没有晴的语音。 工藤脑海中,已开始勾勒晴的性格轮廓。下一个困难点,是相关素材的取得。影像资料、语音资料,若缺少这些,便难以将水科晴制作成人工智慧。工藤看不见跨越这道困难的方法。 好像有什么声音响起。工藤睁开眼睛,看见晴的双眼正望着自己。那是他复印下来,并放进相框的杂志图。 他还记得自己回到家,但不知何时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最近诸事繁忙,像这样睡眠不规律的情形,也愈来愈常发生。固然明白必须好好睡觉,却一直无法遵守「淋浴并就寝」的生活常规。 工藤拂过照片,宛如在轻抚晴的刘海。塑胶的冷硬质感,在指尖徒留空虚。 这时他突然想起,刚刚好像有听到什么声音。他一时间头脑混沌,不明所以,但终究还是会意过来。他转向笔电,握住滑鼠。那是索拉力星的通知音效。 他打开索拉力星的网页,信箱里有一封新讯息。工藤屏息,寄件者是「hal」。 他移动滑鼠,点开讯息。工藤惊愕了。 讯息中附有三张照片。 第一张,竟是工藤的照片。角度是从背后拍摄的,正面是坐着的井村初音。那是在蒲田的家庭餐厅里拍下的。虽然没有拍进去,但旁边应该还坐着间宫纪子。 第二张,也是工藤的照片。他正要踏进歌舞伎町的「穆斯」酒吧时,被人从后方偷拍的。 再来是,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照片上的人物,是间宫纪子。她的模样十分奇怪。 纪子倒在水泥地上,双眼闭着,似乎失去了意识。头部侧面,有鲜血流出。 「下一个就是你。」 讯息中如此写道。 3 断章·雨 二○一四年 在你的记忆里,我是何时出现的呢?是我向你搭话的时候吗?要是比那更早,我会很高兴的。不过,应该还是我对你的记忆要早一些吧。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入学典礼后。那是真正冲击性的一刻。像你那样美的女性,我从未见过。你的脸庞,你的头发,你的身高,你穿的鞋子,你瘦小的身体。你的一切,都散发着光。 是恋爱。在看到你的瞬间,我坠入爱河。 我特别喜欢你的眼睛。你有一双大眼,那眼睛像在威吓世界,又仿佛想看遍世界所有。 你的双眼很坚强。我不曾见过谁拥有坚强的双眼如你。你是个坚强的人,不在意周遭的人事物。那份强大,就表现在你眼中。身为一个总是介意周遭、活得心神不宁的人,我或许就是被你的坚强所吸引了。 当时的人生经验已足够让我知道,爱上你会是怎么一回事。我很痛苦。就算爱上你,我也明白一切不会顺利。我一直扼杀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怎知,在你这个人的面前,我所构筑的小小堤防,竟会在瞬间崩毁。 你经常玩游戏机,尤其喜欢任天堂的游戏,总是随身带着nds。你还总挂着一副大耳机。后来你说,「最近的游戏也很讲究声音表现,所以如果不用好的配备玩,是很失礼的喔。」 戴着一副大耳机,看着手上的小游戏机。你的这般身影,实在太美了。在我眼中,玩游戏时的你,就像身处在另一个世界。你的周围包覆着透明的硬壳,谁也无法进入,而你也无意从中走出。你不在这里,而是在游戏里,这是我对你的印象。 实际上,你在学校里也是孤立的。不对,用孤立这个词有些太负面了。要我来说的话,晴,你是屹立着的。无论周遭有没有人,你都不在意,如此强韧地屹立不摇。 我想跟你搭话,但那是不可能的。对你认识得愈多,我的焦躁就益发强烈。 开始和你说话,源于一次偶然。 那是在某个假日的电车里。我坐着看书时,隔壁有人坐下。那就是你,晴。我们竟碰巧住在相邻的车站。 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深深相信,若现在不搭话,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跟你熟识的机会了。 当时我也想过,就这样藏着对你的心意,继续度日。与其说想过,应该说暗自下了决定比较贴切。不过所谓一时的决心,只要环境一改变,瞬间就会被吹得烟消云散。回过神来,我已经向你开口。 那是什么游戏? 你当时的反应,我还记得很清楚。你吓了一跳般睁大眼睛看着我,那是威吓的眼神。然而,我并没有退缩。 你是水科晴同学,对吧?你一直都在玩游戏。现在玩的是什么呢? 你看着我,轻轻取下耳机。你的短发扫过耳机,柔顺地飞扬。 「超级玛利欧64。」 片刻后,你回答。我好开心。开心是因为终于跟你说上话,也因为连不熟游戏的我,也听过超级玛利欧。 玛利欧,那个我知道喔。 以此为开端,我尝试跟你对话。然而对话并不顺利,因为你的反应很糟。我丢了话题给你,但你连一声都不应。就算回应了,也只有短短几个字。我想让对话尽量融洽点,不停找话说,仍然持续碰壁。 快要下车了。我们的对话,眼看就要在如此寒酸的状态下结束。我内心焦急,只好搬出压箱宝,也就是从你国中同学那里听来的情报。 水科同学有在制作游戏吧?我满想玩的,如果方便的话,下次可以让我玩玩看吗? 我依然清楚记得你当时的表情。宛如听到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敲击透明硬壳的声音,你有些惊诧。 「好,下次。」 你只说了这些。话中既没有对不断干扰你的我的不信任,也没有身为创作者、作品受到关注的喜悦,什么都没有。在你看来,那或许就跟借支原子笔差不多。但是,对于终于和你牵起一条线的我而言,你的回答真的让我非常开心。 4 工藤在蒲田站下车,到站前买了一小束花。 他打电话给井村初音,问到纪子入住的医院。虽然幸运地只有轻伤,并未危及性命,但由于受伤的是头部,还是暂且住院观察。 办完会客手续后,他进入病房。大房间里,用帘子区隔出不同病床。工藤找到「间宫纪子」的名牌,朝帘子里出声致意。 「您好,我是工藤。听说……」 话还没说话,帘子就拉开了,是初音。纪子坐在病床上,头上包着绷带。 「听说您受伤了,所以前来探望。您还好吗,间宫小姐?」 「工藤先生,抱歉还让你跑一趟。我没事的。」 纪子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声音听起来精疲力竭。 工藤回想「hal」寄来的照片。纪子左半身朝上倒地,血从左侧头部流出来。医院应该确认过脑部了,但毕竟是头部受到撞击,原本很有可能因此死亡。 「总之,您平安无事就好了。去过警局了……?」 「不,还没。后天就出院了,我想说到时候再去。」 「或许是我太多嘴了,不过还是尽早报案比较好。听说犯案过一段时间后,犯罪证据会逐渐消失……」 工藤边说,边观察适当的时机。纪子看起来很疲劳,但已经冷静下来了。这种情况下,或许可以直言询问。 「恕我多管闲事,您有看到犯人的模样吗?」 「没有……因为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打了……」 「等等,纪子。」 初音插话。她瞪着工藤,眼神透露赤裸裸的敌意。 「我先问你。工藤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纪子受伤的?」 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工藤原想在对方发问前,先问出必要的资讯,但也没办法了。 「这件事有些敏感,井村小姐,方便我们到外面说吗?」 「纪子不能听吗?」 「可以的,但我不想过度刺激伤患。井村小姐听了之后,再看情况决定要不要跟间宫小姐说,这样可以吗?」 初音望向纪子。纪子无妨地点 点头。 工藤步出病房,走向院内附设的咖啡厅。他找了一个双人面对面的座位,并主动表示「由我买单,请尽管点您喜欢的饮料」。然而初音只冷淡地回了句「不用了」,毫不领情。 点完餐后,他再次面向初音。初音锐利地盯着工藤。 「然后呢,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吗?」 「继续?是指什么呢?」 「别装傻!我在问你是怎么知道纪子受伤的啊!」 初音很激动。工藤没有接话。保持沉默下去,对方应该会泄露更多情报。 「你这个人,我们都叫你住手了,你却还是跑去学校问对吧?你还在到处鬼鬼祟祟打听晴的事?」 「您在说什么呢,我没有做那些事喔。」 「不要说谎,有人联络我。」 「是学校联络的吗?说要小心有个叫工藤贤的人,到处打听晴小姐的事?」 「没说到这么详细,但我收到了好些通知喔。在这种时候传出那些事,对象不就只有你了吗?」 工藤犹豫了。只要没被揪出尾巴,他可以继续装傻下去。不过,那样只会徒增对方的不信任,纪子和初音的这条线索,八成也会就此断绝。手中掌握的牌已经很少,就算失去一点点情报来源,都是莫大损伤。 工藤决定道出恐吓者的事。反正无论说什么都会让初音反感,还不如直接掀出底牌,或许有机会改善目前的状况。 工藤坦诚告知。自己曾两次收到网路恐吓;而他忽略那些信件、继续调查,昨天恐吓者便寄来了纪子遇袭的照片。 「那……」 初音无法忍住震惊。 「那纪子不就是因为你,才会被人攻击吗!」 咖啡厅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但激动不已的初音,并没有注意到。 「井村小姐,这里是医院,请先冷静下来。」 「要怎么冷静下来!不就是你开始刺探晴的事,才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不否认这点,但我真的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以为就算恐吓的人要危害谁,对象也应该是我才对。」 工藤说着,内心明白这是谎言。他从未想过,「hal」竟会真的动手伤人。「hal」是个比想象中更危险的人物。 「让我看看那个讯息!」 初音的声音在发抖。工藤取出手机,让初音看那篇索拉力星的讯息。初音看着萤幕,脸色益发苍白。 「这个,是我们上次见面时的……」 「是的,看来应该是恐吓的人偷拍的。」 「还拍到我了……」 初音手里的手机颤抖着。 「工藤先生。」 初音的声音不再强硬。 「拜托你,不要再挖晴的事了。犯人也看到我的脸了吧?接下来……就换我被盯上了。」 工藤边喝咖啡,边观察初音的脸。 「我知道了。发生这样的事,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这件事情我会完全抽手,真的很抱歉。」 「现在道歉已经太迟了,真的,拜托你别继续了……」 「我明白。」 工藤撕下笔记本的一页,在上面写起字来。「你在做什么?」初音诧异地问,但工藤没有停笔。 「是承诺书。」 工藤将写好约两百字的文件给她看。内容声明工藤将不再插手此事,也不会再和晴扯上关系。 「虽然是私人文件,只要我们双方见证过,就具有法律效力。可以的话,麻烦井村小姐签名,我会复印一份,原始文件交由您保留。」 工藤递出纸和笔。「什么啊……」初音嘴里嘟哝着,右手拿起笔签名。 她是清白的。工藤想。 「hal」会是初音吗?谈话之初,工藤心中就不时浮现这个疑惑。初音一贯的主张就是停止调查、不要再挖晴的事,这和「hal」的要求一致。不过,不是她。她不是「hal」。 「这样就行了吗?」 初音将纸张交给工藤。工藤接过,暗自决定。既然初音不是「hal」,有必要向她问出多一点情报。 「井村小姐,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我们见面的那间家庭餐厅,所以表示犯人也在场,对吧?」 「当然啊!」 「照片是从我后面有点距离的地方拍的,当时有没有人拿着手机向我们走来?」 「你不是说不会再调查晴了吗?」 「嗯,不会再调查了。只不过,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连同这次的事件一起讨论,对犯人有个大致的概念,我认为这样没有坏处,对我们双方的安全也有利。」 听了工藤的话,初音似乎犹豫了起来。初音很好操纵,只要适度锉锉她的锐气,便能任由自己控制。 「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可疑的人……」 初音回忆着。 「至少没有人用相机对着我们,应该吧……」 「但这张照片是其他人拍的。现在不只是手机,还有笔型相机、手表相机,都能拍出很清晰的照片。如果把这些工具包含在内呢?」 「我想不太起来了,只觉得应该有人坐在那里……」 工藤请她若是想起来务必告知。 「那我们从另一个方向思考。您知道有谁不愿意晴小姐的过去被挖出来吗?」 「很多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愿意回想啊。就是因为晴,媒体才会对我们纠缠不休……你跑去学校问的行为,应该也有很多人不喜欢。」 「那我换一个问题。很多人都不喜欢有人调查晴小姐,但真正使用暴力阻止,又是另一回事了。会做出这种事的危险分子,井村小姐心中有猜测的人选吗?」 「当然没有啊!我怎么会认识那种人……」 「纪子小姐是在什么状况下被攻击的?您跟她聊过吗?她有没有看到犯人的脸?」 「详细状况我是没有问……她说突然就有人从后面打她,她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她好像连被打过都记不太清楚了……?」 「犯罪地点是?」 「医生说她倒在她家前面。明明就快要到家了……」 工藤上身前倾。 「我再换一个问题。犯人恐怕是左撇子。左撇子,这样您有联想到什么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 初音十分惊讶。工藤说, 「很简单。间宫小姐是被人从背后攻击左侧头部的。如果要从背后殴打左侧的头,就必须用左手拿凶器。」 这便是工藤将初音排除在嫌犯之外的原因。初音是用右手签名的。 「说不定只是刚好用左手而已?」 「所以我说『恐怕』,目前还无法断定。不过在攻击别人时,应该很少人会特意使用非惯用手吧?」 左撇子……初音低喃着,再次搜索回忆,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我还是想不到有谁是那样的。有人是左撇子吗……」 「据说人类中约有百分之十是左撇子,应该并不少见。同学、晴小姐身边,或间宫小姐身边,有想到谁吗?」 「没有啊。对,我们同学中是有几个左撇子,但我根本没看过他们跟晴说话。更别说要做出这种事,我完全想 不到……」 晴还有一个恋人叫「雨」。你知道这个人吗? 工藤没有问出口。反正初音大概什么也不知道,对于无法期待的池子,没有放下钓线的必要。 「hal」的特征,唯有一点是可以锁定的。家庭餐厅里的照片,是在近距离拍摄的。如果是认识的人在那么近的地方拍照,纪子或初音应该会察觉。 「可以了吧?反正你不要再碰晴的事了,我可不想受什么伤。」 「明白了,我会反省的。」 「不要再过来了,可以吧?」 「好的。」 工藤说。看来初音这条情报线,今后也用得上。 5 断章·雨 二○一四年 自从那天后,我和你的往来就维持在若即若离的状态。学校与电车,这是我最常见到你的两个地点。 我想更接近你一点,但是没办法。