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小福宝,满朝权贵羡慕疯了》 第1章 天上掉下个小娃娃 大瑞,洪景十一年,仲冬。 原州与漠北大荒交界的小山坳,整个玉溪村覆于白雪中,静悄悄一片。 农家人猫冬的季节,又恰是午后,吃过午饭得闲的妇人们拎着针线篮子聚到一处,边烤火驱寒边道家长里短,火堆逸散出的浓烟也呛不掉妇人说闲话的热情。 这两日村里最值得说道的就是村尾林家。 “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娃娃,就砸在林家灶房边的草垛子上,是个女娃儿,看着三四岁大,模样长得可精致了。” 李婆子家就在林家隔壁,这事儿她知道得最早,听到动静的时候第一时间冲过去瞧了,将当时场景说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你们不知道当时娃娃瞧着多可怜,身上半片御寒的布料都没有,浑身冻得发紫,林家的又是生火盆又是给她搓身子,好半天才让娃儿缓过气来……” 这件事在村里其实已经传了两天了,妇人婆子们说起的时候依旧兴致勃勃。 她们这处穷乡僻壤,素日里闲时没有别的消遣,串门唠嗑的时候实在没话说,哪家的狗早上多吠了几声哪家的鸡飞到了别家的笼都能扯出来唠半天,何况是林家捡了个人这样的大事。 张家婶子捻着绣花针在头皮抹了抹,低头走线熟练利索,“他们家二河、林江带着村里几个汉子把周边村子走了个遍,连镇上都去打听了,没一户人家丢了娃儿的。昨晚我家汉子从林家回来,说林婶儿拍板定了,决定领养那个小娃娃,今儿一大早的,大河就亲自去了镇衙给娃落户籍,小娃娃挂在他那房,以后就是他跟素兰的女儿。” “这样也好,大河跟素兰成亲七年了也没生下孩子,现在白捡了个,说不定是缘分哩。” “一家子都是软心肠,以前捡了素兰,现在又捡了个小闺女……唉,心是好,可养个能干活的大人跟养个小娃娃哪能一样?他们家现在是啥光景?林老爹瘫在床上三年了是个只进不出的药罐子,大山破相不说还是个半瞎,最可惜的是林江,被那户狼心狗肺的前亲家生生打断手成了个残废,连镇上账房伙计的活儿都丢了……现在能说得上好手好脚的只剩林家二房,家里凭白多了个娃要养,瞧着吧,二河媳妇一准闹。” “闹啥闹,大山要不是为了救她男人,能破相,能差点瞎一只眼?” “林老爹没出事前,林家日子也是好过的,手里有存银,有地有田,三个儿子也都孝顺能干,一家子和和气气的,那时候村里谁个不羡慕他们家?怎的就成这样了呢,真是……” 扯到以前,一众妇人嘴里只剩唏嘘。 …… 林家在村尾,宽敞的篱笆院拾掇得干干净净,正三间泥瓦房,中间是宽敞的堂屋,将左右各两个房间隔开。 在院子左侧还立着灶房跟柴房。 这都是林家以前打下的家底,刨除这处容身之所,如今林家手里最值钱的也只剩下三亩水田两亩旱地,一年挣下的口粮,一家人需要勒紧裤腰带方才堪够裹腹。 入冬后已经下过两场大雪,天气冷得狗都不乐意挪窝。 林家堂屋也烧起了火堆,挑的干透的木柴,烟没那么浓。 这个柴没法省,没点取暖的东西,不说大人,家里的小崽子首先熬不住。 “江儿,天太冷了,赶紧进屋烤烤火,待会手又该疼了。”林婆子端着装红鸡蛋的碗从灶房走出来,身量瘦削矮小,但脊背挺直,一身灰蓝粗布袄子浆洗得发白,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别着荆钗,看起来干净利落。 “娘,我扫完这点碎雪就进去,不碍事。”林江抬头笑笑,刺痛的右手不着痕迹往袖口里收了收。刚满二十岁的青年,身姿颀长略显单薄,面容斯文俊秀,笑起来的样子清润温和。 早上刚清理过的院子,到午时又铺了一层细细碎雪,不清扫干净,踩上了容易打滑。 “行了,赶紧的。你大哥二哥也差不多该从镇上回来了,清积雪劈木柴的力气活,回头让他们忙活去。”一说一搭的功夫,林婆子跨上堂屋廊檐,拍了拍衣角上在灶头沾上的灰,这才又举步走进堂屋。 堂屋生起的火堆烧得旺旺的,干透的木柴架在一块,下方镂空通气,橘色火苗呼呼往上蹿,柴火燃烧伴生的青烟像调皮的孩子,追着林家两个五六岁的男娃跑,熏的俩娃眼泪汪汪。 “娘,娘!这烟为什么总追着我跟哥哥跑哇!” “为啥追着你们跑?肯定是你俩上茅坑没擦干净屁股蛋子呗,这烟谁臭熏谁。” “我才没有,我擦干净了!是哥哥臭!” “明明是你臭,我今天都没有上茅坑!” 转眼,兄弟俩脸红脖子粗吵上了。 “咯咯咯咯!”坐在马扎上的小女娃被这一幕逗得咯咯笑。 小小人儿一头参差不齐的乱发被梳理整齐,在脑袋两侧绑了两个小羊角,五官精致如粉雕玉琢,身上裹着林家男娃的旧袄子,袖子、裤腿挽起两折堪堪露出小手小脚丫,乍看更像是小雪团子陷在袄衫里,小模样萌得要命。 李素兰就坐在女儿边上,手里飞针走线不停赶制新衣,听得女儿笑声时没忍住,腾出手在女儿小脸蛋上捏了下,担心冰凉指尖冷到小小娃儿,一触即离。 小娃儿立刻扭过头来,仰起小脸蛋看她,弯弯的眼睛像半月,嗓音甜糯糯的唤她,“娘!” 李素兰也扭头看她,嘴角抿着笑意,眼神柔软,认真应答,“诶,娘在呢。” 二房媳妇张翠娥在旁看着这一幕,待女娃娃注意力转到别处时,悄悄杵了下大嫂,凑到她耳边,“大嫂,真要收养啊?你别怪我说话难听,这到底不是亲的,万一养出个白眼狼——” “翠娥!”李素兰立刻开口打断她的话,看了眼女儿并未留意这边动静才松了口气,扭头对妯娌正色,“翠娥,你大哥这时候应已经给百相落好户,以后百相就是我们的娃了,这事儿娘也是拍板定了的。” 提到婆婆,张翠娥怏怏退了回去,拿起剪子给待拆改的旧裳拆线,“大嫂,你知道我性子直,说这些话并非恶意……” 她不是不喜欢百相。 恁冷的天,那么小的娃娃掉到家院子里,真要把娃娃再往外扔由着她冻死饿死……她没那么心狠。 只是如今家里本来就难,又多养个小娃娃便是在难上加难,这些且不说,只说大哥大嫂耗心耗力的把娃儿养大了,娃儿若是个知感恩懂孝顺的还好,要是养出个白眼狼,日后嫁人了就不回来了,又或是血缘至亲找来娃儿转头跟人走了,那时候大哥大嫂可真得跟剜心一样疼。 她是真为大哥大嫂着想的,只是话说出来了,倒显得她是个坏人了。 第2章 我叫百相 张翠娥莫名委屈间,手背被旁侧妇人轻拍了下,抬头便对上妇人浅柔笑脸,“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只是我们收养百相,并未想着日后要她什么回报。咱玉溪村穷乡僻壤,百相恰掉到咱家来,这是缘分,我们只当全了这场缘分,我想娘定也是这般想的。养儿不易,我跟大山会更努力挣银钱,尽量不给家里多添负累。” “谁说你们添负累了?”张翠娥心头委屈消散,故作气哼哼翻了个白眼,“我小时候也是女娃,可不嫌弃家里多个女娃子。” 说罢她扬了声调,逗起另一边仍笑得天真的娃娃,“咱百相是个嘴甜的,喊一声婶婶听听,婶婶给你多改件小衣裳!” 话音刚落,一声甜甜的“婶婶”就飘进耳朵,张翠娥乐得弯了腰。 罢了,就这般吧。 好歹大哥大嫂也算当了一回爹娘。 若是百相日后真个不念养恩,家里也还有两个小子呢,总能给他们大伯大伯娘养老送终。 林婆子这当口恰好进门来,走到火堆旁,抬脚勾了张凳子坐下,把碗里红鸡蛋给仨娃子一人分上一个。 拢共四个鸡蛋,剩下一个她剥了壳,将蛋掰成两半,飞快往俩媳妇一人嘴里塞一块。 “百相来了咱家,家里添喜,攒的四个鸡蛋煮了抹上红,就当给百相庆祝了。”林婆子将碗搁下,抬手在小孙女脑袋上抚了抚,眼里有喜意,也有愧疚。 要是搁以前,家里有喜事那定是要好好庆祝一番的,他们林家比不得大户人家有山珍海味,至少也能操办出一桌像样的席面来。 可惜,现在能给百相的,也仅仅是一个红鸡蛋了。 娃子们得了红鸡蛋,欢天喜地笑开眉眼。 李素兰跟张翠娥两个妇人家,嘴里含着鸡蛋愣了好一会,才缓缓嚼了咽下去,五味杂陈。 四个红鸡蛋,分给了她们和孩子。 家里三个年轻汉子就算了,公公跟婆婆是一口没吃到。 百相小手捧着鸡蛋,从手心传来的触感硬硬的,暖乎乎的……新奇又新鲜。 她看看那枚鸡蛋,又悄悄抬眼掠过身边的人,小鼻头还浅浅翕动了下去嗅沁冷空气中的烟火气息。 心脏有个位置好像也被手心的鸡蛋暖到了,暖乎乎的。 她喜欢这里。 没有恶心的丧尸,没有冷漠的研究员,没有消毒水的臭味。 “咋捧着不吃啊?不舍得吃?还是不会剥壳?”慈祥温和嗓音飘来,一只干瘦粗糙的手将百相手心鸡蛋取走,替她剥掉壳理干净碎屑后,把白嫩嫩的蛋仁递了回来,“喏,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百相试探着小口啃了口鸡蛋,又滑又弹的口感立刻在嘴里漫开,奇妙的滋味让她弯了眉眼,抬头朝笑睨她的老妇人甜甜喊了声,“阿奶!” “诶!真乖。”林阿奶心头一片绵软,又抚了抚娃儿小脑袋,转头吩咐蹲在旁边将鸡蛋舔着吃的俩孙儿,“松儿、柏儿,你们哥俩带着妹妹一块玩。” 即便是猫冬,农家人手里也不能闲着,汉子们有力气的会出外找短工挣点铜板,妇人婆子们搁家里缝补衣裳纳鞋底,总有活要干,没办法时时照看小娃儿。 让他们小娃子一块玩,相仿的年纪容易玩到一块,孙女也能更快认这个家。 林怀松、林怀柏兄弟俩今年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年纪也不大,却都听话得很,得了阿奶令,立刻把新妹妹带过来,教她怎么舔鸡蛋。 大人在火堆旁边忙活边唠嗑,他们小孩子也有不绝的悄悄话讲。 林怀松,“妹妹,你的名字真叫百相?” 林怀柏,“有点拗口,好奇怪的名字呀。咱村里那些女娃儿都叫大妮、小丫、狗妹儿!” 百相重重点头,无比确定,“我叫百相!” 她的名字是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取的,说这个名字是根据她百草之体、药效相融巴拉巴拉,后面有好长一段话,太长了,她没记住。 只记住自己有了名字,叫百相。 她虽然不喜欢那些人,但是名字是能用的。 她不想叫狗妹儿。 火堆旁架起了小陶罐,投入药材添上水开始煎药,浅淡草药气息混入柴烟气中,伴着妇人孩子们的喁喁低语,汇着屋外轻微的唰唰扫雪声,时光好似慢了下来,让人心头无端宁静。 百相坐在哥哥们身边晃荡小脚丫,小嘴不自觉上扬,心情愉悦间,听得堂屋靠里的房门后传出压抑咳嗽声。 她下意识朝那方看去,“阿爷又咳嗽了。” 林怀松点点头,小脸黯淡下来,“阿爷咳了好久好久了,自打他生病以后时常咳,吃药也不见好。” “咱阿爷人可好了,特疼我们,以前阿爷上山打柴回来,常常给我们兜野果子,去镇上买东西,也总给我们带好吃的糖饼……”林怀柏也敛了笑意,说起吃的还控制不住吸溜了下口水。 他看看大哥,又看看还瞧着那边房门的妹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压低嗓子,“咱进去看看阿爷?” 他想阿爷了。 阿爷生病以后一直躺着,那扇房门也一直关着,阿奶跟爹娘不让他们哥俩随意进房,免得吵着阿爷,所以一天里能见到阿爷的机会很少。 身边有人提议,百相不作他想点点头。 她见过阿爷一面。 昨晚阿爹抱着她进的房。 大人们之间说了什么她没太在意,但是那个躺在床上很瘦很瘦的老人看到她的时候笑意吟吟,笑起来跟阿奶、阿娘一样,让她心里暖暖的。 趁着大人们说话不注意,林怀松林怀柏哥俩带着妹妹猫着腰,鬼鬼祟祟推开了那扇关闭的房门,闪身就进了房。 迎面一股带着浓郁药味的湿冷空气灌入鼻腔,加上冬天冷,窗户没有打开通风,房里的味道实在不算好闻。 “阿爷,阿爷!”俩男娃子丝毫没在意刺鼻气味,兴奋的凑到床跟前,用气音唤床上老人。 百相跟着凑过去,小小人儿站着仅高出木床半个脑袋,露出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卧床老人瞧。 近了看,更能看出老人的枯槁,整个人瘦得几乎皮包骨,颧骨凸出,眼眶整个凹陷,眼睛灰蒙无神,嘴唇发暗没有血色。 但是除此之外,老人的脸很干净,头发也梳理整齐用发巾固着。 他被照顾得很好。 第3章 山匪下山,六条人命 “咳、咳……”看到娃子们靠到跟前来,林老汉扭头往里咳了两声,勉力将嗓间痒意压住才又扭脸过来,目光黏在仨娃儿脸上,欢喜挂念,“松儿,柏儿,相宝……咋地进来啦?” “阿爷,我叫百相,不叫相宝。”百相眨巴眼,糯糯纠正。 林老汉老脸笑开,嗓音温和,“阿爷知道,咱乖囡叫百相。阿爷叫你相宝,是因为小百相啊,在阿爷看来是个像宝物一样珍贵的孩子。” 林家小哥俩不甘被冷落,争先恐后插话,“阿爷阿爷,我也要做宝!我是松宝!” “我是柏宝!柏宝!” “好,好,你们仨呀,都是咱家里的宝……咳……” 百相静静凝着笑呵呵的老头,小手抚上心口位置,那里暖洋洋的,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是……像宝物一样珍贵的孩子吗? “好啦,俩皮猴子,带妹妹出去玩儿吧,阿爷这里不能久待,不然你们阿奶要骂人哩……她骂人可凶。”片刻,林老汉开口赶人。 喉间痒意一阵强过一阵,他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娃儿们都小,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待久了,免得沾上病气。 林怀松林怀柏哥俩确实怕被阿奶骂,依依不舍的拉了百相准备悄悄溜回堂屋。 百相避开他们的手挪到老人近前,踮了脚尖伸出小手在老人喉颈轻摸,“阿爷,你疼吗?” 娃儿小指头还带着被鸡蛋煨出来的暖意,触在脖颈间轻轻软软,那点微弱暖意从脖颈似一路蔓延到了心间,林老汉愣了愣,不自觉展开笑颜,看乖囡的眼神更柔和,“阿爷不疼,不疼哩。” “你会好的。”娃儿漆亮眼睛凝着他,说这话时小模样认真得像在做什么保证。 惹得林老汉笑容更甚,顺着应声,“阿爷会好的,等阿爷好了,带着相宝跟哥哥们一块玩。” 目送娃儿们猫腰踮脚出了房,看着房门打开又关上,林老汉才收回不舍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相宝摸过他喉咙后,方才那股他已经快要压制不住的痒意竟然退下去了,就连胸口长年淤积的闷堵都消散了不少,呼吸一下变得顺畅起来。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林老汉摇头失笑,并未多想。 定是老大夫妻俩膝下终于有了娃,相宝又乖巧可爱,他心情大好了,连病痛都觉着轻了。 屋外扫雪声停了。 林江把竹扫帚搁到堂屋门边,进了堂屋在火堆旁坐下,鞋边沾的一圈碎雪靠近火源就立刻融化,在地面氤出一圈水渍。 他两手揣进袖里,鼻翼微微翕动,“娘,大嫂二嫂,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有点像草药的味道,又更清新好闻一些——”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林婆子下巴点了点火堆边上雾气逸散的小陶罐,“正给你爹煎药呢,散的不就是药味么。” 说完她瞥幺儿一眼,直接把他揣着的右手扯了出来,给他揉按手腕位置,眼皮微微低垂着,“疼得脸都白了还藏啥藏,真要藏把你那脸一块揣袖里,咱才看不见。” 林江,“……” 看小叔子吃瘪,张翠娥毫不客气幸灾乐祸,“挨骂了吧?该。让你不听娘的话,犟得你。” 李素兰瞅着脸色讪讪的青年,好笑又心酸,从针线篮里拿起新缝的护腕递过去,“匀了点旧棉花缝的,一会你戴上试试。” “大嫂,棉花留着给百相做袄子,她冷天的衣裳还没——” “不差这点棉花,我把以前的旧袄子拆了,取出的旧棉给娃做一套冬衣足够了。” 灰蓝布料做面的护腕,针脚细密平整,夹层纳了一层薄棉花,手感虽不如新棉柔软,却让人心头熨贴。 林江看看大嫂,又看看低头给他揉手腕的老妇人,胸腔鼓胀不已,鼻尖一瞬酸涩,之前那点生出的疑惑也被忘到了脑后。 时间在温馨静谧中悄然流逝。 林大山跟林二河到家时已是下晌,满脸尘仆,进门时两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林婆子刚给老伴喂过药出来,看到两人表情,心头咯噔了下,“咋啦?给娃落户籍遇上难了?” “没有,户籍落好了,村长亲自陪我们跑了一趟,镇衙那边没刁难。”林大山进屋,他长得高大,身量九尺的汉子,往堂屋里一站便给人带来不小的压迫感,加上左脸侧布的三道指长红疤、左眼浮白涣散的怪异眼珠子,乍看更为吓人。 他稍散了身上寒气后抱起乖乖坐在火堆旁的小女娃,亲昵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蛋,“百相,以后你就是爹跟娘的娃儿,是咱林家的孩子了,名字就叫林百相。” 说罢他把娃儿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糖饼分成三份,分到三个娃子手里,“松儿,柏儿,带妹妹到旁边吃饼子玩会。” 林怀松林怀柏二话不说把妹妹带到一边,这场景他俩老熟。 大人们有大事情要说的时候,总会把他们赶到一边不让他们听。 有饼子吃,糖饼啊!两面金黄撒了芝麻粒的糖饼啊!前头还念叨这一口呢! 吃饼子要紧,小孩子才不爱听大人说事儿! “咔咔咔!妹妹,快吃!可好吃了!” “这就是我说过的糖饼,甜的,放了糖的!咔咔咔!” 百相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将那块饼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才嗷呜一口咬上去。 加入咔咔咔脆响队伍,品出的味道让百相瞪大了眼睛,瞳仁发亮。 好吃! 原来这就是甜味呀! 林怀松跟林怀柏哥俩看着她这模样笑得不行,妹妹真是太好玩了,吃鸡蛋、吃糖饼都像是第一次尝味儿,浑像从来没吃过好吃的。 支开了娃子们,林大江跟林二河在火堆旁落座,眉宇间尽是沉色,朝等着他们解惑的家人们开口。 “山北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盘了山匪,昨夜下山抢银抢粮,杀了大石村六个村民。衙门口张贴了通缉告示,现在镇上跟周边村子到处人心惶惶。” 这话一出,堂屋里妇人们全被吓得倒抽凉气。 林婆子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我的天!咋发生了这么大事情?……六条人命啊!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张翠娥更是吓得手里的剪子都掉了,两手兀自紧紧扒拉住自家汉子手臂,“孩他爹,那些山匪还没抓着呢吧?你最近别去镇上了,也别往别的村子去!眼下大冷的天,地里没有活计要干的,你就好好在家猫冬别出门!不许出门!要是一不小心撞上了出点啥事、我、我可活不了我告诉你!” “胡咧咧啥?别吓着孩子们。”林二河嘴里斥着,抬手轻拍媳妇手背安抚。 李素兰紧紧捏着绣花针,满心戚戚。 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得罪不起贵人,招惹不起恶人,指着天吃饭,战战兢兢卑微如蚁所求不过一粥一饭,想活着却依旧那么难。 这世道啊。 第4章 山匪比丧尸还可怕? “大石村就在山北附近,又恰是周围日子最好过的村子,那些山匪动手前想必已经踩过点了。”林江抿唇,抬眸看着家中人,“这两年各处百姓都不太好过,头年东州一带旱灾,今年秋西州那边水涝,南边因为边境战事频发,当地百姓也不得安宁……桩桩件件的,听说有不少难民流民为了活命干起了匪蔻,山北盘踞的山匪许就是从别处流窜过来的。那里距咱大溪村不过五里路程,山匪一日未抓获,咱都得小心为上。” 林二河点点头,认同他的说法,“咱这地方穷乡僻壤,离大府城富庶地远得很,山匪却偏选在这里盘地盘,我猜他们定是在别的地方犯了事后逃窜过来的,说白了图的便是山高水远,仅凭镇衙想要剿下他们很难。” 话说到这里,林婆子几个妇人也明白了。 不说镇衙有没有足够的人来剿匪,就算有,山匪也有地儿藏。 他们家后头的神女山便是最好的藏身地。 神女山脉绵延数十里,处处是参天木幽险林,官兵想在里头抓藏身的山匪,难于大海捞针。 到头来苦不堪言的,还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 家在这儿,便是知道山匪就在五里外盘踞随时可能摸过来劫掠,他们又能往哪跑? 卷着家当往山里跑?家不要了?地不种了? 气氛低迷中,林大山勉强笑笑,开口安抚女眷,“事情未必去到最坏。那些山匪之后再犯案未必会继续折杀人命,咱这里地方小人又穷,他们要是每次下山都杀人,把人杀光了以后他们抢谁去?而且当今圣明,相信朝廷跟衙门一定会很快有所作为,还有村长那里,也会想出个应对章程来让大家能够继续过活的。” “哥哥,山匪很可怕吗?”一小块饼子已经吃完,百相回味的嘬着手指头,边问。 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是放低了嗓门的,三个小娃娃猫在那边墙角,只能听个囫囵不清。 不过百相比一般娃儿更耳尖,逮着了山匪、杀人的字眼。 林怀松没见过山匪,但是听过,立刻在妹妹跟前显摆,“山匪当然可怕了,我听讲古听过,那种人又坏又恶,会抢东西,会放火烧人屋子,更恶的还杀人呢!” 百相更好奇了,小脑瓜凑到哥哥眼前,“比丧尸还可怕?” “……丧尸是啥?” “是长得很难看的怪物。”百相见着两个哥哥好像真的不知道丧尸,想了想认真给他们解惑,“有些没有眼珠子,有些肚子上有大洞,还有些只有半个脑袋……对了,他们喜欢吃别人脑花。” 林怀松林怀柏,“……” 各自扭身就是一阵干呕,险些把刚吃下去的糖饼给吐了。 虽然知道妹妹说的肯定是假的,但是压不住他们跟着想了下,画面一出轻易就把自个恶心着了。 “妹妹你胡诌的本事,能去村头讲古了……呕!”林怀柏抹掉干呕溢出的眼泪,拍胸口顺气,“这世上哪有你说的那种怪物?只有半个脑袋咋活?” 百相小嘴噘了噘,她没胡诌,以前被关在玻璃房子里,穿白大褂的每天都会把怪模怪样的丧尸锁了手脚扔到她旁边吓她。 从哥哥们嘴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百相很快就把这茬抛到脑后。 只要这附近没丧尸,那她就不怕。 因为山匪杀人这一桩,林家人心里压着事,喜悦气氛不再。 村里也同样如此,事情传开后,村民们无不人心惶惶。 这种氛围一直持续到下傍晚,有村民来递话,村长召各家男丁议事,晚饭后在村长家聚集。 冬日昼短夜长。 夜里妇人们把娃子哄睡后,就齐坐在堂屋火堆旁等待,心神不宁。 也没人说话。 静谧得有些瘆人的堂屋,唯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灰烟缭绕。 年幼的孩子体会不到这种心慌焦灼,睡得酣甜。 百相睡得尤其香。 这里的夜晚没有不停呻吟喊痛的伤员,没有嗬嗬怪叫的丑丧尸,也没有会突然冒出来朝她身上扎针抽血的白大褂。 安心极了。 百相开心得做梦都咯咯笑,迷迷糊糊间听到房门开合声,随后耳边响起低声交谈。 “小丫头定是做什么美梦了,笑得这么甜。”妇人嗓音近在耳畔,轻轻柔柔。 男人应声,低沉声线透着温柔,“可不,光听着闺女这么笑,我就觉着心里软乎乎的。” 顿了顿,男人又道,“素兰,给娃落户籍的时候我没给她改名字,是有原因的。我猜娃儿应该不是咱这一片的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流落到这儿了,若是爱孩子的人家,孩子丢了定然悲痛欲绝,把孩子的名字留着,她的家人找起她来能更容易些……若是无人来找,那孩子就合该跟咱有缘,合该是我们的孩子。我这样做,你会不会怪我?” “怎会?我懂你的心思,便是婆婆心里也是明白的。做人做事当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方能心安理得。正因你这般正直,我才会嫁你。至于百相……不管她跟我们之间的缘分是长是短,而今她一个小娃儿无所依,我们便是她的依靠,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她当成亲闺女教养。” 房里没有点灯,一缕月光从狭窄木窗透进来,将室内氤氲得灰蒙朦胧。 林大山俯身,将睡得香甜的闺女轻轻抱起挪到床里侧,跟媳妇一并靠坐床头。 他刚从村长家回来,已是夜半三更天。 然夫妻俩依旧毫无睡意,大石村发生的事压在心头,沉重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平日里跟人闹个矛盾最多打一架顶天了,何曾见过闹出人命? 山匪劫掠一杀就是六人,命案就发生在他们身边,那么近。 光是想想就让人脚底生寒。 林大山握住妻子的手,“村里组了十队巡逻队,明日开始轮值巡逻守护村子。不当值的时候我就去镇上找活干,白日去晚上回来。等开春山上的雪化了,还能上山打猎去,总能挣到银钱养家糊口,衙门也一定会尽快剿掉那些山匪,还周边百姓安宁。” 李素兰低低嗯了声。 夜更深。 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衬得四周更静。 躺下后,李素兰侧身将熟睡的女儿轻揽在怀里,把小小人儿抱住了,悬浮大半日的心才稍感踏实。 对于女儿的来历,她想的实则更多。 百相落在家院子时,身上不着片缕,露出的小胳膊及后腰、脊骨多处密布似被针扎的小伤口及未散的淤青,分明是被虐待过的。 她曾在大户人家待过,对那些后宅阴私,她比家里其他人要见得多懂得多,她的百相要么是逃出来的,要么是被遗弃的。 日后,若是百相的亲人当真找来,在不确定那些人真心疼爱孩子之前,她绝对不会把百相还回去! 听着怀里传来的浅浅呼吸,李素兰鼻子一酸,在女儿发顶亲了亲,将她抱得更紧。 百相眼皮子动了动,“爹,娘……咯咯咯!” 她又做梦了。 偌大的安全基地,研究所森冷的玻璃房子。 房内躺了一地穿白大褂的尸,以及一地不会再嗬嗬叫的丧尸。 她推开玻璃房子的门,从里蹦蹦跳跳走了出来,摸到了金色阳光,遇上了阿爹跟阿娘。 百相好开心呀。 咯咯咯! 第5章 愁是大人的愁 在村长家议事后,每日里玉溪村都会有一支二十人巡逻队在村子里外巡逻。 尽管如此,衙门那边一日没有好消息传来,便教人一日不能安心。 凝聚在各村落上空的紧张惶恐始终不散。 年关便在这样的氛围中一日日临近。 林家堂屋火堆烧得旺旺的,堂屋门掩了一半隔开肆虐的风雪,留了一半门缝散烟气。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小娃子们清亮嗓音在门后飘出,整齐划一,充满朝气,明亮了屋外雪色。 “叔叔,什么是性本善呀?” “原来人字是这么写的,一根杆子下面两条腿!” “咯咯咯!” 百相跟两个哥哥坐一块,穿上了娘给她做的小袄子,裁的宝蓝色旧料子做面,领口及袖口处还绣了白兰草。 扎着小羊角的女娃娃,宝蓝袄子将她小脸衬得更加雪白,硬是将两个男娃子比成了小黑人。 同哥哥们一块跟着叔叔朗读认字启蒙,娃儿时不时就露出小米牙开心笑,笑得东倒西歪,小模样可爱得让人轻易就能开怀。 林婆子在火堆旁煨药,听到娃儿清脆笑声时总会不自觉展颜,朝这边看一眼,“识文断字好,不管男娃子女娃子,识得多懂得多,都是好事。” “娘说的对,是这个理!”张翠娥手里纳鞋底的活计不停歇,头都没抬张口就应。 李素兰打趣她,“待会娘又要说你马屁精了。” 惹来周围一阵笑声。 林家婆子不管说啥,二房媳妇总第一个跳出来赞成,浑然一个婆婆宝,这事儿不仅林家皆知,而是整个村子皆知。 张翠娥被打趣了一点不生气,反理直气壮,“什么马屁精?娘说的就是对的!我说的明明是事实!” “是是是,是事实。”林婆子无奈摇头,笑嗔,“你不是马屁精,是撒娇精,到我跟前撒娇的次数比你两个娃都多。” 旁一众,“……哈哈哈!” 张翠娥哼了声,得意抬眉。 撒娇咋? 婆婆疼她,乐意惯着她,她就爱跟婆婆撒娇。 以前在娘家不得人疼,嫁进林家来才知道有娘疼爱撑腰的感觉是怎样的,在她心里婆婆就是亲娘。 药罐壶嘴腾出浓郁雾气,空气中的苦香草药味道一层叠一层。 林婆子用抹布裹着药罐子把手,将黑色药汁倒入准备好的陶碗,起身往靠里房间走。 转身时脸上笑意散了去,眼底浮上强压的愁色,待推门进房时,又将愁色敛下,强撑无事。 听着房门关上了,火堆旁大人们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散了。 李素兰秀眉蹙起,神色低落压抑,“娘心里愁着,我今儿看了家里剩余药材,参片已经快用完了。” 爹的身子骨主要靠参片调元,没有参片,其余药材根本不顶大用。 可参片着实贵得很。 她估摸家里的银钱所剩不多了。 娘在她们跟前不显,但是背地里发愁,其实她们都是知道的。 张翠娥低眸,绣花针穿过厚厚鞋底又重又急,咬牙低道,“我明儿回娘家一趟!抠也要抠点银子出来!” “你可别!忘了娘说的不让你回去要东西了?上次回去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要不是娘得了消息提刀上门要人,保不齐你还得被欺负成啥样。咱再想想办法。” 妯娌说话时,林江在旁低头沉默,看着搁在膝上的书卷满眼皆是苦涩。 二哥今日当值巡逻队,大哥在镇上找着了短工,两人都是一大早就出了门。 只有他,同样是林家男儿,却只能待在家里发霉发烂。 右手残废后,他整个人也几乎废了,重活干不了,找工没人要,给家挣不了一文钱。 不能孝顺爹娘,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他就是个废物。 娃子们虽然年纪小,但是也能感觉到气氛变得不对,读书声消失了。 “我手里还压着十几条绣帕没卖,离过年尚有半月,加急赶一赶我能再绣出一批来,到时赶着年节卖出去应能挣上点银子。”李素兰一时没注意旁边动静,跟张翠娥并着头低声算账,“加上你大哥那边短工结账也有一笔钱,凑吧凑吧先解燃眉之急。” “二河今日轮值过后能歇半月,”张翠娥咬咬牙道,“明儿让他跟大哥一块找活干去!这段时间村里汉子都是成群结伴往镇上走,人多也安全。” 她是不舍得男人去冒险的,那边山匪一日不除,谁能料定啥时候就给遇上了? 可日子不能不过。 家里眼下光景这般难,总得想办法熬过去。 “娘,参片很贵吗?”娃儿软糯糯的嗓音突然切入,绑着小羊角辫的脑瓜子也怼到两个妇人面前,眨巴的大眼睛满是疑惑。 “你这小丫头咋啥啥都好奇?”张翠娥急性子,话赶话的张口就答,边说话边伸手拦在娃儿跟火堆之间,“参片当然贵了,那可是人参,薄薄一片小指头那么大就得百来个铜板!诶诶别靠火堆太近,仔细被火舌燎着了可疼,松儿柏儿,带妹妹往边上点!” “百相乖,在旁边跟哥哥们玩儿。”李素兰摸了下女儿发顶,将她轻轻拉离火堆,没有再继续参片的话题。 过日子过活是大人的事情,愁也是大人的愁。 林江把小侄女抱了过来放在膝上,将书籍展开,“来,小叔教你认字。” 坐在大人膝头,小身板被一只手臂稳稳揽住,后背是可靠温暖的怀抱,陌生体验让百相有一瞬愣神,随后眼睛浅浅弯起。 来了这里之后,好多好多事情都好新鲜。 每一种新鲜她都喜欢。 小娃娃在大人怀里高兴的晃着小脚摇着脑袋,小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跟着晃跳,可爱得不行。 林江心头抑闷消散泰半,唇角不自觉勾起浅浅弧度,便连娃儿身上散出的浅淡草药异香都让他觉着格外好闻,令人心神舒畅。 ……林江嘴角笑弧顿住,视线迅速定在眼前娃儿晃动的小羊角。 草药异香? 他之前闻到过一次,原来是小百相身上传出的香气? 可这么小的娃娃,若没有长期喝中药,身上怎么会有带药味的香? 心头思绪瞬间百转,林江眉头皱起,若有所思间,眼底有冷意闪过。 他只想到一个可能。 百相以前过得并不好。 许就是因为身体有疾需要长期喝药治病,被家人嫌弃后丢掉了。 思及此,林江手臂紧了紧,怀里小小软软一团,教他心头生起的怜惜更重。 因为沉浸在思绪,林江没注意到自己抱娃儿时右手也无意识用了力,却不如以往那般觉着难忍的刺疼。 第6章 衙门悬赏三十银 房里。 林婆子用枕头把老伴上身垫高了,调羹舀了晾好的药汁喂过去,“近年关了,雪一天天的下不停,外头冻得很。等年后开春好天了,再让老大老二搬你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这段时间你安生躺着,忍一忍。张嘴,先把药喝了。” “不用喂,把碗给我,我一口气就喝光了。”林老汉把碗拿过去,咕咚咕咚当真一口气喝光,苦涩味道入喉眉头不皱一下,末了还把碗倒过来展示自己一滴都没浪费。 把林婆子给逗乐了,取过空碗横他一眼,顺手揩掉他嘴角药渍,“把你能的,不苦啊?” “不苦。”跟老伴这几年的苦比起来,他没资格说苦。 也不敢浪费。 一小碗药汁,每一滴都是老伴跟孩子们用血汗给他挣来的。 林老汉视线在老伴脸上巡梭,掠过她眼角细纹及鬓角不显眼的灰白时,胸口溢出心疼愧疚。 趁着老伴儿心情好,他故意活动了下胳膊肘,试探道,“老婆子,我觉着我最近精神头好不少,你瞧瞧,举胳膊都不见费力了,这是开始好转了吧?我寻思咱药量可以减一减——” 话没说完,林婆子脸便沉下了,“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整幺蛾子,你那点药钱我还凑得上!只要你还能喘气,这个家就有主心骨!你要还跟以前那般一门心思要往阎王殿奔,我就一头撞死随你去!你要寻思就寻思这个!” “……”老婆子气势十足,林老汉便气势十分不足。 前两年他是寻过死的,不吃不喝,想着死了免得拖累家。 当时老伴就在他面前撞墙了,那烈性子,现在想起来他还怵得慌。 自那以后再没敢想过死。 “你瞧瞧你这暴脾气……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是真觉得近来精神头好不少。”林老汉弱声解释,“你仔细想想,我近来是不是咳得少了?气也喘得顺畅许多了?说话中气也足了不少?你看我一口气跟你说这老些话,没堵痰吧?以前可没这么轻松。” 林婆子冷静下来,想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以前不分白天黑夜的,只要他们在家,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老汉压不住的咳嗽声,咳得厉害时那架势跟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般吓人。 但是最近这段日子,家里咳声好似真的少了许多。 她又凑近了仔细打量老头脸色,须臾,克制不住的喜悦在心头迸发,让她一下热了眼眶。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依旧能看出来老伴儿脸色好看了许多,嘴唇上的乌色淡了,眼睛比之以往要清明。 “你、你再动动胳膊我瞧瞧!”林婆子嗓子哽咽,两手无意识在裤腿上搓了又搓,有些语无伦次,“老头子,你可不兴诓我、精神头真觉着好不少?肚子饿不?我给你熬粥去?喉咙痒不痒?我、老大老二都不在家,素兰跟翠娥在外头,江儿也在,我得告诉他们去!等会等会,我先给你翻个身揉揉背脊我我、呜!” “你别急,别急,诶哟喂你别哭啊老婆子!”林老汉被这一幕惹得,眼眶跟着红了。 这几年老伴撑着家里的担子,多苦多难都没哼过一声,唯有刚刚那声呜咽,方才撕开了她一直强撑的坚强,泄出了她一路泥泞走来的酸楚及疲惫。 恰这时,屋子外头传来大嗓门妇人喊声,声音由远而近。 “林家的,林家的,都在屋里呢?” 不用看,光听声音林婆子就听出来是家隔壁的李婆子。 “她李婶儿来了,我出去看看。”她伸手飞快抹掉眼角水渍,抽了垫枕帮老伴儿躺好,及后拿起空药碗往外走。 出门前不忘回头警告,“有好转了药更要继续吃,减药停药你别想,花花肠子收一收!” 林老汉,“……”这话说的,他咋个花花肠子了? 待林婆子出得堂屋,李家婆子已经坐在火堆旁唠上了。 四十来岁的高颧骨妇人,年纪跟林婆子相当,面色蜡黄,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袄裙,说话时嗓门老大。 “这天冻得,我家养的鸡都不肯吃食了。”看到林婆子出来,李家婆子把放在脚边的变形竹篮递上,顺势揭了篮子盖帘,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东西。 半篮子生地瓜,芦叶包着的几个煮玉米,几根水灵灵的萝卜,一小袋子粗面。 “本来早想着过来串串门,事赶事的拖到今天才得闲。篮子里这些是我跟张家的、王家的还有你们林三嫂家一块凑的,不是啥好东西,别嫌。”李婆子说罢探手,捏了下乖乖坐在另一边的女娃娃脸蛋儿,对着恁小的乖娃娃,嗓调不自觉放轻,“小丫头长得真好,跟玉团子似的,长相一看就贵气,这么好的娃子选了你们家,以后你们定有后福。” 林婆子接了篮子并未推辞,村里人相处和气,平日里相互搭送点吃食是常事。 吉利话谁都爱听,加上她此刻本就心情好,脸上笑意也更真切,“你要说嫌弃可埋汰咱了。这年头村里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吃食精贵着,能送这些已经不容易,眼下我家是真的啥都缺,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人情日后再还。” “啧,扯人情,谁埋汰谁啊?” 两个老妇人相视,双双失笑,连带着旁听的几人也一并笑开。 笑过后,又是愁。 李家婆子说起村外的事儿,笑容跌落,“我家富贵中午打镇上回来,说镇上更紧张了。衙门那边剿匪毫无进展,又贴了张悬赏告示,谁个有本事把山北的土匪剿了,赏三十银。你们说说这叫啥事?配大刀的衙差都摆不平的事儿,拿点银子出来叫平民百姓上,这不是白白叫咱老百姓去送命么?老百姓想要点安生,还得拿自己的命去赌。三十两银子确实多,我一辈子没见过恁多银子,可再一想这是买命钱……心里凉啊。” 骤然听得这消息,林家众人好一会说不出话。 心头跟着阵阵发凉。 山匪就在五里外的山北,住在周边一带的百姓,等同脑袋悬在脖子上过活,唯一盼的是衙门早日解决山匪,让日子重得安宁。 可现在,衙门靠不住了。 第7章 活得那般窝囊,毋宁死 火堆呼啦啦燃烧,散出的烘暖也驱不掉众人心头寒意。 李婆子走了好一会了,林婆子才缓过神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接下来定有不少人会冲着那三十两银子去,不知道又要几条人命,事情才能平息……素兰,翠娥,等大山二河回来,让他们这几日先别干别的,把家院墙垒高,门后、墙角放上木棍跟柴刀!” 闻言,两个年轻妇人皆是一惊,预感到事态严重,“娘?” 林江脑子转得快,已经想到关键,“三十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嚼用半辈子的,为了这笔银钱,各村年轻壮丁很可能会集结起来去杀山匪,到时候山匪必然找地方逃窜躲藏,最好的藏身地就是神女山,而我们家在神女山脚,山匪逃窜途中想要抢粮,我们家便首当其冲!” 他话说完,年轻妇人们已是脸色煞白。 林婆子抿唇,脸色沉得很,“还有,你们把老大老二给盯好了,觉出他们有什么苗头马上告诉我,他们要是敢去凑那个热闹,我先打断他们的腿,也省得他们去丢命!” 林江眼皮子跳了下,“……” 李素兰跟张翠娥同样,“……” 知子莫若母。 家里眼下境况,老大老二为了挣银钱真有可能干出跟众去剿山匪的事儿。 而林婆子则是十分确定,老大老二真会去掺和,三十两白银哪怕分得点蚊子腿也能缓一缓家中境况,那俩是定会卯了劲上的。 想到这一点,她只觉脑袋疼,现在家里是经不得一点风雨了。 一直乖乖坐在小叔怀里的百相,看到大人们一个个脸色不好看,小嘴跟着抿了起来。 她有些不开心。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好几次了,她不太喜欢看阿奶跟阿娘她们皱眉头,她们笑着说话笑着看她的时候她最舒服。 都是山匪害的。 “阿奶,阿娘,婶婶,小叔,山匪在哪?”百相蹙起小眉毛,小表情十足正经,“百相能打山匪。” 她把山匪打了,阿奶跟娘她们就会开心了吧? “小丫头说胡话。”林婆子把孙女抱了过来,揉着她小脑瓜,只当她是小娃娃童言无忌,“山匪哪是说打就打那么简单的?那些凶徒恶得很。不管咋样,阿奶都会想办法护好你们。” “……”说真话没人信,百相也不恼,弯起眼睛冲阿奶笑得又甜又乖。 以前好多不信她话的人,后来哭得流鼻涕。 但是阿奶不一样,她喜欢阿奶,不让阿奶哭。 …… 傍晚林大山从镇上回来,也带回了跟山匪有关的更确切消息。 衙门悬赏是今天刚贴出来的。 因为衙门已经摸清山北盘着的山匪有五十多人,携有刀具、斧子、铁锤等凶器,仅凭镇衙十几名衙差压根剿不了匪。 前段时日衙门也曾从别处衙门借人支援,奈何山匪狡猾,闻听风声立刻分作几个小团体四散,衙差冲上山北时,他们转而在别处犯起案子,等衙门的人等不起了撤了,他们又聚回山头盘踞。 一来一去逗弄衙门跟猫逗老鼠似的,这过程里也没少了百姓遭殃,山匪俨然已经杀红了眼全无顾忌,不仅杀人抢掠,甚至开始频频凌辱妇女。 百姓对山匪怕之已极,又恨之入骨,且仇恨的烈焰还在持续高涨。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听到好几拨人说要组织人手去捉山匪了,人多胆壮,冲着那三十两银子,豁出去的人不会少,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得闹出大动静。”林大山分析着,高大汉子坐在小马扎上曲着手脚,火光跳跃间,映出他的眸子又深又沉。 李素兰当即心头咯噔一下,因为婆婆在旁她多的话不敢说,免得给男人招骂,但是手还是克制不住攥了男人小臂,仿似这样就能阻止他心里没说出来的想法。 但是家里了解她男人的人不止一个。 林婆子脸色也瞬间难看了下来,沉声问,“你也想去争悬赏?” 林大山沉默片刻,才开口答,“娘,我不是为了悬赏。山匪穷凶极恶又狡猾,知道百姓召集人手要剿他们,他们估着情势肯定不会直接对仗,定是要跑的。一旦他们跑进神女山,我们整个玉溪村都没法安宁。与其整天提心吊胆等着山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杀进来,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没人希望家里人出事,没人想家里汉子拿命去跟山匪拼,可眼下这种情况,刀子就悬在我们头顶上,若我不肯出头你不肯出头,我们就真的只能被人鱼肉,届时不说自个的命,更是连妻女家人都保护不了,那我还当什么人?” 他也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然怕死。 谁个不怕死? 可他同时还是个男人,更是林家长子,不得不面对选择的时候,他选面对危险,给家人挣安宁。 面对山匪高举的刀子,总要有人先站出来反抗,才会有更多的人跟着站出来反抗。 难道真要看着土匪大摇大摆进家来,抢他们的钱财粮食,凌辱他们的妻女,再大摇大摆离开? 他做不到。 活得那般窝囊,毋宁死。 林婆子脸色发白,久久不语。 李素兰攥着男人小臂的手不停发抖,眼泪已经压不住往下掉。 张翠娥同样红了眼,嘴巴开开合合想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那番话,她们没法反驳。 山匪真要来,反抗是死,不反抗……后果同样惨烈。 “大哥,我跟你一块干!”李二河狠狠咬牙,硬声道,“我就不信了,山匪难道还是九命猫,杀不死不成!” 林江,“大哥,二哥!我也——”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俩汉子异口同声打断,“也啥也,你看家!后方总得留个男人撑家!” 林江垂眸,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痛恨残废的右手。 旁侧男娃子们已经被大人们的对话吓哭,还不敢大声咧嘴嚎,吸着鼻涕不停抽噎,眼里尽是害怕与茫然。 百相见他们这般埋汰样,纠结着伸出小手,在哥哥们脑瓜上笨拙拍了拍以表安慰,然后不着痕迹往阿娘怀里缩。 咿呀,有鼻涕。 第8章 是为了让她们活 林婆子眼睛无力闭了闭,事至此,她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开不了口阻拦。 “现在做决定太早,真到了那一步我不拦着你们,在那之前先看外面情况再说。” 顿了下她又道,“这两天大山二河你们搁家里把院墙垒高加固一下,明儿我上村长家抱只狗回来,狗儿警觉,若有人闯进来总能防范一二。等家里院墙垒好了,我去你们三奶家说说,让素兰、翠娥带娃子们在她家住一段时日,她家在村子中段,离山脚远些周围人也多些,比咱家要安全不少。” 等孩子们点头应是,林婆子才无声叹了口气。 她一个寻常妇人家,懂得不多,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 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情况她料不到,只能做足准备,其他的端看命了。 衙门悬赏的消息半下午就已在村里传开,本就压抑许久的村子一时间更显动荡。 村民们也估摸到了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情势。 一时间各家各户的妇人婆子们、壮丁们相互奔走,商量应对之策,跟林家一样垒院墙、抱狗儿养的人家不在少数。 村里有狗的人家,家中多余的狗被村民们死乞白赖撒泼打滚的要走,尤其村长家连刚出生几日的小狗崽都被扒拉了个干净。 村头村尾惶惶。 时间悄然而过。 年关临近的日子,玉溪村感受不到一点年节将至的热闹喜悦。 数日前周围几个村落集了人手,浩浩荡荡上百壮丁冲上了山北。 果不出所料,上山的人扑了个空,山匪早就闻风而逃。 而玉溪村的凝重氛围由此攀到顶峰,因为有人亲眼看见山匪逃进了他们村后的神女山脉。 腊月二八,又是大雪纷飞,墙头覆白雪,黛瓦裹银装。 入夜后村里静悄悄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踪。 白雪在夜里折射出莹光,将整个村庄笼在一片朦胧中。 风呼啸,雪飞扬,一串急促狗叫声突然穿透风雪,传进各家各户。 “汪呜——” “汪汪汪!汪汪!” 顷刻,各种动静汇聚,依次有村民举着火把冲出家门,在家门前路上汇聚,再往村尾方向冲,“来了!就在村尾,赶紧赶过去救人,不能让山匪闯进村子!” 此间正是农家吃晚饭的时候。 林家人都搁灶房吃饭,女眷及娃子们这段时间已住进林三奶家,只每日里饭点回家吃饭,吃完了再过去住宿。 没成想今日恰好撞上了,山匪就挑在这时候闯了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山匪猖狂嚣笑声。 “哈哈哈,没想到这第一家就逮着头肥羊,住着大瓦房呢!油水定少不了!” “兄弟们,人在灶房!来几个跟我进去,见着男的打断手腿,碍事的娃子扔出去,老子最烦小崽子哭哭喊喊!若有俏婆娘扒光了拖出来,慰劳咱东躲西藏的辛苦!其他人照老惯例分头找银粮!” “娘的个巴子,这段时间被追得够呛,老子就等着进村泻火泄愤来!屋里的听着,都识相点!弟兄们高兴了还能给你们留条命!” 污言秽语及调笑不堪入耳。 且来人很多。 “按计划!二河,拿刀跟我出去!娘,素兰!把灶房门顶上别出来!” 林大山在狗叫的第一声即迅速反应,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就往外跑。 林二河摸了门角的柴刀紧随其后。 年轻人血气方刚,只想想家中妻小会遭人凌辱折杀就已经杀气熏红眼,哪还顾得上怕。 从村长家抱来的半岁大狗崽儿炸开了尾巴追在两人脚边急转,气势汹汹朝入侵的歹人咆。 林婆子反应同样快,在俩儿子冲出灶房后立刻关上了灶房门,拿过顶门棍,停顿一瞬后将门死死顶住,眼泪也在这一瞬间涌出眼眶,滚烫泪水烫得她眼睛猩红。 儿子此番出去便是要同山匪涡旋拼命了。 当娘的心疼,疼得跟刀子在心头肉翻搅,喘不上气来。 可这道木门后,有更多的人要护。 “娘、娘……你把门开一下,”骤然变故让年轻妇人无法反应,张翠娥满脸泪水,两手死死攥住婆婆手臂哀求,“放我出去,我有力气,打架掐架我也行,让我去帮帮二河……娘,让我去帮帮他!” 李素兰已然拿起了菜刀,握刀的手指骨泛白,眸光决绝,“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娘,放我出去,我不悔!” 林江在这当口已经燃起了火把,甚至将平日不舍得用的火油一并揣上了,“娘,我用火,能跟大哥二哥配合!” 看着要跟着出去拼命的儿媳及幺儿,林婆子痛得几乎咬烂口中软肉,厉声,“都待着!” 随即她又低声警告,“大山跟二河不傻,只要能缠住歹人半刻,村里人就能赶来,我们尚能搏点生机,这也是大家伙事前早就商量好的对策!你们这时候冲出去只会乱自己人阵脚,准备一块死吗!想想大山二河搏命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她们活。 菜刀掉地当啷一声响,两个年轻妇人瘫坐在地泣不成声,男娃子们早已被吓坏,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来。 兵荒马乱中,无人察觉家里最小的女娃子竟是最淡定的。 百相是不喜欢阿奶跟阿娘哭的,看到她们的眼泪时,这种意识尤为明显。 对外头闯进家的人便恼上了。 小小人儿站在灶房门前,歪着脑袋透过细小门缝往外瞧,静静的,手指微蜷的左手手心,一股常人看不见的浓郁黑气浮起,钻出狭小门缝。 想到外头还有她喜欢的阿爹跟二叔,百相有些痛心的将黑气颜色减淡大半。 此时外头叫嚣声更甚,山匪嗓音已经透了杀气,“两个人就敢出来跟我们对仗,一把弓一把柴刀给你们长胆了?不识相的东西!既然你们要找死,老子就送你们一程!” 林大山跟林二河就堵在灶房门前,手中猎弓已经拉开,箭矢直指为首山匪,嗓音沉怒冰冷,“弓箭无眼,你们最好别轻举妄动!” 接着他又稍缓了语气,“诸位闯进来主要为的是银钱跟粮食,只要你们不动我的家人,家中银粮可尽由你们拿走!但若你们执意伤人,我们兄弟二人也不是吃素的,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拉你们几人垫背!” 林二河配合大哥的话,柴刀在手里利落甩了甩,硬是对着二十来人的悍匪作出十足的架势。 这时候怕已经没用了,他跟大哥一步都不能怂。 为首山匪抬起下巴,对着哥俩蔑视嗤笑,“老子就当你是神箭手百步穿杨,仅凭一把弓长能同时杀几人?兄弟们,动手!” 听到动手二字,灶房门后林家妇孺登时目眦欲裂! 悲怆厉喊声穿透门墙划破夜空,声音泣血,“大山!二河!!” 第9章 刚刚定是他骂阿爹,我踩他! 外间毫无回应。 不仅没有林家男儿的声音,山匪的叫骂声也戛然而止,连带猖笑声一并消失,甚至小狗儿的叫声都莫名听不着了。 一瞬功夫,能听到的只有接二连三的咚咚闷响,似重物坠地。 林家人浑身僵直,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种感觉诡异得很。 就像外间的一切被风雪突然冻结,瞬间归于静止般。 妇人娃子们定在原地,死死盯着面前被木棍顶住的门板,却谁都没敢伸手去将顶门棍拿开,打开那扇木门。 害怕看到不想看的画面,害怕面对失去至亲的冲击。 “阿奶,阿娘,出去呀,不怕哦,安全。”娃儿软糯糯嗓音打破僵滞,同时顶门棍也被娃儿小手挪开。 寒风趁势将门吹开一条大缝。 吱呀—— 门外场景映入众人眼帘。 “?!!”猝不及防被迫看清外间景象后,一双双通红泪眼蓦然撑大,眼底充斥不可置信、惊惧哀痛及茫然。 只见外面雪地上躺了一地的人。 有他们家老大老二,就躺在灶房门口,半边身子在廊檐上,半边身子在廊檐下,弓箭跟柴刀散落在侧。 再稍远处,是横七竖八的山匪,二十来具横陈范围从家院子大门一直延伸到廊檐前,不知是死是活。 也没人管他们是死是活。 “大山!” “二河!” “爹、爹!” 妇人娃子回过神后一把扑到自家男人、自个爹爹面前,探出男人有鼻息后,这次真真哭得涕泪横流。 林婆子脚下踉了好几步,站稳后又哭又笑,劫后余生的喜悦让老妇人嗓门十足,“江儿,快,拿绳子来,先把山匪绑了!” 林江立刻返回灶房,去翻找素日里捆猎物、绑干草用的粗绳子。 这间中功夫,百相看着吵不醒的阿爹跟二叔,心虚摸了摸小鼻子,及后右手虚握,手心冒出绿色光团飞到俩汉子鼻端,随着他们的呼吸被吸入体内。 白大褂们说她是天生百草药体,右手能医,左手能毒。 一开始她不知道怎么用这种本事,被关在玻璃房子里好长好长时间,等她学会怎么控制这种能力了,白大褂们被她一下全毒死了。 咯咯咯! 百相没有扑上去跟着阿娘、哥哥们一块哭,小身板转了转,转到离阿爹最近的山匪跟前。 五大三粗的土匪,昏死过去了脸上表情依旧狰狞。 难看。 百相攥起小拳头一蹦蹦到山匪胸口,抡起小脚丫就拼命踩脸。 后头,林大山在喜极的哭声里悠悠醒转,眼皮子刚撩开,看到的就是闺女小小人儿在山匪脸上反复跺,“……” 林大山慌得来不及环顾形势,第一反应先把闺女扯过来紧紧护在怀里,这才来得及开口询问,“……闺女,你干啥?!” 百相小手往那边人事不省的玩意儿一指,理直气壮,奶凶,“他离阿爹最近,刚刚定是他骂阿爹,我踩他!” 林大山,“……” 第二位醒转的林二河及林家其余众,“……”他们家百相这胆子,咋个比男娃子还能支棱? 茫然无言的还有浩浩荡荡来支援,刚刚冲到林家院门口的玉溪村村民。 他们已经用了最快速度赶过来,比当初商量的最迟半刻必然赶到还要快上些许,怎么还是来晚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地上躺着的二十几个大汉都是山匪? 林家老大老二仅凭两人干翻全场了? ……他们是在做梦呢吗? 适逢林江抱了绳子出来,见此情形一声吆喝,“都别愣着,赶紧过来帮忙先把人绑了!” 村民们醒神,立刻呼啦啦涌进院子里,二话不说拿了绳子就绑人,还有村民紧脚去最近的人家又借了绳子来,生怕不够用。 地上躺着的那些可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不把他们手脚全部捆死了,村民们脖子凉。 短暂兵荒马乱后,林家院子里多了二十几个“蚕蛹”,确定山匪们连打挺都打不动,前来援手的汉子们这才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疯狂傻乐。 “诶唷我的娘诶,我飘着的魂儿总算回来了。你们不知道我听到狗叫声的时候还在茅坑里蹲着,我娘一脚把茅厕门踹开拽我出来,我当时又慌又急,险些掉坑里。”说话的是李富贵,李婆子的儿子,年纪比林江大两岁,已经成亲娶了婆娘。 他大笑,“是真的又急又慌啊。自己一个人不敢冲过来白送命,在路口等你们的时候是真急的想尿裤子。” 王家汉子嘴巴一咧,毫不客气调侃,“我说你裤腰带咋地扎得那么寒碜,扎在屁股上一半还掉到膝窝窝,敢情是从茅厕里冲出来的。” “哈哈哈,谁个不慌不急?我跑去汇合的路上不知道摔了几跤,愣是没敢慢跑一步。” “娘的,这些山匪终于也摔了跟头了!高兴,老子高兴!呜呜呜!” 大笑过后,不知几人又抱头大哭。 没人知道这段日子他们玉溪村民是怎么过来的,惶惶不知藏身神女山的山匪何时会杀来,每一日都是煎熬。 今晚奔过来的,人人都是豁出去了的,跟山匪对仗,即便他们人多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必定会有死伤,很可能死的那个就是自己。 对于这一点每个玉溪村民都有共识。 只是最后谁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他们竟全没派上用场。 然而那份喜悦不减分毫。 抓住的二十多个山匪不是全部,却也是抓住了,这是林家的胜仗,也是玉溪村的胜仗。 压在玉溪村头上的乌云可说至少减去了一大半。 林婆子抹掉脸上被风吹得冰冷的眼泪,嗓子嘶哑又洪亮,“人已经抓着了,得差个人去镇上报知衙门,让衙门来把人带走。此事不能等,神女山里还有藏着没现身的山匪,以防他们杀来把这些人救走,咱今晚不仅白忙活一场,之后恐更要遭殃。” “让大山跟二河去,人是他们俩抓着的,让他们去最合适。”王家汉子从雪地上骨碌爬起,抬脚就风风火火往外走,“你们等会,我去村长家借牛车,用牛车拉你们去!” 其余玉溪村民全无异议。 抓了山匪是大功,大山二河上衙门报知,能在衙差面前露一回脸混个眼熟,日后林家若遇上什么事情要办会更方便。 这是林家该得的。 第10章 阿爹,二叔,要赏银! 听到要去衙门,乖乖窝在阿爹怀里的百相立刻支棱了脑袋,眼儿发亮,“阿爹,二叔!要赏银,三十两!” 林家人,“……” 村民们,“……” 百相全然不管周围人是啥反应,开心起来咯咯咯的笑。 她记得之前来家串门的阿婆说过,衙门悬赏三十两银子,阿婆还说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银钱。 那一定是很多很多的! 咯咯咯! 全是她们家的! 拿了很多很多的赏银,阿奶跟阿娘她们就不用为银子发愁了! 林大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抱紧乖女儿朗声大笑,“好,要赏银!阿爹要是拿到赏银了,给你跟哥哥们买糖饼吃!” 周围村民们也跟着大笑,你言我语的打趣起来。 “你们家百相可真是个机灵丫头,我们都吓得险些忘了这茬了,是得拿赏银!” “可不是,切切实实抓到了山匪,就该切切实实得赏银啊!” “诶唷我滴娘,三十两银子……我光想想就眼红,哈哈哈!不过我心里有数,这银子该是林家的。要不是大山跟二河先打下了山匪,免了咱村子的死伤,明儿村里不知道要同时办多少场白事!你们可也要心里有数!” “这话说得,好像就你一个人明理似的!咱再是泥腿子也懂道理,眼红是眼红,羡慕也羡慕,但我也佩服大山二河的胆量!再多银子,都是他俩拿命换的!” 林大山跟林二河对视一眼,兄弟俩眼神交汇间达成默契。 院子里捆的山匪有二十多个,虽不是全部,也占了为祸山匪中的半数,要是衙门说话算话,那便应该能拿到一半赏银。 当时在院子里跟山匪对峙的只有他们兄弟俩。 连他们都不知道山匪是怎么倒下的,更别说其他人了。 既然如此,这个功劳他们就领了,山匪的的确确是抓着了,也的的确确是在村民们赶来帮忙前倒在他们家院子里的,当间内情他们兄弟俩不往外说,谁也非议不了。 林大山宽厚但是不憨,白来的功劳断不会拱手让出去,就跟女儿说的,他们家现在确实缺银子,很缺。 天地间风雪依旧。 村民们聚在林家院子里并未散去,或蹲或站或直接坐在雪地上,高声谈笑不绝。 更甚还有闻讯赶来的人凑热闹,院里挤进的人是越来越多。 跟山匪首战告捷,所有人心头正当火热,浑不觉得冷。 看着那边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山匪,就跟看着功勋章似的,俱是痛快得不行。 牛车来得很快,王家汉子赶车,老村长也跟着一块过来了。 临行前,老村长用力拍了拍林大山跟林二河肩膀,只说了一句,“这次多亏了你俩,去吧!” 林江抱着把伞过来,借着送伞的功夫在林大山耳边悄声,“大哥,告诉衙差山匪是被迷药迷晕的,其他交给我。” 林大山眸色微闪,轻一点头,转身跳上牛车。 夜色已深,牛车在雪地上缓缓起行,车轮轧过雪地发出细微嘎吱声响,渐行渐远。 村子离镇不近,加上雪夜难行,一来一回的至少要两个时辰功夫,村民们没有再继续逗留,也渐散了。 闹哄良久的家院子重新沉寂下来,留了林江在外守着仍昏死的山匪,林家妇人们回到堂屋坐在马扎上,这时候才似终于回了魂,也更觉不真实。 “那么多山匪啊……娘,咱家真就这么赢了?大哥跟二河咋个打的?”张翠娥低声问,满脸茫然。 当初除了山匪放的狠话,她没听到半点多余动静。 这赢得也太奇怪了,跟见鬼了似的。 林婆子何尝不是一头雾水,刚才有外人在场,她一肚子疑惑没法问,此刻只能摇摇头,“等大山二河回来了,再问个仔细。” 顿了下又低声警告,“你们记着,往外一句话不能多说!” 俩妯娌立刻应声,“知道哩!” 又是须臾沉默,几个妇人面面相觑间,嘴角缓缓咧开。 这一晚大起大落的,惊心是真惊心,喜悦也是真喜悦。 张翠娥视线转到乖乖窝在阿娘怀里的女娃娃,伸出两爪子就在娃儿小脸蛋上揉了又揉,“百相,婶婶可真是太稀罕你了,说话特别是时候!” 李素兰,“……”噗嗤一声笑开。 便是林婆子也是满面笑意,“咱百相小嘴会说话,机灵!” 被夸了!百相眼睛晶亮,开心! 她小胸脯一挺就想说山匪都是自己打的,话要出口时小脑瓜里突然闪过很久以前的画面,小娃娃挺起的胸脯瘪了下去,小脸挂满失落。 ——小小年纪出手就杀那么多人,你就是个冷血动物,是个怪物! ——右手菩萨左手阎罗,有异能却没生出晶核,她本来就是研究院研究出来的怪物!根本不是人! ——呜呜呜,怪物走开,别过来,走开啊! “诶唷,乖宝这是咋了?咋个突然蔫吧了?”老妇人把娃儿抱了过去,轻柔拍打她背脊,摇晃着轻哄,“是不是被吓着了?不怕不怕啊,阿奶在哩,不怕。” 百相抬头,看着老妇人柔和面容,下意识咧嘴想露出乖巧讨喜的笑容,这次却没成功,莫名觉得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想哭。 “阿奶,你看我手里有什么?”抿了抿小嘴,百相抬起左手,展开手心,眼睛紧盯着老妇人的反应,眼底浮动自己不知道的紧张。 她手心处,一缕颜色淡得几近灰白的烟气盘旋缭绕,每每想要逸散又被聚拢。 林婆子把娃儿白嫩小手攥住,佯作细看她小小手心,“好,阿奶看看,乖宝手里有啥呢?” 说完,在娃儿猝不及防时,低头在那只小手心亲了下,朗笑,“啥都没有,白白嫩嫩的,可干净!” 娃儿登时张圆了小嘴,看着自己小手表情呆滞,整一个呆萌。 李素兰、张翠娥噗嗤捧腹,本已昏昏欲睡的林怀松林怀柏哥俩也被逗乐了,哈哈大笑。 片刻后,百相也抿着小嘴笑了,又将右手举到老妇人嘴边,娇声娇气的,“阿奶,这只手也要亲亲。” “好,阿奶亲亲!”林婆子只听孙女撒娇,心就软乎得不行,在那只小手心又吧唧吧唧用力亲了两下。 颜色浓郁生机蓬勃的绿烟趁势钻入老妇人鼻端,消失不见。 百相歪了小脑瓜,“咯咯咯!” 她喜欢阿奶,要阿奶长命百岁。 第11章 别的先不说,迷烟是咋回事? 缓过劲,等心情稍微平复些许后,堂屋里生起了火堆。 林婆子间中几次出去看动静,山匪们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垒在院墙下,浑身上下只露出鼻孔跟脚掌,估摸着村民把全村的绳子都用在这些山匪身上了,完全不用担心他们还能暴起偷袭。 至于山匪会不会因为绳子捆得太多太紧窒息死……林婆子觉着,村民们可能想要的就是这个。 倒是林江一会钻堂屋一会钻灶房的忙乎得不行,翻箱倒柜。 林婆子实在没有精力去管了,便由着他去。 夜色渐深,人渐困顿,却不敢睡。 直到院子外头又起哄闹声,远远的就有喜悦呼声传来。 “来了来了!官差来了!” 林家堂屋打盹的妇人们立刻惊醒,起身就往院子奔,便见无数村民拥着人已经到得家门口。 敢情这一晚大家伙都没睡。 来的衙差十来之数,约莫是整个镇衙的人手都来了。 为首捕快是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一身劲装腰悬佩刀,神情冷肃。 免了村民们的礼数后,来人先走到左院墙看那里被捆绑垒在一块的山匪,嘴角不可见抽了两抽,全身只见绳索不见头脸的山匪就那么扔在墙角,半晚上功夫身上已经覆上一层积雪,乍看不知是死是活,总之浑无动静。 样子说凄惨是有点凄惨,但是捕快一点也不想用凄惨来形容这些恶人。 他扭头问垂手低头的林大山,“既你们是用迷药将山匪迷晕了捉拿的,将证据呈上来,待仵作验过属实,便可领取赏银。” 林大山跟林江飞快交换了个眼色,“是,还请大人稍等。” 林江立刻返身往灶房跑,很快就拿了根燃烧过的火把出来呈上,“大人,这就是证据。我大哥早年眼睛没受伤前打猎养家,曾跟着已故的老猎户学过粗浅制作迷兽药的本事,药性很小。山匪毫无人性,我们兄弟几个为护住一家老小只能绞尽脑汁想办法,最后想出的用上这迷药增加胜算。彼时也不知能不能成,成自然最好,不成便只能跟山匪拼上性命。可惜家里原先剩下的迷药不多,我们兄弟三个把迷药全抹在火把上,还泼了平日里不舍得用的火油让浓烟加剧,大人可让仵作查验,火把头应还能查出残留的迷药药性来。” 捕快利眸凝着低头应话战战兢兢的林家兄弟仨,好一会才抬手示意仵作上前接证物查验。 不过短短一瞬,林大山兄弟三个心脏反复提起落下,贴着裤腿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 而门口挤挤挨挨的村民及林家妇人们皆是一头雾水,满面茫茫然。 “大人,小的已经验证完毕,火把头上的灰烬里确实验出迷药药性,而且药效不浅,确有将人迷倒的可能。”很快仵作就查验完毕,扬声上报。 听到这句话,林江眼底飞快闪过一缕诧异,只是面上丝毫不显。 捕快又问,“既然是以燃烧火把散出迷烟,为何晕倒的只有山匪?难道你们林家还有解迷烟的解药?否则作何解释?” 林大山眸心微动,躬身作答,“回大人,草民惶恐!我林家只是寻常百姓家,哪里有迷烟解药,当时迫不得已使用迷烟,晕倒的不止山匪,还有草民与我二弟,彼时我们便是拼着村里人会很快赶过来援手,才敢有此一着。” 林二河紧跟着道,“万不敢诓骗大人,当时我们兄弟晕在院中,很多村民都是看见了的。” 此话一出,院门处一众村民实在按捺不住了,扬声高呼,“大人,草民李富贵,可替林家兄弟作证,当时赶来我跑在最前头,亲眼看见林家老大跟老二就躺在灶房廊檐!” “大人,草民王二牛,也可作证!林家婶子跟两个儿媳还以为大山、二河被毒死了,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大人明鉴!我们也都看见了!初时不知情由我还纳闷,咱跟林家兄弟一块长大的,他俩啥时候有恁大本事居然能以二敌二十拿下山匪,现在知晓了,原来是用了迷烟!这就说得通了!” “可不是,我心里也一直犯嘀咕来着,说是说林家兄弟俩打了满场子山匪,可我帮忙捆人的时候在山匪身上没看到丁点打斗伤痕,这不对劲儿嘛!没想到当中原来还有这种内情!大山,二河,好样的!” 听着村民们言之凿凿,捕快眼底疑惑散去,终于利落掏出随身带上的赏银,“如此,此间事了,衙门既然挂出了悬赏,自然说话算话。二十多个山匪,一半赏银!” 将银子交到林大山手里后,捕快大手一挥,吩咐随同衙差,“把这些山匪带回去压入大牢,听镇守大人发落!另外,大人交代下来,接下来衙门会倾全力尽快清剿神女山里剩余山匪,百姓们尽可安心过年!” 院里外寂静一瞬,随即欢呼声直冲高空。 在一片“大人英明”的呼声中,玉溪村民送走了捕快及衙差。 林家院子再次安静下来。 一家子回到堂屋围坐火堆旁,林大山转手将刚得的赏银交给林婆子,“娘,十五两!” 沉甸甸的银子真切落在手心,林婆子来不及说话,眼圈先红了。 十五两,在穷人眼里顶天的多,能轻易解决家里眼下窘境。 可这是儿子拿命拼回来的,她拿着只觉既沉又烫手。 将眼底泪意眨去,林婆子敛神,抬头看着排排坐在对面兀自咧嘴笑的仨儿子,“别的先不说,迷烟是咋回事?” 傻笑的哥仨相互对视,纷纷闷笑。 林大山推了林江一把,“娘,让三弟说吧,主意是他出的,我跟二弟就是配合一把。” 话题扯到这儿,林家妇人们视线齐齐汇到林江身上,等他解答疑惑。 村里人可能不明就里的轻易就被所见糊弄过去了,但是她们不一样,当时发生了啥她们心里还是有点数的,至少烧火把散迷烟是真没有。 彼时林江跟她们一块呆在灶房里,火把点是点了,但是压根没拿出去,灶房里生的烟气还能把屋外的山匪给熏倒? 不可能。 第12章 提这个,那他们是真不知道 见此,林江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行,我来解释。” 他道,“衙门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咱家凭大哥二哥两人就捉住二十几个山匪,衙门的人轻易不会信,肯定得问内情。要是交代不过去,咱不仅没有功劳不说,不定还得落个诓骗衙门的罪名,那可真要遭罪了。所以我就想了这一出,当时说话不方便也没多余的时间商量,只来得及跟大哥简单套个话,就说咱家是用迷药给迷倒了山匪。要不山匪跟我哥身上一点打斗伤痕都没有,说不过去。有了这个由头,接下来只要能糊弄过去,就能跟衙门交代,二来也能解村里人心头疑团。” 林婆子这时候想起来了,恍然道,“怪不得你半晚上的来回蹿,原来就是在捣鼓那根火把,把迷药涂抹上去?就用的你大哥以前打猎剩下的丁点迷药?” 别说,他们家还真有迷兽药,不过剩下的分量不多,丢在家柜子角落蒙灰三四年了。 真要说药性,耗子吃了都迷不倒。 手指头点点憨笑的幺儿脑门,林婆子愣是给气得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你可真敢!怕不是那仵作学艺不精,当真被你蒙混过关了!” 林江笑道,“只要火把灰烬里验出迷药,咱家就不算说谎,至于药效强不强,衙门总不至于叫咱再烧一次迷药他们亲自闻上一闻来确认吧?咱家也没多余的迷药了不是?再者,咱抓到二十多个山匪是真真切切的,人都捆着垒在家院墙下呢,只要情况说得通,这份功劳衙门不能不认。另外衙门肯定要审问山匪的,只有迷烟这一项,山匪嘴里道不出对咱家不利的供词。” 林二河在旁作势拱了拱手,做叹服状,“书读得多脑子就是灵活,三弟,当哥哥的这回顶顶服气。” 林江谦虚摆手,“二哥别这么夸我,亏得大哥肯信我的话,一句没多问就配合,咱才能过得了关。” 林大山朗笑,“我自己亲弟弟我能不信?只要你开口了,大哥定不给你尥蹶子。” 三个妇人在旁瞧着兄弟仨竟然兄友弟恭上了,一时无言。 她们这一晚上乍惊乍喜的,事情落定了想想仍旧后怕不已,家里这三个汉子是怎么做到不受影响的? 张翠娥咧嘴,一手掐上自家汉子手背,皮笑肉不笑,“迷烟的事情说清楚了,再说说你跟大哥是咋倒在院子里的呗?我跟大嫂可好奇,娘也好奇。” 林大山、林二河表情凝住,面面相觑,“……” 提这个,那他们是真不知道。 瞎编也编不出来。 莫名其妙的跟山匪对峙的时候突然人事不省了。 等醒来的时候又莫名其妙的,成了拿下山匪的英雄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莫名其妙。 百相窝在阿娘怀里打了个大哈欠,蔫巴巴的耷拉上眼皮子睡觉。 事情全是她干的,她迷晕的山匪,她给仵作查验的火把加的料……可是不能说。 阿奶跟爹娘他们都不知道是她的功劳,百相不开心。 唉…… 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打转也问不出什么来,林婆子作罢,不再纠结,只要一家子仍然平平安安齐齐整整,便是天大的好事。 “很快就要天亮了,大家伙都困得很,先回房歇了吧。明天起来上你们三奶家把老头子给背回来,另外也要跑一趟镇上药房,家里参片已经用完了,得买点参片,再办点年货。” 有了赏赐的十五两银子,家里松快许多,今儿的年节也能过好点。 林婆子脸上有了笑意,眼底积压的愁云淡去不少。 转眼年十三。 这两日里整个镇子及周边村落都显得格外热闹。 随着衙门再出告示,玉溪村成功捉住山匪的消息传出,百姓们轰动一时。 压在头顶的厚重乌云总算拨开得见阳光,林家兄弟的名声也由此传得极广。 处处欢天喜地。 林家同样欢欢喜喜过大年。 计算除却药钱后手里还有点富余的银子可用,林婆子一咬牙,采买年货时多买了点五花肉,匀二两出来包饺子时做馅儿,剩下的弄两碗扣肉。 家里娃子们这两年一年到头的几乎见不了荤腥,今儿个过年便奢侈一把。 在这方面,林婆子只要手里能拿得出来就不会抠搜,吃都是吃到自家人肚子里,不亏。 蒸藕夹、舂糍粑、磨米饼…… 打年糕、包饺子、蒸扣肉…… 百相在灶房里哒哒哒的跑,各种香气飘进小鼻子让她完全走不动道,口水不停的吸溜。 跟她一样馋的还有又长大些许的狗儿大黄,一娃一狗并排坐时,眼巴巴馋嘴的样儿简直如出一辙。 林怀松林怀柏兄弟俩鸡贼,一整天的围着灶台打转,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立马上手偷拿。 一小块煎干了油的油渣,一小抓炒芝麻,用筷子卷一筷刚做好的年糕,再来一块咸香的粉糯芋头……偷吃哪一样都没忘了妹妹,也没忘了家养的狗儿,那可是他们家打山匪的功臣之一。 大人们对此只当没瞧见,准备年菜直忙得脚打后脑勺。 “这些东西真好吃呀,要是天天有这么多好吃的,肯定跟做神仙一样开心!”林怀柏擦了下油光发亮的嘴角,砸吧着嘴里芋头残余的咸香味儿,老气横秋道了句。 百相听了立马摇头,神仙是什么她不懂,她只要好吃的,“要是天天有这么多好吃的,我才不做神仙。” 林怀柏应和,“妹妹说的对,要是每天都能这么吃,我也不做神仙!” 妇人们失笑,小娃儿不知道过日子愁,倒是敢想。 林江右手不便,坐在灶头前当起烧火夫,最轻省的活儿。 听了娃儿们的童言童语,他嘴角扬笑,眼底眉梢散发出一股素日里难见的飞扬意气,“等过了年我也准备行当挣钱去,要是能有好进项,给你们几个买好吃的。” “你要去挣钱?做啥去?”林婆子脱口就问,李素兰跟张翠娥也抬头看向小叔子,眼底是难掩的诧异。 往日里只要提及做工挣钱,小叔子总是一脸苦涩,今儿个怎地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竟不自苦了? 第13章 她有草药啊!她能“生”出来! 大蒸锅里水开,冒泡声咕嘟咕嘟,水汽从盖子边缝钻出升腾,带出芋头扣肉的香气引人垂涎。 林江给灶里添了根柴,脸上笑容更清朗,“前两日衙差带走山匪后,我第二日起来打扫院子,在左院墙角下捡到了伴星藤叶,我猜是山匪在神女山里不小心沾上的,给带了出来。” “伴星藤叶?那是啥?”林婆子跟俩儿媳相觑一眼,浑听不懂。 “是古星的伴生物,生长伴星藤的地方,方圆十丈内必有古星。”眼瞅着娘跟嫂嫂们更加茫然,林江卖足了关子,这才慢悠悠解释,“古星是一味药草,有活五脏祛沉毒之效,很难得见。我在镇上当账房伙计时闲下来喜看书,曾在书中看到过古星及伴星藤的记载,上头绘有这两种药草图形。若我没认错的话,采到古星能卖上不错的价钱。纵然采不到古星,伴星藤也有止血之效,药房每斤四十个铜板收。” “喝!”妇人们眼睛齐齐瞪圆了。 “我的娘诶,伴生藤就能有这价钱,那、那古星呢?能卖上啥价?”张翠娥激动得磕巴。 “这个暂不知晓,得上大药房去问问。”林江老实摇头,瞅着二嫂眼冒绿光的样儿,失笑之余不得不泼冷水给她降个温,“现在说什么都还尚早,一切得等药材采到手里才作得数。等开春后,衙门把山匪全部剿干净了,我寻摸着进山一趟亲自去找找看。村里平日挖药材换银钱的人不少,神女山外围一带有些什么能挖的药材一清二楚,想找古星跟伴星藤,得往深处去。” 顿了顿,为免家里人期待过大,他又加了句,“未必能寻得到。” 闻言,李素娥抿笑,“你的意思我们懂。能挣得的就挣,挣不着咱日子也一样过,好的药材不是那么好寻摸的。最重要的是你肯站起来尝试找路子,就冲这个,咱也开心。你瞅瞅咱娘,开心得都要哭了。” 几人视线转向案板旁的老妇人,可不眼圈红了么。 惊得张翠娥脱口而出,“娘,娘!大过年的可不兴掉眼泪啊!” “谁掉泪了?去去,都看我作甚,赶紧忙活!”林婆子啐了句,飞快眨去眼底溢上来的泪花。 心里是真高兴。 幺儿自打右手伤了,几年下来一直颓废,这会子他肯走出来,甭管啥药材能不能挣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这样奔日子,才更有劲头! 林江抿唇,低了头继续给灶里添柴,“娘,您放心,我不会再像以前那般一蹶不振。好手好脚年轻力壮的汉子遇上山匪,也是一瞬便没了性命,相比起来,我不过是右手不好用,人还活得好好的,命已经比那些人要好得多了,哪还有脸继续自艾自怜让你们替我操心。” 回头想想这几年爹娘跟哥嫂对他的包容,他心里只余百般愧疚。 林婆子连连点头,嗓音哽咽,“好,好,你能想开了就好。” 这时小娃儿哒哒脚步声到得林江面前,嘴里塞着吃食口齿不清,“小猪,埋倒药能挣钱?” 林江被逗笑,抬头对上小侄女大睁的乌溜眼儿,“能。镇上药房收药材,不同药材按贵重程度付不同的价钱。有些药材就算镇上不收,县里还有大药房会收。要是手里有好药材,还能直接找大户人家卖,拿到的价比药房还要更高些。” 他答得认真细致,并没有因为娃儿年纪小就敷衍。 百相听到答案,本就黑亮的眼睛更亮了,小嘴咧起开心弧度。 草药能卖钱。 她有草药啊!她能“生”出来!可好可好的草药,白大褂们都说过是价值千金的草药! 飞快咽下嘴里的东西,百相挺起小身板雄赳赳,“小叔,你卖草药的时候叫上我,我跟你一块卖!” “好,到时候小叔叫上你。” 这句话林江便不以为意了,只当小百相想跟着凑个热闹,随口应下,届时真有草药卖,他带着百相一块去药房便是,让娃儿见见小镇的热闹。 小娃娃话说得逗趣,妇人们也纷纷笑开来,灶房里一片欢乐气氛时,骤闻堂屋传来汉子做作惨叫声。 灶房静谧一瞬,笑声更响。 “是二河,铁定挨爹揍了!”张翠娥笑得最响,男人挨揍一点没见心疼。 李素兰忍俊不禁,揶揄,“这会子笑成这样,那晚哭得喘不上气要冲出去帮二河打架的是谁来着?” “啧,你咋不说自个也拎了菜刀哩?咱对仗山匪的时候把爹落在三奶家,爹心里不得劲又不敢在娘面前发脾气,憋着难受呢。咱甭管,让爹顺顺气儿!” “真别说,你们觉不觉着爹近来精神头好了不少,都能折腾人了!” 闷笑声又起,人声喁喁,气氛馨谧,堂屋时不时冒出来的怪叫声反让家中更显喜庆热闹。 百相一早上被俩哥哥投喂了老多东西,小肚子撑得圆溜溜,解了馋,自个搬张小凳子坐到阿奶跟娘亲旁边,小手捧腮跟着大人们一阵一阵的开心笑。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大瑞皇宫。 凤仪殿外殿太监宫婢跪了一地,伏低了头大气不敢喘。 内殿里皇上震怒,正大发雷霆。 “朕九五之尊,攘外安内治国平天下,上无愧天地祖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为什么还会有孽报报到朕的皇儿身上!” “再给朕仔细诊!仔细查!去翻藏书阁的古籍!既是病了自当有病因,不可能毫无缘由,花了数年时间还找不出症结所在便是你等无能!” “一群饭桶!饭桶!” 洪景帝一身明黄龙袍,俊朗面容尽是怒意,双目含着心疼焦灼,因怒气过盛以致气息不稳,胸腔剧烈起伏。 帝身前跪满太医,莫敢抬头,俱瑟瑟发抖。 皇后坐在雕花檀木床侧,攥着丝帕垂泪,眼睛哭得红肿。 床上锦被覆着一小小少年,年约八九岁,五官精致,只是面色极苍白,连唇瓣都不见血色,眼睛黯淡无神采。 看着发怒的父皇,又看看悲泣的母后,小少年极力挤出一抹笑来,“父皇,母后,莫要责怪太医,他们已经尽力了。孩儿来这世上走一遭,得父皇母后疼爱数载,已是大福气。只是人有命数,不能强求,父皇母后亦不要为了孩儿这般难过。” 第14章 太子注定早夭短命 闻听此言,皇后再次泣不成声,想抱住自己的孩儿,又生怕将他抱疼了抱碎了,“卿儿,莫要这般说,你且撑着,再撑一撑,父皇跟母后定能寻到能人治你的病!” 她与皇上结发夫妻,膝下只有卿儿一子,当成眼珠子般来疼。 若是卿儿没了……她只想想便觉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洪景帝狠狠咬牙,颤声,“什么不可强求?朕是天子,怎地就不能强求!来人,即刻颁朕诏令!寻坊间杏林高手能人异士,但有能医治太子之怪症者,在不危及社稷的前提下,朕可应允其任何条件!要万贯家财,要功名利禄,皆可!” “皇上,奴才立刻去办!”大太监崔敬立刻躬身领命,脚步匆匆往外去。 太医正郁恒也于此时战战兢兢抬起头来,试探道,“皇上,下官有一师兄常年浪荡坊间,人虽不甚着调,但是医术却是极好,下官去信一封将太子病症告知,请他一并参谋参谋?” 洪景帝疲惫闭上眼睛,“准奏。” 因着太子病重一事,皇城的年节喜庆之上似蒙了一层阴霾。 皇宫里阴霾更重,不管后宫还是前堂,妃嫔跟百官们都不敢表现出喜庆来,平日连说话都小心翼翼放低了声调,免得被小人构陷。 皇上诏令颁下,张贴在各大小州城,一时间成为年节期间百姓最为热议的话题,连原州僻远小镇都得了风声。 林大山年后春耕前这段期间,仍在镇子上做短工挣铜板,这日回来后跟家里人说起刚听得的八卦。 “皇上膝下六子,最疼爱的便是与皇后生的孩子,早早就给这位皇子册了太子之位,没想到……唉,太子病重药石无医,皇上特下了诏令在坊间寻能人医治太子,暗里有说话不好听的,说太子命格弱撑不起天大的福气,注定了早夭短命,皇上是急了是以病急乱投医。要说能人,哪里的能人有皇宫多?那么多太医,竟没一人能治好太子的病。” 林二河好奇,“说没说太子得的啥病?” “要是能知道得的啥病,就能对症下药了。京城传出的流言,到得咱们这儿山旮旯地方,还能有几分真切?流言里听来的只有太子五脏衰竭,但寻不出病灶,也不见中毒迹象……”说到这里,林大山摇头叹息,“难哪。皇上是明君,老天却没有好生之德。听说太子聪明伶俐性情仁善宽厚,也就比松儿柏儿大个三四岁,还是个小娃子哩。” 林婆子给老伴喂了药出来,搁了空碗往火堆旁一坐,“吉人自有天相,咱平头百姓离得天远,一辈子也碰不着皇城的边儿,还是管好自个的日子要紧。” 李素兰一瞧婆婆不虞的样儿便知定是公公又撩虎须了,“娘,爹又把您气着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林婆子就跟被点着的炮仗,噼里啪啦数落开了,“可不咋地?一把年纪了开始长反骨了,自打过了年,见天儿的念叨要减药,晃着老胳膊非说自个日渐好了,半点不让人省心!我也就看在他躺着不能动,不然老娘非骂得他没块好皮!说啥老小孩老小孩,他到那岁数了吗他!” 老妇人骂开,一众小的乖觉噤声不敢搭嘴,要不哄了娘就惹了爹,替爹说好话吧娘又铁定不痛快。 林老汉窝在床上委屈得不行,扬声替自己辩解,“老伴儿,我哪敢糊弄你?也不是想着省银钱,是真觉着好了,说了你愣是不肯听,这不是摁着好生生的人硬装病么?诶唷诶唷胸口堵着气,喘不上,诶哟喂!” 堂屋里老小,“……” 林婆子本气头上,听着房里老伴喊的那几声,愣是给逗乐了。 老家伙,说他几句他就喘。 百相挨在爹娘身边笑得东倒西歪的,嗓音清脆,“阿奶,阿爷有精神啦!很快就能好!” 老婆子本就已经消了气,听着小丫头的吉祥话,更是乐开,顺手揉了揉娃儿发顶,“小嘴儿甜!” “娘,这段时间咱都看在眼里,我爹精神头确实一日好过一日,说话中气也渐足了,脸上还长了点肉哩!”趁着娘心情好转了,林大山趁势开口,“要不跟爹说的,咱带他跑一趟镇上让大夫再给看看?是好是歹,大夫能对症开药不是?” 林二河点头,“确实。反正这段时间咱还有点闲时,去村长家借了牛车就能带爹去镇上看,再过一段便是春耕,到时候可真抽不出空来。” 林江也压低了嗓音道,“爹这是因为山匪一事落下心病了,觉着自己护不了家小不说还成了累赘……娘,您就顺着爹一回,让他去看看。到时候得了大夫准话,再有您镇着,爹也不敢再别扭。” 孩子们的话一个个在理,林婆子往那边房门看了眼,总算松口,“成,去看看!也省得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耳子都要起茧了。” 眼下天色还早,不到午时,既然拍板定了,一家子立刻开始着手忙活。 老三往村长家借牛车。 老大老二给老头子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林婆子利落备上挡寒的薄被,原州冬末寒意依旧料峭,冷风吹久了很容易得风寒。 李素兰跟张翠娥两个则准备好了汤婆子,务求把老爷子保暖到位。 至于家中三个小娃儿,则绕在老爷子床前叽叽喳喳不停,让人分不出心神去想别的。 “阿爷,你去镇上看了大夫就能好了!” “我跟弟弟妹妹在家等你,阿爷你看过大夫就回来哦!” “阿爷带好吃的,咯咯咯!” 牛车显眼,从村长家到林家院门一路有不少人瞧着了总要问上一句,以致牛车刚在家院子前停稳当,已经半个村子都知道林家兄弟要带家中老爷子上镇上再看大夫。 李家跟林家相邻,中间只隔了一座菜园子,李婆子闻讯从家跑出来,给牛车上放一张红纸,“年节刚过完,家里正好有剩下的红纸,在车上放一张招喜运!去了镇上定有好消息!” 再从林家出村的沿路,路两旁农家院里的人听到动静便会探出头来,跟林老汉问个好,说句吉祥话。 林婆子放心不下,这次陪同一块去,每每听到村里人关切询问,心里总会暖几分。 一辆牛车,几个人,载一车看不见的暖意及期盼,在冰雪将融的大路上渐去渐远。 第15章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还没到春耕忙时,村里妇人婆子们闲不住,聚在一块时总爱唠唠东家长西家短。 这日里唠的便是林家。 “你们今儿看到没有?林家老爷子气色好像确实比之前要好不少,这次去镇上不定有门。” “好不好的咱说了不算,得大夫看过。不过我们自是盼着他能好的,这几年林家老老小小的熬成啥样,咱都有眼看不是。” “盼着好就别说丧气的,败人心情。我倒觉得林家开始时来运转,先是拿了山匪领得赏银不说,一直瘫着的老汉身子骨也开始有起色,喜运当头!” “这是不是应了那句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他们家捡了无家可归的百相,老天爷瞧着他们一家子心善,给他们降福了。” “这话我认!我家就在林家边上,好似也沾了点福气,总能一晚上好眠到天亮,白日里甭管怎么忙活,精神头都足足的,不像以前,干半天活得歇好大会才能缓过来!” “诶唷是不是真的?李婶儿,你要说是,我晚上就住你家去,看看是不是也能沾点光一夜好眠,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我这觉少不说还总睡不沉!” “得了吧你,咱说说就行了你还较真呢?越整越玄乎……” 嘻嘻哈哈的闲唠没传进林家院。 百相跟两个哥哥蹲在堂屋廊檐下,各自小手捧腮看着打扫院子的小叔,视线无意识随着挥舞的扫帚移动。 阿爷阿奶他们去镇上了,娘跟二婶去清理菜园子,砍甘蓝包。 家院子一下清净下来,听不到阿奶扬高了嗓门的调调,听不到阿娘跟婶婶低低说笑声,百相竟觉得有些不习惯。 林怀松林怀柏两个娃子也有自己的小愁思。 三个年岁差不大的娃娃蹲一排,又齐齐皱了小眉毛。 百相扭头瞅瞅俩哥哥,似模似样叹气,“你们不开心吗?” “哪里开心得起来。”林怀柏嗓音恹恹,“阿爷生病以后一直躺着……这次去镇上看病,不知道阿爷能不能治好。” 林怀松想的跟弟弟差不多,“我想阿爷好起来,要是去看了不见好,阿奶他们肯定又要难过了,我也难过。” 百相烦恼的就是这个,“阿爷肯定会好的。可惜我不会配药方,要不然阿爷能好得更快。” 她能把百草药效变换出很多很多组合来给人疗伤治病,可惜她不懂药方,不能像阿爹说的什么对症下药,要不然阿爷肯定能好得更快。 阿爷好转了就不用再吃那么多药,阿奶跟爹娘他们也不用总为药钱发愁了。 想到这里,百相看着手心缭绕的绿气,顿觉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么有用,恼起来两手在半空又揉又扯,把绿气揉成团又扯成线,最后一把扔出去。 不过须臾功夫,林家院子里半空就飘满了奇形怪状的绿团绿丝带,颜色深浅不一,却皆透着蓬勃生气。 只是除了百相自己,其他人都看不到。 林江听着孩子们童言稚语,抬头时又见三个表情动作如出一辙的萌样儿,忍俊不禁,“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愁?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爷子可见的好转了便是好事,至于啥时候康复,定是要有一个过程的。咱要有耐心,不能急。你们只要每日里开开心心的,阿爷见了肯定心情好,人心情好了,病就能好得更快。” 林怀松跟林怀柏哥俩支棱起小腰杆,“知道!我们在家里每天都笑得老大声,阿爷肯定能听到。我爹说我们要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阿爷才会好好吃药养病!” 他们有乖乖听话的。 百相歪了脑袋,原来是这样呀。 那她也要每天大声笑。 “都是乖娃子。”林江毫不吝啬夸赞,扫完院子把扫帚放回屋檐,下意识揉上发酸的右手腕。 注意到他的动作,百相小指头挥了挥,一缕绿气自发包裹住林江手腕,一点点从毛细孔钻入,消失。 感受到手腕处酸胀及轻微刺痛快速消失,林江愣了下,低头瞧向手腕。 不是错觉,平日里他需要强自忍耐的酸痛褪得极快,仿似乍现乍逝。 不止一次了,近来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小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卖草药呀?”娃儿软糯糯声线传来,打断了林江心头惊疑。 这等怪事一时想不明白,他没有执意去钻牛角尖,走到小女娃跟前俯身,揉了揉她小脑瓜,“不着急,咱还得等等,先等衙门传来好消息。” 林怀松拍拍小胸脯,很懂,“我知道我知道!等衙门把躲在山里的坏人抓干净了先!” 林江翘唇扬笑,在男娃子脑瓜上也揉了一把,“聪明!” 接着他放低了音量,比出个噤声手势,“不过这事儿不能大声嚷嚷往外传,山里深林危险,村里人若是听了什么冒险跑进去,没出什么事还好,要是出事了我们总归心难安。再者,挣钱的事情还是得收着些,免得招人眼。” 娃子们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但有一点,他们听话得很,立刻捂了嘴巴用力点头。 林江只觉家里娃子们一个个都讨喜得很,脸上笑意更柔和。 他倒不是真担心挣钱的法子叫人听去抢了先。 村里不是人人都认识伴星藤、认识古星,就算认识,有那个胆量去神女山深林的也不多。 只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农家人不会轻易拿命去冒险。 但是万一呢,万一村里有人真因此出点什么事,总归跟他们家有间接关系,爹跟娘心里定然不会好受。 另一层,确实是财不露白。 家里抓山匪刚得了十五两,已经开始打眼了,不宜更招摇。 除非哪一日,他们家底气足得不需再担心这些东西。 百相年纪小,没有二九十八弯的心思,只要卖草药的事儿没黄她就开心。 那她也要开始准备啦! 百相站起身,背着小手开始满院子溜达。 家里院墙下的泥缝不错。 堂屋侧边崩了边角的廊檐底也是好地方。 院门两边也可以长点绿草。 啊!她们家还有菜园子呢,也是能长药草的地方! 嘻嘻嘻…… 都要种上! 挣了银子才能给阿爷阿奶买好吃,才能给爹娘叔婶买吃的,给哥哥和自己买好吃的! 第16章 是有百相撑腰的 随着娃儿意念,院子半空漂浮的绿色光团光点绿丝带纷纷找着了落脚地,没于泥土里,待春暖花开,便会化作种子生根发芽。 站在院子中央,小百相改两手叉腰,扬起小下巴眼神四扫,像在扫视自己的王国。 林怀松林怀柏愣愣瞅着妹妹这模样,“……”咋恁可爱呢? 家院子气氛静谧和谐间,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嚣张跋扈,来得突兀烦人。 “翠娥!张翠娥!爹跟娘过来了,还不赶紧出来迎一迎!” 听到这道有些耳熟的声音,林江眉头皱了一瞬,随即想到什么,立刻绷紧了背脊把侄子侄女带到身后,抿唇冷冷瞧着家门口。 很快就有三道人影在门外出现,大喇喇走了进来。 一对年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女,并一青年男子。 看到来人,林怀松林怀柏小脸刷地就白了,“是外公外婆跟小舅!” 两娃子攥紧了拳头,躲在小叔身后对进门的人怒视。 他们虽然年纪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两年前阿娘在外家被打得头破血流时,兄弟俩已经记事了。 林怀松至今都记得,外婆把肉包子扔地上拿脚碾烂了都不给他吃,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小野崽。 自那以后阿娘就再没带他们回过外家。 …… 两个嫂子都去了菜园忙活。 家里只有林江一个大人在,他站在原地没动,并未上前迎客,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说。 冷冷凝着大摇大摆闯进家来的三人,他声音更冷,“做弟弟的上姐姐姐夫家做客,竟然直呼姐姐名讳,这等家教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什么家教不家教,我们家世明虽然没你命好能念书,但也懂事明事理,林家小子你是读过书的,可不兴在娃子们面前胡说,瞧我两个外孙见了外公外婆跟舅舅都不显亲近了。”张家婆子皮笑肉不笑,走近了去扯林怀松林怀柏,被俩娃子闪身避过。 张婆子撇嘴,“躲什么躲,连外婆都不认得了?你们娘哪去了,去叫她出来,娘家来人了也不出来招呼!” “我才不叫我娘出来!”林怀松愤愤低吼,“你们对我娘一点不好,来我家干啥!” “嘿你个小兔崽子,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年纪越长越发不懂事!咋个?你娘嫁到这儿来给人当年做马把外人当亲爹娘拜,我这个实打实的亲娘倒是连上门都不能了?”张婆子干脆也懒得装,叉了腰便骂开,反正两家早就撕破脸了,“我告诉你们,甭管我们对你娘好不好,她都是从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这辈子我们都是她老子娘!她就得孝顺!赶紧把她叫出来,有事没事跟你们说不上!” 小娃儿口拙,生气了只知道吭哧吭哧喘气掉眼泪,压根不知道要咋去对骂反驳。 林江上前一步把娃子们视线挡住,不让他们看对面那副恶心嘴脸,“这里是林家,林家院里还轮不到你们来大呼小叫!既然找上门来,有事先说事,若只想上门充当老子娘,现在就滚出我家大门!” 张世明是张家幺儿,打小被爹娘纵着横惯了,闻言立刻撸了袖子上前,手指直怼到林江鼻尖,“一个瘸了手的残废,你他娘跟谁横呢?搁家里吃白食的废物,信不信老子揍死你!” “你!”林江咬牙,俊脸被气得涨红。 张老汉全程没有出声,两手背在身后站于一侧,耷拉着眼皮子满脸精明相,由着老婆子儿子搁那儿叫嚣。 “张世明,闭上你的嘴!”张翠娥提着菜刀匆匆出现在家门口,气喘吁吁。 看到她出现,林怀松林怀柏立刻奔了过去紧紧抱住她大腿,带着哭腔喊“娘”。 儿子们喊声里的愤愤及委屈,一瞬便让张翠娥红了眼。 菜园就在家院子边上,远远听到叫嚷声她立马冲了回来,饶是早就知道娘家人什么德性,还是被气得险些没咬碎牙。 她没想到爹娘会做得这般出格,连小娃娃跟无辜的小叔子都一块遭辱骂。 紧随着她脚步冲回来的还有李素娥,以及村里听得动静赶过来的村民们。 李婆子是妇人婆子里冲得最快的,一看清院里的人就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阴阳怪气,“哟,我道又是山匪打上门来了呢,原来是翠娥那个嫌贫爱富要卖女儿的娘家呀?咋地,是听到林家领了赏银,马不停蹄过来打秋风来了?” 张婆子往外狠狠瞪了眼,“有你什么事?你姓林还是姓张啊管天管地的还管到别人家事上来?多嘴多舌的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风大闪不闪我的舌头不知道,不积阴德迟早报应临头我是知道的。诶呀好言相劝赶死的鬼,甭谢我,老娘心善。”李婆子丝毫不怵。 不说她膀大腰圆比张家老虔婆壮出一大截,这里可是玉溪村,外人上他们村耍横来?不知道那二十几个山匪咋栽的?那还只是林家老大老二出的手,村里一众汉子壮丁的都没来得及施展用武之地。 后头赶着来凑热闹的很懂给自己人撑腰,李婆子说话的当口,齐刷刷往那儿一站,泥腿子愣是挤出点唬人的杀气来,颇有压迫感。 反正张世明被吓得缩了脑袋转开脸,没敢跟杵在门口的恁多人对视。 张老汉这时才撩了眼皮子,阴冷视线落在张翠娥身上,“仗外人的势来压老子娘跟亲弟,以为翅膀硬了能不要娘家了?先进屋,坐下说事,我们也不是奔着打仗来的。过来!” 张翠娥被那股视线锁着,握菜刀的手不自觉发抖,即便已经嫁人生了娃,原生家留下的阴影也不是轻易就能忘却。 尤其最后那声厉喝,更是让过往被爹娘打骂的经历浮上脑海,张翠娥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一步。 李素兰在她身后,及时伸手撑住她的腰,低声道,“翠娥,别怕,我们都在!” 百相耳尖,听到了娘这句话。 她歪了脑袋从小叔身后探出头来,眼睛瞟向讨人嫌的仨,噘嘴哼了声。 上她家欺负人。 小叔跟哥哥们是有百相撑腰的。 阿娘是有百相撑腰的。 二婶也是有百相撑腰的。 第17章 把张家三口人气得鼻子歪了 一缕黑气悄无声息顺着张世明鼻子钻了进去。 院子里外闹哄哄的,张家婆子还在掐着腰跟院门口的妇人们对骂,旁边张世明突然一声痛呼抱着肚子倒了下去,脸色煞白疼得直打滚。 这一出把众人吓一跳,闹哄声跟着静了下来。 张婆子嗷的一声就扑到儿子身上嚎开了,“世明,儿啊,你这是咋了!” 张老汉也装不住了,变了脸色,“好端端的怎地突然这般?” 说着他狠狠瞪向还站在门口的张翠娥,“还杵在那里作甚?没看到你弟弟疼成这样?赶紧过来扶人进屋!” 张婆子更是满面狰狞,看张翠娥的眼神跟看仇人一样,“你个赔钱货贱蹄子,你弟弟要是在这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娘跟你们林家没完!” 张家两口子膝下二子一女,最得宠的就是小儿子张世明,眼瞅着儿子在地上边打滚边喊痛,两口子心疼得跟刀子绞了肉一般。 只是张婆子话音刚落,原还搁地上打滚的人突然坐起来,脸上痛色不见了,除了身上衣裳沾满土尘,浑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张婆子,“……” 旁观一众,“……” 跟众人反应不同,站在小叔后头的百相小脸刷黑刷黑的,她被老阿婆那句“跟你们林家没完”吓着了,担心给阿爷阿奶他们找事儿,她手一抖就给张世明甩了个解毒光团。 好气。 张老汉对此不知,心头一动拧眉在儿子旁边蹲下,“咋个回事?没事儿了?” “没——”张世明茫茫然刚要答没事了,就看到老汉对他使眼色,立刻心领神会重新往后躺倒,“怎么没事儿?诶唷,诶唷!我疼的厉害,浑身上下都疼!来时好端端的,就到了林家这院子就突然出事了,定是林家有人在背后咒我!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我给整上了!他们家打山匪的是时候不是用了迷药吗?诶唷、爹啊,娘啊,他们肯定对我用毒药了!我疼、真疼啊!林家这是想要害我的命!他们家要是没个说法不拿出赔偿,我们就去告官去!” 养了二十来年的儿子,他翘个尾巴张婆子就知道他是想尿还是想拉,眼珠子动了动,一屁股坐地上拍着大腿唱念打,“老天没眼啊,生了个女儿丧良心哪!我们一家子大老远跑来看望,她伙同林家对我儿下毒手啊!老婆子豁出去了,你们要是不拿银子出来把他治好了,老娘就一头撞死在林家门口!我做鬼都不让你们安生!” 生造硬赖,院门口一众玉溪村民听得拳头硬了。 他们都长有眼睛,张家的到底咋回事他们看得出来! 前头可能是真疼,这会就完全是装的,讹钱来了! “我说什么来?就是看林家得了赏银,跑上门打秋风来了。”李婆子气得叉腰冷笑,“不要脸的咱不是没见过,能做到这般不要脸的,今儿是真头回见识!怪不得能做出把出嫁的女儿关起来逼她和离再嫁换聘礼的恶心事儿!一家子都是什么恶心玩意儿,我呸!” 王家嫂子搭腔,“且让他们造,回头这些事儿传出去了,看看有哪家好女儿会嫁他们家这癞皮蛤蟆!” 张翠娥嫁来林家六年,村里人跟她早就相熟,当初张翠娥在娘家出事后林婆子提刀带人上门救人,当时事儿闹得不小,当中内情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对张家本就万般看不上。 如今亲眼瞧见了张家做派,真恨不得上手帮忙把这一家子扔出去。 张翠娥冷冷看着爹娘亲弟在那唱大戏,满心麻木,掀不起一丝多余波澜。 没有失望,没有难过,很早以前,她就不再对那个家有什么奢念。 “我们家打山匪得的赏银已经拿着给公爹去镇上治病了,家里多一文钱没有。”张翠娥开口,恢复了冷静,身边有给她撑腰的人,她不怕,“另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找我要银子也要不着,不说我手里压根没银子,就算有也不给你们。爹娘年纪大了不记事,张世明还年轻,总不会脑子也不好使,忘了两年前我回去借银子,你们不借不单止,还把我打得头破血流,逼着我改嫁傻子换聘礼的事儿了?当初我伤着没顾上计较,此事若我报官,大哥跟小弟得不了好!爹,娘,事情别做绝,否则我拼着跟你们鱼死网破大家都别过了!” 张婆子闻言全不收敛,嚎得更开,振振有词,“说你是个贱蹄子真没说错你,白眼狼啊,不识好人心哪!当初你看上了林家老二硬要嫁过来,当爹娘的疼你才点头应了!后来为什么叫你改嫁?那还不是为了你吗?林家当时老的瘫小的残,光那老的就是个无底洞,要不能卖田卖地,原本大好的日子越过越落魄?你要搁这样的家里做牛马到老死,别人得好处的自然巴不得,真正心疼你的只有你亲爹娘亲弟兄!你真是脑子进水了看不清好赖!” 张老汉阴沉着脸冷哼,“说那么多作甚,把娃扶到堂屋去!世明在他林家出事儿,他们家要是不给出个态度来,咱就搁这儿待着不走了!” 借着张家打嘴仗的功夫,李素兰在门口跟周围村里人已经悄声打好商量,这会见着张家老两口扶起张世明就要往堂屋闯,心里有了章程的妇人婆子们呼啦啦也往院子冲,先张家人一步堵住了堂屋、灶房门口,更有村里壮汉杵在妇人们前头两手抱臂,铁塔似的把关。 “看热闹看得腿脚酸,素兰,翠娥,咱在你家歇会,不用招呼!” “后头靠里的,递几张凳子出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聚在一块正好唠唠嗑啊!” “前头杵着的,这儿有顶门棍,需要就吱个声,给你们递过去!” “诶张家的,你们想进门仔细点别冲撞了人,我们这些个年纪都不轻了,老胳膊老腿的不经撞,万一伤着了可就只剩你们家掏银子的事儿了!” 堵了门的人们嘻嘻哈哈说笑旁若无人,院里两个支棱门框的地方被人群堵得严严实实连条多余的缝隙都没有,把张家三口人气得鼻子都歪了。 好啊这些人,有样学样,拿他们刚使的招数反过来对付他们来了! 第18章 出院门就被玩坏了…… 这还没完。 一直抱着阿娘腿的林家俩男娃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了张家人旁边,只挨伤了个边紧接立马躺在地上嗷嗷叫唤,蹬着腿的干嚎,“好疼,诶唷好疼啊!阿娘、伯娘、小叔,一定是他们给我们下毒了,本来我们好端端的,可是挨了他们衣角就开始肚子疼……呜呜呜好疼啊,要看大夫……外公外婆行行好,拿银子给我们看看大夫吧,我们是你们外孙啊!阿娘没有银子,外公外婆,小舅,救救我们……疼,疼疼疼!” 紧跟妇人婆子里就有人搭腔,“这咋整?小娃娃不比大人经疼,可熬不住啊!张家的,刚你可亲口说了心疼翠娥的只有她亲爹娘亲弟兄,翠娥的娃疼成这样了,你们可不能光看着不管啊,大老远出趟门身上总不可能不带银钱吧?赶紧拿出来先应个急!快点别磨蹭了!” “……”张家三口脸色变了又变,咬牙切齿。 张翠娥是有点傻眼的,直到手臂被人轻撞了下,对上大嫂藏着笑意的眼,她才缓过神来,嘴角悄悄扬起一角,碍于场面不合适,又用力把嘴角压了下去。 来林家六年,公婆和气丈夫疼惜,两年前在娘家遭罪时婆婆提刀带人给她撑腰,今天娘家再来找事又有嫂子小叔子乃至村里人替她出头……胸腔处翻滚的热汤,是在娘家时从未有过的。 张家重男轻女,打小起大哥跟小弟闯了祸便总是她背锅,爹娘明知不是她的错却总逮着她骂逮着她打,家里不管轻活重活她都要干,偏生她性子要强每每总要梗着脖子替自己争辩几句,为此吃过多少苦头数都数不过来。 在亲爹娘眼里,她只是个将来能给家里交换利益的物件,是个迟早要嫁人的赔钱货。 在林家,她才是个人。 她张翠娥这辈子,唯有林家是她真正归属。 “翠娥,哭,照着他们刚才的样儿演。”耳边飘来大嫂低声提醒。 张翠娥手里菜刀往地上一扔,嗷地冲进院里扑到俩儿子身上,挤不出眼泪来就干嚎,谁还不会演戏了? “松儿、柏儿!娘的心肝儿啊,你们可不能出事,要不然娘也不活了!爹、娘,松儿柏儿是你们亲外孙,你们来了家里他们才突然变这样的,就跟被突然下咒下毒了一样,你们可不能撒手不管啊呜呜呜!” 张婆子后槽牙咬碎,眼珠子怒瞪,张口就骂,“哭哭哭,老娘还没死呢别搁这儿给我找晦气!俩小兔崽子这样儿跟我们可没什么关系!莫来胡乱攀扯!” 林江这时候终于逮着机会说话了,半点不客气,“攀扯?你们找上我家来往地上一倒一滚就说我家给你们又是下咒又是下毒的安罪名,事情反过来轮到你们自个了,倒说别人胡乱攀扯了,世上可没这样的道理,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揪扯不清,那也好办,我们这就去镇上,直接找衙门定夺!平民报官升堂先挨十大板,我林江拼着再瘸两条腿,认了!” 继张婆子之后,张老汉跟张世明也咬碎后槽牙。 两家上衙门,一家各打十大板。 林江认打,他们老张家可不敢认! 衙门的板子打下来,那是能说笑的? 张老汉眼皮耷拉,环视整个院落一遭,老脸更沉。 有玉溪村一帮子多管闲事的掺和,他们这次来连林家正经的家门都进不得,家养出的赔钱货又脑子精灵了一门心思胳膊往外拐,知道这次想讨便宜是讨不着了,张老汉视线转落到还在演的女儿身上,“这次我们过来确是家里有了困难,想着你这边手头宽松了能帮上点忙,没想到你是这般作态!哼,你以为林家当真多好?这两年一大家子全指着你们二房吃喝,结果挣到点银钱了人家养起了毫无干系的野娃娃,你耗尽血汗捞着什么好了?生的两个小崽子五六岁了连学都上不了!你既只认林家不要娘家,老子就放长双眼看你能好多久!” 张翠娥挺直身子,直直对上张老汉阴冷视线,一字一句,“爹放心,我在林家每一天,过的都是人过的日子!在这里日子再苦再难,也不会有人对我又打又骂要卖我换银子,更不会有人指着我儿的鼻子骂野崽子!” 张老汉胸腔起伏,收回视线,跟婆子儿子低喝,“走,回家!” 张婆子不甘心,还想再说什么,被老汉一眼眼神扫过来,这才闭嘴噤声,拉过又开始抱肚子喊疼的儿子往外走,“行了别喊了,丢人!” 张世明脸色青白,脖子后冷汗不停歇的冒,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一个正常音来,踉跄着被拉走。 他也不想喊啊,是真的又疼了!比前头疼得还要厉害,只觉五脏六腑在肚子里倒了个! 堂屋前灶房前堵门的妇人婆子们还在接力放嘲讽,阴阳怪气的调儿拉到极致。 “诶,怎么就走了,大老远过来的,要不再待会,我回头给你们倒碗茶?” “事情不还没掰扯清楚呢吗?林家两个小孙子还躺着起不来呢,你们就丢着不管啊?敢情说什么心疼女儿真就嘴上放个炮听个响?” “别走啊,你们倒是进门啊,要不传出去多不好听,外头不得说咱玉溪村的一村子刁民哪?” “喂?诶?真走了?好歹给个机会让咱往地上倒一下滚两滚啊!” 百相人小身板小,往小叔身后藏着,整个闹剧过程就没引起人注意,仗着没人瞅她,两只小手左右交替忙得十分快乐。 黑气绿气轮换着追着张世明跑。 张家最疼的幺儿就这般在阵阵奚落及一疼一消中艰难移动,出了林家院门人就被玩坏了,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看不到人了百相才拍拍小手消停,小下巴抬起自己跟自己嘚瑟。 她在张家老两口身上也挂了黑球,等他们走远了黑球才会爆开,有他们受的。 上她家来欺负人不说,居然还说她是野娃娃,她才不是野娃娃。 她有姓也有家,是林家百相! 哼。 第19章 好消息 林婆子从镇上返家时,闹剧已落幕。 正是夕阳晚照,紫霞漫天。 牛车载着归家的人,徜着紫红暖光,缓缓停在家门口。 车上的人还没吆喝,院里孩童已经欢喜雀跃迎了出来,“阿爷阿奶你们回来啦!阿爷咋样,看过大夫了吗?阿爷是不是病好啦?好了吗好了吗?” 叠声询问中尽是孩子们的关心与紧张。 林婆子笑容满面,利落从车上下来,“一个个说话跟连珠炮似的,阿奶先答哪句好啊?先进屋,让阿奶先喝点水暖和暖和。” 李素兰跟张翠娥紧踩孩子们后脚跟出来的,先就看见了满是笑容的婆婆,再是车上年轻汉子们脸上也挂着大大笑容,连老爷子都乐呵呵的模样。 妯娌俩对视一眼,顿时心里有了底,眼里迸出喜悦。 是好消息。 一定是好消息! 不然娘跟汉子们不能笑得这般开怀。 “大山,把爹背进屋。”李素兰两手在衣角搓了搓,转身朝灶房奔去,“娘,您进屋坐着,我去给你们倒水!” “吃过东西没有?灶头上还有个菜正煮着,我去盛起来摆桌!咱马上就能吃饭!”张翠娥同样激动,本该去灶房结果却往堂屋跑,跑到半路才恍然自己走错方向,又拍着脑袋回身往灶房去。 这一幕逗得还没进门的人哈哈笑。 等把老爷子安置好歇下了,一大家子人坐在灶房桌台前,守家的妇人孩子们终于等来了期待的好消息。 林婆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眉梢都是喜气,“大夫给看过,说老头子情况大有好转,给换了药方子,不用再继续吃参片了,以后三天喝一剂药调理调理就成!” 知道妻子孩子们想听更详细的,林大山帮着补充,“咱爹当初摔伤也是这位老大夫看的诊,这次咱去复诊过后他可奇了,恁是惊讶得不行,说爹当初伤成那般,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好转的,即便一直吃参片也仅能吊着命多延些时日罢了,按理这几年过去,爹的身体状况该是到了强弩之末,没成想竟然会有好转,老大夫直呼稀奇,逮着我跟二河好一顿问询,问咱是不是还给爹吃了什么别的药。” “老大夫说咱爹现在虽然依旧坐不起来,但是脉搏开始有生机,顶级的参片也没有这等疗效,不得可劲儿问个清楚么?我跟大哥一五一十说了,一直吃的都是他开的药,他还不信哩。”林二河乐得不行,说着话又故意卖起关子,“这次回来咱给爹带了新的药,一个月的量,十包药材,你们猜猜这次花了多少银子?” 没能一块去镇上的俩妇人、仨孩子齐齐瞪大了眼睛,支棱脖子摒着气,等林二河说答案。 林江心头着实煎熬得不行,平日挺斯文稳重一人,这时候愣是没忍住往二哥肩上擂了一拳,“这时候卖啥关子,赶紧说!” “看你心急的,我说我说,”林二河心情大好了本性也开始冒头了,嘿嘿一笑,朝一众比出个八的手势,“八十文!” “……”除了已经知情的林婆子跟林大山,以及对数字没什么概念的小百相之外,其余人全张了嘴巴呆滞良久。 八十文。 一个月的药钱八十文。 李素兰跟张翠娥两个到底年轻,眼泪一下就涌上来了,妯娌俩抱头大哭。 爹之前的药钱,每个月二两银子打不住。 要不家里也不能卖了一半的良田,几乎将家底掏空。 她们没有抱怨过,但是那几年里,压在身上的担子是实打实的重,重得人喘不过气来。 每天每天的睡醒了就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拼命挣银钱,一刻不敢让自己停歇。 大山二河干完家里的活就赶趟的打短工,江儿手还好着时白天晚上的给人抄书,婆婆甚至走家串巷的揽浆洗衣裳的活儿只为多挣两个铜板。 林家上头就像压了一块千斤石,他们但凡偷个懒,石头就会砸下来压得他们尸骨无存。 现在,那块石头消失了。 林婆子抹掉眼角泪水,等俩儿媳发泄了会情绪后,哑着嗓子开口,“好了,都别哭了,熬了这些年,如今可算雨过天青,以后咱的日子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伸手,在儿媳头上各自轻拍了拍,动作怜惜,多余的话没说。 她有两个好儿媳。 “好了,吃饭吃饭,在镇上跑了半天回来挨到现在,都要饿坏了。”林大山给妻子递筷子,声音放柔了,“咱家没有懒汉,就跟娘说的,咱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林二河有样学样,也给妻子递上筷子,只是较之大哥的沉稳,他更为跳脱些,“快吃快吃,我是真饿了。家里大好的事情,都该乐呵不是?苦日子已经过去,都瞅着吧,咱娘手指缝宽松,只要家里日子好过了,她就能给咱都漏点好,到时候我就在咱娘手里扒拉,攒起小金库给我媳妇儿买银镯子!” 众人挑眼瞅他,“……扑哧!” 张翠娥眼泪还挂在眼睫上呢,被自家汉子这一出,愣是给臊成大红脸。 这种私己话不该躲被窝里悄悄说啊? 真是嘴上不把门,啥都敢咧咧。 有了林二河先插科打诨逗乐,饭桌上很快飘起笑声。 心情好胃口好,吃啥都觉香,野菜糊糊进了嘴里都是甜的。 农家人为省灯油,晚饭通常吃得早,赶在天黑前吃完。 林家人撂下碗筷时天色正好暗下来,院外头也恰传来轻喊声。 “林家的,林家的?搁家吃上了呢?” 一听到这“林家的”,李素兰抿唇笑开,起身走去院子里应话,“李婶儿,我们刚吃饱呢。” 李婆子挎着个小篮,人杵在院门处探了半个身子往里打探,见着李素兰了才掂着步子走进院里,眼神四扫间压低了嗓子问,“你们家老爷子回来了?咋样啊?我刚才听着你们屋里头有哭声……诶唷听得人心里发慌!” 李素兰脸上笑意更浓更真切,扬声清脆,“没事儿了,好消息哩!我爹身子在转好,大夫给另开了药方,减了几味贵重药材,交代照着新药方继续调理就成!” 第20章 像晒到暖暖的太阳 李婆子身子一下松下来,抚了抚胸口,“敢情家里是高兴得哭起来呢?诶唷吓得我还以为——” 她回头冲着外头便喊,“别藏了,都进来唠唠,我就说该是有好消息的!” 便见院门口一下又冒出几个妇人婆子,全是村里相熟的。 林婆子这时候也从灶房迎了出来,见这般阵仗忍俊不禁,“咋,来就大大方方进门,躲外头做啥?都进来坐!大山,拎几张凳子出来。” “好嘞!”灶房里汉子朗声应。 一众妇人婆子的就着初升的星月,就在院子里坐下扎堆唠嗑,叽叽喳喳闹得跟菜市场似的。 林大山跟林二河俩汉子没去那边凑堆,奔波了半日,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这会子疲倦上涌,先回房里歇上一歇。 林江赶着牛车去村长家还车去了。 李素兰跟张翠娥则回到灶房收拾碗筷锅灶,准备洗澡的热水。 听着院里时高时低的笑声,妯娌俩也时而相视一笑。 “刚才只顾着高兴,家下晌发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跟娘说,李婶子是个憋不住话的,保不准已经跟娘说上了。”张翠娥抿抿唇,心头喜意跌落下来,“我娘家那样儿,说真的,我真不想让娘知道,我脸上臊得慌。” 李素兰瞥她一眼,“你就是想得太多,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你娘家人咋样跟你有啥关系?娘听了内情只会更心疼你。” 张翠娥苦笑,就是知道娘的反应,所以她才难受惭愧。 当年跟二河的亲事是她自己求来的,那时候林家光景正好,爹娘自是忙不迭答应,开了十六两银子的聘礼。 十六两在寻常百姓家是很大一笔银钱了,爹娘将那笔银子攥在手里,给她的嫁妆只有两床薄被一套新衣。 彼时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说闲话,等着看她的笑话,就连她自己都以为公公婆婆日后少不得会拿这事来拿捏磋磨她。 可公公婆婆之后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过,更没为此给过她脸色看,照旧礼数周到,逢年过节的都会让二河往那边送节礼,肉跟糖饼没少拿,给她撑足了面子。 她心里感激公婆,也是因为这般,后来公爹摔伤治病几乎掏空了家底,家里日子着实难过了,她才想着回娘家一趟借点银钱度难关,以为爹娘看在拿了林家诸多好处的份上,好歹能伸手帮一把。 却没想,爹娘不肯帮忙不说,反把她打伤了关起来,逼着她跟二河和离改嫁。 自打那以后,两家一直没再有往来。 这次娘家突然来人,还是爹娘亲自上门来,那是闻着钱味儿来的。 摊上这样的娘家,她对着婆婆心里亏得慌。 …… 夜色渐浓,外头热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销声匿迹了。 等张翠娥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婆婆正带着三个娃子将板凳搬回来,一老三小乐呵呵的,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张翠娥忙起身,热情忙活,“娘,水烧好了,我现在给您倒洗澡水,你洗了澡早点歇息?” “先别忙,不着急,陪娘说会话。”林婆子走到她身边拉着她一块坐下,长着茧子的手拍拍她手背,“今天受委屈了吧?事情我听李家婆子说了,你要是心里有啥想法有啥不痛快的,都可以跟娘说,别在自个心里憋着,咱是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说开的。” 张翠娥摇头,原本提着的心落下来,忍着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 她声音哽咽,“娘,我就觉着……觉着给家里丢人。” “丢啥人?村里各家各户的都有自家难念的经,过日子不就是这般,总有点这样那样的事儿冒出来让人不舒坦,没有谁是凡事都一帆风顺的。甭哭了,没人笑话你,大家心里都有一面镜子一杆尺,谁是谁非分得清。”又拍了拍儿媳手背,林婆子道,“你嫁到我林家就是我林家的人,日后有什么事,自有我这个当婆婆的替你撑腰,那些指望不上的人,咱不指望。这话娘不止对你说,对素兰也是。” “娘,呜呜呜!”张翠娥遭不住,心里的委屈在婆婆的宽慰里尽数爆发,扎进婆婆怀里就嚎啕大哭。 把林怀松林怀柏哥俩吓得手足无措,在旁急得团团转,“娘,娘你别哭啊!咱不丢人!李婆婆跟王伯娘她们刚才还夸我们了,夸我跟弟弟今天机灵呢!说我们恁小年纪就能护家了,以后定是男子汉!” “呜呜呜,你俩机灵啥啊机灵?亏得你大伯娘脑子好使想出的辙儿、亏得村里人肯蹦出来帮忙,要不咱家高低得被咬一口肉呜呜呜——” 瞧着妯娌哭得这埋汰样儿,李素兰悄悄捂眼,百相跟着阿娘一块捂眼,就是没捂严实,指缝张得开开的往外看。 林婆子恁是被整得哭笑不得,去镇上特地穿的干净衣裳,这会子倒全被儿媳眼泪鼻涕的祸祸了,“娃子们看着呢,你哭成这样回头自己又要臊得慌。” 为了哄人,她只得用轻松语气感慨,“这回村里人乐意帮忙,其实也是记咱家的情。当年家里光景好的时候,村里人遇上难处了求上门,我跟老头子能帮的总会伸手帮一帮,跟大家伙都结了善缘,这不,最后善缘又转头惠泽到我们自个头上了。所以以善待人是没错的。你爹娘他们特地过来一趟,连正题都没来得及扯上就被赶走了,这结果他们定没料到。” 李素兰嗓音带笑搭腔,“可不是?当时的场面娘您没看见,李婶子她们叉腰骂架可彪悍了,咱这回真真不输人又不输阵。” “嘿,要说掐架娘也不差。年轻的时候我跟李家婆子掐过好几回的,她的本事跟我比起来还差上一点点。” “……” 灶房里静默一瞬,扑哧笑声接连响起。 张翠娥生生被逗得破涕为笑。 “乐了?乐了赶紧起开,瞧瞧我衣襟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好好的衣裳给埋汰成这样。” “娘,我给您倒洗澡水!这衣裳交给我洗,保准洗得干干净净的,等晒干了你再闻闻,喷香!” 百相坐在小凳子上,歪着脑袋看这一幕,“咯咯咯!” 大人们一哭一笑的,她其实不是很能体会,就是感觉很舒服。 像在潮湿的地方待久了以后,晒到暖暖的太阳。 第21章 这野草真能止血! 三月春光媚。 正是春播好时节。 百相一大早被清脆鸟啼声扰醒,自个穿好小衣裳,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出房门,先去阿爷房里扔两个绿球,然后迈着小短腿嗒嗒嗒的往院里去。 农家人醒得早,院中已有忙活的动静。 干干净净的院落,着粗布春衫的汉子们坐在小马扎上修农具,唠着家常,时而飘出飞扬笑声。 天真孩童蹲在院墙下,手里抓着地里挖出来的地龙,脸红脖子粗的争吵谁手里的地龙更肥更大。 屋檐下燕子盘旋,前头灶房顶上腾出炊烟,屋子后的神女山褪去银装裹新绿。 处处生机。 迎着刚刚跃出地平线的红太阳,百相未语先笑,小脸上笑容灿烂。 “百相,快过来看看我们挖的地龙!”看到妹妹出现,林怀松立刻举起满是泥巴的小爪子,把扭曲挣扎的地龙亮给妹妹看,“雪化了咱家院墙下的泥松软了,用小铲子扒一扒就能挖出地龙来,可好玩了!” 林婆子从灶房走出来,甩着布巾拍打衣袖沾上的灶灰,“两个小皮猴,瞧瞧你们的手成啥样了?指甲缝里都塞满黑泥了,也不嫌埋汰。百相来阿奶这儿,阿奶带你洗漱干净了咱吃早饭,别跟你俩哥哥扎堆,一天天的没个干净。” 百相迈脚哒哒朝阿奶方向跑,朝阳下眼睛笑成月牙儿,“不跟哥哥扎堆,吃早饭!” 林婆子脸上染上笑意,着手打水给娃儿洗漱,目光扫到灶房廊檐下冒出的小草绿芽,随口道,“今春院子里长了好多以前没见过的野草,边边缝缝的,连墙缝廊檐底都长上了,等空了得把这些草拔掉。” “……”百相小脸灿烂笑容僵住。 那是她特地种出来的百相草,要跟小叔一块去镇上卖钱的。 拔草就是拔钱呀。 不能拔。 百相顾不上洗脸,满脑子都是钱没了好吃的东西就没了,阿奶跟爹娘又得发愁了。 小娃儿两手紧紧抱住老妇人大腿,仰起的小脸可怜得不行,“阿奶,不拔不拔,那不是野草,是药草,能卖钱的!” “你一小娃娃还能认识草药啊?”林婆子没把这话往心上放,把兑好水的木盆端出来,打湿面巾拧干,将小娃儿脸蛋轻轻擦洗干净,“家里野草长多了容易窝蛇虫,不拔可不行,危险哩。” 百相小脸更丧了,急得不行,又不能说草药是她种下来的,心痛得小手捧心。 好吃的飞走了。 多多的银子飞走了。 周围大人们不明所以,被小娃娃这一套表情变化给逗得直乐,正闷笑间,突听院墙下男娃子哎呀一声。 林怀柏抖索着被小铲子划破的尾指,看着汩汩冒出来的红色血液,哇地哭出来,“阿奶阿爹阿娘我的手没了呜呜呜我的手没了!” “兔崽子一天天的闹腾不消停,你手指是被地龙吃了?”林二河嘴角抽了抽,放下农具走过去把崽子拉起来,就着灶房前盆里百相洗完脸的水,把崽子脏兮兮的手先清洗干净。 崽子尾指侧面被铲子划了道小口,不算深,但是流出来的血一时止不住。 林二河扬声朝灶房喊,“翠娥,弄点锅底灰来先给娃止血——” “这个这个,用这个,可以止血!”清亮小童音身杀出,同时一只嫩白小手探过来啪的往林怀柏尾指糊上一坨绿糊糊。 林怀柏,“嗷~~!疼疼——咦,不疼?” 林婆子跟林二河看看那坨绿糊糊,看看林怀柏,又扭头看向家里唯一的女宝。 女娃儿抿着小嘴儿眼睛噌亮,微微摇晃小身板亟待表扬。 “……” “好像真能行?看,真个不流血了?” “……也可能是伤口被堵住了呢?” “这不柏儿都不喊疼了么?” 这时候大人们已经呼啦啦凑过来了。 林大山将信将疑的把林怀柏小手拉过来,扒拉开上面的绿糊糊,便见下方伤口确实不在往外流血。 那团糊糊是真的将血止住了。 随即难掩惊讶。 “娘,这玩意儿比锅底灰好使啊!”林大山惊叹。 乡下人家平日有点小磕小碰的伤口,多整点锅底灰草木灰糊上,将血止住就不用多管,也确实有效。 但是像眼下见效这么快却是没有的。 “妹妹说的是真的,咱家那些野草真的是草药啊?我刚才瞧见妹妹就是扯了廊檐下的小草揉吧揉吧就能用了!”林怀松恁大声,眼睛张得圆溜溜的新奇得不行。 担心妹妹胡乱用药会挨骂,林怀柏也高高举起受伤的手来回晃着展示,“真的是药,妹妹是知道这药能用才给我用的,我的手一点也不疼了!凉丝丝的,还挺舒服!” 亲眼看着野草确实把血止住了,又看受伤的小崽子全没有什么不适,大人们放下心来。 同时看出两个小皮猴是在帮妹妹说话,好气又好笑,娃子划破点皮多大事儿?百相给哥哥糊药是好心,他们当大人的不至于胡乱怪罪。 林婆子俯身把孙女抱起来,点点她小鼻尖笑问,“咱百相敢情是真认识这种野草啊。” “认识,我以前见过,我还知道好多用法!”百相忙不迭点头,事关好吃的跟银子,绝不敷衍,“这个草药能止血止疼,泡水喝还能养精神,可好用了!” 白大褂们经常在她面前用百相草,她是真的知道好多用法。 比如在人身上划个大口子,揉碎百相草敷上去就能止血。 还有给断骨的人用药添上百相草能止疼。 能泡水能煎茶,营养液里加点百相草汁还醒神。 百相说完那番话就抿紧了嘴巴不敢说更多,只把乌溜眼睛张得大大的显出天真娇憨样儿。 她不想让阿奶爹娘他们发现她是个小怪物。 百相安静下来,林家大人们却开始不平静了,面面相觑间不甚以为意的心态消散,俱郑重起来。 娃子受点小伤是小事,但是家里长的野草竟然能入药,这就不是小事了。 穷人家乃至寻常人家最怕的除了没饭吃,其次便是受伤生病。 像这种能止血且止血速度还奇快的药草就是个宝贝! 第22章 小秧苗百相 意识到家里疯长的野草竟然是难得见的止血伤药,大人们再看院子各处边边角角,稳不住了。 “诶哟喂谁把粪簸搁这的,压着草了!” “江儿,快把竹扫帚放门边去,瞧瞧竹枝给扎得,这边草叶子都有痕了!” “走路的时候都仔细点,以后别在廊檐磕鞋泥巴,下头全是好药!” “还有灶房边上草垛子那儿,下面是不是也长药草了?还好还好没压坏,不然多浪费!” “诶你们闻着什么味儿没有?素兰,翠娥,灶头锅里是不是还煮着东西?” “……坏了,我烙的饼!糊了!” “……” 手忙脚乱的众人终于停下来,再次面面相觑,片刻后皆捧腹笑弯了腰。 张翠娥给灶头熄火后也不管糊掉的烙饼了,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乐道,“今儿经这么一遭回头想想,好像自打百相来了家以后,家里开始好事连连,先是拿了赏银,接着爹的身子有了好转,这会,家院子里还自发长出好药材……是不是全是好事?” “还真是,哈哈哈,咱小百相长得就是有福气的,身上也带着福,福气传到家里来了!” “不说没觉得,一说没错了。只说院子里长的这些草,以前你们见过没?都没见过吧?偏咱百相认识!真的怪稀奇的,小百相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啊?” 百相,“……” 跟着家里人乐呵的百相不敢乐呵了,心脏提起,小身板在阿奶怀里不自觉绷直。 林婆子抱着娃,轻易就能感觉到娃的变化,顿时心疼了,朝坐在廊檐下的林二河啐道,“甭管多怪多稀奇,咱百相都是个好宝贝!家里恁多好事还不够你乐的?有那空瞎琢磨胡咧咧的,赶紧进来吃饭,吃完了下田插秧!春播不等人!” 林二河顺气氛抒发一下感想却莫名被老娘喷得狗血淋头,不敢反驳,茫茫然进屋吃饭。 吃饭间中,趁着老娘不注意,他才杵了下自个媳妇,问出疑惑,“我刚说错啥了?娘干啥突然骂我?” 张翠娥作势认真想了下,给他解惑,“你说你,性子没有大哥沉稳,长得又没有三弟俊俏,上下不讨喜,娘不骂你骂谁?反正我跟大嫂是不会挨娘骂的。娘骂你你就受着,娘不会骂错。” 林二河抽搐嘴角狠狠咬了口烙饼,“你可是我亲媳妇。” 将夫妻俩对话听了个全的大山夫妻、林江仨,生生给憋红了脸,没敢笑出声。 家里境况好转了,大家肩上担子减轻了,以往压着的真性情各自开始冒头。 挺好。 这样才好。 这样的日子更舒心有奔头。 林家水田在村口靠左,正好临着横穿村口的玉水河,是一等良田,可惜如今手里只剩下三亩,其余卖给了外村大户,另外家里还有两亩旱地在另一头。 所以比起村里其他人来,林家春播的活儿反而不算重。 一家子老少齐上阵,用不了两天。 百相跟着家里人走出村口,穿过玉水河,来到自家田地边上。 又是满目新奇。 来林家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走出玉溪村,看到外面的风景。 逐渐高升的骄阳下,流水声潺潺,周围田里已经满是早起干活的人,挽着裤腿踩在泥水中弯腰插秧,高声说话大声笑。 极好的春光。 “大山,二河,你们来得有些晚啊,咱这三分田的活的快干完了!”王家汉子王全扬声打招呼。 林大山笑道,“咱家就三亩田,你们家可是八亩,等我们家能回家歇趟了你还得在田里当老黄牛,咧咧啥?” “你这嘴!回头再往你家送地瓜,我专挑长长虫眼子的!” “那嫂子肯定不干,嫂子是良心人。” “……” 引来笑声一片。 百相兴致勃勃,瞧着阿奶跟爹娘们一个个挽起裤腿下田了,也蹬了脚上的小鞋子,光着白嫩嫩的脚丫子踩在田埂上,脚心触着夯实的土,触感沁凉却真实。 她转动小脑袋,视线缓慢的,一寸寸掠过周遭。 明媚的阳光,带着些微腥气的河风,仲春仍还沁冷的空气,欢笑着春播的农人,以及偶尔抬头看来时总是亲切朴实的目光。 还有家人们跟人高声唠嗑说起“我家百相”时眼里话里的喜爱与自然…… 百相脑袋一歪,嗓音欢快清脆,“阿奶,阿爹,阿娘,秧苗蔫巴巴的,栽进田里能活吗?” 林婆子失笑,他们家小丫头竟是没见过乡下民生的,“当然能了,别看秧苗现在蔫巴巴,那是因为刚从育苗田里移栽过来还没适应。把它们栽进田里缓两天,只要有水有土有阳光,它们一准能活。等过两天阿奶再带你来看看你就知道了,这些秧苗子啊,不仅能活,还会越长越好,抽穗、扬稻花、上浆、结稻米……若是继续让它们生长在育苗田里,那才长不好哩。” 百相望向插在田里一行行一列列迎风招展的秧苗,咯咯咯的笑。 她刚刚形容不出来的感觉,现在知道了,她就是一株秧苗,从研究室移栽到了林家,会长得更好,越来越好。 这里,才是小秧苗百相真正的家。 “阿奶,我来插秧啦!”小娃儿一高兴,抬起脚丫子就要下田。 一直在她旁边看着的小哥俩连忙把她拽了回来,“百相,咱不下田,在田埂上帮着抛秧就行,你要是想玩水一会哥哥带你在边上水渠玩会。小娃娃待水里久了容易着凉的,来时阿奶可是特地交代我们要看好你!” 林怀柏怕妹妹不听话,还特地吓唬她,“哥哥告诉你插秧可不好玩,半天功夫能累得直不起腰。还有,田里有水蛭,最喜欢吸血,你长得白白嫩嫩的,水蛭专门逮着你吸!怕不怕!” “水蛭是啥?”百相问。 “水蛭就是水蛭嘛,水里的虫子。” 听到是虫子,百相好奇心顿消,视线晃了下,弯腰从田里捞出个黑乎乎扭动的玩意儿凑到俩哥哥鼻尖,“是不是这个?” “……”哥俩脚下齐齐一踉吓得往后栽,险些一屁股坐进小水渠。 百相咧嘴露出小白牙,“哈哈哈!” 她连丧尸都不怕,哪里会怕虫子? 怕虫子的明明是哥哥,还反过来吓唬她。 谁吓谁呀? 略略略~ 第23章 药草的名字叫百相草 林家田地虽然少,水田旱地的也忙活四五日才轻省下来。 春日渐暖,骄阳清风。 在房间里躺了一冬的林老爷子终于能出来闻闻清风晒晒太阳。 一张竹躺椅躺着,一床薄被盖着,三个娃娃绕膝头,儿子儿媳环四周。 沐浴晨光,闻着草香,林老汉眯眼看着头顶碧空浮云,脸上满是笑容。 “来,喝口茶试试。”林婆子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茶碗,“这是用家里长的那些小草煮的茶,春播最忙累那几日,咱天天喝这个茶,喝完了人精神许多。” 老伴儿身子不好,东西轻易不敢给他吃,熬的这茶水是她试过了确实感觉好,才敢让老伴儿也喝点。 张翠娥如今对这个茶格外推崇,“爹,这茶是真的不错!往年春播忙活几天下来我跟大嫂总累得直不起腰,动一下身上哪哪都疼,起码躺三两天的才能缓过来。这次你猜怎么?嘿!喝了这茶那是真精神!忙一天下来累还是累,但是没有要了半条命的感觉了,而且腰板胳膊腿的一点酸疼都没有!睡得好起得早!一整天的精神头十足啊!” 说罢她又把林二河脑袋掰过来,捏着男人的脸左右转着给公爹看,“你瞅瞅二河,往年忙完田里的事他得瘦一圈,你再看看现在,看出来啥没有?没瘦!下巴还圆了!” 林二河,“……”他是样板啊? 其余众人扑哧扑哧笑开。 林老汉也被逗得朗笑,接过茶水,“你们都这么说,那我可得好好品品,是不是真有那么稀奇。” 家里大事小事的,他虽然躺在床上也一点没漏了。 奇怪小草的事儿他早知道,只是当中奇妙之处却未有体会,这会子正好试试。 茶碗刚近得眼前,一股浅淡香气就飘入鼻中,林老汉愣了下,就着碗沿饮了口茶水。 入喉有甘味,很是清润。 茶水从喉入腹如同清泉洗涤内腑,又如甘霖润入荒漠,教人浑身骤觉一轻,紧接泉水甘霖余韵荡向四肢百骸,全身拉紧的骨骼及经络不自觉放松。 浑身舒坦。 “确实,消疲解乏提神,是好茶,不,这应该称为药茶。”林老汉笑道。 连老爹都肯定了,小辈们更乐了。 林老汉看向坐在脚边捧了小脸蛋笑咯咯的孙女,“这种小草只有相宝识得,相宝告诉阿爷,它可有名字啊?” 百相立刻脆生生应,“有,它叫百相草!” 林大山恍然,调侃,“原来百相的名字是有由来的,是根据这种奇妙的草药取的啊。” “咯咯咯。”才不是,阿爹弄反了,小草的名字才是根据她的名字取的。 笑闹一场,林江提着凳子坐到老爹身边,说起了自己心里压着好一段时日的想法,“爹,娘,咱家院子就这么大,百相草长在边边角角的数量并不多,既然是好药草,用途也广,我想试试栽种出来。” 周围笑闹声逐渐停了。 林江把想法说出来后,抿着唇低下头,等阿爹应话。 他不想再待在家里白吃白喝,右手不能用,重活干不了,他思来想去,最后定下来栽种药材试一试。 换作种别的药材他不一定敢在这时候提,但是家里长的小草不一样,极好活。 ……如果家里不支持他的想法,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用。 很快,头顶上方就传来家老爷子明朗声线,“你想就去做,至于栽种的地方……咱家菜园子里应该能辟出两垄地来,要是不够,跟你阿娘还有大哥二哥商量商量,家那两亩旱地看看能不能空出来交给你。” 老爷子话音刚落,林大山跟林二河的声音就跟着冒出来了,“有啥不行?二弟有想法,咱做哥哥的定然支持!” 李素兰跟张翠娥对视一眼,“那两亩旱地正好翻耕了,娘本来说拿来种高粱的,种子还没撒上。只要娘没意见,我们也没意见。” “亏得你提的时机恰好,你爹身子状况好转,家里剩下了存银,你两个哥哥也还能往家挣点铜板,撑一段时间不成问题……娘就支持你一回,那两亩旱地交给你一年,要是一年你没能种出啥名堂,那明年就得把地还回来咱继续种粮食,一大家子人总得吃饭。” 林江豁地抬头,视线里尽是亲人笑脸,没有一丝勉强,他再憋不住,酸意从鼻腔一路冲上眼底。 对地里刨食的农家人来说,田地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可家里人二话不说多问一句都没有,就肯把那两亩旱地给他做尝试……要知道,如今家里所有田产地产也不过仅有三亩水田两亩旱地。 “我原本还有一肚子话准备着想说服你们来着,没想到压根用不上。”眼泪从眼眶滚落,林江嘴角却是往上飞扬的,“其实我早就有栽种草药的想法,想去神女山里寻古星跟伴星藤也是因为这个,但是那两味草药不好侍弄,想栽种我还得做很多准备,翻阅资料寻人请教……现在有了百相草,我信心足许多,等栽种出来了推出去,定能挣上银钱的。” “扑哧,我要是不知道百相草的好,那肯定不支持你。”张翠娥故作叹息,摇着头,“不说挣不挣银钱,江儿,先紧着家里!咱院里的草就这么些,不知道还能煮上几顿茶。你要栽种可赶紧着,咱家不能没茶喝!” 众人直捧腹。 妇人说得夸张。 家院子虽然只边边角角长了百相草,但是摘了之后原地又很快会冒出小绿芽,几天就能蹿老高,每天供家里煮一锅茶是净够的。 百相捧着小脸蛋脑袋晃呀晃,跟着家人乐呵全无烦恼。 百相草得她每天砸绿光团才长得快,药效才更好。要是栽种的地方离她太远了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是活不了的。 不知道家里旱地在哪里,小叔想种百相草,那她也得跟着忙活啦,得帮小叔给小草“浇水施肥”。 近午日头渐高,林老爷子不能继续晒了,唤儿子给背回了房。 林婆子跟着进房,给老伴儿垫正枕头掖掖被角,眼角眉梢可见的好心情,“江儿支棱起来了,甭管事情成不成都是个好的开始。还有你,身子状况也眼见的越发好转,在外头待了半早上的,没咳嗽一声。真好,我这心啊,是真松快。” 林老汉握住老伴儿的手,那只手常年劳作并不好看,皮肤粗糙指骨变形,掌心跟指腹都有厚厚的茧子。 他心头惭愧得很,可他也知道,老伴不需要他说什么煽情的话。 第24章 那是值得人疼的乖娃 “老婆子,我跟你说点事儿。”敛下心神,林老汉开口,有些踌躇。 林婆子见状擂他一下,“有话就说,吞吞吐吐作甚。” “不是吞吞吐吐,是想想该咋说。”林老汉停顿须臾,抬眸看向老伴儿,声量放轻些许,“你给我喝药茶的时候我闻着那味道,很是熟悉,我能肯定我之前闻到过,很浅淡特别的草药香味。” “嗨,就是百相草的香味嘛,家院子里长那老些,你肯定闻过,有啥可说的?” “不,是在家里还没长百相草之前,我就闻到过,就在这个房里,时浓时淡的,但是一直没断过。”林老汉越说越肯定,“我状况开始好转,就是闻到这股味道开始的,咳嗽开始渐少,精神头也渐足,到后来去镇上看大夫,大夫咋说的?大夫是不是不敢相信直呼奇了,还一直怀疑我在家里吃过别的良药?” 林婆子脸上不以为意凝住,眉头拧起,嘶了声,“还真是!可你到底想说啥?” “……”林老汉扶额,“我想说的是,我身体好转,是从相宝来了咱家开始的。咱相宝身上可能有点啥咱不知道的秘密,但是这种事儿太过玄乎,我不敢确定。不说我身子骨变好,家里好事连连,就说院里的百相草,以前谁个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它是怎么长出来的?就算是野草,也得先有种子才能长吧?还能凭空冒出一堆来,专长边边角角不碍事的地儿,跟有人性似的?” “这、你的意思是说,咱百相玄乎?”下一瞬,老婆子砰砰又擂了老头子几拳,这回是真不收力,把老头子捶得龇牙,“咋地?家里有一堆好事儿你不高兴,反倒怀疑起相宝啊?玄乎咋地了?怪事一堆咋地了?你说这些啥意思?嫌弃相宝还是害怕相宝啊?不想要这个孙女了咋?林茂石我告诉你,你可别丧良心!” 林老汉被一通捶一通骂的,险些懵了。 不是,他还没摆出态度呢老婆子就急了,能不能听他把话说完? 跟孙女一比,他咋地马上不值钱了,都能上手捶了啊? “你别红眼睛别急啊!我怎么能是那个意思?你不听我说完就瞎想,这性子急的。”林老汉无奈,抓住老婆子又要捶过来的手,加快了语速解释,“相宝身上确实玄乎,我是跟你说事实,不是嫌弃相宝,更不是害怕,我怕啥?只要娃儿不干坏事不丧良心,别说她身上有点玄乎,就算她是妖怪我也不怕!外头要有人敢说咱相宝是妖怪,我就爬出去嚷嚷我是妖怪她爷,上刀山下油锅架火上烤先冲我来!” 林婆子,“……”扑哧。 个死老头子。 “你见过恁可人的小妖怪?”她嗔了老头子一眼,起身整整衣摆往外走,“成了,坐都坐不起来你还往外爬,能得你,好好躺着吧。到饭点了,我这妖怪她奶去给我的小妖儿做饭去。” 林老汉嘴角抽抽,眼睁睁瞅着老婆子昂首挺胸的往外走。 嘿,这老婆子,她还骄傲上了她。 房门拉开前,一道小小身影飞快跑远。 到得堂屋门口,百相背起小手等后头脚步声响起,待老妇人脚步声近了,她回头便是灿烂笑颜,嗓音又甜又糯,“阿奶!” “诶!乖宝!饿了吧?等着,阿奶做饭去!” “咯咯咯!我帮阿奶烧火!” “这小丫头,你还会烧火了?” “我会,我跟小叔学的,一学就会,相宝学东西可快了!” “好,跟上,给阿奶烧火来!” 一老一小牵手手,一脚步轻快一蹦蹦跳跳往灶房去。 当夜娃子们睡下后,林家汉子妇人被林婆子拦下了在堂屋坐成堆。 林二河哈欠频频,“娘,有啥大事要赶着说?我做了一天工困得不行,想睡觉啊。” “待会睡,急什子?”林婆子一句话把老二镇住,随后压低声线,“有事说,你们都听着。家院子里长的百相草,日后要是有人问起来处,就说是江儿机缘之下淘得的种子种出来的,正好江儿要种药材,算是有正当出处。” 又是一句话把昏昏欲睡的众人惊醒,林家汉子妇人们觉着不对,“娘,咋个了?” “自打百相来了家,家里好事连连,这些都还好说,是咱家时来运转。但是百相草用处大,以后江儿把药草种出来了肯定要往外卖,恁好的草药不能凭空出来,咱要没个合理的解释,外人推敲不定就得扯到百相身上去,那对百相不是好事。为免给百相招麻烦,还是先想好办法应对,也算是未雨绸缪。我们一家子大人,自家的娃儿自个得护得住。” 虽然娘这番话众人一时间云里雾里,但是当中道理还是明白的。 近来他们家变化确实大,一时没人注意那是因为他们家还不显,但是日后如何谁能说得准? 不说外人,就是他们自个私下里也时常犯嘀咕,家里运气说来就来,真真是好得不行。 细究,还真是从百相来了家后他们林家才转了运道。 林江抿唇,郑重道,“娘放心,我这几日就借着跟村里人唠嗑的机会,把百相草来处散出去,绝对不让人多怀疑。” 林大山跟李素兰也正色起来,“百相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定然用心护着,娘且放心!” 林二河则挠头,笑得满脸憨气,“啥?问我家百相草哪来的?这我哪知道,都是我三弟捣鼓的,那得问他去。” 他手肘往旁杵了杵,“媳妇,你说是不是?” 张翠娥,“那可不?咱平日闷头干活哪有时间管那许多?别问,问我也不知道。百相草咋跟我们家百相名字一样?嗨!百相的名字忒特别,家里老小的对娃儿又喜欢得紧,种出了不认识的草药,起名的时候就顺势用了百相的名,有啥奇怪的?哎哟喂!这么一说,百相草可真真是从咱林家起源的啊!” 其余人被两口子这出双簧给逗笑得不行。 林婆子心头松下来,眼角爬上笑意。 这便好,一家子都是齐心的。 他们家百相甭管是神通还是妖怪,她跟老伴拼死也会护在娃前头。 恁小的娃娃呀,有多乖巧懂事,她老婆子心里有数得很。 那是值得人疼的乖娃。 堂屋左房里,百相躺在床上,于昏暗中掀了下眼帘,片刻后又睡去,嘴角挂着甜甜的笑。 第25章 问到了百相盲点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农人忙完了田里的活也没能多闲着,还得继续忙活旱地菜地。 转眼四月已经到了末尾尖。 天气渐转炎热,原本和煦的太阳也日渐猛烈。 玉溪村的旱地多集中在神女山另一边山脚,从村尾绕个弯就能到,不用过玉水河。 这日近晌,给瓜豆扎篱笆定植的村民们间中歇趟,在地头边上大树脚下席地而坐,遮遮阴喝点水,唠两句就回家吃饭。 在大树不远的一大块旱地里,还有人顶着烈日在忙活,汗水已浸湿了后背衣衫。 “小江,你都忙活一早上了,快过来歇歇喝点水!”王全扬声喊了一嗓子,摇头嘀咕,“一只手不顶用还撑这么久,这小子真是够拼命的。” 李富贵也在,他家跟林家最近,知道的内情也多,笑道,“阿江捣鼓的那百相草,煮的茶水我喝过,确实好喝,能解乏不说,还倍养精神。他这次不定真能捯饬点名堂出来。” 说罢他贼手就探向一旁林家的簸箕,目标正是簸箕里的水袋,“江!你再不过来,我偷喝你的水了昂!真喝了昂?” 林江把头顶草帽往上顶了顶,露出被汗水氤湿的眉眼,失笑吐槽,“你要喝就喝,非得说个偷字,等着我去逮你呢?” “哈哈哈,我是真想喝!这茶水喝一回就念念不忘!”李富贵大乐,这会毫不客气拿起水袋,仰头灌了一大口,顿时通体舒坦,连身上那点燥气都降了下去,“喝你一口茶,下晌我把手上活儿干完了过来给你帮忙来!你那药苗子傍晚得浇水吧?哥给你担水!” 俩家相邻,李富贵跟林家三兄弟也算打小一块长大的发小,相处比同村其他人更亲近。 说帮忙担水绝对不说虚的,主打一个实诚。 林江笑笑,朝村尾来路指了指,“喏,我哥已经担水来了,不过你要帮忙我也不拘,多多益善,反正你力气攒着也是攒着。” 树脚下汉子妇人的往那方路上一瞧,可不是林家两兄弟担着水来了么。 