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冬花的妳》 插图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作者:こがらし 轮音 插画:中村 至宏 译者:许纹宁 图源:喵子 录入:喵子 轻之国度 .lightnovel.u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做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挡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苦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内容简介 我想在消失之前,把希望托付给另一个人── 奇迹般的光景震撼人心,扣人心弦的结局赚人热泪。 「明天死了也没关系,这一生我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从小罹患难治之症,在有限的生命里珍惜地过着每一天的赤月缘。 「明天死了也没关系,这一生我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背叛了摰友,每天置身在绝望深渊的国中少女户张柊子。 尽管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上,两人的灵魂却因为一场意外而互相调换。 遇见想要寻死的少女后,缘感受到了某种命运的安排,进而发觉自己过去所画的一幅画作,竟是解开问题的关键…… 本书特色 ★销量超过10万本!《天空之上的永恒约定》作者非写不可的感人之作! ★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命观,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的两人,却因一场意外而灵魂互相调换。冲击的剧情,让人不由深思「如果明天就会迎向死亡……」 作者简介 こがらし轮音 waon kogarashi 第二十四届电击小说大赏荣获「大赏」。出道作品《天空之上的永恒约定》热销超过十万册。 译者简介 许纹宁 东海日文系毕。希望能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且努力做好。 联络信箱:[emailprotected] 序章 彩色的世界 蓝天下,北风冷得渗进骨子里。 这天,我同样板着睑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最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在户外玩耍,但这样的静谧反倒让我感到自在。 我手上拿着素描簿与铅笔,看着视野里的树木、游乐器材与房舍等等,看到什么就随手画在白纸上。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本来在忘我境界中不停舞动着的铅笔因此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放下铅笔后,我发出叹息。 这种图画再多也毫无意义。因为画得比我要好的人在这世上多得是。我既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也不会把画留给后世的人,更别说是当画家了。 尽管有带备用的铅笔,但一意识到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空虚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画了。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用笔芯断掉的铅笔对着风景画乱涂一通,接着准备离开公园。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坐着的我面前。 「大姐姐。」 眼前的小女孩比今年小学五年级的我还要小。可能是看到了我刚才在画风景,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请问你是画家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涌现的想法再次闪过脑海,我一阵心浮气躁。 本想马上否定,但烦乱的心情让到了嘴边的回答一百八十度转弯。 「呵呵,对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非常厉害的画家喔!」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是,利用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有点心虚。 然而我随囗瞎说以后,小女孩的脸庞却猛然发亮,仿佛刚睁眼的雏鸟认定了我是母亲一样,亲匿地往我靠过来。 「好厉害喔!大姊姊,既然你是很厉害的画家,那也替我画张画像吧!」 「咦~......」 老实说,有够麻烦。更何况现在待在外面也越来越冷了。 我露骨地让不情愿表现在脸上,但小女孩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我画。她兴奋地不停吐出白气,小脸写满期待。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特别为你画一张吧。」 ——随便画一画,今天就回家吧。 毕竟我才刚谎称自己是画家,实在很难开囗说自己不想画或画不出来,再加上心里也有一丝丝欺骗了小女孩的罪恶感。 不得已下我拿出备用的铅笔,画起小女孩的画像。看着在我手中灵活舞动的铅笔,小女孩的表情就像万花筒般千变万化。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画好后,我利用撕断线撕下纸张,递给小女孩。 「来,我画好了。拿去吧。」 我递出纸张后,小女孩从上到下仔细端详。 果然没有画得恨好吧......我内心七上八下地等着回应,接着只见小女孩涨红了脸,把画像宝贝地抱在胸前。 「谢谢你!已经是厉害画家的大姊姊,我会把这张画当作一辈子的宝物!」 当时,小女孩的那个笑容,让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寒冷的户外。 她高兴的程度太过出乎预料,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小女孩继续兴奋地吐出白气, 话声也非常雀跃。 「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年幼孩童特有的,不经思索就决定的梦想。 日后这个小女孩肯定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话,然后订下其他的梦想吧。并在同样的事情反覆发生过多次后,她将一个梦想也没能实现,就这么长大成人。 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连结冻的心也开始融化。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小女孩的影响下扬起温柔微笑。 「......你一定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害的画家喔。」 我这么回答后,小女孩露出了孩童特有的不整齐齿列,漾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我的世界曾像用铅笔画的涂鸦那般,始终只有单调乏味的黑白色彩。 但从这一天起,我的世界有了颜色。 蓝天下,北风冷得渗进骨子里。 这天,我同样板着睑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最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在户外玩耍,但这样的静谧反倒让我感到自在。 我手上拿着素描簿与铅笔,看着视野里的树木、游乐器材与房舍等等,看到什么就随手画在白纸上。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本来在忘我境界中不停舞动着的铅笔因此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放下铅笔后,我发出叹息。 这种图画再多也毫无意义。因为画得比我要好的人在这世上多得是。我既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也不会把画留给后世的人,更别说是当画家了。 尽管有带备用的铅笔,但一意识到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空虚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画了。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用笔芯断掉的铅笔对着风景画乱涂一通,接着准备离开公园。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坐着的我面前。 「大姐姐。」 眼前的小女孩比今年小学五年级的我还要小。可能是看到了我刚才在画风景,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请问你是画家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涌现的想法再次闪过脑海,我一阵心浮气躁。 本想马上否定,但烦乱的心情让到了嘴边的回答一百八十度转弯。 「呵呵,对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非常厉害的画家喔!」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是,利用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有点心虚。 然而我随囗瞎说以后,小女孩的脸庞却猛然发亮,仿佛刚睁眼的雏鸟认定了我是母亲一样,亲匿地往我靠过来。 「好厉害喔!大姊姊,既然你是很厉害的画家,那也替我画张画像吧!」 「咦~......」 老实说,有够麻烦。更何况现在待在外面也越来越冷了。 我露骨地让不情愿表现在脸上,但小女孩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我画。她兴奋地不停吐出白气,小脸写满期待。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特别为你画一张吧。」 ——随便画一画,今天就回家吧。 毕竟我才刚谎称自己是画家,实在很难开囗说自己不想画或画不出来,再加上心里也有一丝丝欺骗了小女孩的罪恶感。 不得已下我拿出备用的铅笔,画起小女孩的画像。看着在我手中灵活舞动的铅笔,小女孩的表情就像万花筒般千变万化。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画好后,我利用撕断线撕下纸张,递给小女孩。 「来,我画好了。拿去吧。」 我递出纸张后,小女孩从上到下仔细端详。 果然没有画得恨好吧......我内心七上八下地等着回应,接着只见小女孩涨红了脸,把画像宝贝地抱在胸前。 「谢谢你!已经是厉害画家的大姊姊,我会把这张画当作一辈子的宝物!」 当时,小女孩的那个笑容,让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寒冷的户外。 她高兴的程度太过出乎预料,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小女孩继续兴奋地吐出白气, 话声也非常雀跃。 「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年幼孩童特有的,不经思索就决定的梦想。 日后这个小女孩肯定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话,然后订下其他的梦想吧。并在同样的事情反覆发生过多次后,她将一个梦想也没能实现,就这么长大成人。 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连结冻的心也开始融化。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小女孩的影响下扬起温柔微笑。 「......你一定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害的画家喔。」 我这么回答后,小女孩露出了孩童特有的不整齐齿列,漾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我的世界曾像用铅笔画的涂鸦那般,始终只有单调乏味的黑白色彩。 但从这一天起,我的世界有了颜色。 蓝天下,北风冷得渗进骨子里。 这天,我同样板着睑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最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在户外玩耍,但这样的静谧反倒让我感到自在。 我手上拿着素描簿与铅笔,看着视野里的树木、游乐器材与房舍等等,看到什么就随手画在白纸上。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本来在忘我境界中不停舞动着的铅笔因此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放下铅笔后,我发出叹息。 这种图画再多也毫无意义。因为画得比我要好的人在这世上多得是。我既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也不会把画留给后世的人,更别说是当画家了。 尽管有带备用的铅笔,但一意识到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空虚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画了。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用笔芯断掉的铅笔对着风景画乱涂一通,接着准备离开公园。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坐着的我面前。 「大姐姐。」 眼前的小女孩比今年小学五年级的我还要小。可能是看到了我刚才在画风景,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请问你是画家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涌现的想法再次闪过脑海,我一阵心浮气躁。 本想马上否定,但烦乱的心情让到了嘴边的回答一百八十度转弯。 「呵呵,对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非常厉害的画家喔!」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是,利用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有点心虚。 然而我随囗瞎说以后,小女孩的脸庞却猛然发亮,仿佛刚睁眼的雏鸟认定了我是母亲一样,亲匿地往我靠过来。 「好厉害喔!大姊姊,既然你是很厉害的画家,那也替我画张画像吧!」 「咦~......」 老实说,有够麻烦。更何况现在待在外面也越来越冷了。 我露骨地让不情愿表现在脸上,但小女孩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我画。她兴奋地不停吐出白气,小脸写满期待。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特别为你画一张吧。」 ——随便画一画,今天就回家吧。 毕竟我才刚谎称自己是画家,实在很难开囗说自己不想画或画不出来,再加上心里也有一丝丝欺骗了小女孩的罪恶感。 不得已下我拿出备用的铅笔,画起小女孩的画像。看着在我手中灵活舞动的铅笔,小女孩的表情就像万花筒般千变万化。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画好后,我利用撕断线撕下纸张,递给小女孩。 「来,我画好了。拿去吧。」 我递出纸张后,小女孩从上到下仔细端详。 果然没有画得恨好吧......我内心七上八下地等着回应,接着只见小女孩涨红了脸,把画像宝贝地抱在胸前。 「谢谢你!已经是厉害画家的大姊姊,我会把这张画当作一辈子的宝物!」 当时,小女孩的那个笑容,让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寒冷的户外。 她高兴的程度太过出乎预料,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小女孩继续兴奋地吐出白气, 话声也非常雀跃。 「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年幼孩童特有的,不经思索就决定的梦想。 日后这个小女孩肯定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话,然后订下其他的梦想吧。并在同样的事情反覆发生过多次后,她将一个梦想也没能实现,就这么长大成人。 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连结冻的心也开始融化。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小女孩的影响下扬起温柔微笑。 「......你一定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害的画家喔。」 我这么回答后,小女孩露出了孩童特有的不整齐齿列,漾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我的世界曾像用铅笔画的涂鸦那般,始终只有单调乏味的黑白色彩。 但从这一天起,我的世界有了颜色。 蓝天下,北风冷得渗进骨子里。 这天,我同样板着睑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最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在户外玩耍,但这样的静谧反倒让我感到自在。 我手上拿着素描簿与铅笔,看着视野里的树木、游乐器材与房舍等等,看到什么就随手画在白纸上。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本来在忘我境界中不停舞动着的铅笔因此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放下铅笔后,我发出叹息。 这种图画再多也毫无意义。因为画得比我要好的人在这世上多得是。我既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也不会把画留给后世的人,更别说是当画家了。 尽管有带备用的铅笔,但一意识到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空虚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画了。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用笔芯断掉的铅笔对着风景画乱涂一通,接着准备离开公园。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坐着的我面前。 「大姐姐。」 眼前的小女孩比今年小学五年级的我还要小。可能是看到了我刚才在画风景,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请问你是画家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涌现的想法再次闪过脑海,我一阵心浮气躁。 本想马上否定,但烦乱的心情让到了嘴边的回答一百八十度转弯。 「呵呵,对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非常厉害的画家喔!」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是,利用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有点心虚。 然而我随囗瞎说以后,小女孩的脸庞却猛然发亮,仿佛刚睁眼的雏鸟认定了我是母亲一样,亲匿地往我靠过来。 「好厉害喔!大姊姊,既然你是很厉害的画家,那也替我画张画像吧!」 「咦~......」 老实说,有够麻烦。更何况现在待在外面也越来越冷了。 我露骨地让不情愿表现在脸上,但小女孩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我画。她兴奋地不停吐出白气,小脸写满期待。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特别为你画一张吧。」 ——随便画一画,今天就回家吧。 毕竟我才刚谎称自己是画家,实在很难开囗说自己不想画或画不出来,再加上心里也有一丝丝欺骗了小女孩的罪恶感。 不得已下我拿出备用的铅笔,画起小女孩的画像。看着在我手中灵活舞动的铅笔,小女孩的表情就像万花筒般千变万化。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画好后,我利用撕断线撕下纸张,递给小女孩。 「来,我画好了。拿去吧。」 我递出纸张后,小女孩从上到下仔细端详。 果然没有画得恨好吧......我内心七上八下地等着回应,接着只见小女孩涨红了脸,把画像宝贝地抱在胸前。 「谢谢你!已经是厉害画家的大姊姊,我会把这张画当作一辈子的宝物!」 当时,小女孩的那个笑容,让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寒冷的户外。 她高兴的程度太过出乎预料,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小女孩继续兴奋地吐出白气, 话声也非常雀跃。 「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年幼孩童特有的,不经思索就决定的梦想。 日后这个小女孩肯定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话,然后订下其他的梦想吧。并在同样的事情反覆发生过多次后,她将一个梦想也没能实现,就这么长大成人。 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连结冻的心也开始融化。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小女孩的影响下扬起温柔微笑。 「......你一定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害的画家喔。」 我这么回答后,小女孩露出了孩童特有的不整齐齿列,漾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我的世界曾像用铅笔画的涂鸦那般,始终只有单调乏味的黑白色彩。 但从这一天起,我的世界有了颜色。 蓝天下,北风冷得渗进骨子里。 这天,我同样板着睑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最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在户外玩耍,但这样的静谧反倒让我感到自在。 我手上拿着素描簿与铅笔,看着视野里的树木、游乐器材与房舍等等,看到什么就随手画在白纸上。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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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年幼孩童特有的,不经思索就决定的梦想。 日后这个小女孩肯定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话,然后订下其他的梦想吧。并在同样的事情反覆发生过多次后,她将一个梦想也没能实现,就这么长大成人。 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连结冻的心也开始融化。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小女孩的影响下扬起温柔微笑。 「......你一定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害的画家喔。」 我这么回答后,小女孩露出了孩童特有的不整齐齿列,漾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我的世界曾像用铅笔画的涂鸦那般,始终只有单调乏味的黑白色彩。 但从这一天起,我的世界有了颜色。 蓝天下,北风冷得渗进骨子里。 这天,我同样板着睑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最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在户外玩耍,但这样的静谧反倒让我感到自在。 我手上拿着素描簿与铅笔,看着视野里的树木、游乐器材与房舍等等,看到什么就随手画在白纸上。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本来在忘我境界中不停舞动着的铅笔因此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放下铅笔后,我发出叹息。 这种图画再多也毫无意义。因为画得比我要好的人在这世上多得是。我既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也不会把画留给后世的人,更别说是当画家了。 尽管有带备用的铅笔,但一意识到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空虚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画了。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用笔芯断掉的铅笔对着风景画乱涂一通,接着准备离开公园。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坐着的我面前。 「大姐姐。」 眼前的小女孩比今年小学五年级的我还要小。可能是看到了我刚才在画风景,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请问你是画家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涌现的想法再次闪过脑海,我一阵心浮气躁。 本想马上否定,但烦乱的心情让到了嘴边的回答一百八十度转弯。 「呵呵,对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非常厉害的画家喔!」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是,利用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有点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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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本来在忘我境界中不停舞动着的铅笔因此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放下铅笔后,我发出叹息。 这种图画再多也毫无意义。因为画得比我要好的人在这世上多得是。我既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也不会把画留给后世的人,更别说是当画家了。 尽管有带备用的铅笔,但一意识到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空虚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画了。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用笔芯断掉的铅笔对着风景画乱涂一通,接着准备离开公园。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坐着的我面前。 「大姐姐。」 眼前的小女孩比今年小学五年级的我还要小。可能是看到了我刚才在画风景,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请问你是画家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涌现的想法再次闪过脑海,我一阵心浮气躁。 本想马上否定,但烦乱的心情让到了嘴边的回答一百八十度转弯。 「呵呵,对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非常厉害的画家喔!」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是,利用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有点心虚。 然而我随囗瞎说以后,小女孩的脸庞却猛然发亮,仿佛刚睁眼的雏鸟认定了我是母亲一样,亲匿地往我靠过来。 「好厉害喔!大姊姊,既然你是很厉害的画家,那也替我画张画像吧!」 「咦~......」 老实说,有够麻烦。更何况现在待在外面也越来越冷了。 我露骨地让不情愿表现在脸上,但小女孩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我画。她兴奋地不停吐出白气,小脸写满期待。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特别为你画一张吧。」 ——随便画一画,今天就回家吧。 毕竟我才刚谎称自己是画家,实在很难开囗说自己不想画或画不出来,再加上心里也有一丝丝欺骗了小女孩的罪恶感。 不得已下我拿出备用的铅笔,画起小女孩的画像。看着在我手中灵活舞动的铅笔,小女孩的表情就像万花筒般千变万化。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画好后,我利用撕断线撕下纸张,递给小女孩。 「来,我画好了。拿去吧。」 我递出纸张后,小女孩从上到下仔细端详。 果然没有画得恨好吧......我内心七上八下地等着回应,接着只见小女孩涨红了脸,把画像宝贝地抱在胸前。 「谢谢你!已经是厉害画家的大姊姊,我会把这张画当作一辈子的宝物!」 当时,小女孩的那个笑容,让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寒冷的户外。 她高兴的程度太过出乎预料,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小女孩继续兴奋地吐出白气, 话声也非常雀跃。 「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年幼孩童特有的,不经思索就决定的梦想。 日后这个小女孩肯定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话,然后订下其他的梦想吧。并在同样的事情反覆发生过多次后,她将一个梦想也没能实现,就这么长大成人。 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连结冻的心也开始融化。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小女孩的影响下扬起温柔微笑。 「......你一定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害的画家喔。」 我这么回答后,小女孩露出了孩童特有的不整齐齿列,漾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我的世界曾像用铅笔画的涂鸦那般,始终只有单调乏味的黑白色彩。 但从这一天起,我的世界有了颜色。 蓝天下,北风冷得渗进骨子里。 这天,我同样板着睑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最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在户外玩耍,但这样的静谧反倒让我感到自在。 我手上拿着素描簿与铅笔,看着视野里的树木、游乐器材与房舍等等,看到什么就随手画在白纸上。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本来在忘我境界中不停舞动着的铅笔因此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放下铅笔后,我发出叹息。 这种图画再多也毫无意义。因为画得比我要好的人在这世上多得是。我既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也不会把画留给后世的人,更别说是当画家了。 尽管有带备用的铅笔,但一意识到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空虚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画了。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用笔芯断掉的铅笔对着风景画乱涂一通,接着准备离开公园。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坐着的我面前。 「大姐姐。」 眼前的小女孩比今年小学五年级的我还要小。可能是看到了我刚才在画风景,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请问你是画家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涌现的想法再次闪过脑海,我一阵心浮气躁。 本想马上否定,但烦乱的心情让到了嘴边的回答一百八十度转弯。 「呵呵,对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非常厉害的画家喔!」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是,利用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有点心虚。 然而我随囗瞎说以后,小女孩的脸庞却猛然发亮,仿佛刚睁眼的雏鸟认定了我是母亲一样,亲匿地往我靠过来。 「好厉害喔!大姊姊,既然你是很厉害的画家,那也替我画张画像吧!」 「咦~......」 老实说,有够麻烦。更何况现在待在外面也越来越冷了。 我露骨地让不情愿表现在脸上,但小女孩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我画。她兴奋地不停吐出白气,小脸写满期待。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特别为你画一张吧。」 ——随便画一画,今天就回家吧。 毕竟我才刚谎称自己是画家,实在很难开囗说自己不想画或画不出来,再加上心里也有一丝丝欺骗了小女孩的罪恶感。 不得已下我拿出备用的铅笔,画起小女孩的画像。看着在我手中灵活舞动的铅笔,小女孩的表情就像万花筒般千变万化。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画好后,我利用撕断线撕下纸张,递给小女孩。 「来,我画好了。拿去吧。」 我递出纸张后,小女孩从上到下仔细端详。 果然没有画得恨好吧......我内心七上八下地等着回应,接着只见小女孩涨红了脸,把画像宝贝地抱在胸前。 「谢谢你!已经是厉害画家的大姊姊,我会把这张画当作一辈子的宝物!」 当时,小女孩的那个笑容,让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寒冷的户外。 她高兴的程度太过出乎预料,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小女孩继续兴奋地吐出白气, 话声也非常雀跃。 「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年幼孩童特有的,不经思索就决定的梦想。 日后这个小女孩肯定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话,然后订下其他的梦想吧。并在同样的事情反覆发生过多次后,她将一个梦想也没能实现,就这么长大成人。 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连结冻的心也开始融化。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小女孩的影响下扬起温柔微笑。 「......你一定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害的画家喔。」 我这么回答后,小女孩露出了孩童特有的不整齐齿列,漾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我的世界曾像用铅笔画的涂鸦那般,始终只有单调乏味的黑白色彩。 但从这一天起,我的世界有了颜色。 蓝天下,北风冷得渗进骨子里。 这天,我同样板着睑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最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在户外玩耍,但这样的静谧反倒让我感到自在。 我手上拿着素描簿与铅笔,看着视野里的树木、游乐器材与房舍等等,看到什么就随手画在白纸上。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画画,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我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出外游玩、奔跑走跳,只找得到这件事可做。而且要是待在家里,家人的过度关心总让我既感激也困扰。 忽然「啪」的一声铅笔芯断裂,我的注意力也随之中断。 本来在忘我境界中不停舞动着的铅笔因此停了下来。 「.....我在干什么啊。」 放下铅笔后,我发出叹息。 这种图画再多也毫无意义。因为画得比我要好的人在这世上多得是。我既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也不会把画留给后世的人,更别说是当画家了。 尽管有带备用的铅笔,但一意识到此刻的行为有多么空虚以后,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画了。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用笔芯断掉的铅笔对着风景画乱涂一通,接着准备离开公园。 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坐着的我面前。 「大姐姐。」 眼前的小女孩比今年小学五年级的我还要小。可能是看到了我刚才在画风景,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请问你是画家吗?」 ——怎么可能啊。 刚刚涌现的想法再次闪过脑海,我一阵心浮气躁。 本想马上否定,但烦乱的心情让到了嘴边的回答一百八十度转弯。 「呵呵,对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是非常厉害的画家喔!」