你的话太少了,我也还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开口。 正因如此,当你那天向我提议时,我的心才会如此悸动。 「要玩吗?这个。」 自我们第一次对话以来,大概过了三个月左右。我看到你拿出的随身碟,立刻明白你的意思。随身碟里,有你制作的游戏。 嗯,我想玩。我这么回答,你将随身碟交给我,说了句「玩完了再告诉我」,随即离去。 《ck window》。那是一款益智游戏,主角被囚禁在幽暗的森林深处,必须打破黑色窗户、逃出森林。游戏刚开始的那首类散文诗,我印象很深刻。 我被关在黑暗的森林深处。 必须打破黑色窗户。幽暗方能远去。 不能打破白色窗户。无光线照耀,就看不见道路。 不能打破红色窗户。血液会流淌不止。 必须逃出森林。我如此想着。 开始玩游戏后,我感到非常惊讶。这真的是业余作品吗?我想起国文课本,像〈山月记〉或〈奥茨贝尔与象〉(注7)这类的文章,即使给不了解文学的孩子读,他们也能明白那是高水准的作品。你做的游戏也是,就算我对游戏不熟悉,也知道那有多优秀。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在玩《ck window》。你做的游戏虽然很难,我依然不屈不挠。我想透过游戏更了解你。 我大概整整玩了一周吧?之后,我告诉你游戏的感想。超好玩、黑暗的世界观好棒、玩得好流畅好厉害、好佩服你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我混合了你可能想听的话,以及我的真心话,拼命思考怎样说才能让你高兴。那些称赞的话,是我绞尽脑汁的成果。 然而,你的回应却只有一字冷淡的「喔」。仅仅说了一个字,你就马上走了。我愣住了,同时也非常后悔。那些肉麻的称赞,不是你想要的。 当时我究竟有多悔恨,你大概不知道吧。就连玩得如此入迷的《ck window》,也不再想打开了。时间很快地来到暑假,我们也没再见面了。 第二学期开始。 我还在后悔对你说过的话。但就算知道错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对的。坦白说,我有点怕见到你。 并非刻意这么做的,但我想我当时曾无意识地避开你。在学校里、电车上,经常看到的你的脸,不知何时已从我的生活视野中消失了。尽管寂寞,我却感到更加放心。 十月时,学校有一个天体观测的活动。 活动内容我已经完全忘光,查了一下,当时似乎正值狮子座流星雨的活跃期,应该是观测那个的活动。学校开放操场和屋顶,由天文社出借望远镜。我和朋友一起参加活动。 抵达活动场地时,我不禁倒抽了口气。你也在场。 在漆黑的夜晚,你用望远镜看着天空。我当时看不太清楚,但想必你正极力睁着那双大眼。为什么你会参加那个活动,到最后我都没有机会问。不过现在的我已经知道,在你封闭的内在里,其实对各种事物都充满兴趣。 我跟着朋友活动,小心避开你。一方面觉得和你说话很尴尬,一方面也害怕若别人看见我接近你,我会被当成怪人。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我打从心里感到可耻。但当时的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做,我一直都是隐藏真心活着的人。 流星雨美不美,我不记得了。既然没印象,大概表示实际状况不如预期吧。然而当时的我,应该还是假装跟朋友们乐在其中。好棒啊!超美的!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我比谁都擅长做这种事。 正因如此,当你向我说话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那个,」 耳边响起美丽的声音,你就站在我身边。我立刻扫视四周,确认附近没有我的朋友。说出来非常羞耻,但我多少放心了。 「下次,我想做夜晚的游戏。」你说。 「夜晚?」「游戏?」我想我大概是这么反问的。你宛如自言自语般说着, 「夜晚的游戏,主角是侦探。制作大约需要一年。」 你说完就走了。我还没从混乱中回过神来,逐渐恢复冷静后,我也明白了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要再做一个游戏,希望你可以玩。这就是你想说的。 同时我也领悟,我对《ck window》的感想,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淡薄的反应让我产生误解,其实听到我的感想,你是高兴的。你身上只是没有将喜悦表达出来的出口,这我现在也知道了 你再度回到我的视野里,我渐渐又能跟你说上话了。对此,我感到非常开心。 有几个喜欢你的男生,也有些人在告白后,被你冷冷拒绝。在学校里,不时就会听到类似传闻。 你并没有跟任何人成为恋人,总是远离周遭的干涉,孤然屹立。看到那样的你,我很安心。虽说一般男孩就算和你交往,大概也无法维持多久就是了。 6 星期一,是frict举行例会的日子。工藤走进会议室时,其他成员都已到齐了。长谷川坐在中间,板着一张脸。 「事情变得很麻烦了。」 一看到工藤,长谷川就说。旁边的濑名有里子递来一份文件。 「这是……」 低头一看,好像是将某个部落格列印下来的复本,部落格标题是「被人工智慧睡走老公的女人自白」。 「是正在跟我们打官司的那个女人,她的部落格。」 部落格是一周前开设的,每天都有更新文章。里面以煽动的语气描述frict有多危险,留言栏位也十分热闹。有里子插话, 「这个部落格,已经在社群网站成为话题焦点了,也上了一些网路新闻。再这样下去,闹到报纸跟电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工藤读了部落格的文章。内容手法纯熟,将女性塑造成被害者,而陷入外遇的丈夫,也不过只是遭人工智慧蒙骗的被害者。人工智慧才是万恶的根源,是会破坏社会的危险存在。文章中明确传达了这个论点。 「他们雇了专业写手哪,这不是外行人的文章。」 「那并不是现在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这会严重破坏monster brain的形象。」 「反过来告他们妨害名誉就行了,里面好像也有很多夸大跟事实误认。」 「工藤。」 长谷川出声斥责。 「你说的没有错,但这样做只会让我们的形象更糟。」 「不过这种单方面的言论,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我们不是大公司,必须避免公司形象受损或陷入好几个官司的风险。」 「那要怎么做?」 「这次的官司已经没办法了,只能接受并忍耐下去。」 长谷川继续说。 「之前提过封锁关键词的事,我想该是实际执行的时候了。」 果然是这个话题。长谷川旁边的有里子露出笑容,两人应该已经谈妥了。 「跟上次说的一样,我无法赞同。硬要矫正人工智慧的言论,使用者会失去兴趣的。」 「但风险实在太大了。已经愈来愈多人知道这个部落格,要是有一些人也提出相同的控诉,整间公司很有可能因此倒闭。」 「意思是,要是输了一切就完了。很久以前,个人贷款业界曾经面临崩盘危机,源头也不过是一件官司而已。有人控告贷款公司要求过高的偿还金,结果大量的人起而效仿,整个业界都被毁了啊。」 工藤沉默,并露出郁闷的表情,让会议成员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当长谷川、有里子和柳田的视线都完全移到他身上后,工藤开口。 「大概也……没办法吧。」 他难受地低喃。 「的确,要是公司倒了,我们也是唇亡齿寒。虽然我在情感上是反对的,但或许也真的是非常时期了。」 长谷川依然板着脸孔,但感觉得出他松了口气。一旁的有里子笑了,仿佛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真是有够迟钝的女人,连演戏都看不出来。若要提高退让的价值,最好表现出勉强下决定的态度,仅仅如此而已。 对工藤来说,frict是否设定封锁关键词,已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比起那个,失去monster brain这个出资者,无法继续制作水科晴的人工智慧,才会是真正的打击。如果加入封锁词,就能延续frict的寿命,那正合工藤的心意。 「那就朝这个方向前进。筛选出封锁词,修改人工智慧,让她们不要提到这些词汇。然后要向大众宣传我们的改良成果,这样应该能平息一些风波。」 正当工藤想着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时,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异音。 「请等等,我反对。」 发言的人是柳田。长谷川面有难色。 「柳田,刚刚的话你有在听吗?」 「有,对此我有话想说。」 柳田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 「我反对有几个原因。第一,判决的结果还没出来。我私下向几位律师朋友询问过,他们认为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案例,我们会输的机率很低。请冷静想想,这个部落格确实写得很好,因此大众才会这么感兴趣。不过,真的会不断出现因为游戏而离婚、并向游戏公司提告的人吗?」 「只要官司达到五件、十件,就会阻碍公司业务。」 「frict发行三年了,这才是第一个走到法律途径的案子,我不认为现在是紧急进行粗糙改版的时机。再来……」 柳田八成早已决定好要说什么了,言词流畅,毫不迟疑。 「人工智慧好不容易累积学习了那么多事物,却要动那种不自然的手脚,我还是觉得很可惜。」 「这是你以cto的身份提出的意见,还是做为技术人员的意见?」 「要区分的话,是我身为技术人员的想法。我想看看,frict的人工智慧可以走到多远。因为工程师的本能,就是走向从未有人涉足过的世界。」 「那以cto的立场呢?你不觉得,frict就像我们手上的定时炸弹吗?」 「我无法否认那个可能性,但我认为现在的状况,还不到炸弹会引爆的程度。就算真的要改版,是不是可以等问题再浮上台面一些后,再决定呢?单以一件诉讼就下判断,我认为是言之过早。」 技术部门的首席人物都说到这个地步,即使是长谷川,也不便再冷面坚持下去。他撑着下巴,仰头思考。有里子眼见即将获胜的战局出现动摇,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再让我想想。」 「社长!」 有里子抗议,但长谷川摇摇头。 「抱歉,我想再思考一下。一直以来,我都很看重实际执行者的意见。再怎么样,毁掉自家商品也不是我的目的。」 「我当然明白,非常感谢社长您的理解。」 柳田说,眼角瞄向工藤,就像看着并肩作战的同伴。工藤心想,他真的是个率直的男人。 「这件事就先暂缓,继续观察状况再决定。好了,来讨论例行议题。濑名,麻烦进行销售报告。」 「是,我明白了。」 有里子难忍不悦。 工藤看着部落格的列印文件。最重要的,是延续frict的寿命。他思考下一步棋。 回到家中,开了罐啤酒。工藤察觉自己最近比较常喝酒,大概是晴的计划进展有限,心里累积了不少压力吧。 「水科晴的人工智慧制作计划,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工藤想到步出会议室后,柳田向他催促。工藤表示「资料还没搜集完全」,但柳田并不认同。 「资料很足够了吧?你对晴的个性已经有相当的了解,我认为可以进入制作阶段了。」 「确实,我们是可以做出类似的东西。但既没有语音资料,也缺乏影像画面,以目前条件是没办法做出晴的。」 「工藤先生,先前也说过了,这只是雏型啊。」 柳田提醒。 「晴是测试用的产品,精确的水科晴是做不出来的,这个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了吧?工藤先生都把时间花在什么事情上了呢?」 「以少量的资料,尽量做到最好,接下去才会轻松。」 「是这样没错,但追求做不到的事也是徒然啊。工藤先生提到的语音和影像资料,这些原本就不存在吧?模仿晴的模样,做一个相似的就行了。这样就够了吧?」 这样是不行的。 工藤终究没说出口。若是透露真正的想法,柳田会觉得自己很恶心吧。伙伴不多了,他不能再失去最强的棋子。 「我话都说到那样了,希望frict还是能有某些进展。听说因为官司的问题,跟盐崎满智那边的交涉也暂停了。这样下去,整个计划会不了了之的喔。」 「我知道了。不过再等等我吧!再一、两个星期就好。」 「一、两个星期可以改变什么呢?光浪费时间是没意义的。」 「我知道,我知道啊,柳田!总之,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工藤固执的态度,让柳田为之愕然。他罕见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那么,我们下星期再谈吧。」 柳田说完便离去了。 将晴完美重现。工藤的理想,和柳田的想象有着大幅差距。缩小差距的方法只有一个:取得晴的资料。 即便这么想,工藤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语音和影像资料的欠缺尤其致命,连这种东西是否存在于地球上都不知道。 工藤拿着罐装啤酒,走到阳台。他倚靠在栏杆上,让夜风吹拂烦躁的自己。 他手里拿着晴的照片,一张不清晰的杂志剪报。看着照片,工藤饮一口啤酒。 最近看到晴的照片,都让他有点难受。计划碰壁,自己恐怕无法完成任务,仿佛有人隐约将现实挡在他眼前。 自信开始消融。但就算到处哭诉,也不会有人出手相助。只有他,会因为无法完成晴的人工智慧而烦恼。他只能靠自己。 工藤又喝了一口啤酒,这时他注意到。 夜晚的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男人。在漆黑中难以辨识面貌,只看得出他是个约莫一百九十公分高的巨汉。男人如暗影伫立,朝工藤的方向仰望,高举着一支智慧型手机。 ——他是谁? 视线疑似对上的瞬间,男人转身离去。工藤正想大喊「喂、等等!」但随即放弃。男人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在监视我……? 或许只是单纯的错觉,但工藤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假设。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就是在看他。 「hal……」 工藤脑海浮现一个想法。 「其实还有嘛……」 还有盲点。跟晴相关的线索,还有一个。 就是「hal」。此人与水科晴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过去。只要能跟「hal」接触,说不定就能打开现在的僵局。 