一块来的还有林婆子,小老妇人手里还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娃娃,娃娃头上扣着个小草帽,粉粉嫩嫩的一张脸,是乡下人家没见过的白皙精致。 歇了会趟,村民们起身开始往家走,迎面跟林家的熟络打声招呼,说说笑笑间擦肩而去。 “江儿,就知道你肯定待在地里不舍得走。”林婆子走到自家旱地,看着一垄垄地里青葱绿色,眉眼舒展开,“种下半个月了,这是都活了呀,你侍弄得还成。” 林江站起,取了草帽给阿娘扇扇风凑点凉意,笑道,“娘,这么大两亩,可不是我一个人侍弄的,担水拉肥都亏得大哥二哥给我搭手。” 他也能担水,但是一只手稳水桶,从河边到地头,桶里的水得晃荡掉一半。 更别说用木车装费拉肥,他干起来更是事倍功半。 没有家里人无条件的支持帮忙,他得付出更多更艰难,才能将这里侍弄成一片绿油油的药田。 林大山林二河将水桶在地边上撂下,等太阳落山了晾一下被晒暖的水,直接就能舀来浇地。 兄弟俩手里都有别的活儿要干,便趁着间中得闲的功夫,先把水一担担给担上来,水桶不够了就跟村里其他人家借。 攒到下傍晚,担的水基本够浇一回地了。 “这时候下地的人都回家吃饭了,你一直杵在地里不舍得走,药草也不能长得更快,做啥不早点回去歇一歇?真是头犟牛。”林二河骂咧咧,走到三弟旁边叉腰看药田,满脸的笑意。 别说,他们家的药田长势是真好,移栽过来的百相草一栽一个活。 “原本还担心家里的药苗子铺不满两亩地,没想到药苗新芽冒得恁快,愣是让咱家接上茬了。”林大山也是满脸喜意。 亲眼看着药苗子栽过来,一家子初时都是忐忑的,直到药田里生机一日赛一日蓬勃,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百相小小人儿站在大人们前头,仗着大人看不见她的绿光球,十分大胆,小手跟甩广播一样拼命往外甩球。 绿球刚刚冒头就被地里的药草飞快吸收,一株株跟长了吸盘嘴似的,吸掉绿光球不说,还把叶尖儿拼命朝小娃儿方向摆,使劲摇曳:不够吃不够吃。 百相小嘴咧得大大的,咯咯咯。 贪吃呀。 林江自打种下百相草,每天天不亮就往地里跑,天黑透了才回家,伺候这片药田跟伺候祖宗一样。 是以地里药草的变化,他最先便注意到了。 “奇了,这会子也没风啊,咋还晃起来了?”他疑惑,扭头找认同,“娘,哥,你们觉不觉着药苗叶子好像又绿了些?” 浓脆欲滴的绿,仅从小叶片就能感觉到叶子里藏着蓬勃生机。 林二河不以为然,“药苗已经长大了还能咋个绿?半月时间还能过完春夏秋啊?再绿就要开始黄了。” 入秋,药草野草可不就得黄叶了么? 林婆子嘴角抽抽,横二儿子一眼,“黄啥黄?呸呸呸!百相草长得快,地里这些已经能摘了煮茶了!” 顿了顿,她下意识看向小孙女,即便四周已经没有其他人,她还是把音量放低了,“乖宝,这百相草啥时候才算熟啊?” “???”这个问题问到了百相盲点,她也不知道怎么算熟啊。 以前白大褂没说过,但是长这样就能用了。 所以百相小胸脯一挺,学着阿奶把音量放轻,小手还特地拢到嘴边,悄悄声十分肯定,“阿奶,熟了!现在就能摘了换钱!要是种到叶子上结小珠子,能换更多钱!” 是这样的没错。 玻璃房子里百相草叶子做的绿丸换二十晶核,绿珠子挤的药液换一百晶核。 一百比二十大,不,多。 小叔教她数数,三天她就能从一数到百了,懂行! 老妇人跟汉子们全支棱了耳朵听娃儿教学,不懂马上就继续问,“那种多久能结小珠子?” 百相眨巴眨巴眼,“……” 百相心虚,“小叔种出来就知道了?” 这个她是真不知道哇…… 第26章 卖草药 整个家只有百相最了解百相草,所以她说了啥林家人信个十足十。 既然已经能换钱了,林江也不等了。 跟家里商量过,两亩地,先找买家卖一亩,另一亩暂留着,等着看啥时候结小珠子。 百相一个小娃子,有些地方一知半解很正常,不懂的他们就自己慢慢验证,还有时间。 光是种下药草半个月就能开始收成,这个速度已经足够让一大家子欣喜的了。 至于买家人选,林家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镇上老大夫。 这些年家里用药都是在老大夫那里拿,看病也是找他看诊,老大夫为人当得一句医者仁心。 就如上次带老爷子去镇上看诊,老大夫看过后便不再给他们继续开参片了。 林大山当时有些不放心,特地问了两次老大夫“不用参片真能行?”,被老大夫吹胡子瞪眼一通怼。 “我是嫌赚钱太容易了能卖参片还不卖?谁嫌钱腥啊?你们家确实用不着参片了!合着你们家银钱忒经花非要往里砸呢?去去去,真不用,按新药方抓药回家养着就成!要是实在信不过老夫医术,自个上县城府城找名医去!” 虽然老大夫脾气暴躁话不好听,但确实不坑人,起码不是黑心肠的。 “明儿我陪三弟往镇上药房跑一趟,正好爹的药也快吃完了,顺便抓药。”林大山一语定音。 林江点头,既然决定做了就放开手脚干干脆脆,没得磨蹭拖拉。 这一夜林家大人们各怀忐忑心思入睡。 夜深了各房里还隐约有模糊对话传出。 “孩他爹,明儿就找买家了,你说事情能不能成?咱家百相草真能卖出去?” “能不能的试过才知道,不试试肯定不成。江儿肯定比我们还慌呢,别在他面前丧气。” “这用你说?我省得。” …… “大山,三弟侍弄药草那般上心,万一老大夫不肯收咋办?毕竟百相草不是人人识得,知道这草药的好处。” “老大夫不收,咱可以继续找别的人卖,百相草确实好,总有识货的人。再不济便当茶叶来卖,怎么地也能挣上点,三弟就不会灰心。” “你说的对。赶紧睡吧,明儿你还要早起去镇上,养足了精神卖货。” “你就瞧好吧,一准带好消息回来!” …… “二河、二河?睡了?我心里慌得很睡不着,你跟我说会话呗。” “慌啥?天塌下来有你男人顶着,别胡思乱想了我真困得很,让我好好睡觉成不?” “真是个木头!我担心三弟呢,你倒是四平八稳能吃能睡,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吗?” “睡足了才有力气给你顶天,昂,我的姑奶奶。” “……啐!” …… 身边大人们有起身动静时百相跟着醒了,顶着惺忪睡眼跟睡趴的小揪揪,便抱着爹爹大腿不撒手。 “阿爹,带我带我,我也想去镇上。” 李素兰无奈,把女儿抱起来,顺手擦掉她嘴角口水印子,“百相乖,阿爹跟你小叔去镇上有正事呢,看顾不了你,等下回再带上你好不好?” 娃儿小眉毛顿时耷拉,一整个打了蔫,小嘴嘀嘀咕咕,“相宝想去嘛,相宝都没见过镇上长什么样……” 林大山见不得女儿这般蔫了吧唧委委屈屈的小模样,登时把娃接过来抱自己怀里,大掌揉着娃小脑瓜,“去,爹带相宝一块去!” 李素兰扶额,无奈抿笑。 这爷俩。 玉溪村去镇上路程,仅靠两条腿需走上一个时辰。 赶在太阳爬上来之前出发,一路上能舒服许多。 快手快脚准备完毕,林大山跟林江就在家里人殷切目光中出发了。 林江背一背篓刚摘下来还带着露珠的百相草,林大山也背了背篓,背篓里是他的娃。 兄弟二人迎着清风大步往前,眼里俱是对未来的忐忑与憧憬。 百相在背篓里昏昏欲睡,后头家门口,两个小哥哥远远目送,羡慕得快哭了。 …… 等百相再醒来,耳边是熙熙攘攘嘈杂声,吆喝、说笑、讨价还价声交织,从路边飘来的各种食物香气在她小鼻子里汇聚。 百相豁地睁开眼,小手扒拉着背篓边沿,兴奋的探出小脑袋,入目是她从未得见的景象。 有些杂乱的长街,不算宽敞,街道两边是林立的店铺,铺子前悬挂木招牌、布招牌。 人流如织,间中有人推着木车一路吆喝着打路中间过。 “阿爹,小叔,这就是镇上吗?好多人呀!好多好吃的!”百相感觉自己眼睛快用不过来了。 真的好多人好多吃的!一个丧尸都没有! 听到娃儿糯糯嗓音,林大山偏头笑道,“睡醒啦?咱刚到。肚子饿了吗?爹给你先买个包子垫垫肚子。” 听到包子,百相眼睛亮了,小脑瓜使劲点,“饿了!饿了!” 吃!吃!她想吃! 林江被侄女馋样儿逗乐,先一步去了旁边包子铺,咬咬牙三文钱买了个肉包。 刚从蒸屉里拿出来的包子还烫乎,等没那么烫手了他才递给小娃儿。 百相压根顾不上烫,已经被包子的香味迷晕乎了,啊呜一口咬上去,暄软的口感让她满足得眯了眼,包子里包裹的馅料足足的,肉味鲜香。 “慢点吃,小心烫了嘴。”林大山看不到女儿此刻模样,嘴里叮嘱着,顺手解下腰间的布袋子,从里拿出两张素面烙饼,一张递给林江。 早上赶着出门,两人没在家吃早饭,烙好的饼带上了路上也没顾上吃。 这会闻着肉包子的香味,两个大人也遭不住,正好烙饼解馋。 “前头就是药铺,大哥,走!”林江三两下把一张烙饼咽下肚,加快了步子。 林大山忙跟上,嘴里同样狼吞虎咽赶在进药馆前把东西吃完。 四方药馆就在长街南,靠街尾的位置。 大清早的,药馆里人不多。 一个跑腿的伙计在柜台里忙活分拣药材,一个华发长须的老大夫坐堂看诊。 看到有客进铺子,坐在问诊台后头的老大夫撩了撩眼皮,一眼认出来人,“玉溪村林家娃子?给家老汉抓药来?药方子给伙计照方抓药就成。” 林大山没往柜台去,拉着林江笑呵呵往老大夫对面坐下,“方大夫,抓药待会,不急。这次来还有一事想麻烦您老给掌掌眼。” 他来这里抓药的次数最多,跟老大夫更熟悉,开口自然熟络。 “何事?”老大夫不以为然,淡问。 林江没掉链子,忙转身让大哥把他背后的背篓取下来,从里抓了把百相草放到问诊台,“老大夫,您老于医药上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草药?” 第27章 可以想见会迎来怎样的哄抢 老大夫看着堆到面前的一把野草,抬眸,“觉着老夫医术不精,故意拿把野草考我来了?” 他方正今年六十有三,满打满算在这梧桐镇上行医看病二十七载,医术自不敢跟大府城名医比,但《千金方》、《本草经》他也是能倒背如流的! 随便薅把野草到他跟前就敢说是药? 要不是看在哥俩都是有孝道的人,他直接就甩脸子把人轰走。 真真是怒气冲上天灵盖。 林大山最知老大夫脾性,是个好大夫,也是真的脾气很不好。 他忙搡了下林江,“三弟,你来说!” 他则把自己背上背篓放下,把闺女给抱出来活动活动小手小脚,娃儿一直待在背篓里也不舒服的。 而且卖草药是三弟的事业,每一步路都需他自己走才能体会当中成就,他们做哥嫂的只在旁扶持辅助。 成功了,是三弟的。 失败了,还有哥嫂兜底,不过从头再来。 林江没说二话,对老大夫真诚道,“大夫莫恼,我们一家都感恩大夫对我爹的医治,哪敢上门糊弄您来?这一味确实有药用之效,小子偶然得之,发现它不仅能止血止痛,用来煮茶水还极为消疲解乏,不敢诓语!只是小子见识浅薄,不识这究竟是何种草药,跟家人商量之后,才想着拿来问一问老大夫,整个梧桐镇,只有您于医药上最令人信服。” 小伙子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把老大夫明着捧了一番。 方大夫受用,又看小子眼神诚恳,确不是坑蒙拐骗的,这才又将视线投向翠郁的野草。 他上手将草拿到鼻尖闻了闻,眉目即微微一动。 浅淡草药香气,只凑近了闻一闻,昏沉头脑便似注入一丝清明。 “当真有你说的止血止痛之效?煮茶还能消疲解乏?”他起了兴致。 林大山跟林江立刻点头。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林江咬咬牙,摸出背篓底部挖药草的小铲子,直接在手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刻外涌。 “江儿!”林大山被吓得失声惊呼,心疼得抽抽,要是提前打声招呼,这种事儿他来干!他一大老粗不怕疼! 可三弟不一样,三弟不仅是爹娘疼着长大的,也是他和老二疼着长大的! 便是百相也噘了嘴,跟阿爹一块把百相草揉吧揉吧飞快给小叔糊上。 小小人儿心疼小叔,扒着问诊台踮起脚尖,努力把小脑袋露出来对上对面微愕的老头儿,“百相草好用!比参片还好用!我小叔不说谎!” 顶着小娃儿怒视,方大夫嘴角抽抽,他也没想到小青年会这么莽啊。 刷地给自己手上开那么长一口子,刷地冒出那么多血,也不怕得破伤风,他都懵了—— 嗯?血呢?不流了? 方大夫突地坐直,身子前倾,这般还嫌不够,把小青年受伤的手给拉到自己眼前,几乎对着鼻尖地仔细瞧,眼睛眯了又眯。 没看错,刚才还呼啦啦涌得欢的血已经没有再往外淌的迹象。 止住了。 真的止住了。 林江为了让老大夫看得更清晰,还把掌心刚糊上的绿糊糊拨开,露出伤口。 他划刀子用了力,以致伤口两边皮肉喇开了往外翻,乍看很是吓人。 也让老大夫更直观的确定,血液确确实实止住了,没有再往外渗出一点。 “还真有止血之效……”老大夫抬头深深看了眼林家兄弟,这次把心头的不以为意收得干干净净。 他扭头朝柜台后忙活的伙计吩咐,“阿才,你看着铺子,若有人看诊,急病重病再去后头找我,寻常病症找方圆即可,莫来打扰。” 吩咐完,他先给林江伤口作了处理裹上绷带,后道了句“随我来”,转身往铺子后院走。 后院是老大夫平时小憩的地方,小小院落一应物什齐全,置了小床、桌椅,连小锅小灶都有,靠围墙的角落还种了一株枣树。 招呼着汉子娃子自个寻地儿坐下,老大夫便从背篓里抓了一把百相草,自己亲自动手清洗、煮茶。 等茶水烧好的功夫也没闲着,又抓了点草药,对着院子另一角竹笼子里的兔子捣鼓…… 林大山跟林江坐在摆置院中的四方桌旁,拘束局促的相对望。 趁着老大夫不注意,两人才敢低声说几句悄悄话。 “大哥,你说能不能成?” “先等着,老大夫既然把我们请进来了,肯定有门。” 百相坐在爹跟二叔中间的小凳子,重重点头,学嘴,“肯定有门!” 不会没门,没门就是老大夫不识货,他们去找识货的人买! 林大山失笑,抚上女儿小脑瓜,当了爹之后,他越发喜欢这个动作,掌心下小小人儿,总能让他生出无限勇气去拼去博,想为孩子、为自己的家挣来更多更多。 这边三人说着悄悄话心头忐忑,那边老大夫同样心潮起伏,且越来越剧烈。 说实话,他不认识这啥百相草,见都没见过,翻阅过的诸多医书药典里从未有过记载。 但凡换个人来跟他说这是草药,铁定是另一个结局。 笼子里的小兔子是他教导孙儿方圆医术时给他试验药性用的,专门买的有各种病症或受伤的小兔子。 病恹恹没精神的、已经垂死不肯再进食的、刚折了腿骨的、被野兽咬掉一大块皮痛得发抖的…… 他给这些兔子或直接喂食百相草、或揉碎了敷在伤处,得到的药效反馈直观且极快! 痛得发抖的灰兔肌肉抽搐开始减缓,没精神的灰兔半支棱了耳朵,垂死那只……爬着过来追讨新吃食。 奇了,当真奇了! 老大夫看着手里的百相草,眼睛逐渐火热。 坊间普遍在用的止血、止痛药草不算少,但能同时用来煮茶日常饮用的却不多。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既是药材,如非必要,皆少用为宜。 可这小小一株百相草,长不过一掌,叶子铺开了不过半掌,不仅能入药能饮用,而且药效强却不烈,最难得的是见效极快!是为罕见的药草! 他几乎能想见,这味古书没有记载的新药草一旦面市,会迎来怎样的哄抢! 日头渐渐升高。 小灶里柴火很旺,灶上茶壶开始传出咕噜咕噜水开声,浅淡香气顺着蒸腾而出的雾气逸散,满院子怡人心脾的香。 老大夫转头看向茶壶,茶烧好了。 第28章 老大夫说:那便是百姓之福 这会子,林家兄弟已经看出来,老大夫在验证百相草的药性。 兄弟俩那是一点不怵,心里有底气,第一次做生意的局促紧张也渐消散,两人放松下来。 “来,喝茶。”老大夫提着茶壶,在四方桌空着的一侧坐下,摆上茶杯斟茶。 鼻端能闻到的茶香更浓。 “你们信得过老朽,老朽也跟你们明言,这百相草我从未见过,便是整个大瑞朝相信也无人见过,因为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医药典籍上不曾有此物记载,至少我翻阅过的典籍上是没有的。不过,只要确定了有药用之效,那杏林业必得为你们兄弟俩、为你们林家记一功,因为你们发现了不曾现世的新草药。” 说到这儿,老大夫抬眸看向林家兄弟俩。 俩后生只相视憨笑,并未有他以为的激动热切与功利。 倒真是两个憨憨,发现新草药,只这个名头他们林家就能在杏林业甚至坊间传出声名,世人熙熙攘攘不多为逐名逐利? 老大夫眼底涌出点真切笑意,手指虚空点了点两个后生,“憨厚得紧。” 茶杯里的茶水晾了会已能入口,老大夫执起茶杯轻嘬,一口茶便让眼睛大亮。 好茶! 跟用来品味的香茗不同,用百相草煮出来的茶极润! 润感堪比被太阳炙烤数日后骤然获得的第一口甘霖,五脏六腑似重新活了过来! 他是医者,茶水入腹之后带来的好处他能感觉得更细微! 润喉!润肺!润五脏!消疲解困养神!浑身精神为之一振耳目清明不说,连身体都觉轻快! 分明是良药清沉毒之感! 人吃五谷杂粮,日沉月积,体内总会积留下难以察觉难以清除的沉毒,成为身体看不见的负担。 而此茶,便有清毒之效! 倘日常饮用而无反向作用,那么这百相茶,是可延缓人五脏六腑衰败的! 换一句话说,延年益寿! 老大夫手突然抖了起来,茶杯险些拿不住,他忙把杯里剩余茶水先一口喝光,免得不小心往外洒了,洒一滴他都会绝暴殄天物! “方大夫?”林大山跟林江两个一直等着最终结果,老者的反应落在两人眼里,不由疑惑。 话正说得好好的,怎么喝了一口茶突然发抖了? 还吭哧吭哧大喘气,连眼珠子都红了? “……”林江慌得蜷紧手指,不会是老大夫喝茶喝出毛病了吧? 林大山何尝不慌?他们在家自个喝茶喝了那么久,精神头可见的饱满,一样的茶水老大夫喝了咋这样了? 他们是奔着卖草药来的,这、这摊上大事了?要闹出人命? 那林家可真要天塌啊! “莫紧张、莫紧张!”确定茶杯里没有一滴茶水残留,老大夫搁下茶杯先给自己缓口气,这才能顺畅开口安抚兄弟俩,比了个大拇指,“好茶!我说你俩慌甚?这茶你们在家不是天天喝着么?” 林家的,“……”你但凡先比个大拇指,我俩也不至于这么慌。 旋即,笑颜一点点在兄弟俩脸上绽开,亮得晃眼。 百相手心里准备好要抢救老大夫的绿光球也收了回去,咧了小嘴咯咯笑,“老爷爷,你吓人。” “什么吓人,老朽是激动的哈哈哈。”老大夫心情极好,难得露出笑眯眯模样,“玉溪村离镇上路程不短,你们背着背篓来我这儿不光是来请教的吧?想卖草药?但是新草药面世,百姓不熟知轻易是不敢用的,除非有杏林大能担保药效安全。如果你们兄弟俩信得过我,家里剩余药草先别卖,给我七日时间,这七日里我会反复验证百相草各种药性,只要确定安全可用,或者用药性比毒性强,我便将你们的药草全收了,你们看可行?” 说完,老大夫目光灼灼盯着兄弟俩。 其实他的话是往保守了说,且不谈百相草其他药性,只入茶这一项,就已经很具价值。 但是为医者需有仁心,行医更是当谨慎,因为药物是用在人身上,关乎性命无小事,容不得一分糊弄。 “方大夫,我们信得过你!信得过!”林大山跟林江喜不自胜,哪有不应的道理。 初时听到新草药面世百姓会不敢用,兄弟俩心头火热登时如被泼了一盆凉水,正待沮丧之际,老大夫又给他们拨出一条明路来。 兄弟俩对视一眼,起身,齐齐朝老大夫鞠了一躬,“老大夫仁心仁德,我们信服!这一背篓药草就留下了,让您老做验证用,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七日后都会再过来一趟!” 老大夫抚了抚下巴长须,再次朗笑,看着兄弟俩暗暗点头,“老朽行医不坑百姓,可不白占你们兄弟这个便宜。一背篓草药约莫六斤,还未确定最终药性前,老朽开个初始价,一斤按二十铜板收了。待一切确定,最终价格再定。” “!!”这下轮到林家兄弟发抖喘气红眼珠了,激动得说不出话。 他们本笃定,一斤百相草能卖上五六个铜板一斤便已很好,老大夫开价二十文?!还是初始定价?! 老大夫没管激动过头的俩兄弟,他伸长手,在乖巧静坐的玉娃娃鼻尖轻点了下,“你这小娃娃说百相草比参片还好用?不同草药有不同效用,参片可不是什么药草都能比拟的。人参价贵,除了药用价值高之外,还因为稀少难得。倘若也能如百相草这般一背篓一背篓的面世,那么寻常百姓家也能轻松买得起了。” “可是百相草真的很好用的。”玉娃娃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眸子清澈剔透。 “物以稀为贵,人参贵在稀。若百相草真的也那般好用,那便是百姓之福。” 拿着一百二十铜板走出药铺,林大山兄弟俩心潮翻涌,走出一段后回望,下午阳光下,药铺门匾上四方药馆的牌匾明亮而肃穆。 “哥,咱挣钱了。”林江眼底发烫,心脏更烫,“挣钱我很高兴,可是比起这个,我好像更高兴老大夫说的能造福百姓。” 林大山笑着,于喧嚣大街中嗓调亦轻,像在跟弟弟应话,更像在跟自己应话,“是啊。老百姓最怕生病,咱爹生病那几年,家里如果能用上有效又不那么贵的药,也不会熬得那么艰难。” 整个大瑞,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跟他们有同样经历,正在受着煎熬的百姓何止千千万。 “阿爹,二叔,给钱钱!”小童音打断了兄弟对话,背篓里娃儿站起来,抻着脑袋伸长小手,问要钱问得很是自然。 林大山扶额,“闺女,你要钱钱作甚?” “买包子!给阿爹跟小叔吃!”娃儿嗓音蔫吧下来,闷闷的,“我吃了有肉的包子,阿爹跟小叔吃的是干饼子。阿爹,百相不想自己一个人吃肉包子,想跟阿爹和小叔一块吃。” 林大山喉头便似堵上了,整个心脏也被热烈阳光晒得暖暖的。 林江,“买!走,咱这就去买肉包子!” 娃儿好哄得很,立刻开怀,咯咯笑,“走喽走喽,买肉包子喽!阿爷阿奶也要有!阿娘也要有!二叔跟婶婶,还有哥哥们也要有!” “哈哈哈,好,全家都要有!走喽!” 第29章 李婆子奋力探八卦 金乌西坠。 天空云叠紫销金。 神女山脚下的小村庄,农家院升起炊烟袅袅,横穿村口的玉水河里鸭群嘎嘎叫着上岸。 两大一小踩着傍晚霞光,说说笑笑往家走,沿路跟照面的村民们打招呼。 李婆子搁家院子里瞧着林家三口人打门前路过,很快隔壁院子就传来笑声,遭不住了,回了灶房打了一碗饭菜,风风火火就往外走。 正当吃晚饭的功夫,李富贵瞧着老娘这架势嘴角直抽抽,“娘,这会子还要上哪去啊?” “别管,吃你的饭!我唠唠嗑去!”出了家门,李婆子脚一拐,走到离家不远的小路中央,往左喊一声王家的,往右喊一声张家的,两户院子里立刻有妇人应声探头。 仨妇人婆子汇聚,各自手里一碗饭,就蹲家门口唠开。 “大山跟小江回来了!一进家门全家乐呵声隔墙拦不住,可热闹得紧!定是今早去卖草药找着门路了!”李婆子兴奋劲头,跟自己卖草药挣着钱了似的。 张家婶子紧着问,“你没去他们家打探打探,是不是真找着门路卖草药了?要是真的,那林家可算熬过来了。” “是啊。当初他们家拿两亩旱地给林江捣鼓药材,村里大家伙谁个不犯嘀咕?乡下人家靠地里刨食养家糊口,田地多精贵?他们手里拢共也就五亩地,幺儿开个口,就舍得拿出两亩地来霍霍,换村里哪家敢这么干的?”王全媳妇感慨一句,往嘴里扒上一口饭,“背地谁都不看好,但是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也不敢开口多说啥。我家王全私下里还跟我商量,等田里收粮了,往林家送一袋子。” “田地得种粮才能保证一家子一年的吃食,拿来种个谁也不认识的草药,万一没卖出去,一年心血全砸里头不说,全家都得跟着吃苦受累。”李婆子朝林家方向看了眼,不得不佩服,“真要是挣着钱了,是林家合该的,光这种豁出去的魄力咱就没有。” “不说这种魄力咱有没有,只说林婶儿跟林叔疼娃的劲儿,村里也没几户人家赶得上,要不家里能那般和乐?” “哈哈哈还真是,不管以前家里光景好的时候,还是后来家里落魄了,他们一家子从来都是和和睦睦的,兄弟妯娌甚少闹红脸。” 三个妇人家都在村尾这一片,即便距离稍远,也能听到从林家方向传来的阵阵笑语声,挠得仨心头八卦之火越烧越猛烈。 李婆子三两口把碗里的饭扒完,起身拍拍屁股,“不成,忍不住,我待会还得过去探探,笑得恁乐呵!回头再来跟你们说来,走了!” 话音一落,扭身便风风火火走人。 后头还蹲着的俩妇人愣被气笑,“这急性子。” 林家正当热闹。 家里饭菜已经烧好,只等去镇上的人一回来,在院里支桌就能开饭。 只是等人真的回来了,却没人顾得上晚饭了…… 百相进了家门立马挣扎下背篓,嘴里喋喋喊,“包子包子包子!阿奶!阿娘!哥哥……有包子!” 林大山、林江对着迎上来的亲人,笑得嘴角咧到后耳根,“成了,找着门道了!” 包子跟门道……林家人哪还有心思想晚饭。 林家两个男娃子立刻被肉包子吸引,成了妹妹的跟屁虫。 林二河推着大哥跟三弟往堂屋去,迫不及待,“快,快说说,咋个样!” 林婆子跟俩儿媳相视间难掩喜悦,紧跟着进屋。 在堂屋坐下,林江先就把身上剩下的铜板全交到娘手里,“背去的百相草,老大夫全收了!” 接着他眼神飘忽了下,讪笑,“买了十个大肉包,剩下的全在这儿。” 应着他的话,小百相立马把大肉包送到各人手里。 包子暄软的皮,散着肉包特有的香味,每个都有汉子拳头那么大,正好十个。 三十文。 也就过个嘴瘾。 “……”林婆子掂着沉甸甸的铜板,笑意满眼,嘴上偏要斥一句,“挣着几个铜板了就敢这么吃?” 林二河随口就应,“娘,这你怪不得我大哥跟三弟,他们是承袭了家风。咱家只要手头宽松,就从来不在吃食上抠搜的,可都跟您学的昂。” 其余儿子儿媳立即低头闷笑。 小娃子不会装,咧着吃得满是油光的小嘴,“都是跟阿奶学的!” 林婆子,“……” 哭笑不得。 她确实很舍得给孩子们吃喝,只要手头不紧。 村里婆子们没少说她太惯娃了。 “娘,包子既然已经买了咱就吃吧,剩下的一个待会我拿去给爹!”林二河实在心急,老大跟三弟早上出发去镇上,他搁家里一整天就躁得跟要走草的狗一样,“咱先听正事,都心急着呢!” 林江何尝不是肚子里早憋满了话,这下终于找到机会出口,眼睛极亮,“娘,这次背去的药材老大夫给了二十铜板一斤的价,这还是初始价格。他说给他七日时间再验证一下药性,只要确定药性安全,七日后还会重新定价!我对咱家百相草有信心!这笔买卖一准成!” 林二河手里只剩一口的肉包子险些掉下来,瞪了眼,“一斤二十铜板?我滴娘诶,我跟大哥在镇上打短工一天也才二十铜板!” 他们家的百相草,一斤就赶上他辛辛苦苦做一天工挣的? 这还是初始价格? 林大山笑开,白牙晃眼,“我跟二弟原本心里估摸,一斤能卖出五六个铜板,种这药地咱就不亏了。百相草生长快好打理,一个月就能收一次,两亩地的药草至少能有两百斤,换成铜板便是一两银。刨除冬闲养地的几个月,一年下来还能往家挣上七八两银子,不老少了。” 没想到的是,老大夫竟然能开出那么高的价钱,二十铜板,远超他们的预估! 林大山隐去自己跟三弟听到价格时的反应,咳,有点丢人。 张翠娥表情呆滞,做梦般喃喃,“给价二十铜,两亩地岂非一月进账四两!不定还能再往上加!以前家里光景好的时候都不敢想一个月挣这老多啊……” 发了。 他们老林家要发了! 第30章 老大夫亲自找上门 便是性子恬静的李素兰,这会子也被喜讯冲击得晕陶陶,待回过神后,抱着女儿连亲了好几口。 “真好,真好……顺风顺水哩……” 张翠娥蹦起来抢娃,“来,给我也亲一口!百相诶乖宝!咱家日子好过了,你就是大功臣!记头等功!三弟记二等功!” 百相高兴得不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们挣钱了还买肉包?” 林怀松林怀柏很懂捍卫利益,“买!还买!” 林家众,“……” “哈哈哈,挣钱了咱买肉自己做肉包!让娃子们吃个饱!一个个的都是馋猫!” 林二河给老爷子送肉包的时候喜的见牙不见眼,“爹,您可听着了?咱家有挣钱的进项了!以后啊,日子一定越过越好!” 林老汉连连点头,大怀安慰,“好,好啊!老二,明儿把爹背去家里药田,爹虽然瘫了,但是本事还在,侍弄药地你们未必有我老头子精细!” 林二河笑脸一收躬身退下。 背老爹去药地? 娘得抽断他的腿,到时候三兄弟就真的没一个囫囵个了。 堂屋里又是闷笑声一片。 趁着还有天光,一家子移到院子吃晚饭,席间笑语阵阵,飘过院墙。 …… 林家的百相草有人定了,得益于李婆子挖八卦的能力,翌日消息就传遍整个村子。 接下来几日林家院子就没清静过,一会来个人转悠两圈,一会来个人转悠两圈。 还有人不嫌后山旱地远,明明住村头,愣是跑到村尾后山,就为看一看林家药地。 帮着担水的人也多起来,林大山林二河于这件事上硬生生被挤了出去。 “江儿,老大夫当真说这百相草能卖?搁药铺里卖?”王全蹲在药地里,看着一株株长得跟野草似的百相草,仍觉不可思议,“还真的是能用的草药啊?” 李富贵蹲在另一边,得意哼笑,“我说啥来着?我一早说江儿能种出名堂,他家百相茶我恨不得天天喝!” 也就亏得他脸皮不够厚,不然林家院子里的百相草,他估摸他一个人就能薅完,全拿来煮茶,一天喝六顿。 但那是林家要挣钱的东西,他实在没好意思伸手,只能死皮赖脸的逮机会蹭一两口茶水解馋。 林江对村里人有问必答,耐心极好。 “老大夫那边还没确定,具体的答复还得等几天,未必会继续收。” “不过百相茶他是亲口称赞的,只喝一口就比了个大拇指。” “如果老大夫还收我家药草,应该会上到柜台卖,这药草止血很好,还能止痛。” “我一门外汉,目前知道的百相草也就这些效用。” 村民们耳里听着,眼里看着。 两亩地,一眼就能望到头,并不算多。 当初林家拿地出来给幺儿捣鼓草药,村里是没人看好的,谁家会拿正经种粮食的地来捣鼓这个? 不说压根就没有种药草的经验,只说这百相草一文不名,种出来了真会有人要? 那不是瞎折腾么? 要是家里丰衣足食还好说,林家如今可是村里最穷的人家。 然而世事就是喜欢抽人耳光。 村民觉得脸被打肿,而且,再过两天可能会更肿。 跟老大夫约定的第七天转眼就到。 一大早的,林大山跟林江就吃完早饭准备出发。 这会子天刚亮不久,各家起床准备下地干活的人都还没出门。 突闻哒哒马蹄声。 顿时引得无数人探头往外看。 他们玉溪村僻远,这么多年从来没进过马车。 今儿真是奇了,村里谁家交了大人物? 林婆子装好了水袋放进背篓,在儿子们出门前还想交代两句,马蹄声就在家院子外停下了。 “林家的,林家的,快出来!有人坐马车找你家来了!”李婆子嗓门老高,激动兴奋的好像贵客找的是她家的门。 林家人疑惑,出得门来,就看见马车上正好走下来两人。其中一人为六旬上下老者,白发长须。 不是四方药馆的老大夫又是谁? “原来你们家住村尾,我从村头一路问过来,可是好找,哈哈哈!”老大夫朗笑,这一着又把林婆子惊着了。 老伴儿治病三年,她见过老大夫无数回,还是头回见着大夫有笑脸。 怪惊人。 一惊过后,迅速浮上喜。 能让老大夫亲自找上他们家门的,只有一件事! “方大夫,快,快请进!”林婆子将院门打开,“大山,给大夫拿凳子!素兰,翠娥,烧茶!” 方正背着手走进林家,笑着接上一句,“要百相茶。” 李素兰跟张翠娥大方笑应,“好嘞!老大夫您且进屋先坐着!” 林家三兄弟强压才勉强压下心头激动,招待客人没闹笑话。 天还早,四月末的清晨微凉却不沁人,恰恰好。 “不用进堂屋,就在院子里坐会,气味好闻。”一走进林家院子,方正就看到了院子边边角角长满百相草,葱郁蓬勃,品相比他之前收的要好更多。 只闻其香味,便气爽神清。 待坐下后,他才跟林家介绍随同来的中年人。 看着比林大山要稍长个三两岁,年约三十,身着灰蓝锦纹长袍,束腰,中等的身量,但一身贵气。 “这是原州商会会长家的大公子,金钱来。他就是个做生意的,不重要,我们且谈我们的。” 金钱来没有丝毫着恼,说话爽快,“哈哈哈,此番我只是随同来一看,蹭口茶水喝,不用管我。” 林家的,“……”做生意的,还是挺重要的。他们家就想跟人做百相草的生意。 方正瞥金钱来一眼,就真没再管他,“老朽就不多说客套话了,我既寻来,诸位定然知道我的来意。这七日我特地寻了几个杏林同道一块研究验证,哈哈哈,百相草当真是好啊!止血、止痛药效极好!” 金钱来,“方老这话说得保守了。原州城好几位当年在你面前鼻孔朝天的杏林高手,这回用药比拼全输在您老手里,放话三年之内不想再见到你这个人。” 至于怎么个用药比拼,金钱来没有细说。 但是林家稍加想想便心里有数,他们家的百相草定然是用上了。 “大嫂大嫂!咱家百相草不得了,真要不得了!啊啊啊!”张翠娥在灶房里又蹦又笑,无声发疯。 李素兰,“……”扑哧! 第31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老朽在梧桐镇待了几十年,虽通岐黄之术,但是到底不敢夸口跟杏林大拿相提并论。新草药入世,仅凭老朽一人之力恐不能研究验证完全,担心会有遗漏或纰漏,所以我特地去了一趟府城,托金公子的关系找了几位府城名医,跟我一块对百相草药性进行研究,又与药性相似的药草作比较。” “哈哈哈!跟几位大拿亲自研制的金创药、止血膏、祛痛散一一比试药性,老朽沾光赢了全场,一时没忍住,叉腰大笑了片刻。” 林家听着,联系金公子刚才所言,估摸着老大夫不止是叉腰笑了片刻而已。 定是把人气狠了。 不然人家能放话,以后几年都不想再见到他? “老朽说话算话,那日我曾言一旦确定了百相草药性及药用安全,会再议价。今日寻来,便是跟你们议价来的,一斤新鲜百相草,给价三十五文。百相草值这个价,但要再高,老朽可就收不起了。新鲜草药要想保存,需得重新炮制,这方面还需要老朽自己来。且我四方药馆做的是百姓生意,售价也不宜过高。” 方正行医,有医者的傲骨及风骨。 仁,正。 所以他对林家人才会另眼相待,林家的家风极正,合他眼缘。 也所以,哪怕林家或许并不懂百相草的真正价值,他也不会昧着良心去诓人家。 穷苦百姓,光是活着已经不易。 林家人前一瞬脑子还停留在老大夫咋个把人气狠了,下一瞬就被一斤三十五文给打蒙了。 三十五文,一斤! 张翠娥再憋不住了,从灶房冲出来,“娘,卖吧?卖吧?三十五文一斤!” 她就一俗人,没有啥大眼界大城府,自家种的药草能卖三十五文,这价钱还有啥好犹豫的? 回本了!回大本了! 林婆子没有斥儿媳不懂规矩,家里从来不立啥规矩,有话就说,憋啥? 要不是她年纪摆在这儿,她也得跟翠娥一样蹦起来。 “大山,二河,江儿,你们来决定。”她看向三个儿子,把决定权交给他们。 三兄弟相视一眼,纷纷笑开,“卖!就这么定了!” 老大夫直接将价格提了将近一倍,可见诚意。 至于亏不亏,几兄弟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他们赚到了养家的银子,便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方正抚摸长须,眼底溢出笑意,“好,就这么定了。” 说罢他转头再次看向院子各处边角,“一开始老朽以为你们是在山中采的药草,来了你们家才发现,我可能想错了,百相草竟是你们自己种的?” 林江点头,“是。小子机缘曾得到一包药种子,自己试着给种了出来,家院子里这些平日自家摘来煮茶喝,山脚下还有两亩地的药田。” “两亩地?!”饶是老大夫心性,也惊喜得坐直了身子,眼里光芒大盛,“好,好!我全要了!” 林家三兄弟再次相视一笑,“老大夫,我们打算先卖一亩地的,另一亩地继续种着。因为是头回种植,想看看百相草种地里时间长一点,药效会不会更好。” 便是一亩地的量,也比老大夫一开始的预估要多得多,心头失望只一瞬,“可否带我去药地看看?” “自然可以。”林大山是家里长子,这种场合他打头阵,起身便带两位贵客往后山走,“药地离我家不算远,稍走几步就能到,待会回来了正好喝茶。” 老大夫跟林家议价期间,金钱来一直没有插话,安安静静的真个就似来作陪的。 此番随同往后山,他眸心微动,故意落后了两步,缀在林江旁侧。 “林家小弟,两亩药地都是你自己种的?”他笑呵呵的问,语气随意。 林江对贵客不敢怠慢,点头应声,“是我自己种的,我大哥跟二哥当间帮了很多忙,家中嫂子也支持。” “兄弟齐心,家人和睦,不错。”金钱来看着前头迫不及待的背影,视线收回,压低了声音,“这次方老去府城,金某有幸从他手里捞了点百相茶,一喝惊为天人。所以得知方老要来你家商谈收购药草事宜,金某便随同一块来看看。” 话音稍顿,他语气带上蛊惑,“百相草确是极好。一亩药地约莫能产百斤药草,金某厚着脸皮跟你打个商量,你看这上百斤药草,能否匀一半卖给金某?你且放心,我金钱来做生意最讲公道,绝对不会让你家吃亏,方老给一斤三十五文的价格,我出价四十文,只要你们肯卖,这个价格我甚至还能往上再加些。实不相瞒,我金家主营茶叶,收了百相草是想烘焙成茶叶出售。若你们愿意做这个买卖,新鲜百相草按我刚才说的四十文收,或者你们烘焙好了,一斤茶叶我给价一百八十文!” 说话间,他视线落在林江脸上,不错漏对方脸上一丝微细表情。 然林家小子竟只是礼貌一笑,毫不见激动欣喜之像。 “金公子,我林家乡户人家,不懂弯弯绕绕,但是懂一个道理,做人当言而有信。我们既已经跟方老约定好了,地里的药草便只会卖给他。想赚更多的银钱乃人之常情,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只能拂金公子的盛意了。否则事情传出去,不说外人会不会对我家做派不齿,我爹娘就得先打断我们兄弟仨的腿。” 金钱来一怔。 一行刚好走到药地。 林家两亩旱地就在临山路边,一眼望去如见翠浪碧波,百相草在晨曦清风中欢快摇曳,刚升起的朝阳遥遥照耀,将草叶子上露珠照出细碎光芒。 空气中满是独属于百相草的浅淡香气,置身其中心旷神怡。 “林家小子们,好样儿的,这百相草你们种得极好啊。”老大夫蹲在地头就挪不动腿了,眼睛黏在一株株生机蓬勃的百相草上舍不得移。 眼前所见,比那日药馆里的百相草要更新鲜,更能让人感受到小小叶片里蕴藏的蓬勃生机。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种生机能转移,实实在在转移到人的身体,给人带来莫大益处。 当日林家那个小女娃瞪着他说百相草比参片更好用,不是妄言。 百相草的药用价值绝对不比人参低,甚至还要更高! 第32章 一朝翻身 “这片药地是我三弟亲手种下的。他右手受过伤基本施不上力,单靠着左手,将百相草苗一株株植下,铺满两亩。平日打理也极为用心,一腔心血全放在这方药地。”听到老大夫夸自个弟弟,林大山与有荣焉。 这个时候他厚颜,不想说客套话,说啥不敢当、谬赞等等。 三弟就是种得好,种得用心。 林江走上前来听到的就是大哥这番话,心头暖意流淌。 “老大夫,百相草能一月一收,若到时候您老还需要,我优先卖给您。”他走到大哥身边兄弟并肩,对老者笑道。 方正立刻眼珠子一瞪,“要!怎么不要?这次我就想两亩地的药草全收了,结果你们只卖一亩的。来来,老朽跟你们定好,我每月至少要一百斤百相草,是至少!每月你们都得先给我留着,如何?” 林家兄弟哪有不应。 老大夫这才满意了。 林家后生们手中有宝还懵然不知,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只等百相草用到正途,很快就能在药材市场打出名声。 而林家只有两亩地的产出,到时候说不得多少药材商、大小药铺的得打破了头争抢。 他方正占了先机得着了便宜,可不会把这先机给让出去了。 百相草究竟还有多少妙用谁也不知道,但是他有预感,绝非仅止目前这一些些。 一切说定。 老大夫当即拍板今儿就把一亩地的药草先采摘收了。 正好有金家马车在,能顺路把药草给捎回药馆。 早在马车停在林家门口时,院子外头就聚了不少村民,全是想着来探一探八卦的。 得知林家今天就要采收药地,立刻自告奋勇帮忙。 虽然卖药材挣钱的不是自己,但是凑一凑热闹也觉挺激动。 以李婆子为最。 近五十岁的妇人背着背篓,干起活来手脚利索,嘴更利索。 “帮忙干活的手下都仔细点,百相草只掐地面上露出来的株苗,千万别连根拔,留着根还能继续长茬!” “扁菜都掐过吧?就跟掐扁菜一样!” “也别伤了株叶,这东西看着小小的,可精贵着呢!三十五文一斤!” 张婶子跟王家嫂子也来帮忙来,耳边叭叭叭不停的聒噪声扰得两人直翻白眼。 “行了行了就你上心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药地你家种的,跟谁不是地里干活好手似的,恁是话多!”王嫂子恼了开口就呛,村里人相处就是这般,不高兴了拌个嘴冷几天,过段时间搭个话又能凑一块唠八卦了。 李婆子被呛话却不恼,看两人眼神跟看傻子似的,“啧,你们脑子不通气儿!有句话叫啥,远亲不如近邻!咱今儿帮林家一把,不定哪天就能跟着沾沾光!” “得了吧沾啥光,我就没盼过这个。林家老哥老嫂子都是好心肠的人,膝下几个孩子也都是懂事的,以前家里好的时候没少帮同村,我是冲这个来的。”张婶子笑笑,掐百相草的时候格外仔细,尽量不伤草根子。 “话不是这么说,沾光又不是只沾财运好运,只说林家的百相茶,咱能沾上几口吧?我可听老大夫亲口说的,百相茶消疲解乏提神!还有那个清、清啥毒,总之喝了顶顶好!”李婆子也不贪心,让她时常能沾几口茶,她也是满足的。 说完她又咂咂嘴,继续道,“说来咱玉溪村是神女山下百年老村,但是跟周边一比,却是最穷的村子,跟沾了什么霉运似的,不管是在地里倒腾还是想尽法子往外扑棱,就没一户正正经经挣过钱。林家以前算是村里最风光的了,也不过十亩良田攥个几十两银子顶天。结果后来怎么着?一出事老的小的都没落着好,险些把家底全掏空,前几年过得多难?也就现在才终于看到点光亮,搁咱村来说,真的算得大喜事了。不定从现在开始,咱村的霉运就能慢慢散了,以后咱家家户户的,都走大运!诶诶可别呛我了昂,好歹这么盼不是?” 离得近的妇人到底有几个听到李婆子最后那几句嘀咕的,被逗得笑开。 “李婶儿说得没错,林家出头冒尖了,咱也给自己盼点好,谁不想过上好日子不是?” “对对对,好歹有个盼头,咱不贪心!” “哈哈哈,干活!” 这天早上,玉溪村处处洋溢着喜悦气息。 一亩地不算多,来帮忙的人多了,将草药采摘完毕也不过半个时辰。 一筐筐散着香气的百相草整齐码放在小框里搬上马车。 农家人鲜少见马车,整个梧桐镇也没几辆,多是家里有点权的人家得用,是以搬放东西的时候,比摘药草更小心翼翼,只怕磕坏了马车一边一角赔不起。 老大夫得了药草心热得很,恨不得马上回医馆,脑子里已经拟出好几个亟待验证药方,付了钱款后便不再多留,与金钱来一道乘车离开。 林家目送马车走远了才返回家院子,扭头就对上一双双发光的眼睛。 林家人,“……”莫名觉得村民们的眼睛比天上的太阳还刺眼。 李富贵笑呵呵上前,手臂搭上林江肩头哥俩好,“江儿,赚大发了!今儿整点肉菜?” 李婆子巴掌紧跟着来,一点不客气直呼傻缺儿子后脑勺,“整啥肉菜啊整,是不是还得给你再整二两酒?喝高了上天呗?” 李富贵抱头鼠窜,“江儿,回头,咱回头再聊!百相茶记得给我留点!我回家拿个壶来装!” 李婆子追着儿子走了。 剩下的村民们见状,大笑着也往外去。 其实都还想留下来听听八卦来着,但是这时候林家一家子应该更希望能跟家人清净点分享喜悦。 林家没有开口留人,等村民们散了,聚在堂屋,一大家子人对着刚到手的银子看了又看。 四两二钱。 握在手里沉甸甸。 家一亩药地采摘出来的百相草,过了称一百二十斤,售得四两二钱银。 以前一大家子累死累活得半年才能挣下的银钱,如今一亩地,一个月。 老大夫来时随身带了银两,当场结款。 靠着药地,靠着百相草,他们林家是一朝翻身了。 第33章 母后终究,要失去你么 往镇上去的马车里。 方大夫看着挤满车厢的小箩筐,如获至宝,脸上笑容打不住。 “新入世的药草……是从老夫手里最先流通,幸事,幸事!” “只这一样,您老跑到府城各大拿面前炫耀炫耀,还能把他们再气一回。”金钱来背贴车厢壁,看着自己被挤得无处安放的双脚,嘴角抽抽。 现在是百相草坐马车,车里的人才是搭头。 “不过您老确实好运气,遇上了一家子憨厚的,认准了药草只卖给你,我出高价都没能分上一杯羹。” 正亲切抚摸百相草的老者闻言立刻抬头,“什么意思?” 金钱来,“我跟林家出了一斤四十文的价,想让他们匀点药草卖给我,被拒了。” “……”老大夫被气得险些仰倒,手指头点着金钱来鼻尖直哆嗦,“好啊,好啊你,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不辞路遥亲自送我过来,合着一早没憋好屁,打主意要抢我的百相草!” “哈哈哈!方老莫生气,我是生意人,看到能挣钱的好东西自然心动,但也不是强抢。林家不会一直只种两亩药地,待日后出产多了,您老的小医馆总有吃不下的时候不是?”金钱来笑容可掬,说话极圆滑,“我这次虽然做法有点不厚道,不过也恰证实,林家人是可结交的,心正。你猜我提价的时候,林家小子对我说什么?” 林家人可结交,老大夫心里还能不知晓? 不过得知了这一出,对林家人的喜爱更多两分。 他哼了声,斜眼,“对你说什么了?” “‘做人当言而有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回想林家小子说的那番话,金钱来唇角翘着,眼底有不可见的欣赏,“他们家三小子应该念过书吧?说话斯斯文文,面上说的是自己,实际暗里点的是我,偏生教人听着还发不起火来。” 老大夫沉默一瞬,大笑。 “哈哈哈哈!” “该!” 金钱来亦笑。 他一身打扮即可看出身份富贵,平常普通人见着了,要么局促拘谨不敢得罪,要么殷勤谄媚用心巴结。 林家老小却是落落大方,不苟同他的做法时,还敢当面直言。 生意场上这样的人其实混不太开,不够圆滑市侩。 可做生意的却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因为舒心。 …… 林家似过大年般喜庆。 实实在在的银子攥在手里,药地的药草还能继续往家挣进项。 盼头比家以前光景好的时候更足。 这一回,压着林家的巨石是真的彻底挪开了。 “种药草是江儿的主意,但长房二房也是出地出力支持、帮忙的,所以卖草药赚的银子,江儿有份,长房二房也有份。” 喜悦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后,林婆子开始说起正事,“咱家没有分家,赚的银子归公中,照理娘本该把银子给你们攒着,但是松儿柏儿已经五六岁,早到了该进学的年纪,之前家中困难没得法子,现在挣到钱了,以后也能供得上,娘想先把娃子们送学堂,百相也得送去启蒙,这是一笔持续支出。另外,咱家以前卖出去的良田,也该重新置办回来。我们农家人,手里有田才不心慌,田地才是真正的家底。等这些都办好了才能安心攒银子,你们觉着如何?” 小辈们全无异议,“都听娘的!” 张翠娥笑得眼睛都快没了,抱着老妇人胳膊,脑袋贴上去蹭啊蹭,“娘,娘!娘~” 林婆子由着她去,眼角眉梢挂笑,“又来了,多大的人了?也不怕娃子们看了笑话你?” “笑呗,我就想喊几声娘。”亲爹娘来闹事,骂她在这里当牛做马,自己的孩子连学都上不了,哼。 婆婆手里有了银钱,最先想的就是让娃子们去上学,啥时候都先想着小辈。 这样的娘才是娘。 这样的家才让人眷恋。 她在林家再苦再累,都不觉得委屈。 其他人对张翠娥爱在娘跟前撒娇的事儿早就司空见惯,浑不稀奇,只打趣几句让气氛更热闹。 林怀松林怀柏两娃子则快要乐疯了。 “能上学了,我们可以上学堂了!” “咱村只有老村长家的娃在上学,每次见着了总爱臭显摆,等咱进了学堂,也到他跟前显摆去!” 百相蹲在廊檐小手捧腮,看着跟前手舞足蹈的俩哥哥,“上学堂很好玩吗?” “肯定好玩啊!能跟夫子读书识字!妹妹你到时候也要跟我们一块上学的,阿奶说你要启蒙哩!到时候哥哥带着你昂!保准不让你被人欺负了去!”林怀松把胸脯拍得邦邦响。 百相对上学没有概念,她在家,小叔也每天教她读书识字。 但是“被人欺负”四个字让她眼睛亮了,眉眼一弯,“好呀。” …… 大瑞皇宫。 凤仪殿。 太医正躬身皇后身前,额角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忧心又焦急,“娘娘,太子每日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睡时间越来越长,若再寻不到古星,恐、恐无力回天啊!” 数月前他联系师兄,得了一方子,以古星入药,或能压制太子五脏衰竭之势。 即便只是压制而非根治,这个消息对于皇室来说也弥足珍贵。 只是古星稀有,难得程度比顶级人参更甚,历来只见医书上有记载,却极少有人亲眼看见此物。 皇室广派人手四处搜寻,数月下来毫无所获。 皇上甚至着人往周边诸国去寻,只是当中路途太过遥远,如今也尚未得到回禀。 皇后挨坐床头,看着床上昏睡的孩儿,满目疲惫,仅过去几个月,她似又苍老了许多。 “皇上已经连下几张告示,在坊间搜罗古星,再等等,再等等……定能寻到的。卿儿仁善,定能得上天垂怜,吉星高照!”皇后心痛如绞,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她何尝不知,若再寻不到古星,皇儿撑不住多久了。 可她唯一能做的,却只有亲自照顾皇儿,在他尚在的日子里陪伴在他身边。 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又如何?她连自己的孩儿都救不了。 都保不住。 “卿儿啊……” “若是可以,母后恨不能病在自己身上,替你承这份苦痛……” “你待人宽厚仁慈,从未做过恶事,为何会遭这样的罪……” “母后终究、要失去你么……” 第34章 贾半仙薅草 “一二三,四五六。” “口日田,人大犬。” 林家院子里,头扎两个小揪揪的女娃儿蹲在廊檐下,小手抓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边写边念。 堂屋里妇人们正在赶制小书包,男娃子围在旁边叽叽喳喳叫唤。 汉子们则坐在灶房前检修农具,稍歇一会便准备下地干活了。 “诶哟喂这山旮旯可真难找,累死老道了累死老道了!”院外突然有喋喋声传来,紧接一道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歪着身子把脑袋探进来些许,“诸位施主,老道赶路来此渴得慌,能否讨口水喝?” 院里众人循声看去。 入目是位五旬老者,着灰色道士袍,身背八宝袋,蓄八字须,圆滚的身材圆圆的脸盘,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憨态可掬平易近人。 只是自称老道的老者,却剃了个跟和尚无二的大光头。 乍看端是不伦不类。 “老人家请稍等,我给你拿水来。”林家没有以貌取人的,林大山招呼了声即回灶房取水。 老道笑眯眯往院里走了几步,从腰后取出别着的破蒲扇扇风,“好嘞好嘞!多谢施主!好心定有好报!怪不得你们家院里的草都比别人家长得好呀!” 林家人被老道的话逗乐,“老人家您这是打哪来,要做甚去啊?” “嗐!说来话长!受人之托寻药来的!辗转数月行了上千里,跑南走北的,寻了许多座古山,神女山是要寻的最后一处了。”老道仰头,从林家院子看向不远处神女山脉, 顶天的高,一眼望不到头的长。 老道肚子里把太医正骂了个狗血淋头。 真会给他找事儿。 “您要进神女山?”林江听了老者的话,惊得变了脸色,“老人家万万不可,我们这里旧年有山匪盘踞,衙门尚未完全清剿,有半数山匪就躲藏在神女山里,都是手上沾了人命杀人不眨眼的!” 林大山端了一碗水出来递给老道,也拧了眉好心劝道,“老人家三思,神女山眼下确实进不得,您真要进去寻药,也等衙门先剿了匪吧。” 接过茶碗,老道另一手就着蒲扇把光头上的汗扫掉,“奈何我这事情急得很,等不得啊,有人亟待老道寻药救命的!” 走了太远的路,渴得嗓子冒烟儿,老道说完话,等不及了仰头就吨吨吨的灌茶。 茶水刚入口,他眼底立刻闪过精光。 待茶水喝完,又恢复成笑眯眯的弥勒老道模样。 “你们家的茶水不错,很好喝。”说着他视线环视周遭,蒲扇指了指院中生长蓬勃的野草,“是用这些草煮成的茶吧?老道鼻子尖,闻着茶香跟那些草香一个气味。” “老人家鼻子确实灵光,说得没错,我家院里长的是百相草,可入药可煮茶,您老刚喝的便叫百相茶。”林大山答话。 “百相草?奇了,老道闻所未闻。”老道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一圈,走到灶房前空凳子上坐下,两只胖手抚上心口位置,脸色一变满面惊恐,“你们刚说神女山里有杀人不眨眼的山匪?诶哟喂,我三思过后觉着你们说的话极有道理,确实不宜进山啊,要不然老道这条命怕是得交代在里头,忒吓人了!” 林家人对老道突然的变化一时反应不过来,俱是表情愣愣。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林大山视线落在老者屁股下的凳子,那是他刚才坐的位置,虽然他不介意,但是老人家走进院里坐下来的动作是不是太自然了点? 老道还能更自然,捶捶老胳膊老腿,“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一坐下来感觉手跟脚都不是自己的了,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施主啊,能否再赏点茶水喝?可能喝饱了我就有力气了!” “……” 百相跟俩哥哥这时候已经凑到老道身后,仨娃子眼光光盯着面前反光的大光头瞧。 林怀松悄声,“光头诶,老爷爷居然没有头发!我听说寺庙里的和尚就是没有头发的,终于见着啦!” 林怀柏也悄声,“他的头好亮!” 百相没说话,好奇的上手摸了下,顺势敲了敲。 咄咄—— 老道一顿,缓缓回头。 跟后头扎俩小揪揪的玉娃娃四目相对,“你敲我脑袋作甚?” 百相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胖爷爷的大脑袋,“你为什么不长头发啊胖爷爷?大家都有头发。” 她从小到大记事起,从来没见过光头。 娃娃是真好奇。 老道是真面无表情。 “长头发太麻烦我就给剃了!” “你身上有药味。” “……” “跟老大夫身上的气味一样。” “……” “胖爷爷你是干什么的?” 老道贾半仙张口结舌,亏得身上肉太多太沉,不然他得蹦起来。 这个农家小娃娃长的狗鼻子吗? 竟然闻到他身上有药味? 怎么可能!他每天都洗澡,道士袍都用了皂角来搓的! 有事没事他还给自己熏点檀香! 这样了都还能闻出他身上有药味儿来? 待林大山拎了茶壶出来,贾半仙亲自上手把自己的水袋装满,片刻不多留抬脚走人。 这家的小娃娃邪门! 后头林家汉子们犹自扬声叮嘱,“老人家,神女山真的危险,万不可贸然进山!” “知道了知道了!多谢提醒!” …… 入夜后,山脚下的村庄渐渐安静。 乡下人家晚上习惯早睡,天色刚黑不久就开始熄灯歇息。 林家也早早的歇下了。 只有兢兢业业的大黄守在堂屋门口,伴漫天星斗,吊着舌头哈哈喷气。 咚——骨碌碌—— 极轻微的石子落地滚动声,被掩在四面八方虫鸣中不引人注意。 大黄耳朵警觉支棱,立刻站了起来,低咆一声就要汪汪开叫,叫声还没从嗓子里蹦出来,便四肢一软倒下了。 山间月夜,月色明亮皎洁。 圆滚滚黑影轻盈翻过篱笆围墙,踮着脚尖猫着腰,鬼鬼祟祟做贼。 嘻嘻嘻! 在他面前让狗狗看家可看不住。 贾半仙目标非常明确,进了院子哪里都没去,直奔边边角角长草的地方。 薅草。 片刻功夫就将百宝袋装了个满满当当。 第35章 我他娘!吓死爷爷了! “得手!莫怪莫怪,你家百相草实在忒诱人了!” 得了好东西,贾半仙双手合十一声阿弥陀佛,将一块碎银扔到昏睡的大黄旁边,垫着脚猫着腰转身准备溜号。 一转身。 抬头,骤与数双眼睛相对。 “!!!” “我他娘!吓死爷爷了!”贾半仙被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地上,粗话脱口而出。 骂完了再凝目。 月夜下,对面一双双眼睛闪烁寒光,凶狠嗜血。 墙头上还有黑影陆续翻过来,落地极轻。 哦,不是主人家,是跟他一样来做贼的,贾半仙不怕了。 刚才做贼心虚才被吓了一着。 他慢悠悠直起身,挺起弥勒肚,两手叉腰斜睨墙角下手持武器的十来二十人,“怎么着,想黑吃黑啊?” 对面人也没料到这个时候院子里竟然有人,不过有没有人对他们都无碍,领头的压着嗓子冷笑,“兄弟们,杀进去一个不留!林家最近赚了不少银两!都是我们的!也是为先前被抓的弟兄们报仇了!” “哟哟哟,大话放早了!刚才拔草太过专心没发现你们这些阴沟老鼠,想杀我?道爷这就把你们串起来!”贾半仙冷哼,一言不合就动手。 不过转瞬,院子里便躺了一地人。 从开始到结束,全程无声无息。 “哼。”贾半仙拍拍手上看不见的药粉,“道爷闯荡江湖几十载,坑蒙拐骗从未失手,能栽在你们这些阴沟老鼠手里?当爷爷是瞎脚猫呢?好好躺着吧,待明儿主人家醒了,让他们处理你们。” 话音刚落,他眼睛猛地一突,紧随着软软倒下,昏睡过去,“……” 屋子里。 百相掐断左手心灰烟,小指头戳戳阿爹阿娘,“阿爹,阿娘,外头有人。” “有人?不能吧,大黄看家呢,有人靠近肯定会叫。”林大山睡得正香被戳醒,闻言强撑睁开了眼睛,“我出去看看。” 他起身走出去,先隔着堂屋门板喊了几声,“大黄,大黄?” 竟是一点动静没有。 林大山心头一沉,立刻趴下身,从门脚狗洞往外看去。 视野很小,透过狗洞看得并不清晰,即便如此,明亮月光下也能看出院子里的不对劲,地上多了许多黑影! “素兰,敲锣!!” 锵锵锵锵—— 锵锵锵锵—— 沉睡中的村庄被急促锣声扰醒,立刻沸腾。 …… 一阵兵荒马乱。 林家的拿着顶门棍、猎弓,跟举着火把扛锄头、握劈柴刀的村民们在自家院子汇合。 “……” “……” 林家人看着躺在地上着道士袍的胖弥勒,沉默了。 赶来帮忙的玉溪村村民看着躺在地上的山匪,也沉默了。 本还得意一回生二回熟,上回来帮忙时尚心惊胆战,这回再来已经敢杀气腾腾了。 好么。 还是没派上用场。 合该林家拿全部赏银。 不是,这些山匪自动送上门,真不是来做好事的?衙门可是搜了好几个月都没搜出他们的踪迹来! 村民们磨着牙,这回是真嫉妒了。 林家靠着两亩药地已经起来了,翻身了,不缺银子了! 可他们其他村民还是一样穷啊!能不能给个机会?能不能! 你们他娘送死都逮着一根柱子撞啊? “大山,你们又把山匪全干掉了!锣还敲那么急那么响?!”李富贵镰刀一撂悲愤控诉。 林大山能咋,只能讪笑糊弄场面,暗里跟俩弟弟无语对视。 说出去你们能信?这次也不是我们干的。 要说原因大概只有一个。 ……老天赏饭吃。 还是王全去了老村长家借牛车,载着林家兄弟去镇上报衙门,已然驾轻就熟。 村民们将山匪捆好后丢在墙角,看都没兴趣多看一眼,各自打着哈欠回家继续睡觉。 天亮后,玉溪村又抓到山匪的消息迅速扩散,半日功夫便传至梧桐镇十里八乡。 至此,让当地百姓怕极恨极的山匪终于被剿了个干净。 衙门不仅给玉溪村送上了剩下的赏银,还得镇守褒奖了一番。 村子外头因着这个消息如何热闹,林家人不知,也不在意。 一家子人坐在一块,这次连林老汉都被背出来躺在旁边躺椅。 “爹,娘。”林大山作为长子,要扛一个家,心性较两个弟弟更为坚韧沉稳,“咱家之前已经得了一次赏银,加上药地能赚不少进项,已经开始打眼。这次的赏银若是还拿在手里,即便村里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不得劲。虽然他们没帮上忙,但是能赶来的,都是拼着豁上性命的,便是这份心这份人情也值得咱家感激。所以,这次的十五两赏银我想交给村长,让他分给村里各户,他们该有份。” 林婆子跟老伴对视一眼,又看看儿子儿媳们并无反对的意思,遂点头,“按你的意思办。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三年咱家困难的时候,村里没少接济咱,常借着上门唠嗑的功夫,给咱捎点吃、用的东西,有工钱高的零活也总是先来叫上你们一块干,爹娘一直将这些记在心里的。咱是该还。” 林二河夫妇俩亦点头。 为人处世看的从来不是眼前短浅利益。 如果他们家是那等死钻钱眼斤斤计较的,在他们困难的时候,村里人也压根不会那般真心帮扶林家。 都是以心换心,以善传善。 再者,说白了,家里两次拿赏银……咳,就是白捡的。 这种银子拿多了,老实人真的会心虚。 即便村民们不知内情,但是面对他们的时候,林家兄弟也总有腰杆挺不直的感觉。 还是喜欢坦坦荡荡做人。 事情跟家人商定,林大山把身边安静乖巧的闺女抱起,揉着她小脑瓜笑道,“这次多亏了我闺女,要不是她听到动静把我叫醒,估摸着咱得天亮起床了才能发现院子里的人。” “大哥你说得保守了,最怕的是山匪半夜醒来继续作恶,咱睡着了毫无防备,可真就惨了!这回他们明显有备而来,先药倒了大黄。”回想这一茬,林二河心头仍打鼓。 林婆子笑道,“确实亏得相宝,恁小的人儿啊……相宝告诉阿奶,你是怎么发现家院子里有坏人的?” 接连被夸,相宝眼睛晶亮,立马扯起小耳朵给阿奶看,“百相耳朵很灵!我听到有人说话!” 虽然听不清那些人说了什么,但是她感知到了让她不舒服的气息。 像以前基地里的人要杀她的时候一样,又凶又恶。 百相反手就下毒。 第36章 一包草药还要判他个三五年啊? 夸过小相宝,林家又提起另一件事。 “看到胖和尚也躺在地上,我开始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他!”张翠娥愤愤。 李素兰低低叹息,“是啊,谁想得到白日里笑眯眯跟咱讨茶水喝的人,竟然跟山匪是一伙的。想来他白日是特地来咱家踩点探情况,咱竟都被他骗过去了。” 林老汉没见过胖和尚,只叹一句,“人心难测啊。” “哼,恶人有恶报,下了大狱,他们甭想再出来!” “不过真的奇怪,太奇怪了,他们到底是怎么晕倒的?上次是,这次也是,每回都倒在咱家院子里,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们倒霉,还是该说咱家幸运。” 林家人面面相觑,无言。 这件事,估摸会成为林家解不开的谜案。 吃过早饭,林大山就去了村长家,将刚得的十五两银子交上。 老村长说老,年纪也不到六旬,只是他当村长二十多年,为人处世一直得村民信服。 村里人敬重他,平日提及,总喜亲切的称他为老村长。 “大山,这可是十五两银子,你当真要拿出来分给大家?”老村长反复问了几次,“山匪是你家捉到的,先面对危险的是你们,村民们并未帮上忙。” 林大山憨厚一笑,“老村长,不是这么算的。听到锣响,知道我家有危险,大家二话不说拿了家伙就赶过来帮忙,无亲无故能做到这般,是因为远亲不如近邻,也是因为林家是玉溪村一份子。这份情谊比银钱贵重得多。上一次的赏银我家全拿了,是因为当时家里确实亟需银钱度过难关,如今家中境况已经缓过来,正在慢慢变好,可村里其他人仍在贫苦里挣扎。我将赏银拿出来,一是感激大家情谊,二是因为,赏银本就有他们一份,是他们该得的。” “好,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做主,将银子给大家伙分了!”老村长眼底笑意点点。 不枉村民们这几年对林家相扶相帮。 都是知道感恩的人。 他这个村长做得舒坦。 老村长这天早上亲自登上各家门,将银子均分到户。 整个玉溪村五十八户人家,十五两银子,每户可分得二百五十八个铜板。 不算多,但也绝不少。 玉溪村又骚动了一次。 各家各户的,给林家送来各种自家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 早上蒸的粗面馒头,特地加了鸡蛋来煎的烙饼,自家用芦苇杆子编织的盖帘、山上淘的舍不得喝的一小罐子蜂蜜、纳得厚实的千层鞋垫、一小袋子谷米…… 趁着晌午躲日头偷闲,妇人婆子挤满林家堂屋,说说笑笑的乐呵。 “现在外头可热闹,各村各地的到处都在议论咱玉溪村,说咱接连两次捉到山匪,定是神女山保佑。” “嗐,咱吓得面青唇白的时候他们没瞧见,光瞧见咱村里捉山匪拿赏银了,也就事儿没落到他们头上,酸的呗!” “不过我相信山神有灵,希望山神继续保佑咱村子无难无灾。” “是啊,不求多,但求平平安安无灾无难,便是有福了……她婶儿,给咱说说那胖和尚,真来你家踩点来的?” “什么胖和尚,剃个光头又自称老道,不伦不类分明是山匪假扮的。我听翠娥说了,白瞎了林家一壶好茶!这还不止,大晚上闯家来要作恶不说,还把院子里的百相草给拔了要带走呢!他一山匪他还挺识货!” 百相喜欢听唠嗑,靠在阿奶怀里小脸严肃,十分认真的点头,“识货!弄得我家院子全是泥坑!我的大黄就是他药倒的!” “哈哈哈,好在有惊无险!”李婆子对着神女山方向虔诚拜了拜,“山神保佑!” 闲唠八卦,什么话题都有,但是无一人特地去提林家将赏银拿出来分给村民。 一个村里相处几十年,村里住的人家哪户是啥性子,大家伙心底都门清。 有些事情无需嘴里挂出来。 林家是记情的。 他们,也记林家的仁义。 至于林家这次又是怎么撂倒山匪的,压根不用问,铁定又用上迷药了。 此时镇衙大牢里,妇人们话题中心人物幽幽醒来。 待看清自己身在的环境,贾半仙,“……” 他被当成山匪一并丢进衙门大牢了。 偷一包药草换一场牢狱之灾,这次结实栽了一跟头。 可那包草药他不算偷啊,他给了银子的!最多算强买,咋地一包草药还要判他个三五年啊? 不……贾半仙表情倏尔严肃。 衙门把他当山匪。 山匪是要杀头的。 我他娘。 “喂,有没有人?来个人,放我出去!我是无辜的呀!老道就是个算命的老道士,居然把我当山匪抓,你们会不会看人?不会看人也该会看脸吧?见过这么和眉善目的悍匪吗?” 喊了半天无人应。 贾半仙挪到铁栏前,大脸贴着冰冷栏杆,对外苦口婆心,“我真不是山匪,我有证据,能不能来个人?有人吗,吱个声啊喂?别怪老道没提醒你们,把你道爷锁在这里,会丢乌纱帽的喂!我上头有人!!真的!” 外头依旧无人应答。 倒是同一个铁笼里,有阴恻恻嗓音飘来,“王八羔子的,你也被逮进来了!好,好得很!兄弟们总归是出不去了,临死前还能给自己报个仇,死了也不算亏!” “??”贾半仙转头,看向墙角稻草上这时候才醒过来的恶徒,慢条斯理问,“秋后问斩你们不乐意,赶着到爷爷跟前来找死?想春眠?” 他还没找这些人算被连累的帐,他们倒等不及先蹦到他跟前来了? 一刻后,赵捕头被狱卒心急火燎往大牢里拉,“赵捕头,你赶紧去看看吧,打起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山匪突然闹起了内讧,在牢里打起来了!小的担心闹出问题来不好跟大人交差啊!” 万一因为事情处理不当影响到大人的政绩,他们这些小喽啰得吃不了兜着走。 赵捕头眉头紧锁,跨进牢房大门后,额角先便一跳。 关押山匪的铁牢里,惨叫求饶声一片。 长得最胖的光头山匪,此时就靠坐在铁牢栅栏旁嬉皮笑脸的看着他,“可算来人了。” 第37章 诸位施主,老道又登门了 “放肆!衙门大牢岂是尔等宵小能闹事的地方!”瞧着胖山匪混不吝模样,赵捕快沉了脸冷喝。 贾半仙听到宵小二字,不乐意了,站起来讲道理,“嘿!宵小?什么宵小?你们把道爷抓了来问也不问就把我跟山匪打成一伙的,怎么着,捂嘴审判啊?” 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的山匪奋力挤出声音,表情狰狞,“他、他跟我们、系、系一佛哒!王八、嘟唔、嘟驴!” “王八蛋,门牙被打掉了还敢诬陷辱骂你道爷?”贾半仙气歪鼻子,上前撸袖就是一记右勾拳,又一记右勾拳,“就你长嘴是吧?就你长嘴是吧!” 赵捕快额角青筋蹦跳,再待呵斥,胖和尚大脸就隔着铁栅栏怼到了眼前,速度之快让人恍以为眼花。 对方两手在身上四处摸了摸,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慈眉善目,“这玩意儿认识吗?认字吗?拿去给你们大人瞅瞅。” “……”赵捕快把那张纸小心翼翼接过来细看,手指哆嗦,冷汗从鬓角滴了下来。 这是一封信,写了什么且不说,上头加盖的大印,他还是识得字的—— 太医院印。 牢里的胖子,“诶呀,我突然觉着这里也不错,偶尔蹲一回大狱感觉挺新鲜,一时半会的不太想走了。肚里没货,兜里没银,八宝袋还被人拿走,心里不痛快,腿脚就没劲儿啊……” 赵捕快,“……”胖和尚想害他。 当今连颁急诏寻药给太子治病,连他们这处偏远小镇都接到了诏令。 眼前信上加盖了太医院印,胖和尚来梧桐镇必然跟寻药有关! 再想到从胖和尚身上撸下来后被随意扔在角落的八宝袋,袋子里装的就是满满一袋草药…… 赵捕快白了脸。 此事一个处理不好,他跟大人甚至整个镇衙的人都得完犊子! 又一刻钟后,镇守杨甫急匆匆赶到,领着衙门一众大小衙差,恭恭敬敬,三催四请,才勉强将贾半仙从牢房里请了出来。 偷塞了不少银两、奉上新鲜热乎的美食、把八宝袋亲手拍干净了完璧归赵,最后着赵捕头驾马车护送,才终于送走这尊大佛。 目送马车离开,杨甫返回衙门大堂,刚迈进门槛就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只觉自己这短短功夫,至少苍老了十岁。 心太累了。 太阳爬上正中央,开始缓慢西移。 玉溪村口河水潺潺,田里稻子长势极好,河风拂来荡开浅浅禾香。 勤劳的农户人家顶着大太阳在田里看水踩水草,稻禾小小蹿高一截便能让他们绽开舒心笑颜。 自村口往里一路,路边菜园子里、简陋农家院里,能闻鸡鸣鸭叫狗吠,能闻喁喁交谈隔墙吆喝。 小小村子,在热烈阳光下,每个角落都萦绕着让人舒服的气息。 村尾林家亦然。 院里妇人婆子恼火骂咧声,让小村子的民生景更添一笔生动。 “那光头老道真不是人!瞧瞧把咱家院子霍霍的,百相草几乎全被拔光了!还是连根拔!” “他一下大狱的山匪他偷药草做什么?担心做个饿死鬼,拿咱百相草充饥不成?” “百相乖啊,不难过,阿奶去药地里摘药苗回来,咱再种上,很快就能长得好好的。” “不难过啦乖宝,娘给你缝好了小书包,再给你绣上漂亮的花儿好不好?” 林家老少仨妇人家坐在堂屋门口,你骂山匪我哄娃。 廊檐下,小娃娃低着头看面前一个个光秃秃的小土坑,脑袋上两个小揪揪垂着无精打采,使得娃娃看起来也整一个蔫巴巴小可怜的模样,让妇人们直心疼。 “阿奶,阿娘,婶婶,胖光头太坏了。”百相抬起小脸,毫无负担撒娇告状。 她其实不难过的。 百相草没了再种就好啦,她还能种下好多好多,能让家里天天都吃大肉包子。 但是阿奶阿娘跟婶婶这般哄着她,她明明不难过,却还是想她们再多哄她一点点,再多疼她一点点。 就要告状。 林怀松林怀柏兄弟俩手里各拿一根烧火棍,在妹妹旁边舞得虎虎生风,“呔!胖光头要是再敢出现,哥哥帮你打得他屁滚尿流!头破血流!片甲不留!流、流……鼻涕流!” 哥俩话音还没落,趴在小娃娃脚边的大黄倏地飞蹿了出去,压低前爪浑身炸毛,对着门口龇牙瞪眼恶狠狠狂吠。 一道圆影便于这时候出现在林家院子门口,朝里头目瞪口呆的老小施了一礼,笑容可掬,“诸位施主,老道又登门了。” 林家妇人婆子,“——噗!咳咳咳咳咳!” 林家俩男崽儿,“……”烧火棍当啷落地又飞快抓起,下意识挡在妹妹面前,两股战战,想哭。 他们就是吹个牛显个眼,咋还真来了呢。 百相左手毒雾凝聚浮空,静静注视外头笑眯眯的胖子,阿爹跟二叔今天又要去镇上叫衙差了,正好央阿爹买肉包子,吸溜。 “素兰,敲锣!”惊吓一瞬,林婆子立刻反应,跟张翠娥同时扑向孩子们,朝贾半仙厉喊,“你敢踏进我家院子一步,老婆子跟你拼命!我们不怕你!” 靠里房间传出林老汉焦急喊声,“老婆子?咋地了?老婆子!” “爹,别慌,我们没事儿!”李素兰高声安抚一句,看到婆婆跟妯娌已经将孩子们护在身后,即刻往堂屋挂铜锣的地方跑。 家里汉子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家中只剩老弱妇孺,容不得一丝耽搁。 看着林家老小如临大敌的模样,贾半仙嘴角抽搐,连忙开口,“别别别,别敲锣!误会!都是误会!我不是山匪,误会!不信你们看,衙门捕快送我过来的诶哟喂!” “是误会,确实是误会,此人并非山匪。”赵捕快高喊着快步现身。 “锵——”李素兰看到赵捕快身影时,高举的鼓槌已经停不住势,狠狠敲上铜锣。 “……” “……” 赵捕快也没想到自己停马车只是慢了一步,会把林家妇孺吓成这样。 离得近的人家听到锣响,马上有了动静,脚步声纷沓,很快就有抄着家伙的村民出现在来林家的小道上,结伴成群气势汹汹。 哪怕锣只响了一下,大家伙依旧不放心要去看一眼,如果有人误敲那是好事,万一真有危险,他们好歹赶得上。 第38章 不凡 林家门口顷刻被村民们包围。 汉子们抄家伙什不说,还有村妇硬往里挤,排成排给林家院门加了一堵人墙,对被围堵在人群中间的胖光头恶狠狠盯视,连带着对着捕快服的男人都带上了警惕,哪怕对方已经算半个熟人。 “都别慌,我是衙门赵捕头,来过玉溪村两次,大家应该认识我,身份做不得假。这次因为误抓了无辜,得大人令,特地把人送来神女山。”赵捕快脑壳疼,很能理解玉溪村民的反应。 村子连番被山匪侵袭,加上胖子昨儿晚上跟山匪一块倒在院子里,很难洗清干系。 谁让他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溜进人家院子偷东西? 要不是那张盖了大印的书信并非伪造,他也不信胖子无辜。 正常官家手底下的人,谁能干出这样的事儿?祖宗的脸面都丢光了。 亏得有赵捕头在,当着林家跟村民们的面解释,又抬出了镇守的名头,一力做保,这才勉强消除了村民们的戒心。 贾半仙蹲在人群中央,面无表情,心累。 他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了他? 待林家三兄弟从药地里气喘吁吁赶回来,村民们又逗留了好一会,确定胖子一打三没胜算后,这才放心散去。 赵捕头需回去当值,澄清误会后也紧脚赶回衙门,没多逗留。 但是林家人依旧不让胖子进门。 先进房间把着急起来想往外爬已经半挂在床榻的老汉扶回去躺下,说明原委后,林家人便目不斜视各干各的活计。 贾半仙蹲在院门口,面向里,是真他娘委屈,“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我不是坏人,真不是坏人!我要是山匪,衙门敢把我放出来?还亲自送我来神女山脚?捕快的解释你们没听进去么?怎么非把人往坏了想嘛!” 林家人只忙自己的,对杂音充耳不闻。 张翠娥从灶房里端了盆脏水,一泼泼到光头脚边,“干了坏事倒怪人把他往坏了想,呸!看看我家院子,你倒是解释解释为啥半夜拔我家药草来?证据还在你那袋子里呢!” “我给了银子的!”贾半仙叫屈,“二钱碎银!买你家一袋子药草,够够的了吧?” “人嘴两张皮,嘴皮子一碰什么话不能说?还给了银子,咱家可没一人见着银子的影儿!” 坐在廊檐暗戳戳种草的小百相顿了顿,从面前小土坑里扒拉两下,扒出个银光闪闪的小角子,亮给家里人看,“是这个银子吗?” 林家人,“……”很可能,是这个银子。 贾半仙直接蹦起来,一身赘肉跟着颤两颤,“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这就是道爷买药草留下的银子!你们上手掂掂,看是不是二钱银!我扔在你们家狗旁边的!” “……”这就让人不太自在了。 原来人家还真给了银子。 想必是大晚上的兵荒马乱,那银角子被不小心踢进了土坑,是以林家人都没见着。 张翠娥清了下嗓子,僵硬转身回灶房,“就算你给了银子,那也是强买。想买我家药草,你开口问了吗?我们答应了吗?哼。” 林婆子从孙女手里拿过银角子,将上面沾的碎土擦干净了,收起,“你偷摸进家,鬼鬼祟祟的做事不坦荡,这银子我们家收得不亏心。” 顿了顿,林婆子看着挨在门口的胖子,语气缓和些许,“之前听你说要进神女山寻药,那啥古星,山里可能真的有。第一次山匪闯家里来的时候,沾了山里的草叶子,我家幺儿说那是伴星藤叶,长伴星藤的地方就长古星。如今山里清净了,你进山只需小心蛇兽。” 听到林婆子的话,贾半仙怔了一瞬,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施主家里居然有人识得古星?见识不浅啊。古星是罕有药材,价格跟人参比只高不低,你们既有猜测,为何不把这银子自己挣了,反好心告知老道?” “我们农家人,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安安稳稳。深山野兽多到处都是危险,我们不求那份险中财。” 当初家里难,孩子说起进山找古星的事,林婆子没有多说什么,横竖山匪没剿清,孩子们也不会贸然行动。 如今没有山匪了,家里的难关也已经淌过去了,她是万不会让儿子们赴险求财的。 至于光头道士,收他二钱银子,用一袋百相草跟一个消息交换,他们林家做人做事都不亏心。 “好,那老道在这里就多谢施主告知了,此事甚急不能多耽搁,我这就上山寻药去。”贾半仙笑眯眯的,隔着门槛递出水袋,“临行前老道厚脸皮,再讨一袋水带着,要我昨儿喝的百相茶!” 林婆子,“……” 灶房里竖着耳朵的汉子妇人,“……” 对老道士的脸皮叹为观止。 到底还是给了一袋百相茶。 把水袋背好,离开前,光头老道回首,看着探头目送的林家人,意味深长道了句,“诸位,后会有期,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玉溪村不简单。 或者说林家不简单。 他一玩药的老祖宗,素来只有他用药阴人的份,还从来没人能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然他却在林家院子里莫名栽了跟头,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栽的。 以至于他竟不敢确定,那些山匪究竟是着了自己的道被放倒,还是跟他一样着了他人的道被放倒,是以当中事情他没多余往外说。 除此,八宝袋里的百相草也是一奇。 昨日甫进玉溪村,他就闻到了与众不同的草药香气,循香觅踪,去到了林家小院。 待百相茶水入喉,他确定了当中不凡。 百相草药力之充沛,药性之多变,是他生平所未见。 与其说它是一味药草,莫如说它集百草之效,将百草药性完美糅合于小小植株之中。 只要配药比得当,他肯定,百相草能替代百草经中任何一味草药发挥效用! 神女山高且深,老道循路而上,眼眸深幽。 在镇上他已往皇都递了信告知此番机遇,若是仍寻不到古星,百相草或会是那个小娃子最后一线希望。 老道离开了,林家人也彻底安心了,农家生活简单,心思也不多复杂。 过去了便过去了,不再多放心上。 百相就更简单了,今天的胖和尚身上没有她昨晚感觉到的讨厌气息,人也识相走了,小娃儿便专心种起自己的百相草。 小小人儿看着面前的一个个小坑洼,种子已经种下了,过个十天半月就能长出来。 但还是有些可惜的。 她那些被偷的百相草,平日吃的绿光团最多,是长得最好药效最浓的,便宜胖和尚了。 娃娃此时尚不知,她的百相草已经被胖和尚打起了长期主意。 第39章 她绝不会让林家再爬起来! 梧桐镇逢一四七为赶圩日。 五月中的集日,甚是热闹。 以四方药馆为最,店铺里一大早的就挤满了人,顺延往外,人群排成长龙。 人声鼎沸。 有不知内情的人在旁咋舌,“怎么了这是?一大早的药馆门口排长龙,恁多人看病啊?” “嗐,哪里是来看病的,全是来抢药的。”搭话的是包子铺老板娘。 得益于药铺生意好,连带着她半早上卖出去的包子也比往常多许多,“四方药馆月初上了新药百相草,不过三五天功夫,百相草的名头就传开了,全是用过的人口口相传。” “药再好,没病也不能乱吃啊!” “一看你最近就没来赶过集,不然说不出这话。百相草跟寻常药草可不一样,是能日常用来泡茶喝的。诶诶诶不买包子别挡摊,我这还做生意呢!” 老板娘更多的不肯说了。 她汉子还在那边排队呢,排在队伍中段,也不知道能不能轮上。 方老卖药茶卖得抠抠搜搜,除了给人看病配药用,每日拿出来当药茶卖的不超过半斤,还限制买药茶的人每次最多只能买二十克。 问话的人被老板娘的话吊着不上不下,眼珠子一转,凑到队伍附近。 果然,很快就听到了他想听的东西。 “……斧头砍开那么大的口子,换做以前怎么地也得四五天才能愈合,这次大夫给开了配百相草的药包,嘿你们猜怎么着,一晚上功夫!伤口合拢结痂了,长出新肉来了!” “咳,我是治痔疮剩下点药材,想起来老大夫说百相草能泡茶水喝,本着不浪费,我把百相草挑出来煮了点茶水,不喝不知道,喝完神清气爽啊。还有我娘,以前晚上总是睡不好,喝过茶当晚,睡得可香,呼噜声在院子里都能听到,哈哈哈!” “我家大孙子平时不爱吃饭,就是喝了百相茶以后,吃嘛嘛香,眼见的长肉了。喝过才知道百相草确实是好东西啊,而且也不算贵,二十个铜板就能买一两,我每天来排队抢着买,攒上一两省着点够喝上一个月的。” “不是,李家老二你怎么又来排队了?你大哥不是才刚买了走人吗?” “他是他我是我,他买了我就不能买了?谁嫌家里百相草多啊?你嫌你把排队位置让给我!” “滚犊子!老子排这儿都怕轮不上!” 话音落,药馆伙计拎着个让人份外眼熟的木牌出来了。 排队的心一沉,眼皮子开始直跳。 紧接就听到伙计扬声,“今日百相草售罄!甭排队了,都散了吧!” “……” 买上了的欢天喜地离开。 没买上的肉眼可见的失望。 排了半早上眼瞅轮到自己的人直想把那块木牌砸了,把伙计打一顿。 顶着诸多怨念,伙计拱进后院里,朝捧着茶壶一小口一小口品茶的老大夫抱怨,“方老,外头都快怨声载道了,自打百相草好用的消息传开,药馆门前每天一大早的就挤满人,偏生咱只卖半斤。再这样下去,我担心哪天半夜里咱药馆就得进贼来偷来。” “想偷也偷不上,四斤新鲜百相草炮制,才出一斤干药材,数量拢共就那么点,一下全拿出来卖光了,后头病人有需要的时候配不齐药咋办?” 老大夫抿一口茶,想起某件事来仍忍不住愤愤,“金钱来那个狗玩意儿,趁我没反应过来,连药带筐的抢了我二十斤百相草!抢了就跑!简直厚颜无耻!他那等身份他也干得出来!为了点药草真是连丢人都不怕了!” 要不他还能再多炮制出至少五斤百相茶。 五斤啊! 也不至于自己想喝点百相茶都得抠抠搜搜的喝,还得避着老儿子,生怕被抢喽。 人年纪大了身体状况日渐倒退,觉少,胃口差,精力不济、老眼昏花……这些事避无可避。 但是喝了半月百相茶后,他已能百分百确定当中好处。 晚上睡觉好眠,胃口变好,早上在药馆坐堂再不似以前一坐下就昏昏欲睡,反精神奕奕,且耳清目明。 连如厕都变得顺畅。 就跟枯木回春似的。 老大夫又珍惜的抿了口茶,在心里把金钱来拉出来反复唾骂。 百相草的好处不能想,越想他就对“金钱来”三个字越不顺眼。 王八蛋!家里金山银山花不完,还抢老人家的东西!真不要狗脸! 老大夫实在是坐不住了,“今天叫方圆坐堂,我出去一趟。” 他要去玉溪村看看。 距首次买草药已经过去半月,过去看看,不定能从林家先再薅点出来…… 梧桐镇街道另一边,济世堂。 曾一堂阴沉着脸走进药堂后院,坐在八仙桌旁拍桌怒骂,“方正那个老匹夫,靠着一味百相草,把他那半死不活的铺子给盘活了!半个月功夫,老子的生意被他抢了大半!” 想到今日所见,四方药馆门庭若市,而他的济世堂门可罗雀。 他在铺子里待了一早上,一个进门看病抓药的都没有。 全拱到四方药馆去了。 其妻陈氏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被气狠了,哼了声坐到他旁边,着手给他倒了杯茶水,“喝口茶消消气,这百相茶确实不错,东西好才会有人抢。四方药馆靠它盘活铺子抢了我们的生意,想压过他那还不简单,我们把百相草抢过来不就行了,值当你把自己气成这样?” 曾一堂眼底乍亮,抬头,“你有法子?” 陈氏得意,“自然有。你遇上难题,哪次不是我想法子帮你解决?” “百相草可是玉溪村林家种出来的,当初玉儿跟林江退了亲,玉儿表哥还废了林江一只手,两家早就闹成仇。依那一家轴性子,哪怕我们出再高的价钱,他们也不会将百相草卖给我们。”若非如此,他一早找上林家门高价收药去了,至于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四方药馆爬起来? “哼,你忘了我娘家舅舅是干什么的?只要他出马,林家那百相草不卖也得卖。一群乡下泥腿子,配拥有宝物吗?就算有,他们也护不住!”陈氏扬唇冷笑。 当初看在林家家境还算殷实,林江又是个上进的,她才勉强同意了女儿的亲事,可林家后来时运不济一落千丈,她自然不会让女儿再嫁过去受苦。 几年过去,林家既然跌落进了泥潭,就该在泥潭里乖乖的趴着!仰望她曾家! 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让林家再爬起来! 第40章 下金蛋的母鸡 另边厢。 距玉溪村二十多里的上东村。 张世明气喘吁吁冲进家门,直奔堂屋,“爹,娘!我打听到不得了的消息!” 正午,农家人吃过早饭在家躲日头的时候。 张老汉夫妇就在堂屋里歇趟。 看到小儿子满头大汗跑回来,躺在春凳上的张婆子坐起,随手拿过手边汗巾递过去,“把汗擦一擦,什么事情要你跑得这么急?” 张世明哪里顾得上擦汗,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娘!最近镇上卖得可好的百相草你知道不?四方药馆,一两炮制好的百相草卖价二十文!一斤二百文!那是我姐家种出来的!你没去镇上看,药馆门口一大早上就挤满人等着抢药材,供不应求啊!我还特地在周围打听了一圈,就是我姐家种出来的!一亩地的百相草卖出去,到手就是四两多真金白银啊!” “你说夺少?再说一遍?”不止张婆子惊呼,躺在另一边闭目养神的张老汉也躺不住了,霍地坐起。 “一亩地药材,种一个月就能卖!”张世明咽了下口水,比出四个手指,眼里满是贪婪,“四两往上走,真真的!而且,这百相草只有我姐家种了,仅此一家!” 张家老夫妻闻言,登时呼吸急促。 农家人累死累活一年挣个十多两顶天了,除去嚼用之外能剩下个四五两银子,都得招人羡慕。 可林家一亩地仅需一个月就能挣四两多,这还是林家手里地不多的情况下!如果多种几亩地—— 最重要的是只此一家!说明什么?说明可以漫天要价! 别人没有的东西,只有我有!我开什么价,价再高,你想要你就得掏银子买! 要是种百相草的是他们老张家,那日子得好过成什么样?祖坟都得冒青烟哪! 张婆子眼睛红了。 “好哇!张翠娥那个贱蹄子!捉山匪拿赏银的时候不想着帮衬娘家,宁愿把银子分给全村都没往咱家漏一个铜板!现在有了种百相草挣银子的门道,也没跟娘家吱一声!整一个白眼狼啊!” 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全部进了林家口袋,自家一文没捞着,张婆子拍大腿对着玉溪村方向叫骂,“老娘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养出个白狼眼不说还养出仇来,早知道这样,我当初还不如把她溺死在粪桶里!” “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林家!孩他爹,走,去玉溪村!说破天我老张家也还是他林家姻亲,女儿嫁过去给他们当牛做马,还给他们家生了两个接香火的大孙子,没有道理娘家丁点好处沾不上!” 张老汉趿鞋站起,又将挂墙上的草帽取下扣到头上,“走!” 张世明激动得眼睛发红,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边跟上边继续开口,“爹,娘,上回去要银子没要成。这回去,可不能再那么轻易打退堂鼓了,咱也甭冲着银子去。他们不是种百相草吗?问他们要种子,要秧苗!回来了咱自己种!这才是能下金蛋的鸡啊!” “哼,就你脑瓜子机灵?”张老汉斜了幺儿一眼,难道他是傻的? 有下金蛋的鸡不要,大老远跑过去还只奔着五两十两? 而且他们不直接要银子,只要点药苗,林家若还不给可就说不过去了! 一家三口气势汹汹出家门,等人走远了,东边厢房才传出动静。 张家大儿媳江水月前头一直在窗边看着,亲眼看那三口往玉溪村去,撇撇嘴道,“你爹你娘又上林家去了。嗤,你弟一张嘴,两老就当马前卒,上次回来身上痛了半个月,还没吃够教训。” 张家老大张世聪躺在床上打盹,闻言眼皮子不抬,“要去就让他们去,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总归得了好处咱肯定能有一份,得不了好处,亏也落不到咱俩身上。” “说得倒是。”江水月笑哼了声,又推男人一把,“刚你弟嚷嚷啥你听见没?没想到林家运气居然那么好,又是得赏银又是卖草药的,可真要发达了。一亩地药草赚四两多呢我的天!” “要是爹娘这回争气,咱家也能过上一亩地挣四两多的好日子。” “谁不知道?就怕他们不争气。” …… 林家此刻又是另一番光景。 一家子齐坐堂屋,看着老脸沮丧不停卖惨的老大夫,满心无语。 变了啊。 老大夫变了。 变得他们都快不认识了,恁会变脸。 “我也没想到堂堂商会家的公子,会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啊。要不是他抢了我一筐药草,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再登门。”方老大夫把自己的委屈重复了一百遍,“不够卖,真的不够卖!要不是我咬死了每天只卖半斤,早就没得剩了。” 林江无奈得不行,“方老,不是我们不愿意卖草药,实在是,地里的百相草还没长好啊,新一茬才长了半截高——” “你们不是还有一亩地留着呢吗?先摘点给我,我不要完,给我摘个六十、八十斤,剩下的继续留地里,不影响你们的观察计划不是?” 林家,“……” 您老怕不是来之前就已经打好主意了,瞄我家另一亩地呢? 看出林家人犹豫,也熟知林家人性情,老大夫又语重心长,“不是老朽贪心。我在镇上开药馆这么多年,上门的客人多是贫苦百姓,好容易有一种药材要价不贵,还能带给他们诸多好处,对各种小病小痛都有疗效,他们焉能不抢着买?百相草是真正惠民的药材啊,只可惜数量太少了。” “……” 莫得法子。 一家子都是软心肠。 尤其,家有病人,他们对身处同样境遇的百姓最能感同身受。 最怕亲人陷入病痛折磨,而自己无能为力。 一家人带着老大夫又临药地。 两亩地,一亩刚摘完半个多月,新长出来的药苗才一指高,颜色比隔壁那片浓郁的翠绿要淡不少。 林家人上手摘药的功夫,老大夫也没闲着,轻轻摘下一片百相草叶子放进嘴里咀嚼,药汁特有的香气顷刻在嘴里炸开。 被正午太阳晒得发昏的脑袋瞬间清明,身上的暑气骤降,说不出的清爽。 老大夫眼睛亮了,激动起来嘴里竟只能来来回回重复一个字,“好、好、好!” 一个半月的百相草,药性比生长一个月明显更浓郁! 不亏他抓心挠肝的等了半个多月才来! 第41章 杏林第一人 “老爷爷,你是大夫,你能治我小叔叔的手吗?”软糯糯的娃儿嗓音从后传来。 方正回头,便见林家小女娃站在自己身后,黄毛土狗在她身边哈哈伸着舌头,又傻又憨。 “唉,你小叔手腕经络有不可逆的损伤,以我的医术,无能为力啊。”看向药地那边单手摘药草的青年,方正眼里浮上惋惜。 本是大好后生,奈何遇人不淑。 百相小脸垮下来,失望得不行,蹲在地头上蔫哒哒。 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现在才发现她可废可废了。 想治好阿爷,阿爷到现在还躺着起不来。 想治好阿爹的眼睛,阿爹的眼珠子还是没有变黑。 想治好小叔叔的手,小叔叔现在还是个独臂侠。 百相遭遇了记事以来最大最大的打击。 她只会扔绿球黑球,可是会这个没多大用。 阿爹跟二叔说过的对症下药,她不懂。 要是老爷爷能把家里人的病治好,她愿意送他很多很多很好的百相草。 方正感慨完,看到小娃儿这模样有点不大忍心,随口道了句,“也不是全无希望,如果有幸能遇上药谷老祖,或许你小叔的手能治回来,甚至你阿爷都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药谷老祖?他是谁?”娃儿头上小揪揪咻地支棱。 “他啊,是杏林第一人,是诸多杏林大拿仰望的人物。可惜此人性情古怪,行踪成迷,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人前了。” 可惜啊。 真的可惜。 要是那人肯行医济世,这世上得少多少疑难杂症。 回到林家小院。 六十斤百相草,老大夫自发提价,给了三两银子,“我一尝就知道,这次的百相草,药效比上次更浓郁纯粹,值这个价,说来还是老朽占便宜了。” “老大夫莫要这么说,您老行医治病向来童叟无欺最是公道,我们心里有数。” 林家人接过银两,脸上全无一丝勉强,仅有可见的欢喜与感激。 老大夫看着这一大家子,目光不自觉柔和,“如此,老朽也不多客气了,半月后我再来。还有,百相草这么好的药材,可多种,广种。你们家好日子还在后头。” 心急回去炮制药材,老大夫交代几句后,赶着借来的驴车回镇。 林家人送了老大夫,还没及转身,就看到三道人影从院外拐角蹦了出来。 眼熟得让人反胃。 又是张家那三口。 “你们又想来闹啥?”张翠娥脸色立刻冷下来。 林家其他人也皆拧了眉,目光不善。 张婆子态度却全不同以往,脸上堆着笑走近,嗔道,“这孩子咋跟爹娘说话呢?我们大老远跑过来,就不兴是来看亲家跟外孙哪?亲家母你是明理人,我们这次过来真不是来闹事的,是有别的事想跟你们商量商量,咱进屋坐着说去?” 她话音还没落,那边李婆子从家院里探出脑袋来,嗓门老大,“林家的,要不要帮忙?我把村里劲儿大的都叫过来!骂架有妇人!打架有汉子!” “怎么哪都有你?是看不得我们两家姻亲关系变好怎么着?”张婆子对这个妇人心里恨得不行,吃她家用她家的了非跑出来搅事儿? 就没见过这么招人恨的搅事精。 担心磨蹭久了节外生枝搅和掉她的盘算,张婆子箭步上前挽住林婆子的胳膊往院里带,“亲家,咱先进屋!你放心,我们真不是来找你们要银子的!家世明上回对他姐姐说话不好听,回去以后心里总不得劲,这不煎熬了一段,特地过来跟他姐表个歉来。” 这话说出来,林家没一个人信。 张翠娥更是直白的翻了个白眼,让她信这个,她宁可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 张家三口人脸皮厚,只当没看见那个白眼。 他们是在老大夫付银子的时候杀到的。 特地在院子外头隔墙听了会,六十斤药材,两筐子,挣下三两。 再次亲耳听到、亲眼见到草药换成了真金白银,心头越发震撼激动。 跟银子相比,什么白眼压根不是事儿。 林婆子其实已经隐约猜到张家来意,顾着儿媳两分脸面,给儿子儿媳使了个眼色后,到底让张家人进了院子。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半晌,太阳开始往西沉。 灶房被斜阳拉出一条狭长阴影来,林婆子没带人往堂屋去,就在灶房里提了几张凳子,坐在灶房前听张家要说出什么花。 “这几年咱两家因着个小误会险些闹成仇,翠娥待在这边连娘家都不肯回了,亲家母,你也是当娘的你说说,自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闺女,不认家不认爹娘,换你你恼不恼?心凉不凉?” 张婆子甫落座就开始扯起袖子抹泪,张老汉埋头不语。 张世明则一扫之前嚣张跋扈,满脸讪色。 “一开始我心里确实是憋了一口气,好么,你不认我这个当娘的,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可时间长了,到底还是会想着念着,心头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岂是说扔就能扔的?不过是赌气罢了。” “当娘的不管做啥,不都是为了儿女好?怕她苦怕她累,怕她下半辈子受委屈后悔……我这女儿不理解为娘的心哪。当然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气上头了话赶话的啥都往外蹦,不然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这次来是听说了你们家日子开始好过了,种那百相草的挣着了钱。我跟翠娥她爹就商量着过来看一看,亲眼见着了才能放心不是……嘿,没想到来得赶巧,正好撞见你家卖草药!这回我们是真放心了,你们林家是厚道人家,家里挣了钱,儿媳妇肯定能沾着好,翠娥的好日子来了不是。” 林家无人搭话。 从老到中,再到几岁的小娃娃,俱是坐在凳子上听她一个人唱念。 尤其林家捡的那个野娃子,认真得眼睛眨也不眨,跟听故事上瘾了似的。 张婆子咬牙,暗暗杵了老汉一下,让他搭个台阶。 张老汉撩起眼皮扫了林家人一眼,知道这台戏到底唱什么,大家其实心知肚明。 他冷哼了声,道,“翠娥嫁过来这么些年,咱两家打过不少交道,也算知根知底了。废话抹掉,我就直说吧。” 第42章 张翠娥断亲 林家人全无意外。 照旧不搭话,等着张家老汉继续往下说。 这已经是他们能保持的最大的气度了。 张老汉眼睛阴沉沉,“百相草挺能挣钱,你们林家靠种这个药草,一年下来能挣不老少。我别的不多说,翠娥嫁到你们林家以后,孝顺公婆,和睦妯娌,还给林家生了两个接香火的,这功劳,在林家是头一份了吧?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还有一句话是百善孝为先。她在这边把公婆当亲爹娘孝顺,倒把亲爹娘当仇人,我也不跟她计较,要不然这事情就是闹到衙门去,错也在她,是她不孝!到时候连带着你们林家也得被外人戳断脊梁骨!家风门风有问题,传扬出去,对家中小辈更不是好事。” 停顿一瞬,他趿着鞋子在灶房廊檐随意踩了踩,“林家百相草挺能挣钱,姑爷家好过了,帮扶一把妻子外家,不为过。我张家也不贪心,不问你们要银子,只要你们肯给我们家点百相草药苗,我张老汉今儿把话扔地上,以后再不会来为难亲家。如何?” 张世明激动的手指头哆嗦,舔着脸朝林二河、张翠娥夫妻俩笑,“姐,姐夫,你们伺弄这百相草,一亩地一个月就能挣下好几两,镇上开大铺子的日子都赶不上你们好过啊。你们手指头漏一点,关照关照咱老张家,关照一下弟弟呗?以后咱自家银子足够花,姐姐姐夫也能省心得多啊!” 软硬兼施,张家三口不要脸的程度让林家再次长了见识。 火气是蹭蹭蹭地往上冒。 林二河冷沉了眼,嗤笑一声就想把不要脸的三人给轰出去,被老娘给摁下了。 “婆婆?不用看我的面子客气,他们从来没把我当人看,只当成换利益跟好处的货物!我心里也早不认他们是我爹娘!他们想拿孝道压我,去呗!去衙门告我去!我张翠娥要是怂一分,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张翠娥涨红了脸,心头愤怒又悲凉。 这就是她的父母亲人。 多可笑? 她不会让他们的心思得逞! 这次如果家里被拿捏住了,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张家根本就是贪得无厌的饿狼!逮着机会能把人啃得只剩骨头! 林婆子在儿媳手背拍了拍作安抚,她平静看着对面三口人,“百相草确实能挣钱,你们想问我林家要药苗,想分一杯羹,可以,药苗我给你们。” 闻言,张家三人相互对视一眼,俱惊喜得不敢相信。 两家人交锋过好几次,林家还是头一回这么好说话! “亲家母,这话你亲口说的,我们听在耳里可当真了,你不能反悔!”张婆子立刻接口,生怕林家老婆子出尔反尔。 林婆子点头,“说话算话,但是我有条件。我们两家纠缠这么多年,相看两厌。你们怎么对翠娥、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们心知肚明不用多说。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我们一次做个了断,只要你们同意我的条件,我给你们半亩地药苗,之后你们怎么种,一年挣多少,都是你们张家的,我们家不取一文。” “什么条件,你说!” “你们跟翠娥断亲,写断亲书,此次过后,翠娥以及她生的孩子,跟你们张家再无干系。以后你我两家便是陌路人,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 “断亲?不可能!传出去外人不得说我老张家为了银子卖女儿?我老张家还要不要做人?”张婆子矢口拒绝,嗓音尖利。 张翠娥却心头大动,想到自己有脱离吸血水蛭的希望,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只是,用家里最挣钱的进项来换,她飞快摇头,“不,不行!娘,这等于把家里的营生分出去!本是咱家独一份的营生啊,我不值那么大代价,不值的……” “娘说过,你到了咱家就是我林家人了,百年以后也是葬在我林家祖坟,凡事,娘会为你打算,给你做主。舍出去的东西跟你比起来,你更贵重,娘舍得,你也值得。” 张翠娥定定看着婆婆慈祥眉眼,哇地嚎啕大哭。 深埋在心底以为不看就不会疼的那些委屈,在这一刻,终于真正被抚平。 她有人疼的。 她有娘疼的。 林婆子抬手抚了抚二儿媳的发顶,再次看向对面,“我家靠着两亩地百相草,一个月挣了近十两银子。要不是家里地不够,还能挣更多。你们张家手里是不缺地的,若是种上个四五亩地,一年算下来至少有二百两。几年就能成梧桐镇大户。一份断亲书,换一份泼天富贵,愿不愿意随便你们,机会只有这一次,今天你们出了我林家的门,想反悔也不成了。我林家不是时时都那么好说话的。” 张家的再次相互对视,游移不定。 泼天富贵他们当然想要,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银子更香的? 可涉及断亲……倒不是他们舍不得一个心向外的赔钱货,但是断亲书一旦写下,日后林家可就真不由他们拿捏了。 应下,林家日后若再有更好的机缘,那张家是再也沾不上一点光。 不应,这次的泼天富贵他们先就捞不着。 “爹,娘!我们应了!”张世明按捺不住,跟爹娘低声开口游说,“咱家地多着,把百相草种出来了,以后一年坐收几百两银子入袋,咱也能过上上等人的好日子了!还有啥可犹豫的?要不今儿出了这道门,咱可真就白跑一趟,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家过得风生水起!爹,娘,我等着说媳妇给你们生大孙子呢!咱家境况越好,才能说上更好的人家不是!” “……”这么大的事,张婆子再性子强势也不敢自己拿主意,遂看向家老汉。 张老汉狠狠一咬牙,“行,这事儿我张家应了!断亲是你们家提出来的,我们应下可以,但是不能传出对我张家不好听的闲话来!” “可以,我林家说话算话,亲一断,事后绝不说三道四泼脏水,我们家根本不想跟你们再有任何攀扯。” “哼。我们今天先回去,写好断亲书请族老认证盖印,三日后张翠娥归家一趟,当面断亲!” 第43章 阿奶真是个大聪明 从玉溪村到上东村,路程不短,抄近路也要走上个把时辰。 张家的天黑了好一会才堪堪回到家。 彼时林家已经吃完晚饭。 趁着还没睡觉,天上月光正好,林怀松林怀柏手里又是水壶又是水瓢的,绕着院子一圈给角落长着的百相草浇水。 扭头看看坐廊檐下唠嗑的大人,林怀松老气横秋叹了一口气,“阿奶跟大伯、大伯娘还有小叔,真的一点不开心都没有,心真大。” 林怀柏蹲下来,小手轻轻抚摸跟前百相草叶片,嘴里气哼哼跟动作不相符,“我不开心。咱家好东西凭啥分给老张家,他们都是坏蛋,又贪又坏!” 俩崽子现在连外公外婆都不愿意叫了。 林怀松也蹲下来,眉毛皱起,“他们现在抢我们的百相草,以后会不会把我们家的生意全抢了,让咱家挣不上钱?” “肯定会。以前他们家在镇上卖包子,不就嚷嚷别人家卖的包子不干净,吃了会闹肚子,又吐又拉么?” “唉,要是不用给他们百相草就好了。给他们家种,我宁愿分给村里的阿公阿婆。” 娃子们不敢让大人听见,并着头嘀嘀咕咕。 百相给百相草丢完绿球,也学着哥哥们蹲下,小手捧腮,“不用不开心呀,坏人种不了我的百相草。” “你怎么知道?百相草还会选坏人好人呀?” “我就是知道,你们信我!”小丫头笑得眼弯弯,浑似不知愁。 百相草不会选坏人好人,她会选呀。 而且百相草离她太远了,是活不了的。 阿奶真是太聪明了,答应张家的条件,让婶婶能断了亲,还让张家什么都捞不着。 被孙女当成了大聪明的林阿奶,压根不知道百相草离家远了不能活,手里一把蒲扇扇着蚊子,跟儿子儿媳商量三日后去上东村的事儿。 “娘,真这么定了?本来是咱家独一份的营生……”张翠娥悻悻,激动过后冷静下来,她又开始心疼家里的百相草营生。 林婆子笑道,“独一份不独一份的,又咋?咱家求的不是大富大贵,只要日子过得去,安安稳稳,这就行了。” 李素兰也打趣,“你素日里总是娘说啥都对,做啥都对,怎地这次娘做下了决定,你却反复唠叨来?” “那怎么能一样。我不是说想占着独一份不撒手,只要娘定下了,咱家营生分到谁手里我都不多说啥,但是分给他老张家,我就不得劲。我从那个家出来的我对他们最了解,他们不会记咱一分情,等把百相草种出来了,他们回头就会咬咱家一口,把咱家手里这一点点生意给搅和掉。”这才是张翠娥最气,对家最愧疚的地方。 “你啊别多想,他们能怎么搅和咱家?咱家那一亩三分地,只跟老大夫搭线做买卖,老大夫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张家抢不了。”林大山语气轻松。 跟娘说的,家里求的不是大富大贵,安安稳稳就是大福气。 他们不贪心。 大不了就那两亩地,只跟四方药馆做生意,挣的够吃够用了。 林老汉这会子也在躺椅上纳凉,抬头就是漫天星斗,如水月色。 他心情极好,“三天后去张家,老大去老村长家借牛车,你跟二河、翠娥一块走一趟,张家要咱给药苗,这次不敢出幺蛾子,断亲书他们一定会痛痛快快的给。等这事儿了了,咱一家子开开心心过日子。” 张翠娥不自觉手指扣在一起,“爹,您也不怪我?断亲的事一旦传出去,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会连累家里被人说闲话。” 林老汉扭头看她,目光温和,“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们林家人行事,任何时候都挺得起腰杆抬得起头。不认识我们的人,随他们说去。认识我们的人,不会人云亦云。受点流言蜚语要什么紧?莫怕。人活一辈子转眼就过,咱们哪,善待别人,也要善待自己。” “嗯,嗯!”张翠娥低着头,大颗大颗泪珠砸在手背。 旁侧,汉子有力大手覆上她手背,掌心温暖。 其余人像是没察觉到她掉泪,热热闹闹的继续说笑,享受此刻安宁。 “诶,老婆子,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气色又好了不少?我最近总觉浑身是劲儿,好像随时能坐起来。” “得了吧,月光亮一点你就当日头使?大晚上的谁看得出你气色好还是差,打眼看去咱一家子的脸全都一色黑。” “听爹这么一说,我也有同感。爹,娘,我今儿用右手拿了会筷子,筷子居然没掉地上!” “呵,我当大哥的能赶不上你?看我左眼,我说我左眼能看清你你信吗?” “……” “扑哧!老子儿子全没个正形!” “哈哈哈哈!” 月光温柔笼罩着这方充满欢笑的小院子,夜色下,百相草浅淡香气萦绕在林家每个人鼻息间。 断亲事大,村子里听到消息的人少不得言语议论。 玉溪村各家各户还没睡下的人家,唠的都是这件事儿。 老村长家住村东头,膝下二子都已成亲,三代同堂十一口人,这时候也正热闹。 “林家这次付出的代价可大,太亏了。本来是他们家独一份的营生,以后家里添了地,能挣下多少家底咱都不敢想,是铁定能飞黄腾达的。现在为了帮儿媳断亲,凭白把恁好的营生分出去,他们可真舍得。瞧着吧,就上东村张家那为人品性,不会记他们半点好,还得使劲儿抢他们生意,傻不傻?”村长老伴林文氏摇着头,是真想不通林家怎么能那么大方,她一个外人都替他们肉疼。 老村长大儿媳动了心思,朝对面沉默抽旱烟的公公试探道,“爹,林家把药苗给张家以后,就不是独一门营生了。要我说,让张家那种人挣钱,还不如让咱村里大家伙一块挣,村里好过了,大家伙都会感激林家,爹您这个老村长也能成十里八乡头一份让人艳羡的村官,到时便是在镇守面前也能冒尖儿——” 第44章 怎么,你还能生? “打住!别想有的没的!” 不等儿媳说完,老村长就沉着脸打断了她的话,“挣钱的营生谁都想要,可林家愿意给是一回事,咱不能上门腆着脸讨,那样跟张家人有什么区别?林家可不欠咱的。再说了,要是百相草是咱家独一份营生,你肯让别人一块种吗?村里人羡慕的不老少,你看谁个去开口了?人有分寸,懂进退知深浅。” 说罢他环视身边子孙辈,语重心长,“欲壑难填啊。贪念一旦打开了口子,就会变成无底洞。都说张家的不是好东西,可不兴最后变成像张家那样的人。” “爹,您放心,咱家都是根子正的,知道守本分。”林安农瞪了妻子一眼,开口,“春凤刚才也是话赶话那么一说,您别放在心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们晓得。” 老村长这才缓和了脸色,吧嗒吧嗒吸两口旱烟,“二河两夫妻三天后要去上东村,应该会过来借牛车,你那天把牛车空出来。” “诶,好嘞。” 全村五十八户,人口四百出头。 当中跟老村长大儿媳生出一样想法的人不少,只是大多只放在心里打个转,敢把话说出来的,莫不被家里长辈一顿批。 李婆子把听来的八卦当笑话讲给家里人听,“一个个的都想啥呢?以前林家光景好的时候,村里哪家有困难的没得过林家伸手帮忙?你大姐嫁人那会咱家穷得叮当响,连点给她长脸的嫁妆都拿不出来,是你林叔林婶给添了妆,两床喜被一两银子,咱家才不至于在亲家面前太寒碜。还有王全他爹当初摔断腿,村长家牛车恰好借出去了,是大山、二河帮着王全接力,把他爹背到镇上找大夫,这才没瘸了腿……这些事要全数出来,一时半会的说不完。总之,多记点别人的好,不能只记人家手里的好处,做人不能这么做的。李富贵,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说的就是你!” 李富贵塞着满嘴烙印愣愣抬头,“卜是,凉,有我哈事啊?辣些化又卜是我嗦的!还有,人家院里嗦哈你都鸡道,你趴人墙头听墙角啦?” 李婆子抡起手里蒲扇就往怨种儿子头上扇,“你管我咋知道呢?吃完了再说话!一开嘴喷一地的饼沫子!饼沫子不是粮啊!” “……”您就是想扇我呗,铺垫恁长干啥。 …… 三天时间里,张家并没有闲着。 上东村到玉溪村恁远的路,张家老两口愣是每天不断趟的过来。 药苗还没得着,先来学怎么种药,在药地一待就是大半天,非要亲眼看林江怎么伺弄草药。 其实就是怕林家坑害他们,给了药苗以后故意留一手,不教他们伺弄药苗的技巧。 要是种不活,那他们张家岂不鸡飞蛋打,断亲书写了,亲缘断了,银子飞了。 第三日。 林大山去老村长家借了牛车,载着老娘跟二弟一房四口出发,去往上东村。 车上还装了能种半亩地的药苗,都是从药地里一株株选出来的。 给了这药苗,相当于林家这个月便少挣半亩地进项。 等地里百相草再生出新的分株来,才能把空出的地方重新铺满。 家里还有老爷子要看顾,李素兰带着闺女守家,林江则去药地里护理药草。 家院子里少了两个妇人俩娃子,顿时变得清静许多。 李素兰坐在堂屋门口,拿出针线绣帕子,飞针走线间,一朵兰花雏形便在帕子上勾勒了出来,惟妙惟肖。 百相坐在阿娘身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时而咧开小嘴咯咯咯的笑出声。 “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笑成这样?”李素兰嘴角抿笑。 “阿娘,是有好玩的事情,可好玩了。”百相顺口就答,“二婶家的坏人要哇哇哭,咯咯咯!” “你怎么知道坏人要哇哇哭啊?” “……” 不能说呀。 说了百相就变成坏小孩了。 她在阿爹要给出去的百相草上挂了很多小绿球,等百相草把小绿球吃完了,很快就会死翘翘……长不大的。 坏人高兴个几天就得哭了。 一个铜板都捞不着。 咯咯咯! 百相有小秘密不敢说,怕阿娘追着问,哒哒哒的往院子里跑,“阿娘,你绣花,我种草!” “好,去吧。”李素兰应声,没将女儿刚才那番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娃儿心性随口一说。 静谧时光悄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爬高了。 近晌,李素兰给女儿把脏乎乎的小手小脸擦洗干净,又给公公喂了一次药,准备进灶房做早饭时,一辆华丽马车出现在家门口。 李素兰当即脸色大变。 待车帘挑开,车上的人走下来,她已经面色煞白,浑身不自觉发抖。 满眼惧意及恨意。 下来的人衣着富贵,方头大耳,肚大如锣。 那张脸,李素兰至死都忘不了。 马县富商陈兴! 她当绣娘时的东家! 还有陈府管家陈弘扬! “你来干什么!”看着对方大摇大摆踏进家门,李素兰声色俱厉,护着女儿不由自主后退。 百相不明所以,嘴里喊了声阿娘,手心黑烟蓄势待发。 敢欺负阿娘,她就把他们打死! 陈兴视线在李素兰脸上来来回回打了好几个转,目光放肆,高高在上,“你一个乡野农妇,怎会认得我?” 此时陈弘扬已经认出了李素兰,“老爷,她叫李素兰,当年曾在我们陈家绣坊当绣娘,就是那个忤逆老爷抬举的不识相的东西。” “哦,原来是你。”陈兴恍然,视线从李素兰身上滑到被她挡在身后的小女娃,“这是你女儿?怎么,你还能生?” 当年遭遇的羞辱与不堪,随着男人一句话,排山倒海般重新朝李素兰盖下来,她红了眼厉斥,“住口!你们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家,滚出去,滚!” “李素兰,你放肆!”陈弘扬上前几步,小人倨傲嘴脸淋漓尽致,“冒犯了老爷,陈府能让你全家吃不了兜着走!以前就不识抬举,现在更是上不得台面。好好的大户人家的姨娘不肯做,宁可嫁到农家当农妇,真是自甘下贱!” 第45章 她还能再砸一百种毒! 没人留意到,被妇人挡在身后的小娃娃,总是带笑的小脸已全无乖巧表情,眼里浮出林家人不曾见过的戾气。 百相手心凝聚一股毒烟,毫不犹豫往对面骂人的人砸去。 “啊——!!”陈弘扬话音刚落,骤觉身体一阵尖锐剧痛,惨叫出声。 那种痛,像是体内有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划开了肠腹! 不过瞬间,陈弘扬就委顿滚地,冷汗如雨,一张脸痛得扭曲狰狞,哪还见刚才半点嚣张。 百相小脸面无表情,小手动作不曾停顿,黑球不要钱的往讨厌的人身上拼命砸。 砸他脸,砸他肚子,砸他手脚,砸他膝盖! 她不懂什么是非黑白,不知道什么善念恶念。 只知道她在这里过得很开心,谁要是让她不开心,她就打谁。 她很喜欢这个家,很喜欢阿爷阿奶,阿爹阿娘……喜欢家里的每一个人,谁要是敢欺负他们,她就杀谁! “啊、啊啊啊啊!痛、救、救命、老……老爷,啊啊!”求救声都似变了形,嘶哑得教人几乎听不清。 陈兴被这一幕吓了一跳,随之升上来的是满心恼怒及不耐烦,负手站在那里呵斥,“你在作甚?像什么样子!赶紧给我起来!” 简直给他丢人! 李素兰也被这个场面吓得打了个激灵,反而开始冷静下来,看着狐假虎威的小人此刻模样,疑惑的同时大觉痛快。 刚才是因为突然看见往日仇人,情绪冲击之下才会慌了神,这会冷静下来了,惧意也随之退去。 担心女儿被吓到,她先矮身把女儿紧紧抱住,及后扭头冷冷看着地上打滚的人,“一种米养百种人,人人不同。有人如陈管家乐意奴颜婢膝奉主媚上,但求富贵。自然也有人宁舍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不当玩物。人各有志!我林家不与为富不仁的人打交道,不管你们缘何来此都无需多言,立刻滚出我家!陈家虽财大势大,但大瑞是有王法的地方!你们若欺人太甚把我逼急了,拼着一身剐我也要从你们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听到她的声音,陈弘扬反应过来自己进了这个院子后莫名其妙遭大罪,立刻怀疑到了李素兰头上。 他勉力抬头,脖子青筋纵横,眼睛血丝密布,痛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你、你做了什么——啊、啊!” 奴颜婢膝? 他是陈府家生子,生下来就是陈家奴才,有得选吗! 可是他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身上的痛还在加剧,浑似痛无止境! 从一开始的痛如刀绞,到现在已经堪比碎骨!凌迟! 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都在折磨他!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旁侧,陈兴一脚踹上地上打滚的奴才,怒喝,“马夫,把他带出去!” 来这里正事还没办,向来得用的管家却给他出了这种幺蛾子下他脸面,陈兴恼火不已。 至于管家缘何突然这般,他并未多考虑,只当是狗奴才吃东西吃坏了肚子,赶在这时候给他丢人。 小百相也恼火得不行。 眼睁睁看着地上打滚的人被马夫扛出去,急得娃儿眼睛都直了。 别走,别走啊!我还没砸完呢! 偏生阿娘抱得她太紧,把她两只小手手跟小脸蛋一并紧紧摁在胸前,让她施展不开。 百相丧着被挤压变形的小脸,恨不得小脚脚也能扔黑球,继续砸那个蹦出来碍眼的坏东西。 她还能再砸一百种毒! 李素兰浑然不知道女儿的本事,瞪着还站在自家院子里负手摆谱的男人,“怎么,陈老爷不走,是打着仗势欺人了?” “小娘子这么急躁作甚?”陈兴很快敛了情绪,下巴抬起又恢复高高在上做派,语调慢条斯理,“我这次不是冲你来的。这里就是林家?百相草是你家种出来的?如果是,那便好谈了。把你家能做主的人叫出来。” “你想跟我家做生意?买我家的百相草?”李素兰了然了,冷声,“不用叫其他人,这件事我就能做主。我现在告诉你,我家百相草卖给谁都不会卖给你!出去!” 陈兴并不恼,反而呵呵笑开,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说个谈字,是客气。你在陈家也是待过许多年的,如今年纪长了怎么反倒还天真了?果真乡下待久了,连眼界都变得跟乡野村妇无二,我陈兴要跟谁做生意,别人只有答应的份。百相草,不是你说不卖就不卖的。我能亲自过来看一看瞧一瞧,已经给足了林家脸面,你千万不要不识抬举,免得后果你承担不起。” 说着他视线落到妇人怀里紧抱的小娃儿身上,别有意味,“没想到你竟生了个这么精致的小娃娃,好运气不常有,当珍惜才是啊。非要鸡蛋碰石头,把好运给霍霍光了,下次再想当娘亲,恐怕真要等下辈子了,你说是不是?” 他的话让李素兰浑身一凉,下意识半转身将女儿藏起,声色俱厉,“陈兴,你若敢动我女儿,我定同你拼命!” 陈兴恍若未闻,径自举步走到院角,俯身薅一把百相草凑到鼻尖嗅。 味道跟他喝过的百相茶一样。 这便是百相草了。 以他敏锐的嗅觉,尝过百相草后立刻就品到背后蕴藏的巨大商机。 刚入市的草药,独特的药性……用不了多久,百相草就会在药材市场大放异彩,让人瞩目。 陈家如果能抢先一步把百相草握在手里,他笃定,陈家必然能凭此让整个家族跃上更高的台阶! 拿下百相草以后,便宜外甥女可以记一功。 否则他就错过这等下可敛钱财上可笼人脉的极品了。 李素兰看着对方目中无人的姿态,浑身不住发抖,满心的无力及悲凉。 因为她知道,陈兴没有说大话。 他们林家不过是个小小农户,根本无法跟陈家那种大户抗衡,这是事实。 也是现实。 陈兴如果想对林家做什么,想对女儿做什么,她根本无力反抗,也无能阻止。 强撑起来的坚壳于此刻裂开一道道裂痕,几欲破碎奔溃。 李素兰害怕。 怕极了。 她赌不起。 第46章 百相哭得稀里哗啦,气死了! 这时,院外传来了动静。 是妇人婆子们隔着老远的吆喝声,伴着纷沓脚步由远而近。 “大山家的,咱串门来了!哟,家里来客了啊?那我们这些妇人婆子可得凑个热闹!”李婆子嗓门最大,颠着小脚走得最快,喊话的同时恶狠狠瞪林家院门口的马车,啐!仗势欺人的东西上门来,不要脸! 她这就带人搅和来! 张家婶子跟王全媳妇配合着她一唱一和,“哎哟这马车真真金贵,是哪里的大人物找上门啊?打眼看着也就比上次来的马车差一点。” 妇人婆子们后头,还有扛着锄头别着镰刀假装路过的健壮汉子们,到得林家门前就围在马车旁不走了,“咱乡下人见识少,马车多难得才看见一回?诶富贵你猜这马车是啥材料造的?” “楠木?梨木?嗨,我哪看得出来,总之就是木头造的!雕花没有上次的马车好看,门帘边上也没悬鎏金铃铛。”李富贵探脑袋往院里瞅一眼,“人也没上次的贵人贵气……啊呀!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得罪得罪!” “车里啥声音?有人哼哼呢?这是病了还是咋了?要是病了可不能耽搁,人命关天啊!不得赶紧送医馆找大夫?” “可惜咱村子处在山旮旯,连个赤脚大夫都没有,不然还能给看一看……里面的人听着出气多进气少,估计没多少时候了,造孽啊。” 说话的所有人都不压嗓门,特地让院子里的听得清清楚楚,不模糊一个音。 陈兴眉眼下压,脸色变得极难看。 就这么片刻功夫,原本空荡的院子便被一堆妇人婆子扎得满当。 你一言我一语的,将清净院子闹得跟菜市场一样。 陈兴如何看不出来这些人是故意的,来给李素兰撑腰壮胆来。 偏生这些人没有明着对他恶语相向,而是装疯卖傻、明客气暗骂街,让人发作不得。 果然应了那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 “哼!”陈兴冷哼一声,环视周围刁民,最后视线落在李素兰身上,“这次过来先打个招呼,给你们林家十日时间准备,十日后我过来与林家签契书。我陈兴做生意公道,百相草值什么价我就给什么价,买断你家百相草,给你们的银子绝对不会少了,届时我会请衙门官差来做见证,让你家当家的人候着,签字画押!” 李素兰厉声,“我说了,我林家不与为富不仁的人做生意!” 陈兴深深看李素兰一眼,人依旧貌美,年岁长了后还多了股风韵,粗衣布裙也难掩风华,疾言厉色时更添诱人的生动。 可惜已经是个妇人了,要不然…… 陈兴哼笑一声,在一众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拂袖离开,没有多逗留。 他这次过来先行一探,本来是想看一看林家药地的规模,可惜没料到,先是遇上故人,再又被一群刁民搅和,破坏了他的计划。 不过无妨,他原本便打算将百相草占为己有。 十日时间,打点一下衙门跑跑关系先解了后顾之忧,之后便能直接过来接收百相草。 他不担心林家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一群蝼蚁罢了,只有任人捏圆搓扁的份,闹不出什么名堂。 听着外头马车扬长而去的声音,李素兰浑身紧绷的弦断了,腿一软瘫坐在地,失魂落魄。 李婆子看出她状态不对,给其余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先离开。 等人都走了,她才过去把人扶起,拍拍她的手让她松一松劲儿,“素兰,素兰,快松松手,百相被你勒得小脸都憋红了。” 李素兰这才惊醒回神,低头慌乱检查怀里的女儿,想说些什么,一个字都挤不出来,眼泪扑簌簌的掉。 百相看阿娘这般哭,小嘴一瘪,乌黑大眼里聚起眼泪,也跟着哭得稀里哗啦。 “诶呀你们娘俩别哭啊,闹得我也想哭了!素兰,你婆婆跟大山他们这会子都没在家,等他们回来了,把事情跟他们一块商量,家汉子干啥用的?顶事用的嘛!再说还有你婆婆在呢,你婆婆那厉害的,我跟她掐架都掐不赢!有啥好慌的?以前那么难都过来了,你们一家子恁心齐,不会有过不去的坎!再不济还有咱一大村子人在,以后还给你家搬粮食!成不成?别哭了昂!” 刚才那鳖孙子王八蛋把话已经放出来了,有耳朵的都能听明白是咋回事。 看上林家营生,来做强盗抢来了。 李婆子眼眶跟着泛红,大手轻柔给小娃娃擦眼泪,“百相,乖娃子诶,不哭了不哭了,待会阿婆给你拿好吃的!给你吃煮鸡蛋!” 百相眼泪汪汪,哭得一抽一搭小鼻尖发红,“呜呜呜呜!” 刚才阿娘抱太紧了,她没来得及砸陈兴。 呜呜呜呜! 她想把陈兴毒哑啊,呜呜呜! 让他跑了!气死了! 李婆子瞅着哭得跟个小可怜一样的娃儿,心疼得在心里把那陈兴又骂了个祖宗十八辈。 缺德玩意儿,生儿子没屁眼,迟早遭报应! “大嫂!百相!你们没事吧?有没有伤着?”林江得了村里人告知,一路急奔回来,看到嫂子娘俩哭成那样,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抽。 他今天就不该去地里! “行了行了,江儿你别打自个,下晌搁家里看家,你爹在房里定担心得不行,还要你去安抚。晚些我让富贵帮你担水浇地,其余的,等你娘你哥他们回来再说。” 这情况,李婆子连八卦的心思都没了,交代两句便回了自己家,得给百相煮个鸡蛋吃。 说话算话,大人不骗小娃娃。 外人都走了,林江这才开口,咬牙问,“嫂子,是陈家?” 李素兰点头,抹了眼泪站起,勉强朝小叔子笑笑,“嫂子没吃亏,刚村里好多人都赶来了。你先进房看看爹,我去做早饭。” 林江抿唇,“好。” 嫂子当年的事情,他们一家子都知道,只是从未对外透露,免得嫂子遭受异样眼光。 本以为自此再不会有交集,嫂子在这里能安生过后半辈子。 没成想,陈家的竟然寻上门来了! 第47章 曾被灌下绝子汤 起了灶,柴火一烧,灶房里便满满烟火气。 百相坐在灶前,有模有样的使烧火棍。 她瞥阿娘一眼,又瞥一眼,满肚子疑惑不知道怎么问。 怕问了,阿娘又要哭了。 娃娃小动作不断,又不懂遮掩,李素兰哪会察觉不到。 许是心头压着的情绪太闷太沉,需要找个对象倾吐,才能轻松一些些,李素兰边备菜,边轻声开口。 “阿娘小时候是个孤儿,没有爹娘,八岁那年为了活命,把自己卖给了陈家绣坊,在里面边打杂边学绣活。” “十岁那年因为绣工出色,从打杂小工成了绣娘,工钱涨了以后我就开始攒钱,也会偷偷接些小活计……到十七岁时攒够银钱,我给自己赎回了卖身契。” “还没来得及为恢复自由高兴,就撞上了跟家主来绣坊核账的陈兴……所以我认得他。” 后面的腌臜事,李素兰到底没在女儿面前说出口。 那次撞上,陈兴便见色起意生了心思,强要纳她做姨娘。 她誓死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陈兴也始终没能得逞,恼羞成怒之下,命府中小厮给她灌下绝子汤药,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她丢进深山。 寒冬腊月的天气,她在山中险些被冻死,拼着一口气爬出来后倒在路边便不省人事了。 是路过的婆婆跟大山救了她,把她捡了回来,给了她一个家。 在林家八年余,是她有记忆起至现在,所拥有的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在这里,再苦再累,都觉得甜。 只是没想到,竟会再次遇上陈兴。 李素兰抿唇,心头乱如麻。 她唯庆幸的是陈兴那人虽然好色,但只喜未成亲的妙龄女子,她如今已为人妇,陈兴不会再打她的主意。 可陈兴要买断百相草,这是要明抢她们家的营生,为了达到目的,那人必然不择手段。 百相不知道阿娘的担忧,但是凭着喜恶将陈兴划到了大仇人行列。 下次那人再来,她先离阿娘远点,不能再被抱住。 她一定要让陈兴死得很难看。 此时刚在曾家客厅落座的陈兴,后脖颈莫名其妙凉了一下,他眉头皱了皱,接过陈氏殷勤递来的茶。 “小舅,这是刚煮出来的百相茶,这玩意儿不好抢,最后一点了,专门留着孝敬您的。”陈氏满脸堆笑,喊起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男人舅舅,浑没有不自在,字里行间的讨好。 曾一堂在旁陪坐,姿态也放得很低,完全没有平日里在外的傲气,“没想到小舅竟然亲自过来,看来百相草真的大有可为啊!” 陈兴是家中老来子,不到四十的年纪。 因为自小得宠,加上颇有经商天赋,头年老头子死了之后,就越过几个兄姐,接手了家里大半生意,在马县混得风生水起。 他惯了他人阿谀奉承,脸色淡淡,哼笑一声,“好东西是好东西,要拿到手里也不是那么容易,当中少不得要上下打点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凭你们家一年撑死了挣个几十两的家底,啃不下这块大饼。不然你们也不会把好处凭白送到我手里不是?” 曾一堂跟陈氏被说得脸发干。 梧桐镇又小又偏,这种小地方做的营生能做到多大? 他们家开个药铺,出去也不过有个药铺东家的好名头,实际上一年到头的确实挣得不多。 几十两的挣头,在梧桐镇能过得不错,拎到县城、府城那些地方就不够看了。 要不然当初陈氏也不会应下跟林家的亲事,要论家底,那时候林家是不差的。 “林家不过是户小农户,护不住百相草,等我把这门营生拿到手,自然会关照你们几分,再怎么说也是族亲。”陈兴话锋一转,道,“你们在梧桐镇待了几十年,在这里多少有点人脉关系,只需你们帮我做一件事,盯死林家,别让他们家有任何出头的机会。办好了,好处不会少你们,便是将曾家提携成梧桐镇第一药商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陈兴亲口应承会关照他们家,甚至还有个第一药商的大饼吊在面前,曾一堂跟陈氏已然喜不自胜,不过是盯死林家这个小小要求,哪会不应? “小舅,你放心,我本来就对林家不喜,有你在后头撑腰,想整死他们还不容易?我保证从今日起,让他们家往里挣不上一个铜板!挣着了也得翻倍的吐出来!”陈氏拍着胸脯应声。 她跟陈兴虽然同姓陈,一声小舅跟外甥女的关系,实际上并不那么亲近。 两家不过是同族族亲。 一个家族里,陈兴家在头部,陈氏家在尾部,家境天差地别。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拉近关系,凭这一层,以后背靠陈府吃香喝辣顺理成章,陈氏岂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陈兴得了保证,心情颇好的朝对面夫妻笑笑,轻慢在眼底一掠而过。 他压根瞧不上陈氏,小门小户门第,说话做事皆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但是眼下这两人还能用,便且用着,他在马县离得远,用这两人打压林家正好。 李素兰看不上他陈兴,却嫁到农家成了农妇。 不是说不愿要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吗? 不是说不当玩物吗? 不是说人各有志吗? 他倒要看看,她男人往家挣不着一个铜板,全家只能趴在地上吃土的时候,她是不是还能那么骄傲,是不是依旧不后悔! 以前不知道她还活着便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哼。 荣华富贵不享,折他脸面,他哪容她好过! …… 上东村。 张家跟女儿外孙要断亲的事前几天就在村里传遍了。 今天一大早的张家就将村长及同族的族老请了过来,作为见证人,见证双方断亲。 林家人到达上东村,张家老夫妻先检查了林家带来的药苗,确定没有一颗坏苗后片刻不多耽搁,当即将早就拟好的断亲书拿了出来,就在张家院子里双方签字,摁手印。 全程没一点为难,期间也有族老开口劝阻,张家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果如林家老爷子所言,有百相草药苗打底,张家的不会出幺蛾子。 因为张翠娥是闺女,族谱上没有登记名字,断亲便要简单许多,只要双方同意了即可。 上东村村民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热闹,簇拥在张家院子里挤挤挨挨。 第48章 断亲,以后我叫林翠娥 村里有老人跟张家同村几十年,看着张家老夫妻签字摁手印时喜不自胜模样,叹息摇头。 “张家的是真不将闺女放在心上过啊,一筐子药苗,连亲缘都不要了。” “他们一家子恁精的人,会做亏本买卖?这些药苗可是百相草,现在镇上卖得最好的抢都抢不着的药材!他们家把这药草种好了,银子大把大把往家挣,一个闺女才值几个钱?” “可不是?瞧瞧张家的断亲断得喜气洋洋,嘴角咧上天了。估摸着心里头庆幸,幸亏那年把闺女转卖下东村傻子的事儿没成,成了才八两银子,哪里比得上现在?” “我说你们嘴上积点德吧,他们家翠娥打小就苦,嫁人了还被娘家拼命吸血,要不是遇上个好婆家,真不知道得被磋磨成啥样。” “婶儿你这话说的,我们咋就嘴上不积德了?张家不是这么干的?咱说的不是事实?人做那么多缺德事儿还能发大财呢,咱嘴上胡咧咧几句,老天爷要劈人也不能先劈我。” “……你就长了一张嘴出挑。看着吧,张家的日后定有后悔的时候,真是作孽。” 张翠娥拿过自己那份断亲书,认真叠好后,转身郑重递到林婆子手里,“娘,断亲书给您帮我收着。今日起我张翠娥就不是张家闺女了,以后,我只是林家媳妇,是您跟爹的女儿。” 林婆子没客气,把断亲书放进小荷包,又揣进怀里,末了,手还在衣襟处抚了抚,“以后啊,咱就真真能过自己的清净日子了,恁大的喜事,等回家了娘去村长家买只鸡,咱炖鸡庆贺!” 这是翠娥彻底脱离苦海的凭证,以后张家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攀扯不着了,她定会收好。 一家子相视间,笑容灿烂,喜不自胜比起张家的只多不少。 只是所为的不同。 断亲事了,来作见证的村长及族老们心思复杂。 有一族老走到张翠娥旁边,“翠娥啊,亲缘断了,女子在外就成了无根浮萍,你当真不后悔?作为长辈,我还是想提点你一句,天大地大大不过父母恩,做人还是得记恩情的,女娃子性子不能那么硬。否则日后在外受了委屈磋磨,真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字已经签了,手印已经摁了,三叔公现在才说这话有点晚。我公公我婆婆我大哥大嫂还有我相公,从不觉着我性子硬,他们都说我这样的性子才好,女子硬气才不易受欺负。从小到大我受过多少委屈多少磋磨,上东村长眼睛的人都看得见,你们可曾见过张家人为我出过头?相反,我所有委屈磋磨都是他们给的!真正为我出头的,只有我公公婆婆,只有我的婆家!我不是无根浮萍,我的根在林家!”张翠娥反口就怼,浑没有对长辈的敬意。 她在张家被爹娘磋磨,给兄弟背锅,挨打挨骂挨饿的时候,这些族老可没管过她一次。 既不曾替她好言过一句话,也没施给过她一饭一粥。 这时候到她跟前摆长辈的谱,给他们脸了? “张翠娥!你怎么跟三叔公说话的?即便是断了亲,你也还姓张!对长辈毫无教养,从小到大就这样,你怪不得我们不喜你!”张老汉沉脸冷喝,族老被当众下脸面,最后骂名还得归到他老张家头上。 张翠娥下巴一抬,“我回去就改姓去,以后我叫林翠娥!” 她现在可不怕张家老西皮了。 林怀松林怀柏俩崽子终于逮着能说话的机会,抱着爹娘大腿喊,“我们以后也姓林!” “哦,不对,我们本来就姓林……阿奶,帮我娘改姓,姓林!” 林婆子差点笑出声,强忍着,“成,明儿阿奶就带你们阿娘改姓去!” 什么世俗大道理的先放一边,她得先给儿媳妇把腰板撑直了。 林大山轻咳了声,“那明儿还得借老村长的牛车,这段使他家牛车太勤,明儿去镇衙改了姓回来,给老村长捎点礼。” 林二河这时候哪能掉队,撑的可是他媳妇的腰,他能不吱声?“买礼的银子我掏!” 俨然一家和乐。 张家人被这副画面气得,好心情几乎败个精光。 “亲已经断了,以后再无干系,我老张家不留外姓人,赶紧滚蛋!”张婆子黑脸赶客。 张世明早就迫不及待了,“滚,赶紧滚!还当这里是自家的地呢?” 药苗就摆在家院子里,他心急啊,急得抓心挠肝,现在就想立马把药苗栽地里。 张翠娥哼了声,挽上婆婆胳膊,“娘,走,咱回家!什么破地儿值得咱多呆?站久了我还嫌晦气!” 林家俩崽儿蹦跳着举手欢呼,“回家喽!回家喽!这破地儿不待!” 围在张家院门口的村民呼啦啦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瞧着林家一行抬头挺胸走出院门,上了牛车。 老牛哞一声叫唤,甩动尾巴扬起蹄子拉起车,慢悠悠沿路走远。 很远了,站在原地还能听到随风飘来的欢笑。 张婆子随手把断亲书收起,另一份交给村长拜托他给送到衙门登记,随后赶走村民把院门一关。 一家子人对着半筐的药苗眼冒绿光,那模样俨然看的不是药苗,是满筐白花花的银子。 各人激动模样,好似今儿得了这百相草,往地上一种,明儿一堆堆雪花银就能滚进家钱袋来,后天就能成村里首富,大后天就能翻身把村长干掉做村官。 “爹,娘,药苗到手了,是不是马上种地里?早一天种上,就能早一天收银子啊!”张世明来回转圈,过于激动之下差点嘴瓢。 张老汉气息不匀,点头,“是得早点种下。” 他从筐里小心拿起一株药苗,对着阳光仔细查看,“林家的这次还算厚道,挑的药苗苗情好,没有坏苗。我在林家地头试种了两天,当天种下当天就成活,不打蔫不僵苗,隔天去看就能蹿一截,好种得很,比路边的野草还能活。” 这一点张婆子是知晓的。 那两天她跟着老头来回跑,差点没跑断腿,原本以为百相草恁精贵的东西,定然不好种,没成想一种一个活。 她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总算没亏生下那个贱蹄子!他爹,咱咋种?我寻思咱家那块六分旱地最肥,药苗种在那里肯定比种别的地儿要好。等药苗长好了,人家一看咱种的药草比林家的品相还要好,那生意不就自动落咱口袋来了么?” “行,就种那里!”张老汉毫不犹豫拍板,“老大,你把那六分地清理出来,咱赶天黑之前把药苗种上去!” 张世聪还残存一丝理智,闻言犹豫了下,“爹,六分地里种的高粱长得正好,这会要是拔掉,咱家就少六分地粮了……” “我说大哥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张世明不耐的打断他的话,“爹叫你拔你就拔了,等这药苗种下去长好了,一个月能挣上好几两的,一年就是几十两雪花银,到时候大白米饭都能天天吃,还缺这点高粱?” 眼瞅爹娘一块瞪眼瞧过来,张世聪摁下心头那是莫名的不安,咬咬牙,“成,我这就去把地头清理干净!” 第49章 算了,就让金家当冤大头吧 林婆子一行欢欢喜喜归家,刚进玉溪村村口,就被大槐树下唠嗑的村民叫住了。 “你们可算回来了,赶紧回去看看,家里出事了!” “诶呀你这人说话都说不清楚,是今天有人上林家放话,要买断百相草!就是要抢走林家的营生!” “那人说十天后带衙差过来,跟你们签契书!好像是县里来的大富商,这是盯上你们家了啊……唉!” 林婆子等人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跟村里人道了声谢后立刻往家赶。 没想到好消息还没来得及跟家里分享,就先迎来了当头棒击。 归家短短路程,几人心头冷得几乎要结冰。 牛车刚在家院子外停下,屋里妇人就冲了出来,一头扑进林婆子怀里,“娘!呜呜呜……” 李素兰强撑半日,看到婆婆跟丈夫回来,便有了主心骨,放声大哭。 “别哭,哭啥?万事有娘在呢。”林婆子拍拍儿媳背脊,一句话没问,“先进家,有啥事咱慢慢解决。” 林大山抿唇,“素兰,事情我们在村口听村里的大致说了,你先别哭,待会再把事情详细说说,咱一家人一块想办法应对。” 李素兰眼泪婆娑,不知道该怎么跟婆婆和丈夫开口,解决不了的。 这回解决不了的。 那人定会对付他们家。 “是陈家,是马县陈家,呜——” 林婆子心又是一沉,扭头吩咐,“大山,把娃子抱下来,二河,你去还马车。走,进屋!” 院门关上。 林江已在堂屋摆好凳,一家人齐坐商量对策,连林老汉都出了房参与。 天色已黑,晚饭已经做好,只是这会谁都没有胃口吃饭。 林婆子只沉吟片刻就开口,“咱家百相草打眼了,一旦被人盯上定会来抢,之前咱太过欢喜,都没考虑过这事儿。” 如今他们林家,就像个怀里抱着宝物的奶娃娃,旁人只要伸手,就能将宝物轻易抢走。 更让林婆子没想到的是,最先伸手来抢的会是马县陈家。 别人来抢,可能还会给林家留条活路。 但马县陈家,抢了宝物后,恐怕也不会让他们好活。 “如果注定护不住,咱手里的东西与其让陈家抢去,不如我们主动送出去,或许还能求个安宁!” 林老汉点头,“我赞成。上回跟老大夫一块来咱家的金公子,或是个合适人选。” 林大山跟林二河对视一眼,“老大夫说过,金公子是府城商会会长的儿子,上次他来咱家时,看他说话做派还算磊落,以他的家世背景,陈家再横也不敢轻易跟他作对。这样,我明儿先去镇上找老大夫,让他做中间人帮忙说项,看金公子有没有想法。” 林江也同意,“爹,娘,大嫂二嫂,我下午也寻思过了,咱家便是没有百相草,我也能种点别的草药来填补家用。” 林婆子环视一圈,打起精神,“都别沮丧脸,咱家最苦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以后还能活不了咋地?想想现在比以前可好太多了,老头子每个月药钱花销小了,江儿也支棱起来了,家里还攒了一笔不算少的银子,加上几亩地还在,保一家人吃喝没问题。他陈家再横,还能跟山匪似的闯家来要咱的命不成?” 李素兰抹掉眼泪,眼里重新亮起光亮,“好,咱就在村子里守咱们的一亩三分地。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其他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翠娥故意打趣的缓和气氛,“上回我哭的稀里哗啦,这回你哭的稀里哗啦。还带轮流的。” 众人纷纷笑开。 苦中作乐也是乐。 一家子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再差也差不过以前。 就跟娘说的,他们那么苦那么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难道还能活不下去吗? 百相看着又哭又笑的家人,心里有点难受。 最沮丧的就是她了。 她种出百相草,明明只是想给家里换点吃的,怎么就成这样了?没让家里变得好过,反而给家里惹了事情,遭人欺负。 要是时间能回到早上,她一定不先砸那个骂人的坏蛋。 先把陈兴毒死。 人死了就没人欺负她们家了。 小手捧腮,她撅着小嘴嘀嘀咕咕,“金公子是好人吗?是好人的话,百相草不能给他呀,别的地方种不活……” 嘀咕完了,百相又看向笑得不如哭好看的家里人,嗓子有点虚,主要是心虚,“阿爷,阿奶,爹,娘,二叔,婶婶,小叔……我们把百相草卖给陈兴吧?” 堂屋一静,林家人看向家里小宝。满头问号,“???” “卖给他他会死得很难看,真的!”百相怕家里人不相信,特地加重了语气信誓旦旦。 只要家里人点个头,她现在就去把百相草变毒草,陈兴一喝百相茶就死翘翘! 要是他把毒草卖给别人,让别人死翘翘了,别人家里还会去找他算账! 什么了不得的马县陈府? 整个陈府都好不了! 林家人看着小宝儿信心百倍的小模样,揉眉的揉眉摁太阳穴的摁太阳穴,哭笑不得。 相宝在说梦话呢。 估摸是想给他们逗乐。 可他们脸上虽然能挤出笑,心里却是真乐不起来啊。 “……”百相小嘴撅的更高了。 年纪小是真的不好,她说啥都没人信。 又不敢把异能甩出来。 怕那样做,就再也看不到让她舒服的目光了。 可能这个家她都不能待了。 百相垂下脑袋叹气,愁啊。 算了,就让金家当冤大头吧。 同一时间。 千里之外的皇城。 皇宫灯火通明。 凤仪殿兵荒马乱。 “少海、神庭,下针!快!” “九还丸!压在太子舌下!” “大人、太子还是回不过气!心口持续、持续失温!” 数名太医围在檀木床前,竭力救治,最后喊话的人已经带上哭腔。 床上小少年各处要穴插着银针,舌下压着急救药丸,却无济于事。 药丸融化后,液体从小少年嘴角溢出,无法吞咽。 此时他瞳仁已经开始上翻,因为回不上气,整张小脸由紫变青,逐渐呈出灰白,已是带上死气。 太医正将小少年头部侧转,让他口中液体尽数流出,避免呛喉。 看着太子此刻模样,他手指剧烈颤抖,脸色白得与小太子不相上下。 第50章 我要带卿儿去玉溪村! 太医们后方。 皇后瘫坐在地动也不动,目光定定望着虚空。 不敢往床上瞧。 好像只要不往那处瞧,她的皇儿就还是活生生的,跟平时一样只是贪睡了些。 伺候的嬷嬷及宫婢着急想将她扶起,被她全部挥开,“别动我!我坐会……待会卿儿就醒了……卿儿心疼母后,会醒过来哄我,我等卿儿哄我……” 洪景帝就站在边上,需身边人扶着才能站稳,人前不轻易失态的天子,此刻眼睛通红。 他想痛骂,想怒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脖子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了一般,连气都喘不上。 崔敬撑着皇上,颤声劝道,“皇上莫急,太子吉人天相,定能转危为安!皇上龙体为要啊!” 洪景帝扯动唇角。 吉人天相。 自欺欺人的说辞。 若真有吉人天相,卿儿怎会迟迟等不来一味古星! 他的卿儿才九岁!天资聪颖,宽厚仁德! 若上天仁慈,卿儿将来必成一代明君! 可他自出生起就受病痛折磨,缠绵病榻足足八年! 为何! 太医正于此时回转身,双膝咚地跪地,不敢抬头去看帝后神情,浑身冰凉,“皇上、皇后,臣无能——” “你住口!