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弄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是,利用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这个事实还是让我有点心虚。 然而我随囗瞎说以后,小女孩的脸庞却猛然发亮,仿佛刚睁眼的雏鸟认定了我是母亲一样,亲匿地往我靠过来。 「好厉害喔!大姊姊,既然你是很厉害的画家,那也替我画张画像吧!」 「咦~......」 老实说,有够麻烦。更何况现在待在外面也越来越冷了。 我露骨地让不情愿表现在脸上,但小女孩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请我画。她兴奋地不停吐出白气,小脸写满期待。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特别为你画一张吧。」 ——随便画一画,今天就回家吧。 毕竟我才刚谎称自己是画家,实在很难开囗说自己不想画或画不出来,再加上心里也有一丝丝欺骗了小女孩的罪恶感。 不得已下我拿出备用的铅笔,画起小女孩的画像。看着在我手中灵活舞动的铅笔,小女孩的表情就像万花筒般千变万化。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画好后,我利用撕断线撕下纸张,递给小女孩。 「来,我画好了。拿去吧。」 我递出纸张后,小女孩从上到下仔细端详。 果然没有画得恨好吧......我内心七上八下地等着回应,接着只见小女孩涨红了脸,把画像宝贝地抱在胸前。 「谢谢你!已经是厉害画家的大姊姊,我会把这张画当作一辈子的宝物!」 当时,小女孩的那个笑容,让我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寒冷的户外。 她高兴的程度太过出乎预料,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小女孩继续兴奋地吐出白气, 话声也非常雀跃。 「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年幼孩童特有的,不经思索就决定的梦想。 日后这个小女孩肯定会忘了自己现在说过的话,然后订下其他的梦想吧。并在同样的事情反覆发生过多次后,她将一个梦想也没能实现,就这么长大成人。 但是,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连结冻的心也开始融化。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小女孩的影响下扬起温柔微笑。 「......你一定可以成为这世上最害的画家喔。」 我这么回答后,小女孩露出了孩童特有的不整齐齿列,漾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我的世界曾像用铅笔画的涂鸦那般,始终只有单调乏味的黑白色彩。 但从这一天起,我的世界有了颜色。 第一章 明天死了也无所谓 可能是因为梦见小时候,太过沉浸其中了吧。 今年已经二十六岁、成为社会人士的我──赤月缘,睁开惺忪的睡眼又看了一眼时钟。 显示时间是七点五十分。 公司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 通勤时间约要三十分钟。 「……不、会吧。」 我在刹那间完成所有计算,掀开被子从床上弹起来。 初冬的冷冽空气随即扑向肌肤,但今天没时间管冷不冷了。 「糟糕糟糕,要迟到了……!」 闹钟并没有被我关掉。是我睡得太熟,结果睡过头了。每当不想离开被窝的季节一到,就不免会发生这种情况。 现在也没时间吃早餐了。我一鼓作气完成了洗脸、刷牙、涂粉底液三步骤,随便套上衣服,抓起手提包就冲出门。由于来不及涂口红,脸上戴了口罩。 踏出家门时大约已经八点。看这时间,大概到了公司还是会迟到几分钟吧。但我仍是全力冲刺,一路跑到车站,然后趁着在月台等电车的时候喝罐装咖啡,心情跟着平静不少。 当然迟到并不好,但要是因为赶时间而发生意外,那可就得不偿失。况且我任职的公司也没有无良到只是迟到五或十分钟,就会啰哩叭嗦地念上半天。冷静下来后仔细一想,其实上午也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作,就算打电话去请半天的有薪假也没关系。 『二号月台有电车即将通过。请退到黄色导盲砖内侧,以免发生危险──』 没错。重点在于要保持镇定、临危不乱。行动时保持冷静才是最重要的── 「嗯?」 眼角余光中的景象似乎哪里不太对劲,我抬起头来。 定睛一看,只见一名少女正把半张脸埋在围巾底下,感觉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在月台的黄色导盲砖外侧。从她身上的制服与身高来看,应该是国中生吧。我内心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莫名无法移开目光,随后看见对面有名男性正一边低头滑手机,一边走向少女。 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彼此的靠近,肩膀用力对撞。 走在轨道那侧的少女猛然一晃。 「啊,危险!」 我还来不及放声大喊,少女的身体已在半空中划出弧度,然后跌落在轨道上。 与她对撞的男性,以及看见少女落轨的人们,无不呆若木鸡。 我反射性地看向电车驶来的方向。电车正鸣笛示警,眼看就要驶进月台。 我把理智与手提包一鼓作气全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下月台。 眼看电车即将进站,落轨的少女大概是害怕的同时也死了心,完全没有试图站起来,只是瘫在原地。 看到她那副好像已经放弃求生的模样,我内心的某个开关因此打开。 ──你现在还不能放弃喔! 我揪住她的衣领,圈住她的腰,使尽全力把少女往月台方向拉。少女虽然身型纤瘦,但国中生的体重依旧小看不得,幸好我的肾上腺素在紧急时刻猛然爆发。 我把少女推进月台底下的避难空间后,自己也跟着跳进去。接着我再伸手把少女按在墙上,自己也紧贴墙面。 数秒后,偌大铁块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从眼前飞快掠过。肌肤甚至感受到了阵阵带有刺痛的热意,多半不是我的错觉。 ──好险,我还以为真的会没命! 以前我就知道月台底下有避难空间,但今天还是生平头一次实际用到。直至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心想,万一这个车站没有设置避难空间……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多半是有人帮忙按了紧急停车按钮,原本过站不停的电车在中途紧急煞车。疑似是站务员的男性话声从头顶上方传来,语气非常急迫。 「你们没事吧?」 「我们还活着!两个人都没事!」 我大声回答后,旅客们的喧哗声与站务员安下心来的回话接着传来。 「电车已经停下来了!请你们保持冷静,慢慢移动到月台尾端!」 「知道了!来,和大姊姊一起过去吧。」 我牵起少女的手,弯着腰往月台尾端移动。 为了安抚少女的情绪,我一边移动,一边与她攀谈。 「刚才真是好险呢。你是国中生吧?没受伤吗?」 「是、是的,我叫户张柊子……请问你是?」 「我叫赤月缘,只是普通的公司员工。哎呀~好久没睡过头,想不到就碰上了这种事,人生真是无法预料呢。」 我用活像是老人家的语气说完后,柊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 「赤月、缘小姐……吗?」 「嗯,咦?难道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 但我不记得自己曾认识女国中生,也应该没有上司或客户的姓氏是「户张」。 我反问后,柊子恍然回神似的微微摇头说: 「没有,因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有点吓到了。你明明要上班还来救我,真的很谢谢你。」 「没关系、没关系,幸好你平安无事,这样就够了!而且跟上班比起来,你的性命更重要啊!」 我笑着这么回答,想要减轻少女的歉疚。柊子一脸纳闷地问道: 「……可是,赤月小姐为什么愿意冒这么大的危险来救我呢?只要一个不小心,你也会有生命危险吧?」 「嗯~也没有为什么。」 只能说是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而且这次的情况是就算跑去按紧急停车按钮,肯定也来不及。想了一会儿后,我给了自认为最恰当的回答。 「大概是因为若对你见死不救,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吧。」 柊子眨了眨双眼,更是定睛凝视我。 「……就只是因为这样吗?」 「这理由很充分了吧。因为我希望自己每天都能好好活在当下,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 我毫不感到害臊地挺胸这么回答。 柊子再度低下头去,咬字含糊地低声呢喃。 「……这样子啊。」 「嗯?怎么了吗?」 柊子的低语似乎另有什么涵义,我没有多想便随口反问。 柊子轻轻摇头,简短回道: 「没有,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与赤月小姐说不定其实很像呢。」 「是吗?那么柊子的人生一定也会很美好喔!」 我露出爽朗的笑容说,更是用力握紧柊子的手。 柊子没有作声地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的手非常冰冷。 处理完各种后续事宜,抵达我任职的活动企划公司时已经十点出头。 由于已先打过电话解释原因,这天的迟到并未招来责骂,上司与同事反而还担心我有没有受伤。就结果来看,我不仅救了一名少女,迟到一事还因此一笔勾销,这些都令我由衷感到开心。 「哼哼哼~」 我一边哼歌一边操作电脑,同事莲菜斜眼往我睨来。 「小缘,你明明差点发生意外,心情还真好呢。」 「还好啦,因为发生了不少好事啊。哎呀呀,果然人生就是这么美妙。」 我边应声边愉快地敲打键盘,莲菜受不了地耸耸肩。 「还来,口头禅又要开始了吗?小缘,你真的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耶。」 「过得开心一点总比过得无聊好啊。而且我是真的很开心。」 「你简直是鬼打墙的代表。」 「咦?莲菜,你要请我吃佛跳墙吗?哇啊,今天的好事真是一桩接一桩~」 「我才没有要请客!不说这个了,下午的讨论你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是、是,老大。现在只剩印出来了,放心吧~」 我不正经地回道,把列印档案传送至影印机,然后站起来。 等待资料印好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相当激动。 表里如一、活泼开朗──经常得到这种评价的我,其实有一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我从小学开始患有代谢方面的疾病。我的身体无法正常制造胺基酸与核酸这类生化物质,必须服用各种药物。据说只要不激烈运动、饮食过度偏差,就能和常人一样生活,但等到了需要更多生化物质的成人年纪以后,大脑与神经将有可能受到损伤。讲得白话一点,就是我的寿命会比一般人短。 不只是莲菜,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患有疾病。小学那时候,我说出自己得病以后,班上同学时不时就对我说「你好可怜喔」,这种反应始终让我不能释怀。并不是讨厌,而是无法接受。因为现在的我,并没有那么厌恶自己身上的病。 一开始我确实很害怕,也感到愤恨不平,觉得为什么偏偏是 我?但是不久之后,我开始觉得要是一辈子都任由自己活在恐惧与愤恨当中,这样好像太蠢了。既然不知何时会死,那应该要充实地度过每一天,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小学时遇到了那个要我画肖像的小女孩以后,这是我得到的体悟。 脑中会突然涌现这些思绪,铁定是因为今天差点被电车撞吧。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病,我绝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奋不顾身救人。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至今的人生轨迹。 活到现在不全然只有好事,但我过得十分满足。刚毕业时曾一度误入无良公司,但离职以后来到现在的这间公司,尽管还是新人,也已经实际执行过自己提出的企画。个人生活方面,不分国内外几乎所有主要城市我都去过了,也不曾错过奥运与万国博览会这类的盛事。 不管何时离开这个世界,我都不后悔。就算刚才救了户张柊子以后,变成是我丢了性命,我也不会后悔吧。活在世上能够这么想,相信生而为人,这是件幸福的事。 「……啊!」 我倏地回神,发现资料已经印好了。我甩甩头,让大脑进入工作模式。 钉起资料后,我很快看过一遍,递了其中一部分要给莲菜。 「让你久等了~今天的资料印好啰──」 我用搞笑的语气说道,但就在这个瞬间。 眼前的视野忽然剧烈一晃。 「咦……咦?」 晕眩的感觉猛然袭来,尽管我想重新站稳,双脚却使不上力,身体就这么「碰」的一声倒在办公室地板上。 地板虽然铺有巧拼地垫,但在没有采取防护动作的情况下,还是对身体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办公室内所有员工全听到了这声巨响,扭头往这里看来。 「吓死我了,你没事吧?」 「喂~你还好吗?」 「真是的,所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嘛。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莲菜带着苦笑伸出手来,但她的表情在下一秒变得僵硬。一注意到我惨白的脸孔与急促的呼吸,莲菜急忙跪下来。 「小缘?喂,你没事吧?」 我使尽全力,对着莲菜挤出断断续续的话声。 「莲菜……叫救护车、还有、我的小包包……」 「小包包?这个吗?」 莲菜立刻抓起我的小包包递过来,接着掏出自己的手机叫救护车。 我用颤抖的手往小包包里摸索,却没有摸到本来该有的东西,内心无比惊慌。然而不管我怎么翻找,就是找不到平常备着的大量口服用药。 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我想起了自己今天早上曾一把丢开小包包,跳下月台去救户张柊子。 ──糟糕……是那个时候掉了…… 在闹哄哄的办公室里,我的意识就此完全断绝。 独自飘浮在漆黑无边的世界里,我的大脑缓慢思考着。 其实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觉得这天迟早会到来。因此即便突然发生这种状况,我的内心也意外平静。 说不定我今天会回顾起自己的人生轨迹,也不是单纯的偶然。或许是我的身体已经察觉到死期将至,所以促使我回首过往。 ──我的身体,至今真是谢谢你了。 这副身体真的非常努力。在我下达各种任性的指示后,它始终没有怨言地一一遵从。现在,该轮到我让这副身体好好休息了。 没关系的。我完全没有遗憾。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努力活得让自己了无遗憾。 于是我毫不抵抗,任由意识消散在袭来的睡意中。 ──不对。 然而心情突然激动起来,我感觉到意识又慢慢苏醒。 ──还有一件……我好像还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 跟工作无关,也跟平常的生活无关。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有的,但又理所当然到让我遗忘了的,某种重要的意念。 我仔细地往内心探索,就在指尖触碰到「那份意念」的瞬间── 耀眼灿亮的光芒忽然照入视野。 ※ 脸庞感受到吹来的冷风,我睁眼醒来。 原来死后的世界也有风和阳光吗──我内心浮出了小小的疑惑,但马上被眼前的异常状况打散。 「咦?」 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敞开的窗前,手倚着窗框。窗外的黄昏景色明显不是从公司看出去的风景,代表我人在其他地方。所在的楼层距离地面大约有十公尺吧。 看着遥远下方的柏油路面,这高度让我一阵胆颤心惊,赶紧把身体往后缩,以免一不小心掉下去。脚跟接着绊到某样东西,害我险些跌倒,急忙重新站稳。低头一看,原来是小巧的白色校内鞋。然后我看见自己脚上穿着袜子,代表那双校内鞋似乎是我无意识间脱掉的,但我成为社会人士以后,照理说不可能再穿这种鞋子啊。 是送医以后,医院里的人帮我穿上的吗?我转过身背对窗户,紧接着跃入眼帘的光景,更是让我目瞪口呆。 这里不是医院,而是某所学校的教室。从桌椅数量与教室整体的氛围来看,应该是国中或高中吧。教室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半个人,只有夕阳将整间教室照得通红。 难道这是所谓临死前的走马灯吗?──然而这样的想法也很快消散。因为这间教室里的用品、设备、墙壁和地板,无不崭新洁亮,跟我从前就读的脏兮兮公立学校截然不同。而且在我记忆中,窗外应该也只能看见悠哉纯朴的田园景色。 「……咦?」 ──真糟糕。居然因为梦游非法闯进学校里头,这种情况非常不妙吧。 没想到自己的病情这么严重。本来还以为可以心满意足地让人生谢幕,万一因此上了新闻,在全国各地的电视里播放,我的晚节可就不保了。 我急急忙忙正想离开学校时,偏偏不巧迎面遇上了一名穿着制服、疑似是这所学校学生的少女。 「咦……」 穿着制服的少女一脸纳闷,我赶在她开口前先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大串。 「不、不是的!你别误会!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里,真的什么也……」 「吓、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大家肯定都回家了呢。」 「我也吓了一跳啊!莫名其妙就来到这种地方──咦?」 直到这时,我才惊觉少女的反应与自己预期的不同,挥舞着的两只手维持在奇怪的姿势停下。 少女并不怎么在意我的出现,快步从我身旁经过。 「户张同学,你也有东西忘了拿吗?要小心一点才行喔。要是被淡河同学知道了,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啊,我并没有奇怪的意思喔!」 「啊,嗯……嗯?」 我的大脑还一片混乱时,少女已经迅速取回自己忘了拿的东西,收进书包里后往回走。 然后少女在教室门口向我简单道别,旋即转身快步离去。 「明天见啰,户张同学!」 结果,她自始至终没有质问过我半句话。然而,对此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明天见?户张……同学? 一种不祥的预感窜过背部。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厕所,站到镜子前──接着哑然失声。 映照在镜子里的,并不是现年二十六岁、理应穿着患者服的我,而是一名穿着可爱制服的少女。镜中的少女在脑后将头发绑成两束,稚嫩的脸蛋化着淡妆,左看右看也不是年轻时的我。 眼前的人千真万确──就是今早差点被电车撞上、那个名为户张柊子的少女。 我试着举起右手,再歪了歪头。 镜中的户张柊子跟着我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至此,已经无庸置疑。我死死盯着镜子瞧,鼻尖几乎都要贴上镜面,然后朝着自己放声大叫。 「怎么会这样────!?!?」 第二章 中学生真难懂 发现自己的灵魂附到了中学女生「户张柊子」的身上,我好一阵子茫然自失,但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梦境后,急急忙忙展开行动。 我先伪装成「赤月缘」的亲戚打电话到公司,得知送医地点是平常看诊的那间医院;接着打去医院,确认了我的身体现正住院当中;再利用手机的地图软体察看自己的所在位置,发现医院与我所在的学校并不远。 于是我宛如短跑选手一般,开始在人行道上狂奔。路上行人们看到我,全惊讶地直眨眼睛。我火速抵达医院,气喘吁吁地询问病房号码。看到天气这么冷,我还跑得满头大汗,柜台人员一脸狐疑,但我毫不在乎,直接奔向打听到的病房。 冲进病房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坐在病床上,眺望窗外。 听到开门声而回头的赤月缘(我),就这么与我(少女)四目相接。 「啊,你……」 「找到我自己了──!」 看到自己的身体平安无事,我如释重负地大喊出声,在我身体内的那个人面带难色地皱起脸庞。 「请安静一点……这里是医院喔。」 「不不,我(你)也太冷静了吧!」 我粗鲁地关上房门,然后冲向病床想也不想地上下摸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忍不住满头问号。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是谁?你又是谁?这里是哪里?」 「刚才已经说了这里是医院……总之,先冷静下来整理情况吧。还有,请不要一直捏我的脸。」 「不不,这明明是我的脸!」 乱七八糟地结束几句交谈后,我往病床旁的椅子坐下,两人开始交换情报。 此刻在我身体里的,果不其然是今早差点被电车撞上,名为「户张柊子」的少女,也就是我现在这副身体的原本主人。她说她是私立云雀岛女子中学的一年级生,参加的社团是园艺社。刚才在教室里发呆时,忽然一阵睡意袭来,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在我的身体里。 还有,她大约是一个小时前刚醒来,医生简单查看过后,表示得住院继续接受治疗。由于一切太过突然,柊子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也判断与其乱说话或乱动,还是待在原地比较安全。 尽管不明白是什么原理,但「我与柊子的灵魂彻底调换过来了」,似乎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病房里的镜子,想当然镜子里的人一点也没有我原先的样子。明明让这副身体动起来的人确实是我,有种非常诡异的感觉。 「虽然难以置信,但好像也只能相信了呢……不过,真是幸好柊子没有一时慌乱就跑出去。要是擦身而过,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一整晚得流落街头了。」 「是你太慌慌张张了……总之,现在轮到你向我介绍有关自己的事情了。你为什么会在医院?」 柊子一脸傻眼地问,我老实说出自己的身分。 不只姓名、年纪与任职公司,我还坦白说出了自己因为患有疾病,其实再活也没有几年。柊子听完抬起我的手臂,来回仔细打量。 「……是吗?但我目前几乎没有这种感觉呢。」 还以为柊子听到我不久于人世,可能会有些惊慌失措,想不到她十分冷静。也可能只是因为一切太过突然,她还无法接受事实,但我得向她的胆量看齐才行。 话说回来,我本以为自己的身体肯定正徘徊在生死边缘,所以现在有些意外。大概是因为今早的突发状况,身体突然不堪负荷吧。但当然,没有恶化到得住进加护病房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嗯,虽然还是要小心,但看来现在的情况并不严重。而且只要待在医院,就算病情恶化了,医生也会马上赶来察看,我想你可以放心。我只是担心我们两人的灵魂──」 「嗯?」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回来,但我想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吧。」 本来要说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我硬是改掉内容。 其实我原本想说的是:「我担心在两人的灵魂变回来之前,我的肉体就先死亡了。」但对方还是中学生,不适合把这么不吉利的假设告诉她。再者万一这种事情真的发生,柊子的灵魂有可能随着我的肉体一起死去。 为了闪避柊子带有疑惑的目光,我拍向掌心改变话题。 「对了,你……不对,还是我?啊~天哪,真是麻烦……总之我们的共通点就是『今天早上差点被电车撞』,除此之外你还想得到我们曾有什么交集吗?」 柊子显得若有所思,低头默然不语,最后静静摇头。 「……我什么也想不到。就连跟缘小姐说话,今天早上应该也是第一次,而且我也没有感受到任何会发生这种事的前兆。」 「这样啊~嗯,我想也是啦。唔……真是伤脑筋。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呢……」 要是曾有什么交集,或许就有头绪能解决这个难题,但事情果然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我的年纪几乎是柊子的两倍大。 眼看我痛苦抱头,柊子叹口气提出建议。 「总之,我们暂时也只能维持现状,假扮成彼此过生活了吧。因为这好像也不是能找人商量解决的事情。」 「嗯,也只能这么做了吧。可是,我的身体因为正在住院,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柊子你还在上学……我能假扮成中学生吗?」 进入社会后,我有信心自己累积了不少人生经验,但从没扮演过中学生。时至今日,国中时期的记忆也已经模模糊糊。 见我裹足不前,柊子干脆地下了结论。 「就算办不到,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吧。缘小姐也不用太担心,只要别做出太奇怪的举动,应该不会引起怀疑。冬季期间园艺社也没有社团活动。」 柊子发言时始终非常客观,我不由得以尊敬的眼神看她。 「……柊子,你好冷静喔。感觉我还比较像小孩子。」 「你现在实际上是小孩子没错啊。」 「啊哈哈,是没错啦。」 居然还让中学生来开导自己,看来我还欠缺磨练。搞不好是受肉体影响,连心智年龄也退化了。 于是我做好觉悟,要暂时以中学生的身分生活,并向户张柊子询问了地址与家庭成员等详细资料。她说关于明天学校的作业与上课该带的东西,都写在书包里的记事本上了。没带书包就跑过来的我,等一下必须先回学校一趟。 大致交换完了彼此需要的资讯后,我从椅子站起来。 「好,那我明天再过来。我的家人和同事有可能来探望你,但你只要敷衍一下,全部推给生病就好了。通讯软体就由我负责回覆,会尽量让大家安心。」 「感觉好像太随便了……」 「啊哈哈,细节就别管太多了。」 我把手伸向房门,准备离开病房。这时,柊子从背后叫住我。 「那个,缘小姐。」 我转过身,发现柊子以分外认真的眼神注视我。 被自己(缘)的双眼凝视着,我的心脏莫名有些怦怦乱跳。 「如果灵魂互换的现象始终没有消失,到时候该怎么办?」 柊子的这句问话,就像带有重量的回声敲打在我耳膜上。 不明白她这么问有何用意,我立即反问。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我只是假设而已。可是,无法断言可能性是零吧?」 柊子说的确实有道理。万一灵魂对调的现象完全是偶然发生而且不可逆转,那么我也束手无策。 想像了这样的未来后,我的心情有些阴郁。 「……那就有点伤脑筋了呢。因为到时候柊子得被迫接收我虚弱的身体。而且,我还有事情想用我那副身体去完成。」 「那如果缘小姐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就算一直是这样你也不会不满啰?」 「唉,够了够了,还是别讨论这种事了。」 我态度有些强硬地打断柊子接二连三的发问。 既然都要讨论假设,我喜欢讨论开心又充满希望的事情。 「突然发生这么不合常理的事情,我知道你很不安,但担心太多也无济于事嘛。说得极端一点,搞不好等我们睡一觉醒来,一切又都恢复原样了。」 「这也太极端了……」 我两手一拍,走向柊子所在的病床。 「总之呢!为了摆脱这种奇怪的现象,我们一起加油吧,好吗?」 然后,我将中学女生的小手伸到柊子眼前。 愣了几秒后,柊子总算明白我的用意,从被子里伸 出右手回握。 「……是。」 明明不久前那只手还属于自己,此刻碰到的掌心却非常冰冷。 仿佛在逼着我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飘缈脆弱。 隔天,初冬的寒冷晴空下。 来到了柊子就读的私立云雀岛女子中学,我不停地呼出白色气息,发觉自己明明处在这种异常的情况下,情绪还是相当激动。 毕竟我自国中毕业后,已经过十几年了。虽然就读的学校不一样,但不能混为一谈。要伪装成另一个人固然令我紧张,但内心同样也有期待,这应该很正常吧。 我想起了昨天在轨道上与柊子的对话。 ──我与赤月小姐说不定其实很像呢。 没问题的,因为我和柊子很像。我动了动围巾底下的嘴唇,轻声为自己加油打气,正准备穿过校门的时候,有人叫住了我。 「户张同学,早安。」 来人是个我忍不住屏息凝视的美少女。一头乌黑长发又光滑又柔顺,看起来仿佛是闪闪发光的银河。肌肤也白里透红,细长的凤眼流露出强韧意志,再加上连身高也偏高。 今天的天气已有寒意,这名少女却没有穿戴任何御寒用品,胸口的红色蝴蝶结张扬地晃动着。由于她的蝴蝶结与我同色,那么应该和柊子一样是一年级。 面对少女无可挑剔的美貌,我顿时有些畏缩,但她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呢。」 原来柊子有这么漂亮的朋友,我不禁由衷为她感到高兴,然后把嘴边的围巾往下拉,笑容满面地回以寒暄。 「嗯,早安啊!呃……淡河同学!」 透过胸前名牌确认了少女的名字后,我再仰头看向碧蓝的冬日晴空。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呢!冬季的晴朗蓝天看起来好高喔。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情好好!」 我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兴奋说完,名为淡河的少女讶异地含糊答腔。 「咦、嗯……是啊,确实如你所说……」 「嗯,怎么了吗?」 我愣愣地反问后,淡河忽然回神似的甩甩头。 「啊,不,没什么……只不过,总觉得户张同学和平常不太一样……」 「咦,有吗?我平常就是这样啊。」 我表现得理直气壮,坚决这么主张。 看到我坦荡荡的态度,淡河眨了几下眼睛,低声说了: 「是、是吗?那就好……」 我们边说话边慢慢移动,有其他学生自后方打招呼。 「会长,早安。」 「我很期待今天全校集会的演讲喔。」 闻言,我的心脏用力一缩。 ──咦,会长?我吗?该不会连演讲也是我的工作…… 「嗯,谢谢你们。敬请拭目以待。」 ──原来不是我啊,但我想也是。 看见身旁的淡河笑容可掬地回应她们,我抚胸松了口气。 毕竟这种事我根本没听说,况且柊子还一年级而已。学生会长都得经过选举,她怎么可能担下这种重任── ──咦?可是,这也就是说…… 「淡河同学,你才一年级就当上学生会长吗?」 我瞪圆了双眼,注视着淡河胸前和自己一样的红色蝴蝶结。 对于我的反应,淡河再度无法理解似地皱眉。 「什、什么?你怎么事到如今还这么惊讶……」 「好厉害──!」 佩服之下我忍不住抓起淡河的手,一边喷出白色气息,一边激动地说: 「上台之后一定会很紧张吧,但你演讲加油喔!我也会期待的!……啊,咦?」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不只淡河,连另外两名女学生也一脸呆愕。仔细想想,居然不晓得自己学校的学生会长是谁,确实很不自然。 太久没过中学生的生活,我不小心兴奋过头了。我搔搔脸颊,语速很快地帮自己找台阶,试图蒙混过关。 「啊,糟糕!我好像有作业忘了写,那我先走啰!拜拜!」 话一说完,我转身小跑步地跑向校舍出入口。 被我抛在后头的三名女学生,依旧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 「……户张同学到底是怎么了?」 「这点我才想知道呢……」 场景一换,来到体育馆。 不愧是私立学校,体育馆内部相当宽敞,但在全校学生悉数到齐后,感觉还是有些拥挤。 学生会长「淡河真鸨」走到台上,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没有流露出一丝紧张地朗声演说。 「请大家抛开自己还只是中学生的天真想法。」 演讲时不论语气还是姿态,我都觉得她表现得比蹩脚的政治家还要好。听着听着,我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 真鸨露出了可以形容为严厉的眼神,看着在台下排成队伍的全校学生。 「中学生活只有一次,应该要花时间投资自己,为将来培养足够的生产力。利用这三年习得该学的能力,建构起该有的关系,各位方能迎向美好明亮的未来。无知是罪,不学无术是恶。请所有学生将这点谨记在心,勤勉向学……」 身为在台下列队听讲的一员,我一边听着真鸨的演说,一边只能发出很像轮胎泄气的赞叹声。 「哇噢……」 她简直像老师一样──不对,是比老师更像老师。虽然也可能是因为就读的学校不同,但跟国中时的我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当年就读国中的我,只会兴奋地与朋友大聊前一天的歌唱节目和花式滑冰,若是站在真鸨面前,只怕会自惭形秽。 当然,我无意否定真鸨的想法,也无意取笑她。年纪轻轻就这么上进是好事。如果是她这样的人在带领全校学生,相信这所学校的未来会是一片光明吧。 对于体育馆内紧绷的气氛,我坚信着这是因为学生们给予了正面回应。 「淡河同学的演讲好振奋人心喔!」 从体育馆回到教室以后,我这么对邻近座位的女学生说。 我认为应该找到机会就与班上同学多做交流,这也有助于更加了解柊子。况且淡河真鸨的演说,确实深深打动了如今已是社会人士的我。 「哎啊~明明还只是中学生,她却很认真在思考未来的事情呢。嗯,我可不能输给她!」 我发自内心地表达敬佩后,那名女学生却回答得支支吾吾。 「嗯、嗯……是啊,是很振奋人心……」 她的表情比起不赞同,更像是有些害怕。 我还没开口追问,教室内某处就传来了带有嘲讽的低语。 「什么思考未来啊,笑死人了。」 那道话声不大,却很清晰地传进我耳中。 尽管说这句话的女学生并没有看着这边,但很明显在留意我的反应。站在她附近的另外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刻意地口出恶言。 「像她那种人,只是靠父母的关系在狐假虎威罢了。」 「唉,反正人家是菁英分子,根本没把我们这种成绩不好的学生放在眼里吧。」 「……咦?」 我还在为始料未及的发言感到不知所措时,其他几名学生显然是听不下去,开始反唇相讥。 「呜哇~丑陋的劣根性出现了。」 「有时间挖苦的话还不如好好读书吧。真逊。」 瞬间,我感觉到教室内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那个对真鸨口出恶言的女学生用力一拍桌,语带威吓地凶巴巴开口。 「啊?你刚才说什么?」 「哎呀,你也有自觉吗?」 双方互相瞪视,感觉一触即发。这时,一道凛然的话声插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晚了一些从体育馆回来的淡河真鸨本人。 险恶的气氛瞬间消散许多,一开始出言嘲讽的那几个女孩子明显慌了手脚。 「不、不,没什么……」 看到她们这副模样,另一边的学生像是乐在其中,直接指着她们说: 「她们三个人刚才在说淡河同学的坏话喔。」 「什、什么啊?我们说的又不是淡河同学!」 撂下这句话后,她们立即坐回自己的位置,再也不看这边一眼。 班上同学们的模样令我感到有些奇怪,于是我出声叫住了正优雅走向自己座位的真鸨。 「那个,淡河同学,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我带着真鸨来到毫无人影的走廊上,简单叙述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 最后,我向真鸨表达自己的关心。 「淡河同学,班上同学对你说话都很不客气,你还好吗?要是有人在欺负你,你可以找我商量喔?」 我这么询问后,真鸨却老半天不发一语。 我感到 纳闷,察看她的表情。 「……淡河同学?」 真鸨定睛凝视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看出洞来,最后眨了眨眼摇摇头。 「啊,不,失礼了。因为户张同学竟然会说这种话,我有些意外。」 说完,真鸨露出了沉稳微笑。 她整个人洋溢着无限自信,似乎毫不介意别人说的坏话。 「这种事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可以明确区分敌友,这不是正好吗?就如同我在演讲时说的,每个人都有各自该建立的关系。」 「是、是吗……?」 没必要理会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的人──确实是这样没错,但真鸨说得太过毫无迷惘,明明我已经出社会了,却有些被她的气势震慑住。我再次深深觉得,这年头的中学生真是了不起……不过,也可能只有真鸨是这样吧。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说出自己对真鸨的佩服。 「淡河同学好厉害。明明还是中学生,却能想得这么透彻。」 「……户张同学也是中学生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 被真鸨简短反问,我粗糙地敷衍带过。 也幸好真鸨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她接着提起其他话题。 「对了,我今天好像也没在学校里看到人,雾岛夏海同学最近还好吗?」 「雾岛夏海」──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现阶段还不晓得她与柊子有什么关系。 我想了一会儿后,反应平平地点头。 「雾岛……嗯,那个,大概就那样吧。」 对于我的回答,真鸨不知为何露出了非常满足的表情。 「是嘛,那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瞬间,我的心头一阵纷乱。 真鸨自然没有发现我的心境变化,她点了几下头后,迳自做出结论。 「户张同学能够做出这么明智的判断,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看人的眼光果然没错,户张同学是少数与我关系对等的朋友。」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以后,真鸨英姿飒爽地走回教室。 被留在原地的我,心中顿时升起了此刻才意识到的不祥预感。尽管天候寒冷,我的后背却淌下冷汗。 ──我该不会这么快就踩到了好几个地雷吧? 后来一整天的上课都很顺利,一到放学时间,我立刻前往柊子所在的医院。 但就在我穿过医院的正门玄关,要走去柊子的病房时,一道呼唤声让我停下脚步。 「……哎呀,这不是柊子吗?」 我差点就要充耳不闻,但现在的我可是户张柊子。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过头,发现果然有人看着自己。 并肩站在那里的,是一名穿着便服、看来与柊子同年的少女,以及一位多半是少女母亲的女性。是柊子的同学及其母亲吧,但我完全不认识。 但是,那名女性自然不晓得我内心的想法,一认出我后,笑容满面地靠过来打招呼。 「我果然没认错人!柊子,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还好吗?」 「啊,嗯……还好……」 请问您是谁?──这种话总不能问出口,所以我尽可能挤出礼貌性的笑容回应。这下可麻烦了。我在心里搔了搔头。 相较于笑容满面的母亲,一旁的少女倒是满脸不高兴。她皱着眉臭着脸,完全不与我对视。 少女的母亲带有责怪之意地轻拍她的背,催促她说: 「夏海,你怎么了?好好打招呼。」 听到耳熟的名字,我小小声嘀咕。 「夏海……啊。」 这名少女就是淡河真鸨提起过的雾岛夏海吧。今天她没来学校,现在却在医院,可能是生了什么病。 名为夏海的少女只是敷衍母亲,回答得非常简短。 「……不用啦。」 夏海的母亲一脸伤脑筋地叹口气,然后重新转向我问道: 「对了,柊子,你今日怎么会来医院?是身体不舒服吗?」 「啊,不是的……是我有亲戚住院,我来探望她。至于我自己就和您看到的一样,非常健康喔。」 我还握起拳头,高举两只手强调。 也许是对我的言行举止看不顺眼,夏海瞥了我一眼后,语带挖苦地说: 「哦……是喔。那真是太好了呢。」 「夏海!你怎么这样说话。快点向柊子道歉。」 夏海母亲的斥责声开始变得严厉,但她完全不予理会,迳自大步走开。 「我去一下厕所。」 不给人叫住的机会,夏海就这么弯过转角消失无踪。 夏海的母亲过意不去地皱眉,向我道歉。 「对不起喔。夏海这阵子一直是这副德行。」 我看向夏海消失的转角,鼓起勇气发问。 「请问,夏海是哪里身体不舒服吗?」 「是啊……上周她在学校晕倒以后,身体状况就有点不太好。医生诊断后,说她可能是因为美术社比赛的压力太大了。」 也就是自律神经失调吗?我也有过类似经验,但居然才国中一年级就有这种症状,真教人有些同情。