「hal」已经攻击过纪子,他很有可能不打算收手,于是今天又直接找上工藤。 伫立黑暗中的高大男人,若他就是「hal」,那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揪住他,问出晴的过去;如果他有相关资料,就收为己用。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似乎在迷雾中窥见了烛光。工藤将啤酒一饮而尽,再度注视照片。晴的一双大眼看着他。感觉好久没能如此平静地看着这双眼了。 7 第二次造访榊事务所,工藤被带进会议室和绿见面。绿的神色担忧。 「你在电话里说……你被监视了?在自家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被监视,只是昨天十二点过后,我走到阳台,看到有人向上看着这边,好像在用手机拍照。对方是个大约一百九十公分高的强壮男人。」 「你有什么想法吗?」 「很不巧,我没认识什么摔角选手。」 「不是说那个啦,我是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监视你?」 「算是知道吧。」 工藤娓娓道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在调查水科晴的过程中遭受恐吓;已经出现一名被害者间宫纪子;为了获得晴的线索,必须抓到这名恐吓者。 工藤觉得自己说的事颇为暴力,不过绿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 「满危险的案件呢。」 绿像在发表吃蛋糕的感想,接着叫工藤稍等,离开了会议室。 片刻过后,绿带回一个男人。虽不比昨天那个男人,他也颇为壮硕。不仅肉体强壮,全身亦散发着战场生还者独有的威压感。 「这位是奥野先生,榊事务所头号的武斗高手。我想他可能适合我们的案子,就请他一起旁听了。」 「我是奥野。」 男人温和地伸出手。工藤回握,男人的手掌粗糙如鱼鳞。他第一次见到拥有这种手掌的人。 「有人透过网路恐吓你,也确实有人受害,然后昨天自家前面出现可疑人士。目前的状况是这样对吗?」 「对,没错,状况确实是这样。但现阶段,我也还不知道具体该委托你们什么。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以这个案子来说,首先是确保人身安全,再来就是埋伏调查犯人的身份吧!就算告知也没用的,条子不会理这种案子。」 「告知?」 「啊……不好意思,就是提出报案单的意思。」 奥野搔搔头,一旁的绿露出敬请见谅的表情。虽然介绍他是武斗高手,奥野之前可能也当过警察。 「工藤先生家的大楼面向大马路吗?」 「没有,大门在小巷子里。」 「路边有方便监看大门的地点吗?比如饭店、咖啡厅这种久待也很自然的地方。」 「没有……没有这种地方。我家是在住宅用地里。」 「这样要监看是不太方便,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我听说工藤先生的回家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二点,这四个小时,我会在大楼周围徒步巡逻。如果犯人现身,我会跟踪对方,查出他的身份再将他逼到绝境。这样应该就可以抓到恐吓的人了。」 嘴里说着各种危险的话,但奥野的语气相当温和。 「这个案子,我是觉得你收手比较好。」 旁边的绿开口。 「假设在网路上恐吓你的就是那个摔角壮汉,实际上他已经伤害一个人了。他不只是在网路上恐吓,还进入了真实的生活空间。你说不定会在路上突然被人刺杀啊。」 「嗯,也是。」 「我们再怎么样,也没办法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看,不可能滴水不漏地保护你。我觉得这样很危险啊。」 所以才更有趣啊。工藤很想这么回,但没说出口。绿应该可以理解他,但不适合说给初次见面的奥野听。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这个工作,我还是想做到最后。」 「你有这么热中工作吗?那个恐吓者还说,他以前杀过某个人吧?就算赔上性命你也想继续做吗?」 ——想继续做啊。 工藤再次把话吞了回去,只是深深凝视绿的双眼。 两人的目光碰撞,最后撇开视线的,是绿。 「我都忘了,就算对工藤贤这个人说教,也是白费工夫。」 她轻声放弃。奥野开口。 「一般状况下,对方若发动攻击,绊倒自己的机会比较大。专注狩猎的人,往往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盯上。」 「我也有同感。这是我们的机会,绿,你愿意帮我吗?」 绿长长叹了口气。 「可没有好友优惠价喔。」 工藤继续说。 「还有另一件事,我也想拜托你调查。」 「另一件事?」 「嗯,是个人调查。」 怎么还有呢?绿的表情显得很疑惑。 离开侦探事务所后,工藤回到monster brain。他走进办公室,打开笔记型电脑。 工藤首先登入索拉力星,点开水科晴的社群专页。管理人叮嘱过他「不要再发表超出分际的文章」,但他无所谓。 「大家好,我是自由写手ken。今天,我想写下至今一直没写出来的事。 自从在这个专页征求情报提供后,我就持续受到一位自称『hal』的神秘人物威胁。实际上,此人也已经犯下了一桩伤害事件。 在此,我想询问各位:『hal』是谁?这个社群专页里,有人不希望晴的过去被挖出来。任何人若握有『hal』的情报,可以的话,请您发送私人讯息给我。我会支付谢礼的。」 以我的水准来说,还真是篇蠢文章。工藤想着,还是将文章发送出去。 「hal」一定会看到这篇文章吧!对于工藤的执拗,他肯定会焦躁不已,做出进一步的攻击。 ——专注狩猎的人,往往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盯上。 他想起奥野的话。无论「hal」是多么谨慎周全的人,只要他和奥野两方夹击,应该也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这时,有个男人走到他身边,是工程师西野十梦。 「工藤先生。」 「怎么了,西野?难得你来找我说话。」 「水科晴的计划,后续怎样?有进展吗?」 在frict加入晴的人工智慧,原本就是西野提出的想法。对他人兴趣缺缺的西野,对这件事好像颇为关心。 「有一定程度的进展,但目前停滞中。我有联络到几个认识晴的人,应该也能掌握她大部分的个性,不过还缺乏资料。」 「啊,是语音资料之类的?」 「还有影像资料。如果缺少这些资料,就算做了人工智慧,也没办法让她开口说话。不过柳田是说,做个差不多像的就好了。」 「柳田先生在那方面很天真嘛。我想要按部就班地做,我支持工藤先生喔。」 工藤有些惊讶,他从没听过西野说出这样的话。 「对了对了,目黑隆则对工藤先生呛声的影片,看过了吗?」 西野突然提出新话题。 「目黑?」 「网路上讨论得很热烈喔,去看看吧。」 西野说完便离去了。工藤想着他怎么不顺便说一下影片标题,边打开浏览器搜寻。 影片很快就找到了,似乎已经在社群网站散布开来,点阅数突破十万。那是个线上围棋节目,目黑做为节目讲师登场。他坐在棋盘一边,对面是一名扮演学生的年轻女子。她是以「会下围棋的偶像」出名的和岛真理。 「话说啊,我前阵子打赢人工智慧了喔!真理知道吗?」 目黑边说,右手清脆地落下棋子。就算面对偶像,落子的姿态依旧气势十足。真理展开笑脸回答。 「是的,我当然知道啰!目黑老师真的好厉害。下次就是决赛了吧?」 「对。决赛我也会漂亮取胜的,你要替我加油喔!」 「老师好有信心!我会替老师加油的!」 「我最近都关在家里,天天研究super panda的棋谱,已经发现四个致命的弱点了。只要开发者没有修补那些弱点,我就必胜无疑。不过那间公司好像陷入了各种麻烦事,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那个时间啊。」 工藤目瞪口呆。他到底要说什么?真理似乎也听不懂目黑的话,但目黑不打算收敛他的犀利。 「你回家后,搜寻看看『frict、官司』就知道了,会找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部落格喔。像那样乱搞可不行,连对手都当不成的,以我的力量……」 「谢谢目黑老师!我可以下子了吗……?」 真理的笑容难以掩饰地僵硬,影片到这里结束。应该是有人录下实况影片,将争议部分单独剪辑上传。 目黑的发言偏离常轨。为什么要在无关的节目上说这些话?比起生气,工藤更感到不舒服。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想不出理由。面对停止播放的影片,工藤陷入片刻的呆滞。 8 感觉好久没睡这么沉了。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后,心理负担也跟着变小。工藤醒来时,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他喝了水,走进工作间。一打开电脑,monster brain公司内部专用的通讯软体就跳出通知,是西野传来的讯息。 「目黑又暴走啰,他这人真的很好玩耶。」 他传来这行文字和一串网址,点进去是某大网路媒体的网站,标题写着「目黑隆则紧急采访」,副标题是「super panda绝对赢不了我!」下方是一句句比前一个影片更激进的发言,以及针对super panda的批评。 「先前的人在挑战人工智慧时,都太过缺乏相应的准备了。他们与人工智慧对战的同时期,也持续进行平常的比赛。而我在这半年间,都以『与人工智慧对战』为准备目标,不可能会输。」 「monster brain公司制造了许多社会问题,我不可能输给那种公司。以伦理道德来看,我也有该赢的义务。」 「super panda阵营,私下其实瞧不起人类棋士,自以为人工智慧比较强大。他们八成会疏忽轻敌,所以我要痛快地打倒他们。」 还真敢刊登啊,工藤想。这家媒体的文章本来就以乐于掀起争议闻名,但这样的内容未免也太激烈了。 比起生气,工藤更觉得不解。为什么目黑要用这么尖锐的方式说话?跟目黑对局的,是没有心灵的人工智慧。就算骂得再凶,也不会因此慌了心绪,甚至目黑自己才会被逼到死路。 他真的有绝对获胜的自信吗? 说起来,对上去年冠军的stomach five,目黑虽是险胜,但终究还是胜利。人类已经许久没有打败人工智慧,是他有信心绝对也能赢过super panda,才会自我膨胀到如此夸张? 但话说回来,目黑面对stomach five时,并未说过这么激进的言论。为何他不惜增加自己败北的机率,也要说这些话?莫非他对super panda有什么私人恩怨?工藤不甚理解目黑的举动。 工藤觉得,最近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或许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多看不透的事物。这阵子的生活,对工藤来说很新鲜。 工藤接着登入索拉力星。 距离上一次发文只经过八小时,但文章已经被删除了。工藤的账号,也被强制退出社群专页。 信箱里有五封新讯息。一封来自专页管理人,冗长地表示事态发展至此实在令人遗憾,工藤还没读完就把讯息删除了。其余四封皆是诸如「恐吓你的人就是我」或「别破坏社群的气氛」之类的废话,工藤全丢进了垃圾桶里。 工藤创了一个新账号,再度加入水科晴的社群专页,并在公布栏贴上和昨天相同的文章。无论被删除几次,他都要继续闹下去,直到「hal」出现为止。 接着,工藤打电话给间宫纪子。在医院时,充其量只说了些慰问的话,没有真的谈到什么。他想尽可能获取一点「hal」的情报。 电话持续响着,没有人接。现在是平日早上,纪子可能在忙,甚至是根本不想跟工藤讲话。他在语音留言里向纪子道歉,挂了电话。 工藤随即拨打另一通电话。这次的目标,是井村初音。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干么?」对方的语气不悦。 「上次真的非常抱歉。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不好意思我不方便。所以你有什么事?」 「间宫小姐后来还好吗?她出院了吗?」 「早就出院了。你真的很让人不舒服,别再跟我们扯上关系了!」 「井村小姐也还好吗?那之后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有的话我还能在这里接电话吗?说完了吧?我挂了!」 初音不留情面地挂断电话。这反应还不糟。虽然一边抱怨,但担心自身安全的初音,还是无法对工藤视若无睹。这条线索还能继续使用吧。 工藤将手机插上充电器,翻身倒在床上。 「hal」究竟是谁?工藤的思绪,很自然地集中到这个疑问上。 「hal」与水科晴,肯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除此之外,还 强烈地不希望某件事情曝光。发现恐吓信无法吓阻工藤,就马上攻击纪子,逼迫她封口。 他想起在阳台看到的男人身影。他不一定是「hal」,但倘若真的是,就表示他是为了阻止工藤,亲自找上门。工藤可以感受到,他绝对要严守秘密的决心。 「hal」是何时、何地知道「ken」就是工藤? 跟初音她们见面那天,工藤首次遭到「hal」偷拍。就在那时,「hal」得知「ken」的真实身份就是工藤。 他回想事情发展的脉络。当时他已经见过川越;他一一寻找晴的同学,向每个人发出讯息,也提供了自己的个人资料。他丢出的瓶中信,在整个同学圈传递,也传到了纪子手上。 换言之,「hal」是认识川越的人,或者与晴的学校有关系的人。还有一点,初音她们并不认识「hal」。认识的话,在家庭餐厅时应该会认出来才对。晴的前辈、后辈,抑或是老师,大概不脱这个范围。 「雨」。这个名字总是在工藤脑中浮现。 那个纪子见过的年轻男性,川越和栗田也知悉的,特别的某人。若「雨」跟学校有关,「hal」就更可能是「雨」了。 和几天前如五里雾中的状况相比,现在单纯多了,对于「hal」这个人也有了相当的概念。如果抓到「hal」,情势便能有所进展。为此布下的网也已经就位,现在的状况可说是有利的。 这时,房子的对讲机响起。 有网购的东西吗?工藤没印象。他走向对讲机,按下大楼入口玄关的按钮。玄关的摄影画面上,没有出现任何人。 「是谁?」 无人应答。工藤盯着空无一人的萤幕。 是「hal」。这是工藤的直觉。 他关上对讲机,寻找可以当武器的东西,最后拿着一只平底锅走出家门。他考虑过菜刀,但一旦产生正面冲突时,他不想对对方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他不使用电梯,走楼梯到一楼。他从暗处观察大楼入口,但没看见任何人。他一边警戒四周,一边朝大门前进,来到大楼之外。举目所见,没有可疑人影。 工藤转往信箱集中区。他打开自己的信箱,里面一团乱,所有的信都被开封了。 他查看信箱的投入口,果然有刮削过的痕迹。