你住口!住口!”皇后立刻恶狠狠看来,煞红了眼状若癫狂,“郁恒,谁准你停下来的?你在作甚?你是太医正!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好的人!起来,你起来,本宫命令你继续医治太子!你听到没有!啊、啊!!” 郁恒闭上双眼,伏身于地,哽咽,“请皇上、皇后治罪!” 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 太子心口温度已凉,他无力回天。 洪景帝脚下一个踉跄,若非有人撑着,根本站不住。 就在这时,凤仪殿外有人喊叫着,连滚带爬冲进来,“皇上!皇后娘娘!郁大人!来信了、有信到!随信还有个药匣!太子有救、有救啊!” 内殿满地伏跪的人豁地抬起头来。 洪景帝甚至顾不得仪态,几步冲上前去,从跑进来的医官手上夺过信件展开,一目十行的速度阅信,“觅得古星踪迹,已出发寻找。若太子病急,药匣里药丸可急救。另于玉溪村幸得奇药百相草,二两煎茶半碗,饮下或能暂代古星之效,着郁恒庸医密诊反馈。” 皇后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先一步抢了还落在医官手里的四方药匣,扔了盖子后踉跄扑到床边,拿起匣里的小玉瓶,倒出一粒药丸就往儿子嘴里塞。 塞了药,伏在床畔不动,死死盯着小少年一方嘴角,眼睛大张着,眨也不眨,紧蜷的手指痉挛抖动。 这种时候,郁恒身为太医,也管不得臣仪、冲撞,上前捏开太子嘴巴查看,入口的药丸已经化开,奇异的,一滴都没有往外溢。 更甚,太子已经呆滞涣散的瞳仁缓慢回归正位! “有效……”他顿时大喜,激动得险些语无伦次,“皇上,皇后,我继续施针吊住太子气脉!仅能拖住一刻,即刻命人将百相草煎茶!” 师兄性子虽不着调,但是在医道上从不说玩笑及虚言! 他既说百相草能代古星,就一定是极笃定才会说出口! 洪景帝嘶吼,“来人,快去煎茶!” 崔敬宝贝似的抱过药匣,“皇上,老奴亲自去煎茶,定赶在一刻内将茶水呈上!” 药匣里的药草还透着鲜活,似从地里刚采出不久。 只这保存药草的能力就让人惊叹! 郁大人的师兄,神医啊! 崔敬心头一句赞叹后便不再多想,当务之急是煎茶! 这是太子转危为安最后一线希望,此事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得亲自来! 凤仪殿就有小厨房。 一刻钟时间,凤仪殿里始终静悄悄的,除了彼此之间的呼吸声,没有半点多余声响。 在场所有人,亦从未觉得一刻钟会如此漫长。 郁恒额角汗珠不断渗出,将要滴下时立刻有宫婢将汗珠擦去,免得干扰了他医治太子。 郁恒自己也片刻不敢错神,现在的情况,等同在阎王爷手里抢人。 太子的命能不能救回来,先得他能延时一刻,让太子能等到喝下百相茶! 也亏得师兄的急救药丸,否则他不敢托大。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这期间,皇后始终伏在床边,一瞬不瞬看着躺在面前的孩儿。 发鬓凌乱,衣襟不整,全然不顾。 直到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崔敬透着激动的尖利嗓音从外传来,“皇上,娘娘,百相茶煎好了!煎好了,没超过时候!” 皇上、皇后这才双双有了反应,不约而同往那边看去,眼底有光点剧烈涌动。 崔敬快步进内殿,“二两药草煎半碗茶,不多不少。茶水正烫着,得小勺子舀了吹凉些再喂下,伺候人的活儿老奴最得心应手,皇上,皇后,让老奴给太子喂茶吧?” 皇后将身子挪开,让出床边位置。 她想亲手喂卿儿,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她怕端不住碗拿不住勺,要是茶弄洒了,卿儿等不到第二碗。 床上小少年眼睛已经合闭,只是鼻息弱如游丝,面上死气未有退减。 喂下去的救急药丸,只能让他缓半口气,若无后续救治,改变不了结果。 崔敬与服侍皇后的杜嬷嬷配合给太子喂药,郁恒则助力太子吞咽。 浅绿茶水,一勺,一勺,又一勺……人事不省的小少年无知觉间咽下。 嘴角偶有漏出,杜嬷嬷立刻替他擦拭干净。 半碗茶水,不算多,但是全部喂下也花了足一刻。 这期间,每个人的心都高高悬着,直到青花瓷碗见了底,众人屏着的气才吐了出来。 郁恒观察过太子瞳孔,又重新听脉后,浑身一松,眼泪盈眶,“皇上!娘娘!百相草起效了!太子脉搏仍弱,但是已恢复缓慢搏动,心口回温,能摸到心跳!这次危机,太子熬过去了!眼下太子是疲累睡着,睡好了就能醒来!” “熬过去了,熬过去了,好、好!”洪景帝身子微踉,点头,又点头,转脸飞快揩掉眼角溢出的水渍。 皇后眼神恍惚,机械四望,嘴巴开开合合,好一会眼睛才重新聚焦。 下一瞬,泪如雨下。 害怕惊扰了沉睡的孩儿,她嚎啕无声。 周围太医内侍宫婢静立,亦欢喜落泪。 “皇上,娘娘,药匣里百相草还有剩余,只是所剩不多。此奇药既对太子病症有效,老奴以为,多多益善!” 皇后冷静下来后,理智回笼,闻言立刻有了决定,“信上说百相草是在玉溪村得来,而今那位神医进山寻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卿儿的情况等不起,皇上,我要带卿儿去玉溪村!” 第51章 还是把陈兴毒死吧! 胡闹! 洪景帝张嘴想训斥,身为皇后,一国之母,岂能随意离宫? 可想到床上昏睡的皇儿,他闭了闭眼,“崔敬,查,玉溪村在何处?” 崔敬揣摩圣意,立刻明了皇上打算,很快去查了回禀,“启禀皇上,神医来信是从梧桐镇衙门发出,走官家信驿,梧桐镇隶属原州马县管辖!与漠北大荒相邻,地理位置偏远。若要从皇都去往原州,走水路最快,大概半月路程!” 洪景帝拧眉,“加急信件送到梧桐镇,需几日?” “若以飞鸽传书,中间辗转,最快也需七日。” 内殿短暂沉默。 皇后走到洪景帝面前,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不容分说的强势,“皇上想传信梧桐镇,让人将百相草送来。去需七日,返需至少半月。一来一回,多耗一日,卿儿恐都等不起。这一趟,妾定要去。待回来后,任凭皇上定罪!” 洪景帝深深看她一眼,“传朕令,大瑞近来频出天灾,边境外敌骚扰频繁,皇后为给大瑞及大瑞子民祈福,明日启程前往皇家寺庙,吃斋礼佛两月!” 皇后愣了下,眼泪涌出眼眶,高声,“妾,定不负圣意!” 历朝历代皇家祖制,后宫妃嫔不得轻易出宫,皇后亦如此。 除非伴君出行,或者参加皇家大型祭祀。 今有皇上亲下口令,以祈福为名,皇后出宫便名正言顺,后宫及前堂官员皆无可非议。 “皇后,两月后,不管情况如何,你都必须赶回来。”洪景帝走到檀木床边,目光落在虚弱沉睡的小少年脸上,柔和,怜惜,愧疚,“你我是卿儿的父母,更是大瑞的皇帝与皇后。” “皇上放心,妾明白!”身为帝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与大瑞社稷息息相关,最是任性不得。 皇上容她这一次,背后需扛住莫大的压力。 朝堂上文武百官,不是人人都拥护太子。 除了她的卿儿,皇上膝下还有五子,因为卿儿自幼体弱多病,这些年来,其他派系暗里动作就不曾停过。 只等卿儿早夭,拱新太子上位。 皇后眼神越发坚定。 她的卿儿不能死!太子之位也绝不拱手相让! 皇上是天下君主,必须以江山为重,但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只有她的皇儿! 所有该是卿儿的东西,她都会替他争! 皇上口令传下,翌日,皇后轿辇出宫,带着随行伺候的宫婢、禁卫军护卫浩浩荡荡离开皇城。 出城后,祈福队伍继续往皇家寺庙行进,队伍末尾一辆马车在岔道离队,朝另一个方向疾驰。 ……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四方药馆后院,老大夫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 “我料到百相草必然会大放光彩,招人哄抢,但是这么快就伸手把人连饭带碗给抢干净的,我活这么大把岁数还是第一次见!无耻至极!” “你放心,我待会就给府城递信,将此事告诉金钱来。他对百相茶很看好,此事若他肯出手帮忙,压一个陈家应该不是难事。大不了我以后不跟他抢百相草!” 林大山闻言,心头沉重消散些许,他抿唇又道,“陈家跟县城官衙有些牵扯,老大夫,也请将此事一并与金公子说明。都说民不与官斗,我林家虽亟需人援手帮忙,但绝不希望因为我家的事,反而连累了肯相帮的人。我来时,我爹娘亦是这般交代我。” 老大夫定定看他须臾,笑开,抬手拍上他肩头,“所以老朽愿意与你家相交,你们家的,都实诚。放心吧,金家能做到商会会长,手里人脉不容小觑。而且商人最懂权衡利弊,若是此事他们家压不住,金钱来也不会点头揽事儿,他精明着呢。不论如何,我们姑且一试。成自然最好,不成……就真的没办法了。” “老大夫,我明白,这次的事情我厚颜来求您,您肯应允帮忙搭线,对我们家已经是莫大恩情,我林大山感激不尽!”林大山郑重鞠躬,向老大夫真诚道谢。 老大夫也是普通家境,在这小小梧桐镇开个药馆,替人看病为生。 手里最大的人脉许就是金家。 他们林家求上门,老大夫二话不说帮忙找金家说项,不管事情最终结果如何,对林家都是恩情。 林家不会或忘。 给老大夫留下半背篓自家院子里摘的百相草,林大山离了药馆。 近午时分,太阳光芒渐盛。 百相牵着阿爹的手走在行人穿梭的街道,视线每每不由自主被街边美食摊铺吸引,又每每费力将视线收回来,“阿爹,没有百相草卖,咱家是不是就不能吃大肉包子了?” 她是跟阿爹一块出来的,听到“镇上”两个字就想来,满脑子肉包。 但是百相懂事,这回没闹着要吃。 她已经知道为什么上次来,只有她一个人有肉包吃。 是因为阿爹跟小叔不舍得吃。 肉包子贵,三个肉包能买一斤粗粮了。 林大山牵着女儿的手,小小软软一只握在手心,心也跟着绵软,“能吃。卖不了百相草,阿爹也能做别的挣钱,阿爹拿到工钱了,就给你买肉包吃。” 闻言,百相小脸一亮,“工钱能买几个?” “结一回工钱,给你买一个肉包。” “……” 她一斤百相草就能换十个大肉包。 还是把陈兴毒死吧。 街上人多,边走边说话的父女俩没发现,出了药馆后两人就被人盯上了。 陈氏脚步匆匆回到济世堂,招来铺子伙计耳语几句后,给了他点碎银,便冷笑着回到后院。 “你又去四方药馆盯梢了?”曾一堂躺在廊檐竹椅上,听到脚步声撩了撩眼皮子。 陈氏在他旁边椅子上坐下,随手端起桌上冷茶,慢悠悠喝了口,“当然要去盯着,林家跟姓方那老不死有生意往来,只要来了镇上,他们一准去四方药馆,这次不就被我盯到了,哼。” “你做什么了?” “我能做什么?既然答应了小舅帮他办事,当然要说到做到,总之就是不让林家的好过。这事儿只要我们办好了,能让小舅满意,以后搭着他的船,我们就能吃香喝辣。” 陈氏勾起嘴角,眼底尽是阴冷狠意。 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在小舅抢到百相草之前,她让林家先尝尝被小鬼缠上的滋味!便是跟小舅表忠心了! 第52章 百相露馅了 林大山带着女儿在集市逛了一圈,买了点粗粮粗面放进背篓。 计算着铜板,最后又咬咬牙买了一个糖饼,掰下一小块给女儿吃。 及后抱起女儿紧脚往家赶。 今天出来没借牛车,出门办事如非必要,他们也拉不下脸来老去问人借去。 乡下人家,家养的牛是很金贵的,村里人有什么事情去问老村长借,老村长从来不拒绝,那是他人好。 但是他们不能把这种好当成理所当然。 镇上通往玉溪村的路是黄泥路,雨天泥泞湿滑,晴天黄土飞扬。 五月太阳已经开始毒辣,在路上走一会,脑门就被晒得热烫烫的,抬眼往远处一看,满眼白晃晃。 百相头上扣着小草帽跟在汉子脚边,抿一小口糖饼就将小手举高高,“阿爹,你也吃一口!” “阿爹不爱甜口,你自己吃。要是渴了,水袋里有水。”林大山说着取下水袋,准备拔了塞给女儿喂一口,背后便突地传出一串吊儿郎当调笑。 他扭头,路边大树后即跳出几个混混将他围在中间。 全是二十啷当岁青年,穿着短打薄衫,说话时抬着下巴吊着眉,满脸横相。 “哟哟哟,父慈女孝啊,看来日子过得不错,还有闲钱给小崽子买零嘴吃。” “背篓里装的米面吧?哈哈哈,哥几个盯着你们好一会了!正好咱缺钱花,把背篓留下,再给个十两银子过路钱!” “可最好识相点,别惹咱不高兴,否则断了胳膊折了腿,连爬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你也不放心这么个小崽子自己跑回去喊人帮忙吧?山路不安全,如今山匪是没了,但是吃崽子的野兽可多的是。” “哈哈哈哈!” 林大山迅速将女儿抱进怀里,浓眉紧锁,眼底有光飞闪。 随后二话不说,蛮横将包围圈冲出一个缺口,拔腿就跑。 常年上山打猎下地干活,林大山长得高大力气也大,反应也比常人更快。 全程动作一气呵成,一句废话没有。 对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硬是被他冲开,瞬间抛下好长一段距离。 等混混们反应过来,气得连声骂娘,奋力狂追,“有种别跑!他娘的,等老子抓着你,非把你手手脚脚全卸了!” 林大山浑将后头的叫骂当放屁,所有力气全部灌在腿上,铆足了力气飞奔,耳边全是呼呼风声。 这时候谁停下来谁傻缺。 不说他要护着女儿,不容有失。 只说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混混,来得就不简单。 一看就是专门冲他来的,围堵他的地方都专门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岭路段,要让他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林大山脑子里首先闪过的幕后黑手,就是陈兴。 所以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配合还是不配合,下场都绝对好不了。 这些混混眼底凶光太明显了。 “啊——!” “老三你怎么——啊、啊!!” 冷不丁的,后头凶横叫骂变了个调,陡然凄惨起来。 而且不是一个叫的凄惨,是好几个。 林大山脚下微顿,飞快扭头往后瞧了眼,这一瞧,人僵住了。 就在他后方不到两丈,刚才还恶狠狠的混混,现在全部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被阿爹抱在怀里的百相也僵住了,盯着混混的眼神比混混还凶狠。 谁让你们叫了? 谁让你们叫了? 现在好了,被我爹发现了! 怎么办! 找不到人帮她背锅啊! 百相急得浑身刺挠。 林大山瞧着那边,拧眉疑惑低喃,“奇怪,怎么一个个像突然得了急病……” 百相眼睛一亮,大声附和,“对,没错!他们突然得了急病!” 林大山,“……” 他偏头看向女儿,娃娃漂亮小脸喜形于色,像遇上什么难题得到了解决。 年纪太小,全然不懂遮掩。 林大山,“……” 他本来一点没起疑。 要不是女儿急于附和。 他真的,做梦都不会怀疑到女儿身上去。 “阿爹,阿爹?我们快跑哇!万一他们的病突然又好了,会来抓我们的!他们太坏了,居然要打断阿爹的手脚!”娃儿努力张大眼睛,努力认真说服,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说服力,“阿爹,我好害怕!” 说着我好害怕的娃,装出的害怕有点四不像。 林大山不动声色点点头,重新迈步往家走,“相宝说得对,咱得赶紧跑。” 他话音落,怀里绷着的小身子彻底放松下来,还自以为不会被察觉的偷偷吁了口气。 林大山嘴角抽搐,脑门渗汗,脚下步子更快了,只是抱着女儿的力道,始终紧紧的,牢牢的。 百相被抱着,小脸正好对着那方被抛下的混混,偷偷磨牙,左手灰黑交杂的雾气又往那边飞去。 让我阿爹断胳膊折腿? 我先让你们烂胳膊烂腿! 害我差点露馅! 加一个哑毒! 镇上到家至少一个时辰的路程,这次林大山硬生生缩短了近两刻钟。 到得家进了院,两腿一软趴下了。 跪倒下去还不忘紧急转身,把女儿托在上面。 家里迎出来的老少见状,被吓一大跳。 “大山!咋回事?二河,快,过来把你大哥搀进屋!”林婆子捞过孙女,吩咐把人搀回堂屋躺下,才抖着声问,“是不是出啥事了?你咋这样儿回来?百相没伤着吧?” 李素兰也站在旁,满脸的揪心。 林大山麻木转动眼珠看向老娘,嘴唇哆嗦有口说不出话。 亏娘这话问得出来。 怎么看,伤着的那人也是他吧? 百相看不懂阿爹表情,小脑瓜一把扎进阿奶怀里,小手紧紧扒拉她肩膀,“阿奶,我跟阿爹路上遇到坏人了,幸亏阿爹跑得快,好吓人哇!” 林婆子不疑有他,立即轻拍孙女背脊,“吓着了?不怕不怕,咱到家了,不怕啊,坏人不敢来!” 林大山眼睛无力闭上,是真不想说话了。 不,他得好好想想,要怎么跟家里人说。 可能他怀疑错了也不一定。 他们家百相不可能有古怪。 这么小的娃娃懂什么? 就算有古怪,也是他们林家的娃。 他是得好好想想,怎么说才能让爹娘跟素兰他们不害怕。 第53章 小颜狗,金多宝 原州。 金府大厅。 金钱来收到老大夫捎来的急信已经是下傍晚。 将信看完,他淡淡一哂,“马县陈家?小地方起家攒了点家底,就敢把自己当成土皇帝了。” “有福,去查一下陈家背后的人脉,把他在官家的人脉掐了。没了依仗,要收拾一个小小陈家,不过是砸银子的事。” 有福立刻应声,退出去办事去。 金钱来散开的眉头重又聚起,比起解决陈家,大厅中央还在撒泼打滚的小崽子才让他头疼,“行了别嚎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赶紧给我起来!” 八岁大的男娃儿撒泼,在地上滚来滚去圆得像个球,旁边金家老爷子老太太、貌美妇人、一众仆人跟哄祖宗似的哄,都没能把人哄消停。 “不起不起就不起!你不答应把绸布生意给阮伯伯,我就不起来!”男娃儿咧嘴干嚎,本就过胖的脸这么一挤,五官浑像是紧巴巴嵌在发面馒头上。 “你真是鬼迷了心窍了你!一个小女娃就能哄得你晕头转向!喜欢滚是吧?那你就在地上别起来!我看你能滚多久!晚饭的猪肘子你也别吃了!” 猪肘子仨字让男娃儿嚎声停顿了下,悄悄停住打滚的姿势。 猪肘子不能不吃。 “你小气!我们家这么有钱,分一点给阮伯伯不行吗?阮伯伯有钱,妍妍才能穿更多漂亮衣裳!上次宴会她穿的没有别人好,都被取笑了!”金多宝胖蹄子捧心,想到妍妍委屈的模样,心痛得不能呼吸。 金老爷子更心疼,心疼宝贝小孙子,“不就一点绸布生意嘛?我们金家手里挣钱的营生多的是,不差这点,给就给了。” 金老太太一手抱住孙儿脑袋,一手掏出帕子抹泪,“我的乖孙哟,别哭了,哭得阿奶心疼啊。你歇停会,哭狠了阿奶怕你又厥过去……呜呜呜,你爹不疼你,阿奶疼啊!” 顾氏在旁左右为难,既担心儿子哭厥,又不想惹了丈夫更生气,踌躇开口,“要不就依了多宝?” 金钱来看着这一幕,只觉头疼得要爆炸,“娘,别装了,擦泪老半天帕子还是干的!” 金老太太,“……”老脸挂不住。 “爹,您也别帮这兔崽子说话。 问题不在绸布生意,您也是商场上几十年摸爬滚打过的,阮家那点伎俩您能看不明白? 要不是阮家大人生了心思,故意教阮妍开口讨要,几岁的小女娃能懂我金家手上有多少挣钱的生意? 仗着金多宝稀罕他家妍妍,这几年借着阮妍的口,阮家从我们手上拿走多少好处了? 当年一个不起眼的小商户,三四年时间飙升上来,在原州城商圈里已经排得上号了! 此消彼长!他们家库房里填满的银子,是从我金家库房里掏的! 多亏我金家养出这么个吃里扒外的败家子!回回就是这样打滚给阮家要东西! 不止家里生意,爹您的古董藏品、娘的珠宝、芳华的稀有布匹、香料……阮家得的还少了?” 金钱来视线最后落到妻子身上,疲惫从心底腾上来,“惯子如杀子。真要为多宝好,就不能过于溺爱。这兔崽子八岁了还屁道理不懂,整天就会窝里横把家里的好东西巴巴往外送,全是你给惯出来的!” 顾氏被当众训斥,眼泪一下掉下来。 金老爷子气得抄起手边拐杖就往金钱来身上打,“兔崽子,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支棱起当家的派头了?我金家五代单传,每一代家里都是一根独苗苗!你也是我跟你娘惯着长大的!当年惯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惯子如杀子!再说多宝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能一概而谈吗!” 金老太太也眼泪吧嗒吧嗒,这回不是装的,帕子一下湿一大片。 家里只多宝一个小金孙不说,身体底子还不好,情绪一激动就容易撅过去,她跟老头子被吓了不知道多少回。 一年到头提心吊胆的,就怕金孙孙哪次撅过去就醒不过来了,可不当成肉疙瘩一样疼着宠着么? 万一多宝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们金家可就绝后断香火了! “诶唷奶的乖孙孙啊,你可别哭了,咱不跟你爹多计较!知道你喜欢吃猪肘子,待会吃饭,肘子全给你吃,你爹没份儿!” 金元宝小眼睛瞅着爹挨了好几下,教训够够的了,这才翻了个身伸出两手来让仆人扶,臭屁哼哼,“我大人有大量,才不跟他计较!绸布生意记得给阮伯伯哦!说好了哦!你不给我就哭三天!” 金家两老,“给给给!一定给!” 金钱来被气得仰倒,心痛身痛,“小王八蛋!你爹的命不是命!阮家小娃子给你到底灌了什么迷汤把你迷成这样!” 金多宝理直气壮,“她好看!” “……” “……” 金钱来盯着儿子发面脸瞧,片刻后心思微动,不气了。 好看就能把你迷得五迷三道胳膊肘子往外拐是吧? 好,行。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这世上就没有老子治不了崽子的道理! …… 林大山在家琢磨了几天,仍然没想好要怎么跟家里人开口说女儿的异常。 玉溪村先传开了又一轮八卦。 一大早的,李婆子挎着篮青菜上家来,坐在灶房廊檐边择菜边跟林家妇人们唠嗑,说新听来的怪事。 “要不是恰好有人路过,好心去报了官,估摸那几人真就死在那儿了。” “出事的地方恰好就在咱村往镇上去的那处荒岭,附近杳无人烟……得了救,也算那几人命不该绝了。” “我没亲眼瞧见,都是听说来的,说是出事的全是二十来岁后生,抬到镇上医馆的时候,手脚已经烂完了,血水腐水流一地,又腥又臭!就连舌头都烂得只剩点根!你们说吓人不吓人?说不了话了,只会唔唔唔叫唤,衙门的人问话,啥都没问出来,去出事的地方去查,也没见着打斗痕迹。又是一桩悬案哪!” “还有说那几个后生是镇上街头巷尾混迹的小混混,平时偷鸡摸狗打架索财没少干,这次是遭了报应,得罪荒岭土地公了。要不好端端的人,怎么能全身烂成那样,医馆大夫给瞧过,啥名堂都没瞧出来。” “诶哟喂越想越吓人,说多了我心里都觉瘆得慌。” 林大山格外沉默,眼睛不由自主看向蹲在檐角边上给百相草浇水的娃娃。 娃娃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小嘴一瘪,嗓音软糯糯,“阿爹,真吓人,吓死相宝了!” 林大山,“……” 闺女,你别这样说话。 你说吓人,我是真要被吓死。 第54章 这个小黑心的……真是太得他们的心了 等李婆子走了,趁女儿跟俩哥哥玩在一块没注意,林大山把媳妇拉到一边,语速飞快低问,“素兰,爹去镇上看大夫那次,张家不是上门闹来?我记得你说张世明那时候突然叫肚子疼,躺在地上直打滚,又喊又叫来着?” 李素兰不明白丈夫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来,点点头,“是躺在地上疼得打滚,犯疼还挺突然的,当时我跟翠娥还被吓了一跳,担心张世明想讹人呢。他们走的时候,张老头还骂了他一句别装了,可能是真想讹咱,只是这个办法没来得及用上就被村里人赶走了。” 林大山五味杂陈,看着妻子单纯无知的表情就跟看着之前的自己一样,傻得怪可爱。 他一想想了好几天,还是没想出要怎么跟家里人开口,只是这几天里他悄悄观察闺女,以往忽略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 比如院子里的百相草,是闺女来了以后才长出来的。 比如家里药地里那些百相草,女儿在旁边时草叶子总会显得更加精神,摇来曳去的跟争宠似的。 还有躺了几年的老爷子,在闺女来了以后,咳嗽消失了,情况好转了,给家里减轻了很大压力。 三弟的手残疾以后使不上力,稍微用力就会疼得脸发白,上回三弟却说能捏住筷子了。 他感受最深刻的是自己的变化,他已然半瞎的眼睛也有好转。 那晚院子里唠嗑,他说左眼能看清不是玩笑话,以往如被云遮雾罩的左眼,视线确实日渐恢复。 因为是切身体会,以前没有多想尚不觉得,如今一细想,处处是异常。 甚至就连山匪两次夜袭,两次让他们家莫名其妙拿了赏金……心里有了猜测后,也不莫名其妙了。 来家里偷药草的胖光头,咳,被当成山匪一并抓了还真有点冤,给了他们家银子,还中了他们家的邪…… “你作甚突然问起张家的事儿来?神神叨叨的。”李素兰被丈夫这一出闹得莫名所以,皱眉狐疑。 “没事儿,我就是随口问问,上次张家来闹事我不是没在家么。”林大山抿唇,犹豫了下又悄声问,“素兰,要是咱家有人——比如说我吧,我突然有了了不得的能力,隔空就能把人弄晕倒,就跟那些山匪一样,隔空还能让人浑身烂肉哪哪都疼,像张世明——你会不会怕我?” 李素兰性子恁恬静温婉的人,硬是没忍住翻了他一个小白眼,“家里一堆事儿教人愁,你是给愁迷糊了?一天天净想啥呢?你要真有那能力,我嫁给你便是撞大运了。像张世明那种无赖、山匪那种恶徒,你隔空就能让他们全趴下,那不为民除害么?还怕你,这事儿告诉娘,娘得放鞭炮庆祝。” 说完李素兰扭身进灶房,忙活早饭去,拿过菜刀要切菜时表情猛地一顿,豁然扭头朝外看,视线直直落在院中笑容烂漫的玉娃娃脸上,又豁地将视线收回,再切菜的手哆嗦不停。 她跟娃他爹成亲数年,枕边人什么性子她怎么会不了解? 说话做事素来稳重的汉子,今天突然说了通莫名其妙的,完全不像他这个性子会说出来的谬语……绝对不可能是心血来潮。 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大山在试探她。 莫名晕倒的山匪…… 突然倒地喊疼的张世明…… 还有!闯进家来骂了她几句之后突然倒地疼得打滚的陈弘扬! 李素兰眸心震颤! 这些场合里,每次都在场的人只有一个。 百相! 难怪那天大山从镇上回来,整个人恍惚得像被抽了魂,联系今天李婶儿说的八卦,那天大山定是在荒岭遇上那群混混了! 烂肉的混混…… 大山是从那次发现了端倪,所以才会在回来以后什么都没说,凭家里怎么询问只道没事! 也所以,今天在听了八卦后,才会开口试探她的反应! “素兰,素兰,你怎么了?小心些,差点切到手了!” 手里菜刀被婆婆拿走,李素兰才从纷乱中回神,朝婆婆僵硬笑了下,“婆婆,我头有些晕乎,我歇会。” “咋个晕乎了?难受不难受?你去堂屋躺躺,这里我跟翠娥忙活就成!”林婆子动手将儿媳腰间围裙解开,反手推她出灶房,“要是躺会还是不舒服要说,生病了不能瞎忍着。” “诶。”李素兰胡乱点点头,强作自然走开,离灶房时跟李大山对了个眼神。 夫妻几年养出的默契,双双心头了然。 院子里,三个小娃娃给百相草浇完水,齐齐蹲在旁边,稀罕的盯着小草儿瞧。 百相是装稀罕,哥俩是真稀罕。 “我问了爹跟娘,买断的意思就是以后咱家都不能再种百相草了。地里不能种,院子里也不能种。”林怀松小手轻抚百相草细叶,满是不舍。 林怀柏又何尝舍得,脑瓜子耷拉,“是不是我们想喝百相茶,得掏钱跟别人买了?” “能种!”百相还没学会怎么安慰人,主打一个诚实,“只有我们家能种,别人种不了!他们抢也没用!” 哥俩蔫巴巴,当妹妹在说笑话,“你怎么知道别人种不了?栽地里的东西,有地谁都能种。” 百相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咧开小嘴嘿嘿嘿地笑,“反正陈兴种不了,他非要抢我们家百相草,会死得很难看!” 想抢呀? 陈兴来了,挖她家哪株百相草,她就在那株百相草上挂黑球。 这次她会特别特别小心,不会再像打混混的时候那样,差点被阿爹发现了。 林大山夫妻进了堂屋,特地拎着凳子靠门边坐,耳朵伸得老长。 听到闺女的话,再看到娃儿小脸奸笑表情。 夫妻俩对视,“……” 林大山,“张家要百相草的时候,百相好像说过,他们种不活。” 李素兰,“百相也说过,把百相草给陈兴。” 当时他们谁都没把闺女的话放在心上。 起了疑心之后,再回头想想,怪不得闺女说把百相草给张家、尤其是说给陈兴的时候,说得那么干脆。 他们家闺女是等着看陈兴早点死呢? 这个小黑心的,真是……太得他们的心了! 夫妻俩再次对视一眼,神情皆冷静郑重。 到底闺女是不是真有古怪,如今很好确认,只要等着看张家那边的百相草能不能种活,基本就能得出答案了。 如果他们没弄错,接下来要考虑的便是重中之重。 纸包不住火。 不想让百相被人察觉异常,他们必须得想办法帮闺女把“火”藏严实! 第55章 给女儿普法 接下来两天,林大山夫妻俩在娃儿身边晃荡的次数明显加剧。 拿个扫帚提个凳的,都要特意往娃儿旁边过,不就近绕道也要从娃儿身边过。 每次经过都会自言自语似的落下一句话来,务求一定飘进闺女耳朵。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咱老百姓奉公守法才是明路。” “大瑞律法规定,故意伤人者按情节轻重入罪服牢刑,伤人致死者判斩刑。” 百相眨巴眨巴眼,张着小嘴看着不断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的阿爹阿娘,满脸茫茫然。 阿爹阿娘怪怪的。 可惜娃儿年纪小见识少,脑瓜子不太够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林大山每每瞧着女儿茫然模样,脑壳就突突突地疼,恨不得捏着女儿小脸跟她明讲,伤人杀人是要坐牢被砍头的,闺女,咱反击坏人可以,但是要小心谨慎行事有度,不能太随心所欲不顾后果反把自己给搭进去啊! 闺女要是被发现被抓了,他们夫妻俩就算愿意豁出命去,也没办法把女儿捞出来! 夫妻俩暂时还没把女儿的秘密告知家里其他人,想着等张家那边有消息传来,再度确定后,再跟家里人说。 心头还是抱着点侥幸,希望是他们弄错了,女儿可能有一点点小本事,但是没大到那种程度。 也不是不信任家里其他人,谨慎为上。 这期间,夫妻俩也不闲着,决定暗戳戳给女儿普法。 他们是发现了,女儿对律法规章压根没有概念,比如那群烂手烂腿烂舌头的混混……要是衙门查出人为,下手的人不砍头也得坐几十年牢。 因为那些混混虽然没死,但是还不如死了好过。 哑了,还瘫了,有口不能言,手脚不能用,跟人彘相比,也就比人彘少了个瓮。 林大山唏嘘,却并不同情那些人。 要不是有闺女在保护了他,今天悲痛欲绝的就是他们林家了。 “张家得了百相草已经八天了吧?”在女儿旁边又溜了一圈后,李素兰拉住丈夫道了句,她有点急。 再有两天陈府就要来抢家里百相草,她怕闺女又要搞出大事情来。 林大山抿唇,看了眼天色,“这样,我悄悄去上东村探一探,你继续给闺女讲讲法……算了你也甭讲了,咱讲的不够全!” 说完他朝灶房喊了声,“江儿,你煮完茶有空就给几个娃子念念书,就念大瑞律法!我有事出门一趟!” 林江从灶房探个头出来,只来得及瞧见大哥匆匆出门的背影,“???” 家里可没有大瑞律法这本法典。 让他给娃子们讲这个,大哥是要他背整本法典? 林江扶额,他要读书这么厉害,连法典都能背下来,他早考科举去了,当年还会去做小账房? …… 日头正午。 张家堂屋气氛极好。 张婆子坐在春凳上拍腿大笑,“我早看出来了林家发达不了!没看错吧,报应这不就来了?仗着家里种了百相草,以为很快就能发大财了,结果没乐呵两天呢,人大富商一来,把他们家装饭的碗给端了!哈哈哈哈,老娘真是浑身舒坦!张翠娥那贱蹄子扒着林家以为能过上好日子,在我老张家地盘上放话恁嚣张,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家只能挣那一个月的银子吧?” 张世明又痛快又激动,两手不停搓,“爹,娘,可亏得我那时候叫你们换百相草吧?你们瞅瞅,瞅瞅!林家饭碗被人端了,咱张家的饭碗可还在!撇开那大富商不说,整个梧桐镇如今只有我们张家有百相草了!到时候镇上的人想买药草,还不是咱说什么价,他们就得给什么价?即便咱家也被大富商盯上了,那也不怕,咱就开价让他们买!张家合族几十上百个姓张的,买断我们家这个张家,还有其他无数个张家。咱把百相草换个地儿继续种就是,且看大富商是不是能把‘张家’百相草买绝!他们前脚走了,咱们转过头该种继续种,该挣钱继续挣钱!总之一句话,咱跟林家就叫风水轮流转,如今咱家要飞天了,林家又趴地底了!” 张老汉靠墙坐,没说话,但脸上全是愉悦笑意。 林家倒下,他当然乐见其成。 有句老话说的,一山不容二虎。 张家要起来,林家就不该争锋。 现在不用他们老张家背后出手想辙儿,林家落到这般境地,说难听了老天爷都不想林家发达,只能怪他们自己时运不济。 一家三口大肆嘲笑林家处境,幸灾乐祸又得意洋洋。 这波富贵,张家赶上了,拿到手里的时机正正好! 乐呵间,门外一人踉跄着冲进家来,脸色发白发青,眼睛通红,“爹、娘,不好了,快,你们快去地头看看,百相草出事了!” 堂屋里三人笑脸凝住,蹭地站起。 张老汉不及多想,趿鞋就急步往外走。 张婆子跟张世明对视一眼,也心慌意乱往地头冲,“出事是什么意思?百相草怎么会出事?我早上从地头回来时还好好的!世聪,你把话说清楚,你可别吓娘啊!” 张世聪从六分地一路冲回来,一口气撑到把话说完就散了,整个人直哆嗦,浑身像泡进了冰水里,冷得一个多余的字都蹦不出来,只麻木迈腿往前走。 周围不少村民听到了张世聪叫嚷,秉着看热闹的心思,追在张家人后头往六分地方向去。 赶到地头,便见张老汉在地垄间跪下了,表情恍恍惚惚似被抽了魂,嘴里喃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众人视线顺着落到地里的百相草,下一瞬,俱是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张家六分旱地,养了一冬的肥地,前几天种上的百相草,这时候在阳光下全部打了蔫,叶片卷曲耷拉,没有一点精气神。 草根部也枯了,上手掐都掐不出水分来,与秋末枯黄的野草无二致。 伺弄庄稼的老把式一看这情况就知道,百相草被种死了,救不活了。 第56章 既赔夫人又折兵 张家婆子疯了一样扑进地里,上手把百相草一株一株拨开细看,不愿意相信,“不可能、早上还好好的!种下后一直长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成这样了?怎么全都死了?!” 拨开的每一株百相草,从茎到叶全部失了水分及光泽,凑近了闻,只余一点极浅淡的草香味,证明地里这些确实是百相草。 张婆子狠狠心,拔了一株出来,百相草长在地下的根系都干完了,细密毛根一半断在泥里,这是完全救不回来了呀! 张婆子手一松,嗷地便嚎哭开,跟被掏了心肝肉一样拍腿大骂,“老天爷啊!林家的不得好死啊!一定是林家害我老张家,给了我们种不活的药苗啊!黑心肠的王八犊子遭报应,他们家得不了好啊呜呜呜!” 旁边看热闹的村民里,有人不冷不热说起风凉话,“老婶子这话说的就太没道理了。是你们家要从人林家嘴里抢大饼的,当初你们还两个村子来回跑,亲自去学怎么栽种百相草,人送来的药苗你们也一株株验过没有坏苗,现在你们自己把药草种死了,不怪自己没本事,倒怪别人暗里使坏,倒打一耙的本事你们家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诶呀,这事儿闹得……同一个村的,本来该向着你们说话,但是你们也得有理我们才能帮腔啊。你们自己亲口说的百相草好种,跟路边野草似的一种一个活,也确实,百相草在你们家地里活了好几天呢不是?要真是坏苗,一开始就活不了,真怪不到别人头上。” “张家的,会不会是因为你们家地不够好?要不然就是地太肥了把药苗烧死了?再不然,可能是你们先种了高粱,高粱跟百相草犯冲?总不能是你们人品不好,百相草不乐意在你家地里活吧?是好是歹的,出啥事不能急吼吼怪人,先想想自己的原因嘛。” 一句接一句的,全是暗戳戳幸灾乐祸。 上东村不少村民,看张家做派早就不顺眼,奈何张家在村里也算大族,仗着家族人多在村里没少耍蛮横,但凡跟他们对上,都是别人吃亏居多。 是以利益没犯到自己头上,上东村民寻常也不会轻易去得罪张家。 但是这会子乐呵送到眼前了,不幸灾乐祸几句实在不太对得起自家个。 张家自打得了百相草,说话做事那派头,尾巴只差没翘到天上去,好像已经家财万贯跟村里其他人是两个世界的人似的,看别人的眼神跟看狗屎一样。 谁心里不气? 他娘的趁机会,必须多踩几脚! 看张家的吃瘪倒霉,他们也算吐了口恶气。 张世明脑袋嗡嗡嗡的响,压根听不到村里人在说什么,依旧不想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弓身弯腰在地里疯狂找,试图找出一株活苗来。 张世聪跌坐地头动也不动,满脸灰败,其妻江水月揪着他又哭又打,“我一开始就不同意拔掉高粱,你怎么说的,你们怎么说的?啊?指着天说一定能挣钱!说以后顿顿大白米饭都能吃上,不差那点高粱!现在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你叫我怎么活,叫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啊!!” 张世聪一声不吭,张世明更是瘫坐地里,整个人失了魂。 没了,全没了。 发财梦没了,银子没了,他们家还损失了原该有的六分地高粱。 马上就是五月,再想赶种已经来不及了。 这点损失还不止。 为了每个月能挣更多银子,他们家把攒的三十多两银子拿出来,全买了旱地,昨天买的,整七亩,就等着百相草长出分株来移栽。 为了发大财,老张家砸了整个家底进去!整个家底!几十年攒下的家底! 张老汉用尽全身力气撑着,缓缓站起,膝盖不停抖动,他抬头看向玉溪村方向,眼睛猩红,嘶哑着嗓音一字一顿,“好,好!林家的,用这种阴狠手段算计我张家,让我们既赔夫人又折兵!好得很!从今日起,我张家与你们势不两立!” 上东村村民看着他这癫狂模样,心里隐隐发毛,相互使个眼色后,无声无息散去。 张家的泼赖是出了名的,抠门小气又记仇,没得看个热闹还给自家惹祸上身,让张家的发疯去吧。 村民们不敢再在张家人面前继续说风凉话,背后却少不得把这事儿传一传,当成笑话来说。 到了下半晌,连村口的放牛娃聚在一块时,热议的也是张家百相草死光光的事。 “……哈哈哈,全死光了一株苗子不剩!听我娘说他们家还不肯死心,把死掉的草搬回家里,说要拿来煮茶呢,笑死我了哈哈哈!” “这事我知道!茶是煮出来了,但是苦得下不了口!我特地趴他们家墙角偷看,张家那两个娃子一口茶水喝下去当场吐出来,脸都绿了扑哧!” “张世明别着镰刀,还想上玉溪村找人算账呢,呸!人家断亲书已经拿了,说好给的药苗也给了,他找人家算什么账?” “他就是个吃软怕硬的囊货,做做样子罢了,胆量还没我七岁的弟弟大,他倒是敢去呀?哼!” 放牛娃们不远处泥垛子上,坐着歇脚的汉子把头上草帽往下压了压,起身往村外方向走。 说八卦说得起劲的放牛娃们只草草瞥了眼,没认出人来,也没往心上放。 林大山往家赶的步子,快得脚底冒火星。 一路吭哧大喘气,心脏不断上抛下落定不了。 张家的没种活。 真没种活! 他家百相是真有神通在身上啊! 照这么说,百相说把百相草卖给陈兴,不是小娃娃不懂事随口乱说,恐怕他闺女连陈兴的死法都已经提前想好了。 林大山用力抹脸,步子迈得更急。 这事儿他一个人兜不住,得全家想办法。 他不怕闺女身上的妖异,只怕哪次没看顾周全被外人发现了,那他们家百相会被当成妖怪抓了架在火上烧的! 林大山这头心绪震荡满心惶惶,浑然不知道马县陈家也是兵荒马乱。 陈兴在府中大厅暴跳如雷,砸了一地瓷器、摆件,咬牙切齿,“是我小看林家了!竟然能请动金家出手帮忙!” 砸完东西稍稍泄了怒气,他又狰狞冷笑,“以为有金家撑腰,我就拿他们没办法了?高兴得太早了!” 第57章 毒计 “老爷,金家财雄势大,他们要帮林家,我们若硬跟他们作对,恐怕——” 陈弘扬一脸担忧,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陈府在马县得脸,但是在金家那种商场大擎面前,是不够看的。 人家想对付陈家,只需动动手指。 就如这次,金家人连面都没露,就让跟陈府交好了多年的县大人拒了陈家晚宴邀请,圈子里的人闻风变向,揣摩着县太爷的心思,也纷纷跟陈家疏远距离。 一直在马县上流圈子里混得如鱼得水的陈家,头回搁浅。 这还仅仅是金家一点警告,倘若陈家不肯收敛,金家动起真格来,陈弘扬不敢想,怕是马县陈家的辉煌会成为历史。 陈兴觑他一眼,神色更阴狠,“谁说我要跟金家硬对着干?金家我动不了,但是动个小小林家,还是易如反掌的!商人逐利,金家会出手无非为百相草,且先让他得意!只怕到最后,百相草送到金家嘴边,他们也不敢低头啃!” 陈弘扬心思微动,眼睛亮了,“老爷,您想到办法了?” “如果林家变成罪民,你说金家还敢跟他们家有牵扯吗?他们要是敢,不用我们多做什么,有的是人把他们拉下马!商会会长的位置,哪个富贾不想要?不过是苦无机会赢过金家罢了!但凡让他们抓住金家一点小辫子,他们就能把金家咬得鲜血淋漓!” “小人愚钝,还请老爷明示?” “上次去林家,你莫名疼痛的事可还记得?” 陈弘扬愣了下,忙点头,“记得!” 怎么可能忘? 陈弘扬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诡异。 他在林家院子里疼得五脏六腑在肚子里仿似倒腾翻了个,当时就去了半条命,偏生到了镇上找大夫看诊,什么都没诊出来。 后来他不信邪,回了县里又特地找医术最好的大夫看过,一样找不出疼痛的原因,跟见鬼了似的,疼死白疼!死了白死! 陈兴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又恢复了平日做派,踢开脚边碎瓷,在实木圈椅上施施然坐下,“梧桐镇荒岭上发现的那群混混,这事儿你听过吧?那群人跟你一样,莫名中招,也是苦找不出原因。” 陈弘扬立刻有眼色的斟上一杯百相茶,躬身,“老爷您继续说。” 接过茶水,陈兴饮了一口,勾唇冷笑,“给济世堂递消息,让他们去衙门报官,就告林家私制毒药害人,惘视人命,其罪可诛!” 陈弘扬愣住,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算是诬告,也得给外界一个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老爷给的理由立不住啊。 “林家两次成功捉拿山匪领得赏银,这件事整个梧桐镇皆知,还有一事同样也是人人皆知的,他们家之所以能成功捉住山匪,是用了迷药,此事是林家人亲口对衙门的人说的。既有能一下药倒几十个壮汉的迷药,再有能让人莫名疼痛、烂肉的毒药,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有人信,以讹传讹众口铄金,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衙门还借此解决了一宗悬案,多好啊?” 闻言,陈弘扬豁然开朗,眼睛大亮,比出大拇指拍马屁,“妙,妙!老爷此计甚妙啊!这招既能兵不血刃踩死林家,还能让金家有所忌惮,不敢再继续出手相帮免得连累名声!届时林家百相草,咱们也有机会拿到手里!先到者先得,总能分上一杯羹!” 百相草越来越打眼,惹了金家注目,必然也会惹来其他商贾注目。 这种情况下陈家还想独占百相草是不可能了,但是分一杯羹还是可以的。 陈兴低头喝茶,眼底暗光涌动,“速去办。给那几个烂肉的人撒点银子,他们就会是最好的人证。” “是,小的这就给济世堂递话去!” 等陈弘扬退下,一杯茶喝完,陈兴抬起头来,满面阴狠。 先解决林家。 至于金家,他也不会让金家的好过,但且徐徐图之! 总有金家掉下马的时候! 他陈兴今日吃过的亏,将来必十倍百倍奉还! …… 叠水运河。 私人豪华客船。 甲板上黑衣护卫腰悬佩剑,气息肃杀。 宽敞船舱里,小少年躺在特地安置的实木软榻上,虚虚睁着眸子,脸色苍白两颊削瘦。 虚弱模样似随时要碎掉。 “母后,您别皱眉,孩儿今日感觉好了许多。”小少年扯唇,安慰软榻旁眼睛红肿的贵气妇人。 他昏睡的时候,母后定时常垂泪,是他不孝了。 皇后捻了帕子小心拭去他额角虚汗,故作轻松,“谁说母后皱眉了,我高兴呢,初时担心长途跋涉,你身子熬不住,不想你在船上清醒的时候,倒比在宫里还要长一些。可见那百相茶对你的身体是大有用的。” 杜嬷嬷连连点头,“是呢,殿下。您醒来的时候多,娘娘欢喜的时候便多。我们眼下已经快到原州外城码头,下了码头转陆路,最迟明日午时就能到梧桐镇。届时百相茶咱一日三顿的吃,您身子定会好起来的!” 小少年浅笑颔首,眼眸清润,“嬷嬷说的是,我定会好起来。等身子好了,我想吃嬷嬷做的江南酿菜,小时候吃过一次经年不忘,一直惦记您的手艺。” 杜嬷嬷眼底溢出水光,吸了吸鼻子,欢喜道,“原来殿下还记得?好,好!等您好了,老奴变着花样做酿菜,保准您吃不腻!” “我们盼着你好起来,你倒是只惦记嬷嬷做的菜?”皇后嘴上不饶人。 少年眼睛一弯,“孩儿还惦记给母后念诗赋、舞剑,听母后再弹一曲《潇湘水云》。” 几句闲话,不过须臾。 小少年很快又眼皮恹恹,控制不住睡去。 皇后轻掖被角,爱怜的抚了抚孩儿小脸,起身越过舱内隔断屏风后,才又低声开口,“百相草还剩多少?” “娘娘,已经没得剩下了,午时煮的便是最后一点,晚些再煎茶,只能用午时剩下的茶渣了。”杜嬷嬷应声。 皇后眉尖蹙起,下令,“命舵手再加快航速,务必尽快赶到玉溪村!” 杜嬷嬷不敢懈怠,应是后立刻下去传令。 他们得的百相草本来就不多,仅一小匣子,一路上省着用,甚至一把百相草反复煎三次茶水,才勉强撑过半月。 也亏得有百相茶续着,小殿下才能熬过跋涉之苦,精神也未曾委顿。 如今百相草在皇后眼里,在所有爱护殿下的人眼里,已是救命稻草。 什么都能缺,唯独百相草不能缺! 第58章 娘,拿鞋子抽!我踩了粪还没刮干净的! 这天晚上的林家,十足不平静。 林大山踩着风火轮奔回家,到家门的时候也已是星子缀夜空。 吃过晚饭,特地将家三个娃子哄睡着了后,林大山把其他人都喊到了林老爷子房里,扔出憋了几日的炸雷。 一家人被炸了个满眼金星,魂游天外。 林老汉险些没从床上蹦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不可置信连问两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大山抹脸,很是疲惫,同时又有点说不出的骄傲嘚瑟,“爹,娘,是真的。都是百相干的,张家也被百相坑了。” 林家人,“……” 事情被点明了,回想起来就处处可见端倪了。 “山匪第一次来那回,百相应该是因为被关在灶房里看不见外面,所以放毒一股脑把院子里的人全弄晕了,这样既能保护咱,又不会伤到大山跟二河……” 林婆子率先想起来,当时他们家百相小小的人儿,就站在灶房门后,小大人似的安慰她“阿奶,不怕哦,安全”! “还有第二次山匪夜袭,衙门来人给光头道士澄清后,我心里还猜测是那道士跟山匪正好撞上了,打了个两败俱伤才会一块倒在咱家院子,让咱又白得一回赏银……原来也是百相保护了咱家!”林婆子蓦然心酸,那么小的娃娃啊,笑起来乖乖巧巧的模样儿,唤阿奶时小嗓子软糯糯的,平时话不多,安静又听话。 原来在家里人毫无无所觉的时候,小人儿已经反复保护了他们。 怕被他们发现,还得蹩脚的藏了又藏。 李素兰眼里噙着泪,笑着,声音哽咽,“不止呢。爹,娘,如今想来,张家闹上门的时候,是百相整了张世明。还有陈兴来那回,陈府管家刚骂了我就疼得在地上打滚……还有,大山前几日带百相一块去镇上,回来的时候其实遇上混混拦路了,叫骂着要打断大山手脚,就是李婶儿过来说八卦提到的那群二十啷当岁的小混混。” 其他人,“……”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些人烂手又烂脚,连舌头都烂掉了再不能说话。 原来是百相给她爹爹报仇出气。 房里好一会的沉默,各人表情复杂,心头五味杂陈。 林大山心里打了个突,跟李素兰对视一眼,开口试探,“爹,娘,二河,弟妹,江儿……你们是咋个想的?百相很可能是妖——” 后头那个字还没说出来,林婆子先一巴掌呼过去了,正中林大山脑门。 老妇人眼睛一瞪,语气严厉,“什么咋想的?妖什么妖?你在想啥呢?百相是在咱家上了户籍的,是咱家的娃!自打来了家以后又是帮咱打坏人又是帮咱想办法挣钱过好日子,这么乖这么懂事的女儿,老天爷特地赏赐给你们的,现在害怕了不想要了?咱家可没有丧良心的人!” 林老汉左瞧右瞧,从枕头边上摸出扇凉用的蒲扇递给老伴儿,“老婆子,替我抽他!兔崽子,我要不是躺着动不了,我大脚丫子踹你!” “……”林大山强忍着才没乐得龇出大白牙,继续闷声试探,“百相那些古怪门道,你们不害怕?” “啧!小看我们了不是,江儿都不害怕,我当二哥的能比他还怂?”林二河梗着脖子,看大哥的眼神像看垃圾,“别说一个百相,天上要是再掉下十个百相这样的来,我十个全捡回家!” 张翠娥白眼一翻,忍俊不禁,“老天爷给咱家一个百相就乖乖不得了,你还想要十个?做啥美梦呢!” 被当成比对对象的林江,以下犯上给了他二哥一拐子,“说话就说话你特地踩我一脚干啥?欺负我只有一只手是不!” “扑哧!” “哈哈哈哈!” 担心扰醒了正睡着的小娃子,林家大人们都没敢放肆笑,抖着肩捂着嘴,笑得眼泪直飙。 笑过后,林大山再次正色下来。 已经知道家里人的想法,话就可以挑明了说了。 他环视家里人一圈,开口,“爹,娘,百相是我跟素兰的女儿,从发现她的异样开始,由始至终我们都没想过不要她。但是百相到底年纪小,很多事情不懂遮掩,在明眼人面前很容易露出破绽,这对她不是好事。所以我今儿把事情告诉你们,是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理解跟帮忙。我跟素兰两个人,再怎么仔细看顾也难免有疏漏,这种时候就需要你们在旁边帮着补救圆场,尽量不让百相那些能力暴露在人前。非我族类,不是人人都能容得下她。” 其余人也皆正色,齐齐点头。 “放心,我们知道怎么做。” “村里人大多淳朴,想瞒过他们不难,平时我们会多看着百相。” “我跟大嫂待在家里的时间最多,包没问题!大不了有人上门我就把人往外赶!我这性子干这事儿,谁都不会觉得古怪!” 一轮表态完后,房间再次安静。 随后,一道两道视线开始汇聚到林大山身上,且目光渐渐不善,“合着,你刚才作出害怕嫌弃的样子,是在试探我们?” 林江尤气,“怪不得喊我给娃子们念大瑞法典,我半下午的背法典差点背吐!大哥你有话不早说你玩呢!” 林大山后退一步,看着逼近的家人,“……有话咱好好说?” “呵,晚了!”林二河冷笑一声,不辞辛劳跑堂屋拿了跟顶门棍过来,塞到老娘手里,“娘,大哥连你都不信任,欠揍!” 林江脱下鞋子,把娘手里顶门棍换下,“顶门棍太重了不称手,娘,拿鞋子抽,我在地里踩了粪还没刮干净的。” 你这就有点损了! 林大山扭头看看已经被重新关上还上了栓的房门,眼皮子狂跳,边后退边试图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怀疑你们,绝对没有不信任,一个窝窝出不了两种人,我知道你们肯定跟我一个想法,全是小心谨慎为上——诶唷!嘶!” “喊啥喊!小点声,别把百相吵醒了!” “……” 隔壁房动静不大不小,闹了近半个时辰。 百相在房间里睡得又香又甜,愣是没被吵醒。 直到翌日睡醒,打着哈欠睁开眼,正正对上阿爹的脸,青红紫绿,煞是好看。 百相人还没清醒小眉毛就竖起来了,人噌地坐起,“阿爹,谁打你了,我打他!” 林大山嘴角抽抽,一个字不敢吭。 闺女是没瞧见,房门口还有好几个脑袋挤着往里瞧。 他敢咋? 昨晚挨揍,连媳妇都不帮他,净躲到一旁捂嘴偷笑看热闹。 第59章 上门抓人 怪。 怪极了。 一开始是阿爹阿娘怪怪的,现在除了俩哥哥,全家都怪。 百相吃着早饭,时不时抬头看看阿奶,又看看二叔二婶,再看看小叔。 不懂遮掩的小脸上挂满疑惑。 小脑瓜里像装着一团乱麻线,怎么扯都扯不开捋不顺。 她视线最后又落在满脸青紫的阿爹脸上,心里隐约浮出个答案来,“阿爹,是不是我晚上睡觉做梦,把你打成这样啦?” 一定是。 没错了。 不然家里人看她的眼神不可能这么怪! 林大山,“……” 林家人,“……” 小妮子,你对自己的拳头倒是挺自信。 不,也可能是他们对相宝的拳头还不了解。 大人们对视一眼,及后纷纷笑开,恢复正常。 “赶紧吃饭,吃完了还得去田里看水。” “菜园子里杂草又多起来了,上午我去拔草,理一理菜地。” “我上山砍柴去,过两天看情况,我打算去山里猎点活物,这时候山里的野兔山鼠正肥。” “我上午闲着,继续给娃子们说大瑞法典。” 边吃饭,各人边说一日规划。 热热闹闹的,不见阴霾。 只是谁都没提明日。 明天就是陈家给的十日之期。 会面对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但是一家子也已经打定了主意,做好了打算。 百相草是宝物,他们寻常人家护不住,想过安稳日子就不能再继续种了。 陈家要抢,便让他们抢,咳,反正抢回去也种不活。 有人不择手段的非要抢个“亏”回去吃,谁还能拦着? 就算不种百相草,他们一家子都是勤快人,如今各方面压力也已骤减,保家里大人娃子不饿肚子,他们是做得到的。 普通人一辈子,求个粗茶淡饭日子安稳,能这般就足矣。 大人们一会一个样,百相小爪子挠挠脑袋,蔫巴巴叹气,“又是大瑞法典……” 她听这啥法典提不起劲儿啊。 昨天下午小叔就说了半天法典,她一点兴趣没有,睁着眼睛睡着了。 吃完早饭,太阳也才刚在院子里投下一点点虚影,早晨的风正凉。 林家人各自拿起镰刀、锄头、簸箕准备出门干活,还没走出院门口,外头就有急吼吼的喊声传来。 “大山,二河!村口有衙差来了!气势汹汹的怕是没好事,你们赶紧躲躲!”李富贵扶着篱笆院墙,因为跑得过急,脸都青了,大口大口急喘气,“我抄近路跑回来的,估摸再有一会他们就该到了,赶紧的!” 林家人当即心一沉。 林翠娥脱口骂道,“这就来了?陈家的不是东西!说好的十天还没到,现在就让衙差上门了,这么着急抢人东西,也不怕吃得太急噎死!” “素兰,翠娥,把孩子们抱进屋,看紧了别让他们出来!”林婆子撂下手里刚拿起的镰刀跟簸箕,虽然心里也慌,但是说话却异常冷静有条理,“既然人已经来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等着,他们要百相草,给他们便是,别跟当差的起冲突,别让他们找到机会动手!” 林大山跟林二河对视一眼,“知道!” 林江抿着唇,也明白娘的意思。 百相草给不给已经不是大事,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护百相不在人前暴露。 要是家里人被打了伤着了,依百相那护短的性子,定要出手的。 众目睽睽,可就遮掩不住了! 衙差说到就到。 悬着佩刀凶神恶煞,直接闯进了林家院子,半开的院门被踹得来回晃荡,发出吱呀吱呀声响。 林大山打眼看去,看到了赵捕头身影,只是这次赵捕头竟然走在稍后,打头的是另一人,面容很陌生。 林大山心头更沉。 当先的衙差进来看都没多看,即冷喝,“把人抓起来,带回衙门!” “这、这是咋回事?”林婆子傻眼,原以为是陈家叫人来抢百相草的,怎么是来抓人的? “大人!你们进门二话不说就要抓人,敢问我林家犯了什么事?”林大山上前一步把家里人挡在身后,沉声问。 林二河也是既急又气,“我林家向来安分守己,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要抓我们!” “为什么?”当先衙差冷笑,看林家人的眼神轻蔑冷漠,“有人状告你们林家用毒药害人!已有人证,至于物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到了衙门,不怕你们不招!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抓起来带走?” 衙差进村是大事,从村口就有村民在后头远远跟着看热闹。 这时候林家院子门口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听到衙差说的话,有胆子大的村民梗着脖子为林家鸣不平,“我们跟林家处了几十年,林家是什么样的人谁有我们清楚?大人,难道仅凭别人几句话,连查都不查,你们就直接要抓人?连青红皂白都不分了吗?” 李婆子手心捏着一把汗,也大着胆子道,“大人明察啊!林家都是安分守己朴实厚道的人,不可能藏毒药害人的,咱村里几十年也没谁被毒药祸害过,怕是有小人为了私利故意诬告,胆大包天连大人都敢蒙蔽哪!” “请大人明察!” “请大人明察!” 就连赵捕头,犹豫几番后,也上前躬身开口,“魏典史,小人曾跟林家打过两回交道,对林家为人品性也有几分了解,他们家确实不是会用毒药害人的,此事背后恐有别情——” “住口!”魏典史眼底一冷,扬声呵斥,“一个小小梧桐镇,一天之内六人同时被毒害,如今全成了不能言不能动的废人,苦主叫冤声连天!此案情之恶劣马县几十年来闻所未闻!人家既然敢状告,还有人证在,就说明林家脱不了干系!衙门就是因为知道镇衙跟林家有交情,担心你们会由此徇私,才特地派我从县衙过来办案!赵捕头你只需从旁协助听命办事!看在同僚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莫要把徇私的名头往自己头上摁实了才好!” 赵捕头咬咬牙,最终还是退了下去,他有心帮林家说几剧情,奈何人微言轻。 第60章 一群王八羔子,你们家祖坟也算冒青烟了 斥退了赵捕头,魏典史又抬眸看向院门外神色愤愤的村民,冷笑,“衙门办事,既然敢直接上门拿人,自然心里有数!是不是冤屈,人带回衙门审了便有分晓,你们一个个的杵在这里,想揽个阻差办公的罪名不成!” 阻差办公四个字,让村民眼里闪过惧色。 只是脚步微退后,一咬牙,又挪上前来,以这个动作,卑微的,倔强的,无声的,坚持林家清白。 林家人看着围在家门口不散的村民,眼底发烫。 百姓对官有天然的畏惧,村里人能这样帮他们说话,已是用尽勇气。 这份情,他们也都一一记着。 “哼!”震慑了村民,魏典史浑不将那些虚架势放在眼里,又是一声呼喝,“把人带走!” 随行衙差立刻上前,一部分绞住林婆子、林大山等人双手绑人,动作蛮横粗鲁。 另一部分,冲往堂屋,竟是连妇孺都不放过,甚至还有往房里冲去的。 林怀松林怀柏俩娃子没见过这等阵仗,已经吓得哇哇大哭。 李素兰跟张翠娥紧紧抱着娃子们,看着冲过来的官兵,愤怒又无力。 “住手!住手!你们要拿人,我们跟你们走便是!用不着这样绑人!”林婆子眼瞅着官兵冲进堂屋后二话不说,强行拽开妇人跟孩子,竟也要上绑,急得红了眼,“别伤我儿媳跟孩子!我老伴瘫了多年,他动不了的啊!” 林家汉子目眦欲裂。 衙差视若罔闻。 院门口,畏惧的村民终于被这一幕激怒,往院子里涌进来,“当官的拿人就能这般肆无忌惮吗!” “林家还没定罪呢!你们凭什么伤人!” “老实人蒙冤,苍天无眼!” “苍天无眼!” 魏典史看着竟敢跟衙门对着干的村民,气得阴沉了脸,“放肆!想造反吗!谁敢再妄动,一并拿下跟林家同等论罪!” 为了震慑,他抬脚就往身边最近的林婆子狠狠踹去,以儆效尤。 “娘!” “娘!” “阿奶!” 几声厉喊,林大山几兄弟挣扎着扑过去将魏典史撞开,用身体替娘挡下那一脚。 堂屋里,百相眼睛已经黑沉得不见光亮,眼底是滔天煞气,冷冷凝着院子里着官服的人。 小手狠握,狠松。 几乎同一时间,院子里闹哄纷乱消失,骤然静止。 所有穿官服、衙役服的人全部倒地,面色发黑抽搐不止,瞪圆了眼发不出声音。 而除了衙门的人,其他人全部毫发无损。 只是还站着的人,俱被这一幕给吓住了,也都瞪圆了眼,发不出声音来。 李素兰脸色煞白,没了钳制,立刻扑上去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浑身抖个不停。 刚才兵荒马乱。 可是她看见了,亲眼看见女儿的动作,仅仅是小手一个抓握,就让所有官兵倒地不起。 不能把女儿暴露出去! 李素兰惶惶抬眼,跟院子里眼睛赤红未退的丈夫对上视线。 林大山咬牙,扭头看向震惊的村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我是有毒药!那些混混也是被我下的毒! “一人当就一人当。诶哟喂,一群王八羔子,能浪费你道爷好不容易制出来的毒药,你们家祖坟也算冒青烟了!”一句离经叛道的话凭空杀入,硬生生把林大山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 林家院子里,一人凌空落地,两手叉腰。 身上袍子破破烂烂,沾满泥巴跟草屑,脸上也脏兮兮的看不到真容,浑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人。 但是,那个大光头甚为眼熟,还顶着个让林家同样眼熟的弥勒肚。 林大山结巴,“老、道士?” 贾半仙弥勒肚转过来,龇着白牙,“正是道爷我。好心施主,赏口茶喝啊?老道在林子里钻了快一个月,差点没折在里头,就靠念着你家的百相茶,才能撑着一口气爬出来啊!我惨哪!没茶喝不行啊!” 林家,“……” 村民,“……” 您老馋茶,倒是先把林家人给解绑啊。 没看人被绑着手呢,咋个给你煮茶端茶? 李婆子醒过神,一拍脑门,“快快,解绑!” 她先一步蹿到林婆子旁边,边给她解绳子边凑她耳边飞快低语,“这老道士厉害!出面就把衙门的人全弄趴下了!瞧着一点都不怵!回头衙门再找上门来问责,记得一定要实话实说,不是你们家干的,是那老道士干的!我给你们家作证!” 林婆子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 这不是叫老道士给他们家背锅么?人还在旁边这婆娘就敢张嘴咧咧,也是急得失去理智了,就不怕老道士给她也整趴下? 林婆子表情变幻得都要累了。 上一瞬还恁凄惨,下一瞬突然变了个画风,她年纪大了,表情跟心情不太跟得上。 这种时候她是一点没敢往堂屋瞧,尤其不敢往小孙女身上瞧,生怕一个眼神就会把大家伙的注意力引到孙女身上去。 看向一门心思讨茶喝,浑不把满地衙差放在眼里的老道士,林婆子闷声开口,“道长,这些人……咋整?” 一地的衙差啊。 全倒在她家院子里。 她看这些王八玩意儿就觉晦气!恨不得把他们全部扔出去! 顶着官家人的身份,利用手中权势不为民请命伸张正义,却为虎作伥欺凌百姓! 垃圾! 蛀虫! 院子里躺着的、以及还站着的所有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到光头道士身上。 贾半仙浑不在意,随口道,“让他们躺着呗,要是看着不顺眼,叫人抬着扔外头去,老道又饿又渴,我自己都只剩半条残命了哪有空理会他们?好心施主,给口茶啊!!” “……” 林二河咽了下口水,视线往赵捕头那瞄了瞄,示意,“赵捕头、也让他继续躺着?” 赵捕头刚才为他们家说过话求了情的,虽然没啥用,但是他们家领情,也理解赵捕头的难处。 贾半仙撇嘴,“他躺着比起来好。让他起来了他还得大老远跑回去报信找人来继续找麻烦,去吧良心痛,不去吧怠忽职守,杂家也省了他为难了。” 赵捕头,“……”确实如此,他还得谢谢老道长,好人哪。 林大山抹脸,不说话,他是真弄不清老道士到底是和尚还是道士,抑或是宫里的太监了。 自称随时切换,切换自如。 第61章 事已至此,管个屁后果!走人! 梧桐镇。 济世堂。 药堂一大早就开门开铺。 铺子里叫伙计看店,曾一堂跟陈氏坐在后院里,各自表情愉悦心情大好。 “魏典史那里我特地塞银两打点过,让他抓人的时候叫林家多吃点苦头。” 陈氏勾着唇角,脑子里描摹那副场景,越发畅快,“官兵抓刁民,抓捕过程中刁民顽抗,官兵失手打断他们一条腿、踹伤内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等人抓到衙门扔进大牢,没有大夫及时医治,就算之后出来了,也成了残疾,剩半条命苟延残喘,哈哈哈!” “乡下农户好好种田过以前的穷日子,安分守己多好?偏偏想着赚大钱,哼。”曾一堂端起手边茶水抿了口,眉头立刻皱起,嫌弃得不行,“这什么茶水,喝着一点不对味!” “百相茶已经喝完了,四方药馆那老不死的又不把茶叶拿出来卖,抢都没处抢。今天沏的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大红袍,将就喝吧。” 敷衍的安抚了男人一句,陈氏看看天色,心思又飞到了那边,“衙门的应该已经进村子抓人了吧?这时候该快出来了……” 在药堂守了一早上,就等着收到好消息,陈氏心里焦急,去了前头铺子门口,引颈瞭望。 恰看到一辆马车从铺子前面飞驰而过。 梧桐镇从未见过的马车,没有过于华丽的装饰,却让人轻易能感觉到庄重与贵气。 “又是什么大贵人跑来梧桐镇了?”陈氏酸溜溜嘀咕了句,瞅着远处毫无动静的街头,屁股一扭又回了后院。 日头渐高,在外头待久了,日光打在脸上灼烫。 被陈氏惦记的衙差躺在林家院子里已经抽搐了一刻有余。 愣是没有一个村民好心去把人扶起来。 林家人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全当那些衙差不存在。 林大山跟林二河把险险爬出房门、脸上还挂着泪渍的老爷子安顿好,窝在房里就不出来了。 林家两个媳妇也借口安抚被吓坏的孩子们,躲在堂屋里一步不往外走。 林婆子跟林江去了灶房,起灶煮茶好生招待光头道长。 毕竟是他们家冤大头……恩人。 村民们情绪大起大落,回神没有林家的快,这时候还杵在院子里你看我我看你。 “地上的咋整?” “啥咋整?关我们什么事?可不是我们把人弄倒的,再说官大爷一身官威,咱升斗小民可不敢碰。” “回头会不会治我们知情不报之罪?” “……知情不报、知情不报?诶唷诶唷,我腿好疼,定是也中毒了,走不了道,想去报也报不了啊!谁来扶我一下?” “嘶!我也中毒了!想帮官爷,空有心无力啊!” 都已经这样了,他们也实打实跟官差起了冲突,得罪官差是一定的了,事已至此,他们还管个屁后果。 走人! 瞬间,院子里的村民集体中毒腿软,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退场,装得贼拉像那么回事。 人去院子没空。 魏典史躺在那里,恨得眼睛发红。 穷山恶水出刁民!刁民! 偏生这么个假得离谱的借口,拿出去他还真治不了村民的罪。 人家咬死中毒了走不动道,他一个小典史,再能耐也不敢把一个村的人都逮进大牢。 事儿闹大了对他全无好处! “老和尚,你敢对办公的官差动手,无视法纪,反了天了!识相的赶紧给我们把毒解了!否则我——”魏典史朝坐在廊檐下翘脚看戏的光头咬牙怒骂。 贾半仙往后背靠墙,抖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否则你能耐我何?实话告诉你,道爷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狗东西!老子是道士,可没有菩萨心肠,惹你爷爷不高兴,把你们全弄死!先躺着吧,道爷喝饱茶心情好了再想想让不让你们起来。” 赵捕头想起那张盖着太医正印的信件,闭上眼睛装死,半点提醒魏典史的心思都没有。 由着姓魏的骂去,骂得越狠死得越快。 他知道秘密,他就是不乐意说,怎么着! 同样在衙门当差,谁还不是个人了! 林婆子跟林江在灶房里忙活,听到老道士离经叛道的话,眉心不断起跳。 “这老道士到底是什么人哪?跟官差竟然敢这样说话?”林婆子抚着心口直呼乖乖。 林江朝外瞥了眼,低声,“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是咱家恩人,娘,我们只管煮茶就是。” “当然得煮茶了,你以为娘会去管地上那些人咋地?呸!躺着吧!” 林婆子心里明镜似的。 当时魏典史踹过来的一脚毫不留情,是真冲着把她往死里踹的。 言语间那么明显的故意针对,要不是背后得了人唆使,林婆子敢把自己脑袋摘下来当凳子坐。 背后有人捣鬼,林家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没办法善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还不如让自己舒心点。 贾半仙闻着灶房里飘出的烟火气息,闻着渐渐浓郁的茶香,眯眼看向边边角角绿意蓬勃的百相草,心情好得哼起小调儿。 “诶呀呀,上有瓦遮头,下有凳可坐,饿了有饭吃,渴了有茶喝,无聊了时不时的还有傻逼冒出来让道爷逗个乐,真是神仙日子啊!” 生不如死的衙差,“……” 林家,“……” 尤其是林家听到这句话的人,心里有点慌。 老道士说话做事怪诞,别是想在他们家赖下吧? 不成啊,家里有大秘密! 李素兰心头一阵阵发紧,下意识低头看向怀里,正对上娃娃担忧的眼神。 “阿娘,不怕哦,安全了。”感觉到她微微颤抖,娃娃以为她还在害怕,举起小手轻轻抚摸她脸颊。 李素兰鼻子蓦地发酸,将脸贴上女儿发顶,“阿娘不怕,阿娘也要保护百相哩。” “咯咯咯!”娃儿捂嘴偷笑,“百相一点不害怕!是哥哥害怕,哥哥都被吓哭了!” “可不是?哭得几哇鬼叫的,我当娘的都觉丢人,你们那胆子,还赶不上妹妹一丢丢大!”张翠娥嫌弃溢于言表。 哭过鼻子肿着眼的林怀松林怀柏,“……” 一家人,说话不带扎心的! 张翠娥哪管得俩儿子扎心不扎心,眼睛控制不住往侄女身上溜,扼腕不已,“亏了,亏大发了,当初百相掉家里,我就应该把二河踹出去捡人,晚了一步!啧!” 要不百相就是她闺女了! 若是还能再有一次机会,跟孩他爹说的,天上掉下十个百相这样的娃,她十个全捡! 第62章 杀人了,林家的杀人啦! 李素兰扶额。 妯娌是真的心大。 外头院子里还躺了一院子衙差呢。 这种事儿往前找五十年,梧桐镇也没出过一回。 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他们家的名声就得震四海了。 “大山,大山?”李素兰朝里间房低喊,“真不管了,让他们躺着啊?” 林大山低沉嗓音从房间里飘出来,“管啥?管也是死,不管也是死。当官的欺凌百姓,还想让百姓把他们当大佛供着?能忍着让他们躺在那里我已经够心善了!” 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 “大哥说的没错!这些穿着官服的,进门以后干的那叫人事?打老妇人,撕扯妇人孩子,把瘫着的老汉拖下床!我恨不得拎柴刀把他们全砍——唔!大哥,你捂我嘴干啥!还不让人说话了,我说错了吗?诶唷你还打我你——” 林大山忍无可忍,揪住憨货的耳朵低骂,“百相年纪小不懂事,家里人愁啥她都想帮忙,你说那话,想百相去杀人吗傻货!” 林二河僵了下,抬手抽自己嘴巴子。 他错了。 气还在头上话赶话的啥都往外蹦,一时没想起这茬。 “大哥,你说这次,到底是咱百相……还是老道长干的?”他悄声问了句。 林大山一口咬定,“自然是老道长干的,这还用问?老道长亲口说的难道能有假?” 林二河点头如捣蒜,不错,不能有假。 林老汉折腾一场乏力了,实在没力气说废话,撩动了下眼皮子,抽了下嘴角。 他虽然在房里瘫着,大儿子大吼的那声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是听着了的。 只是没想到老道长人那么好,接了话茬,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成了道长当了。 “留老道长吃顿饭吧,饭菜整好点。” “好嘞,爹。” 灶房里茶水煮好,院子里的人已经被晒得快冒烟。 只是没人搭理。 只有赵捕头稍微好命一点,林江出来搬柴的时候,顺手把他拖到了廊檐阴影处,免了持续暴晒。 “老道长,茶煮好了,晾一会就能喝。”林婆子麻利整理灶头,支桌摆茶壶,“我们家摊上的事儿不省心,这次多谢老道长出手帮忙,您且在这儿歇一歇脚,待喝过茶吃顿饭再走。” 顿了下,林婆子又道,“走远些,别再来了,得罪了衙门,一时解气,后患却是无穷。老百姓没有能斗得过官的。你喜欢喝百相茶,院子里的百相草你可以摘些带走。这次,真的多谢了。” 贾半仙提着凳子进灶房,陈旧小桌上已经倒了一碗茶水晾着。 他笑眯眯在桌旁坐下,“诶呀呀,就是这个味道,我在山里做梦都念着。你们家百相草忒馋人了!” 接着话锋突地一转,“老道来过你家三回,看你们说话做事都是本分守己的,怎么摊上官司了?这回来得赶巧给你们救个场,我要是真走了,衙门再来你家抓人,给你们安的罪名怕是又要重上一二等。” 林婆子跟林江皆心头一震,听老道长的话,有些事他其实心里门儿清。 转瞬,母子二人也想了个通透。 老道长在那种情况下现身,说是自己毒倒了官差,实际上自己有没有下毒,最清楚的莫过于道长自己。 人家是啥都没干,却实打实明着替他们家担了个大锅,而且是主动、自愿。 林江抬眼直视老道士,正色下来,鞠了一躬,“林家多谢道长仗义。” “诶,小事小事。”贾半仙摆摆手,满不在乎,“老道本来就最是讨厌当官的,这些年四处浪荡,整的这个大人那个大人,十个手指数不过来,身上背的罪名说出来怕吓着你们哈哈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反正他们拿我没辙。” “如何,这样你们可还敢招待老道啊?”他开玩笑般问。 林婆子笑开,“有什么不敢的?衙门给我家强摁罪名,恁大的帽子怕是甩不掉了,该咋咋地,我们也不费心去发愁了。老道长你先喝茶,我叫儿媳过来一块做饭,您不说又渴又饿吗?吃一顿农家粗茶淡饭,您可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哈哈哈!”贾半仙眯起眼睛,笑起来慈眉善目。 真不嫌弃。 他不打算只吃一顿。 林家既有百相草,又有同样引他兴趣的趣事,等他把寻到的古星送到郁恒那庸医手里就立马回来。 贾半仙端起还冒热气的茶水,抿一口,烫是烫了点,但是茶水入喉的滋味还是那么美妙。 仅为这碗茶,他在这小地方待一阵子,三五月不嫌短,三五年不嫌长啊。 …… 玉溪村口。 住在这一片的村民健步如飞,急吼吼往家赶,准备跟家里老人妇人说林家的大八卦,还没进门就发现村口又来人了。 一大片乌泱泱的,也浩浩荡荡气势汹汹,表情狰狞眼睛煞红。 身上杀气比躺在林家院子里的衙差还浓。 眼尖的村民凝目,认出冲在当先的是林家二儿媳娘家人后,骂了句娘,跨进家门槛的脚紧急收回打转,急赤白脸的又往村尾冲。 “李大,跑恁快做啥?见鬼了?”沿路有村民扬了嗓子问。 “我倒宁愿见鬼了!上东村张家的杀过来了,这一天天的,怎么净往大山家找事儿!” “……跑快点!赶紧报信去,你脚又没真瘸,能不能迈大点!” “你他娘就一张嘴鬼吼,你倒是跑得比我快,先一步报信去啊!” 还没到林家,一路上村民就先闹了个鸡飞狗跳。 林家前脚收到报信,尚在满心疲惫间,张家后脚就杀来了。 “黑心烂肝的,敢坑害我老张家,这次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老娘跟你们拼个你死——”张婆子还没进门就尖着嗓大吼,手里柴刀隔空比划,只等进门见啥劈啥。 已然恨得失去理智。 待冲进院子里,没来得及找林家人站哪个位置,先看到了躺一地的人。 “——我、我、活……”张婆子瞪大眼,柴刀僵在半空,吭哧吭哧迈不动脚了。 后头跟着涌进来的张家人,“……” 他娘,咋回事? 他们眼睛还没瞎,能认出来地上躺着的,穿的都是官差才能穿的衣服。 张婆子登登后退,柴刀当啷掉地差点砸了自己的脚,“……杀人了,林家的杀人啦!林家的杀官差啊!报官、快、快去报官!他们完了,林家的完了!!” 第63章 当我玉溪村没人了吗! “你们竟然敢伤官差!哈!哈哈哈哈!” 张老汉回神后大笑,一把拨开张婆子上前,再看林家人的眼神犹如看死人,眼睛兴奋得发红,“坑得我张家鸡毛鸭血,还谋害朝廷官差,这可是你们自己往死路上撞!诸位官爷,小的是上东村人,这就让人去衙门报官来救你们!” 张世明更激动,他们家特地吆喝了族人一块过来找林家晦气,本来预想着打砸一场拿赔偿,却没想到会撞上这么大的事。 死罪定了!林家跑不了! “快快,谁腿脚快的赶紧帮忙报官!帮了官爷,大大小小有功!” 张家有反应快的,立刻往外跑。 玉溪村人见着,一个个白了脸。 官差躺在那,他们可以谎称中毒腿软置之不管,但是张家的要去报官,他们却不能拦着。 否则就真是把自个脑袋往铡刀下伸了。 林家汉子得到报讯从房里出来,三兄弟并肩站在院子里跟张家人对峙,皆抿着唇一言不发。 贾半仙喝了茶解了馋,慢悠悠探个脑袋出来看热闹,“诶呀呀,倒霉事一桩接一桩的朝你们家来,倒霉鬼一波接一波的往你们家闯。好心施主,你们家是不是撅了霉运的祖坟了?” 兄弟仨嘴角抽动,“……”道长,这时候就别整笑了。 破罐破摔之后又赶上对家来寻仇,奔着整死他们家去,他们也不知道该咋应对啊。 打吧,对面一大群,还没杀起来眼睛已经煞红,他们没恁大能耐三打三十。 不打吧……等着衙门再来人抓他们。 左右是没个好。 堂屋里,百相抬起小短腿要往外跑,被阿娘死死抱住,抱住不止,还把她两只小手一并握住紧紧拢在怀里。 百相急得在阿娘怀里奋力抻脑袋,“阿娘,阿爹跟二叔小叔要被人揍了!让我出去呀!” 她要出去帮阿爹打人! “不能去!”李素兰竭力镇定,视线落在院子里,“百相乖,听话!” 百相吭哧吭哧,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不出去她也能帮阿爹! 娃儿悄悄打开小手准备放黑球,“……” 小手连一个小缝都打不开,被握得太紧了! 阿娘帮倒忙哇! 李素兰怎么不知道女儿想要帮忙,可是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尤其前头刚弄倒了官差。 她不知道老道长在灶房说的一番话,只担心女儿再出手,这次就真不好遮掩了。 绝不能让女儿背上妖孽的名声。 他们家这场牢狱之灾怕是难逃,只希望衙门最后能念在稚子无辜,免了家里三个孩子的罪责。 村里人多心善,会对孩子们照拂一二,总能保他们活下去。 而百相,必须清清白白。 张翠娥这是带着俩儿子已经走出堂屋,愤怒瞪着张家人,“我已经跟张家断了亲!一早说好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今天还要上门找事,到底是什么意思!没天理了吗!” “住口!你个贱人,吃里扒外帮着外人来坑害本家,这笔账我待会跟你算!你跑不了!”张婆子尖着嗓子叫骂。 林婆子快步走来,挡在儿媳孙儿前头跟张婆子对阵,横眉冷眼,“坑害?我林家做事挺得起腰板对得起人!怎么坑害你们张家了你说清楚!” “这事儿容后再说不着急,当先要急的是另一件!”张老汉冷笑,俯身拾起落在脚边的柴刀,神色阴狠,“帮官差捉拿罪犯,是老百姓的本分!老张家的都听着,把他们林家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抓起来!” 张世明立刻跟着吆喝,兴奋得头发丝发抖,“抓起来!打!给我打!林家的犯事了,是罪犯,打伤了咱无罪!打死了也是他们活该!上!” 张婆子则冲向院子角落的百相草,“林家用百相草坑害我老张家,院子里这些百相草全挖了带走!是他们该赔偿我张家的!” 张婆子更想连林家药地的百相草一并挖了,但是那些是大富商定下的,他们一时不敢打主意。 不过林家院里的百相草也不少!种是不敢再种了,带走拿去卖钱也能挣上不老少,好歹填一填他张家的窟窿! 眼瞧张家族人提着棍棒恶狠狠就要往林大山几兄弟身上砸,门外及时传来一声厉喝,“上东村的人来我玉溪村闹事打人,当我玉溪村没人了吗!” 是老村长,在长子林安农搀扶下气喘吁吁赶到。 早就在外头急得不行的玉溪村民,趁势呼啦啦往院子里涌,一瞬把张家族人包成饺子。 草他娘,给他们急得魔怔,亏得老村长赶来一句话让他们醒神。 现在他们可不是在包庇伤官差的罪犯,纯粹是在对仗跑来村里闹事的外村人! “林家的犯事了自有衙门来拿人,草他娘你们上东村的算老几,轮得到你们来玉溪村蹦跶!” “谁敢动手,别怪老子锄头不长眼!来我玉溪村搅窝,今儿但凡让你们囫囵个儿走出去,老子就跟你姓!” “来啊!要打是不?老子把命摆在这里!有种你们直接过来拿!我玉溪村是什么软柿子吗,人人都敢来踩两脚!” 玉溪村民表现得群情激愤,张家的顿时不敢动了。 现在形势再次一边倒,人多压人少,上东村一下从上风变成下风。 张婆子眼瞅着林家人在眼前不能打,百相草在眼前不能挖,吊起嗓子大骂,“你们玉溪村仗着人多欺人少?是林家先坑害我老张家,给了我们坏药苗,根本种不活!我老张家砸下去的银子全打了水漂!明晃晃的白刀子杀人啊!林家的要是不给不说法不赔偿,我老张家就跟他们死磕!” 老村长喘了好一会才顺过气来,在村民拱卫下走到包围圈里面,“林家坑害你们张家?有证据你们可以去报官,让衙门定夺,该赔不赔得是大人说了算!你们直接冲来我玉溪村打砸抢就是不行!” 玉溪村的气势比张家更横,抄着家伙什的村民一个个踊跃得不行,跃跃欲试要大干一场。 张家人打眼看去,心头便打了怵。 双方对峙,场面僵持不下。 林家人被村民们护在后头,眼睛发热,嗓子堵。 他们林家摊上好多次大大小小的事儿,哪一次都没少了村里人帮扶。 第64章 又有贵客到 眼见没法讨着好,张婆子嗷的坐地嚎哭,拍着大腿痛骂。 “没天理了啊!合村来欺负我老张家啊!林家一家子黑心烂肝,拿坏药苗哄骗我老张家断亲!坑得我张家砸进全副家底,现在什么都没了,都没了!银子没了,种的粮食没了,儿子儿媳闹着要分家,老婆子没法活了啊!” “你们既然要把人往死里逼,不让人活,好,我老婆子就撞死在你家院里,做鬼我都不放过你们!!” 说着张婆子起身就低头往包围圈撞。 人群被她这一招闹得,还得分出手来把她脑袋给抵住,玉溪村民气得时不时飙出骂娘声。 张老汉一双眼睛透过人群缝隙看被隔在后头的林家人,黑澹澹的眼珠子浮动红丝,眼神阴冷得瘆人。 须臾,他倏地伸手握住正对面一玉溪村民手里柴刀,扯过来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你们玉溪村够横,把刀往我脖子上砍!我老张家已经快家离子散了,跟林家的仇消解不了!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 被扯刀的是李富贵,给吓得青白脸又气又急,拼命握住刀柄免得真割上老头脖子,“诶诶诶有病吗!想死你自个手上有刀自个划啊你害我干啥!干啥抢我的刀,拿刀的又不是我一个你去抢王全的他的镰刀最利!” 拿镰刀的王全,“???”李富贵你个犊子! 张世明见此情形,眼珠子一转,不仅不拦着爹娘,反而扬了嗓子叫唤,“此仇难消!玉溪村的护着祸害耍横,咱就死磕,做鬼也缠着他们!” 张家族人附和,“死磕!谁怕谁!” 有个要撞墙的婆子,有个要扯人刀自戕的老汉,还有不嫌事大赶着爹娘、族人去死的混账玩意,包围圈乱成一锅粥。 刚还气势汹汹要打架的玉溪村民,现在变成还得反过来护着对方脑袋跟脖子,真他娘草蛋! 老张家的奇葩也是他们生平仅见了! “够了!” 眼见闹剧越发不可收拾,林婆子厉喝了声,直直对上张老汉阴戾眼神不闪不避,“你们说我林家坑害你们,好!待会一并去衙门,你们的冤屈当着衙门大人的面说出来,若是我林家理亏,衙门怎么判罚我们都认!但若不是我们林家的问题,那我林家定反告你张家随意污蔑,我林家遭受的冤屈跟损失,也需你们张家来赔!” 张家老夫妻飞快对视一眼,闹腾得更厉害,“你们也就这会还能嘴硬!等衙门的来了,可别怂!谁怂谁不是娘养的!” 真要上衙门论断,他们心知责任不会全在林家身上,只说家里砸下去的银子,是他们自己要砸的,赖不到林家头上。 不过他们根本不需要纠结这个,就算没有这一茬,林家也死定跑不了! 大上午的,太阳热辣辣,林家院子的闹腾没个消停。 院里太过嘈杂,以至无人察觉院外不知何时来了辆马车。 直到含着威严的嗓音传来,透着上等人才有的淡淡压迫感,“这是在作甚?” 院里人扭头看去,倏然一静,连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张家人也敛了神色。 院门口,着绀色缠枝绣花锦裙的老妇人,发髻上玉钗点翠,双手交叠身前,只站在那里蹙眉淡淡看来,便是通身的贵气与庄重。 让人不敢在她面前轻易造次。 “这里可是种百相草的林家?”杜嬷嬷视线扫过满院子狼藉纷乱,情绪不显,又问了句。 林婆子两手下意识拍拍衣角的灰,这才拘谨上前应话,“老妇人林氏,我家确实种着百相草,不知老夫人是哪里来?” 听得应答,杜嬷嬷脸上严肃褪去几分,浮出喜色,也缓了周身溢出的压迫感,她对林婆子道了句稍等,及后快步走道马车旁,“夫人,林家到了!莫护卫打听得没错,就是这家种的百相草!” 话落,马车帘子即被人从里挑开,一雍容贵妇在搀扶下走下马车,“快,着人烧茶!卿儿停茶太久了!” “是,奴这就去!”杜嬷嬷边应声,边朝先跳下马车候在一旁的两男子道,“你们先把小公子抱下来,小心些!” 一道院门之隔,门外说话做事乱中有序,但是说出的话有点不顾人死活的自来熟。 门内人则面面相觑,全然在状况之外。 再是乡野人家见识少,也能看出来外头人非富即贵。 不说那辆少见的马车,只说车里下来的人,个赶个的贵气。 除了两个年纪不等的贵气妇人之外,还有背着药箱的中年人,以及腰间挂着佩剑的英武汉子! 这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配置? “他婶儿,你家这是又来啥贵客了?”李婆子顶着一头跟张婆子掐架掐散的发髻,手肘杵着林婆子悄声问。 林婆子扭头看她,茫茫然,她咋个知道啊? 家里乱成一锅粥还没解决,这又来人了。 难道真跟老道长说的,他们家梦里撅过霉运的祖坟了? “主人家,抱歉,实在事情紧急,我们是从府城来的,急需你家百相草救人!详情容后再与你们解释,你们家可有百相草存着?能不能给我们烧壶百相茶?我们舟车劳顿赶来,家里小公子身子不好,还需个地方安顿,能否在你们家先置个能躺的地方?” 杜嬷嬷素日里办事稳妥牢靠,这次着实是急了,也顾不得那些繁冗礼数,话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往外倒,说得又急又快,说话间还从袖袋里掏出一袋银子往林婆子手上塞,“这些银子暂付,若是不够我们之后再补上,可行?” 林婆子浑不知如何反应,下意识把银袋子推回去,视线恍然落在被英武汉子抱下车的小少年脸上时,愣了下。 看起来八九岁的小男孩,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阳光下,一张精致小脸苍白得能看清皮肤下密布的青紫小血管。 “诸位,我家眼下乱得很,很快衙门就要来抓人,实在没办法招待你们,你们若是进来,少不得还会被连累——” 林婆子抿唇,犹豫了下,转身往灶房走,“我家早上烧的茶还有剩,先端来给小公子喝下,家院子里种的百相草,你们若是需要也可摘一些,银子便不要了,有客上门,一壶茶还是能供的。” 李婆子想抓人没抓住,气得原地跺脚。 人说要百相茶救命你就给茶,万一人没救回来,不是又给自家找事么! 这憨婆子! 第65章 我们玉溪村都是良民! 林婆子压根没想那么多,也无暇多想,很快从灶房端了茶出来。 来客话里说是需要他们家百相草救命,但是林婆子及林家人只当人家是说的场面话。 他们家百相草再好也只是一味药材,能提神解乏止血止痛,要说能到救贵人性命的程度,那是太夸大了。 小公子已经被抱进堂屋,躺在了堂屋里唯一的竹躺椅。 茶水端上来,杜嬷嬷背转身悄悄验了毒后,才细心给小主子喂下。 期间几个贵人全围在竹椅旁,可见对孩子的重视程度。 林婆子也没有进去打扰,朝大儿媳使了个眼色把人叫出来,将堂屋留给来客。 皇后偏头,看了眼老妇人背影,低声道,“嬷嬷,去探探怎么回事。” 院子里倒了那么多衙差,她进门的时候不是没看到,只是卿儿的事排在第一位,她才暂时没有理会。 现在半碗茶下去,卿儿情况明显好转,皱着的眉也舒展开来,她心头稍定,自然要了解个中原由。 “是。”杜嬷嬷应声,转脚出了堂屋。 院子里,衙差依旧躺着,只是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全没了较劲的力气,一开始吼得最凶的魏典史,此刻也浑如半死不活的狗,只剩嗬嗬喘气的份。 玉溪村民跟张家族人相对而站,继续对峙。 好在有贵客到,张婆子跟张老汉到底生了顾忌,没有再闹。 双方相互鼓眼互瞪,等着衙门那边再来人。 “老身托大,喊你声妹子,你们这——摊上大事了啊?”杜嬷嬷走到李婆子旁边,目光往地上衙差晃了晃示意,作出又惊又疑表情。 在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她眼尖着,什么人什么性子最易套话,一眼就能看出来。 首选李婆子。 果然,李婆子立刻跟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忙不迭澄清,“贵人这话说不得!放倒衙差的事儿可不是我们干的,我们玉溪村都是良民!” 说罢想起什么,李婆子手往灶房里一指,“衙差是路见不平的光头道长弄倒的,他人还在灶房里,不信您可以问去,咱村里好多人能作证!真不是我们干的,也不是林家干的!” 灶房里,鬼鬼祟祟正打算从后窗爬出去溜走的光头道士闻听一个岔气,强行缩起的肚皮反弹,咔地轻微声响,肚子撑着窗棱卡在那儿了。 “……”我草你爷。 他一早就应该找机会溜走,作甚偏拖倒现在! 暗悔间,一声暴喝飞速逼近,“师兄!是你吗师兄!原来你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贾半仙反口就骂,“我好你大爷!滚犊子!谁是你师兄,认错人了!别来烦老子!” 边骂边手脚并用挣扎,肚皮反复收缩,就是他娘的钻不出去也退不下来。 他娘,林家灶房这窗子弄得这么小做什么!等着让他丢人呢?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水都塞牙缝,连个窗都跟他作对! “师兄,别跑!” “别逮老子,古星给你放桌上了,滚远点!” 郁恒一个飞扑上去死死抱住吊在窗口里边不停蹬的两条腿,“不行,这次非你不可啊师兄!” 刚刚感觉能爬出去的贾半仙,被骤然一抱一拉一坠,又卡回去了,“……” “郁恒,我待会就弄死你。” 郁恒哪管得了其他,就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师兄跑了。 什么太医正的威仪,什么宫中御医的脸面,这时候都不重要。 普天下,要说还有谁可能医治太子的病症,他只能想出师兄一人。 可惜这些年他写过无数封信,求过无数次,没一次能把人求来。 灶房里闹腾的这点时间,外头,李婆子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数讲了出来,压根不用杜嬷嬷多问。 什么衙差进门就绑人打人欺负妇孺,什么张家贪财断亲上门找茬无赖事迹种种……从她嘴里道来,林家就是老被欺负的老实小可怜。 配合程度一等一。 “原来如此。”杜嬷嬷点头,回头往堂屋看了眼,“当今圣上是明君,执政严明,倡正忌腐。只要你们是清白的,去了衙门,官爷自会还你们公正。” 乡间妇人说话习惯大嗓门,院里说的话,堂屋自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面上淡淡,所有精力全挂在孩儿身上,瞧他喝了茶之后睡得很好,呼吸声清晰可辨,均匀绵长,眼底这才浮出些许激动之色。 她扭头,看向院子角落生长的百相草,低喃,“这农家院里的一碗茶,喝下去比之前我们煎的茶要更好……莫一,你可有别的发现?” 莫一恭敬低头,“夫人,刚进院子的时候郁大夫就说,这处院子气息极好,呆上小片刻,连路劳顿带来的疲惫便明显消散了。” “嗯。”皇后眸光闪了闪,视线收回,重新落在沉睡的孩儿小脸上,眼底变得柔和。 不管林家所犯何事,只要他们手里的百相草对卿儿有用,她便会将他们保下来。 没有什么比她的卿儿更重要。 心绪浮转间,睡着的小少年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帘,“娘,乡间的茶好喝。” 皇后眼睛骤亮,“卿儿喜欢喝?” 小少年点点头,清润眸子弯起小小弧度,“喜欢。” 只这喜欢二字,就让皇后激动得红了眼尾,“茶水还有,娘再喂你喝点?” “好。” 莫一在旁看着,严肃寡言的人也难掩激动。 跟在太子身边的老人都知道,平日里太子说喜欢吃什么,多是说出来宽慰身边人的,其实自从病症加重以后,太子吃什么都没有兴致及胃口。 仅有这次的“喜欢”,是太子真的喜欢! 堂屋被陌生人占了,百相跟阿娘站在外头廊檐,听到屋里说话声,好奇回了个头,恰对上小少年同样看过来的眼神。 对方看到她,愣了下,眼睛又是一弯,笑起来极好看。 百相眨巴眨巴眼,也弯了眼眸。 阿奶说过有来有往才是邻里相处之道。 小哥哥对她笑,她也对小哥哥笑,这也是有来有往了哇。 娇娇小小的娃儿,站在廊檐处,半拢着阳光,穿着一身布衣头顶两个小揪揪,笑起来天真烂漫,毫不怕生。 空气里一瞬填满了清新茶香与阳光干净的味道,萧长卿竟觉素日里费力的呼吸变得顺畅起来。 第66章 冤有头债有主,来找我 镇衙衙差赶来的时候,林家院子氛围正热闹。 打是打不起来,但是嘴仗几乎没停过。 李婆子领着村里妇人婆子火力全开,把滚刀肉一样的张婆子碾压在地脖子都支棱不起来。 林家没啥能感谢村里人的,灶房里百相茶烧了一壶又一壶,全给自己村里人解渴。 徒留躺地的官兵跟张家族人眼馋。 一个眼神都没多分给他们。 “头,怎么你也躺下了?”看到自家头儿也躺着,镇上来的先把人搀扶起。 赵捕头一个字不想说,晒了半天眼冒金星嗓子冒烟,有苦没处说去。 要不是姓魏的摆官威,他能受这罪? 人林家对他算给面子了,时不时给他挪个位,让他一直躺在有阴影的地方。 既衙差已到,接下来就是要到衙门断是非了。 只是躺在地上的一群人,让衙差犯了难,跟林家试探,“能不能让他们先起来?” “人是道爷药倒的,你们问林家人有什么用?”好不容易从小窗里脱身的贾半仙抬脚从灶房里出来,肚皮疼得火辣辣的,让他攒了一肚子气没处发,现在正好了,“冤有头债有主,来找我。” 镇衙役,“……” 他们谁个不知道这位爷头上有人? 他们家大人都不敢找这位麻烦,遑论他们这些拿丁点薪俸的小喽喽。 贾半仙没为难站着的,抱着肚皮走到还躺着的人旁边,也没有什么多余动作,道袍袖子扫尘似的拂了下,一地躺尸就开始能动弹了。 百相对这一幕惊奇得不得了,乌溜溜黑眸睁得大大的直盯着老道士瞧。 她放黑球毒倒的人,道士爷爷竟然能救? 好厉害啊!! “小惩大诫,这次饶了你们,再有下次,道爷下手可就不管轻重了。” 贾半仙哼哼,末了特地斜眼往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人瞧,“所以道爷最讨嫌跟当差的打交道,手里抓着根小鸡毛,就爱到老百姓面前显摆能来,鸡毛当剑只欺弱小,我啐!” 郁恒,“……”低眉顺眼一字不吭。 他师兄这人,得顺毛捋。 别说被讽刺两句,让他也剃光头都行。 魏典史感觉到身上消失的力气回来了,立刻撑着爬起,后退几步后指着老道鼻子骂,“臭道士,你当真找死!敢伤官差,等着下大狱吧!” 他手指又往旁掠去,一一指着林家人及玉溪村民,“还有你!你们!都给我等着瞧!” 他虽是县衙小官吏,但是当差这么多年,头回如此丢人,简直恨毒了林家人跟光头道士,玉溪村的刁民有一个算一个,也全跑不了! 堂屋里皇后眉头一蹙,“聒噪。莫一。” 莫一即身形如风,出得院子抬脚就往魏典史踹去。 速度之快让人眼花。 嘣—— 砰—— 在场所有人亲眼看着魏典史在半空划出个漂亮的抛物线,最后身形越过篱笆围墙落在院外,也不知砸了什么地方,重物落地的砰声,惊得众人心头跟着跳。 “……” “……” 贾半仙看向准备动作的衙差,指着身后跟尾狗轻描淡写,“他是给我那封信盖大印的那位,他们是一伙的。” 想抓凶手的衙差,悬着的心死了。 赵捕头,“回衙门!” 就当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反正他们得罪不起,杨大人也得罪不起。 这些大人物待在农家却没有表明身份,想来是不想被人知晓,他们也无需多说多做,免得弄巧成拙。 林家这边林婆子跟三兄弟一并去衙门,年轻妇人带着孩子看家。 张家族人呼呼喝喝的,也嚷着要上衙门伸冤去,实际等着痛打落水狗。 镇衙衙差征了村里木车,拉着遭了罪仍虚弱的同僚走人。 等林家院子再度清静下来,李婆子这才敢抬手抹掉额上虚汗,拍着胸脯惊呼,“我的娘诶,来林家的都是些什么人,个比个的胆大,全是敢动官差的主!” “娘,甭叨叨了,回家!”李富贵站在院外,看了眼路边惊现的人形大坑,脚下打着飘往家走。 跟他一样走路打飘的,后头村民陆续有来。 真不敢在林家院子里继续待了。 佩剑的揍人不眨眼啊,那身不经意散出来的肃杀之气,要说佩剑没沾过血,他们做鬼都不信。 皇后没将村民反应放心上,偏头轻道,“嬷嬷,你亲自去衙门一趟看着,案子断完了把林家人带回来。” “奴瞧着林家在村里人缘极好,待人待客也心善厚道,确是本分厚道的人家。夫人放心,奴定不叫老实人被人欺了去。”杜嬷嬷笑应,转身出门办事。 有马车出行又快又方便,她现在出发,还能赶在林家前头先到衙门。 外头,郁恒正死命拽着贾半仙进屋,只差没给他叩头了,“师兄,你要真心不想管,也不会不辞辛苦替我们寻古星,如今小主子人在此处,你就看个诊吧!” “你还敢跟我提古星?你知不知道道爷为了找这玩意儿爬了多少座山磨破多少双鞋!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寻古星不是为了你跟谁,纯粹是道爷自己对稀有药材感兴趣!”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贾半仙又想炸。 他本最不喜跟朝廷打交道,偏偏自己的师弟成了御医,有事没事的就来一封信喊救命,谁惯的他? 要不是自己对药材有兴趣,加上皇帝确是个明君,他压根不管这档子事,他摇着蒲扇给人算命,高兴的时候支个摊,不高兴的时候找个桥洞睡大觉,不自在么? “这位就是郁大夫常挂在嘴边的师兄吧?”皇后起身,走到贾半仙面前,“妇人晏兰氏,多谢先生慷慨赠予药方,又及时送来药草,才让我儿得以转危为安窥得生机。此恩,萧兰氏感激不尽!” 说罢,皇后敛下神情,郑重行了一礼。 “……”贾半仙满腹牢骚一下卡壳,也不需要行这么大礼,显得他很不懂事。 但是有些话是必须说的,“老道行走江湖,误打误撞帮了夫人及小公子一回,也仅此一回。夫人可别对我寄予厚望,我就是个算命的。” 皇后笑笑,颔首,“先生放心,您若不愿,我等定不为难。” 她最擅什么?最擅沉住气。 有些事,操之过急适得其反,她不急,也不能急。 “???”贾半仙脖子后仰。 这么好说话? 他狐疑看向身后的太医正,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破绽。 太医正低眉敛目,置身事外高高挂起。 自然没那么简单。 皇后从宫斗里杀出来的,心上长了多少个筛子眼她自己都不知道,师兄再精明圆滑,此道上也是短板,输定。 但是他不敢出卖皇后,也不能放过师兄。 郁恒装死。 晏长卿在躺椅上半开眼眸,看着这一幕,不自觉扬起唇角笑开。 好久没看到母后这般运筹帷幄的模样了,日常所见,为了他的病,母后总强颜欢笑,眼角眉梢压着愁丝。 嗯……也难得见到这般新鲜的人与场景。 不管是光头先生,还是这里的村民,抑或是那个笑眼弯弯毫不怕生的玉娃娃……都格外生动鲜活。 这里让他觉得很放松。 第67章 别听什么信什么,背后门道大着呢 灶房。 李素兰跟张翠娥俩妯娌在忙活午饭。 晌午已经过了,孩子们肚子饿的咕咕叫,爹也没吃午饭。 俩人心里挂着再多事,也不能让长辈跟孩子饿着。 早上没吃完的烙饼热一热,再熬个粥,加一碟自家腌的咸菜,简简单单。 想到有客人在,两个妇人又和了点面做面条,摘一把自家菜园子里的青菜,煮好了撒点碎葱,即便是素面,也清香扑鼻。 “大嫂,你去叫人吃饭?”准备妥当,张翠娥探头朝堂屋溜了眼,苦着脸撒娇,“我不敢去……” 李素兰,“……”她也怵啊。 明明是自己家,可堂屋坐了那些人,她们愣是没敢往那儿凑,带着孩子全窝灶房里。 虽然那几人已经刻意收敛,但是身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气势,依旧吓人。 百相小机灵,看出娘跟二婶害怕,小手往胸脯上一拍,“我去喊!” 说完就哒哒哒往堂屋跑,“光头爷爷,客人,小哥哥,吃饭啦!” 林怀松林怀柏跟在妹妹身后,听着那句小哥哥,心里酸溜溜。 才一个照面呢,他们的妹妹就喊别人小哥哥了。 跑到堂屋,百相没往里进,小身板扒拉着门框,歪个小脑袋往里瞧,“我家饭不多哦,你们吃吗?可以不吃。” 林怀松林怀柏,“……”一下就不想继续跟了,好丢人。 贾半仙可不理娃娃暗戳戳不想他们留下吃饭的小心思,一听喊饭就往灶房去,“吃!怎么不吃!我饿的前胸都要贴后背了!” 郁恒一瞬不想放过师兄,后脚跟着去,“师兄,吃完饭我们商量一下古星怎么配药?这事急得很,刻不容缓啊!” 贾半仙把耳朵关了,充耳不闻。 躺椅上本睡着的晏长卿,听到声音又轻轻睁开眼来,看着门口小心思不遮掩的娃娃,只觉可爱有趣。 他抿笑朝门口小娃娃招手,“小妹妹,你过来。” 百相眨巴眼,依言走了进去,也不说话,乌溜溜眼睛盯着人瞧。 晏长卿侧头问母后,“娘,您给我准备的小点心还有吗?” “有,放在马车上呢。”皇后抬眼示意莫一,莫一即刻去马车上把点心取来。 一个精致的点心匣子,盖面上雕着繁复漂亮花纹,打开来,里头装了好几款点心。 龙须酥,绿豆糕,荷花酥……装的满满当当。 晏长卿并不常吃,是嬷嬷日日给他备着,担心他想甜嘴的时候吃不到。 百相没见过点心,只觉好看,颜色也漂亮,飘出的淡淡香味让她拼命咽口水。 “我请你吃点心,可以吃你家的饭吗?”晏长卿问,语气里带着些逗趣揶揄,笑容浅浅的,不烈,和煦怡人。 “可以!”百相已经笑眯了眼,伸出小爪子等着接点心匣,“我阿娘做了面条!加了青菜跟葱花!我家的青菜可好吃了!你拿点心换不亏的!” 他们家菜园子里的菜她也经常浇绿球,比别人家的好吃! 小哥哥真的不亏!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笑眯眯说服人的样子,像极了想吃葡萄的小狐狸。 晏长卿没忍住,探出手指在娃儿肉乎乎小脸颊上轻触了下,柔腻绵软的触感,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换吗?”百相哪管被人戳了脸,一门心思全在那些点心上,琉璃眸子睁得大大的,生怕对方不换。 这些都是她没吃过的好吃的呀! “……”晏长卿眼睛弯起,不忍再逗小娃娃,点头应道,“换。” 原来是个小馋猫。 便见小娃儿一声欢呼,接过匣子后立刻往堂屋里间的房间跑。 很快,房里就传出小娃娃麻雀似的欢快声,“阿爷!相宝有好吃的点心啦!这个给你,还有这个,这个!阿爷你吃!待会阿娘给你端面条来,阿奶跟我阿爹不在家,相宝跟阿娘会照顾你的!阿爷你别担心,阿奶他们很快就回来啦!” 片刻,小娃娃又哒哒哒跑出来,往灶房奔,“阿娘,婶婶,吃点心啦!” 照顾完大人,最后跟两个哥哥一并蹲在灶房廊檐下,把匣子里剩下的点心你一块我一块的分,“不多啦,你一块我一块……不能多吃,剩下的还要留给阿奶他们哦。” “哥哥,好吃吗?” “好吃,可好吃了!” “真的好好吃呀!下次我还去跟小哥哥换!” 李素兰跟张翠娥捂脸,要不是得给公公端吃的过去,俩压根不好意思跨出灶房门。 他们家小丫头……忒顾家了! 莫一往堂屋端去两碗面条。 农家粗茶淡饭,瓷碗装的面条,木条制的粗劣筷子……在宫里他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此时闻着往鼻尖钻的葱香味儿,竟分外有食欲。 天微亮下码头,紧接转车行陆路,一行人心头焦急赶路,压根没吃什么东西,这会也确实饿了。 闻着面香味,更饿。 “娘,青菜真的很好吃,您快尝尝。”晏长卿试过面条跟青菜,眼睛微亮。 皇后接了碗筷,眨去眼底涌上的湿意,宠溺应他,“好,娘尝尝。” 她的卿儿没发现,自己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眼睛是在宫里未曾见过的亮。 卿儿早慧,自幼便极懂事,在宫里一言一行恪守规矩,总像个小大人般。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点九岁孩童特有的调皮与童真。 也是近半年来第一次,卿儿清醒并且稍有精神的时间这么长。 这都是进了林家院子,喝了新鲜百相草煮的茶才有的…… 皇后低眸,优雅品着入嘴口感极鲜嫩的青菜,眸光轻暗。 “娘。”小少年也在低头认真吃面,嗓音很轻,“这家人朴实厚道,我大瑞大多数百姓亦是如此,有片瓦遮头,有三餐温饱,日子安安稳稳,他们所求不过如是。寻常百姓家混得温饱其实并不易,林家手里的百相草,或是他们最赖以维持生活的进项,就让宝物留在本拥有它的人手里吧。” 皇后顿住。 良久,她才嗯了声。 这个时候,镇衙大门外已经围满看热闹的百姓。 顶着灼灼烈日,好奇心满涨。 “我的天,咱梧桐镇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 “是从来没出现过好不好?官差抓人咱见过,木车拉官差谁见过?” “听说是去玉溪村抓人出了岔子,人没抓到,官差先被弄倒了,前头来报信的人一路大声嚷嚷,沿街的全都亲耳听到了!” “玉溪村林家不就是种百相草那户人家?嘶!这是摊上大事了啊。” “别听什么信什么,背后门道大着呢。百相草刚出来才多久?百相草出来后有多受欢迎?转头林家就出事了,都琢磨琢磨吧。” 第68章 在衙门大堂内讧 陈氏混在人群里,最为兴奋。 听到谁替林家说话的,琢磨背后深意的,就会蹦两句反驳,引人想偏。 “衙门上门抓人那肯定是有确凿证据的,林家不犯事,人家能找他去?” “懂伺弄药草的必然是懂些药理的,之前林家两次抓到山匪领了三十两的赏银,不就靠迷药吗?寻常老百姓哪有这样的手段?” “看着老实厚道的,可不一定真老实厚道!连上门的衙差都敢打,林家性子狼着呢!这种时候还敢向着他们家说话,都嫌自个日子过得太安逸了?” 硬是凭一己之力,让周围不顺耳的声音消失了。 陈氏看着已经跪在衙门大堂候审的林家母子四人,又看向跪在另一边乌泱泱气势凶横的两拨人群,扬唇冷笑。 林家好日子到头了。 升堂鼓咚咚响起,震颤人心。 镇守杨甫急匆匆从后堂行出,额角上挂着冷汗,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白。 待在审案台后坐定,看着跪在下方的人,额角冷汗冒得更密了。 “师爷,陈案情。”惊堂木一拍,审案开始。 两案并审。 一是镇上六户人家告林家下毒谋害,致家中男丁腐手烂脚,人生全毁。 二是上东村张家告林家以百相草坑骗,算计张家与女儿外孙断亲,坑掉张家全副家底。 林家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喊冤,便见大人又是一拍惊堂木,眼睛沉沉看向那六户人家,“此事衙门有案宗记录,你们家那几个男丁,在梧桐镇常年混迹街头偷鸡摸狗欺民扰民,劣迹斑斑!状告之前,本官有话问你们。” “那六人多在镇上街巷混迹,镇上居民大多识得。此番他们几人为何会同时出现在离镇约莫十里的荒岭?那处荒岭杳无人烟,平日仅有上镇赶集或办事的人会经过,他们几个又所欲为何!” “另,案宗有记,那几个混混出事后衙差曾在事发地附近调查取证,也反复询问过受害人及你们这些家属,因为得不到线索,此案成为悬案。为何你们会在多日后反供?为何一口咬定是林家所为?腐手烂脚又口不能言的受害人,是用什么方式告诉你们真相?” “若答不上来,本官就以诬告良民藐视法纪将你们治罪!一旦留下案底,对你们家中其他人的影响,你们可要仔细想清楚了!告还是不告!” 状告的六户人家面面相觑,一下露了怯。 这场面跟他们想象里的完全不同啊。 他们集结告状,怎的大人看都不看被告一眼,直接先审起他们来了? 光是家里混小子用什么方式告诉他们真相这一点,他们就答不上来。 手不能写口不能言连动一下都费力的人,怎么明确告诉别人凶手是谁? 想到事败需要面临的后果,六户人家脸色白了又白,一时惶惶竟不敢开口应话。 “哼!”惊堂木声似直接砸在人心上,让人心惊肉跳,“来人!给我打!打到他们说真话为止!” 魏典史也在大堂上观审,见情况不对,沉脸喊了声,“杨大人!这是要屈打成招?” 语气暗含威胁。 杨甫淡淡看他一眼,“魏典史,你虽是县衙官吏,但这里是梧桐镇,本官作为梧桐镇父母官,对当地案件比你更熟悉,当如何审案如何维持公正如何还无辜清白,我心里自有数,尚轮不到魏典史置喙!” “你!”魏典史被当众下脸面,气得脸色铁青,却又莫可奈何。 很快,堂上就传来板子到肉声。 惨叫哀嚎此起彼伏。 很快就有人熬不住,开口求饶,“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我说,我全招了!” “是有人给了我们银子,指使我们指证玉溪村林家下毒害人!十五两银子,就藏在我睡房床下!一字不敢有假!” “家里小子遭了害,是因何事被谁下的手,他们根本说不出来……我们错了,求大人开恩,饶过我们这一回,诶唷!大人开恩哪!” “可惜那人戴了帷帽遮了真容,否则我定将他揪出来!都怪我们见钱眼开,饶命啊大人!” 至此,第一案基本明朗。 杨甫看向林家母子,“原告已经承认诬告你林家,你们可有诉求?” 林婆子母子四人跪在大堂一侧,垂头恭敬,“大人明鉴!我林家向来与人为善,安分守己,今得大人还以清白,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诬告二字,林家四人都没往嘴上提。 虽然一开始他们不知情,但是后来知道了,事情还真是他们家人干的。 他们家小娃娃干的。 只是他们也不会盲目去同情那几人,真要算,那群混混只能说罪有应得。 若不是混混先生歹心,他们家百相也不会下毒护阿爹。 杨甫点了点头,对林家又生几分好感,“赵王李孙张刘六家告林家一案结案,六家合伙诬告,判入狱三月!鉴于六家皆首犯,加上家中确实有人遭害,是以网开一面从轻处罚,免入狱,每人杖二十!” “拉下去,行刑!” 又是一轮当堂杖责。 堂里堂外百姓亲眼看着几家人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煞是安静。 张家人尤为安静。 等那边杖则完毕,不等堂上大老爷再发话,张家族人齐齐伏地,“大人,我张家不告了!再怎么说以前也是姻亲,念着往日情分,此次我张家不、不同林家计较!” 杨甫眯眸,“可是确定不告了?” “不告了不告了,这两户人家的小纠纷,我们自己私底下解决!不敢多劳扰大人!” 乍听族人打退堂鼓,张老汉一家三口愣了瞬,随即怒道,“谁说不告了!林家将我家害得鸡犬不宁,更是用百相草坑了我老张家全副家底!此事他们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层层往上告!绝不罢休!” “你告什么?眼红林家百相草生意的是你们自己,为了拿到百相草跟亲闺女断亲的是你们自己!把百相草种死的是你们自己,手高眼低还没挣钱就砸家底买地的也是你们自己!哪件事是别人逼你们的?最后亏了上门找林家的晦气,叫上族人去给你们撑腰!事实上是你老张家理亏!” 有族人指着张老汉鼻子怒骂,“还想要继续告,你们家自己告去,别扯上合族!这破事儿我们不掺和了!非拽着我们一块,还想大家伙跟你们一块挨板子赔银子不成!张德生我告诉你,族人没得你一分好处,末了要是还因为你们家让整个张氏蒙黑丢人,老子定撕了你!” 那头诬告案件刚结案,这头闹剧又演上了。 一个家族的竟然直接在衙门大堂上演内讧。 外头听审的百姓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津津有味眼睛冒光。 第69章 十个县太爷来了,也得跪下 杨甫看着堂下赤急白脸要打起来的一族人,再想到后堂坐着的大佛,脑壳突突突地疼。 真怒了。 惊堂木狠狠一敲,差点拍裂审案台。 “衙门开堂,升堂鼓响,劳师动众!如今你们说不告就不告,衙门岂是尔等胆敢儿戏的地方!” “简直荒唐!来人,张家诸人一人罚十大板,打!日后上东村张家再有告上堂前,开堂先打十棍!以儆效尤!” 吵得不可开交的张家族人一静,傻眼,腿软得跪不住,一屁股跌坐地上。 他们都已经不准备掺和了,怎么仍是逃不脱一顿打? 这且不说,还在官老爷那里记上号了? 狗娘养的张德生! 张老汉何尝不又悔又怒,对林家的恨意又多一层。 本以为林家伤了官差死定了,至少一场牢狱之灾跑不了,他们这时候多踩一脚就能让林家雪上加霜。 没成想,官老爷竟然这样审案!简直离谱! 两个案子一块开堂一块审,从头到尾,一句没审林家! 倒是他们跟另一波上告的,全挨一顿板子败诉! 两案开堂到结束,拢共没超过一个时辰! 有这样审案的大老爷吗? 他娘的昏官! 可是再气再怒,这些话也只能埋在心里不敢讲,否则就不是只轻罚这么简单了。 执刑衙役过来,将受罚的人押下去施刑。 上头,落地有声的两字掷出,威严干脆,“退堂!” 衙门大堂外,围观百姓涌动欢呼,“大人威武!” “判得好!大人英明!” “说真的,头回见到断案如此快的,让人心头跟着痛快!” 要说衙门断案,梧桐镇居民从没见过像今天这般断得又快又利落的。 但凡牵扯到伤人之类刑案,取证、审问短则十天半月,长的数月半年一年都有。 今天算他们所见最快。 但是真真断得好啊! 三两下的,老实人一点冤没白受,歹人全部遭了罚一个没跑了。 杨甫正了正官袍衣襟,面上不动如山,维持官威,脚下半点不慢离场往后堂走。 呵。 断案如此快? 头上悬着把刀,他敢不快吗? 他要是不审快点,遭殃的就是他了。 不过别说,被百姓称赞拥护,感觉还不错。 “杨大人!” 杨甫刚跨进后堂,身后就传来阴冷唤声。 魏典史快步上前,眼神阴鸷,脸色极难看,“杨大人如此断案,不觉太过草率了吗?下毒伤人、用百相草坑人,两个案子杨大人都判了林家无辜,他人受罚!可我率人去林家抓人,在林家被下药弄倒确是实实在在,你衙门赵捕头就是人证!这件事,大人在堂上连提都没提!” 羞恼成怒,魏典史一心质问,浑然没多留意后堂里还坐着人。 “魏典史,你不提本官倒是忘了有话要问你,我梧桐镇辖下,百姓被告,将人带到衙门审问无可厚非,但是魏典史去带人的时候,进门就下令将人上绑?甚至不顾对方老弱妇孺,动手伤人?案子未断,事实未明,罪名未定,这等做派,不知是县衙办案的规矩,还是魏典史办案的规矩?”杨甫回身,冷冷迎视对方。 魏典史眼神更阴沉,冷笑,“本官既是县吏,自然受命县太爷!杨大人这话,是在质疑县太爷?” “马县知县方文才,是吗?他是你上峰?” 老妇人平缓嗓音突然传出,淡淡的,透着上等大户人家才能蕴养的威压感。 随后老妇人身影自杨甫身后转出。 “是你?放肆,你是何人敢直呼县太爷名——”认出是午间出现在林家的老妇人,魏典史眼底一沉,下意识脱口的话还未来说完,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下。 啪—— 老妇人抬手打出的耳光,力道之大,将他整张脸打偏,火辣辣的感觉迅速在脸颊蔓延。 “你——!” “方文才在这里,老身这一巴掌他也得受着,还得跪下来谢恩。”杜嬷嬷打了人,态度轻飘飘像是刚刚挥手打了只苍蝇,只一双半敛眸子强势迫人,“他的名字,你说我喊不喊得?” 魏典史眼睑猛缩,死死咬住牙关,没敢再开口说话。 混迹官场多年,他好歹还有点眼力及阅历。 虽然猜不透老妇人身份,但看对方穿着及气场,绝不是寻常大户能有的。 尤其是对方那股气定神闲,高高在上,必是家中有人在高位,方敢这样说话。 眼前人他得罪不起,甚至,县太爷也得罪不起! 教训了不长眼的,杜嬷嬷回转身子不再瞧对方,“回去知会方文才,玉溪村林家的茬子,别去找。否则,他这个知县便做到头了。” 魏典史趁势看向杨甫,希望他能给点提示,这老妇人究竟是什么人? 却只换来对方一个假笑,以及一个请的手势。 “……”小人得志! 魏典史咬牙,折身离开。 灰溜溜的背影,让杨甫乐得只差没笑出声来。 看对方吃瘪,一个字,爽。 两个字,舒坦。 换做往常,他大抵是不会这样得罪县吏。 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 姓魏的上头是县太爷。 但是现在,他怕个屁? 贵人虽然没有言明身份,但是亮出的腰牌,那是皇城京官才得用的! 甭说一个县太爷,十个县太爷来了,也得给贵人跪下。 另一边。 堂审结束,案子断下,围观百姓相互热议着散去。 林婆子一家四口尚晕晕乎乎,走出衙门时犹似在做梦。 “大哥,就这样结束了?没咱啥事儿了?怎么有点不敢相信呢?”林二河喃喃。 林大山瞥他一眼,“我也不敢相信来着。” 他们已经做好逃不掉牢狱的准备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整个审案过程,顺利得他们好像是局外人。 饶是不敢多想,也觉杨大人这次对他们格外偏爱…… “哈哈哈,我本来以为会有我出场的机会,早早来了这里候着准备给你们当人证,没想到没派上用场,我也不敢相信啊。这次杨大人断案如神。”老者爽朗笑声在镇衙大门一侧传来。 林家人看去,顿时露出笑容,“方老大夫!” 方正走到几人跟前,伸手依次拍拍几个后生肩头,“没事就好,无事即是有福!这次的事情过了,继续好好过日子!” “我们会的。” 衙差上门拿人,混混诬告,背后是何人手笔,林家人心里有答案。 接下来会如何他们不知道,或许不会太乐观。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好好过日子,过好当下。 第70章 天上又掉大馅饼,稳稳砸中他们家 陈氏屏着一口气回到济世堂后院,坐到椅子上后才觉出两腿发软。 回想堂上打板子那一幕,她脸色有些发白,又怕又气。 “本来十拿九稳的一局,竟又让林家的逃了!他们是踩了什么狗屎运!” “幸亏找人办事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那六家人不知道是谁给他们拿的银子,要不然这次咱也得沾一身腥!” “还有那姓魏的,收了我们整整三十两银子把事办成这样,真是个废物!” 曾一堂躺在躺椅上,何尝不气急败坏。 他虽然没亲自去衙门观审,但是着了人在那边特地盯着进展,陈氏还没回来他就已经知道林家无事的消息。 “现在恼这些没用,想想怎么跟你小舅交差吧,顺便打探一下他还有没有后着。林家只要有百相草在,我们家在梧桐镇就出不了头!要是你小舅那边的船咱搭不上,那我们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花了银子费了力气,最后屁好处没捞着!” 夫妻俩密谋后续,时而对视间,眼底都有后怕及庆幸。 最庆幸的是那群混混没办法开口,否则他们家这次势必得栽更头。 镇守杨大人这次办案属实公正过头了。 梧桐镇虽小,但是一年到头的,衙门偶尔也有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堂的时候。 杨大人办案,可从没像今日这么利索,活像有火烧屁股,赶着用最快的速度结案退堂灭火一样。 这种变化让人百思不得解。 …… 林家人别过老大夫,往家的方向赶。 刚走到镇子出口,身后就有马蹄声传来。 眼熟的马车逼近,在他们身边停下。 车窗帘子被人从里挑开,现出老妇人端庄严肃的脸,嘴角抿的一缕笑容将她面容柔和些许,“几位要回玉溪村吧?真巧了在这里碰上。快上车,一块回去。” 林婆子四人受宠若惊,犹豫了下,连声道着谢爬上车。 现在已经下晌,走着回到家太阳得落山了。 他们回去得越晚,家里的妇人、老爹不定得怎么着急。 “多谢贵人,我们身上有些脏,恐要污了您这马车了。”林婆子小心在车厢一角坐下,仅敢小坐一半,拘谨不已。 杜嬷嬷笑道,“妹子说这话可埋汰我了,马车就是让人坐的,你们坐上来怎么就污马车了?也别叫我贵人,我姓杜,是跟在我们夫人身边伺候的婆子,你们喊我一声杜嬷嬷就行。” “杜嬷嬷,您怎么到镇上来了?”林大山从善如流唤了声搭话,面上看着淡定,实则浑身不自在。 兄弟仨挤在车厢另一边,身板子僵着是一动不敢乱动,生怕把人家车里的东西磕着碰着坐坏了。 赔不起。 这马车里的配置着实华贵,好些是他们压根没见过的东西。 估摸着屁股下的坐垫都远比他们仨值钱。 不知道啥料子制成的坐垫,坐在上面触感厚实,不软不硬,一点不硌屁股。 很是宽敞的车厢,宽敞到中间能摆下一张嵌白玉小几,再放下他们仨的大脚也不显局促。 马车在乡间小路上奔驰,小几上摆放的红珊瑚小摆件、青玉杯、镶银片小木匣……等等也只是微微晃动,这么强的防震力,让兄弟三个几乎要怀疑王全赶牛车的时候是不是故意整他们了,要不明明同一条回家的路,慢悠悠的牛车能把人颠得屁股疼? “我去镇上采办点东西。”杜嬷嬷语气和缓随意,恰到好处让人放松,“主家是外地府城的,家里小公子自幼体弱多病,前段时间偶然得了些百相茶,小公子喝下后竟有好转,奈何百相茶所得极少,所以我家夫人才带着我们特地寻过来,来得过于匆忙,好些东西都没有备齐。你们莫要如此拘谨,说来该是我们不好意思,接下来少不得要叨扰你们家一段时日,还要请你们多多担待。” 林婆子恍然,“原来是外地府城人家……不叨扰不叨扰,家里还有多余的空房,便是真住不下,在村里也总能找到住的地方。” “夫人爱子心切,若是百相草真对小公子有用,我们家院子里的百相草,杜嬷嬷可摘来用。”林大山跟二弟三弟对视一眼,犹豫了下决定实话实说,“只是,不瞒嬷嬷,我们家以后不打算继续种百相草了,便是自家院子里的百相草也不知道还能留多久……为小公子好,嬷嬷还请告知府上夫人,为小公子再寻别的好药材。” 陈兴这次没整到他们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不知道还会使出什么手段,他们家百相草是定留不住的。 “不种百相草了?”杜嬷嬷讶异,视线在林家人脸上穿梭,“据我所知,百相草在外卖得极好,而且只有你们一家供货,可谓供不应求。凭着百相草,你们一家能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为何好好的就不种了?” 她既去了衙门,自也从杨甫嘴里听来不少跟林家有关的事,稍想就知道林家扯上官司背后不简单。 林家怀璧其罪,有人仗势夺宝。 这种事情她所见数不胜数。 她讶异,林家竟放弃得这么干脆,要知道百相草能带来的富贵,在普通人眼里可是能用泼天来形容的。 林家人说出放弃,虽可听出有些微不甘,却不见灰心无望,依旧眼中有光。 林江释怀一笑,应答,“百相草确实好,也能让我们家挣上钱,但是我们只是寻常人家,比起怀揣宝物战战兢兢的日子,更图一家子安安稳稳。没有百相草,我们可以种别的药材,寻别的谋生路子,总能混一份温饱。” 林二河杵他一下,“大哥眼睛有好转,不是琢磨着再上山打猎吗?到时候哥哥带你一块去,拉弓你不行,捡兔子野鸡总可以吧?放心,有哥哥们在呢,饿不死!” 兄弟三人相视一笑,你杵我我杵你,兄弟情全藏言语笑闹间。 林婆子笑看这一幕,眼角眉梢柔和。 杜嬷嬷也笑看这一幕,或被这家人的乐观向上感染,眼底深沉又淡几分。 “百相草啊,你们继续种。”她道,“我家小公子每日要续好几次茶,需得有充足的百相草备着。” “杜嬷嬷——”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衙门审案,个中内情我也能猜到几分。你们只管将百相草种出来,至于其他的你们不需要担心,老身会处理。你们信我便是,我也不白帮忙,你们需得将品相、药效最好的百相草优先供给我家小公子,如何?” “……” 林家母子四人面面相觑,到家了人还是懵的。 怎么还有这种好事? 真是走狗屎运了? 天上又掉大馅饼,稳稳砸中他们家。 第71章 贵人要在村里建房子 官司赢了。 林家又跨过一道坎,雨过天晴。 因为贵客要留宿,林婆子带着俩儿媳,把家里空余的房间清理打扫。 林家当初建的三大间泥瓦房,在用的只有主屋跟灶房,右边屋空了出来,本是留着以后给孙儿辈大些住的。 虽然一直空置,但是屋子并不脏。 林婆子爱干净,家里各处都打理得整齐整洁,便是空置的屋子也定时打扫,不乱堆放东西,是以重新清理一遍花不了多少功夫。 等到事情尽数忙活完能歇下来,已是月上中天。 “咯咯咯!阿爹,阿娘,我们家还可以种百相草呀?真的吗?”百相在床上打着小滚,笑声欢快。 她高兴了,身上溢出的气息便越发浓郁,绿色小光团在小小房间浮动,如同装了满屋子萤火虫。 房间里挤不下了,小光团便往外溢去。 可惜林大山夫妻看不见那些光团,见不到那般漂亮的场景。 “是啊,可以继续种百相草了。”林大山靠坐床头,长腿拦在床边,免得女儿一不小心滚下床去。 视线往右屋方向瞟了眼,他将音量压低了些,跟媳妇道,“杜嬷嬷说让我们尽管继续种,剩下的事情她帮忙解决。我现在其实也还迷瞪,信,又不敢尽信。私下里跟爹娘他们商量过,打算等明天过了再说。” 李素兰听懂了,“明天就是陈兴给的十日之期,爹娘的打算,是看陈兴明天还会不会找上门来?” “嗯,如果他来,咱以后估计还得麻烦,如果他没来……那说明咱家可能真的淌过这关了,百相草便继续种。至于金公子那边——” 林大山顿了下,想起白日里老大夫告诉他的事情。 陈兴会使手段对付他们家,是因为金公子出手帮忙对陈家施压,还掐了陈家人脉,才使得陈兴恼羞成怒要给他们教训。 “当初咱并不知道百相草别人种不活,如今既知道了,答应金公子的事只能食言了,要不然就白累他吃亏。不过咱家种出的百相草,除了供给老大夫,也能分一些出来供应给金公子。陈兴找茬,这件事上他是帮了忙的,人情恩情咱该记着,也该还。具体怎么个章程,等下次金公子上门来,我们再跟他好好解释,商量着来。” 说完,李大山又捏捏女儿小脸蛋,特地询问她一句,“百相,你觉得行不行?” 百相草是他闺女弄出来的,说白了那是女儿的东西,林大山觉得很有必要问过女儿意见,女儿懂不懂是一回事,他问不问是一回事。 百相小脸在阿爹掌心依赖的蹭了蹭,笑咯咯的,“听阿爹的!挣钱买大肉包子!” 李素兰被逗得哭笑不得,“你这丫头,一心只惦记大肉包子。” 当娘的有点发愁,女儿恁爱吃,以后会不会被人一个大肉包子就给拱走了? 喁喁人声、娃儿开心笑声隐在房门后。 右屋子里的人同样也在交谈。 新清理出来的屋子,干净,也空荡简陋。 共三间睡房,房里各置一张木床,一张木桌及两把椅子。 桌上亮着油灯,光线晕黄昏暗。 这种环境,皇后跟杜嬷嬷皆是极不适应的。 幸而马车上有提前备好的铺盖,否则她们根本睡不下来。 “……大致事情便是这般,背后详情需去调查,不过老奴觉着费时间去调查无甚必要。” “左不过是当地有点权势的大户觊觎百相草,耍手段整治林家想要抢夺。夫人跟小公子在此地,谁个不长眼的敢撞上来,让莫一出手便是。” “对方仗势欺人,便也叫他尝尝被仗势欺人的滋味。” 杜嬷嬷对林家颇有好感,自对背后耍手段的人更为看不上。 也压根不放在眼里。 “此事嬷嬷你看着办吧,别让那些事舞到卿儿跟前,让他安心将养。”皇后神色淡淡。 卿儿需要百相草,恰只有林家有,那她就会保林家。 片刻后,她突然又问,“那户姓张的,拿了百相草回去种不活?” “是,也是因此,张家才状告林家用药草坑他们。” “是什么原因种不活,可知?” “这个老奴没有细问。不过那张家为了百相草,宁可跟血亲女儿断亲,一家子皆是利欲熏心的。反观林家为了儿媳,宁肯让出一份富贵。再看林家在村子里的人缘,可见品性是招人待见的。” “你的意思是说,林家不会干出在百相草上做手脚坑害张家的事?” 杜嬷嬷不敢揣度主子意思,只是,仍是想为林家说句话,“夫人,咱身边处处尔虞我诈,看人看物惯了小心谨慎时刻提防,但是林家……老奴斗胆说一句,确是厚道的,比起利益,他们更看重和睦安稳。为了不再受张家纠缠,他们定不会在百相草上做文章。” 皇后点点头,她白日也曾对百相草起过心思,只是卿儿不愿意,她便作罢。 “罢了。我时间不多,需在限期内赶回去,免得那边生出横枝。但是卿儿的身子需要长期将养,一时半会怕是走不得,到时卿儿便交由你好好照顾。留宿林家总归诸多不便,在林家旁边寻个地方建房吧,卿儿能住的舒服些。” “夫人放心,一应事情老奴去办。” 又在桌边坐了会,皇后返身走到床边,给熟睡的小少年掖好被角,又握了握他小手,微微愣住。 “卿儿指尖好似不是往常那般凉了?嬷嬷你摸摸看,我有没有觉错?” 杜嬷嬷忙轻轻探了下小主子手指,低道,“夫人,真的,确实不像以往那么凉!还有,您看,小主子今晚睡得极好,没有半途惊醒,也没有因为呼吸不畅难受皱眉!” 主仆对视,眼里皆是喜色。 本来皇后心里还有犹豫,既然找到了林家,只要跟他们谈妥百相草的供应,卿儿回宫将养应也可以。 现在却是彻底做下决定。 只有留在这里,卿儿才能每日喝到新鲜采摘煎煮的百相茶,于他身体更有益。 翌日,林家人起身的时候,杜嬷嬷已经去了一趟镇上又回来了。 “杜嬷嬷,你们要在村里建房?!”蹲在灶房前洗漱忙活的林家人,听到这个消息面面相觑。 他们这里穷乡僻壤…… 富贵人家治病,撒银子这么随意的吗? 为了方便,直接建房? 第72章 我就是没见识嘛,我又没见过 “是要建房子。” 杜嬷嬷特地一大早跑镇上,就是去找镇守批地去了。 可怜杨甫在梧桐镇为官二十多载,头回天刚亮就被人拍门从床上挖起来,一个屁不敢放。 “我们家小公子需要长期将养,会在此地待很长时间,总不能一直在你们家叨扰。” “我去衙门批了地,建房地址就选在你们家边上。” “这是建房图纸,接下来还要请你们帮忙,我们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你们可有相熟的泥瓦匠举荐?” “因为着急入住,所以希望能赶在半月内完工,当间需要多少人手就请多少人手,工钱日结。” 林大山飞快漱口,袖子将嘴角水渍擦干,“嬷嬷,我能不能看看图纸?” 接了图纸看过,林大山心里便有了底。 两进的房子,布局不算复杂,只要人手足够,半月内完工不成问题。 “嬷嬷要是信得过我,我们村王全就是泥瓦匠,由他带着,在村里就能组出建房班底。至于工钱,梧桐镇短工日结行价在二十文左右,嬷嬷如果觉着可行,我这就找人去。” “你估摸着能组出多少人手?” “我们村总共五十八户人家,各家汉子都是干活好手,召集百人不成问题,二进的房子,能赶在半月内完工。”林大山答得谨慎郑重,“村里都是实在人,我能保证绝不故意拖延工期混工钱。” 杜嬷嬷深看了林大山一眼,笑开,递出一张银票,“建房材料最迟午时会有人送来。我给你一百两银子,其余皆交由你安排,我不插手。按照图纸上房屋布局,十五日后我们要入住。” “……”一、一百两?! 林大山险些腿软,跟家人各自对视一眼,接了银票,“行!我这就去办!” 说罢拿着图纸就风风火火出了门。 林家人在后看着,纷纷笑开。 大家都心知,这是贵人特地给他们开的高工钱,他们无需自认耿直清高不接这份钱。 只要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对得起人家开出的价即可。 林大山那头去忙活,林家这边也开始准备早饭。 杜嬷嬷特地在镇上带了米面肉回来,还带了需要的各种调味料,借用林家灶房给主子们单独烹饪吃食。 粗茶淡饭能吃,但是不能一直吃。 做奴才的,随行出来就当照顾好主子,哪能亏了主子们的嘴。 清晨的院子充斥谈话、笑声、小童嬉闹声。 晨曦薄雾,清风虫鸣。 晏长卿在别样的早晨里缓缓睁开眼,嗅着房中氤氲的百相草清香,嘴角不自觉弯起。 “卿儿,你睡了一整晚,可觉有哪里不适?”他刚睁眼,耳边就传来妇人殷殷关切。 “娘,您早早就起了?”晏长卿扭头,看着坐在床畔的贵妇人,视线落在她眼下淡淡乌青,心头溢出酸涩,“还是您又守了孩儿半宿?” 他睡得极好,从未有过的好。 可娘亲却因此没能睡好。 娘亲怕他在睡梦中再睁不开眼睛。 这种怕不是一日,是时时。 他这副破身子,让父皇跟母后操碎了心。 “你呀,瞎想什么呢?”皇后笑嗔他一眼,脸上喜色大过疲色,“只要你睡得好,娘就说不出的高兴。快告诉娘,可觉有哪里不适?” 晏长卿认真想了想,摇头,“没有,一夜都睡得很好。” 顿了下,他又道,“当间有一次喘不上气来,难受得胸口似要撑开,将要醒的时候突然闻到股格外浓郁的药香,卡着的呼吸一下便顺畅了,之后便一直安睡,再未有难受之感。” “特别浓郁的药香?”皇后微有狐疑,她前半夜没睡好,起来看了卿儿三次,之后索性不再睡,一直守在旁边,怎地没有闻到什么浓郁香气? 不过这次守夜,除了些微疲惫之外,她也没有往常的乏力萎靡。 想来想去,皇后将功劳归功于新鲜百相茶。 让卿儿在这里养身子的念头愈发坚定。 “没有不适就好,这么多年了,你头回能安睡这么久。睡好了才能精神好,好、好!你再躺会,娘这就让嬷嬷备茶,喝了茶就能吃早膳,饿了吧?” 晏长卿瞧着母后难得显露的语无伦次模样,既愧又暖,还待说什么,就听得院子里响起小女娃惊呼。 “哇!好香呀!好香好香!哥哥,你闻到了吗?好香的味道!”甚至还能听到小女娃说完话后用力嗅鼻子的声音。 晏长卿不自觉跟着嗅了两下鼻子,看向母后,“娘,是肉香味儿,确实好香。” 他还咽了下口水。 皇后,“……” 皇后掩唇轻笑,眼里有水光隐约浮动,“在宫、家里没见你这么馋过。是杜嬷嬷在炸四喜丸子。我闻闻,嗯,还有酱香味儿,应该是酱肉面……还有莲子粥、面点……真馋了?” 晏长卿,“……”小少年耳根发红。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都是在宫里送到他嘴边他都未必想吃的膳食,听到小娃娃嗅鼻子惊呼声,他竟也觉那些食物香得很,有了胃口。 “娘去看看,吃的做好了就给你端来。”皇后起身出了房间,步履未曾有过的轻快。 晏长卿看着娘离开了,又侧耳听外头动静。 农家院子不隔音,外头丁点动静,房间里就能轻易听到。 有小男娃回应,“嘘!嘘!妹妹别喊,不能显得咱很没见识!那是肉香味儿!……真的好香啊!” 小女娃低声嘟囔,“我就是没见识嘛,我都没见过……” 可委屈了。 甚至能让人想象她此刻模样,定是撅了嘴,耷拉了小眉毛,连脑袋上两个小揪揪都蔫了吧唧不支棱。 晏长卿小脸半埋枕头,肩头微微抖动,闷笑得不行。 原来小娃娃,能这般可爱。 等将笑意压下,他撑着起身尝试下床,套上鞋子踩在地面,感受着久违的地面夯实感,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向房间木窗。 木窗推开,清风顷刻吻来,挟着百相草气息,轻轻袭上他面颊又转瞬溜走。 他低眸,对上窗下抬头看来,张着小嘴瞪着眼儿的小娃娃。 憨态可掬的小模样,又让他眉眼爬上笑意。 “待会你要跟我一块吃早饭吗?可以见识很多好吃的美食。”他转眸看向同样呆呆盯着他瞧的俩男娃,释放善意,“你们也来。” 仨娃子眼睛一下亮了。 哦豁! 一定来!一定来! 第73章 他们家百相是真能啊,把俩哥哥都带飞了 家里小娃子们被美食馋得挪不动道。 林大山这边情形也相差无几。 出了家门他就唤上李富贵,不到一刻时间,把村里五十八户人家通知了个遍。 最后村里懂建房的老少汉子们齐聚在王全家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对着中间那张百两银票注目膜拜。 合村人,一辈子也没谁见过这么大额的银票。 一百两啊!他们几辈子挣不着的银钱! 人家随手就能往外掏,比他们往外掏一个铜板还轻松……咳,人比人得死。 李富贵激动得掐着王全肩膀拼命摇,“快说,按那张图纸来建,你成不成!成不成!” 王全被晃得头晕,一拐子把这憨子顶开,笑骂,“你这样晃我我怎么说话?以前在镇上跟人学泥瓦匠手艺,这种二进院子我也是有幸建过的,好歹干这行十几年,只要有图纸,不是太复杂的房子我都能建出来,这笔银子,咱挣了!” 他打了包票,林大山憋着的一口气也全呼了出来,“全叔这里没问题,那咱就没问题。杜嬷嬷说了,午时就会有建房材料送到,也就是说材料她那边采买,这一百两是咱干活净得的工钱。我想着每日里出工,吃饭就让自家婆娘送来,不找人另外做饭了。咱凑够一百人手,全叔领头负责指点技巧、督工,他先拿一两银子,剩下的再均分一百等份,每人一份。现在是大家伙一块商议,有不同意见的可以提!” 汉子们相视片刻,发出欢呼,把王全跟林大山拥在中间你一拳我一拳的擂。 “就按大山说的,我没意见!” “全子领头要负责的事儿多,多拿一两银子应该的!” “大山,这么好的事儿你先想到咱村里人,我们记下了!” “放心!咱一定好好干,定让你能好好交差!” 王全跟林大山被捶得站不稳脚,好气又好笑,频骂犊子。 等材料送来就要开工,干活的人虽然多,但是想要完美交差,规划下来就不觉得十五天时间轻松了。 笑闹一阵,汉子们紧着回家吃饭,吃饱了攒好力气,只等开工。 半个月时间,净挣差不多一两,每天六十多文! 往府城找都没报酬这么高的短工! 散场后,林大山跟李富贵一并往家走。 “你们家这段时间事儿一出接一出的,坏事多好事少,今天就是第十天了吧?”李富贵抬头,上午的太阳自上撒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要是陈家的上门,真打算把百相草让给他?” “等人来了再说,现在说不准。”林大山没给准话,他们一家子都在等。 “要不咱就来横的!玉溪村可是咱的地盘,他真要来抢,我叫上村里人一块帮你们撑腰!我就不信他陈家还敢把村里人都干了!大不了以后不出村!你家百相草,只要往外放话,多的是人冲过来收!” “说傻话呢?这世道哪有那么简单?他对付我一家还好,要是因为百相草把全村都给连累了,那我全家才是真的没有颜面对父老了。” 林大山抬手拍拍李富贵肩膀,“事情还不到最坏,说不定又跟昨天似的峰回路转呢?要是真的往好处转,到时候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 李富贵被好消息仨字转了注意力,“啥好消息?你们家来的贵人,还有别的好事儿要招人干活?还是高工钱?你这犊子,说话别说一半卖关子成不成?故意吊人胃口呢?诶哟喂大山哥!你一次说清楚行不行?大山哥?大山哥!” 直到了家门口,被林大山一脚踹进自家院门,李富贵也没能再掏出丁点信息来。 林大山往家的步履沉稳,近了篱笆墙,听着里面传来的笑语声,脸上跟着泛出浅浅笑意。 要是这次能过关,他们一家子打算,带着村里人一块种百相草,一块挣钱致富。 这事儿还是昨晚三弟提出来的,一出口,全家皆点头赞成。 回头他再问问闺女,只要百相同意,事儿便成。 玉溪村村子小,住户也不多,但是这里的和睦互助,是在其他地方难得看到的。 他们有幸在这个村,得了村子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帮扶,都在心里记着。 回馈,是应当的。 也值得。 进了家门,林大山就被媳妇拽进了灶房,看到饭桌上摆放的食物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桌上一半碗碟里装的,是他们连见都没见过的吃食,肉菜,面点……摆盘精致,教人不敢动筷。 被这些食物衬着,被挤到桌边边上的素面、咸菜、粗面烙饼看起来像是猪食。 张翠娥坐在桌旁拍腿闷笑,“看,我说啥来着?大哥看到这一桌,准跟二河、江儿一样得吓着!” “是贵人赏下的?”林大山吁了口气,问。 李素兰笑着点头,“杜嬷嬷给夫人、小公子做的早饭,特地拨了些给我们。爹那里已经端过去一份,快坐下尝尝,就等你回来开动了。” “大哥,快快!等你恁久,我口水都要流一地了,咱赶紧吃完好干活,那边建房子得有我一个名额昂。”林二河急吼吼的,早就迫不及待了,“这是四喜丸子、这是水晶虾饺、这是芙蓉糕、这个酱香面……我的娘诶,今儿才知道我见识太少了!” 林江自我揶揄,“托贵人的福,咱也尝尝富贵人家的吃食是啥味儿。” 林婆子无奈低斥,“都赶紧吃吧,有吃的还堵不上你们的嘴!让人听着多闹笑话?” 林大山坐下,没见着仨崽子身影,随口问了句,“百相他们呢?” “在对面屋子,跟人小公子坐一块蹭吃的去了。” “……” 他们家百相是真能啊,把俩哥哥都带飞了。 右屋里。 百相左手水晶饺,右手芙蓉糕,嘴里还咬着口四喜丸子没咽下,乌溜溜的眼睛又盯上了还没尝着的酱香面。 “这个酱香面,杜嬷嬷的手艺也是一绝,家里厨子做的都没有她做的好吃。”晏长卿用筷子夹起一筷面条稍晾了晾,送到娃娃嘴边,“百相,把嘴里的先咽下去,我喂你。” 百相忙照做,小嘴空出来的空挡先说了句话才嗷呜啃上面条,“长卿哥哥,你不要喂我,我可以自己吃的!” 同样嘴里塞满满的林怀松林怀柏,不约而同瞄了眼妹妹不得空的小爪子。 说这话,你倒是把手空下来啊,不然谁信? 第74章 长卿哥哥,你抱的是我妹妹 房门口,杜嬷嬷做贼似的在门口偷瞧,笑容满面。 不大会就扭头汇报一次,声音压得低低的。 “夫人,小公子多喝了两勺莲子粥!” “吃了口虾饺,一口酱香面!诶唷又吃一口面!” “又吃了又吃了!林家小娃儿给小主子塞了块芙蓉糕!” 皇后站在稍后方,身姿板直努力保持端庄,耳朵却是竖起老高,每听到小公子多吃了一口东西,嘴角弧度就翘高些许。 卿儿五脏衰竭,导致胃口也极差,每日进食量总是很少,所以人越发孱弱消瘦。 为了让他多吃点东西,她跟杜嬷嬷绞尽脑汁,进补点心、鲜果常备,哪怕那些东西卿儿每天只多吃一点点,都能让她们欣喜。 想到什么,她神色浮上紧张,“卿儿可见有什么不适?” 闻言,杜嬷嬷忙又猫着腰偷看一眼,“没有,没有不适!” 话音刚落杜嬷嬷立刻又啊呀低呼一声,“不好!小公子反胃了!” 吓得皇后装不下去了,急步过去就要往房里冲,在要迈步进房时,看到里间情况,又堪堪刹住脚步。 房里,晏长卿面色微变,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声,进食的惯性疼痛与反胃涌上来,根本来不及压制。 “长卿哥哥?”百相丢下小手里抓着的点心饺子,跳下椅子凑到小少年面前,仰起小脸,“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是不是吃得太急了?慢点吃哇!”林怀松哥俩也奔到他旁边,担心的给他又是顺气又是抚背脊, 阿爷身体不好,阿奶跟爹娘他们就是这样照顾阿爷的。 “没、没事、别怕,”晏长卿勉强挤出个笑容安抚三个小娃娃,声音沙哑,“我身子不太好,吃多了容易反胃,缓缓就好——唔!” 他常年胃口不好,吃多了就容易反胃呕吐,在宫里人尽皆知。 但其他人不知的是,他进食其实很困难,除了因为胃口不好,还因为他只要吃东西,胃肠便会疼痛。 为了不让父皇母后多担心,这一点他从未说过。 看到小哥哥难受得眼睛都红了,百相想也没想,小手微动,颜色浓郁的绿色光团钻入他鼻腔,“现在呢?好点了吗?还反胃吗?” “!”晏长卿呆住,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僵滞不动。 他闻到了! 跟晚上呼吸困难时闻到的一样浓郁的气息,不,比晚上闻到的还要浓郁! 独属于百相草的气息强势从鼻腔灌入,顺着喉咙进入体内,迅速侵袭身体各个角落,极致霸道,霸道得让那股害他难受的疼痛反胃顷刻逃窜消散。 他眼珠子缓慢动了动,不可思议,“好点了,不反胃了?” 百相又扔出一个绿球,琉璃眸子干净澄澈,“现在呢?是不是又好一点呀?” 小哥哥人好,她吃了他好多好吃的东西,也可以给他很多绿球球。 几乎是小娃娃问完话的瞬间,晏长卿又感受到了浓郁百相草气息的侵入。 如果说刚才的气息霸道,涤荡疼痛不适。 那么这次的气息则温和,滋润贫瘠干涸。 他整个人似浸泡在温水,舒适得想要四肢舒展。 清醒之下,两次的感受都太过明显了,明显得让人不能忽视。 晏长卿抿着小嘴,黑眸定在小娃娃仰起的小脸,瞧见了娃娃干净眼眸里纯粹的担心及关切。 