明明进入新环境以后,应该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啊。 夏海的母亲接着说了。 「其实症状也不严重,但夏海现在好像不想去上学,也常常像刚才那样子乱发脾气……我总觉得她有事情瞒着我。柊子,你是否知道详细的情况?」 「不不,我也不太清楚……」 突然被人一问,我急忙摇头。而且有关夏海的事情,柊子本人什么也没告诉过我。 对于我的回答,夏海母亲的表情流露出些许遗憾,但马上变回温柔的笑脸。 「……是嘛。虽然我女儿脾气不好,但希望你以后能继续和她当朋友。因为对夏海来说,柊子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呢。」 听到「最重要的朋友」,我高兴得忘了自己如今是在柊子的身体里,活力十足地用力点头。 「是!」 彻底燃烧起了干劲以后,我没有先去找柊子了解情况,决定直接到厕所外面等夏海出来。 在学校的时候,真鸨曾说我能与夏海保持距离「真是太好了」。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但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那种毫不讲理、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人也就算了,但我个人一向认为结交各式各样的朋友,可以让人生过得更丰富多彩。就好像小学时期曾封闭内心的我,在遇见一名少女后就改变了生活方式一样。 既然是最重要的朋友,对方痛苦的时候更该陪在她身边。 走出厕所的夏海,一看见我便露骨地垮下脸庞。 「……干嘛?」 尽管她的态度冷漠带刺,但在知道是心理问题造成的以后,就不觉得可怕。 我一心只想让夏海打起精神,开口与她攀谈。 「夏海,生病的事情你完全不需要担心喔!要是有什么烦恼,尽管来找我商量吧!我会全力支持夏海的!」 我带着亲切的笑容这么说完后,夏海看着我浑身僵直。 但是,她显然不是被我这番话感动。夏海面无表情地眨眨眼睛,在经过数秒的沉默后,终于张开嘴唇。 「……啊?」 她发出的话声远比刚才还要冷冽,就连我也不由得有些畏缩。 我吞了吞口水,夏海更是全身散发着怒火往我逼近。 「柊子,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了吗?」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明明我是百分之百心怀善意,也因此更是无法理解夏海的敌意。冷静下来后,「早知道应该先问柊子」的后悔掠过脑海,但如今也覆水难收。 见我不知所措,夏海傻眼地叹口气后,语速极快地说了。 「算了。既然那件事对你来说根本没什么,那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夏海便快步走向母亲正在等候的候诊室。 留在原地的我只能呆站在走廊中央,独自发出蠢兮兮的呐喊。 「……咦咦~……」 我真是搞不懂。中学生太难懂了…… 第三章 不留后悔的生活方式 「柊子────!!!」 惨遭夏海狠狠拒绝的我,哭丧着脸冲进自己的病房。 完全没想到会在小自己一轮的中学女生身上感受到敌意,我忍不住趴在病床上,发出破碎的呜咽。 柊子似乎对这样的我哑口无言,轻拍我的后背。 「请冷静一点吧……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啊,你听我说……」 我就像个孩子一样地嘟嘟哝哝抱怨,告诉柊子我遇到了夏海与她母亲。 一听到夏海的名字,柊子的表情明显变得僵硬。 病房内一时间笼罩静默,片刻后柊子才开口。 「……原来如此。你见到夏海了。」 她的语气平板得宛如机器。 我更是一头雾水,皱起眉头追问。 「……那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我本来就是陌生人,并不清楚来龙去脉。灵魂与柊子对调以后,夏海的拒绝对我来说可说是最大的冲击。 「夏海的母亲还说,柊子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可是,夏海表现出来的态度根本不是这样啊。你和夏海吵架了吗?该不会夏海之所以不上学,其实和柊子有关?」 即便是独一无二的摰友,偶尔当然也会吵架。但是,夏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还是不太寻常。 柊子也是,她明显地别过脸,坚决不肯说明详细情况。 「我不需要向缘小姐说明。这是我和夏海的问题。」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面对和夏海一样冷漠的柊子,我没有退缩地继续追问。 「但看到她那种态度,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况且又不晓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变回来,时间拖得越久,也会越难和好吧?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定能帮忙居中好好调解──」 「你这是多管闲事。」 可能是对我的纠缠不休感到厌烦,柊子话声坚决地断然说道。 我一时语塞,柊子朝我投来冰冷的目光。 「缘小姐也有可能让关系变得更糟吧?现在我们还要面对灵魂互换这种莫名奇妙的情况,应该把注意力放在眼前发生的事情才对。不是吗?」 「你说得、是没有错……」 我仍然有些欲言又止,但柊子转过头不再看我,望着窗外强行做出结论。 「反正夏海现在不去上学,就算维持现状也没什么问题吧。」 柊子所言非常正确,我完全无法反驳。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中学生的柊子,反而比已经出社会的我更能冷静地下判断。 但是,柊子这种透彻到也可说是冷漠的态度,没来由地令我耿耿于怀。 维持现状真的好吗?比起正视自己真正的心情,保持冷静与理智更重要吗? 「……唔~」 ──我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我闷闷不乐地离开医院后,回到户张家。 大概是内心的无法释怀表现在了脸上,晚餐席间柊子的母亲向我问道: 「柊子,你怎么了吗?」 我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堆起笑容举高手上的碗。 「没事,没什么!今天的马铃薯炖肉炖得非常入味,很好吃喔!」 我举着碗说,挤出灿烂笑容。顺便说,这个称赞可是发自内心。 似乎是觉得我过度夸张的反应很有趣,柊子的母亲轻笑出声。 「你最近看起来心情不错。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咦?……嗯,对、对啊!我在学校过得很开心喔!」 我还以为柊子的母亲铁定会觉得我举止可疑,质问我说:「你最近好像怪怪的?」所以被她这么一问,我反而觉得不太合理,但情急之下只能这么搪塞。为了不让她发现我这个女儿有古怪,最好还是尽量附和她。 闻言,柊子的母亲开心地缓缓点头。 「是嘛。因为你前阵子看来好像有什么烦恼,那我就放心了。」 眼看柊子的母亲没有继续追问,我松了口气。但是,梗在胸口的奇怪感觉还是没有消失。 灵魂与柊子互换以后,我光是以户张柊子的身分过生活就已经耗尽心力,所以也知道现实中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太自然。那么也就是说,在灵魂与我交换之前,柊子就已经怀有烦恼,举止还比现在反常,而且十之八九是因为夏海的事情? ──这对柊子来说明明是非常严重的问题,真的要撒手不管吗?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当场与柊子的母亲商量。柊子说的没错,自然地以「户张柊子」的身分过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吃完晚餐,洗完澡刷过牙,正为明天学校的课做准备时,我一不小心把笔盒里的橡皮擦掉到地上去。 橡皮擦不规则地弹跳数下,滚进了床铺底下深处。我奋力伸长手臂,拉出指尖摸到的东西。 「……嗯?」 其实透过触感我已经知道,但从床铺底下拉出来一看,我捡到的东西果然不是橡皮擦,而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把纸摊开后,纸上画着可爱的人物画。画功不太高明的这幅画像以色铅笔绘成,画上人物的笑容之灿烂,让看着的人也跟着感到高兴,看得出来作画者非常用心。 这幅人物画,画的多半是户张柊子吧。因为明确地画出了她眼角有些下垂,以及头发绑成两条马尾的特征。从脸形与画功来看,应该是小学中年级时画的吧。 既然出现在柊子房里,会觉得是柊子画的也很正常──但是。 ──为什么这张纸会折起来,还掉在床底下呢? 也许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无意间掉到床铺底下的吧,但是…… 我再一次仔细端详那张人物画。 明明画上的人笑得那么无忧无虑,却没来由地令我升起强烈的不安。 一个晚上过去后,我心头的疙瘩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越变越大。 虽然柊子说我是多管闲事……但是,原因不明的灵魂对调,以及她与摰友的失和,这两者之间真的毫无关系吗?我们两人灵魂互换以后,两天已经过去了,却依然没有任何变回原样的征兆。就算恢复的可能性很低,但除了静静等待以外,是不是也该主动采取一些行动呢?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陷入沉思,淡河真鸨笑吟吟地走来与我寒暄。 「户张同学,早安。」 趁着真鸨和我打招呼,我猛然抬头。 「啊,淡河同学,早安。那个,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好啊,什么事?」 什么也不做,就只是任由事情自然发展,果然不合我的个性。 眼看真鸨愉快地一口答应,我单刀直入地问了。 「关于你昨天提到的雾岛夏海同学,你知道她现在为什么不来学校了吗?」 瞬间,真鸨全身僵直。 尽管她脸上仍保持着沉稳的笑容,但感觉只是因为表情僵住了而已。真鸨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回答,非常简短地反问。 「……咦?」 「咦?」 不明白真鸨为何感到困惑,我也跟着愣了一下。 几秒过后,真鸨审慎地斟酌用词,向我问道: 「……那个,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咦?因为我很担心嘛。夏海是我的朋友,如果她除了生病以外还有其他烦恼,我想帮她的忙。」 当然,也是因为我觉得或许能藉此找到线索,让我与柊子变回来。不过,就算发现毫无关系,我还是不忍心对一个深陷烦恼的孩子坐视不管。 听我这么说,真鸨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她神色严肃地将乌黑长发拨到脑后。 「我要提醒你,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还是与雾岛同学保持距离。」 真鸨的话声平静,却强烈散发出了更甚于声量的无形压力。 她大动作地摇摇头,一脸傻眼地叹气。 「雾岛同学那种人不仅沉迷于画画,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想当画家,根本不配与优秀的户张同学当朋友。跟水准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来往,最终只会毁了自己。户张同学也是明白这一点,才选择了推开雾岛同学吧?」 听完真鸨装腔作势的一番话,我感受到了超出愤怒的冲击。 为了不让旁边的人听见,我很快地小声问真鸨: 「所……所以,夏海会不来上学,真的是我害的吗?」 看在旁人眼里,我现在这样一定很奇怪吧。因为明明是自己的事情,我却好像一点也不了解。 眼前的真鸨自然也不例外,只见她一脸隐藏不住的困惑。 「等、等一下,户张同学,你从刚才开始到底在说什么……?」 这时我总算恢复理智。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想问真鸨、深 入探究,但再追问下去,可能会引来她的怀疑。 夏海是隔壁班的学生,记得她母亲说过,夏海参加了美术社。那么,接下来最好去找社员们搜集情报会比较妥当。 「抱歉,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有点急事!等一下再聊!」 一旦订下新目标,我便往外狂奔,顺便掩饰自己的可疑举止。真鸨只是一脸茫然地目送我离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于早上没在美术教室里看见半个人,我只好等到放学后再去打探消息。 等到放学,社团活动开始后,我抓准时机叫住美术社的社长。社长一脸意外地转头看着我说: 「雾岛同学?我的确听说她前阵子在空教室里晕倒,但那时候户张同学也和她在一起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啊。」 被社长这么反问,我搔了搔头含糊回答。 「那、那个,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如果社长知道她为什么会晕倒,或是前一天的样子有没有哪里不太对劲,希望可以告诉我……」 社长用手指抵着下巴,一边回想一边发出沉吟。 「嗯……夏季比赛没得奖的时候,她看起来确实很不甘心,但感觉并没有因此消沉下去。她反而干劲十足,还说冬天一定要得奖。」 「比赛……吗?」 「嗯。虽然她才一年级,却非常认真上进,也鼓舞带动了所有社员……」 社长的语气温和沉稳,但这时有人泼冷水般地插嘴进来。 「可是,听说雾岛同学每次考试都考得很烂喔~」 在我们附近画画的一名女社员说道,看也不看这边一眼。 趁着社长一时语塞,还反应不过来,女社员更是毒舌地发表评语。 「大概是因为跟不上我们学校的课业,她开始受不了了吧~?」 社长目光锐利地瞪向那名社员,出声严厉斥责。 「三崎同学!不要无凭无据说这种话!」 「对不起~但社长也不能断言我没有根据啊。」 名为三崎的社员一派满不在乎地大放厥词。 感觉三崎话中有话,我转头质问她。 「你是什么意思?」 「咦~?户张同学,你明明是雾岛同学的好朋友,却不知道吗?」 三崎把画笔放进笔架,露出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说了。 「雾岛同学开始不来上学的那一天,刚好由我负责倒垃圾,结果我在垃圾桶里面发现了揉成一团的水彩纸呢~明明社团严格规定,画坏的水彩纸要丢资源回收,所以我一边想著『不知道是谁乱丢』,一边捡起来摊开一看,发现就是雾岛同学为了冬季比赛所画的作品。而且那幅图画还被撕得破破烂烂,感觉不像是讨厌那张图,更像是已经放弃画画──」 「你说的是真的吗?」 三崎还没说完,我就抓住她的肩膀逼问。 似乎被我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到,三崎眨眨眼睛。 「你、你干嘛反应这么大啊?说谎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我先声明喔,她的画可不是我撕碎以后才丢掉的……」 三崎一反刚才不以为然的模样,气焰全消地嗫嚅回答。 我放开三崎的肩膀,抱着一丝的可能性问: 「我问你,那幅被丢掉的画还留着吗?你记不记得上面画了什么?」 「我、我早就丢了,也不记得上面画了什么。因为倒垃圾是值日生的工作,我当天直接就丢了。更何况留着那种东西只会让人不舒服吧……」 「……是嘛。」 我重新打起精神,试着再问其他问题。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夏海曾经说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吗?」 「这、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啊!我们又没那么熟……」 三崎没好气地别过脸庞,社长反倒回答了这个问题。 「刚入社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她曾说自己从没上过绘画补习班,真正开始画画是升上中学以后。但是,她却画得比一般的高年级生还要好,所以我很佩服呢。」 得到了这么宝贵的情报,我忍不住笑容满面地握住两人的手,表达自己的感谢。 「社长、三崎同学,谢谢你们!真是帮了我大忙!」 然后两人还没回话,我就匆匆忙忙地冲出社团教室。 而被留下的社长与三崎,都杵在原地呆若木鸡。 「嗯、嗯……?」 「不、不客气……?」 在美术社打听完消息后,我在去医院前,先回了柊子家一趟。 目标是前一天发现的柊子画像,以及小学的毕业纪念册。后者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原来是塞到了壁橱的最里面,但我还是成功地把毕业纪念册挖出来。 封面的校舍照片与校徽让我觉得十分眼熟,随即发现这也难怪。因为柊子以前就读的小学,就是我的母校。其实当初从户张家的所在位置,脑中就闪过这个可能性,但因为我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就读国立或公立学校,所以之前一直没去在意。 翻开毕业纪念册寻找后,很快看见了我要找的人物。名字标著「雾岛夏海」的大头照,与「户张柊子」在同一个班级里。 相片中笑得天真开朗的夏海,与前几天我遇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阖上纪念册后,我闭起眼睛整理搜集来的资讯,做好觉悟后站起来。 来到医院,打开病房房门,我的视线与躺在病床上的柊子交会。 柊子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我抢先切入正题。 「柊子,我在学校稍微调查过了有关夏海的事情。」 瞬间,柊子的脸色丕变。她脸上的表情掺杂了愤怒与焦躁,准备向我发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知道你想说我在多管闲事。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就此坐视不管。」 我打断柊子的抗议,如此强调。 似乎是明白了事到如今再抗议也没有意义,柊子温顺地静默下来。 我往床边的椅子坐下,按着顺序询问柊子。 「夏海是美术社员,之前为了冬天的比赛很努力在画画吧?可是,我听说她要参加比赛用的那幅画,在她不来上学之前就被丢进了垃圾桶里。虽然不是我亲眼看到,但我也听说那幅画被丢掉的方式很奇怪,不太像单纯只是讨厌那幅画。这件事,跟夏海避着柊子有关系吧?」 「…………」 柊子不发一语。既没点头肯定,也没有明确否定。 我谨慎地观察柊子的反应,同时拿出从她家里带来的那张画像,摊开来摆在柊子面前。 看到人物像,柊子明显不知所措,甚至倒吸口气。我接着往下说。 「还有,夏海真正开始画画,是在她升上中学以后吧。在柊子房里找到的这幅画像,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画的,但其实这是夏海小学时画的,然后送给你的吧?」 柊子的眉毛一挑,语气平淡地反驳。 「……你在说什么?这幅画既然出现在我房间,当然是我画的啊。」 「柊子,你的兴趣是画画吗?那为什么是加入园艺社,而不是美术社?」 「没为什么,况且要加入哪个社团是我的自由吧。就算兴趣是画画,也不见得每个人都能成为画家啊。」 柊子的回答非常冷淡,但她的回覆让我觉得不太自然。 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为何加入园艺社,很显然是刻意避免提及。我于是继续追问。 「是啊。但是,你也没有不加入的理由。既然你的兴趣是画画,好友夏海也加入了美术社。而且我在你的随身物品里面,除了这幅画像以外,从没在其他地方看过任何图画。就连笔记本的角落也没有半点涂鸦。」 柊子在病床上仰望我,表情隐隐带有责怪之意。但是,我仍是穷追猛打。 别看我这样──不对,搞不好我就是外表看起来的这样──其实我这个人很难轻易死心。 「虽然我不晓得实际上发生过哪些事情,但夏海与柊子是小学的时候因为这幅画变成好朋友,她也决定升上中学后要加入美术社。但是,现在你会刻意把这幅画像藏起来,是因为与夏海吵架以后,不想再看到这幅画。我说的没错吧?」 美术社的社长曾说,夏海从刚入社就展现出绘画的才能。虽然我还没看过夏海现在的作品,但这幅人物像即使要说好听话,完成度也没有高到能让学姊们眼睛一亮。倘若这是夏海的作品,应该是小学时画的会比较合理。 柊子别过脸不看我,用少了几分气势的声音反驳。 「请不要胡说八道。这些全是缘小姐的猜 测,你没有证据能证明这是夏海画的吧。」 「嗯,是没有。但是,如果柊子能当场画出一样的肖像画,就可以给我当参考。你的手能动吧?」 我用柊子自己的身体递出笔和笔记本,柊子的表情明显慌了心神。 「……这……」 一阵犹豫不决后,最终柊子彻底陷入静默。 老实说,确实如同柊子说的,有一半都是我毫无根据的推测。但就算我猜错了,我也觉得无所谓。因为重要的是我想让柊子知道,自己是真心想帮她们和好。 那么结果究竟如何呢──柊子紧捏着被子,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了。 「为什么?」 她的这句问话带有着困惑、看开,与些许的期待。 柊子眼眶泛泪,抬眼往我看来。 「为什么缘小姐要执著于插手管我们的事情?牵扯进来只有麻烦而已,一点意思也没有啊。」 在柊子这番话中,窥看得到她想推开我的故作冷漠。 为了消除她的不安,我非常爽快地回道: 「跟我又不是毫无关系。因为我现在是户张柊子啊。」 「不对,我指的并不是这件事……」 我故意答非所问,病房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我放松紧绷的肩膀,仰头看向白色天花板。 「因为我不想让人生留下后悔。」 当然这种与人交换灵魂的体验我也是头一次,但是此刻盘踞在我胸口的情感,我已经体会过很多次了。 回顾自己至今的人生,我开口道: 「柊子,我想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我会『想活得毫无遗憾,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就是因为我生了病。可是……选择了生活方式以后,如果不刻意去实行,很容易转眼就忘了。我以前待的那间公司是所谓的无良企业,每天我都只忙着处理眼前的工作,不知不觉间就自私地伤害了许多人。当我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心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然后觉得这样的自己好没出息。」 我伤害的,不只是工作上有直接相关的人们。对于他们身边的人以及家人,肯定或多或少也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吧。 我曾吐露过自己的罪恶感,上司与前辈却都说:「这个社会和工作就是这样。」但是我的寿命短暂,没有时间能够变得像他们那样豁达。 「所以那时候,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寿命不长的我,不可能随时有机会可以挽回和补救。只要自己当下的心情有任何疙瘩,绝不能等到以后再消除。毕竟我根本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要让自己随时都能抬头挺胸地迎接死亡。」 很多人都对我说,我这样的想法太孩子气、太天真了。但是,如果成熟要用不合理的欺压他人来换取,那我宁可不要。 因为若在长大成人的同时,就对未来不再怀抱希望,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那个时候我才会挺身去救柊子。全是为了不让自己短暂的人生,往后都在悔恨中度过。 「我知道这种私人的烦恼,你不会想向毫无关系的外人倾吐。可是,那种犯了错的痛苦、感到孤立无援的寂寞,我自己都曾有过深刻的体会。所以,要是夏海与柊子始终都无法和好,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如果光靠柊子一个人很难与夏海和好如初的话,希望你能让我一起帮忙。」 我直视柊子的双眼,神色认真地向她诉说。 经过短暂的沉默,柊子的脑袋瓜忽然往下一垂。 「……我知道了。反正再这样下去,我看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 听到柊子咕哝说出的这句话,我忍不住喜笑颜开。 但用不着说,我还只是站在起跑线上而已。但是,看到柊子终于开始慢慢信任我,我还是非常高兴。 柊子搔搔脸颊,瞄了我一眼后小声嘀咕。 「其实我也曾一度心想……或许该向缘小姐坦承一切。」 「是、是吗?」 「是的。因为缘小姐之前曾奋不顾身地跳下月台来救我,也和我不一样,已经出社会了,还有……」 柊子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我歪过头,催促她往下说。 「还有?」 「不,没什么。对了,关于夏海……」 柊子只是缓缓摇头,回到正题。 「大致上就和缘小姐的推测一样。我和夏海会成为朋友,是因为小学的时候一起做作业。但我们的个性南辕北辙,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变熟,是后来班上同学欺负我的时候,夏海挺身而出保护了我……自那之后我就非常信任夏海,我们还送给对方自己手做的礼物,当作友情的证明。送我画像的夏海说她想当画家,送发饰的我则想成为植物学家,我们彼此也很支持对方的梦想。」 从柊子温柔的口吻,听得出她有多么重视夏海。 但也是因为这样,我无法理解两个人为何现在如此疏远。 「那么……你们的友情为什么突然破裂了呢?」 我直截了当地问。柊子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然后她一口气说完。 「因为我否定了夏海的梦想。」 柊子低垂着头,仿佛随时会哭出来。然后她颤抖着嘴唇,一脸难受地接着说明。 「我对夏海说,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梦想中的景色,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浪费时间。因为在那之前……那个,因为我有点误会,很生夏海的气。以为夏海也在否定我的梦想,所以……」 柊子像在思考该如何开口,说出的话语断断续续,还越来越小声。大概是心里非常愧疚,表情也十分痛苦。 我观察她的表情,用手指抵着下巴问: 「所以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闻言,柊子不语地低下了头。 我轻轻闭上眼睛,低声喃喃自语: 「……这样啊。不过,不管画家还是植物学家,确实都是很难当上的职业呢。」 ──话说回来,我当时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夏海,却对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呢…… 上次的失败有可能让情况更加棘手,但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可奈何。现在只能努力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挽回,然后采取行动。 停顿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柊子再度开口。 「但是,夏海突然晕倒真的不在我的预料之中。她因为没有严重到需要住院,所以我隔天就向夏海道歉了。可是,夏海根本不肯听我说话,还在我面前撕毁她参加比赛用的作品……虽然她现在声称是因为参加比赛压力太大,要请假在家休养,但我觉得她其实是不想见到我。」 柊子做出了这个结论后,病房内好一会儿安静无声。病人与护理师往来于走廊上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我在脑海中整理听到的资讯,然后睁开眼睛问柊子。 「柊子,这真的只是你和夏海的问题吗?」 「咦?」 听到我的问题,柊子惊愕地大叫出声。 我竖起食指,随口说出自己想到的假设。 「你看嘛,会不会其实是有个人做了什么事情,然后把责任推到你身上?因为我实在不觉得你们的友情会这么突然破裂。」 好一半晌,柊子的目光都踌躇地在空中游移。 最终,她以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了。 「……我承认确实有外力因素。」 病房内明明很安静,但柊子的话声仍小到了必须竖起耳朵才听得见。 她紧捏着被子,讷讷地娓娓道来。 「班上的淡河同学从第二学期开始当上了学生会长,自那之后,学校整体的气氛就变得有点奇怪。考试成绩变成了选班长和学生会成员的必要条件,大家也开始根据成绩好坏来分地位高低……明明第一学期的时候大家感情都很好,现在却处处充满对立。」 「呜哇~原来淡河同学是这么可怕的暴君。」 我毫不掩饰地皱起脸庞。不过,其实我多少也有这种感觉。 我曾着手进行调查,发现淡河真鸨其实是日本数一数二大的it企业「淡河systems」的社长千金。我们公司也在使用他们开发的云端服务系统,校内应该也有不少学生的家长是在子公司上班吧。不仅父母有影响力,再加上真鸨本身的优秀成绩,能够实际掌控整间学校也不足为奇。 想起真鸨说过的话,我再问柊子。 「那么,淡河同学曾说柊子是与她对等的朋友……」 「……那只是我不敢拒绝淡河同学,实际上与她并没有那么要好。」 柊子用细不可闻的声量说完,随即明确地摇摇头说: 「可是,这不是全部的原因。会和夏海吵架,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的意志再坚定一点,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柊子这番话并不是要袒护他人,只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歉疚。 我点一点头,露出微笑安抚柊子。 「我知道了,总之能做的就试试看吧。当然最终还是得由柊子设法解决,但我至少可以帮你制造机会。」 「那个,你真的不用太勉强喔。要是因为这件事惹出其他麻烦,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柊子说着说著有些激动,似乎打从心底感到不安。 现在竟然是中学生在担心我惹出麻烦,我不禁觉得好笑,伸出食指戳了戳自己身体的头,用轻佻的语气说了。 「啊哈哈,放心吧。别看我这样,大姊姊活在这世上的时间可是你的两倍喔。」 大概是觉得我得意忘形起来,柊子没好气地睨我一眼。 「但缘小姐第一次见到夏海的时候,不是还慌得六神无主吗?」 「我、我才没有六神无主呢!……呃,当时可能有吧!但那是因为太过突然,我只是吓了一大跳!」 被人踩到痛处,我闹别扭地别过头。停顿了一拍后,我恢复正经的表情又说: 「另外,有件事我也有点在意。」 「什么事?」 柊子纳闷反问后,我说出自己在学校想到的假设。 「就是柊子与夏海闹僵,说不定跟我们灵魂互换这件事有关。」 这才是我硬要插手管两人间事的主要理由。 瞬间,柊子整个人显得有些紧张,但她似乎不怎么意外。她八成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吧。 我注视着户张柊子小小的掌心,反覆张开握紧。 「原本是死党的柊子与夏海在大吵一架之后,我与柊子的灵魂就互换了。我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偶然。而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连?为什么偏偏是我?虽然现在一切都还不清楚,但我还是无法袖手旁观。而且说不定你们两人的和好,就是我们能变回来的关键啊。」 听完我的猜测,柊子只是声音干哑地简短附和。 「……是啊。」 接着我向她报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再请柊子告诉我夏海家的地址,然后离开医院。 步出正门玄关,一天比一天冷冽的寒意迎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现在天色也暗得很快,明明刚过四点,夕阳就几乎不见踪影。 望着染作橘红色的地平线,我回想刚才的情景。 ──柊子,这真的只是你和夏海的问题吗? 听到这个问题时,柊子的目光无措地来回游移,那副模样令我印象深刻。 看她那么慌张的样子,很明显柊子还有事情瞒着我。如果我的预感没有出错,她所隐瞒的事情,正是这次问题的核心。 虽说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两人变回来,但还是得顾及柊子的心情,所以我尽可能不想逼她开口。况且比起她隐瞒的事情,有件事更令我在意。 ──让柊子不得不隐瞒「某件事」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两年前的开端※ 两人相识的契机,是因为小学某堂课的作业,就是针对喜欢的艺术作品提交一份感想。 大多数人都去了三楼联络走廊上的作品展示区寻找目标,完成这项作业。主因是大家都懒得去美术馆,以及就算看了优秀的艺术作品,大概也看不出价值所在吧。而如果直接在校内寻找目标,不仅可以趁着休息时间轻松完成,也有不少作品都相当好写感想。 雾岛夏海也和其他人一样,打算挑选学校展示区里的作品完成作业。只不过,她的理由与其他学生不一样。 因为校内的作品展示区里,有一幅夏海打从以前开始就非常喜欢的画作。在夏海心目中,那幅画比任何著名的艺术作品都要优秀,也更有价值。 作品名称是《冬天盛开的花》,作画者是早在十年前就毕业的校友。 整幅画很简单,就只是樱花在纷飞的雪花中盛开。乍看下这幅作品使用的颜色并不多,但也因此在一整片都是小孩子用原色涂满图画纸的展示墙上,看起来格外醒目,技巧也特别精湛。仿佛挥舞画笔的时候,作画者真的亲眼看到了这般梦幻的景象。 为了完成作业,夏海放学后去看了《冬天盛开的花》。因为休息时间会有其他孩子跑来跑去,让人无法平心静气,而且她想久违地好好观赏,不被任何人打扰。 来到三楼的展示区后,她发现有个少女也在这里。对方似乎和夏海一样,目标是《冬天盛开的花》。她一动也不动,入迷地望着那幅画。 夏海顿时倍感亲切,决定试着与她攀谈。 「你也喜欢这幅画吗?」 少女吓了一跳地回过头来,脸上流露出畏怯。 她在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话声,急急忙忙打算离开。 「嗯、嗯……对不起,我马上让出位置。」 「啊,别急别急。我们一起看吧。」 夏海叫住少女后,她好一会儿似乎迟疑着要走还是要留,最终依夏海说的留下。 好段时间,两人只是静静注视那幅画。 夏海走到围绳前面,连细节也不放过地认真打量。 「这幅作品画得真好,我也很喜欢喔。只要看着这幅画,就能让人产生勇气,觉得只要努力就能做到任何事情。」 夏海往带来的笔记本写下感想后,慢慢地转向少女。 「你是户张柊子同学吧?我是雾岛夏海,请多指教啰。」 这就是柊子与夏海相识的情景。 个性害羞内向的柊子,结结巴巴地回应。 「你、你好,叫我柊子就可以了。」 「是嘛,那你也叫我夏海吧。柊子,你也挑了这幅画写作业吗?」 柊子点点头后,夏海再以崇拜的眼神看向画作。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真想亲眼看看这么漂亮的景色呢。」 「看不到的。」 然而,柊子的回答却非常煞风景。接着,她以平淡的语气向夏海说明。 「我问过理化老师了。老师说负责传播花粉的昆虫与人类不同,无法调节体温,所以樱花若选在冬天开花,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因此像这种在纷飞雪花中盛开的樱花,只有在绘画的世界里才看得到。」 说完,柊子看著《冬天盛开的花》露出落寞微笑。 「但撇开这些事情不说,我还是喜欢这幅画。因为就像夏海说的,会有种得到安慰的感觉。嘿嘿,但这大概只是我的错觉吧……」 「这种事谁能保证呢。」 夏海不由自主地插嘴打断,然后逼近柊子,只见她满脸惊慌。 「咦?呃,那个……」 「老师也不一定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吧?他们只是看过书本以后,拥有书本上的知识而已。就算日本没有,但说不定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确实存在着冬天会盛开的樱花啊。就算不是樱花,也可能有其他种花会在冬天盛开吧。开在雪地里的花朵一定非常美丽。」 夏海完全是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但是,看到柊子难过的模样,她就是无法什么也不做。 想像了那幅画面以后,柊子眼中亮起光芒。 夏海握住柊子的手,话声雀跃地说了。 「以后我们一起去探险吧。说不定这附近就有冬天会盛开的花喔!」 听完夏海连珠炮似的话语,柊子怯生生地点头。 尽管怕生的柊子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心里其实满溢着暖暖的喜悦。 自那之后,柊子与夏海开始常有交集,但由于柊子害羞内向,一直不太能够对个性大剌剌的夏海敞开心房。但是,对于夏海愿意来找自己说话,柊子心里其实十分高兴;而夏海也光是柊子愿意回应自己的寒暄,就感到非常开心。 能够因为《冬天盛开的花》而结识,两人也都觉得是很珍贵的缘分。 两人的关系有了变化,是在柊子被班上男生惹哭的时候。 柊子向来沉默寡言、总是自己落单,因此经常成为班上同学欺负的对象。在没有朋友可以依靠的情况下,班上那些半是好玩地说着过分话语的男同学们,对柊子来说是生活中的一大威胁。 柊子的兴趣是做手工艺,那天当男孩子们擅自乱摸她做得不太好的饰品,还故意取笑她时,她忍不住哭了出来。见状,男孩子们更是落井下石地嘻嘻贼笑。 「唉~户张,你怎么哭了啊。」 「有什么办法嘛~看到这么奇怪的狐狸,任谁都会笑出来吧。」 「这才不是狐狸… …是小狗……」 「啊?这是小狗?不不不,怎么可能啊~」 「户张,我们可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的喔。」 「对啊对啊,你每次动不动就哭,永远也长不大的啦~」 「你们在做什么?」 从厕所回来的夏海,立刻大声喝斥团团围住柊子的男孩子们。 她接着推开吓了一跳的男孩子们,把手放在柊子肩膀上。 「柊子,你没事吧?」 「夏、夏海……」 夏海怒目瞪向班上的男生们。他们虽然有些畏缩,还是试图狡辩。 「你、你反应太大了吧,我们只是捉弄她一下而已……」 「对、对啊,谁叫户张是爱哭鬼,我们是为了让她振作起来……」 夏海没等他们说完,单手拍桌怒吼。 「如果柊子是爱哭鬼,那你们就是讨厌鬼!下次再敢惹哭柊子,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男孩子们一致静默下来,脸色尴尬地散开。亲眼看着他们离开后,夏海才气势凌人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直到下一堂课的钟声响起为止,教室内始终鸦雀无声。 夏海的警告非常有效,自那天之后,没有人再欺负柊子。 只不过糟糕的是,偏偏那群人里头有个在班上很受欢迎的男同学。由于他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对他有好感的几个女孩子便联合起来,开始排挤夏海。 柊子虽然察觉到了这件事,却害怕着自己又会被人欺负,所以迟迟不敢开口帮夏海说话。对于自己还把夏海看起来不以为意的样子,当作是视而不见的借口,柊子更是深感厌恶。 但是,某个女孩子说的话却点燃了柊子的怒火。 「欸,户张同学,你知道吗?」 那天有两个女同学来找柊子说话,一脸不怀好意地勾着嘴角。 她们十分刻意地瞥向夏海所在的方向,压低音量说起悄悄话。 「雾岛同学她啊,说户张同学根本是个阴沉又无聊的书呆子喔。你不觉得她这个人真的很差劲吗?」 出乎意料的告密,让柊子怀疑自己的耳朵。 「……咦?夏海这样说我吗……?」 听到柊子的反问满是疑惑,两人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更是滔滔不绝起来。 「对啊。亏她之前还讲得那么有义气,结果只把户张同学当成是胆小的跟班而已嘛。」 「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喔~听说雾岛同学在每个人面前都是不同的样子……」 「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了!」 柊子头一次抬高了音量反驳,两个女同学都惊愕地全身僵直。 其实柊子自己也十分吃惊。但是,她没有去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反而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夏海才不会说这种话!她才不像你们一样只会中伤别人!别瞧不起人了!」 夏海总是开心地诉说自己对于《冬天盛开的花》的看法,积极找柊子说话,还挺身保护了被人惹哭的柊子。这样的她,绝没有理由说柊子的坏话。 