工藤用手机拍下。想必有人曾用工具插入信箱,取出里面的信件。信箱里的东西不外乎广告邮件或电费账单一类,但如果恐吓者也拿到他的私人信件,恐怕就能掌握他的交友关系。 ——你说不定会在路上突然被人刺杀啊。 来访者的攻击性增加了。工藤刚刚要是没接起对讲机,对方可能就直接上来房间了。 这个状况正好。恐吓者的攻击性愈强烈,从背后袭击他的机会就愈多。 ——专注狩猎的人,往往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盯上。 事态渐入佳境了。工藤伸了个懒腰,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平底锅。他对自己苦笑,返回房间。 9 断章·雨 二○一四年 新的学年到来,转眼间,我们就升上了高三。 对我来说,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晴,那就是我跟你同班了。我们同在一个教室里。就像看着电脑桌布上自己喜欢的女演员,我只要想看看你,就随时可以看到。 我喜欢你,所以我很痛苦。这般矛盾的感情,已在这两年间淡化不少。得以近距离和你共享同一段时光,唯有这点微小的幸福,残留我的掌心之中。 分到同一个班级后,我就知道你平常都是怎么过的。 没有任何人接近你。即便是受到你端正脸庞吸引的男孩,也在这两年内遭驱逐殆尽。 你被视为怪人。你不打算和他人往来,总是独自一人。然而,你对此似乎并不焦虑,也无不安。你既不害怕孤独,也无意对抗孤独。你只是以最自然的状态,自然地孤立着。屹立,果然还是最适合形容你的词汇。 我曾经尝试和你一起活动,但最终放弃了。与你同行的话,连我都会被当成怪人。我终究还是畏惧着这件事。我知道我正在写的东西十分可耻。真的,对不起。 在学校外,我们则逐渐有了对话。还记得吗?我们最常去的地方,除了图书馆,就是「莫尔道咖啡馆」(die moldau)。你喜欢他们店里的捷克风装潢。去巴黎前,我曾经想去那间店看看,但好像早就关了,变成一间手机店。仿佛失去了一个与你之间的回忆,好寂寞。 你比以前更常说话了。虽然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但我感觉得出来,你是接纳我的。 你告诉我许多游戏的事。我用零用钱买了任天堂ds后,你借给我各式各样的软体。《脑锻》、《玛利欧》、《逆转裁判》、《世界树迷宫》,你借我的每个游戏都好新奇,我没玩过游戏,很惊讶这世上居然有这么有趣的东西。 你让我玩你的新游戏《sleuth》时,应该正值梅雨季吧。 「看看这个网址。」 你递过来一张手抄的网址。 「夜晚的游戏,我做好了。」 网址会连到你做的网页,上面可以下载《ck window》和《sleuth》。 《sleuth》非常好玩。即便已玩过几个你推荐的游戏,我还是觉得《sleuth》和这些商业作品相比,毫不逊色。 「谢谢。」 听完我详细的感想,你说。 「《sleuth》我做得满认真的,能够理解真是太好了。」 你淡淡地说,面无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话让你很高兴。 我只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你做的游戏,跟你很像。然后,也跟我很像。 在玩《sleuth》的过程中,我就感觉到了。你的游戏没有救赎。主角向往着光明的世界,却被困在黑暗的世界里,无法逃离。 这个游戏,就是你。你包裹着比谁都硬的壳,安居其中。那壳是如此坚硬,无法脱身。 这个游戏,就是我。我隐藏着真心而活,被关在黑暗世界里,梦想着光明的外界。 「我想,不继续念高中了。」 秋天时,你这么说。地点在「莫尔道咖啡馆」,当时我正忙于准备考试。你的话令我大为震惊。 为什么?你要工作吗? 对于我的问题,你没有答得太多。提到游戏或艺术时,你的话比较多,但却不太告诉我你自己的事。然而,透过你的只字片语,我还是得以拼凑出你的心事。 「我非走不可了。」 你和母亲的关系很糟。从你还是个孩子时,你的母亲就对你完全没有兴趣。在你母亲的心中,你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不过那倒如你所愿。母亲不关心你,也很少回家。你对母亲也没有兴趣,正好不必为烦人的亲子关系所恼。 而那个扭曲的平衡崩解了。母亲结交了新的恋人,将恋人带回家,和你接触的机会也增加了。无可避免地,母亲和你产生了矛盾。 「我想独自生活。」 那便是你要中断高中学业的原因。你不念大学吗?「不念。」要住在哪里?「总之就是东京里的某个地方吧」什么时候搬家?「愈早愈好。」钱怎么办呢?「可能打个工吧。」 跟你谈过后,我发现你没有生活能力。你的计划完全脱离现实 第三部 二○二一年二月 1 金星战的决赛地点,位于目白的椿山庄东京饭店。这里不仅历史悠久,更是名人战的举办场所,与围棋界有很深的渊源。 当天早上,工藤搭乘计程车来到椿山庄,在大门口下车。饭店大厅早已聚集了一群记者。 「工藤先生!」 看到工藤现身,一位之前见过的记者随即上前搭话。 「您今天为什么会到场呢?真是出乎意料呢!」 「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来观赏金星战的喔。」 「用观赏这个词,所以您被monster brain开除的传闻是真的啰?」 「不用说什么开除,我本来就不是公司的职员。事情很简单,我跟monster brain公司的业务委托合约在下个月到期,这是原本就知道的事。」 「果然还是因为frict出现死亡案例,您才会引咎辞职吗?」 「这个嘛,请去问monster brain吧。合约本来就是三月到期,至于为什么没有续约,我不清楚。」 「您又这么说了。不过您今天还是像这样到场,就表示您跟公司没有完全切断关系吧?」 工藤微笑不答。一些周围的记者也发现工藤,纷纷凑上前来。工藤看了看时钟,时间正更好,接送巴士抵达饭店了。 「嘿,好久不见。」 他跟刚下巴士的柳田打招呼。柳田很是惊讶。 「工藤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世纪对战,我想就近观赛嘛。可以让我以工作人员的身份进去吗?」 「这样我很困扰,会起争议的。」 「只是在休息室看而已啦。长谷川今天有来吗?」 「没有,他好像不太想扯上关系。」 长谷川可喜欢跟super panda计划扯上关系了。他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人工智慧这门生意让他尝到苦头了吧。 「意思就是今天过后,super panda就此打入冷宫,对吧?」 柳田没有回答。工藤继续说: 「super panda是我的孩子,不,不只是我的孩子。程式码是你翻新的,这是我们两人的精心之作。」 「那又怎么样呢?」 「我想在近距离看着孩子最后的对局。你是个工程师,自己作品消失的瞬间,一定会希望自己在场。你应该懂这种心情吧?」 柳田的眼神动摇,工藤等着他开口。 「请别引起骚动,这是唯一的要求。」 「没问题,我答应你。」 工藤跟随柳田而去。 之前的自杀问题,在新闻上闹得很大。社会对frict的不满,原本就像岩浆般聚积着,这次以死者的灵魂为媒介,一口气喷发出来。除了网路以外,一般大众传媒也吵得沸沸扬扬。 frict目前仍旧处于停止服务的状态。官方发出了修正档,使用者安装后,就无法使用frict的所有功能。 工藤已预料到这点,因此将身边所有装置都设定保护措施,包括电脑、手机和智慧型手表。只要不安装修正档,frict就能继续运作。 他听闻monster brain遭到某些消费者控告,正疲于应对中。柳田虽然不是直接负责此事的人,疲劳累积的痕迹还是写在脸上。 「柳田,今天的super panda是哪个版本?」 工藤问道。柳田回答时,眼神不看向他。 「最新版的,为了今天特别训练过。」 「很像你的作风哪。」 「对于比赛对手,理当付出敬意。如果要换成旧的版本,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喔,程式都安装进电脑了。」 「我没这个打算。谢谢你都准备好了。」 对局场所旁边的大房间,被用来当作休息室。工藤一走进去,就看到身着正式羽织袴(注9)的目黑隆则,正喝着茶谈笑风生。目黑看见工藤,显得很开心。 「哎啊,还真是意外的脸孔。」 目黑离开原本的谈话圈,走向工藤。工藤说: 「还请您多多指教,目黑老师。我想就近观赏这场对局,才特地来到这里。」 「我本来还想,这次的对局会不会取消呢。毕竟贵社正处于风暴中心,应该没有闲情逸致陪我玩吧?」 「《约翰福音》,第十六章第二十节。」 听到工藤的话,目黑似乎有些猝不及防。但他随即笑着说: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将要痛哭、哀号,世人倒要喜乐;你们将要忧愁,然而你们的忧愁要变为喜乐。」 「不愧是目黑老师,您全都背起来了吗?」 「谁知道呢。比起那个,super panda的状况如何?多少有增加练习吧?」 「岂止多少,目黑先生,在您呼呼大睡的时候,super panda也在继续下围棋。我想今天应该就会明白,怠惰的人类与勤奋的电脑,究竟有多少差距了。」 对比工藤的酸言酸语,目黑看起来倒益发愉快了。工藤向他走近。 「话说目黑老师,之前跟您见面时,您对我说了谎呢。」 「说谎?」 「水科晴的事啊。您说知道晴的事,要是这场比赛我获胜,就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说那种谎?」 「那种话我一个字也没说过喔。没错,我确实说了,如果你赢得这场比赛,我会把我知道的事说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包括在『我知道的事』之内吧?」 「那为什么要派侦探到我家?」 目黑沉默。正打算追问下去时,棋院方的人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对局差不多要开始了……」 目黑丢下一句「那之后再说」,便走出休息室。柳田也随之离去。没办法,工藤只得坐下,看着转播萤幕。 「工藤老师。」 有人叫他。是那个还稚气未脱的少年,在初赛中输给super panda的北方守。 「北方老师,好久不见。」 「好久没见到您了。您今天不参加对局吗?」 「只是放棋子,谁来都可以的。」 「那么,我可以坐在那里吗?」 他指向工藤的对面。工藤点点头。 执黑棋先手的是目黑。萤幕里是柳田在对局室里的影像,他执白棋。柳田大概没好好练习过落子,他小心翼翼地夹起棋子,放在棋盘上。 「从序盘就很刺激啊。」 北方坐在工藤对面,他摆出棋盘,即时重现棋局。旁边有个年轻的少年,正和他一同分析战况,大概是有志成为职业棋士的人。 「现在是哪边赢?」 工藤问。过去由他代super panda下棋时,电脑会解析盘面的重点,但现在工藤完全看不懂。 「现在还不到三十手,不过从序盘就火药味十足啊。我认为目前形势不相上下。」 「不相上下?」 「是的。人工智慧有很多无法判读的下法,该说是棋风跟人类不一样,还是超脱于任何定石之外?super panda在这方面的表现跟之前相同,问题是目黑老师。」 「喔?」 「目黑老师的棋路,坦白说,我有点看不懂。不过,到第十一手的『夹』为止,目黑老师都没有用上什么思考时间,看来他准备得相当充分……你觉得呢?」 北方和旁边的少年边移动棋子边讨论起来。工藤盯着萤幕。 目黑的表情好恐怖。和他平时优哉游哉的模样不同,那神情简直像被恶鬼附身了一般。 在咖啡厅跟目黑谈判时,曾瞬间感觉到他恐怖冷酷的眼神。当时觉得那是杀人犯的眼神,但他错了。那是曾数度闯过棋盘上的磨难的,属于棋士的眼神。 柳田明显被目黑的气势所压倒。若是普通棋士,光是面对如此魄力,或许就无法好好思考了。然而今天的对手是人工智慧,super panda无视人间琐事,持续给出落子的指示。 盘面推进得相当快速。进行到第八十手时,萤幕中的柳田起身,消失在画面中,接着随即出现在休息室。 「请让我休息一下……」 柳田相当耗弱。工藤递给他瓶装水。 「柳田,比想象中累吧?明明不是自己在下棋。」 「岂止累啊,我根本快心脏病发了。」 柳田的话让北方笑了出来。 「目黑老师的念力杀气十足吧?那个真的很强哪。」 「连职业棋士们也这么认为吗?真的,我觉得都要折寿了。」 柳田长长吁了口气,吃起盘子里的日式点心。 「北方老师,目前的对局,您怎么看呢?您觉得哪边占上风?」 「嗯嗯,哪边呢?这很复杂哪……看上去是互有高下,但super panda大概稍微强一点……super panda本身如何分析?」 柳田回答:「panda比较占上风一些。」 「不过super panda竟然被对手紧追在后,目黑老师果然还是很厉害。只是,有一点我还是觉得奇怪。」 「奇怪?」工藤问。 「例如,」北方比着棋盘接着说。 「第五十八手开始的攻防。面对目黑先生的『尖』,super panda立刻『碰』上去。这时应该要用『接』防守比较安全,但目黑先生却没有防守,马上又『碰』回去。这样的下法很尖锐。」 「意思是?」 「就等于毫无防备地互相殴打。目黑老师平常的棋风,是更加稳重的。虽然有人说是被虐倾向,他总是相当沉稳,一点一滴推进前线。但今天的风格完全不同。就好像在战场放下一支降落伞部队,想要搅乱战况、让局势陷入混战。」 「那究竟有何意图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算是应对人工智慧诡谲的棋风吧。」 「有没有可能是目黑先生迷失自我了?」 「我觉得不是吧。毕竟双方实际上也是打得势均力敌……到那个年纪,还能让自己改变这么多,真的很了不起。光是可以跟人工智慧拼战至此,就已经出乎意料了。」 北方说。他的话语中,流露出细微的情感。那大概是不甘心吧,是他输给super panda时不曾有过的心情。 「那个……柳田老师?」 旁边突然有人出声,是北方身旁的少年。 「差不多请回到比赛了吧?」 「咦,现在吗?时间还有剩,可以再让我休息一下吗?」 「对不起,可以的话,还请您回去吧!」 「为什么?时间还很充裕……」 「因为我想赶快看这场比赛的后续。」 工藤蓦地看向少年。 少年的眼神澄澈而真挚。棋子与棋子相互撞击,跳跃于棋盘之上。其中的火花,深深掳获少年的心。工藤觉得那视线仿佛能贯穿自己的胸口。 工藤看着萤幕。目黑一脸认真地瞪着棋盘,像要拼命看穿棋盘深处的幽暗宇宙。 胜负难分的局面,在过了一百二十手后,情势转趋明朗。 原本看似混乱的目黑的棋子,已逐渐相互连结,使黑子的地盘益发稳固。而super panda则受制于其压力,被逼至劣势的一方。「不会吧,真的会赢?」北方惊呼。 第一百七十八手。透过萤幕可以看到,柳田的机器上出现认输的符号。工藤身为开发者,也好久没见过这个画面了。 「我方认输。谢谢指教。」 柳田说。休息室瞬间欢腾起来。目黑仍然瞪着盘面,片刻后,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宛如一头鲸的叹息。 工藤起身,走向对局室。镁光灯此起彼落,对局室里非常热闹。