片刻后,他俯身,将小女娃抱在了怀中,弯了眼,“我又好一点,一点也不难受了,谢谢百相。” “咯咯咯!不谢不谢!我什么也没干!” “……”欲盖弥彰的话,让晏长卿笑意从心头迸出。 还没待他笑出声,视野里忽然闯入两个大脑袋。 一左一右。 是林家那两个男娃娃,睁大眼睛瞪着他,眼里漾着不满及控诉。 “哥哥,这是我妹妹。” “长卿哥,你抱的是我妹妹。” 哥俩脸上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快给我放开! “扑哧——哈哈哈!”小少年被逗得,肩膀抖动不停,满心皆是轻松愉悦。 听到小少年欢快笑声,房外,皇后飞快转身拭去眼角坠下的水渍。 只是刚擦完,又有水珠坠下,扑簌簌。 “夫人?”耳旁,嬷嬷担忧询问。 “嬷嬷,以后用膳,把林家的小娃娃们请过来吧。”皇后没有回头,哑着嗓音,“卿儿自幼身边没有玩伴,几个娃娃陪着他,他吃东西胃口也能好些。” “是,老奴记下了。” “每日里都做些新花样,让孩子们尝鲜。” “夫人放心,定不让小公子跟几个孩子吃腻。” “还有,”皇后顿了顿,轻道,“传令守在四周的隐卫,发现有进村的来客,拦下问明身份。若是要来林家找事儿的,直接打出去。” “是!” 一应事情交代完,皇后才回转过身,深深看了眼重新坐回椅子上晃着脚开心吃东西的小女娃,眸色深幽。 卿儿每次吃东西后难受,至少一刻才能缓过来。 这次,小女娃询问过后卿儿便平缓了,脸色也很快恢复正常,甚至身子也没有以往强忍难受佯作无事的紧绷。 卿儿整个人都放松了,不是装的。 如果说小女娃问一次卿儿便不难受,是凑巧。 那问第二次,卿儿随之浑身轻松,还是凑巧吗? 或是自己过于多想,天下间哪有那等玄术神通。 皇后抿唇,便当自己多想。 不管林家小女娃是不是有古怪,只要是对卿儿好的,她都可以护着! 未到午时,杜嬷嬷说的建房材料陆续送到,卸在村尾空地。 待杜嬷嬷确定下方位及范围后,玉溪村汉子们立刻上场,在王全带领下,开始划线打地基,着手建房。 就挨着林家边上,往神女山脚的一路,当中空地全划了进去,四亩有余。 因为工钱高,所有人干劲满满,甚至村里有空的妇人婆子们,也提着竹筐簸箕来免费帮忙,清理地面上的草垛灌木碎石。 林家妇人们也没闲着,大锅大灶煮上百相茶,一桶一桶的担过去,给大家伙解渴去乏。 从日头高照,到日沉西山,再到星月浮空,陈府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第75章 出手就是围剿 这一天,林家在忐忑里迎来胜利的喜悦。 浑然不知道,他们在等陈家反应的时候,陈家已经陷入焦头烂额。 陈兴根本来不了。 昨日林家被人状告去了衙门,昨儿夜里他就连丢了五个在生意上多年往来的老客户。 为了挽回老客户,陈兴在外奔波了一夜,天亮才刚回来。 结果刚在大厅坐下,凳子还没坐热,又有消息传来,陈家家族主营的药材、瓷器生意被人挤兑了!抢了至少一半份额! 陈兴两眼发黑,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这是金家动真格了! 头一回的警告他面上不动作,背地里出阴招,阳奉阴违惹怒了金家! 金家甚至根本不去核实确定林家惹官司背后的推手是谁,林家出事,金家直接对他陈家动手! 俨然不管害林家的是谁,统统把账算在他陈兴头上,出手就是商场围剿! “老爷,咱们的损失还在持续上升叠加,这、这可如何是好?”陈弘扬站在一侧弯腰低头,压根不敢直起身来,生怕一个不对就惹来迁怒。 陈兴垮了腰背,整个人瘫软在圈椅中,仰头闭上眼睛,无力道,“速备厚礼,我亲自去原州城走一趟,找金家赔礼道歉。” “……那林家?” 没有得到回答。 陈弘扬心里又沉又凉,老爷这是对金府低头了,“小的这就去备礼。” 大厅里脚步声离去。 陈兴没有睁开眼,心头发恨的痛意犹在,伴生而来的是更浓重的无力感。 真正对上金家重击,陈家根本毫无反击之力,也让他清楚看到了双方之间的悬殊。 昨天下晌,知县突然遣人过来,将他以往送上的金银珠宝尽数返还,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又什么都说明白了。 这条人脉是彻底断了。 他甚至弄不明白,在金家警告下,一开始也仅仅是稍微冷淡疏远的县太爷,怎么会陡然间那么干脆利落跟他斩断关系,生怕跟他再有一丝牵连。 好像下一刻就会被他连累似的。 没了知县这把保护伞,陈府就是被拔了毒牙的地头蛇,哪怕还有其他各处的关系网在,但与金家这样的庞然大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斗不过了。 这把他只能先认栽。 林家,也不能再动了。 为了林家赔上整个陈府,是以玉击瓦,他还没到昏了头。 远在府城的金家,同样鸡飞狗跳。 “我昨天就同你说过今天要带你一块出门!兔崽子,居然敢一大早就给我跑了!” 金钱来脸色铁青,手里抓着鸡毛掸子,满屋子追兔崽儿,“要不是叫人去逮你,你是不是打算在外面窝一整天不回来!” 金多宝绕着客厅桌子椅子花瓶跑,像个灵活的球,边吭哧喘气的跑边回嘴,“要不是你非要带我去什么玉溪村我也不往外跑!我才不要去山旮旯的乡下!又远又穷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蹲个茅坑都得被咬一屁股蚊子包!我就不去,就不去!” 金钱来被气得直哆嗦,“你爹要带你出门不肯去,倒一天天的往阮家蹿,把别人当祖宗似的捧着,把你爹当仇人一样恨不得气死!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干脆直接去阮家给人当儿子算了!也别管我叫爹了!” 一众下人在旁边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要不是有老爷子老太太拦着,小主子今儿不定真得挨一顿揍。 “行了行了,多宝不想去就算了,你一当爹的,你跟孩子较这个劲做什么?”金老太太拉了一下旁侧椅子,给宝贝孙子腾出逃跑路线,“再说你去那边跟人谈生意,带多宝去他能给你帮什么忙?” 看着又“不小心”挡住他去路的老爷子,金钱来将鸡毛掸子往地上狠狠一掷,“他今年八岁了!周围跟他年纪相当的,郭家小子已经能跟人谈生意经了,魏家小子跟人说话头头是道,就连甘家六岁的小孙子都懂接人待物的礼仪……各家小子谁人不夸?只有我金钱来的儿子拎出去是个笑话!” 金钱来闭眼,再睁眼时满眼皆是浓浓的失望。 金家在原州府城商会会长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商场上雄霸一方。 偏生家里的独苗苗不争气,干的那些事,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他金家。 “爹,娘,我不怕丢人,也不求他多成才,就算他不会做生意,守着金家的财富也足够他挥霍几辈子,我只求他能懂事点,这个要求很高吗?” 撂下这句话,金钱来离开了客厅。 客厅里有短暂的沉默。 下人们的皮绷得比刚才还要紧。 好一会,一声叹息才打破了这份沉默,“芳华,你带多宝下去吃饭,闹腾这半天他应该也饿了。” 顾芳华蹙眉,“爹,娘,你们也还没吃午饭。” 金老爷子摆摆手,“年纪大了,没什么胃口,我们待会再吃,去吧。” 离了客厅行至后花园,顾芳华将随行的下人屏退,牵着儿子的手,在园中凉亭里坐下。 掏出帕子将儿子脸上泪水轻轻擦掉,顾芳华揉着他脑袋,语气柔和,“你呀,就爱跟你爹犟,你若真不想去玉溪村,可以跟你爹说明,他不会强要你去,你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作甚非要气他?” 金多宝低下头,泪珠子又吧嗒吧嗒往下掉,他抽噎着问,“娘,祖父祖母是不是也对我失望了?” “天下哪有不望子成龙的长辈?因为真心疼爱你,才希望你成才。你祖父祖母是如此,你爹也是如此。” “他才不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每次看到我都只会骂我、训斥我,拿我跟别人做比较。要不是儿子不能换,他肯定不想要我的。” “你说你爹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想让他知道什么?为什么不开口告诉他呢?人跟人之间需要相互沟通。了解了对方的想法,才能更相互理解的。就像你不明白为什么你爹要带你去玉溪村,如果你开口问一问,或许就能得到答案,并不是你以为的特地让你去被咬一屁股蚊子包?” 顾芳华稍停了下,又继续道,“比如娘想知道,你为什么总要气你爹爹,能告诉娘原因吗?这里想走的只有我们母子两人,你如果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娘可以替你保密。” 第76章 御医要是那么神,皇室也出不了坐轮椅的王爷 母亲温柔的话语让金多宝放松了心防。 想起爹爹刚才失望的眼神跟背影,眼泪又不要钱的往下掉。 肉乎乎的小手抹了把泪,他窝进娘亲怀里,嗓音闷闷的,“娘,我不是故意要惹爹生气的。” “我们家有钱,总有好多人来巴结。每次你跟爹带我参加宴会,那些大人看到我总是夸我,让他们家的孩子跟我一块玩。” “我一开始可高兴了,以为交到了朋友,他们都喜欢我,可是不是的。” “那些小孩,其实在背后总是嘲笑我,笑我胖,长得丑,还会故意把我推倒在地上,笑我是翻不了背的小王八。” “只有妍妍没有笑话过我,还帮我骂那些欺负我的坏小孩,她说她会一直做我的朋友。” “做朋友,是要讲义气的,要两肋插刀的。妍妍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喜欢什么我就送她什么,她遇上难处我就帮她解决,这样不对吗?” “可是爹总骂我,还说妍妍坏话,我不高兴了才跟他顶嘴的。” 顾芳华眼底寒光闪动,语气依旧温和,“傻孩子,你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爹娘?” 怀里的娃儿振振有词,整一个犟种,“小孩子打架闹矛盾怎么能让大人出面?传出去要被人笑死的!我才不丢那个人!” “谁说的丢人?” “阮伯母说的,她说我要是跟爹娘说了,爹娘是能帮我出气,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家就会跟各家交恶,以后更没人喜欢跟我玩,我们家也会被人背后说闲话,连累祖父祖母、爹娘跟着一块丢人。” 闻言,顾芳华眼底寒意更甚。 好啊。 原来阮家就是这样一点点拿捏她儿子,让儿子最后只能围着他们家妍妍转。 唯一的朋友。 多宝这单蠢的性子,可不对人百依百顺么! “娘?”金多宝抬起眼泪斑驳的脸,哭了一场,小眼睛直接肿没了,“娘,说好的不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秘密,你要说话算话哦!” “放心,娘说话算话,不告诉别人。”顾芳华挤出一抹笑。 好不容易撬开儿子的嘴,她面上自然得顺着他,不然下次再想套话就难了。 不过,多宝他爹可不是外人! 敢这样揉搓她顾芳华的儿子,以为拿捏了金家软肋就能要风得风了,她不会让阮家好过! 哄好了单蠢儿子,顾芳华转脚就回风华苑,她跟丈夫住的院落。 金钱来在院里花厅等了好大会了,看到人回来,立刻抬眸问,“如何?” “哄好了,还套了点话出来。”顾芳华气得不行,“那阮家真不是东西!这些年通过多宝在金家拿了多少好处?半点感激没有不说,把多宝跟傻子一样拿捏!” “他可不就是傻子么?” “你还真跟儿子较这个劲儿啊?多宝是个孝顺的,只是性子单纯容易被人哄骗,加上性子犟了些才会跟你对着干,那股犟劲儿不也随了你么。” 金钱来轻哼,“他孝顺的只有你跟爹娘三个,我这个亲爹不是爹!” “……”顾芳华啼笑皆非,不想让丈夫继续憋闷气,转移话题,“今日可还要去玉溪村?” “这个时候去不赶趟了,晚上回不来,过几日再去吧,不着急,我把陈家再往下摁一摁。”金钱来靠上椅背闭合双眼,眼底下淡淡疲惫,“兔崽子不省心,他早上要是不跑,这时候我带着他已经到玉溪村了……地方是小地方,但是林家家风很正,家里有三个活泼的小娃子。” 顾芳华起身走到丈夫身边,抬手给他轻揉太阳穴缓解疲惫,“你想让多宝跟那三个孩子玩到一块?” “近朱者赤,益友良师,兴许这样能掰一掰他的性子。我是真没办法了,多宝已经八岁,再大些就真改不好了。他可以纨绔败家,可以骄纵恣意,但是他不能被人当傻子玩,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我听你的,下次启程前跟我说一声,我把多宝看好,亲自送他上马车。” 金钱来拉下妻子的手,两手交握,轻轻叹了口气。 金家家大业大,有钱有名。 他贤妻在侧,唯一操心的就是膝下这根独苗苗。 若是多宝能在林家受益,林家百相草的生意他可不觊觎半分,甚至金家一半家产送给林家他都愿意。 林家浑不知陈家受了围剿,也不知道金家发生的这一遭。 建房如火如荼,转眼数日。 贾半仙被郁恒死攥着,两人埋头几天时间,用古星配出了趋近完美的配方,暂时压制住了小太子五脏衰竭的速度。 幸亏有百相茶延缓,让两人多了配药的时间,否则临急临忙用药,效果未必多好。 “累死道爷了,整这出,一把年纪了好几宿不能好睡,你得亏老子年纪大了人和气不少,不然整死你!”品着杜嬷嬷出品的佳肴,贾半仙半瘫在房间椅子上,嘴里低声放话,看郁恒的眼神没有半点方外人的慈悲。 郁恒伏低做小异常熟练,“全亏了有师兄在,不然只靠我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给古星配药。” “别给我戴高帽,道爷只是个算命为生的老道士,谈报酬吧。” “师兄,圣上当初颁下的皇榜一直有效,有寻到古星——者,万贯家财、名利权势皆可得。” “我一道士要那些东西作甚?全是狗屁浮云。”砸吧嘴,手一伸,手上立刻有人识相递来百相茶,贾半仙分外满意,“喝了林家这么多百相茶,也没付过银子,罢了,他家里几个撑家的不是瘫就是残,你把他们给治好,算给道爷的酬劳了。” “……”郁恒嘴角抽抽,“师兄,不是我不肯,也不是我妄自菲薄,林家老大脸上的疤我能治,林家老三的手我也能治,但是半瞎的眼我真治不了,林家老爷子那儿我更治不了啊。” 他是大夫没错,是御医也没错,但他不是神仙。 林家老大的眼睛,是外力导致的眼珠受损,刚受伤的时候就由他接手治疗或还有恢复的可能,如今已经几年过去了,别说他,师兄亲自出手都未必能治好。 再说林家老爷子,是摔伤脊骨致瘫的,瘫子他真没法治。 御医要是那么神,皇家也出不了坐轮椅的皇子、王爷! 第77章 有些苦根本没法往外说 “这是药方,照着药方,以百相茶水煎药,可治愈林家老大眼疾。” 贾半仙随手扔出张药方,拍在桌子上,“林家老爷子虽然瘫痪了几年,但是脊骨伤处裹覆的经络在回活,碎骨愈活力也很是强盛,施以药谷十九针,半年可起身下床。” 郁恒,“……” 郁恒,“师兄,你为什么不直接帮他们治了?” 让他帮忙,还得教他一遍,多迂回? 贾半仙斜眼不耐,“说笑话不是?道爷只会看相算命,哪里懂治病医人?我要懂这个,还用得着去求你?低三下四的。” “……”求我?低三下四? 郁恒差点被气笑了,他这个被求的才是低三下四吧? 愣是没敢生气,还得低三下四挤出笑脸,“师兄教训得是!我回头就去给林家的诊治去,多谢师兄肯指教!” 桌子上的药方,郁恒收了,放进衣襟里如获至宝。 不开玩笑,师兄手里出的东西,只要跟医药有关的,一个字都是宝。 他现在又学到东西了不是? 贾半仙起身拍拍屁股,慢条斯理离开房间,看到满院子葱葱绿绿的百相草时,心情极好。 林家的秘密呀。 在无人医治的情况下,半瞎良久的人瞳色逐渐恢复,瘫痪的老者伤处愈活力蓬勃……唯百相草的功劳。 便是林家老三手腕残疾,郁恒不帮忙医治,日后也能自己痊愈,只是需要的时间久一点罢了。 这个地方太有意思。 贾半仙两手叉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建房动静,闻着满院子清新气息,笑得慈眉善目像个弥勒佛。 恰好有白来的地方可住,又有喝不完的百相茶,他暂时不走了。 这个时间,小太子精神困顿睡下了,右边屋子安静得很。 倒是堂屋、灶房里有低低人声。 李素兰跟张翠娥两个年轻妇人,这几日里跟杜嬷嬷混熟了,看嬷嬷对厨艺并不藏着掖着,遂大着胆子,趁嬷嬷有空闲的时候便开口请教。 三人坐在堂屋里低声说话,气氛融洽和乐。 灶房里,林婆子将灶头收拾好,又把早上蒸的几个粗面馒头拣进小竹篮盖上布帘,再提上一小壶百相茶,准备出门。 “阿奶,去给阿爹他们送东西吗?我也一块去!”百相跟在老妇人身后,像条小尾巴,“哥哥带大黄在那边玩儿,我可以陪他们玩一会!” 林婆子抿笑,揉揉她小脑瓜,“阿奶不去那边,上隔壁看看李阿婆,她家里这两天事儿多,我陪她唠会嗑解解闷。” 百相便蹦蹦跳跳先出门了,背着小手,头上小揪揪一跳一跳,“那我也去看看李阿婆,陪她唠会嗑!” 李家房屋布局跟林家差不多,只是建的土胚房,外墙没有刷过,年月久了,墙体在风雨侵蚀下多处脱落,显得破旧斑驳。 李婆子依堂屋门而坐,手里捏着针线跟纳了一半的鞋垫发怔,听到有人进院的动静,手背飞快抹了下眼角才抬头,挤出点笑来,“咋,不忙啊?还有空到我这儿来。” 林婆子带着孙女进屋,把手里东西撂下,又熟练的自己提凳子,在她对面坐下。 “喝点茶歇会,就你一个人在家啊?”林婆子装作没看见对面老妇人哭红的眼,轻道,“文秀呢?” “在房里呢。”李婆子示意身后关着房门的房间,坐在这里,隐约能听到门后传来的啜泣。 惹得李婆子又红了眼,抬手抹泪,“可别笑话我,谁家还没点愁心事儿了。” “你当我特地过来笑话你来?我还没那个闲情。”林婆子翻她个白眼,从篮子里拿了个馒头塞过去,“文秀的事你不说我也不明究竟,要是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就开口,别这种时候跟我见外。” “得,不是看笑话来,故意惹我哭来的。”李婆子吸了吸鼻子,拿着馒头也不吃,看着堂屋外落下的阳光发怔,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好一会她才开口,怕门后的人听见难受,大嗓门的老妇人声量放得很低。 “文秀嫁过去那会,那王八蛋信誓旦旦保证会对文秀好,我真是信了他的邪,还以为真是个好的,想着他们能和和睦睦过下去就行,家里穷点也没啥,我家不也穷么?谁知道时间长了才看清人心,狼心狗肺! “文秀为了给他生娃伤了身子,大夫说以后不好怀了。头胎生的女娃,之后几年真就再没动静,那家人就藏不住了,对文秀又打又骂的磋磨! “死丫头受了恁多委屈,一句不跟我这个当娘的说,每次过去看她,总是笑着跟我说还行、挺好。要不是这次被休回来,我怕是到死都不知道她在那边过的啥日子! “生女娃咋地了?女娃就不是自己的种了?女娃就不是人咋地?我那小外孙,跟百相一样可爱乖巧!他们家不稀罕,我稀罕! “说白了,还是娘家太穷,给闺女撑不起腰,否则那些王八蛋哪敢那样对我文秀?你不知道他们是咋干的,直接在家里养了个婆娘,怀上了,转头就给文秀写了休书赶出门。 “回来也好,好过在那个家一直受磋磨,我就不信,我李婆子还能养不起自个闺女!” 林婆子叹气,担忧的看着她,“富贵媳妇咋说,没闹?再有几个月她也要生了吧?” 李婆子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富贵媳妇是个懂事的,心里别扭肯定有,但是没多说啥。一家人,心齐才能把日子过好不是。” 闺女回娘家不过几日,李婆子鬓边发丝又添了霜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苦根本没法往外说去。 晚上吃过晚饭,一家子在院里纳凉,林婆子说起这事儿。 “他们家进项靠的就那几亩薄田,儿媳妇过段要生了,如今又多了闺女跟外孙女要养……日子一长,难熬啊。”林婆子叹息,感同身受。 虽然两家情况不一样,但愁是一种愁。 人穷,再厚道善良,好像也得不来好运。 林二河随口应,“嗨,咱村哪家哪户都难。三奶家表叔在隔壁镇子挖矿一年只能回来三两回,全叔家至今送不起娃上学堂屋,村长去镇衙议事从来没得过其他村长好脸,不都是穷给闹的吗?就连玉水河上游的朝贵村也是,掐我们村水源不是一两回了从来不带打招呼的,欺的就是咱村穷。” 第78章 他让跟大家伙问问,种百相草不? 百相坐在小马扎上,嘴里含一颗长卿哥哥给的糖块,优哉游哉晃着小短腿。 听着家里人唠嗑,脑子里浮出李阿婆白日里哭红的眼,她歪了小脑袋,“挣钱就好了呀,百相草能挣钱,可以种百相草嘛。” 如果是因为穷,因为没钱,那不是最好解决的事嘛。 百相不明白有啥可愁的。 大人们静了静。 林大山一把把闺女抱进怀里,揉着她小脑瓜畅笑,“咱家本来也有这个打算,只是还没跟村里人说,我闺女跟咱都想到一块去了。” 其他人脸上也纷纷浮出笑容。 因为有外人在家里,很多事情不好直接问,林江遂隐晦道,“咱有这个想法,可是村里其他人家能不能种活百相草还不好说,张家的就把百相草全种死了。” 百相,“咱村种的肯定能活!” 她在这里每天都好开心,一开心身上就有绿气不停往外冒。 百相挠挠小脸,看了看夜空下比星子还多的漂亮绿球…… 现在村子里的绿球多到,压根不用她特地给百相草“浇水”,只要在玉溪村地盘,百相草种在哪个角落都能活。 只是那些百相草比不得她特地浇灌出来的效果好,差一丢丢啦。 得了百相首肯,林家人郁闷一扫而空,开始热烈讨论相关事宜。 “等那边房子建好了,咱就跟村里说这件事儿。” “正好,百相草分株也需要时间。一下子供应全村的药苗肯定不够,到时候药苗咋个分也得想想好。” “咱村里小娃娃不少,家里要是挣了钱,他们就都能上学堂了,咋地也能比父辈更强些吧?” 靠右屋廊檐下,贾半仙躺在躺椅,慢悠悠品百相茶。 听着林家唠嗑,忍不住时而瞟去一眼,嘴里啧啧有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郁恒低声,“挺傻——” 话没说完,脑门就挨了一记重拍,师兄横眉冷目嗤他,“你倒是不傻,你阴!” “……”不是,他不过感慨一句罢了,至于么这样抽他?他今年奔五十了,外人面前能不能给他一丢面子? 再说他是混宫廷的,宫里像林家这样的人在别人眼里真就是傻子,吃的亏最多,死的也最快。 贾半仙又撂下一句,“道爷喜欢跟傻子玩也不跟你玩,哼!” 说罢,单手拎着他的躺椅,提着他装茶的酒壶就挤去那边去了。 留郁恒一个人坐在原地嘴角抽抽,他再阴险,他还敢阴师兄怎么着? 他要是敢,他都不敢想自己这会子坟头的草长得有多高。 客房里,皇后倚桌坐在窗边,“嬷嬷可也觉得他们是傻子?” 杜嬷嬷笑答,“是傻了些,可是精明的人,却往往更喜欢跟这样傻的人打交道。自己有的,肯拿出来兼济他人,何尝不是大善?何尝不是扬善?小公子您说呢?” “我也喜欢跟这样的人玩。”晏长卿坐在窗桌另一侧,面前摆着未阅览完的太学。 晕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得小少年的脸清隽温润,“至情至善者,吸引来的除了利益与算计,也必定有真心。” “卿儿看了这么久的书,可有哪里不适?”他一开口皇后先关心的必定是他的身体。 晏长卿抿笑,“娘,我服下古星之后病情被成功压制,精神也日有好转,不是那个泥捏的卿儿了,您跟嬷嬷真的可以放松些。” “……”皇后跟杜嬷嬷相继扑哧笑开,“好好好,知道了,是我们太紧张了。” 村里汉子一连十日的忙活,二进院已经完成大半,再有两日上梁盖顶,把院子清理一遍就能置办家具入住。 这次晌午暂歇,汉子们聚在一块,边吃家里婆娘送来的晌午饭边唠嗑几句。 “再有两三天就完工了,半个月挣不老少了,可惜这种活儿不常有,估摸着我一辈子也就挣这一次。”王全感慨,语气里充满不舍。 一天六十多铜板啊,这样的活计往哪找去。 李富贵闷头吃饭,传出来的声音也闷闷的,“要是能一直干下去就好了。现在镇子上短活不好找,能找的工钱也低,一个月奔波忙活不够家里几张嘴吃的。” “诶,富贵,你家咋样啊现在?” “能咋样,我爹寻思这里活儿干完了,也跟林家表叔一块去邻镇挖矿去……嗨,我一大老爷们,再窝囊也不能让自个爹去吃那份苦,到时候再跟他说,让他搁家伺弄庄稼,我去挖矿!” 林安农吃完饭一抹嘴,就地坐下,“不光你们愁,我家也没好哪里去。安田谈的那门亲事,那边要三抬聘礼,银子十六两,凑不出来就得黄。但是要凑出来,就供不了家里崽子继续念学。” “那咋整?” “安田那小子也轴,亲自去把婚事给退了。现在全家老小的憋着一口气呢,想给他攒银子再寻一门好亲。要不是我爹老胳膊老腿不好使了,这次的工他也得来。” 人群里一十三岁少年闻言低下头,满心苦涩愧疚,老村长是把干活的名额让给了他,特地照顾他家只有一老一少。 林大山这会也吃完了,干了一大碗茶解乏解渴,及后笑眯眯的,“我家江儿伺弄那药地,这次药草没往外卖,两亩地长满分株了。他让跟大家伙问问,种百相草不?想种的去他那儿挂个名,回头分药苗。” 热辣辣的日头下,闹哄哄的场地蓦然安静,只剩四周聒噪虫鸣。 好一会之后,李富贵猛地扑来,抱着林大山又笑又叫,“你头几天说的好消息,就是这个是不?大山哥,你可够能忍的,憋到今天才跟大家伙说!百相草我种,我第一个挂名!” 最后那句话喊出来,憨莽的青年声音已经哽咽。 后头反应过来的汉子们跺脚骂娘,“李富贵你鸡贼!怎么就是你第一个挂名了?大山说了,得到江儿那挂名才算!” 此话出,众人相觑一眼,扔了碗筷就往后山药地冲,连往日总要抢个精光的百相茶都被冷落在了一旁。 林大山看着那群犊子生气蓬勃的背影,坐在地上咧嘴笑开。 他们玉溪村,该是这样鲜活有生气的。 第79章 老村长给林家划地 这天的玉溪村炸了锅。 即便如此,干活的汉子们依旧兢兢业业认真干活,只是到了晚上下了工,林家院子被村民们挤个爆满。 李婆子拉着林阿奶的手不放,红着眼一再叠声确认,“他婶儿,真让咱跟着一块种百相草啊?没说笑?真让咱种?” 林婆子无奈,不停确定,“真的,真的,诶哟喂你们都问了好多遍了,这是正事儿,还能糊弄你们不成?” “婶子,我们要是种了百相草,可就跟从你们家口袋里分银子一样了!”王全媳妇到现在还跟在发梦似的,即便她是受益人之一,也不由觉得婶子一家太傻。 镇上、县城……哪个地方的富户不是手里攥一门营生恨不得全部份额都在自己手里? 没见过把自家独门营生往外分的。 如今林家的官司赢了,陈家也不来人抢了,林家安生种百相草,挣了银子攒田地,用不了多久也能成大户,不正是自家赚钱翻身的好时候吗? 林江提着凳子在拥挤人群里艰难行走,给人分凳子坐,闻言笑道,“全婶,不是这么想的。天下银子那么多,一个人还能全挣完了?再说百相草确实是好东西,价格不卖贵了,寻常百姓也能买得起,惠民益民的东西多多益善不是?奈何我家不是大地主,到现在拢共也就两亩地能拿出来种药的,那还不如大家一起种,咱多个进项养家糊口,外头也能有更多百相草供应需求,这叫双赢。” 老村长这次也来了,听得林江的话乐开,“念过书的说话就是不一样,可不是双赢吗?而且听他这么一说,咱种百相草都感觉自家个高尚了一大截,惠民益民,双赢,一定要干!” “哈哈哈哈!”院子里笑声如雷。 等笑声稍停,林大山才又说起正事,“还有个事得让大家伙心里有个底。江儿得这百相草很偶然,咱是第一次种,对百相草很多习性不了解。就说张家的把百相草全种死了这事儿,我们私底下琢磨很久,猜测可能百相草依赖地方水土,第一次在哪个地方种的,分株的药苗就不能离了这方土地去种,不然活不了。所以大家伙拿了药苗先试种,药地尽量别划在离村子太远的地方,要不然种不活可就白干了。” 这话让处在狂喜中的村民冷静不少。 张家把药苗种死的事,经由张家来闹一场还在衙门被罚了板子,整个玉溪村早就人尽皆知,当时就有人暗里纳闷过,只是想不出原因。 唯独,无人想过是林家在药苗上做过手脚坑害张家。 林家不是那样的人。 “大山,你说确切点,别离村子太远大概在啥范围?免得大家伙一股脑热的摸瞎,白忙活一次不怕,但是大起大落的小心肝真会受不了!” 林大山沉吟了下,“刚开始试种,就以村口玉水河为界吧,先在界内种。” 闺女虽然一口包票说只要在玉溪村就能种活,林大山还是秉持谨慎为上。 一来免得村民们白忙活,二来他心里其实有点没底,担心种远了闺女会不会遭什么反噬,毕竟是太过神通的东西…… 村民已纷纷响应。 “行!大山,咱听你的准没错!就种在玉水河界内!” “其实这样正好!玉水河界外多是农田,界内则多是旱地,刚好适合做药地!” 老村长拍拍手掌,把村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村庄夏夜月色皎洁明亮,月光下老者表情微敛,显出严肃,“大山家靠百相草有了进项,大家伙背地里多羡慕我是知道的,不光你们,连我都羡慕得不行。 “最让我欣慰自得的一点,是咱村里大家伙虽然羡慕,或者眼红,但都有自己的底线并且把底线守住了,把分寸也守住了,没有做第二个张家! “现在林家肯带着咱挣钱,把自己手里的好东西分给咱,我希望,咱也要懂得感恩!首先一点,是不能理所当然伸手就拿!” 有村民心急的挠脑袋,喊道,“老村长,这些道理咱都懂!一个村里知根知底的,都住着啥人啥性子,大家伙谁不清楚啊?您老到底想说啥直接说,大家伙听得着急!” 老村长嘴角抽了下,这犊子。 “林家拢共两亩药地,但是村里五十七户人家都想跟着种药草,药苗肯定不够分,咱也不能耽误他家挣钱。所以我先做丑人定规矩,每户人家只能从林家拿半背篓药苗!在自家地里种出分株之后要铺几亩地随你们!种活了进项是你们的,种不活那是你自己没伺候好,谁都不许怪到林家头上,别做拎不清的人!” 老村长顿了顿,又道,“另外,我做主,把后山靠林家药地那片荒地无偿划给林家!你们同不同意!” 村民们想都不想,异口同声,“同意!” 林家人被这着弄得愣住了,相互对视好一会没说出话来。 “老村长,那片荒地可有七亩!恁大的地无偿给咱家,这、我们--”林婆子摆着手,不知道说啥好。 那块荒地贴着他们家药地,原本他们也打算挣了银子后跟村里把地买下来扩种药草。 没想到老村长竟一口把地给他们家了,那可值至少二十两啊! “地是村里的,原本谁家想要得拿银子买,但是你们家不用。也别觉得不好意思,我说无偿是给我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家拿出的百相草,日后能让各家添多少进项拿个算盘来都算不清,一块地换能持续收益的百相草,真正捡了便宜的是我们,哈哈哈!” 村民们本来没想笑,正说严肃的事呢。 偏偏老村长自己先笑了,还笑得挺得意。 “……” “哈哈哈哈!” “老村长,咱是真服你啊!” 是真的服气。 不管林家人,还是其他村民,都体会到了老村长的用意。 有所舍,有所得。 一块村里的地,既能让林家善举得到回馈,也是替村民们还上一份人情。 让林家不觉得亏,让村民们不觉得愧。 这样,大家在日后的相处里,才会依旧如以往那样自在。 第80章 为了一口吃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在林家得了准话,热闹一番后,村民们才陆续散去。 这天晚上,村里很多人激动得难以成眠。 李家。 “他爹,我都想好了,到时候咱先在菜园子里空一垄地出来种药苗,等分株多了,再移栽到咱家旱地,你觉得咋样?” “这样挺好,百相草恁精贵的东西,咱得好好种,不能急,不能种坏了。” “当然不能种坏,不然还得让他林婶家给药苗!他们家一户给半背篓药苗,听着不多,但是五十七户加起来,他家里至少两个月没法卖药草挣钱,帮大家伙的已经够多的了!” “这次,真是帮咱家淌过一大坎啊……” “我现在浑身是劲儿!最多半年,咱家就能过上好日子,到时候我就上那王八蛋家炫耀去!哼!” …… 王家。 “我算了下,咱家有四亩旱地,到时候都给种上!明年就送小牛上学去,送镇上的学堂!” “还没咋样呢你就想恁远,要是挣上了,甭说送小牛去学堂,小牛他爹我也给送学堂去!” “……你还真敢想,父子俩一块念学呢?噗嗤!成!送就送!” “这就不敢想了?瞧着吧,等村里日子都好过了,不定咱村自己建学堂请夫子!” “呸!先做梦吧!” …… 村头许家。 破旧狭窄的土房里。 十三岁少年蹲在木床边上,紧紧握着阿爷的手,“阿爷,阿爷!咱家能种百相草了!林家三哥说领了药苗以后,他亲自教我种!很快我们就能每天都有饱饭吃了!” 六旬老人眼含泪光,嗫喏嘴角激动得说不出话,只用力点头再点头。 …… 各处私语夜话,伴着深夜虫鸣。 夜空中银月如勾,月柔如水。 玉溪村上空漂满绿色莹光,被风一吹四散各处,如一场无人能见的星雨,最后落在各家庭院、瓦檐、菜园、沟渠…… 天将破晓,公鸡打鸣。 勤快的农家人起身洗漱,进灶房准备早饭,赶着上工。 百相在一阵阵香气中醒来,小身板先在床上左滚两圈右滚两圈,又伸了个懒腰,才快乐起床。 “长卿哥哥,我起床啦!百相起床啦!” 还没跑出堂屋,小娃儿就撒欢的叫唤,哒哒哒的往右屋跑。 听到动静要去带女儿洗漱的李素兰,站在原地默了默,又回转身去灶头继续忙活。 倒是不愁女儿以后会被人用大肉包子拱走了。 因为女儿眼界高了,看上了芙蓉春卷、八珍糕、梅子肉…… 张翠娥探头往外溜一眼,直乐,“大嫂,百相这丫头现在天天盯着右屋,有了好吃的都不贴爹娘了,哈哈哈!” 李素兰抿笑,“松儿柏儿也在右屋,比百相去的还早。” “……娘,你看大嫂她!她笑话我!” “你俩啊,王八对绿豆谁也甭笑谁。”林婆子在煮百相茶,大锅大灶用大火烧,跟烧农家大叶茶一样简单粗暴。 土灶里的火光照亮了老妇人的脸,眼角细纹舒展,满脸的舒心笑意,“今早郁大夫给江儿看了手腕,说能治好。大山的眼睛,他也给开了个药方。还有老头子那里,以后每天早晚扎一次针,说不得再过段时间,老头子能自己坐起来哩。” 张翠娥又嘎嘎嘎傻乐开了,神秘兮兮的压了声调跟婆婆、大嫂说悄悄话,“娘,大嫂,你们发现没?好像自打相宝来了咱家,咱家就开始转运了!” 这话说到林婆子心坎了,眼睛笑成一条缝,“这话倒是说对了。百相就是神仙送给咱家的福娃娃,要不能从天上掉下来,正好掉到咱家?” 李素兰莞尔,默认了妯娌跟婆婆的话。 女儿就是上天送给他们家的小福宝。 那边,浑不知自己被当成了小福宝的百相,靠嘴甜给自己换来一份又一份好吃的。 “长卿哥哥,我吃一块八珍糕就去洗脸漱口,不吃没有力气走路啦。” “再给我一个春卷,我的脚脚更有力气!” “你听,我肚子在叫,它说它还没有吃饱,不是我说话不算话哦,我可以再吃个小笼包吗?” 林怀松林怀柏哥俩都要蒙了,对妹妹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了一口吃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还说啥都能得逞。 学到了! 晏长卿配合的跟小娃娃玩着“我说真的,你要信我”的游戏,给娃娃喂了不少好吃的,直到她打了个饱嗝才将筷子放下,又拿起一旁备着的湿帕子,替娃娃擦干净嘴角跟手手。 这份细致把门外的皇后看得眼热,最后干脆黑脸扭身不看了。 她宝贝着长大的儿子,在宫里奴仆环绕,被宠着伺候着长这么大。 来了这里,倒伺候起别人了,伺候的第一个人还不是她这个当娘亲的。 心里酸! 还不能说! 杜嬷嬷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这种时候万不能跟皇后搭话做贴心老奴。 小主子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娘娘顶多气一会就不气了。 当娘的,没有能拗得过孩子的。 百相捧着溜儿圆的小肚子,份外满足。 每天都有好吃的太快乐了,所以想到长卿哥哥马上就有自己的房子住,百相就份外不舍起来。 “长卿哥哥,你后天就要搬走了,不住我家了,我好舍不得你呀。” 晏长卿努力忍笑,“是啊,我走了,百相就吃不到那些好吃的了。” 娃儿立刻撑起小身板,眼睛张得又大又圆,急吼吼道,“你请我去你家玩啊!我一定天天去!快请我呀长卿哥哥!” 这模样,跟大黄扑肉骨头时相差不离,只缺了一根晃出残影的狗尾巴。 晏长卿憋不住了,伏桌闷笑。 林怀松林怀柏哥俩抬头望天,等出了这房门一定要跟妹妹说,咱不能这么丢人! 不就是一口吃的么! ……他们也想去。 屋外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隔壁建房动静依旧热闹。 热闹声中,有马蹄声汇入,飞驰靠近。 待马蹄声更近了,还能听到夹杂在其间的小孩吵嚷声。 “又远又偏僻,瞧去除了泥巴还是泥巴!有什么好玩的!” “我都说了我不要来,干嘛非要抓我来!我又不懂谈生意!” “你是故意的,就是故意让我来这里吃苦!等我回去了我一定告诉祖父呜呜呜!” 第81章 年画娃娃?散花小仙童?! 金钱来拎着儿子进门,赶上了刚出锅的百相茶。 林家少不得好好招待。 当初家里出事特地找了老大夫的关系,请求金公子出手帮忙,他们家是有言在先的,说过愿意把百相草的生意交出去。 如今人来了,但是事情有变,自然要跟人好好说清楚。 金多宝为了表达自己的极度不满,独自一人窝到院子另边廊檐,抱着两手丧着脸,鼻孔朝天喷气,“哼!哼!哼——!” 怕在堂屋里说话的人听不见,他哼得老大声。 斜后方,屋子前窗吱呀打开,顶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娃儿探出头来,嗓音绵软甜糯,“你哼劈岔啦。” “……”金多宝圆脸迅速爆红,恼羞成怒回头吼,“要你——管……” 下一瞬,小胖子眯眯眼撑大,呆呆看着旧木窗里小娃娃的脸。 年画娃娃?! 不对,散花小仙童?! 猴猴看哇! 白玉一样的小脸,眼睛像黑琉璃,又大又亮!小小的鼻子,嫣红的嘴巴! 半歪着脑袋看过来,眼睛一眨一眨……金多宝屏住呼吸,只觉小仙童扇羽一样的睫毛扇吧扇吧,扇在了自己的心巴上。 没等他花痴完,木窗里又冒出几个脑袋。 当中一人开口,“小弟弟,近午太阳晒得很,你不若进堂屋坐着?” 金多宝视线转到说话的人脸上,兴奋一下回落,傲娇抬起下巴,“谁小弟弟?你才小弟弟呢!” 他在自己顶起的肚皮上啪啪拍了两下,肚子跟着颤两颤,“小爷横着看都比你大一半!说谁小!哼!” 林怀松林怀柏,“……”这娃是不是有点傻?胖成球一样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要不是他脑袋会转过来说话,哥俩都要以为他脸上没长眼。 金多宝压根不看几人脸色,把脸撇过去继续鼻孔看天。 哼。 他最讨厌油头粉面人,男孩子长那么好看能当饭吃?跟谁显摆一张脸呢! 姿态是摆起来了,只是管不住自己小眼神总想偷偷往后瞄。 小娃娃是真好看啊!比妍妍还好……跟妍妍一样好看! “金叔叔来了,一定是来跟咱家谈百相草的事。现在咱村里都种上百相草了,能卖出去的可多多了,不知道金叔叔能收完不?”小胖子不友善,林家哥俩也不恼,不往上凑就是了,转而好奇起别的。 林怀松看看弟弟妹妹,“要不咱们过去偷听去?” 百相骨碌跳下椅子,小短腿往外走,“长卿哥哥,你身体不好,好好睡觉,我晚点再来看你!” 潜台词就是,我晚点再过来吃东西。 晏长卿弯起唇角,小少年笑容清润温和,“好。” 外头金多宝听到这声,撇嘴。 哼,装相。 不就是说话温柔点吗?他也会!就是不爱装! 百相出了右屋,哒哒哒往堂屋跑,脑袋上小揪揪晃啊晃。 守在屋门口的大黄见着她身影,立刻摇着尾巴追上去,跟在娃儿脚边左团右绕。 很快,三个娃子一条狗,齐齐趴到堂屋门廊狗洞前,鬼鬼祟祟竖起耳朵偷听。 近午的太阳高挂上空,屋底廊檐已经不遮阴。 太胖的人汗多,金多宝一会功夫就觉得身上哪哪都黏腻腻的,哪哪都刺挠。 他忍不住往堂屋那边瞟了眼。 堂屋里人声喁喁,门外狗洞前几个小娃儿挤在一块头抵墙,四个屁股一条狗尾分外招摇。 “……笨死了,这是偷听吗?分明是明着听,连偷听都不会。”他嘟囔了句,清清嗓子,保持鼻孔朝天的姿势迈过去。 到得四个屁股后头,金多宝抬脚,脚尖来回游移,最后在狗屁股上踢了下,“喂——” “汪呜!!” 林怀松立刻摁住龇牙就要回头咆哮的大黄。 林怀柏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手势。 百相怕再被坏事儿,干脆把后头还金鸡独立僵在那里的小胖子扯下来,“嘘!别吵呀,我们在偷听,不能吵的!” 金多宝,“……” 冷不丁被狗吓住,又被扯得险些摔个大马趴,想到自己曾经被笑话是翻不了背的小王八那一幕,金多宝一股气就要冲出脑门。 被小女娃嘘的一声,气就散了。 伏在小娃娃旁边,清新的药草香气淡淡萦绕在鼻尖,连身上被太阳晒出的暑气都消散大半,呼吸倍儿顺。 “……”金多宝小眼神四处乱飘,肉乎乎的脸腾红。 “你们想听什么进去听不就好了么?为什么要趴在这里偷听,又热又脏!”他用气音问。 都是小娃娃,在堂屋里一坐,大人还能把他们赶出去不成? 小女娃用气音回他,理直气壮,“这样更好玩啊!” 金多宝裂开。 堂屋里交谈声从门口、狗洞往外飘。 知道金钱来来了,林大山跟林江兄弟俩都赶回了家。 “金公子,当中内情就是这般。说来我们家汗颜,有言在先又没能履行承诺,真的惭愧。”老爷子没法面客,林大山作为家中长子,这种场合便需他出面接待。 若金公子要责怪,责任也由他来担。 金钱来看着皆面有愧色的林家人,朗声笑开,“你们以为我是来怪罪来的?其实早几日前,方老就去信将这边发生的事情告知我一二。真要说惭愧,也该是我惭愧。是我高看了陈家品性,以为警告一番就能打消他们的念头,却没想到陈家竟然还敢背后玩阴招,让你们家险些惹上官司遭殃。所以,这件事我们就此揭过如何?” 得他这句话,林家人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接着金钱来话锋一转,“我过来时看到你们家边上在建房子,快要完工了吧?看起来挺气派,是村里谁家的房啊?” “不是村里人家,是外地府城来的贵人,带着孩子来我们村静养,因为打算长住,为了方便,就在村里划地建了那座屋子。”林大山笑答,“马上要完工了,是真气派,咱梧桐镇都少有这样的二进院。” “哦?外地来的贵人……院外另一辆马车,就是贵人乘坐的吧?” “是。贵人也是奔百相茶来的,这段时间暂时宿在我家,就右边的屋子。” 第82章 比地里的小白菜还可怜 金钱来眸光微闪。 刚才进村的时候,在村口,他的马车被人拦了下来,询问一番后才放他进村。 拦车的人穿着打扮虽然普通,但是说话的语气神态以及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气势,绝不是乡下农户该有的。 想到院外那辆低调又华贵的马车,看来这位外地贵客的身份背景不低。 恰这时,杜嬷嬷进了堂屋,将一碟子黄澄澄的鲜果在堂屋桌子放下,“这是早上从镇上带的一点鲜果,小主子已经歇下了,吩咐我把鲜果送来,让几个娃儿尝尝鲜。” 林婆子忙起来接过,又好笑又觉不好意思,“多谢小公子,百相他们兄妹三个,都快变成小公子养的娃了。” “不过是一点吃食。有三个娃儿陪着我们小公子解闷,小公子每日里都开心着呢。” 相处多日,彼此之间已然熟悉,林婆子没有再说客套话,转而相互引荐起来客,“对了,这位是原州府城来的金公子,家里是做生意的。金公子,这位是杜嬷嬷,也是宿在我家的贵客。” 金钱来从凳子上起身,站起来朝对面老妇人正经行了个礼。 杜嬷嬷淡淡颔首,笑了笑,“有客在,老身便不在此打扰了。” 待老妇人离开,堂屋里又恢复交谈。 金钱来面上如常,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老妇人拿来的那碟鲜果很寻常,是五月新摘的枇杷,这个月份,府城街市随处可见。 但是装枇杷的碟子,却极不普通。 天青色浅口瓷碟,边沿一层薄釉微泛紫色流光,整体色泽莹润温雅,紫口铁足。 这是官窑方能出的上品瓷器,仅供高官显贵及宫廷使用。 暂居林家的这位贵客,身份背景必乃一方权贵! 怪道那老妇人虽为奴仆,却有股高高在上的气质,哪怕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仅是维持一份客套,实际冷淡疏离。 权贵之家,又哪会将区区商贾放在眼里。 便是对他的那份客套,也不过看在林家面上罢了。 金钱来悄悄吁了口气,暗自失笑。 如今想来,方老信中所言,林家在镇衙上全没有被为难,两案并审毫发无损走出衙门,并非因为镇守突然想做一回青天大老爷。 而是因为林家背后凭空来了座大靠山。 幸亏他对林家本就抱有好感,所以没在百相草上钻研心机,否则,金家怕就是下一个陈家了。 他再回忆林家人的言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怕是林家压根不知道自己家有靠山。 而将这大靠山吸引来的,是林家的百相草…… “大山,阿江,我们也算打过交道有交情了,我比你们虚长几岁,以后对你们兄弟几个就直呼姓名了,你们也别老金公子金公子的叫我,生分,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金大哥吧。” 金钱来心念电转,立刻套起近乎,“话归正传,如今林家麻烦事情已经解决,你们家若是继续做百相草的生意,这次怎么也不能再撇开我!” 前有他出手帮过忙的情分在,金钱来笃定,以林家的厚道,不会好意思拒绝他这个要求。 果然。 林大山跟林江兄弟对视一眼,笑开,“金大哥,我们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百相草的买卖我们肯定继续经营,这次不是我们家自己种,是带着全村一起种。日后百相草的供应会大得多,金大哥要收百相草,这次肯定有你一份!” “全村一块种?这么好的营生你们还分出去了?”金钱来愣了下,朗声大笑,眼里又多了两分对林家人的喜爱跟佩服,“好!我只有一个要求,不管是看在方老的面子上还是看在咱们这点交情的份上,我希望你们村的百相草,以后能优先向我供应,可行?你们放心,我跟厚道人做生意,给的价格也一定厚道!” “我们家的百相草肯定没问题!不过我们不能替村里其他人做决定……这样,我回头把这件事跟村里人说一声,听过他们的决定再答复你。金大哥,这事儿不用着急,村里一分一种的,百相草至少得三四个月以后才能重新采挖售卖,时间足着!” “没问题,我等着!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等金钱来把不情之请说出来,林家人面面相觑,嘴角狂抽。 给弄傻眼了。 他们刚才听到了什么? 金公子要把他儿子放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是府城的山珍海味不好吃了,所以让孩子来尝尝粗茶淡饭洗洗嘴? 府城有钱人都这么玩的吗? …… 右屋。 杜嬷嬷回了房中,回禀她口中已经“歇下”的小主子,“小公子,鲜果已经送过去了。” 躺在床上的小少年睁开眼,朝老嬷嬷弯了弯眼睛,“有劳嬷嬷了。” 皇后坐在窗下木椅,手上翻着一本杂谈,轻哼道,“送一串十几文钱的枇杷,特地让嬷嬷换上价值几十两的官用瓷碟,你护林家的小心思都写到脸上了。” “在娘跟嬷嬷面前,孩儿做什么自不必遮掩。娘其实也是护着林家的,否则便不会允嬷嬷去送枇杷了。”晏长卿笑眼转到贵妇人身上,送上一顶高帽。 把皇后气得想笑,斜眼瞥来,“你想做什么事,娘何时阻拦过?也就你这个小祖宗了。” 晏长卿从善如流,“谢谢娘!” 话音刚落,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就从半开的窗户缝隙挤了进来,震得人耳朵发痒。 金多宝坐在狗洞前蹬腿嚎,又怒又愤。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说你肯定故意整我呜呜呜!原来我没想错!你居然把我丢在这里不要我了!” “祖父,祖母,娘!快来救我啊呜呜呜,我爹要把我扔在乡下种地种田!我们家独苗苗要没了!” “呜呜!呜呜呜!不就是跟你顶嘴了吗?不就是饭菜多吃了一点点?你就不要我了?你也嫌我烦,嫌我笨,嫌我丑!嫌我不会给你长脸!” 狗洞里飘来的话让金多宝不敢置信,肝肠寸断,天都塌了。 他爹不要他了。 真不要他了。 怪不得非要把他拽来这里,就是想着山高水远的他回不去! 他现在比地里被晒蔫的小白菜还可怜! 呜呜呜! 第83章 你看,光头爷爷也胖,他就不丑 金多宝哭嚎一场,本来打算等哭撅过去,爹爹一准慌,一慌就会赶紧把他带回家。 可这次他嚎到快没力气了,还是直挺挺坐在那里,人好好的,胸口没发闷,眼前也没发黑。 金多宝把自个哭愣住了,抽抽搭搭的,满脸茫然。 怎么会这样? 金钱来从堂屋跑出来,一站一坐,父子俩四目相对。 金多宝,“……”他再哭一会!绝对撅过去! 金钱来,“……”拔脚就走,逃得飞快。 “林家婶子,大山!金多宝就麻烦你们帮我照顾几日了!” 等金多宝回神,手脚并用爬起来冲到院门口,金家马车已经扬长而去,只从车窗里飞出来一个小包裹砸在他脸上又滚落地面,沾满灰尘。 包裹里是他平日穿的几件衣裳。 金多宝又一屁股跌坐地上,小眼神绝望又凄凉。 他爹来之前就把包裹准备好了,这是早就打算好了把他带到山旮旯,扔在这儿! 对亲儿子耍这种心眼,还是人吗? 林家人也想不到金钱来会跑得这么快,跟逃跑似的一溜烟就不见人了,甚至连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瞧着院门口瘫坐地上,小背影蔫巴又沉默的娃儿,林阿奶下意识要出去把人带进来。 李素兰伸手扯住她,“娘,这种时候大人去反而不太好使。” 说着她示意婆婆再看去,那边百相跟俩哥哥已经哒哒走过去在小胖子旁边蹲下了。 李素兰道,“有钱人家的小公子颐指气使惯了,心里又正委屈,大人过去说啥他都不会听得进去,还会跟你对着干,反而是小娃娃更能跟他说到一块,就算吵起来打起来,也是娃儿们之间的小拧巴。” 林婆子收回迈出去的脚,无奈得很,“你说这冷不丁的……把孩子就这么扔下了,当爹的心是真大。我去把江儿的屋子收拾一下,晚上就让江儿带着孩子睡吧。” 家里三大间,原本空置的屋子多着,谁个能料到不过转眼,就要不够住了。 林婆子叹了声,好笑摇头。 亏得隔壁房子马上建好能住,要不然家里够呛挤得慌。 院门口。 百相偏头看着低头不说话的胖娃子,视线在胖娃子下巴挤出的三层塔溜了溜,甚是惊奇,“你的下巴跟光头爷爷的下巴一样,能叠出好多层肉肉诶!” 金多宝不吭声不搭理。 真难过了反倒哭不出来了,只是觉得浑身没劲儿,哪哪都没劲儿透了。 “你明明不丑,为什么要说自己丑呀?肉乎乎的老可爱了。我在长卿哥哥的书上看到过,书上的年画娃娃就像你这样,脸圆圆的,有双下巴,手上腿上都是肉褶子……我阿奶说长这样的一看就有福气!” 娃娃还在旁边喋喋不休自说自话,人不搭理她也不恼,说一会,咯咯笑两声,好像没有一点烦恼。 金多宝眼珠子动了动,吸吸鼻子,终于肯哼唧一声,“你懂什么,胖子小时候看可爱,长大了还胖就是丑了。” “谁说我不懂?”百相不服气,往后山小路上背着手哼着调儿晃悠悠走来的光头道士一指,“你看,光头爷爷也胖,他就不丑!光头爷爷自己说的,他比庙里受香火的弥勒佛还俊!” “……” 金多宝没忍住,抬头往娃娃指的方向看了眼,圆脸上赘肉跳了下,更觉没劲儿了,“他当然不丑了,他有眼睛!他眼睛比我大!” “你有头发,你头发比他长啊!” “……” “……” 金多宝不可置信的瞪着小娃娃, 林怀松林怀柏险些被枇杷核卡了嗓子眼。 片刻后,林家院门口是一连串捧腹声,连金多宝都笑出了鼻涕泡泡。 贾半仙的耳力,哪能没听到娃娃们拿他做起比较来? 慢悠悠走到四个哈哈笑的娃子跟前,俯身一人脑门上轻敲一记,“埋汰胖爷爷呢?爷爷这一身膘,多少人想有都长不出来。” 娃子们,“哈哈哈哈!” 金多宝丧到底的心情,在笑声中悄然消弥。 ……在这里,好像,胖也不是什么多大不了的事情? 院里大人们听到外头笑声,彻底放心下来,埋头各干各的活儿。 下晌的农家院子,缭绕轻松与惬意。 金钱来乘坐的马车狂奔出村后才开始慢下来。 侧耳努力听,没听到村里传出什么哭嚎声,金钱来静默好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 心头喜忧参半。 忧自然是把儿子丢在这里,忧心他方方面面不习惯。 养了八年的独苗苗,平日里孩子调皮惹他生气,他虽然时常训斥,那也是恨铁不成钢。 不代表他不疼爱儿子。 但是,喜绝对大于忧。 来之前他只是想着林家家风正,儿子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或许能掰一掰性子。 蠢儿子不是喜欢好看的吗?林家小百相就顶顶好看,转头再去看阮家妍妍还算个球? 但是来了之后,他想法又多了几层。 首先便是林家来的贵人,虽然不知道对方确切背景,但与权贵挂钩,门庭就远在金家之上。 儿子在这里混一混,不定能借着林家的关系,跟贵人家的小公子也攀上几分交情。 他不指望这份交情能给金家带来多大好处,至少,蠢儿子或许能多得一份助力,哪怕日后一无所成,有个上等人脉靠着,别人想欺多宝的时候就得多思量思量。 这是其一。 其二,才是重中之重。 他家蠢儿子自小被家里宠着纵着,尤其家里两个老的,生怕金孙吃不饱饿着,什么好吃的都往多宝嘴里塞。 几年大鱼大肉的下来,生生养出个胖球,胖就算了,跑两步就吭哧带喘,更绝的是每次哭久了就得撅过去。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刚刚,在林家。 他在林家堂屋愣生生听儿子嚎了半晌,还特地跑出去仔细瞧了儿子状态。 除了哭得脱力,既没有往日里胸闷憋出的青紫脸色,也没有眼睛涣散亟待晕厥。 所以他当时就直奔马车紧脚走人,生怕跑慢一步林家不肯接收他儿子,把人给他塞回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金钱来坐在马车里愉悦大笑。 林家的好处,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金多宝务必要赖在林家!短期内不准走,谁想来把人带回去都不好使! 随后他又猛地一拍脑袋,“糟,忘记留花用了!” 跑得太急,没给林家留儿子的伙食费…… 第84章 咱这百相草是仙草吧? 金多宝压根不知道老爹的心思,也不知道当爹的没给他留伙食费。 心情好转后,跟着林家仨娃子去捉蟋蟀了。 半下午扑腾,回来的时候一身泥巴,比在地里滚过的狸花猫还脏。 林家院里摆了几个大盆、木桶,装的水被太阳晒了大半天,暖乎乎的,恰够几个娃子把自个洗刷干净。 金多宝还是头回见识热水能这么来。 乡下人家都穷成这样?连烧水的柴火都得省? 趁着天光,农家人在院子里支桌,摆上饭菜,这就是晚饭台子了。 大人娃子们绕桌坐一圈,一碗清粥,一盘子煎得两面金黄微焦的小葱面饼,一碟自家腌制的咸香萝卜干,一小篮子暄软的粗面馒头,再一碗拌了蒜蓉的地瓜叶…… 很是简陋的饭菜,却一家子都是笑颜。 “粥是我娘熬的,好吃!面饼是我婶婶烙的,好吃!萝卜干我阿奶腌的,贼好吃!青菜我家种的,特别好吃!”漂亮娃娃吃一口饭菜,就炫上一句。 把大人们逗得忍俊不禁。 金多宝看看吃得喷香的人,捧着粥碗,试探着朝桌上菜色伸出筷子。 菜入口,小眼睛逐渐撑大,亮起。 萝卜干……入口酸咸香,口感清脆,配着浓稠适中的清粥,绝了! 地瓜叶……百相没说大话,吃着很清爽,又嫩又鲜,拌着蒜蓉,味道比他家里大厨做的还好吃! 还有馒头跟面饼,在金家,这些东西是上不了他们家饭桌的。 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吃下去咽进去了,还觉得味道都挺不错。 “好吃啊?”旁边,老妇人温和话语带笑,“慢点吃,不急,灶房里还有粥,吃完了继续添。” 张翠娥性子直,瞧着小少爷竟然吃得恁香,大咧咧笑开来,“我原还担心咱家里这些东西,小少爷怕是吃不惯呢,没想到吃得挺香,也没闹脾气,哈哈哈!” 金多宝顿了下,闷声闷气,“把我扔在这的是我爹,我要闹脾气也是跟他闹,你们又没错,收留我还给我做吃的。饭菜虽然不咋地,但是你们自己也吃这个,我才不会跟你们乱发脾气呢。” 他才没那么不懂事,是爹总以为他不懂事。 小男孩的话让林家人很是意外。 林二河夹起一块焦香面饼放到小男孩碗里,声音爽朗,“来,吃!咱乡下虽然远比不得府城繁华,但是这样吃饭你定没试过吧?扭头就是红彤彤的落日,漫天好看的云彩,山上吹来的凉风……喏,还能听到田鸡呱呱的叫声,是不是也挺新鲜?” 百相快速咽下嘴里的烙饼,也倍儿豪爽,“你别吃太饱,留点肚子,等会我带你去长卿哥哥那,可多好吃的了!” 林家人闻听,无奈笑开。 他们家跟着右屋贵人吃了几天好的,之后就拒了贵人再分吃食的好意。 人家给一次两次三次的,是人家大方。 他们不能蹬鼻子上脸的一直又收又拿不是,做人需有分寸。 唯独三个小娃子,晏小公子是一天三顿让他们陪吃,有时候大人觉着不好意思把娃子们拦了,杜嬷嬷还会特地过来请。 一来二去的,林家人干脆也不拘着娃子们了。 太阳沉下地平线,月亮从天边冉冉升起。 林家人吃过晚饭便坐在院子里纳凉,跟村里过来串门的村民们唠嗑闲话。 郁恒收起扎在林江手腕上的两根银针,“当初伤着关节的筋脉了,下手的人挺懂行,医术差点还真不好治。” 看到林家人紧张起来的神色,他又笑开,“别紧张,我的医术恰好在不差那点之列,治得好。” 一句话把绷起神经的众人逗得跟着笑开。 “你们家百相茶还真是神了,我师、咳、就算没遇上我,百相茶一直喝下去不断,林江的腕伤也能痊愈,只是需要的时间比较长些。”郁恒又补了句。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实诚人不哄实诚人。 “郁大夫,我们只知道百相茶能提神解乏、止血止痛,听你这么说,百相茶还有别的效果啊?”李婆子大嗓门急性子,如今一心指着种百相草让家里也能过上好日子,对百相草格外关心。 不止她,其他村民也是如此。 各人注意力一下全汇聚到了郁恒身上。 这是晏家的随行大夫,从大府城来的,能给富贵人家当随行大夫的,医术肯定得极好极好。 是以他说的话,村民们一点不会怀疑。 “你们当中常喝百相茶的人不少吧?便没感觉出什么不同来?睡得更好、吃得更香、精神更饱满、小病小痛好像莫名其妙的变少了?” “……” 村民面面相觑。 相互对视间,心头的激动越来越甚,像石子砸入湖面,荡出层层叠叠涟漪来。 不说不为意,有人说了,一下惊醒梦中人。 乡下人家整天干活,上山下田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上哪可能没点小毛病? 有胃常常犯疼的。 有落下老寒腿的。 有变天就咳嗽不停的。 尤其生了孩子的妇道人家,身体上的不适更多。 只是农家清苦,不到不得已,轻易不舍得花银子去看病,只要不是要命的病痛,多选择生忍着。 如今得郁大夫一说,被忽略的东西便尽数浮出来了。 自打林家种了百相草,他们没少蹭林家的百相茶喝,尤其是给贵人建房这半月,林家天天都给大家伙煮茶。 “叔,以前见面唠嗑,说不了两句话你就得咳几声,最近好像不见咳了?” “我爹早年落下老寒腿,稍凉着就难受得不行,大热天的晚上睡觉也得给腿上盖点东西……别说,最近没见他捶腿了!” 就连李素兰也因着郁大夫的话发了怔,手不自觉按上腹部。 下腹多年隐痛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如今回想,她竟一下想不起来,只知道,是从闺女来了家之后。 那边李婆子已经开始拍大腿,喜不自胜,“我的娘诶!咱这百相草是仙草吧?咋恁神奇!不愁卖,只要种出来了,一定不愁卖!” 他们家、不,他们村子!指定发财翻身! 第85章 林家捡的分明是个聚宝盆啊 右屋廊檐下。 贾半仙一张躺椅一把蒲扇,一壶百相茶。 抬头可赏漫天星光,闭眼可闻满院笑语。 啧,这日子赛神仙啊。 就是那边被村民拱着的庸医差了点,半桶水,喝了这么久的百相茶,还是没能把百相草的妙处品个完全。 “啪!看,我又打了个蚊子!你们家蚊子怎么那么大一个,还长花纹的!咬人痒死了!” “我也不知道啊……长卿哥哥,我挂了你给的驱蚊香囊,怎么蚊子还是赶不走?” “谁说赶不走?你看看我手上的蚊子包,你挂了香囊咱几个没有,蚊子全被赶来咬我们了!” “……” 后头屋子里小娃娃们被蚊子咬得哇哇叫,贾半仙听得乐呵,摇摇蒲扇随口道了句,“郁恒那个庸医能弄出什么好东西?香囊里再放点七月蒲,半丈之内蚊蝇不敢近身。” 小女娃推开木窗,脑袋瓜探出来,“光头爷爷,七月蒲真的有用?” “自然有用。不过七月莆生长在关外,中土极少见,寻不着。”不是寻不着,是中土压根没有。 七月莆驱蚊是他配出来的独门药方,普天之下无其他人懂行,自然也不会有人把七月莆纳入大小药铺出售。 话说完贾半仙就扔过这一茬,兀自闭上眼睛哼起小调儿,享受此刻惬意。 百相咻地把小脑瓜缩回去了,眼睛晶晶亮,右手心凝起一颗颜色极浅的绿球,纳入腰间香囊,顺手又给长卿哥哥的香囊里也放了颗一样的。 这还没完。 心里默念着香囊配方,艾叶、藿香、丁香、陈皮……七月莆,数种药草药效在百相手心融合,最后凝成漂亮绿球,飞出木窗,附着在林家人衣摆。 百相,“咯咯咯!”这样阿奶他们也不会被蚊子咬啦! 浑不知,窗下闭着眼睛的贾半仙,豁地睁开了眼,眼里掠过一丝丝惊诧与不可置信,同时鼻尖还试探着嗅了又嗅。 及后,贾半仙深了眸色,没闻错。 是七月莆的味道。 “诶?快看快看!你们看到了吗?蚊子飞走了!好多蚊子飞出去了!” “是诶!怎么回事?要不是它们自己飞出来,我都不知道床底下还藏了那么多蚊子!” “……我怎么觉得它们像是在逃跑?好奇怪。” 窗后,娃子们叽叽喳喳热议。 院子里唠嗑的村民们,拍蚊子的啪、啪声响也不知不觉少了、消失了。 贾半仙放松绷紧的身板,眼皮重新阖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扇,唯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兴味笑意。 村民们对院子里的变化毫无所觉,唠嗑正在兴头上。 “江儿,你们家咋地又多了个娃啊?身上穿的是绸缎料子吧?又是大户人家小少爷?”李富贵杵了下林江,好奇起林家新来的小胖子。 周围年轻后生、妇人婆子的也齐齐支棱了耳朵。 今天林家门前又来了辆马车,不少人都看到了。 林江见状,无奈解释道,“是府城金家的小少爷。家里是做生意的,他爹爹陪方老大夫来过咱村,这次过来也是来商量收百相草的事,顺便把孩子放在这儿托咱家照看几天。咱全村种百相草的事他知道了,还说希望能在咱村得到优先,就是希望大伙卖百相草的时候,能最先卖给他。本来我大哥打算等那边房子建好了再跟大伙说这事儿,实际上就是帮金公子递个话,至于之后各家百相草要怎么卖、卖给谁,都看你们自己的意思。” “……” “……” 夜深了,村民们走出林家院子的时候血液还在沸腾,激动得无法平静。 没想到啊! 他们这百相草还没种出来呢,就有大户人家先来预定来了! 这是啥天大的好事一再落他们头上? 不愁卖啊,真的不愁卖啊!! “你们怎么想的?到时候百相草咋个卖?” “啥咋个卖,咱只管跟着大山家,他家卖给谁咱就卖给谁,他家卖啥价咱就卖啥价,甚至降一点都成!” “这话没错!咱跟着林家走保准没错!你们发现没有,自打林家捡了小百相,嘿,好运是接踵而来啊!” “可不是?先是种了百相草招财,又吸引来一个又一个贵人……他们家捡的哪是个小娃娃呀,要我说,分明是捡了个聚宝盆,招财又纳福!” “什么捡啊捡的难听,那是老天爷厚待善心人,给他们家送来的福气,连带着咱村子也跟着沾光了哈哈哈!” “行了行了都别嘴贫了,赶紧回去睡觉,明天房子就能完工,完了咱就赶紧开地种百相草去!” 最后一句话,让杵在路边还想再唠会的村民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好运来,他们得睡饱了才有力气接啊! 赶紧睡觉睡觉! 原州城,金家。 这时候是另一番场景。 好好的大孙子被带出去,却没跟着回来。 罪魁祸首金钱来被罚跪祠堂了。 老爷子亲自发话,现任家主也只能乖乖听罚。 金家老太太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浑跟天塌了似的,金钱来也不敢再说什么刺激了老太太,在祠堂跪着还能暂时躲个清净。 祠堂里蜡烛燃烧,蜡油时而发出一声滋啦声响,火苗无风也能晃两晃。 映着台上一列的祖宗牌位,显得阴气厚重。 金钱来跪在蒲团上面无表情,为了那个兔崽子,真真是操碎了心。 后头吱呀一声门响,祠堂厚重木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隙,顾芳华提着六角食盒偷摸溜了进来。 走到丈夫身边,她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饭菜一一拿出,“闹腾半宿,饿了吧?赶紧吃点东西。” 金钱来顺势改跪为坐,接过饭碗时脸色还是黑的,“兔崽子,真是不教人省心!为了他,他老子一把年纪了还得跪祠堂!” “你嘴上就省两句吧,明明出门的时候只说带多宝去玉溪村转转,你可没说要把孩子留在那边,你怨不得爹娘生气,我也气着呢。”顾芳华脸色不比男人好看,可再生气,也还是心疼他跪祠堂饿肚子,这才偷摸着给他送吃的来。 “我不是说了事出有因嘛,可爹娘根本不听我解释,一门心思认准我嫌弃多宝了。”金钱来叹了声,看向撇脸不肯正眼瞧他的妻子,柔了语气,“你真跟我闹脾气呢?留多宝在林家,我是真为了多宝好,你是没看到,他白日在林家哭得快没气了,竟然没撅过去!” “怕你真丢下他,忍着不敢撅吧。” “……” 第86章 有来有往才是好朋友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金钱来不肯承认自己险些因着妻子一句话动摇了,顾不上填肚子,“金多宝在家撅过多少次了?我还能不熟悉?他要撅之前啥样我门儿清。” 他放下碗筷,拉过妻子的手认真道,“芳华,我们成亲这么多年,夫唱妇随。我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人前说话重些,你再难受也会顾着我的面子,我都有数,所以我对你说话从不诓骗,这次你也信我一回行不行? 你没去过林家,没看到林家院子里种满百相草,满院子都是浓郁的药草香气。从林家院外走到院内,只要迈过一道门槛,就能清楚感受到里外的不同。我猜测这次多宝没有气短晕厥,就是百相草的作用。 另外,林家现在住着一行贵客,对外说是府城来的大户,但是他们随行带着医术高明的大夫,林家老三残疾的手、林家老大半瞎的眼睛、甚至在床上瘫了不能动弹的林家老爷子,那大夫都说了准话,他能治。你说多宝留在那里有没有好处? 还有,我跟那户人家的随行仆妇打过照面,凭我的眼力跟见识,绝对错估不了,那户人家定出自权贵。多宝是小孩子,孩童之间玩在一块最容易出交情,是不是又一好处? 便是撇开这些好处不谈,多宝在那里呆几天,多认识几个朋友,明白什么是朋友之间相处的良态,对他的成长也是极好的。我也不盼他有多大出息,至少别见天绕着个阮家妍妍打转,不然我真要被气得短命。” “……”听完丈夫逐一解释原因,顾芳华好一会说不出话,自然也品出了丈夫的用意。 她倏地抬眸,“糟了,爹娘明儿打算一早就去玉溪村,要把多宝带回来。” “……” …… 金多宝一点不知道老父亲为了拦下他祖父母杀过来,费了多大力。 小胖墩这时候已经杀疯了。 “常胜,上!快上!咬它!” “你怎么白长的这么大个头啊?会不会打架!你是不是蛐蛐!” “真给我丢人!小爷打架就没输过!扑!扑!用屁股顶!翅膀扇它!” 一群四五六七岁的小娃娃,趴在村子黄土小路上,拱着屁股围成一圈。 中间摆个小竹篓子,篓底两只体型相当的蛐蛐胜负已显。 常胜败下阵来。 “哈哈哈,名字取得威武没用,还不如我家狗剩厉害!”五岁的王小牛屁股翘上天,眉飞色舞,“多宝哥,你欠我一颗糖哦!” 金多宝丧着眉毛气哼哼道,“不就是一颗糖吗?等我爹来了我给你们一人一把!” 常胜不争气,害得他跟着丢人! “真的?说话算话哦!我们等你的糖!”玉溪村娃子们咔咔笑开,随手各自从怀里掏东西。 你半块鸡蛋面饼,我一小包咸菜,他一把小红果,纷纷塞到金多宝手上。 “你请我们吃糖,我们也请你吃好吃的!” 金多宝低眸,看着手里一堆不值钱的玩意儿,嘴巴动了又动,最后两只小胖手把东西尽数捧好揣进袖兜里。 随后,他也在自己身上摸索着掏吧,最后掏出脖子上挂着的玉吊坠,取下来递出去,扭开脸哼唧,“我爹不知道啥时候会来,也可能不来了,我金多宝不欠人东西,这个玉坠子能值当不少,你们拿去换糖!” 娃子们相视,又咔咔咔笑开。 林怀松把玉坠子重新挂回小胖墩脖子,勾着他肩膀,跟小伙伴们你挤我一下我顶你一下,嘻嘻哈哈往家走。 “欠啥欠?咱玩儿的时候也就嘴上说说,你有没有糖我们也跟你一块玩,兄弟之间哪会计较这个?” “哥,这时候应该说爷们之间,富贵叔他们都说爷们!” “不行,百相不是爷们,不能不带妹妹一块!” “那你该说兄弟妹。” “……” 百相在旁蹦蹦跳跳,甚是大方的拿出自己腰上挂着的小包包,“我包包里有糖,还有好吃的点心,都来拿!多宝哥哥欠的我帮他还啦!” 她话音落,小伙伴们就毫不客气的,把小包包里的东西一抢而空。 金多宝看着这一幕,摸摸脖子上染着体温的暖玉吊坠,又摸摸袖兜里琳琅满目的便宜吃食,回林家的一路,格外沉默。 沿路,一块玩的娃子们各自归家。 到得村尾时便只剩下了林家几个小娃子。 进家前,金多宝才轻轻拉了百相一下,“你那些好吃的分完了,你自己就没有了。” “没关系,没有就没有了嘛,小牛哥他们有好吃的,也会分给我的。”百相弯着眉眼,说话嗓音甜甜软软,“有来有往才是好朋友呀。” 这是来了家后,她在阿奶跟爹娘叔婶他们身上学到的。 百相乖哩,记着了。 金多宝抿起唇角,像宣誓一样对小娃娃道,“我会还你糖的,我一定会请你们都吃糖!我金多宝说话算话!” “好!多宝哥哥给我糖吃,我会很开心哒!我可喜欢吃东西了!”小娃娃咯咯笑着,蹦蹦跳跳进了家门,头上小揪揪在阳光下跳跃,俏皮又活泼。 林家哥俩这时候已经冲进右屋,打开右屋木窗,扯了嗓子喊,“多宝,快来!长卿哥哥给我们留了好吃的!杜婆婆做的甜酿!哇!可好吃了!” “哥你别吃那么快,给我留点!我这碗马上吃完了我还要!” “抢啥抢啥,我也要添的!杜婆婆咋做的这甜酿?又甜又凉……多宝快点!我弟一个人快包圆了!” 金多宝驻足片刻,两手往罗汉肚上一拍,直冲右屋去,圆脸上笑容灿烂,“我来啦!” 几个娃子凑一块,吵闹起来能掀翻屋顶。 大人们这时候没空搭理他们,新房完工,林大山正在结最后一次工钱。 杜嬷嬷还特地在镇上订了几筐子喜饼,摆在新房子门前,随大伙自己拿。 村民们这时候几乎全挤在新房前,把一条小路占得满满当当,喜悦气氛浓厚。 房子完工拿工钱是一喜。 这边活儿忙完了,各家汉子有空了,马上就能开地种百相草了,是喜上之喜。 “大山,这是老村长送来的鞭炮,咱各家一块出钱买的,贺贵人家新房完工!” “拿了喜饼跟工钱的都往后退一退,待会被鞭炮炸着了可不怨人啊!” “哈哈哈,怕啥,咱就在这儿等鞭炮放完,沾一沾喜气,回去了马上开地种药草!” 阵阵笑声中,鞭炮声响起。 噼里啪啦如雷动,硝烟的味道瞬间弥漫,带着村民们的喜悦一并在玉溪村上空炸开。 第87章 连夸人都不会!讨厌! 新房子完工。 村民们半个月的活计拿到了丰厚工钱,心里感激贵人大方,走的时候特地把二进院落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各处角落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甚至柴房里堆满了村民送的柴火,劈好了码放得整整齐齐。 省了嬷嬷很多事儿,待定制的家具送到就能直接入住。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玉溪村住着的,都是朴实知感恩的。” 杜嬷嬷跟皇后禀报这事,有感而发道了句。 皇后点点头,“我只能再留半月时间,把卿儿在这边的事情尽数安排好了,好歹更安心些。” “夫人放心,老奴定会照顾好小公子,如今眼看着小公子身体日渐好转,有郁大夫跟他师兄在,许不用分别太久,小公子就能归家了。可惜老爷没在这儿,没能亲眼看看小公子现今模样,不然定也会十分欣喜。” “他已经收到信了,徐老在过来的路上。” “徐老?徐含章老先生?!” 杜嬷嬷不可置信轻呼,看到主子肯定神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皇上竟然把徐老请来了。 那可是个性情刚直又古怪的老顽固。 而且在十年前就因犯事被贬,后一家子离开皇城再没出现过。 “徐老博学,昔日门生无数,是当之无愧的大儒,有他做太傅,是卿儿的福气。”皇后心有成算,笑道,“如此,卿儿在这里休养,也能不耽误课业。” “……”杜嬷嬷没敢说,娘娘这话太过乐观了点。 来的是徐含章啊! 人见人嫌的徐含章! 凭一张嘴就能拉满仇恨满朝树敌的人,犯事的时候所有门生都避他绕道走,让他当太子太傅,真是太子的福气,不是太子的劫? 翌日,杜嬷嬷定制的各类家具一一送到。 他们这一行要搬过去住了。 百相是最不舍的。 虽然两家近得很,可是再想要蹭吃的,总归没有在自家那样方便了。 “长卿哥哥,你一定要多请我去你家玩呀。最好是吃饭前请我去,不然我要吃饭可就没空去跟你玩啦。”小娃儿攥着小少年锦袍长袖,眼巴巴模样让人无法拒绝。 晏长卿弯唇,低眸看着她,“好,我一定每天都请百相过去玩。杜嬷嬷若是做了新吃食,一定一定叫你们过去一块尝鲜。” 百相这才放心,一高兴,又咯咯咯的笑。 林怀松林怀柏则对着满箱子的书籍频频惊呼。 不搬家不知道,长卿哥竟然有这么多书,多到用箱子装。 “长卿哥,这些书你全部都看过吗?你能认识那么多字?” “真是太厉害了!我一眼溜过去,好多书连书名都念不全!” 金多宝嗤了声,本想笑话俩男娃没见识大惊小怪,晃眼瞥了下箱子里的书。 《大学》、《中庸》、《策论》…… 金多宝,“……”这人什么怪物?九岁就学大学了?! “不、不就多认点字吗?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金多宝下巴朝天,强作自然,“他九岁了吧?我才八岁,等我像他那么大,我、我也能跟他一样厉害!” 小胖墩没发现自己直接就夸人厉害了。 晏长卿轻咳忍笑,看向小胖墩的眼底盈有没压下的笑意,“对,我比你大一岁,你可以跟百相、松儿柏儿一块,喊我长卿哥哥。” 小胖墩立刻炸毛了,“你你你想得美!我才不叫你哥哥!哼!” 百相、林怀松、林怀柏,“……” “哈哈哈哈哈!多宝,你脸红啦!” “耳朵都红啦!” “我知道,这叫口是心非!哈哈!” “……”金多宝被气得直想撅过去,没成功。 不知道咋回事,在林家他就是撅不了,地里打滚草丛里扑蛐蛐,闹腾一整天的还是倍儿精神。 啐! 气死他了。 晏长卿又轻咳了声,眼瞅小男孩脸上红得快要冒烟了,他弯眼道了句,“多宝的性子很可爱。” 立刻获得仨娃子大力认同,“多宝性子可爱,人也可爱!哈哈哈!跟咱玩的时候不会嫌地上脏不肯坐,也不会嫌咱吃的东西不好不肯吃,挤一张椅子的时候担心自己占的位置多,还会用力把小肚子吸进去……噗嗤!笑死我啦!大家都喜欢跟多宝玩!” 金多宝这下是真的腾地一下头顶冒烟,脸红得差点没焦了。 有、有这么夸人的吗? 把他吸肚子的事儿也抖搂出来? 连夸人都不会!真讨厌! 他努力把嘴角往下压,想装出很生气很凶的模样,可惜嘴角不听话,一个劲的往上扬。 这边搬家热闹,林家药地里同样热闹。 村民们人人手里一个小背篓,来这里领药苗来。 林江每天尽心打理药地,家里事赶事的解决完,地里冒出的分株已经把空地缝隙全部填满,大有往路上长去的趋势。 就这,也长得又多又好,丝毫没有肥力不继。 两亩地,五十七个背篓,分下来竟然没有空落下的。 原以为至少要轮上两三茬才能让村里人都领到药苗,现在一次就解决了。 “江儿,够了够了,我在家菜园辟出一块空地,种这些净够了。”李婆子抱着小半背篓百相草,小心翼翼似抱着珍贵的宝贝,麦色脸庞上满是笑意与对未来的希冀,“等菜地里的百相草长出新苗,我们再移栽到旱地,也先铺两亩地的。” “我家也商量定了,先铺两亩地,哈哈哈!不怕你们笑话,我抱着这背篓子跟抱住了金鸡蛋一样,现在都有点不敢走路,就怕一不小心摔了。”张婶子说话,大家伙顺势瞧过去,便瞧着了她抱着背篓小心横走的姿势,跟八脚蟹过马路差不离。 药地上发出一阵哄笑声。 有之前帮林家采摘药草的经验,这次大家伙挖药苗没费多少功夫,半个时辰就各自挖够了自家种的苗子,急切的回家准备种上。 “江儿,今天咱先回去种药苗,大家伙商量好了,明天过来帮你家把旁边的新地开垦出来!”王全拎着背篓,临走前跟林江交代了句。 “行,我可不跟大伙客气。”林江从地里站起,拍拍两膝上沾的泥巴,俯身提起手边背篓,朝等在地头边上的少年走去,“小七,走,三哥跟你一块回去,教你把药苗种上。” 许小七眼睛漆黑晶亮,看林江的眼神充满亲近信赖,他用力点头,“谢谢三哥!” 林江拍拍他脑袋,示意他回走。 十三岁少年,与阿爷多年相依为命,单薄肩膀过早撑起一个家,个子不高,瘦得也厉害。 “百相草一月就能一收,等挣了钱吃上饱饭,家里屋子修一修。” “嗯!” “半大小子顶门立户了,有空可以常过来找三哥,我教你认几个字、学学算账。” “嗯!” “待会把药苗种好,你把家里破洞的衣服收拾出来,你林阿奶特地叮嘱了,让带回去她帮你补一补。” “好!”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低低交谈着往村里走。 阳光追在他们身后洒下细碎斑驳的光,调皮的拉长他们的影子。 前方,是候人归家的人间烟火。 第88章 扰了我儿养病,就让他死! 六月的玉溪村,处处热火朝天。 各家把药苗种进地里,帮林家开完了七亩荒地,能干的活儿实在不咋多了。 稍微空闲下来,便止不住的焦灼,恨不得一天去地上看上八百回。 就怕少看一眼,药苗就在那当口蔫吧了,死了。 虽然有林家准话,说百相草只要在村里就能种活。 但是大家伙心里还是没底,万一就像张家那样没能种活呢? 直到三天过去,五天、七天过去,第八天到来。 村子像锅上的沸水,逐渐沸腾。 李家一家子蹲在菜园,对着小半垄百相草瞧不够。 李婆子激动又紧张,用力抓住老伴的手,“孩他爹,第八天了,咱家百相草还长得好好的,是活下来了吧?太阳老大,我怕我瞧眼花了,你仔细看看,你们都仔细看看,有没有打蔫?有没有枯根儿?” 李老汉认真眨了好几回眼,反复确认,“没打蔫的!也没枯根儿的!” “种活了,爹,娘!你们看这里!这株是不是新长出来的分株?”富贵媳妇挺着大肚子,蹲得有点费力,但是眼力一点没差了,指着分株出来的小苗,激动得手指打颤。 一家人两两对视,及后是阵阵欢呼。 跟李家同样场景的,此刻村里到处可见。 老村长站在自家地头,两手背在身后,迎着夏日微风,阳光下一张老脸尽是笑褶子。 “爹!大山家这百相草真是奇了,当真只有我们玉溪村才能种活!我特地在村里跑了一圈,各家各户地里种的,全都长得极好,没有一户没种成的!”林安田抹着额上的汗,喘着气跑回来,脸上亦是灿烂笑容。 “那是自然,林家啥时候诓过咱来?”老村长道了句,笑眯眯转身往家走,“等地里分株多了,不急着移栽药地,挪点出来把咱家院里边边角角的先给种上。” “爹?先种家院子?” 林安农也在地里,闻言兄弟两个疑惑对视。 现在自家地里种上百相草了,想喝百相茶还能喝不着吗?种药地不是更好,作甚还得先种家院子里? “那天晚上郁大夫说的话,你们呀是一个都没往脑子里记,光想着挣钱去了。有啥都不抵一个好身体,你们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啊。” 傲娇轻哼了声,老村长慢步走远,一句若有似无的话随风飘来,低低的,“林家的百相草啊,那是报恩草。” 林安农林安田兄弟俩仍是听着了,迷茫一瞬后再次对视,皆心头大震。 两人紧脚追上老爹步伐,“爹!听您的,咱家院子里也给种上百相草!” “晚些碰上村里的,咱给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也把家院子的种上!可不是有啥都不抵一个好身体么!” 时间悄然而过。 玉溪村缭绕的百相草气息,随着村民们扩种,也日益浓厚。 整个村子洋溢着热烈与希望,勃发出别样的生气。 这种变化少不得引来周边注意。 同在这一片的大石村、朝贵村、不忧寨……跟玉溪村近的只隔几里路,注意到不同后,前前后后来过好多人打探。 饶是玉溪村人不肯多说,但是有些事情也瞒不住。 比如隔着玉水河一眼就能看到的,往年用来种高粱、豆子、花生的旱地,现在全看不到那些熟悉作物,全是统一的绿葱葱的小草。 玉溪村能让村里人肯拨出大片大片土地,舍掉粮食也要种的小草还能是啥? 百相草啊! 唯有百相草! 六月中,后晌,太阳开始往西偏。 玉溪村人早上在水田里忙活完后,下晌的时间基本都蹲在自家药地,把杂草拔得干干净净,务求刚冒头的都找不着生路,甭想分走百相草一丝一毫的肥。 完了就戴着草帽坐在地头上,跟周围的人说说笑笑唠嗑,渴了喝口随身带的大叶茶,只等太阳落山稍凉了,给药地浇上一回水再回家。 “再过半个月,咱也能天天喝上百相茶了!” “肯定要喝!我跟你们打个赌,到时候大家伙出门,水壶里装的一定是百相茶,谁要装别的,都得不好意思跟咱凑堆信不信?” “可惜大山家的药地都被咱薅光了,实在不能厚着脸皮再去摘他家的去,不然现在也能喝上……” 打着趣说着笑,气氛正好间,众人晃眼。 玉水河对面进村的黄土路上,一伙人来势汹汹。 这场面熟悉得很。 玉溪村民立刻站起,抓起手边的镰刀、锄头、扁担,虎视眈眈盯着对面逼近的人瞧。 真是打不死的鬼搅不散的阴魂! 又是张家! “走,都跟我到村口堵人去!也别去喊大山家过来了,咱直接把人打回去!”李富贵怒气腾腾,吆喝上村里人便往村口去。 村民无一有异议的。 以前林家有事他们都会一呼三应不二话,更别说现在! 林家不藏私,拿出了百相草带大伙一块挣钱致富,这时候他们更不可能让人再欺到林家头上去! 张家上赶着来闹事,简直找死! 张老汉带着族人冲来,一路煞红着眼,恨毒了林家。 张婆子一路更是,咒骂声就没停过。 “我就说那一家是不得好死的!明明就是故意坑我张家!” “当初在衙门装一脸的无辜迷惑镇守大人,说什么没有藏私!说我老张家把百相草种死了是我们自己没伺候好!” “来,看看!都看看!对面那一片的百相草长得好吧?他玉溪村如今家家户户都在种,没有一户没种活的!” “这么多人都种上了,偏偏就我老张家一家亏本遭殃,说破天都没这个道理!” “这次我看他林家还能说出什么花来!他们要是再敢作赖,老婆子直接吊死在他家大门口!” 听到整个玉溪村都在种百相草,而且种得很好的消息,张家老两口恨得差点没把大槽牙给咬碎了。 为百相草的事儿,长子跟他们离心,大儿媳到现在还不停的闹分家,就连最疼爱的小儿子,如今对他们也全没了往日贴心孝顺。 一切都是林家害的! 张老婆子满脸不正常的癫狂,这次就算拼着老命,她也要从林家撕咬下几块皮肉来! 晏家客厅。 皇后得了莫一禀报,看了眼厅外院子蹴鞠正酣的孩子们,低眸淡道,“让他们在大牢里待一阵子,什么时候吃够教训了再放出来。仔细些,别累到卿儿名声。” 莫一领命,“是!” 待莫一退下,皇后接了杜嬷嬷递过来的百相茶,轻饮慢品,神色淡淡。 “嬷嬷,后日我就要回去,这里你多看着。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种人小惩大诫震慑住即可。 “若震慑不住,仍有人伸手过来打百相草主意,扰了我儿养病,就让他死! “日后推不掉的恶名,本宫来担!” 第89章 张家也是绝了,跟被霉神附身了一样 玉水河石桥两端。 两拨人马眼看就要在桥上狭路相逢,各自那股气势,势必要打一场。 张老汉眼睛更加猩红,满面阴鸷狠戾。 玉溪村民也不弱,手里锄头镰刀已经举起来了。 “富贵,全叔。”男子低沉嗓音突在后头响起,冷静淡漠,“带大家让开。” 玉溪村民愣了下,回头。 奇了,刚刚冲出来的时候还没看到莫一身影,他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怎么这么快? 李富贵看看已经跨上石桥的张家人,又看看莫一,有些急,“莫一,他们要去大山家闹事!咱不能干看着!” 莫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让开,让他们进来,我家主子要见他们。” “……” 咬咬牙,玉溪村民还是往两边散开,把进村的路让了出来。 晏夫人在林家住了半月,怎么地也会帮衬林家,不可能反过来让张家把林家欺了去吧? 贵人在想什么他们不知道,但是村民心底到底偏向相信贵人会跟他们一样,是护着林家的。 张家人对此有些莫名所以,但是已经走到这里了,自然不可能打退堂鼓。 一道石桥,短短距离,从那头走到这头,期间张老汉猩红眼睛一直警惕盯着莫一,到得在对方面前站定。 他扯动唇角刚想问一句贵人为何要见我们,便见那个身着灰衣、高大冷峻的男人挥了挥手。 在他手势落下的瞬间,他身边立刻出现两道灰色身影。 凭空出现的。 像是白日里乍现的鬼魅,张家族人登时就有人被吓得软了腿,连玉溪村民都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倒抽气。 “把他们两个抓起来,送去衙门。”莫一对手下淡声吩咐了句,及后探手在张老汉胸前一翻,翻出一块刻有繁复花纹的羊脂玉牌,一字一顿,“告他们,偷盗贵人宝物,追究到底。” 玉溪村民再次倒抽气,“!!!” 张家族人则满脸茫然,“???” 张老汉跟张婆子被两人扭住双臂押着往外走,连同“证物”一并去衙门。 张老汉奋力挣扎,目眦欲裂,“放开我!这是诬告!这是诬告!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就敢这样凭白诬陷人,还有没有王法!” 张老婆子完全被这一出给整懵了,张大了嘴巴,除了嗬嗬喘气声,什么都说不出来,心头是无边的惧怕。 张世明跟族人呆呆站在那里,浑身僵得不敢动弹,只要不是傻子,这时候便知道他们招惹了厉害人物。 乡下人那些把戏,在权势面前,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 “你们是要继续进村,还是回头走人?”冷峻男人淡漠声线再次飘来。 张家族人撒腿就往外跑,一路趔趄只差没屁滚尿流。 这次跟着张老汉一家过来的人仅有十来个,全是心里抱着侥幸,只要能证明林家在药苗的事情上耍手段了,把百相草及种植的门道技巧重新拿到手,他们就能分上一杯羹。 最差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可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 人家既然敢来这么一出,就是必定有把握把他们弄进大牢,在里头呆多久估计还得看人家高兴! 他们再不跑,等着跟张老汉一块吃牢饭吗! 谁都没蠢到那个份上。 草他娘的。 张老汉家也是绝了,简直就跟被霉神附身了一样,谁沾谁倒霉。 以后他们要是再掺和张家这点破事,他们就是狗! 天上太阳又往西偏了些许。 玉水河上微风徐徐,与河两岸稻子、药草共舞,摇曳出层层温柔碧波。 石桥上已经没人了。 玉溪村民坐在田埂上,格外沉默。 石桥上发生的事情除了他们这些目击者,没有其他人知晓。 好半晌,才有人悄悄发出声音,说话的时候还鬼鬼祟祟左右四顾,生怕自己屁股后头衣摆底下可能都藏了人。 “刚刚出现那俩生面孔——你们都看见了?青天白日的,你们说他们从哪冒出来的?平时藏哪了?” “……”他们要是知道,现在会跟傻子一样坐在这儿?到现在还没回魂呢! 又有人弱弱开口,“我听说大户人家身边有那个什么暗卫、隐卫?像不像?” “……” “张老汉跟张婆子这会到衙门了吧?要是衙门来人问话查证——” “咳!问我们干啥?我们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当时咱都在地里干活呢,谁知道他们怎么犯事了。” “嗯嗯,咱都是良民!知无不言,不知不言!” “嗐!我说你们魔怔了不是?莫一敢这么干,肯定啥都想好了有把握!能连累咱?没看莫一一开始就叫咱让开呢?就是不让咱掺和进去。”李富贵终于机灵了一回,两条胳膊左杵右杵,跟大家伙抛一记媚眼,“自己人!” 众人,“……”咳,突然淡定了。 至于众人心头惦记的最终结果,到下傍晚就得到了答案。 老村长今儿一大早的驾着牛车,亲自跑衙门一趟帮林家把那几亩旱地的地契给办下来。 要离开衙门的时候正好跟张家两口子撞上了,看了个全程。 那俩下大牢了。 人证物证俱在,赵捕头请示过镇守后,出来直接传的令。 至于多久能出来……因为事情出在玉溪村,偷的是玉溪村里贵人的物品,作为玉溪村村长,老村长自然要打探两句。 彼时赵捕头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偷盗贵人贵重物件,在梧桐镇这小地方,事情往小了说行,往大了说也行。衙门办事不管事情大小自然都是要查证过后再定判罚,他们什么时候能出来,得等衙门查清楚了再说。” 老村长别过赵捕头,上了牛车就头也不回的回村。 “爹,赵捕头那话,是不是咱想的那个意思?”林安农拆牛车,边低声问老爹。 张家被抓进去是因为“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他们喊冤,就得等查证清楚了,证明他们确实冤屈才能放出来。 至于得等多久,就看衙门查证的速度了。 可能三天,可能三月、半年。 总而言之,在此期间,张家那俩只能在大牢里待着。 老村长瞥他一眼,“官差办案有自己的流程,问恁多干啥?张家的心术不正,不管什么结果都是他们自作自受。你在家把牛喂饱了,我去林家送地契。” “……”目送老爹出了家门,林安农转头把喂牛的事儿扔给儿子,自己也颠颠儿出了门,兴奋滴给其他人送消息去。 巧了不是,今天在桥头跟着抄家伙准备跟张家干仗的人里,就有他一个。 第90章 胖得跟只猪一样,我一点也不想跟他玩! 天色将晚。 夕阳余烬投下最后一点辉芒,为山脚小村庄笼上一层漂亮的紫红薄纱。 村民们这时候已尽数归家吃晚饭,家家户户皆可闻笑语欢声。 老村长背着手,慢悠悠走在去林家的路上,眉心舒展,嘴角挂着舒心笑意。 今儿去衙门办事,换做往常,光是繁复流程就得耗费小半天功夫,当间少不免吃两记冷眼,受两句冷语。 他都做好了准备,甚至特地揣了百来铜板,准备需要的时候用来打点,以便地契能顺利办下来。 没成想,这次负责主事的主簿全然没有为难,尤其听到他给林家办地契,更是痛快地盖了章。 最后,还着人热情送他出衙门。 整个过程顺利得让他不敢相信。 待撞上张家老两口,老村长才恍然明白,自己是沾了谁的光。 百相草何止给他们村子带来了希望与生机,那简直是给他们村子下垫了巨大的祥云,托着他们往上飞啊。 摸摸怀里揣的地契,老村长胸腔火热,走在百相草气息馥郁的小道,只觉自己整个人异常轻盈,好似年纪往回倒了个十岁。 这边厢惊喜连连,另一边就是惊吓连连了。 济世堂这日早早就关门闭馆息了动静。 曾一堂夫妻在家里呆坐了半天,后背仍觉发凉。 家就在镇子上,衙门那边丁点动静,沿途总会有人看见然后扬出来。 事情牵扯到玉溪村,陈氏第一时间就去打探内情,回来后夫妻俩就关了店铺紧脚回家,没了继续做生意的心情。 陈氏坐在椅子上,拧着眉头又气又怕。 “玉溪村全村都开始种百相草了,等到百相草收成,往四方药馆一供,我们济世堂还有活路?” 曾一堂满脸疲惫,瘫靠椅背自嘲,“我们能怎么着?连你小舅如今都拿林家没办法!何况你今天不是亲自去打听了,还没琢磨明白张家那两个为什么被下大牢?林家现在不仅抱住了泼天富贵,背后还有个至少我们、以及你小舅都招惹不起的靠山!” “说是靠山,谁知道那人到底什么来路?说不定也就能在梧桐镇这种小地方称王称霸罢了!”陈氏咬牙不肯服输,“难道你真打算就这么作罢,什么都不做不管了?等着我们被人逼到走投无路?” “你心气高你能耐你自个继续琢磨对付林家去?你有那能耐吗?说话做事能不能长点脑子!你也盼着想下大狱呢?当初要不是你把事情做得太绝,今天我们家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怪我?说我当初做得绝,那你当初怎么没拦着我?你自己心里那点道道以为谁不知道呢,合着最后坏事都是我做的,你自己洗洗刷刷倒成了无辜了!” “现在掰扯这些有什么用?一天天的净会胡搅蛮缠,老子当年真是斜了眼娶了你这种祸家娘们!” “曾一堂!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是靠了谁拉拨,在这梧桐镇才能当上曾掌柜!要不是老娘看上你,你现在也就旮旯巷尾的破落户!” 夫妻俩隔着一张八仙桌吵得不可开交。 客厅门口,一道娉婷身影走进来,“爹,娘,别吵了,能吵出什么结果来?不如静心坐着好好想解决之法。” “玉儿,你怎么出来了?”看到女儿出来,陈氏顺势接了台阶下,冷脸轻哼,“说的倒是容易,真有解决之法,我跟你爹还能吵成这样?” 曾一堂则反应不同,他视线落在女儿如花似玉的脸,眼底有光渐亮,“不,或许……未必不能解决,咱们还有玉儿。” 意识到丈夫的想法,陈氏一下站起,脱口骂道,“你是不是疯了?玉儿已经许配给马县何家了!” “那又怎么样?要怪就怪何家老太太死的不是时候,要不是她,玉儿一早嫁过去了,用得着等何家小子守孝三年,白白蹉跎年华?等何家的出了孝期,玉儿就二十岁了!谁家好好的姑娘这么大年纪才出嫁?这可不是我曾家不守信,是他何家没福气,两个后生没有缘!” “可是玉儿要是一再退亲,她的名声也要臭了!她可是你亲生女儿!” “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要玉儿有那能耐把林江重新笼住了,名声不名声的算个屁?以后我们一家不定也能背靠上大靠山,等飞黄腾达了你看看有谁敢到你跟前嚼舌根!” 曾如玉静静在旁坐下,微垂着头,没有再掺和父母的争吵,不知道在想什么。 …… 原州城。 此刻的阮家也是气急败坏。 阮成业背着手,在小厅里不停转圈,脸色难看得不行。 “不声不响的竟然把儿子送走了,也不知道放去了什么地方!他们家为了防我们,连独苗苗都舍扔到外面去,也不怕出点什么事情把孩子折在外头回不来,断了他金家香火!” 周慧心给他递了一杯茶,柔声提醒,“老爷慎言,隔墙有耳。金家本来就对我们家不喜,这些话要是再传到他们耳里更不好。” 她停顿了下,等阮成业把茶接过去了,又笑着轻道,“再说了,用不着这么急躁。金钱来对他儿子舍得下重手,但是他上头还有两个老的不是?依金家老爷子老太太对孙子的疼爱重视,金钱来扛不了多久就得把儿子接回来,只要妍妍在,拿捏金多宝一捏一个准,金家再窝火又能如何?” 阮成业气劲稍敛,哼了声坐下,“也只能这么想了。长房压了我们那么多年,这两年好不容易我们反过来压在他们头上,爹对二房也开始重视,绝对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 临窗小榻上还坐着个面容甜美的女娃儿,粉色锦裙,双环髻点缀粉色发带,看着又娇又甜。 然小女娃一开口,骄纵语气就坏了那份甜美,“爹,娘,我到底还要哄那个丑胖子多久?因为他,别人都不爱跟我玩了!你们不知道表哥表姐在背后怎么笑话我的,他们说我为了好处讨好金多宝,还有人说我是金多宝的小媳妇!我才不要做他小媳妇,胖得跟只猪一样,又胖又丑,我一点也不想跟他玩!” 第91章 故意的吧?这就是儿子的报复? “什么小媳妇不小媳妇的,胡说八道。” 周慧心嗔了句,人后教导女儿,“你现在才六岁,离定亲还早着呢。我们家是行商的,金家在生意场上实力强,人脉广,让你哄着金多宝不过是为了借一借他家的东风,让你爹在祖父面前能直起腰杆。至于以后,等你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娘自然会为你寻摸好的对象,但定不会是金家这样的商贾人家。” 看女儿皱着小眉毛听不懂模样,周慧心掩唇轻笑,语气略带了得意,“家财万贯不敌权两分,我们家妍儿生得这副好容貌,日后入官家门,才是真正给咱家改换门庭了。” 跟金家结亲家? 她真没看上。 阮成业脸色终于展开来,不由自主多看了女儿两眼,更觉妻子的话不无道理。 女儿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要不然能把金家那小祖宗迷得五迷三道的,问要什么给什么? “金多宝的事情,老爷也不用多烦恼,明儿我带妍儿去金家走一趟,用不着多说什么,看到妍儿,金家老爷子老太太自然会想到金多宝,有他们俩使劲闹腾,不怕金钱来不把他儿子带回来。” “慧心,你真是我的贤内助!金钱来攥着绸布生意迟迟不肯分拨到我手里,要不然我也不会这般焦躁。这件事儿就指望你给我办妥了。” …… “阿嚏!阿嚏!” 晏家门前空地上,小胖墩连打了两个喷嚏,揉揉发痒的鼻子,顺手将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打着赤膊气势雄浑,“再来!我就不信了,我不可能回回都输的!” 周围全是跟他一样打着小赤膊的垂髫小童,小胖墩混在里头毫无违和感。 林怀柏手抱左脚腕金鸡独立,怪笑两声,“别以为你肉多就能赢,弟弟我斗拐基本没输过,小名必胜!” “哼!小爷乳名必赢!” 小童们,“多宝必赢!阿柏必胜!上!上!” 百相蹲在旁边小手捧腮,笑得咯咯咯的,“必赢!必胜!你们快点哇,不然我一个人把奖励全吃完啦!” 院门口摆的小方桌上,堆着各种各样的小吃食。 鲜红欲滴的覆盆子,半红半绿的小毛桃,甜甜的白茅根,黑色的龙葵果……全是娃子们在沟边、河边、山脚淘来的。 乡下娃子聚在一块玩乐,便把这些凑吧凑吧充当游戏奖励,添些乐趣。 晏长卿就坐在小女娃跟小方桌中间,趁那边斗得正酣无人注意,时不时捻一颗果子飞快塞给女娃儿。 等一场斗拐结束,小胖墩迈着八字步耀武扬威走过来,桌上的奖励已经没了一小半。 倒是女娃娃嘴角,染着没擦干净的果汁,还兀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瞧着无辜得紧。 “好啊,晏长卿,你偷吃!”金多宝把视线从女娃娃嘴角移开,小短手直指清瘦漂亮的小少年,强行栽赃,“你完了我告诉你,你惹众怒了!兄弟们!给他点厉害瞧瞧!” 后头小伙伴们哄涌上前,直扑坐着的偷吃贼,“我们来了!” 晏长卿挑眉抿笑,在被扑倒前一瞬,抱起没反应过来的小女娃,以诡谲步伐躲过袭击。 期间还能空出脚来把凳子、桌子勾挪开,避免娃子们扑过来时磕到。 扑通扑通连响。 娃子们跌作一团,最前面的人最遭殃,直接垫了底。 “……”金多宝只觉背上背了座大山,无法呼吸,叫骂,“起开!谁那么重没点数吗,小爷要散架了诶哟诶!待会必须让我多吃点!” “哈哈哈!想多吃啊?你能爬出来再说!” “恁多废话干啥?赶紧抢啊!小红果我的!诶起来点别压多宝肚子!” “小心多宝脑袋——我要桃子,桃子!分我一个!” “把龙葵果拿来!吃了黑牙我也要!多宝,我王小牛对你没得说,喏!喂你!咱一块黑牙!” 金多宝双手捶地,仰天悲鸣,“你们这帮犊子!!” “哈哈哈哈哈!行了不逗你啦,都散开,把多宝拉起来!东西都给你留了一份呢,瞧把你给急的。” “算你们识相!敢欺负小爷,问过我身上的肉了吗?哼!” 金家老爷子老太太下马车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们家金尊玉贵的小金孙,打着赤膊亮着一身肉膘,裹满身灰尘坐在半大小童中间,你塞我一颗红果我给你啃一口毛桃,嬉笑怒骂意气飞扬。 近午阳光热烈,照着小童们灿烂笑颜,以及一排排被染黑的牙…… 两老大张了嘴巴,呆站在马车前好久没能回神。 这个坐在地上不嫌脏的,笑得露出黑乎乎门牙的小胖子,真是他们家动辄蹬腿干嚎的金多宝? 金钱来把妻子接下马车,夫妻俩站在两老身后,震惊程度不相上下。 要不是自家孩子胖得出奇难有同款,过于好辨认,他们真不敢相信坐在那浑似个野小子的娃儿,是他们家那个小祖宗。 那边小胖子眼尖,晃眼过来认出人,已经灵活的骨碌爬起朝这边飞奔,跑一步浑身肥肉跟着颤两颤,“祖父!祖母!娘!你们来看我啦?” “……”金钱来额角突突突地跳。 感觉自己要完。 拦着老爷子老太太往这边跑,他已经把下半辈子的智跟勇都用完了,勉勉强强拖到现在。 结果儿子半月功夫把自己造成这样? 还说啥?来看我啦?不该说来接我啦? 故意的吧? 这就是儿子的复仇? 兔崽子见面连声爹都不叫了! 百相静静瞧了好一会,那边亲人团聚估摸还要站着说好久的话,“长卿哥哥,多宝哥哥要回去了吗?” “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晏长卿重新在凳子上坐下,也没有把小娃儿放下来,就这么抱着,鼻尖原本淡淡的药草香气便更浓郁些许,让人不忍释手,“多宝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他的亲人都挂念他了。” “那长卿哥哥呢?你的亲人挂念你了,你也会走吗?”娃儿抬头,眨巴着大眼睛问。 “我也会走。”察觉到娃儿眼底的失落,晏长卿抿笑,认真道,“但是我会回来。” 第92章 适逢其时,我金家或能凭此一跃,再上台阶 小小农家院。 篱笆作墙,三间屋舍,边角绿意葱茏。 满院子清新草香。 金家四口坐在堂屋里,与林家老少爷们言谈甚欢。 得郁大夫早晚一次扎针,林老汉双手已能活动自如,除了依旧没法坐起之外,精神状态俱佳,出来放风的时间也渐增多。 “奇,真是奇!林老弟有此番际遇,不幸中的大幸啊!”得知林老汉瘫了三年多如今有望康复,金老爷子感慨。 林老汉朗笑,“确是大幸。说实话,当初要不是我老伴跟孩子们拼命拦着不让我寻死,我这时候早就只剩一捧黄土了。” “你们一家人守望相助,又行善不问报,要我说啊,这是上天给你们的福报。”金老太太想到自个小孙子,语气真诚道,“不瞒你们说,我儿把多宝扔在这儿,我初时是颇有怨言的,多宝在这儿呆了多少天,我就在家跟他闹腾了多少天,生怕娇养长大的小孙子在这里吃苦头。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 她脸上笑容缓缓绽开,脑子里浮出刚才乍见小孙子时的场面,仍然忍俊不禁,“在家时,我从未见过我家多宝这个模样,打着赤膊在地上打滚,吃着不知道在哪摘的野果子,却笑得那样开怀。他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作为孩子祖母,我真心多谢你们对他的照顾,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孙子是什么性子,她能不清楚? 估摸这段时日里,没少让人家头疼。 林大山兄弟几个也搁家待客,闻言相互对视一眼,笑开。 “金老夫人,你们都小看多宝了。一开始我们也以为富养长大的小少爷会难伺候、吃不得苦,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当天晚饭,咱农家的清粥咸菜,多宝一口一个香,压根不用我们担心,半点没有嫌弃。” “多宝其实懂事着呢,当时就说了,是他爹把他扔在这儿的,他要闹脾气也是跟他爹闹去,不会对我们乱发脾气。” 金钱来,“……”不是,你们几个暗戳戳埋汰呢? 他清了清嗓子,难得有些不自然,“当时跑得急,怕甩不掉金多宝,我把给多宝备下的伙食费都忘了留下了。” 金家仨,“……” 本来就憋着笑的林大山兄弟几个这会憋不住了,纷纷抖肩闷笑。 片刻后,堂屋里尽是众人笑声。 金老太太抬手边拍儿子边笑骂,“你这个当爹的可真是!怨不得多宝总爱跟你犟嘴!” 顾芳华也笑出了眼泪,“敢情就是因为有你在,儿子才显得不懂事!” “……” 大老远来玉溪村一趟,知道多宝在这里受到诸多照顾,金家也识情知礼,分别拜访了老村长家及晏家。 本还想着把特地带来的点心糖果拿出来,给村里孩童们分一分,结果这事压根不用他们操心。 他们家金多宝早就把马车里里外外搜刮了个干净,所有能吃的零嘴全部刮出来了,尽数分给了他的小兄弟们。 金家马车在玉溪村停留了两个时辰。 离开的时候,马车后厢装了个满满当当。 有林家摘的半筐子百相草,有老村长家送的一袋子山珍,还有村民们送的自家地瓜。 马车轱辘轧过玉水河石桥,离村子渐远了,金多宝还趴在车窗口往后瞧。 难得的安静。 顾芳华把儿子拉回来,看他无精打采模样,哄道,“你爹跟村里做百相草生意,日后少不得要经常往这边跑,你要是想村里的玩伴了,可以偶尔过来看看他们。” 小胖墩不受哄,郁郁斜了他爹一眼,扭过身去,“他才不会带我来,他只会嫌我麻烦。” 金钱来额角起跳,“他他他,连爹都不会叫了?” “哼,谁家爹把儿子扔在陌生的地儿,恨不得立马飞走,急得连银子都忘了留下?” “……”兔崽子!他又不是故意的! 金多宝死记得这茬。 要不是他爹忘了留下银子,他就能给林家买好多好吃的,也不会跟小伙伴玩的时候连颗糖都拿不出来。 金小爷的面子丢光光了。 幸亏他的小伙伴们不计较这个。 “阿来,百相草只有林家能种?”自上马车后一直闭目沉默的金老爷子,这时候突然开口,眼睛缓缓睁开,精光毕露。 金钱来愣了下,点头,“是,确实只有林家能种,确切说,只有玉溪村的水土,才能种活百相草。” “待会在梧桐镇停一下,你跑趟衙门,买一块玉溪村的地皮,在村里建房。” “爹?你这是作何打算?” “听我的就是。适逢其时,这一次,我金家或能凭此一跃,再上台阶。” 金钱来心头一震,不做他想应下来。 爹在商场上混迹几十年,论起眼光老辣,他拍马及不上。 爹既然能说出这话,说明事关百相草,大有可为。 金老爷子眼里精光退下,抬手拍拍小金孙脑袋瓜,“祖父应承你,等村里房子建好了,祖父祖母带你过来住下,待你玩腻了再回去。” “!!”金多宝不蔫吧了,小眼睛撑开,炯炯有神,“祖父,说话算话?” “哈哈哈!说话算话!祖父何时骗过你?皮猴子,在乡下待了半个月,瘦了点,衣裳变空了,不过啊,看起来更精神。” 以小孙子喝水都胖的体质能瘦下来还保持精神奕奕,金老爷子敢打赌,这必是百相草的功劳。 玉溪村,他们非来不可。 想到去晏家拜访时,坐在客厅首座,素衣难掩贵气的妇人,举手投足皆是上位者的气场。 金老爷子眼睑缩了缩,眸色更深。 玉溪村,林家,晏家,便是他金家几十年来最大的机遇。 机会既在眼前,就得牢牢抓住! 否则他这个金家掌权人,就白活这么些年了。 此时林家人聚在堂屋,刚送走客人,言语间少不得提及。 “多宝那孩子,这次回去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来村里玩儿,人在的时候不觉得,这突然就走了,别说,心里还有点不太习惯。”林婆子笑着摇摇头。 人年纪大了,感触总是格外多。 李素兰叹了声,“不止多宝,晏夫人也要离开了,说是家中不能长时间离了主母,需得回去掌家,杜嬷嬷来递话,让咱一家子晚上过去吃顿饭,算是给晏夫人饯行。” 第93章 你说晏家小公子有没有察觉? 晏家晚饭丰盛。 偌大饭桌上菜盘子摆得满满当当,菜色琳琅满目,好多菜林家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都坐下吧,来这一个月,期间多受你们家照顾,我一直未曾亲口道谢,今晚这顿饭,既是我临行饯行,也是对你们家的感谢。”皇后着一身细棉藕色素面罗裙,发髻轻挽不缀发饰,这般打扮似从高台上走了下来,一下与林家距离拉近。 林家人也不拘谨,说说笑笑间坐下。 “听杜嬷嬷说,这次只有夫人一人回去,小公子会待在这边?”乡下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林婆子习惯性边吃边找话题唠嗑。 “是。”皇后也不讳言,稍停顿片刻后叹气,“虽然我也想陪在孩子身边,但是身不由己。有时候我反而羡慕你们,家里和睦,兄友弟恭,做什么都一条心。可我……家族大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我若不回去镇着,只怕等卿儿回去的时候,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些事情她浅浅道了句,一带而过,及后又笑道,“走之前我本想着付你们家一笔银子,感谢你们家帮的许多忙,但是卿儿把我拦住了,他说林家跟别人不一样,你们要是在意钱财,就不会带着村里人一块种百相草了。他也不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买与卖的关系。我想了想,确实如此,不若用别的方式感谢你们。 “莫一是我们家护卫,拳脚功夫不错,平日里会指点卿儿武学,柏儿跟松儿要是感兴趣,可以过来一块听教。 “另外,我知道你们打算送家里几个娃娃上学,你们看中哪个书院,我都能把孩子们送进去。 “过段时间,卿儿的教书先生也要到了,或者你们想要先生给孩子们一并点拨点拨亦可,但是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先生愿不愿意教,得你们自己想办法打动他。” 林家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剩余时间只剩下忙不迭的点头。 相视间喜不自胜。 乡下娃子,能有机会习武的机会少之又少,晏夫人给他们回的这个礼简直就是大惊喜。 至于孩子们上学念书,书院他们家暂时不敢想,只想着先让娃儿们在私塾念个几年,要是孩子争气,自己也喜欢继续往上念,到时候再择书院不迟。 一口贪吃不成胖子不是。 一顿饭宾主尽欢。 吃完饭,天色也晚了,林家人道别回家。 皇后特地留下贾半仙,与他单独说话。 乡间的夜,月亮格外明亮,满天繁星坠着天幕,似举手可摘。 而聒噪不歇的虫鸣,亦是乡间独有的特色。 “夫人,我就是个算命的,你跟我有甚话可说?”贾半仙听着虫鸣,笑眯眯开口,“要是想问我要食宿银两,可不成,老道没钱。不过老道寻古星的功劳,在这儿吃住多久都不成问题吧?我就要这个奖赏,别的都不要。” “先生又说笑了,您在这里想吃住多久都可以。我只是想在临离开前,替卿儿求一份稳妥,唯有先生有这个能耐。”皇后看着光头道士,言辞恳切,“晏兰氏定铭记先生大恩。” “诶呀呀你说你这,老道也跟你说句实话,这事儿求我真求不着。” 贾半仙甚是不耐这么正儿八经跟人说话,起身抖抖道袍,负手往外走,离开前道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夫人与其求我,不如让小公子多喝点百相茶。他虽然已经服用古星,但对他体内衰竭之症仅能起到压制,无法使其好转康复。唯百相茶的疗愈效果恰能补上古星的不足。” 皇后看着老道慢悠悠离去背影,须臾,起身,朝那道背影躬身行一礼,压着激动,“多谢先生指点!” …… 林家里间房,一盏油灯置在桌上,晕黄灯光在房中氤散。 林婆子打了热水,给老伴擦洗手脚,边絮絮叨叨说着家常。 “晏夫人明日就走,杜嬷嬷跟郁大夫陪着他们家小公子留在这儿,托他们的福,你还能继续扎针。” “今儿感觉咋样?背脊痒不?” “亏得往日里没少给你按捏手脚,要不然等你好起来,两条腿萎成骨头杆子,一样走不了路。” 林老汉呵呵直笑,只要想到自己还有站起来的一天,便老脸放光,“脊骨那里有些痒,待会你给我挠挠。等我好了你瞧着,给我把锄头我就能立马种地,咱家新开的七亩地,以后我一个人包了,让你们看看啥叫老把式!” “我给你个爆栗子就有,还躺在这里呢就想着拿锄头了。”林婆子哼声。 百相窝在床边,听着阿爹阿奶拌嘴,咯咯笑不停,小手比阿奶还忙。 一会就凝一个绿得跟翡翠一样的小球,悄摸摸甩到阿爷鼻子下面。 小娃儿浑不知道自己在家里人面前早就露了馅,又仗着除了她没人看得见她甩出的小球球,在家玩起这招来整一个肆无忌惮。 林婆子林老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眼皮子直跳。 这小丫头,越来越胆子大了,以前干点啥还知道遮掩遮掩,现在是完全没想着那茬,小手转的跟摇手花一样。 两老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在家这样就算了,在外头要是也这般,被人发现了还能得了? “相宝,咳,你小手手晃来晃去做啥呢?”老夫妻俩对了个眼色,最后由林老汉开口。 以为这么问了,小丫头能警醒警醒。 哪个知道娃儿笑嘻嘻的,“阿爷阿奶,我手酸啦,长卿哥哥说这样甩一甩很快就不酸!” “……” “!!!” “你在晏小公子面前也这样甩手啊?” 百相点头,“是呀!” 长卿哥哥身体太差啦,她多给他喂小绿球,哥哥才有精神陪她玩嘛。 两老吓得直想撅过去。 等把娃儿送回对面房哄睡了,林婆子回房关上房门,忧心忡忡,“老头子,你说晏家小公子有没有察觉?要不他咋这样教百相呢?” 手酸了,甩甩手,这个理由正当得很,不知情的人看了确实不会多怀疑。 林老汉沉吟,“不好说。不过不管他有没有察觉异样,能这样教百相,也是对百相的一种保护。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心思城府不能等闲看。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只能多看着点百相,避免她在更多人面前露馅。” 林婆子无奈,“也只能如此了。好在我看杜嬷嬷跟郁大夫他们好似不知情……百相的秘密,晏家小公子兴许没跟任何人说。” 说罢,她给老伴翻了个身,掖好被角,又转身往外走,“你先睡。素兰跟翠娥在灶房炒茶叶,我去帮帮手,明儿把茶叶当礼物给晏夫人带点回去。” 家里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也只有百相茶叶能送。 好在家院子里的百相草,用得多,却也长得快。 掐一茬,用不了几天就能长出一茬新的来,净够自家用的。 这夜,林家灶房里火光闪烁跳跃,到夜半才熄。 破晓之际,村里农家养的公鸡咯咯打鸣。 天亮了。 第94章 玉溪村第一次收成 “这是王小牛送我的小泥人,那小子的手艺……也不知道他捏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哈哈哈!不能沾水哦,沾水就坏了!” 阮家小花园里。 花圃旁小石桌。 金多宝把小泥人小心收回肩挎的小背包,从里面又摸出个弹弓来,“这是小松用了两年的弹弓,他的宝贝!我走的时候他把这送我了!他也是我的好兄弟!可惜了,这弹弓我一次没用上就被我爹逮回来了,山上的鸟我还没去打呢。” 阮妍跟他相对而坐,他每掏出一样东西来,阮妍就会发出哇地惊呼,显得兴致勃勃。 金多宝见状,越发兴奋,“那里真的很好玩,妍妍,我下次带你一块去?你别看那里是乡下旮旯,他们自己腌的咸菜可好吃了!自家菜园种的菜也好吃,比肉还好吃!做饭的时候直接从地里摘一把,水灵灵的,煮好了吃着又嫩又鲜!那里玩伴也多,你一定没玩过斗拐哈哈哈!我是必赢!比小柏那个必胜还厉害!” “多宝哥哥,你去那个什么村去了好多天,都没有人陪我玩了。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玩伴就把我给忘了呀!” “我没有我没有,没有把你忘了!都怪我爹,把我带到那扔下就跑了,我要是早知道要在那边待很久,肯定会跟你说一声再走的!” 道了个歉,金多宝又从小背包里掏宝,“妍妍,我兄弟送我的好东西还有老多,我都拿给你看!不过只能给你看看,不能送你,别人送我的礼物我转送人,他们知道了会难过的!” 阮妍年纪小,还不太懂掩饰,脸上的笑扭了下,“……” 等金多宝炫耀完他那些宝贝,一个时辰完美溜走。 晌午得回家吃饭,祖父祖母跟他约好的,金多宝这才恋恋不舍起身回家。 跟阮妍道了别,走出小花园时突然想起自己特地带回来的龙葵果忘记拿出来给妍妍尝鲜,金多宝嗨呀一声拍拍脑袋,又屁颠儿往回走。 这两年来阮家的次数多得四只手数不完,金多宝熟门熟路抄捷径,穿过垂花拱门,再绕过一个花圃就能回到石桌。 “什么泥人、弹弓!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娘,我到底还要哄那个死肥猪多久?看到他的样子我就恶心,我不想再跟他一块玩了!” “表哥表姐他们老笑话我,你跟爹是不是真要我做他小媳妇?我不要我不要!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小女娃熟悉声线从石桌方向飘过来,穿过茂密花圃,传进金多宝耳朵。 颐指气使,蛮横娇纵,全没有平日里的甜软。 金多宝僵住脚步,脸上还没落下的笑容凝结,于此时显得狼狈又滑稽。 那边妇人轻声安抚女娃儿,说的什么金多宝没有再仔细去听,他缓慢后退,转过肥胖身子,悄悄走出了阮府。 …… 时间飞逝。 转眼又是半月。 四方药馆这段时间门槛快要被踩平了。 周围百姓只要有空,一天往这跑个五趟不嫌少,七趟不嫌烦。 柜台前时时都有人聚着,抓狂问话。 “方大夫,你到底还卖不卖百相草,你给咱一句实话!” “这都断粮多久了?我家已经一个多月没供上百相茶了,老的闹,小的闹,不能我一个人受折腾,我只能折腾您来了昂老大夫!” “我小孙子打小挑食,长得又瘦又小,就靠着百相草调理,如今饭肯吃了,个头也节节往上蹿了,家里真少不得百相草啊!” “大家都是邻里不说虚的,老大夫,您是不是瞅着百相草不多,您藏起来留自个用了?怪不得你白头发越来越少,黑头发越来越多!” 老大夫被气得仰倒。 一个个的上他这耍赖来,啥话都敢说! 他难道不急?急要是有用的话他早就窜上天了! 往林家递话已经递了好几回,他这不也等着呢么! “有钱挣我还不挣怎么着?没货就是没货,我上哪给你们生出百相草来?” 老大夫抄着小扫帚,把堵在柜台前的闲人往外赶,吹胡子瞪眼,“玉溪村的事儿你们少打听了?现在村子里家家户户种百相草,等到供应上来,每日我在柜台多上点货,成了吧?走走走!别在这儿阻地!妨碍人看病!” 瞧着老大夫真生气了,堵在铺子里的闲人才不情不愿挪动步子散开。 这时一辆牛车在药馆门前阶下缓缓停住,车头布衣短打的清隽青年笑着扬声,“老大夫,给您送药草来了!” 看到青年,有人眼睛立刻大亮,“我认得他!他就是那户卖百相草的!” “诶诶诶!牛车上全是百相草!老大夫,这次你可晃不了我们了!咱就在旁边等着!你这头收了我们马上买!” 老大夫,“……” 他亲自出去迎林江,看着满车百相草,老脸上不自禁堆满笑意,“这次能赶上茬了?” 林江抹了把额上的汗,单手撑辕跳下牛车,笑道,“能!以后稳定供货,不会再出差子了!您老放心!知道您这边等得急,这次采摘好药草,家里让直接给您老先送一车过来!村里还有不少货在地里,您这边需要多少先给你留足了,剩下的金公子那边收!” 说着,林江把牛车上竹筐往下搬。 方老大夫诧异看着他右手,“江小子,你的手?” “已经快全好了,现在搬搬抬抬的都能使上力气!” 老大夫捋捋下巴胡须,笑开,朝旁边等着买百相草的人道,“全杵在那儿做甚?不是急着买药草,赶紧过来帮忙卸货啊!” 周围人哄笑,纷纷过来帮忙,“老大夫,咱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刚才不敢过来,是怕药草少了你怪到咱头上不是?” “嘴贫。不过这次的百相草看着比以前还要更好些,应该是老根上长出来的,你们买着了就是捡便宜了。” 这边药馆拥挤热闹,那边药堂门庭冷清。 陈氏站在铺子门板后瞧着那边场景,嫉恨得眼珠子发红。 而玉溪村里此时此刻,热闹更甚。 玉水河边上药地里,村民们坐在自家地头,看着面前郁郁葱葱的药草,脸上俱是喜悦笑容。 “长好了,能收成了……咱能挣钱了!” “从种下百相草到现在,我的心实打实悬了一个月,生怕中间会出什么差子,哈哈哈!” “江儿这会应该到镇上了吧?你们说老大夫会不会来收咱的药草?” “你们把心都放肚子里吧,老大夫那里肯定收,老大夫收不下的,金公子也会收!咱只要把药草种好了,能愁卖?你们是去镇上去得少了,不知道镇上啥情况!” 王全家的,张婶子家的、老村长家的,坐地头打嘴仗看似淡定,实际紧张得只差没把手里草帽搓烂了。 这一片药地,是大家辛辛苦苦一个月的成果。 今天第一次收成,怎么可能不紧张。 他们付出了辛劳,付出了心血精力,等着熬着盼着。 盼的不单是钱财。 是未来。 第95章 老夫先到的,你得排后头 太阳打在身上的热度越来越灼人。 灼得人心跟着浮躁。 连河面上吹来的风都让人觉得烦。 “回来了,来了!牛车回来了!” “后头还有辆马车在追上来!是金家的马车!” 少年粗噶难听声线在上空响起,把焦躁的村民们一下炸得跳起来,喜不自胜。 “真回来了?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心急的人往石桥跑,草帽遮在眼睛上方引颈瞭望。 “真回来了!我看到四方药馆的老大夫了,他把牛车故意驾到大路中间,不让后面的马车超过去!” “……”有村民反应过来后抬头,及后拍腿大笑,“好小子!小七,我说你怎么那么眼尖呢,原来你爬到树上去了!” 其他村民一看,少年可不就在桥头苦枣树上挂着么,灵活得像只猴,“……哈哈哈哈!” 许小七涨红着脸从树上下来,不自在的挠头挠裤腿。 他嗓子在变声,难听得很,平时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 这次也是心急了,要不然哪能爬树上去,还扯着嗓子说恁老多? 知道牛车回来了,金家的马车也来了,大家伙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浓郁喜悦。 很快,牛车跟马车就出现在众人视野尽头,缓缓靠近。 还离得远远的,就能听到老大夫不爽骂声。 方老大夫亲自驾牛车,就不往旁让,就霸着路中间位置不让后头的马车过。 “……你是长了狗鼻子吗闻到味儿就来!” “家大业大也不能仗势欺人!凡事得讲先来后到!” “老夫先到的,就算你马车跑得快,也得排后头!” 林江坐在车斗上默默用草帽盖脸,这种场面不掺和就是礼貌。 金钱来把车帘卷起,坐在车厢内淡定如狗,凭老大夫又骂又阴阳,不动如山。 甚至还能笑呵呵的。 他也是刚刚追上来。 马上就到村里了,不超车就不超车,无妨。 总归这次的百相草,一定有他金家的份儿。 河对岸,阳光下,是一张张朴实笑脸,及一双双盈满憧憬的眼睛。 牛车停下,林江跳下车,跟村里人站到了一块,“老大夫,金大哥,这一片全是村里药地,你们可以下来走走看看,百相草品相跟我地里比丝毫不差。” “有差点有差点!大山家地里的药草是老根苗,药味跟香味都要比我们的浓一些!就差这点,其他不差了!”李富贵立刻抢答了句,话说完还煞有介事用力点点头。 大家伙,“……” “噗嗤!” “哈哈哈哈!” “这憨子,老大夫能不知道?你非说一嘴,拆江儿的台呢?” 嬉笑间全无着恼,毫无芥蒂。 方老跟金钱来也随着忍俊不禁。 “百相草只要能种活,药效都差不了。”老大夫站在前头,放眼望着大片绿洋,眼底带笑,“林家地里的药味浓郁些,更适合入药。这片地里的,入药入茶皆可。” 金钱来俯身摘了片百相草叶放进嘴里直接咀嚼,品着独特甘味,打趣,“过个数月半年,你们地里长出来的也是老根苗。” 掠过村民们喜悦激动期盼的眼睛,他又笑道,“大家伙辛辛苦苦种这药地,就等着今日收成,我也不让大家伙等着急了,今儿采摘,方老收完之后剩下的我全拉走,运送车队下午就到!价格跟林家的一样!” 方老,“三十五文一斤!” 现场短暂静默。 须臾。 “啊啊啊啊!我家两亩地!我这就回去叫人来采!” “以前大山家一亩地能摘多少斤来着?快,快帮我算算,我家两亩三分地,是多少斤?” “别算了,折腾!反正你家娃上学堂的钱肯定是挣来了!赶紧叫上家里的来摘!车队下午就到了!论斤卖还能少了你咋?” 河畔,欢呼雀跃声震天。 三里地外的都能听见。 树上鸣叫的夏蝉被吓得闭嘴噤了声。 玉溪村这个晌午几近沸腾。 各家各户夫人婆子老汉小娃娃,尽数到场干活,热火朝天。 干惯了粗活的人们,采摘草药的时候小心翼翼,手心里每一把药草,就是一文钱甚至更多,谁也不舍得把这些铜板掉到地上弄脏了踩坏了。 就连小小年纪的小娃儿都知道珍惜劳动果实,体恤长辈的辛苦。 “阿娘,你看,这是我摘的一小篮子,没有摘坏的!宝儿是不是很能干?” “是是是,可能干了,等卖了药草,阿娘给你做新鞋!” “我也能干!阿爷,爹!瞧我的,待会就给你们摘半筐子!” “臭小子,你不在药地里扑腾蛐蛐就够我们偷笑了!” “给我留两个箩筐!我自己摘我的束脩费!看我王小牛之威!” 王小牛被他亲娘一脚扫到田埂上,“威个屁啊你威!踩坏药草我先搓你一层皮!起开点别阻地儿!这儿正经干活呢!” 药地里,处处笑声。 玉水河另一边,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全是闻听动静从周边村子赶来的。 要是别的事儿,听一听过了就算了。 但是玉溪村百相草收成的大闻,不亲眼来看一看,抓心挠肝。 这时候方老跟金钱来已经坐在林家堂屋,喝上新鲜冒热气的百相茶。 家里年轻人都去摘百相草去了,林婆子跟老伴儿带着孩子们看家。 “大妹子,你们家煮百相茶,用的都是院子里长的百相草?”茶水入喉的味道,效力比自己在药馆煮的更胜几筹,老大夫一喝酒能品出来。 林婆子笑道,“是,百相草最初就是先在家院子里种了,后来才移栽药苗到地里,要说老桩,院子里这些才是第一批。” “怪不得。”老大夫心头扼腕,可惜人家院子里的药草是自留的不外售,不然他全收了。 金钱来人精,哪能看不出老大夫的可惜? “可不能太贪心啊方老,大山家药地里的你全收了一点没匀给我,我也没跟你抢。” “那能一样?你收来是做茶叶的,老夫收来是给人治病入药的,百相草的药力当然是越强越好。你要说这些,怎么不说售价?我入药的药材卖给老百姓薄赚个几文,你一两茶叶卖多少,来,说道说道?” “那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金钱来笑眯眯转移话题,看向林家二老,“如今玉溪村整个村子都种上百相草了,等大家伙手里有了余钱,肯定会买地扩种。到时候村子里每月出产数量也会越来越多。我在府城,离这里甚远,每次都来回搬运,时有不便,所以我跟家父商量过,有新的想法跟打算,林大叔,林大婶,我说来你们帮我一块参谋参谋看看是否可行?” 第96章 喜悦,玉溪村翻身了 大人们聊天唠嗑。 百相就坐在旁津津有味的听。 等唠嗑完了,觉着闷了,娃儿就蹦蹦跳跳去晏家找长卿哥哥玩去了。 坐在晏家庭院竹凉亭,喝着嬷嬷煮的酸梅汤,降下暑气,百相舒服得直眯眼。 “长卿哥哥,金伯伯说要在咱村子建茶坊,让阿爷阿奶帮他参谋参谋。”百相对这些事诸多不懂,“建茶坊好吗?” 晏长卿拿过干净帕子给娃儿擦拭小嘴,抿笑,“原州城距玉溪村路途太远,从这里把百相草运回去,途中难免会有损耗。金家想在这里建茶坊,对金家好处多,对玉溪村好处也多,挺好的。” 见娃儿歪了脑袋,眼里依旧疑惑不解,晏长卿解释道,“对金家的好处,首先是减少损耗。其次,他在这里建茶坊,自然要请工人,如此既能让周边村民多个挣钱的机会,也能让金家在这里积攒好名声,金家跟玉溪村的联系会更紧密,同时金家在之后的百相草竞争中也能比同行多出许多有利条件。” “竞争?” “百相草大放异彩是迟早的事,只要利益足够诱人,就会有人加入竞争。或许不用多久,就会有别的大商户来玉溪村,游说村民将百相草售卖给他们。金家只是商贾之家,在强权重压之下,未必能支撑得住,所以他们家需要未雨绸缪提前布局,以待将来破局。” “那建茶坊对我们村有啥好处?” “其一,自然是定向售卖,能让村民更放心。其二,村民多一个挣钱的进项。其三是最重要的,有句话叫做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一样穷的时候,或者说玉溪村最穷的时候,没人会注意玉溪村。但是玉溪村富裕起来了,一跃爬到了十里八乡最上头,就会引来诸多嫉妒,对玉溪村来说不是好事。” 百相更不解了,“你们说过会保护玉溪村,让我们想做什么都行。” 玉溪村挣钱了,长卿哥哥就不保护玉溪村了? 童言稚语让人失笑。 晏长卿弯了清眸,抬手在娃儿小鼻尖上亲昵捏了捏,“我自然会保护玉溪村,可是,长卿哥哥纵有能耐替玉溪村挡住明刀暗箭,却没有能耐控制得了人心啊。玉溪村会被孤立。就比如,有一天相宝的小伙伴突然疏远你,都不跟你玩了,你会不会难过?” 百相眨巴眨巴眼睛,认真想了想,“不会诶,我有阿爷阿奶,有爹娘叔婶,还有哥哥,够啦。哦!我还有长卿哥哥!” “……”晏长卿扶额,换了个说法,“如果你阿爷阿奶、爹娘叔婶他们难过,你会不会难过?” “会!”百相毫不犹豫。 “便是这个道理。”晏长卿忍了很久,还是没能忍住,俯身把娃儿抱到膝上,小小软软一团在怀里,整个人都舒服了。 “所以,金家茶坊开得好。玉溪村出产百相草,金家在周边村子请人制茶。百相草供应不绝,工人们就能一直有工做有月饷拿,如此一来,外面的人不仅不会再嫉妒、孤立玉溪村,反而会盼着玉溪村好。因为彼此之间有了利益关联,你好,我才能好。我猜,金家建这茶坊,会邀你家入伙,这样村子里的百相草他们家更能稳拿。” “好复杂,听得我脑袋晕乎乎的。”百相先提的问,这时候倒不乐意听了,“长卿哥哥,你给我讲故事吧?” “好,给你讲小狐狸的故事。” 竹亭,石桌,四面凉风,桌上散放未吃完的茶、果。 清瘦男孩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娃娃,一手摇扇,低声讲着杂谈小故事。 清润嗓音被风模糊,离得稍远了便听不真切。 杜嬷嬷在亭外遮阴处一直候着,待瞧着女娃儿已然睡着了才紧步走进凉亭,轻声道,“殿下,百相睡着了,我抱她去花厅小榻,让她睡舒服些?” 晏长卿看了眼怀中酣睡的小娃娃,点头。 等嬷嬷接过娃娃,他也跟着起身一并往花厅走,“嬷嬷,待会给我拿笔墨,再拿张信纸。” “殿下要给——家里去信?” “嗯。”晏长卿曲指挠了下小娃娃半空跳跃的小揪揪,眼底有一缕少年人方有的调皮,“给父亲去信,提前替林家求一份恩典,免得他们被食人秃鹫盯上。相宝刚才愁得脑袋都晕乎了。” 杜嬷嬷嘴角抽抽,“……” 殿下莫不是以为她年纪大了,离得远了,他说了什么她就真没听见? 明明是他说的话太沉闷冗长,相宝不耐烦听了才晕乎。 玉溪村各家各户的家里老小齐上阵,半下午功夫,就把地里成熟的百相草全部摘下了,在箩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 半下午的暴晒,人人汗流浃背,发丝黏答答胡乱贴在额角、脸颊,却压不下脸上灿烂笑容。 金家负责运输的车队已经到了,一列的马车,从石桥这头排到那头,顺着大路往外延伸。 方老去了林家地头,这边数量太多,就由金钱来负责点数付账。 在林家歇了一趟喝饱了茶,金钱来站在河边田埂上,双手负背精神奕奕,“来福,上秤!记账!当场结银子!” 来福领着几个帮手,把秤亮出来,同时还从马车上搬下来几筐子的铜板,“老爷,早准备好了!大家伙麻烦排个队,一户一户来!” 玉溪村民们自发排队,等着自家的药草过秤拿钱。 最激动的时刻,顶着大太阳,没有一个人觉着晒、觉着累,只盼着赶紧轮到自个家。 同样激动的还有河对岸来看热闹的人,在这里待了半下午,愣是守到现在,没看完全程不肯离开。 “林铁柱家,二百五十斤,结钱八两七钱,并五十铜!” “林三姑家,二百八十斤,结钱九两八钱!” “李富贵家,二百四十斤,结钱八两四钱!” “王全家,二百五十二斤,结钱八两八钱,加二十铜!” …… “老村长家,三百一十斤,结钱十两八钱,加五十铜!” “许小七家,一百六十六斤,结钱五两八钱,加十个铜板!” 沉甸甸的碎银、铜板捧在手心,玉溪村民们站在地边、路边,呼吸急促,眼尾通红。 妇人婆子们感性,有坐在田埂上怔怔回不了神的,有蹲下来抹泪的,有抱着孩子又笑又哭的。 她们的手,无不粗糙变形,染满草汁,指腹、掌心布满厚厚的茧。 一个月辛苦,几两几两的银子挣到了手里。 那是他们曾经年复一年都攒不来的银钱。 河对岸,别村看热闹的,眼睛比玉溪村人更红。 玉溪村翻身了。 靠着小小一株百相草,全部发家了! 第97章 窜得多高跌得多痛,都是报应! 天边乌金坠下。 已是傍晚时分,霞光将玉水河染成绚烂紫红。 河水潺潺,凉风徐徐,虫鸣蛙叫依旧。 只是河两岸已经不见人踪,冷清下来。 村庄里炊烟升起,忙活一天的人归家吃饭了。 唯下午那场热闹,残留的余震依旧在人们心底挥之不去。 玉溪村大翻身的消息经由口口相传,迅速传遍周围十里八乡,如炮竹落地炸开回响。 无数人这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想不明白。 “几十户人,玉水河边上百亩的地啊,全种上了百相草!我亲眼看着大商户当场过秤结银子的,最少一户都拿了五两多!” “这还不算最气人的,他娘的,他们是种一个月就能拿恁多银子!百相草一月一收才是真操蛋!抵咱苦挣一年的啊!好事怎么就轮不上咱们呢?差哪了咱?” “差哪?差运气呗!” …… “不说梧桐镇其他地方,光咱这一片十几个村子里,玉溪村几十年来都是人最少最穷的村子,怎么突然说发就发了?他们村莫不是吸了紫气了?”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他们村那老村长,平时见了面我都不带正眼瞧的,呵,以后是人家瞧不上我了,老子光想想那场面就操蛋!” “属实是运气,要是当初山匪没那么急着赶趟,现在摸进玉溪村,机灵点,干一波够吃几十年的……” “再怎么不痛快也没有想着让别人去死的,你他娘心肝染墨汁了?滚!” …… “娘,我们家要是在玉溪村就好了,就能挣上钱给娘治病……” “傻孩子,娘这又不是什么大病,几十年不都过来了?” “您明明晚上经常疼得睡不着!要是在玉溪村,就算不卖药草挣钱,至少您能喝上百相茶不断顿,那茶——” “好了,大家命不同,莫恨人有。你看着玉溪村如今挣钱了,可人家也是几十年里苦过来的。吃饭吧,饭菜凉了。唉……” …… 消息同样传到了上东村。 夜色已降,张家冷火秋烟,一点人气没有。 院子里黑漆漆的,连个灯都没点。 只堂屋里传出人声,显着家里是有人的。 “爹,娘!你们听说了没有?整个玉溪村家家户户都挣钱了!林家这次拿了二十多两!” 张世明话语急促,昏暗中也能感受到他的癫狂,“我们去玉溪村,找我姐!百相草种不了咱不种了,可她张翠娥再怎么说也是咱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流的是我张家的血!她夫家把爹娘害成这样,她给点银子总不为过吧?咱不多要,十五、十!十两!最低每月得拿五两给咱——啊!大哥,你干什么!” 张世聪抄着顶门棍劈头盖脸朝张世明砸,眼睛猩红,破口大骂,“银子银子!爹娘蹲大牢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想办法弄银子把人捞出来?啊?为了打点衙门,我咬着牙卖地才凑的钱! “现在爹娘刚到家你就又开始打主意让他们去给你当马前卒!你知不知道咱家现在啥情况?已经众叛亲离了!要不是你一天天的撺掇爹娘去林家闹,要钱要百相草,张翠娥能有机会断亲?我们家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告诉你张世明,你再敢出半点幺蛾子,老子就把你轰出家门!谁拦都不好使!爹娘要是不同意咱就分家!这个家我是一天都撑不下去了!” 张老汉跟张婆子前一刻刚回到家,一个多月牢狱之灾磨掉了两人半条命,形容枯槁满身狼狈,躺在春凳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张世明被打得抱头鼠窜,嘴里犹嚷嚷,“家里这样你怪我?你以为自己多无辜?当初张翠娥带两崽子回来,把肉包子扔地上都不让他们吃的不是你婆娘?打张翠娥的时候你没动手也没拦着!关她的那间房还是你落的锁!现在倒想把自己摘干净扮清白了,我呸!爹,娘!他疯了,快拦住他!嗷,疼!” 身上实在太疼,张世明抱着头直逃到院子里,看张世聪没追出去才停下来跳脚叫嚣。 张世聪将顶门棍狠狠掷在地上,当啷声响震得人心寒,他偏头冷冷看着躺在春凳上的人,“爹,娘,事到如今我把话撂在这儿,咱家已经到绝路上了,你们要是还想继续闹腾,就是不给我活路!我有妻有子要顾着,把我逼急了,什么事我都干得出来! “你们这次为什么会直接被扔进大牢自己好好想想!林家背后有人撑腰了,还要上赶着去招惹,下次家里可没田地再卖钱去捞你们! “至于张世明那个祸家精,你们怎么宠着捧着随你们的便,反正家里也没东西能让他糟践的了,村里同族如今看我们家跟看瘟神一样,也没人再敢来挨咱的边儿!爱活活,爱死死!” 话毕,张世聪头也不回出了堂屋。 凳上两人蠕动嘴角,嗓子跟哑了似的,谁都没发出声音。 从进家门到现在,没人过问一声他们饿不饿,渴不渴,连口水都没喝上。 张老汉麻木躺在那里,眼睛无神的半睁着,呆呆望着上方漆黑屋顶。 昏暗里,一滴浊泪从眼角滑落,悄悄隐没发鬓。 院子里争吵得这么厉害,住在附近的村民自然听见,纷纷撇嘴鄙夷。 甚至有路过的人朝着张家院子吐唾沫,明晃晃讽刺毫不掩饰音量,“歹竹出歹笋,一窝没一个好东西!窜得多高跌得多痛,都是报应!” …… 跟张家截然相反,林家院子人来人往,笑声不绝。 全是村民过来送东西。 卖了百相草,银子实打实揣进怀里,今儿玉溪村热闹得跟过大年似的,到处喜气洋洋。 有了银子,晚饭各家都不抠搜了,杀鸡宰鸭的庆祝。 有好菜,先匀一盘出来送到林家。 来来去去的天黑透了,林家才得坐在饭桌吃饭。 待看着饭桌上满满当当的大菜,又纷纷笑开来。 “这顿饭咱家吃得轻松了,桌上没一个菜是咱家的。”林二河笑出眼泪。 张翠娥也笑得停不下来,手里的碗都要笑得抖下去了,“我跟大嫂准备做菜的,锅还没烧热,村里就来人了,一波接一波,到现在才消停。” 林大山看着桌上的菜,打趣,“这些菜,大家伙估摸把家里油罐子挖空了。” 鸡肉炖蘑菇,老姜焖鸭、烧泥鳅、酸豆角炒煎鱼…… 哪一样都是耗油的菜,对平日做菜只沾点油星子的农家人来说,是下了重本了。 第98章 这儿子他不要了! 林婆子叹了声,感慨万千。 “这些,都是村里人对咱家真心实意的感谢。一个村里苦熬日子的,几十年才稍稍熬出头,日子能好过些了,都高兴哩。想想咱家刚开始挣钱的时候,不也激动么。吃饭吧,吃饭。” 汉子妇人们笑意敛下来,专心吃饭。 回想他们当初,自对村民们今日的喜悦感同身受。 大家都是一样的。 以后,大家也会一起过得更好。 百相坐在小马扎上,安静吃饭的时候尤其乖。 小脸上带着笑,吃得津津有味。 今天她心情也很好很好。 是不同以往的高兴,为什么不同,百相年纪太小,说不出来。 就是觉得天看起来更蓝,水更清,太阳更热烈。 她凝出的小球球也更绿了。 百相傻乐,又突然想起事情来,“阿奶!长卿哥哥说开茶坊好!” “诶唷,我一忙起来把这事儿给忘了!”林婆子这才想起来,当时金公子提了这事儿,后来两方都去凑河边热闹去了,就把这事儿暂忘脑后了。 “你们在地里摘药草那会,金公子跟方大夫来家喝茶歇趟,说想在咱村建个茶坊,以后直接在这里制茶叶。” “他邀我们家跟他一块干,他出银子建作坊、收百相草,咱家就近帮忙管理,出个人力就成,说给咱二成的纯利。” “我跟你们爹没一口答应,说跟你们商量商量再决定,你们咋个想?” 听到要在村里建茶坊,林大、林二两对夫妻筷子便不动了,皆张大了嘴巴。 张翠娥使劲掐了她男人一下,怕自个听岔了,“建作坊?整个梧桐镇都没有作坊吧?要是建成了,那咱玉溪村可真出名了!” “建作坊在梧桐镇肯定是大事,好是好,可是金大哥邀咱家一块干,负责管理作坊,这怕是不成。”林二河理智还在,摇头道,“咱一家子泥腿子,只有江儿念过学堂能认字算账,咱哪知道怎么管作坊?二成利的银子,拿着烫手,我倒宁愿安安稳稳种地,也足够管咱一家吃喝的。大哥,江儿,你们说呢?” 林大山拧眉沉吟,嘴里饭菜无意识嚼动,好一会才道,“金大哥跟咱家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了,咱家啥样、有几个能耐他肯定清楚,这样他还敢开口邀咱入伙,必然是有了应对及打算的,我觉得,他并不是真需要我们帮他管理茶坊,而是想用茶坊,把我们两方的关系扯得更紧。他是商人,商人逐利无可厚非,但同时我们对他的品性也有所了解,是个能结交的,不管他打算做什么,咱跟他做生意肯定比跟别人来得放心。” 林江也道,“大哥说得对,跟金大哥做生意我们更放心。 “如今百相草的摊子逐渐铺开,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商贾来抢购百相草,然后转手把百相草提高价格卖出,这跟咱家惠民利民的想法有悖。 “那还不如跟金大哥合作,他至少是个说话算话的,也有底线。 “而且他相邀的想法并不难猜。咱家要是管了茶坊,村里的百相草,旁人来抢,便抢不赢茶坊,也等于抢不过金家,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互惠互利,双赢的局面。于我们家、于玉溪村都有利。” 说罢,林江又细细跟家人分析当中利害关系,跟晏长卿所言差不离。 大人们说得入迷,饭菜渐凉了一顿饭也还没吃完。 倒是小崽子们无忧无虑,边听故事边大快朵颐,最后撑得小肚子溜圆。 “小叔说的跟长卿哥说的一样啊,建茶坊好!”仨娃子吃完了,自个搬了小凳子到院里纳凉,带上他们的小跟班大黄,自得其乐。 林怀松抻直两条腿,让肚皮摊得更舒服些,嘴里犹在佩服,“长卿哥比咱大不了多少,咋恁聪明呢?” 百相举手发言,“我知道!长卿哥哥读的书多!” “阿奶说了,这几天就去给咱找私塾,交好束脩就能上学堂认字读书,以后咱也会变得很聪明的,不定能比长卿哥更聪明!”林怀柏信誓旦旦,尚不知道这世上有天赋一说,小脸上满是憧憬。 百相更牛皮哄哄,“那我肯定是最聪明的!我四岁半,比你们小,我能比你们多念几年书!” “那不一定,咱们一块念书,将来一块死,念书的时间就一样长。”林怀柏煞有介事指正妹妹。 百相被说得小脸皱巴,大黄立刻猫低前爪冲他咆哮,“汪汪汪!汪!” “嘿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刚才还喂了你鸡骨头呢,你居然咆我?”林怀柏不忿,抓着大黄使劲揉它狗头,末了狐疑道,“哥,百相,咱家大黄是不是忒肥了点?它娘在老村长家吃得比它好多了,比它还小两圈!” “小看咱家大黄了不是?大黄何止肥啊,它现在已经是咱村里狗王了,往外一蹿就一堆狗弟跟在屁股后头,威风着呢!” 大黄得了夸,狗尾巴翘上天,摇得飞起。 林怀柏,“……” 林怀柏,“阿奶咋恁会挑呢?一挑就给咱家挑回来一条狗王?还能听得懂人说话,真是一条独一无二的狗狗!” “咯咯咯!”百相憨笑,小眼神飘啊飘。 她无聊的时候,也给大黄喂小绿球了。 比喂肉骨头还好使,吃了小绿球就出去追老鼠扑蛇,长膘又蹿个…… 嗯,他们家大黄还是个爱干净的狗狗,不拱粪。 …… 林家大黄不拱粪。 金钱来近来却天天脚踩狗大便。 在自家茶坊逛了圈,满面春风回家,刚进家大门,脚底下熟悉的踩屎感又来了。 自从上次玉溪村回来,天天中招! 金钱来脸色刷地漆黑,额角青筋迸现,一字一顿咆哮,“金!多!宝!” 回应他的是咻地一声。 锦袍衣摆荡了下。 金钱来低头,一粒粪弹从他衣摆滚落,骨碌碌在地上弹出老远,衣摆处不出意外留下痕迹,伴着某种气味往上冲。 “……”金钱来闭眼,脱下鞋子就朝庭院影壁后冲去,“兔崽子,老子不揍你一顿,你当真要上房揭瓦了!” 圆滚滚的小胖墩动作灵活,抓着弹弓蹿得比兔子还快,语气比当爹的更怒,“谁让你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了去玉溪村的时候带上我,你没带我,你偷偷自己去了!” “你老子赶时间,你那时候还没起床!!” “就是你不对就是你不对!” 追又追不上,骂又骂不动,金钱来把散发异味的鞋狠狠一摔。 这儿子他不要了! 第99章 咯咯咯,谁能欺负得了她呀 吃了年纪小的亏,金多宝还是没逃过一顿打。 小胖墩坐在客厅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金老爷子、老太太、顾芳华仨在旁紧紧盯着。 心里疼得紧,老太太迭声叮嘱身边伺候的嬷子,“百相茶准备好,看好了,待小少爷眼睛要翻白的时候立刻给他喂百相茶!” 小胖墩哭声一顿,紧接哭得更厉害。 简直不敢相信。 “祖父,祖母!娘!你们都不疼多宝了呜呜呜!以前我一哭你们就会来哄我、嗝!现在、呜呜你们在旁边看我哭都不管我了,跟、跟我爹一样呜——!!” 金老太太怎么可能不疼小金孙,疼得都要跟着一块哭了,“以前哄你是因为你一哭就得撅啊我的小乖孙,现在多喝百相茶,你撅不了!” 金老爷子心疼又带点欢喜,柔声轻哄,“多宝啊,你还哭吗?不哭就把茶先喝了?大夫说了,多喝百相茶,能治你那毛病!” 金多宝,“……” 小胖墩傻了眼,肉乎乎的脸浮上茫然。 这下是真哭不下去了。 祖父祖母真不是在故意逗他? 顾芳华没敢开口,怕一张嘴强忍着的笑声会立刻蹦出来。 金钱来一张俊脸已经忍到扭曲了,心里实在爽得不行。 以前每次要教训兔崽子时总被阻着拦着的窝火,此刻一扫而空。 闹腾完,金钱来跟老爷子移到旁边偏厅说话。 “陈府家主几次登门要道歉都被打发回去了,许是知道我们这里无门可入,最近开始跟阮家往来频繁,你小心些。” 花厅小桌上也放了百相茶,金老爷子边喝边说话,心头惬意。 金钱来淡嗤了声,轻蔑道,“只要金多宝不拖后腿,他们那点小把戏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一鼠一狈罢了。” “别老嫌弃多宝,孩子年纪渐长自然会懂事,你在外忙活这段时间,他可一次没往阮家跑,也不像以前整天嚷嚷要去找阮家女娃玩了。”老爷子话锋一转,“建茶坊的事情怎么样了?” “等林家答复,他们一家其实都是通透人,想明白了定会答应。” “就怕我们等得,有些人等不急。商场上大鱼吃小鱼,金家这份家业,暗地里眼红的人多不胜数,拼了命想把金家往下拽。我们既要防着被人拽下去,还要想办法继续往高了爬。我年纪大了,你既接手家业,任重道远啊。” 金钱来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茶水入喉,瞬间消减身上疲惫,脑子更清明。 金家在原州城商业圈子里占据鳌头,可算富甲一方。 可原州近漠北大荒,在大瑞属偏远府城,跟皇城周围的豪富相比,还差得远。 不管财富或人脉,皆不敌皇城底下的大家族。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金家走到今日,怎么可能没有向上的野心。 而百相草,将金家跳跃的契机送到了眼前。 一利一弊。 弊端是金家接下来将如在钢索上行走,一步踏空,就会被下方饥饿的豺狼分食。 思及此,金钱来垂下眸子,眸底光影晦涩。 林家,会是个忠实的伙伴吧…… 六月中,玉水河边药地里,新栽的药草又是一片蓬勃。 百相跟俩哥哥也终于背起了小书包,去新村的私塾上学。 林大山亲自送去的。 因为上学堂的全是男娃子,百相是整个私塾里唯一的女娃,担心女儿不适应,林大山特地在私塾外头等了小半日才折返。 这小半日,他在外头看闺女,新村村民围在旁边看他。 高大汉子饶是经历过不少风雨,被一堆人跟狼盯肉似的盯着,也少不得不自在。 回去后说给家里人听,被笑了老半天。 同时,私塾里三个娃子也有同样遭遇。 尤其百相,作为启蒙班里唯一一个女娃儿,更是被当成稀奇宝贝来瞧。 “她就是玉溪村林家捡的那个小娃娃!” “原来她长这样啊,真好看,像雪一样白!” “怪不得林家会捡她,要是她掉我家里,我也捡!” 百相抿着小嘴,乌黑眼瞳眨巴眨巴,看起来又乖又软,说话的声音也软软的,“我不掉你家,我是林家的娃娃。” 娃子们,“……” “哈哈哈!你想捡,人家林百相还不乐意让你捡呢!” 被怼的小男童脸色涨红,羞恼攥拳就想往前砸,可对着小女娃又不太下得了手,最后生气的扯了下娃娃头上小揪揪,“我、我才不捡你呢!哼!” 娃儿眨眨眼睛,低头在背着的小书包里掏啊掏,掏出一把酥糖,“吃糖吗?吃糖就不生气了,我们可以做朋友呀。” “……”白嫩小手心上的酥糖瞬间被哄抢一空。 启蒙班都是四五岁的小娃娃,没有什么矛盾是一颗糖解决不了的。 那可是一颗糖啊! 他们大多只听过没吃过的糖! 小男童嘴里含着糖,表情从羞恼转为扭捏,伸手笨拙的把小娃儿被扯歪的小揪揪扶好……扶不好,小脸涨得更红了,吭吭哧哧,“我我不生气了,林百相,我以后不欺负你!” “好呀,咯咯咯!”谁能欺负得了她呀。 不过长卿哥哥的办法真好用,吃不完的零嘴拿出来分一点,大家就会很乐意跟她做朋友。 要是还有人欺负她,这时候就可以出拳头了,揍了也不算欺负人,不会让人说林家的孩子没家教。 因为她是先礼后兵。 百相弯着眉眼,在心里把长卿哥哥夸了一遍又一遍。 林怀松林怀柏年龄大些,又在家得小叔启蒙,直接进的大班。 只是这边场景没有启蒙班那么和谐。 六七八岁男娃子,正是猫嫌狗憎的年纪,很多事情半知不懂全凭性子做事。 知道新来的是玉溪村林家男娃,又看到林家娃身上挂的水袋,当即就有人上手抢。 “你们水壶里装的是不是百相茶?我爹说这玩意老贵了,一壶茶就值好几文的!我尝尝嫩贵的茶是啥味儿!” “给我尝一口!给我尝一口!” “他们村卖百相草老挣钱了,搜一下他们书包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好东西!茶水给我留一口!” 小小一袋子水,十几个娃子你一口我一口的,顷刻就被喝了个精光。 林怀柏林怀松兄弟俩被人拦着,等把水袋抢回来的时候,里头已经空了。 把兄弟俩气得,水袋一扔,扑过去就跟这些人扭打作一团。 第100章 百相一战成名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隔壁大班生打起来了!” 一个小不点气喘吁吁跑回启蒙班,“林百相,被打的好像是你哥哥!” 话音刚落,启蒙班的小娃娃便看见,长得又好看又乖巧的女娃娃跟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冲出去了。 速度快得,在后头能看到小娃娃跑起来时在半空绷直的小揪揪。 “……” “走,咱们过去看看!” “我去叫夫子!大班的赵宝光总欺负人!” 屁大点萝卜头们呼啦啦的往大班涌。 百相已经冲进大班教舍,看到哥哥被一群人压在下面揍,一句话没说,寒着小脸就扑了过去。 左手灰球致眩,右手小拳头举起就砸,全往鼻子眼睛最是吃痛的地方招呼。 小小娃儿,站着只比书桌高出一点点,却能轻易蹦到桌上,小脚一跺,在东倒西歪的桌椅间灵活跳跃,快得人眼睛几乎捕捉不到。 后头赶来的启蒙班小娃娃们僵在门口,呆呆看着这一幕,好半响回不过神。 身上压力消失了,四周哭嚎声一片,趴在地上的林家小哥俩抬起灰尘斑驳的脸极是茫然,“……” 发生了啥? 刚才揍他们兄弟俩的男童们,捂着鼻子青着眼,全哭了。 他们家相宝站在战圈中央威风凛凛,从他们的视野自下往上看,矮娃娃显得异常高大。 百相拧着小眉毛,瞪着边哭边不敢相信的男娃子们,攥起毫无震慑力的小拳头,“再欺负我哥哥,还揍你们!一群菜鸡!” “……” “……” 夫子赶到现场时,哭声一片,四处狼藉。 林大山前脚刚到家,后脚就接到传话,去私塾把仨娃子提溜回家。 只是回家路上全无问责。 知晓前因后果,林大山揉揉女儿脑袋瓜,“干得好,咱家不惹事,也不怕事,有人欺负到头上了就揍!” 百相眉眼一弯,“长卿哥哥也说,不主动欺负人,被人欺负了也不要忍,天塌下来他用竹竿撑着,咯咯咯!” 笑脸乍现乍收,百相紧跟不满告状,“阿爹,哥哥打架不行,跟莫一叔叔学的功夫一点没用上!” 林怀松林怀柏,“……谁说没用上!我们也揍了好几个!就是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人太多了!” 哥俩心里有大大的疑惑。 妹妹为什么那么能打? 两人将这份疑惑用眼神传递给妹妹。 百相抬头,两只眼睛往天上看,闭口不答。 我有灰球球,你们没有哇。 玉溪村林家百相在私塾一战成名。 第二天再去私塾的时候,小娃娃们都不太敢靠她的边儿,直到百相又掏出一把酥糖。 “百相,你昨天好厉害啊!” “原来你打人这么厉害!那昨天谢同扯你辫子你怎么没揍他?” “我、我又没有欺负百相,揍我干啥!” 百相只弯眼笑,给小伙伴们分了好吃的,趁着夫子还没来,哒哒跑到隔壁班探头往里看。 今天没打起来。 还没打铃上课,大班娃子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挺规矩。 只是一个班十几人,大半不是鼻梁淤青就是眼睛淤青,全都虎着张小脸。 察觉到教舍门口有探头探脑的小女娃,各人立刻坐得更加挺直。 百相很满意,走了。 小小身影一消失,大班响起齐齐吁气声。 接着咚地一声轻响。 林怀松林怀柏哥俩书桌上被扔来一个小甜瓜。 “……我爹说我喝了你们的百相茶,回礼!”赵宝光目视前方瓮声瓮气,耳根子透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昨儿在私塾被小女娃打了两拳,回去也没得安慰,他爹把他又揍了一顿,伤在屁股上好险没有更丢人。 不就是好奇抢了水袋么,林家哥俩不扑过来打人,他也不会还手。 疼死他了! 随后,左边的投过来一小包干花生、右边甩过来两个大红桃、后头飞来几个煮地瓜、前头送来一把炒豆子……直把哥俩桌面堆得满满当当。 小哥俩还没回过神来,又见坐在前头的男童扭头过来,吭哧吭哧道,“都给你们道歉了,那个,能不能让你们家百相别老过来瞅了,真的吓人!” 后头的紧接道,“昨儿我们真没想打!就想尝一口百相茶,谁知道整这样了!我鼻子挨了一下,现在吸气都还火辣辣的!你们家妹妹长的是铁拳吧?” “看看我们的脸,再看看你俩的脸,我们昨天真没打,不然你俩脸上也得花!这倒好,贪那一口,疼上一宿!” 林怀松,林怀柏,“……” 噗嗤! 哥俩把带来的水袋掏出来,递出去,“我们今天也特地多带了茶水过来,你们分着喝,家里还让我们带了糖果,也是准备分给你们的,昨天的事都别往心上放!” 话是说完了,但是,用力咬唇仍没能把笑憋下去,“噗嗤!噗!哈哈哈哈!” 这里一笑,很快,教舍各个角落都响起笑声,闷笑的,捧腹笑的,拍桌笑的…… 动静太大,把百相又引过去一回才消停。 一笑泯恩仇。 仨娃子的私塾时光热闹又快乐。 与此同时,金家茶坊正式推出百相茶,一经售卖,迅速打开口碑。 百相草的风靡,速度之快让早有心理准备的金家老爷子都为之咋舌。 不过短短半月,金家就连赴了十几场宴会,家里邀约的请柬垒了厚厚一叠。 全是明里暗里想要掺一脚百相茶生意的。 就连知府夫人都特地给金家发了邀请,以办茶百宴的名义,邀金夫人顾芳华赴约。 这把火很快就烧到了玉溪村。 六月的天孩童的脸,天气说变就变。 刚才头顶还是热辣的大太阳,转眼就乌云密布,大雨说下就下。 村口药地里忙活的村民纷纷跑回家避雨,趁着这点空闲,不少人特地上林家串门唠嗑。 “我刚从地头回来,村口又有马车转悠,这都第几波人了?” 堂屋里,李婆子扯着大嗓门,说不出烦还是高兴,“一波一波的找咱买百相草,给的价一个比一个高,这是咱村百相草卖火了呀,我想想心里就高兴,可又烦那些老是找上门来的人,跟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说了不卖不卖,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你这就烦了,那大山家不得更烦?那些个跑来先找的就是大山家,发现在这边说不通,才转头找我们来,看死了我们见钱眼开呢。”张家婶子悠哉悠哉,手头松了人也气定神闲了。 王全家的更淡定,手里飞针走线给娃子缝新衣,眉间风发,“反正我就咬死一个理,大山家的药草卖给谁我就跟着卖给谁。天降的福神在这里,谁生别的心眼子谁傻。” 第101章 媒婆踏破门槛,再见曾如玉 一场倾盆大雨浇下,路面上小水洼随处可见,溢出的雨水汇成小溪流。 流水浑浊,处处泥泞。 不能干活的天气,农人们坐在自家堂屋,看着屋檐上坠下的雨瀑,跟家人唠嗑的也是外来商人进村的事。 林三奶家住在村子中段,家里五口人。 老伴早早去世,膝下三子夭折两个。 如今家里除了她,就只有最小的儿子及三个孙女。 至于儿媳妇,早年嫌弃家穷,跑了。 “看天色,这雨估摸得下半天的。”林家表叔戴着雨笠披着蓑衣从外回来,脱了蓑衣挂在廊檐晾衣的竹篙,又把雨笠甩了水靠放墙角,这才进屋。 接了长女递来的凳子坐下,黝黑瘦削汉子脸上带出点得意笑意,“本来能早些回来,在桥头遇上来村的马车了,费了点功夫把人赶走。” “又是来收百相草的?”堂屋躺椅上,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里鞋垫最后一针收线打结,小剪子剪线,干净利索。 “咱这山旮旯地方,这时候能驾着马车跑来的除了想收百相草还能是啥?给我开价五十文一斤,说了不卖还一个劲纠缠,后来我烦了,说前头来的老爷给价五百文,吓得人直接打马回头就走了。”想起这遭,林家表叔就止不住乐。 屋里老少也被逗得捧腹。 “五百文一斤,你真敢说。”林三奶嗔了句,叹道,“听村里去了镇上回来的人说,老大夫那药馆每天都挤满人排队买百相草,有抢不到的,甚至高价转收……以后来村里收购的商家只怕会越来越多,别人家咋想的咱不知道,但是咱得守住了。大山那边卖啥价咱就卖啥价,不能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 “娘,我晓得哩。现在这日子比以前已经好太多了,以后还能更好。我哪可能干自己吃上大米饭了转头去砸大山他们饭碗的事儿?咱不贪心,不干那种叫人戳脊梁骨的事,春儿姐妹仨以后还要嫁人的,当爹的能败家里名声?” 林家表叔也是个明白人。 他只有三个女儿,娘年纪又大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主劳动力,以前为了养家糊口,逼不得已跑去邻镇替人挖煤。 挣的钱不多,累不说,甚至有掉命的风险。 那会子死熬苦熬的,为了多挣几个铜板,一年只能回来三两回。 他不在的时候,家这边多是表哥表嫂一家替他照顾。 他心里都记着情。 再说如今在家里种地每个月就能进账数两银子,搁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过着,他是脑子进水想不开要去干浑事? 林三奶放下心来,“你晓得就好。春儿,夏儿,秋儿,你们也记住,这人哪,趋利是本能,克制方显人品。不管什么时候,咱都得挺直了腰板活。” 三个青葱少女齐声应是。 同样的对话,各家不胜枚举。 随着玉溪村在十里八乡崭露头角,闻风跑来的除了想收购百相草的各地商贾,还有媒婆。 百相草的前景看得到。 如今尚是刚开始,用不了多久,玉溪村就能爬上另一个台阶。 到那时,可真是想攀都攀不着了。 是以玉溪村适龄的少年少女就成了香饽饽。 不管是嫁过来还是娶回去,只要跟玉溪村搭上关系,还能怕好处捞不着? 尤其想嫁女儿的人家,多的不说,女儿嫁到玉溪村就能跟着夫家过上好日子,不香啊? 各家有娃的门槛被媒婆踩破,连还在变声的许小七都被媒婆惦记上了,导致小七见了媒婆撒腿就跑,一时成为村里笑谈。 而当中被媒婆青睐的,以林江为最。 四方药馆对面的小茶寮,雨天人满为患。 多是进来避雨的行人,不喝茶的挤在门前廊檐及柜台周围。 有脸皮薄的,也会坐下来点上一壶最便宜的茶,跟同行的、相熟的人共饮。 闹闹哄哄一堂,甚是热闹。 雨声喧嚣,亦盖不下大堂嘈杂。 跟一楼热闹相比,二楼雅座显得冷清。 稀稀落落只坐了两桌人。 最角落窗边雅座,分坐一男一女。 临街木窗半支着,被雨点拍打发出急促嗒嗒声响,风从缝隙钻进来,带来雨水微潮的凉意。 曾如玉抬眸,定定看着坐在对面的青年。 一身农家人干活时穿的青灰短打,压不住青年身上的书卷气。 他本就长得清秀斯文,时光辗转,磨掉了他当年的青稚,多了几分成熟刚毅,内敛的气质让他看起来比当年更吸引人。 “我们有三年不曾见了吧。”她开口,柔美声色与小家碧玉的容颜相得益彰。 女子种深闺,加上两家退亲之后俨然成仇,她与他虽都在梧桐镇,但若不刻意,竟是一面都未曾再见。 也或许,是他刻意不再见她。 “曾姑娘叫我来此,若只为叙旧,大可不必。”林江淡淡开口,温暖的人,说话不显冷漠,却显疏离。 “曾姑娘?”曾如玉嘴里蔓开淡淡苦涩。 三年后再见,她看他的眼神仍有情意,而他看她的眼神,已经毫无波澜。 曾如玉有些狼狈的移开视线,最后落在青年右手腕,“你的手……已经好了?” 今早他在四方药馆门口搬竹筐,她瞧着了,他受伤后残疾的右手,而今结实有力。 林江眼底已经生了不耐,只是面上不显,残留的教养也让他无法对女子口出恶言,“是,有幸治愈。曾姑娘如果没有要事要说,我就先走了。另外,你我之间早就无话可说,曾姑娘下次莫要再这般,免得招来口舌,也影响姑娘清誉。” 他早上过来给药馆送药,准备回去的时候被曾家小厮堵住了,他本不想来,就被一直纠缠走不得。 大雨说下就下,加上他不想在大街上拉扯,这才来赴约,想着把话跟对方说清楚。 “你果然恨我。” 曾如玉苦笑,好一会才低声道,“当年我情非得已,父母之命难违。两家退亲本可以好聚好散,只是我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央表哥带我去找你,是想提前跟你说家里的决定,我没想到表哥会弄伤你的手。如今再说这些,我知道是极可笑的,可我还是想解释一次。” 第102章 诶呀我他娘,我越说越气! “我家出事落败,你家立即要求退亲,我的手受伤后残疾,三年,你不曾说过一句抱歉。如今才来解释,原因为何你我心知肚明。曾姑娘,何必?” 外头雨势不减,可林江却不想继续在这里逗留,跟旧人谈以前的是是非非。 “事情已经过去了,便是过眼云烟,我已放下,希望曾姑娘亦然。告辞。” 说罢,林江起身便要走。 曾如玉急急扯住他一截衣袖,葱白手指与粗糙的布衣极不搭。 “林江!”她急唤,“我今日开口邀你见面,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你怨我嫌贫爱富也好,恬不知耻也罢,能不能看在当年情分,莫要这样甩手就走了?” “曾姑娘一直是聪明人,难道非要我口出恶言才肯罢休?”林江扯回袖子,眉头皱起,已然有了几分薄怒。 曾如玉仰头看着那张冷淡俊颜,眼底浮出泪意,颤声道,“我为人子女,你明白的,不是吗?定要这般对我说话么?四方药馆与济世堂同为镇上药馆,你我两家有罅隙,你帮四方药馆无可厚非,可也不至于恨到要让我家爬不起身,两家药馆是可以共存的。算我求你,能否留点转圜余地?” 林江摇头,心里失望满溢。 他当年真是鬼迷心窍,怎么会觉得她万般都好,觉得她知礼、善良、纯真? 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她即便心里有一分愧疚,今日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的青涩小子,曾因少女垂青而欣喜若狂,而今方知,那些美好的表面,背后是有条件的。 “你当真这般狠心么?”女子嗓音哽咽,泫然欲泣。 蓦然,一个脑袋在旁探了出来,头发花白,蓄山羊须,瘦削的老脸布满脸褶子。 是个瘦瘦小小着一身灰色长衫的小老头。 “奇了奇了,老头在旁边听了良久,有一疑惑想不明白。姑娘,你可是自己亲口说的嫌贫爱富、恬不知耻,你既对自己有这么清楚的自知,哪来的脸叫人给你留转圜余地?” 老头啧啧有声,随即又抚掌恍然,“哦!老头知道了,因为你恬不知耻嘛!” “……”林江嘴角抽动了下。 老头后方,一只白皙柔夷出现,把老头往后拽,暴躁抓狂,“祖父,你又搅别人的事情!一路过来你管了多少桩闲事了?哪哪都有你,这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玉溪村!” 把老头拉到后面,说话的少女现了真容,朱唇黛眉,杏眸明亮灵动,浅浅一笑时如出水芙蕖。 “抱歉,我祖父嫉恶如仇、好抱打不平,最看不得是非混淆曲直模糊,每每见着便要跟人辩个对错,失礼了,两位见笑。” 对外人说话,少女敛了暴躁,端着一张笑脸有礼有节,但是话里尽是袒护意味。 便是将老者拽过去的动作,看似小辈僭越之举,却也是保护欲十足,将老者挡在自己身后。 老头尚不服气,在后头撸袖,“嘿你个臭丫头,你倒是说说祖父哪里失礼了? “看人家里出事败落就退亲!嫌贫爱富! “退亲不止还害人残疾,事后不闻不问不表歉意!狼心狗肺! “现在家里生意争不赢,又回头找人家谈甚转圜!心术不正! “伤人者控诉被伤的狠心,倒打一耙! “……诶呀我他娘,我越说越气!什么事情不要脸你干什么,小姑娘,你家里能教出你这等人才,也算实力超群了! “去,把你爹娘叫来,我问问他们教女之道,他们走过的路老头避着走,让旁人少走弯路就是他们做人仅剩的价值!” 徐恩回两手并用都捂不上祖父那张嘴,恨不得以头抢地。 能不能让她省点心! 她这一路奔波,耗的时间大半用来收拾烂摊子,真的心累啊!!啊!! 她想立马滚到玉溪村,立马倒头就睡,谁不让她补气神谁就是她仇人! 曾如玉冷不丁被人劈头盖脸一顿喷,懵在那里好大会没能回神。 等反应过来,一张玉面迅速涨红,眼底水光浮动,给气的。 到底是女儿家,这么多年也是被疼着长大的,哪受过这种气,“你!非亲非故,这般出口无状,你才无礼!” 她忍着委屈看向林江。 林江根本不与她对视。 “这位老先生,听你们口音不似当地人。是外地过来的,要去玉溪村?”林江眉头褶皱展开,朝老者笑问。 “是啊,去玉溪村!老头辗转数月,中途经过多地,偶听人吹嘘玉溪村百相茶神妙,我去见识见识!”老头负手,随口应答。 “如此正巧,我是玉溪村人,姓林名江,正准备归家去,两位若不嫌弃牛车简陋,我可捎两位一路。” “呀!那可是真的巧!走走!反正茶也喝了脚也歇了,我们即刻便能走!小哥,我先多谢了!”这次答话的是徐恩回,迫不及待简直冲顶而出。 慢走一会,祖父不知还能惹出什么事来。 此地是梧桐镇,她不想一个时辰能到得的玉溪村,要三五日后才能到达。 小哥真是救了她大命。 二楼雅座只有两桌客人,现在凑作一处。 林江与徐恩回祖孙说好了,言笑甚欢往楼下走。 须臾,二楼便只剩了曾如玉独坐窗边,脸上委屈如被冻结,僵凝不散。 雨点敲打窗叶声如雷鸣,更衬得二楼满是冷清。 空落落的二楼,如雷雨声,下方哄闹的大堂,都似在嘲笑她自取其辱,更嘲笑她自作多情。 曾如玉眼里渐渐冷下来,偏了头,透过窗户缝隙从上往下看。 很快有人撑伞从茶寮门口走出。 三道身影并行。 着青灰短打的青年身影颀长挺拔,与那对祖孙之间空出半臂距离。 他手中高举的雨伞,大半挡在那对祖孙头顶,而他自己几乎整个人曝露在雨幕中。 背影无声,每一个举动都彰显着他的修养与教养。 少女方心未艾,当年她的感情是热烈的,实实在在的喜欢过那个每每与她对视时,青涩腼腆的少年。 只是她过早对现实低头。 终究与他错过,绝无挽回的可能。 她一早心知。 第103章 您其实就是嘴痒 晏家。 客厅。 晏长卿给上座老者递上茶水,恭恭敬敬拜了一礼,“学生晏临,字长卿,拜见先生。” 徐含章接了茶,没有立即喝,眯着眼睛把面前漂亮纤瘦的小少年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摇头嘀咕,“男娃子长这么好看作甚?一眼看过去,跟绣花枕头似的。” “……”杜嬷嬷悄悄翻了个白眼。 徐恩回坐在侧座以手扶额,累了,管不动了。 普天之下敢说皇上最疼爱的小太子是绣花枕头的,大概只有她祖父一个。 亏得早早离开庙堂,要不然祖父这张嘴,能给家里挣来好几个“全家流放”。 晏长卿容色不变,不惊不辱,“多谢先生夸赞,容貌乃天生,父母所赐,美丑皆是一副皮囊。若能得先生不吝教导,学生定绣花其外金玉其中。” “你想好了?老夫跟国子监那些老迂腐可不一样,什么规矩什么容仪、德范我统统不会教,老夫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教不了。” “若父亲希望我做个默守陈规的人,做别人眼中言行仪范不可挑剔的皇子,便不会恳请先生过来。” 徐含章再次仔细打量小少年,随后笑眯眯打开茶盖,饮一口茶,“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夫饿了,让师父先吃饭。” 及后咂咂嘴,看向杯盏中茶水,奇道,“这茶水妙啊,喝一口跟脑子被冻了下似的,打一激灵。杜嬷嬷,这就是玉溪村的百相茶吧?给我上一壶!臭丫头,你也尝尝,真是好茶!传言不虚啊!” “……” 徐恩回两手捂脸,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 林家灶房已经摆上晚饭了。 林江洗了个热水澡,换下淋湿透的衣裳,一身清爽坐在饭桌旁,准备趁着吃饭的功夫跟家里说起发生的事,没想被家里人抢了先。 林婆子兴致勃勃,“今儿下晌又有媒婆来家说亲来了,还特地带了姑娘画像,江儿,等吃完饭娘把画像拿给你瞧瞧。现在家里日子好转,你也二十啷当岁了,也该定下来了。” “下雨天没法干活,只能在家歇趟,媒婆就是知道这一点,冒雨过来堵人来的。”林二河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乐得调侃,“江儿,来的媒婆可不止一个,说的都是好人家姑娘,你好好相相,成不成的给个准话,也省得磋磨人家姑娘年华。” 林江,“……”这都哪跟哪啊,他现在根本没那个心思,只想好好种百相草。 “娘,您都给回了吧,我暂时不想成亲,咱家里三兄弟,传宗接代有大哥二哥了,不缺我一个不是?” “那你总得给我个准话吧?现在不成亲,难道还一辈子不成亲了?”林婆子无奈,就是看江儿一点心思没有她才急,真怕幺儿是被当初的事情伤透心走不出来,绝了成亲的念头。 那不是因噎废食吗? 林婆子隐晦劝道,“咱家不是什么大门庭,就一小小农户之家,相看娶亲,只要懂事贤惠即可。媒婆给说的人家,好女儿家不少,你好歹看看?” “娘,”林江抿唇,说出心里的想法,免得家里一门心思为他操这个心,“我不想相看娶亲,不想因为年龄到了该成亲了所以成亲。便是真要成亲,也……看缘分吧。” 果然是被伤着了,林婆子叹了声,不再劝。 席间话题很快转到别处,揭过了这茬。 雨已经停了,家门前的路被雨水浸透后到处是烂泥,一脚踩下去能陷一个脚窝窝。 百相吃过晚饭,惦记饭后点心,脱了鞋子拎在手里,光着小脚丫就溜去了晏家。 “阿奶可愁了,小叔不肯相看,说看缘分。家里堆了好多漂亮姐姐画像,小叔一张都不看。”百相坐在椅子上,两爪子抱着个洗干净的大红桃,边啃边晃脚丫子,“长卿哥哥,人长大了就一定要成亲吗?” 晏长卿半蹲在小娃娃跟前,用帕子将她洗好的小脚丫擦干,“那些是大人的烦恼,相宝还是个小娃娃,可以不用知道那么多。” “那什么是缘分啊?” “缘分……”将帕子交给嬷嬷,晏长卿起身捏捏娃儿小脸蛋,看她懵懂可人模样便忍不住逗她,“比如我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却来到这里认识相宝,这便是缘分。跟玉溪村结缘,也是缘分。” 听不懂。 百相咔嚓咔嚓啃桃,“大人的烦恼真麻烦,我还是不要长大了。” “你不会有烦恼,你烦心的事情,长卿哥哥都会帮你解决。”晏长卿抿笑,漆亮清眸温和真切,“相宝只管快快乐乐长大,你会无忧无虑。” 在玉溪村呆了这么久,百相的来历他已从林家及村民口中悉知。 天上掉下来的小娃娃,漠北寒冬,落地时身无一片御寒衣物,浑身的针眼与淤痕。 以后只要他在,他都会保护她,不会让相宝再受一点点伤。 门外探头探脑的老头抬脚就要往里迈,嘴上振振有词,“小小年纪哄骗年纪更小的娃娃,巧言令色,坑蒙拐骗,岂有此理!不教训都不行!” 徐恩回熟练拽住老头后衣领,面无表情,“祖父,小公子所言恳切真心,对小女娃的喜爱有眼睛便能看出来,哪来的巧言令色坑蒙拐骗?” “那我去教教小女娃,天真懵懂不谙世事,最容易被人哄骗,祖父去告诫她有些话不能信!” “林家小女娃才四岁多,天真懵懂不谙世事才合理,您这时候就过早给她灌输大人的观点,是拔苗助长。” “我——” “您其实就是嘴痒想过嘴瘾。” “……” 徐含章被气得没脾气,孙女跟他肚子里的虫似的,他翘翘眉毛臭丫头就知道他想干啥。 他这不是闷得慌么? 晏家小花厅里灯光明亮,里头一大一小俩孩儿吃东西看书自得其乐。 门口拐角祖孙俩一走一拖来回拉扯眼睛干仗。 贾半仙看了好一会热闹,才摇着蒲扇施施然从另一边拐角走出来,笑眯眯的,“徐老,您山长水远过来,不累也该乏了,怎么还在这儿当门神哪?” 老头看到他,眼睛一亮,趁势摆脱孙女钳制,“别扯,让我过去!” 他快步朝贾半仙走,“你这厮,既剃个光头就该披袈裟,既穿道士袍就该束道士髻,整得这么不伦不类的!老头一看就忍不住--我可太喜欢你这种离经叛道了哈哈哈哈!走走,咱俩坐下来喝壶茶!” 瞧着两人消失在拐角,杜嬷嬷跟徐恩回相觑。 徐恩回破罐子破摔,“让嬷嬷见笑了。” 杜嬷嬷甚是同情,“你辛苦了。” 两人又对视片刻,齐齐望天。 以后的日子,大家都得辛苦。 唉。 第104章 金多宝,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原州城。 府城热闹繁华,主大街两侧商铺林立,瓦檐栉节鳞比。 白日里大小茶寮酒肆客人众多,相熟的人聚在一处,闲聊的话题里必然有金家半月前新推出的百相茶。 城中百姓但凡品尝过的,无不交口称赞。 仿似一夜之间,全城就吹起了“百相茶”风。 用风靡来形容亦不为过。 “能不风靡么?城中最有名的大夫亲口说的,百相茶有退沉疴祛肠毒之效,长饮之,可延年益寿!” “早就听说过百相茶的名头,可惜此前一直没能买到,没想到如今金家竟然推出来卖了,对咱们来说是大好事啊!” “我特地打听过,玉溪村出的这百相茶,如今整个大瑞里除了梧桐镇,就只有我们原州城有售!” “这算什么?还有个事儿你们肯定不知道,我也是从皇城那边友人口中听来的,百相茶不知道被谁献进宫里,皇上喝了之后当即大赞!连皇上都夸的茶,能不好?” “嘶!我的天!消息要是真的,那金家这次可是直乘东风扶摇而上啊!怪不得知府大人频频请金家过府赴宴!怕是用不了多久,金家门庭就要拔高一大截!” “恼就恼金家给百相茶定价不高,什么人都能买,导致回回都要跟人抢不说,抢到了还限量!下午开售时间要到了,不说了,我先去抢去!” “诶诶一块走!我也要去抢,这好东西囤多少都亏不了!” 金家茶行座落城中十字街道,是最好的黄金地段。 百相茶每日早午售卖两回,每回卖出的数量限定,多一两没有。 距开售时间还有半个时辰,茶行门口已经人满为患,堵得水泄不通。 阮成业坐在对面茶楼二楼,看着下方盛况,最后实在坐不住了,撂下茶杯回家。 马车转过长街拐进小巷,在金家大门前缓缓停下,金钱来从车上下来,将马车交给门房,举步往里走。 刚迈进大门槛,就听后头传来唤声,“金兄,金兄!诶哟真是赶巧,我们正好上门拜访,没想在这里就撞上你了哈哈哈!” 金钱来回头,看着迎面走来的阮家三口,端出客套微笑,“原来是阮老弟,今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以往多是阮氏带女儿来登金家门,阮成业出现的次数反而少,实际上就是死撑面子不想被人笑话攀附金家。 又当又立的做派。 要不是自家兔崽子不争气追着阮妍跑,金钱来根本不会跟阮成业这种人打交道。 阮成业走近,像听不懂金钱来话里话外的客气冷淡,语气里表出熟络,“什么风吹不风吹的,现在城中再大的风,也没有金家茶行的百相茶风大。抢茶抢不着,我厚着脸皮来找金兄走后门,蹭一口茶来,哈哈哈!” 人到家门口了,带着妻女杵在这,自己又正被撞上刚好从外回来,无法,金钱来只能让人进门。 双方都挂着虚伪笑脸,边聊边往里走。 “你们谈的那些生意经我一妇道人家也听不懂,我去后院找嫂子聊会天去。” 还没走到金家客厅,阮氏便道了句,笑吟吟牵着女儿转往后院方向。 她来金府多次,早就熟门熟路了,加上有金家小祖宗撑腰,下人们对她也是客客气气不敢怠慢。 金钱来觑了眼妇人背影,没阻止,开口招呼阮成业到客厅入座。 阮氏打什么主意,用膝盖想都能想得到。 他倒要看看,这次家里兔崽子还会怎么闹出花来。 “金兄从外回来意气风发啊,是知府大人又请您过去赴宴了?” 在厅中坐下,阮成业露出满脸艳羡,毫不吝啬赞道,“金兄就是金兄,不管是做生意的能力手段,还是挑选商品的眼光跟运气,都是我等远不能及的,以后我们更加难望项背喽!金兄,以后还要多带携带携小弟呀!” “哈哈哈哈,不敢当,你也说了运气罢了,运气这种东西,今日有明日无,说不准哪日阮老弟运道到了,反而是我要求你多带携啊。”金钱来面上笑呵呵说的客气,心里是另一番话。 运道? 就算有,也落不到阮家! 落到了,他也让阮家吃不上! 我他娘带携你?我他娘把你踩进泥底里! 另一边阮氏三拐两拐的,穿过后花园到了顾芳华住的庭院。 大人之间坐下闲聊,小娃儿自是去找自己的小伙伴玩。 阮妍找小伙伴,一直找到金多宝房里头。 小胖子坐在花窗下小榻,面前榻上小几摆了一堆小物件,正抓耳挠腮整理、挑选。 “多宝哥哥,我是妍妍,我来找你玩啦!”压下心里厌恶,阮妍小脸上端出甜甜笑容,哒哒往小榻跑去。 本以为金多宝会欢喜热情的招呼她。 没想到那头肥猪听到她的声音,抬头看她一眼,竟然没有半点高兴。 只可有可无的哦了一声,极是冷淡。 哦完了也不招呼她坐下,也不说叫人给她拿果茶点心,更不像以往一样把自己觉得好玩的玩具一股脑掏出来让她玩。 只兀自将注意力又放回了面前一堆小物件。 阮妍一下就恼了,想甩脸子走人,只是想到爹娘交代的话,才勉强把怒气压了下去。 她忍着恼火,看向小几上散乱的小物件,发现居然全是贵重值钱的好东西。 蛋黄那么大的夜明珠,青玉浮雕腰饰,沉香小手串,嵌珍珠绒花簪,一盘的金瓜子…… 阮妍眼睛亮了,怒气散去,欢喜伸手去拿最漂亮的绒花簪,“多宝哥哥,这些都是要给我的吗?怪不得我来了你都没有先去找我,原来是等在这里想给我惊喜呀!这些我都喜欢——” 咻—— 小胖子动作飞快,一把抢下她手里绒花簪,再伸长两条肉胳膊把小几上的东西全部拢进怀里。 这还不够,生怕被人抢,小胖子还拱起屁股把整个上身虚虚压在那些东西上方,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着警惕,“这些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好朋友的!你不许拿!” “?!!”阮妍呆了呆,知道自己误会了,粉白小脸迅速涨红又羞又气,最后哇地一声哭出来。 金多宝这头丑肥猪!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有什么好东西他从来都是给她的! 怎么突然变这样了! “金多宝,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呜呜呜!” 第105章 你心里没点数?你在他面前耍什么小性子! 骂完了,阮妍两只小手抹眼泪,呜呜哭着等着金多宝来哄自己。 手都快把眼睛揉红了,也没等来动静。 哭声稍顿,她悄悄将小手挪开点缝隙,狐疑看去。 “……” 坐在对面的小胖子正小心翼翼把值钱物件收进小几抽屉,压根没朝她瞧来。 “金多宝!”阮妍恨恨放下手,把小几上还没收完的东西胡乱扫落,撒泼,“你对我太过分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跟你玩了!” 金多宝看着一下变得狼藉的小榻,登时也恼了,眉毛竖起,“你干什么呢?是你的东西吗你就敢乱扫乱扔?知不知道小爷的东西多值钱?摔坏了你赔啊?!” 阮妍不敢相信,瞪圆了眼,“你凶我?” “你先扔我东西我凶你怎么了!这是我的房间,不许你来,出去!” 他本就是小霸王,长辈们溺爱着长大的,脾气不说很差,也绝对算不上好,受了气从来没有忍着的。 前两年不过是因为很重视这个朋友,阮妍偶尔耍小性子他都给忍下了,甚至阮妍想要什么,他有的都愿意送给她。 可他重视朋友赤忱相待,不代表能容忍对方把他当傻子。 他也不是傻子。 “……”这一着把阮妍给整懵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再也忍不得,哇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金多宝虎着肉乎乎的脸静坐了会,才把小榻上的东西重新捡起摆回小几上。 还好东西都没摔坏,就是夜明珠表面磕了点小花痕……这是下次见面他想送给林家小叔的,可以晚上作照明。 农家人可能以前省惯了,晚上很少点灯,他跟小叔睡一屋,晚上起夜没有灯老不方便。 算了,给小叔换颗更大的!他金多宝送人礼物可不送残次品! 林阿奶的木梳子都断齿了,送她一把牛角梳。 林阿爷的病快好了,他给他准备了穿上很舒服的新鞋。 林家大婶婶喜欢绣花,他找了好多颜色漂亮的绣线。 还有给阿松阿柏的青玉配饰、给长卿哥的沉香手串、给百相妹妹的簪花、给玉溪村小伙伴们的包纸糖果…… 把所有礼物全部收好,小胖墩往后一躺,蹬腿。 臭爹,什么时候才带他去玉溪村啊!! 小院偏厅里,两个年纪相仿的贵气妇人坐在茶桌旁,言笑晏晏气氛被小女孩哭声打破。 因着这一遭,阮家败兴而去。 等阮家三口走了,金钱来问明原因,在客厅抚掌大笑。 顾芳华在旁也忍俊不禁,揶揄丈夫,“你呀,至于笑成这样么?” 金钱来扬眉吐气,“怎么不至于?之前阮家仗着多宝偏帮,把金家当成冤大头任取任拿,我受了多少窝囊气?这次兔崽子总算给他老子争气了一回,我恨不得当着阮家的面大笑三声!哈哈哈哈!来福,吩咐厨房今晚做顿丰盛的,我们家好好庆祝!” 顾芳华眼角眉梢皆是舒心笑意,畅快的又何止丈夫一个?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多宝今日能拒绝阮妍,日后就不会再跟以前似的被阮家牵着鼻子玩弄。 金老爷子跟老太太闻讯过来,同样高兴得不得了,“多亏你上次带多宝去玉溪村,这孩子,在玉溪村待了半月,没成想竟变得这么懂事,往外拐的胳膊肘终于拐回来了!” “阿来,玉溪村那边房子尽快建起来,建好了我们就带多宝随时过去住一段!孩子懂事了,不围着阮家小女娃打转了,我看他阮家还怎么拿捏多宝从我们家捞好处!哈哈哈哈!” 下人适时端上百相茶。 如今这茶水已是府中时时必备。 “爹,娘,这阵子我忙得团团转,实在没能抽出时间来去管另一茬。”金钱来引二老入座,给两人倒上茶,笑道,“不过你们说得对,是该把那边的住处尽快建起来。多宝在那里,有益友良师,才能把他的性子掰过来。” “你要是实在忙不过来,可以去信托林家帮忙。之前不是听你说,晏家那二进宅子,就是玉溪村民合力建出来的吗?那还往外找什么泥瓦匠,就找玉溪村民建房!”金老爷子志得意满,只觉近来日子哪哪都舒心。 百相茶如此风靡超乎他们意料,连带着家里其他产业利润也大截蹿升。 金家本就是原州城商会龙头,如今有百相草加持,还入了知府大人的眼,金家地位也跟着节节攀高。 这些既是金家预料之中,又有些始料未及。 “外头的传闻你们可听说了?有人说这百相茶入了宫,竟然得了皇上称赞。虽然传言不可尽信,但是知府大人对金家的重视确实比以前多得多。我们务必要借助这把东风尽快爬到最高,积攒更多的实力,才能应对之后的争夺。”畅快一场后,金老爷子正色下来,“而且,只有我们家有了能做屏障之力,才能连带着护住玉溪村跟林家。” 只要有利可图,人间处处是豺狼。 百相茶生意涉及的不仅仅是金家,还有林家。 虽然老爷子跟林家人只打了一回照面,但是也能看出林家人品性纯良,而且儿子与林家有交情,他们家宝贝金孙更是在林家得了诸多益处。 交浅言深,老爷子想一并护住林家。 至于那户姓晏的贵人,或许出身权贵,也或许曾暗中帮过林家,但是谁也不能断定日后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晏家会不会始终站在林家身后。 寄望他人,永远没有靠自己靠得住。 所以,金家必须未雨绸缪。 金钱来郑重点头,眸色幽深,“爹,我知道要怎么做。” 这边金家在为未来共商,那边阮家也差不离,只是气氛大为不同。 阮成业回家后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周慧心吓得一时不敢说话。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今天到底干了什么得罪金多宝了?”坐在客厅首座,阮成业尤气不顺,对着哭啼啼一路不消停的小女娃破口就骂。 “以前还夸你聪颖机灵,是我夸得太早了!屁大点事办不好,脾气倒比天还大!金多宝是谁,你自己是谁,你心里没点数?你在他面前耍什么小性子!” “现在好了,白往金家跑一趟,闹了笑话不说什么目的都没达到!金家本就看我们一直不顺眼,现在指不定在背后乐成什么样!” “阮妍!你给我老实说,教你跟金多宝说的话你是不是一个字都没说!让我们家分销百相茶的事你跟他是不是提都没提!” 第106章 到时候你连珍衣阁的一条小裙子都买不起! 阮妍被吓得打了个哭嗝,不敢吭声。 顶着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也不敢回答爹的质问。 她当时被气坏了,还委屈得不行,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一直捧着自己的人突然变了,不捧着她了,不讨好她不宠着她了,那种感觉就像一直围着自己打转的哈巴狗改去围着别人了,她又气又嫉妒。 “问你话呢,哑巴了?!” 上头又是一声暴喝。 阮妍惊吓之下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往娘亲身边靠去。 周慧心把女儿抱住,打圆场道,“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看把妍儿吓的。今天这事也不能全怪妍儿,金多宝好一段时间没往我们家跑,本来就怪异得很,兴许是金家在背后说了什么,金多宝给听进去了。” 阮成业脸色又沉又难看,“大哥那边最近不知道从哪找的门路,跟和州瓷器商搭上了线,爹近来开口闭口提的都是大哥,我们二房要是再没有大起色,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长房重新踩在下头!我能不急吗!” “这……”周慧心眉头蹙了蹙,软声道,“再着急,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啊,还不如静下心来想办法。” “说得轻巧,你有好办法?我们家能发展到今日,全靠拿捏金多宝,没了金多宝,就等于手上没了会下金蛋的金鸡!转头金家就会把我们踩进烂泥里让我们过得比以前更难你信不信!” 周慧心心头一紧,眼底暗光浮掠。 吃过了香饽饽,怎么能忍受再回头去啃硬馍馍? 她绝不想再回到以前被长房压着、在圈子里不得脸的日子!不想从阮夫人再变成“那个小商户家的”! “金多宝以前多顺着妍儿?如今突然变了个态度,背后必定有原因。” 周慧心沉吟须臾,嘴角紧抿,“我这几日去金家多走动两趟,试探试探,金多宝是离家回去之后才对妍儿变的态度,根源或许就在其中。若是问题仍是解决不了,那也还有一个办法,让妍儿跟金多宝定娃娃亲!只要两家成了姻亲,金家再不喜,也甩不掉我们!” “娘?!”阮妍一下就炸了,不敢置信,“你说过不会让我给金多宝做小媳妇的!” “此一时彼一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妍儿,你模样生的好,娘以前想过你日后能做官家妇,可那是有条件的,需得我们家有丰厚的产业及一定地位。如果我们家只是小商户,你长得再美,在官家也只能做个妾,只能当个玩意儿!那还不如嫁给金多宝。让你爹在原州城站稳脚跟!” 瞅着女儿变得煞白的小脸,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周慧心终归心疼,缓和了语气,“定娃娃亲的事不是我们愿意就能立马定下,金家未必肯。你要是真不想以后嫁给金多宝,那就想办法把金多宝重新笼络到你身边来,让他像以前一样对你言听计从。只有你帮上你爹,让我们二房立住了,将来那些事情才能有转圜。否则我们家一旦从现在的位置掉下去,回到以前,到时候你连珍衣阁的一条小裙子都买不起!” 这些话这些道理一股脑砸下来,阮妍小脸更苍白。 即便有些话她还无法理解,但是以后家里过的会是什么日子,娘亲已经给她描绘出来了。 连珍衣阁的一条小裙子都买不起。 她不要! 原州城繁华下的暗涌,林家人一概不知。 农家人愁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吃饱穿暖,愁的是地里的事儿。 又是一整日的雨水。 这段时间大雨断断续续的下,就没消停过。 “这鬼天气,跟天破了个大洞似的,雨水不停的漏,玉水河的水已经快要溢出来了。”林婆子靠坐堂屋门槛,看着瓦檐处坠下的雨帘,满脸愁云。 林老汉躺在躺椅上,双腿上扎满银针,针尾在半空微微颤动。 他锁眉叹了声,“河水一旦溢出来,两岸的庄稼药草都得遭殃……今年恐怕难熬。” “咱们玉溪村尚且难熬,其他地方——”林婆子有些不忍说下去。 一旦涨水,水淹稻田,庄稼就得颗粒无收。 百姓一年到头在地里忙活,就指着稻子收获后能给家里继上口粮,要是没有收成,就只能苦熬到明年秋收。 苦熬二字,光说就已经满嘴苦味,那真是拿骨头血肉来熬啊。 郁恒等着时间收针,闻言搭了一嘴,“近年大瑞各处天灾不断,东州旱灾,西州水涝……一旦天灾降下,必定路有饿殍,为了填饱肚子,良民沦落为寇,又得乱了。” 皇上为这些事没少发愁,朝堂上就如何赈灾济民也没少争得脸红脖子粗,只是天听下达,中间有层层盘剥,最后落到百姓手里的东西少之又少。 这种现象屡禁不止难以杜绝,君臣博弈,不管谁输谁赢,苦的都是平民。 话说完,郁恒收针,神色并无多大波动。 他知道的内情虽则多,但是不在其位,不在其中,感触不深刻,难对百姓感同身受。 林家人却只觉满身的寒。 百相这时候正在回家路上。 新村距玉溪村有两刻路程,涨水了大人们不放心,亲自去把娃儿们接回来。 归家的黄土路被雨水淹没,成了一条浑浊支流。 路两边的稻田陷在浅洋中,青绿稻禾被淹了一半,只堪堪露出上半截已经抽穗的部分。 若是降雨再不停,水位继续上涨,稻禾被淹没是迟早的事。 百相对眼前景象甚是稀奇,趴在阿爹背上支棱了脖子,四眼张望,处处是汪洋,“爹,稻子会淹死?” “嗯。”林大山低应了声,脚下淌水声阵阵,“不止稻子,地里种的所有庄稼都会被水泡烂。过了种植时节,之后便是大水退了,很多作物赶种也来不及了。” “辛辛苦苦半年,一场大水全部泡汤,今年要是收不了粮,就只能熬到明年,有多少人家熬得起?”林二河背着小儿子,边走边苦笑,“也不知道老天是不是见不得穷苦人安稳,不是这里干旱,就是那里洪涝,真是!” 他想爆个粗,想到娃子们在,到底把操蛋两个字吞了回去。 第107章 玉溪村跟他们没少干仗 村子里卖药草挣了钱,今年在新村私塾入学的孩子不少。 王家的、张家的、林姓同族的…… 大人们结伴来接娃,淌着没过小腿的水,边交谈边往家回。 沿途一路所见让众人愁眉紧锁,忧心忡忡。 孩子们也感受到了那种压抑惶然的气氛,情绪低落,少有的安静。 当天夜里,就传来了让人揪心的消息。 一阵急促锣响穿透雨声,将已经睡下的玉溪村民尽数惊醒,急急披了外衫趿着鞋就往外冲,心神不宁。 外头兵荒马乱。 锣声停了之后,便能听到之前被掩盖的哭声喊声。 “爹、爹!呜呜呜!救救我爹,求你们了!” “孩他爹、呜、你撑着,我们马上找大夫——!” “别挡着路,都让开点,小七前面领路,去村尾林家!” “快!抬去林家!情况紧急顾不了其他了,归农你去晏家敲门,请郁大夫帮忙救人!” 夜半大雨滂沱,防风马灯的光隐约照着前路,光芒黯淡。 有伤者被抬着、背着,在玉溪村人领路下跌跌撞撞往村尾方向去。 旁边随行的妇人孩子喊着哭着,声音无助彷徨。 降雨后潮湿的空气里,有血腥味溢散。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见着这情形,玉溪村民二话不说跟上,等着随时能援手帮忙。 林家院门打开,屋子里点上灯,林大山跟林二河帮忙把受伤的人抬到堂屋。 众人这时才有时间打量受伤的人,随后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被送过来的伤者两人。 一个胸腹处破了个大洞,半身染血,湿透的衣裳血水与雨水混着迅速在身周氲开一大片痕迹。 另一个头上有伤,一张脸全是血污,还有条腿也呈诡异角度弯折,明显是腿骨断了。 两人躺在堂屋铺开的草席上,一个痛苦呻吟,一个气若游丝,都已是半昏迷状态。 伴同前来的妇人、孩子、汉子们脱力跪坐在草席旁,灯光映照下,脸色比躺着的人还要煞白。 “怎么回事啊,怎么弄出这么重的伤?”守在堂屋门口的玉溪村民不忍往里瞧,跟旁边的悄声问道。 有人认出了伤者,滋味复杂,“是朝贵村的,胸腹受伤那个是赵家老大。村里有房子被雨水冲塌了,他去救人的时候被断梁扎了肚子。” “……” 朝贵村赵家,也就是朝贵村村长家。 几十年来朝贵村跟玉溪村之间因为玉水河水源的问题,一直关系僵硬紧张。 因着朝贵村位置在玉水河上游,到了夏季经常掐下游水源,就是由赵家领头的,玉溪村跟他们没少干仗。 人命关天,这种时候大家伙挂心的是人有没有救,至于两村恩怨一码归一码,谁都没有落井下石提旧怨。 “小七去请郁大夫了吧?怎么还没来……诶唷让人心急的,郁大夫会不会不肯来?” 时间于此刻显得格外漫长,漫长得让人心焦。 村民们静不下来,在廊檐下搓手转圈,恨不能飞去把大夫给驮过来。 只是大家心里也有数,郁大夫是晏家随行大夫,肯不肯救人得看他自己的意愿。 救是好心,不救也无可指责。 谁都不能强逼人家。 堂屋里的吵闹,把林家娃子们也吵醒了。 男娃子揉着眼睛到得堂屋,乍见血淋淋的场景,差点没吓得喊娘。 反而是百相,对血色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小娃儿哒哒走到草席旁失了魂的男孩旁边,歪着脑袋戳戳他肩膀,“赵宝亮?” 抢哥哥水袋被她打了两拳的小哥哥,百相记得。 赵宝亮扭头看着小女娃,呆呆的,眼泪扑簌扑簌掉下,他哑着嗓子,哀求着来回只重复一句话,“救救我爹,救救我爹,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爹……” 百相抿唇,给草席上两人悄悄喂了小绿球,又释了绿烟覆住那些骇人的伤口,“别哭,大夫很快就会来的,长卿哥哥是好人。” 长卿哥哥是很好的人,会让郁伯伯来帮忙救人的。 百相一点不怀疑。 而草席上两人,外观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是众人视线看不到的伤口深处及内腑,血不再往外溢出,同时快速流失的体温也在回转。 似被注入了生命之泉。 堂屋里外焦急的玉溪村民们,听到百相说话的,心头也奇异平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相信,晏家谁的面子不给也会给百相面子。 果然,下一瞬郁大夫身影就出现林家院子门口,后头跟着气喘吁吁的许小七。 “来了,郁大夫来了!快快,都散开点让郁大夫进去!” 廊檐下人群呼啦啦让出一条路,等郁恒进去了,两边人群再度重合,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里头情况。 草席旁边瘫坐的有赵家人,也有其他村民。 得知是大夫来了,不用人喊就四手并用挪开了位置,守在一侧紧张地看大夫诊治,全程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林婆子则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拿了出来,尽数点亮了放在草席附近,以便大夫更好的救人。 郁恒心无旁骛,验伤,下针,施药,动作迅速,有条不紊,尽在把握。 医者济世救人,于此时此刻,浑身上下似溢着光辉,比阳光还要耀眼。 百相瞧得眼睛眨也不眨。 她虽然有绿球球,也能救人,但是她其实不得章法。 不像郁伯伯,熟知医术,能对症下药,用自己真切所学治病救人,这才是真本事。 很快,疼痛呻吟的伤者渐渐安静。 奄奄一息的伤者脸色开始好转。 “伤势虽然重,好在没有到最坏的地步,磕了头的脑子里没有淤血积堵,被扎了肚子的运气也不错,失血之势卡在了临界点,要不然便是我来了恐怕也救不回来。”郁恒收针,将伤者断骨接好上板后,合上携带的小药箱站起,“我回去配药,待会再将药包拿过来煎。这两人性命无碍,天亮之后就能把人带回家休养。” 这话终于让朝贵村人悬着的心落地,纷纷扑通跪下磕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郁恒笑笑,摆手离开。 第108章 天灾之下,谁活着都不容易 堂屋里外,一片压低的欢呼声,人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喜悦、灿烂。 百相看着那些笑脸,最后视线移回家里人脸上,看到的同样是放松后的笑颜。 她也跟着笑了,半歪着脑袋眉眼弯弯。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看到这样的笑脸。 以后她也跟郁伯伯一样治病救人,阿奶跟爹娘他们是不是就会常常这么开怀的笑了? 大家沉浸在紧张过后的放松氛围里,一时无人注意堂屋门口静看了良久的胖光头,负手笑眯眯离开了。 “师兄,你刚才明明来了,就在旁边看热闹,也不说出手帮帮忙。”一前一后回晏家,郁恒路上低声嘀咕。 贾半仙目不斜视,“帮什么忙?道爷是个算命的。贾半仙,前头是个贾字。” “算命是贾半仙,行医是真半仙。”郁恒无奈,“你以后难道再也不行医了,就这样凭白浪费一身医术?” “管那么多作甚?道爷是你能管的?配你的药去!” 贾半仙顿了下,“药方里加二钱百相草。” “师兄?” “爱加不加。” “……” 贾半仙啧了声,跟郁恒分道而行。 实在不太想承认这人是跟他师出同门的师弟,脑子里塞的是草吗? 来了玉溪村这么久,喝了那么多的百相茶,也知晓四方药馆老大夫用百相草配了诸多药方,竟然还没搞明白重点。 朽木。 懒得雕琢。 林家院子里,伤者性命无碍,玉溪村民放心下来,由老村长点名留了几个人下来帮着照顾人,又让人跑一趟朝贵村报平安,其余各自回家歇下。 灶房里,李婆子跟张婶几个妇人烧好了热水端到堂屋,供给受伤的人清理血污。 林婆子也烧了百相茶来,热乎乎的茶水喝一杯下去,驱寒散寒。 李素兰跟张翠娥妯娌则帮着将晏家送来的药包煎药。 还有村里人回去后又给送来了干净衣裳,让朝贵村人得以换下身上被雨水淋湿透的脏衣。 等所有事情忙活清楚,夜已经很深了。 “诸位,我是赵家媳妇,今天谢谢你们了,多谢。”赵家长媳,近三十岁的妇人,想起今晚的遭遇仍然声音打颤,同时心里对玉溪村及林家的打心眼里感激。 一朝贵村民解释道,“村里有村民房子塌了,受伤的人不少,伤得最重的就是赵老大跟他老表。人命关天,情况太危急了,不找大夫及时救治怕是——但是把人送到镇上路途太远,可能赶不及,所以我们只能厚着脸皮找来玉溪村。” 玉溪村自打种了百相草挣钱之后,村里大小信息都被周边村子打探了个遍,遂也知晓玉溪村住进了一户大户人家,带着医术高明的随行大夫。 所以,情急之下他们就冲了来。 “什么厚脸皮不厚脸皮的,你们也说了人命关天。人命面前,其他的都不重要。” 林婆子叹气,“天灾之下,谁活着都不容易。” 朝贵村人闻言沉默。 是啊。 平民老百姓,靠天赏饭吃,谁活着都不容易。 再回想以前为了让自己村子的稻田有足够水源浇灌,每到夏季他们就在上游卡河水的举动,惭愧阵阵上涌。 受伤的人得到诊治后,在草席上沉沉睡过去了。 守在旁边的人却是一夜不能眠。 天亮后,郁大夫又过来给伤者探了一次诊。 伤者已经苏醒,朝贵村人对林家及玉溪村又是一番道谢后抬着人准备回去。 临走前,李婆子在家院子里摘了一篓子百相草给他们带回去,“听你们说昨晚还有不少人受伤,把这些百相草拿回去煮茶,让受伤的人喝了能提一提精神,外敷也能止血止痛。” 赵老大被人抬着没法起身,眼神极是复杂,嘴唇动了又动,才低声道,“多谢,朝贵村承情了。” 林怀松林怀柏兄弟俩把赵宝亮拉过边说悄悄话,“这两日私塾停课,等上课了我们再摘些百相草给你,一准够用的!” 赵宝亮吸吸鼻子,用力点头。 这天,朝贵村气氛沉默又压抑。 朝贵村长赵老头坐在家堂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周围坐满了村里汉子。 “村长,玉溪村这次没得说的,够义气。” “带回来的百相草给受伤的人都用了,真的好用,止血止痛顶顶好。” “他们村里人去帮求的大夫救人,施针赠药,从头到尾也没跟咱提钱的事儿……村长,要不要把看诊的钱送过去?” 赵老头耷拉着眼皮子,又吧嗒抽了口旱烟,烟杆子在凳腿上磕了下,“送什么送。” 朝贵村民,“……” 他们真的觉得脸上臊得慌。 赵老头哼了声,又道,“人家没提钱,咱巴巴送去,这不叫知恩感恩,叫刻意生分。” “???” “就这么着,等雨停了玉水河水位降了,你们去把河卡子打开,那玩意儿以后不用了。” “好嘞!” 这桩事了,还有更严峻的事情需要面对。 朝贵村这边出的事儿,其他村子也开始频发。 河水外溢处处汪洋,各村子都开始有房屋坍塌的事情发生。 衙门张贴了示警告示,衙差提着铜锣从街头敲到街尾,大水将会带来的后果无法预知,百姓越发人心惶惶。 人祸尚可抗,可面对天灾,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十里八乡的坏消息,一个一个传进玉溪村。 晏长卿站在书房花窗前,看着外头淅沥雨幕,眉毛紧拧。 “莫一,你拿这块令牌去一趟原州城,找当地知府,让他即刻调度粮仓准备随时赈灾。”他从腰间取下一块青龙玉牌递出,眼底担忧浓郁,说话的语气却很是冷静,“你亲自盯着,但有趁此中饱私囊者,斩以儆效尤!” 小小少年控制情绪的能力让人惊叹,言行举止间,已可见上位者的气度及气场,“另外,给金家一道密令,只要他们有办法助百姓度过这次天灾,本宫保金家三年安稳,他们忧心的事情也可迎刃而解。” 杜嬷嬷闻言,有些不赞同,“殿下,您此次在此当以休养身体为重,调度赈灾的事情只要上达,皇上定会很快颁布诏令,自有赈灾章程。您一诺太过贵重,怎可轻易允出。” “上达、下布,一来一回耗时太久。百姓需重建家园、需有粮为继,拖得越久受害者越多。嬷嬷,百姓为重。” 第109章 除了太子,无人敢佩龙纹! 原州知府崔应元坐在书房,看着各地送上来的急报,脑壳突突地疼。 “老爷,又愁上了?”崔荣氏端了茶进来,不置可否,“这是天灾,力有不逮再正常不过,老爷只要按章程办事,等着朝廷拨款拨粮便是,这种情况无过便是功了。” “你懂什么?” 崔应元眉头紧拧,心头烦躁,“现在原州多地受灾,房屋被冲毁,良田被淹没,百姓伤亡不断增加,当中损失难以估量!我既是原州知府,这些事情如何处理应对就全是我的责任!无功便是过! 我调至原州,在这里做了十几年知府,一直没能往上再走一步。此次天灾倘若应对得当,或能在政绩上添上一笔,增加上调的机会。但若应对不好,朝中参奏弹劾我的人绝对不会少,原州知府这个位置也多是人盯着! 闻言,崔荣氏更不解,“如此,老爷就更不该发愁了,天灾之下无非缺银缺粮,只要把这两样解决好了,上达天听就是功绩,不是更简单吗?” “你说的容易,银子从哪来?粮从哪来?” “粮不够,可从就近府城借粮、征粮,至于银子……” 崔荣氏倒了杯百相茶递过去,眸波晦暗,笑意不明,“原州商会里有名姓的,哪个不是富甲一方?天灾国难,他们掏点银子出来理所应当。 金家是商会会长,这件事情让他去办最合适,一来能替老爷分忧,二来他跟各大富贾之间的交情,游说起来也更容易。 他把事儿办成了最好,功劳是老爷的,百姓感激老爷,得民心。他若办不成,那便是他的罪,百姓怨在冷血商贾,怪不到老爷头上。” 夫妻多年,崔应元怎会猜不出妻子用意,这是要陷金家于两难。 他拧眉扫她一眼,“还盯着金家百相茶不死心?” “老爷这话说的,什么叫盯着不死心?我还不是为了你?” 崔荣氏嗔道,“百相草大有可为,这么神奇的药草,我们若能先抓在手里,挣银子是其次,用来给老爷打点关系才是重中之重。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想身体建朗长命百岁。有百相茶作敲门砖,老爷调回长京亦是迟早的事。” “你能想到的别人想不到?今日你从金家抢百相茶,明日别人从你手里抢百相茶,百相茶迟早变成烫手山芋,把我们烫出全身血泡!” 这也是他近来特地交好金家,却没有直接在百相茶上动心思的原因。 崔荣氏掩唇轻笑,“谁说我们要死攥着百相茶不放了?达官显贵,对百相茶有心思的,我们双手将利益送上。老爷只管将此事交由我,我不仅不会让老爷被烫出浑身血泡,还会用百相茶为老爷笼络出一张人情网,助你飞黄腾达!” 崔应元慢慢品着百相茶,没有立刻答话。 崔荣氏也不急,在旁静静待着,胸有成竹。 “家有贤妻夫祸少。夫人,你我之间息息相关,莫要给我惹出乱子。”良久,这句话在书房里响起。 这是应了。 崔荣氏唇角翘起,“老爷放心,夫妻一体,我岂会给你惹麻烦,等我好消息吧。” 走出书房,候在外头的丫鬟立刻撑起伞,不让雨水打湿夫人衣衫。 崔荣氏走进雨幕,心情极好的伸出掌心承接落下的雨水。 之前苦于老爷不松口,她为了百相茶辗转不能成眠。 倒是要多谢这场大雨了,有老爷点头,她行事便少了诸多顾忌。 崔家是官,金家是民。 她要将百相草从金家手里抢过来,易如反掌。 之后把百相草交给弟弟经营,崔家腾云而上,她荣家自然也少不得好处。 百相草,绝对有这样的前景! 越想,崔荣氏心头越火热,已经能预见娘家将来钟鸣鼎食,夫君身居庙堂前列,崔、荣两家皆将她敬着重着! 书房里,崔应元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视线落在面前堆叠的各地急报,及后执笔准备再写一封奏折递往长京。 眼前忽地有黑影一闪。 待崔应元抬头,书案前已经站了个灰衣人。 年届三十,长身而立,面容俊朗,周身气息冷硬凛冽,如同一柄半出鞘的利刃,一动便能伤人。 “你是谁!”崔应元一惊,下意识脱口呼救,便见来人亮出了青龙玉牌。 眼下是白天,即便下着雨,窗外透进来的光也足够崔应元看清那块令牌。 上品青玉,四爪盘龙浮雕,玉牌中间刻一“临”字。 “!!”崔应元脸色登时煞白,几乎是从书案后爬着出来跪地,“原州知府崔应元,叩见太子殿下!” 在朝为官的,再没有眼力见,也需识得这块腰牌! 这是太子殿下百日时,皇上亲赐! 除了太子,无人敢佩龙纹! 临,便是太子名讳。 亦代表皇上赐予太子的权力,如朕临! 来人定必是太子殿下身边人,武功极高,怪不得能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书房里,而府中守卫竟然毫无所觉! “殿下有令,原州各地受灾严重,等不及朝廷赈济,着崔大人立刻调动人手,开官家粮仓,给受灾百姓放粮!酌情可向临近府城借粮调度!但有借故阻拦推搪、妨碍赈灾、中饱私囊者,斩!”莫一传令,语气冰冷无情绪起伏。 一个斩字落在人耳里,更教人心惊。 “臣、遵令!” “另,着崔大人下达新规至府城大小粮商,国难当前,当同舟共济。当地粮价浮动上涨不可超过市价二成!若有违令、趁此大肆敛财者,如何判罚由崔大人定夺!” 要传的话传达完毕,书案前灰衣人如来时般,悄无声息消失。 崔应元直起身子,改跪为坐,即便书房里已经没了灰衣人带来的压迫感,他仍然后背发凉。 这时候终于有空思考。 太子殿下不是应该还在皇家寺庙养病吗?难道两月前长京传来的消息有误? 不可能啊,皇后带太子殿下一并往皇家寺庙祈福,浩浩荡荡出行队伍离开长京,无数人亲眼所见。 皇后娘娘于月前已经回宫,但是太子殿下并没有一块回去,传出来说是殿下留在寺庙沐佛静养。 第110章 那是把九族的脑袋往断头台上送! 诸多思绪在脑子里纷乱闪过,崔应元瞳孔突地一缩,攫住了当中关键。 百相草! 百相草煮茶,能提神解乏,能愈沉疴褪肠毒! 而太子体弱多病,更是数度病危! 那么有没有可能,太子其实人不在皇家寺庙,而是来了原州,在此用百相草治病? 不,不是有没有可能,而是太子必定在原州! 刚才出现的灰衣人、以及太子独有的令牌就是佐证! 所以原州水灾,太子才会如此关注,不惜暴露行踪来给他下令! 崔应元用力闭眼再睁开,一切豁然开朗。 城中有传言,不知何人将百相茶献进宫中,皇上对此茶大加赞赏。这话传到他耳里时他一笑置之,只觉荒谬。 百相茶不过初初冒头,如今仅在原州名声传开,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有人把茶送进宫?再说献宝入宫,岂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献成的? 可若太子在此,那么就说得通了,传言或许是真的。 把百相茶带进宫的是皇后娘娘。 也就是说,百相草的奇妙,比他所知所以为的,更甚! 远超他的认知! 那若百相草在崔家手里—— 崔应元呼吸急促,兴奋得眼睛迸出红丝,表情又在下一刻扭曲、煞白,连滚带爬冲出书房,大吼,“来人!立刻去寻夫人,让她来见我!立刻!马上!快!” 什么敲门砖、什么飞黄腾达! 太子就在原州,用百相草治病! 皇后回宫了,太子留在此,即是百相草对太子的病有效! 换言之百相草是太子的救命草!而太子是皇上皇后的心尖肉、是龙之逆鳞! 这时候谁敢打百相草的主意,等同打太子的命的主意!那是把九族的脑袋往断头台上送! 想到这点,崔应元腿都软了,恨不得把前一刻点头应了夫人的自己掐死。 要不是太子挂心受灾百姓着人找上门来,他差点亲手给自己凿了黄泉路! 崔荣氏前脚刚回院落,后脚就又被叫到书房。 待书房门关上,听丈夫说了一番话后,崔荣氏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控制不住的哆嗦,脸比纸还白。 既痛惜泼天的富贵飞走了,又庆幸还没有酿成大错,没把两家人的命跟前途都断送了。 “老爷……那金家?” “还不死心?就算挣着泼天富贵你也得有命来花!金家既能拿到百相茶的生意,那必然是太子殿下默许了的!还想那些,不如想想你有几个脑袋能掉!此事不许再提!” “……”崔荣氏到底知道轻重,再不甘心,富贵也没命重要。 不过,她稍稍低眉,百相草的生意是不能抢了,但是谁说不能跟金家交好呢? 太子殿下默许金家拿到百相草的经营,她跟金家交好,间接也等于跟太子殿下搭上了那么丁点关系! 日后遇上什么难以解决的难题,说不得还能通过金家辗转得到点照拂! 前头还因崔家是官金家是民而生出的优越感,此刻荡然无存,自然心里是有落差的。 但是利益面前,没有放不下的身份弯不下的腰。 “还有一事,太子殿下如今人在皇家寺庙静养,务必谨记!”崔应元最后重重提了一句。 崔荣氏点头,“是,我记下了,断不会往外漏出口风。” 皇后一人回宫,对外的消息是太子在皇家寺庙静养,这是不想泄露殿下行踪。 那么太子殿下就只能在寺庙里,不能出现在原州。 她哪里敢将消息传出去?不怕掉脑袋么? 夫妻二人密谈,书房以外无人知晓。 金家也接到了密令。 直到莫一走了许久,一家人坐在大厅里,仍然久久不能回神。 “你说来传令的是晏家护卫,那个叫莫一的男子?”金老爷子哑声问。 金钱来点头,“是,是莫一。他没有明说主家身份,但是切实说了此次原州水灾,我们金家若肯出手援助,便保金家三年安稳。” 金老太太神情恍惚,“阿来,你前头还说了句什么来着?晏家啥?” “我说,晏这个姓氏虽然不多见,但也不是稀有,所以我们之前都没往大了想,或者说是不敢往大了想,有没有可能晏家的晏,是国姓那个晏。” 厅中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只能闻越发急促的呼吸声。 “给商会各人递话,金家在福月酒楼宴客,今日申时,诚候赴宴!” 金老爷子发话,眼中光芒极盛。 “为富亦当仁,原州水灾致诸多百姓受害,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金家第一个站出来率众赈灾!有肯追随者,金家铭记,百姓也会铭记!” 金钱来二话不说点头,“爹,我这就叫人去各家递话去。如今我们家手里的百相茶生意逐渐瞩目,想参与者众多,只要能跟我们金家齐心协力赈灾的,我们家可将百相茶向下分销!商人逐利,便以利晓之!总之,金家定不负那位所托!” 父子俩相视间心照不宣。 与其说是贵人所托,不若说贵人给他们机会更贴切! 金家为商多年富甲一方,最不缺的就是钱,唯独缺了能放心依靠的靠山! 只要将此次委托办成办好,且不说将来,光是三年安稳就足以抵付金家今天给出去的东西! 三年,足够他们金家发展至另一个台阶! 要是三年后金家面临被人吞掉而仍无抵抗之力,那就是他们金家的没本事! 有了章程,父子俩分头各行其事。 唯想到如今住在玉溪村里、横竖看都人畜无害的那位小少年时,父子二人便总抑制不住心头震颤。 当今圣上膝下六子,只有一位体弱多病的。 也难怪那位能独得圣上宠爱。 小小年纪就已具上位者风范,既有忧国忧民的仁德,又有杀伐决断的魄力。 这样的人将来上位,大瑞国朝方能走得更远更久! 月末。 天空收起了漏勺,持续了大半月的降雨渐渐停了。 大水退却后,留下满地狼藉、满目疮痍。 受灾情况最为严重的是各地村庄,到处可见残垣断壁,路面上散落不知哪家被冲出来的碗盆半陷淤泥。 田地里庄稼被泡烂后伏于泥中没了生机,间中还能找到家禽漂浮的尸体。 到处,是百姓的哽咽悲鸣。 第111章 咱的百相草全都好好的! 梧桐镇街道没有了往日热闹。 各巷区民宅都能听到嚎哭声。 雨停了,大水退去了,却给小镇留下了厚重的阴霾。 小镇受灾严重。 出了镇子,十里八乡的农田旁边都能看到瘫坐的百姓。 目光呆滞,面色灰败,周身都是彷徨绝望的气息。 地里的稻子泡烂了。 家里的存粮被水冲走了,拼命保住的丁点米面浸水后也发了霉。 如果没有救济,他们撑不了多久就得饿死,要么,就只能带着一家老小去乞讨,成为流民。 可他们或上有垂垂老矣的长辈,或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孩,又能走到哪里去乞食? 他们这些老百姓,一辈子守着几亩薄田,安分守己的过活,不做奸不犯恶,只求有口饭吃。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绝他们的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往日辽阔的田野,天灾肆虐过后不留一点生机,徒留绝望悲凉。 唯剩的一点地面绿色,仅在玉溪村。 “河那边稻子全没了,各家菜园子也全遭了殃,”林安农胸腔急促起伏,指着河另一边的药田,“但是咱、咱村的药地、咱的百相草全都好好的!” 过度的激动,让他说话无意识磕巴。 “这一大片药地我全都一一看过,没找出烂苗!”吞咽了下口水,林安农再次重重强调,眼珠子盯着药地,几乎凝住不动。 他身后,是心急赶出来看情况的乌泱泱村民。 所有人视线都落在药地。 一侧,是水位下降后水质浑浊的湍湍河水,昭示着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的惨景。 一侧,是生机蓬勃郁郁生长的浓绿药草,彰示着顽强的生命力,彰示着对命运的不屈。 “呜——呜呜呜——!”李婆子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咧了嘴嚎啕。 哭声里有大水过境后的悲凉,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老天每降下一场天灾,对老百姓来说就是一场难熬的天劫。 而地里小小一株的百相草,是他们有幸握在了手中的生机。 是他们的生路。 渐渐的,河畔哭声、抽泣声越来越多,汇成一片,与河流水声缠绕交织。 没人再说话。 这种时候,好好哭一场,更能宣泄胸腔里积聚满涨的情绪。 从药地回到家里,林婆子拉了凳子坐在堂屋门口,眼睛还残留哭过后的红肿,说话时鼻音很重。 “不幸中的大幸啊,幸亏有百相草,要不然,咱村子不知道多少户人家得走到绝境。” 有百相草进项,换了银子就能买粮,村里大家伙撑到明年秋收应是不成问题了。 林老汉躺在躺椅上,透过门口看向外头,能看到院子里边角点缀的绿色,感慨道,“确实是大幸。咱家住村尾,山脚地势比村里稍高,恁大的水,把旁边菜园子都淹了,堪堪卡在那里,水没往咱屋里进。” 整个村子家家户户的,只有他们家跟晏家没被水淹。 叹了声,林老汉又道,“大山早上去新村帮忙清理私塾,前头回来说新村跟朝贵村、大石村遭灾都很严重,隔得远远的都能听到哭声,哭得啊,教人听了都不忍心去看。 咱这小地方离皇城千里之遥,也不知道有没有赈灾救济的银粮拨下来,就算有,东西什么时候能送到百姓手里也未定,中间不知道得熬死多少人。 粮铺里的粮价,怕是已经开始翻倍的在涨了。” “唉,能有什么办法?咱平头老百姓,只能听天由命。”压下心头喜悲交加情绪,林婆子擤了下鼻子,眼睛四顾,“百相跟松儿柏儿不见人,又去晏家了?” “杜嬷嬷说习武一日不可荒废,把他们叫过去了。” “……” 嬷嬷为了给孩子们喂好吃的,也是费尽了心思。 习武一个时辰,仨娃子当天的三餐就全在那边着落。 这段时间都是如此。 他们家几个娃儿,俨然有晏家在养的趋势。 此刻晏家后院。 百相跟两个哥哥站成一排扎马步,有模有样。 若忽略仨吧嗒吧嗒咂嘴声,乍看是很认真的。 “长卿哥哥,还要蹲多久啊?说好了哦,我蹲了马步,我就在你家吃饭啦!”百相嘴里含着块糖,边吮边说话,“阿奶说今年家里没有稻子收成,我家快没粮了,我在你家吃饭,可以省粮给阿爷阿奶他们吃!” 旁侧舞剑的小少年最后一招收势,将剑递给杜嬷嬷,笑应了声,“好。再蹲一炷香,奖励两粒龙须糖。” 百相眼睛一下biu亮,等会她央长卿哥哥多给几颗龙须糖,给阿爷阿奶、爹娘、二叔二婶还有小叔一人一颗!她不白吃,她会给长卿哥哥很多绿球球的! 林怀松林怀柏则发出哀嚎,天知道他们熬得多艰难,每天扎完马步后走路都是撇着腿走的。 骨头又酸又疼,这罪受的,再多的糖塞过来都不甜啊。 妹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往那一扎就能忍着半天不动弹,轻松得跟玩一样。 “长卿哥,我有点耐不住了,你看我的腿抖成啥样了都?” “练武比我上山劈柴还累啊!我现在就想回家躺下,家里没粮我不吃饭还不行吗,呜!” 俩男娃仰天悲鸣,耍宝模样把杜嬷嬷逗得直乐。 晏长卿走到百相身后,伸手提溜住小娃儿后衣领,果不其然手里立刻一沉。 仗着有他提溜,小娃娃立刻偷懒,借着他的劲儿坠在半空,除了两脚扎地之外,跟荡秋千差不离。 晏长卿眼尾弯出浅浅弧度,对三人道,“不会缺粮很久,朝堂的赈灾粮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呀?快到是多久?”百相小脑袋后仰,用这个姿势看站在身后的人。 林怀松林怀柏扎在妹妹两侧,担心她会往后摔倒,急忙扭身要将她扶住,抓包作弊抓个正着。 男娃子们,“……” 明白了。 怪不得每次妹妹扎马步都那么轻松。 原来有人帮忙舞弊。 他们扎一次实打实扎足时辰,妹妹是半歇半扎玩儿着过的。 长卿哥区别对待! 男娃子们对长卿哥哥怒视,无声控诉。 “……”被两双眼睛幽幽盯着,晏长卿不甚自在,咳了声转移注意力,“快到是很快——我听到敲锣声了,应该是衙门的人来报讯?” 第112章 不孝孙!敢诋毁太子! 锵锵锵—— 锵锵锵—— 急促敲锣声由远而近。 跌坐田间满脸麻木的百姓闻声扭头,看到了着衙差服的人纵马而来,扬声高喊。 “衙门开放粮仓,给百姓下发救济粮!” “各家各户在村里等候,送粮车队很快就到,粮食按人头发放!” “另有府城仁商捐赠衣物等日常所需,一并送来!” “一切赈灾救济事宜已经张贴告示,还有不明的可在镇上公示栏查看!” 听清了衙差喊话,一双双灰暗的眼睛不可置信般睁大,及后渐渐迸出光亮。 恍似做梦般,有人拦下衙差叠声询问,得到肯定回答后才敢相信。 不过半下午,十里八乡由死寂转为沸腾。 百姓们揣上布袋子,拎着背篓、小筐蜂拥而出,聚集在村口翘首,激动紧张的等着发放救济物资。 一场突来的水灾冲毁一切,各家能吃的东西早就耗尽,否则何至于那般绝望? “你们说是不是真的?朝廷这么快就下放粮食了?” “衙差都来报讯了还能有假?咱等着就是!” “有了救济粮,好歹能让咱熬过一段,有点喘气儿的时间!” “来了、来了来了!我看到车队了!马车,全都驮满了粮食!” “真的是送粮车队!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这日下晌,高呼皇上万岁的声音震彻云霄。 玉溪村亦是同样场景。 虽然有百相草打底,比之其他村子多一点底气,但是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缺衣少食。 镇上粮铺的存粮早就被临近居民抢购一空,手上有银子都买不着。 随同衙门车队一块来的,还有商行马车。 发放下来的俱是百姓亟缺的物资,有衣物、灶具、干净的水,以及建房所需的建材。 每一辆商行马车都印有徽章,原州金家、郭家、杨家、叶家…… 欢呼震天,在村尾都能听见。 “殿下,救济粮发下来了。”杜嬷嬷站在书房书案前研墨,眼角眉梢感染着笑意,“大水退去,赈灾物资下发及时,解了百姓燃眉之急。您听那些欢呼,百姓们都在感谢皇恩。” 晏长卿执笔练字,闻言抿唇笑道,“父皇治国有方,爱民如子,百姓感受到了,民心向之。” 杜嬷嬷抬眸,看着书桌后淡然写意不骄不躁的少年,眼神更慈爱柔和。 皇上所言不错,太子殿下若能健康长大,将来必是大瑞明君。 这时莫一从外走进,呈上一封书信,“殿下,这是金家递来的信件,请您过目。” 晏长卿放下毛笔,将信件接过展开,认真阅信后一笑,对嬷嬷及莫一道,“金家率商会捐款购物赈灾,信末附各仁商名字,没有抢功,很聪明。” “能引领商会的人哪有蠢笨的。商人逐利,金家在当中算得有品行有底线的,要不殿下也不会让莫一找上金家合作。”杜嬷嬷笑说了句,对殿下毫不避讳与他们提及的态度,心头熨帖。 晏长卿再次执笔,在一张信纸上写下寥寥数语,字迹清隽有力,已具风骨,“原州受灾者泱泱,朝廷能拨下的物资有限,解得了百姓燃眉之急,但难解百姓长久民生。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莫一,将这封信拿给金家主。 原州偏远,在大瑞各大府城中地位微末,而玉溪村的宝物,足以富一州富一城,甚至惠及整个大瑞。 金家若能守住品行,本宫属意金家为桥梁,让宝物能送达大瑞九州十六城。只要本宫活着,这座桥梁谁都毁不掉。” 莫一眼底激动情绪一闪而逝,应声铿锵,“是!” 书房另一张安置的书桌后,徐含章歪歪坐着阅卷,只在小少年把话说完后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词。 然细看,可见老先生嘴角有极浅弧度。 书房静下来,只时闻远处欢呼。 晏长卿唇角浅浅弯起。 玉溪村民们贩卖百相草,这门生意与金家挂上钩,可成稳定输出渠道,保障村民们的生活。 金家将百相草制成成品需要人工,受灾百姓即可在金家作坊寻得一位置,稳定的进项足够他们撑起一个家之后的生活。 最后由商会成员分销,将成品销售各处,商家得利,大瑞各地百姓得健康。 多面互赢。 …… 金家斗胆往晏家送信,之后金老爷子跟金钱来守在家里哪儿都没去。 焦灼不安。 父子俩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得商会不到一半的成员点头掏兜拿出点银子赈灾。 嘶,会不会太少了? “阿来,你往玉溪村跑得多,见过晏家那位的面也多,你说说他会怎么想?六十七万两物资,他会不会嫌少?”金老爷子背着手在客厅来回转,恨不得在地上踏出条小道来,字里行间完全不敢小看只有九岁的小少年。 金钱来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无奈道,“爹,你别晃了,晃得我头晕。不管多还是少,我们金家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除了其他各家捐出来的二十三万两,另外四十余万是我们金家几乎掏空了家底拿出来的,那位若还不满意,那我们也无能为力了。你坐下喝点茶,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静候回音。” 没猜出那位身份之前还好,猜出来之后,金钱来都有点不太敢往玉溪村去了,打怵。 总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那位可是听一句话不舒服,就能摘你脑袋的人。 他活了三十年也是现在才知道,自己其实挺怕死。 金老爷子哪里坐得住? 连哄带拐的把小金孙哄了过来,抱着小胖墩,金老爷子慈眉善目,“多宝,乖孙哪,你在玉溪村住了半月,有没有常去晏家玩儿?” 金多宝惦记着玉溪村,迟迟没能再过去,小少年正闹别扭呢,听祖父提起晏家,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常去,但是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是晏长卿‘请’我去的!我给他点面子,不然我都不乐意往他跟前站,哼!” 既生卿何生宝? 他往晏长卿跟前站,就跟癞蛤蟆趴在白天鹅脚边似的。 气死他了。 啪——! 金老爷子没控制住,啪的扣了宝贝金孙一记大锅贴,不孝孙!敢诋毁太子! 等回神时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 爷孙俩四目相对。 金多宝捂着脑袋不可置信,“祖父,你打我?!” 金老爷子嘴角一抽,“胡说,是失手!” “……”金多宝哇地一声哭出来。 金钱来,“噗!哈哈哈哈!” 正捧腹间,客厅里熟悉灰影乍现。 金钱来,“哈——咳咳咳咳!” 有正门不走偏爱凭空出现。 不愧是那位的护卫,不走寻常路! 第113章 一定要小点!不敢大! 原州多地受灾。 好在救济及时,又有富商送来的建材,灾民们振起精神重建家园。 疮痍一点点被生气重新取代,悲凉被慢慢驱逐。 有人欢欣鼓舞,也有人嗤之以鼻。 福月酒楼三楼包间,几个身着光鲜的男子把酒叙话。 “前几日金家的设宴,把郭、叶、甘、杨几家请过去了,谈了什么不知道,似乎要有大动作。” “那几家向来唯金家马首是瞻,哈巴狗一样,一群人几十万两银子砸下去就为了买个好名声,嗤。” “这次听说金家几乎把全副身家都掏出来了,你们说金家是不是犯魔怔?金钱来且不说,金老爷子也不是个会犯糊涂的啊……背后会不会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有什么内情?不过是金家有底气,仗着靠百相茶能翻身罢了,要不然他们敢那么大手笔,拿出几十万两来打水漂?反正我汪家是没办法追随了。” 提到百相茶,当中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气得拍桌,“也不知道金家给玉溪村那些人灌了什么迷汤,我着人过去收百相草,把价格一提再提,一百文一斤那些愚民都不肯卖!” 同桌另外几人闻言,眼底各自有微妙情绪闪过。 在座的哪个没出手抢过百相草? 别说一百文,他们当中开出一百五十文的都有。 只要能收到百相草,不管多高的价格收来,他们都有信心能赚进十倍百倍计的利润。 奈何玉溪村的人油盐不进! 也不知道那些山旮旯泥腿子是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竟然连银子都不爱,端是轴得很! “金家掏了那么多银子出去,可以说整个金家如今就是只纸老虎,一戳就倒。” 姓汪的男子冷笑,“他们手上的百相茶售价也不贵,连寻常百姓都能买得起,又是限量出售,利润顶天了一年挣个万两。想要靠百相茶把银子重新填回来,至少得几十年!没有足够的银子支撑,金家手里其他营生随时面临难以周转的局面。” 及后他环视一圈,低低笑开,笑声阴冷,“这样的金家已经不足以占鳌头,商会会长的位置,该换个人坐了。至于金家手里那些赚钱的营生,在座各位有想法的,最好趁早出手啊,否则等金家缓过气来,可就晚了。” “可是崔大人对金家似乎颇为看重……” “崔大人看中金家,是因为金家在高处。待金家跌落谷底,崔大人可还会多看金家一眼?阮老弟,你说呢?” 阮成业目光闪了闪,语意隐晦,“我在诸位面前就是个勉强排上号的小人物,看得哪有诸位长远?不过,香喷喷的大饼摆在那里,有人已经吃不下,总不能拦着不让别人吃吧?” 诸人眼神交换间,各自心照。 金家这块流油的肥肉,谁不想咬一口? 商场无情,要怪就怪金家自己蠢,自损家族根基去救灾! 商人讲什么良心?好名声能换来泼天富贵? 一切都是他们家自找的! …… 灾后百废待兴。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神女山的绿裙悄悄染了黄。 玉水河的药地里,百相草又到了一月一摘的时候,浑然没受到任何影响。 老大夫又是亲自来的玉溪村收药草。 站在林家药地里,抚须望着满目郁绿,老大夫感叹频频。 “真是奇了,真是奇啊。我原还担心要有数月收不上百相草,没想到——真真是解我所急啊!” 林江把摘好的一把药草仔细放进背篓,笑道,“啥事让方老您给急上了?” “受了寒的人多,这段时间往我药馆里跑的,多是寒着了久咳不见好,寻常方子开下去吃了没多大效,只有用百相草配的药方见效最快最好。百相草眼看着要用完了,可不给我急的。” “那您老可以放心了,百相草不受水浸,断不了货。” “说的是,我这心是放下了哈哈哈哈!” 地头间笑声晏晏。 玉水河畔也是同样情景。 各家老小全上阵,扑腾在自家药地里,摘出的百相草装满一筐又一筐。 金家这天也准时来收药草,金老爷子跟金钱来父子俩一块来的。 把上秤清账的事儿丢给家仆来福,父子俩就去了林家院子里闲坐喝茶。 只是今天两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莫名探个脑袋,远远往晏家方向瞅一眼。 林老汉躺在躺椅上待客,见状莫名,疑惑道,“你们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晏家?若是,你们可上门去,晏家人甚少出门,这时候家里都有人在的。” “不不不!”金家父子俩立刻把头摇成拨浪鼓,“我们没什么事情,就是瞧瞧看看,晏家院子建得宽敞好看,想照着那个院子也建一座——小点的。” 找上门去?开玩笑! 他们哪里敢随意去打扰大贵人?自家什么门第?他们有自知之明! 能得那位一诺,金家已经是得了天降的福运了! 而且父子俩心里门清,他们能得到这样的机遇,一是沾了林家的光,二是他们家诚心跟玉溪村做生意没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份“品行”入了那位的眼。 那他们更得小心翼翼克己复礼,保持住如今的本心与德行,否则,那位随时会把他们从眼里剔出去。 “你们也想建二进院子?”林老汉听到金家要建房,随口问上一句。 金钱来点头笑应,“是,不瞒林叔,我们家在玉溪村其实已经买下一块地皮,准备在这里建房,以后家中长辈跟孩子会时常过来小住,那时少不得常过来打扰。” 金老爷子特地加了句,“建比晏家小点的!” 一定要小点! 不敢大! 林老汉笑开,眼角笑褶子叠起,“晏家房子是村里汉子们盖起来的,有经验,手上功夫错不了。你们要建房,可以找村里人干活。” “我正有此意!林叔,咱们两家的交情,这件事我一定要麻烦你们家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恁生分。只要有活干,咱村里的还要感谢你们哩!” 金家父子俩对视一眼,眼底皆有喜意。 房子要尽快盖起来。 到时候往村里一住,远近算是玉溪村一份子。 晏家那位颇关照村里人,咳,他们金家再沾点光,以后往外一站说句我住玉溪村,拦路的人就得自动绕道。 不是臆想,金家俩人精心头笃定,未来定有这么一天。 隐藏的好处,就得抢先占啊! 第114章 小爷跟你拼了!让你走不动道! 屋子里三人相谈甚欢。 院门口也甚是热闹。 金多宝弃了锦衣,穿着特地买的一身粗布短打,站在马车旁雄赳赳气昂昂。 搁一群村里娃儿中央,除了圆滚滚的身形依旧打眼外,其余全不违和,相当融入。 “东西太多了我实在拿不下,都在车里!兄弟们上车自己拿!”小胖墩拍着胸脯,胸口肉厚一拍一个陷,“我金多宝说话从来算话,说给你们带礼物可不说虚的!” 王小牛看着漂亮的马车,跃跃欲试又胆怯,“多宝,你家车子太好看了,我们身上都是泥巴,会把车子弄脏的——” “脏了洗干净就是了,咱小娃子爱玩爱闹,身上哪有不脏的?”金多宝费力抬起一只脚丫子,把鞋底尽量露出来,“看,我也脏啊!上车,废什么话,酥糖跟肉干你们不想吃啊?” 娃子们异口同声,眼睛冒光,“想!” 话落,马车很快就被娃子们占领,一个个人小却灵活,跳着攀着爬上马车,跟一只只小猴子似的。 撩开车帘看到车里堆满的各种吃食,娃子们嗷嗷叫着扑了进去。 金多宝太胖,靠自己上不了车,就站在车边咧着嘴笑,肉乎乎的脸,笑起来把五官挤得几乎找不着。 “小松小柏,百相,晏长卿!”小胖墩偏头,拽上身边还站着的几个往林家院里走,“跟我来,我给你们也带了礼物!咱不上车抢了,吃的我给你们都留了一份!全都有!” 林怀松林怀柏兴奋的挽着小胖墩胳膊,哥俩好肩并肩,“多宝,我以为要好久好久才能再见到你呢!” “这还不久?都快两个月了!我想你们想得都瘦了一大圈!” 百相走在后头,看着多宝哥哥瘦了一圈的庞大体型,“咯咯咯!” 晏长卿捏了下她羊角辫,温声揶揄,“再笑,多宝要恼了。” “晏长卿!你说我坏话!我才不会恼呢!”前头小胖墩回头嚷了句,故意龇牙作出凶巴巴的样儿,跟要拱食的小猪仔似的。 晏长卿,“……” 晏长卿,“噗!” 金多宝这回是真恼了,甩了甩两条胳膊,回身就扑到晏长卿身上挂住,四手锁紧,愤愤,“你果然在笑话我!小爷跟你拼了!让你走不动道!哼!” 林家仨娃子看着这一幕,捧腹弯腰,“哈哈哈哈!” “多宝你这样子好像小猪上树哈哈哈!” “这招真、哈哈真棒!长卿哥真走不动道了诶唷我肚子疼哈哈!” 晏长卿到底只有九岁,又长期缠绵病榻,身子好转也不过是近两月的事情。 冷不丁被小胖墩扑过来挂身上,身子趔趄往后倒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他单手在身后飞快打了个手势,挥退要冲过来救驾的暗卫,只是这一幕无人瞧见无从知晓。 堂屋里金家父子被笑声吸引,探头往外一看,魂儿差点没飞了。 金钱来下意识就要站起冲出去,把自家兔崽子从贵人身上撕下来。 那可是当朝太子啊! 岂容这般冒犯! 金多宝嫌命长了?! 金老爷子也吓了个脸青唇白,只是更沉得住气些,及时把儿子拦了下来,给他个眼色示意他再往外看看。 院子进门不远,他们家金多宝跟只树獭一样挂在纤瘦小少年身上,嘴里不知死活的嚷嚷。 但是他们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精致少年脸上全无恼怒,浅浅的笑着,眼角眉梢透着无奈又好笑意味,“我真走不动了,多宝。” 说话声音清润温和,脾气极好。 “怕了吧?下次再笑我,我就压得你走不动道!”金多宝又放了句狠话,双脚落地迅速,小眼神飞啊飞的嘴硬,“这次暂且饶过你,我可不是怕你摔倒哦,我是怕你带着我一块摔!” 晏长卿眼睛微弯,“是,我差点摔倒了。” “咳、你没事儿吧?我挂着、弄、弄疼你了?”小胖墩有点心虚,眼睛在比他高一头的少年身上瞄了又瞄。 晏长卿身体不好,他刚才真不该那样挂他身上,他很重的!他爹都抱不动他! 回头想想,自己有点欺负人…… “没事儿,你给我们带了什么礼物来?我们都着急想看。” “诶嘿!小爷的礼物,保准你们喜欢!走,跟我来!嘘嘘,小声点!别让小牛他们听见了得跟我闹!挑礼物太头疼了,我下次再给他们多带点好的!” “咯咯咯!嘘!快走快走,悄悄的!” 金老爷子跟金钱来看着他们家多宝带着人大摇大摆进屋,大摇大摆钻进房间。 父子俩皆僵硬背脊目不敢斜视,直到旁边房门砰地关上,两人才敢呼气。 对着掌控生杀予夺的上位者,人心底的畏惧无法自控,真不是他俩过于丢人。 不过,虽则紧张,但是两人心底也藏了大喜。 没想到啊! 他们家多宝竟然轻易就混到贵人身边去了! 而且瞧着还混得不错。 多宝这头莽犊子,性子骄纵了些,但是心思简单,贵人可不就喜欢跟这样的人玩么! 堂屋跟房间一门之隔,里面说话声音稍大点,外头听得一清二楚,数他们多宝话最多。 “这个珍珠簪花,是百相的!我特地挑的!我娘说女娃子更喜欢红发带,百相,下次来我给你带红发带!” “这两套文房四宝是给小松小柏的,本来我想送你们腰佩,听我爹说你们上学了,送文房四宝更实用!没了我还拿来!” “沉香手串是长卿哥的!这个有香气很好闻,听说沉香对人身体也有好处……你是富贵家里的小公子,一定见过很多宝贝,你、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 小少年清润嗓音飘出,“我很喜欢,谢谢多宝。” 还有仨娃子惊喜道谢声,“多宝,你送的东西太合我心意了!我收了哦!真收了哦!不跟你客气了哦!” “嗨呀,跟我客气什么!我还给林阿爷林阿奶他们都带了礼物呢!梳子!鞋子!还有绣线……还有可以当灯使的夜明珠,这个最好用!起夜不怕磕着摔着了!” 简单直白、充满童稚的话语与开怀笑声,让堂屋里坐着的人一并被感染,脸上皆浮上笑意。 收好药草,金家还得往府城赶路。 村子里又稳定进项一笔,到处喜气洋洋,遭灾的阴霾被喜悦冲得一干二净。 这边的喜悦,周边各村自有见闻。 彼时赵老头正指挥村里汉子们,把玉水河上游卡水源的木闸打开。 “这玩意儿以后就不用了,”赵老头蹲在河边吧嗒抽着旱烟,闷着嗓子,“拆吧拆吧,晒干了当柴火吧。” 赵老大养了一个月,当初几乎要命的伤如今已经大好。 他抬头遥望玉溪村方向,“玉溪村的百相草没被大水祸祸,听说今天又能收成了,大富商带着车队去了村里……十里八乡,如今能吃饱饭的只有玉溪村了吧。” 赵老头站起,将鞋底的泥巴在草梗子上蹭了蹭,“老天给的运气,羡慕不来。百相草也是他们自己精心打理种出来的,不是凭白挣的钱。” 说完,回望一眼玉溪村,赵老头背着手往家走,“都回吧,这几日我去镇上打听打听,给村里找找活儿。” 他们没有玉溪村的运气。 衙门的救济粮不会一直有,度过眼前难关后,接下来的日子便得他们自己想办法撑下去。 只是,活计有也有限,抢工的人多不胜数。 所有人拼命的,都想要熬过去。 没有谁是不苦的。 第115章 有朕护着,谁敢动卿儿,谁又能动得了? 长京。 皇宫,凤仪殿。 洪景帝下朝后没有去御书房办公,先来了凤仪殿。 自从皇后回宫后,日常来凤仪殿小坐已经成了习惯。 因为每天来这里,都能喝上一壶百相茶。 “皇上喜这百相茶,我让人每日沏一壶送去便是,你每日忙于政务,还天天往凤仪殿走一趟,背后有人该骂我妖后了。”夫妻俩坐在殿内茶桌旁,皇后执壶斟茶,半真半假道了句玩笑话。 洪景帝觑她一眼,并无不悦,“朕若想省这点精力,至于为一壶茶特地往你这跑?不过是想跟你说说话罢了。” “什么想跟我说话,你啊,是想跟我聊卿儿。” “卿儿是你我之子,我不跟你聊,我跟谁聊去?” 一提到最喜爱的儿子,洪景帝眼里骄傲便藏不住,眼角笑意柔化不怒而威硬朗面容,“郁恒定期来信,卿儿在那里养着,有新鲜百相茶调理,身子越发见好,现在已经能重新提剑练武了。” 皇后眼里也盈上笑意,揶揄,“你就想上我这夸儿子来。” “做得好怎么不能夸?卿儿病的这些年,所学所悟并未遗忘,尤能难得心系百姓,决策果断,不愧是朕的儿子哈哈哈!”洪景帝端起茶杯,还有些烫的茶水淌入喉,水润之感让人立即浑身舒畅。 他是极畅快的。 “原州水灾的事已经传到朝堂,御书房里相关奏折堆了高高一沓,有奏原州知府赈灾及时当记功的,有奏原州知府擅自借调官家粮仓藐视皇威的。哼,一群京官,站在百姓用脊骨撑起的高台之上,不思百姓之苦,只记挂勾心斗角谋取更高位!还比不上一个九岁的孩子! 不思国忧者,失民心,天不佑。 原州赈灾及时,百姓纷纷感谢皇恩浩荡。卿儿给他父皇挣了份民心所向!” 凤仪殿内回荡皇上朗朗笑声。 皇后何尝不是满心骄傲? 只是有喜自然也有隐忧,相比儿子在千里之外为百姓做了什么,她更关心的还是儿子的身体以及安危。 “皇上,原州知府未请皇命,先行借调官粮赈灾,朝堂上势必有人抓着这点过错不放。虽然原州偏远,但是一任知府四品官,多的是人盯着那个位置想扶持己方派系上位……妾并非想插手朝堂,只是事关卿儿,一旦有人往原州查,卿儿在那里养病的事便瞒不住,我担心卿儿被人扰了清净不说,连安危也无法确保。” 洪景帝摆摆手,唇角微扬,“有朕护着,谁敢动卿儿,谁又能动得了?那边的事情,朕已经着崔敬做好安排,暗中给卿儿助力,你安心便是。” 闻言,皇后这才心下稍安,旋即想起一事,又问道,“卿儿早前来信替林家及玉溪村求恩典,皇上可有打算?” “朕开口赐个恩典不是难事,只是还未到时候。”皇上笑意吟吟,意味深长,“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添花不如送炭。” 皇后抿唇一乐。 老狐狸。 …… 金家在玉溪村的地皮位于村子中后段。 金钱来购买地皮的时候本属意村尾,最好能跟林家邻近,奈何镇守大人亲自开口那个位置的所有地皮不再出售。 无法,金钱来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尽量靠近村尾的地儿。 水灾过后,金家建房提上日程,全部交由玉溪村民建筑。 又一座二进小院在玉溪村拔地而起,时已至九月。 神女山上青黄红交织,远远望去美得如同一副油画,浓墨重彩。 秋已来。 一大早的,百相就爬起身,头发还没梳就小尾巴一样跟在阿爹脚边跑,“阿爹,今天是不是去镇上呀?说好了要带我一块去的,要说话算话。” 林大山被缠得好笑,“是,说话算话,阿爹什么时候诓过你?” 入秋后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尤其早上气温沁人。 怕女儿着凉,李素兰手上拿着件小外衫,追着给她穿上,“一说去镇上你的心就飞出去了。你爹去也是吃过早饭再去,不着急,先把衣裳穿上,头发没梳脸没洗,你说你埋汰不?” 百相仰着小脸咯咯笑,“百相不洗脸也干净的!” 说着不忘小手在脸上抹一下,展示给阿娘看,手上没有脏脏。 萌得李素兰直接在女儿小脸蛋上亲了下,把她抱着坐上小凳子,拿过梳子给她梳发。 大半年过去,娃儿当初狗啃似的一头乱发,勉强只能梳起两个小揪揪,现在已经长到能编小羊角了。 灶房里刺啦声响频频,很快飘出烙饼焦香。 灶头木柴燃烧的浓烟往上,顺着屋顶烟囱腾上天空,满院子皆是散开的烟火气。 随着一声“吃早饭啦”的喊饭声,屋里大人娃子齐冒头,往灶房蹿去。 等吃过早饭,碗筷灶头留在儿媳收拾,林婆子两手在围裙上抹了抹,从兜里掏出半角碎银,“这次布料多买点,也多买点新棉花。过不了多久就该入冬了,赶在天冷下来前,咱得制冬衣冬被御寒。几个孩子的小袄子,夹棉已经板结梆硬,不够暖和了,也得换。” 能换新衣新被,不说娃子高兴,大人们也禁不住欢喜。 林二河使劲抱了抱林江,一脸感激状,“江儿,多亏你当初起意种百相草,要不今年咱一家子还得拼命扛冻啊!” 林江扬眉,“二哥,不谢,应当的。” “随口夸你一句你还真不客气。”抱抱改为擂拳,逗乐旁边一众。 “行了,天色不早了。”林婆子催促了声,“今天村里不少人到镇上采买,村长家牛车在村口等着了,快走吧。” 百相骨碌爬进背篓等阿爹背起,举起小手朝眼巴巴的大哥二哥挥啊挥,“这次我去,下次轮到你们去,不要羡慕我,下次就是我眼巴巴在家看着啦!” 林怀松林怀柏面无表情。 家里一年去镇上的次数,十根手指用不完。 下次再去就是快过年的时候了。 阿奶早早就说了,等要过年的时候去镇上采办年货,带家里仨娃子一块去走走逛逛。 下次妹妹也还有份。 小妮子贼精! 第116章 莫问回报,只图心安 梧桐镇长街行人稀寥。 似是早早染上了秋的萧索,显得比平时冷清许多。 从路口进小镇的一路,能轻易感受到冷清又沉闷气氛。 路边各店铺也失了往日热闹生气。 牛车在镇子集市附近的空地停下,这个地方专门划出来供停牛车马车。 今日这里除了有牛车停驻外,还乌泱泱蹲了很多人。 多穿打着补丁的粗布单衣,瘦骨嶙峋,眼睛黯淡。 年纪从十来岁到五旬不一,多是男子。 “阿爹,这里好多人。”百相对这个情景有些好奇。 “都是各村子出来寻工的村民,在这里等着需要人干活的主顾来挑人。以前爹跟你二叔出来找工,也是在这个地方等。”林大山提了下勒着肩头的背绳,把女儿背正些。 李富贵今天也来了,顺口搭话,语气唏嘘,“这个时候哪有那么多活儿干,就算有,也早早被年轻力壮的人抢光了。活儿少,想干活的人多,那些主顾趁势压工钱。咱以前累死累活一天好歹能拿二十铜板,现在,给十五文钱一天都算良心主顾了。穷人的力气不是力气。” 张家婶子摇头叹息,“有啥办法?梧桐镇拢共那么大,需要人干活的也就那么几家。再看十里八乡各家各户的,哪户人家里没有五六张嘴打往上需要养?一秋下来挣的工钱,往死了省也难撑过冬,更别说还要熬到明年秋了,这还是衙门出了告示明令粮商不准粮食大涨价,要不更难熬。” 玉溪村一众心有戚戚。 他们村亏得有百相草打底,要不然今天他们也是等工的一员。 一家人的命悬在手里压在肩上,再硬的脊梁也会被压垮。 光是想想,就能体会到那种让人窒息的绝望。 几句闲聊间,空地一端有嘈杂声传来,二十来个汉子聚在那处,先是传出伏低做小哀求,后转为争吵,愈吵愈激烈。 当中隐约听到朝贵村三个字,林大山跟李富贵对视一眼,往那边走近。 自从朝贵村来村里求助后,两个村子关系缓和许多。 事后那边还送了自家储备的山珍过来作为答谢,虽然吵过闹过甚至干过仗,但是山里乡民,只有极少数极品,大多数人本性并不恶。 “赵东家,你这样做不地道!明明说好了这份搬抬的活儿给我们朝贵村做,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人群中,一湛蓝短打中年汉子朝对面人怒目而视。 被瞪着的人着棉布薄衫,因着受质问,满脸不耐烦,“说是说好了你们不还没上工吗?现在有人工价比你们低,我请他们做工怎地了?出钱的人是我,我乐意请谁请谁!” “你!你言而无信!要不是头天说好了,我们今天也不必一大早撂下家里的事情赶路过来,你这不是耽误人么!” “这话说的,怎么耽误你们了?是有大把活等着你们挑呢?再说了现在谁家不难?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自然请谁更划算请谁,下次你们要价更低,我也能回头再请你们!” 赵东家冷哼了声,推开堵在周围的人群,带着刚请的工人扬长离去。 徒留朝贵村十几个来上工的村民脸色铁青。 却又莫可奈何。 “赵老大?咋回事?”林大山在人群后引颈问了声。 赵家老大闻声扭头,看到是林大山,抹脸苦笑了声,走到近前来,“还能咋回事,给村里找的活计黄了。赵东家是我们村老主顾,大家都姓赵,本着一家姓氏,他以前对我们村挺关照的,需要人干活多数找我们干。” 说到这里顿了下,赵老大脸上苦意更甚,“刚刚你都听见了吧?说白了,这时候什么交情都不顶用。人家工钱自动降两文钱,抢了去了,咱村几个白跑一趟。” 朝贵村到镇上的距离同样不近,一群汉子大早上赶来,靠两条腿走了近一个时辰。 结果来了之后人家不肯雇用了,白搭了时间功夫。 “你们村存粮是一点没剩啊?”李富贵打眼一圈,入目脸孔无不愁苦。 见到熟人,朝贵村的人也围了过来,凑一处唠两句。 “遭灾不重的有剩一些,剩那点也顶不了多少用,指望明年秋收,中间隔着一年呢,有得熬。不打工挣钱,一家老小的咋整?” “这还刚开始,再过一段,各行当雇用的价格只会越来越低。明年还不知道是啥光景,要是顺风顺水,能收上粮,那是好事。万一再出点这样那样事儿,又是一年颗粒无收,到时候真不知道要怎么活。” 赵老大说这话时低了头,藏起的眼底,有对玉溪村的羡慕。 十里八乡,只有玉溪村不用受这份苦,就算没粮,银子照样挣。 衙门出了告示不让粮商涨价,有银子就能养活家里老老少少,还省了奔波。 林大山叹了声,拍拍赵老大肩膀,这种时候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说什么都不好。 有些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玉溪村民在镇上采买过冬所需的粮布棉,回程可说满载而归。 却没了来时的轻松欢喜,各自心头都沉甸甸的,像压了大石头。 便是诸多事情不懂的百相,这次都没央阿爹给买香喷喷的大肉包。 私塾已经恢复上学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只有他们玉溪村的娃儿干净整洁,吃得上饱饭。 以前百相对这些是没有多大感觉的,但是这次,脑子里的大肉包总会变成一张张邋遢低落的小脸,还有看她们时艳羡的眼神。 大肉包就变得不是那么香了。 “阿爹,明天我能多带几张烙饼去上学吗?我想给小伙伴们分点能饱肚子的东西。”伏在阿爹怀里,百相有些蔫吧。 林大山紧了紧手臂,肯定应声,“能,明天给你多烙几张饼带上。” 这天晚上,林家的晚饭也吃得沉闷。 他们也只是普通人,即便对其他百姓遭遇多有同情,但是能做的实在不多。 若是没有百相草,现在他们家、他们村里的汉子也要愁一家人的生计。 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 可—— 林江撂下筷子抬头,黑眸灼灼,“娘,大哥,二哥,我们答应金家的合作吧?” 林家其余人顿了下,及后笑容在各人脸上一一绽开。 林婆子点头,“揽了责任就得把事情做好,你们哥几个若是有信心,就去干吧。” 有什么办法。 不管是以前家里苦的时候,还是现在家里得了温饱,他们性情摆在那里,总是变不了。 见不得疾苦。 力所能及时,助人莫问回报。 只图心安。 第117章 背后的人手段几可通天,崔大人还没那个能耐 福月酒楼三楼包间。 汪家、付家、卓家、阮家再次聚头,包间门窗关得紧紧的。 四家人围桌而坐,桌上的饭菜原封未动,倒是酒水上了一壶又一壶。 酒液入喉,急。 酒杯落桌,重。 彰显出几人焦躁情绪。 汪家家主先耐不住,酒桌重重撂桌上,发出咄地声响。 “金家最近又开始频繁议事,每次请上门的都是那几家赈灾时捐了银子的,一次都没我们几家的份!他金家什么意思?特地避开我们想干什么?” 付家主年过五旬,长得精瘦,满脸精明相,他眯眸琢磨,“会不会是金家察觉到我们动手了?准备要撕破脸?” “他撕什么脸?要撕也是我们撕!前段时间我们四家哪家没对金家下手?付家盯上了他家布庄,卓家盯上了他家在和州、涂州、豪州八城的茶楼,我也对他们家水路运输下了手,有谁成功了? 没成功不说,差点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把自家产业给搭了进去!你们损失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我汪家损失折合逾二十万两! 事情还莫名得很,金家压根没反击,像是早就料到结果,由着我们蹦跶。偏偏我们着了道儿却怎么都查不出背后那只黄雀!查不出究竟是谁在给金家保驾护航!他娘的那种感觉真跟见了鬼似的!” 汪家主越说越上火,又给自己狠狠连灌三杯烈酒,酒下肚,火气没消,反而愈烧愈烈。 而他口头说了四家人下手,细数时却根本不提及阮家,让阮成业脸色有一瞬难堪。 只是阮成业很快把那股难堪压了下去,在座四人,其他三人多数是这原州城商业圈里上流人物,唯有阮家居末流,换做平常,他根本没资格跟这三人平起平坐。 他给三人各斟了杯酒,试探道,“有没有可能,是崔大人……?” “不是他。”卓家主瞥阮成业一眼,眼底有不可见的轻慢,“金家虽然颇得崔大人青眼,但是我们几家跟崔大人的交情不比金家差多少。这次事情背后绝非崔大人手笔。” 汪、付二人皆点头赞同。 说句难听的,能做到悄无声息、轻描淡写就让他们几家断臂的人,手段几可通天。 而崔应元,还没那个能耐。 这才是让几人焦躁心惊的地方,他们猜对方暂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的心思,旨在警告,否则—— 那个结果,几人不太敢去想。 甚至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摸清,究竟是他们几个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还是金家静悄悄的攀上了什么大树? 但是,不管哪一种,对他们都不是好事。 “我还曾怀疑是玉溪村此前住进去的那户大户,因为那户人家姓晏,所以我特地着人去调查过,也不是他们。那户人家是从辞州来的,家里从商家底颇丰,但是过硬的关系没有,此‘晏’非彼‘晏’。” 汪家主眸色晦暗,看向阮成业,“阮家主这几年跟金家来往甚密,且听说金家小少爷对你们家小千金甚为喜爱有求必应,阮家主就没从金家听到点风声?” “这、呵呵。”阮成业干笑,打哈哈,“几位太看得起阮某了,阮家若真跟金家如此交好,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了不是?” 他没敢说,狗屁的来往甚密。 阮家现在连金家大门都进不去! 金多宝也突然变得不好哄了,他们在金家门外蹲守了几次都没见着人,还谈个屁的听风声。 谈来谈去没个结果,倒更像个失败联盟复盘会议,四人更加心浮气躁。 金家的动作实在太频繁了,频繁得让他们害怕。 既怕金家再次崛起,更怕金家搭上大船而他们已经错失良机。 便忍不住的,一直对金家窥视。 而金家那边,确实知道这几家私下里的小动作,只是根本无暇理会。 最后事情的结局也证明了,他们对贵人的信任没错,那位金口玉言,说护金家三年安稳,言出必践! 金家父子放下心来,更是一心扑在眼下的谋划上,忙得脚打后脑勺。 忙是忙,金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多,整个人浑不见忙累后的疲惫,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似年轻了好几岁。 “这样的仗打起来才痛快啊。四处蹦跶的老鼠不用我们出手就被打回去了。” “有人在身后护航,我们只需要专心事业版图,心无旁骛。” “版图扩大了,钱挣了,还做了好事,你说多乐呵?” “捡来的给祖上积德的好机会,阿来,好好干,多积德!” 金钱来哭笑不得,老爷子年纪大了,心情好了,玩笑也随口就来了,还有了闲情跟金多宝比幼稚。 “玉溪村房子建好了,收拾好东西我们就搬进去。”金钱来心思在正事上,随时跟老爷子商量讨教,“爹,这次我们合几家之力,预计在梧桐镇开两个大作坊,每个作坊做什么我心里已经有了打算,等到了玉溪村,我们上晏家拜访,探探贵人口风,只要他点头,事情就算正式定了。” “行,反正我们跟郭、叶、甘、杨几家也约定好了,他们只管拿分成,不插手作坊,你尽管放手去干。”金老爷子想了想,又道,“那边有不能往外说的秘密,安插进作坊带路的那些个掌柜,就让他们在作坊旁边就近安身,莫让他们进玉溪村了。” “好,还有一事得劳爹您帮忙,林家之前对合作的事情心有踌躇,皆因在作坊管理上没有经验遂不自信,他们那家子实诚,怕白拿了分成德不配位。我看林家三小子有做生意的兴趣,爹你到时候多给他点指点。” “这么点小事用得着你特地交代?忙去吧,我去看看多宝,这孩子知道能去玉溪村长住了,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哈哈哈娃子心性!” 玉溪村外二里地,近神女山的位置有一大片空置平地。 自半月前有人过来划地建房,自带了一队工匠,又就近招了两百多人赶工,从无到有,一座偌大的宅子拔地而起,占地之广教人咂舌。 第118章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来做工的全是附近村子村民,除了玉溪村。 赵老大是做工的一员,村子里跟他一块来的汉子有四十多个。 干活间隙休息,偶尔抬头望向玉溪村时,众人心头都有淡淡感激。 不是玉溪村的看不上这个活计,如今地里没啥活儿要干,何况就在家门口的工,谁还会嫌挣的钱多了? 是玉溪村的不跟他们抢。 “赵大,你说是谁在这里建恁大的宅子?这占地,挤吧挤吧装三四个村子的人都装得下了。” 这是来干活的人一致的疑惑。 实在是宅子太大了,难道是哪里来的大户举家搬迁? 那也不至于建个能装上千人的宅子吧? 也不对,可能是他们见识太少了,有钱人家的排场他们根本想象不到。 赵老大琢磨,“我倒觉着这宅子不像是用来住人的,宅子南边工匠师父负责的那一片你们去看过没有?那里修了很多大灶跟土窑……我瞧着更像是在建工坊。” 其余人一下瞪大了眼睛,“工坊?!” “是不是不好说,工匠师傅那边干活的时候不准人围观,咱也没跟他们搭过几句话。不过这里最近玉溪村,村里特产百相草!你们想想,百相草不管制成干药材还是茶叶,不都需要蒸焙?” 这话听进耳里,众人登时心头火热,无法克制的激动。 如果真是工坊,那东家不得找人帮忙干活? 工坊建在这里,自然请附近的人做工最划算! “赵大!你跟林家能说上几句话,要不你去给问问?如果是真的,那咱大家伙之后就有指望了!” “行!今天的工做完了我就去问问去,我也心急!” 傍晚至,烟霞漫天。 村庄上空袅袅炊烟冲淡了秋意瑟瑟。 各家屋院里喊饭声击碎清冷。 林家院子里支开饭桌,娃子们早早就候在了桌旁等着开饭。 没成想有客人不约而至。 “林家的,刚准备吃饭呢?那我们来得赶巧了。” 院外洪厚嗓音有些陌生,林家人齐齐扭头看去,便见家院门口杵了俩人。 朝贵村村长赵老头,以及赵大。 “哟!赵伯,赵大!是来得巧了,进院里一块吃点!”林大山立刻起身,边招呼两人进来边去提凳子。 饭桌这边其余人也挪动座位空出些地方来。 林婆子则起身进灶房,添两幅碗筷。 赵老头轻咳了声,压下心底那点不自在走进院子里。 赵大的不自在就没能遮掩好,显脸上了,笑得有些僵硬。 农家人去别人家串门,一般都会特地避过饭点。 着实是他心急了,回去跟老爹一说,老爹比他更心急。 两人出门的时候压根没多想,结果到了地方,赶上人家里正在吃饭。 “婶子,别忙活了,不用给我们添饭,我们就是过来坐坐,说点事儿。” “吃饭跟说事儿不冲突,别整那客气生分,非要恁见外啊?再说咱家也没啥好菜,还是你们嫌弃咸菜子烙饼子?” 林家人一句调侃,消弭了赵家父子俩的尴尬。 “嫌啥,咱农家咸菜才是宝,能从年头吃到年尾。”赵老汉端起碗筷,整一口咸菜一口饼子,说话也干脆起来,“不过我们过来是真有事情急着想知道,寻思上你们家问问来。就你们村子外头在建的那大宅子……大山,那是不是工坊?” 林大山点头笑应,“是工坊,东家现在也住在咱村里,就我家往前数几户,新建的那座二进院,东家姓金。” 赵老汉父子对视一眼,激动了,手一抖,筷尖险些戳上自个鼻子眼,“工坊准备干啥来?” “村外的工坊制茶。在镇子旁边还有个新工坊,那边酿酒。” “在梧桐镇招工不?” “招,具体招工人数还没定,等工坊完工,东家会在外头张贴告示,一应具体事宜都会贴出来。” 得了准话,赵家父子俩满脑子都是工坊招工的事,三下五除二把一碗饭扒光,放下碗筷就急吼吼回村。 “婶子,大山,二河,小江!回头再请你们吃饭!” 瞧着父子俩脚下打漂的背影,众人失笑。 之前工坊很多前期准备没就绪,而且金家对工坊的事格外重视又谨慎,所以工坊的消息暂时没有外传。 现在工坊快完工了,一切就绪,就算赵家父子今天不过来问,过几日他们也要开始招工。 林江吃完饭就去了金家。 自从确定跟金家合作后,他就不敢懈怠,虽然念过书做过账房伙计,但是对于管理工坊,他不敢自大。 没有人领路,他没那个本事立刻上手,靠自己跌跌撞撞边做边摸索,是对工坊及工人的不负责。 他也做不到只出个人杵在那里当吉祥物,白拿大笔的分成。 像娘跟爹教导他的,既然揽了责任就要能扛得起,需对得起良心。 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学习,虚心跟金老爷子请教,也常常去晏家跟嬷嬷、徐老取经,拓眼界长见识。 林大山跟林二河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工坊管理的事情哥俩不掺和,俩人负责工坊充足的制茶材料。 只现在村里如今的百相草,长远供应茶坊跟药铺,是不够的。 “娘,我跟二河去村长家谈事情。衙门那边给村里放的地还没规划完,等各家分了地就得紧着开荒,要不再过个把月天冷了土地上冻,怕赶不上趟。” 仨儿子,一个两个的忙得脚不沾地。 留下一桌子残羹,林婆子也不急着收拾,跟俩儿媳坐在院子,看三个孙儿孙女在身边转圈嬉闹,看月亮在渐暗的天幕缓缓升起,脸上是慈和满足笑意。 “忙点好啊,咱乡下人,忙点更充实,有活儿要忙,说明有饭吃。” 李素兰抿笑,“跟他们哥仨一比,倒显得我们闲了。” “我们哪里闲?一天天的,光给他们洗衣做饭洗碗,就得耗上大半天的,照样累得直不起腰!娘你说是不是?我可没偷懒啊!”张翠娥紧着表态,还作势捶捶老腰捶捶腿。 把林婆子给逗的,哭笑不得,“谁个说你偷懒了?二河说的?等他回来娘就收拾他!” “那倒不用!娘,别收拾!一大老爷们搁家老挨打,出去了别人笑话他……” “噗嗤,你呀,就得一张嘴。” 老少妇人唠着笑着,伴着孩童无忧无虑笑声,享受此刻的惬意。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第119章 招工,谁个脑子泡粪渠了偷那奸耍那滑 玉溪村外有工坊即将招工的消息,一夜之间烧得十里八乡沸腾。 处处是人们热议。 广安村晒谷场聚满人。 “听说了吗?玉溪村那边建了个大工坊,马上要开始招工了!还有个酒坊就在镇子旁边!” “骗你老子是狗!朝贵村赵老大晓得吧?他跟他家老头直接上林家问去了,得的准话!” “这事儿我知道,赵大给他们村拟了一份待工单,带了重礼要去玉溪村走后门呢!他们朝贵村就在玉溪村边上,占了个近水楼台,鸡贼得不行!” “我这就到那边看看去!不是说会招工吗,我就在工坊旁边住下了,住到招工为止!” 地狮村三姑六婆挨家挨户的报喜。 “作坊再大那招工也是有数的,去晚了就抢不着工了!” “赶紧着!甭管工钱多少,进了工坊就是稳定进项,要不一家老小的没钱没粮怎么熬到明年秋?” “我家小子跟村里几个一块往玉溪村探消息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诶哟喂我搁家里等得心焦,就应该跟着一块去!” 双江村。 鲁婆子从村尾破院走出来,扭头对身后跟出来的小姑娘道,“行了别送了,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们姐弟一声。人家招不招女工还不知道,你年纪也小——唉。” 鲁婆子摇摇头,后面的话不忍说下去。 小姑娘听话没有再送,朝婆子鞠了一躬,“鲁婆婆,谢谢你。” “谢啥呀,我一个寡老婆子也帮不上你姐弟什么,传句话罢了。不过玉溪村那边的人多心善,你也许可以去试试。”鲁婆子叹息一声,沿着往村里去的小路离开了。 不到十二岁的小姑娘,又瘦又小,还背着个扫把星的名声,身边又拖着个离不得人的拖油瓶,难哪。 堂屋里一个七八岁男孩登登跑出来,握住小姑娘的手,“啊啊,啊。” 小姑娘回握弟弟的手,把他往屋里牵,眼里浮出孤注一掷的孤勇,“元元,姐姐一定会把你养大的!” 闻言,小男孩更焦急,先是指指外面,又两手往外拼命挥,作出要她走、离开的手势,“啊,啊啊!” 小姑娘却没有再说话,从墙角拿起扫帚打扫屋子,沉默又倔强。 片刻,扫帚被人抢了去,一道更瘦小的身影舞着扫帚把她挤过边,麻利打扫。 …… 九月底,工坊门头挂上了牌匾——惠民茶工坊。 工坊外张贴了偌大告示。 开始招工。 得到消息早早候在工坊外头的人立刻把告示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 有识字的村民高声将告示内容念了出来。 “招工制茶,要求干活细心,吃苦耐劳,仪容整洁干净,不限男女!” 只这一条,就让本就闹哄的人群沸腾起来,妇人婆子的欢呼声一度盖过老爷们。 “现招洗茶女工百人,蒸茶工二百人,焙茶工四百人,封茶工百人,仓管五十人,后勤五十人,杂工小工百人。” “月钱!最低九百文!最高一千二百文!” 人群先是一静,再是嗡地炸开。 沸腾的水快要烧干了。 “兢兢业业者有奖,偷奸耍滑者踢出不复录!——” “招工的人出来支桌了,快,过去报名!”不知道哪个眼尖的,看到工坊里有人摆开木桌备上纸笔,喊了句便立刻往那边冲。 后方紧随呼啦啦人群,已然等不及所有内容念完。 告示前围着的人瞬间少了大半。 什么奖什么罚的那都不是事儿! 一个月最低都能拿九百文钱的好工,只要好好干最少能稳定好几年! 跟在镇上大铺子当管事拿的月钱差不离了! 眼下家家户户缺衣少食的光景,恁好的工抢到就是走大运,谁个脑子泡粪渠了偷那奸耍那滑等着被踢出去,凭白把好事让别人再捡了去? 只要工坊一直开,他们能做到享年! “录名册的是林家三小子!我认得!林家三小子,我报名我报名!地狮村刘大嘴!我啥活都能干!” “新村王媒婆,能洗茶能烧火,我能认几个字!!” “你一当媒婆的不好好做你的媒来这跟咱抢啥活儿?大石村杨盼丰,给我记个名啊!” 前头好心帮忙念字的人气得跺脚,“好哇!我好心给你们念告示,报名你们全抢在我前头,要不要脸!诶,诶我报名焙茶,有焙茶经验!老手!广安村黄三德!” 可惜吼的这一声落入沸水锅不见响,没能穿透那边喧嚣。 玉溪村民帮忙在工坊门前摆了几张木桌,方便给来报名的人记报名册。 村里识字的人不多,负责记名的有林江,林安农兄弟。 还有徐恩回,被她那个不省心的祖父给踹了出来帮忙,惠民利民的好事,势必一马当先。 一本册子一支笔,蘸墨挥毫记下一个又一个名字。 木桌前围着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好多人报完名后没舍得走,站到一边跟周围的人唠嗑,顺便把前面漏看的告示内容看完。 告示最后一条,是报名限制。 十里八乡各家各户,同一户最多不能超过两人入工。 让很多人心头火热稍稍降温,惋惜不已。 冲着这里开的工钱,好多户人家几乎全家出动了来报名,原想着家里抢到工的人越多,家里日子也能越好过些。 “可惜了,我一大家子来了八个人报名哩,一户才招两个人……”有人叹了句。 旁边便有人搭话,“人工坊前头缀着惠民两个字,还不理解?东家在这里建工坊招工就是冲着帮助受灾百姓来的。梧桐镇十里八乡受灾的人不老少,你家多拿了工位,就可能有另一户人家挣不着这份工钱家里吃不上饭。咱得相互理解。我朝贵村壮劳力三百多个,也才占上九十多个位置,一户一人。” 听到这话,周围人扭头打量,才发现说话的人是朝贵村赵大。 顿时又有点牙痒痒。 大家伙一窝蜂上去抢着报名的时候,人家就蹲在这里看热闹,可淡定悠闲了。 为啥淡定悠闲? 近水楼台呗!走后门成功了呗! 他们村子怎么就不占这地利人和? 要不,他们保准也走个后门! 第120章 两个倒霉蛋遇上,霉运会撞在一起同归于尽 从晌午到日暮。 报名的人渐少了。 负责登记的人总算能喘口气。 林安农林安田兄弟俩伏桌瘫坐,两只胳膊就这么摆烂式吊在半空,“不是我说,拿笔杆子真比下地干活还要累,我手腕痛得像扎了针一样我滴娘。” 林江失笑,揉揉发酸的手腕,“能者多劳。今日招工第一天,报名的人多些,明后几天人就越少了。大老爷们还能累坏了咋?” 说话间,他眼角瞟到人群外一道瘦小身影。 看着也就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穿着打补丁的蓝衣裤,手里牵着个安静的小男孩,皆是面黄肌瘦。 看着这边的目光有渴望及羡慕,更多黯然。 两个孩子在那边站了很久了,他登记名册的时候晃眼瞧见好几回。 林江抿唇,抬脚想要走过去,身边有道娉婷清影快他一步。 “你们是姐弟?跟家里大人过来的?”徐恩回走到姐弟俩跟前,蹲下身,笑吟吟问。 随着她走动,四周还没离开的各村村民视线也汇聚了过来。 小女孩瑟缩了下,及后鼓了鼓勇气,“我跟弟弟两人过来的,没有大人……” 哪怕鼓足了勇气,嗓音依旧小若蚊蝇,后面的话更是难以启齿。 徐恩回心头恍然,“没有大人,你还带着弟弟过来,你想报名做工?” “嗯!”这次女孩毫不犹豫点头,重重应了声。 “可是你年纪太小了呀——” “我不小,我十二岁了!姐姐,我什么活都会干,会打扫,会浆洗,会烧火做饭,还会缝衣裳,种田种地我也会!我真的很能干的!” 许是过来问话的姐姐声音太温和,笑容太亲切,给了小女孩更多勇气,她急切表现自己,“我可以做小工,做杂活,我也不要很多工钱,只要能挣口饭吃就行,每个月给我二两百、不、一、一百文也行!姐姐,请我做工很划算的,真的!我绝对不偷懒!” 旁边已经有其他人低声议论飘来。 今日招工,来报名的人里有不少是双江村人。 “她怎么跑来了?这可是个扫把星啊!” “什么扫把星?你们村的人?” “是我们村的,挺可怜一小丫头。可惜命格不好,她爷奶找人去给批的命,扫把星转世。这不先是克死了爹娘,后来连她弟也被克成了哑巴……吓得家里亲戚谁都不敢沾她,她亲爷奶也把她姐弟一并赶出了家门。” “诶哟喂!这、工坊要是招了她,不会把工坊也给克得霉运当头吧?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这些话语一一飘进小女孩耳中,她低下了头,甚至不敢去看对面姐姐的眼睛,只拉着弟弟的手,带他转身准备离开。 “去哪呀?不是要报名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怎么帮你登记?”垂在另一侧瘦骨嶙峋的手被一股温暖裹住,女子带笑嗓音温和传进她耳里。 小女孩先是看了一眼自己被握住的手,这才不敢置信抬头,因为过于吃惊,眼睛瞪得极大,“姐姐,我、我是扫把星,身上有霉运的——” 她其实找过很多活儿,只是每次别人知道她是扫把星后,都会把她赶走。 都不敢沾她。 “啊呀,我还没告诉你,我身上也有霉运。”徐恩回也瞪大了眼睛,表情看起来认真得不得了,“我祖父为这个还特地去寺庙找高僧问过。高僧批言,要是哪天我能遇上另一个倒霉蛋,我跟她身上的霉运就会撞在一起厮杀,同归于尽!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倒霉了!” “真的?”小女孩生平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惊得眼睛都撑累了,眼皮子亟想回缩。 一旁的小男孩更是被唬得一愣一愣,仰起脑瓜到处张望,想看看头顶有没有霉运在打架。 “当然是真的!姐姐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个懂事又善良的小姑娘,你愿意帮我赶走霉运吗?” “愿意,我愿意!姐姐我愿意!” 周围听众,“……” 这话也就能哄哄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不过人家是工坊管事,人家愿意把人招进去,他们再是觉得忌讳也没资格拦着。 再说,姐弟俩确实挺可怜。 嗨,这年头……兴许真有高僧批言呢? 木桌旁,林江手中毛笔已经蘸了墨,站在那处俊秀挺拔,眉眼间蕴着星点笑意,“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柳,我弟弟叫孟元,我家在双江村。”孟柳站在桌前,嗓音清脆,哽咽。 “好,记下了。双江村离工坊有些远,工坊后头有专供给工人住的工舍,每月交八十文就可以住进去,你情况特殊,若是愿意可以带上弟弟一块来。十月一开始上工,辰中到酉时,中午有一个时辰放工吃饭,可清楚了?” “清楚!谢谢哥哥,谢谢姐姐!”孟柳早已红了眼眶,带着弟弟后退一步,深鞠了一躬。 离了工坊,走到无人处时,小姑娘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扑簌而下,泪雨滂沱。 哭过后,那张小脸又绽开灿烂笑容,宛若新生。 这个小插曲,在工坊门口并未引起太大反应。 各村成功报名的人确认好上工时间后,心满意足离开。 至于工坊里招了个扫把星,若是放在以前,可能会有不少人觉得晦气。 但是在一家子都要吃不上饭的时候,没人会再去在意这些。 不做工不挣钱一家子得饿死,谁还怕什么扫把星? 天际烟霞渐浓,工坊门口冷清下来。 大人们收拾桌椅准备回家吃晚饭。 百相兄妹仨下学回来,正赶上跟小叔一道,听他说了霉运打架的故事。 在孩子们笑声中,徐恩回望天叹气。 她这张口就来的本事,不都是因着有个随时随地要她救场的祖父,硬生生给练出来的么。 “可惜徐爷爷没在,要不然肯定要骂人。”百相摇头晃脑叹气,“我可喜欢听徐爷爷骂人了。” 金多宝深以为然,“可不是?我就喜欢听他骂我散财童子,一听就知道我有钱!” 金家小少爷长住玉溪村后,就背起小书包跟好兄弟好朋友一块去了学堂,夫子教了什么没记住,但是一天就给自己又交了几十个好兄弟。 每天上学小书包里装的都是零嘴,专门拿去分的。 短短时日,小少爷已经成了私塾里大小学子最喜欢的人。 今天林大山去私塾接的人,说到招工场面,他低声问林江,“张家那边没来人?” 林江摇头,压低的嗓音透着疑惑,“照理这样的好事他们不可能连个影儿都没出现,我也纳闷呢。” 要说张家遭了教训老实了,那是不可能的。 第121章 冷不丁就扛人,我吓得鞋都掉了! 梧桐镇地理位置毗邻漠北大荒,物资贫瘠,交通也不便利,又偏又穷。 大瑞富商做生意投资,从来不会把目光放在这个小地方。 如今破天荒的,镇子一下有了两个作坊,做工的月钱还丰厚,只要好手好脚的谁个不想往里进? 尤其刚刚遭了灾,正是最需要挣钱维持生计的时候。 张家当然也想进工坊。 一家子一大早的就准备出发往玉溪村,抢着报名去。 可惜,连家门都出不了。 这次给张家下绊子的是上东村本村人。 既有同村村民,也有本族族人。 抄着棍棒、扛着锄头拎着柴刀,把张家院子堵了个结结实实,翻墙也跑不掉。 凭张婆子怎么在地上撒泼打滚,堵门的人都无动于衷。 “你们这些遭瘟的,我老张家怎么你们了,凭什么堵我家的门,这是要把我一大家子往绝路上逼啊!”张婆子坐在院子里拍腿哭嚎谩骂。 张老汉跟张世聪拿着柴刀菜刀,与村民对峙,愤怒又不解,“都是一个村的,平日里就算有什么矛盾,吵一场打一场,事情说开了也就揭过去了,今天你们这样堵门到底什么意思!” 有人问,自然有人答。 一五大三粗的壮汉,手里柴刀敲敲门框,冷笑,“张叔,这怪不得我们。你们家跟玉溪村林家闹成仇,就算去工坊报名,人家也不会要你们。但是看到你们,林家想起以前的恨事来,少不得把我们上东村也记恨上。现在这光景,家家户户都有人口要养,总不能因为你们一家,让整个村子都遭连累!” “我家房子被大水冲垮了,粮食全部泡在水里发了霉,家里两个老的三个小的,靠着救济粮勉强熬到现在,就指着进了工坊挣上钱维持生计!今儿要是让你们出门,那就是掐掉我全家老小的生路!想去玉溪村,从老娘尸体上踩过去!”一妇人骂着,表情比张婆子更显狰狞,骂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往下掉。 人哪有不自私的。 都是为了活着。 看着门外一双双紧盯严防的眼睛,张老汉手上脱力,柴刀哐当掉到地上,眼神一瞬灰败。 一整天,堵门的人轮换了三波,到天黑了才消停。 这天老张家除了没露面的张世明,其余人没一个能踏出家大门。 持续了整三天。 林家早与张家划清界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玉溪村里一片和乐。 老村长坐在林家堂屋,跟躺椅上林老汉唠嗑,手边是每日必备的百相茶。 “怎么样?现在感觉又好点了?”咪一口茶,老村长笑问。 林老汉脸上笑容也是打不住,“哪里是好点?是好很多。两条腿已经能感觉到有力气了。” 瞅着老伴儿不在,他压低声音炫耀,“这么躺着,累了还能自个悄悄打个挺!老当益壮!” 老村长忍俊不禁,“还得意上了,有本事你大声点说?” “我能赶上你得意?你这一天天的,脸上的笑就没落过。” “能一样?我那是正当得意!日子舒心能不乐呵?” 提起这茬,老村长笑得更灿烂,“咱玉溪村,以前在十里八乡不显,只有穷出来的名声。外头人咋说的来?耗子在咱村待一段都想搬家。再看看现在?村里姑娘小伙的成了香饽饽,隔三差五就有媒婆到村里来说媒,都想嫁咱村后生,娶咱村姑娘! 我这个老村长,在杨大人面前也开了脸。知道百相草只有咱村里的地能种,杨大人大手一挥就把村里所有荒地给批下来了,随我们开荒,说百相草多多益善,哈哈哈!” 老村长是真得意啊。 不仅在杨大人面前得脸,各村村长如今见着他,都会笑吟吟主动凑前来打招呼交好。 不是有句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他就是那个鸡犬。 诶,他乐意! 说到得意处,老村长嫌小马扎坐着腿脚憋屈,屁股一挪坐上躺椅,反手拍拍林老汉大腿,“边儿点给我让点位置!挤得慌!好事多了去了,我给你好好唠唠!” 听得正专注,林老汉下意识往旁让位,脚踩地一蹬,大腿一绷,屁股一抬,挪。 ……挪开了。 沉默。 老村长缓缓回头,视线从林老头的腿移到腰,再移到老头脸上,四目相对。 “……” “……” “大妹子!你老伴儿能动了!” “大山!素兰!二河!翠娥!江儿!你们爹能动了——!” 林家堂屋大吼声震天。 很快,纷乱脚步声从四处汇聚,冲向堂屋。 林老汉咧着嘴,满脸是泪,在家人紧张激动注视中,两手把着躺椅扶手,缓缓缓缓,坐了起来。 坐得吃力,却没有软倒下去。 片刻后,林家堂屋里传出喜极而泣声。 郁恒被请过去复诊,林二河冲过来请的,路上嫌大夫走得慢,直接矮身把人扛起走。 气得大夫破天荒骂人。 闻讯赶来的村民们恰见着这一幕,笑得前俯后仰。 只有郁大夫,从林家回到晏宅,在前院竹亭坐下时,脸色还是漆黑漆黑的,“林老二那个莽子!冷不丁就扛人,我吓得鞋都掉了!” 徐含章跟贾半仙就坐在亭子里围炉煮茶。 秋冬交替,已是需要披外衫御寒的时节,红泥炉温茶正好。 “掉了鞋子又不是掉了脸子,至于你气成这样?再说了,在宫里当差你掉脸子的时候还少了?怎地不冲着皇上黑脸去?”徐含章头也不抬,竹夹子取杯涮洗。 炉子上茶水冒泡,伴着咕嘟咕嘟声响,茶香四溢。 郁恒,“……” 他俩说的是一回事吗? 他明明想说的是林老二太莽,把他冷不丁的吓着了,丢脸只占了一丢丢。 但是郁大夫不敢跟徐老呛声,免得待会被老头翻出祖宗十八代。 贾半仙一把蒲扇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朝炉子扇风,“林家老爹如何?” “脊骨的伤已经痊愈,算是好了。只是躺了这么多年,虽然被照顾得好,到底缺了适当的活动,暂时肌张无力。每天在家走动走动,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竹台上徐老倒好了茶,郁恒眼明手快给自己抢了一杯,以此报复老头的毒嘴。 “林老爹的情况,单只靠针灸本无法复原,多得师兄提点,配合百相草用药。师兄,你明明有医者之心,为何不肯亲自行医救人?既不肯行医救人,为何又几次三番帮助林家,言行如此相悖?” 第122章 长卿哥这全是真本事啊! 贾半仙半敛眸子,轻嘬热茶,“医者救人,达者济世。” 抿下滚烫茶水,他方才抬起眸子,举目眺向林家方向,眺着玉溪村,“但是,唯有良人愈心。医者不能,达者也不能。” 蒲扇虚指林家,他眼角蕴上笑,“小小四方院,再是平凡普通不过,住在里面的人,也不过沧海一粟,万千子民之一。可是其间烟火,就是能替人心驱寒。 没有什么言行相悖,我贾半仙浪荡半生,离经叛道,行事只管我乐意不乐意。” “得了吧,亭子里坐的都是活了几十年的,老头比你还年长呢你在这装什么深沉? 人家给你的心驱了寒,你反打着人家小娃娃的主意,一天天见着小百相就贼眉鼠眼那劲儿,我是不稀得说你。 林家人要是知道了,你心上被驱走的寒就长人家心里头了,你看小百相避不避着你走。” 徐老头眯眼叹茶,浑不管他的话让人死让人活。 贾半仙嘴角抽了抽,手里蒲扇亟有朝老头脑门上拍的冲动,“徐老,您这大儒的身份当真实至名归?你一读书人说起话来怎地更像破皮无赖?” “那是你有所不知。” 徐老施施然,“老头出身市井,上头老娘就是个嘴巴厉害的,凭一己之力横扫九街无敌手。 我还拿不起笔杆子的时候,已经能靠一张嘴骂到没朋友了,都是家传渊源。 可惜老娘去得早啊,好多精髓我没学着,不然在朝听差那会,能让朝堂上那些臭迂腐死脑筋再多掉一层皮。” “……” 家传渊源?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身什么世家呢,嘴毒就嘴毒还整那高大上,我呸。 贾半仙跟郁恒不约而同拿起茶杯喝茶。 这天不太好聊,还是茶好喝。 林家老汉瘫了快四年,如今身子大好即将恢复如常,不止林家高兴,整个玉溪村也沉浸祥和欢乐气氛。 百相就更乐意在村里四处溜达了。 因为在哪撞到人,村里人都会善意调侃她一句,“百相,你阿爷好了,恁开心呀?” 每次百相都会老大声回答,“开心!好了!” 着重好了二字。 金多宝喜欢跟在小娃娃后头跑,村子溜达一圈下来,每次都气喘如牛,比狗还累。 快乐的小娃娃,身上药草气息馥郁,所到之处,散落一地常人眼睛看不到的绿色生机。 于人们一呼一吸间悄悄浸润,涤荡体内看不见诊不出的隐疾。 已是深秋,各家菜园子里的菜依旧长势蓬勃,水灵得诱人。 金多宝跟在娃娃屁股后转了两天实在遭不住了,早上起来穿衣,看着空荡了一圈的衣裳,小胖墩心疼自己掉的肉,差点飙眼泪。 是以一大早就堵了林家门,伙同小伙伴们又拉又哄,哄得小女娃暂时消停,跟他们一块去享受打红薯窑的快乐。 林家菜园子里一垄地种着红薯,挖出来的红薯个头又大又多,扯着红薯藤一拽就能拽出一窝来。 “土疙瘩别弄碎,大的小的都捡起来,我来搭窑。” “铲子呢,下面挖空点塞干草!” “够烫了够烫了,把红薯放进去,挑个头小点的!” “拍疙瘩——咳咳咳,你会不会拍,咳咳呛死我了!起开起开我来!” “哈哈哈哈多宝,你是用脸拱了土窑嘛,满脸的灰!” “说我呢,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下回小爷带镜子出门,让你们好好瞧瞧自个埋汰样!” 小童们嘻嘻哈哈笑闹声,远远的就能听到,路过的大人无不莞尔。 老有所依,小有所靠,生活安稳了,才有无忧无虑的笑声。 如今他们玉溪村,处处是盼头,这样的日子让人格外有劲儿。 红薯煨好,小童们立刻用小木棍把焦土扒开,将表皮焦黑的红薯一个个挑出来。 焦香甜香交织,在空气里迅速漫开,惹人垂涎。 金多宝抢了个红薯直接席地而坐,顺手把旁边站着的小少年也拉着坐下,“我们一个个身上都脏乎乎的就你干净,这是不合群!诶呀坐下嘛,让人仰着脖子跟你说话多费劲!” 百相乌溜眼瞳转了转,两只小手在地上蹭蹭,转头抹在小少年脸上,“咯咯咯!不干净了!长卿哥哥,你衣服不脏,待会吃红薯嘴巴也会脏的!” 就是想着法儿的让他“合群”。 晏长卿莞尔,也不讲究,提了下袍摆坐下,入境随俗。 这样的时光于他而言,每一刻都是珍贵的。 “晏长卿,你平日总在屋里拘着不觉闷得慌吗?”金多宝吭哧吭哧啃着红薯,刚出炉的瓜肉烫嘴,在嘴里来回倒腾以至话语有些囫囵不清,“都说你身子弱,我也没看出哪里弱来,就是忒瘦了点,你家哪的啊?” “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唔,可能比林阿爷之前还要糟糕,不过现在已经好转。平日也不是在屋子里拘着,要学的东西太多,我落下数年,有精力了便需将功课补上。我家在中心府城,日后需得承继家业,不能懈怠。” 有问必答,语气清润温和。 晏长卿手里也拿了个红薯,干净的手变得灰扑扑,却不削减他与生俱来的优雅,便是剥皮的姿势,慢条斯理也极好看。 百相看得有点入迷,学着他的姿势剥地瓜,小手一划拉就沾满粉糯糯的瓜肉,“……” 晏长卿嘴角忍着的笑意一点点蔓开。 他将手里剥好皮的地瓜递给小娃娃,转而拿走她手里已经被摧残得惨不忍睹的那个,“你先吃,小心烫。别学多宝吃得急,嘴里烫起泡。” “谢谢长卿哥哥!”接过地瓜,百相又快乐了,往小少年身边挪了挪,更显亲近。 金多宝却是嘴巴一下就不嚼了,瞪着眼睛愤愤,“你说话就说话,扯我身上干嘛!说你的家业!” 要不说他怎么看这家伙老不顺眼呢! 欺负人! “我的家业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是埋汰你的意思。你性子直率待人赤诚,这样的性子很讨喜,我亦很高兴能跟你做朋友。”小少年笑吟吟,丝毫没有被人吼了的恼意。 金多宝,“……”肚子里正待壮大的怨气,pia地就没了。 说话就说话,也、也不用这样夸人。 他都不好意思了。 “谁谁谁还没点家业了……你有家业要继承,我、我也有的!以后我要跟我祖父、我爹一样做买卖!帮很多人!” 死撑面子,金多宝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好哄,梗着脖子转移话题,“你们呢?要不都说说,你们以后想干啥!” 林怀松林怀柏之前光顾吃,没顾上说话,全程旁观。 所以旁观者清。 长卿哥是真能耐,三言两语把人拿捏得妥妥的。 瞧瞧百相被哄得眉开眼笑,多宝被逗得满脸含羞。 长卿哥这全是真本事啊! 第123章 渣夫上门 王小牛,“我要继承我爹的地,种出比他种的还要好的百相草!” 林大妮,“我娘说女娃子长大了就要嫁人,可我不想嫁人,我想进工坊当工人!” 林家旺,“我要跟莫一叔叔好好习武,以后打恶霸惩恶扬善!” 以后想做什么。 村里娃子们边啃红薯边叽叽喳喳踊跃发言。 晏长卿侧首,看向身边一门心思扑在红薯上的小娃娃,失笑之余问她,“百相,你呢?以后想做什么?” 百相鼓着双颊直接摇头,“不鸡道!” 满嘴瓜肉,心压根没从吃上收回来。 “……”想笑,忍住了。 晏长卿两指捏住娃儿脸颊,把她注意力拉过来,换了个问法,“那你可有什么愿望?” 不答就不能好好吃东西。 百相小大人似叹了声,总算转起脑瓜子认真想了想。 “愿望呀……有!我想让坏人都过得苦哈哈!让好人都有好报!让善良的人都有饱饭吃!” 为了证明自己很认真在听讲,百相特地也问了声,“长卿哥哥你的愿望呢?” “我的愿望啊,”晏长卿抿笑,收回手指前顺手揩掉娃娃嘴角的橙色污渍,抬眸眺向万里晴空,好一会才轻道,“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愿这盛世,天下太平。” 天光下,少年面容恍惚不真切,清润漆黑的眼睛,深邃悠远。 百相嘴里嚼动渐慢了下来,怔怔看着小少年好看侧颜,明明听不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像被震了一下。 四周嘻哈笑闹声静了下去,娃子们亦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小少年。 似懂非懂的年纪,品不出更多。 私塾里夫子曾教过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们就好似那话里的燕雀,而长卿哥是鸿鹄。 他们更在意一粥一饭吃饱穿暖。 而长卿哥的志向,在天空更高处,更广阔深远的地方。 距离他们好远好远。 “这地瓜煨着跟煮着的味道不太一样,更好吃,又粉又糯,甜味适宜,还多了股焦香。” 少年似没察觉到小童们的眼神,拿了地瓜熟练剥皮,连吃好几口,“你们怎么都不吃了?也要我给你们剥皮?” 说话间,额角碎发落下来弄得脸上痒痒,少年顺手把发丝撇开,瓷白颊边立刻多了几道黑乎乎的印子。 跟百相之前故意蹭在他脸上的灰相映相衬。 娃子们,“……哈哈哈哈!” 刚才他们魔怔了。 长卿哥哥离他们一点也不远。 哪只鸿鹄会收起翅膀,陪他们这些小燕雀在菜园子里烤红薯。 菜园子里嘻哈笑闹声复起,又恢复了之前的乐融融。 直到旁边的小院传来大嗓门妇人痛骂声。 娃子们两相对望,齐刷刷站起,拽上对这种事情反应稍慢的晏长卿、金多宝,抱上还想拱到土窑翻找红薯的百相,呼啦啦跑出菜园拐进小道。 精准跑到李家院墙外堆得高高的草垛子,往上爬。 须臾,一堆小脑瓜在李家院墙上悄悄冒头,偷瞧热闹。 