落寞地坐在位置上的夏海,在柊子大声说话后转过头来──一与柊子四目交接,她啜泣着哭了起来。 至今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夏海总是表现得非常坚强。这还是柊子第一次看到夏海这副模样,她只好不知所措地牵起夏海的手,离开教室来到走廊,再走向毫无其他人影的顶楼阶梯。 抽噎啜泣的夏海跟她平常勇敢无畏的样子实在相差太多,柊子战战兢兢开口。 「那个,夏海,你没事吧?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夏海摇了摇头,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没有……不是的,我是因为太高兴了……」 似乎是稍微冷静下来,夏海吸吸鼻子,用通红的双眼看向柊子。 「其实啊,班上的女生曾跟我说:『柊子私底下说你是一个不会读书的笨蛋。』」 「咦咦?我根本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听到这种无凭无据的造谣,柊子震惊又愤慨地提高嗓门。 夏海点点头,讷讷地继续说: 「嗯,我也知道她们在骗人……可是内心深处又忍不住怀疑,觉得会不会真的是这样,也没有勇气向你确认。因为柊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我就担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夏海说得越来越小声,柊子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这样啊。」 柊子并不讨厌夏海来找自己。她只是因为自己说话口齿不清晰,又不擅长配合别人的步调,所以对于要结交亲密的友人感到退缩。但她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反倒让夏海无谓感到不安。 两人默默不说话时,上课钟声在走廊上响起。 「啊,上课了……」 柊子抬起头来,夏海则顶着哭红的双眼,淘气一笑。 「嘿嘿,不如我们翘课吧?」 由于才刚在教室里怒吼过,其实柊子也很犹豫该不该直接回去,闻言不禁有些难为情。 坐在通往顶楼的冰凉阶梯上后,夏海摩擦双手,开口说了。 「柊子,我啊,将来想当职业画家。」 夏海突如其来的宣言,让柊子瞪大眼睛。 「咦……感觉有点意外呢。」 因为夏海一向给人活泼开朗、会在户外奔跑的感觉。夏海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搔了搔头掩饰害羞。 「对吧?所以这件事包括父母在内,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想成为一个画出的作品可以感动人心的画家,就像那幅《冬天盛开的花》一样。」 柊子没有嘲笑夏海的梦想,反而用力点头说: 「这个梦想很了不起呢。我会支持夏海的。」 「谢谢你。不过,我也知道这条路不简单啦。」 夏海红了脸颊,绽开笑容。 看着夏海的笑容,柊子决定也吐露自己的梦想。神奇的是和夏海一样,这件事她也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至于我呢,其实想当植物学家喔。」 闻言,夏海直直盯着柊子的双眼。 「植物学家?难道是因为……」 柊子环抱膝盖,接下去说了: 「因为我想研究现实中有没有『冬天盛开的花』。夏海曾经说过,也许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就有这样的花。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所以……」 夏海仰头看向冷冰冰的天花板,发出长叹。 「真不可思议。明明契机是一样的,我们两人却在追寻截然不同的梦想。」 「嗯。可是,可以各自往不同的未来前进,我觉得这样很棒啊。」 柊子重新面向夏海,端正坐姿说了。 「夏海,对不起,至今一直和你保持距离。我如果早点敞开心房,可能就不会让你留下这些讨厌的回忆了。」 夏海坚定摇头,拒绝接受柊子的道歉。 「这种事我才没放在心上呢。而且我之前的确有点太装熟了。」 「可是……」 见柊子仍然介意,夏海便稍做妥协,神色一亮提议说: 「不然这样。作为友情的证明,我们送给对方一个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吧?」 夏海的提议太过出乎预料,柊子眨了眨眼睛反问: 「可、可以啊……但是要做什么?」 「我想想喔……柊子就做那个吧。你不是很常用串珠做些亮晶晶的小饰品吗?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呢。」 「送、送那种东西好吗?可是我做得很烂,男生们还老是笑我……」 「是我想要的,有什么关系!男生们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夏海打断柊子自卑的发言,强势地如此主张。 被夏海的强势影响,柊子接着说了。 「知道了,我会努力做得漂亮一点送给你。那夏海也要做一样的东西吗?」 「嗯……也不是不行啦,但既然要送,我想送只有我能送的东西。」 夏海没有明确回答,但柊子已经猜到了她是指什么。 「只有夏海能送的东西,难道是……」 看见柊子投来的探问眼光,夏海难为情地稍微别过脸庞,态度骤变地嗫嚅声明。 「……不可以笑我喔。我才刚开始画而已。」 第四章 按下重置键前 两天过去后又来到了星期一,结果我和柊子还是没有变回来。灵魂互换的神秘现象持续得比我预期中要久,让我开始感到心急。 手托着腮坐在自己位置上,我努力整理思绪。 现在我已渐渐习惯以中学女生「户张柊子」的身分过生活,但这种情况当然不能永远保持。目前我的身体虽然还算稳定,但谁也不晓得病情会不会突然恶化。 最糟糕的预想,就是柊子的灵魂会连同我的肉体一起死去。我拥有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我至今都小心行事,不让柊子的家人和学校同学们起疑,但现在好像不能再从容地静观其变。 灵魂互换的现象固然不科学,但我也不觉得会无缘无故发生。以目前情况来看,柊子与夏海的决裂是最有可能解除这种现象的线索。与夏海大吵一架后,柊子因为太过后悔而选择逃避,结果我与柊子的灵魂就互相交换了。因此进入柊子体内的我,必须修复她与夏海的关系,成功的话就能变回来──先不讨论为什么是与我互换,但我觉得自己梳理出的梗概很合理。 所以我连续两天都去夏海家登门拜访……但结果可说不出所料,每次都被她狠狠地拒于门外。 『我跟柊子没什么好说的。』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老实说,不断被中学女生这么嫌弃,就连我也快要心灵受创。可是,现在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就算有可能让夏海更讨厌我,最好还是锲而不舍。 但是,万一和好了以后我们还是没有换回来── 「五十岚同学,你上星期五好像忘了自己是扫地值日生吧。」 教室内忽然响起一道凛然话声,将我拉回现实。 转头往后一看,只见淡河真鸨正环抱手臂,与名为五十岚的高个子女生对峙。在真鸨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五十岚试着反驳。 「我、我之前就说过了,我那天有补习,要请假一天!」 「借口就不必了。如果是因为有事无法当值日生,五十岚同学应该要找人代替自己吧?」 真鸨的声音充满威严,完全感觉不出她还比五十岚矮了半颗头。明明是同年的中学生,两人看起来却像是教师与学生。 五十岚环顾教室试图求助,最后一脸快哭出来地抗议: 「这也太奇怪了吧!我无法接受突然有这种规定!」 「我可是全校学生选出来的学生会长喔。我是在得到学生们的信任以后,才订下『班上成绩倒数最后十名的学生要负责杂务』这项规定,目标也是为了让全校学生培养上进心。大家,我说的不对吗?」 真鸨问向众人,班上同学们全都一震,不约而同从真鸨两人身上别开目光。谁也没有开口反驳。 真鸨露出愉快浅笑,动作优雅地将指尖抵在唇边。 「看吧,这就是答案。五十岚同学若有任何不满,可以想办法提升自己的成绩,不然就是当上学生会长改变规则呀?这点程度的努力也不肯付出,就把气出在我身上,真是太难看了。」 接着,真鸨走向自己的座位,并在经过五十岚身旁时宣告: 「由于五十岚同学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甚至不知反省,罚你整个第二学期每天都要自己一个人当扫地值日生。我不接受任何辩驳。」 「怎么这样……!」 五十岚一脸愕然,但真鸨不再理会分毫,专心看起自己的课外读物。 五十岚紧咬着唇,眼眶里满是泪水,然后一个箭步冲出教室。 下一秒,我的身体不假思索地展开行动。 「等一下,五十岚同学!」 我在校舍门口追上五十岚,伸手搭住她的肩。 五十岚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泪水。 「放开我!」 甩开我的手后,五十风当场无力地跌坐下来。 她不断用手抹着眼角,悲痛哭喊。 「明明户张同学从来也没有开口帮我说过话!反正你一定和淡河同学私底下在笑我吧!算了!我受够这种学校了!」 听着她像是硬挤出来的字句,我的胸口仿佛被人勒住。 我再度伸出双手搭在五十岚的肩膀上,笔直注视着她劝道: 「五十岚同学,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五十岚总算稍微冷静下来,我话声平静地开口。 「那个,到时我也一起帮忙打扫吧。两个人一起做,很快就能扫完吧?」 「咦?户张同学为什么要帮我……」 五十岚停止哭泣,我对她温柔微笑。 「因为就算这是规定,我也不觉得该把所有工作全推给一个人。如果无法大家一起开心读书,来上学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 我紧接着摆出严肃表情,对五十岚说了。 「打扫时我有事情想问你。虽然五十岚同学听了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你愿意先听听我的问题吗?」 想问的事情自然与柊子有关。虽然现在这样形同在卖五十岚人情,但如果可以因此降低传进别人耳里的机率,对我来说也比较有利。 五十岚依然一脸困惑,僵硬地点点头。 「嗯、嗯,是没关系……」 闻言我总算安下心来,向蹲在地上的五十岚伸出手,扶她站起来。 和五十岚一起回到教室时,大概是因为我突然就冲出去,感觉大家格外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我无视众人的目光,走向真鸨所在的座位。 「淡河同学。」 真鸨的双眼依然紧盯着课外读物,语气冷淡地回应。 「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五十岚同学的事情,我完全无意撤回惩罚。」 「虽然我也想讲这件事,但现在就先算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想问淡河同学。」 我虽有意见,但我本来就是局外人,没有权利过问学生们自主决定的事情。更何况,现在最好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如何让我与柊子变回来。 我一边回想前些天与真鸨的对话,一边问了: 「之前你说过,夏海不配和我当朋友吧。具体而言你觉得哪里不配呢?」 真鸨终于从课外读物移开目光,抬头往我看来。 她的表情夹杂着惊讶与困惑,开口问道: 「……户张同学,你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讽刺我吗?」 「讽刺什么?」 一无所知的我,只能用问题回答问题。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后,真鸨刻意地大叹口气。 「雾岛同学都已经升上中学了,居然还真心相信『有花会在冬天盛开』喔。」 「……花在冬天盛开吗?」 真鸨这句话在我心底掀起涟漪。 复述了一遍后,我非常确定。并不只是在哪里听过而已。这几个字,让我油然心生了某种难以分割的怀念与暖意。 我还在思索既视感的来源时,真鸨语带嘲弄地继续说了。 「植物开花不是为了人类,是为了在温暖的季节引诱昆虫鸟类前来,帮忙传播花粉。明明小学的理化课上已经学过这种常识,她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白日梦大王呢……而且对此一笑置之的不是别人,正是户张同学你自己吧?」 我用手指抵在嘴边,低着头陷入思考,甚至忘了要回应真鸨。 ──是嘛。所以两人的口角…… 柊子说的「夏海梦想中的景色」,并不是在比喻她想成为画家这个目标,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在心里记下这个关键字后,接着问真鸨。 「那夏海为什么对此深信不疑呢?」 面对我认真的提问,真鸨只是耸耸肩敷衍回道: 「这我怎么知道。像雾岛同学那样沉迷于业余爱好,因而荒废学业的学生,是被不存在的幻想腐蚀了理智吧。所以挑选往来对象的时候应该要严格过滤,才不会堕落到跟那种人一样的水准。」 「淡河同学,虽然是我主动找你攀谈,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但你说话之前是不是该先多想几秒钟?」 我忍不住语气强硬地脱口而出。 居然跟中学生认真起来,我这个大人真是不够成熟。但是,听着真鸨自以为是的发言,我心里开始越来越火大。 我先是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对真鸨说了。 「你怎么能够断言冬天盛开的花并不存在?也许这世上某个地方真的有啊。就算现在没有,植物经过长年累月的演化,说不定明天就能在冬天开花了。一个人抱有这种希望,难道是那么糟糕的事情吗?」 真鸨用打量的眼光注视了我一会儿后,受不了地摇摇头。 「……是我看错人了呢。户张同学,我太失望了。」 然后 她拿起看到一半的课外书籍低下头,再也不看我一眼,冷冷宣告: 「算了,那就这样吧。如果你想走在愚蠢之人行走的路途上,随你高兴。」 被对方用不算回答的回答结束对话后,我充满气势地用力哼了一声,稍微表达反抗之意。 「……哼!」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休息时间也快结束了,况且要是理会国中生的挑衅,那就真的太不成熟了。再说,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资讯。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开始思考刚才为什么会觉得「冬天盛开的花」很耳熟,顺便平复心情。 ──夏海说的「冬天盛开的花」,难不成是…… 放学后,意外地还有一个人也自愿当打扫值日生。 五十岚垂下眉尾,询问那名看来怯弱怕生的女同学。 「雪村同学,你真的要帮我吗?」 「你不用担心我。因为我也觉得学校现在这个样子很奇怪。」 名为雪村的女同学含蓄地点点头说。 尽管真鸨趾高气扬,仿佛在说这是全校学生共同做出的决定,但果然还是有学生心怀不满。我觉得自己正渐渐看清潜藏在这所学校里的阴暗面。 三人默不作声地打扫了一段时间后,我当作闲聊地向两人发问。 「选学生会长的时候,你们两人都投给了淡河同学吗?」 「嗯。因为淡河同学很聪明,才一年级就想选学生会长,我心里很佩服她。而且她的领导能力很强,一开始我还非常期待她选上。」 清洁着黑板的雪村难过地低下头说。 负责擦窗户的五十岚也垮下肩膀,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学生会长选举的时候,我也投给了淡河同学。我并不是对高年级的候选人有什么不满,只是觉得该支持一下同班同学,而且反正只是中学的学生会长嘛。不管谁当选,我都不觉得情况会糟到哪里去……谁知道她当选以后竟然变了一个人。」 两人说话时都一脸愁云惨雾。就连灵魂互换后生活还不到一周的我,也隐约感受得到真鸨的雷厉风行。 我竖起食指,试着乐观地说了。 「可是,既然淡河同学现在显露出了本性,那她下次肯定会落选吧?」 即便她是才貌双全的社长千金,也要经过选举才能当上学生会长。如今她已暴露出自己傲慢的一面,照理说没人会再投给她。 然而,明明我这么说是想安慰她们,两人的表情却依然沉重。 「谁知道呢……虽然这么说不好,但我觉得你的预测不太可能成真。」 五十岚停下擦窗户的手,出神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脸。 「例如现在推给我的扫地值日生也是,淡河同学订的规定,全校大概有三分之二的学生能受惠。像户张同学与雪村同学都属于多数派,而我属于少数派;看到把工作都推给少数派还会觉得不合理的人,大概少之又少吧。如果一半以上的学生都支持淡河同学的做法,我猜她下次还是会当选。」 五十岚说话时的语气始终非常冷静。 清洁完黑板的雪村,也在五十岚说完后接着开口: 「还有,那个叫作领袖魅力吗?我觉得淡河同学莫名有种吸引人的力量。她总是信心十足、能言善辩,再加上长得也漂亮。每次听淡河同学说话,忍不住就会觉得她说的都是对的。我想被迫接下打扫工作的人当中,可能还有不少人仍站在淡河同学那一边吧……」 「一定有吧。因为就连我也常常被她的气势震慑住。」 五十岚苦着一张脸同意雪村。我仿佛在这所学校里头看见了社会的缩影。 我在脑中整理情报后,试着提出其他问题。 「对了,我想问你们一件事情。虽然我这个问题可能很奇怪,但你们知道我和淡河同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处得很好吗?」 「咦?你问这种事情做什么?」 雪村一脸无法理解地反问,我搔了搔头避开正面回答。 「不好意思喔,这么突然。可是,我真的很好奇。那个,就是其他人对我有什么看法……」 「咦咦……?户张同学,你的问题真的很奇怪呢。」 五十岚纳闷地皱起眉,但还是仰望天花板开始回想。 「我想大概是从两周前开始的吧。你开始和淡河同学一起行动,两个人还会开心聊天。可是,至少第一学期的时候,我记得你们并没有什么交集。」 「我的印象也差不多。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户张同学与淡河同学都给人没有什么好朋友的感觉,所以我心里还很意外……不过,户张同学从上周起就突然变得闷闷不乐,也不再和淡河同学说话了。」 雪村先是附和五十岚,然后这么说道。 接着五十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一脸神奇地歪过头。 「可是,最近户张同学给人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了呢。不只会积极地找班上同学说话,还像今天那样顶撞淡河同学。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吗?」 「那、那个,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关系吧……啊哈哈……」 我笨拙地想蒙混过关。大概是觉得我这副模样很滑稽,五十岚与雪村都放松下来,发出笑声。 「嗯,看来户张同学也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不过,我很喜欢户张同学现在开朗活泼的样子喔。」 「嘿嘿嘿,没有啦。」 中学生们的称赞让我有些得意起来,同时我分神整理思绪。 柊子闷闷不乐的那段时间,十之八九就是因为和夏海吵了一架吧。而且也与我们灵魂互换的时间符合,看来这个现象,绝对与她和夏海的决裂脱不了关系。 虽然听柊子的说法,她与夏海的决裂有部分是受到了真鸨的影响,但想想至今发生的事情,我还是不觉得只凭这样就能解释一切。第一次来学校那天,我还以为是班上同学在欺负真鸨,但事实上可以说是真鸨在霸凌全校学生。 不如假设一下……其实是真鸨基于某种理由,耍了手段想贬低成绩不好的夏海,岂知事情差点败露,她就把这件事嫁祸到柊子身上。而柊子与夏海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反目成仇,甚至导致夏海不来学校上课。柊子虽然在事后察觉了真相,却因为事态已经无法挽回,在强烈的后悔下与我交换了灵魂── 假如这是真相,勉强还说得通。那么要是在设法让两人变回来的过程中与真鸨发生冲突,曾对五十岚伸出援手的我,或许到时也能请她帮忙。 只不过,我内心仍有疑惑。如果两人会吵架,单纯只是因为在校内恶名昭彰的真鸨暗中挑拨,那么只要坦白说明彼此的情况,应该就能和好吧。没道理夏海会这么拒我于千里之外,柊子也瞒着详情不肯告诉我。还有,为什么是我与柊子交换了灵魂?其中原因也尚未厘清。 但是……关于最后一点,我倒是有些头绪。这也是我硬起来反抗真鸨的理由。 柊子和夏海,曾和我就读同一所小学。 此外,夏海梦想看见的,在冬天盛开的花。 如果就和我猜想的一样,那么说不定── 放学后,我没有前往柊子所在的医院,也没有去夏海家,而是前往某间公立小学。 这里是我毕业的母校。我在柊子的房间里找到了这所小学的毕业纪念册,里头还有夏海的大头照。如果这两人真与我有什么交集,就只有可能是在这里了。 走进教职员室,我向负责接待的职员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是这里的毕业生,名叫户张柊子……」 「哎呀,户张同学?你最近还好吗?」 一位年长的女老师从职员身后探头,出声向我攀谈。 虽然我不认识这位老师,但柊子想必承蒙过她的关照吧。 「是的。因为我忽然很想念母校,想进校内参观,不知道是否方便呢?」 那位老师不仅没有拒绝,反倒露出满足的笑容优雅点头。 「当然呀。户张同学真的很喜欢我们学校呢。就连毕业以后也经常回来走动,老师真是高兴。」 「…………咦?」 我一时间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便递来入校许可证,所以我只好去完成此行的目的。 目的地是三楼的联络走廊。那里算是校内的小型艺廊,陈设了许多校内学生的绘画与雕刻等作品。这个空间在我入学以前就存在很久了,在美劳课和比赛上获得优秀成绩的作品都会放在这里展示。 我的画作也曾在寒假的绘画比赛上 获得优秀奖,然后展示于此。 标题是「冬天盛开的花」。在一片缤纷飞雪中,樱花灿烂盛开,对我来说也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幅作品。 然而,此刻我却没在这里瞧见那幅《冬天盛开的花》。毕竟也展示了超过十年以上,可能是撤掉了吧。但是,比我画作还要古老的几项作品却都还留着。 回到教职员室后,我上前找刚才那位女老师,归还许可证的同时顺便询问。 「请问……关于三楼走廊上《冬天盛开的花》那幅画,是不是已经撤掉了呢?」 其实我不确定这位女老师是否知道《冬天盛开的花》这幅画,所以提问时预先做好了得不到答案的心理准备,想不到老师立即回答。 「啊,那幅画的话,我听说前阵子作画学生的亲人已经领回去了。」 「咦?」 「现在的孩子们也很喜欢那幅画喔。因为画得很好,我本来还希望可以一直摆在校内展示,但也没办法呢。」 女老师将目光投向远方,一脸遗憾。可是,画那幅画的人就是我。当然我从来没把那幅画领回去,也不记得曾把这件事告诉过家人。 我压下焦急的心情,接着问道: 「老师还记得那个亲人长什么样子吗?」 「不好意思啊,因为那时候不是由我负责接待,所以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我就此说不出话来,换老师向我发问。 「对了,雾岛同学还好吗?」 「啊,是,她过得还不错……」 我中规中矩地回答,不想让老师担心。只见她眯起双眼,怀念从前。 「我记得雾岛同学也非常喜欢那幅画呢。有机会你们一起回来玩吧。」 女老师的这一句话,道别后依然在我耳边萦绕不去。 冬天的寒意日渐凛冽,东方天空已有星星探出头来。今天好像没有时间再去找夏海或柊子了。 走在暮色将临未临的街道上,我整理着目前已知的消息。 发生在我与柊子身上的,神秘的灵魂交换现象。 从小学开始本为摰友的柊子与夏海的决裂。 夏海梦想中「冬天盛开的花」的景色。 立志成为画家的夏海,与立志成为植物学家的柊子。 由我所画的,本该挂在小学展示区里的《冬天盛开的花》的遗失。 隐隐与这些事情有关的淡河真鸨── 必要的拼图碎片,好像正逐一汇集起来。 隔天放学后,我再度拜访夏海家,然而按下门铃后却迟迟无人应门。 虽然夏海没去上学,但也未必会一直在家。我本打算明天再来,但转念一想,决定先去一下夏海父母经营的蛋糕店。 柊子每天都待在医院里头一定很腻,带个蛋糕去探望她应该不错吧。不不,绝对不是因为我想吃。 夏海家的后门就是蛋糕店。穿过自动门后,甜香迎面扑来,同时店内的人影也映入眼帘,我不由得睁大眼睛。 「……夏海?」 夏海正穿着可爱的围裙站在柜台内。看来她今天负责顾店。 看见我走进店里,夏海也同样面露吃惊,但马上充满威吓性地板起脸孔,质问我说: 「……柊子,又是你吗?今天有什么事?」 她的语气非常冷漠,但我毫不迟疑地走到柜台前面,表情认真地开门见山。 「夏海,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关于柊子、真鸨,还有「冬天盛开的花」,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她。 听了我的要求,夏海指着眼前的收银机回答: 「我没空。如你所见,我现在正帮忙顾店。」 「那我也一起帮忙吧。两个人会比一个人轻松吧?」 「不用了,反正现在又没什么客人。让外行人来帮忙也只会添乱。」 「是嘛,那我等你工作结束。这样应该可以吧?」 我展现黏皮糖般的韧性,夏海总算屈服,傻眼地嘀咕。 「……随便你。」 于是我点了海绵蛋糕与红茶,在店内的内用区打发时间。 我边喝红茶,边小口小口吃着蛋糕,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夏海却始终只顾着接待客人,看也不看我这边一眼。女高中生们的快乐谈笑声从隔壁座位传来,听在此刻的我耳里只觉心情沉重。 夏海也真是倔强。要是再等一下还是不行的话,今天先去找柊子好了。正当我开始这么心想时── 「夏海,你别再闹别扭了,去跟人家谈谈吧。」 一名女甜点师傅从厨房现身,向夏海斥责道。 夏海噘起嘴唇反驳。 「这跟妈妈又没关系,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所以我之前才都插手不管啊。」 夏海母亲的脸上不只斥责,也流露出了对夏海的关心。她往我这边瞥来后,继续说服夏海。 「可是夏海,要是没有人推你一把,你会一直不肯踏出去吧。如果有该说清楚的事情,就面对面好好谈谈吧。你要是觉得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对方也应该明白,那只是小孩子的借口而已。」 夏海还是不发一语。她的母亲迅速地从甜点柜随便夹了一块蛋糕装在盘子上,再连同红茶摆上托盘,硬是推给夏海。 「今天你辛苦了,去吃块蛋糕休息一下吧。这样总行了吧?」 「……知道了啦。」 接过蛋糕后,夏海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我这边走来,在我对面坐下。 夏海臭着脸吃起蛋糕后,我抓准机会向她攀谈。 「……那个,夏海。」 我一边猜想着对面的夏海是什么心情,一边深深低下头。 「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的误会与无心的话语,让你那么难过,我真的深刻在反省了。可是……我想像以前一样,慢慢和你变回朋友。只要能补偿你,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听完我发自内心的告白,夏海却没有看我一眼,继续吃着蛋糕冷冷回道: 「满嘴谎话,你明明只会嘴上说说而已。」 我猛地抬起头,立刻反驳。 「我才没有说谎!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那把那幅《冬天盛开的花》还回来啊!」 然而我才说到一半,就被夏海打断。 听到她以强硬语气说出的那几个字,我的气势霎时全消。 「冬天、盛开……」 真鸨说过的话、消失在小学展示区里的画作,以及夏海所说的「还回来」。 这三件事瞬间在我心中串连起来。 但我才刚刚弄清楚,还来不及开口回话,夏海就用力哼了一声,仿佛在说「我就知道」。 「看吧,这件事你果然办不到。这下你明白了吧?我和柊子是永远也不可能和好的。」 「等、等一下,不是这样的,我……」 我急着想要解释,夏海却只是烦躁地不住摇头。 「没有什么是不是。更何况早在你说都是自己误会了、那些是无心话语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彻底的两条平行线了。我就是明白了这一点,后来才得去医院看病,还没有办法去上课。要是我在跟你谈话的时候又晕倒了,又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 「…………」 「……不过,其实我的症状也没有自己说的那么严重,有一半是装病啦。」 大概是看我沉默以对,多少心生同情,夏海小声地补上这一句。然后她短短叹了口气,重新调整心情后,断然说道: 「总之就这样吧。柊子你也快点忘了我这个不去上学的人,好好跟学校里的朋友相处吧。比如淡河同学。」 说完,明明蛋糕还剩下半块以上,夏海却打算直接收走。 我抓住正要起身的夏海手腕,把她留在原地。 「等一下,夏海!」 夏海扭头往我看来,火大皱眉。 但我仍是与她面对面,语气坚定地说了。 「如果是那幅画,我有办法解决。我会找到画那幅画的毕业生,就算要我下跪,也会请她再画一幅。所以到那时候,你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刚才我会噤不作声,并不是因为我死了心,觉得这不可能。我只是在找到了与夏海和好的突破口后,一时间却想不到该怎么向夏海表达。 我所画的《冬天盛开的花》,跟柊子与夏海的争吵有着密切关连;不仅如此,多半也跟我与柊子的灵魂互换有关。我死也不能放开这条线索。 见我锲而不舍,夏海用纳闷的眼光盯着我瞧。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就算和我来往,也对柊子没有任何好处啊。」 「这跟好处 没有关系。不管是夏海,还是《冬天盛开的花》,我都不想就此放弃。我想再次和夏海一起寻找那幅景色。」 闻言,夏海瞪大双眼,倒吸口气。 然后她默默地低下头,肩膀不停颤抖。 「为什么……这种事情……」 接着夏海双手用力拍桌,猛然起身怒吼。 「不要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怒声咆哮以后,夏海哭了。从她脸颊滑落的泪水滴进了红茶杯里。 看到夏海紧紧咬牙,强忍泪水,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愣住了的我,只能茫然地喃喃唤道: 「夏海……」 夏海没有对这样的我怀抱丝毫同情,更是情绪激昂地呐喊。 「都是柊子害的,我再也没办法画画了!我们家因为没有钱,得拿出成绩申请奖学金,才有办法就读美术相关学校,但现在我连这种事都不可能办到了!结果呢?你不要因为自己产生了罪恶感,为了让自己安心,就跑过来要我原谅你!那种好听话说得再多,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 店内一片悄然无声。 在可以听见耳鸣的静寂中,邻座的女高中生们匆匆离开,夏海的母亲则站在柜台里头担忧地看着我们。至于我这个当事人,说来实在很没出息,面对夏海的厉声指控,只能静默无语。 大概是情感爆发后也恢复了理智,夏海重新坐回椅子上,动作粗鲁地抹去泪水,毫无情绪起伏地说了。 「算了,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吧。我已经打算第三学期要转学。」 「咦……转、转学?」 夏海不以为意地说出的这两个字,让我彻底慌了手脚。 夏海自暴自弃似地把剩下的蛋糕塞进嘴里,好像想藉此把所有情绪也吞下肚。然后她端起红茶杯,用力一灌吞下蛋糕,接着说了: 「虽然还没决定要转去哪所学校,但至少我不打算再回云雀岛中学了。所以柊子现在在做的事情……不对,是你至今为我做的各种努力,都只是徒劳而已。而且我本来并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 夏海的声音始终非常冷静,足以让我相信她并不是一时冲动在说气话。 意想不到的发展,让我无法立即反应过来。 「怎么可以说是徒劳呢──」 看着我茫然自失的表情,夏海发出冷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没必要那么吃惊吧。柊子和我个性既不一样,擅长的事情与梦想也不一样。会以为我们两人能成为好朋友,本来就是错误的想法。我们只是回到了原本该有的关系,这样也对彼此都好。能认清这个事实,我反而觉得很幸运呢。」 这些话就和我出社会以后,已经反覆听到心生厌烦的认命言论相差无几。 我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我才不相信有这种幸运! 「才没有这种事情!」 这次轮到我推开椅子站起来。顾不得会给店里的人造成困扰,我用强硬的语气向夏海诉说。 「就算个性、专长和梦想都不一样,我也相信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 夏海露出烦躁的表情起身,视线依旧凌厉地往我瞪来。 「你居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那夏海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先发制人地厉声质问。 眼见夏海被我挫了锐气,我继续滔滔不绝。 「虽然你说要回到两人本来该有的关系、这样对彼此都好,但夏海心里到底想怎么做呢?至今和夏海聊天,我一直都很开心喔。虽然你也会冷淡地拒绝我,但想到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开心说笑,我还是很高兴。夏海真的不这么觉得吗?」 「我──」 趁着夏海语塞的那一瞬间,我倏地把脸凑向她。 我错了。从头到尾只是局外人的我,根本没有办法代替柊子,完成让两人和好这种任务。我该做的是安排两人在医院里见面,并让夏海相信我们两人真的互相交换了灵魂,然后我再帮忙解开两人的心结。 我居然到现在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虽然懊悔得要命,但一旦错过这个瞬间,就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我有这种直觉。 我与夏海的距离近到了鼻子几乎快碰在一起,接着对不知所措的她一口气说完。 「老实说吧,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并没有告诉夏海。因为太过让人难以相信,所以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但果然该向你坦承才对。你今天接下来有时间吗?」 「怎、怎么这么突然?」 「我有个地方一定要请夏海去一趟。重要的事情只能在那里说。可以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吗?如果你到时候听完还是没有改变心意,那我保证,以后我会照你说的不再来打扰你。」 就算到了医院告诉夏海真相,只怕她也不会轻易相信吧。但是,如果觉得她不会相信就不去尝试,至今的努力就真的要付诸流水了。 似乎是被我认真的模样吓到,夏海求救似地眼神游移。 「……今天已经很晚了,而且我还要顾店……更、更何况你突然跟我说这些事情,我也需要心理准备……」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明天的话我想我一整天都没事情……」 得到了夏海的应允后,我笑容满面地用力点头。 「知道了!那就明天吧!说好了喔!」 接着我重新打起精神,豪迈地吃起蛋糕。经过这么久时间,蛋糕与红茶都不冰了,但还是好吃得我一点也不在意。 鲜奶油与柑橘类果酱的酸甜滋味完美融合,我忍不住眉开眼笑。 「这个蛋糕好好吃喔!鲜奶油明明很甜,却一点也不腻!海绵蛋糕里面的馅料该不会是糖渍柠檬皮吧?」 明明我赞不绝口,夏海却丝毫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看到我的表情千变万化,夏海反倒露出了像在看着费解生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 「……柊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吃完蛋糕以后,我直接前往医院。 明天我打算带夏海来医院,向她坦承所有真相。为此,今天我无论如何都得来告诉柊子一声。虽然我没考虑过柊子的心情就擅作主张,对她很过意不去,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打开病房的门,躺在病床上的柊子往我看来。 「缘小姐,你好啊。」 「……柊子,你瘦了。」 看到我原本的肉体比以往还要憔悴,我内心十分焦急。本以为应该还有点时间,但说不定大限就要到了。 万一柊子的灵魂随着我的肉体一起死去,一切就完了。现在的情况是分秒必争。我快步走向柊子说了: 「虽然有很多事想告诉你……但我先说重点吧。明天夏海会来这间医院。我认为还是该由柊子本人出面,你们才能完全和好。要让夏海相信可能不容易,但如果想让我们变回来,这也许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当然我也会在旁边帮忙解释──」 「缘小姐,关于这个呢──」 柊子用平静的语调打断我。 「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的发言省略了受词,让我无法明白这句话的用意,在病床正前方停下脚步。 「什么事情还是算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急着变回来。而且我和缘小姐都可以正常地过现在的生活啊。既然现在原因还不清楚,与其太过心急而搞砸一切,不如暂时静观其变比较好吧?」 柊子语气平淡地说,就好像在背台词一样。 她的态度仿佛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让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额头冒出冷汗。 我逼近般地往柊子走了一步。 「……为什么?柊子,你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 「并不突然啊。我只是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柊子说话时,中间穿插了「啪当」的轻响。 那是因为柊子伸长手臂,关上了床头柜没有关紧的抽屉。只是这样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但柊子焦急的样子让我很在意。 「你为什么要关抽屉?」 「因为没关好。不说这个了,关于让灵魂换回来这件事……」 柊子硬是想把话题拉回来,但我的注意力仍然放在抽屉上。 可以上锁的抽屉里放有我的钱包。但是住院期间,我不会在身上放太多现金,信用卡也要知道密码才能使用,再者我也不觉得柊子会偷东西。 ……但是,我还是很在意。 「……这件事等一下再说。」 感觉得出柊子正在背后注视我,然后我一鼓作气打开抽屉──看见抽 屉里的东西后,我哑然失声。 抽屉里放着大量口服用药。以前我早中晚都会服用的各种药锭和药粉,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内部空间。 我低头瞪着抽屉,询问身后的柊子。 「……柊子,这些药是怎么回事?」 「是我忘记吃的。」 「护理师每次都会把药拿来病房,有可能忘记吃吗?而且看这个数量……你不只忘了一次两次吧?」 我的问话声变得凌厉,但柊子依旧镇定自若。 「因为我快出院了,所以护理师先把以后的份给我。缘小姐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什么?」 我再也按捺不住地重新转向柊子,语气变得强硬,不再跟她打哑谜。 「柊子,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谎话吗?出院以后才吃的药,怎么可能住院期间先给你。你是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假装吃了药,其实故意没吃吧?」 「怎么可能。更何况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柊子的回答仍在装傻。 但是,其实我在不久前就察觉到了柊子这么做的动机。 一直以来,我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臆测,但现况已经不容许我再保持沉默了。 「柊子,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我说『希望自己每天都能好好活在当下,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时,你曾说你跟我其实很像吧?」 与夏海之间难以挽回的决裂;刻意不吃具有疗效的药;以及柊子直到现在还想要隐瞒的某件事情。 利用这些线索进行推断后,我下定决心,询问依然躺在床上的柊子。 「其实,你那句话的意思是这样吧?