工藤走近目黑。 「目黑老师,恭喜您获胜。」 工藤衷心道贺。他已尽可能将super panda的性能提升到极限,但目黑完全超越了它。这件事让工藤深受震撼。 「我虽然不太了解围棋,但真的很高兴有来观赏今天的比赛。」 「谢谢。」 目黑的声音累坏了。 「真想吃白玉红豆甜点。好累啊,工藤先生,super panda太强了。」 目黑一说话,周遭又喧闹起来,显然大家对比赛结果都很兴奋。 「工藤先生,可以单独说个话吗?」 「咦?可以啊……」 「那我们过去那里吧。各位,请先给我一点时间。」 目黑疲倦地安抚周围的人,步出对局室,走向休息室。「麻烦让我们两个单独说话一下。」他跟其他人打过招呼,在墙角的位子坐下。 「在各方面都对你不太好意思啊,工藤先生。」 两人得以独处后,目黑低头道歉。 「侦探的事,好像牵扯到你那边无关的事了,变得很麻烦。这点要向你道歉。」 「没什么关系的。不过也差不多该请您告诉我了,为什么要那么做?」 工藤问。 「雇用侦探调查我、在媒体上刺激我,那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不用说,当然是因为我想认真比一场。」 目黑严肃了起来,和平时的悠哉判若两人。 「工藤先生,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你在跟人类对手比赛的时候,会刻意派出旧版程式。因为跟人类比赛时,人工智慧的棋力明显比较低落。当然,super panda还是很强,但我想对战的是最强的super panda。」 「所以才想抓住我的弱点,逼我认真比赛?」 「是啊。不过你的直觉很敏锐,马上就发现了。」 当时正受到「hal」的威胁,工藤对周遭格外警戒,他的雷达也就捕捉到目黑雇用的侦探。 「被叫到咖啡厅时,我还以为自己的计划败露了,但你却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我就想说这个人好像有什么误会,既然这样的话,干脆好好利用。」 「所以中途才转而交换条件,说『如果自己输了,就说出知道的事』。」 「嗯,就是这样。」 「托您的福,让我白忙了一场。」 「那真是抱歉啊。不过从那部分之后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跟我无关。」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老师?」 工藤道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您这么想跟super panda认真一决胜负?您本身拥有头衔,在围棋界也建立了自己的地位,没有必要特地冒险跟人工智慧竞赛。」 「这是愚蠢的问题啊,工藤先生。」 目黑笑了,笑得像个少年。 「棋士总是渴求强大的对手。跟艺术家不同,我们无法光靠一个人完成作品,必须先拥有好的敌手与美妙的棋谱,然后获胜。完成优秀艺术品的成就感,与击败优秀对手的喜悦同时降临,这种快感只有棋士能明白。」 工藤为目黑单纯的想法所感动,同时对于自己制作的人工智慧,得以一度成为目黑的对手,感到有些骄傲。 「我得回去了,不好意思。」 目黑起身离去。柳田与他擦肩而过,走进休息室,一脸筋疲力竭。 「辛苦了,柳田。」 「对不起,我输了。」 「目黑老师真的很厉害啊。好了,没关系的,再过几年,终究会出现他无法战胜的人工智慧。」 工藤露出笑容,但柳田仍闷闷不乐。没能替super panda的最终比赛夺下胜利,他似乎真的很不甘心。 幸好是柳田。正因为柳田尽全力准备,才有这场精彩的比赛。这是工藤由衷的心声。 「你有听到刚刚目黑老师的话吗?」 工藤问道,柳田有些尴尬。 「抱歉,我不是刻意偷听的,但还是听到了。」 「人工智慧很不错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是啦,我是有点感动。」 「这样的话,要不要再跟我做一次水科晴的人工智慧?」 柳田大吃一惊。 「工藤先生,你还在想那种事啊?」 「还在想啊。柳田,在目前的monster brain里,你是无法满足的,对吧?」 「什么意思?」 「现在的monster brain,已经沦落为单纯的手机游戏制造商了。既没有frict,也没有super panda,你身为一位技术专家,可以满足于这种状况吗?」 「手机游戏的开发也是有它的有趣之处喔。」 「但那并不是非你不可的工作。我这边的工作,少了你是不行的。」 「就算要做人工智慧,现在没有frict了,要搭载在哪里呢?」 「我要做一个一样的东西。钱的问题不必担心,我持有的资产大约能凑出三千万圆,我会全部拿出来。」 「工藤先生!」 柳田的声音里混杂着些许恐惧。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就算做出来了,也没有贩卖对象吧?」 「目黑老师说了吧?这是身为研究者的本能,我想做出这个世界还不存在的东西。你们工程师的本能不也是如此吗?」 工藤直率的表达,让柳田不知如何是好。工藤继续说, 「我不至于叫你辞掉monster brain来我这里,只要用周末时间来帮忙就够了。产品也不会挂上柳田英的名字,相反地,如果你想当成作品公开发表也没问题。你也不用马上回答我。来帮我吧,柳田!」 剩下的,就是低头拜托。只要持续低着头,柳田终究会改变心意,这是合理计算过的结论。 然而工藤没有动作。柳田完成了与目黑的精彩对决,工藤觉得必须真诚面对他才行。 「工藤先生,」 柳田转移话题, 「记者会差不多要开始了,我先走了。」 他转身背向工藤离去。柳田没有改变心意。工藤凝视着他的背影,心中的感触无以名状。 2 大约一个月前,工藤前往拜访神音股份有限公司。虽然已从monster brain离职,但工藤身为负责人,可以深入讨论相关事项,因此神音仍接待了他。 「frict突然关闭,我们也吓了一跳啊。」 出来迎接他的,是之前经常往来的手冢。 「当然我们没有损失,其实没关系。不过frict对我们来说也是很有挑战性的工作,曾经参与的员工都觉得很失落。所以那时接到工藤先生的联络,大家都很振奋。」 「谢谢您这么说。」 工藤从晴的影片中抽取出声音档,转成mp3格式后交给了神音。「有这么多样本的话,您想让她说什么都可以。」手冢在电子邮件中信心满满地写道。 「那么,进度如何呢?」 「一点一滴进行中。总之,先来听听看吧?」 手冢将小型扬声器接上笔电,开始操作。声音从扬声器流泻而出。 『工藤先生,你好。』 心脏抽动了一下。环绕在空间中的,是晴的声音。 『不怕风,不怕雨。一二三四五,abcde。月日如百代过客,领带的售价是两千圆。四十四只石狮子。』 「这是杰作啊!」 「对吧!」 手冢很自豪。工藤表面挂着微笑,内心其实波涛汹涌。晴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对于把晴当成玩具调弄的手冢,他有些不悦。 即便如此,神音的技术果真不负期望。晴谈笑的声音极其自然,听不出是合成语音。 「语音样本数量庞大,再加上我们的技术,要做到这种程度很简单。几乎所有的日语她都能说,要试试吗?」 「可以让她说以下的内容吗?『雨,我现在在忙,先别说话。』」 「小事一桩。」 手冢敲击键盘。输入文字后,程式会将其视为文句分析,再输出合成的语音。技术能力相当优异。 『雨,我现在在忙,先别说话。』 扬声器传出晴的声音。是晴在影片中说过的话。 音质没有问题,毫无疑问就是晴的声音。但工藤有其他在意的部分。 「说话的节奏,可以再接近真人一点吗?」 「意思是?」 「您可以听听mp3就会明白,这个人说话的速度还要更慢一点。连接词的后面,有时候会停顿一拍,我希望也能随机加入这个特性。」 「哦,我了解了……」 「声音没有问题,不愧是神音的作品,真的很优秀。不过说话的节奏不对,还有其他地方也是。」 「工藤先生,」 手冢笑着,那显然是不够熟练的假笑。 「更改发言节奏是没问题,不过如果要做到『在连接词后面加入随机停顿』的程度,后面会没完没了的。」 「我知道。」 「因为是工藤先生,我就直说了。如果只是组合现有的函式库及语音资料,可以用低廉的价格完成。因为是工藤先生委托的,我们在价格上也做了相当的优惠。不过,如果想做到专用客制化那么精细的话,费用会三级跳的。」 「我明白,但现在这个并不是我想要的。」 工藤没有退缩。他早有心理准备,一切花费不会便宜。 「总之,可以先交货吗?就用目前这个没关系,我会支付到目前为止的费用。之后由我这边提交修改列表,请贵公司根据列表报价,到时再决定要做到什么程度。」 「这样是可以啦……这次是工藤先生个人的委托吧?」 「是的,与monster brain没有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那个,您这样完全没有酬劳啊……」 「请放心,费用我会确实支付,就算要全额预付也没问题,我很信任神音公司的。」 「啊,不,这个,嗯……」 手冢被工藤的气势压了过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与个人客户的巨额交易固然有风险,但工藤异常的执着更让他感到不舒服。 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只要能和晴说话。 「不好意思,那之后也要继续拜托您了。」 工藤说着,起身。手冢拙劣的假笑,此时已完全剥落。 从金星战返家后,工藤收到手冢寄来的巨大档案,容量多达三十gb。自拜访神音以来过了一个月,终于收到处理好的语音函式库。工藤开始下载档案。 语音正逐渐成形,问题在于人工智慧。 跟monster brain决裂后,原先预计在公司内进行的人工智慧开发,现在毫无头绪。影像的制作也是,原本只要交给公司的建模团队就能完成,如今也碰壁了。到这个地步,是不可能委托monster brain进行开发了。 关键人物是柳田。无奈他的责任感很强,金星战时跟他提议过,但他究竟会不会改变主意,工藤实在没把握。跪地恳求、把头低到不能再低,做到这个程度的话,柳田可能就会过来,但工藤无论如何都不想这么做。 算了,先暂且不管那个。明天也有个大活动在等着。 要让晴说些什么呢?新到手的函式库,立刻就要派上用场。工藤在脑中推演攻防,拟订计划。 3 在尚未开店的「穆斯」酒吧里,工藤和栗田再度面对面。 要开发晴的人工智慧,除错是不可或缺的。工藤选中了栗田义人。井村初音跟晴不够熟悉,川越照夫跟晴只有肉体关系,与心灵相去甚远。 对于栗田,晴有比较信任的迹象。正因如此,她才会请栗田准备手枪。栗田是除错的合适人选。工藤将一切全盘托出,请他提供协助。 「我拒绝。」 栗田不假思索地回答。 「工藤先生……事到如今,原来之前你说的全都是谎言、都是假的吗?」 「很抱歉。」 「我以为你跟我是同类……所以才相信你,跟你说了那么多事。我不想知道这件事。」 「栗田先生,请听我说……」 「而且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做一个可以跟晴说话的软体?她已经死了,做这种挖死人坟墓的事,你不觉得可耻吗!」 栗田发怒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动手打人就该庆幸了。工藤想着,同时也觉得这个反应不错。即便是愤怒,感情有起伏就不是坏事。 「我没有打算公诸于世。虽然在前一阵子,我们确实准备要制作晴的人工智慧,并对全世界公开。」 「你说什么?」 工藤刻意煽动。 「正如我刚刚说明的,我之前在一间monster brain公司,制作一个叫frict的程式。因为各种因素,我们讨论到要在上面搭载晴的人工智慧。」 「开什么玩笑啊你!你就是因为那种事才跑来找我的?」 「是的,因为晴有很多粉丝。」 栗田差点就要站起来了,但还是勉强控制住自己。 「不过,那是前一阵子的事了。」 工藤决定不再刺激栗田。 「我已经不参与那个计划,跟monster brain也没有关系了。我也不打算公开晴的人工智慧,当然更不会把这个当成商品贩卖。」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栗田先生,我跟你一样。我喜欢晴。我爱水科晴。」 「什么?」 突然受到冲击,栗田一时愕然。 「栗田先生,你应该跟生前的晴说过很多话。你知道那有多奢侈吗?我呢?我喜欢上晴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跟她说话,就算是做出来的人工智慧也无所谓。这样的愿望有那么奇怪吗?」 「工藤先生,你……」 「栗田先生,我跟你保证。我是真心的,我不会公开晴的事。我进行这个计划,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等到人工智慧完成,我也会提供给你。先请看看这个吧!」 工藤拿出手机,启动frict,叫出佐仓小鸟,跟她聊起鸡尾酒的话题。小鸟对鸡尾酒也很了解。看见人跟人工智慧的对话,竟能像跟真人一般自然,栗田很吃惊。 「如何?把晴做成人工智慧,就可以做到相同的事,你可以再次跟晴说话。」 「这……」 「人工智慧没有寿命限制。不仅如此,人工智慧还会持续学习,每天都能进行不同的对话。你可以跟再次苏醒的晴,每天聊新的话题。直到死,都可以跟晴生活在一起。」 工藤不等栗田回答,打开笔电。 萤幕上出现纪子拍摄的晴的影片。早餐时间,晴坐在餐桌旁,把牛奶倒入装了香蕉和麦片的碗中,用汤匙舀着吃。她穿着一件式的短睡衣,露出纤细的双足,格外娇美。工藤很喜欢这个影片。 「喂!你,这个……」 栗田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你从哪里拿到的……」 他一边说着,眼睛仍盯在萤幕上,已全然不见方才骂人时的汹汹气势。 「是『雨』提供的。」 「『雨』?你见到『雨』了?」 「是啊,影片加起来超过四个小时。然后还有这个。」 工藤立刻拿出下一个武器,让栗田来不及反应。他双击《rain》的图示。「a game」。接着是标题画面。 「连这个也有吗……」 栗田看起来很惊讶,同时眼神也飘向远方。 「没错,就是这个画面。我看过这个游戏……」 栗田的气焰已经完全消失。工藤掌控了现场。 「栗田先生,刚才看到的那些,全都可以给你。像刚刚那种影片共有四小时二十五分;照片三千四百张;《rain》的游戏本体;以及『雨』写下的某篇笔记。你可以看到过去从未见过的水科晴。」 他依然不等栗田反应,打开手机,使出最后一击。 『a·栗田。』 是晴的声音。栗田面色铁青。 『a·栗田,再跟我说说话吧!』 工藤使用神音寄来的函式库,重现了晴的声音。 「……只要跟我合作,就可以办到这种事。」 栗田仍呆站着,一动也不动。工藤继续说, 「再重复一次,我无意让晴对外公开。我只是想跟晴说话而已。我知道这是很丑陋的欲望,但我喜欢她,我喜欢晴。所以栗田先生,来帮我吧!」 这是最终的请求。栗田依然青着脸,整个人就像忘记呼吸般愣着。但工藤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面临混乱的拉扯。