下方院子里,李婆子两手叉腰对着三人臭骂。 气势彪悍,一夫当关。 “当初欺我家文秀,一句话就把她扫地出门,这时候还有脸找上门来,你们的脸皮是在地上磨几十年攒出来的厚茧?” “怎么着,日子过不下去了,瞅着我们这边风生水起了,就腆着脸上门想把文秀再接回去,准备软饭硬吃啊?” “我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不把你的皮揭开你就不知道自己不是个玩意儿了?赶紧给老娘滚!我李家的地儿,没你们家站脚的地方!” 李婆子对面三口人。 一对年长夫妇,还有个肤色黝黑长相普通的中年汉子。 年长的两人被当面一通骂,脸色乍青乍红。 中年汉子则微弯了腰,脸上挂着讨好讪笑,“娘,误会,都是误会,您消消气。事情都怪我,脾气太急了跟文秀吵上来,话赶话的都忘了自己说了啥。文秀抱着闺女闹要走的时候也怪我没拦着,我该打!” 说完汉子朝自己脸上一左一右拍了两巴掌,“娘,您是过来人,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文秀走了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念着她们母女俩的,您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想想大丫儿,您说是不是?” 李婆子冷眼看他作态,赶在另外两个老家伙要上前说项的时候,冷不丁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地脆响。 身形高壮的婆子,常年干活力道贼大,一巴掌把汉子的脸扇得歪到一边连带一个踉跄,巴掌印迅速浮出来。 对比之下他自个前头不痛不痒的两巴掌,更显笑话。 “你、你怎么打人呢!”对面老妇人见状登时忍不了,想扑过去扭打,又怵对方比自己大个儿,只能扯了嗓子喊,“文秀!文秀你出来!我们念着你跟大丫,特地抛了脸面上门好声好气请你,你就由着你娘打你汉子羞辱你公婆啊?!” 李婆子神清气爽,甩甩同样火辣的手心。 渣滓这时候上门算是来得好,这一巴掌她憋了很久了! “这就羞辱了?跟我家文秀在你家遭的那些,我还嫌对你们太客气了! 我好好的女儿嫁过去被你们磋磨!没用了一脚踢回来,有用了又想三两句好话哄回去继续给你们当牛做马,天底下可没有那样的好事儿! 你们家扔给文秀的休书,上头清清楚楚盖着你们的手指印呢! 你们但凡要点脸现在立马自个滚蛋,别让老娘亲自轰你们!” “你、你!”休书这事儿白纸黑字,怎么狡辩都辩不过去,对面老妇人眼珠子一转,索性坐在地上撒泼,“行!你李家现在心气高了,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亲家了,我们也不强求,但是大丫儿是我们家的种,孩子我们必须带走!” 这时文秀从堂屋走了出来,很瘦,但是气色很好,在娘家养了几个月,养回了精气神,整个变化极大。 她走到李婆子身边,看着对面三张熟悉的脸,眼里只剩厌恶。 “我不会跟你们回去,大丫儿你们也带不走。休书写下了,我李文秀跟你们家就再无任何干系。 当初大丫儿生下来你们就不喜欢,六岁了,都没她起名字,也没给她落户籍。 现在她姓李,叫李雅儿,想抢我李家的孩子,先去问问衙门同不同意。” 富贵媳妇也扶着大肚子从里出来,废话不多说,直接给婆婆递竹扫帚,“娘,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把人赶出去,没得脏咱家的地儿!” 说完她又对文秀道,“姐,你跟雅儿的根在李家,只管安心在家待着,在这里没人会赶你走,我们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李文秀眼底一瞬发烫,抬手抹掉溢出的水光。 逆来顺受多年,如今她有娘、有娘家人撑腰,她还成功报名,即将成为工坊的女工,挣的钱足够养活自己跟女儿。 她直得起腰杆。 第124章 福利啊!在工坊扎根的心都有了! 这时村里闻声而来的村民们也相继赶到。 林婆子婆媳仨,张家婶子,王家媳妇儿,恰巧经过的许小七,晏家两个“小厮”…… 进门后纷纷站在李婆子旁边。 多的话没有,只这一个举动,就让李家人心头发暖。 这个时间,各家汉子都在衙门下放的旱地里开荒,守家的多是妇人家。 但是聚在一块对付仨瘪犊子,足够了。 这阵仗,让渣夫三口人直打怵,地上撒泼的老妇人也不敢大声嚎了,只嘴里反复强调一句,“大丫儿我们得带走!说破天那丫头身上也留着咱家的血!要是连亲爹亲爷奶都不认,她就是大不孝,要遭天打五雷轰,被人戳断脊梁骨!” 六岁小女娃哒哒跑进人群,紧紧抱住李文秀大腿,眼里噙着泪,“娘,我不走,我不跟他们走,我要跟着娘,我要待在外公外婆家!” “当然待在这里,这就是你的家,你还想上哪去?有外婆在,谁都别想把你带走!” 李婆子气势如虹,抄起扫帚赶人,“滚,滚!狼心狗肺黑心烂肝的玩意儿,不就是盯上咱家挣的银子了么!不就是想沾光进工坊么! 你们那点花花肠子,路过的狗都看得到!滚出我李家,滚出玉溪村!敢来一次老娘就大扫帚抽你们一次!” 有一众妇人婆子帮忙,有两个“小厮”每每适时拉偏架,渣夫三口人没少挨一下打,没打着一个人,最后抱头鼠窜狼狈出村。 墙头上看戏的娃子们鼓掌,“打得好!骂得妙!阿婆威武!” 成功暴露目标,又引来妇人婆子们吼声一片。 “王小牛!谁让你爬墙头的!没摔怕是不是,赶紧给我下来!” “林大妮!林家旺!俩小兔崽子,我看你们是皮痒痒了!下来,我现在就抽你们一顿我!” “林怀松!林怀柏!你们敢带妹妹爬墙?李婶儿,扫帚借用一下!我还收拾不了他们了还!” “林百相——” 百相情急之下抓着晏长卿耳朵就把他脑袋往前送,露出小少年完完整整的脸来,“阿奶,娘!是长卿哥哥抱我上来的!” 紧急猫腰紧趴草垛子以暂避火力的金多宝,“……”还能这样? 林怀松林怀柏,“……”他们咋没想到能甩锅? 娃子们,“……”揪晏哥哥耳朵,只有百相敢吧? 晏长卿一人独对墙下院子里集体哑火的婆婆婶婶,轻咳一声,背起黑锅,“抱歉,我不知道不能爬墙头,下次不会了。” “……” “……” 晏长卿默默把脑袋隐入墙头后,顺势把其余几个还支棱在那发愣的脑袋一并摁下,滑下草垛子。 溜号。 等娃子们逃跑的脚步声远了消失了,院子里才相继响起闷笑。 “噗哈哈哈哈——诶哟、诶哟喂!疼!娘、娘!我好像要生了!” “……” “!!!” 惠民茶工坊正式开工前日,李家暴打了渣男,又喜获麟儿,富贵媳妇平安生下一大胖小子。 李婆子可谓扬眉吐气精神爽。 喜气洋洋中,十月一日如期而至。 深秋的清晨,已经能感觉到寒冬将临的冷意,工坊门口却异常热闹。 太阳还未升起,空气中尚笼着薄薄晨雾,候在工坊大门前等待开工的人已经熙熙攘攘,热闹喧嚣声直传到二里地外,随风飘过玉水河。 百相今儿个醒得很早,家里刚响起丁点动静,她就跟着起床了。 急吼吼叫阿娘帮她梳好羊角辫,穿上阿奶给她新缝的水红罩衫,连早饭都没吃就迫不及待出了门。 “这丫头,性子恁急。”林婆子笑骂了句。 李素兰也无奈得很,“今儿工坊开工,私塾那边特地放一天假,可不正合娃子们的意?昨儿就说了,今天要跟小伙伴们一块去工坊看热闹哩。” 张翠娥声音从灶房里传出来,乐得不行,“娃子哪有不爱热闹的?小松小柏先一步就出门了。昨晚兄妹仨知道工坊开放早食,他们恁好吃的性子,哪能遭得住?反正工坊离得近,三五步就有大人在,出不了啥事儿,由他们去吧。” 一大早的,往工坊去的除了去做工的大人,还有浩荡荡童子军,连李家内向腼腆的小雅儿都被娃子们热情拽来了。 工坊有饭堂,好多人都是早上到了工坊才知道。 莫不惊喜。 金多宝作为工坊小东家,跟领头羊似的,带着小伙伴们参观饭堂。 饭堂就在工坊边上,单独开一大门,里头不算大,但是也不小,给家住的远不方便午间回去吃饭的工人供饭。 正是早晨,站得远远的便能闻到混杂的食物香味,让空着肚子出来的百相口水直流。 “我昨晚特地问我祖父,早上饭堂卖素面肉面馒头包子大馄饨!”金多宝听到吸溜口水声,打量小伙伴们流哈喇子的小样儿,得意拍胸口,“待会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我带了一兜金瓜子来!” “多宝哥哥,我要吃大肉包子!吃肉面!大馄饨是啥?诶呀闻着好香呀,我都吃,都吃!”百相实在忍受不了美食诱惑,迈着小短腿就哒哒往饭堂去,羊角辫快乐得飞起。 晏长卿举步不紧不慢跟在小娃娃后头,精致俊美面容噙着浅浅笑意。 小娃们也一哄而上,一刻不能多等。 这时候谁都没假客气,多宝请他们吃好吃的,下回他们也把家里好吃的拿来给多宝,好朋友就是这样的嘛! 还没到辰中上工时间,聚在工坊门前的大人们一直强忍香气诱惑,没人敢往饭堂里瞧去。 因为饭堂里的食物要花钱买。 兜里没钱,干脆不进去。 便是有钱,农家人惯了节俭,也没几个人会舍得一天天的掏钱买吃食,多在家随便几口凑合,好吃不好吃的能饱肚子就行。 “婶婶,我要三个肉包!给我挑最大的!” “馄饨里有肉呀?吸溜!要一碗!” “糖饼!有糖饼!还是红豆馅儿的!来两、来一个!” 娃子们叽叽喳喳叫唤声很快从饭堂里飘出,一并飘出来的还有饭堂伙计应话声,嗓音清亮,耐心热情。 “好嘞!三个肉包五文!” “大肉馄饨一碗十个,三文钱!” “糖饼三文两个,一个不好找零,来两个?” “胖乎乎的白面馒头要不要?一文钱两个!” 外头侧耳听的人们全傻了,面面相觑间俱是不敢相信,一脑袋的问号叹号。 不是,谁家正常人做买卖三个肉包才卖五文啊?光是本钱就得五文了吧?这是一点不往兜里挣啊? 镇上的肉包一个就得三文钱! 哪家好人来这儿做慈善呢? 再听听后头那些都是啥价? 俩白面馒头一文钱就不说你啥了。 别人大肉馄饨六文一碗你三文! 别人沾点糖汁儿的素糖饼五文你加了红豆馅儿的卖三文还是孖生!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价格诱惑! 遭不住! 先是一个人硬着头皮冲进食堂,再是一群,接着一波,最后硬生生靠人头把不大不小的饭堂挤了个人满为患。 真买的不多,这时候大家伙多是兜比脸还干净,但是灭不了他们看得津津有味,越看越有劲头! 福利啊! 又是一大福利啊! 说句不夸张的,在工坊扎根的心都有了! 第125章 他们几家已经先被薅掉一层皮了! 饭堂用隔板分出后厨、陈列间、前堂,近门口位置设一柜台用于结账。 前堂摆了几张简木桌椅。 说是饭堂,倒更像是开在工坊旁的小饭馆。 买了早食的小童们已经占了两张桌子,大快朵颐。 周围吞咽口水声频响。 有大着胆子的工人跟柜台伙计搭话,“小哥,这饭堂卖的吃食都恁便宜?饭菜又是啥价钱?” 伙计笑答,“中午饭菜按份卖,一荤一素搭一碗米饭,售价六文,两荤一素售价八文,汤水免费。” 说完顿了下,又特地给众人解惑,“这个价钱是东家定的。咱东家生意做得大,交友也广,饭堂所用米面都是以最优价格进货,成本比起外头要低上一些。而且饭堂供应本来就不为挣钱,旨在照顾工坊工人,算是福利之一。” 打铃声响,上工时间到。 工人们离开饭堂时脚下打着飘。 “多宝哥哥,饭堂不挣钱,是不是就会亏钱呀?”百相咬着香喷喷的肉包子,满足得直眯眼。 金多宝嘴里塞了满满的面条,闻言想嗨呀一声,差点把面条喷出来,忙又吸溜了一下才开口。 “亏什么呀亏,我爹怎么可能做亏本生意? 饭堂的米面都是从郭伯伯那薅来的,他就出了个运输成本! 还有甘叔,他家做家禽畜牧营生,也被我爹薅了,昨儿特地跟车队过来骂我爹是奸商,把他家鸡鸭鱼羊猪的出货价给砍了一半,付的那点银子只够买猪大肠…… 他亏不了!只是不挣钱是真的。” 小胖墩嘚啵嘚啵就把当爹的卖得一干二净,还满脸嫌弃。 小童们听得直捧腹。 百相人小,坐在凳子上小短腿悬空,高兴的时候脚丫子就晃悠。 她感觉到了,工人们都很高兴,高兴了就会喜欢这个工坊。 就像她喜欢现在的家,她就对家人很好一样,工人们以后也会对工坊很好吧? 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大家就都会很开心很快乐。 晏长卿自小受的教导是食不言寝不语,来了玉溪村后入境随俗稍有改变,吃东西的时候话也甚少。 只是即便不说话,旁人说话的时候他也会认真倾听,极有涵养。 金多宝看他这模样,就格外舒坦,“晏长卿,待会去我家玩不?你还没去过我家呢!住进去那天你都是叫别人来送的礼!” 晏长卿弯唇,点点头,“好。” 金家住进村子里那天,他不是不愿意过去送礼吃饭。 只是他要真去了,金家长辈反要拘谨了。 “多宝哥哥家有秋千!可好玩了!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吃完了我们一块去荡秋千!”百相惦记金家的秋千,跟小伙伴们道了句后跳下凳子,哒哒去陈列间又点了一大包肉包,及后跑出小饭堂。 追上前面一步一回头的姐弟,百相给两人一人分了个大肉包,“给你们吃,多宝哥哥请客!不用谢!” 她刚才吃东西的时候,这两人站在她附近,她听到她们的肚子一直在咕噜咕噜叫,馋她的肉包。 后头金多宝一众小童跟了上来,“百相,你咋分起包子来了?走,荡秋千去!” “她们暂时没有钱买包子,等工坊发了工钱就能自己买啦。 阿爷阿奶要是在这里,也会帮她们的。 如果我不是被捡回了家,我现在也吃不起包子。 走喽!我先回家一趟,让阿爷阿奶他们也吃上大肉包,再跟你们荡秋千!” 小娃娃蹦蹦跳跳汇入童子军队伍,反手给金多宝喂了个小绿球。 她跟哥哥吃了好多东西,用小绿球当报酬啦。 小童们笑笑闹闹离去,走出很远了,后头仍能听到他们欢快无邪笑声。 孟柳看着手里还散发暖气的包子,眼睫悄悄湿润。 鲁婆婆说玉溪村的人多心善,是真的。 “元元,吃吧。” 孟元抿着小嘴,看看远处逐渐消失的背影,低头啃肉包。 所有对他跟姐姐有恩的人,小男孩都牢牢记在了心底。 …… 金家客厅。 金老爷子、金钱来围桌议事,旁边还杵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锦衣男子旁听,正是金多宝口中跟车过来骂奸商的甘家嫡子甘同进。 “府城茶坊调过来的管事已经开工,有他们带着,工人用不了几天就能熟练上手。” “另外车队会定期运送别地茶叶过来焙制,秋普洱已经入仓,冬茶、雪茶数量虽少,保证工坊冬季运作不成问题。明春开始,人手、时间充足的话,还可以给工坊增加山珍干货烘焙。” “新酒坊十日后开坊,按我们之前的想法施行,着重百相酒、养生酒,郁大夫给的几个药酒方子可派上用场了。” “最迟明年春,惠民茶工坊跟酒坊就会声名鹊起,那时候才是我们真正乘风破浪的时候。” 父子俩展望前景信心十足,甘同进面无表情。 明年春? 乘不乘风破不破浪他不确定,能确定的是那时候他家的畜牧场已经被金家薅秃了。 他后悔死了当初被金钱来这犊子哄得热血上头,一口应下只拿分红,不插手过问工坊运作。 忍不住,心里默念一万遍忍字还是忍不住。 甘同进木着脸敲敲金钱来面前的桌面,斜着眼珠子看人,“你当初没说给工人开的工钱那么高,也没说工坊还要倒贴我们的钱供饭食,这样做生意一年到头能赚多少?利润再分一分,我甘家拿到的够我家畜牧场贴出去的损失吗?” 一千个人的大工坊,人均月钱比外头工坊至少高了两成! 还有白搭上的饭堂,听到饭食定价的时候,他恨不得跳起来敲金钱来的脑袋! 合着拿他们几家傻子的钱做慈善呢? 画的大饼还没见着影儿,他们几家已经先被薅掉一层皮了! 偏生都跟金家签了契书,想跑都跑不了! 他娘坑人的玩意儿! 还待搜刮一百个词汇来挤兑金钱来出口恶气,金家大门口恰涌进来一堆小萝卜头,烂漫笑颜把甘同进那口恶气卡在嗓子眼,没来得及吐出来。 总不好在小娃娃面前下金家脸面。 他丧着脸哼了声,又见金家父子俩一瞬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连表情都严肃正经几分。 甘同进瞬间想到什么,视线再次移向进门的娃娃们,一眼攫住了走在最后淡然清贵的小少年。 第126章 谁翻了我们都不会翻 小少年约莫八九岁,五官如画笔描摹般精致,着一身颜色低调的竹青儒衫,很清瘦,瘦得偏羸弱。 但是行走间的神态,宁静高雅,玉宇澄清,与生俱来的端方淡然。 那股气质在一众娃娃中,如鹤立鸡群让人无法忽视。 小少年很敏锐,几乎立刻察觉到有人注视,偏头朝客厅里浅笑颔首。 甘同进不自觉的也挺直了背脊,颤着手扯金钱来袖子,悄声,“这位就是你说的贵人?当真此晏是彼晏?你确定?要是当中出了什么篓子,我们这一船人可全得翻船!” “谁翻了我们都不会翻。”金钱来快速道了句,起身朝那边行礼。 连金老爷子也站了起来,虽没有多余动作,但是可见的紧绷。 甘同进也赶忙跟着站起,因为过于手忙脚乱,导致同手同脚。 他一时觉得自己在傻子这条道上攀上了更高阶梯。 厅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晏长卿无奈,只得转了脚跟走进客厅,朝拘谨站着的金家父子俩笑道,“金爷爷,金叔叔,我跟多宝是玩伴,你们若每次都这般拘束,我下次便不好过来玩了。” “不不不,不拘谨,晏小公子能过来玩,我们深感荣幸。”金钱来道了句,品着金爷爷、金叔叔两个称呼,片刻后也跟着笑开来,“让小公子见笑了。” 在玉溪村,只有晏小公子,没有太子殿下。 若他们一直这样战战兢兢,反而有失洒脱,连小娃娃都不如了。 “今早我去了工坊,不管是供工人住宿的工舍,还是价格实惠的饭堂,皆能感受到东家对员工的照顾。大瑞有你们这样的仁商,是大瑞之福。仁者得民心,他日必定会有更多百姓想要进金家的工坊,只要能秉持这份衷心,金家产业亦定能遍地开花,我期待那日。”九岁少年一言一举,都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与聪慧,教人不能小瞧。 金老爷子眼里不掩赞叹,同时正色道,“承蒙吉言,我金家必定不改衷心!” 小少年回以一笑,在外头小童呼唤下离去。 短短两句交谈,却让厅里三个大人心头涌出无限冲劲。 “甘老弟,大家彼此知根知底,开门见山的说,我们哪家都不缺银子,可别说我把你们几个给薅秃了,才哪到哪儿啊?” 金钱来拉着甘同进坐下,跟他剖出心迹,“那位小小年纪便心系百姓,如今我们有幸靠近他身边,行事更要谨小慎微保持本心,只有真正做到‘仁商’二字,才能始终跟那位在一条船,一条绝对不会翻的船。如今挣钱财反是其次,你说是不是?” 甘同进扭头朝客厅后窗看去,红漆木窗为框,框中是一副小童嬉戏图。 “晏长卿!快来!你坐上去,我给你推秋千!待会轮到我坐的时候你也要给我推嗷!” “好。” “长卿哥哥,也给我们推!我也要坐我也要坐!” “行,你先坐,我给你们推。” 小少年话不多,但是不管谁与他说话,他必有回应。 温润,谦和,与一群乡间小童玩在一块,身上看不到丝毫高高在上的姿态。 甘同进收回视线,看向金钱来,“工坊饭堂的肉食够不够?每天多加一头猪?” 三个大人相视,畅笑,一切无需多言。 “年前我们暂时不回原州城,你给杨兄、叶兄几个递递话,免得他们也暴躁杀过来。另外重中之重,晏小公子的身份,务必守口如瓶。汪家那边一直在调查他的身份,就算有日小公子真实身份传了出去,也一定不能是从我们嘴里传出去的。” “放心吧,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岂会拽你们下水?” 这边安下心来,那边则有人已经急得如热锅蚂蚁。 阮家一连闭门几日,阮成业把书房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个稀烂,仍然气怒难消。 “那些个老狐狸!吃人的狼!瞧着阮家用不上了,毫不留情就把我一脚踢开!” “如今两头靠不着,长房那边又拿下了瓷器经营,在老爷子面前奚落我好几回了!” “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不能坐以待毙!” 阮成业无能狂怒,周慧心也是一脸愁容,低垂眸子暗光闪烁,手指无意识绞着,一条丝帕几被绞烂。 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她绝对不能回到以前那种日子! “老爷,金家不是去玉溪村了吗?我们找过去!只有跟金家修复关系,我们才能重新站住脚!” “说的简单,我跟汪家卓家密谋的事情你以为金家不知道?现在找过去是自找没脸!” 周慧心搅动帕子的动作更快,眼神飘忽,最后一咬牙,“我带妍儿去!金多宝以前跟妍儿玩得那般好,也是妍儿被我们宠得太过骄纵了些,可能因此惹恼了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若妍儿能把他哄回来,他这个小祖宗点了头,金家再不喜我们又能如何?以前不就是这样吗? 再不能成直接用最后一计,让妍儿跟金多宝定娃娃亲!” 阮成业用脚扫开地上狼藉,负手来回踱步了两圈后,抬眸,“你明日就带妍儿启程,未时出发,酉时到。 金家在玉溪村建了房子,你跟妍儿大老远跑过去,一个柔弱妇人,一个六岁幼童,金家的无论如何不能把你们拒在门外,让你们再赶夜路回家。 否则你们路上若是出点什么事,他们也得麻烦!” 周慧心怔了怔,才状似柔顺点头,心里却是凉了一片。 为了能成事,她的夫君竟浑不顾她跟女儿的安危,反做起了准备以此拿捏金家。 她低头闭了闭眼,起身离开书房,去做明日启程的准备。 她现在是阮家妇,不管如何,一损俱损。 汪、卓、付三家翻脸无情,跟金家交好的也见风转舵对阮家没有好脸,阮家已经落到了夹缝里,只能拼命求存。 不计手段。 翌日,傍晚放学。 金多宝拉着百相、林怀松、林怀柏先拐一趟工坊饭堂,准备买点便宜吃食再回家。 在工坊门口看到某道熟悉的身影时,吓得跟见了鬼一样,“你怎么在这里!” 第127章 比有仇还严重 “多宝哥哥!” 阮妍今日穿着粉色蝶戏花襦裙,双丫髻点缀同色发带,本就雪肌玉肤的小女孩,更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看到金多宝,她眼睛乍亮奔了过去,头一回真正高兴见到这个人。 跟她相反,金多宝像见着瘟神,吓得直后退,“站住!你别过来!” “……”阮妍脚步一顿,小脸上喜悦跌落,浮出受伤的表情,“多宝哥哥,你为什么不喜欢跟我玩了?” 说着话,她视线落到小胖墩身后跟着的一群小孩童,最后定在当中唯一的小女娃脸上。 同样穿着粉色罩衫的小女娃,身上的衣裳是最常见的款式,搭一条宝蓝长裤,耐脏的灰布鞋。 绑两个羊角辫满脸懵懂,浑身透着土气,但是长得极好看。 比她还要好看。 尤其那双眼睛,乌黑灵动,脑袋一歪眼睛一眨,可爱得不得了。 “你是不是跟她玩了,所以不跟我玩了!”阮妍顿时找到了失宠的源头,小手指着那个女娃娃,带着哭腔质问。 金多宝立刻把后仰的身板正回来,一口呛回去,“我爱跟谁玩跟谁玩,要你管?” 圆滚身板后头,绑羊角辫的小脑瓜探出来,好奇的看着红了眼睛的小女孩。 百相嘴里还含着糖块,加上她不认识对面的人,本来不太想说话,可人家指她了。 不说话好像不太礼貌。 “多宝哥哥不想跟你玩,你也别跟他玩嘛,不要哭呀。” “我没跟你说话!”阮妍鼻子气歪了,冲着羊角辫就吼。 金多宝立刻吼得比她还大声,“你凶百相干嘛!” 百相把小脑瓜缩了回去,继续吮糖块,期间还小小叹了声。 她自己就是那样的,别人不爱跟她玩,她便不会往前凑了。 可是那个小姐姐不听她劝呀。 金多宝没回头,听到叹息声只以为百相难过了,眉毛竖得更高。 小霸王姿态跟平时判若两人,浑死炸了毛准备战斗的公鸡,让旁边小童们稀奇得直盯着他瞧。 阮妍眼圈则更红,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心里是真个委屈大发了。 “妍儿,你又任性了。在家的时候天天念着想找多宝,怎么见面就耍起脾气来?”一道柔和嗓音适时出现,打破了尴尬气氛。 柔美妇人从饭堂里走出来,面上带着温和又无奈笑意,只是罗衣翠裙盛装打扮,跟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多宝,怎的这般生分,连声阮姨都不肯喊了?” 金多宝这才不情不愿喊了声阮姨,免得别人说爹娘没教好他。 周慧心脸上笑意又亲切几许,“你一段时间不在府城,妍儿在家闹得也厉害,直嚷嚷着要找你,说你们闹别扭了,她要跟你道歉。一次两次的,我跟你阮叔被闹得头疼,实在没办法,得知你跟你祖父祖母来了玉溪村长住,干脆带妍儿过来拜访,看望看望你们。” 她视线往路边停驻的马车瞟去,“路过工坊的时候觉着稀奇,我就带妍儿下来看看,没想会先在这里遇上你,正巧了。” 说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盈盈笑意,毫不着恼金多宝脸上的抗拒敷衍。 马车在这里停下,却不是她真对乡下工坊有什么稀奇。 只是眼下天还没黑,她故意在这里走走看看消磨时间罢了。 待天色将晚再进村,金家二老再如何,也不能把她们母女往外赶。 金多宝只觉空气都不清新了。 晚饭都不乐意在家吃,直接拱进林家饭桌。 “多宝怎了这是?谁惹你不高兴了?”林婆子稀奇问了声。 林家饭桌,饭菜并不精致也不丰盛,但是永远言笑晏晏。 “阿奶吃菜!阿爷吃菜!”百相给阿爷阿奶夹了一大筷子咸菜,又献宝似的把从工坊带的白面馒头塞给他们,“多宝哥哥家里来客人了,他不高兴。” 林怀柏补充,“哪里是不高兴?是非常不高兴!多宝第一次来咱家的时候都没那么凶过,我猜他们可能有仇!” 金多宝丧着小胖脸,头顶冒郁气,筷子咄咄用力戳饭尖。 说有仇不至于。 但是比有仇还严重。 他被人当傻子一样从头耍到尾,还是全家合伙耍他。 他还能对阮家人有好脸色才怪了! 只是这件事情太丢脸了,他打死都不会跟好朋友说。 林老汉身子大好,如今已能坐在家饭桌吃饭。 大病一场,看事情更加豁达,乐天知命。 “不管咋,别憋闷了自个。有开心的事儿乐呵,有不开心的事儿,揉吧揉吧跟放屁一样放出去。小娃娃不兴愁,凡事有大人在呢。” “咿!阿爷,你这一说,饭桌上都有味道啦!” “谁放屁了?!吃饭的时候不许放!都憋着!” “憋不住咋整啊哈哈哈哈!” “噗!哈哈哈!”金多宝嘎嘎笑开,所有不开心的情绪,在这顿有味道的饭席间烟消云散。 秋夜沁人。 坐在院子里,少了蚊虫的打扰,祥和静谧感更浓郁,人心头浮躁轻易就被抚平。 明月如银盘高悬夜空,时而躲进云层,与漫天星辰捉迷藏。 林老汉在孙子孙女搀扶下,绕着院子缓慢走圈。 林婆子占了躺椅,笑眯眯看着,听着,劳碌大半生,终能与老伴儿这般共享天伦。 人生路从那头走到这头,已无比满足。 “爹的病好了,娘好似也病好了,以前即便笑着,娘眼底也是压着愁的。”李素兰低道。 林大山嗯了声,下意识抬手抚上左脸。 那里曾经狰狞盘踞的增生疤痕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三道浅浅的印子,触感恢复平滑。 受损的眼睛,视物也已经恢复如常。 还有江儿的手腕,同样恢复如初。 他们这家子曾在苦难里蹒跚,满脚泥泞。 如今终于走过那段崎岖,苦尽甘来。 当中万般滋味,没有人比他们更多感触。 三房人散坐在躺椅旁边,看着那边小扶老,听着孩子们彩衣娱亲,把老爷子逗得呵呵直乐。 谁都没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只这么静静坐在这里,便异常的安心与幸福。 四周有秋虫最后的吟唱,隔壁有妇人轻哄啼哭婴儿的喁喁。 神女山脚,林家小院,这是他们的家。 第128章 那个小女娃叫林百相,她不一样 金家到底没能把阮家母女拒在门外。 再是不喜,也做不出连夜赶人的事来。 周慧心母女来这里,除了一辆马车,连个随行丫鬟都没带。 原州大灾刚过,各地并不安稳,回去路上要是出点什么事,且不说阮家之后会如何,金家二老过不了良心那关。 那是两条人命。 只是,二老心底对阮家更看不上。 “多宝哥哥!多宝哥哥!” 受折磨的便是金多宝了。 去哪里后面都有条跟屁虫,多宝哥哥四个字魔音穿耳。 “百相,赶紧叫几声多宝哥哥,我要洗耳朵!”金多宝一大早就冲进林家小院,抱头哀嚎。 后方粉色小蝴蝶紧随而至,“多宝哥哥!咳、咳咳咳!” 许是跑的太急呛着,阮妍喊了一声后就开始咳,咳得小脸泛红眼泛水光,委屈巴巴。 金多宝瞟了一眼,仰天,生无可恋。 以前他怎么会觉得阮妍可爱呢? 像百相那样才是真可爱,他真是眼瞎啊!怪不得爹看他哪哪不顺眼。 他自己都想把以前那个自己拎出来砸几拳。 百相刚刚梳好小辫,自己乖乖背上阿娘给她缝的小书包,摸着包包有些空了,哒哒抬脚往晏家跑,“多宝哥哥你等我一会,我去长卿哥哥那里拿吃的!” 轮到林家长辈扶额。 百相跟晏家小公子,一个馋,一个宠。 大人压根管不了。 更悲伤的是,他们竟然已经开始习惯了。 “妹妹,上次的龙须糖好吃!” “百相,蜜饯!蜜饯!” 小女娃已经跑出院子,隔墙飘来一声脆生生的应答,“好嘞!” 林家长辈淡定四散,各找各的活儿。 杜嬷嬷说,小公子每日都在家里备很多好吃的零嘴儿,要是百相几个不帮着吃,放坏了才是真浪费。 他们还能咋? 金多宝自小吃山珍海味,对这些不嘴馋,只馋百相茶,“小松小柏,水袋装满嗷!我一壶水不够喝一天的!” 林怀松林怀柏从灶房里走出来,各自拍拍腰间水壶,“早给你准备了,装得满满的!” 见状,金多宝满意了,手手一挥,“走,到门口等着去!小牛跟家旺他们快到了!”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手中有余钱,送娃儿上学的人家也多了,每天一大早的,娃儿们会相互吆喝结伴去私塾。 大人们只需给他们备午饭,省心得很。 阮妍站在林家院子里,看着几个男娃子边说话边往外走,金多宝多一眼没朝她身上瞟,又羞又恼,却仍咬咬牙,厚着脸皮跟上。 娘晚上一再跟她叮嘱,她知道自己这次过来是为了什么。 如果她不能哄好金多宝,不止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疼她,连娘都不会再疼她了。 她不能再随意任性,也不敢。 林家院门口,汇聚的小童越来越多。 十月的早晨,屋檐、墙头已经挂上白霜,路边野草叶子上凝结的露珠也冻成剔透颗粒。 娃子们穿着夹衫,嘻嘻哈哈的,冻了就跺跺脚跳一跳,凑堆挤一挤,身上很快就能热乎。 不多时,隔壁白墙黛瓦的二进院,朱漆木门里走出两道身影。 一蹦蹦跳跳娇俏可爱。 一斯斯文文青竹俊挺。 阮妍视线不可控制的落在那张俊美脸孔,张了小嘴呆愣愣的,瞧着那个很好看的小哥哥渐走渐近。 竹青长衫,黑缎银丝锦履,黑发用月牙色发带整齐束住,行走间神态松弛自然。 有着城中贵公子所没有的清雅。 他一出现,所有的光就好像全汇聚到他身上去了。 “长卿哥哥,不用送啦!我要上学去啦!”跟小伙伴汇合,百相立刻举起小手挥了挥告别。 原本瘪瘪的小书包,去晏家打个来回,变得鼓鼓囊囊,颇沉。 小书包此刻在晏长卿手上。 零嘴装得多,不过有百相茶佐着,倒不怕娃儿积食。 “好,今天下学直接回来,杜嬷嬷做了八珍糕。要是还跑去吃包子馒头,小肚子就装不下八珍糕了。”晏长卿抬手把书包挂到金多宝身上。 一群娃娃里,金多宝跟王小牛年龄最长。 而金多宝力气最大,咳,也最不会偷吃。 金多宝冷不丁肩头一重,直接翻了晏长卿一个白眼,领着童子军浩浩荡荡出发,“走,上学喽!” 孩童们嘻哈笑闹着远去。 这方小路一下清净。 晏长卿将视线收回,折身返屋。 “长、长卿哥哥?”女童清亮嗓音轻轻响起,唤声带着羞赧试探。 晏长卿偏头,朝喊他的小女娃点点头,温声道,“我姓晏,你可唤我小公子。” 阮妍小脸一下臊红,下意识替自己辩解,“我听那个小女娃叫你长卿哥哥,才、才跟着喊的……” “那个小女娃叫林百相。”小少年笑笑,笑容清润,嗓音始终温和,“她不一样。” 说罢,小少年微一颔首,迈向那处黛瓦白墙。 阮妍虽年纪小,也能感觉到礼貌背后的疏离,抹着泪冲回金家院子,扑进娘亲怀里气得直哭。 自从金多宝莫名其妙不搭理她,她哪里哪里都不顺。 爹娘不时时夸她了,一块玩的其他玩伴也开始在背后笑话她,走到哪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那些人只要低声说话,她就觉得他们是在偷偷嘲笑她。 以前不是这样的,到底哪里不对了? 金多宝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娘,金多宝不跟我玩呜呜呜,那个女娃娃比我漂亮,他跟她一块玩去了,还给她背书包!” 她抬起眼泪吧嗒的小脸,不明白,“那个叫林百相的,不过是个乡下土丫头,为什么他们都喜欢她?” 她哪里比不上林百相了? 林百相除了脸好看,穿的衣裳全是胡乱搭的,又丑又土气! “嘘!小点声!”周慧心忙示意她噤声,伸长脖子朝窗外探一眼确定外头无人,才开口安抚女儿。 “好端端的你怎么又哭上了? 娘知道你委屈,以前多宝什么都顺着你依着你,现在突然变了所以你心里难受。 可你也有错啊,你以前要是对他再好点,他能突然翻脸? 昨晚娘对你说的话你忘了吗?金家巴望着我们赶紧走人,娘是佯称身体不适才能继续留下,我们机会不多,你要多用心啊妍儿! 现在不同以往,受了气你也得忍了!知不知道!” 阮妍呆呆看着娘亲熟悉的脸,泪眼朦胧,使得娘亲的脸也跟着模糊不清。 只是娘亲的怀抱好似突然不那么温暖了,她浑身都在发凉。 第129章 你是太医,在宫里干活的男人,跟太监也没差 衙门开放给玉溪村的荒地拢共二百余亩,分布如星罗。 村子范围里稍空的空地全部囊入可开的荒地。 村东头靠近神女山脉另一角的荒地最大,近百亩,绕过山坳,后头就是漠北。 还有百余亩,一部分在村子外沿如线状包裹村庄,剩余的便似见缝插针的针散落各处。 眼下所有荒地开垦完毕,各家各户领地后已经将百相草苗铺上。 虽然马上就要入冬,但是玉水河边百相草的生长丝毫没有受到季节影响,依旧呈现喜人的绿色。 是以村民们尝试着继续种植,都是自家药地里分株的药苗,便是最后没长成枯了败了,也无妨,挣个经验。 大不了等来年春重新种上。 所有事情忙完,十月已过半,进入冬闲。 日子一天天的全是盼头,闲下来的妇人婆子老头们,便喜欢拉张凳子在院门口坐下,找点手上活计边忙活边唠嗑。 “现在村里空地全种上了百相草,味道更浓郁了。说来也怪,一天天的闻着半点不腻味,反而浑身更舒畅。” “你也不看看,老百姓都舍得掏兜抢着买抢着囤的东西,能是差的?咱百相草就不是一般药草!那是神女赐下来的神草!” “这话往外说了有人要以为咱吹牛呢哈哈哈!神不神的咱不说,谁用谁知道!反正自打村里种了百相草,喝过百相茶,我一家老小从年头到年尾的,就没摊上过毛病!连小病都没有!” 张婶子嘶了声,“不说我还没反应过来,确实是啊!以前我家老的到了要入冬就哎哟喊腿疼!村里小娃子一个个的,这时候哪个鼻子下没挂两管鼻涕?就今年,在村里愣是一个阿嚏没听到!” 李婆子春风得意,嗓门比平时还要高两分,“我家大孙子在娘肚子里养得太大了,生的时候可难,富贵媳妇疼得都没力气挤了!咱就是给她喂了百相茶,嘿!顺顺利利生下了大胖小子!现在月子还没出呢,母子俩都养得极好!” 扬了一嗓子,她又把音量压低,神神秘秘道,“说真的,你们发现没有,咱村从老到小个顶个的身体好!外面人可不一样了,没咱这福气!就金家头几日来家的客人,咳嗽呢!越咳越厉害!隔墙都能听到!怕不是在外头染病气了!” “李婶,你家跟金家隔了两户呢,人客院里住着的咳嗽你都能听到?又去趴墙角了?” “趴啥墙角!串门的时候路过那边听到的!你们别不当回事,前一段镇上不是有不少人受寒咳嗽的么?”说到这里李婆子一拍大腿,风风火火往金家跑,“诶唷不成,我得去给金家提个醒,客人要真是带了病气来的,金家老小不得被染上啊?那可遭!” 瞧李婆子这般重视模样,妇人婆子们敛了玩笑正视起来。 恰巧看见背着蒲扇抱着酒壶从路中央慢悠悠飘过的光头胖子,张家婶子立马把人叫住,“假大仙!假大仙!等会!过来唠两句!” “唠啥?老道不好口舌,叫我算命可以,先付两张咸菜烙饼!”贾半仙取出腰间别着的蒲扇扇啊扇,给自己营造一股方外之士的淡泊脱俗,“测字还是看手相啊?” “别扇了,村里支不开你的算命摊子,诶呀你过来点说点正事,咱还能把你吃喽?” 一个村住着早就熟悉了,大仙是啥德性大家清楚得很,张婶子好气又好笑,“金家来那俩客人,大仙你见过不?那俩好像生病了,咳嗽忒厉害,会不会是在外头沾了病气来的?听他李婶说镇上闹咳嗽的也不老少。” 贾半仙摇扇子的手顿了下,“我回头看看去,各家现在不缺百相草,多煮点茶喝,有防病气之效——哦,这话是郁恒那个庸医说的,我转述。” 旋即又板起脸佯怒,“说多少次了别喊我假大仙假大仙,外人听了还以为道爷是神棍!” “行行行,得叫你贾半仙,记下了!啧!这听着不也像神棍么?大差不差的,半仙还不如大仙呢。” “我翻脸了昂!我真翻脸了昂!” “诶呀晓得啦,不说你了昂!跑江湖混饭吃也不容易!咱省得!” 贾半仙扇子摇出残影,往晏家暴走。 进了朱漆大门,贾半仙直接冲后院药房,把正在里埋头配药方的庸医拉起来一脚踹出门,“去金家看个诊,来做客那俩母女,有些不对。” 郁恒额角井字迸出,还不敢抓狂,压低嗓子低吼,“师兄!你想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你亲自去瞅一眼就行了!作甚还特地逮我去?我正给殿下配新药方呢!我忙啊!” 你一大闲人你溜达进去瞅一眼能死? 能死?! “我一算命的老道我进去瞅啥瞅?再说了我一老爷们专门去瞅妇人家不合适,你赶紧的别废话。” “我也是老爷们!” “不,你是太医,在宫里干活的男人,跟太监也没差,去吧。” “……”郁恒拳头硬了,我他娘。 身份压制,继续跟师兄掰理也是继续受辱的份儿,郁恒认命背起药箱往金家去。 自打来了玉溪村,他就成了悬壶济世心系人人的好大夫。 给人看病施药从来不拿诊金。 呵,郁恒面无表情。 又是天边晚霞照。 下学孩童结伴回家,嬉闹欢笑声飞扬。 至进村,百相先感受到了不一样,等回到家看到爷奶爹娘凝重脸色时,更加确定有什么小娃娃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时辰,地里干活的人多归家了。 林家堂屋里,大人们齐整坐着,脸色皆不好看。 “阿爷,你为什么皱眉头啦?”眼珠子骨碌转一圈,百相扔下空书包,软萌软萌扑进阿爷怀里。 林老汉坐在躺椅,接住扑来的小娃娃免她摔着,叹了声,“外头好多人生病了。郁大夫下晌跑了趟镇上才知道,整个镇子染上咳病的人不老少。” “啥咳病,说是大水过后传开的疫病哩。”林婆子眉头皱得紧紧的,眼底尽是担忧,“自古疫病就不好治,好好的人沾点病气半天功夫就能病倒,这段时间咱没去镇上不知道镇上情况,这冷不丁的,真是吓人!” 第130章 我能怎么办?我要不拿刀架他脖子上? “也不怪咱不知道,梧桐镇染病的人不少,但是多数仅表现为咳嗽,跟受寒的症状较接近,一开始谁也没往疫病想。” 林大山分析,“而且咱村一点迹象都没有,大家伙都好好的,就连在工坊做工的也没见哪个病了,咱哪能知道别的地方疫病已经传开了?” 张翠娥则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庆幸道,“幸亏郁大夫今日去金家串门,发现了金家客人不太对劲,又特地跑镇上探听情况,要不咱还以为到处都跟咱村一样,顺风顺水呢。” “娘,灶房里我烧好一大锅百相茶了,用的全是家院子里的老根,防病气更好使,待会让大山给金家送一壶?”李素兰询问。 “行,也别待会了,大山,你现在就给送去。郁大夫不是说咱村子能好好的,多数要归功咱天天喝百相茶吗?金家现在有两个染病的,茶水赶紧送去,早喝早好!他们家有老有小的,要是沾上病气了可遭罪!” “我这就去!” 除了林家,村里各户也大锅大灶的煮上百相茶。 外头疫病扩散的消息一经传回村里,把村民们吓得够呛。 一时间各家都在热议疫病的事情。 金老爷子跟金老夫人坐在家客厅,脸色沉沉浑身黑气。 听着后头客房那边不间断传来的咳嗽声,金老夫人脸色更不悦。 “当时就该狠心把她们赶出去!染了病还找上门来,憋那一肚子黑水,真是难为她娘俩了!想着法儿的给我们找晦气!” 金老爷子何尝不闹心,他们两个老的就算了,要是害着他多宝,他把阮家整一个连皮带骨拆吧! “金钱来,给阮成业下最后通牒!他要是不来把他妻女接走,城中的产业他一个别想留下!” “……”冷不丁被指名道姓,金钱来冤得不得了,“爹,我已经着人给阮家下了三次最后通牒了,一天一牒。这样他都能狠心不来,我能怎么办?我要不拿刀架他脖子上?” 父子俩对视一眼,齐齐对着原州城方向骂犊子。 等情绪平复下来,金老爷子开口,“你带上多宝去林家先住着,什么时候家里干净了再回来。阮氏来了才几天,这就给病得起不来床了,外头情况比我们想的许要更严重。” “自然要去林家,不过是我们全都去,留个下人给阮氏母女送饭即可。”金钱来道,“郁大夫已经在琢磨药方了,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这个听天由命自然指的是阮氏母女。 他们亏得有远见提前来了玉溪村长住,府城那边家里也是每日都喝着百相茶不曾断,所以他们金家一家子一直健健康康,不见半点病兆。 金钱来庆幸之余,心里已经做好打算,把妻子也接过来一家团聚。 金家已经不缺钱了,有强硬靠山背靠,以后的前景也是一片锦绣。 现在对他们家而言,什么都没有身体健康重要。 金家四口人当即轻装简行,各自带两套换洗衣裳就准备去林家,跟来送茶的林大山撞个正着。 巧了,就当林大山是来接他们来了。 四口子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金多宝去林家一路上,飞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 “咳咳!咳咳咳!” 金家客房房门紧闭,晕黄灯光从木窗透出,伴着不停的咳嗽声。 周慧心侧躺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心里压不下的难受跟悲凉。 金家着了下人过来告知,他们一家子暂时住去林家,这是怕被她们母女过了病气,齐刷刷走人了。 只在门外给她们留下一壶百相茶。 不算大的二进院,陡然显得异常空旷荒凉。 人在他乡无所依,悲凉更甚。 周慧心没想到自己只是装个病在此处赖下来,竟然就真个病了,连女儿的情况也极差。 现在就是自己想走也没力气走。 “娘,呜呜呜!咳咳!我好难受啊娘!咳,我是不是要死了?”阮妍也在房里,小小人儿缩在床角发抖,被吓得眼泪吧嗒直掉。 今儿来金家的大夫,看了她跟娘一眼就说她们得了疫病。 阮妍知道疫病很难治,很容易死。 她曾经听小伙伴讲过疫病的故事,不知道哪里的村子就是因为有疫病,一个村子的人都被捆起来烧死了。 越想越怕,阮妍只能拼命抱紧自己,不敢像平时那样去依偎面前唯一能依靠的人。 娘病得比她厉害,她靠过去,她也会病得更重。 “娘,大夫说喝百相茶能缓解疫病!我们快喝茶!”想起那位大夫说的话,阮妍立刻手脚并用爬下床,冲到房门口把搁在外头的茶壶拿进来,仰头就对着壶嘴吨吨吨灌茶。 浑没想着把茶水先给病得更重的娘亲喝。 “咳咳咳咳咳!”周慧心半趴在床沿,咳着,咳出泪的眼睛盯着女儿后背,看她往嘴里拼命吞咽茶水。 待女儿喝饱了,怯怯把茶壶递过来,她伸手接了稍一晃荡,一壶茶水只剩下个底儿。 周慧心装作没看见女儿脸上心虚讪色,赶忙将剩余茶水尽数喝了。 还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几乎立刻就压下了喉间刺痒,缓了她的咳嗽,虚软手脚也生出些力气来。 “妍儿,记住今日。”周慧心撑着下床,将茶壶重新放到房门外,关上门,“所有人都把我们娘俩丢在这里不闻不问,金家是,你爹也是。想让人重视你,你只能靠自己的本事爬到高处,高到让人在你面前需俯首帖耳!” 她回身,走到小女孩面前,伸手死死抓住她肩头,眼睛猩红,凝着那张小脸一字一顿,“你一定要爬到最高处!否则,就永远只能过这种需看人脸色的屈辱日子!” 肩头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阮妍又痛又怕,哇地一声哭出来,“娘,娘!好痛!呜呜呜!我、我听娘的话,我会努力爬上去的呜呜!” 周慧心这才松了手,转而把女儿抱进怀里,“妍儿乖,别哭。娘不会害你,你是娘生下来的,母女连心,而今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你只需明白娘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在为你打算,是在为你好。” “我,嗝!妍儿记下了,娘为我好……” 晕黄灯光下,年轻妇人半敛眸子,眸底俱是恨意与狠意。 第131章 殿下是你的小名吗 晏家,书房。 灯笼将室内照的透亮。 莫一刚刚从外赶回来,低声回禀消息。 “大水初退时,崔应元按照吩咐,下令各地父母官及时清理被淹死的家禽家畜。 消息是传下去了,各地衙门亦有照办。 但是仍有百姓私下藏起家禽尸体悄悄烹饪食用,这才使得疫病传播。 原州八县三十二镇,发现疫病的县镇多达十八处,且疫情还在以极快速度往外扩散。 可能已经波及其他州城。” 晏长卿端坐书桌后,小小少年面容平静,眉宇间是超脱年龄的沉稳,“源头既已查出,张贴告示昭告百姓,以示警醒。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出治疗疫病的药方。” 郁恒坐在书桌左侧官帽椅,闻言起身答话,“殿下,原州水灾受灾地众多,灾后梧桐镇亦有百姓患上疫病,但是病情远没有其他地方严重,仅症见咳嗽,同时扩散也小。” 他顿了下,继续道,“最大原因,在百相茶。梧桐镇百姓是最早用百相草的,很大程度起到了预防病气及抵抗病兆的作用。又以玉溪村情状最为明显及特殊。 阮氏在来玉溪村之前已经得病,但是她带病来村多日,村里村民却无一受到传染,便是百相草最好的佐证。 只是……病前常饮百相草可预防,病后再服用,仅靠单一百相草便无法达到最好最快效用了。 不过还请殿下放心,臣一定竭尽所能,尽快配出疫病配方。” 晏长卿颔首,正视郁恒,“疫情迅猛,人命关天,务必要快。” 待书房里人退下,晏长卿绕过书桌走到窗边,单手撑着窗台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低眸,正对上一双如猫眼般狡黠眼瞳。 一娃一狗蹲在窗台下“偷听”。 小女娃此刻被抓包,眨巴眼睛冲少年讨好讪笑,“咯咯咯,长卿哥哥!” 大黄随主,支棱起狗尾巴谄媚的晃啊晃。 晏长卿弯唇,眼底微带无奈,“晚上不在家歇着,还跑过来玩?” “阿爷阿奶他们还没睡,在说疫病的事情,我就过来找你玩嘛。” 被抓包了自然用不着藏了,百相站起来两手扒拉着窗台,仰起小脑瓜好奇问,“长卿哥哥,为什么郁伯伯叫你殿下?殿下是你的小名吗?” “唔,”晏长卿探手捏了下娃娃小鼻子,“殿下是一种称呼,在外面不太方便用。相宝能不能替长卿哥哥保密?” “当然可以!” “好,那这件事就是我们俩的小秘密了。” 那头离了书房的莫一跟郁恒,正在吵架。 说吵也不对,更确切的说是莫一正经指出郁大夫粗心大意,郁大夫正经替自己辩解。 “郁大夫,你明明听到窗外动静了,为何应话的时候还要唤殿下,暴露殿下身份?” “误会啊莫护卫,我以为窗外只是有狗经过。” “不管任何时候,在殿下身边伺候都应小心谨慎。” “话也不是这么说,杜嬷嬷在前院,她既然没拦着把人放进后院,肯定是能信得过的。莫护卫这话岂非质疑杜嬷嬷?质疑殿下?” 莫一漆黑眼眸转过来静静盯着郁恒瞧,右手按住腰间佩剑拇指轻顶,锵地一声利剑脱鞘,“我的职责是保护殿下安危,任何有可能的危险及威胁,都不允存在。殿下身边不称职的近臣,我亦有责任提醒。” “这话说的就更差了,放人跟狗进来的可不是郁某。再者说,莫护卫你当时怎么不直接把外头的人逮进来?是知道真逮了人会惹殿下不悦吧?” 四目相对,刀光剑影。 须臾,两人各自扭头走。 等走远了,郁恒才回头看看身后,跟打了胜仗的公鸡似的得意洋洋。 哼,他郁恒是那么容易吃瘪的? 他也就怵上头那个师兄而已—— 对了,得赶紧找师兄,让他帮着参谋如何配药。 村里那两个生病的外来客,正好用来试药了。 …… 崔应元焦头烂额。 在知府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所有烂事加起来都没有今年一年多。 先是想抢百相草,差点抢到小太岁头上。 然后是原州水灾,他得了上头令,跟邻近衙门好一般伏低做小才求来足够官粮赈灾。 还没等到表功呢,疫情又来了。 这事情要是解决不好,之前所有的功劳全得完蛋。 别说表功升官了,只怕头上正戴着的这顶乌纱帽都保不住。 他都不知道今年到底是原州水逆,还是他崔应元水逆,撞到手里的全是麻烦。 “一群愚民!要不是他们愚昧,怎么会传出疫病来? 明明官府已经下了禁令,他们还要把发臭的鸡鸭捡回去吃进嘴里,自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却要老爷你来担这个责! 就该把他们拉出来打杀了,才能让他们记住教训!” 崔荣氏气得脸色铁青。 “还有那几个镇衙,一个两个的都没想着及时把疫病的事情上报,反而是上头先发现了问题,张贴告示公告百姓,导致我们处在被动!一旦上头问起责来,岂非我们首当其冲!” “行了,我的头已经够疼的了,你能不能别在旁边唠唠叨叨了?官场上的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老来插什么嘴?” “我跟老爷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你倒反骂起我来,不识好人心!” 本来就够头疼了,待在书房想事情耳根子也不得清静,崔应元使劲按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最后重重叹了一声。 “备车,我亲自去一趟玉溪村。” “去玉溪村?” “那位就在玉溪村,我去请罪去。另外你着人去通知城中几位名医,把他们召集到一处,跟我一块去。 那位性情宽仁,兴许看在我主动认错请罪的份上会网开一面,让我挣个亡羊补牢将功折过的机会。” 否则等事情传到皇上耳里,说官府无作为,以皇上治国理朝之刚严,到时他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知府在这当口离城出行,自然引起多方注意。 一时间城中上至权贵下至百姓,皆议论纷纷。 “打听出来了吗?知府大人突然出城所为何事?” “没查出来,但是我着人在后头跟着知府的马车,一路跟出了南城门。” “南城门……往南边去,那不是马县方向吗?” “不,不对!不是马县!如果我所料不错,崔大人要去的应该是梧桐镇玉溪村!” 第132章 跟我们面前装什么千年狐狸 汪、付、卓三家当家的聚在一处面面相觑,满腹疑惑。 自从梧桐镇那边金家新工坊开工,到现在不过半月余,三人皆瘦了一大圈。 汪海愁得罗汉肚都消了肿。 吃不好睡不好,三人两天一聚议事。 “金钱来带着老的小的住进了玉溪村,今儿早上连顾芳华都带着行囊上了马车,定也是奔玉溪村去的。 金家根基及大部分产业都在原州城,如今竟能舍得撂下这些跑去穷山村,这已经很是古怪。 现在连崔大人都亲自往那边去了——” 汪海眉毛紧拧,眼里的光明明灭灭,晦暗变幻,“玉溪村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那么吸引人,仅仅是百相草?绝对不止,肯定还有别的!” 三人又对视一眼,心头开始打鼓。 别的,除了百相草及村子村民,就只剩下一户外来户,晏姓。 “老付,你的人当真查清楚了,此晏非彼晏?” “当时查的,当地确实有户豪富姓晏,家里也确实有妇人带孩子出行……”付鹏远再说起此事,已经没有了当初笃定语气。 汪海只觉心里的躁火把喉咙烧得冒烟,忙给自己倒茶解渴,却因手抖得厉害,打翻了茶杯。 “豪富晏家出行的那段时间,是不是恰是皇后娘娘带太子前往皇家寺庙祈福的时间?”他问,嗓音干涩。 卓宽两手在脸上使劲搓了几下,想借此压下心头涌上的慌张,“甘同进不是去过玉溪村吗?找他问一问,套个话。再不行,我们也亲自到玉溪村去,眼见为实!” 三人一时无言。 好一会之后,不知道谁无力苦笑,“这次我们仨可能选错道了。” 各自五味杂陈。 走到这里,他们还能回头吗? 另一边,甘同进也在跟己方阵营聚头议事。 巧得很,议事的地方就在福月酒楼三楼,跟汪付卓三人仅一墙之隔。 “你特地跑那边一趟,金家就没托你带个话?工坊的事情怎么样?我们投进去的本钱可不小,虽然说好了我们不插手工坊,但是总不能让我们一无所知吧?” “百相茶只要上货就能盈利,别的我可以不管,我只要知道月底能不能分到钱!” “游说我们的时候口灿莲花,现在全家人往那边一扎,这边全然不顾了。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我家又是捐款又是投本钱,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拿出去了,连个声响都听不到,我可真要坐不住了,再不给个说法明儿我也上玉溪村去!” 郭、叶、杨三家后生你一句我一句发泄闷气,甘同进一时间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等仨总算稍停,他起手给仨各倒了杯茶,拧眉叹气,“我去是去了玉溪村,回来之后没有第一时间跟你们聚头,实在是……不太好开口,没法说。” 放下茶壶,他又接连叹了好几声才重新开口,对洗耳恭听的三人道,“我就这么跟你们说吧。这次想跟金家赚钱,是别想了。金钱来开那俩作坊,咱们四家除了投进去的本钱之外,哪家没被他另外薅羊毛的?这种日子以后常有!这还不算,你们知不知道他给工人开多少工钱?许了什么福利?光是这些每月都的支出好一大笔啊!” 等他一通扒拉完,口干舌燥,接过旁边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继续道,“我把你们当兄弟才对你们推心置腹,总而言之,金家那茶坊酒坊想挣钱够呛。你们要是反悔了,兄弟给你们指条明路,我吃点亏,把你们手上那份分成接过来,你们是想继续亏钱还是及时止损,好好想想,过时不候啊。” 说罢他抬眸,对上三张笑得阴测测的脸。 甘同进往后缩了缩,“怎了?” “怎了?你可真是我们的好兄弟呀,这么好心替我们吃亏,你说我们怎么感谢你才好?”杨家小子笑眯眯的,抬手挽袖。 另外两个同样,笑着撸袖。 “……”甘同进起身,悄悄往门口退,佯作自然,“这事不急,你们回去以后可以慢慢想,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下次再聚!” 退到门口,他转身拔脚就溜。 刚要跑出包间门口之际,被人在后头揪住了后衣领,“!!” 包间刚刚拉开的木门,又被砰的一声关上,随后拳打脚踢声伴着青年人谩骂传出。 “当我们是兄弟?给我们指明路?替我们吃亏?” “一个圈子里长大的,说多不少混在一块也十几年,你屁股往上抬一抬我们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跟我们面前装什么千年狐狸!” “胆大包天死不要脸了啊甘同进,想吞我们的工坊份额?” “卑鄙!无耻!小人!” 一口茶的功夫,甘同进阵亡。 …… 知府大人来了梧桐镇,镇守杨甫得到消息自然要迎接陪同。 同坐一辆马车前往玉溪村,两位父母官分坐马车两侧,各自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心情大不同。 崔应元浑身不得劲,看对面的人总觉得格外不顺眼。 杨甫不敢在上锋面前显情绪,但在心里偷偷得意。 梧桐镇好啊,梧桐镇省心! 原州城下四个县城三十二镇,只有他梧桐镇最省心。 其他各处疫情扩散,唯独梧桐镇连一例重症都没有。 以后往奏折上一写上达天听,那就是他杨甫的政绩。 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安稳致仕! “杨大人,你可去过玉溪村?”行路至一半,离玉溪村越来越近,崔应元方才开口打破马车里诡异气氛。 杨甫忙道,“回大人,下官未曾去过。” “哦?听闻玉溪村来了外地富户买地建房长住,杨大人不仅给人批地建宅,还给玉溪村批下大片旱地开荒,就一次都没想过进村看看?” “这——不瞒大人,下官平日在衙门办公,处理的事情虽琐碎但也不敢懈怠。各村各户百姓又都是安分守己的,是以如非必要,下官甚少走访村庄。” 知道在杨甫这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崔应元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杨甫这才悄悄吐了一口浊气。 他杨甫爱国忠君,谁来都别想从他嘴里套话。 他已经猜出来了,村里住的可是太子殿下! 他是会出卖太子的人? 开什么玩笑! 第133章 老夫老妻了,说话咋不爱给面呢? 十月末,道路两边草枯黄,青山不复绿。 唯有茶香充斥清冷空气中,盘旋鼻尖。 玉水河流水潺潺,岸边药地里,农人扎在一地翠色间弯腰忙碌,时而传出高声吆喝。 突闻马蹄声,农人们抬头往大路看一眼,已是见怪不怪。 “又有马车来了,不是去金家就是去大山家的。” “两辆呢,这次来的人不少啊,不知道干啥来。” “嗐,管恁多干啥?赶紧干活,干完了回去吃饭去。镇上方大夫那儿又缺药材了,这次催得可急。” “能不急吗,疫病的告示贴出来,老百姓慌得不行,知道百相草能防病气,当天险些没把四方药馆给挤崩喽。” 马车前后在晏家门前停下,好一会车里都没见动静。 林婆子正好在家院子里码柴火,侧耳听了会觉得奇怪,便走到门口往那边瞅一眼。 恰看见从马车上陆续走下的人,当中一人极是眼熟,哪怕只见过一次也久久难忘。 可不就是当初张家诬告时,坐在审案台后面堂审的镇守大人么? 旁边还有个身着便服但是气势不俗的中年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只是连镇守在他旁边都显得气势弱两分。 后一辆马车上下来四人,人人身上背着个小药箱,是大夫差不离。 因为有当官的在,林婆子没敢凑过去询问。 觉得这些人怪得很。 先是在马车上坐了那么久不下来,现在下来了又站在晏家门口迟迟不进去。 都干啥呢?专门乘马车过来守门哪? 悄悄的缩回自家院子,林婆子扭头就跟老伴儿悄声说这怪事儿。 “镇守大人也来了?” 林老汉在院子里慢慢走圈,走得虽慢,但脚下已经很是稳当,“这么说晏家背后不简单哪。自古官访民,可没有哪个官老爷站在百姓家门口不敢往里进的,是在等屋里的人点头让他们进门哩。” 林婆子当即惊得倒抽了口凉气,“喝!下官拜访上官?!” 林老汉摇摇头。 下官拜访上官还不是最贴切的,他觉得更像普通官员等着天子召见! 不过老汉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太过夸张了些。 皇上那样尊贵的人怎么可能来玉溪村?晏家院里住的小主子只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年龄就对不上。 “未必,未必,晏是国姓……兴许,那边是皇亲国戚?”林老汉嗓音很低,自言自语般,随后突然偏头问老伴儿,“当今太子年纪好像跟晏小公子差不多大,叫什么名来?” “……”林婆子腿一软,险些跌坐地上,“你不要命了敢说这些!再说了,当今太、叫什么名字我哪知道——等会,我想想,好像叫凛?” 皇上册立太子已经是很多年前,当时皇榜公告天下,消息一度传到梧桐镇来。 林婆子没见过皇榜,但是家隔壁有个喜好八卦的李婆子,她对这件事情还是有印象的。 隐约记得李婆子兴致勃勃说这件事情时,曾提过“晏凛”二字。 “老头子,晏小公子不会真是——”太子吧? 姓晏,年纪跟太子殿下差不多大,同样病弱,甚至旧年皇上下诏为太子寻药寻医,告示都贴到梧桐镇了,大山还提过这事儿。 林婆子心口怦怦跳,紧张的盯着自家老伴瞧。 “你说你慌什么?”林老汉无奈又好笑,“甭管那边住着的是谁,在这里他就只是晏小公子。你看他来咱家可摆过架子?就连他身边伺候的杜嬷嬷、郁大夫、莫一,哪一个在村里也都没摆过上等人的谱,是不是?可见他们都是好相处的人,至少对咱是这样。他们不愿意表明身份,可能就是不想咱过于拘谨惶恐。” “那、那是咋样?” “以前咋样以后就咋样,只要他们不说,咱就当不知道。这样大家才能自在。” 林婆子点头,深呼吸,努力把起伏的情绪压下去。 被老伴儿嘲笑,“你说你,一把年纪了还有啥风浪没见过的?平日恁爽利,现在慌成这样?” 林婆子当即翻了他一个大白眼,被笑话了反倒迅速冷静下来回复平常了,反唇相讥,“说得好像你多淡定一样,你两腿倒是别哆嗦啊,实在遭不住你要不进屋躺会?免得待会倒下来我搬不动。” “……”老夫老妻了,说话咋不爱给面呢? 晏家门口候着的人并没有等多久。 很快朱漆大门打开,把人请了进去。 及后大门重新闭上,隔绝了外头目光。 崔应元与杨甫在晏家书房里,终于见到了他们想见的人。 一整个下午,书房里的人谈了什么外人不知。 直到百相从私塾下学回来,金乌西坠,晏家客人才从院子里走出,坐上马车离开。 杜嬷嬷端一壶茶走进书房,将茶水放到书桌上,拿过墨块研磨,“殿下,杨甫为官平庸无建树,崔应元喜钻营敛财,两个都算不上好官,这次他们上门拜见,殿下为何不敲打敲打他们?” 晏长卿抿唇笑笑,“凡事不能只看一面。杨甫平庸,但是他在梧桐镇这么多年,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情却少有冤假错案,也不刮民脂民膏,在小地方,便算是好了。换个人来,百姓未必有现今这般好过。 再说崔应元,喜钻营,喜敛财,但却有度,原州地界内无有听过怨言。他是做出了实绩的。水至清则无鱼,身为掌权者,最看重的是平衡。倘若哪日他贪心太过,父皇自会办了他,能留着他继续在那个位置上,说明父皇心中有考量,崔应元尚堪用。” 拿起茶杯饮一口,入口的茶水温度正好,晏长卿轻轻喟叹,扭头看向窗外残阳。 残阳如血,将天边烧得半红。 落暮时分的景,绚丽又落寞,最后一跃的悲壮值得反复品味。 人与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不可能时时保持朝阳的朝气、午阳的热烈。 人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官在官场上摸打滚爬,哭过痛过败过后,熄了一腔热血,在无数教训中摸索出自己的生存之道。 所以夕阳染上暮气,懂得了收敛,变得深沉。 而不管是哪个时段的太阳,对掌权者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一点,太阳需有光。 光耀百姓。 “嬷嬷,我会努力。”忽尔,少年回过头来,眉眼在霞光映照下温润坚定,“让阳光能长久热烈。” 杜嬷嬷听不懂这话背后的含义,却极欢喜殿下这般模样,笑应,“殿下一定可以。” 第134章 萧老将军已病入膏肓 原州虽然是偏城,但只要有人口流动,用不了多久,疫病就会被带到别的地方。 整个大瑞都将被殃及。 刻不容缓。 崔应元带来的四名原州名医暂时留了下来,跟郁恒一块研究治疗疫病的药方。 作为疫病患者,周慧心母女俩成为观察对象。 与此同时,皇城长京也不平静。 城中多日连续出现百姓咳嗽不止,无法治愈。 各大医馆人满为患,人心惶惶。 朝臣奏折一封一封递到皇上面前,朝堂上百官为了此次疫情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太医院所有御医为了疫病之事忙得天昏地暗,紧绷得似拉满的弓。 “卿儿来信说百相茶有防病气之效,可惜……若是百相茶能遍及大瑞,皇城也不会乱成这般。” 凤仪殿,洪景帝躺在花窗下贵妃榻,阖着双目,眼底下青黑色透出他的疲惫。 崔敬力道适中的替他揉捏头颈,低声对皇后道,“皇上这几日在御书房一忙就忙大半宿,既要批奏折,白日里还要镇压朝堂上一群骂街的臣子,乏了。” “朕是心累。一个小小疫情就让一班朝臣乱掉分寸,他们没见过世面?朕真怀疑他们一个个是怎么爬到今日地位的,全靠溜须拍马了不成?”一提这事,洪景帝就忍不住要骂臣子一回,属实给气的。 皇后对朝堂上的事自然有耳闻,看皇上这般模样,既觉心疼,也有些好笑。 “还在气魏尚书说的话?” “他要是说人话,朕会生气?他说的根本不像话!文武百官在列,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竟然开口问朕要百相茶!他一开口,人人开口!朕没当场发作是这半年脾气变好了!简直荒唐!” “最后他们不是没讨着么。” “那是朕也没有!” 皇后没忍住,唇角漏出一声噗笑,惹得洪景帝睁了眼,“卿儿那边已经在研究医治疫情的药方,等药方出来了,让郁恒回宫吧。” 这话让皇后笑意迅速消失,“皇上?可卿儿身边需要大夫随时伺候!” “郁恒定期来信回禀,卿儿病情已经稳住,有古星压制,加上百相草调理,他的情况逐渐好转,接下来只需继续调养即可。 何况有贾神医在,郁恒继续待在那边作用已不大,反倒是长京这边,更需要郁恒。” 洪景帝凝着皇后,低道,“皇后,萧老将军已病入膏肓。” “所以皇上将妾手里的百相茶送去萧将军府,妾毫无二话!” “是朕愧对萧家啊皇后!萧家一门忠骨,萧老四个儿子全部战死沙场,唯一的女儿也被敌国细作抢走不知所踪!至此萧家绝后!萧老夫人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成了疯子!这种情况下萧老将军依旧替朕坚守边关二十余年震慑外敌!如今他年老还朝一无所有,只有戎马大半生留下的一身沉疴!” 察觉自己情绪有所失控,洪景帝闭上眼睛,却掩不住眼尾的红,“肱骨忠将,朕岂能不闻不顾?郁恒出自神医谷,医术是整个太医院最好的,只有他,最有可能医治好萧老。” 皇后良久无声,眸中是剧烈挣扎,最后方轻应一句,“好。” …… 玉溪村。 林家小院。 十月底,冬风至,天寒。 “百相,过来,试试这件新做的袄子,不合身的地方娘再改改。”李素兰坐在堂屋廊檐下,将新缝好的红色棉袄拿起抖了抖,唤女儿过来试穿。 百相看着喜庆红色,眼睛一下亮了,欢喜得亮出小白牙,还没试穿就忙不迭点头,“娘,合身的,肯定合身!红色的新衣好好看呀!” 小袄子上,娘还给她绣了花,可好看了! “再有两月就过年了,新年穿红色最喜庆。”李素兰把袄子给女儿穿上,长出来的袖子挽两截露出手腕正好,“稍大一点,明年长个儿了也还能穿上。” 百相小脑瓜点成小鸡啄米,她一点不嫌大!好看! “阿娘,我穿去给长卿哥哥看看!” 金多宝带着大黄跟上,一脸不赞同的嚷嚷,“去什么去,好不好看你问我就好了嘛,我家有成衣铺子,挑衣裳我可在行了!” 小女娃边哒哒往晏家走边回头认真问,“多宝哥哥,我的新衣裳好看吗?” “贼好看!” “咯咯咯!”百相羊角辫晃啊晃,“我当然知道好看啦,我就是想听小伙伴们都夸夸我!等会我还要去雅儿姐家,去小牛哥家,去大妮姐家!” 金多宝捧腹,“小娃娃臭美,哈哈哈!我跟大黄陪你去!” 晏家客厅,林江跟徐恩回隔桌而坐,桌上放着本厚厚的账簿。 算盘声叭叭响。 “这个月的收支全在这里,工人们盼了一个月熬到现在,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就等发工钱了。”林江看着对面认真拨算盘核账的女子,感激道,“我第一次自己管恁大工坊,担心自己有不仔细的地方,不得已又来麻烦徐姑娘了。” “不麻烦,我拿工钱的。”徐恩回抿笑,眼底闪着星点狡黠,一双杏眸极灵动,“我也担心你算错我的工钱,少一文都不行。” 知道女子在跟自己开玩笑,林江忍俊不禁,“是,不敢少一文。” 客厅门口,一道瘦小身影背着手来回的转悠,经过门口一回就往里瞪一次。 “一本小账本,用得着算这么久?工坊说大也就一千人,林家三儿,你就这点能耐啊还要找人帮忙算账?” “金家不还有两个老狐狸在么,他们家的工坊,有事你该找他们去嘛!” “等会等会,别笑!正经点!男女授受不亲!” 唠叨程度,赛过王八念经。 徐恩回核算完一段,往外瞧去,“祖父,我跟林三哥隔了一张桌子的,本来特别正经,你非要在那里嚷嚷,落在别人耳里就显得我们不正经了,你是帮我忙还是帮倒忙?” 徐含章,“……你忙你的,我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在这里走走逛逛,我哪也不去。” 怪事了,他徐含章一张嘴皮子骂遍朝堂无敌手,怎么每回到了孙女这儿就噎? 最孝顺的孙女,偏偏在嘴皮子上青出于蓝,他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青出于蓝当然是好事,但是孙女嘴巴练那么利索,却似专门对付他来的,那就让人不怎么高兴了。 第135章 果然是个小神通 晏家后院药房。 郁恒跟四位名医联手,修改多次后,终于拿出了一份疗效最好的配方。 在纸上写下最后一味药名,郁恒就迫不及待拿着方子,把躺在回廊长椅上蒲扇盖脸打呼噜的胖子薅起来,“师兄,起来,看看这个方子配药如何?” 蒲扇掉落地上,胖子眼睛没睁,随手一捞一拍,啪地精准命中郁恒脑门,“道爷道行再高也只能给人算命,没那能耐给方子算命,你好歹是个御医,能不能有点出息?” “别贫了,这是正事儿!”郁恒展开方子怼到胖子面前,一手帮他撑开眼皮,“师兄,看看?” “……”贾半仙嘴角抽抽,好歹接了药方,扫一眼就还回去,“加半钱归风跟百相草相辅,疗效能再提三成,疗程减一半。” “归风?”郁恒愣了下,嘴角抽得比师兄还要厉害,“归风盛于夏泯于夏,这个时候根本没处找去,何况归风根本算不得药材,故从不在大小药房收存之列。” 也就是说,他压根无处找去。 “没有就没有,这方子也能用,只是见效稍微慢些罢了。” 贾半仙蒲扇往脸上一盖,准备再睡个回笼觉时,听到了前院小女娃清脆糯软唤声。 他眉头微动,起身抻衣,“也未必就没有。” “师兄你有?!” “有没有关你屁事。” 郁恒不回嘴,目送师兄走远了,紧脚就往某间客房冲,进去后翻箱倒柜。 在前院被亲孙女噎得浑身不痛快的徐含章回客院消气,听到动静往里瞅了一眼,“你在贾和尚房里做什么?偷东西?你是不是忘记自己什么身份了?御医!皇上御用的大夫!出了皇宫你居然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情!你缺吃了还是少喝了?” 徐含章撸袖,“等着,老头这就写信参你一壶!忒不像话了!羞为同僚!耻于为伍!” 郁恒头也不回,“治疫病的配方还差一味归风,虽平常但是难找,我师兄平日喜藏药材,他房里不定就藏有!” 闻言,老头表情一变,进房帮忙翻箱,顺势把嗓音压低了,“你不早说!老头来帮你!事关百姓无小事,不拘小节!赶紧偷、咳,找!” “徐老不愧是徐老!” “废话,我不老你老啊?赶紧找东西,有话晚点聊!” 那头,百相在长卿哥哥那里得了一句夸,不带停的,哒哒哒就跑了,还要去下一家找夸去。 刚要出晏家大门就撞上一个大肚子,把她弹得后退两步,抬头,瞄到光头道士满面愁容。 愁不算,还叹气声连连,叹得还很是大声,非要小娃娃听见了不可。 “光头爷爷,你挡着我了,我还要去雅儿姐姐家。”百相一门心思挂在漂亮红袄子上,成功避开鱼钩。 金多宝带着大黄帮忙挤门,“光头爷爷,你搁哪站不是站,干啥非站门槛上拿肚子堵人啊!” “我愁啊!”贾半仙一手揪一个娃,主动说苦闷,不钓上鱼不撒手,“外头疫情泛滥,药方是配出来了,可惜药材不齐全,缺了一味归风,药效大减。看到我腰上的水壶没有?里头装的就是要送去村口给病人的药汤,唉,那人病得颇重,喝下缺了药材的汤药,未必能好啊……你们要去哪?走,光头爷爷跟你们顺一道。” “???”百相跟金多宝一头问号,村口有病人? 他们一点不晓得。 百相瞄向胖道士腰间挂的偌大水壶,手心悄悄凝出“归风球”,趁着他唉声叹气拔掉水壶盖的当口,把球一股脑塞进水壶里。 这世上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草植,她都有,可惜不敢说。 这壶药,希望能让那个病人快点好起来吧。 片刻功夫到得李家院门外,百相拉着金多宝,跟胖道士分道而行。 “奇怪……”进了院子,金多宝才后知后觉疑惑,“光头爷爷不是说送药么?怎么水壶拔了盖,一点药味没有?这世上还有没味道的汤药?” 可惜小女娃不搭茬,小蝴蝶一样飞进堂屋,“雅儿姐姐,你看我的新衣裳,好看吗?” 而院外,说要去村口送药的胖道士并没有继续往外走,而是将水壶拿起凑到眼前,往里溜一眼,顺便嗅一嗅。 小小壶口,天光之下里头装的液体清晰可见,哪里是什么药汤,分明一壶无色无味的清水。 只是此刻,无味的清水却变了个味道,有股单一药香。 “归风的味道啊,果然,是个小神通。”盖好水壶,贾半仙背手回走,胖乎乎的脸上全是意料之中的笑意。 回了晏家,进了客院,看到自己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时,半仙脸上笑容咻地消失。 屋里俩偷儿被抓个正着,理不直气不壮,小眼神各自四飞。 徐老头仗着年纪大是从犯,不讲武德先跑了。 留下郁恒被揍了半下午,鼻青脸肿扛不住了才得消停。 “水壶里是归风药液,浓度极高,可配五十锅药方。”消了气,贾半仙把水壶塞过去,屋子里乱成狗窝看一眼都眼晕,“把房间给我恢复原样!不然老子弄死你!” “保证半点不差!” 郁恒抱着水壶如获至宝。 他前头说什么来着? 师兄就是有药! 只是没藏在房里,这波偷亏了,白挨一顿胖揍。 “师兄,你上哪弄的归风?还不是原药材,直接弄来了熬好的药汁!出去打个转的功夫可真够快的!不过五十锅的量不够,施赠百姓初步预估至少也得上百锅,师兄,多弄点?” “你想要老子就给啊?滚!” “好嘞!” 新配好的药,先两碗药汁送去金家。 里头大小两个病人,这几日里虽然一直有用药,但因喝的药在研配阶段,药效并不明显。 好在有百相茶续着,周慧心母女的病情也没有持续加重,除了咳嗽虚弱之外,仅皮肤上长了些扩散状红斑。 比之村子外的患者,要好上许多。 喝下新药翌日,俩人身上红斑消失,咳嗽减轻,明显回复了精气神。 第三日,病愈,在金家隔离多日后,母女俩终于得以踏出金家大门。 跟周慧心母女一同试药的还有不少户,都是在镇子里特地找的重症,无一例外三日痊愈。 新药方,对疫病有奇效。 十月最后一天,梧桐镇及有疫情的各村子,齐齐支了药锅,给百姓施药。 人口相传,百姓涌动。 第136章 全是政绩! 三日,原州疫情被击退。 到处是百姓雀跃热议声。 “皇上爱民如子,洪福齐天!我大瑞百姓得到惠泽,实乃有福啊!” “是咱原州百姓最有福!不仅有皇上隆恩,还有官老爷一心为民,听说这次的药方就是知府大人特地找名医一块研配出来的,咱梧桐镇杨大人也不遗余力支持!最当说道的,还有出自玉溪村的百相草!” “说得对,没有百相草,此次疫情百姓可没有这么轻松!也亏得咱占了地利之便,很多人早早用过百相草,防了一些病气!你们可能不知道,外地染病的那才真吓人!两天就能被磨去半条命!” “金家茶坊第一批出来的百相茶被全数运往长京了,是官家采购的!你们品品!往回数几十年,这种事都是头一遭吧?” “嘶!官家都要抢购的东西……玉溪村出产的百相草是有数的,每月就出那么点,光是高官权贵分都不够,以后咱老百姓还喝得着吗?” “走,去四方药馆找方大夫!他跟玉溪村林家有交情,咋地也要让老大夫帮咱整点!” 在汹涌奔来的百姓面前,四方药馆显得弱小无助。 方老干脆躲到后院不出来,留伙计在前头跟百姓继续苦口婆心解释安抚。 他一古来稀的老家伙,说得嗓子都嘶哑了,臭脾气上来黑脸骂人都没能把人赶走,他只能自己走。 这叫什么事儿? 让人好气又好笑。 伙计被堵在柜台半天,最后爬进后院躺在廊檐,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方老,咱四方药馆真能确保不断供?”累是累,伙计还是问了句,说话的声音难听得像破锣,他嗓子也哑了。 方老喝一口百相茶润嗓,抱着茶壶不舍撒手,这次疫情,他一家子从老到小全部幸免,全靠家里天天喝百相茶。 “怎地连你都问出这话来?林家人品不用怀疑,说一是一绝对不会反悔,哪一回百相草能采摘了,都是邀我先去挑的。不仅林家,整个玉溪村都值得称道啊……大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村子的,全是一路人。” 方老说着不自觉笑开,摇摇头兴叹,“这么一说,我这个老家伙也挺有福气,沾上了光。” 伙计咧嘴,“您老这不叫沾光,叫善有善报。” “哼,拍马屁你最在行。” 药馆对面小茶铺,杨甫一身便服坐在二楼雅座,临窗看下方热闹,脸上尽是春风得意。 赵捕头随同,也换了身便衣。 “当初四方药馆慧眼识宝,如今算是得着了福报。”赵捕头笑叹,“怕是方大夫都没想到,百相草会有今日这般抢手的一天吧。” “何止老大夫,本官也没想到啊。”杨甫止不住的愉悦。 谁能想到呢? 自从被调到梧桐镇这个破地方,他就意兴阑珊了,得过且过只想着能安稳苟且到老,最后安稳致仕。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偏偏,梧桐镇冒出了百相草,随后接二连三的好事就开始撞上来。 他辖下建了新工坊,替他解决了当地百姓生计问题,又有百相草声名鹊起,成为击退疫情的大功臣。 一桩一桩的,这些功劳最后可全是算在他头上的!是政绩! 最最让他得意的一点!是太子殿下在玉溪村! 他一九品小芝麻,连上京的机会都没有,有生之年却能亲自面见太子殿下,说出去都怕人眼红。 越想,杨甫脸上笑容越甚,“当官的盼升官,现在我却是不这么盼,不用升官,我就一直待在梧桐镇,甚好!” 说不得多表现表现,他杨甫还能混成小太子跟前红人,那可真是鸡犬升天! 再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怕是连知府大人,眼下都嫉妒他得紧! 赵捕头闻言,瞧了上峰一眼又一眼,总觉得大人有点疯魔。 “以后不管是玉溪村还是新工坊,还有四方药馆,你都仔细照顾着,多给他们行方便,别出岔子。” “是。”身为下属,自然大人说什么是什么。 即便大人不特意交代,玉溪村相关事宜,他也会重点看顾。 惠民利民的事,多多益善。 两人边瞧热闹边畅谈,没有留意旁边有茶客安静离开。 曾一堂走下小茶楼,脸色难看无比,眼底阴翳浓如实质。 本来看到四方药馆如日中天的盛况已经满心不痛快,再听到镇守亲自开口要照顾玉溪村、照顾工坊,连带着四方药馆都在照顾之列,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当场砸桌。 只能赶紧离开,回济世堂后院再拼命砸东西以泄愤。 四方药馆多热闹,济世堂就多冷清,冷清得可怕。 即便疫情期间百姓慌张求药,也没有来他济世堂光顾!只认四方药馆! “老爷,你这是作甚!”陈氏在铺子里看店,被男人回来这一通猛砸给吓得脸色发白。 “作甚?看不出来吗?砸铺子!反正开一天亏一天,撑不了多久就该倒闭,老子先自个把它砸了省事省心!” 又是一声脆响,矮桌上茶壶落地碎裂,茶香立刻逸散开来。 陈氏急道,“你怎么把茶壶也砸了!里头装的可是百相茶!你知道百相茶现在有多难抢吗!” “百相茶百相茶!老子就快被百相茶逼死了!要不是因为百相茶,四方药馆能把我济世堂压死?全他娘是碍眼的东西!你也碍眼,生的那个更是没用!全是帮不上忙的废物!” 越骂越气,曾一堂转而指着陈氏鼻尖,五官狰狞,“当初把你娘家小舅捧上天,说得天花乱坠的,结果怎么着?他现在缩在家里跟只王八一样不冒头,废了!你陈家动歪心思干的事儿,连累老子一块被人踩在脚底爬不起来!还有你生的好女儿,以为是个有脑子的,老子真是信了她的邪!我瞧着她就是个累家的祸害,扫把星!要不是她带人把林江手弄残了,今天曾家也不会落到没有转圜的余地!老子真是后悔沾上你陈家!” 陈氏脸色更加苍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瞧着面前男人,看他的眼神极陌生。 跟林家之间闹成仇,当间哪一件事他曾一堂没有点头的? 如今到这个境地,所有的错便全是陈家的,是她跟女儿的了? 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老话果真没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不到绝境,你永远不知道身边睡着的人是什么嘴脸! 第137章 发工钱喽 陈氏冲出铺子,跌跌撞撞跑回家。 进了厢房,抱住坐在铜镜前的女子就大哭,“如玉,你爹真不是人啊!呜呜呜!” 曾如玉表情麻木空洞,视线落在铜镜,又似穿过铜镜落在不知名处,声音幽幽,“娘,今儿十一月初了吧? 玉溪村茶坊支了多少工钱?五百两?一千两? 挣了多少利润啊?三千两?四千两? 听说林家也是茶坊东家之一,能拿多少分成?一千两?最少也有五百两吧?” 顿了顿,她声音更缥缈,扭过头来望着陈氏,“我们家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年好像挣了二百多两?是不是?何家的生意一年挣不上千两,在马县却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了……” 陈氏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忘了哭。 自打女儿私下跟林江见了一面后,回来就成了这般萎靡模样。 她知道,女儿后悔了。 她也后悔了。 可当初,谁知道林家还能谷底翻身,日子甚至远比以前好的时候更好呢? 惠民茶工坊今日支月钱。 工人们认认真真干活,就等着这一天,早两日就已经把脖子伸老长了。 “咱十月一开始上工,到今天已经过了一月又两天了,该放工钱了吧?” “我前儿问过林管事,说了今天放工钱!他说了那就没跑了,咱再等等,今天不才过了一半么?还有半天呢!” “对,就算信不过别人,林家咱还信不过么?绝对不会卡咱工钱。” “我哪里是信不过林家?是家里米缸早见了底,一家子勒紧裤腰带就等着拿到工钱买粮啊!” “不知道实打实落手里能有多少,等拿了钱,我先到饭堂买几份荤菜,带回家跟老小一块庆祝!饭堂一天天的,放出的香味儿忒缺德了!” “噗!哈哈哈哈!” 在工人们翘首以盼中,午时放工时间到。 三声锣响。 旋即各坊室管事出现在自己负责的工人面前,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好消息!知道你们都等很久了,现在开始发工钱!别急,也别挤,念到名字的再到我这儿来领钱!” 管事话落,身后便有人搬来几大箩筐。 箩筐里装的,是已经串好的一串串铜钱。 工人们,“!!!” 工人们,“啊啊啊!嗷呜嗷呜!!” 林江作为工坊大管事,在工坊里有专门的办事处,平时跟下面各管事议事也是在这里。 小小一间屋子,支开西窗北窗,白日里光线充足。 屋内靠墙摆放几张木桌,置两张木椅,陈设简单,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上厚厚的收支账簿。 林江的办公木桌在西窗旁,听到窗外传来震天欢呼怪叫时,忍俊不禁,黑眸里漾开层层笑意。 “当东家的,最不开心就是给工人放工钱的时候,你却似比自己拿了工钱更开心,你这人还挺奇怪。”对面执笔记数的女子抬眸看他一眼,弯唇揶揄。 “世上人千千万,有人喜功名,有人喜利禄,有人喜征战四方,也有人喜安守一隅,而我喜与身边人同进共退守得云开的那份喜悦,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同罢了,没什么奇怪的。就像徐老跟徐姑娘,有时嘴上不饶人,其实都是热心肠,喜帮人不喜表功,不是吗?”林江笑意不减,心思收回至账簿,“我想,今日金家也是一样高兴的。” “那是自然,金家既帮了无数百姓,又挣了大笔银钱,名利双收,可是大赢家之一。” “他们是先行了善事,名利双收也是他们该得的。大瑞富商很多,像金家这样肯舍的却极少。” 徐恩回再次抬眸看对面青年,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单纯。 金家肯舍肯行善,是有前提的,是因为这样做能得到他们更想要的东西,究根结底脱不了一个利字。 纵观梧桐镇风来雨去,真正心善的人,是林家。 真是个憨子,跟她祖父那样认死理的倔驴有得一拼。 徐恩回低眸,收起核算好的账簿,“我今日也领了工钱,想尝尝饭堂的饭菜,一块吃?” “好,”林江点头站起,目光灼亮,少有的兴致勃勃,“反正要路过各个坊室,先听听热闹?” “行啊。”徐恩回掩唇,忍俊不禁。 往日看着斯文沉稳得几乎有些刻板的人,这时候倒是有了几分青年人该有的意气模样,瞧着还挺好玩。 工钱正在发放中。 管事的一个一个念名字,被叫到的人皆大声回应。 “王二姑!九百文!” “孟柳,九百文!” …… “李文秀,一贯钱!” “赵二,一贯钱!” …… “赵老大,一贯二百钱!” “张令,一贯二百钱!” “于阿华,一贯二百钱!” …… 又是锵锵几声锣响,压下人声鼎沸。 管事清清嗓子,“另外,工坊还有福利下发,凡是工坊工人,每人可领两斤棉花,一两百相茶!” 外头听热闹的林江跟徐恩回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立刻抬手把耳朵堵住。 下一瞬,尖叫声狼嚎声再次震天,恨不得把房顶给掀翻喽。 放下手的两人,脸上、眼里,也皆感染上工人们的喜悦。 工坊里此刻实在是太吵了,处处是激动叫嚷声,一会就让人耳膜疼。 走出工坊,稍微安静了,林江侧头看向身边女子,眼里含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论迹不论心,金家能做到如此,当是难得了,许姑娘你说对吗?” 徐恩回一怔,青年已经走到前面,背影清瘦挺拔。 片刻后,她轻轻笑开,举步跟了上去,回答他,“对。” 待两人到得饭堂,发现里面还有来得更早的。 一群小童已经坐了满满两桌。 百相坐在当间一桌,脆生生的喊人,“小叔!徐姐姐!我们也来吃饭,咯咯咯!” 金多宝两手叉腰,抬头挺胸十足豪气,“我请客!” 晏长卿也在座,将话补充完毕,“工坊今天发工钱,多宝早早就约好中午过来吃饭,趁着中午放学凑个热闹。” 其余小童没说话,但是每张笑脸都挂着灿烂笑容,笑得直露出牙花。 “……”林江扶额。 爱凑热闹这种习惯,难道是一村相承? 第138章 他就是觉得晏长卿这人好贼! 林江帮自己跟徐恩回打了饭,毫不客气加入“被请客”之列。 工坊利润可观,赚最多的自然是金家,占大头。 一顿饭,他还是能厚起脸皮吃的。 “你们听听工人们高兴吧?我祖父跟我爹更高兴,昨儿晚上我爹做梦都在笑!我娘说的!”金多宝小嘴巴不把门,什么觉得好玩的八卦都跟小伙伴分享,浑然不觉得自己在卖爹。 “天气冷了,我爹说给工人发些棉花,能做两件棉袄子,也能做床薄被子,御寒最实用。还有既然是茶工坊,自己的工人怎么能喝不上百相茶?人人都有份!嘿嘿嘿,我这次愣是把我爹给看顺眼了!” 百相把自己碗里一大块肉夹到小胖墩碗里,“工坊好,奖你的!” 小童们有样学样,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把金多宝饭碗堆得菜冒尖。 于是晏长卿的筷子便临时转了个弯,夹着的肉块放到了百相碗里。 对上小胖墩直勾勾盯视时,他一本正经解释,“你碗里放不下了。” 金多宝嘴角抽抽,差点没漏饭。 我碗里装不下了,所以你把应该奖我的肉放百相碗里,让她顺便帮我吃了呗? 他不是小气一块肉,真不是,他就是觉得晏长卿这人好贼! 但是贼在哪里,他脑瓜子一时半会的想不出来。 呔!好气哦! 接下来再想说什么,完全说不了了。 钱发放完毕,拿到月钱的工人们一窝蜂的涌进饭堂。 三五成群,七八成窝,不算小的饭堂转眼人头攒动声浪翻天。 跟对面的人说句话,扯着嗓子喊对方都不一定能听清。 最能闹腾的小娃娃们头次被闹得落荒而逃。 那阵仗,太吓娃了。 全因饭堂的饭菜香气太诱人,价格更诱人。 之前因为囊中羞涩,工人们生生忍了一个月诱惑,现在手头阔绰了,加上实在太高兴,便小小放纵一回。 几文钱买个两荤一素,不管自己吃还是拿回家去跟家里面人一起吃,都是不亏的。 这天晚上十里八乡都有久违的欢笑声传出。 新工坊自招工那天起就一直惹人注目,发工钱跟福利的事情传得自然也快。 羡慕眼红的不知凡几。 当中议论得最热烈的还属上东村。 各家各户的几乎全在庆幸。 “干什么活拿多少工钱,跟当初告示上贴的一模一样,一文不少!本来这就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别的福利发下来!” “两斤棉花呢,到镇上买得好几十文的,这就值不老少了!把以前的旧棉花拆下来跟新棉混一混,做三四件新棉衣净够。” “最值的还是那一两百相茶啊。别看只有一两,知不知道往外买得多少银子?一两至少得一百文!这还是直接在工坊拿的第一手价!” “甭管值当多少,反正百相茶绝对不往外拿,咱家留自个儿喝!亏得在茶坊做工得了这茶叶,你们去外面瞧瞧,就算兜里有银子你想买也不定能买得着,现在外面抢的可厉害了!” “这个月做的百相茶被官家拉走了一半,另一半运去府城,一点没流到县上镇上,老百姓可不就是有钱买不着吗!” “对呀,幸亏林家没有把咱们上东村整个记恨上,依旧给了咱每户两个人的工位,不然我们只有眼红别人的份了。” “咱当初可算机灵,把老张家的人给拦住了,要不哪有今天这么好的事轮到咱头上来?那一家子,呸!真是老鼠屎!” 住在老张家对面的泼辣婆娘,提起老张家时往地上啐了一口,撇嘴不屑。 当初听到玉溪村那边工坊招工,他们一村子人个个心里忐忑,生怕被迁怒了,最后别的村子都有好的安置,唯独上东村被排斥在外。 幸好,幸好! “说他们老鼠屎都是夸他们了,总归现在报应在他们自个身上。两个老的把女儿不当人,把小的捧到天上去,现在怎么着?女儿女婿发家了,再看看张世明对他们啥样?患了疫病没人理,张世明还把他们两个的汤药给抢了,他自己一人喝了,浑不管老的死活。哼,不知道他们后不后悔。” 老张家依旧冷火秋烟。 天黑了,屋子里也不见灯光亮起。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气。 疫情期间,老张家遭了殃。 要不是赶上官家施药,一家子剩不了俩活人。 张世明的丑态这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自己活命,把给老两口领的汤药抢了,全部灌进自己肚子里。 最后还是张世聪又去求了两碗汤药,才堪堪保住老两口的命。 但是那两碗汤药,张家老大也不是白求,他要求分了家,在院子中央砌墙,把家院子一分为二。 至此,老张家彻底散了。 “钱呢?你们把钱藏哪了,快拿给我!”张世明从里间耳房冲出来,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嘶吼,“两个老不死的!你们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了!不拿钱给我翻盘,你们等着喝西北风!” 没得到回应,他一脚踹翻脚边凳子,哐当声响吓得人哆嗦,“爹,我知道你手里还攥着钱,你拿不拿出来?跟我装死?你要这样可别怪我不孝!” 张老汉躺在堂屋春凳,身上搭着张旧棉被,昏暗里没有声息。 张婆子则靠坐在堂屋门口,头发散乱目光呆滞,像具失了魂的空壳。 任凭张世明怎么发疯抓狂,两人都不吭一声。 一天天在家呆坐,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时常有人故意到他们家院子外大声说,想不想听都能听到。 玉溪村工坊红红火火,挣钱了。 林家拿分红了。 跟他们全无关系。 今年冬很冷,冷得骨头缝子冒寒气。 后悔吗? 后悔吗…… 最得意的是金家。 金老爷子跟金钱来父子两人坐在家里花厅,面前账目上一笔一笔数字非常亮眼。 只看那些数字,就让俩合不拢嘴。 “光是百相茶利润进账就有近三千两,这还是跟四方药馆分薄百相茶后拿到的,加上金家有百相茶主打出的名声,带动了冬茶雪茶的销量……” 金钱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刨除人工等成本,所获算不菲,对几家合作的也有交代了。” 第139章 也没啥,遇强则强 可不有交代了么? 原州城那边,郭、叶、杨几家小辈兴高采烈的把甘同进又揍了一顿。 什么跟金家茶坊合作够呛?什么想赚钱暂时别想了? 分红这不就到手了吗? 几家占的合作分成比例不大,四家合两成,折现银子一千八百两。 再均分四份,各家真正到手四百五十两银。 听着不多,但是要知道这是开坊头月。 玉溪村还有后头开出的二百亩药地没用上,酒坊的盈利也还没计算进来,还有百相酒没入场。 加上后期口碑效应将会带来的利益,全是目前无法估量的。 一场疫情,让百相茶的名气迅速在大瑞传开。 茶坊出的第一批百相茶,更是直接被官方拉去长京,上了高官权贵的茶桌! 几家小辈敢不敢想不知道,长辈们是真有点不敢想,层层效应叠加,将来百相茶在大瑞会是何等风靡! 到这里,合作带来的金钱利益已经不在几家人考量之内,家族在大瑞境内飞速蹿起的声望,那才是重中之重! 这是他们为家族挣来的荣耀!更或会成为家族的一道里程碑,是将来能被记入家谱志的事情! 金家这回没亏了他们,带他们上的何止是大船,简直是一艘乘风破浪的飞船! 有人春风得意,自然也有人扼腕顿足后悔不已。 无论哪个圈子,此消就彼长。 只是走在前头的人专心前行,不会再回头去看被远远落下的人,也没有时间驻足聆听后悔怨叹。 距离远了,便不是一路了。 …… 林家药地多,拢共九亩。 而百相草生长周期短,一月一种一收。 是以衙门后来下放的荒地他们家没领,也没去工坊做工,家里九亩地就够全家齐上阵忙活的。 贪多嚼不烂。 日子越发冷了,百相已经穿上了阿娘给自己做的新棉袄,地里的药草却依旧绿色喜人。 水灾、疫情带来的阴霾,早就被澎湃生机涤荡干净。 村子里每天都洋溢着积极向上的气氛,到处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唯有一点小小的不和谐。 “多宝哥哥,多宝哥哥你等等我!” 一大早的,林家院子外头就响起煞是耳熟的娇软喊声。 灶房廊檐下,坐在马扎上晃着小脚啃鸡蛋的百相,听到这个声音顿了顿,下一瞬立马起身往灶房里躲。 可惜慢了那么一丢丢,被冲进院里来的小胖墩给逮住了,“百相!走,喊上小松小柏!咱打红薯窑去!” 气冲冲的样儿,不像要去打红薯窑,倒更像要去打架。 百相装听不见,小脚丫子继续往灶房迈。 愣是被人从后头薅住了。 百相,“……” 她不想去呀! 她一点也不想去呀! 百相耷拉脑袋叹了声,回过头,果不其然,又被后头追上来的漂亮小女孩瞪了。 于是百相也瞪了回去。 哼,也没啥,遇强则强。 “边喊你边跑,亏我还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过来,没良心!”金多宝丧着小胖脸气呼呼。 当然这气不是冲着百相来的,他转头跟百相一块瞪人,“说了别跟着我别跟着我,你怎么听不懂啊!在我家一住住那么多天!现在病也好了,你跟你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家去?你又不是没有家!” “多宝哥哥,”阮妍委屈了,大眼睛噙着眼泪要掉不掉,使劲儿吸鼻子,“我娘已经跟金爷爷金奶奶辞行了,明天就回原州。我来这么久你也没陪我玩,呜——” “诶别哭别哭!回去我给你珠链子金簪花玉坠子!” 闻言,阮妍眼睛亮起,正想说话,对面人紧接蹦出一句,“你跟你娘今天走行吗?马上走?” “……” 哇地一声,哭声又响又凄。 猫在灶房里的大人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实在是这个场景最近发生太多次了。 一开始她们出去哄孩子打圆场来着,可惜那小姑娘谁哄都不好使,定要金多宝开口才消停。 次数多了她们听到这孩子的声音就怕,也不怪百相闻声就溜。 最后金多宝臭着脸,带着哭唧唧的小姑娘回金家。 有个搅事精在,什么都玩不了,小伙伴有一个是一个看见他就跑,都不乐意跟他玩了。 这些账金多宝自然全部算在阮妍头上,看她越发不顺眼。 以至于回到家发现阮成业居然坐在家客厅时,招呼都不乐意打,屁股一扭走人。 阮成业见状心里沉了下,面上却不显,苦笑着跟金老爷子继续说话,“付家主接连多日在福月酒楼喝得烂醉。卓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家里闹腾了好几天。还有汪海兄失踪了一夜,后来听说是在汪家祠堂找着人的,披着张薄被在祠堂坐了一宿……能怪谁?金家给了机会的,是他们自己错失了良机啊。” 这时候百相已经坐在晏家书房了。 吃着刚出炉的新鲜点心,揣着暖乎乎的汤婆子,抓着晏长卿的名贵毛笔,在他的宣纸上涂鸦。 这里没有唧唧哭声,也没人瞪她,自在。 “长卿哥哥,她为什么老瞪我?多宝哥哥不带她玩,不关我的事啊。”小娃娃不懂就问,涂鸦也没落下了,墨汁一下就涂满半张宣纸。 晏长卿看不下去,“你想画什么?” “王八!” “……” 晏长卿重新拿了张宣纸,握住娃娃小手,带着她的手在纸上认真画上一只王八,“别人想什么做什么,有千万个理由。你不用在意他们为什么,只需在意你自己开心即可。不高兴,就无需迁就。” 浅显的话,百相一听就能懂。 意思是说她只需要管自己高兴不高兴,不用去琢磨别人为什么讨厌她。 讨厌一个人的理由太多啦,她要是一直苦恼这个,还怎么开心呀。 阮妍讨厌她,她给阮妍甩脸子就是了嘛。 百相偏头,自下往上看杵在她旁边的脑袋,教她画王八的人很认真。 好像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长卿哥哥都是很认真的,从来没有欺她年纪小就敷衍应付。 “长卿哥哥,你真好!” 赞了一句,她又问,“你以后会讨厌我吗?要是你讨厌我,我可能会难过的。” 百相在脑子里把阮妍瞪她的脸换成长卿哥哥的脸,真的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耳边,小少年嗓音清润温和,带着笑,“不会。长卿哥哥不会让百相难过。” 第140章 活生生的长寿招牌 仲冬,天空飘起了细雪。 簌簌雪粒落下来,砸在瓦檐上发出嚓嗒细微脆响。 一夜之间,院子、墙头、屋顶就铺陈了雪白。 菜园子里的冬菜覆上白装,青菜与泥土芬芳混在沁冷空气里,浅浅吸一口,别有的清新味道让人脑子格外清明。 村民们依旧活跃在自家药地里。 蹲在地头,轻轻拨开薄薄积雪,便能见着藏在雪下的绿意,肆意生长。 这是农家人数十年上百年,头回没有猫冬,没有农闲。 却叫人愈发的喜悦,从心而发呈现在脸上,凝成耀眼的笑容。 这方天地岁月静好,外间风雨无法侵袭。 晏长卿将刚刚写好的策论晾干,卷起放置一旁,等徐老溜达回来后检查。 莫一恪于职守,尽责禀报外间大小事宜。 “镇上多了几间茶寮,以百相草煮茶出售,每日人满为患。一家药房倒闭,改为茶室。四方药馆大夫医德获百姓称赞,店面扩了一倍。” “各州城茶楼百相茶上架即售罄,供不应求,百姓受益者众。长京那边亦是如此。玉溪村百相茶名声传遍大瑞。” “宫里传来口谕,召郁大夫返京。” 说到最后一句,莫一抬眸看了小殿下一眼,没看出什么情绪来。 但是在旁的杜嬷嬷有话要说。 身为奴才,不敢背逆主子,但是小殿下是她从小看到大的,难免关爱心切。 “殿下身子不好,这么些年都是郁恒在旁看顾,小殿下的身体情况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要不然当时皇上跟娘娘也不会专门叫郁恒一块跟过来。现下小殿下身子还没大好呢,怎的突然就把郁恒召回京了?那小殿下在这里怎么办?万一有紧急情况,岂非连个救急的人都没有?指望贾道士?凭他那纵意的性子,靠得住?” 她是一万个不赞同把郁恒召回京的。 京城有什么事情比得上小殿下重要?只是这话她不敢往嘴上说罢了。 晏长卿笑笑,看得却极是通透,“嬷嬷,不管是母后还是父皇,爱护我的心都是一样的,他们为我打算已颇多,这时候把郁大夫召回京,父皇定然有自己的考量。而且我身子日益好转,从来到玉溪村之后几乎没有犯过病。再把郁大夫留在这里,便是平白浪费他一身才华。” “可是--” 嬷嬷还想要说些什么,触及小主子清润眼眸,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其实她也知道皇上不会置小殿下身体于不顾,只是在皇上心里民重君轻。 小殿下心里,亦然。 镇上、县上、原州城乃至整个大瑞,于这个冬日里出现了什么变化,玉溪村的人懵然不知。 唯一让村里人有些不舍的,是晏家郁大夫被主家叫回去了。 一块在村里生活了半年多,突来的分别让人不惯。 天气越来越冷,要不了多久大雪就该来了。 私塾暂时停了课业,娃子们呆在家里就成了撒疯玩的小牛,搁哪哪闹腾。 村里一天到晚的都是孩童嬉闹声,浑然不惧冬凛。 “小七他爷又往家送菜来了,在工坊饭堂抢到最后一点红烧肉,给咱端来一半。”林婆子在灶房对着一大碗红烧肉,言语间些许无奈,又甚是开怀,“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过一天少一天。当初他爷病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情况不比你们爹好多少,大家伙都以为他没多少时候了,没想到,如今瞧着可健朗。” “都说是百相茶的功劳,喝了强身益体,延年益寿,我觉着一点也不夸张。”李素兰站在灶头后煮菜,嘴角抿着浅浅笑意,眉眼娴静温柔。 她说话委婉,不好听的话习惯收一半不说尽,免得叫人听了不好受。 张翠娥性子更大咧直爽,却是没有这种顾忌,直白道,“咱这乡下地方,年纪上了五旬的便算年长,六旬是高寿了。小七他爷六十好几,往周边几个村子找也找不出几人跟他一样年纪的。现在他老人家病好了不说,精神头也足得很,都能下地干活、去饭堂跟壮汉们抢菜了,哈哈哈!这不就是咱玉溪村百相茶的活招牌么!” “……”林婆子跟李素兰被逗乐。 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活生生的长寿招牌啊。 除了小七阿爷,村里年纪最大的几位长辈今年看着也跟往年不同,身上厚重暮气变淡了,腰背没那么佝偻了,走路步子也稳当了…… 林婆子一拍大腿,笑道,“活招牌!都是活招牌!” 说话得了婆婆夸,张翠娥更得意,翘起兰花指装模作样摸摸耳垂上银耳环,又摸摸簪在发髻上的鎏银发簪,“咱村不仅长寿的老人多,手头逐日阔绰的也多。娘,大嫂,瞧瞧瞧瞧,二河给我买的东西,全是值钱玩意儿,以前咱哪敢想这个啊!大嫂,你身上一点装饰都没有,大哥是不是忒抠门了点?是你就点个头!娘一准教训他!” “看你这劲儿,还上头了。”李素兰哭笑不得,“你有你自个私下乐呵就行了,非要显摆到跟前来,咱家可不兴挑拨离间那套,娘要生气了把你跟二河的私房全缴了。” “谁挑拨离间了?娘才不会缴私房呢!就是娘大方,二河才有银子给我买这老些!你当我是显摆二河对我好呢?我显摆的明明是娘对我好!” 林婆子嘴角抽抽,笑骂,“你这马屁精。” 李素兰摇头兴叹,“我是拍马都追不上啊。” 灶里木柴燃烧声哔啵,灶旁,全是婆媳间笑声。 这当口,百相又在饭堂蹭饭了。 金多宝请客,林怀松林怀柏护驾。 工坊跟村子之间两里地,娃娃走起来根本不费事儿,就是忍不住那点馋。 等吃饱喝足,工人们上工了,四个娃子蹦蹦跳跳往家走。 离开工坊的时候,百相怀里还被人塞了两个香喷喷的大肉包。 安静腼腆的小男孩,把肉包子塞给百相后,红着脸蛋哒哒跑走,跟后头有鬼追似的。 金多宝挠脑壳,“跑啥呢,送两个包子还不好意思了,那我天天请客,我是不是不能见人了?” 林怀松林怀柏拱手佩服,小少爷见解太高深,哥俩实在听不懂他怎么得出来的这逻辑。 百相则毫无压力,“他叫孟元,不是送我包子,是还我包子。我说过的嘛,那时候他跟他姐姐暂时没有钱买包子,等拿了工钱,自己就能买得起啦,看,还能还我俩呢。” 有借有还,是好孩子。 四人一路嘻哈说笑往回走,没留意路边枯败的荆棘丛后,有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悄悄靠近。 第141章 跟坏人打什么商量,我来! 两里路中段,两侧干枯的苦枣树在寒风中瑟瑟。 树底下纵横交错铺陈荆棘,荆棘中夹杂腐烂的落叶,处处是冬的萧索。 孩童笑声停了。 对面有跳出来的男人拦路。 穿一身脏兮兮的灰色袄子,满头乌糟,脸色发黄眼袋松垮,通红的眼珠子配上男人脸上的阴笑,像吐着信子要攻击猎物的蛇,恶心又吓人。 “小舅?”林怀松一眼认出对方,连忙警惕,把弟弟妹妹挡在身后,“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你还知道我是你小舅?”张世明嗬嗬怪笑,笑声阴冷,恶狠狠道,“跟你娘那个贱人一样没良心的东西!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你们了,来找你们聚一聚!” 看对方这阵仗,金多宝难得机灵,不可置信,“你要绑架我们?!” “我认得你,茶坊东家小少爷是吧,这儿没你的事,滚开!”金家宝贝疙瘩,张世明瞧着自然心动,把这小少爷抓了能换不少银子,但是他也还没昏了头。 把林怀松林怀柏两个小崽子带走,到时候让张翠娥那个贱蹄子拿银子来换人,就算她去报官也不怕,小舅见见亲外甥问亲姐要两个钱花花,怎么的也说得过去,事儿闹开也闹不大。 但要把不相干的人也带走,追究起来就是另一码事了,他可没想断掉自己的生路。 张世明不想耽搁功夫,担心拖久了有人路过坏他的事,上手就朝林怀松林怀柏抓去。 “多宝,带百相走!回去报信!快!”林怀松紧抿唇角,压下害怕跟想要冲出喉咙的尖叫,竭力沉着,身子一坠手脚并用锁住张世明两脚。 同胞兄弟默契十足,林怀柏剪刀脚来了个二重锁,几个月的马步不是白扎的。 只要他跟哥哥努力点不被扯下来,张世明就走不动道,怎么的也能拖延点时间。 小孩是跑不过大人的,他跟大哥得拖住张世明,让多宝跟百相回去报信,这样才能得救。 “我我我跑不快啊!”金多宝快哭了,跺脚跟张世明打商量,“绑架的不就是想要银子吗,你把他俩放了,少爷让你绑!我家最有钱!绑我更划算!” 百相把他扒拉开,“跟坏人打什么商量,我来!” 话落,小手一握一松,气急败坏拼命抽脚的男人就砰地倒下了。 事情变化快得另外仨男孩反应不过来,齐刷刷看向百相,满面茫然,“相宝,你干了啥?” “是我干的。”回答他们仨的,是另一道低沉声线,与此同时,男人高大身影从天而降。 “莫一叔叔!”林怀松林怀柏眼睛一亮,灵活从地上爬起。 金多宝紧绷的身板一垮,用力拍胸口,“吓死我了,莫一叔叔你来得好及时!原来是你把人弄倒的,我差点以为百相会仙术!” 百相眼神闪啊闪,装傻干笑。 莫一单手把地上昏过去的人拎起,深看了百相一眼,不动声色,“我把这人带走处置,天冷,赶紧回家。” 说罢,男人一纵一跃,转眼消失。 林怀松林怀柏崇拜极了,莫一叔叔拎着那么重一个人,轻松得像拎个破布袋似的,他们什么时候才有这能耐啊! 金多宝皱巴眉毛疑惑了,“奇怪,你们怎么都不咋害怕呢?” 他刚刚可真是要吓死了! 难道是他天生胆子比较小? 不可能,他不承认! 林怀松嗐了声,“我们家以前打过两次山匪,那些山匪才真吓人,比起来刚才真不算啥。” “多宝,你刚才也很勇敢啊!还特讲义气,竟然拿自己换我们,你这兄弟我林怀柏认了!”林怀柏凑上来,把小胖墩抱了一下又一下。 “勇敢!特讲义气!”百相跟着夸,后知后觉的心虚,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露馅儿。 待会去长卿哥哥那儿探一探。 剩下一半路程,几个娃子是跑着走的,到底心有余悸,只想快点回家跟大人告状去。 莫一拎着昏迷的人回了晏家,把人泼醒后只用半盏茶的功夫审问,就把事情来龙去脉全部挖了出来。 “小殿下,这人叫张世明,是林家二房媳妇张翠娥的亲弟,张翠娥跟张家断亲后便没了来往。” “断亲后,张家种百相草失败,倒赔进去家底,家中境况一落千丈,疫病过后张家便分了家。” “张世明最近半年沉迷赌坊,来来回回输了不少银子,欠下赌坊五十两迟迟还不上,赌坊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还银子就要断他两条胳膊。” 晏长卿神色淡淡,轻点了点头。 为了保住两只手,所以张世明把歪心思打到了林家头上,意图带走林怀松林怀柏,让张翠娥奉上银子。 这次若成功了,必然还有下一次。 “把他交给杨甫。” “是!还有一事,”莫一顿了下,低眸,“把张世明弄晕的人并非属下。” “莫一,张世明是你出手打晕的。” 闻言,莫一倏然抬头。 书桌后端坐的小少年,黑眸淡然沉静,无波无澜。 莫一收回视线,低头应声,“是!” 这边林家人刚刚吃完午饭,听到冲回家的四个娃子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拼凑完,心里俱是一个咯噔。 林大山跟李素兰仔细瞧闺女表情,没瞧出什么来,又不敢直接开口问,怕女儿反被吓着。 夫妻俩对视一眼,又跟爹娘对了个眼神,准备等会去晏家探下情况。 张翠娥则是片刻等不得,怒发冲冠,起身就往晏家去,“混账东西!从小就没学好的狗玩意儿!想找我林家讹钱,老娘现在就去挠死他!” 林家其余人齐齐跟在她后头,连林老汉都没落下。 晏家大门打开,里头男人惊恐叫骂声传出。 “放开我,放开我!我是张翠娥亲弟,叫她来见我!” “老子跟林家之间是家务事,衙门老爷都管不着,干你们何事!快放了老子!” “不,我不去衙门,你们仗势欺人!求你们了,我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以后我连玉溪村十丈内的地儿都不会靠近,饶了我这次吧!” 张世明被人扣着动弹不得,又吼又骂又求,十足狼狈。 乍看到从外走进来的张翠娥,张世明眼底狂喜,像看到救星,“姐,姐姐!快救我,帮我求求情,让他们放了我,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啊!是误会,都是误会!” 张翠娥走过去,抬手就是接连的耳光,一下一下狠厉不留情。 第142章 杀你灭口?光头爷爷你想死吗? “救你?你想抓我儿子讹我林家的钱,居然还有脸叫我救你?老娘先把你扇死!” 张翠娥冷笑,手心扇疼了,扒掉自家汉子的鞋用鞋底继续抽。 “一回两回的往我林家头上打主意,柿子挑软的捏?欺我林家好说话?” “老娘告诉你,我们林家人心善,可我们不是滥好人!就你这样的王八犊子,老娘见一回抽你一回!” 林家其他人谁都没拦着,凭张翠娥撒气。 张世明被一顿耳光扇得眼冒金星耳朵轰鸣人发蒙,待回过神来嘴已经肿了。 “张碎娥!泥以为写了乱亲书就冷能跟张家乱干净了?乱得了名分你乱得了血缘吗!”张世明被人钳制住动不了,只能凭一张嘴叫骂,嘴巴又肿又痛吐字囫囵,“泥次香喝辣,让亲爹凉躺家里饿死!冷血薄凉!我朝重孝道,泥不孝!泥儿子读书也憋想考功名!人口唾沫淹死泥!” 张世明眼睛猩红越骂越狠,状态癫狂大笑。 他也不怕了,不管有什么后果,出了这道门他都好过不了,还不上赌债,两条胳膊肯定保不住。 还有什么好怕的,索性破罐破摔。 要不痛快,大家一块不痛快! 张翠娥、林家既然如此绝情,那就别怪他不义!下次再有机会,他把他们全弄死,一起死! 他眼睛猩红,张翠娥眼睛更红,抓着鞋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跟这样的人曾是一家人,她犯恶心! 林二河上前握住她的手,把鞋子取下来穿上,“我朝重孝道没错,你走出去尽管去宣扬。不过像你这种不孝不义的人,你说出去的话有多少人会信?张世明,张家分家了,你大哥带着妻女单过,你爹娘如今归你管吧?他们要是在家饿死了,怎么也轮不到断了亲的外嫁女来负责。今儿我就跟你打个赌,我林家会代代安稳,而你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张世明眼睑一缩,猩红眼珠子横移,目光落在林二河脸上,阴鸷得瘆人。 他还想开口说话,一团破布适时堵住了他的嘴,旋即便有人把他带离。 晏长卿站在不远处,等莫一把人带走了,方走过来,抿笑将林家人往客厅请,又吩咐杜嬷嬷把四个小娃子带去偏厅玩。 在另一个角落,还有人被捂着嘴。 “臭丫头,我嘴巴长得碍你眼了?以前老头说话你来搅合打断就算了,现在越发离谱,都敢上手捂嘴了!老头教你读书明理,可没教你忤逆不孝!”徐含章嘴巴一得自由就跳脚,气得胡子往天上翘。 徐恩回淡定如狗,“当官的时候管朝堂事,下了朝堂管闲事,祖父,你本事大得连皇上都怕,管天管地的,怎么就偏生不管自己的嘴?是管不住吗?” “……丫头,别转移话题,祖父说的是刚刚!那种臭无赖我就是看不得,不骂他一通狗血淋头我气堵着堵着的,晚上睡不着觉!” “刚刚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有你什么事?您姓林?还是林家人没长嘴没能耐解决自己的事情?林家二哥二嫂的能耐您刚没瞧见?他们一肚子气得亲自骂出去才痛快,让您上去搅合,您晚上是能睡着觉了,林家人怎么睡?您可没教过我做人要这么自私。” 徐含章嘴角抽搐,愣是没能再憋出一个屁来。 他们家这死丫头就是专门治他来的! 青出于蓝胜于蓝。 闹心! 客厅里,林家人坐下后,沉默很久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是好。 不管是直接问还是拐弯抹角的问,都等同在告诉对方,他们家百相非同寻常。 可不问又不行,万一百相已经暴露了呢? 他们要怎么做才能继续保护百相? 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是晏长卿先开了口。 小少年表情认真,“诸位,这次莫一赶到及时,把人打晕抓住。日后我会着人更加留意村子里外,确保安全,玉溪村的安宁不会被打破。” 林家人又是沉默须臾,林老汉跟林大山一并站起,朝小少年拱手,“多谢晏小公子!” 对方没有明说,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透露,他也知道百相的秘密了。 同时,他也给林家吃了颗定心丸。 百相的秘密依旧是秘密,不管晏家有多少人已经知晓,都会守口如瓶。 这样便很好了。 偏厅里,小娃子们还在回顾今日亲身经历的刺激。 花窗前人影一晃,光头道士出现在窗外,两手搭在肚皮上,笑得像个弥勒佛。 “小百相,过来过来,光头爷爷跟你说两句悄悄话。” 百相不疑有他,走到窗前抬头看着外面的人,“两句悄悄话,光头爷爷你说吧。” 金多宝下意识把脑袋凑过来想偷听,被胖道士一根指头顶了回去差点仰翻。 贾半仙顺手,把小女娃从里头拎到外头,圆润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金多宝扒拉窗台,垫着脚朝外气呼呼骂,“说悄悄话就说悄悄话,怎么还把百相人给带走了!” 林怀松林怀柏也挤到窗前,三颗脑袋排成排。 “光头爷爷也会功夫?” “会!你忘了第二次山匪上咱家,是光头爷爷一个人把那些人打趴下的?” “你们说光头爷爷跟莫一叔叔,哪个功夫更厉害?” “那得他俩打过才知道。” …… 百相脚踩着实地的时候,人已经在晏家后花园。 大冬天的,花园里一朵花都看不见,倒是跟前一颗大光头蹭亮。 胖道士蹲在小娃娃面前,笑容依旧和眉善目,习惯性把手里蒲扇摇了摇,风往外扇,“小百相,光头爷爷知道你的秘密喽。” 说完,他就紧紧盯着面前的小女娃,等着看她反应。 小女娃也紧紧盯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四目相对,沉默蔓延,寒风在旁呜呜呜的吹。 “……”挺尴尬,贾半仙不信邪,重复一遍,“我说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百相点点头,疑惑道,“你怎么不害怕?” 胖道士比她更疑惑,“我为什么要害怕?倒是你,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不想杀我灭口?” 百相更更疑惑,“杀你灭口?光头爷爷你想死吗?” “……” 贾半仙怀疑小娃子在骂她。 他们两个好像完全不在一个道道上。 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也是鸡同鸭讲。 他摇摇蒲扇,眯眸。 “你想做我徒弟吗?” 第143章 贾半仙眼泪都下来了 又是四目相对,沉默蔓延。 百相抓抓额角绒毛,小脸皱巴成一团,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不让光头爷爷丢面儿。 娃儿很是为难,“光头爷爷,我以后不用算命挣钱,我卖百相草。” 贾半仙,“……” 丫头,你想学算命,我还不想教,真的。 不让这小丫头见识见识他的本事,小徒弟怕是拐不来。 贾半仙宽大袖摆拂了拂,微风荡过,他挺着大肚子莫测高深看着小女娃,等她喊肚子疼。 一会。 两会。 大眼持续瞪小眼。 “……” “……” “小百相,你不觉得肚子有点难受,有点疼,想拉粑粑?” “我肚子不难受啊,不疼,不想拉。” 贾半仙嘴角抽了下,不信邪,又拂了下大袖摆,“现在呢?有没有觉得浑身痒痒,特刺挠?” “???”百相脑袋歪了下,散漫眼神渐渐变化,认真警惕起来。 见状贾半仙一喜,来了来了!有变化了! 他就说嘛,他贾半仙不可能失手,他亲自研制的药也不可能失效。 刚才小娃娃毫无反应,他差点以为自己老马失前蹄。 一瞬分心,心里冒出来的喜还没来得及膨胀,贾半仙就敏锐觉出了自己身体的不同,即刻脸色微变。 肚子疼,身上痒! 他倏地看向面前小豆丁,“你干的?!” 百相龇牙一笑,有些心虚的挠鼻子,“光头爷爷,你肚子疼吗?身上痒不痒?是不是特刺挠?” 刚刚她身体里百草能量有两次波动,她把波动的能量揉吧揉吧还给光头爷爷了。 为什么说是还呢? 百相眼睛弯弯,眸光透出小狡黠。 以前在玻璃房子里,她被灌的毒药多了去了,对身体里的那种波动太熟悉,习惯性揉吧揉吧把东西还回去。 谁给她用毒谁倒霉,这样才吓得那些穿白大褂的不敢再随便给她灌毒注毒。 而且她不傻,光头爷爷那样问她话,她反应过来后就猜是光头爷爷给她下药了。 她倒没想对付光头爷爷,就是手比脑子快了些…… “……”贾半仙这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股刺挠难耐的痒先不说,肚子里有股废气迅速凝聚,凶猛往菊关冲。 他自己做的药他能不知道?关口一开势必泛滥啊!t.t 飞快给自己喂下解药,贾半仙夹紧屁股往茅厕狂奔,中途还用两手捂住菊花,一声不敢吭。 就怕一开口真气全泄。 咕噜噜—— 噗—— “……”贾半仙眼泪都下来了。 “咯咯咯!”百相咧着小嘴,在地上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追,“光头爷爷,你会下药,你肯定也会解,你告诉我配方我帮你呀!” 这样她起码能学会两个方子,她可真聪明! 茅房里光头道士洪泻千里惊天动地味道销魂,嘴巴跟蚌壳一样死闭着不开。 泻药跟寻常毒药不一样,算不上毒。 但凡中招,哪怕及时吃下解药也有一顿好拉。 是他小瞧了小丫头了。 哈哈哈哈! 这等奇才,不拐来做弟子,简直有违天命啊! 一老一小之间的交锋,林家人懵然不知。 出了晏家后,林家日子依旧过得祥和宁静。 工坊头月分红,林家分得一千八百两,并林江月钱二两银子,拢共一千八百零二两,尽数交到了林婆子手里。 一家人对着十几张百两银票瞧了半个时辰,稀罕劲儿过了后该干啥还干啥。 林婆子本就不是抠搜性子,如今手里有足够银钱,家里伙食也直线上升。 先一步便是买粮,老百姓手里有粮才不心慌,家里地窖被米面堆了个爆满。 马上要过年了,寒冬腊月的适合做腊肉腊肠,以前没钱没办法,现在有条件了,这一项自然也给提了上来。 除了给家里整粮,林婆子还找金家兑了百两现银,给俩儿媳手里各发下四十两做私房,余下的二十两留着准备采办年货、给家里老的小的买棉买布做新衫换被褥。 剩下的大头攒着,备日后不时之需。 一应吃穿用度,安排得井井有条。 手里突然就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可以自由支配的大笔银钱,张翠娥欢喜得好几天只见牙不见眼。 “大嫂,婆婆对咱是不是老好了?恁大一笔银子呢!搁以前一大家子十来年才能攒下的数目,婆婆眼睛不眨一下就给咱了!大哥没有,二河没有,连江儿都没有,哈哈哈!” “你这都笑了好几天了,收一收。再笑下去,李婶儿就得好奇过来打听了。”李素兰语气无奈,眼里也是掩不住的笑意,“财不可露白。” 林婆子眉眼不抬,左手握着光滑的小竹筒,接上洗干净的肠衣,右手将腌制好的猪肉块利落往竹筒子里塞,很快就酿出长长一截腊肠来。 “家里汉子下地干活回家吃饭,没什么地方要用银钱的,吃穿用度都有媳妇帮他们安排好了,他们省心着哩。江儿的月钱我给他留了点,工坊事情忙的时候能掏得出铜板在饭堂吃饭就行。他手残疾那几年,哥哥嫂嫂多包容他,没嫌弃过他搁家吃白饭,也没嫌过他累赘,现在手好了能赚钱了,该他孝敬家里帮扶哥嫂了。人已经好囫囵了,可不惯着他了。” 这话林婆子说起来一点不违心,给儿媳妇私己钱同样一点不心疼。 她也是媳妇熬成婆一路走过来的,对儿子她可以严厉,但是绝对不会磋磨媳妇。 女子嫁了人,再回娘家就是客。若是婆家也不把她当自家人看,女子于这世道,便是无根浮萍,嫁人了,反而没家了。 她不做那样的恶婆婆。 都说婆媳相处难,但是人跟人之间的情感是相互的。 有好婆婆,才有好儿媳。 少计较些,多贴心些,家里和和睦睦的,这才是过日子。 一辈子不长,宽心方能和乐。 婆媳仨窝在灶房里,说话声音低低的,笑声高高的。 因着家里要做腊肉腊肠,林江特地托金家跟甘家定的猪肉,甘家给林家卖人情,送过来的都是特地挑的好猪肉。 肥瘦适中,卖相极好。 除了适合做腊肉腊肠的,那边还送了半扇肋排,几条大猪腿。 肉太多吃不完,林婆子合计着全给腊上,弄得家院子里百相草跟腊味争香。 第144章 会害人的从来不是毒药,而是用药的人 林江管理茶坊,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茶坊过。 家地里的活计,就由林大山跟林二河扛起来。 兄弟仨谁做多谁做少全无计较。 林老汉腿脚走路已经很是稳当利索,在床上躺了三年多,如今能走了,是半点都不想消磨浪费。 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就扛起锄头下地,药地、菜园子里少不了他身影。 接了地气,跟接了福气似的,整个人容光焕发。 林婆子便由着他去了。 大人们有各自的事情忙活,娃子们也没闲下。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孩子们的习武却没有一日落下,早上自觉上晏家扎马步打木桩。 连金多宝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也咬牙跟上小伙伴的进度,没喊一声苦,人又瘦了一小圈,个头蹿上一大截。 喜得金老爷子跟金老夫人频频往晏家、林家送好东西。 过得最精彩的还得数百相。 跟贾半仙斗法斗上瘾了。 “光头爷爷,今天有什么毒药啊?”晏家后院,百相追着胖道士跑。 昨儿夜里小雪变大雪,一夜功夫地面积雪就厚得能埋过脚背,鞋底踩在上头一脚一嘎吱。 贾半仙两手叉腰绕着后院转了两圈也没甩开小娃子,哼了声,在沿墙回廊下一个翻身上了廊顶,居高临下睨下方干瞪眼的小娃娃,气顺了。 “狡猾的小丫头,你哪是问我毒药来?分明是想从我这儿学解毒方子,老道着了你的道儿,给了十几个药方了,你可没喊过我一声师父。” “可我喊你爷爷了呀。” “……”说得好有道理,可惜老道不上当。 小丫头脸皮厚得很,路过的狗要是长白胡子,她都能冲狗喊一声狗爷爷。 他这个光头爷爷在小丫头眼里,也就跟猪狗一个辈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想拜师,因为你不想玩毒。”贾半仙提起这个,愣是不明白,俯下半个身子跟小女娃对眼,“你有别人没有的天分,玩毒简直是天纵奇才!光头爷爷最是在行用药制毒,你跟我学有甚不好?把我的本事学会了,谁都欺负不了你。” 百相摇头,小脸认真,“毒是害人的。我如果学害人,我阿爷阿奶、阿爹阿娘他们会难过。因为他们很善良。” 她是林家的孩子。 她很喜欢她的家,她一点也不想让阿爷阿奶阿爹阿娘他们难过失望。 贾半仙沉默,凝着下方那张稚嫩脸庞良久,及后朗声笑,“小百相,毒亦是药,药亦是毒。会害人的从来不是毒药,而是用药的人。人心毒,良药在他手里也会成为害人毒药。人心善,毒药在他手里也能成为治病良药。一切取决于人,善恶全凭一念罢了。你若能将我的本事尽数学了去,变成你自己的本事,谁还能逼着你做坏事,拦着你做好事不成?如何?要不要学呀?” 百相抿唇,眼睛一弯,“师父!” “哈哈哈哈!认了师父就要尊师重道,以后别把毒再砸回师父身上了!” “我砸毒,师父解毒,我才能学本事呀。” “……你这丫头!” “咯咯咯!” 后院笑声远远传进书房。 徐含章将阅览完的策论放下,朝笑声方向瞥了眼,“学以致用方是本事,否则学再多都是纸上谈兵。就如你这篇治国策论。” 晏长卿自书桌后起身施礼,“请先生赐教。” “治国当稳江山固社稷,除贪去腐,大道理一大堆,全是夸夸之谈。你父皇在位十年,一心致力造福百姓,治国手段铁血强硬雷厉风行,可收效如何?甚微。 皇权在上,奈何百官阳奉阴违,结党营私者数不胜数,根系之深枝桠之广,铡刀斩不尽。居在高墙之内,站在高台之上,目光不及之处,全是百姓被强摁口的冤屈。 只闻高门笙歌,不见百姓泣泪。你若继位,当如何?” 说完,老者将那份策论放了回去,“这种策论不用再写了,于我看来全是狗屎。老夫嘴巴臭骨头硬,殿下想让老夫认同,上施下行,用实绩论。老夫等着你来打我的脸,能把我脸打肿了我心服口服。” “学生不敢,但定将先生教诲谨记于心,上施下行,造福百姓。”晏长卿目光灼灼,眼神坚定,“我定穷毕生之力,造大瑞盛世!” “誓言没有事实做依托,等同放屁。”徐含章双手负背,慢悠悠往外走,“下课了,老夫走家串门去喽。” 后方,是小少年清润声线,“先生,为百姓谋福祉,若需先生身先士卒,先生何如?” “万死不辞。” 晏长卿唇角缓缓弯起。 好。 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时候老头还不知道少年打的什么主意,后来无数次因为这句万死不辞,恼得拿头撞墙。 小王八蛋那真是拿他当牛来使啊! “殿下,郁恒有信来。”莫一现身书房,将信呈上。 晏长卿收回视线,在木椅上重新坐下,接了信展开,片刻后低声喃喃,“原来萧老将军回京了,可惜我多年卧榻,不曾见过这位大瑞忠将……” 长京,铜雀二巷。 萧将军府位于二巷中段,两尊石狮镇宅,宅邸宽阔大气。 朱漆大门上方黑色牌匾,萧府二字书写狂放。 只是大门紧闭,门后无声。 门廊处悬挂的两盏防风灯笼在寒风里晃荡飘摇,灯光晕染处,落雪纷飞。 雪花扑簌零落,在门头、雀替、门前台阶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为本就孤暮落寞的宅子,层叠更多清冷。 “咳咳咳!咳咳!”宅子东厢院,咳嗽声隐隐约约,于风雪中不甚真切。 郁恒背着药箱走出偏厅,回身拦住要相送的老者,“萧老将军,不必送了。您身体沉疴未愈,莫要出来吹风再受风寒。门外有马车候着,我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亦不便久留,明日我再来给你诊脉。” “有劳郁医正了。”老者道了句,空气中寒意立刻侵入喉间,激起剧烈痒意,“咳咳咳……” 目送郁恒消失在院子拱门,他方举步,沿着与偏厅连接的抄手游廊,往另一头走去。 尽头厢房,紧闭的花窗里有人唱歌谣。 “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 “娘的宝宝啊,闭上眼睛……” 第145章 萧家旧事,心已凉,血已凉 “琴儿轻,调儿动听……” “娘的宝宝,睡个好梦啊……” 萧必行在窗前静立。 没有进厢房,也没有敲窗唤里间的人。 在喉咙里痒意快要强压不住时,急忙逃也似离开。 雪夜光莹莹,映照出老者的脸,转身时泪水斑驳。 眼里凝聚的痛楚沉重得不堪负荷,和在眼泪里往外滚落。 他萧必行一生,为大瑞死守边疆苦战沙场,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黎民,俯仰无愧天地。 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儿女。 唯独,无颜敢见老妻。 “哈哈哈、咳咳……”游廊拐角,萧必行跌坐于地,仰天大笑。 一头银丝在夜色下颤动,笑得癫狂,笑声悲怆。 “铁骨铮铮,不败战神,哈哈哈哈!” “笑话啊,全是笑话!全是笑话……” 府中下人不敢靠前,候在一侧潸然泪下。 萧家最盛时钟鸣鼎食,四位公子个个天资出众骁勇善战,十二岁随父亲出征战场杀敌寇,三年一军功。 十八岁时回京听封,少年长街上提枪打马意气风发,那时京中谁人不夸萧家皆是好儿郎? 可惜。 好景不长。 宣元二十三年,婆城之战。 长公子、三公子为护婆城百姓,以八千兵力对抗胡七万大军,死守婆城六十三天,硬生生撑到百姓尽数转移,粮草耗尽。 始终没能等来援军。 长公子、三公子被俘不肯降,胡人为泄愤,烹之。 宣元二十五年,天峡关之战。 四公子一人守关断尾,战死,死时万箭穿心,被敌枭首示众,鲜血染红猎猎战袍。 宣元二十六年秋,娑江之战。 二公子驱敌三十里,一骑骁勇,却被自己人出卖落入陷阱,腹背受敌。 老将军带人赶到时,只见截截碎尸,血肉模糊拼不齐全。 敌纵马踏尸,铮铮儿郎铁骨尽碎。 萧家一门四杰全部陨于战场,皆死无全尸,无一人留下后代。 人丁茂盛的萧家至此颓落,京中只剩夫人与年刚两岁的五小姐独守门庭。 次年元宵,夫人祈福祭奠回府中途遭伏,五小姐于纷乱中与家人失散,不知所踪。 这件事成了压垮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夫人终承受不住接二连三打击,成了疯子。 先皇薄待萧家,当今登位后给过诸多补偿。 又如何? 心已凉,血已凉。 …… “娘!你好了吗?快点呀,要赶不上牛车啦!阿奶说我可以自己挑新被料!我要挑红色的,咯咯咯!” 腊月中,雪暂停,一大早的家里就能听到娃儿咯咯咯笑声。 李素兰换了衣衫从房中走出,宠溺捏捏守在房门口的女儿小脸,“你这急性子,娘要是再慢点,你是不是得跺脚哭了?” 百相豪横摆手,“不哭!要是赶不上牛车,我去找长卿哥哥要马车去!一定让阿奶阿娘赶上趟!” 说完娃儿又给自己找补,“阿奶,阿娘,不是我着急,我是怕阿爷着急!阿爷好久好久没有去过镇上了,他急得不得了!” “……”老少妇人闻言,哭笑不得。 这丫头,越发滑头了。 林老汉乐呵呵牵起孙女小手,脸上笑褶子挤作一处,“对,阿爷可心急了,待会到了镇上咱慢慢走慢慢看,看到啥喜欢的就买!阿爷好多年没亲自采办年货了,今年定要凑上这个热闹,百相待会就帮阿爷挑东西来!” “阿爷,我也能帮你挑东西!”林怀松林怀柏哥俩不甘冷落,扑到老人跟前叫唤。 “诶哟喂,有你们仨,阿爷可省事了,哈哈哈!” “行了别光顾着咧咧了,准备好了赶紧出门,再晚点牛车真要没咱位置了。” 林婆子发话,全家老小齐出发,赶年前的热闹。 村长家牛车今儿特地空出来,专门拉林家老小上镇子。 牛车不大,坐上一家子满满当当,还得挤吧着坐。 出村路上遇到村民,无不搭话揶揄,沿途笑声洋洋洒洒,是这寒冬里风吹不散雪盖不掉的暖色。 一大家子出门早,等金多宝睡饱觉,屁颠颠儿去林家找小伙伴玩时,偌大院子找不着一个人了。 小胖墩揪头发,啊啊啊! 他才想起来,昨天小松小柏提过一嘴,他们家今儿要去办年货! 来晚了,嗷! 越近镇子,越见热闹。 距过年还有十日,四处便已经洋溢年味了。 喜悦,欢欣。 比往年更甚。 林家人经过镇口时还特地让牛车停了会,观瞻了下近山脚的新酒坊。 “酒坊比茶坊迟开半月,酒水跟茶叶的制作售卖又大有不同,这边还没开始盈利。” 林江对工坊的事情知悉甚多,见爹娘哥嫂对这酒坊好奇,便温声跟他们讲解。 前面赶牛车的林安农兴冲冲搭话,“江儿,制酒得等发酵,酿好的酒是不是都要在工坊里放一段时间才能往外卖?” “是,制酒稍微复杂些,不过听东家说,年前能赶上出一批。还没开市呢,酒坊的订单已经排到明年中了。”林江浅浅笑开,眼里有自豪,“订单最多的是百相酒,我尝过,味道很好,没有烈酒的辛辣,入喉温和,只要调制好酒的浓度,老少皆宜。” “这边招了六百工人,茶坊那边一千……”林老汉眼角笑褶子又堆了起来,笑容欣慰感慨,“今年十里八乡的,大家伙都能过个好年啊。幸事。” 瑞雪兆丰年。 春风迎新岁。 盼大瑞以后风调雨顺,每一年,都是老百姓能够展望的祥年。 牛车在菜市旁边找了处空地停下,不过辰时,停在这里的牛车已经几乎把地占满。 四周人声鼎沸,旁边菜市里人头攒动,过道两边小摊如长龙。 放眼望去,所见全是欢喜笑颜。 都是想着赶早来采办年货的各村各乡百姓,人一聚就多,脚尖踩脚跟。 安全起见,大人们抱着小孩慢慢走。 视野高了,百相只觉两只眼睛不够用。 左边一列卖水糕碗糕年糕炸油糍,右边一列卖烧鸡酱鸭浓汤粉…… 吸溜吸溜! “阿爷,吃米粉!” “这个煎三角贼好吃!包芋头的,香得咧!” “年糕要不要?尝一口呀!真的好吃呀!” 第146章 这是她的女儿,亦是她的恩人 娃子们一人叫唤两人帮腔,全奔着吃。 大人们最后只能狠狠心,把娃子们眼睛捂住才勉强消停,便是这般,也架不住娃子们频频翕动小鼻子吞咽口水。 靠闻香气解馋的小模样儿,把大人们逗得好气又好笑。 “真叫你们一路吃下去,小肚子非撑了不可。先买年货,人实在是太多了,晚了好东西就剩不下了。” 林婆子话是这么说,依旧给娃子们各买了个碗糕边走边吃。 购置年货要买的东西多,最后大人们分头,汉子们去买鸡鸭鱼,妇人们去买棉、布以及年节小食要用的材料。 手里有银钱,买东西的时候大人们也不抠搜,过热热闹闹的年节,吃丰丰盛盛的年饭,祈盼来年有更好光景。 半天时间,等一家子在牛车前聚头时,各自手里已全是大包小包,琳琅满目的年货。 “今儿出来一趟,下次估摸得过完年才能再出来,我买了点年礼,待会送去药馆给老大夫。”林江亮了亮手里麻袋,里头是适合送礼的年糕、干面条,两挂猪肉。 林大山跟林二河俩出来就是做苦力来的,一人提着鸡笼,一人提鸭笼,手里麻袋还装着打挺的活鱼。 把东西堆上车,鸡鸭鱼混一块散出的气味就浓了。 李素兰手里抱着的布匹还没及放上车,就被那股味道熏得干呕一声,旋即快步走到旁吐得天昏地暗。 “素兰!” “阿娘!” 林大山变了脸色,奔到妻子身边替她顺背脊,百相不知道怎么让阿娘好受些,凝起小绿球一个紧接一个往阿娘身上喂。 林婆子也提了心,稍一沉吟后果断道,“二河,你们在这里守着东西,等安农买完东西回来叫他等等我们。大山,走,趁着就在镇上,咱去四方药馆,让老大夫给看看这是咋地了。” “娘,我就是冷不丁闻着那些味儿受不了,没啥大事,就不去药馆看了吧——”李素兰吐完好受不少,下意识拒绝,不想扫家里欢欢喜喜气氛。 林老汉皱眉,少有端出了长辈的架子,眼神严肃,“得去,咱不怕麻烦,再说也耽搁不了多少功夫。” 还是林江一句话说到点子上,“大嫂,自打家里喝上百相茶,老老小小的就没再出过啥毛病。你冷不丁吐成这样,不去找大夫看看,便是回去了咱也安不下心来。” 李素兰抿唇,看着家里人担心的神色,这才点了点头。 是她想差了。 确实从女儿来到家,有了百相草后,家里人就没有再生病的,连劳累后的疲惫都没能再留过夜。 这么一想,她自己也有点慌。 她跟寻常妇人不同,曾被灌过虎狼之药,身子早就坏了。 倒不是怕死,只是害怕不能继续在这么和睦美好的家里,与家人共叙天伦。 挂心李素兰的身体,林婆子让孩子们一块待在这里等着,免得到药馆后看顾不周全。 周围依旧熙熙攘攘极是热闹,林家人却没了来时欢快心情。 尤其守在牛车旁的几个,忧心忡忡,只觉时间走得格外慢。 就连百相跟林怀松林怀柏三个小娃娃都不嬉闹了,蹲在车旁虎着小脸,一个比一个安静。 “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会出啥事吧……”张翠娥把脚边的泥巴粒子来来回回数了三十几遍了,实在耐不住,“要不我去瞅瞅去!” 话音刚落便听到百相一声脆喊,“阿娘!” 旋即小小身影就朝某个方向跑去。 林老汉、林二河、张翠娥顺势看去,那头可不是去药馆的人回来了么。 跟去医馆时不同,回来的几人这时候脸上全挂着笑容。 表情最夸张的是林大山,眼睛直愣愣的,走路有点同手同脚,整个人跟白日梦游似的。 李素兰脸上也抿着笑,脸上染着浅浅红晕,绯色一路蔓延到耳根。 “阿奶,阿爹!我娘怎么了,生什么病了?还是没生病哇?”百相往那边跑,还没到大人跟前就先急吼吼问开了。 林江两大步走到前来,把她一把抱起,还心情大好的颠了颠手,“没生病,至于咋地了,让你阿爹阿娘亲口说。” “你啥时候也学了不着调的性子,喜卖起关子来了?”林婆子从后走上来,眼角眉梢春风得意,“素兰没啥毛病,是有身子了!” “……” “!!!” 牛车回村,又是一路笑声飞扬,比去世时更欢快。 林二河路上揶揄老大不下八回十回,走路同手同脚的大哥,他属实前几十年没见过。 就是大哥成亲那会,也没这般失魂。 牛车颠簸,百相知道娘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小小人儿蹲在阿娘跟前,小手紧紧扶着她生怕把她颠着了。 待回到家,看阿娘在凳子上坐稳了,娃儿继续蹲在阿娘面前,好奇的盯着她平坦的肚子看。 “阿娘,弟弟现在就住在里面?我有弟弟了?以后我就是姐姐了?” “是哩,小宝宝住在娘肚子里,可能是弟弟,也可能是妹妹。” 李素兰眉眼被喜悦浸透,实际上不止大山,就连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当初陈家家仆给她灌下绝子汤,又把她丢在冰天雪地里妄图让她冻死。 后来得婆婆跟大山把她捡回家,侥幸保得一条命,但是却彻底绝了生育子嗣的能力。 所以老大夫替她诊脉,说她脉如滑珠,是喜脉时,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山更是抓着老大夫迭声问了好几次,惹得老大夫恼了,直吼你媳妇就是怀上了,有孕了。 吼声老高,药馆里抓药的看病的哄堂大笑。 回想当时场面,李素兰忍不住又笑开。 “阿娘,那你跟阿爹还要我吗,还会疼我吗?” 耳边,娃儿话里带着隐藏的失落与迷茫,让李素兰一下回神。 她抬眸看着女儿,把她牵到自己面前,带着她软软小手触上自己肚皮,认真一字一句告诉她,“相宝,不管阿娘有没有生小弟弟小妹妹,你永远是林家的孩子,永远是阿爹阿娘的女儿。” 说罢,她把女儿紧紧抱进怀里,用温柔的力道抚慰她的不安。 “弟弟妹妹不是来分薄爹娘对你的喜爱的,相反,他们是来替阿爹阿娘,加倍的喜欢你疼爱你,将来保护你。” 她的相宝啊,娇憨又狡黠的背后,原来藏着这般敏感的心思。 李素兰心里对女儿的怜惜愈甚。 这是她的女儿。 亦是她的恩人。 这辈子,她们之间都会紧密相连,无需靠血缘关系来维系。 有情满溢,足以。 第147章 幸亏宣元帝早死几年 百相小手还搭在阿娘肚子上。 隔着一层衣服,其实感受不到什么。 但是她小手依旧小心翼翼的抚了又抚,好似真能摸到住在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一般。 漆黑眼眸先是稀奇瞪眼,末了慢慢弯起,弯成月牙。 “阿娘,我也会喜欢弟弟妹妹的,我也会保护他们。” 李素兰贴着女儿小脸,笑着,哽咽着,“好。” 院子里,欢欢喜喜搬东西的其余人,此时在堂屋门口站了半圈。 家中有喜,之前光顾着欢喜了,大家都忽略了百相的敏感。 更大的原因是,百相在他们心里,早就是亲亲的自家孩子,是以他们压根没往别处想,没想到百相原来会担心。 担心他们有了亲生的娃儿,就不要她了。 林婆子红着眼眶,挥手让杵在这里的人散开,各自去做事。 她抹掉眼角溢出的水渍,举步走进堂屋,一切如同往常自然,“相宝,过来,阿奶带你挑布匹。过年穿新衣,赶在年前再给你做两身袄子替换!” 这次去镇上,拢共买了六匹布回来,两匹灰色蓝色耐脏的,给家里汉子们做衣裳。 两匹清雅素藕,给俩儿媳缝襦裙。 还有两匹亮色的,一宝蓝一新绿,都适合给娃儿做童衫。 听到阿奶召唤,小女娃立即脆生生应话,又软又乖,“阿奶,我马上来!” 重新回到院子假装忙碌的大人们,不自觉眼里染上笑意。 冬日处处可见雪,白茫茫一片,肆意渲染独属于冬的萧索清冷。 那种萧索,却浸不透小小农家院。 “百相百相,快来!鸡笼里的鸡打架了!” “百相!你要不要让鸭子帮忙孵鸡蛋呀?我留两个鸡蛋给你放!” “每次都抢着帮小叔扫雪的小百相去哪了?咦,怎么找不着了?” “好手好脚老大一人还要娃儿帮你扫雪?边儿去!百相,走!阿爷带你去菜园子砍甘蓝!” “咯咯咯!来啦来啦!你们都要我陪,我只有一个人,嗨呀我好忙呀!” …… 李素兰有孕的事在村里自是瞒不了,光是隔壁有个好八卦的李婆子,满村子就不够她吆喝的。 一传十十传百,年关还没到,这件事就传出了百里外。 百相草于是再添一战绩。 喝了百相茶,好孕来。 距年节最后几天,各地订单又跟雪片一样飞来,喜得金钱来一家子合不拢嘴。 光是截止目前的订单,够茶坊忙活一整年的。 金老爷子见天儿红光满面,穿上大袄子,提上火笼子,走家串门的唠嗑,凭一张嘴交满村老伙计。 逍遥赛神仙。 在村里呆的日子越久,越觉得这个地方惬意,自在。 不用满脑子的算计,不用时时的提防,不用虚伪的应酬。 穿身保暖耐脏的袄子,随便往哪家老伙计堂屋一坐,生起火盆整壶茶,搭一碟工坊饭堂抢的花生米,就能唠上一整天不带停的。 听这个老伙计乐呵家里准备明年再买两亩水田,听那个老伙计乐呵赚的银钱给家囤上了够吃大半年的粮食,唠一唠媒婆又踏破了哪家门槛,村里后生成了几桩亲。 “家种的五亩百相草,亲戚这家要点那家要点,一下就要去半亩地收成。大山媳妇有孕的事情再一传出去,诶嘿这下可好,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托人找上门来要茶,要么是给媳妇求的,要么是给女儿求的……”王家老爹心疼得直抽抽,偏生亲戚来求,又抹不开面不给,只能私下里跟一群老头子唠两句。 老村长捻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咔咔响,香酥脆。 他惬意眯眸,轻哼了声,“你这好歹找上门的都是有点亲戚关系在的,知道找上我这儿来的都是啥人?十里八乡村长一个没落!你们说说我跟他们有啥关系?以前咱玉溪村没起来的时候,他们看我可是一个个鼻孔朝天当没瞧见的,嘿我就奇了怪了,他们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上门要茶叶来?” 金老爷子嘎嘎笑,“那你给没给?” “给了,能不给吗?人活一辈子,一盼安居乐业,二盼多子多福,人家都厚着脸皮找来了,我要是死抠不给,就好像断人子孙一样,担不起这么大的孽。”老村长话是这么说,人却是极轻松的,下巴微抬还带点小嘚瑟,“算了,不计较那点。谁让百相草只有咱玉溪村能种?咱村家家户户的,小日子一天比一天安稳,相较起来,比外面的已经好太多了。” 徐老头也在座,先跟几个老头抢花生米抢得乐呵,听到多子多福,脸色垮下来,心情一下低落。 “多子多福……这话太绝对啦,”他摇摇头,不知想到什么,低眸长叹,“有些人多子,未必是福。” “徐老哥,这话如何说来?”金老爷子有意搭话交好,顺着他的话便问了句。 一群老头也捧着茶盅嚼着花生米齐齐看来。 徐含章见状,并毫不讳言,叹道,“当朝戌边老将萧必让,你们应该都听过他的大名吧?他膝下四子,全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中年得女,女儿又在两岁幼龄失踪,不知流落何处,不知是生是死。 