也就是『明天死了也没关系,因为你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灵魂刚交换时,我发现户张柊子的身体站在教室打开的窗边,还脱掉了脚上的校内鞋。那一定是因为柊子正准备跳下去。 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还有一个疑惑。那一天,柊子会心不在焉地掉下月台,会不会也是故意的,并不是意外?所以她落轨之后,才没有试图躲到旁边,反倒万念俱灰般地趴在轨道上── 实际把推论说出口后,一种心底发寒的不安袭上胸口。 柊子好一会儿沉默不语,最终死心似的叹气。 「……一切都被缘小姐看穿了呢。」 然后柊子坐起来,与我面对面。 她的眼窝凹陷,难以想像那是赤月缘(我)的身体。 「没错。我一直想寻死,所以故意不吃药。然后,我希望缘小姐能以我那副身体继续活下去。」 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后,我有种视野扭曲起来的错觉。 我拚命稳住颤抖的双脚,不让柊子察觉自己内心的慌乱,简短质问: 「……为什么?」 柊子垂下双眼,硬是挤出声音开始诉说。 「因为我做的那些事情,全是没有办法挽回的。不只是夏海,我也对缘小姐做出了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事。」 柊子落轨后,我想起了自己去救她时,她曾经短暂地支吾其辞。 ──赤月、缘小姐……吗? 早在灵魂互换之前,柊子就听说过我的名字。尽管如此,发生这种现象以后,她还是隐瞒了这件事。 还是中学生的柊子,与已经出社会的我,就只有那么一个交集。 「你说的事情,难道跟我画的《冬天盛开的花》有关?」 我问出口后,柊子瞬间瞠大双眼,最后认命似地垮下脑袋。 「……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真不愧是缘小姐呢。」 柊子颤抖的话声带着哭腔。 我试图与柊子对视,接着问道: 「柊子,你知道那幅《冬天盛开的花》去哪里了吗?」 但柊子不肯直视我,垂着脸庞摇头。 「已经不在了。因为我毁了那幅画。」 「……你毁了那幅画吗?」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柊子,很难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柊子无地自容般地缩成一团──虽然外表是现在已经出社会的我。 大概误以为我的反问在指责她,柊子抽泣起来,紧紧捏着被单。 「我真的很差劲对吧。不只破坏了缘小姐的画,还背叛好友,最后竟然还想利用缘小姐来让自己与夏海和好。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既然缘小姐的个性这么乐观积极,那么由你重新与夏海当朋友,对两人来说才是最好的吧……不论是户张柊子的人生,还是夏海的人生,都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喔!」 柊子一说完,我立刻反驳。 以户张柊子的身分生活时,这段日子我确实过得很开心。但这都是为了让我与柊子能变回来。绝不是为了让柊子产生这种念头,并抢走她的人生。 只要她愿意解释清楚,我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画作现在怎么样了。能被柊子利用,我反而求之不得。 我站起来,语带恳切地开导柊子。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坏?你会和夏海吵架,还有你说自己毁了《冬天盛开的花》,一定都有非不得已的理由吧?夏海已经答应我,明天会来医院听我们说明喔!你别再自责,说自己已经无法挽回了!」 「但我就算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一切也不会改变啊!」 柊子甩着头发,忽然用不输给我的音量大声反驳。 第一次看到柊子的情绪这么激动,我顿时不知所措。柊子喘着大气,肩膀上下起伏,双眼瞪着我瞧。 「我敢保证,自己只会重蹈覆辙而已。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痛苦也就算了,但我无法忍受再让夏海那么伤心难过了。从今以后,必须由缘小姐来过我的人生、与夏海成为朋友,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 柊子说得毅然决然,毫无迟疑。她不是在乱说,是真的想代替我死去。 面对柊子慑人的魄力,我咽了咽口水,问道: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你们吵架的『误会』究竟是什么?」 然而柊子不肯看我,只是缓缓摇头。 「我没有必要回答。因为都已经结束了。」 「根本还没结束吧──」 「原本在那一天,应该早就结束了。」 柊子打断我后断然说道。 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凝视着被单上的某一点。 「缘小姐拚了命救我的那一天,其实我心里想的并不是『幸好还活着』,而是『要是就这么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很奇怪吧?接着放学后,我正想从校舍跳下去的时候,这次却被灵魂互换的现象阻止了……但我认为,这既是对我的惩罚,同时也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的内心一阵躁动不安,有种全身都在发冷的感觉,低声质问柊子。 「……惩罚?机会?」 柊子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断然说: 「对。这是我背叛好友、毁了缘小姐宝物的惩罚。同时这也是神明给我们的机会,让想活的人活下去,想死的人就不该活着。」 沉重的静默笼罩病房。 寂静中甚至能听见窗外的树枝在沙沙作响,我非常简短地说了。 「……你在说什么?」 我的话声不由得充满威吓。 尽管理智很清楚应该冷静下来,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 「难不成那个神还出现在梦里对你这么说吗?祂说你的灵魂会进入我的身体,是给你的惩罚?这种话我可从来没听说。」 听了我荒谬的质疑,柊子带着苦笑反驳。 「怎么可能啊。可是,又没有其他解释能说明这种不科学的现象──」 「你别开玩笑了!」 冲动之下我揪起柊子的衣领,激动地对着自己的脸孔怒吼。 「我从来不觉得用自己的身体活下去是件不幸的事情!你只是为了自己才擅自那么认定而已吧?别瞧不起人了!说什么要代替我死去,就为了这种事情,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真相吗?」 我突如其来的发火让柊子一脸错愕,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什么叫作这种事情?」 柊子用力一咬牙,毫不畏惧地反瞪回来。 「我自己也很努力在想办法啊!可是现在根本就找不到原因,也不知道要怎么变回去吧!既然如此,应该在为时已晚之前,尽快订下大家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难道不是吗?」 「我们之所以灵魂互换,有可能就是因为你和夏海的决裂啊!只要和好了,说不定就能变回来吧!如果你真的努力在想办法,那就多跟我合作啊!我明明为了柊子这么努力,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我早就说过了 ,你是在多管闲事!」 柊子用力把我往后推,厉声呐喊。 「请不要说得事不关己,好像有恩于我一样!说到底我和夏海会吵架,就是因为缘小姐那幅画。如果你没有画那幅画,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种完全将我拒在心门外的发言,刹那间我浑身虚脱无力。 我放开柊子的衣领,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的双眼无法对焦。 「这……这种事情……」 柊子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流露出后悔,但在她将后悔转化成行动之前,病房外便传来话声。 「那个,不好意思。你这样会造成患者的负担,还请小声一点……」 一脸畏怯的护理师出声这么提醒,我立刻拿著书包站起来。 「对不起,我现在就离开。」 不想再待在这里的心情,似乎明明白白地显露在我的言行上。 走出病房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只把脸庞转向柊子。 「明天早上十点,我会和夏海一起过来。说好了喔。」 同时藉着这句话告诉她,一切尚未结束。 不晓得柊子是否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总之她只回以一句答覆。 「我会期待缘小姐的好消息。」 我瞥向看也不看这里一眼的柊子,离开病房。 走在干净整洁的医院里,我的内心却是一片纷乱。 ──明明还是中学生,别用那种社会人士才会说的话语。 回到柊子家后,我毫无仪态可言地横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 其实我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以这幅躯体一直活下去。 说实话,柊子的提议对我来说只有好处而已。因为这等于我可以在衣食无虞的环境下,真正的重新再活一次。讲得直白一点,就是游戏中所谓的「二周目模式」。要是能够保有原本的记忆,重过一次人生──应该每个人都幻想过这种事情吧。 而我现在的情况,还是连原本的疾病也会一起消失。以前因为罹病而放弃的种种事情,今后都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挑战。 不只是律师、医生、政客、太空飞行员,我说不定还能成为歌手、演员或者运动选手。 我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只要我下定决心,就能拥有这样的权利。 这不是很好吗?比起一心想死的柊子,我更能有效活用她的人生。为什么偏偏是我有这种疾病──其实这样的想法,或多或少在我心底盘旋不去。 柊子说得没错。神明一定是同情我的遭遇,才引发了灵魂互换的现象,将合适的灵魂放进合适的肉体里。 况且中断了服药的柊子,等于早在开始慢性自杀。我又何必那么努力,只为了回到那副病弱不堪的身体,更别说是为了完全不认同我努力的柊子。 既然那么不爱惜生命,干脆让柊子得偿所愿吧。反正为此苦恼的人又不是我。 任由这些负面又邪恶的想法在大脑里流窜后──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这么想呢。」 我夹杂着叹息如此自言自语,在床上坐起来。 接着走下床铺,站到镜子前。 虽然古怪的感觉比起头一天已经变淡许多,但每当看到镜子里倒映的脸孔不是自己,我不时仍会心头一惊。 不管怎么做,户张柊子的身体都不会属于我。 即便真是某个人基于好心,让我们两人的灵魂互换,那也只是他多管闲事。就算对方是神,我也会揍祂一拳回敬。 「抢走小孩子的身体来展开第二人生,根本是坏蛋才会做的事情嘛。」 第五章 隔阂之墙 赤月缘,是不可能成为户张柊子的。柊子与夏海的决裂,我也无法代为解决。尽管可能会发生无法避免的冲突,还是得让柊子本人与夏海面对面。我能做的,就只是在两人之间扮演润滑剂的角色。 我因为想帮柊子一把的心情太过迫切,却没想通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不会再犯一样的错了。虽然昨天一不小心激动下与柊子起了争执,现在也只能祈祷一个晚上过去后,她也稍微冷静下来了。 隔天,装病向学校请了病假的我,依约带着夏海来到医院。 仰望高耸的雪白建筑,夏海一脸不安地问我: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让你见见在这里住院的『赤月缘』这个人。详细情况等到了病房再说吧。」 「……赤月、缘?」 我没有理会似乎有话想问的夏海,直接迈步走进医院。夏海一脸困惑,但还是顺从地跟上来。 昨天与柊子争吵过后,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但好歹已经过了一晚,她应该也恢复冷静了吧。我怀抱着这样的希望,走向自己所在的病房,然而── 「谢绝会面……?」 病房门外却挂着这块冰冷的牌子。 我急忙走向护理站,向负责的护理师询问状况。 「昨晚赤月小姐的病忽然发作,情况一直不太稳定。检验数值居然在快能出院的时候突然恶化,医生和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也在讨论她可能要再住院一段时间。」 年长的护理师说明时一脸凝重,我更是感到不安。 「她、她没事吧?」 「暂时已经脱离险境了,但还是不能大意……现在最好让她安静休息。我们也会努力治疗,相信不久后又能和以前一样与她聊天了吧。」 说完,护理师回头去做自己的工作。 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我呆若木鸡。没有服药这件事自然肯定是原因之一,但病情会突然恶化,很难相信与柊子丧失了求生意志没有关系。 在我呆站着时,一直在身后纳闷看着的夏海开口了。 「柊子,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会提到赤月缘小姐?谢绝会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明就里的夏海接连向我发问。 我闭上眼睛,冷静下来思考。为了让夏海能真正相信,原本柊子也该在场才行。虽然也能等到她的病情稳定后再过来,但最糟糕的情况,是我的肉体有可能就此到达极限。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现在能做的事情就该去做。哪怕只是前进一小步。 我做好觉悟后,睁开双眼对夏海说了。 「夏海,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跟我来。」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模样非比寻常,夏海默默地跟在后头。来到医院外头后,我走向占地内不见其他人影的散步道,一路走到染井吉野樱树下。然后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将手贴在胸口上开始诉说。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听起来很荒谬,但希望你能听我说完。其实,我并不是户张柊子。我真正的名字是赤月缘。之前我因为身上的疾病恶化,被救护车送来医院。然而我在醒来以后,却发现自己与柊子的灵魂竟然互相交换了。」 接着,我大概说明来龙去脉。 包括我在救了差点被电车撞的柊子以后,两人的灵魂便互相交换;突然发生的奇异现象让两人都不知所措,但也决定暂且代替对方,如同往常过生活;随后我知道了柊子与夏海曾经发生争执,柊子也因为罪恶感,打算随着我的肉体一起死去。 夏海倾听时,表情始终一脸茫然,很难分辨她是否相信了我说的话。我内心十分焦急,但也认为应该先专心说明,所以单方面地继续诉说。 尽管自认为简洁扼要,结果我还是花了整整十分钟。 「……这就是直到今天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你可能无法相信,但我说的是真的。」 但是我说完后,夏海却好半晌不吭一声。 三十秒、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紧张又焦急地等着夏海的回答。不时吹来的冷风仿佛要钻进肌肤,甚至让人感到疼痛。 最终,夏海倏地从我身上别开视线,冷若冰霜地说了: 「……是嘛。原来你和缘小姐说好,打算编这个谎话给我听啊。」 「……咦?」 我一时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愣愣地发出声音。 夏海转身背对我,用嘲弄的语气接着说: 「我真是太震惊了。想不到柊子居然会演一出这么搞笑的戏码。结果现在最关键的人物缘小姐却病情恶化,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呢,还是造成了反效果。柊子,你为什么从以前开始就这么喜欢拐弯抹角呢?」 一股并非气温引发的寒意袭来,我一时半刻无法言语。 但尽管慌了手脚,我还是努力想让夏海相信我。 「等、等一下,夏海!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人──」 「哦,是喔?还是说这是你为了逃避现实所捏造出来的妄想?还是其实你有双重人格?反正我都无所谓啦。既然场面已经这么难看,我就直说了吧:我不想再和柊子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就这样,我要回去了。」 毫不理会呼吸急促的我,夏海迳自转身,挥挥手迈步离开。 我握紧拳头,缓慢地深吸一口气。 ──柊子和夏海根本都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任由情绪爆发,挤出肺部里所有的空气,朝着逐渐走远的夏海大喊。 「夏海,你看我这边!」 我的大喊声响亮到仿佛可以传到医院占地外。 夏海回过头来时,我已经快步走到她面前。 看到我噙着泪目逼近,夏海狼狈无措,然后我从钱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给她。 「这是……?」 夏海一脸纳闷地接过后,我抹了抹眼角说: 「这是真正的我拥有的名片,赤月缘就是在这间公司上班。不管是公司还是我的事情,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看要直接去公司,还是打这支电话过去问,马上就能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夏海用颤抖的手拿著名片,内心似乎陷入强烈的天人交战。最终她从我的名片别开目光,把名片塞回给我。 「……这又不算是证据。名片有可能是缘小姐给你的,甚至把自己的个人简历也告诉你……」 「夏海,你如果要追根究柢,我确实没有办法拿出任何铁证。可是,你真的觉得柊子会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骗你吗?」 我稍稍加重语气,字句有力地质问夏海。她露出了纠结表情,有些结巴地反问。 「……假设,我只是假设喔。假设你真的不是柊子,而是那位赤月缘小姐,那坦白告诉我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认为柊子与夏海的决裂,就是我与柊子灵魂互换的原因。」 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我用袖子抹抹眼角,毅然坚决地说了。 「一开始,我就在思考为什么是我的灵魂与柊子互换,所以做了不少调查。然后我发现你和柊子的母校,跟我是同一所小学。我认为自己与柊子可能会有的交集,就只有我挂在母校的那幅《冬天盛开的花》而已。」 「赤月缘,你果然是那幅画的……」 我对如此低喃的夏海点点头,同时留意着她的表情变化,谨慎地接着说: 「后来我曾去小学一趟,发现那幅画不见了。这是因为柊子毁了那幅画吧。至于她为什么破坏那幅画,她只跟我说是『因为某些误会与夏海起了冲突』。但如果只是小规模的争吵,我不认为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你们的误会到底是什么?」 「那是……」 夏海吞吞吐吐,目光左右游移,这副模样令我想起了柊子。 我内心产生了几近百分之百的确信,单刀直入地问了: 「淡河同学跟这件事有关,对吧?」 夏海惊吓地整个人弹了一下。根本不用再问答案是对还是错。 倘若夏海认为整件事情是柊子要负全责──都要怪柊子的话,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支吾其辞。两人明明不同班,也隶属不同社团,如果有人能同时挑拨两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目前对全校学生有强大影响力的淡河真鸨了。 夏海依然闭口不语,我恳切地继续诉说。 「拜托你了。淡河同学与那幅《冬天盛开的花》,到底和你们两人吵架有什么关系,请告诉我详细的情况吧。灵魂互换至今已经一周了,我们却完全没有变回去的征兆。为了让我们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我 需要更确切的线索。现在柊子谢绝会面,我无法去问她问题,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如果想趁着这段期间让事情有点进展,我非常需要夏海的协助。」 然而夏海狠瞪向我,声音沙哑地反驳。 「这种事有那么重要吗!反正是柊子先跟我撇清关系的,这是无法抹灭的事实!不管你究竟是谁,柊子的灵魂去了哪里,都跟要转学的我毫无关系了!」 「夏海,这真的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气势骇人地质问,夏海屏住呼吸。我没有别开目光,更是苦口婆心地劝道: 「如果再不想想办法,柊子的灵魂说不定会跟着我的肉体一起死去喔。到时夏海会因为自己没能相信柊子,为此后悔一辈子。你们曾经是摰友吧?还送了礼物给对方,当作是友情的证明吧?你真的能够由衷地说跟你毫无关系吗?」 夏海看着我的双眼仍然抱有怀疑,但渐渐不再那么冰冷带刺。 仿佛要窥看我的内心般,夏海问道: 「……但如果知道以后还是没能变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向自己的掌心,用力握拳。 「那样也没关系。因为这是我觉得自己现在该做……不对,因为这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 就算只有些微的可能性,我也想赌一把。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我把手按在胸口上,真心诚意地向夏海恳求。 「拜托你了。我不会要求你来学校,和我一起战斗。你无法马上原谅柊子也没关系。可是,请你至少把实情告诉我。因为你的勇气,是我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援手。」 我说完,夏海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遍。 一会儿过后,夏海似乎是妥协了,僵硬地点点头。 「……好吧。」 得到她肯定的答覆,我安心得整个人险些瘫软下来。 看来这件事对我造成的压力比想像还大。夏海的疑心虽然并未彻底消除,但这一步可说是非常大的进展。 夏海用手抵着嘴角,目光彷徨地在半空中飘移。 「虽然感觉很奇怪……但听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一切就说得通了。因为柊子最近很多行为都怪怪的,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你不必用敬语啦,况且这种事情确实很难马上相信……话又说回来,我现在拥有的几乎都是片面的情报与推测。只要是有关的事情,希望你能全部告诉我。」 夏海对我的要求点点头,这次的动作明显没有刚才迟疑。 「知道了,但真要说完可能得花不少时间喔。」 「谢谢你。我求之不得呢。」 ※ 柊子与夏海因为一同观赏《冬天盛开的花》,在小学时成为了摰友。成绩优秀的柊子是在父母亲的建议下,夏海则是以「想与柊子就读同一所学校」为由说服了父母,两人一起进入云雀岛女子中学就读。 开学典礼当天,柊子与夏海互相对视,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为了画出和《冬天盛开的花》一样动人的画,夏海加入了美术社;为了研究现实中有无「冬天盛开的花」,柊子立志成为植物学家。尽管梦想不同,两人都深信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就在六月即将结束、梅雨季节也进入尾声时,夏海向柊子说了那件事。 「夏季的比赛?」 柊子反问后,夏海点头回道: 「嗯。我听说作品能入选的话,也许可以推甄上有美术班的高中,所以我实在克制不了想参加的渴望。」 夏海紧握双手,像在说服自己似地对柊子说: 「虽说一年级就算画得很烂也很正常,但我还是会全力以赴,希望可以入选。因为中学三年要是不好好规划,一下子就结束了嘛。」 听了夏海积极向上的发言,柊子兴奋得小脸发亮。 「夏海,你好厉害喔!我也会为你加油!」 在胸前交握双手的柊子,整个人充满了刚认识时难以想像的活力。 「我也会好好加油,绝对不会输给你!我最近锁定了将来想念的大学,为了应届考上,也在用功读书喔!」 夏海完全不懂植物学,但光听柊子的说明,植物学似乎是运用非常广泛的学问,不只可以防止沙漠化,还能促进粮食的生产,感觉是比想像还要深奥的世界。柊子嗓音雀跃地谈论著自己还未进入的世界,浑身散发出不输给夏海的朝气。 被柊子的活力影响,夏海也干劲十足地说了。 「嘿嘿,我才不会输给柊子呢!」 夏海燃起熊熊斗志,头上别着柊子送的发饰。 然而,夏海送去参加比赛的作品,结果却落选了。 在学校报告这件事的时候,夏海还一派泰然自若,但转移阵地到家庭餐厅举行安慰大会时,她忍不住让内心的情感爆发。 「我好不甘心──!」 夏海紧握饮料吧的杯子,大动作地往前趴在桌上。柊子面带苦笑安慰她: 「好了好了,我可是很喜欢夏海的作品喔。而且夏海从中学才开始画画,光是一年级就能参加比赛,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 「可是其他学校也有一年级就得到佳作的人啊!我不想用年龄当借口!」 夏海猛地抬头,一口气喝完杯里的可乐宣告: 「我下次一定要入选!冬天,放马过来吧!」 看着斗志满满的夏海,柊子露出微笑。 「……夏海真的很了不起呢。」 夏海会如此执著于比赛一定要得奖,自然有其理由。 小学毕业前夕的某天晚上,夏海与母亲在客厅面对面坐着。 夏海告诉母亲,自己想成为画家。不只是因为上中学后她打算加入美术社,而且这件事也有可能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带来重大影响,所以若要自己一个人决定一切,还是让她深感不安。 听完夏海立下的志愿,母亲眼神认真地问她: 「夏海,你是真的想当画家吗?」 「嗯。我也想要画出能打动人心的作品。」 「……这样啊。」 夏海的母亲环抱手臂,脸色凝重地低语。 即便当时还是小学生,夏海也预想得到父母听了并不会欢天喜地。因为夏海家的经济状况说得再含蓄,也称不上富裕。 夏海观察母亲的表情,提心吊胆地问: 「……果然不行吗?」 「怎么可能。我和爸爸都追随了自己想成为甜点师傅的梦想,哪有权利阻挠孩子追逐自己的梦想呢。能够拥有打从心底想要实现的梦想,是件很棒的事情喔。你要为此感到骄傲。」 出乎夏海的预料,母亲语气坚定地这么说道。 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支持,夏海正要感到开心,母亲语重心长地接着开口: 「但是,我也要告诉你残酷的现实。实现梦想没有那么容易,并不是光靠坚定的决心就有办法成功。有人比自己还要厉害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也并非总会得到好的评价。为此投入的金钱,不一定以后都赚得回来,就连热情也不见得能永远保持不变。从以前到现在,我和爸爸不知道看过多少人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放弃了梦想。」 正因为母亲已实现自己的梦想,她说的话语更在夏海心里沉甸甸回荡。 内心掀起难以言喻的不安时,夏海眼前接着浮现了与柊子一起诉说梦想的画面。 「可是,我……」 「妈妈知道。所以,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就此放弃。」 母亲没有让夏海说完,忽地扬起微笑,然后竖起食指说了: 「如果你真的想当画家,试着在中学三年内做出一些能当证明的成绩吧。要是只会觉得『因为自己还未成年』、『因为我还是初学者』,然后什么也不做,这种人是不可能成大事的,至少我就从来没见过。若有想要实现的梦想,必须从现在开始行动。因为这也有助于正视自己当下的实力,认清自己对梦想的热情。」 母亲的建议温柔却也严厉,同时发自内心。 原本模糊不清的梦想一下子变得清晰具体,夏海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成绩……」 「是啊。若能做出成绩,就能彰显夏海的价值。我对画家这个职业完全不了解,但如果你想去有美术科系的学校,能当证明的成绩必能成为夏海的武器。当然,也会为你带来自信。」 然后母亲把手搭在夏海肩上,温柔微笑。 「就算夏海最终没能成为画家,曾经认真追逐过梦想的体验,也一定会成为你宝贵的财富。所以,你就努力看看吧。 妈妈和爸爸都会全心全意支持你。」 得到母亲意料外的鼓励,夏海用力点头。 「妈妈,谢谢你!我会加油的!」 母亲认同自己的梦想后,让夏海有种眼前世界豁然打开的感觉。 然而当天夜里,夏海用智慧型手机随意查找有美术科系的私立大学时,发现了令她震惊的事实。 她的目光被学费那一栏吸引住了。 「……一、一百六十万圆……?」 由于是整年的学费,上四年就是四倍。而且考上以后,还要先缴交将近三十万圆的注册费,教材与画材更是要花不少钱……对于只是经营一家小店的雾岛家来说,这实在是付不起的金额。 国公立大学的学费固然少了一半,但也因此竞争非常激烈,要考上极其不易。不仅如此,即便花了这么多钱,在竞争中存活下来,仍有多数学生无法靠美术维生。 夏海不禁吞了吞口水。她总算开始意识到,自己试图要踏进的世界有多么残酷。 但是认清现实以后,夏海并没有萌生放弃梦想、不当画家的念头。 父母多半会要她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就连找父母商量就读美术系一事她都提不起勇气。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她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申请免偿还的奖学金去就读国公立大学的美术系。 为此她没有时间去感叹现实。母亲说的没错,她必须尽快累积能当证明的成绩。 没有才能、起步又比别人晚,那就得比别人加倍努力。 夏季的比赛落选后,夏海心里却充斥着连自己也感到惊讶的不甘。与此同时,也洋溢着喜悦。 她发现自己是真心想实现梦想,也愿意为此全力以赴。光是能够产生这样的确信,她就觉得参加比赛很有意义。 暑假期间,夏海一有空就练习素描,对此完全不以为苦。 只要持续付出努力,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等着自己吧。夏海深信不疑。 进入第二学期以后,经过一段时间,夏海感觉到校内有股异样的气氛。 至于是从何时开始,就是在学生会长的选举结束以后。今年的学生会长,由一年级的淡河真鸨在获得压倒性的支持后当选。 当选后她以鼓励大家勤勉向学为由,接连订下一些优待成绩优秀学生的规定,结果导致学生之间开始弥漫火药味,口角与小规模的冲突也频频发生。原本感情很好的学生,仿佛彼此成了陌生人一样只会冷淡交谈,也像在畏惧什么似的不敢直视对方。 仿佛整个教室……不对,是整所学校都笼罩在负面的气压里。 于是在发生了某件事之后,夏海决定采取行动。 她下定决心,去找学生会长淡河真鸨。 「那个,淡河同学,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好呀。有什么事吗?」 真鸨以优雅的动作将头发拨至身后,夏海带着她前往顶楼阶梯。 确认四下无人后,夏海火速进入正题。 「我是隔壁班的雾岛。关于淡河同学班上的风间美穗同学最近转学,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 真鸨刻意做出沉思的表情,然后哼了一声。 「那种成绩吊车尾的学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喔。她大概只是跟不上我们学校学生的高水准,心生厌烦了吧。」 「你不要装傻!是你动了手脚,让她只好转学的吧?」 夏海忍不住大声起来,但真鸨非但没因此畏缩,反倒挑衅地舔了嘴唇反问: 「哦……你有证据吗?」 「……没有。所以,我才来问你。」 夏海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屈服于真鸨散发出来的压迫感,接着深吸口气,做好了觉悟对真鸨说: 「但是,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是美术社员,刚入学的时候整个人还充满希望,甚至曾说:『我也想和雾岛同学一样,在比赛中得奖。』可是,最近她却变得郁郁寡欢,神色也很黯淡,常常一开口就说『淡河同学好可怕』。」 夏海很确定真鸨就是元凶,但她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是事实,也担心不慎刺激到对方后招来反扑。夏海竭力自我克制,尽可能冷静开口。 「对于我刚才说是你动了手脚,让她转学,这句话是我太冲动了,我向你道歉。可是,如果你真的在做些会让班上同学害怕的事情,我希望你别再做了。」 夏海说完,真鸨用手指抵着下巴,以打量的眼光注视夏海。 「雾岛同学,你父母亲是做什么的呢?」 「咦?他们自己开蛋糕店……」 始料未及的问题令夏海愣住,真鸨心领神会似的点了好几下头。 「我想也是,果然是这样呢。看你的穿着与言行举止,大概想像得到你的出身。」 真鸨充满嘲讽的语气,令夏海狠狠皱眉。 「……你想说什么?不过是蛋糕店的孩子,不要插嘴吗?」 「你的想像力还真丰富呢。你会这么觉得,是你自己感到自卑吧?」 真鸨动作夸张地两手一摊,露出妖艳的微笑说。 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愧疚之情。 「我不会歧视任何人喔。只不过,我确实认为应该严格做好区分。与符合自己身分的人来往,对你与对其他学生都是一件好事吧?」 「你居然撇得一干二净,你明明只是想方设法把人逼到绝境……!」 但夏海的抗议还是欠缺实证。 真鸨斜眼看着夏海咬牙切齿,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手指抵在脸颊上。 「在我看来,我反而不明白雾岛同学为何这么关心风间同学呢。她都已经离开这所学校了,就算为她说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是什么意思?我们是朋友,既然有人欺负她、害她因此转学,我会生气也是正常的吧?」 听了真鸨毫无人情暖意的疑问,夏海语气强硬地反驳。 瞬间,真鸨的双眼如蛇一般眯起,目光仿佛要将夏海的身体贯穿。 「哦……是嘛。因为是朋友,生气是正常的吗?」 被真鸨的双眼紧盯着,夏海首次对她产生了恐惧的感觉。 那是藏在高雅举止、凛然姿态后面的,真鸨的另一张脸。另一个她是冷静的支配者,正从遥远高处机械式地评断他人的价值。 似乎是无意间流露出了真实情感,真鸨自己也恍然回神般地轻轻甩头,口吻像是受不了不听话的小孩子,耸耸肩说: 「总之,雾岛同学要怎么想像是你的自由。但是,就算一切真的如你所说,那你向我追究责任,根本是搞错对象了吧。」 说完,真鸨掩着嘴角,露出纯真到令人发毛的笑容。 「因为,要怪就该怪弱小的那一方吧。如果你觉得我的做法并不正确,那只要拥有可以对抗我的力量不就好了吗?」 不久之后,夏海目睹了令她心惊的光景。 淡河真鸨居然与柊子并肩走在走廊上。在此之前,柊子从来没提起过真鸨,现在却与她开心地聊着天。 「柊子……?」 夏海用沙哑的话声叫住柊子,柊子则是一如往常与她打招呼。 「啊,夏海。你好吗?」 柊子脸上一点阴霾也没有,似乎并非是被迫跟在真鸨身边。 倘若柊子只是与班上同学有友好往来,当然夏海也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偏偏真鸨与柊子在这个时候变得亲近,让她不得不觉得是有人刻意为之。要是知道真鸨的本性,个性怕生又温柔的柊子绝不可能若无其事地与她相处。 那个当下,夏海的表情不自觉变得僵硬。 「……柊子,你为什么和淡河同学在一起?」 「咦?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怎么了吗?」 夏海逼近柊子,忍不住抬高音量。 「柊子,你别被她骗了!淡河同学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要是把她当成朋友,以后一定会遇到非常可怕的事情喔!」 「夏、夏海,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柊子满脸困惑,一旁的真鸨还深受打击似地用手捂住脸庞。 「你、你怎么开口就诬蔑我。我明明是打从心底把户张同学当朋友……」 经过前几天的交手,夏海已经知道她只是厚着脸皮在演戏。 然而柊子并不知道,还以为真鸨真的如她所言,受到了严重打击。柊子转向夏海,厉声要求: 「夏海,你快向淡河同学道歉。你刚才说的太过分了。」 听到柊子为真鸨说话,这次换作夏海大受冲击。 夏海虽然知道真鸨的真面 目,却没有确切的证据,倘若柊子不相信她,只会演变成没有结果的争论。但她仍怀抱一丝期待,询问柊子: 「……柊子,你不相信我说的吗?」 她们可是摰友,不仅小学时共有过宝贵的回忆,还说好要一起精进自己。然而,深信真鸨是朋友的柊子,完全听不进夏海说的话。 「就算是朋友,也不能全盘接受对方的行为啊。因为我把淡河同学当作是和夏海一样重要的朋友。」 夏海内心有什么东西泄了气地逐渐萎缩。 如果她能冷静一点,或许还可以与柊子好好谈谈。但是,对于摰友竟然不愿意相信自己说的话,夏海不仅失望,也非常生气。 「……是嘛。那我不管你了。」 夏海转过身,气冲冲地迈步离开。走远之前,背后传来真鸨与柊子的对话。 「户张同学,谢谢你。」 「哪里。既然是朋友,这也是应该的啊。」 夏海更是火冒三丈,重重地踏出步伐。 事后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看到真鸨与柊子那么亲近,她内心不由自主地感到嫉妒吧。 自那之后不到一周,柊子表示放学后想跟夏海见一面。 指定地点是目前没在使用的空教室。 夏海满心纳闷地打开教室的门,却发现教室内不只柊子,在她身后还有淡河真鸨,以及形同跟班的两名女学生。 「……夏海。」 站在教室正中央的柊子一看见夏海进来,便用茫然无神的双眼看着她。一眼就发觉异样的夏海不禁后退,发出僵硬的话声。 「……柊子,这是怎么回事?你想做什么?」 夏海的目光无措地游移,最后停在笑得格外愉快的真鸨身上。她立刻瞪向真鸨,大声质问: 「淡河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让柊子做什么?」 真鸨眉毛挑也不挑,一派若无其事地瞥向柊子。 「我哪有什么意思,是户张同学叫我过来的喔。她说有样东西一定要让我们看看。对吧,户张同学?」 「……是的。」 柊子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但明显口是心非。 夏海的呼吸急促起来,柊子则用快要哭出来的双眼看着她问: 「夏海,你还记得吗?我们约好了,总有天要一起去看冬天盛开的花。」 「那当然啊!那是我和柊子成为朋友的重要回忆……」 下一秒,淡河真鸨发出奚落笑声。她毫不客气地笑到自己满意为止后,转头对跟班们说: 「冬天盛开的花?那是什么啊。你们听到了吗?」 这句话就像暗号一样,她们嘻嘻地冷笑起来。 她们自然都不敢违逆真鸨,但现场没有任何人站在夏海这一边,可说是不争的事实。 重要的约定被真鸨她们当成笑话,夏海心痛不已。 真鸨尽情欣赏了夏海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后,循循善诱般地说: 「这世上哪有那种东西呢。大家在小学的理化课上都学过了吧。户张同学,你真的相信这种事情吗?」 「怎……怎么可能嘛。」 柊子的回答生硬得像在念台词一样,接着更用不停颤抖的话声说: 「因为我、和夏海不一样……是、是优秀的学生。就是因为你还在说幼稚的梦话,说什么想成为画家,才会连明摆在眼前的事实也没发现。」 柊子与夏海建立起来的友情,就这么遭到柊子否定。 对夏海来说,这些话带来的痛楚就如刀割一般。她忍不住跪倒在地,发出啜泣声。柊子脸色凝重地走向她。 在夏海面前站定后,柊子打开手上图筒的盖子,拿出一张纸来。是那幅《冬天盛开的花》。 「…………咦?」 在柊子动手前,夏海就明白到了她想做什么。也发现站在眼前的柊子,动着嘴巴无声地说: ──夏海,对不起。 柊子以双手举起那幅画作后,狠下心动手撕碎。 就在那一瞬间,夏海心中也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跟着破碎了。她茫然地垮下脑袋,柊子更是在最后给予一记重击。 「夏海,才不是我的朋友。」 她的声音轻细得几不可闻。仅仅透过散发出来的感觉,夏海就知道柊子在哭。 但是,无论柊子怎么哭着道歉,她做出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真鸨走向跪在地上、一脸茫然自失的夏海,神色愉快地说: 「加油吧。如果时间所剩不多的话,我建议你改去花店工作唷,蛋糕店的雾岛同学。」 