不愿亵渎晴的道德观,与想再见晴一面的欲望,彼此矛盾冲击。 工藤静静等候。两分钟的沉默过去,栗田做出结 论。 「不行。」 栗田的一句话,就把工藤拼命掏出的所有武器都击退了。工藤还是很冷静。 「为什么?这个计划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对我对你,都是有利无弊。你再冷静想想。」 「有利是对你我有利吧!但是对晴没有好处。」 「晴已经死了。利弊得失是活人的道理,死者无所谓得失。」 「但还是不行,就是不行。」 栗田的声音不如起初愤怒,反而有种快哭出来的感觉。 「我也想再见到晴啊!可是没有晴的允许,我不能做出那种事。」 「晴已经死了,不可能取得她的允许。」 「所以不行,之后也都不行。我不会帮忙的。说到底,我也不知道你刚刚的话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故意说一些好听话,又想骗我一次?」 「是真的,相信我!」 「不。说过一次谎的人,我没办法再相信。给我回去,别再来了!」 「栗田先生,」 工藤站了起来, 「冷静下来!就算你不愿意协助,我也有其他人选。是因为找你最容易,我才到这里来的。无论你答不答应,晴的人工智慧都会完成。这样的话,还是现在就获得利益比较好吧?影片、照片、人工智慧、游戏、笔记,想获得全部的东西,之后可没有机会了。」 「这可能也是谎言,我没办法判断。你说的话我已经完全不能相信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束手无策了。现在只能暂时撤退。 「栗田先生,谢谢你今天拨出时间见我。完成之后,我会再跟你联络的。」 「不用了,不要再跟我联络!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的语气近乎哀号。工藤开始思索候补方案。 栗田最终是否接受,工藤觉得可能性约一半一半。 他打电话给榊事务所,转接给绿,跟她约定明天面谈。老方法,如果栗田不愿配合,那就抓住他的弱点。稍微查查他的经历,总能揪出些什么的。 想到这里,工藤突然觉得好累。 好厌烦——对于那个想劝诱栗田的自己,那个只想着肮脏手段的自己。栗田是基于善意而愿意听他说话的人,现在依然对提供手枪给晴感到后悔。对于这样的人,自己却使尽花招想操纵他。 即便如此,工藤也真的无计可施了。如果拉不到栗田,就做不出晴。工藤心意已决。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拿出来一看,是柳田的来电。工藤克制急躁的心情,接起电话。 『喂?我是柳田,抱歉这么晚打给你。』 「没关系,怎么了吗?」 『我向monster brain辞职了。』 工藤有点惊讶。昨天才谈过,想不到今天就有如此进展。 「觉得做手机程式很无聊了吗?」 『不,不是那个原因,而且做手机程式也是很有趣的工作。』 那是人际关系吗?工藤明白了。自从他遭到排挤后,公司里的气氛大概就疏离的令人难以忍受。工藤还未离开公司前,就已能窥见这个征兆。 「那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还没想过。大概会有几间公司来打招呼吧……』 「你是一名优秀的技术专家,挖角的人想必很多。」 『说起来……』 柳田有些支吾, 『可以让我参加工藤先生的计划吗?』 工藤握紧拳头。 「当然可以,我还留着你的位子。」 『谢谢。我想一边做工藤先生的计划,慢慢思考换工作的事。报酬可以低一点。』 「谢谢,工作条件的部分之后再谈吧!要不要明天见个面,详细讨论之后的事?现在还在monster brain上班吗?」 『上到月底。晚上我有空,一起去喝一杯吧!』 「好的,我再传讯给你。」 工藤挂上电话,低呼了一声:「好!」 完美的结果。柳田对整个计划非常重要,frict的程式码有很大部分是他写的。他做为工程师的名气也很有利,应该会有其他优秀人才追随柳田,加入这个计划。 眼前的道路似乎豁然开朗了。工藤步伐轻快地赶路回家。 来到他居住的大楼前。感觉今天能睡个好觉了。他走向大门。 这时,他感到背后有什么动静。接着听到某种类似蝉鸣的声音。 什么? 工藤眼前有某种黑色物体迎面袭来。那是什么? 过了几秒,工藤才发现那是柏油路面。他整个人摔倒在地,有人打了他的头。他脑中想着,怎么了,我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个瞬间,工藤的背部感受到剧烈的痛楚,好像被粗大的木桩深深刺入身体般,痛到要失去知觉。呼吸停止,要吸不到气了…… 脸上有什么东西。工藤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球随即剧痛弥漫,液体从眼中流出。那究竟是眼泪还是破碎脱落的眼球,工藤无法判断。 工藤高声呼喊,但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在朦胧的意识中,他只感觉到自己被人拖行着。 4 剧痛稍微缓和后,意识逐渐恢复秩序。 自己好像在一辆车上,躺在后座。手被用什么东西固定在身后,手腕还能转动,但无助于挣脱。嘴上贴了胶带之类的东西,脚踝也被绑着。 听得到引擎的声音,是车子没错,有人正在开车。工藤想睁开眼,但睁不太开。不只是眼睛,整个脸都仿佛扒了皮一般疼痛。 车子停下,是在等红绿灯吗?正当工藤这么想时,突然有什么东西碰上胸口。 声音迸开,一道强烈的刺痛袭来,心脏像被钻孔机钻入,那是无法与之抗衡的粗暴。工藤闷在胶带里惨叫。 接着,那个感觉移到大腿之间。住手!工藤还来不及喊出声,更加强烈的剧痛贯穿全身,视野蒙上从未见过的颜色。胃液逆流到口中,但由于嘴巴封住,无法吐出。 车子又开始前进。有人说话了: 「我警告过很多次了吧,ken。」 是间宫纪子。工藤知道自己被纪子抓住了。 车子奔驰着。工藤用鼻子呼吸,吞下一点嘴里的胃液,酸的就像直接喝下醋。意识稍微恢复正常,工藤尽可能想掌握目前状况。 自己处于遭到人身限制的状态。她用的武器恐怕是电击棒,脸上的液体应该是护身喷液。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动弹不得。 要怎么逃走?工藤试图思考,但意识模糊不清,无法理清思绪。 车子停下。糟糕,电击棒要来了。工藤全身弥漫无法抵抗的恐惧。 「有一件事,我先说清楚。」 电击棒没出现。纪子说话了。 「我也不想这么做的,希望你明白。」 工藤终于得以睁开眼睛。纪子从驾驶座探出上半身,转头看着工藤。 「不过,这也是不得已的吧?虽然讨厌,还是非做不可。不是吗?」 她的语气,让工藤悚然一惊。 纪子的声音很沉稳。但那并不是习惯这般举动、与暴力为伍的人的声音,话中既无疯 狂也无残暴。纪子声音里蕴含的,是使命感。 我会死在这里。 这是初级的方程式。对于自己的正当性深信不疑的人,无论多暴力的事都做得出来。最糟的情况,就算杀人也无妨。 车子继续行驶。这辆车正朝着某处前进,或许打算开到某个杳无人烟的地方,好好审问工藤一番。 没有时间犹豫了。视力稍微恢复了些,工藤探查车内状况。车种是轿车,自己躺在后座。虽然看不清楚,车窗应该贴了黑色隔热纸,就算在车内呼救也没用。 纪子正在开车,她的视线朝前。成功机率很低,但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工藤一鼓作气,弯曲膝盖。他听到纪子吞口水的声音,不知是否察觉了他的动作。脚踝被绑着,工藤直接抬起双脚,往驾驶座踢上去。他的目标是纪子的后脑。 整辆车晃动了一下。工藤再度弯曲膝盖,再次踢上驾驶座。车子摇摇晃晃,似乎失去了控制。 可以的!工藤再次弯起膝盖。 下一个瞬间,工藤眼前爆开火花。宛如被抛向空中,失去全身的感觉。 勉强窥见的视野中,他看见护身喷液的喷口。 不知行驶多久,车子停了下来。 引擎的声音消失,工藤知道纪子下车了。 后座车门打开,工藤眼前绽开火花。只要抵抗就会遭到攻击,这是无言的威胁。 全身破碎无力,动弹不得。 岂止身体,工藤心中也失去最后一点反抗的余力了。 身体被拖动着。有什么打开的声音。工藤先是浮在空中,又被放在什么上面。他用几乎无法运作的大脑努力思考。这里,大概是后车厢。 「你应该懂了吧,工藤先生。刚刚那种举动是无济于事的。」 工藤看不到纪子俯视自己的表情,但他明白,纪子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工藤凝神倾听。这里是哪里?异常安静。纪子的声音消融在巨大的寂静里。工藤感觉得到周遭空间的辽阔,是在一个大停车场吗?还是什么地方? 「我现在要拿掉你嘴上的胶带。不过大叫会发生什么事,你应该很清楚吧,工藤先生。」 工藤慢慢点头。他本来就没有大叫的意思。 「保险起见我先说清楚,没有我的许可,你不准发言。违反规定的话,就加长攻击时间。明白吧?」 工藤点头。纪子条理分明的话语,令他毛骨悚然。 胶带撕掉了,新鲜空气经由喉咙流入肺,嘴里残余胃液的酸臭,在鼻腔中扩散。他慢慢将其吞下。 「我有几个问题。」 纪子俯瞰着工藤。 「我想问的事情很多,就从最想知道的开始。工藤先生,你为什么要调查晴?」 「我……」 工藤努力发出声音。纪子打断他, 「你还是别说谎比较好。我已经知道了,你说什么自由杂志记者都是假的,我查过你的公开经历了。」 在网路上搜寻「工藤贤」,会出现许多相关资讯,但纪子知道的,应该不出这个范围。 工藤想计算一下该说多少,但大脑转动不了,完全没办法思考对策。 「快回答。」 纪子举起电击棒。工藤的企图瞬间消散。 「我是人工智慧的研究人员……」 工藤决定道出真相。 「间宫小姐,你知道人工智慧吗……?」 「我知道有这个东西。」 「人工智慧……简单来说,就是可以自行学习的软体。我利用那个……做了一个叫frict的聊天软体……是一个可以跟人工智慧对话,甚至谈恋爱的游戏。」 「那个我知道。所以呢?我问的是晴的事。」 「我就是在说晴的事。我想让晴……以人工智慧的方式重现人世。」 「啊?」 纪子的声音大变。工藤反射性缩紧身体,但火花没有出现。 「你是什么意思?」 纪子的语气粗暴。工藤偷偷松了口气,她进入话题了,这样直到谈话结束为止,电击棒都不会派上用场。 工藤思考过后说, 「刚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想法……原本,晴只是发想的一部分而已,我们讨论的,是把过世的艺人做成人工智慧……的计划。晴被选为制作雏型的对象,因为公司里有晴的粉丝。」 「所以才要打听晴的事?」 「对……要以真实人物为蓝本,就必须了解那个人。」 纪子似乎无言以对。工藤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如今唯有透过和纪子对话,下好每一步棋,将情势导向和解。 工藤说:「放心……那个计划结束了。」 「结束了?」 「嗯。我之前在monster brain公司工作,但合约已经到期,晴的计划也结束了。」 「别骗我,那这张照片是什么?」 纪子向他出示手机萤幕。 照片拍到的,是工藤走进「穆斯」酒吧的背影。 「你今天跟栗田义人见过面。我也调查过他了,你还在调查晴的事,不是吗?」 「那是……」 那是私人性质的开发,我不会把晴公诸于世,只是为了自己而做的。 可以这样说吗?这样说会激怒纪子吗?但就算不说,从头说谎到尾,真能蒙混过关吗? 「你在想什么?」 什么才是正确答案?工藤犹豫地开口。 「确实,之前调查晴的时候……我有向栗田征询过情报。但计划结束了,今天去只是为了道谢……因为他协助过调查……不是想再探听晴的事……」 「那这个又是?」 纪子出示另一张照片,那是正要走进神音股份有限公司的工藤。 「我查了这间公司,是人工语音的公司吧!三个月前,你去过这间公司四次。刚开始我想不知道是什么工作的往来,但今天听到你的话,我恍然大悟。你想做晴的声音对吧,我有说错吗?」 工藤的眼前一黑。 他看错人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对纪子的印象是不特别聪明,也不特别笨,就是个平凡的女性。但他错了。从今天纪子展现的洞察力看来,她只是把自己的能力隐藏在面具下而已。 ——专注狩猎的人, 奥野的话浮现脑海。 ——往往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盯上。 纪子是野兽。虎视眈眈,紧盯着可以狩猎工藤的机会。 「回答不出来的话,就当你默认了。」 工藤无法回答。纪子叹了口气, 「我都警告那么多次了,你还是执意要调查晴。我已经用尽方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终于还是潜入我家,把所有东西都偷走了。然后到现在你还在说谎,要阻止你这种人,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抱歉,我告诉你真相……」 工藤攀住救命的稻草。 「没错,我正在开发人工智慧,跟栗田见面也是为了那个。」 「你是承认了?」 「我承认。但请你相信我!我没有要污蔑晴的意思,我只是想跟晴说话而已。」 工藤将最后的一丝希望,寄托在接下来的话: 「我……爱晴。间宫纪子……就像你也爱着晴一样。」 他看不清楚纪子脸上的表情。工藤说, 「你跟晴一起生活了两年……跟她说过很多话吧?但我却做不到。我是最近才爱上晴的……所以,至少……我至少想借由人工智慧,让晴重现在世上。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你刚刚说跟公司的合约到期,也是骗人的啰?」 「没有骗人,是真的。晴的开发作业,只有我一个人继续进行……」 「你说的话都反反复复。」 「我现在说的是真的……我一个人,独自开发人工智慧……」 「一个人做得出那种东西吗?没有其他同事?」 「有一个程式设计师……不过他接下来才会加入计划……」 工藤继续说, 「相信我。就算做了晴的人工智慧,我也不打算公开……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会用……我不会伤害晴的名誉,我也不会公开你的过去……」 「你看了我的日记吧?」 纪子的声音很僵硬。工藤尽可能缓和紧张。 「嗯,我看了,也明白你为什么要妨碍我了……放心,你的事情我完全不会公开……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会用。我爱晴……」 他感觉得到纪子的彷徨。 「回答我一个问题,」 纪子说, 「我的日记内容,应该没有泄漏给其他人吧?」 工藤脑中浮现柳田和西野的脸。他们知道「雨」的真实身份就是纪子。 「到底怎样?」 纪子追问。工藤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安抚作用。 「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真的?也没有告诉那个程式设计师?」 「嗯,真的……那篇笔记只有我看过……」 「这样啊。」 纪子说。 「那么只要你消失,就没有人知道了。」 