四子一女算不算多子?可惜,光见多子,没见多福。 啧,我寻思萧必让这辈子功德无量,不应该有这种下场啊,难道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后来想想上辈子的孽上辈子应该就还清了,不然他投不了胎,就算投胎也只能投畜生道,所以不是他的问题。” 火盆子里火星噼啪四溅,一众须发花白的老头,“……” 徐老头话还没说完,砸吧嘴儿抿了口茶水,继续慢悠悠道,“我这人拗得很,事情想不明白我睡不着,所以我足足想了三天三夜,终于让我想到症结所在了。 问题的确不在萧必让,问题在宣元帝,近小人远君子,放纵佞臣当道,忌惮忠臣功高震主。萧家并非葬于敌手,而是葬于自己忠心的君主手中。 他夫妻俩苟着一口气撑到如今,不过是心里尚存一线渺茫希望,盼能寻回当年失散的女儿。 哼,幸亏宣元帝早死几年,要不然萧必让那把老骨头也剩不下,怕是得挫骨扬灰——唔唔!” 旁边七八只手伸出来,全部捂在了徐老头嘴上。 众人额角冷汗直冒,火盆子烧得恁旺都不觉暖了。 徐老这张嘴可真是敢说! 亏得他们都不是那等小人心性,否则去告个密,先被挫骨扬灰的就得是徐老头了! 第148章 你咋不跟长卿哥的爹比? 金老爷子白着脸,嘴角疯狂抽搐,开始怀疑自己交好徐老值不值当。 他有妻有子有孙,没得因为徐老一张嘴,最后反把自己一家子全给送进去。 飞快朝外打量几眼,哪怕明知外头不会有人偷听,他还是压低嗓子提醒一句,“徐老哥,有些话万万不能说啊,小心隔墙有耳!” 徐含章大笑,拍拍他肩头,“放心,老头再不知数,也不会把旁人拉下水。会在这里说也就仗着你们不会把话往外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众人这才吁了口气,放松下来。 “徐老哥,问句冒犯的话,你在朝为官时,也这般口无遮拦?”金老爷子按捺不住,他很好奇徐老这性子,是怎么在朝堂活下来的。 徐含章啊了声,点头,“说我口无遮拦我不认同,我只是敢说真话,可惜庙宇高堂,不是每个天子都能容得下真言,所以我这不给贬下来了吗。” 微顿,他又笑着道了句,“说贬也不对。当今圣上那时候还是太子,怕我死太快,在先皇收拾我之前,他先给我定了个冲撞太子的罪名,把我远调,之后又找了个我记不清的由头把我的官给捋了。所以我一家子才能活到现在。” “……” “……” 你说起来还挺自豪? 徐老头说过瘾了,嘴巴闭上了,笑眯眯饮茶吃花生。 这也是圣上请他过来教导小太子,他肯点头的原因。 宣元帝昏庸,好在,歹竹出好笋,洪景是个英明的。 至于小太子,本就是璀璨明珠,稍加雕琢,日后必将大放光彩。 他很期待小太子口中的大瑞盛世,有生之年若能得见,老天不枉。 …… 除夕前夜,工坊结了当月工钱,休假五日,让工人们回家过个好年。 年节福利也没少给。 人手一匹布,一只鸡,两斤五花肉,二两百相茶。 晚上大雪,整个梧桐镇陷入白雪皑皑。 风雪中,万家灯火如繁星,欢声笑语暖屋梁。 林家堂屋堆满了年礼,全是别人送来的。 有晏家送的年盘点心,金家送的第一坛百相酒,甘家送的秘制火腿,郭家送的精米,叶家送的福袋,四方药馆送的四物膏,还有各村村民托人送进来的各种糖饼粽粑…… 光这老些,都够他们家敞开肚皮吃一个月吃不完。 林家人也没省着,林婆子带着二儿媳掌勺,把在杜嬷嬷那儿学到的菜品都做了一道,整了两大桌,请晏家、金家过来一块吃饭过除夕,图个人多热闹。 李素兰肚子刚怀上不足三月,精神头养得好,但是闻着荤腥味偶尔仍觉反胃,被婆婆赶出了灶房,只让她择菜、沏茶。 堂屋里支开两桌,火盆子烧得旺旺的,堂屋门半掩隔掉外间风雪,屋内言笑晏晏,暖意融融。 既是贺除夕,汉子们聚一块,少不得喝两盅。 金家送来的百相酒被拿了出来开封,浓郁酒香散开,与菜香混合,冲人鼻腔。 “除夕除夕,除旧布新。”金老爷子举起酒杯,满脸红光,酒还没喝已经上头了,“就祝我们一年一光景,一年胜一年!” 金钱来也举杯,笑道,“这是酒坊做的第一批酒,还没上市,咱今天开的这坛便是第一坛,来尝尝咱酒坊自己酿的百相酒,特地调制的,温和醇香,老少兼宜!” “爹,老少兼宜,那给我也整一口?”旁边一个小杯子递了过来,扭头便是小胖墩笑起来五官挤作堆的脸。 “小孩就坐小孩那桌去,过来凑什么热闹?去去去!”金钱来立刻笑脸一收赶人,嫌弃是一点不遮掩,“都差不多的年纪,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学晏小公子的沉稳?” 金多宝也瞪眼了,半点不客气反呛回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拿我跟长卿哥比,你咋不跟长卿哥的爹比?同样富商出身,他生来含的金汤匙全是书香,我生来含的金汤匙全是铜臭!亏你还好意思嫌弃我,你长进了再叫我长进吧!” 金钱来跟金老爷子同时被吓得面无人色,恨不得把这颗独苗苗的嘴给缝了。 小兔崽子什么话都敢往外蹦,真真是不知者胆生毛! 跟晏长卿的爹比? 金家多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多宝,年纪太小就品酒不容易长高。”晏长卿抿笑温声,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真的假的?”一句话把金多宝拿捏了,小杯子咻地收回来。 他可以胖,但是不可以长不高! 李素兰跟张翠娥也坐在小孩这一桌,同坐的还有金夫人顾芳华。 那边一桌多是老爷们,三个年轻妇人不宜挤进去,坐这边还能照顾孩子。 “酒咱不宜喝,可以喝汤,”李素兰看出金家人一刹的拘谨不自在,笑着盛了碗汤放到金多宝面前,“这汤是特地请教杜嬷嬷,用笋干腊肉煲的,味道鲜香可口,尝尝看。” 甜宝对这碗汤格外推崇,“杜嬷嬷教的,我阿娘洗的笋干,我二婶烧的火,我阿奶亲手煲的汤,闻一闻都特别香!阿娘,我喝两碗!” “哟,小百相都喝两碗,那我得赶紧给自己先盛一碗放着,免得待会抢不到,尝不了这口鲜了。” 有娘俩打圆场,空气里缭绕的那缕不自然悄然散去,顾芳华适时搭话,很快重新言笑晏晏。 徐老坐在老爷们那桌,视线在李素兰盈盈笑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微暗若有所思。 眼熟。 越看越眼熟。 尤其从这个角度看,妇人笑盈盈侧颜总觉好似在哪里见过。 嘶,老头眯眼挠胡须。 在哪见过呢到底? “杜嬷嬷,老贾,快帮我想想,我到底在哪见过她来?”想不起来,小老头手肘立刻左杵右杵找帮手,低声道,“我瞅着大山媳妇儿煞是眼熟。” 林家他来过几次,见过李素兰几回,但是每次都是打眼掠过,不曾盯着细瞧,免得被人骂老不羞。 这是他头回在林家坐下来吃饭,刚才冷不丁瞧到小妇人侧脸笑颜,熟悉的感觉腾地就冒出来了。 杜嬷嬷跟贾半仙各自偏头瞧小老头一眼,又各自撇唇扭开头去。 老头儿可真稀奇,他在哪见过人小媳妇,他们两个七不搭八的人上哪知道去? 这边徐老头苦思那缕熟悉感,另一边皇城底下差点翻了天。 萧老夫人失踪了。 第149章 届时东宫无主,能者上位 贺除夕。 皇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城中百姓不惧寒冷,携妻带儿上街赏花灯、看杂耍,感受新年的喜气与热闹。 孩童在人群中追逐嬉戏活泼俏皮。 擦肩而过的少男少女短暂对视后羞红脸庞。 杂耍艺人口喷火龙迎来一片高声喝彩。 茶楼二楼支开的木窗后,少年郎们大笑着朝楼下扔赏银意气飞扬。 满城花灯如昼,漫天雪花飘零,灯是景,雪是景,人是景。 突地,策马悬刀金吾卫闯入长街,打破了歌舞升平。 马蹄声急,游人纷纷往街边闪避。 “这是怎么了?金吾卫在长街纵马?看这阵仗,是城中发生大事了?”有游人带着妻儿站定后,疑惑地跟旁边人打探。 “天子治下,皇城素来安稳,照理没人敢在这里生事,尤其今儿还是除夕,安防更加严格……” “那你们说说,金吾卫负责皇城安防,有什么能让他们急得坏了规矩街头策马?” 百姓游疑不定,人群中身负官职的也起了疑惑,即刻着人去打听。 未几就得到答复。 皇宫,泰宁殿里,洪景帝大发雷霆,“继续发派人手,传令城门戒严!定要把萧老夫人找到,毫发无损送回将军府!” 除夕宴刚吃到一半,桌上新上的几道菜肴还没动过,皇上震怒摔了玉箸,吓得旁边陪坐的妃嫔、内侍、宫婢俱不敢开口说话。 皇后见状,抬手让众妃子先行退下,这顿晚宴,大抵吃不成了。 很快殿内就只剩了帝后及两人身边得用的奴才。 “如果萧老夫人再出事,朕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老将军。”洪景帝捏着眉心,疲惫靠上黑漆描金檀木椅背,“坊间早有流言,说皇室不仁,要将功臣萧家一门铲尽除绝。朕一心想补偿萧老,背后却似总有只手推着事情往反方向走,事与愿违。” “皇上勿要过于忧心。”一双柔夷轻轻按上他太阳穴,替他揉按舒缓,“萧老将军眼清心明,定然明白皇上心意。萧老夫人失踪此乃意外,不是皇上之过。” “可萧家落至此,确是皇室之过,朕无法推卸责任。”洪景帝阖上双眼,偏头靠在女子手心,唯有在皇后面前,他才肯流露疲惫,“皇后,倘若朕将此事置之不理,不仅愧对萧家,还会让戌边几十万将士凉心,更会让天下千万子民凉心。国之将倾也不远了。” 皇后抿唇,眼里闪过一缕心疼,低道,“皇上放心,妾会帮你,整个兰国公府会始终站在皇上身边。” “阿容,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怨我的。我没有做到两相白首的承诺。” “怨又如何?你是皇上,我是皇后,我们都身不由己。若……卿儿一直好好的,我便原谅你。” “嗯。” 殿内静默,再无话。 唯帝与后两手交握,迟迟不分开。 甘泉宫,姚贵妃寝殿。 从泰宁殿回来,姚贵妃褪下华服坐在梳妆台前,取过湿帕子擦拭口脂,“小心办妥了?” 在旁伺候的老嬷嬷垂首,低声应话,“娘娘放心,已经办妥,无人发现。消息传进宫前,我们的人就已经把她引出了城门,她一个疯婆子,身边无人看顾,独自在冰天雪地里活不了几日。” “疯婆子?她也未必像传言里说的疯得那么厉害,否则怎么会记得她的孩子是在大雪天丢失的?每年雪天总要闹上这么一场,可惜,萧将军今年刚返京,对此事一无所知。”姚贵妃对镜自照,镜中女子肤如凝脂艳若桃李,红唇轻扬妩媚动人,“将军府下人怕被责骂,也不敢说……除夕这场雪,下得好。” 她偏头,又问嬷嬷,“郁太医那里可有套出话来?” “有,郁太医每两日就亲自去将军府一趟,替萧必让看诊,沉疴难愈,又郁怀难解,已如风烛残年。” “我问的是晏凛。” 嬷嬷跪下,屏气,“回娘娘,郁恒嘴严,有关太子的事情探不出只言片语。” 铜镜里女子扬起的嘴角猛地拉直,含情杏眸一瞬阴冷,“皇后回了宫,连郁恒也回来了,依他们对晏凛的疼宠,怎么会放心让他一人独自待在皇寺,除非,晏凛已经不需要照顾!” 姚贵妃手有些抖,几番想要拿起玉梳梳发,最后终因手抖作罢。 她用力闭眼,再睁眼,眸色沉暗一片。 萧必让手里的兵权还可徐徐图之,最怕的是晏凛这个本该早死的人撑得太久了! “明日——不,等过了元宵,你给祖父递个口信,让他继续想办法查晏凛的情况。这几日好生待在宫里什么都别做,那疯婆子的事正在浪头上,我们稍有不慎就会遭人怀疑。” 嬷嬷忙应是,心里也着恼不已。 小太子晏凛患那个病,早有太医背后断言他活不过十六岁。 哪怕得帝后万般宠爱,一个注定活不过弱冠的人,对其他皇子而言便不再是威胁,也用不着将之当做对手。 他们根本无需多做什么,只需等晏凛死。 届时东宫无主,能者上位。 而萧必让手里的兵权,能让夺嫡者如虎添翼。 偏偏事情出了意外,小太子出宫祈福已有大半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宫来。 让人心慌。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嬷嬷心慌,姚贵妃同样心难定。 这大半年里,皇城各家暗中派人去打探太子消息的不在少数,全部无功而返。 皇上膝下六子,最疼爱晏凛,将他保护得密不透风。 各家势力再是难耐也不敢有大动作,免得棋局还没铺开,就先被皇上一指头摁死在棋盒里。 宫里龙颜震怒,郁恒这个太医正也不得闲。 妻子失踪,萧老将军忧急攻心之下呕血昏迷,他要是没能把老将军的命从阎王殿抢回来,他自己的命估摸也悬了。 除夕夜连顿团圆饭都没吃上,在萧府一忙就是半宿,等能稍歇了,郁恒一笔书信直飞玉溪村。 怨气冲天。 隔着千里之遥,看信的人都能想象郁恒写这封信时是何等怨夫模样。 第150章 说是来玉溪村拜一拜,马上能生儿子 皇城的风吹不到玉溪村。 年节过后,村里第一件事情便是卖百相草。 在冰雪里埋了一月余,百相草叶片及根系皆无损伤,生命力顽强又蓬勃。 金钱来把这波茶叶定为雪茶,刚焙制好即被抢购一空,一如既往供不应求。 三个月期的雪茶,不提前留着自用,剩不下一点。 如此行情,引得共同合作的几家纷纷来人杀到玉溪村,暗戳戳打探接下来的策略要不要转道“奇货可居”。 来的全是各家优秀后生,金老爷子仗着年长,毫不客气一顿狂喷。 “当初林家选定金家合作,第一条要求且唯一一条要求,就是希望百相草上市后不定高价,要让寻常百姓买得起,惠民益民。” 坐在林家堂屋,金老爷子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嗓调抑扬顿挫,口沫横飞。 “我金家行商,讲的就是一个信字。百相草卖得再好,也不干奇货可居那等事儿!出尔反尔是为小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院子里,金多宝跟林怀松一人分站一头,尽职尽责当木桩给百相拉绳子,让小娃儿跳刚学会的花绳。 老爷子声音太高,站院子里想听不到很难。 金多宝一双小眼睛直往天上翻,“我祖父在家不这样的,来了这里就跟变了个人,以前我真不知道他这么能吹嘘。” 林怀柏蹲在旁边,倒是竖起耳朵听屋里人唠嗑,对金多宝不甚认同,“没有吹嘘啊,金爷爷说的话我觉得很在理。夫子有教人当言而有信,答应别人的事情应该做到,就是这个理啊。” “你不觉得我祖父在吹嘘?” “不觉得啊。” 得到一再肯定,金多宝咧嘴嘿嘿嘿傻笑。 有人夸祖父,他其实很高兴。 但是祖父现在这模样有点眼熟,像极了他在小伙伴面前吹嘘自己时的调调,金多宝有点麻。 百相在两根绳子间单脚跳、双脚跳、花样跳,又长了些许的羊角辫随着她的跳跃在半空飞舞,红色发带于春光下像两簇热烈的火焰。 新绿小春衫,粉色绢裤,一双红色平头鞋,穿在雪娃娃身上软萌又可爱。 “我听长卿哥哥说,咱们村的百相草,其实有好多老百姓根本买不到。因为大瑞地域辽阔,离我们这里很远的地方,还住着很多很多百姓的。”娃儿蹦跳间微微气喘,鼻尖上挂几粒微小汗珠,嫩乎乎的小脸挂着两团酡红,娇憨可人,“百相草太多人抢了,还没运到大瑞另一边,就已经全卖光光了。” “嗐,我爹也说过这事儿,但是没办法呀,百相草就那么多,又不是随处能种的大白菜,随处也能买。”不管唠啥,金多宝都能搭上话,“现在百相草的名声已经传遍大瑞了,咱们这边还好,远的地方越传越玄乎,把百相草传得跟仙丹似的,甭管什么奇难杂症,只要有百相草,一准能治好。” 百相,“……”娃儿心虚。 不是仙丹,真不是仙丹。 百草能治的病还好说,百草治不了的病,那她也没办法。 再说,她其实压根不会治病,只会砸小绿球。 唔,也不是,最近跟师父学会制泻药、制痒痒粉、了解了蜂毒蛇毒蝎尾毒以及对症的配方…… 娃儿岔神间,小胖墩还在喋喋不休,“……就冲这不靠谱的传言,好多人奔着玉溪村来了。真不知道他们咋想的,在外头买的百相草治不好病,难道来了玉溪村就能治好了?说他们穷吧没银钱吧,大老远跑过来路上吃喝难道不花钱啊?还有更离谱的,我爹前几天回了趟原州,还听说有人奔过来不为别的,就为过来拜两拜,说是来玉溪村拜一拜,马上能生儿子。” 林怀松林怀柏,“……” 他们也无法理解。 想不通的事情,好办,问长卿哥去。 晏家书房。 晏长卿刚做完早上的功课。 四月春阳骄,和煦光线从窗外打进来,将半张书台笼上一层金光,满室柔和。 莫一在书台前禀报刚收到的消息。 “……萧夫人仍未找到,萧将军忧心如焚。皇上着人四处寻找,始终无所获。坊间流言四起,还有寒门学子以此做文章,影射皇室飞鸟尽、良弓藏。” “有流民、难民从大瑞西往这边流动,明面上是奔着求百相草治病,暗里目的尚未查到。” “长京有异动,暗中有几股势力悄悄出了皇城,有些潜入皇寺查探,被皇上的人尽数截了。还有一部分散往各州,我们的人一直暗地里盯着,目前尚不算威胁。” 把消息全部禀报完毕,莫一就拱手离开了书房。 若小殿下有什么指示,自会召他听命。 “殿下离宫大半年,长京那边有人开始急了。”杜嬷嬷脸色郁郁,小殿下听完消息半点不着急,她替他急死了,“殿下,您对这些事得上点心,虽有皇上皇后暗里护着,但是您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你越是和气,人家越以为你好拿捏,当你是软柿子专挑你下手!” 小殿下养成这般不争的性子怎么行,就算用不着争,也得表现出锐气,才能让人忌惮,不敢轻易欺上来! 耳边是嬷嬷恨铁不成钢的叨叨,晏长卿无奈,偏头逗嬷嬷,“嬷嬷也觉得我是软柿子?” “小殿下,奴婢心里急的上火,你还逗我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宫里这些年之所以看着平静,都是因为——”后面的话杜嬷嬷不敢说,脸色更难看,恨不得皇上跟娘娘立刻把那些人绞杀了。 晏长卿笑了声,把桌上倒好的茶放到杜嬷嬷手上,“我知道,宫里那几年之所以平静,是因为我那时候活不久。太子这个头衔,他们用不着从我手里抢,也免了直接跟母后对立惹下劲敌。” “您既然知道,听到那些消息怎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生气?如今你身子已经大有好转,该争不该争且不说,属于您的东西,怎么地也不能让那些人伸手来抢,连觊觎之心都应叫他们不敢生出来!” 小殿下有天底下最硬的靠山,最强的依仗,面对贼人,何须忍着让着? 第151章 他是百事通咋地? 晏长卿摇摇头,示意嬷嬷喝茶消躁气。 “嬷嬷,你也说了,我有父皇母后护着,只要我好好活着,太子之位就不会旁落。” “与其花精力去铲除异己,毋宁花精力去做更多实事。前两年东州旱灾、西州水涝,朝堂虽然有赈灾救济之举,但是依旧有许多灾民没有得到妥善安置,沦为流民、难民四处散落。边境外敌一直贼心不死意欲侵犯我大瑞,多年来动作频频不断骚扰试探,令边关百姓惶惶……桩桩件件,都是在位者应当致力解决的问题。” “民安则国盛,民富则国强,当大瑞国力强盛到外敌不敢来犯,届时,才能迎来真正的国泰民安,创我大瑞盛世。” “不过,我不需要去争,可不代表我会让。因为唯握有足够权力,才能更好的施展抱负。” 杜嬷嬷端着茶杯忘了喝,怔怔看着半身拢春光的小少年,曾经瘦削苍白的脸渐渐丰润,漆亮眼眸神采奕奕,谈及皇权、谈及抱负时,从容沉稳,淡淡叙来,言之有物。 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仪。 曾经因病体拖累只能躺于床榻等待死亡的小少年,一朝机遇,潜龙腾渊,随时可冲天而起。 “好,好……”杜嬷嬷抿笑,眨去眼间湿意,连连点头,“殿下心中有成算,老奴就不多嘴唠叨了。可惜娘娘不在这儿,她若亲耳听到殿下这番话,定然极高兴。” “母后虽不在此,但是她给我留下了嬷嬷。您于我跟母后而言,是可放心依托的自己人。” 门外,负手站了良久的小老头,转过身慢悠悠往外走,老脸上凝着不自知开怀笑意,“哼,洪景这宝贝疙瘩,不仅人精,还嘴甜,瞧把人哄得一愣一愣的,再多说两句,老嬷嬷怕是连命都恨不得给出去了。” 罢了罢了,小老儿心情好,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勉强过得去。 晏家前院,小童们鱼贯而行嘻嘻哈哈,见着徐含章纷纷问好,“徐爷爷!” 徐老头笑眼立见,下巴往后一偏,“在书房。” “徐爷爷,您真是最可爱的老头!” “唔?这话谁说的?谁在拍老头马屁?站出来。” “哈哈哈哈!” 小童们蹦蹦跳跳跑远,过了跟前院连接的青砖拱门后又探个小脑瓜出来,“马屁拍对喽!徐爷爷您嘴角咧到耳后根啦!” 徐老头佯怒瞪眼,几个小脑瓜迅速缩回去,只听得白墙后笑声飞扬。 有点可惜的是,小百相的快乐只有一半。 跟哥哥们还没走到书房,半路上就被师父给提溜了。 人小体轻,大人随手就能把她拎起来。 百相吊在半空,小手小脚耷拉,连小眉毛都是下塌的,“师父,今天又要玩什么虫子呀?” 四月春暖花开,在洞穴里藏了一冬的蛇虫鼠蚁全部跑出来溜达了,于是近来百相的研究全部跟这些东西有关。 但凡带点毒的,芝麻大的小蚂蚁都没被光头和尚放过,逮来给小徒弟“玩”。 尤其热衷于看蛇虫鼠蚁近小徒弟身,被小徒弟反毒死…… “知道你玩虫蛇有点腻味了,师父今儿带你玩点新鲜的。” “可是我不想玩呀,师父你为什么不教我药方?你说一遍我就能记住,我记住了就能给人看病了。” “小娃子就是小娃子,想得简单。医术要是那么好学,记几个配方就能给人看病,那人人都能当大夫了。” 贾半仙提溜娃儿往神女山走,步子看似不紧不慢,却眨眼就能蹿出一大段距离,“不同的人有不同体质,哪怕是同一种病,在不同的人身上呈出来的症状也未必相同。是以这个人身上适用的药方,在另一个人身上未必药效显著。医海浩瀚,只会对药方死记硬背者,充其量只是学了个皮毛。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等你有一天不用追着我问药方,自己就能调制出对症良方来,那时,你便能出师。” 他把娃儿拎到面前,视线平齐,语重心长,“急于求成,学任何技艺都学不好。需得沉得下心,耐得住枯燥与冗长单调时光。你付出多少,就能收获多少果实。百相,学东西不能为了学而学,唯有真正喜爱这一行,才能沉得下心钻研,才能钻研出成就。” 百相半懂不懂,但是师父第一次说话这么严肃郑重,她抿了小嘴,也郑重点头。 “师父,我记下了。” “都明白?” “不是很明白,回头我问长卿哥哥去,他一定懂!” “……” 贾半仙忽然觉得晏长卿没那么顺眼了。 师父在跟前有疑惑你不问。 回头找晏长卿? 他是百事通咋地? …… 冬去春来,玉水河边处处是新绿。 旧年被大水淹没的稻田,如今又种满了稻秧,横陈竖列,随风叠浪,禾香阵阵。 药地亦是绿意盎然,每一株药苗每一片叶片,都是村民们用汗水辛勤浇灌,承载着他们对生活的希望。 村中妇人成群结伴在河畔浆洗衣裳,棒槌捶打的邦邦声在神女山脚回响,妇人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间中夹杂嬉水孩童的嬉闹。 村庄处处,都透着祥和安稳的气息。 一群衣着褴褛瘦骨嶙峋的外地人站在神女山一处峰石,自上而下眺着那片绿色田野,遥遥闻听欢笑声,羡慕又畏怯。 “那里应该就是玉溪村,只有玉溪村的人才能笑得这么开心。”有人喃喃。 还有人激动道,“听说村外不远就是闻名大瑞的茶工坊!如果我们能在茶工坊干活,就能有稳定进项维持生计!” “你在想什么呢?要是那么容易,我们用得着躲在这里偷看?我们是流民!别说在工坊干活了,只要一现身,马上就会被抓去衙门扔进大牢!要是遇上心恶一些的,直接把我们就地打杀了,我们也是白送命!” 这话让人群陷入窒人沉默。 好一会,有人不肯死心的低声辩驳,“他们都说玉溪村的人心善……” “心善也得对人!我们不仅是流民,更是逃亡的流犯!想依仗他人心善在这里安家?你们赌得起么?” 第152章 没见过这么八卦的道士 流犯二字让这些人彻底沉默下来,眼底隐隐跳动的希望也尽数湮灭,眼睛归于灰暗。 他们一行七人,在大瑞境内被人四处追捕一路逃亡,大半年不曾有过一日安生。 好不容易逃到这漠北大荒,想要在此安顿,他们就必须隐姓埋名隐匿在大荒里。 山下那处世外桃源,他们怕是穷其一生都无法触摸。 “走吧,别看了。山后大荒杳无人烟,兴许我们能在那里安顿下来不被察觉,至于生计……” “暂时可以靠打猎为生,到时用猎物跟农家换点粮,只要不被人怀疑揭发,这里就可以一直待下去。” “也只有这里能待了,这里离皇城最远,位置最偏,”有人苦笑,“除了这里,大瑞哪儿还有咱们容身之处。” 一行贪恋不舍收回眺望村庄的目光,那里有他们向往的生活。 可惜,那里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疯大娘,走了,待会要是跟不上落山里,小心被狼群吃了。”有人招呼蹲在一旁低头自语的疯妇人,顺手拉她一把。 不小心碰掉了妇人捧在手心的拨浪鼓,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妇人立刻朝拨浪鼓扑去,像捡珍宝一样把东西捡起紧抱在怀,轻拍轻哄,“不怕啊,微儿,不哭哦不哭哦,娘不会再把你弄丢了,真的真的,不会再把你弄丢了,你乖,微儿乖!” 拉她那人被吓一跳,忍不住抱怨,“五哥,你看她疯成这样,咱真要一直带着她?我们自己能活多久还不知道呢,再带着她,更难了。” 被唤五哥的汉子年约三十来岁,个头很高,因为太瘦了,脸上骨骼分明,显得冷峻。 “我娘要是还在,也是这般年纪。她的吃食从我那份扣,都是落难的人,能帮一把是一把吧。”他上前把疯妇人搀住,声音放低些许,“疯大娘,下山了,微儿想下山。” 听到微儿想下山,一门心思哄孩子的疯妇人立刻迈起双脚,在汉子搀扶下跌跌撞撞往山下走。 很是好哄。 就是一行运气不大好,没走两步,迎面跟人撞上了。 对面一光头胖和尚,穿着袖子宽大的道士袍,右手抓把破蒲扇,左手拎一雪娃娃。 目目相对,沉默。 五哥先眸光闪了闪,带着身后的人让道,脸上挤出个生硬笑脸,“抱歉,我们挡道了,大师您先请。” 光头胖子蒲扇摇了摇,不动,“喊错了,老道是道士,给人算命的。” 五哥立刻改口,“道长,您先请。” “不用请不用请,相逢即是有缘,老道给你们算一卦。”光头老道笑嘻嘻,蒲扇朝这群人点了点,“我观你们一个个印堂发黑乌云罩顶,凶兆啊,这条道,你们怕是走不通了。” 对面七人闻言齐齐色变,看光头胖子的眼神变得不善。 五哥伸手拦住身后兄弟,牙关翕动冷冷看着光头老道,“道长这话何意?你听到了我们说的话,是准备报官将我们兄弟几个抓起来?” 老道笑眯眯问,“是,你待如何啊?” 对方神色变化他恍若未见,也毫不在意这些人眼中杀机,散漫淡然。 百相被拎着也不挣扎,乖乖在半空晃荡,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燃着八卦之火。 五哥凝着老道好一会,眼睛一闭一睁,松开了搀扶老妇人的手,把她往旁边推了推,“她是无辜的,莫要将她牵连在内。道长要抓人邀功领赏,我跟你走,但请你放我几个兄弟一条生路。他们没有背过人命官司,是被恶人欺凌才沦落至此。道长问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哦,”贾半仙蒲扇扇风,笑眯眯又道一句,“不是。” 对面七人被他这番,弄得一愣一愣。 什么意思? 不是什么? 不是准备报官把他们抓起来? 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们遇上的这个是什么鬼道士? “老道行走江湖坑蒙拐骗,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被官府通缉的次数,你们七个加起来都没我一人多。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为难你们作甚,哈哈哈哈!” “……” “来,不急着下山,说说你们犯了什么事?” “……”干你屁事? 七人里性子最冲动的青年险险忍下几乎冲口而出的话。 不过萍水相逢,既然不准备举报他们,各走各的道就是了。 问那么多做什么? 没见过这么八卦的道士。 心里是这么嘀咕,嘴上到底不敢说出来。 免得一句话不好听把人得罪了,对方反悔又转头去把他们举报了。 他们山长水远逃亡过来,又不是为了来这里遇上老道送上命的。 咳,而且老道居然挥挥手就打中了草丛里蹿过去的傻狍子…… 林地里很快生起火堆,狍子、野兔稍稍清理,串上树枝,香味很快勾得人肚子咕噜咕噜叫。 “我们是从东边过来的。”五哥开的口,说起事情起因经过,也没想着再隐瞒什么。 老道打猎那一手,就足够震慑他们了。 “我叫曹武,当过兵,前年从战场上退下来,本来以为从此以后能在家好好过日子了,孝顺爹娘,敦睦妻儿,没成想,回到家才知道家早就没了。” “东州大旱,我家乡受了灾,家中为谋生计,去了县中员外家做奴仆,谁知——” “员外郎觊觎我妻子容貌……我妻誓死不从,爹娘也极力反抗,一家四口人全部被打死。” “我归家后方知此事,连父母妻儿尸骨都寻不着!我去衙门报官,反被扣下逃兵的罪名要将我羁押!” “后来我潜入员外府,杀了罪魁祸首后逃出东州!命案是我一人犯下的,身边跟随我这些,是我曾在战场上过命的兄弟,因为落下残疾退伍。” “从东州逃到这里,一路上躲躲藏藏走了大半年,本想着漠北大荒或能藏身……” 没成想,今儿刚到,就是好奇玉溪村,摸上山远远看上那么几眼,就遇上上山踏青的老道士了。 故事说到这里大抵说完,曹武没有多余的话。 萍水相逢,老道士要怎么做,悉听尊便。 他曹武不滥杀无辜。 大半年逃亡,要不是身边跟着不离不弃的兄弟,他撑不到现在。 他其实,很累了。 第153章 你们没有遇上徐爷爷,他最爱管事情 木柴带着湿气,燃烧时冒出呛人浓烟。 猎物被烤出油脂,发出细微滋滋声响,香气随烟雾一并弥漫。 散坐火堆旁的人却格外沉默,各人神色恍惚,陷在回忆中。 当兵的苦,逃亡在外的惶然与辛酸,尽数涌上心头,溢出眼眸。 百相小手捧腮坐在一块干净石面上,不说话时乌溜大眼一眨一眨,看着格外乖巧。 她静静看着这群陌生人,虽然看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但是能感觉到他们沉默背后的难过。 七个年纪不同的男子,一个发如雪的老妇人,无一例外俱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容看不清,然薄薄衣衫下突起的肩胛骨,锋利得似能割人。 至于他们说的残疾,百相认真看了,能看出的只有三个,一个阴沉沉的独眼龙,一个左肩骨怪异凸出,还有一个右手只有一根大拇指。 其余几人没看出什么来,百相猜他们的残疾可能落在看不见的地方。 “肉快烤好了,你们慢慢吃吧。”贾半仙把蒲扇别到腰后,起身拍拍屁股,招呼爱徒,“百相,走,师父带你继续找毒草去。” 百相立刻哒哒哒走到师父跟前,举起两只小手,“师父,抱。” “抱什么抱,拎着走,你还能自己晃荡晃荡跟荡秋千似的,多好玩啊。”贾半仙抓着娃儿后衣领轻轻一提,娃儿立刻悬空。 还坐着的几人有点反应不过来,看着眼前怪异组合,表情茫然。 “道长,你不告发我们?”曹武诧异。 贾半仙也诧异反问,“我告发你们作甚?这事跟老道有什么干系?我既不是你们同伙,也不是给衙门当差,老道就是个算命的,可不管闲事。” 百相在半空晃了晃,弯眼咯咯笑,“你们没有遇上徐爷爷,他最爱管事情。村里有大鹅以大欺小啄了小鸭子,徐爷爷就捏着大鹅脖子教训了它半天,骂到大鹅趴地磕头才放手,咯咯咯!” 七人,“……” 曹武嘴角抽动了下。 这不叫爱管事情,这叫爱管闲事,是真够闲的。 一胖一小继续往山上走,很快消失在几人视线。 曹武转回头,将烤好的食物快速撕开,分给兄弟们,又留了块肉多容易咬的部分,晾到不烫手了,放到银发妇人手里。 “五哥,吃完了我们就下山?”罗快嘴藏不住心事憋不住话,“他们真不会告发我们吗?” “嗯,就这样吧,告发不告发,也只能这样,这里是我们最后的去处了。若是真有衙门找来拿人,事情是我干的,我一力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当我们是兄弟就别说这种话,要是怕被连累,一开始我们就不会跟着你一块逃亡。五哥,别埋汰弟兄们。” “……嗯!” 男子最后一声低应,尾音带着哽咽,消散在山风里。 小口小口啃着肉块的银发妇人抬头,茫然看看几人,又很快低下头去,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抱着她的拨浪鼓。 …… 傍晚,夕阳西下,神女山脚下的小村庄笼上暖暖紫光。 农家院炊烟袅袅,妇人们响亮喊饭声不绝。 “家旺!赶紧回家吃饭!” “二丫!小妮儿!回家吃饭啦!” “王小牛!你这个皮猴子,又跑哪去了,饭点了还不着家!!” 林家晚饭也做好了。 林婆子在家院子麻利支桌,晃眼瞧着二媳妇往院门口走,随口道,“不用喊饭了,前头百相带着俩哥哥溜出门,这会一准在晏家饭桌上。” 张翠娥脚跟一转回走,心累,“今天晏家,明天金家,后天老村长家加菜来喊,大后天王家加菜来喊……一春下来兄妹仨就没吃过自家几顿饭,身上长的膘全是在别人家养出来的。” 李素兰提着凳子从灶房走出来,笑道,“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习惯哪?咱家这三个在村里比他们阿爹还要混得开,真要拘着不让他们出去,他们反要不高兴。随他们去吧,知道着家就行。” “诶诶诶你咋提凳子了,放下放下我来!大嫂!你这肚子老大了你慢悠点!”张翠娥飞奔过去,小心接过凳子放好,视线落在妇人大如箩的肚子,心惊胆战,恨不得两手把那个肚子托稳当。 李素兰见状哭笑不得,她怀个身子,娘跟弟媳比她还紧张。 “是你太紧张啦,现在家里活计全被你跟娘包圆了,我啥都不用干,就提两张凳子而已。” 林婆子嗔她一眼,“什么太紧张,你这胎来得多不容易?现在好好养着,等娃生下来,多的是活儿要你干。” “好。”李素兰莞尔,低头看向肚子。 高高鼓起的腹部,拦截了往下看的视线,低头看不到脚了。 这种感觉于初次怀孕的妇人而言,很是奇妙。 田地里干活的汉子们陆续归家,一家人围桌而坐开饭。 清风彩霞相伴,温言笑语相佐,篱笆小院里是不变的温馨日常。 林家三个娃子不出意外,正在晏家偏厅饭桌上大快朵颐。 为了让孩子们更自在,饭菜摆上后,大人就退了开去,把这方小厅留给孩子们。 “我数了,八个人。师父把他们吓得脸都白了,蔫坏蔫坏的。”百相啃着咸香猪肘,边吃边给大家伙讲今天遇到的奇事,“长卿哥哥,逃亡是不是没有地方住,也没有东西吃?他们身上衣服很破很脏,人也很瘦。我知道杀人是要受惩罚的,那杀坏人呢?也要被惩罚吗?要抓进牢里砍脑袋?” 年岁渐长,看得多听得多了,百相已经隐约察觉这里跟她以前待的玻璃房子是不一样的地方。 这里没有丧尸,有衙门,犯事了要去衙门讲道理。 听到杀人跟砍脑袋,吃得正香的林怀松林怀柏齐齐呛咳,一下瞪大了眼,把妹妹上下打量了几回确定她没少一根头发才放下心来。 “百相,你胆子真大,怎么就一点不害怕呢?那些人可是杀过人的!” “要是我遇上,我估计得吓得尿裤子!” 百相用大猪肘挡脸,眼珠子滴溜溜转啊转,装傻。 她怕什么呀…… 她连丧尸都敢杀,还会怕人? 第154章 我怎么觉着你没憋好屁? 等小女娃啃完一只猪肘,晏长卿用干净帕子替她擦干嘴角酱汁,又把她两只小手擦干净,这才开始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凡牵涉人命,不管出自什么原因,抑或有什么苦衷,都需受到惩处。律法存在的意义就是构建及维护社稷秩序,若纵一人枉法,则人人枉法,必将国之不国。” “可是那个伯伯杀的是坏人呀,坏人杀了他一家四口,难道不该受惩处吗?衙门是给人讲理的地方,可若衙门不讲理的时候呢?” 长卿哥哥的话百相听得懂,可是不明白。 百相只知道,如果有人欺辱爷奶爹娘,而衙门不讲理,不给她公正的时候,她一定会像那个伯伯一样,把仇人都杀了。 哪怕代价是自己会被砍头。 林怀松林怀柏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 两人眉毛皱得紧紧的,若有所思,眼里有着对世事想不通的茫然。 晏长卿思索片刻,用更浅显的语言说道,“衙门不讲理,是皇上的过错。大瑞太大太广,他站的位置太高,又被人遮住了视线,所以没有看到大瑞阴影角落里藏着的不公。那人有此遭遇,我能理解他的愤怒和绝望,但是以私刑复仇,不管他有再多理由,这个行为都是错的。我们不能因为同情他就帮他逃脱律法追究。” 顿了下,他又道,“他触犯律法需要承担罪责及惩处,但是律法无情人有情,伏法对他及他们那群人来说未必是坏事,端看执法者如何判责。” 闻言,三双眼睛齐刷刷朝他看来,屏气凝神静待他下文。 晏长卿嘴角抿上一缕笑意,“这事你们且莫往外说,我已有章程。” “……”仨娃子胃口被吊得不上不下,直想把卖关子的人捶一顿。 “天下泱泱,大瑞子民千千万,那人遭遇的不公并非独一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或许还有许许多多不公正在发生、已经发生,而百姓无处可申冤,这是天子治国的疏漏。 而我今后的理想与抱负,便是希望能填补错漏整治弊端,扫除官官相护,扫除朱门为公。 律法规束子民,令江山社稷井然有序,可律法不应仅是束缚,亦该是保护百姓的屏障,该是百姓自保的依仗。 想要做到这一点,让大瑞盛世清明,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需要很多精力,需要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共同努力。” 小少年天青襕衫,墨发素冠,坐在饭桌旁侃侃而谈时,身上仿似聚满星光,星光闪烁,柔和耀眼。 百相呆呆看着那张好看的脸,小嘴半张,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只觉心头震撼如风号海啸,小身板都被震麻了。 林怀松林怀柏也呆呆看着跟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的小少年,一瞬间觉得自己就是夫子说过的井底之蛙。 他们坐在井里抬头看,目光所及仅仅是头顶一片天。 而长卿哥站在神女山顶,观的已是整个天下。 小少年脸上笑意清浅,抬眸看来时清润眼眸里也带着浅浅笑意,“你们可愿帮我?” 林怀松林怀柏立刻振奋,异口同声,“怎么帮!” “嗯,先好好念书。” “……” 小哥俩嘴角齐抽搐,呵。 搁这玩呢? 他们去念私塾,不过是为识几个字,明点道理,可没想过往更高的地方奔。 家里送他们念书也没盼过别的,只要他们会写自己的名字,能看得懂书局里售卖的书籍读得懂衙门告示上写的字就成。 他们的人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长大后成家立业,继承家里几亩地,继续种他们的百相草。 平平淡淡即是福。 但是长卿哥先说了刚才那席话,接着就拉他们入伙,搞得他们好像不给肚子里装上几车经纶,都对不起刚才长卿哥费的那点唾沫。 赶鸭子上架了不是? “长卿哥,你这要求多叫人为难啊。我跟我哥上学就为认点字,你要是想激励我们考举人状元的,怕是不成,我们自己啥能耐自己清楚。”林怀松咳了声清清嗓子,把焦点移妹妹头上分散火力,“不过咱家百相最聪明,夫子教的东西她听一遍就会,让百相多念书!” 百相皱起小眉毛,开口就打破两个哥哥的幻想,“我能认字就行啦我也不考举人状元。我跟师父学医术,以后要做村里的赤脚大夫。” “那怕是也不成,咱村压根没人生病,你学了医术也施展不了。” “……” 娃儿傻眼模样逗得三个男孩子闷乐。 旋即,偏厅门外一声吼,小胖墩凶神恶煞冲进来,杵在饭桌旁两手叉腰又气又委屈,“好哇!我少盯着一次你们就撇开我!你们把我当外人!你们排挤我!你们——” “呀,”晏长卿看到小胖墩,眉眼弯弯呀了声,“多宝你来得正好,我们刚才在聊以后想做什么,多宝你以后可是要接手家业?” “那是当然!我家就我一颗独苗苗,那么多金银珠宝金山银山除了我还有谁能继承?我要是撂挑子,我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得急得蹦起来!” “这样啊,甚好。” “???”金多宝脖子后仰,警惕了,小眼睛浮上狐疑,“我怎么觉着你没憋好屁?想干啥?” 不是他把晏长卿往坏了想,但是晏长卿笑得越好看,他越觉后脖颈凉飕飕,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 嘶,心里发毛。 小胖墩这样觉得,就这样防备,愣是绕着饭桌走一大半圈,最后挑了离晏长卿最远的位置才跳起来坐上去。 偏厅里又是一片闷笑声。 几个孩子一顿晚饭吃一个时辰,笑笑闹闹,散场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 春夜微寒,皎月氤氲着水汽,挂在天幕朦胧。 晏长卿沿着偏厅外青石小径往后花园去,在赏月瑶台找到了想找的人。 彼时徐含章跟贾半仙于石桌旁相对而坐,桌上一壶茶两杯盏被暂时冷落。 徐老头对着月亮拍桌,义愤填膺,“那员外强占民妻不成杀人泄愤,可恨!衙门袒护恶人欺压百姓滥用职权,可恨至极!退伍兵申冤不成怒而杀人潜逃,可悲!明君治下仍有这等不公频发,大瑞国朝最可悲!” 贾半仙眼角朝瑶台下少年虚虚一瞥,慢悠悠开口,“徐老慎言,你喝醉啦。” “醉什么醉,老头喝的是百相茶!越喝越清醒!” “……” 晏长卿抵唇轻咳,步上青石台阶,月夜下嗓音清亮,“先生,若你来主理此案,你会如何判?” 第155章 我们的命就跟蝼蚁一样卑贱! 四月末,天气逐渐回暖。 但是于山中露宿依旧冷得沁人,雾汽也重。 即便五大三粗的壮年都难抵这种沁冷,更何况一行千里跋涉早就疲惫已极的残弱。 在神女山小山坳窝一晚上,身上穿的衣衫薄,早上起来已经被雾水氤湿,贴在肌肤湿黏得让人难受。 “五、五哥,我我生、好火堆了来、暖、一暖,疯、大娘、靠过来。”一行里年纪真轻的青年努力把话说完整,听来也是磕磕绊绊。 银发妇人身上盖着件外衣躺在杂草堆上,闻听招呼听话的朝火堆挪了一寸,抱着拨浪鼓又闭眼睡去。 曹武忍着太阳穴传来的阵阵隐痛坐起,估摸自己是寒着了,“小小,你跟老六在附近捡柴,顺便看好大娘。我跟其他兄弟上山找点吃的,先把肚子填一填,完了翻过山坳,直接进大荒。” 包小小认真点头,“好——好!” 眼下天刚微微亮,远处小村庄里公鸡刚打两次鸣。 曹武撑着不适,招呼上兄弟们准备往山上去,还没走出两步,小山坳口就有人往这边走来。 一行人眼神即刻犀利,又在看到来人里眼熟的光头时,微微放松。 “你们昨晚就在这里窝着?”贾半仙很是自来熟,把手里提着的麻袋晃了晃,“都坐下都坐下,别紧张,不是来抓你们来,给你们送点吃的。” 七个汉子各自相视一眼,有些摸不着胖老道这一出究竟有什么意图。 这么早就来找他们,真只为送点吃的给他们那么简单? 还有一点,老道是怎么知道他们窝在这儿的?找得这么准? “这胖子说话总喜卖弄神秘,烦人,老头就不喜他这套。”徐含章更自来熟,扯过光头手里麻袋往火堆旁一坐,麻袋打开,把里头装着的食物一一拿出,“来,先吃东西,边吃边说。你们的事情我昨儿听胖子说了,战场上退下来的兵,杀人,逃亡。待会吃好喝好随我去衙门自首去。” 老头一句话直接捅了马蜂窝。 空气里杀气立刻拉满。 贾半仙白眼只差没翻到天上去,小老头嫌弃他说话迂回卖神秘,他还嫌他直肠子不拐弯呢。 就这性子能活到现在,属实是命大。 “一个个瞪我作甚?”徐老头胆子比命大,黑着脸一一瞪回去,“嫌老头说话不好听啊?忠言逆耳知不知道?叫你们去自首以为害你们呢?来,都坐下,用脑子好好想想,逃亡的日子好过不?知不知道你们现在都什么样儿?一个个都没了人样!看你们年长的三十来岁,年轻的最多也就二十,往后日子还长着,是不是准备往山后大荒一扎,下半辈子躲躲藏藏,像阴沟老鼠一样过漫长后半生?你们当过兵杀过敌,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头以为你们多少身上有点血性!佛还争一炷香呢!” “你懂什么!凭什么这么理所当然对我们说教!”独眼汉子满面戾气,被激得眼睛通红,愤怒嘶吼,“我们当过兵!杀过敌!换来这一身伤残!谁管过我们?别拿血性男儿流血不流泪那套说辞来激我们!男儿也是人!这世道又给了我们什么!” 他恶狠狠目光落在光头道士身上,满是讽刺,“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后招在这里!游说我们去自首,让我们自己把脑袋往断头台送!你们凭两片嘴皮子就能捞功!五哥,别听他的!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我们的命就跟蝼蚁一样卑贱!我们的冤屈我们的怨愤根本没人会在乎!” 被人指着鼻子骂,徐老头半分不恼,反而笑开,“骂吧骂吧,心里有怨气就该骂出来,骂痛快了才舒坦。” 说着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说话的曹武,“老头性子直,说话容易得罪人,但是从不说假话,你若信我,就去衙门自首,我保证,定给你们公正的判决。愿不愿意听老头细说啊?” 曹武唇角紧抿,鼻翼翕动,眼睛紧紧盯着老头。 对方不闪不避,坦然迎视。 瘦瘦小小的老头,五官平常不起眼,但是目光清正,眉眼间笼着岁月沉淀的浩然正气。 “好,只要你能说服我,我便去衙门自首!” “五哥!” 曹武拿过老头手里烙饼,一一分给几个弟兄,剩两张放到惺忪睁眼的老妇人手里。 “吃!” …… 骄艳朝阳从地平线跃出,升起,和煦金光一瞬遍撒大地。 小村庄各种动静汇聚,渐渐鲜活。 农家小院烟火气息蔓过墙头,在空气里无声晕散,为清晨融入丝丝缕缕暖意。 百相吃过早饭,背上小书包,跟在哥哥们身后蹦蹦跳跳上学去。 娃儿前脚走,后脚,贾半仙跟徐老头就带着一群人回来了。 林家住村尾,听到动静探个脑袋,从自家院里就能看到晏家那边动静。 林婆子被那边阵仗吓一跳,“诶哟喂,发生什么事儿了这是?徐老跟贾道长怎么带了群人回来?” “我瞧着他们是从神女山脚那边回来的?他婶儿,你跟晏家更熟,去打听打听咋个事情?那些人穿的又脏又破,披头散发的连脸都看不清,咋恁像叫花子呢?” 李婆子脑袋在篱笆墙下冒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蹿过来的,把林婆子气笑,“怎么哪哪都有你?” “这话说的,村里谁不知道我好八卦?这么大的事情能少得了我啊?你去不去?不去我可去了!” “……有你在还用得上我出场?我搁家等!” “行,我打听到了回头跟你说来!” 玉溪村自打种上百相草,村里就很少有人能进来。 这种悄然的变化,村里人嘴上没说,其实都是有察觉的。 别的不说,只说上东村老张家,张世明被丢进衙门大牢后,张家那边有人来过两趟想求情,连村口都没能靠近。 还是村里有人不小心撞上那个场面才知道,原来他们这小村子,外围是有人把守的。 现在晏家那边一下子带来好几个惹眼的外人,哪能教人不好奇。 李婆子也能耐,打探八卦尤为精通,半点没让林婆子失望。 她直接把杜嬷嬷从晏家给拽了过来。 在自家院里跟杜嬷嬷四目相对时,林婆子,“……” 李小萍这个锤子! 第156章 疯婆婆乖得很 还没到午饭时间,晏家来了外人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因为来人身份过于特殊,村里煞是热闹。 连在地里干活的汉子们都憋不住,聚头热议。 “杜嬷嬷一点没瞒着,她亲口说的能有假?真是杀了人逃亡过来的流犯!从东州过来的!” “什么流犯,他们是战场上杀过敌的兵!是血性汉子!也是一群可怜人!” “别的不说,要是我跟他们一样遭遇,我定也会报仇!我在战场拿命拼杀,好容易退伍返乡以为能跟家人团聚了,结果回到家乡,发现自己爹娘妻儿被人辱了杀了!他娘的,老子都不忍说下去!” “那什么狗屁员外,享着边疆将士的守护,却在后方凌辱士兵的亲人!那种人干的坏事能只有一件?分明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他就该死!” “嬷嬷说,那些人过两日就要去衙门自首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管什么原因,杀了人是事实,不能罔顾律法。” 最初的好奇过后,人们心头沉甸甸,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着揪着,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他们是寻常百姓,是底层最平凡的人,所以,对遭遇不公时的无力,尤能感同身受。 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触犯了律法杀了人这是事实,再如何得人同情,也不能因此撼动律法公正。 此事经由杜嬷嬷亲口说出,便是晏家没有刻意封口的意思。 于是事情传播的速度空前,不过两日就传遍梧桐小镇。 十里八乡百姓对这件事的关注也空前,时时注意事态发展。 徐含章在带人回晏家的当天,就单独启程前往原州府城,为事情做好前期准备。 外来的七人则在第三日,坐晏家马车离开了村子。 “咕咕咕,咕咕咕……”后晌闲暇,李素兰抓了把米糠掺着剁碎的菜叶撒在地上喂鸡。 年后找隔壁母鸡抱窝孵出的六只小鸡,养了两个多月,已经长得又大又肥,争食时扑棱翅膀特有气势。 “咕咕咕,咕咕咕……” 门外有人小声学舌,李素兰扭头看去,入目是一头银发。 初来时跟乞丐婆子一样的老妇人,得晏家暂时收留照顾,头发被梳理整齐,换上了干净衣裳,整个人气韵便显出来了。 虽已上了年纪,但是眼角眉梢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只是不知道有过什么经历,才会变得疯疯癫癫。 她在晏家已经住了几日,偶尔会走出来转个圈,虽然疯癫懵懂,但是却每次都不走远,最多只走到林家院外,呆一会又自己回到晏家去。 乖的很。 “婆婆,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李素兰上前两步,柔声问。 不知为何,她看着老妇人总觉得有股亲切。 老妇人没有正视她,偷偷瞧一眼,扭开头,片刻后又偷偷瞧一眼,再扭开头,手里拨浪鼓轻晃发出咚咚声响。 这般偷瞧的姿态,像极了胆小害羞的孩子。 李素兰莞尔,也不朝老妇人走近,免得把人吓着,“这是家养的鸡,平时喂些米糠、菜叶子,偶尔放它们出门自己找虫吃。你要不要喂喂它们?喏,就用篮子里的米糠,往地上撒就行。” 李素兰将手里装米糠的小篮子放到门边,肚子太大了,弯腰的动作有些吃力,得扶着门框才能稳住不趔趄。 没成想这个举动竟然将门外银发妇人吓得脸色大变,最是宝贝的拨浪鼓都顾不上了,甩到一边,奔过来手足无措,想要扶人却又不敢碰触,着急得左右打转,“微儿、娘在……微儿,娘在……” 李素兰怔住,抬眸愣愣看着老妇人,眼泪一颗一颗,莫名往下掉。 心猛地就好疼。 “微儿、不不哭、不哭啊、乖啊……娘在,娘不会再弄丢你了……”老妇人眼里泪水掉得更快更急,依旧左右来回打着转,不敢正眼瞧人。 “大嫂?咋了这是?”张翠娥提着菜篮拎着菜刀从旁边菜园子里钻出来,见着这一幕差点魂不附体,几个箭步蹿过来挤到两人中间把人隔开,“你们俩哭啥啊?诶哟喂真是吓死我了,大嫂你恁大肚子你瞧瞧好!快进屋去!我送婆婆回那边!” 我滴娘额喂! 大嫂说话做事惯来谨慎仔细,怎地怀个孕肚子大了心也大了?一点不怕疯婆婆冲撞啊! 万一一个不小心出点啥事,可上哪哭去! “翠娥,婆婆不闹人,很乖的……”李素兰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开口维护老妇人。 张翠娥连口应,推着老妇人往晏家走的步子是一点没停,中间还能顺手把落地上的拨浪鼓捞起来塞回老妇人怀里,“是是是,我知道婆婆不闹人,可你现在大着肚子,半点意外不能有!我也不是嫌弃老婆婆,小心点总归没错不是?婆婆,你的宝贝微儿不能扔,喏,收好了啊。” 李素兰,“……” 看着老妇人被推着走,瘪了嘴想抗议不敢抗议的委屈模样,李素兰又是莞尔,待身子站直了,她抬手摸摸脸上水渍,不禁失笑。 听村里妇人婆子们说过,女子有孕的时候特别容易多愁善感,她可能也是这般。 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就难过了,眼泪说掉就掉呢? 张翠娥从那边回来,故意在大嫂面前抹汗,“送个老婆婆过对门,诶哟喂比我砍了两垄菜还累!一步三回头啊!我是连推带哄!不过这疯婆婆确实乖,一点不闹人……大嫂,你说疯婆婆到底打哪来啊?不知道她家里还有没有亲人,是自己走丢的还是被家里人给赶出来的?要是自个走丢,那她家里人不得急疯了?” 李素兰好笑得不行,递上干净帕子,弟妹如今搁她面前也开始撒娇了,“你问话跟连珠炮似的,让人不知道从哪答起,再说我也没有答案啊。” “话说回来,你下次见着疯婆婆在外头,别自己凑上去,万一出点啥事儿,你遭罪不说,家里也得难过死。” “出不了大事,杜嬷嬷那么周到的人怎么可能放心婆婆独自出门?别看她身边没人跟着,那边暗处有人看顾的。” 这也是李素兰放心靠近老婆婆的原因之一。 想到老妇人担心她摔倒,那般手足无措的模样,李素兰低下眸子。 为什么她会那么难过呢? 为什么……她会觉得委屈呢? 第157章 殿下怀疑这疯妇人是萧老夫人?! 书房西窗外,银发妇人坐在游廊长椅,对着陈旧拨浪鼓低声说着什么,一会笑,一会又笑。 杜嬷嬷收回视线,叹道,“不知道从哪里流落来的,观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神态,应是自幼在富贵人家富养。可惜大瑞九州十六城,泱泱人海,想要替她寻亲怕是没那么容易。” 晏长卿沉吟,好一会后才略带犹疑道,“嬷嬷,此前郁医正来信,可是提过萧老夫人失踪?” “殿下怀疑这疯妇人是萧老夫人?!”杜嬷嬷一惊,再次看向窗外,“我朝有规定,驻外戌边大将军六旬当归。萧老将军今年回朝,应该刚过六旬,听说他夫人与他同岁,可——” 可窗外妇人一头银丝,那副老态看着哪里仅止六十岁?说七十都有人信。 杜嬷嬷又惊又疑,一时也不敢确定,“萧老夫人犯疯病那年,娘娘尚是个六岁孩童,国公府跟萧府也不多来往,老奴伺候主子深居后宅,并不曾见过萧老夫人真容。之后二十多年萧府一直闭门谢客,萧老夫人未再踏出府门一步……” 所以不管是她还是皇后娘娘,都不认识萧老夫人。 “可惜徐老带人回来当天就出了远门,要是他在,他肯定能认出萧老夫人来!当初萧家三子尸骨运送回京,徐老每次都亲自去了萧府吊唁。”想起这一茬,杜嬷嬷扼腕。 疯妇人被带回来时浑像个叫花婆子,一头白发乱糟糟披散,把脸遮住了大半去,后来她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人洗刷干净了头发梳理整齐,那时候徐老又已出门去了。 等徐老回来还不定什么时候。 “我往长京去信一封,是与不是,那边自会来人确定,在此之前,劳嬷嬷好生照顾这老婆婆。”晏长卿心有存疑便不耽搁,当即提笔书信。 杜嬷嬷点头,“殿下放心,我定会把人照顾仔细。” 老妇人虽然疯癫,但是并不像有些疯子那般闹人,反而乖的很,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候不过是喜欢自己待着自言自语,好带得很。 而今知道对方有可能是萧将军夫人,她更不会把人慢待了。 且不说其他,万一确定对方身份,萧老将军怎么着也得记殿下一个人情。 …… “长卿哥哥,我回来啦!” 小女娃清脆喊声从远而近。 还没看到娃儿身影,晏长卿嘴角就先噙上笑意,打开置在书桌一角的食盒,将里面早就准备好的艾叶糕拿出来。 很快,小娃娃就出现在西窗外,蹦蹦跳跳的,两个羊角辫在半空俏皮舞动。 娃儿身后还跟了一串小尾巴,林家小哥俩,以及小胖墩金多宝。 “晏长卿,本少爷也回来了!不过可不是我想来找你玩,是小松小柏拽我来的!” “才不是,明明是你说你比昨天又瘦了点,要过来给长卿哥哥看呀!”百相不给面子,开口就揭穿。 “……我我是觉得晏长卿眼睛利,你们看不出来的,兴许、兴许他能看出来!” 金多宝强行给自己挽尊,别扭一瞬就把丢脸二字抛到脑后,冲到晏长卿面前原地转两圈,兴冲冲的,“晏长卿你快看看,我是不是又瘦了点?我今早起来照镜子,我的眼睛好像变大了!” 晏长卿认真看了看,点头,“是比上月瘦了点,五官更清晰了,多宝,你这件外衫是不是改过?改小了?” “你居然知道我这罩衫改过?晏长卿,我就说你眼睛利嘛哈哈哈!就是改小了!我祖母给改的,还直叨叨我瘦的厉害!”得了肯定,金多宝喜得见牙不见眼,连带看晏长卿也顺眼起来。 几个娃子移到西窗下小榻,围着一盘糕点边吃边叽叽喳喳唠嗑。 “马上要到端午了,我阿奶说今年多包些粽子,听说粽子很好吃的,长着尖尖角,包上腌好的肉块,还放绿豆花生!还放栗子!”百相小嘴里永远离不开吃的,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她靠想象也能把自己馋得口水直流,“我爹说到时候还带我去镇上逛!给我买泥娃娃!” 金多宝嘎嘎笑,“那不叫泥娃娃,那叫磨喝乐。到时候多宝哥哥陪你去!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 林怀松林怀柏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攀上小胖墩肩膀,“多宝啊——” “行了行了有你们的份,别对着我耳朵吹气,痒!”相处久了,那哥俩屁股一撅,金多宝就知道他们要放什么屁,二话不说败退告饶。 晏长卿笑看这一幕,开口,“去的时候也邀上我吧。” “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子哥,确定要跟我们去逛市集?” “你这个富家少爷都能去逛,我这个公子哥怎么去不得?” 晏长卿一手罩上小胖墩头顶,把他发髻乱拨。 坊间的端午,他想凑个热闹。 而且这样才能更融入小伙伴中间,晏长卿发现,自己不太喜欢被小伙伴排除在外的感觉。 “晏长卿,你敢弄散小爷发髻,你完了你,看招!”对面小胖墩一声怒吼扑过来,成功拉回小少年思绪。 林家小哥俩摩拳擦掌加入战局,“我们也来!” 唯有小女娃没被霍霍,机灵蹲到小榻一头,“这么好吃的艾叶糕你们不吃我可全吃完啦!不吃完嬷嬷会难过的,以为我们不喜欢她做的糕点了!” 窗前小榻,孩童们闹作一团,笑声从窗户飘出,散落整个后院。 等一通胡闹结束,几个男孩子已经不成样了,并排躺在小榻上大喘气。 “长卿哥,那些去自首的叔叔伯伯,怎么样了?你有消息吗?”林怀松气喘吁吁问。 每天家里吃饭的时候,大人们都会谈论这件事,娃子们自然记忆深刻,更加好奇。 晏长卿等气喘匀了,方答,“他们现在在原州城衙门待审,没那么快有结果。” “为何?”四个小脑袋支棱起,齐齐凑到晏长卿上方盯着他。 “他们原籍东州,在东州犯的事,本该押送回原籍地衙门审问,但是那边衙门不干净,他们回去恐会继续蒙冤。所以徐爷爷想办法从东州调取他们的案宗,把他们的案子移交到原州衙门来,只这一事便需要至少半月。加上取证、排审……最快也需要两个月时间。” 第158章 就靠执念强撑最后一口气了 曹武犯的是命案,必须经由府城衙门审理方能定罪判罚,县、镇衙门没有命案判决职权。 小伙伴们至今不知晏长卿身份,他没有说自己在当中动用了什么权力,才能将案子外调。 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结果即可。 “长卿哥哥,”百相爬到小少年身边,认真问他,“那些叔叔伯伯会被关进大牢吗?会杀头吗?” “犯了案必须接受惩处,律法不可违。不过徐爷爷为人公正较真,有他做状师,他定会尽努力拿到最公正的判决。” 百相点头,小大人般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好多事情好复杂,可能等她长大了,懂得多了,才会想得明白。 五月初五,端午节。 玉溪村家家户户的,头天晚上就泡上了糯米、豆子,买了五花肉腌好,粽叶也洗刷干净了晾干备用。 端午一早,各家门头插上艾叶菖蒲,妇人们坐在灶房里,开始上手包粽子。 林婆子等着娃儿们起床后,在他们额头抹上雄黄酒,手腕戴上蚌粉铃,系上绒线符牌,以驱邪辟虫。 其他娃儿有的,少不了晏长卿的份。 站在林家院子里,闻着空气里雄黄酒气息,看着手腕上蚌粉铃,又看看林家哥俩背后挂着的绒线符牌,处处都让他觉得新鲜新奇。 “百相,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篱笆墙外一声叫嚷,金多宝人随声至出现在林家院门口,也是一身应景的节气打扮,五毒纹小锦衫,搭月牙绢裤,蹬黑色平头鞋。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抓着一把开得正艳的石榴花。 小胖墩走进院子里,把石榴花簪在百相辫子上,煞是得意,“小七哥家院子里种有石榴树,我特地去摘的!来的路上被大妮、二丫抢了好几朵!” 顿了下,拍拍脑袋说起差点被遗忘的八卦,“对了,我摘花的时候有人想进村,被拦住了,在石桥那边吵吵嚷嚷的,好像说要进村找素兰婶婶,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许小七家在村头,但是跟石桥仍隔了段距离。 金多宝当时一心挂着摘花,桥头上吵闹声传来不太真切,只隐约攫住了当中耳熟的名字,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耳花。 灶房里忙活的妇人闻言,蹙眉茫然。 “找大嫂的?”张翠娥疑惑,“大嫂不是没什么亲戚朋友么?我嫁过来这么多年,小松小柏都六七岁了,也没见什么人来找过大嫂,这次会是谁啊?” 李素兰眸心动了动,心里隐有预感,“连你都知道我没有亲戚朋友,恐是多宝听错了。” “要不我去看看去?万一真是来找你的呢,我跑一趟不费事。” “不用,不管是不是来找我的,以前咱家里难的时候不来,现在家中境况好了才寻来,这样的人用不着见。” 张翠娥人已经站起来解围裙了,闻言二话不说围裙系上重新坐下,拍大腿,“我懂了!不用多说!肯定就跟老张家那些吸血水蛭差不离!大嫂你放心,我肯定护着你,他们被拦在外头咱省了事了,他们要是冲进家来,我拎菜刀赶人!” 李素兰,“……噗嗤!” 林婆子包粽子动作不停,粽叶挽成漏斗状,一手勺子往里添糯米、肉块、复盖一层糯米、盖面儿,用马蔺草绑结实了就是一个粽子成形,“你一妇人家咋动不动就拎刀?天塌下来有家里汉子顶着,甭啥事都冲在前头,咱家不用媳妇儿冲锋陷阵,再不济还有娘在呢,哪轮得到你俩?” 两个年轻妇人闻言,俱是忍俊不禁。 可不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在这个家里,她们都有人可依。 李素兰心头刚刚滋生的阴翳,因着妯娌跟婆婆的逗乐,啪的一下就没了。 由始至终,她都没生过念头去见村外找来的人。 这边欢欢喜喜过端午,村子里外到处飘着粽叶香。 另边厢,郁恒收到信已是五月中,差点又闹个人仰马翻。 妻子失踪数月寻不着,萧老将军忧急之下吐血昏迷,倒下去就没能再爬起来,战场上几十年积留下来的暗伤一夕爆发,差点直接要掉他的命。 要不是心里还有挂牵无法瞑目,根本撑不到这时候。 便是这般,亦是强撑一口气,没有多少时候了。 得知原州可能有妻子下落,一辈子强硬的男人硬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要立即出发亲往原州。 郁恒差点没给他跪下。 老将军他劝不动,只能跑到皇上跟前哭诉告状,希望皇上能把人摁住。 “皇上,老将军这身子骨已经跟纸糊差不离了,一动,势必摧枯拉朽。真让他亲自动身去原州,长途跋涉,即便能到地方,也仅是能让他见上最后一眼。臣医术不精,无力回天啊!” 洪景帝伸手捏眉心,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何尝不头疼? “老将军身体当真如此差了?”他低问。 “是,就靠执念强撑最后一口气了,臣跟太医院穷尽能耐,最多也仅能让老将军撑到……月末。” “月末……”洪景帝收紧手指,沉默良久后,下口谕,“让他去吧。” “皇上?” “这点时间,去信原州着人将那人送至长京,时间也赶不上。老将军如今挂心的唯此一事,拦着不让他去,便是教他不能瞑目,不若让他去,至少能了一心结。” 至于那边的人是不是萧老夫人,如今已不重要。 从皇城发出去诸多人手,在整个大瑞境内翻找都没能把人找到,事情已经过去数月,其实大家心里都有共同认知,萧老夫人或许早已不在世。 只是谁都不忍心去揭开这个真相。 唯有当老夫人还活着,正在大瑞哪个角落里等人来寻,如此,老将军才能靠着这点执念,撑下去。 可终究,残烛有尽。 人力无法改变。 在老将军闭眼前,了他一执念,是他们这些旁观者仅能做到的。 五月中,月亮最圆的夜晚,萧将军府侧门有马车悄悄离开,驶出长京。 马车穿过城门之后,城门即刻紧闭,非皇上手谕者不得出城,断掉了马车后欲要尾随的尾巴。 第159章 要不是她聪颖果决,只怕她根本活不到长大 入夏后阳光渐渐热烈,上升的气温里带了燥意。 午时的玉溪村静悄悄的,下地干活的人们这个时候都在家里歇着,只有外头藏匿草丛里的夏虫被太阳晒得直叫唤。 “大山在家吗?大山?大山!”李富贵一路急跑过来喘得慌,还在林家篱笆墙外就扬了嗓子喊人。 很快林大山从屋里走出来,“大中午的啥事啊?” “啧,出来,跟我走!路上慢慢跟你说!”李富贵伸长脖子往院里扫了眼,确定李素兰没跟出来,才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是嫂子的事儿!” 闻言,林大山眼神一凛,立刻出了院子。 李富贵带着他出村,等离林家远了,嗓门就开始大了,义愤填膺,“就之前老想往咱村里进的那群人,说是嫂子娘家人那伙儿!眼瞅着村子进不来,今天跑到茶坊那边闹去了,在茶坊外头哭天抢地的数嫂子罪状!茶坊是什么地方?在那儿干活的十里八乡都有人!他们闹这出,到晚上事情就能传遍整个梧桐镇!这是正常娘家人干的事儿?江儿那么斯文的人都压不住火,险些动上拳头了,他娘的!” 林大山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但是唇角抿得很紧,眼底有暗火跳跃。 两个汉子脚程快,出了村子用不了多大会就能到茶坊,李富贵开始撸袖,“大山,待会要是能打你就给我递个眼色,老子揍他们丫的!你不在场没听到那群人说了什么鬼话,反正我的火已经烧到这儿了!” 他手在自己脑袋指了指,怒火冲顶。 林大山扯动唇角,抬手在他肩膀擂了下,以示感谢。 距茶工坊尚有三四丈远,就已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喧哗。 “这里是大路,只要是大瑞百姓就人人走得人人待得!凭什么赶我们走?我们站的可不是茶工坊的地盘!” “怎么着,我们一家子赶路累了在这里歇会说会话,碍着你们了?你们报官去啊!” “当自己什么人哪?管天管地还管别人吃饭拉屎怎么着?想管老娘的嘴不让我说话,我偏要说!李素兰就是个忘恩负义不忠不孝的东西!” “以前家里穷得叮当响,为了让她能活着能有饱饭吃,我忍痛将她送去绣坊做学徒,她就在心里把爹娘记恨上了,一去十年不曾回家看过一次!” 待得近了茶工坊大门,门前情景一览无余。 工坊午间放工,不少工人手里还端着没吃完的饭碗,挤在路边替己方掠阵。 大路中央两拨人对峙。 一拨是村里以及工坊一群汉子,林江被他们拦在中间,俊秀面容铁青,冷冷看着对面不停叫骂的人,两手在身侧紧攥成拳。 “林江你别动手!这种人我见多了,你一动手他们保准讹上你林家,到时候你嫂子那里更加洗不清!你要真气不过,我替你揍他们!” “工坊一大摊子事可离不了你,冷静点!老大,你带林管事进去!不就是耍无赖吗跟谁不会似的,老子没进工坊前就是个混混!比浑是不是?来!” “来什么来你是不嫌事大?谁都不能动手!不然传出去就是林家仗势欺人,到时候林家、玉溪村的好名声全得被败坏!他们这家子寻上门来的目的就不简单!” 这些人对面,是一家六口。 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夫妻,一对年轻夫妇,还有两个瘦骨伶仃的五六岁小童,一男童一女童。 几人身上穿的都是灰色短打,补丁叠补丁,脚上蹬的草鞋,这打扮一看就是家里贫苦。 林大山听妻子提过,她原来娘家有三个兄弟,显然来的不是全部,但是来的,几乎全是老弱妇孺。 他大抵明白了工人拦着江儿的原因。 倘若今天站在对面的是同样年轻力壮的男子,早就被打趴下了。 三弟对家中两个嫂嫂都极是敬重,再是斯文有礼也容不得有人肆意在他面前污蔑嫂嫂,被激起了气性,可见他没来之前,那些人说的话可能更难听。 林大山沉眸,走上前去。 六人中以老妇人为首,仍在啕哭叫骂,力陈可怜,“是,我们找上门来是有目的,目的是想见一见八年没见的女儿!你们要说我们贪钱,老婆子不认!我女儿李素兰十岁那年就因为绣工好被提成了绣娘,每月四百多个铜板的工钱,一文没往家拿,老婆子没逼过她没求过她,没贪她半点便宜!我一个当娘的做到这程度了,还要我怎么样?要是家里能养活她我会把自己亲骨肉送出去跟骨肉分离? 后来她离开绣坊就没了音讯,一直到现在近八年!要不是偶然听到她的名字,家里还以为她已经死了!没成想原来是偷偷嫁来了玉溪村! 当娘的想见见女儿哪里错了?我们从隔壁县找来,没钱搭车,靠着两条腿走了一百多里路!她哪怕心里念半分亲情,都不该躲在村里不出来,连见一面都不肯! 记恨也好怎么都好,跟我们面对面说清楚有多难?” “既然觉得这么冤屈,要把事情在大庭广众说出来让大家评理,就该把事情前因后果说全了,大娘,你漏了最重要的几点没说,不知道是你忘记了还是故意隐瞒,我替你补全。” 男人低沉浑厚嗓音响起,高大身影稳步走进人群中间,冷下脸时眼神冰寒犀利,压迫感厚重。 林大山低眸,凝着对面发丝散乱满脸泪痕乍看可怜的老妇人,“第一点,李素兰不是你送去绣坊当学徒工的,她八岁那年你把她带去烟花地,谈好了二十两银子的价钱把她卖掉。 第二点,李素兰当时趁你不备逃脱,在街上流浪了三个月靠乞讨为生。担心被你找回去又卖掉,为了活命,她把自己卖给了绣坊为奴打杂,努力学习绣工后得提拔为绣娘,用十年给自己攒够赎身银子,十七岁那年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中间整整十年,因为从这个女儿身上拿不到银钱,你们李家就没再去看过她。 第三点,也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她得罪了富户险些死于非命,你们怕被牵连,对外发话不认这个女儿,她便是死在外面也与你李家再不相干!” 妻子对外称是孤儿,背后这些事情整个林家也只有爹娘跟他这个当丈夫的知道。 实际上,妻子当初际遇,比之孤儿更差,要不是她自己聪颖果决,只怕她根本活不到长大! 第160章 行啊他们家大黄,土狗成精了这是? 周围听到这段话的人,纷纷变了脸色,再看那一家人的眼神更加鄙夷凶狠。 尤其玉溪村人。 大山媳妇来了玉溪村九年,最初来的时候不少人亲眼看见过,是大山娘给背回来的。 当时冰天雪地,大山娘身上背着个血人回来,即便时隔多年,亲眼见过那一幕的人也仍记忆犹新。 只是当中内情大家伙并不知晓,村里最好八卦的李婆子也没能从林家打听出点什么。 李素兰在林家养了两年,身子好转后嫁给了破相半瞎的大山。 遗憾的是两人七年无所出。 又幸好,老天有眼,如今素兰怀上了。 眼见围过来用眼睛刀人的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七八岁孩童混在人群里躲在大人背后,手里一根小树枝往里咻咻咻地放冷箭。 冷不丁大腿屁股就得被扎一下,又疼又烦人。 李家老妇人急眼了,指着林大山鼻子色厉内荏,“你血口喷人!想要污蔑我们,好歹拿出证据来,仅凭一张嘴空口白牙就想给我们扣罪名?林家没发迹之前也是泥腿子,如今翻身了有钱有势了,就要学了大户人家仗势欺人那套吗!你把李素兰叫出来,叫她当面与我对质!你看她敢不敢!” 林江咬牙,一张俊脸更加黑沉,好在理智已经回笼,“想当面对质?行,去衙门!想来我大嫂当年的卖身契还在!孰是孰非,总有论断!” 闻言,那李家几人暗自相视一眼,竟然朝围着的人逼近准备动手! 林大山眼一沉,拉着林江胳膊甩到后面,长臂探出将李家人拦住。 这些人一计不成要动手,就是急着要把林家仗势欺人的名头坐实,到时候哪怕是为了林家名声,素兰也会出来跟他们低头! 届时少不得得许出好处打发,且有一就有再! 最让林大山担心的是,这些人一再要逼素兰出面,背后可能没那么简单。 就在左右为难之际,人群外传来女子清泠声线,甚是惊慌焦急,“快闪开快闪开!有恶狗当道!正在追来!茶工坊的赶紧进坊关门,以防恶狗伤人!” 林大山个高,站在人群里循声看去,一眼看到人群外头,徐老孙女跟七八条狗一并过来了。 哪有什么恶狗追来,是她带来的。 可惜被同样被围在人群里的李家人个矮看不见,不明所以,只能听到疯狂狗吠,“汪汪汪!汪汪汪!” 茶工坊一众默契十足,压根不用对暗号,立刻冲进茶工坊关上大门,连旁边饭堂的门都关上了,还从里上了栓。 刚刚还人群乌泱泱的大路,转眼只剩下李家六口人,以及一群龇牙咆哮冲过来的大黄狗。 “汪!汪汪汪!” “汪汪,汪呜!” “啊,啊!别过来!救命,救命啊!” “滚开,滚开!走,快跑啊!” 茶工坊里小窗口处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瓜,瞧着外头六人被狗追得狼狈逃窜哭爹喊娘,郁气一扫而光捧腹捶墙,“哈哈哈!诶哟喂赶紧跑啊喂,跑快点再跑快点!野狗无主,被咬伤咬死了可没地儿给你们要赔偿!” 饭堂里还有没吃完饭的,捧着饭碗在门缝后头瞧热闹,“咬到屁股了咬到屁股了!诶哟喂好险!差一点点就咬着了,被狗咬伤可不得了,一不小心会死人的!赶紧跑吧,逃命要紧,留得青山在才能找柴烧啊!” 李家的在茶工坊外闹了半上午,工友们早就积了一肚子怒气无法发泄,这时候总算是气顺了,大快人心。 李家六口一开始也想冲进茶工坊躲着,可惜拍门无人应,他们一靠近门口,里面的人就全装死。 无法,只能往别的地方逃。 林大山跟林江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兄弟俩对视一眼,嘴角齐抽搐。 窗外追着李家老妇人跑,最是悍勇的那条大黄狗,是他们家大黄。 旁观者清,他们看得很清楚,其他几条狗竟然是听大黄指挥的,大黄吠一声,就有一个回应。 几条土狗追人追得凶,龇牙咧嘴像是随时能把人咬死模样,其实都是做做样子吓人,碰到人的时候狗嘴皆是闭上的,拿脑袋顶人屁股罢了。 再细听,大黄指挥的吠叫声,次数跟长短也是有变化的。 ……行啊他们家大黄,土狗成精了这是? 惊讶过后,兄弟俩又相继闷笑出声,痛快! 没想到让他们难以应对的场面,就这么轻轻松松破解了。 李家被追逃四散,哪还敢继续站在外头叫骂玩心眼? 被人打伤打死,还能找到债主追究。 被“野狗”咬伤咬死,那就真是白伤白死了。 就算报官进村抓狗,你能认出哪条狗咬你的来? 很快,狗吠声遥远了,工坊外恢复了安静。 急促马蹄声便于这时显了出来,快速逼近。 再几个眨眼的功夫,大路上一亮马车疾驰,激起尘土飞扬,直往玉溪村去。 “那辆马车第一次见,又是谁来了?”林江皱眉疑惑。 林大山抿唇,“我回去看看,顺便跟你大嫂说说这里的事儿。” 林江点头。 工坊人多口杂,这事便是瞒也瞒不了多久,不如跟大嫂说了,也能让她心里有个底,方便日后应对。 目送大哥离开工坊,林江转身回办公的小屋。 这次多得徐姑娘机智解围,需跟人道个谢。 马车进村,熟门熟路停在晏家门前。 郁恒从车上跳下来一刻不敢耽搁,“莫一,把我师兄逮来,十万火急!杜嬷嬷,快,把人带来认一认!” 被点名的两人莫名所以,但只听郁恒语气便知事情严重,二话不说分头行事,一个去后院把躺在凉亭打呼噜的光头道士扛来,一个把坐在游廊里给拨浪鼓编辫子的银发妇人哄去前厅。 郁恒跟车夫已经把车里老者抬进门,安置在客厅长榻上。 老者躺在那里形容枯槁,眼睛浑浊,满是沟壑的脸呈濒死的青灰色,已是只残存最后一息。 莫一扛人动作快,先一步到客厅,把贾半仙放下。 看到老者,贾半仙骂人的话在嘴里转了个圈咽回去,换了句话出口,“大罗金仙难救,准备后事吧。” 郁恒直接就跪下了,急得哽咽,“师兄,这个时候就别开玩笑了,快救人啊!” “我他娘!道爷说真的!你当我是玉皇大帝有仙法,手指一弹就能让人起死回生?还是当我阎王爷,能在生死簿上划掉他的名字?滚!真救不了!” 贾半仙也抓狂,他医术再好也不能生死人肉白骨,救不了怎么救! 烦躁摸了摸大光头,在师弟噙泪的眼睛瞥了眼,贾半仙两手发泄般在脑门上一通挠,“一刻内把百相带来,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莫一身影立刻消失厅内。 第161章 他若不能活,是天意,绝不是你的错,明白吗 玉溪村跟新村之间距离不算近,一刻钟来回,除非会飞。 莫一轻功再好也不至于到长了翅膀的程度,厅里清醒的人面色沉重,皆不抱希望。 尤其郁恒,坐在那里如丧考妣,不明白这种时候师兄找个小娃娃来有什么用,还说什么百相在可能还有一线生机,难道四五岁小娃儿能让人起死回生不成? 长榻上老者气若游丝,贾半仙往他头顶几个穴位扎上银针,完了抬脚踢踢地上坐着不动的人,“这是萧老将军?” “嗯。” “……”山长水远跑过来,只为死前见妻子最后一面,执念真够深的。 也亏得那么深的执念,才能撑到现在,否则—— 贾半仙两手叉腰叹气,“也不知道让老太太过来见面对不对。老将军执念是见妻子一面,这个面见上了,执念了了,撑的那口气也就散了,这不就放心去死了吗?” 郁恒,“……” 郁恒脱下鞋子就朝光头老道砸,头一次这么大胆以下犯上。 狗嘴吐不出象牙! 眼下什么情况? 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贾半仙两指在半空截住鞋子,反手砸中郁恒面门,朝外瞥一眼,叹气摇头,“来了。” 是死是活,看老将军造化吧。 他敬重老将军一生戎马为民为国,若老将军有那个造化,那他定拼尽全力救人一命,否则他也只能徒叹。 疯婆婆是被半哄着来的,进了客厅,视线先便落在了长榻上老者脸上,人微微呆住,有些手足无措模样,像是做了错事怕被大人教训的孩子。 长榻上老者也在她走进客厅的一瞬,睁开了眼睛,偏头看去,眼里浑浊消退,迸出亮光,“玉娴……玉娴……真的是你啊……” 他喃喃唤着,嗓音很低,唇角扬起,眼角有水光溢出,落在老妇人脸上的目光流连不舍。 眼底迸出的那点光亮,随着执念得偿,一点点黯淡。 老者眼皮子也缓缓缓缓闭合。 贾半仙飞快低下头,不忍再看。 “老、老爷?”疯婆婆试探声音响起。 许是老者看来时目光温和,让她消除了紧张,小步小步朝长榻挪过去,弯腰凑近,“老爷?” 旋即老妇人小步子快了些许,连语气也染上欢快激动,“老爷,我找到微儿了!我们微儿当娘了!肚子里有小宝贝了!她还没有叫我娘,老爷,我带你去看微儿啊!我不跟你走,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照顾微儿的!” “!!”贾半仙眸光一闪,飞快给郁恒跟杜嬷嬷丢了个眼色,“对,微儿!差点忘了这事儿了!老将军不知道吧,你当年丢失的女儿找到了!就在这个村子里!” 眼瞅着眼皮子已经搭上就要闭合的老将军,因为这句话愣是用尽全身力气,把眼帘再次撑开,“嗬、微、微、嗬嗬——” 有门! 郁恒跟杜嬷嬷对视,眼里迸出惊喜。 “这天大的好消息,师兄你怎么现在才说啊!不过也是老天有眼!丢失了二十多年的孩子找到了,老将军一家可以团聚了!微儿、微儿、杜嬷嬷,快,把微儿找来让老将军看看!” 郁恒已经语无伦次,杜嬷嬷嘴巴张了又张,最后一抚掌,“等着,我这就去把人找来!她就住在对面!很快,等着啊,马上来!” “快快快!”贾半仙赶杜嬷嬷出门,背对老将军时做了个口型,“两刻钟。” “……”这是叫她拖两刻钟再把人带来,也就是说要老将军那口气吊上两刻钟。 杜嬷嬷飘着往外走。 贾半仙不着调就算了,郁恒竟也学了他师兄那套,两人一唱一和的,老将军都要被他们玩坏了! 偏生这大概是唯一能让老将军多撑一会的法子。 有时候人的执念,能带来奇迹。 只能拜托大山媳妇当一回微儿了。 出了晏家,杜嬷嬷直往林家去。 疯婆婆每次自己偷溜出门的时候,都是来林家门外偷窥,朝大山媳妇喊微儿。 真也好假也好,这种时候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大山媳妇帮个忙,实在拖不得的时候跟她一块去见见老将军。 …… 去找百相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去茶坊饭堂。 莫一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抄近路直奔私塾,看到百相后把娃抱起就走。 即便拼了全力,一来一回也超过了一刻钟。 落地客厅前,听着厅里老妇人呜咽声,有那么一瞬,莫一竟然不敢往里踏。 贾半仙直接冲过来伸手抢娃,“其他人都出去,退离门窗一丈外!没有我同意谁都不准进来!” 他边说,边拉过厅中座屏做隔断,又紧闭了长榻旁的花窗。 其余人等尽数被赶出去,包括郁恒这个太医正,以及后赶来的小太子殿下。 而百相,直到双脚着地的时候人还是懵的,两手往脑袋上摸了摸。 莫一叔叔飞得太快,她羊角辫都竖起来了。 “百相,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听好,师父要救这位老将军,需要你帮忙。”贾半仙把娃儿带到长榻边上,低声道了句,开始着手施针封闭老者五感,同时在他心脉处留一线生门。 百相听师父说话如此郑重,也跟着正色起来,抿着小嘴用力点点头。 “老将军一身病灶,全部同时爆发,处处致命。要救他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我需要用毒灌满他全身,将其他病灶全部摧毁,然后再解毒,让他皮骨之中血肉重生!”说到这里,贾半仙抬眸看向小娃儿,“剧毒问君草,有吗?” “有!” “拿出来,我先闻闻……浓度不够,再加!再加!再加!……好!停!用你的办法给他喂进去!”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守在客厅外的人谁都没走,便是晏长卿亦站在太阳底下,焦灼的紧攥手指又松开,汗水滴下也浑然不觉。 而客厅里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人传唤,只有耳力极好的人能听到隐隐约约低语,亦听不真切。 “准备好解毒用药!需要诸多药材调制,每种药材比例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百相,你虽年纪小,但是在用药上极有天赋,师父相信你!老将军若能活,你便是他的生机。他若不能活,是天意,绝不是你的错,明白吗?” 百相抬头,认真看着老道士,“师父,徒儿明白!” 这是她第一次,自称徒儿。 因为百相感受到了师父的爱护与维护。 第162章 有事也别喊我,我要睡到自然醒 “老爷、老爷……” 疯疯癫癫的老妇人,似乎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嘴里喃喃着多次想往客厅走。 每每都被郁恒拦下哄住。 一次两次,老妇人开始焦急,伸手抓挠、撕咬,眼泪无预警落下,“老爷,找到微儿了,找到微儿了啊!” 李素兰随嬷嬷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心没来由的一疼,急步朝老妇人走去,“婆婆!” “素兰,你别过——”去! 杜嬷嬷被这遭吓得心头咯噔,下意识想拦住李素兰,她顶着那么大肚子,萧老夫人眼下又正在发疯状态,万一冲撞—— 没成想,死咬郁恒胳膊的老妇人听到李素兰的声音,愣了愣,竟然开始安静下来,扭头过来嘴巴一扁,可委屈了。 杜嬷嬷,“……” 好了。 一物降一物。 太阳将落山时,紧闭了一个下午的花窗终于打开,吱呀一声轻响,前院瞬间活过来。 郁恒飞蹿到窗前往里瞧,紧张得舌头发僵,“师兄,怎、怎么样?” “还活着,最快明早才能醒过来,接下来你来照顾,但有意外跟我无关。”贾半仙耷拉两条胳膊有气无力,累得像在战场上打了场仗回来。 长榻旁的小桌上,女娃娃已经累得睡着了,小嘴半张,打着小呼噜。 累坏的模样既可心,又让人心疼。 “嬷嬷,你抱百相下去睡。”晏长卿低声吩咐了句,举步走到长榻边上。 老者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脸上死气消退。 他们这些守在外头的人,无人知道贾半仙跟百相是如何救人的,但是从老者安睡的表情能看出来,他此刻并无什么不适。 睡得很沉,鼻息虽弱,却绵长不绝。 “人是贾道长救的,其余事情,一个字不许对外透露。”他开口,声线依旧低,但是话中威慑不容人拒绝。 郁恒、莫一齐齐低头应是。 及后,晏长卿又转向贾半仙,双手作揖郑重行了一礼,“长卿多谢道长出手帮忙,萧老将军一生战功赫赫,是大瑞安定的肱骨功臣,大瑞欠他良多。道长此番相救,长卿与我父必铭记——! “行了行了,铭记什么呀铭记,我救萧老将军只因为他是萧老将军,跟旁的没关系,可别给老道戴高帽。”贾半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游魂般往外走,“困死道爷了,我去睡一觉,有事也别喊我,我要睡到自然醒!” 后方,小少年话虽然没能说完,依旧郑重行礼,待老道士走远了才直起身。 李素兰搀着萧老夫人站于一侧,见此情景心头微惊,只是这种惊讶一瞬就散去,身边老妇人反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她往长榻边上带,指着昏睡的老者对她连声道,“微儿,这是你爹,爹爹!” 接着老妇人又指着自己鼻子,高兴又紧张,“我——我,是娘,娘。” 老妇人说这句话时,不知道为何连眼神都变得小心翼翼,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怕得不到原谅一般。 李素兰听着看着,话还没出口,眼睛就先热了。 杜嬷嬷请她过来帮忙时,已经把事情大致跟她说过,她知道躺在那里的老者是当朝大将军,知道疯婆婆是将军夫人。 更知道这两位年刚六旬却已皆是一头雪发的老夫妻,四个儿子皆在战场上战死,最后还丢失了年仅两岁的小女儿。 他们二人一生多舛,临老、临终,心头压着的悲痛与愧疚,也无法消解。 尤其老夫人,承受着丧子之痛,又因女儿在自己手里丢失而愧疚得不能自已……或许只有疯了,她才能在这种自我隔绝里,喘一口气吧。 …… 长京,皇宫。 洪景帝坐在御书房里,面前臣子上递的奏折压了一堆,他却迟迟无心处理。 烦躁时更是直接将紫狼毫扔下,起身负手在御案前来回踱步。 崔敬伺候在侧,一看皇上这般便知他又是在为萧老将军忧心了。 “崔敬,按路程,萧将军这时候已经到地方了吧?” 不出所料。 这句话皇上这两日里已经反复问过十几回了。 崔敬依旧兢兢业业给出第十几回应答,“回皇上,按路程,昨日就该已经到了。那边定有书信过来禀报情况,最迟再有七日就能收到消息。” “七日啊……”洪景帝叹了口气,“朕倒希望那边没有消息过来。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是不是?” “皇上勿要过于忧心,萧将军吉人天相,定能转危为安。” “但愿如此啊。” 除了皇宫,京中各大高官宅邸也多在谈论此事。 萧老将军的身体状况不是什么秘密,总能在太医院听到点风声。 萧老夫人失踪后,老将军的身子一下就垮了,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程度。 朝中官员暗里已经随时等着萧府传来噩耗,前往吊唁。 没成想噩耗没等来,等来了郁恒带着老将军紧急出京的消息。 这一着太过突然,好些人都没能作出反应,待回过神时,已经难寻老将军踪迹。 西街一巷里豪华府宅,小花厅中几名锦袍男子聚在一处,小酌间便在谈及此事,疑惑颇多。 “萧必让只剩一口气残喘,太医院那边探出的消息,已经笃定他活不久了,这种时候,皇上怎么会放他出京?” “不好说。小太子不是也离京一年多了吗?说是说在皇寺养病,谁亲眼见过?最近一年,宫里行事甚是神秘,让人费解啊。” “小太子、萧必让……都是皇上重视的人,你们说,当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难道大瑞出了什么隐世大拿,能救垂死之人?要不然怎么一个两个的,全往外头跑?” “这一年,大瑞境内发生最让人稀奇的事,莫过于百相草……能提神解乏、能止血止痛、能解疫病,甚至一度传出此药茶有去沉疴、益寿元之奇效!” 几人两两相视,后头未尽之语已经不用往白了说。 皇上皇后疼爱太子晏临,那是当成心肝肉一样的疼。 以往哪次小太子犯病,宫里不得闹哄一回? 可是这次,帝后在宫中待着,一年不见爱子竟能稳若泰山。 值得深究啊。 第163章 他一巴掌能把那人拍墙里抠不下来 众说纷纭。 有人起了疑心,也有人不以为然。 另一处宅邸茶室,茶香氤氲,人声喁喁。 “……百相草要是真那么神乎其神,那天下还有‘病’这一说?不过是商人谋利的手段,夸大了说罢了。” “这话我认同,百相茶我们都喝过,确实能提神解乏,长饮或也有养生之效,但绝非仙药。严尚书、老兰国公是京中最先喝上百相茶的,严肖元不照样一激动就晕倒?老兰国公照样垂垂老矣连走路都不利索。” “现在朝臣背地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哼。别人如何且不提,萧老将军那身沉疴,大罗金仙难救……下次再见,就是祭上一杯黄酒了。” “等着吧,郁太医用不了多久就该回来了。到底如何,届时便知。” 朝中这些消息传到晏长卿手里时,他一笑置之。 盛夏炎炎,蝉鸣阵阵。 一转眼,他来到玉溪村也有一年了。 “嬷嬷,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站起来还不到你肩头。”站在书房窗边,晏长卿扭头与杜嬷嬷打趣。 窗外阳光灿烂,映着窗内少年笑容明朗。 杜嬷嬷不自觉跟着笑开,心情极好,“是啊,那时候小殿下瘦弱苍白,整个人都没有精气神。玉溪村真是个好地方,养了一年,殿下身子大好了,人也长高了,变结实了。” 杜嬷嬷还特地比了比,殿下这一年窜个头,已经长得跟她一般高。 皇上跟皇后若在这里,亲眼看到殿下如今模样,不知道该多高兴。 “殿下,有空咱画两张画像捎回去?皇上跟娘娘定然惦记你。” “好,听说先生擅丹青,等他从原州回来,我请他替我画两幅。” 说到徐含章,杜嬷嬷自免不了好奇那边事情进展,“徐老离开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写封信回来说说,那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应该就快有结果了,安心等着吧,先生定不会让百姓失望。” 又是这番托词,每次想从殿下嘴里问点什么,只要他不想说的,总能把人搪塞过去。 也不知道小殿下跟谁学的喜爱卖关子的毛病,不紧不慢的,就属他最耐得住性子。 杜嬷嬷好气又好笑,悄悄翻了个白眼。 被少年瞧着了,故意一本正经逗她,“嬷嬷,你刚才翻白眼了。” “……没有,殿下看错了,老奴哪敢跟殿下翻白眼。” “没看错,这样翻的。” 少年边说,边当真照着嬷嬷的样儿眼睛往上翻,嬷嬷老脸挂不住,气得心梗,“殿下!” “哈哈哈!嬷嬷别生气,我去找百相跟多宝玩会,回来给你带野果子。”少年朗笑着,从窗台轻松翻了出去,转眼不见人影。 留下老嬷嬷呆站原地,好一会后,忍俊不禁。 他们家殿下少有这样的少年人意气模样。 她从殿下出生起就帮着娘娘一并照顾,看着殿下从两手能捧住的小婴孩一点点长大,到现在跟她一样高,看着殿下长得茂林修竹、清朗谦和,每一点小小的好的变化,都让人开心欣慰。 …… 林家菜园子后跟李家院墙之间有几颗芭蕉树,树下一片小空地。 夏日里,宽大芭蕉叶把地面遮出一片阴凉,四面偶尔有风吹来,轻易便带走灼人暑气。 孩子们这时候就聚在芭蕉树下玩击球。 一个竹篾子编织的拳头大的小球,在孩子们之间滚来滚去,每每被击中,就有孩子跳跃着发出欢呼声。 “萧爷爷,我刚才打中了!是不是这么玩?我是不是很厉害!”金多宝截住一球反脚击出,立刻迫不及待炫耀,额头上满是汗珠,脸蛋挂着红扑扑的红晕。 王小牛太不服气了,跟坐在旁边青石上纳凉的白发老者告状,“萧爷爷,多宝是用脚踢的球,我看见了!他犯规!” “谁谁谁犯规了!也没说不能用脚啊!证明我脚比棍子灵活!我小胖子比你这瘦猴子灵活!” “谁瘦猴子了,你是小胖子倒是没说错!” “哼!” “哼哼!” 百相一根扁头小木棍扛在肩上,单手叉腰,大王巡山似的牛气哄哄,“你们俩都不行呀,哼也没用。我打到十一次!待会栗子糕我先拿哦!我要拿一、二……十块!” 她要分给阿爷阿奶、阿娘、婶婶、萧奶奶、杜嬷嬷、长卿哥哥,还要分给大妮姐姐跟雅儿姐姐。 咯咯咯! 男娃子们仰天叹气,他们哪次能跟百相抢来着? 小百相年纪小,当哥哥的让着她点是应该的。 反正今天栗子糕多的是,萧爷爷托人在饭堂定的,一大篮子呢,够他们解馋了。 萧必让坐在青石上,夏季后晌炎热,但是芭蕉树下有习习凉风,最是适合纳凉。 在这里看孩童玩耍嬉闹,听他们童言稚语争吵,整个人心境会格外平和。 这种简单愉悦的时光,他一生中,几乎不曾有。 被送到这个地方,从昏迷中醒来到现在四天时间,他好像经历了一场颠覆。 心中若有所觉,却无以言说。 但是他欣喜于这种变化。 他腐朽残破的身体重新迸发了生机,妻子在这里比在将军府更快乐。 这里还有像极了他女儿的年轻妇人,容貌五官简直是他与妻子年轻时的组合。仅这点,就能让他与妻子余生有寄托。 “打了这么久的球,都累了吧?渴不渴啊?林家阿奶煮了一大锅百相茶,先过去喝茶解解渴,待会栗子糕就送来。”萧必让撑着站起身,大病初愈身子仍孱弱,身量极高的老将军,一袭棉纱夏袍着身,风鼓动袍子时吹出大片空荡荡。 百相看到老人站起,扬了嗓子就朝家院子喊,“爹,来背萧爷爷回家啦!” 那边立刻传来应声,“诶!来了!” 萧必让挑眉,老神在在重新坐下,等着后生来背。 这也是一种老将军无法形容的感觉,就是想作。 搁在以前如果有人告诉他,有一天他会变成小里小气爱搞事的怪老头,他一巴掌能把那人拍墙里抠不下来。 但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老将军望天沉思。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 第164章 老将军身经百战,眼前这种,属实小场面 林家堂屋,方桌上已经摆上晾凉的茶水。 孩子们进屋先一窝蜂涌到桌子前抢茶水喝,金多宝没抢到杯子,急了,跑到灶房拎了个水瓢来,直接水瓢装茶吨吨吨的灌。 天热出了一身汗,正渴得慌,可没有什么让不让的念头了,先喝为敬。 百相人小个矮抢不着,气得跺脚之际,旁边递来个竹筒,递水少年朝她眨眼,忍着笑晃晃竹筒,“这儿呢,给你备着了。” “谢谢长卿哥哥!待会我份分你两块栗子糕!”亲昵偎到少年脚边,百相喝着带竹香的茶水,满足得黑眸眯起。 大人们看到这一幕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里,晏长卿是最沉着懂事的,也是最疼百相的。 自己的孩子多一个人疼,没什么不好。 林大山把老将军背进堂屋,扶他在躺椅小心坐下,另张躺椅上林老汉也已经把茶递过来了。 李素兰坐在另一边高椅上,耐心的教身边银发老妇人玩手绳,高高隆起的肚子极惹眼。 靠堂屋门口位置,林婆子跟张翠娥一个裁布一个剪样,提前为没出生的孩子做尿布跟小衣裳。 “大嫂这一有动静直接托俩,福气来了真是打不住。我之前还奇怪咋大嫂肚子大得恁吓人,要不是郁大夫说了一嘴,咱哪料得到是怀了双蛋黄?”张翠娥性子直,想到啥说啥,“俩娃子可机灵,挑这时候来,要是早个两年一年的,咱家真是连布都买不起,到时候俩娃就光着屁股蛋子满地爬,哈哈哈。” 想到那个画面,她自个乐得嘎嘎笑。 林婆子嗔她一眼,脑子里描绘那个画面,也笑开,“真要早生娃,确实够呛。不过光屁股蛋子倒不至于,把家里旧衣裳拿出来凑一凑,在村里讨点百家布,怎么着也给娃儿做几件小衣缝几条开裆衩袴,待大些,裤子外头围一条屁帘,能当三两年的。” “养孩子要花钱!我有,我有!我给你们银子买布!我有的!”萧老夫人这次竟听进去了,还听懂了,窝在凳子上的身板立刻挺直,两手在腰兜袖兜到处摸,片刻后傻眼,不敢相信,“我没有?” “……”厅里人静默一瞬,捧腹,“哈哈哈哈!” 老妇人被笑得脸红,眼神游移间攫住了笑得抹泪的老爷,眼睛一亮,指着他大声道,“我没有,祖父有!孩儿祖父有!” 萧老将军笑容僵住,“……” 光顾着笑了,忘了他也没钱。 郁恒那个憨子,只把他人送了过来,没捎上他的钱袋子,能在银庄取票的私章更是没拿。 这次妻子的脸面,他给她挣不上。 好在老将军身经百战,眼前这种,属实小场面。 他一瞬恢复自然,偏头凑近小太子,“小公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给老夫支点银子,就当老夫的俸禄从你这儿拿了。” 晏长卿眼睛还呈月牙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 老将军一瞬有了底气,转向眼巴巴望着他的老妻,端是豪迈,“有,孩儿祖父有,待会就给!” 看到妻子脸上重新绽出笑容,老将军跟着笑,眼底却有泪意不停往上冲。 那些在心头压着沉甸甸的酸涩、愧疚,于此刻终于被暖意驱散一角。 只要妻子能一直这么开开心心的,多少银子他都愿意花。 就算刨除其他,他也愿意善待那位叫素兰的孩子。 哪怕明知对方不是他的女儿,却无端的,只要这孩子开个口说一声,他好像什么都能奉上。 什么都舍得给。 究其原因,无法解释。 一场笑闹,林家自然不会要老将军的银子。 家里如今不缺银子,光是从工坊拿到的分红,几个月下来也攒了几千两了。 只是一家子惯了节省,也整不来买下人伺候自己那一套,家里一个个都是勤快人,有什么活计自己三两手功夫就干完了,实在没必要买几个人回来一块生活。 最重要的一点,一旦那样做了,总觉得好像就跟村里划出了一条界线,难以像以前那样自在。 也许他们就是小门小户的眼界,过不了大户的生活。 那又如何呢? 千金难买我自在。 不过家里这小院倒是有必要扩建。 晚上临睡前,林婆子把攒银票的小木箱拿出来,清点里面的银票。 林老汉往小木箱眼里瞅了眼,大面额银票厚厚一沓,还装着几大块银子,并一些碎银铜板。 “老伴儿,做啥呢?好端端的怎么数起钱来了?”把铺盖打开,林老汉上床躺着,一手蒲扇给老伴打扇。 林婆子啧了声,瞪他,“好好的你突然跟我说话干啥?数到多少我一下就给忘了!碍事儿,别说话!” “……”好么,不敢说话。 他不说话了,老婆子倒是顺嘴跟他解释,“素兰再有三个多月就要生了,郁大夫说她肚子里托的是俩,可能还要生得早一些。家里人越来越多,松儿柏儿眼瞅着就要七岁,不适合跟爹娘再住一屋,百相大些也得有自己的房间,左屋那三间他们兄妹仨就住满了,不得给另外两个小的提前备好日后住的地方么? 这还是眼前,咱家两个媳妇,日后要是再添丁,更住不开。还有江儿,他还没成亲呢,成亲以后自也是要生儿育女的。 所以我想在屋子后头再扩建两间,咱农户人家田地、屋宅是最要紧的家当,有银子要么买地要么建房。 你觉得咋样?咋不咋样屋子也得建。” “……”那你还问我干啥? 迟迟没听到回应,林婆子疑惑抬头,“问你话呢,咋个意思你好歹吱一声。” “……我能说话了吗?” 林婆子磨牙,抽过老汉手里蒲扇拍上他脑门。 真是臭德行。 老头儿呼痛声有点大,其他几个房间的人全都听到了。 李素兰肚子太大了没法平躺着睡,肚子压人沉得慌,时不时就得翻个身换一边侧躺,所以睡不沉。 听到那边动静,她即伸手拍了拍自家汉子,“大山,爹那干啥呢,要不要过去看看?” 林大山眼皮子都没睁开,闷笑,“不用,爹跟娘耍花腔呢,睡吧。” 百相睡在里侧,眼皮子也没睁,“阿奶前头不让阿爷说话,阿奶问话的时候阿爷不敢答,阿奶生气了就揍阿爷了。” 李素兰,“……”噗嗤! “闺女,把耳朵闭上,快睡,明儿要早起上学呢。” “知道了阿爹!” 黑暗里很快响起娃儿跟妇人此起彼伏小呼噜声,林大山这才睁了眼,眼底清明了无睡意。 李家那六口上次在工坊门口吃了亏,依旧没消停,转而到镇上唱大戏去了。 老大夫白日托人给他带了口信告知,等天亮他得去趟镇上,看看那一家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第165章 老张家都没有眼前这些人狼 又是一月期卖药草时间。 村民们聚到一处卖了药草后数着到手的银钱,欢欢喜喜往家走。 这时候凑一处的妇人婆子多,八卦自然也多。 少不得说起近来发生的新鲜事。 “郁大夫之前送来的那个病人治好了,现在都能出门溜达几个圈了,住在村尾的经常见着。” “不知道那位得的是什么病,竟然不往大府城寻名医医治,竟然跑到我们这处穷乡僻壤来。” “什么穷乡僻壤,如今咱可不穷,外县的不知道多羡慕咱玉溪村!诶我说点玄乎的你们可别往外传啊,咱玉溪村可能真有神女保佑!要不怎么就咱村子能种百相草?晏家小公子初来时病恹恹的,在村子里呆了一年,嘿,好了吧?郁大夫带来那位,嘿!也好了吧?” 李婆子本来走在后头,听到有八卦聊,立刻挤了上来,“我跟你们说,郁大夫带来那位听说是大官!京里的大将军!还有啊,住在晏家那位白发疯婆婆,原来她是大将军夫人!听说不知道怎么从家里走失了,丢了好几个月,大将军就是这样给急病的,没想到老夫妻俩竟然在咱玉溪村重逢了!” “嘶!我的天!大将军?皇城出来的京官?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能诓你们?” 说到兴奋处,李婆子朝妇人婆子们勾勾手,示意她们凑近点,压低了嗓子,“我再说个秘密啊,素兰、就是大山媳妇,长得跟大将军夫妻可像!鼻子、眼睛都能看出大将军的影子!嘴巴跟脸蛋特像将军夫人!你们要不信回头自个瞅瞅去,我李婆子可不说不靠谱的话!” “你这句话就最不靠谱。”张家婶子白她一眼,“什么像不像的,能乱说啊?素兰是有亲爹娘的,前段时日还在茶工坊闹呢。” 李婆子啧了声,不以为然,“那样的亲爹娘是亲爹娘啊?全是奔着好处来的。再说了,是不是亲的还不一定呢……” 她实际也就是话赶话的这么一说,等说完,她反倒愣住了,杵杵身边妇人,“有没有可能跟那边不是亲的,跟这边是亲的?” 妇人婆子们,“……” 王家嫂子仰天叹气,直接伸手把李婆子的嘴给捂了。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天底下长得像的人也不是没有,长得像就是亲人吗? 再说了,大山媳妇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大将军夫妻俩要是有怀疑,能不想办法确认? 她们私底下说说八卦可以,可不敢帮人乱认亲。 万一到时候大将军误会大山家想攀亲戚,那得多尴尬?那不是给大山家找事儿吗! 这当口林大山正在四方药馆后院,跟李家六口人隔着一张茶桌相对而坐。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镇上已经流言纷纷,说的全是玉溪村林家长媳的闲话。 经由这几人的宣扬,李素兰俨然是个忘恩负义、不顾娘家爹娘兄弟死活的不孝女。 自己在林家享着丰衣足食、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浑然不管娘家人已经连顿饭都吃不起,不记生养之恩。 加上李家这六口全部瘦骨嶙峋,穿着叠满补丁的衣服站在人前,更是具了十足的说服力。 大瑞重孝道,万事孝为首。 一旦被扣上不孝的帽子,就等于是被钉上了耻辱柱,一辈子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妻子没有做错任何事,林大山怎舍得她受委屈? 他冷沉了眉眼,冷冷开口,“你们在外到处大肆宣扬污蔑,想要干什么?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用不着卖关子。” 经历了上回在茶坊门口被人放狗追的耻辱,加上这后院也没有外人在,李家老妇人连装都懒得装了,作势拍拍老胳膊老腿,冷笑道,“不容易啊,你林家的终于肯抽空出来见见我们,肯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不吃点亏不低头,真是贱骨头!” “女婿肯亲自出来见我们,也不枉我们在这里待那么长时间,吃了那么多苦。”姓李的老头给老妇人打了个眼色,示意她闭嘴。 他面上倒是笑呵呵的,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假的很。 “想来女婿也知道我们家日子不好过,没得吃没得喝没得穿,搜刮整个家当也凑不出几个铜板来。偏生家里人口多,十几张嘴等着要吃饭哪,要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们也不会厚着脸皮找上门来,自讨没趣不是?既然你说话敞亮,那我们也不藏着掖着。素兰那孩子不肯认我们,我们也不逼着她喊爹娘,一口价三千两,只要你给我们这个数,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来打扰,不信我们可以立字据为证。怎么样?” 说出三千两这个数,李老头一点不心虚。 旁边年轻夫妇跟两个孩子更是喜形于色,几乎要抑制不住眼底的激动,眼尾都红了。 他们过来的时候本来打定主意,只要林家能拿出五百两,他们就立马走人。 只是没想到李素兰连他们的面都不见,还让他们遭了老大罪,又是被一群不相干的人指着鼻子嘲讽,又是被一群死狗狂追吓得屁滚尿流。 受的这些气可不得从林家找补回来? 只是再怎么大胆,他们也没想到爹居然敢开口要三千两银子。 那可是他们家几辈子都挣不来的银钱! 这笔银钱要是能到手,那他们家老老小小的就吃喝不用愁了。 到时候住大房子!买奴仆!吃香的喝辣的! 再买一大片田地佃出去,他们也能过上员外老爷那样的大户生活! “三千两,你可真敢开这个狮子口。”林大山性子再是内敛沉稳,也被生生气笑了。 老张家都没有眼前这些人狼。 他看这些人的眼神更冰冷,充满厌恶,不怪素兰不肯见他们,“三千两我没有。我跟素兰手里存下的银钱全部拿出来,有50两银子,你要就立下以后各不相干的字据,拿钱走人。不要那就无需再谈,我们直接衙门见!” “衙门见就衙门见,你以为我们会怕?我们敢来就是已经把脑袋揣在裤腰带上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家里都没得吃了,拿不到银子,回去不知道哪天就的饿死,老婆子还在乎这条贱命不成! 但是你们林家可不一样!种着百相草开着茶工坊,往前打眼一瞧全是好光景!你先掂量掂量输不输得起,就算输得起,值不值当!” 老妇人拍桌,眼睛紧紧盯着林大山,似笑非笑,“也别说你没钱,想拿五十两银子来糊弄我们!来之前我们就特地打听过,你们家卖百相草的银子不提,光是从茶工坊拿的分红每月就有近二千两!三千两银子不过是你们一两月的分红,我还觉得开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狗东西!怎么着?老娘闺女白给你睡白给你生娃的吗!” 第166章 这个秘密……会是什么呢? “既然如此,那就衙门见! 你们是什么样的爹娘,到时候衙门一查便知,百姓自然也能得知真相! 孰是孰非自有论断! 到时候衙门怎么判我都认! 但是你们想拿三千两银子,给你们一句话,做梦!” 林大山站起身往外走,直接摆出了态度,不再继续谈。 而对面李家六口在听到“衙门一查便知”这六个字时,眼神有一瞬慌乱。 很短暂的一瞬。 林大山恰巧在他们正对面,给瞧进了眼底。 他心思微动,眸色变深,只是面上不动声色,保持往外走的动作不变。 很快身后就传来李老头唤声,“等等!真闹到去衙门不过是两败俱伤,我们可以退一步,也不要你三千两了,你给我们二千两银子,我们立马立字据,除了保证以后再不上门打扰之外,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跟素兰有关的秘密!只有这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不过你时间不多,我只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 闻言,林大山回眸,深深看了这几人一眼,唇角微微扬起,“好,今晚我一定会好好考虑清楚。” 说罢,他挑开跟前堂连接的隔断帘子走了出去。 重新落下的灰色布帘在半空微微晃荡,好一会才静止。 抱个孩子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用力咬牙,眼神阴鸷,扭头不满道,“爹,娘,就这么让他走了?咱们沿途打听,还说林大山憨厚老实,你们看他哪里有点老实人样?咱们走那么远路过来,在这里又逗留那么多天,身上带的那几个铜板早就花光了!要是再拿不到银子,我们连怎么回去都成问题!这事到底还要磨蹭多久?难道我们当真要在这里边讨饭边跟他们拉锯不成!” 年轻妇人眼珠子转了转,也作势犹豫道,“爹,娘,我瞧他们未必肯拿出那么大笔银子来,要是林家明天不给答复,真闹到要去衙门,对咱们家可不是好事--” “都闭嘴!”李老头呵斥了声,瞟了眼门帘处,压低嗓子,“有什么话等离了这里再说!这里可不是我们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在自个家里还要小心隔墙有耳呢!两个憨货!” 年轻夫妇被骂的噤了声,不敢再说话,讷讷站起身跟在爹娘身后离开了四方药馆。 药馆前堂,伙计在柜台里忙忙碌碌,给前来买药材的顾客分拣、包装药材,老大夫也在柜台里,拨弄着算盘记账。 李家老汉走出药馆前特地瞄了几眼,看到这情景,稍微安下心。 大夫跟伙计都在忙着,应该是没有听到他们后头说的那几句话。 待他们身影消失之后,老大夫把面前算盘一推,把伙计揪过来,在他耳边快速低语,“他们几个这两日一直待在后街尾巷废弃民宅,你拿十几个铜板去分给在那里活动的小乞丐,让他们帮忙盯着这几人,最好能探听到他们私下里都在说些什么!” 伙计立马点头,揣上一把铜板就紧脚出了药房。 先不说林家人品如何,只说整个梧桐镇,林家只将百相草给他们四方药馆售卖,那大家就是自己人。 自己人出点什么事,他当然是帮亲不帮理。 …… 家里九亩药地的百相草卖出去,又进账了三十多两银子。 林家今儿的晚饭也较往常要丰盛许多,添了一大盘红烧肉,还炖了只家养的大肥鸡,炒两碟菜园子里摘的鲜嫩青菜,一锅白米饭,一小盆苞米面糊。 天热了,吃烙饼容易上火,烙饼换成了一篮子饭堂买回的白面馒头。 在吃食上,林婆子从不抠搜。 素兰大着肚子需要多吃些好的,三个娃子也是长身体的时候亏待不得,大人白日里干活累半天一天的,当然也要吃饱吃好。 总而言之,手里不差钱,就给家里整好的吃。 除了自家一家子,最近家里饭桌上也少不了老将军夫妻身影。 萧老夫人每天都要往林家跑,不吵不闹的,坐在堂屋里盯着李素兰也能坐上大半天,至于老将军,当然妇唱夫随。 老妻子在哪,他就跟到哪。 妻子在那边盯人发呆,他就在这边跟林家老汉闲聊打屁,一天时间眨眼就过,坐上人家饭桌极其自然。 席间言笑晏晏,林婆子顺势说起准备在堂屋后扩建两间屋子的事儿。 后头那块小空地也是林家地皮,以往用来堆放从山上拉下来的树枝、松针……堆在那边晒干以后再砍好扎好,码放到柴房里。 如今家里需要,那片地正好可以拿来建房。 “……大山,大山?咋了这是,吃个饭还老走神。”林婆子的话,家里其他人无不点头赞同,只有林大山时不时走神,席间说了什么都没听进耳里。 被老娘连唤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笑着打哈哈,“不是,我刚想事情来着,娘你说了啥?” 换来好几个白眼。 吃过晚饭,一帮人在院子里坐了会唠嗑纳凉,听着虫鸣赏着星光,一习轻风一杯茶,好不惬意。 眼瞅娃子们开始打哈欠了,萧老将军站起来捶捶老腿,“年纪大了,坐久了腿就麻,大山,得劳烦你把我背回去。” “行!”林大山不疑有他,起身把老人背上,一手将人托得稳稳的,还能空出一手搀住银发老妇人,“婆婆,待会你抓着我手臂走,晚上光线不好,小心点别摔着。” 不知为何,老将军看他这般轻轻松模样,就是不咋顺眼,但是老妻子在旁边,他倒没作妖。 出了林家院子,他就自己从林大山背上跳下,两脚落地站得稳稳当当。 林大山,“……”老将军玩啥呢? “瞅我干什么?”老将军一把年纪仍然眼睛利,昏暗里也能分辨出林大山眼神,鼻子里轻哼了声,“吃饭心不在焉的,遇上什么难事了?跟老夫说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不定我还能给你解个惑出个主意。” 萧老夫人点头又点头,跟嘴,“能给你解个惑出个主意。” “……”林大山失笑,犹豫须臾,开口道,“是有点事情拿不定主意,老将军肯拨冗听一听,那我就厚着脸皮请教了。” 随即,他把白日里跟李家六口碰面的事说了出来,也说了自己的怀疑与疑惑,“素兰爹最后说那句话让我心头起疑,他说他那里有素兰的秘密。我跟素兰认识九年成亲七年,她的事情对我从不隐瞒,甚至她从小到大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可素兰爹那话的意思,这个秘密好像是素兰自己都不知道的……会是什么呢?” 老将军挑眉,两手负背,铁血气势立显,“不明白的,去查就是了。听说他们是从隔壁县来的?跑马打个来回用不了多少时间,那就从他们老窝查起,看看他们手里到底抓着什么鸡毛!” 这事他来办。 跟小太子借人借马! 第167章 侥幸他的女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生活得很好 战场布阵杀敌讲究快准狠。 老将军这头应下了,转头就找小太子借人,连夜打马去邻县,直捣李家老窝。 翌日,林大山吃过早饭并不急着去镇上,而是跟老将军坐在灶房廊檐下喝茶闲聊,不紧不慢等消息。 太阳还没爬上山头,屋檐下大片都是阴凉地,早上纳凉正好。 妇人们坐在堂屋干点手工活儿,偶尔朝外看,就能看到那边廊檐下言笑晏晏的二人。 “大哥跟老将军竟然能唠到一块去,也不知道说了啥,瞧那劲头亲近的,跟父子俩似的。”张翠娥扭头朝公公挤眼睛,故意打趣,“爹,你看大哥那样会不会不得劲?” 林老汉老脸往下一拉,佯怒,“那可不?老不得劲了,你大哥跟亲爹都不这么唠嗑,还两人单独往那边坐去!哼!” 林婆子只觉哭笑不得,先瞪了张翠娥一眼,“咋?明晃晃给你大哥使坏呢?” 说完又瞪老伴一眼,“你也纵着她,还跟着唱起双簧来。” 李素兰忍笑,低头对着隆起的大肚子说“悄悄话”,“你们二婶蔫坏儿,等你俩生出来,她抱你们的时候就往她身上屙尿去,给你们阿爹报仇。” 堂屋里笑声一阵接一阵,惹得廊檐下单独坐的两人扭头往屋里看。 哒哒哒—— 哒哒哒—— 院外马蹄声由远而近,穿透小院。 林大山跟老将军对视一眼,双双站起来走到门外,旋即又双双露出意外表情。 两人在等邻县的消息,本以为是去打探的人回来了,但是在门前停下的却是一辆马车,车上跳下来的是四方药馆伙计。 “小哥,你怎么过来了?”林大山纳闷。 伙计嗐了声,走近两步快速道,“老大夫托我过来给你送消息的!昨儿你跟那几人谈话离开后,老大夫就叫我找镇上小乞丐盯着那些人,还真偷听到点有用的消息!小乞丐亲耳听到那家老婆子说‘李素兰的来路村里早就有人起疑心……总之不能闹上衙门,咱家那点事可经不起查’!大山,那家人可能有问题,你跟他们打交道要小心,多长几个心眼!” 林大山心下震惊,拍拍伙计肩头,感激道,“好,我知道了,小哥,多谢!” “道谢可就生分了,我也是照方老吩咐办事,消息已经送到,我就先回去了,铺子里从早到晚忙得很,我不能离开太久,不然方老得忙上火了。” 这边药馆伙计刚调转马车头,那边老将军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更明确,“将军,李家长子、次子留在家看家,两人都是怂货,一听是官差上门查案,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一股脑全招了! 李素兰不是李家亲生女儿!李家老头年轻时是个走货郎,常年在外走街串巷卖货,去过多个府城!李素兰是他二十三年前从外带回家的! 那时候他们一家子在外地赁房住,后来才返回乡下老家,所以同村都以为李素兰是夫妻俩在外生下的孩子! 我在他们村子问过不少村中老者,他们对李素兰还有印象,据他们所说,李素兰在李家过得并不好。四五岁的孩子,上要照顾两个比她年长的哥哥,下要照看幼弟,除此之外洗衣做饭打猪草什么活都得干,被骂被打更是家常便饭。 后来李素兰年岁渐长,模样跟李家夫妻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村里渐起了流言。那之后李素兰便被送走,除了李家自家人,没人知道她被送去了何处!” 林大山眼底一片冰冷。 原来这才是事情全部真相。 因为素兰不是李家亲生,他们才会那么狠心对待,要把她卖去那种地方换银钱! 也是因为非亲生,所以李家才不敢把事情闹到衙门去!他们经不起查! 而这,应该就是李家口中要作为交换条件的所谓秘密! 幸而事情有人帮忙查了出来!或许,如果素兰希望,他们能恳求老将军帮忙再查一查素兰的身世! 思及此,林大山扭头,“老将军——” 却见白发老者一手紧紧抓着门框,正偏头往堂屋方向看,扣着门框的手指骨泛白,眼眶通红。 堂屋那边,是听到动静走出来观望的家里人。 而老将军视线落脚处,正是当中大腹便便的年轻妇人。 “老将军?”林大山又唤了声,心下起了惊疑,想到某种可能,眼睛不可置信的缓缓撑大。 萧必让呼吸急促,喉头哽咽,若非有门框撑着根本站不稳,“大山、我跟你一块去镇上!不用跟李家人再谈,直接告衙门,直接拿人!” 林大山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见堂屋门前家里人表情逐渐变得疑惑,他低声开了口,“老将军,素兰……她是不是——” “不!”萧必让猛地回头急声打断他的话,呼吸更急促,眼睛更红,满头白发都在颤抖,“不是!我没有抱希望!我没有抱希望!我没有抱希望……” 老者喃喃重复那句话,眼睛死死瞪着对面青年,再没敢回头去看堂屋前的年轻妇人。 两人之间半臂距离。 林大山走了两步,伸手紧紧抱住老者,眼泪一下打湿眼睫。 他懂。 没有希望,才没有失望。 一再告诉自己没有抱希望,才能在希望一次次破灭时,承受住一次次失望的打击,才能撑着,不在绝望里奔溃溺亡。 老人铮铮铁骨,看着强硬极了,可他心里满布的创伤,无人看见。 他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他不是什么都打不倒。 没人知道丢失女儿的这些年里,他曾经燃起过多少次希望,又得到过多少次失望。 到最后,他已经怕了,太害怕了。 不去想那个可能,不去挖掘真相,假装一切如常……也许只有这样欺骗自己,老者才能继续心底存有一丝侥幸。 侥幸他的女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生活得很好。 一辆马车直奔梧桐镇。 到镇上时,太阳刚刚跳到山顶。 小镇民生淳朴安稳,早市行人如梭,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汇聚,是长街独特一景。 未几,一列佩刀衙差直冲后街尾巷废弃民宅,短暂打破了早市的平静。 第168章 骨哨!刻字——萧! 废弃民院里,李家六口根本没法反应。 被冲进门的衙差抓着往衙门带时,几个大人脸上犹是云里雾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待反应过来是林大山报官之后,一路大喊冤枉,引来沿途围观。 以至于李家人跪在衙门大堂时,外头已经围满了跟过来看热闹的百姓。 “林大山!你这个卑鄙小人,果然是你报的官!”在大堂看到林大山时,李家老妇人的表情,恨不得扑上去把人撕了。 “大人,小民们冤枉啊!不知我们所犯何事要被抓来审问?” 李家老汉跪在堂下大呼冤枉,“是我们赶了百里路过来看望女儿错了,还是我们擅自在废弃民屋歇脚错了?还是因为跑过来被慢待心有不忿说了几句气话以至犯了法?求大老爷明示啊!小民一家大老远跑来,没见到女儿不说,还要被女婿报官抓来衙门,天理何在!” 一时间堂上老的小的俱是满面凄苦,茫然惊惶战战兢兢模样,加上那一身穷苦打扮,引得围观百姓生出同情。 堂上跪着的,镇上百姓不算陌生,知道他们是玉溪村林家姻亲。 女儿就是林家长媳。 这几日李家几口人在镇上颇为活跃,打哪来、来干什么、遭遇了什么事无巨细,翻来覆去的在人多的地方说过很多遍。 林家卖百相草,跟四方药馆有来往,出现在镇上的时候也不少,很多人都认得林家人,知道林家品行不是那等差的,因此对李家的话持疑,并未全信。 但是眼下竟然闹到了告上衙门,围观百姓一时有些看不懂,难道真是林家起势了,开始仗势欺人了? 李家人不停喊冤,两个小童脸色苍白,被吓得缩在爹娘身边啜泣发抖。 这一幕,让人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堂上响起一道浑厚威严嗓音,“你们不用揪着林大山不放,告官的人是我。” 众人视线一下被拉过去。 这才细瞧起一直沉默站在一角的老者,着原色棉纱袍子,身高体型比之生得高大的林大山丝毫不逊,甚至气势更强。 只那般双手负背瞥眼扫来,就能叫人不自觉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老者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杀伐之气,被他盯着,浑像被只大老虎盯着一样吓人。 李家人也是这种感觉。 “这位老爷,不知您是何人?我们与你素不相识,印象里从未见过,不知何时何地得罪了您,竟要报官抓我们来?”李家老汉壮着胆子应话,心里则对这个人迅速评估。 更多是惊疑不定,对方气势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而李家老汉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人。 根本就不认识啊,哪来的仇? 思来想去,也只有对方随意找借口帮林家出头这个原因。 萧必让虎目扫来,即让李家老汉打了个哆嗦。 他冷笑一声,开口,“你不用认识我,我认识你就够了,我今日状告你只有一个原因。老夫状告你拐卖孩童!你甚至你们整个李家都是拍花子!”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李家人更是面色唰的一下白了,险些连跪都跪不稳,瘫软在地。 “荒唐!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李家老汉握紧发抖的手,膝行两步上前对着审案台磕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我李家上下都是本分老实的小农户,安分守己,无权无势!难道因为这般就人人可欺了吗?” 杨甫坐在审判台后一个头两个大,冷不丁的就有人来击鼓报官,冷不丁的报官的人还比他官职大,他坐在这里也很为难啊。 杨甫闭眼深呼吸,硬着头皮拍了一下惊堂木。 啪—— 拍是拍了,没赶上开口,被人抢了先。 “你既然喊冤,好,那老夫来问你!李素兰并非你李家亲生女儿是不是!李素兰是你从外地拐过来的是不是! 你可以继续狡辩,但是老夫能拿出证据证明你在说谎!” 萧必让开口,边喝问边朝李家老汉步步逼近,从他身上透出的压迫感也一层重过一层。 “你膝下有三子,长子跟次子皆已亲口承认李素兰是你当年在外地当走货郎时拐带来的! 以走货郎身份掩人耳目,四处走街串巷,你为的就是方便寻找目标、拐带转卖! 那些年你拐卖过多少孩童?李素兰只是其中一个罢了,是也不是! 你若再不肯承认,我也可将李素兰接来与你李家当场滴血验亲! 你若依旧咬定是我冤枉了你,那就拿出证据来证明你不是拍花子!” 李家老汉身子一踉跌坐在地,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只觉银发男子身上迸出的气势,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家经不起查,事已至此,无法狡辩。 堂外宣哗声越来越大,听审百姓怒火被“拍花子”三个字点燃。 好一会后,李家老汉脸色灰败,重新伏跪在地,“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我李家不是拍花子,亦从未干过拐卖孩童的勾当。不过李素兰确实非我李家亲生,她是我当年做走货郎时在路边……捡回来的。” “既是捡回来的说明你有善心,如此,你为何不替她寻访亲人送她归家?哪怕是将她交予衙门也不曾!反而将她带回李家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三四岁的孩子不仅要照顾年幼的弟弟,连比她年长的兄长都要一并照顾!洗衣做饭打草喂猪,干完了活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得挨骂挨打!”又是老者的声音咄咄相逼。 这场堂审滑稽得,审案台后坐着的官老爷像是个陪衬。 只是这时候没人在意这一点。 堂外百姓义愤填膺叫骂。 “原来是这样,这般搓磨别人家的孩子,人前还扮可怜博同情,真是畜生!” “怪不得一家子穷困潦倒,报应!活该!官老爷,他们就是拍花子,别听他们狡辩,直接关进大牢收押!” 听到一家子要收押大牢,李家老妇人慌了神,“不不不!不是我们不肯替李素兰寻亲、这、我们捡到她的时候她就跟个小乞丐一样躺在路边,谁、谁会替小乞丐寻亲啊?再说就算我们有心也无从寻起,咱小老百姓哪有那等能耐?要不街上也不会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小乞儿了不是!大老爷,我们真是冤枉的呀!” “无从寻起?你们当初捡到李素兰的时候,她身上就没有任何可做辨认的证物?” “没有,真没有!当时她穿着破破烂烂的,又脏又邋遢,身上也没有胎记之类——”李老妇人慌神中努力回想,说到这里猛地一拍脑门,把缩在旁边的小孙儿拉过来,从他脖子上扯下一条吊坠,“这个,这个是李素兰当时挂在脖子上的吊坠,一个骨哨,并不少见,就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只有这个了!” 看到那个骨哨,萧必让面色大变,立刻将骨哨拿了过来。 两指将骨哨轻轻一掰,骨哨分成两半,在骨哨端口内壁,有细小清晰刻字。 ——萧。 第169章 素兰……你是我的孩子,你叫萧杏微! 镇守大人终于在堂审下半场找回了自己的主场,再拍惊堂木时没人跟他抢话了。 而这出状告从头到尾都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瞬间就在整个小镇引爆话题。 先是银发老人状告李家一家是拍花子。 到李家为了自证拼命辩驳, 到最后骨哨拿出来,好么,李家捡回来的养女,竟然是银发老人亲女儿。 一时间,百姓多被搞蒙了,这样算下来,李家跟银发老人之间究竟算有仇还是有恩? 说有仇吧李家捡回了那女娃儿算救了她一条命。 说有恩吧李家对女娃又诸多虐待磋磨…… 不仅他们搞不明白,估计连镇守大人都一时无法决断,所以将案子暂告一段落,让两方人先各回各家,择日再听传唤开堂。 林家堂屋。 林婆子把新做好的小衣裳叠起,等洗好晒好,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能用上。 她扭头往外看了眼,已是正午,去镇上的人还没回来,“大山跟萧将军这次去镇上也不知道干什么去,神神秘秘的,跟自家人都没透点口风。” 李素兰抿笑,“娘,大山做事情有数,萧老将军更是个懂成算的,等他们把事情办完,自然就回来了。” “大嫂,大哥干什么去,连你都没告诉?” “真没说。” 李素兰无奈,她也担心着呢,其实隐约有猜测,丈夫去办的事,应该跟她娘家有关。 娘家找上门来,她连面都没见,那边肯定得闹。 或许大山就是不想她为这些人跟事发愁,所以才没有跟她多说。 “恩?是不是回来了?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林老汉微微睁开眼,竖起耳朵又听了会,“没听错,就是马蹄声,回来了。” 话音落,很快人就到。 马车在院外还没停稳,车上的人就先一步跳了下来,踉跄着冲进院来,却又在堂屋廊檐下停住。 李素兰探了脖子往外看,正对上一双通红泪眼。 银发老者眼泪滂沱,站在廊檐下直直看着她,既哭又笑,目光痴痴。 陡然这般情景,让林家老夫妻、张翠娥几人茫然莫名,面面相觑,“这——咋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正午阳光热烈,照在老者头上,一头白发攒动银光。 萧必让抬起紧攥的右手,微微松开,一条骨哨吊坠从他掌心滑出,在半空晃动。 骨哨外表呈灰白,表面打磨光滑,椭圆状,以两块骨片嵌合。 “大山媳妇,这个骨哨——你可认得?”萧必让颤声问,眼睛更加赤红。 早在他亮出骨哨时,李素兰就已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出堂屋后,蹙眉细看,“老将军,这好像是我小时候佩戴的骨哨,我记得系骨哨的红绳是很奇特的璎珞圈花纹。后来家中幼弟看中骨哨别致,给要了去……” 萧必让掌心又松了些,露出来的红色系绳因年月久远已经褪色,正是璎珞圈纹。 “这是我亲手做的骨哨,膝下五个孩子每人一个,另外四个皆已随葬入土、只剩这一个,重新回到了我手中!” 他抬脚迈上廊檐,走近门槛内年轻妇人,蹒跚急切,又带着担心吓坏了珍宝的踌躇,“骨哨取戈壁鹰骨为材,内壁有我亲手刻字。” 此时他已经走到妇人对面,将骨哨当着她的面捻开,内壁上一个细小的萧字,笔锋清晰,凌厉豪迈,可窥刻字人性情。 凝着妇人瞪大的眼眸,萧必让几泣不成声,“素兰……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亲生女儿,你叫萧杏微!” 后头,林大山扶着萧老夫人走了进来。 老夫人开心拍手,挤到两人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微儿!老爷,这是我们微儿!微儿要生娃了!快,掏银子!要买布做衣裳!” “是,是我们微儿,哈哈哈哈!是我们的女儿微儿!” 除了林大山,在家的其他人全被这一幕给整蒙了。 谁都没想到李素兰的身世还有内情。 李素兰自己更是没想到。 她呆呆看着面前两位白发老人,一人欢欢喜喜拍手不知愁,一人又哭又笑涕泗横流。 两人都好似疯了,且一个比一个疯。 李素兰两手抓紧裙侧,心脏被只大手攥住般一阵一阵收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无措间下意识看向最依赖的丈夫。 林大山奔到她身边,及时拥住她让她可依靠,手扯了衣袖轻拭她脸颊,“素兰,别哭,萧将军跟萧夫人,真是你亲生爹娘。李家当众亲口承认了,你不是他们生的,是他们二十三年前捡回家的。” 耳边声音嗡嗡嗡,李素兰脑子太过空白,根本听不清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只是怔怔的抬手触上脸颊微凉泪印。 她怎么哭了。 哭了吗。 李素兰抬眸,视线朦胧。 她年少时受过诸般苦,尝尽人生百味。 来到林家后,百味都变成了甜,像是上天对她的回赠。 她再没感受过委屈。 此时此刻落泪,她竟然分不清心头滋味,是乍然欢喜?还是在至亲面前方敢放肆宣泄的委屈? 好像都不是。 是心疼。 如果萧将军跟萧夫人真是她的亲爹娘,他们找了她整整二十三年,在没找到她之前的每日每夜,他们都在受着怎样的煎熬? 受着怎样的煎熬,才会显得这般苍老? 那满脸的泪,那满头的白丝啊…… 她哪有资格在他们面前委屈? 李素兰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她张嘴,从喉间挤出一句轻唤,“……爹?娘?” 疯癫老妇人的笑声陡地停了,身形僵滞,眼泪倏而坠下如急雨,至站不稳坐地嚎啕,“啊、啊——呜、呜呜呜!啊!!” 撕心裂肺的嘶吼呐喊后,老妇人又猛地爬起来,情急中也记得避开女儿腹部,两手紧紧扒拉住她胳膊,死死抱着,急切的应声,两眼凝着她不停点头确定,“微儿、微儿!我是娘,我是娘啊!是我,是我!老爷,微儿喊我娘了,这是我们的微儿!” 老妇人那般紧张,那般激动急切,好似生怕女儿下一瞬反悔,就不肯喊她娘了。 老将军根本没法再说话,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无需控制,一瞬沾湿了衣襟。 林大山不知何时悄然退去了后头,跟家里人站到一块,凝着泪,笑看这一幕。 第170章 多宝,你这顿打挨得不冤 百相下晌放学回家,蹦蹦跳跳的,跟俩哥哥一路踩着晚霞进门。 却见家里格外热闹。 村里来了好多人,在院子里、堂屋里言笑晏晏,就连灶房里都满是人。 整个院子溢满美食香气,摆在廊檐下的长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酿菜、炸丸子、酱肉块…… 灶房里有菜还在继续做着。 仨娃子震惊得眼睛瞪溜儿圆,连金多宝那个小胖墩都被香气吸引了过来,看着面前场面端是不可思议,“百相,松儿,柏儿,你们家这是要办宴席?” 仨娃子扭头,更不可思议,“宴席?” 那不是村里有红事白事的时候才能吃上的吗? 他们家这么喜气洋洋,不可能是办白事! 那就是喜事了! 百相呼吸一窒,小心肝儿颤,“我阿娘生啦?诶呀我今天就不该去上学!阿娘生娃娃我居然不在家!弟弟妹妹还没见过我呢!” 说完小娃娃就起步往堂屋跑,跑之前还特地交代另外仨,“你们先别进来哦!不能跟我抢,弟弟妹妹要先看到我你们才能进来!” 她听阿奶说过,刚出生的小娃娃最先看到谁,以后就跟谁最亲!她已经错过第一个了,怎么地也不能排在哥哥跟多宝后面! 嗷!气死她啦! “阿娘,阿娘我回来啦!快给我看弟弟妹妹!” 堂屋最里的年轻妇人闻声探出头来,忍俊不禁,“百相回来啦?快进来!来阿娘这里!” 百相进了堂屋就看到阿娘坐在堂屋靠里,弟弟妹妹没见着,阿娘的大肚子倒是还在,“……” 娃儿脸上喜悦咻地飞走了,肉眼可见垮下来。 堂屋里济济一堂,娃儿小表情变得恁快,把大人们逗乐,满堂的笑声。 “百相,过来。”李素兰抿笑,把女儿牵过来抱进怀里,“阿娘有话跟你说。” 年轻妇人眼睛还红着。 百相瞧见了,立刻竖了小眉毛,“阿娘你哭过?为什么哭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是谁,我去给你出气去!” 李婆子打趣,“诶哟喂我的宝诶!光是你阿奶跟你爹厉害的,就没人敢欺负你阿娘!现在就更没人敢啦!” 张家婶子感慨,“李婶儿还猜测过,说素兰跟萧老爷萧老夫人长得像,有没有可能这边才是亲的?我当时还给她翻白眼来着,说不可能!没成想,这次还就叫她给说对了!” “也不怪咱不敢想,谁能想到呢?这事儿听着就恁离谱嘛!” 人多说话乱,百相暂时理不明白,只是打眼一瞧,好像不止阿娘一个人眼睛红,家里的大多眼睛都红了 尤其是疯婆婆跟将军爷爷,两人眼睛肿得只剩了一条缝。 她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到底发生了啥天大的事情啊? “百相,阿娘找到亲爹娘了,萧爷爷跟萧奶奶就是我爹娘。”李素兰郑重给女儿认亲,“所以以后百相也要改口,要叫外公外婆。” “……”百相挠挠脑壳,转向眯眼缝老人,“外公?外婆?” “诶!乖,乖孩子!这是见面礼!”萧必让立刻把早就备好的礼物掏出来,塞到小女娃手中,又把另外两个林家娃儿招手唤过来,给他们两人也发了礼物,“你们也有!” 不偏不倚,每人一块白玉吊坠。 都是从小太子库房挑的。 临急临忙的来不及去备礼,再说镇上县上最好的金玉铺子,卖的东西也不及太子库房里藏着的好。 家当不在身边,借的那些以后还。 老将军整个人处在激动亢奋中,压根不要脸。 就是萧夫人有点傻眼,她一直待在林家堂屋没挪过窝,不知道老爷啥时候准备的见面礼。 她、她没有啊! 外孙以后要只喊外公不喊外婆了! 老太太急眼了,坐在凳子上屁股似有针扎,吭哧吭哧大喘气。 真急眼了,一爪子挠到老将军手背,“我没有!我没有!” “……” 堂屋静默一瞬。 “哈哈哈哈!” 林家摆了盛大宴席。 村里有点厨艺的都赶过来帮忙,洗菜、择菜也不缺人手。 李素兰认亲,与亲爹娘重逢,大喜! 老将军夫妻丢失女儿二十多年,明珠归家,老天有眼,大大喜! 满村同乐! 宴席从下晌吃到月上中天,处处是笑声。 大人们因事情乐,孩子们因美食乐。 村里孩童们开了四五桌。 家院子坐不下,孩子们又太吵闹,所以被安排在院外小路上吃喝。 娃子们对此乐得很。 有吃有喝还没有大人烦,最痛快莫过于此啊! 百相那一桌,除了两哥哥,就是金多宝跟晏长卿,还挤了临近两家的李雅儿跟王小牛。 “没想到哇,松儿、柏儿,你们家的事儿可真多,不过全是好事哈哈哈!” 金多宝一手猪肘子,吃的嘴巴流油,胖乎乎的脸跟花猫似的,眼睛还滴溜溜的转,“大婶婶认了亲爹娘,高兴!大婶婶马上要生娃娃了,还是两个娃娃,也高兴! 你们家五个娃娃,不缺娃了吧?比起来我家就我一个,缺,可太缺了! 要不把百相送我家来给我当妹妹吧?你们家能省口粮,大人们还能省了操心!一举两得两全其美啊!行不行? 我会对百相很好很好的,你们放心——嗷!吃得好好的打我干什么?愿意不愿意用嘴巴说,别上手啊疼疼疼!” 林怀松林怀柏饭都不吃了,美食一下成狗屁,不揍金多宝一顿没胃口。 “我说你眼珠子转啊转的是要打什么主意了呢,原来打上我妹妹的主意了,不揍你我都对不起自家个!” “缺娃,缺娃就能抢别人家的娃了?金多宝你长得贼眉贼眼连心眼子也贼!想把我妹妹拐去你家你晚上也做不了那美梦!我家缺那点粮啊?我家就乐意给娃操心!” 金多宝疼得龇牙咧嘴,气的不行,“打就打了小爷不跟你们计较,说我贼眉贼眼可就属实过分了!不带攻击人长相的!我祖父祖母说了,我胖也胖得可爱!” 晏长卿叹气,摇摇头说公道话,“可爱也不能抢人妹妹啊,多宝,你这顿打挨得不冤。诶小心猪肘子别掉了,我先给你放好,你挨完打了再继续吃。” “……晏长卿你这是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等着的小爷喘过气来非修理你一顿不可!嗷!嗷!轻点轻点我喊救命了我真喊救命了!” 娃子们咔咔笑声不绝。 百相咬着鸡爪子,眼睛弯成弯月。 这么多人喜欢她呀,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第171章 曹武的案子结束了,尘埃落定 骄阳艳,稻禾青。 知了在苦枣树上比赛似的叫唤。 玉水河流水潺潺,怕热的小童趁着大人们在河边浆洗衣裳,纷纷凑到河畔掬一捧清凉。 金家父子俩在书房核账,远远听着村口传来的棒槌声、妇人高声唠嗑声、孩童笑闹声,即便在忙碌,脸上也不自觉跟着溢出笑意。 “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个小村子,比之在府城有诸多不便,但是在这里就是让人舒心。”金老爷子拿着本账本,也不知道有在看还是没在看,乐呵呵的,“来这里住上一段,就不舍得走了。” “玉溪村背山环水,村民善良淳朴,村中风气极好。这里就恍若一个世外桃源,在其中,才能体会其中的好,是个适合颐养天年的地方。” 金钱来手里算盘拨得劈啪响,算着账还能唠唠嗑,一心二用毫不费力,“我们幸亏来得早,爹,我有预感,玉溪村的前景不止如此,以后这里的建宅基地怕是会不够用。” 金老爷子眼睛眯起,心情愉悦,“有句话怎么说的?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我当初当机立断,恐怕今天我们手里就抓不到这份机缘,哈哈哈!” 谁能想到呢,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小村子,竟然潜龙卧虎。 不管龙还是虎,还都跟林家有渊源。 他们金家是真的亏得赶了个早啊。 但凡慢一步,往上抢都抢不着了。 “到了这里,多宝也越来越机灵。下次祭祖多给祖先烧几柱香,感谢他们庇佑。”属实祖坟冒青烟了。 提到家里小祖宗,金钱来哼了声,嘴角高高扬起,“多宝那叫机灵?那叫没心没肺,说话没大没小整天咋咋呼呼的,跟谁都敢嘴上放屁。” “什么没心没肺?多宝那是心思单纯,为人赤子!”金老爷子举起手里账本就想拍不孝子脑袋,想想儿子到底年纪大了,给他两分面,这才忍着没动手,“你一当爹的整日嫌弃自个儿子作甚?光说多宝哪哪不好,怎不说说他好的地方?多宝待人全是真心,从来不拿假的!他交友也从不看对方身份高低,没那个势利眼!人无完人,多宝顶多也就是有点美中不足!瑕不掩瑜!” “……”金钱来瞥着老父亲手里蠢蠢欲动的账本,嘴角抽了下,怕真挨打,有句话没敢说出来。 在这数落他倒是起劲儿,爹不也整日嫌弃他这个亲儿子吗? 就跟他长得就不合眼缘似的。 “咳!酒坊账目无误。前期投入虽然大了些,但从四月开始盈利,每月都有增长,这个月的盈利已经超五千两,没白折腾,或许酒坊还能再扩一扩。”看到盈利数额,金钱来一下心情大好。 酒坊酿制的品类有米酒、黄酒、药酒、百相酒,百相酒是主打。 有百相酒的名头在,酒坊订单就没少过,连带着其他品类的酒也被拉起了销量。 几家合伙人现在每次见了他就是不要钱的追捧,把人往天上吹,搞得他都不怎么待见那几个了。 “爹,徐老今天下午就回来了,到时候带两坛酒,咱过去热闹热闹!” “对对对,差点忘了这茬,不是去热闹,是去庆祝!哈哈哈!” 林家认亲的事仅在梧桐镇小范围引起了轰动,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往外传开。 就好像在梧桐镇边界有一张看不见的屏障,将镇子跟其他地方完美屏蔽。 小小轰动过后,百姓们生活如常,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边的消息往外传不开,但是外头的消息往里却传得极快。 徐老那边递了消息下午就能归家,镇子午时便开始隐隐震动。 到处在热议府城衙门日前开堂,由知府大人亲审的一宗大案子。 热议最盛的地方,还得属镇上小茶楼。 午间避暑躲闲,手里有两个铜板的,吆喝上三五好友往小茶楼一坐,合并点一壶茶,跟周围茶桌的人搭两句话立刻融成一片。 “是东州那边的,具体什么地方没打听清楚,出的事情可大了,人命案哩!拢共五条人命!” “你这么说,不知就里的人听了要误会的,以讹传讹可不就是这么来?确实是五条人命,但是那员外爷先杀了人一家四口!人家回来报仇也没滥杀无辜,只要了那员外爷的命!” “是真惨哪!当家汉子被征兵上了战场,留下爹娘妻儿在家,那年东州旱灾,一家老小为了活下去给员外爷家当了奴仆,哪成想就这么酿下祸端来!当家娘子生得容貌娟秀,被员外爷给盯上了!