附耳这么说完,真鸨意气扬扬地带着跟班们走出教室。 几人离开以后,柊子蹲下来挨向低头跪地的夏海。 「夏、夏海……真的、很对不……」 柊子抽噎啜泣起来。夏海抬起头与她对视的瞬间,至今曾与柊子共有的记忆一一闪过脑海。 她们曾经看著《冬天盛开的花》,讨论得非常开心。 即便怀抱不同的梦想,也全力支持对方。 为了梦想还说好要切磋勉励,互相鼓舞。 与柊子一起创造的那些回忆,都是为了这样的未来吗?一想到这里,强烈的空虚感猛然袭来,眼前的世界扭曲变形。 「呜、恶。」 下一秒,夏海忽然感到无法呼吸,拚了命地吸取空气。但刚吸进肺里的氧气好像又马上流掉,她只觉得越来越痛苦。 但越是焦急就越难受,夏海接着横倒在地。 「夏、夏海?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就连柊子的呼喊声也渐渐不再清晰。 这种与现实断开的感觉反倒让夏海觉得很舒服自在,她不再挣扎抵抗,任由意识飘向远方。 夏海被救护车载到医院后,由于检查后身体并无异常,医生判断应是压力造成的过度换气,当天她便在母亲的陪伴下出院。 隔天,夏海如常到校上课。看到夏海不过一天的时间就憔悴不少,柊子缩着身子向她道歉。 「……那个,夏海,真的很对不起。」 夏海只是瞥了柊子一眼,不发一语地起身,离开教室。 她的目的地是美术社社办。夏海默不作声地开门,柊子极力向她搭话。 「那个……你会参加冬季的比赛吧?不会放弃成为画家的梦想吧?」 社办桌上,摆着好几张社员们画到一半的水彩画。 夏海走向自己的作品,这时终于开口。 「算了吧。」 「什、什么算了?」 听见柊子带着恳求的追问,夏海轻轻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一切都无所谓了。」 然后她伸手用力一挥,将自己的画作揉成一团。 少女正沉向海底的幻想世界,眨眼间在夏海手中变成纯粹的废纸。 夏海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柊子目瞪口呆,发出悲鸣般的呐喊。 「夏、夏海?你在做什么──」 「我不会再画画了。反正画画也没有任何意义。」 没等柊子说完,夏海断然宣告。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光是揉成一团还不够,夏海更把画作撕得粉碎。柊子只能愕然地望着夏海。 「怎、怎么会没有意义……」 「真的没有意义啊。我是因为向往《冬天盛开的花》才开始画画,参加比赛以后却没有得奖。因为那幅画而变成朋友的柊子,甚至背叛了我。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不管是打动人心的作品,还是观赏时心生的感动,在现实生活中一点帮助也没有。」 说话时,夏海的声音颤抖着。每说一句否定自己的话语,她就觉得自己的内心又缺了一块。 「才……才没有这种事!」 柊子一脸泫然欲泣,伸手搭在夏海的肩上,试图继续说服她。 「能够遇见《冬天盛开的花》、与夏海成为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你以为现在这样是谁害的!」 夏海奋力甩开柊子的手,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向社办角落,把碎纸揉起来扔进垃圾桶。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向柊子宣告绝交。 夏海急促地呼吸着,噙着泪眼转身对柊子说了。 「你很高兴因为《冬天盛开的花》和我结为朋友?从你亲手毁了那幅画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要到现在还装作是我的朋友,特意来接近我。你就和你最喜欢的淡河同学,一起开心地说我的坏话吧。」 夏海一把推开哑然失声的柊子,快步走出美术社社办。 「你才不是我的朋友。最先这么说的人是柊子吧。」 没有理会还在原地的柊子,夏海几乎要震碎玻璃地用力关上门。 然后自那一天起,夏海以在家休养为借口,没有再 去上学。 ※ 夏海说完以后,长长的沉默降临。 我低着头不说话,夏海怯生生地朝我开口。 「……那个,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被夏海催促后,我用力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这么回道。 导致两人决裂的「柊子的误会」,原来她误会的对象并不是夏海,而是指刻意接近自己的真鸨。为了报复反抗自己的夏海,真鸨与柊子短暂地结交为朋友,并且唆使两人绝交──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尽管终于知道真相,我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反而得集中所有精神,努力压下在心里疯狂翻滚的熊熊怒火。 闭上眼睛,我尽可能以平静的口吻说了。 「夏海,不好意思,明明是我把你叫出来,但今天先就此道别吧。我得去一个地方。」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后,夏海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你要去哪里?」 本打算在与夏海道别前要保持冷静,我的忍耐却到达极限。 我一走过夏海身边,忍不住怒气冲天地咬牙表示。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现在就去揍飞那个臭女人!」 我头也不回地大步前进,夏海急急忙忙地追上来。 「你、你冷静一点!柊子……不对,是缘小姐!」 被夏海抓住肩膀的我停下脚步。她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瞧后,深深点头。 「现在我能肯定,你真的不是柊子。缘小姐,对不起之前怀疑你。」 「啊,嗯……这样当然最好,但没想到你这么干脆。」 「嗯,因为柊子不会说这种话。」 「是吗……她没说过这种话吗……」 亏我刚才还眼眶含泪拚命解释,内心不禁五味杂陈。在我还有些不能释怀的时候,夏海再次劝道: 「总之,冲动行事太危险了。我想缘小姐也知道,淡河同学不论在校内还是校外,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你如果轻举妄动,不晓得她会怎么报复。」 听完夏海说的这些,我总算明白柊子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详情。 并不只是因为她想留在我的身体里死去,以及毁了我的画作后有罪恶感。柊子多半是担心我,不想让我去面对真鸨的恶意。她之所以没有直截了当地说真鸨就是万恶的根源,可能也是因为尽管只有短暂一段时间,但她真的曾把真鸨当成朋友,所以对此感到内疚吧。 与此同时,夏海会如此坚决地不肯重新接受柊子,我也想到了另一个理由。 「那么……夏海至今会不愿意打开心房,难道也是为了柊子着想吗?是为了保护柊子,不让淡河同学伤害她?」 倘若是真鸨要求柊子与夏海绝交,那么一旦再与夏海有所牵扯,下次有可能换柊子遭到报复──夏海就是担心这一点,才一直与柊子保持距离吧。既然夏海与柊子曾是摰友,两人会有类似的想法也不奇怪。 听了我的推测,夏海别开目光。 「这虽然是原因之一……但也不是全部。」 夏海眼里闪着泪光。她吸了吸鼻子后,讷讷地开始诉说。 「和柊子成为朋友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因为柊子个性内向,又比我聪明很多,我一直对她感到好奇,却始终找不到机会说话。当初可以看着那幅画一起开心聊天,我真的觉得这世上有比专长和个性差异更重要的东西。」 夏海低垂的脸蛋滚下泪珠,滴落在地面上。她抬手抹去眼泪后,话声模糊地接着说了: 「可是……我与柊子的友情却那么轻易就被摧毁了。我也知道那是淡河同学的阴谋,柊子是逼不得已听从她的命令,可是……那友情究竟又算什么呢……?」 夏海抬起头来,难过地向我倾吐。 「如果屈服于恶势力,就对朋友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这样子真的还能称作朋友吗?跟这种人当朋友真的有意义吗?至今我深信的那些事情,根本毫无意义──」 夏海费力挤出的话声倏地停了下来,因为我用力抱紧了她。我在近距离下感受着夏海的体温与心跳。 「夏海,你很努力呢。」 夏海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后似乎是大脑总算理解了现实,她紧紧地搂着我,开始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我毫不在意制服被夏海的眼泪沾湿,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 「你们建立起来的友情绝对不是毫无意义喔。我也绝不会让它毫无意义。所以,即便你还无法原谅柊子,也应该要挺胸相信,当时你们两人建立的友情是有意义的。」 「……嗯……!」 慢慢地,夏海似乎冷静下来。她放开我时,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虽然我这只是暂时的安慰,但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吧。 我稍微安下心来,对夏海微笑。 「明天我会找淡河同学谈谈。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她欺负夏海了。」 「……虽然由我来说可能很奇怪,但这件事还是算了吧。在这世上,就是会有无可奈何的不公,也有些人永远无法理解彼此的想法。而且这样一来缘小姐也不会留下不愉快的回忆,剩下的就是即将转学的我和柊子自己的问题了……」 夏海似乎已经彻底看开,但我静静摇头。 「不行,我不能撒手不管。我刚才也说了,淡河同学说不定与我跟柊子的灵魂互换有关。如果谈过后还是不行,我也必须想些办法。」 夏海一脸严肃地不安低喃。 「你说要和她谈谈,可是……」 「放心吧,总会有办法的。别看我现在这样,我的年纪可是你的两倍大呢。」 为了让夏海安心,我刻意用乐观的口吻说。无论真鸨会做什么,但我再不采取行动,柊子就会有生命危险。我没有什么好害怕失去的。 况且,我也不是毫无对策就要与真鸨谈话。 既然柊子现在谢绝会面,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带着夏海准备离开医院,但在我踏出脚步前,夏海叫住了我。 「那个,缘小姐。最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别说最后了,想问几次都可以。」 我爽快回答后,夏海有些难为情地压低音量问了: 「缘小姐……真的觉得现实中有花像那幅画一样,会在雪地里盛开吗?」 大概是中学生要向大人问这种问题,有些难以启齿吧。 其实,现在的我已经知道确实有樱花会在冬天盛开。例如子福樱与不断樱这些品种,一年中包括冬天在内会开花两次,长长的花期还从秋天持续到春天。 但是,我决定不说。有部分也是因为我并未亲眼见过,但更重要的是,夏海想寻求的,恐怕并不是这么单纯的正确答案。 我自行推断了夏海问题的真意后,理直气壮地回答: 「正如同夏海以前说过的,说不定在这世上某处真的存在啊。就算现在没有,也许到明天就有了。植物在经过长年累月的演化后,说不定有天会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结出果实。对吧?」 这并不是特意说给夏海听的场面话,而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 夏海大概也意会到了,深深叹口气后,自言自语地说: 「缘小姐……真是坚强呢。」 我露出苦笑,用食指戳戳自己的右脸说了。 「还好啦,毕竟我还经历了灵魂互换这种超常现象嘛。有花在冬天盛开,我反倒觉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来到这世上终归要走一遭。与其认定没看过的东西就是不存在,试着去想像『它也许真的存在』会过得比较开心吧?」 我把手背在身后,仰望光秃秃的染井吉野樱,祈求被毁损的画作能够安息。 「因为我在画那幅画的时候,倾注了我对未来的所有希望啊。」 隔天上学时,我踏出的每一步都比先前要强而有力。 听完夏海的说明,我了解了所有真相。我与柊子的关连、柊子与夏海的决裂、隐藏在这一切后头的淡河真鸨。 如果想要解决所有问题,势必得与淡河真鸨正面交锋。倘若是柊子想寻死的念头导致了我们两人灵魂互换,那么真鸨就是最根本的原因。反过来说,若能了结与真鸨的孽缘,让柊子与夏海解开心结、重新变回朋友,也许我与柊子就能变回来。 历经无数次的失败,好不容易终于走到这一步。只要是我能做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去做。 真鸨正在教室里优雅地看着课外读物,我做好觉悟开口叫她。 「淡河同学,我们 可以稍微出去谈谈吗?」 似乎察觉到我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同往常,几个班上同学都往我们看来。 真鸨毫不在意她们的目光,绽开爽朗的笑容应道: 「好啊,有什么事吗?」 如果不是我很相信夏海,此刻大概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误会了。甚至明明亲眼目睹她的蛮横言行,仍会忍不住觉得她的主张才是对的。 但是,我不能对藏在她假面具下的真实脸孔视而不见。 来到没什么人影的走廊,确认四下只有我们两人后,我开口说了。 「淡河同学,你还记得现在不来学校的雾岛夏海同学吧?包括她不来上学的具体原因。我希望你别再做那种事了。不管是夏海,还是对其他学生。」 「你在说什么?当初明明是你自己想那么做的喔。是你说『我不想再跟成绩不好的人来往了』。」 真鸨瞥了我一眼,傻眼地耸耸肩。 「现在你才感到害怕,还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这样也太难看了吧。」 她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要是没什么交情的人出面劝导,她就愿意改变想法的话,那从一开始就不会做这种事。 我拿出反手藏在身后的王牌,递给真鸨。 「淡河同学,能请你看看这个吗?」 资料夹里夹着一张纸。 真鸨接过后一看见上头的文字,首次露出错愕表情。 「这是……」 那张纸是学生会长的罢免提案书。 依据校规,若全校有三分之二的学生签名连署,就能罢免学生会成员。虽说这条校规如今几乎形同虚设,但规定就是规定。真鸨这个学生会长的位置并不是绝对无法动摇。 但是,真鸨受到冲击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她大略看了提案书上的内容后,不快地连同资料夹推回给我。 「还以为你想做什么,真无聊。你以为靠这么粗糙的威胁,我就会听你的话吗?」 真鸨说的没错,现在都还没开始连署,而且以现况来看,搜集不到多少连署的可能性还比较高。比起提案书,真鸨更主要是吃惊于文静乖巧的柊子,竟然采取强硬手段吧。此时的她,早已回复平常高傲的姿态。 收回资料夹后,我毫不退缩地与真鸨对峙。 「这是为了展示我有多么认真。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与淡河同学开诚布公地谈谈。淡河同学也不想承担无谓的风险吧?」 对方是中学生。即便要使出强硬手段,也是到了最后关头迫不得已。最重要的是,我对真鸨太一无所知了。 「这样能让你满意的话,就随便你吧。但我想谈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真鸨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这么回答。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直视真鸨的双眼问道: 「淡河同学,夏海在发生某件事之后,就再也不画画了。她说她要舍弃从小学开始怀有的、成为画家的宝贵梦想。对此,淡河同学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我只觉得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喔。没错,非常明智。」 真鸨毫不理会我的提问,扬起冷酷微笑。 「画家这种职业,只有极小部分的天才能够成功。不仅如此,与之对应的教养也不可或缺。若连中学时期的比赛也无法得奖,还妄想在日后有所成就,这个世界是不会让她如愿的。幸好她没有因为年纪还小就自认为无所不能,结果丢人现眼。以长远的目光来看,雾岛同学反而该感到幸运呢。」 「淡河同学又不是画家,你怎么能肯定?就算最后当不了画家,曾经拚尽全力去做某件事情,这样的努力也不见得会白费吧?」 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反驳真鸨。 真鸨像要展现自己的游刃有余,将一头柔亮秀发拨到脑后。 「各种才艺我都略有涉猎,当中也包括了绘画。所以,我很清楚喔。没有钱的人,最后会抵达怎样的终点。」 「……你在、说什么?」 我低声质问,真鸨一派坦然自若地回答了。 「就是凄凉的孤独与悲惨的死亡。不被任何人需要,也不被人所爱,只能一再地任人压榨,最后在穷途潦倒中死去。他们总要等到一切已无法挽回时才明白这个道理,然后舌粲莲花地想从我们这里抢走什么。所以,无知是罪,不学无术是恶。每个人都该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与该相处的人来往,才能得到幸福。」 「你不要擅自决定别人的幸福。我倒觉得正因为人生有限,更应该与各式各样的人来往,了解不同的价值观。」 真鸨一说完,我立即反驳。听到她悉数与我背道而驰的言论,肚子里好像有把火在熊熊燃烧。 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后,我再度直视真鸨的双眼。 「淡河同学说的『该站的位置』,是以考试成绩为基准吧?可是,你以为非常平凡的人,她也许私底下非常努力,总有天会考到比你还要好的成绩。也说不定除了读书以外,还拥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厉害才能。难道不是吗?」 我祈求着真鸨还有所谓的良心,试图说服她。 然而,从真鸨漆黑的双眼,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绪起伏。 「你说的一半对了,另一半却错了。如果只是漫无目标地活着,那只会习惯无能的自己,也就无法期待这个人能让才华开花结果,或是有显著的成长。如果有人真的具有才能,打从一开始就会显现出来了。而没有才能的人需要的,就是能够当作起爆装置的危机感。」 「所以淡河同学才带头煽动,让大家产生危机感吗?」 听着她傲慢的论调,我的忍耐渐渐达到极限,目光和口气开始变得严厉。 「你那根本是自以为是的歪理。结果淡河同学只是为了自己高兴,擅自在为这个世界下定义吧?」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被真鸨反问,我一时语塞。 真鸨注视着我,眼中并不只是单纯的恶意。 「户张同学,你真的以为我因为与生俱来是富家千金,才这么不讲道理又反覆无常,欺负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吗?」 在真鸨认真的眼神凝视下,我不禁吞了吞口水。在心里小瞧对方,以为真鸨不过是中学生的我,此刻第一次被她的魄力震慑得慌了手脚。 「你到底想说什──」 「那我反过来问户张同学吧。你若不秉着自认为正确的言论,真的就能抬头挺胸地说出刚才那些话吗?你至今往来过的那些人,也是经过你自己的判断和偏见筛选出来的吧?」 意想不到的反击令我词穷。 「你……」 这根本是狡辩。要与所有人建立平等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真鸨在这时候所说的这些话,足以让我答不上话来。 眼看我无言以对,真鸨露出了愉快表情。 「不过是挑选的基准不一样,户张同学也在选择要与谁交朋友吧。如果你认为自己至今做过的所有事情,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我只能说你的想法不仅傲慢,而且大错特错。如果了解多样的价值观那么重要,那你也应该尊重我的价值观才对吧?」 真鸨这番伶牙俐齿让我的脑袋停止运转,同时也让我急速失去自信。 把我驳倒以后,真鸨一脸满足,简短叹口气后,从我身边飒爽走过。 「你以为拿罢免权来威胁我,就能让我听你的话吗?校规就是校规。如果你真的想把我罢免掉,尽管动手吧。前提是,户张同学有那种能力与觉悟的话。我无意放弃自己现在选择的这条路。」 真鸨边说边优雅迈步,不再回头看我一眼,从背影也看得出她多么游刃有余。 而还留在原地的我,对于自己竟然无法说服一名少女,深受打击到无法动弹。 回到家后,我扑向床铺发出怪叫。 「啊──────!!!!!!」 我把脸埋在枕头上降低音量,不断诅咒脑内那个可恨的真鸨。 「莫名其妙!她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个性太扭曲了吧!以后绝对不会变成出色的大人!还擅自指使别人毁了我的画作!下地狱去吧!混帐混帐!」 像个孩子地痛骂了一会儿后,我总算觉得痛快许多,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真不甘心。我本来还很有自信,却被说得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只能单方面听她数落。明明对象只是一个读中学的少女。 而真鸨最致命的一击,就是她离开前说的话。 ──如果你认为自己至今做过的所有事情,从不曾伤害过 任何人,我只能说你的想法不仅傲慢,而且大错特错。 这句话完全踩到了我的痛处。 像是当年被那个小女孩影响后,画了《冬天盛开的花》;奋不顾身去救柊子;关于自己的病,从来没有告诉过同事和上司;硬是插手夏海与柊子的问题──这些我觉得做了比较好的事情,也许到最后反而伤人更深。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也许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但当然,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打算对真鸨的行为坐视不管。只不过真鸨刚才的反驳太具有杀伤力,削弱了我想说服她的意志。 「……本来还希望谈过以后能解决,果然不可能呢……」 夏海曾说,在这世上就是会有无可奈何的不公,也有些人永远无法理解彼此的想法,这些话完全正确。如果劝导没有用,真的只能发起罢免真鸨的连署了。想让全校三分之二的学生愿意连署,这个门槛确实很高,但也绝对不是痴人说梦。 可是…… 「这么做真的好吗?」 其实我仍无法死心,还是想让真鸨改变想法。 真鸨还只是中学生而已。中学生的心智尚不成熟,若在这时候就拥有太过庞大的力量,不管是谁或多或少都会走偏吧。即使成功罢免了真鸨,那之后呢?她或许会反省自己犯下的过错。但同样地,也有可能在颜面扫地以后为了泄愤,做出比现在更要偏离正轨的行为,也有可能像柊子与夏海那样成天郁郁寡欢。 每一个人,都在选择要与谁做朋友。 真鸨的主张不尽然全是歪理。如果就只是要把讨厌的家伙排除在外,那由已经是成年人的我来做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 ──快想,快想啊。 我与柊子之所以灵魂对调,是因为她被人逼着与夏海绝交。而那个第三者是淡河真鸨,现在也是她梗在中间阻挠两人和好。为了消除她这个障碍,我能够做什么? 不对……只有我能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逐一整理至今搜集来的情报。 我与柊子灵魂对调的理由。 柊子与夏海变成朋友的契机。 因真鸨的暗中挑拨,两人友情决裂。 「…………啊。」 我下意识地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学校的行事历。 现在是十二月上旬。虽然时间有点赶,但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立刻跳下床换好衣服,拨打某支电话。 ──我相信,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只有我才能做的。 第六章 冬天盛开的花 几天过后,完成了各种事前准备,我来到柊子所在的病房。 当然我预先打过电话,确认现在谢绝会面的限制已经解除。但走来医院的一路上,我心里还是紧张到七上八下。毕竟之前应该是我生平头一次与人激烈争吵,说不尴尬是骗人的。 站在病房门前,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没问题的。虽然绕了点远路,但我正一步步接近终点。我这样鼓励自己,用力咬牙打开门。 躺在床上的柊子,与刚住院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仅面色苍白,而且多半没有摄取到足够的营养,发丝粗糙干燥,脸颊也凹陷到颧骨明显突起。但有些空洞无神的双眼,恐怕与疾病并无关系吧。 整个人看来与幽灵无异的柊子一看见我来探望,开口第一句话就问: 「你想好答案了吗?」 用不着问,我也知道她是指什么。 答案。即是柊子提议的,我以户张柊子的身分活下去,她以赤月缘的身分死去。 我没有任何停顿地果断拒绝。 「我的答案当然是no啊。」 听了我的回答,柊子仅是眉毛微微一动。 我把手叉在腰上,气势十足地说了。 「我的身体只属于我,不能给柊子喔。我们向彼此借来的身体,应该要确实还给对方,这样才对吧?」 柊子垂下目光,小声嗫嚅。 「但就算你这么说,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变回去啊……」 耳尖的我听见后弹响手指,咧嘴笑着宣告: 「没错,所以我今天就是为此而来。这次我们说不定可以变回去喔!」 「咦?」 柊子瞪圆了眼,我开始向她报告截至目前为止发生的种种事情。包括夏海告诉我的所有真相、我与真鸨已经谈过的事,还有根据这些事情,我在思考后决定采取的行动。 如果我们的灵魂会对调,起因是柊子与夏海的决裂,那么绝对也与恶意挑拨的淡河真鸨脱不了关系。反过来说,真鸨很有可能是我们变回去的线索──这是我脑中率先浮出的想法。 但经过昨天的对话,我发现真鸨扭曲的自尊心比预期还要难以改变。因此,我决定试着去动摇真鸨身边的人。只要真鸨身边人们的想法改变了,也许她就会产生真有可能被罢免的危机感,然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过错。 若想对抗真鸨在校内散播的负面气氛,就需要有足以将其赶跑的正面能量。而且最好能让大家与柊子以及夏海产生共鸣,效果越强越好。所以我决定举办圣诞派对,相信这种活动能够发挥最好的效果。我的目标是利用派对,消除班上同学的对立,并且降低真鸨的影响力。 话虽如此,万一我想举办的派对遭到反对,我也就无计可施。因此我先找了五十岚与雪村这些平常都跟真鸨保持一定距离的同学,询问她们有无意愿参加,并请她们帮个小忙。 也不是要她们特别做什么,而是如果认同我的想法,觉得学校的环境应该要让学生们可以更加亲密,那么当我在班会时间提议要举办派对时,希望她们能举手赞成。只要有过半数的学生同意,相信真鸨也不会强行反对。 而事前已打点好一切的我,便在班会时间提议举办圣诞派对,然后简单说明活动时间、参加费用以及举办的理由。 最后,我以下面这句话作为结尾。 「压轴活动是我与夏海策划的『冬天盛开的花』,保证让大家值回票价喔。」 听到我这句话,几名看来一脸想睡的学生清醒过来。 「咦?雾岛同学现在不是没来上课吗?」 「而且『冬天盛开的花』是什么啊?」 「呵呵呵,当天请拭目以待。」 面对大家不断提出的问题,我只是笑得意味深长。 而班上同学们听完我的提议后,一脸好奇地互相对看。 「咦~跟我们说嘛。很让人好奇耶。」 「圣诞派对吗……怎么办?要参加吗?」 「我想想喔~既然有派对,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大概会参加吧。」 我之所以故意这么说,一半自然是为了引起同学的兴趣,一半是为了向真鸨传达讯息。也就是我还没放弃真鸨曾否定过的冬天盛开的花,以及与夏海的友情。 那么,究竟真鸨会做出什么决定── 「这提议真是太棒了,当天请务必让我参加。」 真鸨一边说,还一边给予表扬般地拍手。 不少同学似乎很惊讶真鸨这么说。她们都以为这种班上同学一起开心玩耍的派对,真鸨铁定会反对,再不然就是不会参加吧。 然而,我很确定真鸨不会反对。真鸨不喜欢学生们不顾自己的身分地位,随意与他人交流。但是,现在班上的气氛明显不会否决我的提议。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同意我在校内举办派对,并表明自己也会参加,届时在旁监督更能达到施压效果──真鸨想必会如此判断吧。 真鸨站起来,动作夸张地把手贴在胸口上继续说: 「户张同学的想法太令我感动了。身为学生会长,我必定帮忙推动,让圣诞派对能顺利举办。」 真鸨说话时,脸上的笑容不太像是打从心底期待派对,更像是在暗示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接着不出所料,为了不让我有退路,真鸨笑容可掬地提议说了: 「难得要举办派对,不如也邀请其他班与高年级的学生,大家一起共襄盛举吧?」 我说完以上这些事情,令人坐立难安的静默笼罩病房。 一会儿过后,柊子小心翼翼地举起瘦骨嶙峋的手。 「那个……虽然我有很多事想吐嘈……但假设派对真的成功举办,那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柊子的问题直捣核心,我得意洋洋挺胸。 「要是柊子可以成为班上的人气王,就能提高罢免淡河同学的可能性吧?运气好的话你说不定还能竞选下一任的学生会长,那就更完美了。」 「原来是有这种政治意图吗?」 「啊哈哈,但当然,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啦。」 我露出淘气的笑容后,接着正色,说出真正的答案。 「如果可以成功呈现『冬天盛开的花』,将淡河同学一军,相信一定能让柊子你们产生自信;也能证明柊子与夏海那么珍惜的回忆,确实有着不可抹灭的价值。到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自己会重蹈覆辙了吧?这一切都是为了制造契机。」 我一直在想,柊子的毫无自信以及对真鸨的畏惧,会不会也是我们变不回来的阻碍之一?但我再怎么费尽唇舌,也无法让柊子与夏海受伤的心愈合吧。 因此,这件事我非做不可。为了让我与柊子能变回来,也为了让柊子与夏海往后可以活得抬头挺胸。 听完,柊子深深低下头去。 「……为什么?」 她紧紧捏起被单,露出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表情问: 「只要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缘小姐就不用留下任何不愉快的回忆,还能以健康的身体重新生活……你就这么讨厌用我的身体活下去吗?」 「怎么可能呢。柊子的人生非常有趣喔。」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我真诚无伪的回答。虽然并非只有好事,但是整体而言,每天我都过得非常充实。 闻言,柊子脸上的表情更纳闷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如果回到这副身体,缘小姐说不定会死喔。我不只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还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柊子也是以她的方式在关心我,这份温柔难能可贵。只不过,她的关心总有些搞错方向。而我,也并非只是为了柊子和夏海才采取行动。 「因为对我来说,《冬天盛开的花》也是很重要的回忆。」 不仅是为了他人,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人并没有好到可以那么不求回报地自我牺牲。 看着窗户,我眯起双眼回忆从前。 「我啊,小学的时候其实个性非常阴沉喔。就连现在的柊子也远远比不上。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以后,我总是在想自己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身边的人也老是对我施舍不必要的同情,导致我变得自暴自弃。放假的时候我还会跑出去到处乱晃,独自一个人画画打发时间。」 每个人都有所谓的黑历史。 不过,我虽然会反省自己小学时的态度,却从来不引以为耻,也不觉得该否定那段过往。因为我坚信,经历过那段时间,才有现在的我。 「记得那天也是寒冷的日子,我在公园里写生,遇到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子要我画张画像给她。我虽然心里觉得很麻烦,最后还是画了。结果,看到我画得那么丑的画像,那个小女孩居然高兴得不得了,甚至还说:『我以后也要变成像大姊姊这么厉害的画家!』……」 小孩子就是这么单纯。只要看到好像很厉害的东西,很轻易就会尊敬对方。然而,当时那个小女孩的单纯却拯救了我。她纯真的笑容与简简单单的一句感想,化作光芒照进我乌云满布的内心。 我没问小女孩的名字与其他资料,所以不晓得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她多半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希望她仍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成为照亮别人的希望。 「看着那个小女孩的笑容,我也跟着感到开心,突然觉得自己一直钻牛角尖真是太蠢了。也开始觉得,与其每天过得闷闷不乐,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像当时为那个小女孩画画一样,做些可以使人高兴的事情,让自己也开心。那幅《冬天盛开的花》,就是在那之后画的。因为我想告诉所有人,『不管处在多么严苛的环境,都一定要怀抱希望』。」 那幅画也有宣誓的意味在,提醒自己直到最后都要乐观向前。为了证明那个小女孩带给我的希望,以及像我一样天生身体并不健康的人们,都是有其价值。 是那个小女孩让我明白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画成图画保留下来,以免忘记。将在寒冷公园里笑得阳光灿烂的少女,比作「冬天盛开的花」。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小女孩,我也不会画那幅画;可能个性还是那么阴沉,会继续做着上一份工作。后来也不会是我那幅画,促使柊子与夏海变成好朋友。所以,是我自己无法接受这一切就这么被淡河同学否定。」 淡河真鸨践踏的,不只是柊子和夏海,还包括我与那个小女孩──不对,是和我们一样抱有理想的所有人,都遭到了她的否定。 这点实在让我看不下去。我绝不让她践踏一个人托付给另一个人的重要心意。我一定要用她嘲笑过的「冬天盛开的花」堵得她哑口无言,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缘小姐。」 柊子的双眼睁得老大。大概是因为我平常总表现得乐天开朗,她很意外我竟然有这一面吧。柊子忽然红了眼眶,吸吸鼻子。 「对不起。明明缘小姐在我闹别扭的时候,还抱着这么坚定的觉悟,努力与夏海以及淡河同学沟通,我居然还神经大条地对你说,要是没有那幅画就好了……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柊子低垂着头。我弯下腰与她对视,落井下石地说: 「对啊,柊子。你那句话真的让我很受伤喔。还有,你擅自不吃药也是。」 「对、对不起,我做的事情真是太差劲了……」 「你真的在反省了吗?赌上性命在反省?」 「我、我真的在反省了啦。你怎么说话跟小学生一样……」 柊子不知所措地回道。我咧嘴一笑,开口说了。 「柊子,那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策划的「冬天盛开的花」,说穿了就是在校内安装灯饰。 在旁人眼里,这就只是一场盛大的派对,但我可是很认真要藉此一决胜负。我要利用真鸨否定过的「冬天盛开的花」的力量,让受她支配的学生们重新点燃心中热情。对于自尊心甚高的真鸨来说,这肯定是种屈辱。若能发挥我们至今培养的强大意志力,跨过真鸨这道高墙,相信本来想寻死的柊子,一定也能萌生活下去的力量,她与夏海的友情也会比以往更加坚定。 如果一切都能顺利做到──我与柊子一定也能变回原本的样子。历经一番曲折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我也只能这么相信,展开行动。 星期五放学后,我、夏海还有取得外出许可的柊子三人一起来到学校,为校内树木挂上灯串。星期天学校会开放校园,让大家进来欣赏灯饰形成的花海。而且我还刻意安排大家不能走正门,只能从后门进来,才不会发现灯饰的存在。 我先是用line通讯软体联络同事,随便编了理由像是「想让住院中的孩子们高兴」,成功向自己任职的活动企划公司借到照明器具。当然这是要付费的,但幸好同事用员工价给了我优待,我自己也有在存钱,以备将来长期住院,所以费用上完全不必担心。等公司把道具送来的时候,我向学校老师说明情况,取得了校园平面图影本,仔细推敲要如何配置延长线与灯饰。 此外,理所当然地,「赤月缘」在取得外出许可时费了点工夫。虽说身体后来稍有好转,已经可以到处走动,但之前毕竟是被紧急送医,住院期间还一度病情恶化,下次只怕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倒下。但是──不对,正因如此,柊子向主治医师强烈表达自己的意愿,最终取得许可。看来主治医师偶尔也会尊重患者「不想留下任何遗憾」的心情吧。 我也因此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但内心毫无恐惧。真正可怕的,是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完成就死去。我会付出所有自己能付出的东西,进行挑战。 「可是就算举办这种活动,一切真的能顺利进行吗?」 夏海一边在暮色将临的校园里装设灯串,一边不安低喃,神色忧郁地注视着串有许多led灯的电线。 「冬天到处都看得到灯饰吧。恐怕也有不少人会自己在家里安装……」 夏海的担心非常合理。由于「冬天盛开的花」是惊喜活动,所以我们必须趁着学生不在学校的时候布置灯饰,而且还不能被她们看穿。我虽然办过多次类似的活动,但从不曾自己装设过,也完全不晓得这对国中生来说有多少效果。 但我还是挺起胸膛,充满自信地断然说: 「放心吧。这些灯饰有缘姊姊施加了惊人的魔法,一定能掳获所有人的心。」 我有信心,届时绽放的将是不输给任何地方、这世上最美丽的花朵。 夏海把手持照明灯挂在树枝上,喉咙深处发出低吟。 「嗯……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在意的事情……」 然后,就在夏海把手伸进灯串箱时── 「啊。」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同时也把手伸进箱子里的柊子。 其实正确说来是我的手,只不过现在体内是柊子的灵魂。两人在近距离下对望,沉默不语。而且就只是对望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去那边布置了。」 最后夏海随手抓起一把灯串,冷冷丢下这句话后,走到远处去装饰。 其实我会策划「冬天盛开的花」,目的之一就是想藉由大家一起准备,让柊子与夏海和好,但两人的心结果然还很深。 「柊子,你也一起过去吧?有个子高的人帮忙还是比较好,而且这是可以和夏海单独说话的好机会喔。」 我提议后,柊子按着颤抖的右手,声音细不可闻地说了。 「……可是,我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 柊子吸吸鼻子,露出自我厌恶的表情低下头。 「虽然我有好多话想说,但又很害怕与夏海面对面,担心她如果拒绝我怎么办?如果我们不能和好怎么办?」 柊子一边说,一边看向夏海所在的方向。正在装设灯饰的夏海背对着这边,十之八九是故意的吧。 这两个孩子真不坦率……我搔搔头。 「所以你觉得……只要什么也不做,至少关系不会再恶化吗?」 听见我这么问,柊子一脸难为情地轻轻点头。 倘若有充分的时间,这或许也是一种选择。但是,此时此刻最大的风险,不过就是「什么也不会改变」。 「柊子,你不能以为现在理所当然还在眼前的东西,永远都会存在喔。人生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再有钱、从事再好的工作,也有可能遇到诈骗或被解雇,结果变得身无分文;不管拥有多么健康的身体,也有可能遇到随机杀人魔或发生意外。不光是我,柊子与夏海都有可能遇上这种事。」 闻言,柊子的喉咙抽动了下。我看着咬唇的柊子继续说了。 「所以我们必须常常思考,不断去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做法。