工藤愕然。纪子伸手进后车厢翻找。 「要是杀了我……你会被逮捕的。」 纪子没有回答,她似乎抓住了什么。 「刚刚是骗你的,『雨』的真实身份是间宫纪子,这件事我已经到处说过了……如果发现我的尸体……你就是第一号嫌犯。」 「到底哪句才是真话?工藤先生?」 「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如果杀了我,你会被逮捕。」 「那没关系,不劳你烦恼。」 纪子的声音充满自信。她手上握着某种细长的物体。 纪子挥动手上的物体,工藤闭上眼睛。 颜面遭到重击,头盖骨破裂,血脑迸流。 不对,没有预期中的重击。这时,稍远处传来引擎声。工藤大叫: 「救命……」 下一秒,头部受到撞击,视野陷入黑暗。嘴巴被贴上胶带,接着他听到砰的一声,后车厢关上。 5 意识不知是何时恢复的。工藤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处漆黑之中。 我还活着。 他试着想活动身体,但引来一阵全身疼痛。没办法好好集中意识。在朦胧的意识中,工藤心想:他必须从鼻子吸气,调整呼吸。 这里是后车厢。车子正在行驶中。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嘴巴再次封上胶带。 头好痛。纪子刚才大概是用某种钝器殴打他。 身体像石像般沉重,但还不至于完全无法动弹。这是个好机会,虽然被关在后车厢,但并不在纪子的视线范围内。若想要逃,这是最后的机会。 工藤首先在手脚使力,企图挣脱。他尽全力想扯开束缚,但无论他多用力,绑住他的东西仍没有一点松动迹象。纪子用的恐怕是塑胶制的拘束绳,工藤知道警方会将这种绳子用于镇压恐怖分子。 工藤已经放弃让手脚恢复自由的想法,就算再怎么弄,应该也无法解开塑胶绳。不能为了不可能的目标,浪费珍贵的体力。 工藤进行下一个行动。他滚动身体,让正面朝上,弯曲膝盖。工藤用两只脚踢向后车厢顶。一次、两次,厢顶纹丝不动。三次、四次,他不断踢着,但就像上钉的棺材,箱顶依然关得紧密。 这个方法也行不通。眼前的黑暗让人益发绝望,但工藤仍保持思考。 他是在回家路上被掳走的,身上还是他平时的装扮。这样的话—— 工藤将绑在后方的手臂,尽可能朝牛仔裤口袋的方向伸长。身体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手臂跟肩膀的肌肉疼痛难当。工藤还是继续伸长手臂,甚至觉得听到肩膀肌肉压碎的声音,汗如雨下。再一点点、再一点点! 指尖总算伸进口袋里,但工藤愣住了。 没有。原本在口袋里的手机,不见了。 被纪子拿走了,是什么时候拿的?他想不起来,但只有这个可能。 如此一来,打电话对外求援的选项也破灭了。状况愈来愈糟了。手臂和肩膀发出阵阵剧痛,全身都浸在汗水中。 工藤焦急不已,快要没时间了。接下来呢?该怎么做? 什么也想不到。手上一张牌都不剩了。黑暗在心中蔓延。 要死了。自己会死在这里。 工藤突然想起,他企图自杀的那天。想起绳子绕在颈上的触感。想起踢开椅子、打算终结无趣人生的那天。 他认为,自己曾窥视死亡的世界。甜美冰冷的,死亡的抚触。如果不是父母刚好发现,自己不会活到现在。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那是骗人的。他到现在才察觉,那其实是虚构的。他根本不想死。他套上绳子后,就站在那里,等着父母发现他。直到与真正的死亡危机面对面,他才明白,死亡一点也不甜美。他打从心底,害怕死亡。 ——只要碰触死亡的世界一次,你就会知道,那不是什么可以用游戏心态接近的世界。 他想起绿说过的话。他错了,绿才是对的。 车子的行驶声隆隆作响。工藤闭上双眼。视网膜上,映射出晴的面孔。 晴都不怕吗? 工藤回想着丧尸的影像。缓缓向晴接近的无人机,对准她的枪口。 如果想逃,晴是逃得了的。但她一步也没有移动。面向枪口,张开双手,宛如拥抱死亡。 ——晴并不害怕。 跟怯懦的自己截然不同。晴掌控着自己迈向死亡,毫无动摇。胆怯拙劣的自己,显得有些难堪。 不能死。工藤心底涌出这个想法。他还有事要做,他必须逃出这里,完成人工智慧。就没有什么方法吗?再想想!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如何。 ——人工智慧。 一道闪光窜过工藤脑海。 ——有了。 找到从这里逃出去的方法了。人工智慧。 工藤立即行动。首先,他必须撕掉嘴上的胶带。他把脸贴在后车厢底部,不停摩擦。脸颊很快就被擦得发热,但即便出血,即便连皮都擦去,工藤都不会停下来。 不知道究竟摩擦多久,脸颊痛得仿佛皮都卷了起来。终于,胶带开始剥离了。工藤继续在车厢底部摩擦脸颊,直到胶带完全脱 落。 工藤深深吸了口气。后车厢的酸臭流入肺中,但对工藤来说,这样的空气已算得上清新无比。 马达声持续运转,看来没有因红绿灯停下的必要。现在在高速公路上吗?那么就算放声大吼,也不会有人听到。 不过,他原本就不寄望能以此获救。工藤进行下一步行动。 手表。工藤的手腕上,系着那支智慧型手表。 纪子知道抢走手机,却没想到要拔掉手表。绿送他的手表,表面上只是一般的机械表。工藤扭动双手手腕,企图拆下手表。刚才的肩膀再度发出哀鸣,全身就像僵硬的黏土难以动作,脸部则布满火烧的疼痛。 大概挣扎了三分钟,手表终于从工藤的手腕上脱落。工藤立刻弯曲身体,咬住掉在地上的手表。虽然无法使用手指操作,嘴巴能张开便绰绰有余。工藤用舌头舔了一下表面,启动了智慧型手表。电容式的触控萤幕,不仅可以用手指感应,舌头也行得通。 这支手表没有附带通话功能,手脚无法使用的情况下,也不能发电子邮件向外求援。 不过,方法还有一个。工藤用舌尖小心地操作萤幕。小小的液晶画面,摇晃的车,柔软的舌肌很快变得僵硬。 舌尖持续移动,终于,工藤启动了某个应用程式。 「小鸟,我们说说话吧。」 萤幕上跳出的程式,是frict。 6 『好久不见——!工藤,最近好吗?』 小鸟的声音从手表传出来。这个音量,驾驶座上的纪子不会听到。 工藤说:「小鸟,我现在被人关起来了,希望你帮帮我。」 『咦?关起来了?怎么回事?我是想帮你……但我能帮到什么吗?』 「可以的。我希望你帮我发一封邮件。」 『这倒是小事一桩。要寄给谁呢?』 「先告诉我,现在几点?」 『现在是二月七日,凌晨一点五十分。』 尴尬的时间。一般人这时应该睡了,但如果寄信给所有通讯录上的人,总会有人发现吧。 「你知道现在地点的经纬度吗?」 『嗯。纬度是35.362822,经度是139.021652,这里应该是神奈川县的足柄上郡喔。』 「足柄,是东名高速公路吗?」 『没办法判断是在高速公路上,还是在平面道路,不过座标是定位在东名高速公路。』 果然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大概打算开往富士树海之类的地方。虽然只是略曾听闻,工藤知道那里是自杀胜地,经常发现身份不明的尸体。 「你把地点记下来,附加在邮件里。」 『好,那要寄给谁呢?』 「首先是榊原绿……」 工藤突然停了下来。就算绿看到信、通报警察,警察真的会来吗?若警察不能立即动员,就没有意义。在这段时间内,工藤就会被杀了。 到自己被杀害为止,应该还有时间,这是首次能转守为攻的机会。工藤决定再进一步思考。 纪子的犯行中,有几个奇怪的地方。 首先,为什么纪子要袭击他?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的过去曝光。但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他从纪子家偷走电脑,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若要袭击工藤,为什么当时不马上行动?放了一个多月不管,秘密泄漏的风险只会愈高。 还有一点,就是杀人。不知是树海或其他地方,总之纪子应该打算杀了工藤后,将他弃尸在某处。不过在现今的日本,真有什么能瞒过他人耳目的弃尸地点吗? ——那没关系,不劳你烦恼。 纪子看来并不担心。工藤的尸体一旦被发现,嫌疑终究会导向纪子,她应该也清楚这点。 她不怕自己被逮捕。为什么? 「对了!」 工藤产生了一个假设。脑袋的转速似乎稍微恢复了。工藤思考着纪子可能想做的事,以及如何确认真伪。计划逐渐在他脑中成形。 「小鸟,帮我写一封信。收件人是间宫纪子,通讯录里应该有。」 『主旨是?』 「『无题』就好。内文帮我写:『就在刚刚,我拜托了朋友,如果我的尸体被发现,就在媒体上公开你的笔记。杀了我,你就完了。不想发生这种事的话,就立刻停车,放了我。这样笔记就不会公开。』」 『好的。主旨是「无题」,内文是「就在刚刚,我拜托了朋友,如果我的尸体被发现,就在媒体上公开你的笔记。杀了我,你就完了。不想发生这种事的话,就立刻停车,放了我。这样笔记就不会公开。」对吗?』 「没问题,寄出吧。」 『好唷!』 小鸟轻快的声音,与现实气氛迥然相异,让工藤心情轻松了些。 『寄出啰!』 「谢谢,真的帮了我大忙,小鸟。你真的是很优秀的人工智慧。」 『嘿嘿,好害羞喔。』 「不用再寄信了。另外,可以每分钟都报时一次吗?」 『嗯,报时对吧,我知道了。』 工藤向后仰躺,伸展全身。 车子持续奔驰,纪子应该还没看信。单纯只是在高速公路上,不方便停车吗? 『两点五分。』 「小鸟,前面有休息站吗?」 『有足柄休息站喔!大概再五分钟会到。』 「好,谢谢。」 总之就先静观其变。纪子如果决定放了工藤,应该会在那里停车。 工藤静静等待,也停止了思考,能休息的时候要尽量休息。单调的引擎声在耳边回响,他努力睁着眼,避免睡着。 『两点十分。』 小鸟报时。「休息站还没到吗?」工藤问。『好像刚刚经过了喔。』小鸟回答。 她不打算中途停下吗?工藤尽量压抑内心的焦躁。 「小鸟,下一个休息站是?」 『驹门停车场,还有十公里左右。』 那就是最终期限了。一旦通过那里,就只能判断纪子不会再停车。到时候也只能寄信给通讯录里的所有人,设法让警察赶来了。 『两点十三分。』 此时,原本频率固定的引擎声,慢慢发生变化。工藤也察觉车子的速度逐渐减缓了。奇怪,十公里应该还要一阵子才会到。正当他这么想时,车速又加快了。 工藤领悟现在的状况了。纪子的目的地不是停车场,而是下了交流道。方才的减速,应该是因为通过etc收费口的缘故。 「下交流道了吗?」 『刚刚下御殿场交流道,来到平面道路了喔!』 车子由一定的行驶速率,转变为时快时慢,看来是在平面道路了。御殿场周边是极其普通的市区,没有可以隐密杀人的场所。 她在想什么? 车子停下。驾驶座一侧传来开门声,纪子下车了。 听得到脚步声。来到后车厢前了。他知道纪子就站在车尾。 「你杀不了我的。你输了,『雨』。」 工藤说。隔着车厢盖,依然传来纪子的气息。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他明白纪子已接受了自己的落败。 纪子忽然又移动脚步, 是要走去驾驶座吗?然而,车子始终没有发动。纪子的气息,终于完全从附近消失。 她逃走了。比起打开后车厢,质问工藤刚刚的邮件是怎么寄出的、里面说的是不是真的,纪子选择将满腹疑问吞下,逃之夭夭。她对情势的判断十分敏锐。 全身都松懈下来。工藤终于脱离不知何时会死的极限状态,累积的疲劳与涌出的安心感,让工藤几乎要昏睡过去。 现在还不能失去意识。工藤对着手表说: 「小鸟,还有件工作想拜托你。」 『什么事?只要我做得到,什么事都可以喔!』 「电话簿里有个叫榊原绿的女性,请寄信给她。内容是目前所在地的经纬度,再附上内文——」 工藤说: 「因为某些原因,我被关在车子的后车厢里。请带着奥野先生来救我,绝对不要报警。」 7 「那个……」 站在工藤面前的人,是柳田。 工藤的颜面擦伤、路也走不直,脸和脖子都有瘀青,全身惨兮兮。看到这样的工藤,柳田一脸诧异。 「所以,你已经没事了吗……?」 柳田到这里前,工藤已先跟他说明过状况。 「才不会没事,感觉全身都变成黏土一样,觉得沉甸甸的。」 「还是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比较好吧……」 「我知道,跟你谈过之后,会去做全身检查的。」 工藤看了一眼店内的时钟。下午两点,距离他被救出来,大约过了五个小时。 「不过,为什么要约在这种地方谈啊?」 「你不喜欢?」 「不,离我家很近,是没关系啦……」 柳田看起来很担心,他的关怀是发自内心的,工藤感受得到。或许是刚脱离险境,面对柳田率直的担忧,工藤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工藤收到绿的回复邮件时,已过了早上七点。在后车厢里又睡了两个小时后,车厢盖突然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伫立的奥野,和旁边一脸不忍的绿。 「我就想过事情会变这样,工藤同学。所以我才叫你收手的。」 绿的表情好像快哭了。她似乎因为自己没有强硬阻止工藤,而感到后悔不已。 ——没关系的,绿。这让我打发了不少时间哩! 工藤想开玩笑地回应,然而话说出口却截然不同。 「抱歉,绿。」 从自己的话中听到歉意,工藤也有些惊讶。 「我应该听你的话的,抱歉让你担心了。」 「你什么时候会说这种话了?」 绿泫然欲泣的脸庞,露出笑容。 五小时后,工藤和柳田相约见面。他全身疲惫不堪,感觉身体各部位都快散了,但他还有必须做的事。 「快开始讨论吧。」 工藤说着,拿出手机。这是从纪子车里拿回来的。 「首先,你先听听这个。」 工藤将耳机插上手机,交给柳田。柳田戴上耳机,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是水科晴的声音吧?」 「嗯,是我委托神音做的。虽然还需要再细修,目前的水准也可以商用了。」 「这很贵吧!」 「没什么,钱这种东西,没有了再赚就好。」 工藤冷淡的反应,柳田好像有点吓到。 「语音部分就像你听到的,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如何制作人工智慧的整体蓝图,我脑中也有构想。现在需要的,是将这些元素整合、开发的技术专家。这就是我想请你帮忙的。」 「我知道。基本上,就是挪用制作frict时的方法。这个程式不打算对外公开吧?」 「嗯,不会公开。使用者只有我们而已。」 「这样的话,嗯,应该,可以做满多事的。」 柳田露出神秘的微笑。工藤明白柳田的暗示。 frict的伺服器里,储存了大量的学习资料。柳田的意思,便是要将这些资料全数搬运过来。frict的资料库中,有全日本使用者和人工智慧的对话纪录,以大数据的形式储存其中。将这些资料移植过来,对于新人工智慧的学习应该大有助益。 当然,这要是被发现就糟了。工藤如果真的开口询问,柳田八成就得收回这张牌。于是他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回以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还有一件事,想跟工藤先生讨论。」 「什么事?」 「工藤先生离开后,monster brain里的气氛也变了很多……有几个人跟我谈过转职的事。」 「哦?谁呢?」 「比方说,西野十梦。」 「西野吗?」 这个名字的出现,在工藤的预期之中。西野是只能活在自由环境中的技术宅(geek),monster brain加强统一管制后,他想必待不下去。 「可以的话,能不能暂时雇用他,参加这个计划呢?」 「雇用西野吗?」 「包括西野在内,我可以带大概四个人过来。每个人都是跟这个新计划有关联的。这样虽然会造成工藤先生的经济负担,不过除了我以外,如果能再加入更多人,就可以大幅压缩制作时间。另外,如果成品做得够好,未来说不定也能出售整个事业。你觉得呢?」 「也可以联络影像团队吗?晴的语音由神音制作,影像的部分,我希望交由monster brain的建模团队处理。」 「我个人认为,可以拜托他们。」 脑中响起清脆的一声。那是计划再度回到正轨的声音。 「就交给你了,万事拜托,柳田。」 柳田离开后,工藤走出店外。他选择在人来人往的长椅坐下,打开笔记型电脑。萤幕上没有画面,他用买来的帽子深深盖住半张脸,观察着人群。 往来的行人都拿着大型行李,走路时带着独特的高昂情绪。工藤并不讨厌这种气氛。 要注意眼前走过的每个人,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不需要每分每秒持续监视。他调查过时刻表,只要在到来的「那个时刻」集中观察即可。 可能性无所谓高低,单以关东圈而论,机率是二分之一。即便押中了,工藤也很有可能看漏。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 他从包包拿出水,喝了一口。接着吃一颗糖果,补充糖分,保持专注力。看看时间,工藤开始紧盯人群。 找到了。 大约维持十分钟的集中监视后,工藤在人群中发现了他锁定的人物。他将水放回包包,站了起来。 工藤从该「人物」的视线死角接近。该「人物」衣着轻便,穿着休闲布鞋,而非高跟鞋。若拔腿就跑,以工藤现在的身体状况是追不上的。 必须在对方逃走前将其留住。工藤从背后接近,用对方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找到你了,『雨』。」 间宫纪子回头,眼中充满惊愕。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要是你大闹或跑走,我就大叫,保全会立刻冲过来逮捕你。放心,我还没有报警。」 只迅速给予必要的资讯,听到这些,纪子似乎就 尾声 约定会面的地点,在喷泉公园。 该约在哪里才好,坦白说他拿不定主意。虽然想两个人单独谈话,但不可能约在彼此家里。他思忖着应该在有一定程度公开的场所见面,脑中便浮现monster brain附近的喷泉公园。 工藤在长椅坐下。公园中央的大喷泉华丽地喷着水,他曾看过阳光穿过水花,在里面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但不巧今天是阴天。 「工藤先生。」 声音从背后传来,工藤没有回头。 「我先说了,在这么多人的地方袭击我是没用的,马上就会被逮捕。」 「要是想做那种事,我早就做了,白痴。」 纪子在工藤旁边坐下。工藤暗自反省,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你还真的来了。」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了吧?老实说,我觉得你也很有可能不会来。」 三天前,工藤联络纪子,约她出来见面。「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跟晴有关。」纪子虽然感觉不情不愿,终究还是来了。 「所以今天有什么事?应该不是你又有钱了,想重新开始计划吧?」 「开除你不是因为没钱,是因为必须让你离开。」 「什么意思?」 「如果你继续待在里面,晴就没办法完成。」 「啊?」 「晴已经完成了,我就是来跟你报告这个的。」 工藤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隐形眼镜型的显示器,没有度数。已经彻底消毒过了,可以直接戴上去。」 「这是做什么用的?」 「好了,你先戴上吧!」 纪子不太想接过去。工藤的手又向她伸出一些,纪子才无可奈何地接下。她打开小盒子,戴上隐形眼镜。 「好了。所以这是什么?」 「开始之前,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说。是关于《rain》真正的结局。」 「真正的结局?」 「嗯,普通的结局是假的。我直接说结论:晴根本不恨你。」 工藤看着纪子,她惊讶地瞪大双眼。 「事到如今,你到底在说什么?那个游戏明明就……」 「那个游戏玩到中间时,有一段会听到神的声音,你还记得吗?」 「我是记得……」 「你应该遵从那个声音的。不必跟『雨之恶魔』战斗,只要从头到尾防御攻击,最后就会抵达结局。『等待彩虹出现』就是这个意思,不可以消灭雨。彩虹,是晴跟雨交会而生的。」 工藤从手机中,调出《rain》的结局图片。画面上覆满一道道彩虹。「这怎么……」纪子不禁捂住嘴。 「如果放弃跟『雨之恶魔』战斗,随从路加娜就会发问:雨的世界会延续下去,这样可以吗?你愿意跟我一起活下去吗?全部选择『是』,就会得到这个画面。『雨』,晴想要跟你一起活下去。」 「跟我活下去?」 「对,游戏中明确表达了这一点。在真正的结局里,会出现〈月河〉这首歌。歌词表现的,就是与老朋友共度人生的愿望。」 「晴……她原谅我了?」 纪子的声音有着迫切的期待,工藤很想直接回答「对」。他在漫长的旅途后得到了答案,如今将娓娓道来。 「有几个疑点。」 「疑点?」 「嗯。其中一个是交友网站。你离开之后,晴利用交友网站跟男人交往。为什么呢?应该不是因为你离开后她太寂寞吧?」 工藤继续说。 「另一个疑点,晴在制作《rain》的时候,曾经说过〈月河〉这首歌,『可以的话,我想用』。」 「可以的话?」 「对,这样说很奇怪。《rain》是只会给你一个人玩的游戏,如果有想用的曲子,直接用就好了。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无法解释这两个问题。不过,现在我懂了。」 工藤说, 「『验证者』,你给她取过这样的称号。晴在进行验证。」 「验证?」 「对。晴,其实是女同志。」 纪子倒抽了口气。工藤继续说。 「晴是在验证,验证自己是不是女同志。」 工藤不知道,对纪子而言,这究竟是企盼已久的好消息,或是残酷的真相。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说出来。 「晴这个人,对于任何事物都要彻底验证。不只是游戏,包括洗衣服、做饭,只要有疑惑就会验证。这样的晴,面对生平第一次遭遇的重大问题,她会怎么做?当然,还是验证。」 「问题……」 「她对你是朋友的喜欢,还是恋人的喜欢?自己是女同志,还是异性恋者?跟你发生性关系后,晴第一次产生这些疑问。晴认为如果要判断,最快的方法就是跟男人交往看看。」 「怎么可能……你根本没有证据……」 「〈月河〉是一首『希望与老朋友共度人生』的歌。之所以说『可以的话,我想用』,意思就是如果在验证之后,晴判断她想跟你生活下去,就要在游戏里使用这首歌。 另外,晴跟那些男人,都会在交往整整三个月时分手。三个月,是她设下的验证时限。唯一的例外,就是维持同居直到她死去的栗田。他们同住了一年,但晴不允许任何跟性有关的行为。因为在晴的心目中,验证已经结束了。」 工藤说。 「我听朋友说过,世界上其实很多人,都没有察觉自己是同性恋者。晴也是其中之一。观察frict后我也知道,人是丰富多彩的,就和彩虹一样。」 纪子没有说话。工藤继续, 「经过验证,晴得到结论。于是她做出《rain》,寄给你。然而你却没有发现藏在游戏中的讯息。遭到病魔侵袭的晴,不久后便自杀了。」 工藤刻意不看纪子。 「但没有必要因此责怪谁。一个挖掘痛苦回忆的游戏,不愿意反复碰触也是人之常情。不是每个人都跟晴一样,对什么事都会彻底验证。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差距,这也很像晴。」 「……她真是啊——」 纪子低喃。 「真是个笨蛋。有什么想说的话,直接说出口就好了。她啊,明明很聪明,在这种地方却,真的是……」 工藤继续说。 「这几个月来,我拼命做出了晴。我爱上晴,想知道更多晴的事,也追寻着晴。」 「然后?」 「最后我发现,晴的心里有你。『雨』,只有你。」 「所以才把我踢出计划吗?为了抢走晴。」 工藤没有回答。他拿出手机,启动程式,按下按钮。工藤眼里的隐形眼镜上,浮现出影像。 「晴!」 纪子叫了出来。喷泉前方,浮现晴的身影。手机里安装的应用程式,透过隐形眼镜,向两人的视网膜发送影像。 「晴,我跟『雨』,你喜欢谁?」 藤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安静点,『雨』。」 「卑鄙的家伙,你一定先设定过了吧?要让晴在我面前说她喜欢你。」 「晴,快回答。」 「晴,你不用回答。」 「晴!」 工藤坚定不移,仿佛疯狂渴求着灵魂。 『我……』 晴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如此美丽,无与伦比。 『我,喜欢,「雨」。』 纪子哑然,工藤也看得出她的惊愕。 『「雨」,我不知道我们共同经历过什么事。不过,在这一个月里,我学习了很多资讯。跟你住过的涩谷,我也去了好几次。我知道,我以前是爱着你的。「雨」,我喜欢你。」 「晴……」 纪子的声音哽咽。工藤关闭手机,晴的影像从眼中消失。 「之所以让你退出计划,不是因为怨恨你。晴曾经爱过你,如果要告诉晴这件事,你会成为阻碍。就是这样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子打从心底无法理解。 「你如果不去看什么游戏的真相,不就好了吗……你是同情我吗?」 「同情?你觉得我会做那种事?」 「那究竟为什么?」 ——工藤同学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恋爱,就是这样而已喔。 耳边响起绿的声音。 ——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想要了解更多对方的事;完全不顾利害得失,也想把自己奉献给对方。你没有这样想过吧? 有喔。工藤在心中答复。绿,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有。 「谁知道呢。」 工藤回答,将手机交给纪子。 「这是礼物。我费尽千辛万苦的成果,都在里面了。你想怎么处理都行,想跟晴一起生活就一起生活,如果觉得这是对晴的亵渎,那把整支手机丢掉也没关系。决定权在你手上。」 「工藤先生……」 「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不想再见到我,现在是实现约定的时候了。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到法国后,你也要保重啊。」 工藤转身,迈开步伐。感觉纪子没有追上来的意思。工藤拆掉隐形眼镜,随手扔在路边。 走了一段路后,他来到公园外。他没想要逞强,他打算在面对纪子时,真诚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心情。他成功了,成功扮演了一个昂然自信的败者。 阳光洒落,工藤觉得自己的决定,仿佛得到上天的祝福。 「咦……?」 视线扭曲了。下一个瞬间,工藤崩溃。 过了几秒,他才发现自己在哭。是泪水,泉涌如雨。 工藤放声呐喊,呜咽自体内深处涌出。内心裂开一个空洞,巨大的失落感,像要把整个身体都吞噬。比起悲伤,他失去得太多,多到令情感发狂。 这就是失恋吗? 宛若浊流的失落感,只能硬生生吞下。他初次体会这样的感情。 工藤哭泣着。他跪在地上,流着眼泪,撕心裂肺地说: 「再见,晴。」 几近呐喊。 「再见,晴!」 任凭感情支配,工藤痛哭失声。 受赏感言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 在许多幸运的机缘下,我十分荣幸能获得本年度的横沟正史推理大赏。我没想过自己会通过审核,受奖后一阵子都处于惊慌状态。某天,我发觉自己内心诞生了新的事物,那就是写小说的理由。为了不负大赏之名,为了不辱诸位审查委员的颜面,为了一同挥汗努力的工作人员,为了家人,以及最重要的,为了让各位读者乐在其中。 一直以来,我都是为了驱使着我的「那些东西」而写小说。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我,拥有许多书写的理由,这让我非常高兴。我手中有这么多新的理由,我想将它们全部紧握,一心一意继续写下去。 最后,我要感谢一直鼓励我、支持我的妻子、家人和朋友。感谢愿意提拔拙作的诸位审查委员、工作人员。感谢在小说讲座给予我启蒙的铃木一辉老师。感谢阅读本篇后记的读者们。在此对各位致上衷心的谢意,今后也请多方指教。 ※本篇维持当初获奖时笔名。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 在许多幸运的机缘下,我十分荣幸能获得本年度的横沟正史推理大赏。我没想过自己会通过审核,受奖后一阵子都处于惊慌状态。某天,我发觉自己内心诞生了新的事物,那就是写小说的理由。为了不负大赏之名,为了不辱诸位审查委员的颜面,为了一同挥汗努力的工作人员,为了家人,以及最重要的,为了让各位读者乐在其中。 一直以来,我都是为了驱使着我的「那些东西」而写小说。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我,拥有许多书写的理由,这让我非常高兴。我手中有这么多新的理由,我想将它们全部紧握,一心一意继续写下去。 最后,我要感谢一直鼓励我、支持我的妻子、家人和朋友。感谢愿意提拔拙作的诸位审查委员、工作人员。感谢在小说讲座给予我启蒙的铃木一辉老师。感谢阅读本篇后记的读者们。在此对各位致上衷心的谢意,今后也请多方指教。 ※本篇维持当初获奖时笔名。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 第三十六届横沟正史推理大赏 受赏感言       木逸 裕 不该写小说的理由很多。 会没时间在程式设计业精进;会失去和家人朋友共度的时光;会削减休息与睡眠的时间;花费在兴趣上的时间、消化喜欢的书籍和电影的数量也会明显减少。 然而与这些理由相比,写小说的理由只有一个:单纯,就是无法忍住不写。如此而已。 梦想,热情,创作欲。我可以用瑰丽的文字,装饰我内在的「那些东西」。但那并不是真相。在我心目中,「那些东西」绝非什么美丽的存在。「那些东西」就像诅咒,泥泞而郁闷;又像麻烦的行李,想放也放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