柊子,现在你心目中『最好的选择』,真的是维持现状吗?你就是想改变现在的自己,才选择相信我 ,来到了这里吧?」 「……我……」 柊子的迟疑没有持续太久。她很快抬起头,朝我坚定说道: 「我不要。要是就这样无法与夏海和好,太可怕了。可能比死还可怕。」 我露出微笑,欢迎柊子的勇气。 「那么你心里有答案了吧。放心吧。跟让花在冬天盛开,甚至跟死比起来,与朋友和好简直小事一桩。」 柊子的害怕,正好代表了她有多么重视与夏海的友谊。此刻要是逃避,跟往后不断涌上心头的后悔比起来,这个当下的不安根本不算什么。柊子应该也已经切身明白到这一点。 现在柊子需要的,就是可以推她一把的简单话语。 「你很害怕跟夏海面对面吗?别在意这种小事了。因为现在的柊子有着赤月缘(我)的外表啊。」 我一边说,一边用掌心轻推柊子的背,充满气势地鼓励她。 「尽管抬头挺胸走过去吧,最好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 「……是!」 柊子用力点头,跑向夏海。 虽然无法听见两人的声音,但我一点也不担心。而且一直盯着她们瞧也很不识趣,所以我决定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工作。 柊子走近后,听见脚步声的夏海回过头来。 此刻灵魂在缘肉体里的柊子局促不安地缩着身体,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开口。 「……那个,她说最好有个子高的人来帮忙。」 夏海上下打量柊子后,哼了声语带挖苦地说: 「一段时间不见,你长大了不少呢,柊子。」 「……嘿嘿。」 柊子难为情地笑笑后,随即抿紧嘴唇,深深低下头去。 「夏海,对不起。」 泪水滑出柊子的眼眶,滴落在地。她吸了吸鼻子,依然低着头继续说。 「我真的太差劲了。那天我对夏海说的话,虽然是受到淡河同学的指使,但不只是这样而已。其实是我内心深处天真地想着,『如果是夏海,只要事后向她道歉,她一定会原谅我』,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正因为是好朋友,有些话反而更不该说,我却太晚才明白这个道理。」 柊子抬起头来,两眼通红,然后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 里头装着的,是她在病房里做的串珠发饰。先前缘说要与夏海一起准备派对的时候,柊子便拜托她帮忙买来材料。 柊子用不熟悉的双手完成串珠发饰后,在此刻递给夏海。 「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不管你打我、骂我也好,我向你保证,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所以,拜托你……重新和我做回朋友。」 夏海好一半晌没有回话。她来回看着柊子与发饰,慢慢闭上眼睛。 「……柊子,你现在还想成为植物学家吗?」 「嗯、嗯。我还因此查了很多大学──」 夏海走向柊子,毫不留情地拍落她手上的小纸盒。纸盒掉落在地,里头的发饰随之沾满泥沙。 「你那样只是在白费力气而已。」 然后夏海用这句冷酷的话语攻击柊子。 就算柊子瞠大双眼,夏海还是继续攻击。 「你知道当上学者以后,要把研究当成工作持续下去,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吗?学者才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美好又光鲜亮丽的工作。你一定会忙得晕头转向,薪水却没有多少,也研究不了自己想研究的主题,到头来身心还出了问题,只能辞掉工作。你都因为害怕淡河同学而对她言听计从,怎么可能还做得了那种工作。」 柊子的身体颤抖起来,嘴角冻伤似的不停打颤。 夏海像要给予最后一击般地抬高音量,接连说出否定的话语。 「所以你只是在白费力气而已。根本没有意义。不只浪费时间,还浪费钱。你懂了吗?我劝你还是早点死心,选择其他出路,你父母一定也会很开心吧。」 夏海说完,两人之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站在夏海面前,柊子几乎要哭了出来。与任何暴力相比,夏海这些话更狠狠刺进柊子内心深处。她的肩膀颤抖,急促地吐著白色气息,拚命吸取空气。 「可是,我……」 再也受不了柊子这么让人难过的模样,夏海粗鲁地搔乱头发说了。 「…………唉~!真是的,我果然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话声中透着自我厌恶。 对着一脸呆愣的柊子,夏海神色认真地说了。 「柊子,你之前做的事情就是这么过分。这种重要梦想被人否定的痛苦,你千万不要忘了。你要向我保证,以后不只是我,也不会再对其他人这么做。」 下一秒,柊子露出毅然坚定的表情,擦去眼泪宣告: 「知道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忘记。」 听见柊子这么说,夏海捡起自己打落在地的发饰。拍掉泥沙后,用来绑头发。扭曲变形的手工发饰,让夏海觉得这是现在最适合自己的饰品。 现在,夏海终于能够自然地展露笑容。 「你能明白就好。要一直生气也很累呢。」 柊子听了安心得双眼泛泪,无声点头。 随后,两人重新开始装设灯串。一边分工合作,夏海一边开口说了。 「因为,我也还没有放弃成为画家的梦想。」 柊子看向夏海,发现她的侧脸坚毅成熟,难以想像和自己一样是中学生。 夏海没有停下忙碌的双手,接着说道: 「我对缘小姐也说过,我现在大概就是低潮期吧。别说画画了,连轮廓和简单的线条我都画不好。虽然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和以前一样画画……但我会持续练习,让自己慢慢进步,一定要在中学三年内得奖。」 紧接着夏海转向柊子,绽放爽朗笑容。 「因为我果然最喜欢画画了!」 听了夏海的决心,柊子高兴的同时,也感受到强烈的罪恶感。 夏海表现得越开朗,越代表这件事有多不简单。她要成为画家的路途本就崎岖难行,柊子先前的行为更是妨碍了她。 「……我夺走了夏海重视的许多东西呢。」 柊子低着头喃喃说道,夏海轻轻摇头。 「柊子,你听我说。其实我也有点后悔。」 夏海看着手上的灯串,呼出白色气息。 「当时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我顾不了那么多,但其实稍微冷静下来以后,我应该再和柊子好好谈谈。毕竟我也很清楚,你一定有什么苦衷。可能是因为看到淡河同学与柊子那么要好,我有点嫉妒她吧。」 接着夏海抬起头,询问柊子。 「我还是想问清楚,是淡河同学威胁了你吧?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拐着弯跟我说,我如果不照她说的话做,在淡河systems子公司上班的爸爸就会失去工作……可是仔细想想,中学生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嘛。更何况她要是真的让爸爸离职,那让爸爸去夏海家的蛋糕店工作就好了啊,我根本不用那么担心。」 「啊哈哈……不对,这一点也不好笑。淡河同学做事真的很猛耶。」 「嗯。可是,现在我觉得她的无情,跟我们也不是毫无关系。」 柊子把整个身体转向夏海,一脸认真地说了。 「夏海,其实我有一个想法,想请你一起帮忙。」 看见柊子认真的表情,夏海摸着头上的发饰,露出淘气的笑容应道: 「说来听听吧。而且我猜,我们恐怕在想同一件事情喔。」 几个小时后,尽管累得像滩烂泥,但我们总算把灯饰布置好了。 柊子与夏海肩并着肩,脸上都带着充满成就感的笑容。夏海头上还绑着柊子亲手做的发饰。这样看来,两人真的已经和好了吧。 我感到如释重负的同时,也觉得很奇怪。 如今柊子与夏海已经修复裂痕,重新变回朋友,往后面对真鸨的恶意也不会再次屈服吧。而柊子会想寻死,追根究柢就是因为她与夏海的决裂并非自愿……这样想来,那我与柊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变回来了。毕竟说到底,接下来要与真鸨进行的了结,也只是为了让柊子能恢复信心。 然而实际上,我与柊子的灵魂并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踏上归途后,我仰望冬季大三角,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情。 难道这是无法逆转的现象吗?还是说,与真鸨的正面对决果然无法避免? 抑或者──还欠缺了我没有发现的其他条件? ──如果真有第三个条件,那到底还缺少了哪个碎片呢? 有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看着 柊子三人从关上大门的学校离开。 负责监视的女学生坐在学校后门外的咖啡厅里,一直守在窗边,一看见柊子她们出来,立即拨打电话。 「淡河同学,她们离开学校了。果然和你猜的一样呢。」 ﹃辛苦了,我马上过去。你也先在门口等着吧。﹄ 十分钟后,淡河真鸨与两名跟班一同出现在学校的后门外。 按下门口的对讲机,随口撒谎说「有东西忘记拿」以后,她们走进校园。 随便走到一棵树前停下脚步,仰头一看,即便在夜里也能清楚看见树上随意地挂着装饰灯。 「真是受不了平凡人的思考模式……」 真鸨掏出口袋里的剪刀,毫不踌躇地剪断电线。 「居然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样,我都感到晕眩了呢。而且她真的以为靠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能够感动我们学校的学生吗?妄想也太严重了。」 真鸨她们兵分三路,每棵树上的灯串都缜密地剪断五个地方,还巧妙地调整了位置,不让人一眼看出遭受过破坏。 十分钟过去后,她们已经破坏了所有灯饰。 一想到那般发下豪语的柊子,将在派对上出尽洋相,真鸨冷酷地暗自窃笑。 「呵呵……太可惜了。大家看不到冬天盛开的花了呢。」 ※ 淡河真鸨并非打一出生就想要拥有「才貌双全的富家千金」这个地位。 小学时期,真鸨其实是成绩很差的那一类人。就算为她请了一对一的家庭教师,她吸收的速度还是非常缓慢,一直到五年级为止,考试排名仍是从后面数来比较快。 始终为此感到自卑的真鸨,十分害怕父亲。 「真鸨,你这副德性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真鸨也被叫到父亲的书房,聆听他严厉的训话。 「你的成绩究竟要烂到什么时候?至今为了帮你请家庭教师,你知道我已经花多少钱了吗?」 父亲绝不会怒声咆哮,也不会动手动脚。但是,他平淡陈述事实时的口吻,冰冷得好似半点情感也没有,令真鸨感到非常害怕。 真鸨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应道: 「……对不起。」 父亲盘起手臂,手指神经质地敲着上臂,询问真鸨。 「真鸨,你知道脑袋不聪明的人,最终会有什么下场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真鸨以最快速度运转起大脑。 然而不管她怎么思考,也想不出能让父亲满意的回答。况且要是不小心说出了错误答案,可能反而惹得父亲更加生气。这个可能性让真鸨更是无法思考,也更加丧失自信。 「……我不知道。」 她缩成一团,老实这么回答。父亲刻意地大叹口气,告诉她答案。 「就是凄凉的孤独与悲惨的死亡。不被任何人所爱,也不被人需要,只能傻傻地任人压榨与勒索,最终在经历各种痛苦后死去。我已经亲眼见过好几个人落到这种下场。真鸨,你也想过那么悲惨的人生吗?」 父亲说出的残酷真相,让真鸨感到眼前一黑。她几乎快哭了出来,想要抓住救命浮木般地向父亲哀求。 「爸、爸爸,你不会抛弃我吧?不会再也不爱我了吧?」 「就是因为不想抛弃你,我才特别拨出宝贵的时间对你说这些话。你如果不想被抛弃,就要更加努力,多用你的脑子。」 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说完这句后就转过椅子背对真鸨。 明白对话已经结束,真鸨垮下肩膀轻声回应。 「……是。」 顿时,真鸨心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不安。 她本还以为死亡与孤独跟自己完全无缘,现在却好像极有可能是自己的未来,让她恐惧万分。为了不被父亲抛弃,她也觉得该用功读书才行,但席卷而来的压力反倒让她更是看不进教科书上的内容。 再这样下去不行,否则自己真的会如父亲所说,一辈子在孤独与绝望中度过。 真鸨无比焦虑,到了学校后着急地问同学。 「欸,我问你,我们是朋友对吧?你不会因为不需要了就抛弃我吧?」 「咦?淡河同学,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劈头被真鸨这么一问,班上同学满脸困惑。 看见她这样的反应,更是感到不安的真鸨呼吸急促起来,伸手搭住她的肩。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我真的会很努力!我能做的什么都愿意做!」 看到真鸨这么恐慌,那名女同学的嘴角暗暗上扬,接着刻意用奇怪的抑扬顿挫开口说了。 「嗯~但要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话……毕竟我也没那么闲嘛。」 「怎么这样……」 「不过,淡河同学家很有钱吧?你如果愿意分点钱给我,那我就考虑一下。」 其实对方并不是一开始就心怀如此恶质的恶意吧。只是看到同班同学这么拚命恳求,她才想捉弄一下真鸨而已。真鸨当时若能和正常人一样思考,多半也会发现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然而,对于陷入恐慌的真鸨来说,这句话无疑是救命的绳索。 「分给你钱吗……嗯,我知道了!」 真鸨笑着这么答应后,隔天── 那名女同学接过真鸨递出的信封,看见内容物后一脸惊愕。然后她警戒着四周,压低音量问: 「淡、淡河同学,这样真的好吗?给我这么多钱……」 「当然可以啊!所以请你继续和我当朋友吧!有困难的时候要帮助我,别让我孤单一个人喔!」 真鸨一点也不心疼那些钱。只要对方还愿意当自己的朋友,这就足以抚慰真鸨的心灵。 真鸨的零用钱因为远比一般小学生多,想要的东西都买得起,所以她对钱没有什么执着。自从真鸨慷慨地发钱给大家以后,她眨眼间成了班上的人气王。看到大家那么开心,真鸨也很高兴。 未来可能会孤苦无依的不安也一扫而空,真鸨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个性变得活泼开朗。她甚至深深感谢曾经那般害怕的父亲。 某天回家,真鸨偶然在玄关遇见父亲。现在看到父亲严肃的表情,她也不再害怕,反倒笑容满面地欢迎父亲回来。 「啊,爸爸,你回来啦!今天真早呢!」 「嗯,因为工作较早结束……真鸨,你出去买了什么吗?」 父亲看向真鸨手上的购物袋,脸上流露一丝纳闷。 真鸨把手伸进袋子里,拿出买来的东西。 「我买了信封喔!看,很可爱吧?」 那是一看就像是国小女生会使用的,有着卡通人物图案的信封。 父亲更是用力皱眉,接着问道: 「你买信封做什么?要写信吗?」 倘若真鸨再机灵一点,或许就能侥幸敷衍过关。偏偏当时的真鸨正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父亲,自己交到了朋友。 趁着父亲提起这个话题,真鸨兴奋得不小心说溜了嘴。 「爸爸,我跟你说喔。我现在会在学校给班上的同学朋友费!只是给了她们钱而已,大家就跟我当好朋友──」 啪!的一声,真鸨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声音。 当她狼狈地跌坐在地后,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被掴了一掌的声音。 由于太过出乎预料,真鸨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父亲露出了她平生首次见到的表情,面目凶恶地瞪着她。 「真鸨,你在想什么?」 从父亲的语气与表情,真鸨一点也感觉不出他是在关心自己。 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问,还动手打人,真鸨眨了眨眼睛。 「咦……爸爸,为什么……」 其实,真鸨一直暗暗期待着父亲会称赞自己。她还以为靠着自己想到的办法与行动,成功交到朋友以后,能得到父亲的表扬。但同时她也有些死心看开,觉得父亲大概只会冷冷地说:能够想到这种办法也很正常。 然而,此刻父亲对真鸨流露出的情感,既非赞赏也不是漠不关心。而是真鸨头一次看见的,而且无庸置疑的,震怒。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给你钱,不是为了让你用来做这种事情。」 听到父亲始终只说他想说的话,真鸨内心有什么燃烧起来。这也是真鸨生平头一次产生愤怒的情感。 「……为什么?爸爸不也给了自己的员工和我的家庭教师很多钱吗!」 真鸨用尽全力大声反驳,父亲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回道: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我会给他们钱,是因为这些人在为我做事,能为我带来好处。你给钱的那些人,又能为你做什么?」 「我很开心啊!她们 会陪我一起玩,还不断向我道谢,我过得很开心!大家可以让我觉得『很开心』!」 真鸨失去理智地哭喊。父亲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说了。 「真鸨,你清醒一点。你给钱的那些人,根本没有把你当朋友。他们只是在利用你,把你当方便的摇钱树。就是为了不发生这种事,我才一直耳提面命,要你用功读书。你别被一时的情感迷惑了。再这样下去,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真鸨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与父亲交谈了。但是,此刻真鸨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无法坦率地听进父亲的苦劝。 「爸爸你又知道了!就算她们是因为我的钱,但我们说不定也可以发展成真正的朋友啊!」 真鸨才不在乎父亲说的对不对。期待落空后,难以抑制激动情绪的她只想否定父亲说的一切。 似乎是明白到真鸨此刻听不进去,父亲发出叹息,松开了手。 「既然你这么认为,我以后不会再给你零用钱了。等你亲身体会自己有多么愚蠢,就会明白我说的才是对的。」 「随便你!我最讨厌爸爸了!」 真鸨丢下这句话后,逃也似地跑走。那天她连澡也没洗,在被窝里哭了一整晚。 隔天,父亲表现得一如往常,仿佛完全没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 但真鸨不一样。她非常认真地打算一辈子不跟父亲说话,还心想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立刻离开这个家。 真鸨有信心,她的朋友会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况且她们也常说,有困难的时候会伸出援手。所以,在真鸨感到烦恼的时候,她们怎么可能不帮自己呢。 某天,与真鸨最要好的班上同学跑来问她: 「淡河同学,这周的朋友费呢?」 这还是对方第一次主动开口向她要钱。 真鸨感到有些歉疚,但还是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对、对不起喔。我最近钱有些不够用……以后可能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给大家钱了。」 听到回答,瞬间那个女同学的表情变得非常冰冷。 「哦……这样啊。」 她的话声也判若两人地骤然变得低沉。 真鸨一时感到畏缩,边观察对方的脸色,边胆颤心惊问道: 「……那个,我们是朋友吧?你不会因为我不给钱,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吧?你不是说过,不会抛下我吗?」 被真鸨这么一问,对方似乎恍然回神,露出满面笑容回道: 「当然啊!淡河同学是我最好的朋友!」 闻言,真鸨感到如释重负。虽然刚才的态度确实让她十分在意,但她相信那一定只是错觉,所以没再多想。 后来即便真鸨不再发钱,班上同学仍与她友好往来。倘若她不曾发过钱,一定无法变成像现在这样吧。真鸨产生了信心,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还在心里将没有识人之明的父亲贬得一文不值。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情况忽然大幅改变。 「那个,我今天忘了带教科书,可以让我一起看吗……?」 「不要,是你自己要忘记带的吧。」 「那个,我这里不懂……」 「你去问老师,我很忙。」 先前总是跟在真鸨身边的班上同学们,仿佛彼此说好了一样,一致对她非常冷漠。不管真鸨多么客气有礼,她们始终笑也不笑,只是一脸厌烦。 真鸨也不是毫无头绪。只不过,单纯的她一时还无法相信。明明曾经口口声声地说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却只因为不再给钱,就舍弃了她那般相信的友谊。 真鸨不想去怀疑人。但要继续相信下去,也让她感到害怕。 某天,真鸨带了录音笔到学校,放进自己桌子的抽屉里后,便装病请了假。她想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那些女同学会如何谈论自己。然后隔天真鸨收回录音笔,转到休息时间的录音,按下重新播放键。 就算她们讨厌真鸨,昨天也不一定会刚好在教室里说出真心话。但是,真鸨打算录这一次就好。按下重新播放键时,她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同样的事情,真鸨没有勇气再做第二、第三次。 如果这次录音没能得到证据,那么不管真相如何,她决定不再怀疑大家。 然而真鸨这般微小的盼望,却快到可笑地一下子被粉碎。 『我还以为她只是在测试我们,看来是真的不行了呢。』 『哎,反正也差不多了吧?额外奖励关卡结束啰。』 『亏我们还好心当她的朋友。她就只是个成天爱幻想、除了撒钱以外没有其他才能的人而已,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 『欸,对了,淡河同学今天一定是装病吧。就算是不想上课,她也太大牌了吧。』 『我看她干脆真的得病,就这么死掉比较好吧。她父母大概也很困扰,居然生出了那么笨的孩子。』 『死因是什么?笨蛋病?』 『啊哈哈,淡河同学会哭的啦!』 听着从录音笔中传出的对话,真鸨一时半刻还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好痛苦。无法呼吸。明明不想再听了,抖个不停的指尖却让她无法按下停止键。与此同时,嘲笑着真鸨的话语仍不停传出。 真鸨感到极度想吐,拿起录音笔摔向墙壁,冲进厕所。就算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用额头撞向墙壁后,真鸨大声哭了出来。 父亲说的没错。谁也没有把真鸨当成朋友。在她们心中,真鸨不过是方便的摇钱树,就和提款机没有两样。 待在听不见任何人声音的厕所里,真鸨一直哭到眼泪干了为止。 然后她抹去泪水,怀抱着一个决心站起来。 自那之后,真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埋头苦读。 她把所有心力都投注在课业上,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从前的坏成绩仿佛只是一场梦,她不断吸收各种知识,到了六年级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已经连高中的升学考试范围都念得滚瓜烂熟。但真鸨仍不满足,鞭策比别人要晚开始的自己,继续勤勉读书。 自然地,小学六年级的课程标准对真鸨来说,简直可说无聊至极。她有时甚至会展现出比老师还优秀的机智。然后,看着同龄的孩子们竟为了如此简单的上课内容抱头苦恼,比起优越感,真鸨更油然心生厌恶。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会解不开? 班上同学在教室里大聊毫无营养的话题时,真鸨只觉得他们看来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她难以相信他们和自己一样是人类,想起自己从前还与他们在同个水平上,更觉得是奇耻大辱。 如今的真鸨,一点也不敢想像要与他们建立起对等的朋友关系。 无知是罪,不学无术是恶。就是因为一无所知,才容易被人欺骗;因为不学无术,才被人任意压榨。然后被奸诈狡猾的小人予取予求,利用他们善良的心地。所以,深知这份屈辱的真鸨,有义务要启发优秀的人们,导正低下人们的劣根性。 后来真鸨进入云雀岛女子中学就读,这所学校的学生都优雅且温柔。但若由真鸨来形容,就是太天真又软弱了。她们还不知道,有的人会一边面带笑容,一边花言巧语地讨好自己,再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看到学生们毫不了解这种可怕的存在,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真鸨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感到坐立难安。 ──不能让她们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 真鸨内心熊熊燃烧起了要将大家导向正途的使命感。而包括三年级生在内,校内没有人比自己还要优秀这一点,更加剧了她近乎是强迫观念的正义感。 她让成绩优秀的学生担任学生会成员与各班班长,每次召开例会便宣扬自己的理念。待在密闭空间里,听着学生会长的演说,纯真的少女们一下子就被掳获,马上赞同真鸨订下的规定,并且落实施行。启蒙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真鸨也沉浸在自己无所不能的快感中。 由于太过习惯大家全面肯定自己,真鸨更是怒火中烧。明明父母只是开蛋糕店的,自己也不具有出色的才能,一个平凡的女学生竟然沉浸在「朋友」这种幻想中,不自量力地反抗自己。 必须让她亲身体会到才行。让她知道朋友这种存在多么没有意义,以及真鸨的理念有多么正确而且具有价值。 「户张同学,我觉得这所学校还不够完美呢。」 真鸨也知道,与自己同班的户张柊子和隔 壁班的雾岛夏海是好朋友。 至今她几乎不曾与柊子说过话,但她装作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与柊子攀谈。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学校里头能与我对等交谈的学生,实在是不多呢……可是,户张同学是真的很优秀。我觉得自己一定能跟你成为真正的朋友。」 柊子毫不怀疑真鸨笑容背后的心思,天真烂漫地笑着应道: 「谢谢你!听到淡河同学这么说,我也很高兴。」 由于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真鸨甚至感到想笑,嘴角扬起冷酷的微笑。 自那之后,真鸨说着好听的话语,扮演朋友的角色,成功得知了柊子的父亲在「淡河systems」的相关企业上班,也问出了她与夏海有哪些回忆。 可以利用,真鸨心想。于是她告诉柊子,自己也想看看那幅《冬天盛开的花》,一起去看过、掌握了所在位置后,她再冒充成作画者「赤月缘」的亲人领走那幅画。 到了这一步,真鸨就没有必要再陪柊子玩朋友游戏。 「户张同学,你不需要有罪恶感喔。你应该没有忘记,雾岛同学对我说过什么吧?只要稍微动脑想想,就能知道我与雾岛同学,和哪个人当朋友对你来说更有好处。」 「可、可是,这种事我实在……」 「这也是为了你好喔。那种成绩不好的学生,根本不配和户张同学当朋友。再说了……如果你坚持为雾岛同学说话,我就没办法和你当朋友了呢。这样一来,你在我们子公司上班的父亲,我可就不晓得他会遇到什么事情。」 柊子等于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柊子照着真鸨的指示背叛夏海,只见夏海一脸绝望地跪坐在地。 看着茫然失神的夏海,与抽噎啜泣的柊子,真鸨陶醉不已。 由于那个瞬间的感受邪恶得太过美好。 ──咦? 即便是浮上自己心头的疑惑,真鸨也毫不留情地将其粉碎。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做这种事情呢? ※ 一晃眼,来到了圣诞派对当天。 下午四点,学生们穿着制服相继出现,聚集在四楼广阔的多功能教室里。教室里头有一整排我们准备的饮料与食物。 除了果汁与拉炮,还有沙拉、三明治、寿司、炸鸡与蛋糕等等。费用从参加费支出,不够的再由我自掏腰包补上。 我发现有不少学生的双眼都闪闪发亮。虽然现场只是超市的家常菜和点心,但能在熟悉的校舍里与班上同学一起享用,心里不仅仅只有在参加派对的新鲜感吧。 我放眼环顾派对的情况,一名女学生向我搭话。 「户张同学,这一位是谁?」 她看向站在我身旁的柊子,这么问我。 虽说她才是真正的柊子,但目前仍是赤月缘的外表。在只有学生参加的派对上,却有个明显是校外人士的大人在,也难怪引来好奇。 我转头与柊子交换了眼神后,尽可能自然地回答: 「啊,她是我的……表姊。她叫赤月缘。今天来帮忙布置会场。」 「这样啊~你好,今天请多指教……啊。」 女学生忽然闭上嘴巴。 原因十分明显,因为淡河真鸨正往我这边走来。学生们明显很在意真鸨的出现,找我说话的那名女学生也快步走开。 我无视大家形成的不成文默契,语气轻快地叫住真鸨。 「啊,淡河同学。你玩得还开心吗?」 「一点也不。」 真鸨的回答非常冷漠,声量还大到像要刻意让其他学生听见。只见她将头发拨到身后,轻蔑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各种食物。 「因为我在家里,可以吃到比这些好上不知多少倍的美食。看你说得那么好听,我还以为场面会有多盛大,原来只是认清了身分地位的差异嘛。」 真鸨说话句句带刺,但这也代表她正渐渐无法保持理智。因为这种可能招致无谓反感的发言,会为真鸨带来风险。 她接着挥挥两手,语带挑衅地问: 「比起这种寒酸的晚餐,我更想快点欣赏你所谓在冬天盛开的花呢。你该不会其实是信口开河,只是想吸引大家的目光而已吧?」 柊子与夏海一脸紧张地往我看来。 我刻意用夸张的动作回应真鸨,以插科打诨的语气说了。 「淡河同学,你还真是性急呢~你不用担心,只要时候到了,花一定会盛开。我可没有骗人喔。」 「户张同学,你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似乎是对我吊儿郎当的态度感到火大,真鸨用力跺了下脚。 察觉到两人之间非比寻常的气氛,附近的几名学生转头看向我们。 「你真的以为我完全没发现吗?只要不择手段,确实是能找到办法。但是,你那么做又能怎么样?有限的资源,就应该全部消耗在有效率的产能上。你就算真的让花在冬天盛开,又有什么意义呢?」 柊子与夏海都屏着呼吸注视我。真鸨这番话明白地流露出对我的敌意。 但是,与她对峙的我一点也不害怕。听在此刻的我耳里,她所说的话反而带有着淡淡的哀戚。 「淡河同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简短这么问道,真鸨纳闷皱眉。 「……你这么突然是在问什么?」 我笔直望向真鸨的双眼。 在她眼里,有着我在踏进社会后,至今在许多人眼底见过的绝望黑影。 「与淡河同学对话的时候,你总是三句不离意义、效率,还有『应该这么做』这些话。可是,我完全不晓得淡河同学『想做什么』。淡河同学,你自己又想做什么呢?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将来想成为怎样的大人?」 「请别转移话题。提问的人是我。」 真鸨皱起脸庞,对照下我露出笑容摆摆手。 「那等你以后再告诉我吧。我们为什么要让『冬天盛开的花』成真,相信淡河同学看了以后,一定也能明白其意义。」 然后我没有再回话,走向其他学生打招呼。 经过真鸨身旁时,她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了。 「前提是看得到的话喔,户张同学。」 后来派对进行得十分顺利,现场气氛也很融洽。大概是因为真鸨在场,大家都有些集中在某一区,举止也没那么自然,但我接下来才要投下震撼弹。 我瞄向时钟,察看外头的天色。时间是下午四点半。现在是日照时间短暂的十二月,所以屋外已经相当漆黑。 我大力吸一口气,朗声宣告: 「让大家久等了!接下来就是大家引颈期盼的压轴活动,『冬天盛开的花』!请各位小姐跟着我移动吧!」 然后,我带着学生们前往校舍出入口。 由于玻璃大门贴上了黑色纸张,室内相当昏暗。透过现场闹哄哄的气氛,感觉得出身后的学生们越来越期待。 我与夏海一起握住门把,用郑重的语气接着说了。 「大家一定在想:『哪有花会在冬天盛开啊,你在说什么?』对吧?但不管什么事情,有心就能办到。为了证明这件事,我们对学校施加了效果只有一天的魔法!」 昏暗中,可以清楚看见学生们的眼中都闪耀着期待光芒。 然后我举起拳头,充满活力地带领大家。 「那么现在,距离我们的魔法生效只剩下几秒钟!请大家一起倒数吧!」 我从十开始倒数,但大家起初似乎都十分困惑。 夏海跟着倒数后,又有几个人加入,最后倒数的声浪大到能够传遍整间学校。 ──四。 ──三、 瞬间,我看见淡河真鸨勾起嘴角。 但是,已经变作巨大声浪的倒数声无法停止。 ──二! ──一! ──○! 倒数结束后,我与夏海同时打开大门。 然后,我与夏海一起踏进屋外的冷空气与昏暗里。其他学生也满脸期待,跟在我们后头走出来。 然而少女们充满期待的表情很快消失,大家纷纷纳闷地皱起眉。 在太阳已经落下的校园里,眼前只能看见一片抹上淡墨般的景色,然后是无声到令人心惊的静寂。 等了整整十秒钟,眼看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淡河真鸨立刻开炮。 「……那么,你说的冬天盛开的花在哪里?」 我与夏海不发一语,只是与学生们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立在原地。 似乎是再也受不了我的沉默,另一名学生咄咄逼人地说: 「根本没看到花啊!你骗人!」 「你们两个刚才还说得天花乱坠,该 不会一直在骗我们吧?」 听声音是真鸨的跟班。这些台词多半也是和真鸨串通好的吧。 听到两人这么说,所有学生霎时鼓噪起来。 「咦~搞什么,感觉被狠狠摆了一道耶。」 「不过,本来就不可能有花在冬天盛开嘛……」 「而且好冷喔……我可以回去了吗……?」 「唉~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来了。」 听见众人的抱怨,真鸨满意地放声大笑。 「……呵呵,啊哈哈!」 接着她趾高气扬地走到我面前,转向众人说了。 「各位,这下子你们明白了吧?这就是她们惯用的伎俩。说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来引起大家的注意,自以为成了人气王,为此沾沾自喜……我都忍不住同情她们了呢。原来没钱的人一旦得寸进尺,竟会变得如此低俗。」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真鸨拍向掌心,总结说道: 「好了,她们不过就是《狼来了》里的牧羊少女,没有必要再理会两人的闹剧。以后只要是户张同学与雾岛同学说的话,根本不值得听──」 咻──── 无预警地,划破空气的声响打断真鸨。 真鸨抬起脸庞,发现所有学生都看着自己。不对,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越过自己的头顶看向后方。 真鸨猛然回头,凝视声音的出处。 一道白光向着漆黑冷峭的冬季夜空飞去,然后── 偌大的金色花朵在夜空中绽放。 砰! 让身体为之一震的巨响慢了半拍传来,学生们跟着重新恢复动弹。 「烟火?」 「骗人,现在明明是冬天耶?」 学生们刚发出惊讶大叫,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再度接连响起。橙色、桃色、水蓝色、黄绿色……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烟火相继升空,照亮黑夜。 我得意洋洋地对一脸不敢置信的真鸨说了。 「怎么样?这就是淡河同学也引颈期盼着的,冬天盛开的花喔。」 其实我在租借装饰灯的同时,也透过公司寻找管道,安排了高空烟火。由于时间所剩不多,再加上要在冬天这个季节准备烟火也不是一件易事,幸好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曾在活动上安排过烟火,所以知道要向所在地的消防局提交「专业烟火施放申请书」,也知道申请书的规定与格式。施放地点的申请与必要资料的填写等等,这些琐事就由我一手包办,因此尽管时间真的很赶,最终还是如愿成功施放。 而校内的装饰灯,只是为了不让真鸨发现高空烟火的障眼法。就连我选择星期五傍晚装设灯饰,而不是前一天的星期六,也是故意的。因为我猜真鸨一定会来破坏灯饰,甚至是暗中引导她这么做。 一旦有了错误的认知,人就很难从中跳出。我就是期待着,能藉此让真鸨发现「自己错了」、「竟然被自己瞧不起的人反将一军」,进而动摇她已经扭曲的自尊心。 事情究竟能顺利进行到哪个地步,都是未知数。但是看这样子,至少我已经成功地反将真鸨一军。 「户张同学,你……!」 就在真鸨要对我发火的时候── 无论校舍内还是校舍外,整所学校的灯光悉数暗下。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剩烟火与星星带来光芒。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学生们眼看就要陷入恐慌。 「这、这次又怎么了?」 仿佛在回应这句问话般,新的亮光布满校园。 亮光的真面目──就是校园里林木上的发光花朵。 所有灯饰绽着璀灿耀眼的光芒,将我们团团包围。在灯光悉数暗下的现在,那些发光的花朵美得令人屏息。 学生们都兴奋得吐出白色气息,忍不住发出欢呼。在这当中,真鸨只能愕然地杵在原地。 「怎……怎么可能,我们明明把灯饰……!」 「淡河同学,果然是你们破坏了灯饰呢。」 真鸨喃喃自语地提出疑惑时,夏海开口回答。 正当所有人都注视着盛放的光花,夏海露出带有批判意味的眼光,瞪着往自己转过身来的真鸨。 「我和柊子昨天偷偷跑进学校,重新把铜线都接回去了。因为我们在猜,淡河同学为了让我们丢脸,很可能会事先动点手脚。」 真鸨的嘴角颤抖,像是有话想说,但她还是极力从夏海身上别开目光,眯起眼看向眼前的光景。 我用眼角余光觑着夏海与真鸨两人,一脸惊愕地询问柊子。 「……真是吓了我一跳。你们两个居然还跑回来检查吗?」 挂设装饰灯时,我就告诉了两人烟火这件事。但是,我并没有特别提及真鸨有可能来搞破坏。因为我觉得若看到我们三人都很认真在架设灯饰,一定能让真鸨对这个障眼法更坚信不移。 柊子搔搔脸颊,神情羞赧地说: 「嗯,也当作是我跟夏海和好的证据嘛。而且老是所有事情都麻烦缘小姐,也太没出息了。」 看到一脸高兴的柊子,我也绽开笑容。 这无庸置疑是柊子依着自己的意志,所展现出的属于她的实力。 「太好了……!柊子,这下子真的不用再担心了呢!」 超出期待的成果,让我不禁兴奋得提高音量。 然而,柊子洋溢着成就感的脸庞上,却也透着些许畏缩。 「是的……可是,我果然还是觉得,我们的灵魂不应该换回来。」 「……咦?」 太意外了。都到这种时候了,我不敢相信柊子仍想寻死。 柊子低头看着脚边,讷讷地说: 「我现在并不会一心想寻死了。可是,到头来我如果没有缘小姐帮忙,根本什么也做不到。如果不是缘小姐帮忙调解,我也没办法跟夏海和好。烟火更是用不着说,就连这些在冬天盛开的光之花朵,也是如果没有缘小姐,我肯定一辈子也想不出来。」 柊子侧眼看着升空的烟火,紧紧握拳。 「我真的没有信心,能比缘小姐活出更精彩的人生。」 眼前这些「冬天盛开的花」,呈现出来的结果恐怕比柊子想像中的还要美好吧。但讽刺的是,「比想像还要美好」这一点,反而让柊子丧失信心。 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到了。若要让两人变回来,最后需要的碎片是什么。 「……柊子,你稍微弯下来。」 我比了比手势,要柊子弯腰。 柊子大概以为我要说悄悄话,低下头来与我四目交接。趁这时候── 「嘿!」 「好痛?」 我抡起手刀敲向柊子的脑门。 其实我没有真的使力,但猝不及防的柊子还是吓了好一大跳,用两手按着脑袋向我抗议。 「你怎么突然打人?」 「抱歉,因为你头的位置刚好很适合敲一下。」 「不是缘小姐叫我弯腰的吗!」 看着含泪抗议的柊子,我忍俊不住地噗哧出声。 虽然外表是大人,但内在果然还只是中学生。 「柊子,我的人生啊,只属于我一个人喔。别说是柊子了,谁都没有办法代替我,活出比我更精彩的人生。」 当然,我也不觉得自己能代替柊子,活出比她更精彩的人生,更没有那种打算。我一脸正色,直直望进柊子的双眼。 「抢走小孩子的身体,重新开启第二人生,这是坏蛋才会做的事情喔。柊子想把我变成坏人吗?」 「咦?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似乎是被我的气势吓到,柊子支吾其辞。 我把手背在身后,在吐出白色气息的同时说了。 「柊子,我啊,虽然老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就算明天死了也没关系,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也有一个遗憾。」 这阵子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柊子、夏海与真鸨身上,所以我彻底忘记了。 身为灵魂与人互换的另一个当事人,我自己还没能做到的事情。 我将那件事,告诉眼前重要的人。 「我啊,想在死去之前,将自己的希望托付给另一个人。」 这还是我第一次化作言语说出来,感觉真奇妙。整个人好像变得毫无防备,让我感到非常难为情。但是,并不讨厌。 在对话停顿下来的空档,一道偌大的烟火在夜空中盛开,照亮了柊子还带着天真稚气的表情。 「缘小姐的、希望吗……?」 「只是很普通的请求啦。但对于结婚和怀孕生子都不敢奢望的我来说,是件很特别的事情。」 我搔搔头,难为情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话果然不符合我的个性。但是,我非说不可。 「这世上也有 很多讨厌的事情喔。但是,我们这些大人,就等同是你们未来长大后的模样。要是成天只会臭着脸不停抱怨,不仅让人跟着心情不好,也不会想倚赖这样的大人,更不会产生自己也想努力活下去的念头吧?为了人生还很长的孩子们,我想当一个能让他们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的大人……这就是我的希望。」 大多数人,都觉得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不幸与自己无关。但是,我认为不是这样。有时一个小小的动作,就有可能让某个人的希望破灭;而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也有可能拯救某个人。这些微小片段的累积,构成了每个人的人生。 活在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与彼此有关,也都是当事者。 ──我明明为了柊子这么努力,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这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自己先前对柊子说过的话。 「其实啊,我也必须向柊子道歉。因为我曾经高高在上地说:『我明明为了你这么努力。』这就和我讨厌的大人以及淡河同学一样,都是在强迫对方接受……所以,现在我不是以比你年长的大人,而是以『赤月缘』的身分,把自己当成与你对等的朋友,希望你能倾听我的请求。」 我把手放在柊子的肩膀上,笔直注视她的双眼,渴望能传进她的内心深处。 「我想请你收下我的希望,然后未来有一天,再托付给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另一个人。虽然这件事好像有点沉重,但你只要偶尔回想起来就好了。」 这也是我的告白,代表柊子在我心里是很重要的人。 同时也是我的声援,由衷祈望她的未来能够绚烂美好。 听了我的请求,柊子好一会儿茫然失神。 一片白色结晶缓缓地飘进我与柊子之间。 纯白的雪花与光之花朵在眼中重叠,然后泪水滚下柊子的脸颊。 「把……把希望托付给我这种人,真的好吗……?」 柊子用手背抹去泪水,以带有哭腔的声音问道。我轻轻将她抱在怀里。 柊子的身体不停颤抖着,明明她应该比我还要高大,此刻我却觉得非常娇小。 「怎么会呢,我就是想托付给柊子喔。看到这些灯饰,我吓了一跳呢。你已经不再是一昧需要别人保护的人,现在还变得比我更优秀,可以肩负起希望了。」 我并不想哭的,却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是为什么。 会觉得柊子抱起来很娇小,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在我反应过来时,自己正由上往下俯瞰着这阵子来已经十分熟悉的小脑袋瓜。 而这几周来,已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户张柊子,则仰头看着我。 ──啊啊……原来是这样。 柊子的双眼会这般明亮如星,肯定不只是因为「冬天盛开的花」。 ──并不是结束了。而是接下来,终于才要开始。 我与柊子变回来了──明白到这件事的瞬间,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虽然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中学生面前哭,但这次哭的原因,正好与第一次相反。 回抱柊子娇小的身躯,我对她轻声耳语。 「会有不安与担忧,都是正常的喔。凡事无法尽善尽美,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在这仅只一次的人生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初学者啊。」 「缘小姐……谢谢你……!」 在缤纷盛开的光之花朵下,我紧抱着柊子,温柔地轻拍她的背。 柊子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她所落下的泪水,令我感到非常温暖。 看着点缀黑夜的光之花朵,淡河真鸨并没有恍神太久的时间。她手叉着腰,仰头看向烟火,心烦地挥开从天而降的雪花。 「哼!这种花钱做出来的骗小孩子把戏,一点意义也没有。」 真鸨刻意大声地恶毒批评,摆出大幅度的动作向学生们寻求同意。 「各位,想必你们也这么觉得吧!下雪天被带到这里来,结果她们那么装模作样,给我们看的却是如此无聊的东西──」 然而,没有半个人在听真鸨说话。 所有人都入迷地注视着夜空中的烟火,以及地面上的灯彩,挂在脸上的也远远不是真鸨心中期待的傻眼与失望。 「好厉害喔!我第一次在下雪天看烟火!」 「是因为空气很干净吗?感觉比夏天看到的烟火还要漂亮!」 「哇~学校里面的灯饰,跟车站那边的气氛又不一样呢。」 「好像闯进了游戏或电影里的世界一样,应该能成为很棒的灵感喔。」 参加派对的所有学生,都对彼此说着符合这个年纪的感想。可能因为现场昏暗的关系,大家好像也不太在意自己是在跟谁说话。此时此刻,学生之间再也没有半点对立的样子。 真鸨只能像个局外人地看着她们这副模样。 「怎么回事……?烟火不是每年夏天都看得到吗……!」 真鸨狠狠咬牙,随即发现连跟班也正离开自己身边。环顾左右,她发现她们的双眸里也倒映着那些光之艺术。 「怎么搞的!不要连你们也看得出神!」 真鸨立即喝斥,然而两人却有些红了眼眶,回道: 「因为……我自己也不晓得,反正就是好感动……」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色。这里居然是我们平常上课的地方,好像在作梦喔。」 「别说蠢话了!只要我有心,我可以打造出比现在这样还要豪华好几倍的景色来!」 真鸨抬脚跺地,气呼呼地怒吼。这时,有人在她身后开口。 「淡河同学说的没错喔。如果有淡河同学那样的能力,一定可以打造出比现在更美丽的景色吧。」 说话的是户张柊子。雾岛夏海也站在她身边。 柊子眼底透着坚定的意志,与真鸨面对面,然后她再次张口说了。 「但是,正因为实现的人是我们,这幅景象才有意义。这些冬天盛开的花朵,并不只是美丽而已,也不单纯只是花了钱。里头还包含了我与夏海至今建立的友情,还有从今以后要遵守的誓言。」 柊子不断吐出白色气息,身体没有丝毫颤抖。整个人意志坚定,仿佛足以抵挡雪花的寒冷,也足以消除对真鸨的恐惧。 真鸨虽然用力皱眉,但没有从柊子面前走开。因为要是转身离开现场,就代表她承认自己输了。真鸨的自尊心绝不允许她这么做。 然后,尽管烟火升空的咻咻声响不曾间断,柊子还是以绝不会让人听错的坚定语气,毅然宣告: 「面对淡河同学的恶意,我确实曾一度屈服。但是,我绝不会再舍弃自己与夏海的友情了。我向你所看不起的、试图破坏的这些花发誓。」 「……我不说话,你就把我当病猫呢。户张同学,你别得寸进尺了。」 真鸨恼怒地将头发拨到身后,散发出充满威吓的气势。 虽然确实将了她一军,但真鸨仍保有从容。 「不要因为这点东西就得意洋洋。无聊死了。什么冬天盛开的花啊,不过就是廉价的灯串跟冬天找来的烟火而已。这种三流的文字游戏该适可而止了吧。」 真鸨的语气冰冷至极,依然在轻视柊子与夏海。 开口回答真鸨的换作夏海。 「没错,这些并不是真正的花。淡河同学说的对,说穿了我们只是在玩文字游戏……但是,淡河同学自己应该最明白,这些冬天盛开的花具有什么意义吧。」 眼见夏海毫不退让,真鸨像被震慑住了般眯起眼睛。 夏海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随口乱说。 「你在说什么……」 「我想……如果是在其他学校,大家看到这幅景象大概不会这么感动吧。但是,淡河同学,你曾经说过吧。『为了我们自己着想,应该与符合身分的人往来』。为此你当上了学生会长,订下各种校规来控制我们。可是,这就是答案。其实有这么多学生根本不在乎身分与成绩,只想像现在这样一起开心玩耍喔。」 真鸨咬住嘴唇,脸庞扭曲。其实真鸨也隐约察觉到了,所以才拚了命想阻止,并主张这不过是场闹剧。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真鸨曾支配过的学生们,如今正违背真鸨的理念,对柊子与夏海产生共鸣。她们既不是被威胁,也没有衡量过利弊得失,最主要的原因反而正是真鸨的言行。 这也就意味着,这无疑是「淡河真鸨的失策所导致的败北」。 「在淡河同学为了一己之私控制学生的时候,我们却用你瞧不起的『骗小孩子用的 冬天盛开的花』,感动了这么多学生喔!这已是无法动摇的事实!看到这样的结果,还有谁会认为淡河同学至今的行为是正确的?在你做的那些事情中,希望又在哪里?淡河同学,你回答我啊!」 「吵死了!既然你们这些下等的人想混在一起,那就随你们高兴吧!爱看烟火、爱看灯光,也请你们自便!我和你们不一样,才不需要无能的朋友和这种闪闪发亮的廉价风景!」 真鸨怒气冲冲,转身就要离开。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里并没有属于真鸨的位置。 但柊子一句沉稳的话语,让真鸨停下脚步。 「淡河同学,谢谢你。」 不只真鸨,夏海与缘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鸨也一脸呆愣地注视柊子。 「…………啊?」 柊子的表情完全没有挑衅的意味在,似乎是打从心底在感谢真鸨。 在徐缓飘落的雪花中,柊子只是面带柔和微笑,真鸨第一次对她心生畏惧。 「如果不是你行使学生会长的权限,申请到校园的使用许可,还把大家都邀请过来,这次的派对一定不会这么成功吧。可以让全校学生都看到冬天盛开的花,我真的非常高兴。幸好有淡河同学帮忙。」 「咦?不……那是,那个……」 太过出乎意料的发言,让真鸨不知所措。柊子自己明明也知道,真鸨是为了让她和夏海丢脸,才帮忙安排这一切。 柊子毫不畏缩地走向哑然失声的真鸨。 「淡河同学,虽然你说自己不需要朋友,但你之前曾对我说『想要结交对等的朋友』,这句话其实是真心话吧?」 「你、你在胡说什么──」 对照之下,真鸨仿佛对柊子感到恐惧般地退了半步。 尽管真鸨凶巴巴地皱起脸庞,柊子仍笔直伸出手去,说了: 「就算是从现在开始,我也觉得自己一定能与淡河同学当对等的朋友喔。」 真鸨像是无法理解对方伸出手来的意思,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柊子默默等着。就算她的手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冰冷白雪中,她仍是笔直往前伸出,等着真鸨的回应。 最终,真鸨举起右手伸向柊子── 然后用手背拍开她的手。 「……别说无聊的蠢话了。你做这种事又有什么好处。」 说完,真鸨再度背对柊子。向着没有半个人、阴暗又寒冷的走道,独自一人迈开步伐。 对着她看来落寞无比的背影,柊子再次面带微笑说了。 「就算没有好处,还是能当朋友啊。朋友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 真鸨仅一瞬间停下脚步,柊子发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但是,真鸨终究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迈步离开校园。 一直在旁看着两人的我,上前把手搭在柊子肩上,称赞她的奋斗。 「呵呵,柊子真是努力呢。」 柊子涨红了脸,然后朝我深深低下头。 「缘小姐,谢谢你。我想自己已经没问题了。」 「我也会在这所学校继续努力看看!有柊子陪我,相信这次一定可以度过难关!」 夏海也站在柊子身旁,兴奋地呼出白色吐息,话声无比雀跃。 作为崭新的一步,这场了结堪称完美。柊子与夏海心灵上的成长,也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两人看来都变得坚强许多,我伸手轻抚她们的脸颊。 「你们两个都变坚强了呢……真的,比我还要、优秀……」 可能是精神松懈下来的关系,我的双脚忽然一软。虽然想要站稳,却无法如愿施力,也无法采取任何保护动作,整个人就这么倒向冰冷的校园地面。 地面多半是结冻了,直接撞在地上的头与肩膀都痛得要命。我想马上起身,头却昏昏沉沉,连话声也发不出来。脸部还狼狈地沾满雪花。 「缘小姐?」 柊子立刻跪下来,不断用手拍我的肩膀。虽然我想说「没事」,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也没有。历经倒地的冲击后,我的身体只是无力瘫软。 很快地,其他学生也注意到这不寻常的情况。夏海发现事态紧急,立刻向其他学生下达指示。 「快叫救护车!还有把教职员室里的aed(自动体外心脏电击去颤器)拿来!柊子,我要做心肺复苏术,你快来帮忙!」 说话的同时,夏海让我仰躺在地。她正要施行心肺复苏术时,忽然发现柊子的模样不太对劲,停下双手。 「柊子?柊子,你振作一点!」 柊子瘫坐在地,双手抱头。她的脸色惨白,双眼迷茫地看着我。 「都是……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没有好好吃药……!」 至于我这个当事人,尽管身处在这种情况下,却感到如释重负。 想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想说的话也都说了。而且,还因此促成了我最想看见的结果。 如此一来,我再也没有遗憾。 ──太好了……幸好在到达极限前赶上…… 在逐渐变得深沉的银白世界里,我心满意足地绽放笑容──任由意识远去。 第七章 最终看见的景色 想不到死后的世界这么无聊,我心想道。 因为,始终是一片漆黑。我完全无从知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所在地方是地面还是半空中,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就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浮感,仿佛永无止尽地飘荡在没有海流的深海里。 忽然间,我在黑暗中听见声响。 我好久没听见声音了。声音一直反覆出现,听起来也像是人的说话声。看样子总算有人愿意带我去天堂了。万一结果是带我去地狱,虽然遗憾,但至少不会比待在这里无聊吧。 我试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感觉像用跑的,也像在游泳。 前进了一会儿后,有道极其细微的亮光洒落而来。亮光尽头大概就是出口吧。呼唤我的声音,好像也来自光的另一边。 回过神时,我已经踩在坚硬的地面上奔跑。睽违已久地感受到活动身体的感觉后,我脚步轻盈地奔向亮光。 就在伸出手,触及亮光的瞬间,我的世界变作一片雪白── 「缘小姐!」 然后,我清醒过来。 所在的地方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仰头只见洁白的天花板,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我正横躺在同样也是白色的床铺上。 眼前是熟悉的病房。 死了的人不会在医院。也就是说我非常命大的,仍然活在这个世界。 ──我这条命还真硬啊。 苦笑的我稍微转过头后,发现眼前是两张熟悉的脸庞。 「太好了,缘小姐醒过来了!」 「啊,你还不能起来喔!」 两人的声音,就和我在黑暗中听到的一样。 是户张柊子与雾岛夏海。两人的外表都比我记忆中的要大一些。穿在身上的制服,也和我之前看过无数次的不一样。 「……柊子,还有夏海……」 大概是睡了很长时间,我讲话不太灵光。我努力让隐隐作痛的脑袋保持清醒,询问两人。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怎么在这里……」 「缘小姐,你昏迷了整整三年喔!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了,真的好担心……!」 「我去叫护理师过来!还有医生!」 我看着夏海急急忙忙地跑出病房,感慨甚深地低语。 「是嘛……你们已经是高中生了啊……而且依然是好朋友……」 我的胸口一热,一滴泪滑下眼角。 时间就这么过去三年,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能够在未来的世界再看一眼两人,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了。 虽然不晓得两人怎么会在这里……但假如这是梦,最后能让我梦到这么幸福的画面,我由衷感谢神明。 我不害怕死亡。因为我的希望,已经由柊子与夏海确实接下了。 只要明白这一点,其他的我什么都不需要。 「真是太好了……可以看到我最喜欢的两个人这么活泼健康……这下子,我真的再也没有遗憾……」 我挤出最后的力气,对紧握着我的手的柊子这么诉说。 然后我任由睡意袭来,正要闭上眼睛陷入长眠── 「不行──────!!!」 「唔呃!」 遭受到神秘的冲击,我的睡意突然飞到九霄云外去。 睁眼一看,原来是柊子焦急地在拚命摇我。 「不行,缘小姐!你振作一点!保持清醒!」 「唔呃呃呃──」 「柊子,你冷静一点!缘小姐真的会没命的!」 夏海带着护理师回来后,急忙上前拉开柊子,向我要求道: 「缘小姐,你还不可以死喔!我们准备了一样东西,一定要让你看过才行!」 「咦、咦咦……?就算你叫我不能死……」 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和我一样,是被人凭着气势而强留在这世上的呢? 我一边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一边感到非常困惑。 「缘小姐,你看!」 「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冬天盛开的花』!」 柊子与夏海伸手拉开窗帘,白色与粉色交织而成的明亮风景倏地映入眼帘,刺眼得让我瞬间感到晕眩。我眨了几次眼睛后,渐渐看清细节。 在彻底看清眼前的景象以后,我哑然失声。 窗外正是两人说的──在缤纷飞雪中盛开的染井吉野樱。 由于病房在高楼层的关系,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身处在樱花形成的云雾里。白雪与樱花形成了绝妙对比,美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不是烟火,也不是装饰灯,真真正正的「冬天盛开的花」就在眼前。 我从喉咙发出了破碎话声。 「…………咦…………咦…………?」 这幅景象简直像是把我从前画的那幅画,原原本本地贴在窗户上一样。但论精致度与带给人的震撼感,完全是我那幅画比不上的。 倘若天堂真的存在,大概就是这样的地方吧──眼前的绝景美丽到了我忍不住产生这种想法。 「骗人……怎么会……因为以前明明……这是特效吗?我在作梦?还是那是假的?整人计画?还是说,我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脑袋太过混乱的我,感觉随时就要失去意识,柊子与夏海异口同声朝我反驳。 「都不是!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在冬天盛开的花喔!」 「为了让缘小姐看见这幅景色,我们两人一起努力实现的!」 ※ 赤月缘在女子中学晕倒后,很快被送到医院急救,所幸保住一命。 但是,柊子与夏海并没有开心太久的时间。随后两人听缘的家人说,缘陷入了昏迷状态,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两人悲痛万分。尽管知道离别总有天会到来,但要接受突然到来的现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先前一直故意不吃药的柊子,更是深感愧疚。 最先振作起来的人是夏海。 「柊子,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 放学后,夏海在教室里抓住柊子的肩膀说。 她眼中有着挥之不去的悲伤,以及比悲伤更强烈的意志。 「缘小姐那样拚命全力,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这么难过。我们一起加油吧。在缘小姐醒来的时候,我们要能带着笑容挺胸面对她。」 重要友人发自真心的这番话,打动了柊子。她伸手按住胸口,回想缘的笑脸。 「……是啊。我做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正是因为这样,不能再让缘小姐看到我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呢。」 柊子回望夏海的双眼,用做好觉悟的语气说了。 「夏海,我想做一件事情。就算你觉得很蠢,我还是想请你帮忙。」 「说说看吧。我猜你在想的事情跟我一样。」 夏海马上心领神会地回道,静静微笑。 柊子也跟着扬起嘴角,说出她想到的提议。 「我想再一次让花在冬天盛开。」 寒假刚结束后,两人前往某所大学,拜访有生命科学系的理学院。 如果是专门研究植物的教育机关,也许能得到某些线索或帮助。柊子向专门研究植物的专题讨论小组预约了会面后,向学生与教授说明情况,并向他们请求协助。 名为「小川」的女学生似乎年纪最大,她在听完柊子的说明后,不住点头。 「……情况我们明白了。如果这在我们讨论小组的研究范围内,确实可能帮得上忙吧。」 然而小川抬起头后,眼中没有显露出半分兴趣。 「但是不好意思,我们无法答应。因为帮忙这件事又没有好处。」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被人断然拒绝后,两人内心还是大受冲击。 在场的其他学生不服气地噘起嘴唇。 「咦~帮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学姊,你度量也太小了。」 「她们都找到这里来了,这份决心我倒是很佩服呢。稍微帮帮她们也没关系嘛。教授,对不对?」 「这所学校的原则是让学生自己作主。是否要协助她们,全由学生的你们自己决定。」 教授坐在墙边的折叠椅上如此回答,坚决保持中立。看来这位教授多半不会伸出援手。 小川用食指轻敲桌面,露出像是人生大前辈的眼神打量两人。 「我们可是付了高额的学费进入这所大学就读,政府也为学校提供了巨额的补助金,所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认真研究,不敢浪费半点时间。不只是为了让自己有所成长,也是为了不伤害学校的名誉。你们莫名其妙就突然跑来,要我们协助你们的自由研究,我们哪有那种闲工夫。」 小川说的一字一句都让人无法反驳,柊子与夏海完全不敢作声 。 大概是看到两个中学生垂头丧气,心里多少有丝同情,小川举起一只手挥了挥,接着为她们打气说: 「不过,你们敢找到这里来,确实很有勇气。只要多找几间大学,应该会有一间愿意协助你们吧。反正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们加油吧──」 「只要有益处,你们就愿意协助我们吧?」 柊子突然打断小川。就算相差了近十岁,事到如今她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柊子站起来,朗声开始讲述。 「冬天盛开的花不光罕见和美丽而已。如果真有植物能在严苛的环境下开花、结出果实,想必有助于解决地球暖化与沙漠化,以及粮食短缺等问题。而且不用依赖少数强势外来种的话,代表生态系依然可以维持平衡。那么即便是在资源匮乏、气候不稳定的地区,说不定也能让产业稳定发展,创造出更多就业机会。」 柊子说完,几名小组学生露出了佩服表情。 「哦,你查了不少资料嘛!」 「先别称赞她了。现在的问题在于具体而言该怎么做吧。」 「如果目的是让花盛开,那让植物误以为当下的季节是春天就好了吧。只要设法提供足够的光线,再控管温度就可以了吧?说句杀风景的话,其实直接跑去四季樱或子福樱的生长地区是最快的。」 「可是,她们是为了那位正在住院的小姐,想让医院里的樱花开花,而且是盛开吧?到时不光得付巨额的电费,那么大的装置能让我们搬进去吗?考虑到成功的可能性与她刚才提倡的益处,从植物荷尔蒙这方面下手会比较好吧。」 「不不不,那应该行不通吧。盆栽植物也就算了,难不成要整棵樱树都使用开花激素吗?」 「我最近读过一篇论文,在探讨花干细胞的增殖与抑制。是谁写的呢……」 学生们撇下柊子与夏海,热烈地讨论起来。看来柊子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错。 小川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你的理由还真是牵强。看你这样子,你大概也不太了解自交不亲和性跟养分资源收支这些基本名词是什么意思吧?你只是随口提出想法,但不论从技术还是从伦理层面来看,有太多问题都得去克服。」 小川虽没有想帮忙的样子,却也没有全盘否定。而且既然她说的是「得去克服」,代表并不是「无法克服」。 对柊子来说,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也许吧。但是,我认为我们能提供的益处无可挑剔。就算无法实际应用,只要能够确立基础理论,对各位以及对大学来说,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一件事吧。」 这次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认真听着中学生柊子的发言。 柊子立正站好,深深行了一礼。 「我们是认真的。我们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名声,只想让我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可以在冬天看见盛开的樱花。为此我们已经做好觉悟,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做。」 夏海也站起来,和柊子一样低下头。 「拜托了,恳请各位帮帮我们。」 小川用手指摩挲下巴,语带试探地问: 「我刚才都已经明白拒绝过了,你们还是想来请我们帮忙吗?教授或其他学生可能会说些更严厉的话喔?」 「没关系。因为这所大学为植物学领域贡献了许多成果。而且……」 柊子暂且打住,回溯记忆。她觉得是缘留在这副身体里的记忆,给了自己勇气。 「我不想要再总挑轻松的道路走,结果什么也做不到。我已经因此犯下过无法挽回的过错。此刻存在的东西,未必会永远存在。所以我想做的事情,也必须现在就付诸实行,不能等到遥远的以后。」 曾在这副身体里的缘做得到的事情,没有理由柊子办不到。 而这就是柊子现在想做的,「最好的选择」。 「各位对研究投注的强大热情,我们深感敬佩。还请帮帮我们。」 柊子与夏海再次深深地低下头后,长长的静默笼罩在研究室里。 最后,坐在正前方的小川有些自嘲地嘟哝说了。 「……唉,如果到了这地步还把你们赶出去,反而是我会被人瞧不起吧。」 柊子与夏海猛地抬起头来,互相对视。 似乎是败给了柊子的不屈不挠,小川说了: 「好吧,我们同意你们出入研究室,然后也会在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尽量协助你们。这件事我也会告诉相关的校外专题小组与教授,说不定会有人感兴趣。」 小川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不过,这条路可不轻松喔。因为没有人知道正确解答。学问的世界不会因为你们还是中学生,就对你们特别宽容。知道了吗?」 不需要她询问,柊子与夏海早已决定好答案。 「是!」 「我们求之不得!」 ※ 「后来我们总算确立了理论,首先就是应用在这间医院的樱花上喔!为了申请许可、提交资料,前前后后费了好多工夫,但第一个实践的例子,我们无论如何都想让缘小姐坐在特等席参观!」 「刚好今天就是樱花盛开的日子,气象预报还说今天会下雪,我们就觉得也许会发生某些奇迹!然后缘小姐真的就在这时候醒过来,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偶然!」 柊子与夏海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撼动了我。 「啊……啊啊……」 她们本该是无忧无虑的中学生,这三年来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既要应付学校的课业,还得准备升学考试,焦虑与压力不知有多么巨大。 就只为了让不过是普通人的我,看到这幕天堂般的景色。 「好厉害……太惊人、太漂亮了……真正的、在冬天盛开的花……我居然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 超乎想像的美景,和其背后超乎想像的努力与心意。 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而且是完全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仿佛连心智年龄也变回了小孩。医生、护理师与其他病房的患者,都好奇地从门外看进来。 不自觉间,我以为只是在等死的身体竟动了起来。 为了慰劳两人三年来的努力,我使尽所有力气,伸手抱住她们。 「这是我收到最棒的礼物了!你们做得太棒了!」 「缘小姐……」 夏海感动地喃喃喊道,强忍了一会儿后,终究哭了出来。 柊子的泪水也让我肩上的衣服湿了一片,同时她拚命向我道歉。 「缘小姐,真的很对不起……你明明让我明白了那么多事情,却因为我变成这样……」 我更是用力抱紧两人,希望能够带着她们的温暖前往天堂。 然后我松开手,坚定地摇摇头。 「你别在意,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与其只能健康地再活一小段时间,现在能够看见盛开的樱花,对我来说更有意义。」 如果当初没有收下画后笑得那么开心的小女孩,那幅《冬天盛开的花》也不会诞生。 我若没有画那幅画,柊子与夏海也许就不会成为好朋友,我与两人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如果没有察觉到柊子渴望寻死,我多半会对真鸨采取不同的行动。那么冬天的烟火与校园里的光花,也将不复存在。而且就连这些也是因为我进入后来的公司任职,与同事还有上司建立起良好关系,才有可能办到。 最后……也绝对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看见真正的「冬天盛开的花」。 一切皆环环相扣,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无谓的。 不论是好是坏,我都由衷喜爱自己置身的这个世界。在短暂的人生中能够发自内心这样认为,这肯定是种幸福吧。 「柊子、夏海,谢谢你们。能够遇见你们,反而是我得到了更多的安慰呢。我打从心底感谢你们。」 我又哭又笑,尽情呐喊出内心的喜悦。 「我能够来到这世上,真是太好了!」 的话。 我想柊子与夏海大概在期待着,我会就此奇迹性地恢复健康吧。毕竟都体验过了灵魂互换这种超常现象,不管再发生什么事也不稀奇。 但我隐隐约约明白,这其实是我最后剩下的时间。也觉得应该要是这样。 奇迹有一次就够了。我已经非常满足,甚至无法承受更多。第二次的奇迹,应该送给其他不被幸运眷顾的人。 所以我利用有限的时间画了一幅画。没有余力上色的我只能以铅笔画出草图,但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我决定把这张草稿托付给雾岛夏海。 「虽然我以前画的那幅《冬天盛开的花》已经不在了……但我希望总有一天,夏海能完成这幅画。你曾经见过真正在冬天盛开的花,相信一定可以画出比我还要出色的作品吧。」 柊子与夏海合力完成的「冬天盛开的花」,肯定会惊艳世人。虽然不能活着看见那一幕有些可惜,但想到画作在我死后仍会留在这世上,我的心情便平静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活过的证明不仅在回忆里,还能化作实体保存下来。人生中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夏海接过草图后,与柊子一起坚定有力地发誓。 「缘小姐,谢谢你……!不管要花多少年,我们一定会完成这幅画!」 「这次我会把这幅画当作两人一生的宝物!我向你保证!」 终章 对着雪花的思念 赤月缘死后已经过了五年,十二月的某一天。 如今已是大三生的户张柊子与雾岛夏海拿着供奉用的花朵,前往某处墓园。 深灰色的乌云布满天空,天气冷得像要将人结冻。尽管非常渴望窝在家里的暖炉桌里头,但今天早已决定好是外出的日子。 每年冬天都要来缘的墓前上香,已是两人的惯例。 夏海不停呼出白色气息,张开嘴唇说话,试图驱赶寒意。 「今天好冷喔。连地上的水洼也结冰了。」 「嗯,气象预报还说今晚会下雪,明天可能会有积雪……嗯?」 柊子将脸埋在围巾里头,在冬季冷清的墓园里见到一道人影,讶叫出声。 那是一名身穿高级黑色长大衣的女子。女子把手插在口袋,定定望着赤月缘的墓碑。一身装扮看来有些像是丧服。 对女子的侧脸感到熟悉,柊子静静走近,怯生生地呼喊。 「……淡河同学?」 听到叫唤的淡河真鸨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走近的脚步声。她惊讶地转头看向柊子与夏海,然后面色不快地咂嘴。 「……啧。」 现在的真鸨自然比中学时期要长高许多,美貌与秀发的光泽也比当年更闪耀动人。不过,强烈到令人心生畏惧的眼神倒是一点也没变。 只不过,柊子与夏海一点也不怕她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你在这里做什么?」 柊子直率地问,真鸨哼了声,扬起下巴示意缘的墓碑。 「我来亲戚的墓前上香,只是刚好看到那个赤月小姐的名字,走过来看看而已。」 真鸨老样子摆出盛气凌人的姿态,但柊子不以为意地回道: 「挑十二月的时候来上香,真少见呢。」 「少啰嗦!我什么时候在哪里做什么事,是我的自由吧!」 真鸨晓得赤月缘的存在,也知道她与柊子的灵魂曾经互换。 既已宣称能与真鸨当朋友,柊子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告诉真鸨所有真相。夏海也能理解缘与真鸨之间有着难以划清的缘分,赞成她说出真相──只不过曾补上一句说:「但我想淡河同学不会相信吧。」 后来柊子带真鸨到医院,坦白说出自己曾与缘交换灵魂的事情时,真鸨从头到尾面无表情,表现得好像根本没在听。但是,既然她现在会来到缘的墓前,代表她相信柊子说的话吧。 无论真鸨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这个事实让柊子非常高兴。 「淡河同学,谢谢你。」 柊子突如其来道谢,真鸨困惑地皱起眉。 就连夏海也露出了疑惑表情,柊子露出爽朗的笑容接着说了: 「就是中学三年级那年,你以匿名方式捐了一大笔钱给协助我们的专题小组。中学毕业前我问你这件事的时候,你始终不肯承认,然后我们就去念了不同的高中,但我还是觉得只有可能是你。当时要是没有那笔资金,我们可能就无法在缘小姐去世前,成功实现『冬天盛开的花』了。真的很谢谢你。」 真鸨中学毕业后,进入公立的升学学校就读。柊子虽不清楚具体原因,但可以肯定「冬天盛开的花」一定是促使真鸨这么选择的契机。真鸨大概是与父母说好,她去就读公立学校后,本要就读私立高中所多出的学费请捐给那个专题小组……不过这也仅是柊子的猜测。 真鸨耸耸肩,一派事不关己地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概只是某个有钱人为了节税,临时起意就捐了笔钱吧。所以我早说了,平凡人就是这么悲惨又讨人厌。」 语气虽然刻薄,但柊子与夏海并未在她的话语中感受到恶意。可能是真鸨变了,也可能是两人变了──多半两者皆有吧。 接着换夏海问真鸨。 「淡河同学,我听说你在念医学系。你以后不进父亲的公司吗?」 听到这个问题,真鸨凶狠地瞥向夏海。 「怎么?你想说我没有父母当靠山,就是一事无成的俗人吗?」 「呃,我并没有这么说……」 虽说三人都变了,但真鸨似乎没有想与两人亲近的意思。她盘起手臂,高傲地仰头看向灰暗天空。 「淡河家没有可以进入医学界的人脉。这也就是说,我如果能在医学界取得成就,等于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更何况……掌握他人的性命,称得上是最强大的支配。亲人负责在经济产业界呼风唤雨,我则负责在医学界巩固地位,到时候两边合作起来堪称无敌吧?」 「结果你还是要靠父母嘛……」 「因为我是凡事物尽其用主义者。」 真鸨面带邪恶笑容,脸不红气不喘地回道。 松开手臂后,真鸨背对两人说了。 「关于导致赤月小姐丧命的代谢疾病,再过不久,我所属研究室也参与的最新再生医疗研究就能找出疗法。我今天就是来嘲笑把我耍得团团转的赤月小姐,让她知道自己死得有多冤枉。」 真鸨的话语虽然充满嘲讽,但柊子与夏海一点也不生气。 真鸨挥了挥手正要离开,柊子话声开朗地叫住她。 「什么啊,果然淡河同学是专程来找缘小姐的嘛。」 「啊!」 「……该怎么说,想不到淡河同学有点少根筋呢。」 夏海用有些傻眼的语气说出感想后,真鸨涨红了脸回过头来,伸出食指指着两人。 「谁少根筋了!听好了,我以后要是负责医治你们,一定会向你们索取巨额的医药费,做好心理准备吧!」 话一说完,真鸨就气呼呼地离开墓园。半路上她还被墓碑突起的棱角绊了一下,柊子与夏海全看得清清楚楚。 等到再也看不见真鸨,两人不约而同发出轻笑声。 「……呵呵。她没有说会拒绝治疗呢。」 「嗯。因为淡河同学也是被缘小姐改变的人之一呀。」 缘的墓碑前,随意地横放着一朵黄色三色堇。这是种非常耐寒,冬季也会开花的花。想也知道是谁放的。 柊子与夏海一起浇水、换了线香,把带来的花朵插进花瓶。柊子带的是香堇菜,夏海带的是天竺葵。 这两种花她们都选了粉色,意思分别是「希望」与「决心」。 「缘小姐。」 柊子蹲在墓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平静地开始讲述。 「其实之前向你展现的『冬天盛开的花』,还没有完全成功。因为樱花对于催花技术产生的免疫反应有严重缺陷,结果隔年冬天就无法开花,就算再试着采用一样的方法,还是迟迟无法成功……但是,那时候能让樱花开得那么美丽,我相信一定是缘小姐与我们的心意所引发的奇迹。嘿嘿,虽然那些地位高的人绝不会承认这种事。」 后来,柊子进入曾协助她们研究「冬天盛开的花」的大学就读,夏海进入国立的美术大学。尽管走的道路不同,两人依旧是最好的朋友。 柊子继续报告近况。 「自那之后我们也持续在改良,研究成果终于在最近正式获得认可,在学会上也备受瞩目。现在也向农水省申请到了许可,预计很快就要真正开始实践。听说只要应用我们的研究成果,说不定能让贫瘠的土地重新变得肥沃……那时为了出入研究室而随口说出的理想,没想到现在真的实现了,实在很吓人呢。但是,一想到缘小姐的希望今后有可能拯救无数生命,我非常自豪喔。」 明确地化作言语后,柊子重新体认到自己重要的心情,不由得闭着眼睛微笑。 接着换夏海报告。 「缘小姐,对不起喔。你给我的那张草图,很多年来我都无法完成。因为在这世上,真的有太多人画得比我还要好啊。虽然缘小姐大概会说,你一点也不在乎画得好不好……但对我来说,这张草图的重要性可是仅次于我的性命与柊子。如果要画,我不想输给任何人,一定要画到最好才行。」 夏海露出腼腆的笑容。长大以后,她不服输的个性一样没变。 她假咳了一声后,回到正题。 「然后,我今年在校内的比赛上得到了最优秀奖喔。画家协会与赞助单位还跑来找我,我也开了个展呢。所以,我开始心想得让更多人看到最好的画,终于有了信心与觉悟可以画那张草图。」 夏海睁开眼睛,拿出智慧型手机,对着墓碑举起一张照片。 重要的某个人共有。 夏海直觉认为,这幅画才是缘真正想看见的景色。 柊子也探头看向萤幕上的画作,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这幅作品画得真好。真希望一辈子……不对,是真希望在我们死后,仍有人能好好珍藏。」 「嗯。就算有人出几亿日圆,我也不会卖给任何人。」 柊子与夏海互相对视,发出了开心笑声。 这时,一抹白色碎片翩然地落在手机萤幕上。 仰头一看,不知何时降下的真正白雪已将天空染成白色。 柊子拍拍裙摆站起来,夏海也跟着起身。 离开前,柊子伸出手,轻轻抚摸冰冷的墓碑说了: 「缘小姐,你放心吧。你传承下来的希望,会一直活在我们心里。」 一阵带着沁凉寒意的北风吹过墓园。 冰点下纷飞起舞的雪花,此刻却暖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