那小娘子性子也烈,硬是没让员外爷得逞,还扬言要去告官揭露恶行,惹得员外爷恼羞成怒,叫人把那一家四口打杀了!” “不过也是奇怪,人命案在东州那边发生,案子怎么会在我们原州审理?就算那人在这里自首,也应该押送原籍地衙门才是啊。” “这点我们就不知道了,兴许当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呢?这案子在原州衙门开堂几次了,有个老状师替那人辩护,在衙门大堂上一张嘴端是厉害!员外爷家来的愣是屡次被诘问得哑口无言阵脚大乱,哈哈哈!” “说来说去没说到重点,案子不是审完了吗?咋个判的啊?” 百姓交相热议间,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小茶楼前悄悄经过,马车轮子轧过长街青石板,一路往玉溪村方向疾驰。 茶工坊午间放休,工人们吃完饭后或坐在饭堂里唠唠嗑,或回后头工舍躺下歇一歇。 喁喁人声伴着外头蝉鸣,是盛夏静谧午时唯一的声响。 哒哒哒—— 哒哒哒—— 有马蹄声汇入。 林江跟徐恩回就坐在饭堂临窗位置喝茶,闻听动静往外看了眼,及后两人对视,双双站起往外走,脸色俱带着喜色。 这一着惹得其他工人疑惑,也跟着往外瞅了眼,除了路上溜过一辆马车,没什么特别。 林江跟徐恩回出来得快,还是没能快过马车,走到大路边上,只来得及迎上未落地的扬尘。 这样也压不下两人心头高兴。 那是徐老月前出门时乘的马车! 曹武等人的案子结束了,徐老回来了! 这一个多月,他们留在家的人面上虽然不显,但是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案子。 不止他们,整个村子都为这个案子悬着心。 如今,终于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第172章 徐老这招真是损,损到家了 等林江跟徐恩回气喘吁吁跑回村,家里已经极热闹。 挤满了人,院子里飘着浓郁茶香。 晏家那边晏长卿、杜嬷嬷、贾半仙都过来了。 村里老村长也来了,自然少不了最好八卦的李婆子,抱着八个多月的小孙子坐在堂屋凑热闹。 还有村里其他躲午闲的妇人、汉子…… 堂屋、灶房、廊檐下满是人。 徐老头也坐在堂屋,之所以没有直接回晏家做交代,而是选在林家……对他性子熟悉的人压根不用猜,老头知道村里人都在着急等消息,特地照顾他一众八卦老友来。 林江迈上堂屋廊檐,在看清屋里坐着的人时,仍忍不住诧异,瞪大了眸。 曹武一行七人全都在,齐齐整整一个不少! 以曹武为首,七个汉子跪在地上,正冲徐老以及贾半仙跪地磕头。 八尺的汉子,哭得满脸是泪。 “曹武带众兄弟,在此跪谢徐老!跪谢道长大恩!跪谢所有恩人大恩!” 七人里戾气最重的独眼汉子,这一跪三磕心甘情愿,眼底浓郁的阴翳已消失,被感激取代。 这次他信了,也服了。 跟着五哥去自首时,其实他是拼着孤勇豁出去的,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彼时他真的不曾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好结果。 这次他、他们,没有被辜负! 徐老头摸了摸下巴山羊须,笑容舒心明耀,“行了行了,都起来,老头不爱这一套昂。” 把几个汉子叫起,老头环视一眼,周围全是人,一双双瞧过来的眼睛biubiu亮,只是强摁激动,才没把堂屋房顶给掀翻了。 “诶呀,知道你们等得急,行!趁这会歇趟,老头给你们讲讲这个事儿!”接过旁侧殷勤递来的茶水,徐老头抿一口润润嗓,娓娓道来。 “案子已经结了,知府大人明鉴是非,判案公正。” “曹武当初犯下命案,不管出自什么原因,杀人就是错,律法不可枉,所以知府大人判曹武——流放千里!” 听到流放千里四个字,村民们激动的心啪一下差点碎了,喜悦坠崖式跌落。 李婆子性子最急,急赤白脸不平道,“徐老,这、咋还流放千里呢?曹武虽然杀了人,但是他杀的是坏人啊!那员外爷要是没死,手里至少有四条人命!不定还不止呢!曹武杀了他,不算为民除害?怎么地也情有可原吧!咋还流放恁远!” 曹武有些意外这样的维护,看向老妇人时,眼神感激。 “诶呀,老嫂子你说你性子这么急作甚?老头话还没说完呢,大家伙稍安勿躁,听他慢慢说,他就这德性,爱逗人。”贾半仙半开玩笑的安抚,让众人情绪微微放松。 徐老头被打趣了并不恼,又喝一口茶,摇头晃脑不疾不徐,“流放千里,判罚到漠北大荒开荒。东州距神女山后大荒,算一算约莫千里。” “……” “!!!” “呜呼!哦豁!” “判得好!判得妙啊!有空得闲翻个山就能上咱这来喝茶!” 静默一瞬,浪潮翻天。 村民们爆笑,曹武一行也被这种气氛感染,放声笑开。 案子是在原州判的,但是罚么,当中取了个巧。 曹武几人对当中就里不是很明白,但是能感觉到知府大人的偏向,是偏向他们这些身负冤屈的底层人的。 老头话还在继续,“除了曹武以外,另外六个,于大壮、葛力、谭麻子、包小小、罗快嘴、刘瘸子,六人手里没有命案,但是知情不报、包庇逃犯,每人被判杖责十大板!” 李婆子最快就是那张嘴,“十大板?不对啊,衙门十大板打下来不去半条命也去小半条,我刚瞧着他们下马车的,屁股好着呢!” 众人,“……” 众人,“哈哈哈哈!” 话题中的六人也算见过风浪经过风霜,此刻愣是臊的满面通红,只觉屁股麻了。 曹武抵拳轻咳,强忍笑意回答李婆子,“婶儿,他们几个没被打,知府大人念他们曾在战场杀敌有功,功过相抵,免了杖责。” 村民们恍然点点头。 这样的功过相抵,能服众。 知府大人确实是个好官啊! 徐老头朝安坐堂屋一角于此情此景悄悄隐身的小太子瞥了眼,眼底有不可见笑意,“案子了结了,他们七个的通缉令撤下了,以后就在神女山后开荒,有了地就能有粮,也算是在这里安下家了。” 顿了下,老头眼角笑意扩大,隐隐能看出几分得意来,“那员外爷家也没讨了好,借着这次案子,老头顺势查了个底朝天,员外爷家为富不仁祸害乡里多年,是当地一霸,家中子弟各人手上都有令人发指的罪行!当间牵连的地方官员多达十几人!知府大人已经往上递了折子,只等上头批复,就能把那些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听到这里,村民又有忍不住的了,“徐老,既然那员外爷家从上到下都是歪了梁的,就凭他们继续作恶啊?” “怎么可能?律法律法,自然不枉不纵!那些人也判了,流放千里——到漠北大荒。” 哄闹一静。 片刻后。 “噗——” 村民们要笑疯了。 连靠墙角坐的晏长卿,都忍俊不禁,弯了眼睛笑开。 杜嬷嬷坐在他旁边,低声笑道了句,“徐老这招真是损,损到家了。员外爷家跟曹武几人之间仇恨不可消,两方人流放到一处,这是故意要让曹武他们把气出尽啊。流放后都是罪民,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有权势背景,那时候就是拳头硬的说话了。一群酒囊饭袋,能跟战场上下来的比拳头?只有抗揍的份。” 晏长卿轻应,“先生这般,很好,不是吗?” 曹武爹娘妻儿死在员外爷手里,仅仅是员外爷一人作恶吗? 当然不是,否则也不会有为虎作伥这个词。 为富不仁祸害乡里,他们手里作的恶岂止一件? 那些对恶行视而不见的、同流合污的、为鹰犬走狗的、替主子操刀的,手里都沾着恶,沾着血,沾着人命,沾着痛不欲生者的泪。 如今员外府一门被罚,是罪有应得。 至于两方人被罚到一处…… 被人欺负无处可申无力反抗的感受,也该恶人尝一尝了。 晏长卿垂眸,都说他性子宽仁,那仅是其中一面。 得饶人处且饶人固然是理,但是这个理需分人,有些人适用,有些人不适用。 善有达,恶必尽。 第173章 心有安定处 曹武等人在玉溪村晏家暂歇一晚,辗转难眠。 到夜半仍睡不着,兄弟几个干脆爬起来,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纳凉。 夜深人静,连虫鸣的聒噪都弱了许多。 整个村庄陷入甜睡中,静悄悄的,间中偶尔夹杂一两声鸡咕咕,一两声狗吠,无端让人心安宁。 天上高悬的明月慢慢走,月色皎洁明亮,撒在人身上柔和。 “五哥,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过颠沛流离躲躲藏藏的生活了。”独眼龙葛力开口,曾经阴郁暴戾的汉子,嗓音少见的平和。 曹武嗯了声,仰头望着头顶穿云拨雾的皓月。 月中似有人影浮现,他眯眼细瞧,看清了。 月中人是他年迈的爹娘,是他贤惠的妻,是他活泼可爱的女儿。 他们借着夜风吟唱,将最后的话语送到他耳边——我们已无憾,去吧,去过新的生活。 曹武扬起嘴角,一滴泪顺着眼角悄悄滑落。 “这次我们没有信错人。” 他扭头看向兄弟们,“善恶皆有偿。以后我们不再是被通缉的流犯,可以安顿下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了。明日一早我就进大荒,你们不用跟着我,晚饭时金东家说了,他的酒坊准备扩一扩,茶工坊也供不应求需要继续招人,你们去给金东家干活去。” “五哥!你怎么说这种话!那么难的日子我们都一块熬过来了,如今眼看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你倒要赶我们走?” “我、我要跟五、哥去开、开荒!” 曹武用力揉了揉包小小脑袋,这孩子在战场上伤了脑袋,伤好以后反应就变得比常人慢,说话也成了结巴,“跟什么跟?谁都不准跟。我不是心疼你们跟着吃苦,但是咱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摔一起烂。我去那边开荒,至少大半年没钱没粮,你们不在这边干活挣钱养我一段,上了那边咱一块喝西北风就能饱?” “……”六人面如菜色。 这个理由让他们一点不能拒绝。 曹武又擂了擂兄弟们肩头,玩笑敛去,正色下来,“咱们这次的事情要是没人帮忙,你们觉得能这样皆大欢喜?光是将案子调出来就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除了出面的徐老跟贾道长,咱们还有恩人隐在背后没有出头。 否则不说你们,只说我一流放犯,换做平常能不戴手铐足镣?能免了官兵押送?知府大人当真只凭徐老一人求情担保,就敢放我们跟他一块离开? 多的我不说,你们自己敲脑壳想,总之徐老、贾道长、疯婆婆夫妇、金东家乃至这个村子,都对我们有恩,让你们在这边待着不仅是干活,还要守护这里的恩人。” 葛力等人闻言,神色也一下郑重,“五哥,这话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尽力护这方安宁。我们虽然没什么太大能耐,但日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们当中除了年纪最小的包小小,其他人俱是在军营、在战场上历练了十年多的人,最后还能留着条命退伍,都是手上功夫扎实的,一点小残疾不多影响,跟普通人对上,一打三五绝对不是问题。 就算大的地方用不上他们,遇上地痞流氓那些个……他们这种杀鸡刀上场最合适! 汉子们望月感慨,浑不知晏家暗处有隐卫,将他们对话听了个完全。 翌日,七人起身,得杜嬷嬷招待吃了个饱饱的早饭。 曹武跟弟兄们说说笑笑,走出晏家大门,却见门外银发老者坐在牛车头,后方车斗里装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有开荒用的农具、簸箕箩筐,有烧饭用的灶具,还有用布袋子装的米面粮食,半车劈好的柴火…… 几人说笑声消失。 “东西太多不好拿,我跟村长借了牛车。这些东西是村里各家送的,箩筐底下还压着点干货、咸菜缸,小背篓里装了油盐。要是不嫌麻烦,每天翻个小山坳过来,村里各家菜园子的菜都能摘。”萧必让往头上扣了顶草帽,甩甩赶牛的鞭子,“上车,我送去你过去。” 曹武鼻尖发酸,哽着嗓子笑应了句,“好,有劳萧老了。” 兄弟七个昨天刚回到,以前未曾见过将军面,仅知道老人姓萧,是疯婆婆的丈夫。 “等等,老爷等等!”在他上车前,斜对面不远的院子里,白发婆婆颠着小脚跑出来,神情有些着急。 曹武忙几步迎上去,“疯、萧婆婆?” “武儿,婆婆有银子了,”白发婆婆兴冲冲从袖兜里掏出个钱袋子,往里抓一把碎银塞到他手里,眼角鱼尾纹堆叠,“给你,有钱就能买吃的,不饿肚子。不能全给,你一半,微儿一半,微儿要买布做小衣裳!” “婆婆,这银子我不能要——”曹武想推却,老妇人却不按牌理出牌,听着他不要,嘴一瘪就要哭。 那边院门吱呀吱呀作响,藏在门后的妇人婆子实在耐不住,一个个探出脑袋来。 “诶呀给你你就拿着吧!萧夫人心里门清着,知道谁对她好!” “好后生,你去了大荒别往里进,就在神女山脚扎根开地!这样翻个山坳就能到村里来,有个什么麻烦事儿咱能照应照应!” “来来,你看那边,那里就是我家菜园子,没菜吃了过来摘!” “牛车里角那个蓝色布袋子里装的是稻种,还有高粱种子!你要是想自个种菜,回头我再给你包点菜种子!” “不用你包,我都包好了,一并放在小背篓里!” 看看面前憨笑的婆婆,看看挤在那边殷切叮嘱的妇人婆子,曹武嘴里漫开一股咸味,飞快偏头擦掉眼角溢出的水渍,高高应了声,“诶,好!” 他俯身抱了抱疯婆婆,又朝那边院门、朝面前的小村庄弯腰打了个揖,翻身跳上牛车。 而葛力、包小小等六人站在晏家门前,从看到牛车开始就没再说话。 他们默默注视着此情此景,将对他们展露善意与暖意的人一一记在心底。 鞭响,老牛哞地一声叫唤,拉动车斗缓缓起行。 曹武与弟兄们挥别,目视前方。 朝阳裹身,清风拂面,这一次离别,他的心涨得满满的,极踏实。 因为心找到了安定处。 第174章 先一步,杀之! 皇城的人从六月等到七月。 又等过七月,眼瞧着中秋马上就要到了,依旧没等到他们想听的消息。 借中秋将至心里思亲,姚贵妃特向皇上请了口谕,得以请娘家人入宫相见。 甘泉宫里,外殿摆了一桌宴席。 远征伯夫妇见礼后入座。 姚贵妃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仅留了心腹嬷嬷在旁帮忙布菜。 “爹,娘,还是没有萧必让的消息?”姚贵妃有些焦躁。 远征伯年届六十,面容依旧俊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眉眼间时常蕴着笑意,看起来和善可亲。 即便此刻无外人,他也没有撤下那层面具。 “当时尾随的探子迟了一步,被尽数拦在城门内,过后再去查,已经难查到萧必让行迹。可惜了,棋差一着。”远征伯叹了声,不看桌上备的琼浆玉酿,独好茶香清浅的百相茶,自己斟了一杯细品,慢条斯理之态,“郁太医至今也没回来。这次,京中那些等着上府吊唁的人怕是要失望了。” 姚贵妃五指攥起,眼底阴鸷一闪而过,“萧必让手中握着十六万兵力,他不死,远征伯府就永远被他压一头!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 同入后宫,她被国公府嫡女压一头,兰之容为后,她为贵妃。 同样都为皇上生下皇子,兰之容的儿子出生就被封为太子,而她的儿子只能被称一声二皇子! 还有远征伯府与萧府皆为大瑞武将出身,伯府又被萧家压了一头! 不管前朝还是后宫,姚家子永远屈居第二! 明明时运开始逐渐向姚家倾斜,太子出生就体弱多病,太医断言他活不到弱冠!而萧家绝后,萧夫人发了疯,萧必让身患恶疾命不久矣! 到时候不管是太子之位,还是大瑞第一武将世家之名,姚家都顺手可得! 为什么却总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 该死的人,死讯迟迟没有传出来! 他们甚至连对方如今身在何处、具体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这种感觉就好像潜渊藏龙,而他们只能在渊之顶眼睁睁看着藏龙茁壮四肢,生出翅膀,等待一飞冲天!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无比痛恨! “诶呀老爷,你别光顾着喝茶啊,快帮心雅想想办法!心雅跟远征伯府乃是一体,她好自然伯府更好!”伯夫人瞧着老爷慢悠悠喝茶模样,耐不住开口催促。 远征伯低眸,放下茶杯,“急也没用,太子跟萧必让背后有皇上撑腰,我们要是动作太大被皇上发现了,到时候别说往上爬,怕是连抬脚踩阶梯的机会都没有,万事尤当谨慎。” 他顿了下,抬起眼皮来,“那两人行踪成谜,这几个月里从长京悄悄潜行出去打探的人只多不少,谁都没能查出有用的东西来,整个大瑞地界已经快被翻遍了。唯有一处地方,稍显古怪,就是原州。” 姚心雅皱眉,“原州?我们的人去原州探过,那边并无异样。” “这就是背后人的高明了,知道你想进去查探,他就放你进去,只让你探到他想让你知道的信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你依旧查不到。如此,原州才不会被聚焦。但是原州这一年多,其实发生了不少大事。 其一,百相草面世,短短时间风靡到长京城,在坊间口碑呈井喷式。真正惠民益民的东西,积攒出来的声望是极其庞大的,这么诱人的蛋糕怎么可能无人觊觎?可那金家明明无权无势,只是寻常商贾之家,却能在财狼虎豹爪子下安全无虞,生意还越做越大,为何? 其二,原州水灾,知府崔应元未曾上秉就直接跟临近官仓借调粮食赈灾,以崔应元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他哪里有胆量敢先斩后奏?还有当地富商捐款济民,过程异常顺利,像是私下里早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第三,你或还未听说,原州从东州调取了一宗卷宗,跨州城审案,一个老状师凭三寸不烂之舌,帮个犯了人命官司的底层人打掉了斩刑,最后只判个流放。此案还端了一门豪绅,查办了其中牵涉的十数名官员,轰动一时。” 姚心雅表情一变,指尖狠狠刺入掌心浑不觉疼,“这三件事不管哪一件,背后都有个手握权柄的人撑腰!那人权柄之大,连一州知府都需俯首帖耳!……是太子晏临!” 伯夫人闻言也心慌了,“这——不是说那边不想外人知道的消息,便怎么都查不到吗?既然如此,怎的他们还敢接连做这些大事惹人注目?如今猜出真相的人怕是不少了吧?岂非跟那边想隐藏的意愿相悖?” 远征伯闭了闭眼,再睁开的眼底染上了沉郁,“不相悖,因为,晏临或已不打算藏了。” 不打算藏,就是用不着再藏了。 原因只会有一个,雏鹰羽翼已丰。 百相草有仙草之称,晏临人若真在原州,那么他已经在那边用百相草治疗了一年多!病已痊愈! 晏临出生即什么都有,唯独缺一副好身体,而今身子已好,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皇上、皇后、兰国公府都是他的后盾,生来就站在云之巅! 除此,他如今或许更拥有了萧府的助力!即兵权也在掌握之中! 姚心雅面色煞白,几乎坐不住,牙齿打颤,“……难道本宫注定失败,一次都赢不了?” “未必,或还有一计可行,只是太过凶险,成则王,败,则你与远征伯府再无翻身之地。”远征伯握拳,嗓子压得极低,发了狠,“皇上皇后及晏临此前一直隐藏行踪,晏临定然没有将太子身份大肆宣扬,只要查明他在何处,先一步,杀之!” 当啷一声,不知道是谁失手打翻了杯盏,杯盏落地,一地碎瓷。 八月桂飘香。 玉水河边稻子黄了,金黄稻穗将禾苗压弯了腰,在秋风吹拂下,摇曳出金色稻浪。 另一边药地刚采摘完一轮,新长出来的药苗颜色浅绿,香气融入稻香之中别样清新,让人闻之神清气爽。 下晌放学,绑着羊角辫的小娃娃手里甩着柳枝条,领着一串小尾巴,蹦蹦跳跳唱着歌谣往家走。 “月亮光光,骑马燃香,东也拜,西也拜,月婆婆,月奶奶,保佑我爹做买卖,不赚多,不赚少,一天赚仨大元宝……吃大饼!吃大饼!吸溜!诶呀不唱啦,唱得我口水都流啦!” “哈哈哈,百相你可太馋了!” “我娘说今儿上你家教林阿奶他们做月团,我们回家兴许马上就能吃上!走走走,快点!多宝哥哥没有更多帕子给你擦口水了!” “吃月团!我从来没吃过月团,多宝哥哥,月团是不是跟月亮一样大一样圆?” “有你脸蛋那么大的!贼圆!” 娃子们笑闹着,往村里飞奔。 第175章 大瑞能活到古来稀的有几个? 中秋佳节人团圆。 工坊特地放了半日假,让工人们能早早回家,跟家人吃一顿热闹的团圆饭。 葛力、包小小兄弟六人攒了一个月工钱,从饭堂买了好菜好酒就翻山坳,找五哥过节去了。 玉溪村这边也家家户户热闹喜庆。 金家原本打算每年来这边住一段,把玉溪村当成休闲度假去处,没成想来了之后住着就不想走了,如今一家齐整,也不用来回跑,直接在村里过节。 金夫人顾芳华下午一直待在林家灶房,跟林婆子、张翠娥一块做月团、点心,半下午的院子里诱人香气就没消散过。 林江早上特地去买了几个花灯,挂在院门、堂屋廊檐,给家里添一份喜气。 娃子们放学回家,远远的还没进门就开始吸溜口水,肚子馋虫翻腾。 这次细胳膊没能拧过大腿,不说林家哥俩,就连百相也没能先偷吃。 灶上一大锅热水早就烧好了,娃儿们被提溜着洗刷刷,换上干净衣裳。 百相穿上了阿娘准备好的浅绿绣花小襦裙,罩一件同色素面褙子,两个羊角辫解开,梳成双髻,束蓝色流苏发带,可爱又不失俏皮。 暮色尽,天际一轮圆月攀升天幕。 林、金两家合一处庆中秋,沐浴梳洗后,于院中焚香拜月。 这是百相第一次跟家人这么正式的过中秋,哪哪都觉得新鲜。 旧年因为水灾,家中根本没有庆中秋的心情,所以百相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中秋节要洗澡梳发穿小裙,扫庭焚香拜月亮。 跟在大人们身边燃香拜月后,得了大人应允,娃子们立刻一哄而上,一手月团一手点心祭馋虫。 大人们则围桌而坐,小酌菊花酒,赏月闲话。 “葛力跟包小小兄弟六人都在工坊工舍得住下了,干活细心卖力,一个多月下来,没出一点岔子。”金钱来随意找话聊,找到了牛兄弟几人身上,乐道,“原本我还担心他们金工坊会有什么不适应,后来发现是我多想了,一天时间,兄弟六个就跟工人们打成了一片。” 林江也笑开,“工人们一到午时放工,就拉着他们几个往饭堂吃饭,实际上一个个全在打听当初审案的细节,如今老状师的大名已经传遍十里八乡了。” 其余人竖起耳朵,“咋个事?别卖关子啊!快说!” “徐老嘴毒,听说在衙门大堂,把员外爷那家子孙骂得,要不是有衙差镇着,徐老真得被揍。” “骂了啥?” 林江清清嗓子,学起徐老口气说话。 ——“生而为人却丢了人性只剩兽性,你们还站在人间做什么,你们该找个深山四肢趴地走!” ——“畜生玩意儿,别人越长大越开智,你们越长大越不开化,非要别树一帜倒退走,春明烧纸供祖先,祖先都不屑收你们烧的纸钱!” ——“要不是大瑞有律法不可违,老夫这就送你们去见祖宗!” ——“都什么东西,撕开人皮尽是磕碜,狗看到你们那张蛤蟆脸都嫌脏眼睛!” 林家一众,“……” 金老爷子夫妇死掐自个大腿才礼貌的没笑出来。 能不管不顾骂人骂个痛快的,大概也只有徐老。 林大山忍笑忍得脸发红,“我听徐老说过一嘴,那户豪绅子弟都是歪笋,欺男霸女强取豪夺在他们家一点不鲜见。徐老只骂他们还嫌轻了,既不痛也不痒。” “所以知府把他们跟曹武流放到一个地方,一个多月,听说已经被揍十几次了。” 百相跟小伙伴窝在一角听得津津有味,叹为观止。 吃完一轮,趁大家伙不注意,娃儿往怀里揣上几个月团,悄悄溜出了门,踩着月色跑去晏家。 晏家也在赏月。 一群人坐在前庭竹亭旁闲话,旁边香炉里柱香还在燃烧。 晏长卿也在,却没有赏月,而是坐在亭子里,石桌上摆着透亮的照明灯笼,灯笼旁是几盘造型精致的各色点心。 像是早知道有个小娃娃会来,就等着她过来一块吃似的,盘子里点心一块未曾动。 “长卿哥哥!我来给你们送月团!”小娃娃脑袋在亭子围栏外冒出,嗓音又脆又甜。 晏长卿还没扭头嘴角便先翘了一角,“百相送得可巧了,长卿哥哥这里有很多点心,就是缺了月团没有。” 闻言,小娃儿立刻把怀里的月团掏出来一股脑往上递,小手举得高高的,“我带了好多来,喏!给你吃!师父有一个,杜嬷嬷有一个,徐爷爷有一个,郁伯伯有一个!徐姐姐有一个!莫一叔叔也有一个!剩下的全给你!” 亭子基台告,围栏也不矮,娃儿站在下面垫着脚举高手,认真模样映在柔柔月色下,让人瞧着,心也跟着软下来。 晏长卿把她递来的月团尽数接了,俯身直接将娃儿隔栏抱进来,“好,我吃月团,百相在旁吃点心陪我,可好?” 百相眼睛弯成月牙,抖着小脚晃着脑袋,蓝色流苏也跟着一晃一晃。 她能吃! 她很能吃! 多多益善呀! 亭子外,围桌而坐的全是大人。 徐老,杜嬷嬷,贾半仙,郁恒,徐恩回。 听着亭子里一哄一听,这场面早就司空见惯了,大人们笑着摇摇头,继续闲话家常。 徐含章抿一口菊花酒,仰头望月,笑谈叹,“人到七十古来稀,再有三四年我也是个古来稀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这样的月亮,还能看到几回?这辈子跌跌宕宕没什么遗憾的,唯一遗憾就是恩回还没成亲嫁人,老头还想亲眼看着她出嫁呢。” “祖父,好好的中秋夜,你说这些做什么,扫兴不扫兴啊。”徐恩回嘴上轻斥,鼻子里却萦绕酸意,视线在祖父花白头发上看了眼,很快撇开视线。 古语有匆匆百年,可是人世间,有几人能活到百年? 能活一甲子,已经是长寿。 有幸再往前多走几年的人少之又少,否则又何来“古来稀”? 祖父今年已六十有六,徐恩回心头蓦然升起无限惶惧,害怕要迎来这样的别离。 第176章 谁给他挖的坑? “扫兴什么,生老病死自古寻常。祖父现在还能说一说,过个几年你想有人在旁边扫兴都找不着了,臭丫头,哼……”徐含章又闷了口酒,咂咂嘴嘀咕,“大瑞泱泱大国,子民千千万,能活到古来稀的有几个?就不说坊间了,只说朝堂百官,有几个古来稀?往前数百年,不超五人。” 他这是扫兴么? 怎么地连真话都不让他说了。 有孙女在旁边镇着,他好险没把另一句话说出来,等入棺那天才是真扫兴。 百相听着了,小手拢在嘴边悄声问少年,“长卿哥哥,古来稀很少吗?活到七十岁很难吗?” 晏长卿抿唇,揉揉娃儿小脑袋,低声嗯了声。 娃儿点点头,眼珠子古路上转两圈,小身板往微歪了下,几个颜色浓郁的大绿球咻咻咻砸到老头身上,把酒半酣的老头给砸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徐含章摸摸后脖颈,捂捂脑袋,喃喃,“怪了,这酒喝着喝着怎么突然醒神了?买到假酒了?在哪买的,老头去揭露黑商行经!岂有此理!” 贾半仙摇着蒲扇,不着痕迹往亭子里瞥了眼,笑眯眯道,“酒非假酒,兴许是刚才拜月心诚,月神降下犒赏呢?” 亭子里少年接话,语含笑意,“先生一心为民,天上神明看到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百相捂着小嘴窃笑,呐,她今天晚上就当一回月神吧。 小绿球在她手里跟个不值钱的玩意儿,视野可见人人有份。 院子里下了场只有小娃娃看得见的绿球雨。 “徐爷爷可厉害了,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厉害!长卿哥哥,徐爷爷越长寿,是不是就能帮越多人?像帮曹武叔叔那样?”娃儿心情好的时候,喜欢颠小脚,在信赖的人身边,小身边歪七扭八的晃。 晏长卿给她拿了颗粉色花瓣状点心,学着娃儿压低声音,说悄悄话般,“百相认识需要帮助的人?” 诶呀,长卿哥哥太聪明了,套话这种事她真是干不来。 她才起个头,长卿哥哥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百相挠挠脑袋,示意少年附耳过来,“要是有小孩被亲戚长辈抢了房子田地,徐爷爷能帮他们吗?要是有小孩被欺负,拿刀子伤了人,会被抓到衙门关进大牢吗?” 晏长卿不可见挑了挑眉,眼底掠夺清浅笑意,不再说悄悄话,而是扬告了声音,跟那边小酌的老头转述娃儿的话。 “嗯?”徐老头就被往桌上一搁,撸起袖子两手叉腰,“强占他人房屋田地,依大瑞律法,触犯了侵占他人财产之罪,只要那小孩有理,徐爷爷就能帮!被迫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孩童伤了人,只要他不是主观恶意伤人,当地父母官视情形秉公办案,也定然能还他公道!” 百相眼睛刷地亮了,抿着小嘴,浓郁绿球又从右手心飞出,咻咻咻往老头身上砸,往院子里所有人身上砸。 徐爷爷要活一百岁!一百岁! 大家都活一百岁! 好人怎么能不长寿! 这题她会,让她来! 哪里有不平事落到徐老头耳里,他就难以视而不见,顿时没了喝酒的心情,心思全飘到了“侵占他人财产”的案件上,浑然不知自己被喂了多少生命球,本已即将油尽灯枯的生命树,嗖地又回春了。 这晚老头睡得极好。 百相也睡得极好。 第二日,一大早的村口就有点热闹。 起得稍晚的人闻听动静寻去,看到了村口石桥那头的奇景。 石桥那头跪了不少人。 有在工坊干活的孟柳孟元姐弟,有鼻青脸肿看不清样貌的倔强男孩,有相互搀扶的老年夫妻…… 徐老头一夜好眠,起床精神头十足,哪哪都觉舒心,心情好到出门时哼起小调儿。 早晨起床后再村里四处溜达溜达,是来玉溪村后养成的习惯。 溜着溜着,老头慢慢觉着有点不对劲了。 左边路过的村民朝他笑得灿烂,右边路过的村民灿烂得都快谄媚了。 徐老头笑脸缓缓收起,皱了眉毛,等不知不觉来到村口石桥时,解了惑。 外头跪了五六波人。 都在这等着他呢。 “徐爷爷!你起来啦!昨晚睡得好吗,精神好吗徐爷爷?”小百相熟悉的笑脸闯进视野,一口一个徐爷爷叫得恁甜。 “……”徐老头沉默,牙酸。 他昨晚是不是喝酒喝过头了,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承诺? 那边跪着的一看就是身上背着冤屈的,他当然很乐意帮忙,他就是不太信得过自己这副老身板。 一天来五六波,名气越来,慕名而来的人就越多。 那他岂非得把自个转成陀螺? 他今年六十六了。 转不转得动另说,徐老头总有种感觉,自己好像掉坑里了。 好家伙。 谁给他挖的坑? “都起来,找我来的?有什么冤屈跟老头先说说,我先听个来龙去脉!”走到桥头,往桥头边上黄草地盘腿一坐,徐老头身上气势也随之一变。 不再是那个在村里背手撇腿瞎溜达的小老头,没了散漫,没了肆意骂人时的荒诞,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庄重。 看起来极其靠谱。 却没有丁点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假装在附近忙碌实则一直注意桥头动静的村民们脸上浮出会心笑意。 百相最识相,出门的时候她就给徐爷爷备好百相茶了,装了满满一水袋,还把阿爷的蒲扇跟草帽都带了出来,能给徐爷爷遮阴扇凉。 把这些家伙什一股全塞给小老头,百相才放心上学去。 往新村去的路口,金多宝,林怀松林怀柏跟村里几个小孩一并在那等着,看到百相跑过来,立刻朝她招手。 “百相,成了?”金多宝兴奋问道。 百相小手往胸口拍了拍,“我办事,你们放心!徐爷爷靠谱!长卿哥哥最靠谱!” “靠谱就行,孟柳跟孟元有家不能回,要不是咱在饭堂听他们村的人说起,连工坊的工位都的被人抢了去,不就是欺负他们姐弟没有爹娘靠山么!我金小东家给他们当靠山!” 百相认真给金多宝比了个大拇指。 在工坊饭堂吃饭,能听到八卦可多了,今天求上门来的,全是在工坊干活的工人。 身上都背着冤屈。 百相想帮他们。 她其实还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往这条路走,是对的。 以后长大了回头看,不管是走岔了还是走弯了,她都不会后悔。 第177章 趋炎附势,趋吉避凶,这才是常态 梧桐镇衙。 杨甫坐在办公署里百无聊赖,时不时望天兴叹一声,叹声悠长幽怨。 主簿在旁边的小桌子同样百无聊赖,一手撑腮昏昏欲睡。 这段时间叹气声听得太多了,已经习惯了。 “原州跨地审案,曹武那个案子传遍大瑞了,唉。” “为什么案子不是在我手里审理呢?唉。” “明明人一开始是藏在我梧桐镇,本该本官受理,主簿你说,是不是合情合理?是不是本该如此?” 那边的人点头钓鱼,就是没应声。 杨甫望天,唉。 怎么会有镇、县地方官不能判命案这等不通情理的规定? 那么大的政绩啊!就没落到他头上来,让知府给赚了去了! 唉…… 突地。 咚咚咚! 咚咚咚! 前堂外骤然响起一阵咚咚鼓声,把两个心不在焉的人吓得险些摔下椅子。 杨甫起身往前堂走,顺手把歪掉的官帽扶正,路过主簿小桌的时候抬脚踢了下桌脚,“别睡了,赶紧醒神。大中午的敲鸣冤鼓,镇上百姓一个个闲的,都开始不怕挨板子了!” 主簿不得不起身跟上,眼睛还惺忪,嘀咕,“是胆挺大,一点小事就来击鼓,不知道这回又是哪家的鸡趴别人家鸡窝了,还是哪家老农又逮到偷牛贼了。” 杨甫,“……”可不就是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么。 如今镇上百姓过得越来越安稳,风气也越来越好,大事鲜有发生。 他这个镇守日渐清闲,整日只能跟鸡鸭狗打交道,除了月前不了了之的李姓养女案,他近来手里最大的案子就是逮了个偷牛贼。 到得前堂,堂上已经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老者,手里托着一沓状纸往上递。 杨甫还没及坐下,看清老者面容时眼睛就唰地亮了,跟狼见了肉似的,可见的激动。 玉溪村住着位打官司贼厉害的老状师还有谁不知道? 老状师一战扬名,在衙门大堂说过的话已经传遍原州,名声都传到皇城长京去了! “草民徐含章见过大人,此番击鼓鸣冤,有五个状告,这是状纸,请大人过目!”老者话语铿锵,不卑不亢。 杨甫可太喜欢了! 天大的富贵,终于开始往他头上漏了! 这他要是都接不住,简直上对不起先祖下对不起子孙中间对不起自己得过且过的几十年仕途! “主簿,速将状纸呈上!” 衙门大堂外,围观的老百姓一次没少,这次更多。 里头案子还没审,状纸还没读完,外头就有包打听早早知悉内情,唾沫横飞说开。 “这就是曹武一案的老状师!前几日在玉溪村接了几个委托,这是所有案子一并上报审理!” “找上他的全是慕名而去的老百姓!双江村孟氏姐弟状告爷奶叔婶抢田抢屋!那家人可真够狠心的,让姐弟俩无地可种无家可归不说,还一直威逼人小姑娘让出在茶工坊的工位,这是连姐弟俩糊口的生计都要抢了,全然不顾姐弟死活啊!老状师接了此案,好!” “还有地狮罗家老两口,两个儿子在邻镇给人挖矿,矿洞坍塌,俩全折在里头,几年下来都没能讨个说法,人矿洞主有权有势有银子,穷人压根没有说理的地方,那可真真是家破人亡啊!” “还有前一段马县甜水巷那个事儿,你们可能不知道,诶这事儿我包打听恰好听着了!几个富户家的娃儿戏弄小乞儿,给人灌尿摁粪桶……小乞儿差点被整死了,最后拼着一口气抢了富户小崽子的匕首,往人腿上扎了一刀。当时闹得,满县城的人挨家挨户找,要抓了那小乞儿打死,没找着!诶嘿没成想原来跑到咱梧桐镇来了,还机灵得很,竟然寻去了玉溪村求老状师帮忙!” 周围闻听的百姓直咂舌,连带着再看大堂上背脊笔挺的老者,目光都不一样了,全是敬仰,火热火热的。 “老状师接手的全是纠纷案,而且接的全是穷苦人的官司,如果最后能为冤主讨得公道,便是福音啊!老百姓的福音!” “可不是?要是大瑞能多一些老状师这样的人,为穷苦百姓请命,你们说该多好?” “瞧着老状师年纪一大把了,不知道还能这般奔波几年?真希望好人长命啊……” 大堂里惊堂木一拍,官老爷着衙差传唤案件相关人上堂。 直接将老状师呈上的案子特例特办,连排期开堂都省了。 衙门堂外人实在太多,人小个矮的小娃娃被挤得东倒西歪根本站不住脚,被大人夹得两脚悬空。 百相跟金多宝拼了吃奶的力气从人堆里爬出来,坐在旁边月牙石上大喘气。 对视一眼,两个娃子一并笑开。 今天林江送药材来镇上,赶上徐老过来递状纸,百相磨着要来看个热闹,金多宝也死缠烂打来掺上一脚。 趁着小叔在药馆的片刻功夫,俩娃子先一步溜了过来看热闹,是真热闹。 百相小身板后仰,抻了抻小短腿,“多宝哥哥,徐爷爷一定会赢的是不是?” “那是当然,论掐架谁掐得过徐爷爷啊?村里婶婶婆婆见着徐爷爷都不敢跟他吆喝,哈哈哈哈!”金多宝拍着圆鼓鼓的肚子,嘎嘎笑,“你放心吧,孟柳跟孟元肯定能拿回自己的田地屋子,工位也没人能抢走……总之徐爷爷肯定能赢!” 顿了下,金多宝偏头看小姑娘。 认识这大半年,百相也蹿个了,比刚认识的时候长高了一截,小脸上的肉也更多了些,下巴叠了一层小肉肉…… 咳,看着依旧很好看,笑起来还贼喜庆,总之就是讨喜。 “百相,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帮人啊?”金多宝好奇,百相今年也不过五岁多点,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家里村里的风气熏陶,好像也见不得人间疾苦。 瞧着了什么不平事,总会格外关注些。 看见可怜人,也总会伸手帮一把。 金多宝说不上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因为他以前生活的原州城,身边认识的人,绝大多数是喜欢避着麻烦走的。 趋炎附势,趋吉避凶,这才是常态。 第178章 多宝这傻帽,真真缺根弦 百相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道,“我以前不这样,但是我阿爷阿奶他们这样,我觉得很好。在村子里,大家有困难会互相帮忙,好像什么难事都能过去,好像什么难事都很简单……” 她初时什么都不懂。 根本没有帮人的认知。 谁对她好,她就对那人好。 谁对她不好,那她也不对那人好。 谁要是让她觉得不高兴,欺负她了,她也会要人命。 生和死在她看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活着的时候活着,死了就死了。 所以以前陈家来抢百相草的时候,她曾打算把百相草变成毒草,至于谁吃了谁被毒死了,她没有去想过,也不在乎无辜。 可是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她现在一定不会那么做。 因为她现在已经知道善与恶,知道是与非。 而她最想做的是行善事,护欢颜。 亲人的笑脸,她最喜欢。 “我喜欢帮人,因为我懂事了。”小姑娘展颜一笑,笑容灿烂,说这话的时候还重重点了个头,对自己进行肯定。 “可是这天下不平的事情太多了,你能帮多少啊?”金多宝叹气,拍拍自己胸脯,朝小姑娘挤了挤眼睛,“不过没关系!哥哥帮你!” 百相小脸亮了,“那等会我们回去了,去找长卿哥哥!” “……我帮你,你找晏长卿干什么?” “我找长卿哥哥说正事!” 金多宝嘴角抽了抽,他给人的感觉很不靠谱吗?跟他就不能说正事? 臭丫头,亏他还想把她拐回家当妹妹,胳膊肘净往晏长卿那儿拐! 门口太挤,两娃儿也不硬往里凑了。 被传唤的人暂时还没到,案子也还没开审,百相小手托着下巴左张右望,很快就发现了衙门拐角处半躲半藏的一群小孩儿。 是镇上四处浪荡的小乞儿。 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一张张小脸脏兮兮,看起来很邋遢,但是眼睛却都透着股机灵劲儿。 看人时有艳羡有畏怯,却并不空洞麻木。 百相听阿爹说过,阿娘能跟外公外婆相认,还多亏了后街尾巷的小乞儿帮忙。 可是后街在另一边,今天小乞儿却聚了很多人在衙门附近…… “他们肯定也是来听审案的。”金多宝循着小姑娘视线看去,看到小乞儿们时,很是笃定的开口,“那个找徐爷爷帮忙的,脸上又青又肿的男孩也是个小乞儿。他们同病相怜!” “……”百相瞥小胖墩一眼,眼神怜悯。 所以真不能怪她啥事都喜欢找长卿哥哥商量啊。 多宝哥哥的脑瓜子还赶不上她聪明,她跟他能说得上啥事儿? 小乞儿们过来听审,不只是因为同病相怜。 是因为乞儿孤苦无依,他们太想太想抓到点什么能依靠的东西,哪怕只能依靠一会,依靠一下下。 她也曾经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孤儿,所以她比多宝哥哥更能懂小乞儿们的心思。 如果徐爷爷能帮马县的小乞儿打赢官司,那徐爷爷可能,就是小乞儿们肯相信的那个依靠。 …… “百相,在想什么,闷闷不乐的?” 晏长卿伸手在小姑娘眼前晃了晃,拉回她的注意力。 傍晚的竹亭,吹来的风已经带上秋意。 漫天烟霞绚丽浪漫,是一天里最美的景。 只是今天小姑娘明显心不在焉,全没有赏景的心思。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小姑娘发愁了。 “长卿哥哥,徐爷爷打的官司赢了。”百相回神,小手往石桌上一撑,托着小下巴开始喋喋讲话,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他人错觉,“五个官司都赢了,镇上的人可开心了,都在夸徐爷爷……大瑞的状师很少吗?” “状师自是不少,但是像徐爷爷这样肯为百姓请命还不收分文的,确实不多。”晏长卿心思微动,小姑娘就是为这个在发愁?应该不止,“除了这个,百相在镇上还遇上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百相抿着小嘴,“还看到镇上有好多小乞儿。” 看到小乞儿,她就想到自己以前。 不是那么的开心。 懂了有人疼有人关心爱护的滋味以后才知道,她以前其实过得并不好。 晏长卿挑眉,静静看着小姑娘片刻,抵唇笑开。 原来是这个。 “徐爷爷为民请命是好事,但是他人只有一个,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而且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奔波时间长了也会疲惫。也许他老人家能广收门徒,一来替他分担,二来也能让更多百姓受惠。” 指尖在桌面轻点,晏长卿思考沉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才是助人的长久之道。” 他的抱负,是创大瑞盛世,让山河海晏,让百姓升平。 如今,可以踏出第一步了。 百相不知道少年在想什么,只眼睛晶亮的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长卿哥哥知道她的想法,她也知道长卿哥哥肯定有办法,让所有的事情都能顺意。 “你想帮那些小乞儿,对吗?”少年察觉她视线,偏头看来,手指还在小姑娘鼻尖轻点了点,不自觉的宠溺,“我也想帮他们,我来想办法。” 百相小嘴立刻咧开了,亮出小白牙,“长卿哥哥,我就知道!你最棒了!” 最靠谱啊! 长卿哥哥最靠谱啊! 晏家大门口,金多宝跟林怀松林怀柏大摇大摆走进来,还没进亭子就开始斜眼瞪晏长卿。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百相不在家,一准在晏长卿这里!这不就坐那儿么?” 瞧见小胖墩,晏长卿微微挑眉,又笑开,弯了清眸,“多宝,你来得正好,就缺你了。” “……”金多宝莫名两股战战想后退,只觉后脖颈汗毛炸起,有种成了猎物的感觉,“晏长卿你别这样冲我笑,瘆人!有什么事直接说!” “那我当真直说了?” “……” 直接说!我求你! 他金小爷只喜直来直去不爱拐弯抹角! 对着晏长卿的笑脸,他是真瘆得慌! 眼瞅小胖墩脚丫子开始悄悄后退,晏长卿抓紧时间直言,“多宝,你有多少银子?” 金多宝,“……”牙龇了。 我的银子也是你能打主意的? 不是,银子?呵,小看谁? 金多宝不服自己那么怂,硬着头皮上前,挺着腰板子,“你该问小爷有多少金子!小爷出门就从来不带银子,只带金叶子!知道不!” 林怀松林怀柏在后头齐齐捂脸扶额。 完了。 多宝这傻帽,真真缺根弦。 第179章 共品悲欢,不吝信任,有何不可? 晏长卿视线转向林怀松、林怀柏,笑眯眯的,“小松,小柏,也少不了你们俩。” 他的抱负仅靠自己一人之力难以成事,他需要伙伴。 需要可以放心信任、可以交付后背的伙伴。 仨男娃子奇了,翻着围栏跳进竹亭,“长卿哥,你到底要干什么大事,要我们这么多人帮忙?” “我想要大瑞幼有所养,老有所依。”晏长卿毫不讳言,认真问小伙伴们,“你们愿意帮我吗?” 原来是做好事,那有什么好犹豫的,仨拍着胸脯,“用得上的地方尽管招呼我们!” 完了,仨又抓耳挠腮,“不过听你说着,这好事儿难度挺大,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就算要帮忙,长卿哥应该找大人才对,找他们这些几岁的小孩,有点像在开玩笑。 只有百相不觉得是玩笑,“再难的事情,长卿哥哥也肯定有办法解决!长卿哥哥,我能帮什么忙?我也想帮你!” 晏长卿弯唇,这种莫名的信任,让他心里暖暖的,“百相你已经帮上忙了,你帮着发现了问题,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就像一个漏了洞的簸箕,要有人发现哪个地方破洞了,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去缝补。” 几个小脑袋在石桌旁围成一圈,年级最长的少年嗓音清润,细致的跟小伙伴们说开,“大瑞有很多孤儿、很多孤寡老人,我想帮他们,但是拿银子出来供养,就算能养一时,也养不了长久,合整个大瑞地界需要帮助的老幼,想养活他们,需要的是无比庞大的钱财,我没有,我也没办法立刻帮助所有人,所以我想用另一个法子帮他们,而且要一步一步来。 小松、小柏,你们自幼在这里长大,对周边情况最为熟悉,我需要你们帮忙打听附近可有年长懂手艺的老人,比如会编制的、会纺织的、会刺绣的、会木工艺的……都可,叫上村里小伙伴一块帮忙打听,人多力量大。 找到了人,许以月薪,让他们教导孤儿们手艺,让那些无所养的孩子能习一技之长,拥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多宝,接下来就需要你掏银子了,建一个能供多人居住的地方,不用豪华,像工坊的工舍那样即可,能容纳百人大小,布置些简单家具,大概几十两银子就足够。 至于将来手艺品的销售去处,也需仰赖金家。金家在这方面人脉广交情多,为那些孩子寻出处更容易。” 少年几句话,将事情安排下来有条不紊。 另外四个孩子都听呆了。 金多宝回神后大松一口气,他这次误会晏长卿了,还以为要被坑老大一笔银子,没想到只需区区几十两。 那算什么钱。 他有! 至于人脉交情那些也不是事儿,他爹的人脉就是他的嘛! 不过,金多宝也不是真憨,小胖脸凑到少年面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问,“晏长卿,小爷帮忙肯定帮,但是你这有点奇怪啊。你家也是大富商吧?几十两银子你自己没有?作甚一定要我出钱?论人脉交情晏家肯定也不比金家少吧?还有,这事情听着可不算小,应该找大人来办最合适,你找我们这些小孩子做什么?” “大瑞地域之广,南起问天山,北达望月峡,东始泗水,西邻牧原。需要帮助的人或成千上万,如今我所行的仅是第一步,往后还有很多很多步要走。想要达到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的理想,也不是一夕就能达成,可能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多宝,小松,小柏,我的理想抱负,我把你们一并算在内了,因为你们是我的伙伴。” 晏长卿朝几人俏皮眨了下眼,“再说我也不是光说不干,养老幼前期吃用所需的银子我来掏。” “嗨!我懂了,你就是明明自己一个人能干的事,非要支出一点来让我们干,拉我们上你的船呗!” “干不干?” “干了!” 娃子们哈哈大笑,明明稚嫩的笑声,于此刻竟然有种恣意与豪气。 热血激昂。 晏长卿眼睛弯起,眼底是由心而发的轻快。 帝王之路孤独常伴,帝王之术制约权衡,登上尽头王座,只剩孤家寡人……他不想做那样的帝王。 交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为一件事情齐心协力,共品悲欢,不吝信任,有何不可? 君,是百姓的君。 而大瑞,亦是百姓的大瑞。 笑过后,几颗小脑袋又聚到一起,兴致勃勃讨论。 “建的房子要收留孤儿、孤寡老人,不如我们给房子取个名字?就像一个店铺的招牌,人家一看招牌就知道店里是卖什么的,需要帮助的人才能靠着招牌更快找着地方!” “叫安心院吧?让无所依的人心安的地方,怎么样?” “好!就叫安心院!第一家安心院在梧桐镇建起,以后会有更多安心院在别的地方也建起来!” “那第二家建在哪?” “这个要问长卿哥啊!咱几个人脑瓜子加起来都没他转得快!” “唔,多宝,你家的生意如今已经遍及大瑞各地了吧?就以百相草所售地为点,所有点连起来便能成网,安心院在这张网下随处可开。” “……好哇晏长卿,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八百年就打我家主意了!” “哈哈哈哈!” 天上烟霞渐淡,夜幕降下。 晏长卿在小伙伴们热烈讨论中,朝天际遥遥望一眼,眼底有光灼热跳跃。 他,他们的抱负,将以此处为起点,终有一日,惠及整个大瑞。 …… 九月,稻子丰收。 工坊特地放几日假,让工人们回家收稻子。 田里的水早几日已经放干,一串串金黄稻穗颗粒饱满,农人打着赤脚拿着镰刀,弯腰割禾忙。 同样放了农忙假的孩童们,手里拿着麻布袋、提着小竹篮,跟在大人们身后拾稻穗。 确保无一遗漏,绝不浪费一粒稻子。 林大山割完半块田,间中喝水的功夫,看着自家田地认真捡稻穗的娃儿,笑着调侃,“最近几个娃子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整天神神秘秘的,时常见不着人,今天倒是人齐了。” “那你消息还没有我灵通,松儿柏儿俩崽子说悄悄话被我听着了,一群娃儿凑一块,说要弄什么安心院,要收留大瑞的孤寡老人跟孤儿。”林二河话说得不以为意,脸上嘚瑟收不住。 隔壁是王家的田,王全朗笑搭话,“可别小看娃子,平时在村里撵鸡逗狗的,真做起事情来还挺上劲儿,我家小牛、村长家家旺都帮着四处跑,忙活完回来也不喊累……说不定最后娃子们真能干成大事哩!” “嗐,咱也不盼着孩子们要有多大能耐,只要心正,不走歪喽就成!” 这时村里一道灰影飞快奔来,用的轻功,有这能耐的大家伙知道的也只有莫一。 很快,莫一熟悉沉冷声线响起,“大山,快回家,你媳妇要生了!” 林大山腿一软翻进田埂后头水沟里。 第180章 母子平安,不谢不谢呀阿娘! 李素兰孕期尚不足十月,但是肚子里怀的双胎,郁大夫说过会有早产的可能。 如今满打满算九个月出头,早了一个月。 各家正是农忙时,还没到回家吃午饭的时间,李素兰突然就发动了。 林家院里短暂兵荒马乱,好在因为有郁恒提醒,家里提前找好了稳婆在村里候着,甚是及时。 晏家那边杜嬷嬷也来了帮忙,没进堂屋,洗洗手去灶房帮着准备午饭,熬补身的鸡汤,煮羊奶。 林大山一路连摔带爬冲回家,刚进家门就听到屋里惨叫声,把他吓得两眼一翻几乎要昏过去。 比他更慌乱的还有萧夫人。 房里喊一声她就挠夫君一爪子,老将军手背上已经全是抓痕。 “微儿要生了,怎么办啊老爷,生孩子可疼可疼了!”萧夫人脸比纸还白,即便疯疯癫癫,也对生孩子的事情有认知。 她生过好多孩子,一个?两个?还是几个? 记不清了,可是她知道,每次生孩子都要在鬼门关走一遭的。 她的微儿现在也在鬼门关打转,她害怕! “是,是疼……别慌,稳婆在里头呢,没事儿的,我找贾半仙拿的保命丸也给微儿含着了,放心啊放心,微儿定能母子平安!”萧必让何尝不慌,上场打仗都没慌过的老将军,这时候怕得手发抖,有股极强的冲动想把林大山阉了。 贾半仙靠坐在堂屋墙根,总是笑眯眯的胖脸难得臭得很,时不时朝老将军飞一记眼刀。 混朝堂的人,不管文官还是武官,都他娘甚不讨喜! 什么找他拿的保命丸,明明是仗着武力高逼他给的! 他一算命的老道士,肩头骨差点被老东西捏碎了! 他容易么他? 郁恒那个狗东西也贼,早两天回京了,要不这罪就该是郁恒受的! 林老汉蹲在堂屋廊檐下,掏出了好久没用的烟杆子,放嘴里吧嗒半天才发现没上烟丝。 林婆子跟张翠娥都在最里房间里帮忙,血腥气隔着布帘子往外溢,气味熏得人心慌。 百相是踩着阿爹脚跟回来的,大人们注意力全在房里,她站在帘子旁边肆无忌惮往里砸小绿球。 房中百相草清新气味迅速堆积,浓郁得几乎盖过血腥气。 元气在身体里迅猛强势滋长,李素兰无力的眼皮睁了睁,死死咬着嘴唇,压制住又要冲出口的呻吟,照着稳婆教的法子用力。 “呜哇——” 一声洪亮啼哭! 又一声洪亮啼哭! 稳婆报喜声旋即传出,“母子平安!两个大胖小子!恭喜恭喜!” 外头候着的人狠狠松了口气,高悬的心也落下了。 稳婆把该自己的事情忙活完,领了赏钱离开林家时,几乎是飘着走的。 这次没白来。 拿到了三份大利是,每一份都分量十足,有林家给的,有白发老夫妻给的,估摸着三两银子不止! 林家堂屋,此刻人人欢喜。 知道外面的人都挂心着,林婆子跟张翠娥把新生娃儿用襁褓包好了走到帘子边上,撩起一角帘子,特地让外头心焦的人看上几眼。 林大山抱着女儿贴在门框,父女俩视线落在婴儿白嫩饱满小脸时,齐齐咧嘴露出白牙。 萧必让夫妻俩眼神几乎黏在小婴儿脸上不舍得眨眼,看着笑着,眼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 这两个孩子,是萧家血脉的延续! “娘,素兰咋样?”林大山低声问,伸着脖子往房里瞧。 “睡着了,待会我把房里收拾干净,等素兰醒了你再进来看她,这时候就别吵她了,让她好好睡。” “诶,诶!” 林二河跟林江晚一步到家,汉子不方便往里进,跟老爹一样蹲着堂屋廊檐,齐刷刷的三大只。 这时候三大只也都乐得很,只是说话俱把声量往下压着,免得扰了妇人睡眠。 “听到消息我光顾着往回赶,忘记去饭堂拿订好的肉了,爹,待会我过去拿去!”林江笑道。 林老汉点头,“再整两条鱼,要是有猪腿也带条回来,家里添丁是大喜事,得热热闹闹庆祝!” “诶,好嘞!” 林二河斜勾嘴角嘿嘿嘿的坏笑,“家里有喜,我多待会,歇一歇!” “家里稻子还没割完呢吧?你歇啥啊你歇,又不是你生孩子!” “诶呀爹,咱家田里有全叔跟富贵他们帮忙呢,咳,我晚点再过去,让他们多干点!” “……” 林老汉一巴掌扫上儿子后脑勺,好气又好笑。 这犊子,家里光景好点了,本性就露出来了。 懒货一个。 李素兰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天黑,睁眼就对上床边一大一小四只眼,床里侧还有两个更小的睡得正甜。 “素兰,醒了?我去给你端汤,先喝点养精神!”看到媳妇醒了林大山就乐,说去端汤,人蹲在那里一点没挪,少见的笑得憨。 百相仗着人小得宠不容易挨骂,从床尾蹭上床了,爬到里侧,跟看稀奇宝贝似的看两个弟弟,“娘,两个弟弟真的是你生的吗?他们这么胖这么大,你是怎么生出来的?他们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一定很挤吧?” 李素兰忍俊不禁,视线在丈夫、女儿、儿子脸上一一划过,心里满溢幸福与满足。 “傻丫头……以后,我们就是一房五口了。”李素兰抬手抚上女儿小脸,动作轻柔爱怜,“相宝,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们家,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女儿。 谢谢你,给我的福报。 这句感谢,小丫头听不明白,莫名所以的挠头傻笑,“不谢不谢呀阿娘!” 难道阿娘生弟弟的时候,发现自己给她砸绿球了? 不可能不可能,要是发现了,阿娘肯定要害怕的,怎么还敢摸她脸蛋呀。 小心思打了个转,百相笑得更开怀,无比放心。 房里五人,只有林大山知道妻子话语背后的意思。 他蹲在床边,看着床上一大三小,沉默着,眼眶微微湿润,无以言表的情感在胸腔里鼓胀,游走四肢百骸。 眼前所见,便是他的所有,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他会倾尽所有去爱护她们,保护她们。 “大山,大山!微儿是不是醒了?我听到你们说话了!” 帘子外,老将军声音传来,急吼吼的,“微儿,我是爹!你怎么样,好点了吗?俩外孙乖不乖?有没有闹你?有娃闹腾你没法好好休息,要不爹帮你们带娃?爹有经验!怎么都不出声了?……林大山!你是不是使坏呢!” 百相眼睁睁瞧着睡得好好的俩弟弟眉头一皱,嘴巴一咧,扯起嗓子哭,“……” “外公,你把弟弟吵醒了!你看看!哭了吧!他们一醒就要比嗓门!” 房里夫妻俩对视一眼,噗嗤! 往后要更热闹了。 第181章 咱家石头棒槌不算随意,一听就是能扛的硬货 玉溪村原本不孕的林家媳妇,不仅怀上了,还生下了双宝。 两个又白又胖的小子。 来帮忙的稳婆拿到大额赏银心情好,回去就给宣扬上了。 一传十,十传百,结果是四方药馆又差点被挤爆。 甚至有百姓给百相草起了个别名,叫好孕草。 林大山说起这事儿啼笑皆非,“传来传去就成这样了,怎么往外解释都没人听。” “不用特地解释,老百姓未必不知道不是吃了百相草就包治不孕,只是抓个好兆头罢了。”萧必让推着竹耙子,学着女婿的样儿给晾晒的稻子翻面。 村里稻子刚刚丰收,趁着好天有太阳,家家户户的紧着晒稻子。 村子中间的小广场每年这个时候都被稻子铺满,干活间中歇趟的时候,扛着竹耙子过来把稻子翻一翻,太阳落山后再收就行。 后晌午的太阳还热烈,挂在天上灿烂又明媚。 置身小广场,踩在稻子上推着竹耙来回走,闻着浓郁稻香,看着成片铺开的稻子被画上一道道耙印,也别有意趣。 旁边有半大不小的娃子,直接用耙子在自家稻子上作画,嬉闹声飞扬。 “爹,去那边树脚下歇一歇,我带了茶过来,咱喝口茶再回去。”把稻子来回翻了一遍,林大山招呼岳丈躲荫纳凉。 小广场里侧长着颗大槐树,半露出地面的粗壮根系错综盘虬,靠近地面的树表皮被盘得光滑,上方树冠冠幅宽大,落下大片的树荫。 这里也是天热时老人、孩子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翁婿俩走到槐树下,随意挑个树根坐下,一壶茶共饮。 树下有凉风,茶饮生津,煞是惬意。 萧必让却没什么心情感受,茶水喝得又急又大口,“赶紧喝,喝完了就回去。” 林大山笑道,“不着急,石头、棒槌有那么多人照顾,回去了咱两个老爷们也插不进手。” “虽说起个贱名好养活,不过石头、棒槌这两个小名是不是太随意了点?” “爹,村里还有娃子小名叫狗剩、狗蛋,咱家石头棒槌不算随意了,一听就是能扛的硬货。” 萧必让嘴角抽了抽,没得表情。 罢了,石头就石头,棒槌就棒槌,多听听也就顺耳了。 “这段时间忙着田里地里,一眨眼就过去十来天,等空下来就该给孩子落户籍了,得取大名。”林大山喝了口茶,盖上茶壶盖子,“家里小一辈是怀字辈,我给棒槌取名林怀杨。” 萧必让点点头,“上头俩哥哥一松一柏,棒槌取杨字,不错,坚定挺拔。石头呢?取哪个字?” “我跟素兰商量了,石头随母,姓萧,家里人也都赞同。爹,石头的名字你给取一个吧。” 萧必让心头正琢磨字来着,闻言一怔,视线落在前方好一会没动。 片刻后,无意识点头喃喃,“好,好,姓萧——” 眼泪倏而就落下,用手怎么也抹不干净,老人干脆放任泪水纵横。 萧家香火没断,百年千年后,依然会有萧姓子孙祭祀祖先,为家族死在战场上的先辈,祭香烧纸,铭记他们的名字。 “哈哈哈哈!好!弟弟叫林怀杨,哥哥叫萧怀川!”老人泪眼迷蒙,笑声豪迈,伸手在女婿肩头激动一拍,定了。 “……”林大山强忍着没龇牙,岳丈这一下差点给他整出内伤来,疼。 这次老丈人终于有点内疚没收力,轻咳了声,“你爹我是武将,带兵训兵时惯使偃月刀,两臂长,重八十斤。” 林大山,“……” 林大山,“爹,你使惯了铁兵器,也不能把我当铁疙瘩拍啊,疼。” 老丈人笑睨他一眼,眼眶还红着,说话带鼻音,“你瞧瞧你这德行,走了,回家!” “诶!走!不用拿耙子,就撂这儿,晚点还得来翻翻!咱揣上水壶就行!” “嗯。我取的名怎么样?怀川怀杨,一听就是兄弟俩吧?” “那可不,取得好,大气!爹,还有百相,咱这房是姐弟仨。” “还点起我来了,百相是我外孙女我能漏了不疼?女娃子跟男娃子不一样,女娃儿要娇养富养,男娃子就不能惯着,得粗养,得有肩膀能扛事,以后得有能力护着姐姐,给姐姐撑腰……跟你说不明白,你干你的活儿就成,把家里田地伺候好,仨娃子我来管!” “行,有长辈帮忙,我跟素兰可省心了。” 天上太阳依旧热烈明媚,银发老者背着手走在骄阳下,背影挺拔,步履稳健,嘴角高扬,眼里装满揉碎的阳光。 林家堂屋。 林婆子从里间房出来,手里端着儿媳用完饭的空碗筷,顺手把门帘子抻严实。 转头瞧见堂屋里守在小木床旁的一老一小时,抿嘴一乐,由着老小去。 她先回灶房把碗筷洗了,紧着熬下一顿鱼汤,还得烧好热水,晚些一家子洗澡要用。 持家妇人整日里围着灶台转悠,家里光景好了,却也没有能闲着的时候。 堂屋小木床是新置的,四周加了围栏,缝上床帏挡风,里头躺着两个酣睡的胖娃娃。 出生十几天的娃,一天变一个样。 在大人眼里啥样都好看,怎么看都欢喜。 床帏外头大脑袋贴小脑袋,白发连黑发,四只眼睛不错眼的盯着甜睡的娃娃瞧。 祖孙俩神情如出一撤,连傻笑的模样都差不离。 “外婆,弟弟怎么这么可爱呀!跟我一样白!比多宝哥哥还胖!弟弟手腕有三个肉褶子!”百相咧着小嘴,用气音感慨。 萧老夫人咧着嘴,比出三个手指,“脚腕也有三个肉褶子!白白胖胖,可爱!可惜外婆没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肯定也很可爱!” 说完老妇人偏头认真看外孙女一眼,正色点头,“现在也很可爱!” 百相弯了眼,怕吵醒弟弟不敢笑出声,小手拢在嘴边悄声,“外婆,弟弟是小可爱,我是大可爱,你是老可爱!” 外婆老可爱了,咯咯咯! 老妇人也弯了眼睛,从怀里取出两条红发带,轻手轻脚解了娃儿有些毛躁的羊角辫,重新替她梳头。 萧必让回到家,没往屋里进,拎着张小马扎靠门坐,静静看着小床边一幕。 小床里婴孩甜睡中嘬嘴,床边上老人替玉娃娃梳头。 很寻常的一幕。 他能看一辈子。 第182章 小人,居然藏暗器 晏家。 竹亭里几个男孩聚堆,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所得。 难得今日沐休,小男孩们在外头跑了一早上,也是刚着家,中午直接在晏家吃的午饭。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梧桐镇这十里八乡的,膝下无儿女的孤寡老人还不少。” “双江村的玉婆婆会染布,同善村的刘老爹懂木工活儿,还有地狮村那老两口,就是找徐爷爷帮告状的,他们会编好多东西!这些都是有手艺的,可以请来!” “只要有住的地方,有米有锅,这些老人带着孩子也饿不着了。” “安心院的地址我选好了,就建在镇口酒坊旁边!那儿地方足够大,还有,近酒坊,以后安心院做出来的手艺品直接就能从酒坊捎带出去!怎么样怎么样?” 小男孩们用自己的小手亲手描绘一副蓝图,眼看着蓝图在他们努力下一点点成形,心头的成就感无法言喻。 晏长卿坐在旁静静倾听,脸上噙着浅浅笑意,时而点个头露出赞赏,小男孩们每每会眼睛更亮上一分,心头底气也更足一分。 “长卿哥你别光是点头,到底怎么样你说说嘛!”金多宝心急,连素来不乐意喊的哥都喊出来了。 晏长卿笑叹,“不是我不说话,你们都做得很好,没有我能指点的地方。我虽比你们年长些许,但要自己做这些事情,未必比你们做得细致周到。这便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杜嬷嬷恰端着茶水鲜果过来,闻言心头暗笑。 太子年纪说大不大,却是个芝麻汤圆,三言两语的就把娃子们哄得高兴极了,那股劲头,说他们能摘月亮他们都敢信。 可也正是孩子们的直率纯真,最易感染人,最易得人欢喜。 连她这个老太婆,瞧着眼前场景,都觉心头热烫滂湃。 莫名相信且有信心,这些孩子们的未来,必然开满锦绣繁花。 “都聊了一个多时辰了,口渴了吧?歇一歇喝口茶,吃点鲜果,在镇上买的梨,说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水灵,皮薄多汁。”杜嬷嬷把托盘放在石桌上,一壶温度正好的茶水,一篮子黄澄澄的梨。 晏长卿瞧着梨,下意识问,“嬷嬷,百相知道这边买了梨吗?” “知道,我瞧着百相没过来,刚才特地让贾道长顺道捎了一篮子过去。” 提到百相,杜嬷嬷想起林家的事儿,忍不住笑开,“百相这时候一准在看娃呢。本来没满月,石头棒槌不应该抱出房间,免得受风。架不住萧老夫人跟百相天天守在娃儿旁边不肯挪窝,大山夫妻俩一合计,干脆在堂屋置张小床,俩娃儿放在那儿睡。好在眼下九月,天高气爽的天气也不算凉,我昨儿特地去瞧了,两个小娃娃长得可好,白白胖胖的很壮实,小手小脚上全是肉褶子……” 嬷嬷絮絮叨叨说起那边趣事,晏长卿面上不显,心头有些微失落。 梨子送过去了,百相在陪小娃娃,今日怕是不过来了。 那丫头。 林怀柏嘴里梨肉塞得满满的,说话大咧咧,“伯娘生了小弟弟以后,百相一天天的净陪在旁边看娃,都没时间跟我们玩了。你们说说除了吃就只会拉撒睡的小娃儿,有啥好玩的?百相看俩娃娃换尿布都能傻乐呵。” “什么傻乐呵,那不是我们最近忙,都没时间陪百相玩么?你咋不说你跟小牛撒尿比远近笑得下巴差点脱臼了那才是傻乐呵呢!”金多宝不乐意,反手插兄弟两刀。 百相好看得跟小仙女似的,又好看又可爱又善良又真诚,她做啥都对,谁说都不成! 林怀柏嘴角抽抽,不是,他说啥了他?多宝就把他的糗事往外叭叭爆啊?他不就是吐槽吐槽妹妹有了弟弟不管哥哥了么? 林怀松比胞弟精那么一丢丢,捧着个梨凑到晏长卿旁边远离纷争,先吃为敬,“长卿哥,甭管他俩,我吃完了就逮他俩办事去!今儿还有一下午时间呢,能办不少事儿!” 村里小伙伴们最近都帮忙在附近熟悉的村子打听消息,待会他找大家伙集合,把消息收拢了筛一筛,事情也差不多能定下来了。 晏长卿点头,“好,我定了一批米粮,灶具也准备齐全,等安心院建好了,东西会第一时间送过去。十月就要转冷,我们尽量在那之前把事情办妥,让镇上流浪的孩童趁早住进去。” 说着他站起身,把篮子里没吃完的梨分三份塞到三个男孩怀里,“拿着,边走边吃,吃不完的给村里小伙伴们分一分。” 仨男孩就这么被赶出了门,六目相对皆是一头雾水。 尤其金多宝,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晏长卿这么急做什么?办事情也是我们去办,他坐家里动动嘴的倒比我们还着急?啊哈!我知道了!他肯定急着去蹲茅坑!” “……长卿哥蹲坑也没急过。” “那你们说说,他那说话做事都慢悠悠的性子,除了拉肚子要蹲坑,什么时候这么急过?” “……” 小哥俩脑子里有画面一闪而过,立刻不约而同啪啪给自己脑门两下子。 不能想,一想,长卿哥在他们心里的形象就不一样了。 金多宝脑门也挨了一记,不是他自己拍的,是后头多出来的手往他头上拍的。 晏长卿清润嗓音在后响起,哭笑不得,“就你脑瓜子最能想,我何时拉肚子了?” “嗷!晏长卿!你偷袭!小样!”金多宝抱着脑袋转身,看都不看直接往前扑,故技重施,直接一个千斤坠挂晏长卿身上。 有点突出的小肚子被少年手里小食盒硌了,“……” 小人,居然藏暗器。 小胖墩面无表情从少年身上滑下,岔着两腿坐地上揉肚子。 林怀松林怀柏顾及兄弟面子,背过身去狂笑,“哈哈哈哈!” 晏长卿也忍俊不禁,他真不是故意的,“我装了些点心,去对面看看石头跟棒槌。” 金多宝没说话,肚子被硌的那一下还没缓过来,只扯动嘴角让少年看到他冷冷的笑。 呵,什么看石头棒槌,分明想去找百相玩儿。 他对晏长卿是越发了解了,这货别的不敢说,肚子里花花肠子最多。 肯定是百相好几天没上晏家,丫的想百相了。 哼,他也去看石头棒槌去。 第183章 以善待人,心宽福自来 长京,夜。 长京的九月降温已经很明显。 郁恒忙完一天事务从太医署走出,被外头凉意沁得脑子一激灵,攒的那点疲惫也被凉掉了。 “大人,户部许侍郎请宴——”后头医署药侍跟上来匆匆开口。 “累了一天没力气去吃宴席了,不是早就叫你回绝了吗?” “还有京兆尹汤大人——” “累了累了,不去。” 话都没听完,郁恒统统一口回绝。 他回京不过几天,递帖子、托人递话的各种邀约就纷沓而来,不是这个大人就是那个大人,全是冲着从他嘴里打探消息来的。 郁恒哪敢接邀约?万一喝多了脑子不清楚被人把话套了去,人家得了信息拍拍屁股走人隐身,他可是要被皇上皇后问责的。 为防那个万一,干脆什么邀约都不去。 “郁大人留步!”刚打发了药侍,还没走出几步,前头又有人来堵路截人,“郁大人,贵妃娘娘身子突有不适,特命我来请大人看诊,请大人立刻去甘泉宫!” 郁恒朝来人看去,是姚贵妃身边最得用的老嬷嬷。 他面上不显,语带歉意拍了拍背着的药箱,“嬷嬷,这可不巧,凤仪殿那边刚传了话过来也是让我过去看诊,恐皇后娘娘有何不适,我需先去一趟凤仪殿,否则皇上问起责来无人能担待。不过贵妃娘娘身子不适也耽搁不得,嬷嬷还是速速去请其他太医吧,太医署中诸位太医皆是医术不俗的,并不比我差了。” 说罢他朝老嬷嬷微一颔首,提了下肩头药箱背带,作状紧急万分离开。 药侍也返身逃也似的躲回太医署,生怕被抓住问话。 郁大人有没有被凤仪殿传唤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贵妃娘娘,哪一位都不是他这种小喽喽能糊弄得罪的。 ……大人以前性子也不这样啊,怎么离京两三回再回来,变得张口就来了? 郁恒还是去了一趟凤仪殿,将那边来请的事情告知了一声,然后背着药箱直接回自己的府邸避纷争躲清静。 而京中各路人马虽然没能从郁恒嘴里撬到消息,但只从他一人返京而皇上那边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便能猜出个大概来。 太子在外如何且不说,萧将军肯定平安无恙。 这叫人无法不吃惊。 请不到郁恒的官员私下里琢磨细品,着实坐不住。 姚贵妃得了老嬷嬷回禀,更是气得将寝殿内物件摔了个满地。 “他们就是去了原州!去了百相草的产地!” “可百相草仅仅是一味药草,效用再大再好,也不可能只用百相草就治得好百病!” “这背后还有人……究竟是什么人医术如此高超压得过郁恒,竟能让垂死的人又活了!” “晏临还活着,不仅活着,身边还多了个医术了得的人,如今更是又多了个手掌兵权的萧必让!”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越等,晏临身边聚集的能人会越来越多,我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两手撑着雕花嵌玉檀木桌,姚贵妃白皙十指紧扣黑漆桌面,眼尾赤红眼神阴鸷,“嬷嬷,给远征伯递信!开始动手!既然百相草把他们凑到一块,本宫就用百相草整死他们!” 老嬷嬷心一沉,有些慌,“娘娘,百相草如今销遍大瑞各地,京中大小官员皆对百相茶赞不绝口,就连皇上那儿,百相草也是日饮必备!您动百相草,这可是在跟满朝文武为敌!” 姚贵妃偏头,冷冷勾起红唇,“我何时说要动百相草,我只说用百相草。” …… 天气一日日转凉。 与皇城的风云暗涌波云诡谲不同,梧桐小镇的民生热闹依旧,安稳依旧,丝毫不受天气变化影响。 近来镇上又有新鲜事让百姓们能凑一块议论。 源于大街上张贴出的告示,以及镇口外酒坊旁新建起的大屋舍。 “告示上说得真真的,屋舍也建起来了,跑不了,就是收容无家可归的孩子的!” “不只收容孩子,好像只要无家可归、无所依的,情况核实了就能登记进去!包吃包住呢!” “听说杨大人对这件事很是推崇,亲口赞过!哎呀,你们觉不觉得,咱梧桐镇这两年越来越好了?” “这还用说么?顶顶的好!原本以为茶工坊、酒坊在咱这儿建起、招工,就已经是很好的事儿了,没成想竟然还有更便宜的事情哈哈哈!我表亲家在邻镇,恨不得带全家搬过来。” “原州四县十六镇,以前最不显眼的就是咱梧桐镇,谁能想到最后有这种造化跟福气?现在过年过节的走亲戚,只要说一句咱家住梧桐镇,到处都是羡慕咱的人。” 四方药馆过了早晨最忙的时候,稍稍清闲下来,老大夫也不跟以前那般直接进后院歇趟了,就坐在药堂里,跟临近过来串门的商贩、各掌柜闲话唠嗑。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老大夫时而抚须畅笑,说不出的畅快开怀。 心情好了,也愿意跟大家伙多透露点内情,这也是周边商贩掌柜的越发喜欢过来串门的原因。 “那屋舍,就是安心院,是玉溪村几个孩童弄起来的,从有想法开始,到着手实施、到安心院建起,全是孩子们亲手实践、合作,不曾假手于人。弘善扬善,风气熏陶……你们且看着,咱梧桐镇啊,日后还会变得更好。” 立刻有人搭话,笑嘻嘻的,“老大夫,就知道从你这里能听到更多来。安心院背后的善人,是不是也是玉溪村的?” “除了玉溪村,咱这小地方,有多少人能往外一掏就掏出足够银子建大屋养人?金老板家小子、林家几个娃子、还有玉溪村的机灵孩童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么给办起来的。你们以后做玉溪村人的生意,也多给人点实惠,不能只嘴上夸啊。” 大伙自然点头应是。 老大夫眯眼看铺子外阳光,阳光暖人。 一方水土一方风气,以善待人,心宽福自来。 就如林家做生意卖百相草。 林家记着他曾经给过的善意,最先找上他做买卖。 那么好的百相草啊,林家与他理念相同,为惠益百姓,愿意低价卖出。 且在百相草迅速打开口碑后,即便林家有了更好的合作对象,也不曾断了与四方药馆的生意往来,更没有坐地起价。 能甘平淡的人很少,能秉持初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林家的善,终有福报。 所有愿意行善的人,亦然。 第184章 我定不轻饶他们! 镇上百姓热议时,百相正在安心院观光。 偌大的屋舍建起,家具、米粮等东西尽数运来做好了规置,就等人住进来。 正式开放前,小胖墩金多宝少不得要跟小伙伴们炫耀一番。 这不就带着人来了。 百相、林家小哥俩,村里的玩伴,还有晏长卿……要不是两辆马车坐不下,小胖墩直想把村里人全喊来看看。 一座大宅院,外观看起来跟普通民居没有什么区别,白墙灰瓦,没有多余的装饰。 但是下有床可睡,上有瓦遮头。 对于居无定所只能四处流浪的人来说,这便是安处。 “这个院落中间有围墙隔开,分成几个地方。前院很宽敞,专门用来做工、放器具!住的地方我也把它分成两个大院落,一边住女娃子,一边住男娃子!后头那排弄成饭堂!吃饭的地儿、洗澡的地儿还有茅厕……总之我能想到都弄齐全了!” 领着小伙伴们把整个院子各处溜达一遍,金多宝还负责讲述,端是兴致高昂。 末了两手叉腰回转身,下巴仰到天上去,“怎么样,我金小爷办事儿也是靠谱的吧?” 九岁小男童头上总角系红丝缯,一身宝蓝色银丝绣上衣搭同色绢裤,外罩月银半袖罩衫,足蹬鸦青平头鞋,站在阳光下浑像只骄傲的胖孔雀。 百相咯咯笑着,两只小手在半空比划一大个圆,“多宝哥哥,靠谱,太靠谱了!” 其他孩童在旁踊跃发言,“多宝多宝,再带我们看看睡的地方,看看饭堂啊!” “嗨呀,睡的地方就是个大通铺,饭堂跟工坊饭堂是一样的!没啥稀奇!来吧来吧!再带你们看看去!”小胖墩得了夸,尾巴翘得更高,继续带着小伙伴们四处看。 百相走在晏长卿旁侧,小手扯扯他衣袖,“长卿哥哥,是不是很棒?” “嗯,很棒。”晏长卿抿着笑,配合着小姑娘放慢脚步,“安心院开放后,附近的小乞儿们就有家了。人可能会有些多,不过当中不乏八九岁的小童,帮着大人烧烧火、照顾一下年纪更小的孩子,应是没问题的。” “那之后呢?” “之后,让他们自己按照各自兴趣,跟手艺人学手艺。每三日会有教书的夫子过来,教他们认字算数,待他们习得一技之长有了能养活自己的能力,便可自寻去处了。” “要是他们长大了,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呢?”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晏长卿低眸看着小女孩,面上笑意浅浅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行力所能及之事。虽然未必事事都能尽如人意,但是我们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回报,对吗?” 百相眼眸弯弯,用力点头,“嗯!” 晏长卿跟着弯眸。 他想要做的事,他必得先付出、甚至牺牲,并非为一人,而是为人人。 他的小伙伴们年纪还太小,眼下未必能想得那么远,明白那么多,但是哪怕他们眼下所做仅是因一时兴起,也是在行好事。 他很感谢他们,感谢有他们。 前路悠长,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陪他走到最后,但有途中相伴过一程,亦足矣,亦不枉。 从安心院回到玉溪村,娃子们兴致未减,依旧兴奋讨论接下来事宜。 晏家在村尾,晏长卿也是最后一位归家。 刚进家门就看到坐在客厅的金老爷子跟金钱来,二人眉头紧皱,脸色不太好看。 看到晏长卿回来,金家父子忙站起身,“晏小公子!” “金爷爷、金叔叔,有事坐下说。”晏长卿跟杜嬷嬷对了个眼神,杜嬷嬷即退下,厅中只留下三人。 因为知道晏长卿身份,若无大事,金家父子俩轻易不会来晏家打扰。 来了,必定是发生了他们解决不了的事。 金钱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晏长卿,“小公子,这是和州酒坊掌柜来的急信,着伙计快马加鞭送来的,说那边有不少百姓喝了百相酒以后出现中毒症状,情况很严重,已经闹出人命了!恰巧朝中有高官途经和州,得知此事后震怒,下令立刻严查严办,和州所有金氏店铺都被贴上了封条。这信我今日刚收到,和州距原州至少七日路程,也就是说事情大约是七日前发生的。” 顿了下,他继续道,“还请小公子明察!金家酒坊酿酒工艺十分成熟,而且酿造过程也非常注重干净,但凡送出去的酒,绝无可能出问题,更何况还是百相酒!” 金家在玉溪村住了这么久,跟贾道长越来越熟络,曾得贾道长提点,百相草有解百毒之效,用来酿酒即为养生药酒。 解不解得了百毒暂且另说,但是金钱来相信,百相酒绝对不可能有毒,更不可能使得饮用的人中毒死亡! 可如今偏就是百相酒出事了,还偏那么巧的赶上了高官途经。 太过巧合,便绝不是巧合。 有人对金家下手了。 事情背后牵扯朝廷高官,金家根本无招架之力,只得来寻太子帮助。 护金家三年无忧的承诺犹在耳边,金老爷子、金钱来都相信,太子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金叔叔,可知来的高官是哪一位?”晏长卿快速将信看完,面色并未有改变。 明明也不过十岁,可自幼环境使然,他身上有种同龄人、甚至大人身上都少有的淡然,举手投足间沉稳从容。 “有!”金钱来恼得想敲脑壳,差点忘了这一茬,“信上没写,但是送信来的伙计说了,是长京来的按察使!和州知府唤他姚大人!” 晏长卿点头,“好,此事我知道了,和州那边的铺子不急着重新开张,外面的舆情也无需理会,其他事情照旧。金爷爷跟金叔叔且先回去,我承诺你们的事情绝不会食言。” 得了肯定回复,金老爷子跟金钱来放心离开。 太子会怎么做虽然没有跟他们细说,但是天子一诺金口玉言,太子一诺亦然。 他们信得过太子。 目送金家父子离开后,晏长卿起身去书房。 杜嬷嬷就守在客厅一角,立刻抬脚跟上,“殿下,此事可要告知皇上跟娘娘?” “对方此番是冲着我来的,金家乃受了池鱼之殃,我自要写信告知父皇母后,有靠山不用,还如何称得靠山?先生教我行事不可迂腐,当然要学以致用才是。” 杜嬷嬷,“……”她到现在都没法评论徐老的教学之道究竟好还是不好。 “最多半月,那把火就会烧过来。”进了书房,书案上展开纸笔,晏长卿执笔低眸,眼底压着沉怒,嗓音轻且淡,“将人命当草芥,以人命做筏子争权,我定不轻饶他们!” 第185章 出事了! 火遍大江南北的百相酒,居然出了问题闹出了人命。 这个消息短短时间就传遍大瑞。 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舆情逐渐一边倒,百姓对百相草的信任出现了危机。 九月末的梧桐小镇,因为此事染上了浅浅阴霾。 林家堂屋坐了一堆妇人婆子,俱是忧心忡忡。 “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就喝出人命来了?” 李婆子连怀里小孙子啃小拳头都没心思管了,一门心思担忧酒坊的事。 “那百相酒咱都是喝过的,哪里有问题啊?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这冷不丁的出了事情……会不会是有人使坏了?肯定是这样,就是有人眼红酒坊的生意好,在中间作梗使坏来着!外头这种人多了去了,恨人有,笑人无,贼坏!真是可恨!” “咱们在这里骂有什么用,也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最愁的应该是金东家。”张家婶子提了一篮子菜过来择,心神不宁的,半天也没择净几根菜。 王全媳妇叹息,“可不是么?这么大的事情咱也帮不上忙,只能在旁看着干着急。” 十里八乡的人如今都在关注这件事,替酒坊、替金家忧着心。 金家在梧桐镇开的两个工坊,当地百姓都是受益者。 大家眼不瞎,心也不瞎。 都说无商不奸,但是金家在商人里当得仁义二字。 当初要不是这两个工坊开起来招了工,水灾过后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会撑不过来。 但凡有点心的人都该记这个恩,记这个情,在心里存一份感激。 林婆子跟林老汉没有说话,拧着眉头频频叹气。 因为百相酒的事情,酒坊那边受了影响,茶工坊也没有免受波及。 听江儿回来说的,两个工坊的订单骤降,百相草的口碑在其他州城也开始下滑。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让人发愁的是,金家可能因此事被抓去审问。 如果背后真是有人嫉妒所以对金家下阴手,那这件事情可能没那么快能了了。 “出事了!出事了!” 这头人心未静,外头就传来村民高喊,“衙门的来抓人了!在茶工坊直接要把金东家抓走,工人们现在全堵在大路上拦人,马上就要干起来!快!在家的壮丁赶紧过去帮忙!” 李婆子给吓得差点把怀里大胖孙子甩出去,“诶哟喂我的娘诶!快,咱也看看去!这要打起来可不得了,百姓打当官的,那不是把自个往刀尖上撞么!不成,我得去叫上我家富贵,他别的没有就得个力气大,让他抄家伙过去帮忙去!” “婶儿你真是,你家富贵是石头做的不怕刀啊?还抄什么家伙,拦人去啊!”王全媳妇牙一咬心一横,“就咱们这些妇人婆子过去!咱去拦人!官兵要是朝老弱妇人动手,那就是他们先没理!” 张家婶子简直没法说那俩,这都什么时候了,越是紧急越出馊主意!“先去看看再说!” 林婆子跟林老汉对视一眼,老夫妻二话不说跟上去。 民打官,上头随便一个罪名下来就能把民打得翻不了身。 可眼下这情形,压根容不得他们细想。 一辈子都是老实巴交脚踏实地谋生的泥腿子,他们脑子没那么聪明,也没多大本事,只知道大事临头顺心而为。 往茶工坊急赶的村民们,这时候谁都没有想起要去找老将军帮忙。 老将军是大官,或许有能力帮忙,但是若真央求老将军出面,也等于把他拉下了这趟浑水。 陷他人于两难,他们做不到。 他们能做到的,只是用笨拙的法子,行自己心安之举。 茶工坊门前大路,气氛紧张凝滞。 民与官对峙,一触即发。 金钱来被佩刀官兵缚着两手,周围是茶工坊的工人们,将官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往外的大路堵满人。 官兵困在中间多一步都走不得。 除了工坊工人,四周还有闻讯赶来的各村村民,陆续抵达。 放眼望去,工坊前全是人,被挤得没有一分空地。 林婆子、李婆子这些个稍迟一步赶来的妇人家全被拦在外围,压根进不去里头。 “凭什么拿人!百相酒喝死人的事根本还没有查清楚,到底是不是百相酒的问题还待斟酌,官府就这么急着过来拿人了?拿人不说还要绑上两手?我们金东家不是杀人犯!” “我们东家不是杀人犯!要抓人得有罪名,要定罪得有证据!拿出证据来!” “拿出证据来!否则休想把人带走!我们就围在这儿!想要带人离开,把我们全杀了!” 人群里,愤怒的质问一声接一声。 林婆子打眼努力往里瞧,很多熟悉面孔,也很多是见都未曾见过的别村村民。 朝贵村、新村、双江村、地狮村……连上东村张家族人都赶了来帮忙。 此时此刻,民对官天然的畏惧,在情义面前低了头。 金钱来站在人群中间,双手被反绑身后,衙门俨然将他当成定了罪名的重犯对待。 让人不堪又耻辱。 可这一瞬,看着周围一张张异常愤怒的脸庞,他竟然觉得自己受的那点屈辱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平生从未有过的感受,很感动,也很自豪,鼻头酸涩。 大家对他的维护,是他善待了他们换来的。 他金钱来做生意,几十年在利益里沉浮,身边全是利来利往。 唯独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砸出去的东西,很值。 这样的交互跟金钱利益已经无关,没有谁会为了每月几百铜板的钱财,拼上自己乃至全家的利益及性命,去维护另一个人。 这世上真的有些东西,是用金钱无法买来的,远比金钱珍贵。 “放肆!官差既然上门捉人,自然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待把犯人押送到衙门问审的时候,自会将证据放出来!” 领头官兵冷脸厉呵,“但是此事跟你们毫无干系!证据用不着拿给你们看!再在这里聚众纠缠不休,就是阻差办公,我可以把你们一并抓去衙门问责!识相的赶紧让开!否则冲突起来刀剑无眼,死伤自负!” 随同前来的官兵齐齐将手握上腰间刀柄,只要领头一声令下,即刻便抽刀杀人。 第186章 这么不要脸不要命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本就紧绷的气氛,此刻更为紧张,空气里有丝丝杀气渗入。 各村村民们被这阵仗吓得腿软,不少人无意识脚步后退,又很快强撑着往前站直。 就是不肯散开。 葛力、包小小、谭麻子、罗快嘴、于大壮、刘瘸子六人站在包围圈最中心,以身体为墙,将官兵跟村民隐隐隔开。 此刻六人皆将身子不着痕迹微微压低,盯着官兵的眼神犀寒锐利,双手蓄势待发。 兄弟间在战场上培养出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就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旦冲突起,他们便第一时间夺刀! 若夺刀失败,官兵持刀伤人,他们也是后方人群的第一道保护屏障! 他们发过誓的,会护好这里的每一个人! 金钱来看着,眼底有水光隐现,开口扬声,“大家伙!听我说!都先散开,我去趟衙门协助官府调查,只要查清楚了我很快就会回来!我皇圣明,天子治下,绝无人敢贪赃枉法!清者自清!” 说罢他给林江、徐恩回递眼色,让二人疏散工人跟村民。 他不怕上衙门,不管背后是什么人在兴风作浪,太子殿下定会护他周全。 林江跟徐恩回却没有那么乐观,哪怕徐恩回知道太子就在村子里,但是金钱来若真去了衙门,怕是前脚进衙门,后脚就—— 太子未必来得及! “哈哈哈哈!这是在干什么?老夫好久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情景了。”人群外一声朗笑,苍老洪亮声线传进众人耳中,“自古官为民办事,官差前来拿人,引来这么多百姓愤怒,可见此事不得人心。是谁下的令,违背民意办事?好大的胆子!” 人群旋即自动让出一条路,白发老者身姿笔挺昂藏,龙骧虎步,通身气势强横逼人。 老者身后,还有个摇着蒲扇慢慢悠悠的光头道士,九月末凉秋,怕扇风凉着自个,蒲扇往外密密扇。 两人中间,还有个身形瘦小的小老头,要不是他开口说话,在一高大一圆胖中间,几乎瞧不着他人。 小老头手指朝领头官兵点了点,“鹰爪。” 又食指横扫其余官兵,“走狗。” 及后,“素来鹰犬为虎作伥,我瞧他们的样儿就不像好东西,你们真是衙门官差?皇帝准的你们把刀口向着平民百姓?真不是鹰犬扮作人来?罢了,老头说人话畜生听不懂。萧老头,胖道士,撵鹰打狗啦。” 萧老头话落,三人已经在人群相让下,轻轻松松走到最里。 来的人实在太多,最外围的人吃亏,个头要是矮点更吃亏,根本看不清重新合拢的人群里头正在发生什么。 因为没人说话了,只听得畜生哇哇叫,再看到畜生接二连三凌空飞跃,飞出了包围圈,落在那边大路中央。 摔作一团。 李婆子急的要死,八卦心切,硬是凭着壮硕身板,带着老姐妹们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了最前头。 看清那边情景后,一众婆子妇人齐齐倒抽气,“喝!好!” 只见萧老将军站在人前,把缴获的十几把大刀拢吧拢吧随手扔到了地上,居高临下睥睨躺在地上的官兵,“老夫萧必让,当朝护国老将,闲来无事四处溜达,恰巧途径此处,路见不平打鹰狗。此事老夫揽了,是哪位大人叫你们来的,让他找老夫问责!” 贾半仙撇撇嘴,圆润身板往后退,道爷不与朝廷人为伍。 等萧将军变成萧老头,再一块喝酒来。 徐含章白眼翻一翻,把胖道士又给扯了回来,“跑什么跑?老头看到你下毒了,这事儿你我皆有份,担责谁都别跑!” “放手,有老道什么事儿?我就是个算命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下毒了,我什么都没干!” “那你算一算,小老头哪只眼睛没看到你下毒?” “左眼右眼!” “瞧瞧,你就是下毒了,要不然你算个屁啊你算。” “……” 我他娘,这嘴毒老头最难缠! 围观村民面面相觑,“……” 眼下这情形,他们不知道当笑不当笑。 金东家手还绑在屁股后头呢。 “萧将军?好!此事小的回去必报与大人!百相酒闹出人命一事已惊动朝堂,绝不可能善了!老将军非要将麻烦揽上身,到时候恐无法跟圣上交代!” 一个回合就栽在人手里,还没回过神就摔了出来,办事官差知道这次是没法把人带走了,咬着牙爬起,将地上佩刀拿回后,冷冷扫视人群一眼,最后视线落在萧必让身上,“我们走!” “什么时候再来啊?”徐含章在后头扬了一嗓子,“上门是客,下次老头准备点狗粑粑招待,让你们空着肚子来回多不好意思!” 要离开的人背影一顿,翻身上马,“驾!” 马,“吁——……”倒了。 刚刚上马的人又翻了下来。 “……” “……” 大家伙视线一瞬聚集在胖道士身上。 懂了。 原来老道长把毒下在这儿! 不是,老道长真懂使毒! “哼。”贾半仙举起蒲扇半遮脸,偏头跟徐含章低道,“十六匹马,我们的了。” 徐含章,“……” 这样搞马? 这是不劳而获! 他徐含章一辈子清正,做事无愧于心,从不干无耻之事! 贾老道冷不丁来这招,报复他呢? 不就扯了他一把么? 茶工坊前一场眼瞧着非死即伤的冲突,竟然这样结尾。 工人们还要干活不得不回工坊,剩下各村赶来义务帮忙的村民,齐齐蹲在大路旁边沉思。 官差气势汹汹来抓人,灰溜溜败走,骑马来,光脚去。 抓人不成还倒贴十六匹马。 那马算是衙门财物吧? 刚才那番,算不算打劫衙门财物?要是定罪,得是啥罪名? 玉溪村里住的这些外来人,一个个到底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么不要脸不要命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村里妇人婆子回去的一路,跟做梦似的。 要不是十六匹马就在她们前头扬蹄儿,她们真不敢相信是真的。 马比牛还珍贵,她们村一下就捞了十六匹! 刚才徐老说啥来? 这些马以后拿来拉车犁田? 把马当牛用呢?! 第187章 吃什么才能给娃补补脑子? 茶工坊门前这一闹,玉溪村住着个大将军的事情不胫而走。 外界对大将军途经一说猜测纷纷时,玉溪村民们只关心村里多出来的十六匹马。 重视程度,全村为此特地开了个商讨会。 老村长一锤定音,“就在晒谷场旁边建一排马概!各家轮流照顾,早上割草料喂马,每天带着出去遛遛弯!把马养好养壮了,春播冬藏的时候各家都能用马匹给田地翻地!” “村长,这么精贵的马,真拿来当牛使啊?”有村民惴惴问。 “这不是将军说的么,给咱犁地耕田用啊!将军还说用得上的马才是好马,要不辛辛苦养着图好看?除了用来犁地耕田,平素还能套个车拉东西!以后咱村里干点啥的就更方便了!” “好嘞!村长,养马跟养牛不一样,当中有学问的!刘瘸子以前在军营喂过几年马,回头咱找他教几手,一准把这些马伺候得好好的!” 百相放学回到村子,晒谷场边上马概已经搭好了。 这时候娃子们才知道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大事。 金多宝素来没心没肺,听到老爹险些被官差抓走时,瞬间红了眼,拔足往家飞奔。 “爹,爹!你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受委屈了!” 金钱来跟金老爷子坐在家客厅说话,扭头就看到自家大胖小子眼泪吧嗒冲进来,一把扑进他怀里呜呜呜的哭。 金钱来,“……”五味杂陈。 “我人好好的坐在这,受什么伤,受什么委屈?吃瘪的不是你爹。”他好笑道。 小胖墩抹着泪,梗着脖子嚷嚷,“怎么没受委屈了,手都被绑伤了,要不是萧爷爷他们到得及时,你现在就在牢里了,说不定还得挨板子!你等我长大的,我再大点就把家业接过来,以后家里的事儿我做主,有事我来扛!就算挨板子我也比你能多挨几板,你那一身排骨够几下打的啊?” “……”儿子小的时候吧,金钱来嫌他不争气,现在儿子懂事了吧,他觉得咋还不如小时候可爱呢? 说话一句句的,贴心没多少,尽扎心。 谁一身排骨了? 他眼尾微红,用力搓儿子脑袋瓜,“想接手家业顶门立户?你还差得远。好好长大吧儿子,爹等你长大!” 金老爷子难得没插话,在旁静静看着,满脸笑意。 客厅门口,端着晚饭进来的金老夫人跟顾芳华也俱是笑容满面,眼里满含欣慰。 他们家小子,是真的开始懂事了。 顾芳华看向丈夫的眼神,不掩爱慕与钦佩。 当初丈夫的决定没错,孩子的成长与周围环境息息相关,唯有结交良师益友,方能向上。 而今,她更是不后悔随着公婆丈夫来了玉溪村。 “行了行了,瞧瞧你,九岁了,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还动不动就掉眼泪,教人看了不得笑话你?来,过来吃饭!你祖母给你炖了好几个大鸡腿!多吃才能长个!” 饭桌在客厅掰开,一家子围桌而坐,就在天际还没落下的晚霞,言笑晏晏。 午时那场风波,并未在金家人心里留下阴影。 与人相交,信则不疑。 金钱来其实压根不担心自己会出事。 哪怕真被抓去了衙门,太子殿下也会保他毫发无损的走出来。 时间问题罢了。 顶多就是在衙门吃几顿牢饭。 “今天过来的衙差应该是那位按察使的人,全是生面孔,如果来的是本地衙差,事情不会闹那么大。”席间金钱来想起提了句,“看来那个姚大人已经来到原州了,动作可真快。” 金老爷子哼了声,“他不敢现身,也只敢派马前卒过来,今天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 “他要是亲自过来,这出戏就唱不成了。” 金多宝仗着嘴巴茫茫然,完全听不懂,“祖父,爹,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唱戏?” 老中年父子俩齐齐一顿,齐齐叹气。 差不多的年纪,太子已经能执棋布局了,他们家多宝还是一根直肠子。 当长辈的愁啊。 吃什么才能给娃补补脑子? 晚饭毕,天幕夜色落下。 金家少有的来了人串门。 林家一大家子,还有住在附近的张家、王家,老村长也带了孙子过来。 各家提着凳子拎着小马扎,往金家宽敞前院一坐,屋子立刻热闹起来。 金老爷子、金钱来凑到汉子们那堆,拿出了家里备着的百相酒跟大家伙小酌。 林婆子把金老夫人、顾芳华拉过来,跟大伙一块唠唠,多的不提,只唠家长里短,却让人更放松自在。 孩子们也有一堆,霸了客厅,跟小猴子进花果山似的到处钻。 安静坐在椅子上的只有百相跟林家小哥俩。 “多宝哥哥,事情我都知道了,下次我看见那些官差,我帮你打他们!”百相端是义气,从怀里掏出特地揣来的梨递给金多宝,“你吃个梨,吃完就别难过了哦!” “我才不难过,我好着呢!”金多宝不承认自己难过,更是执意遗忘自己之前哭了鼻子。 瞅着小姑娘递到面前的梨,他皱皱鼻子接过来,咔嚓咔嚓啃,“百相你老实说,这梨子是前段杜嬷嬷给的吧?你留这么多天干啥?你看看,梨子皮都蔫了!” 百相咧嘴露出小白牙,傻笑。 好吃的到手就被吃完了。 过来的时候她到处找,只在睡房挂着的提篮里找出个蔫皮的梨…… 林家小哥俩一左一右搭着小胖墩的肩,作状要抢他的梨,换来小胖子几哇鬼叫。 这方谈笑声传到村尾,晏家书房都能隐约听见。 “往日村里人不咋上金家串门,觉着坐在那样好看的院子里唠嗑不自在,这会倒是一窝蜂涌过去了。”杜嬷嬷站在书案前,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晏长卿将视线从那方收回,低低叹了声,可惜他今晚没法过去一块玩,“嬷嬷,多宝喜欢吃猪肘子,明日做盘水晶肘子送去吧。” “好,灶房恰还有剩下的猪肘,我这就去烧火煮上,煮好了晾到明儿正好,切盘就能吃。” 第188章 呵,全是熟人 杜嬷嬷离了书房,剩下晏长卿跟徐含章、萧必让三人。 这才开始说起正事。 “姚申人已在原州城,三日前到的。前三天一直按兵不动,想来私底下在打探这边的消息。今天叫那些马前卒过来是前招,后招必定在酝酿中,小心为妙。” 徐含章话说得郑重,脸上却是一点紧张之色都没有,盘腿坐在官帽圈椅上,手里捧着一碟花生米,一口一粒,书房里嘎嘣声不绝。 萧必让从他手里抠了几粒出来佐茶,冷哼道,“且让他来,最好再弄一批马,老夫缺着呢。” 晏长卿坐在书案后,是整个书房里唯一看起来正经的人,就是年纪有点小。 瞧着两位长辈这般,他也不觉有什么不妥,道,“姚申在按察使的位置上待了七年,算得长京城姚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对外行事公正,这是其一。其二,他所在家族仅为姚家一个分支,跟远征伯府的关系,只能说是远亲。所以姚家才会让他打先锋,倘若姚申事败,远征伯府在当中仍有回旋的余地,保住家族根基。而且,他们未必会让火烧身,否则姚申就不会躲在原州不敢亲自过来,为的就是留条退路。” 徐含章摇摇头,“即便他们再狡猾,皇上真要追究起来,姚申跟远征伯府都讨不了好。他们这是兵行险着,打算拼着孤注一掷,要争那个位置了。” 说罢老头又摇头晃脑啧啧有声,“以前半死不活的时候是不是更清净?诶呀,有得必定有失,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晏长卿无奈,“先生,说正事呢。玉溪村五十八户人,要想保全他们就需提前部署,我们时间并不多。 姚申知道我在玉溪村,事情已经起了头就不可能半途而废,他定会想办法让我死在宫外。 坊间都知道,太子晏临一直在皇家寺庙养病祈福……那死在玉溪村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太子呢。” 徐含章看了少年一眼,眼底有异彩闪过,乐道,“你想到什么好办法布局了?说说。” “半月前知道和州那边处事时我已经给父皇去信,想来父皇的回信也快到了。”晏长卿弯唇,低眸间笑意带两分狡黠,“我们这样——” …… 来抓人的官差赶回原州城,时间已入夜。 城东客栈上房里,着锦纹便袍男子坐在桌边,脸色沉郁。 桌上一盏油灯如豆,火苗飘忽,将男子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萧必让那个老匹夫!他的病果真好了!这么说来,那位想必也已经开始康复!” “大人,玉溪村里的事情我们打听得并不详实。自从那个村子产出百相草后,整个村子就逐渐变得神秘,外人少有能进村子的。外头对村里究竟还住了什么人,几乎一无所知。这次出来插手的除了萧必让,还有个瘦小老头,一个光头和尚……对了,那和尚会使毒!下药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 姚申唇角抿成直线,“能毒者必定擅医,那个和尚很可能就是医好萧必让的人!” 也即医好晏临的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调好人手,明日入夜后入村!不能再迟了,多耽搁一日就会多生一份变数!” “是!” “此事务必小心,不能引出动静,否则打草惊蛇,恐功亏一篑!” “是!” …… 原州城另一处酒楼里,三楼包间。 汪付卓三家再次聚头,交杯推盏间,谈的也是金家酒坊那件事。 “金家这大半年来风头太过,引人注目了。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瞧瞧金家,先前有多春风得意,现在就有多头疼,眼瞅着成了待宰的肥猪了。”卓宽哼笑一声,一杯酒一饮而尽。 付鹏远摇摇头,皱眉道,“这次的事情要是过不去,金家的风光撑不了多久了。怪了,金家背后不是有人撑腰么?事情发生到现在半月过去了,怎么他背后的人毫无动静,是帮不上忙了还是怎么?” “金钱来带着一家老小住进玉溪村后就没回来过,连祖宅都丢在这边不管了,以为攀上大树就能乘凉,看看现在得到什么结果?有权有势的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乐意的时候搭理搭理你,不乐意的时候只当你是个屁,腆着脸凑上去人都嫌你脸不正。”汪海骂完,跟对面两人对眼,“咳,要不跑一趟玉溪村,探探他去?” “去探什么探?金家早就把我们撇过边了,他金钱来风光的时候也没想着来探过我们。”卓宽怒道。 付鹏远叹气附和,“他们做百相茶百相酒生意,我们几家当中递过几次话,伏低做小的想跟他金家修复修复关系,人家可一次都没搭理我们。这时候找上门去,人家恐怕还当我们是去幸灾乐祸的呢。” 汪海沉默好一会,拍桌,“郭家杨家甘家叶家,四家人嘴巴都紧得跟蚌壳一样,打几闷棍都不肯放个屁!金家这次惹的人不好对付,输了是要丢命的!我们好心想探探情况看能不能帮忙,他们倒好,还防备上了!我们十恶不赦怎么着!” 商人逐利,他们做生意争来踩去是一回事,但是谁也没有恨哪家到要他们全家去死的程度。 不知道为什么,金家这次摊上这么大的事儿,他们一点幸灾乐祸不起来。 反而有种兔死狐悲的寒意。 背后动手的人太狠了,以人命为矛。 事情传到耳里不久,他们就特地派人去和州打探过,死了好几个人,全是寻常百姓。 全是无辜的。 却毫无所觉的成了别人手里的棋子,成了别人博弈的牺牲品。 大瑞泱泱大国,身家丰厚的富商各府城多的是,同样的,莫名其妙家族败落的也比比皆是。 也许某一天,这样的事情就会落到他们头上。 三人闷头喝酒,至夜半才散去各自归家。 聚头议事,根本议不出个名堂来。 子时,城门关闭前。 三辆马车在南城门撞上了。 车里人撩开车帘一看。 呵,全是熟人。 “老付,你不是说喝醉了回去歇了?” “老汪,你出酒楼的时候不是走不直了,小厮背你上的马车吗?” “卓宽!你是你家小厮背走的,走的时候醉得一塌糊涂满口胡话,装的啊敢情!” “……行了别说了,城门马上要关了,先出城再说!” “……”呸!一个个,全他娘内里藏奸的狐狸精!装得也忒像那么回事了! 第189章 把家徽遮了,丢不起那人 公鸡打鸣,惊起未睡醒的狗儿跟着汪汪两声吠。 神女山脚下的小村庄缓缓苏醒,各家院子传出主人起身的动静。 开门声,洗漱声,低低交谈声,伴着灶房升起的烟气逸散,为清冷早晨注入鲜活。 林家院里,林婆子刚给孙女洗干净小脸,背上小书包,就听得外头遥遥传来报信声。 “金东家!金东家!村口有三个人说是来找你的,你快去看看去!” 林婆子一听就听出来了,笑道,“是你小七哥哥报信来,他家在村口,一来二去的倒成了报信官了。” 话音刚落,就听隔壁李婆子扯起嗓子喊,“小七,谁一大早的找上门来啊?你没问问对方是啥人?” “问了,只说是从原州城来的,是金东家的老朋友。那三人半夜就到了,被拦在村口进不来,冻了半宿的。” “哈哈哈,那肯定不是金东家的老朋友,要不然不会被拦半宿不让进。” 李婆子拍大腿笑。 林婆子这头也噗嗤笑开。 暗处守着他们村子的人颇为神通,找上门的,他们多能分辨好赖。 若对方当真是村里人亲近的亲戚朋友,一般不会被阻拦。 但若被拦下了,那肯定跟要拜访的人不是什么亲近关系。 百相眼睛咕噜咕噜转,抻好小书包,装上自己的小零嘴,招呼上两个哥哥就哒哒往外走,“阿奶,我上学去啦!” “时间还早呢,慢慢走不着急。” 后头传来阿奶叮嘱声,三个娃子已经跑出小路,一路连吆带喝。 “雅儿姐,快出来,村口有人被冻了半宿!” “小牛!赶紧的,有热闹瞧!” “多宝,金多宝,太阳晒屁股了!赶紧起来!” “狗蛋好像还没出门,赶紧叫他去!” 娃子们看热闹的队伍迅速壮大。 大人们瞧着好笑得不行,有人扬声调侃,“李家婶子那点劲头,全被娃子们学了去,得了真传啊。” 李婆子立刻抱着孙子在家院墙冒出头来,朝外啐道,“就我一个有劲头啊?有本事你们待会谁都别叭叭这事儿,我看你们忍得了多久!” “哈哈哈哈!忍不了忍不了,我现在就瞧八卦去!” “走嘞!我也看看去!” 村口。 天还早着,太阳还没升起。 四周环绕的山如泼浅墨,以天为画布,在灰白背景下肆意蜿蜒。 村口一座石桥连接两头,桥下流水潺潺,河面上有尚未氤散的浅浅雾气。 河两岸草已枯黄,塌下来粘结在地皮上,用手一抹,便能沾一手沁凉露水。 秋意渐浓的时节,河对岸那边绿郁药地,成了让人称奇的景。 汪海、付鹏远、卓宽三人各自缩在自家马车里,听着外头越来越热闹的人声,俱揣着两手,面无表情,后悔不迭。 昨晚三人虽然都没喝醉,但是酒意一定上头了,要不然干不出连夜出城跑到这穷乡僻壤吹半夜冷风的事儿。 哦不,这村子已经不穷了。 但是不妨碍三人此刻想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大老远的连夜跑来,一腔热情在村口被腰斩的时候他们就清醒了。 谁能想到他们这等派头的人,竟然连个村子都进不去? 小村子居然有守卫! 这还不算,来的时候压根没想到会连门都进不去,他们也没带上御寒的衣裳跟披风。 山边夜晚比府城又要冷上许多。 他们真是生生冻了半宿啊! 但是来都来了,作为商人,亏本的买卖肯定不做,绝对不能无功而返。 就算注定会亏,也得把损失减到最低,要不然实在怄气。 至少得让金家知道他们来表过情了。 卓宽吸了吸往下流的鼻涕,咬牙切齿,“车夫,把车辕上卓家家徽遮了!” 丢不起那人! 可惜晚了一步,车外头有声音惊讶响起,“卓?江儿,这个是不是卓字,我没认错吧?来的人家姓卓?” 青年清润嗓音带笑,“没认错,是卓字。” 卓宽,“……” “诶诶,这两辆马车上也有字!这是王……汪?还有这个,付字!没错吧!” 卓宽冷静了。 一块丢人,那没事。 “诶诶,我认识我认识!这三辆马车我熟!”很快,耳熟的咋呼童音响起,“都是原州城来的,汪爷爷,付爷爷,卓伯伯,是不是你们啊!” 一边马车帘子撩开,汪海在里探出头来,拢着胳膊瑟瑟发抖,“多宝,是我,汪爷爷!你爹呢?你祖父没出来?快带汪爷爷进村,这半宿给我冻的……阿嚏!阿嚏!” 另一辆马车车窗也探出个脑袋,付鹏远身上裹着好几匹布,五颜六色,全是从车厢里扒拉出来的,冻起来哪还顾得上体面,御寒要紧,“嘚嘚嘚!多宝,赶紧的,热茶热饭弄上,付爷爷都要去了半条命了!” 卓宽在车里砸腿闷笑,哈哈哈哈,先让那俩老家伙把脸多丢一会,他最后出来,注意他的就少了! 金钱来跟金老爷子得了报信,这时候也赶到了,父子俩被看热闹的村民挤在外头,瞧着这阵仗一瞬憋得老脸通红。 有句话用在这里可能不太应景,但金家父子俩却觉恰当。 贱人自有天收。 汪付卓三家干的贱事出的贱招可没少了。 冻的这半宿,噗哈哈哈,活该。 把笑意用力压下去,金钱来才上前出面,把三人带到茶工坊招待。 还是进不了村入不了门,汪付卓三人在茶工坊饭堂吃了顿饱的喝了碗热的,回过精气神后,气哼哼的半天没吭声。 憋屈大发了,还委屈。 最后汪海拍桌打破沉默,“你行啊金钱来!我们仨大老远跑来,你就这样对我们?连门都不让进?面子情都不做了?没有这么看不起人的!当我汪海来错了,我走人!” 说罢他当真起身走人。 付鹏远皱了皱眉,犹豫一瞬也跟着起了身。 就剩下个卓宽,摁了把鼻涕,左看右看有点为难。 一个府城,一个商会,相处了那么多年,他们跟金家就算有不对付的时候,背地里怎么出招出手,面子上也没有给过金家难看。 这次腆着脸上门来,不过是因为那点兔死狐悲的悲凉,来看看老朋友、老对手。 可他们过来看似平常,背后也是背了风险的。 随时可能被背后豺狼一并清算。 金家这样明晃晃踩他们的脸,属实过分了。 第190章 清场 饭堂一角小窗外,几个小脑袋挤挤挨挨凑一块,垫着脚往里偷瞧。 百相人最矮,垫了脚尖也够不着窗台,亏得有俩哥哥给她架起。 “怎么吃饱饭就吵架了?他们来干啥的?”百相悄声问金多宝。 离上课还有点时间,几个娃子八卦心切,先来偷看一波。 金多宝嗐了声,“我也不知道他们干啥来啊!不过他们以前也经常吵,我爹在家里经常骂他们三个,他们背后也说我爹坏话的。” “总不能来这里冻半宿,就为了来吵个架吧?”林怀松不解,“他们在原州城吵架已经找不到对手了?特地跑这来找你们家?” “……我看出来了。”金多宝小脸垮下,幽幽看着林家小哥俩,“你们全都不是做生意的料。” 这种想法都能冒出来? 他一根肠子他都想不出来这么简单的理由。 金多宝的嫌弃换来两泡口水。 “好了别看了,待会要迟到了,先去私塾!” 眼瞅时间不赶趟,窗外小脑袋们恋恋不舍离开。 里头金老爷子跟金钱来已经把要走的人拦下拉回来了。 金老爷子翘着胡子冷哼,“不让你们进村,当我们看不起你们?现在金家正是风高浪急的时候,明天会发生什么还不知道,你们这时候跑过来,奔着来沾一身腥?” 金钱来给三人各倒了杯百相茶,推过去,“喝口茶消消气。不管我们关系怎么样,一码归一码,你们在工坊吃个饭就回去,还能落个干净,这是为了你们好。原州商会建起那么多年,我们几家也有过携手共进的时候,冲那点交情,金家也不想拉你们一块倒霉。” “……真有那么严重?”汪海得了解释,消了那口气,脸色郑重起来。 瞧着父子俩齐点头,他拧眉怒道,“那你们还能稳得住?好歹把多宝送走避一避吧?你们金家可就这一棵独苗苗!全窝在玉溪村,等着被人一锅煮熟呢?” “我们待会走,你要信得过我们,我们想办法把多宝送出去。”付鹏远眉头皱得死紧,脑子飞快转,“我付家有河运生意,原州城有三个码头是付家的,走水路把多宝送走,我能保他一程。” 汪海琢磨着,“走水路送去北部边城,那里我有门路,可以把多宝送出城避风头。” “北关外望月城!我有个远亲表叔在那边做掮客!那里是关外贸易点,南来北往龙蛇混杂,最适合藏人!” 给金家留个后,算是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吧。 他们能做的也不多,都是家大业大族人上百的,赌不起。 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金老爷子跟金钱来看着三人,笑开。 过往罅隙,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以前诸多不再置喙。 人无尽善,也无尽恶。 三人眼下这份心意,他们领情。 “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笑得出来?原州城现在可不平静,前几天就有大批陌生面孔入城,看那阵仗身份绝对不低,我估摸就是和州那边的人来了,你们上点心吧,这回是真要命的事儿!”汪海仨气急,“多的不说了,我们待会就走,到底要不要帮忙赶紧吱个声,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指望郭杨四家,他们这会子还在高床软枕上扯呼噜没醒呢!” 饶是要命的紧急,仨也没忘了给对手上眼药。 金钱来扶额,给仨翘了个大拇指。 金老爷子轻咳,他们合作的那四家不是定得下心来,是提前得了他们暗地递出的消息…… “老汪,老付,卓宽——”金老爷子开口,准备委婉的拒绝三人好意,正斟酌怎么不让仨起疑的当口,莫一从外进来了。 金老爷子立即收口,跟金钱来不约而同站了起来,“莫一?” 莫一寻常情况不会来茶工坊,晏家想在饭堂买东西,有家里其他“小厮”跑腿。 莫一锐利眼神在三位生人面上扫过,附到金钱来耳边低声传话,“小公子令,茶工坊入夜前清空,不留一人。村里也如是,立即办。” 金钱来当即面色一凛,点点头,多余一句话不问。 这时候也顾不上汪、付、卓三人了,离开饭堂前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一句,“回原州城,马上走!” 既然太子发了话,事情定然紧急,不容错漏。 金钱来直接令茶工坊停工一日,把住在工舍的工人也一并请离。 饭堂一下清净,连橱窗后的厨工都迅速离场。 汪海、付鹏远、卓宽三人面面相觑。 卓宽,“……我们怎么办?” 汪海黑着脸,“走人啊还怎么办!留这里等死呢?” 付鹏远两手负背往外走,经过卓宽时摇摇头,眼底藏着嫌弃。 到底年纪轻少了点阅历。 看阵仗就知道风雨欲来,这时候还问个屁啊问,当然走人要紧! 他们的命也很珍贵的! 只是三人还没走出饭堂的门,前面就一条长臂横斜,将他们拦下了。 是那个叫莫一的冷峻男子。 男子淡淡凝着他们,薄唇轻启,“你们暂时不能走,等事情了了再离开。” “……” 三人又傻眼了,腿有点抖。 不是,他们不就一时酒喝大了脑子不清楚,跑过来表一表最后的情谊么? 怎么来了还不能走了? 什么意思? 怕他们出去告密呢? 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人? 事情了了才能离开,那要事情了不了,他们的命是不是得跟金家一块撂在这? 我他娘! 昨晚就不该喝那顿酒! 仨被逮走时面色发白,瑟瑟发抖,控制不住,这回真跟老命有关。 夜色一点点降下。 黑暗渐渐将村庄全然笼罩,各家各户燃起灯火,远远看去,似平地星光。 村后神女山上一群马匪打扮的壮汉沿路而下,在近村口的树林后悄悄潜伏,屏气凝神的等着。 天幕月亮爬上正中,又缓缓西移。 村庄中灯光逐一熄灭,忙碌一日的农人歇得早,已是休息时间。 树林中领头的马匪眼睑动了动,一个手势挥下,“杀!” 顷刻,隐在林中的黑影倾巢而动,动作迅疾,训练有素,直朝村庄扑去。 月光折射下,一柄柄寒刃泛出森冷光芒。 空气里充斥杀机! 第191章 乱臣贼子,他定必将他们的尸骨祭江山! 被夜色吞没的村庄,安静得出奇。 连一声鸡咕狗吠都没有。 唯头顶明月不变,月光柔柔撒下来,始终依旧。 于此情此景,却让空气更平添一丝诡异。 领头马匪心头一沉,不对! 附近民宅里,连呼吸声都没有! 几乎全是空屋! 他立即挥出手势示意撤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夜空中寒光骤闪,剑影刀光。 请君入瓮,天罗地网,逃无可逃。 兵刃相接中,血腥气迅速四溢。 此时神女山另一边山脚,简陋小屋前,坐着乌泱泱人群。 人群中间燃着篝火供取暖,各人面色不一。 有人时而往身后望一眼,似想透过雄然山脉看另一边情形。 “不用担心,先在这边呆一晚,等天亮就雨过天青了。”金钱来席地而坐,锦袍当抹布,言行举止越来越贴近泥腿子。 汪海阴阴睨他一眼,鼻孔喷气,一句话不想说。 被吓走的魂到现在仍有一半没回来。 付鹏远算是三人里最沉得住气的,也最老奸巨猾,此刻同样装不出来好脸色。 更别提卓宽了。 “废话我就不说了,姓金的,你就告诉我们,我们是不是真能活着回去?那边事情了了我们真能走?不会被杀人灭口?” 金钱来嘴角抽了下,“你想什么呢?我们都是良民!” “我们仨今天就没走成,是被强行逮来的!”我呸你先人的良民! 当时明明可以让他们走的,那时候离事情发生还早着呢! 就为了不泄密,把他们几个真良民逮了! 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他卓宽发誓,这辈子绝对不近金家人三丈以内! 街头见着了他街尾就避走! 再好的发财路子也架不住屁事多,他作甚要求这种险中富贵! 他娘的好处没捞到手,倒先遭了个五劳七伤! 金老爷子跟徐含章、林老汉坐一块,来的时候特地带上了百相酒,三人慢斟慢饮,气氛比那边明显要轻松得多。 村里人白日走光了,悄咪咪绕着村后小路离开了村子,到邻村串一天门。 走的时候,为免财产蒙受损失,各家还带上了自家的鸡鸭狗…… 带不走的,全部赶到这边来托曹武暂时照看…… 三个老家伙就在鸭子嘎嘎嘎、老牛哞哞哞、小狗汪汪汪中品酒闲聊,泰然自若。 茶工坊的工人遍及十里八乡,虽然不知道玉溪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只要开个口,俱扫榻相迎。 唯二没有去串门、走亲戚的,只有林家跟金家。 最后跟着徐含章、杜嬷嬷等人来了这边暂避。 “囖囖囖……石头乖,棒槌也乖……乖乖睡觉觉……”后方小屋里,老妇人哄娃的声音隐约传来,里头住的是女眷跟孩子。 “百相呢?外孙女呢?!”哄完小乖孙,萧夫人抬头下意识搜寻,没瞧到熟悉的小娃娃,立刻紧张起来,脸都白了。 “娘,百相跟贾道长出门了,出去玩一圈就回来。我们说好了在这里要乖乖的不乱跑,你要是跑出去了,百相回来看不到你会哭鼻子的。” 闻言,急切想要出去找人的老妇人立刻在凳子上坐下,两手两脚并拢,乖得不得了,“我不乱跑,外婆就在这等百相回来,外婆没有乱跑。” 李素兰莞尔,她刚出月子,没想到就经了这一遭。 给木床上睡得横七竖八的仨小子掖好被角,李素兰扭头看向门外暗夜,秀美微蹙。 贾道长说带百相去现场教学……对那边情况一无所知,当娘的怎么可能不担心。 咻—— 伴随一声尖锐唳响,有红色烟火在夜空下炸开。 火堆旁的人仰头上看,皆面色微变。 此时玉溪村村口,陡然亮起火光,火焰如龙冲入村内。 跳跃光影下,是手持利刃身着布甲的兵,脚步整齐划一,杀机凛冽! 遥遥传至村尾的脚步声,都透着无限杀意。 而晏家门前空地,已是一地伏尸,血腥骇人。 马匪装扮的人尽数死绝,无一活口。 晏家朱漆大门打开,少年着天青锦袍,从里稳步而出,立于门前如峭竹,眉宇间是少有的凛冽杀伐。 “来了。”他轻道了句,目光直视前方小路上现出的攒动人影。 莫一横刀站在他身后侧,指尖轻捻,捻掉发送信号弹时沾上的硝石粉末,信号弹是从马匪身上搜出来的,那些人没来得及用,他帮他们一把。 “殿下,安全起见,还请进屋暂避!” “不用,我就在这里看着。” 姚申为了杀他,想得还真周到。 先着马匪入村劫难杀,再令手下统制官兵以追击马匪为名入村,行二杀。 务必要他死在此地。 晏长卿抿唇,他要亲眼看着,得父皇信任,在朝有清正之名的按察使,是如何辜负父皇的信任,如何胆大包天妄图弑杀太子,如何为谋权争利藐视天纲! 不管盛世乱世,他脚下的路注定不会太平。 乱臣贼子,他定必将他们的尸骨祭江山! “朝廷官差办公!收获线报有马匪入村劫杀,众人听令!但见马匪就地斩杀!一个都不能放过!”如龙火把转眼冲到晏家门前。 而命令中该用来屠马匪的剑刃,直指伫立门庭前的锦衣少年,“杀!” 一声令下,刀剑齐出,携凌厉杀气朝少年袭去。 晏长卿冷冷看着那些人。 食君之禄,养弑君之鬣狗! 死不足惜! “哈哈哈哈!一群鼠辈,竟敢刺杀太子,简直找死!”老将军气震云霄,“萧家军听令!格杀勿论!” 骨哨声响,刀剑齐鸣,四面八方银甲尽出!人数是来者三倍不止! 场面情势骤变,冲杀过来的布甲兵转眼成了瓮中之鳖,被反困! 这等变故让受困的人乱了阵脚,为首者更是面色大变,看着昂藏挡在少年身前的银发老者怒吼,“萧必让!我朝有令,朝中武将出行,无令不可带兵,你竟然在此地拥兵自重,是想谋反吗!” “哈哈哈,原来你认得老夫是萧必让?看你这身打扮,不过连品阶都没有的小衙差,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本将名讳!谁给你的胆子在太子面前放肆!”萧必让笑容一瞬敛去,沉了脸色怒斥。 开口那人也知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他视线越过老者往后看,眼底闪过厉色。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192章 他跟百相、跟玉溪村将迎来别离 “太子殿下人在皇家寺庙祈福,天下人尽皆知!萧必让你这个老匹夫,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怪道有胆子屠杀村中百姓,借此地养兵谋图造反,我等今日就跟你拼了,定将你拿下交由皇上问责!” 冠冕堂皇的话,不过骗骗自己的耳朵。 来人眼中嗜血杀意浮出,大喊,“放箭!” 他们此次来之前就准备周全,除了第一波袭村的马匪、第二波借剿匪之名行刺的布甲兵,后方还有二十多名弓箭手。 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 …… 预想中的箭矢如雨没来。 火把燃烧的哔啵滋油声震耳欲聋。 喊话者脸色一点一点发白,心头急速下坠。 这时晏家门头后冒出两道人影来。 一胖一小,同样的姿势蹲在门头上,暗夜下浑像带崽出来觅食的猫头鹰。 秋夜凉,贾半仙在光秃秃的脑袋上顶了块布巾挡寒露,蒲扇在脚下扇,“诶呀喂,弓箭手哪去了?是不是好奇怪呀?哼,以为提前服了避毒药物就能对付你毒祖宗?小徒儿,告诉他们,让他们瞑目!” 脑袋盘两个小圆髻的小女娃一本正经解释,“泻药不是毒药,吃什么都避不了,他们在那边拉肚子呢,你们闻到了吗?我下的药——唔!好臭!” 小娃儿说完了不算,似真闻到臭味了,小手在鼻子旁边拼命扇,末了嫌不够,抢了师父的蒲扇扇。 她手中蒲扇摇了十几下,传说中的臭味终于在各人鼻端蔓延开来。 周围杀气险些因此一着破功。 萧必让再次畅声大笑,“萧家军,杀!” “杀!”萧家军齐喊,士气如虹。 与之相反,被困在中间的姚申手下皆面色灰败,折了锐气。 人人心知肚明,这场博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第二个结果。 这一次,他们败了。 对手没了斗志,萧家军轻而易举就将人全部擒获。 “呼、呼、呼——我、我的娘,完事了?完事了没有?江儿快扶我一把,我、我腿软……” “等会、呕!等我吐完——” “哈哈哈,瞧你们这软脚虾的样儿,这种场面比起以前咱在战场上杀敌,小了去了!这回咱手底下都没见血!” 火把依旧在燃烧,肃杀场面却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只见士气如虹的萧家军后方,接二连三有人因腿软跌坐,脑袋上顶着的帽子歪斜滑落,露出下方束布巾的脑袋。 一个个的,哪里有属于萧家军的铁血气息,分明全是平民! 只要眼睛没瞎的人就能瞧出区别来,只是这些人藏在后方充数,刚才情形也没人有心思去分辨真伪。 而站在前面一圈的萧家军,此时也扯下了身上“银铠甲”,露出下方黑色劲装,当中半数纵身跃入后方大宅,沉默隐退——这部分人是晏家隐卫! 而那身所谓银铠甲,不过是布绣,只不过绣工精湛,于夜色遮掩下,乍看神似真铠甲! 还有一半留在外头的人,露出真容后,更是把人气得差点背过去——有半瞎的,有瘸腿的,有用力到脖子现青筋才能吐字的,他娘的全是残兵! 被双手反绑的姚申手下见此,恨不得一口老血喷出去即刻升天。 狗屁的萧家军! 他们被骗了! 晏临跟萧必让玩的不仅是瓮中捉鳖,还有以假代真!兵不厌诈! 除了前头站着的十几人能打,后头穿盔戴甲的几十人,全他娘是来充数的临时戏子! 倘若刚才他们能细心点,拼力一搏,未必不能占到上风,他们这里有四十个高手,四十个啊!! “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曹武走到银发老者身前,恭敬请示,浑身热血沸腾。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能跟最敬佩的老将军并肩作战,他现在浑身火烫,连头发丝都是热的。 萧必让拍拍他肩头,“把他们绑紧了看牢了,这出戏还没完,等事情彻底落幕,自有他们的去处。” “是!我们兄弟几个就在旁边守着,必定把他们看得牢牢的!” 路边上,平民汉子们还没吐完。 贾半仙蹲在墙头,笑嘻嘻调侃,“白日招人的时候,你们可是自告奋勇来的,这会子怕成这样?一个个的胆子忒小,平日杀鸡杀鸭的也没吐成这样嘛。” “……”杀鸡杀鸭能跟现在相提并论? 林江吐得面无人色,说不出话。 李富贵腿上力气没回来,眼下还有点想尿裤子。 连林大山都有点遭不住这种场面,唇线闭得紧紧的没开口,怕嘴巴一张就呕。 刚才对峙的时候他们一点不怕,个个勇得很。 但是危机解除心神一松,后劲就上来了。 比闷头喝了十坛烧刀子还要厉害。 想到这里林大山下意识朝胖道士旁边的小娃儿看去。 他家闺女本来两手托腮来着,跟他眼神对上后小手立刻改为捧心,大惊告状,“阿爹,好吓人啊!我怕死了!” 林大山,“……” 他无声一叹,默默扭开头走远两步。 免了闺女装得累。 百相,“……” 百相也觉得刚才的话很没有说服力,小手从心口上移,把小脸捂住。 她太难了。 门头下方台阶,锦衣少年忍笑抬头,朝她张开双臂,“百相,下来,我带你去客房,今晚你在这边歇着。” 百相毫不犹豫往下跳,“好!阿爹,你帮我告诉阿爷阿奶、外婆、阿娘她们我在这边睡啦,不然他们会担心的。” “林叔回去会跟他们说的,你年纪小,这么晚了就不翻山过去了。” 贾半仙歪着身子懒懒靠坐檐角,也不拦着。 他乖徒儿心思还是太单纯了些,跟晏长卿这样的心眼筛子多待一待,多长点心眼倒是好事一件。 外头狼藉留给大人收拾,百相往后院去的路上,小嘴喋喋不休。 “长卿哥哥,外公说戏还没唱完,是还有事情要干的意思吗?” “是什么事情?我有用处吗?你瞧见了,我很有用的!” “要是我还没睡醒就要唱戏了,你一定叫醒我哦!” 晏长卿牵着她,唇角抿笑意,无不应。 明日这件事情落幕,他的身份也无需再藏了。 也即意味着,他跟百相、跟玉溪村将迎来别离。 人尚未离开,心里已生不舍。 第193章 多宝,你爹的靠山到底是谁? 安排百相在客房睡下,担心她身边无亲近的人陪伴不习惯,晏长卿特地伴着她到睡着,才从客房里走出来。 莫一已经候在门前。 “两手杀招,两波人马全部折在这里,姚申定然警惕。若他这时候收手,稍加斡旋就能全身而退。” 晏长卿举步沿着廊檐回房,神色淡淡,“莫一,你去办件事,把刀柄送到他手里。不然,我怕他不敢来。” 事情既然做了,就该付出代价。 百姓非蚍蜉,枉死的冤魂在他耳边喊冤。 莫一应声,眨眼消失在少年身后。 又是一日晨。 玉溪村出去串村的村民们回来了。 赶着自家的鸭,拎着鸡笼,带着狗。 安静的村子瞬间注入鲜活,热闹起来。 李婆子忍了一晚上了,回到家第一时间抓了好大儿问八卦。 奈何这次李富贵不太争气,老娘一提昨晚,话还没说完他就脸色大变,冲进茅厕吐胆水。 昨晚太遭罪了。 担水冲洗地面血污,把尸体搬上木车拉走,晏家后院现在还跟串蚂蚱似的串着四十个人——不能想,一想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富贵生平头一次觉得做大丈夫好难。 饶是问不出什么,妇人婆子的一早上也没什么干活的心思。 昨儿收到通知叫他们出村玩一日,只说可能又有土匪袭村,让带上家中重要物品免受损失,多余的没透露。 今儿回来瞧着恁不对劲,他们走时家里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 一点变动没有,完全不像有人来过……究竟是怎么个事儿,可不让人好奇得抓心挠肝么? 村民各种猜测中,时间缓缓流逝,日高起,日偏西。 最难熬的是汪海、付鹏远、卓宽仨。 本来以为天亮真就能走人了。 走个屁。 金钱来那张嘴说话比放屁还没个准,根本走不了! 现在仨坐在金家客厅里,俱是面无表情,眼神麻木。 卓宽幽幽开口,“汪叔,付叔,我们这是被软禁了?” 付鹏远扯扯嘴唇,他们不仅被软禁了,还卷进不知前路的朝堂纷争里了,能不能安然躲过去尚不知道。 最让他介意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此事牵连究竟有多广又有多严重,连想办法应对都找不着切入口。 都这样了,金钱来父子依旧没对他们说句实话。 亏得他们竟然担心金家团灭,在心里翻翻找找找出了那点子情谊,过来给人表情来。 人家可没管他们死活。 “算我们活该,做生意就做生意,谈什么情谊?倒把自己给搭进来了。”汪海闭眼,疲惫窝进宽大实木椅里,牙关翕动,“他既不仁,这次若能安全回原州城,以后但凡金家生意,老子绝不手下留情!” 以后汪家跟金家就是宿敌!世仇! 他汪海也不是好欺负的! “汪爷爷,你上门做客我们好好招待你,你怎么翻脸无情呢?我祖父、我爹怎么不仁了!”金家小胖子从外冲进来,气鼓鼓的,把手里抱着的大托盘砰地搁在桌上,“村里买菜不方便,怕你们吃不惯,我爹还特地在工坊饭堂给你们抢红烧肉、抢最好吃的烤羊腿!他自己一口都没吃上!” 实在太气了,金多宝叉着小肥腰,特地把脸怼到汪海面前,鼻孔重重喷气,“哼!” 汪海,“……”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掺和。”再是不痛快,汪海也不想跟孩子计较,从托盘里拿了一根香喷喷的羊腿骨递过去,“吃了没有?喏,拿着,边上玩去。” 金多宝才不会为了点好吃的折腰,又哼了一声,转身走人。 他要去告诉祖父跟老爹,汪爷爷背后骂他们! 付鹏远心思一动,把小胖墩喊住,“多宝等会!付爷爷问你个事行不?” 金多宝停下步子,皱巴着脸,“什么事啊?” “啧,你过来点,跟付爷爷还闹拧巴呢?以前可没少给你带境外好玩的玩具。”付鹏远把小胖墩拉过来往膝上抱,忒沉,没抱动,“昨晚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爹跟你说没说?要不你悄悄告诉付爷爷,萧将军跟姚大人是不是正式对上了?谁赢面更大?” 他们三家派人去和州探过,知道姚申这号人物。 当朝按察使,代替皇上稽查各地刑狱、考核地方吏治,三品文职。 昨日萧将军当众给来缉人的官兵难堪,姚申定找上来了。 一文臣,一武将……难说最后输赢。 萧将军虽然是老将,品阶也比姚申高,但是将军几十年来戍边,得用的势力多在边境军营,又素来不参与朝中党派之争,再者萧家也无后起之秀…… 相比起来姚申行事有合理章程,便是闹到圣上面前也先赢了一层,再说姚家派系树大根深,论起朝堂势力,胜过老将军许多。 纵皇上记着老将军战功,怜萧家绝后惨况,有心偏帮,又能在百官弹劾里支撑多久? 俨然两虎相争的局面,老将军这头年迈老虎,恐独立难支啊。 他们跟金家有交情,私心里不希望看到金家被湮灭在漩涡,可事到临头关乎己身利益时,他们根本没得选,也半点感性不得。 可惜付鹏远在这头心思百转谆谆善诱,金多宝根本没有体会到,挠挠脑瓜壳,“昨晚发生什么大事了?我爹没说啊,他肯定没事,要不然不能跟工人们抢吃的抢得那么欢,可有劲了。” 汪、付、卓,“……” 我说东你答西。 牛头不对马嘴,连听话都听不明白。 老爷子老夫人溺爱孙子,瞧瞧,好好一孩子养废了! 卓宽深呼吸,挤出微笑,“多宝,那你跟伯伯说句交心的,你爹背后靠着的大人物到底是谁?难道是萧将军?” “我爹没靠谁啊!怎么可能靠萧爷爷,金家家底全是我祖父跟我爹自己打拼出来的!没有靠山!说起萧爷爷,我们住进来半年了他才来的,以前压根不认识!萧爷爷在这里都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客居在晏长卿那!” 晏长卿……?? 晏长卿?! 晏?!! 仨大人对视一眼,狠狠打了个哆嗦。 “等会,多宝,你说晏、晏……村尾那家大宅子?!主人家姓晏?!他们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第194章 全村成了杀人犯 “你们那么激动做什么,晏长卿家也是商户,跟金家差不多的嘛。” 金多宝被老头子抱着,跟身上长了毛毛虫似的浑身不自在,赶紧挣开走远了些。 他话说的理直气壮,全然没想过他心里认定的好兄弟会对他撒谎。 “多宝多宝,乖孩子,再、再多说点!那晏……公子,多大了?长什么样啊?”汪海此时像极了狼外婆,笑得从没有过的慈祥可亲,可惜过于激动,眼睛红了。 另外两位也没好到那里去,可见的发抖,盯着小胖墩红眼冒绿光。 “……”金多宝又退远了些,鼓脸嘀咕,“就是个人呗能长啥样?长得比我老!比我高一点点,瘦一点点……” 最后,耷拉眉毛不情不愿补上一句,“比我好看一点点。” 仨,“……”乖孩子,我们想听的不是这个。 真想替这孩子把他脑里缺的那根筋给装回去! 罢了,在多宝这里压根问不出什么。 付鹏远起身往外疾走,“走,去找金钱来!不对,金钱来现在在工坊饭堂抢食,我们去找老会长!” 三人身上颓态一扫而空,出了客厅熟门熟路往后院去。 自从把商会及家里生意交给儿子打理后,金老爷子就处于养老状态,这会子哪都没去,就躲在后院里喝茶! 好你个老家伙,好歹一个商会里同进退过几十年,就因为他们几家没响应捐钱赈灾,就把他们划在另一个阵营了! 搭上了那么大的船啊!愣是一个字没跟他们吐露! 至于吗?几十年的交情啊! 以为金家要灭了,就算不对付,他们也想着至少帮金家留个后! 就这样对他们?! “金!百!万!” 一声咆哮,吓得金老爷子嘴里茶水噗地吐出来。 金家宅子占地不敢比晏家大,但是内里打造也一应俱全。 后院造了回廊、小凉亭,以百相草为绿植,散落布置奇石造景,人往凉亭里一坐,一壶茶水一碟花生米,隔墙听外头妇人婆子说八卦,能悠哉消磨半天的。 这里也是金老爷子在家时最喜欢呆的地方。 此时冷不丁被吓着,他恼得黑了老脸,扯袖子边把下巴茶渍擦掉,边朝冲进来的人呵斥,“好好的喊我花名做什么!没大没小,我好歹比你们年长!” 汪海咬牙冷笑,冲进凉亭抢了茶壶往自己嘴里先灌一嘴凉茶,免得火气上头把被老东西烧焦了! “金百万,好你个老东西,亏得我这大半年没一股脑的下死手!要不我孙子早几个月就得给我收尸了!你可真能瞒啊!” 金老爷子立刻闭嘴,面露茫然,熟练装傻。 眼前三个家伙,敢情回过味来了,就近找他算账呢。 “呵,你装,你尽管装!我们几个的命好险留下了,就是家底比旧年缩了至少三成,老会长啊,你晚上真能睡安稳觉?”付鹏远皮笑肉不笑。 卓宽把眼睛瞪成怒目金刚经,悲愤,“金叔,我叫了你二十多年的叔啊!一次意见不合,没跟着金家一块捐钱,你就把我卓宽当外人了?商会成立几十年,往年各地需要商人捐钱,我们没少掏银子吧?可是银子十万捐出去,在衙门走一圈再流出来,落实到用处最多只有十之一成!需要银子的人拿不到银子,肥的不知道是谁的荷包!我们也是辛辛苦苦才挣下的钱!我就是不想捐了,错哪了!您就告诉我错哪了!” 金老爷子眼神溜一圈,茶壶在汪海手里,茶杯被付鹏远一手扫地上了,花生米碟子被卓宽捧在怀里。 “……”他叹了声,站起来说话,坐着太矮被压了气势,“老汪,老付,卓贤侄啊,金家要是没有两把刷子,那大半年你们几个联手打压,我金家怕是不止缩水三成啊,估摸着至少得有半数家底是替你们三家挣的吧?要不咱们先说说,当初你们仨合计的时候,准备拿下金家哪些营生?” 四人相面,八目共对,沉默…… 所以嘛,哭啥憋屈?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比良心做什么。 要比就比不要脸。 气氛无比尴尬时,亭子最近的围墙外头传来妇人呼天抢地声。 “不得了了!诶哟喂不得了了!张家的,王家的!咱村子摊上大事情了啊我的天老娘诶!” “他李婶!咋了这是,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儿了你脸白成这样?” “有话你缓着说,别总先来个咋呼,等你咋呼完我们都要急死了!” “好,我缓缓、缓缓!不成啊,还缓个屁啊缓!刚才村外来人在药地边上给咱报信,咱村、咱村成杀人犯了啊!” “……你再说一次?咱村?!” “没错!咱村!村里所有人!一村子成了杀人犯!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短命鬼在外头胡说八道到处传,说咱们昨儿晚上全村合力杀了进村缉马匪的官兵,杀了四十个!昨儿、昨儿咱串村去了,根本不在村里啊!” “……他、他李婶,昨儿咱不在,你家富贵在啊,你问他没有?昨儿确实是萧将军亲口说的,可能有土匪袭村,让咱出去暂避去!要不是老将军开口咱也不能那么信、难道老将军他们错把官兵当马匪杀了?!” “……” 这边妇人婆子们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边又传来许小七喊声,“不好了!有好多官兵朝咱村来了!已经过了茶工坊,马上就要进村了!将军爷爷!将军爷爷!怎么办!” 一连两个噩耗,打破了小村子祥和。 各家院子响起动静。 村民们争相从家院子跑出来,相互询问、确定信息。 一时间兵荒马乱,人心惶然。 玉溪村村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出去串个村回来,竟然全村成了杀人犯。 官兵都要过来了,怕是“杀人犯”的事并非讹传。 官兵这次来,就是要抓他们来! 晏家书房,晏长卿蹭地从椅子上站起,“莫一叔叔,我让你放话激姚申一把,你出去说村民杀了四十个官兵?!” 天杀的短命鬼莫一傲然挺立,“殿下,姚申不是等闲人,需下猛药,给他足够的借口进村。” “……”晏长卿嘴角抽动了下。 确实是猛药,姚申来了。 第195章 好大的官威 官兵来势汹汹。 为首者骑高马,着三品官袍,长眉冷目,周身气势强大,让人不敢直视。 后方是五十众佩刀随侍,沉凝肃杀。 再后方远远缀着数不清的布衣百姓。 与官兵表情冰冷浑身杀气不同,百姓们眼里满含紧张担忧。 他们是一路从镇上跟来的。 小镇一夜流言四起。 不知道从谁口中传出来的,说玉溪村民仗着有当朝大将军撑腰,行事越来越大胆妄为。 先是胆敢窝藏外地流犯,如今竟然连官兵都敢杀! 昨日衙门官差接到马匪藏入玉溪村的线报,立即调人入村查证缉拿,四十个人,进去了就没再出来,昨儿夜半,有人亲眼看见玉溪村民用木车往外拉了几车的死尸! 这种荒谬之言,梧桐镇百姓根本不信,他们吃着玉溪村的百相草,跟玉溪村村民打着交道,没人比他们更清楚玉溪村人的淳朴良善。 百相草有多好用?好用到成了百姓之家日常必备! 那是连长京城高官、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的好药草,比不比人参灵芝珍贵百姓不知道,但却是绝对比人参灵芝用途更广更好用的! 换作别人种出这样的药草,必定奇货可居,价格高昂,老百姓根本用不起。 可玉溪村种出来的,百姓人人可用!买得起! 只凭这一点,玉溪村人的品行就足以让人钦佩! 因为他们穷过苦过,他们也曾生活在底层,他们最能体会百姓的苦与不易,所以怜惜,所以愿意舍利施惠! 是以看到大队官兵招摇过市直往玉溪村去时,百姓们即便心头害怕,仍然远远跟了过来,步行二十余里,也要看个究竟。 这分明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构陷,他们要替玉溪村喊冤! 尾随队伍沿途走来,逐渐壮大,闻讯而来的周边百姓越来越多,乌泱泱,浩浩荡荡,莫不替玉溪村揪心。 酒坊、茶工坊的工人也安不下心干活,从工坊冲了出来。 葛力、于大壮兄弟六人听到动静的时候就先出来了,出来时将锥子、小刀紧握在手心。 周围不少人瞧见了,谁都没吱声,跟出来时,也暗戳戳抄了趁手的家伙什,别在腰后,藏在裤腿,遮在衣袖里。 谁也不知道自个什么时候长出这样的狗胆。 总之什么都没想,直接就藏了,只准备干仗。 没有玉溪村,就没有工坊,没有工坊,他们这些人、他们的家人可能早就死在灾中。 他们今日所得一切始于仁。 得了大恩,得了善良的对待,他们乐意拿命还! 大队兵马到达玉溪村口时,村民们已经在此齐聚。 四方药馆老大夫也在,事情太大,他带着伙计亲自来报的信,为了赶在官兵之前到达,抄了小路过来。 四方药馆今儿铺门都没开。 一边是肃杀官兵,一边是茫然百姓,隔着一座石桥相对。 桥下河水潺潺流淌,依旧是往日那般和缓,无声。 姚申低眸听了片刻身后动静。 后方阵势浩大,尾随而来的百姓数百上千之众。 他唇角几不可见扬了扬,要的便是这般朗朗乾坤,众目睽睽。 所以这次亲自过来,他领着随侍打马过街,极之张扬。 为的就是引百姓随来。 他明枪明剑按章办事,有百姓为证,谁若敢反抗,便是藐视律法。 届时,便是有人不想走,也不成! 姚申策马上前数步,居高临下看着对惊惧惶然的村民,肃面扬声,“本官乃当朝三品按察使,姚申!此番来原州原为两件事,一是金家酒坊所出百相酒致死百姓案,一是和州马匪逃窜神女山案。 昨日本官接报,马匪绕神女山而下,藏匿入玉溪村!为保一方百姓平安,本官紧急调兵进村缉匪,四十名布甲兵进入村子后竟无一生还!刁民大胆,藏匿马匪,围杀官兵,罪不可赦! 今本官亲自带人前来缉凶!当中是非黑白,去了衙门再辩! 来人,将玉溪村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玉溪村民脸色刷地惨白,频呼冤枉。 李富贵腿都软了,怕得直把旁边王全手臂掐得乌青,“大人,大人明鉴!我们冤枉啊,昨晚我们杀的明明是马匪!” 至于布甲兵他们可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人现在还串绑在晏家后院!活的! “本官说了,当中是非黑白,去了衙门再辩!若有冤枉,到了堂上再喊冤!” 朝廷命官冷冷一句。 周围百姓顿时明白了,官爷这次来根本不容人喊冤,就是要把玉溪村所有人抓起来带走! “狗官!”葛力怒骂一句,身形微动就要上前阻拦官兵抓人。 玉溪村民后方,老者洪亮声音适时传出,“姚大人好大的官威!” 听到熟悉声线,村民们像是一下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分拨让出一条道来,“老将军!老将军作证,我们昨日都出去串门去了,根本不在家,冤枉,冤枉啊!” 萧必让视线扫过村民,从容之态稍抚了村民们心头害怕慌张。 跟他一并出来的还有徐含章,以及晏长卿。 晏长卿身后侧,杜嬷嬷随同,“姚大人,可认得老身?真是好大的官威,好大的狗胆,见到太子殿下还不下跪行礼!” “???” “????” 姚申尚未有反应,村民及周围听到这句话的百姓脑子俱是一瞬空白,回过神后,眼睛刷地瞪圆。 缩在人群后头的汪海、付鹏远、卓宽,眼睛最圆。 金多宝也不遑多让,吃亏在人胖眼睛小,怎么撑都没旁边的人眼大。 “百相,你听到了吗?晏长卿,太子殿下?”金多宝扭头,说话跟梦呓似的。 百相噘嘴踢小石子,周身郁气,“知道啊,长卿哥哥的小名叫殿下嘛,这是我跟长卿哥哥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金多宝呆呆看着小姑娘,“……”你是怎么理直气壮说出这句话来的?小名? 百相不开心。 桥那头的狗官,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撂倒。 可师父说她不能出手,这件事让长卿哥哥解决。 狗官把村里人吓坏了,李阿婆她们都被吓哭了。 不行,她要去问长卿哥哥。 要是长卿哥哥解决不了,换她来! 师父给人下毒还要看风向挑时机,她不用。 那人藏在一百个人里,她也随时能把他挑出来单独毒死! 第196章 五道圣旨! 姚申看到杜嬷嬷现身时,面上虽不显,握缰绳的手却一瞬收紧。 他任按察使七年,常年在外巡查。 而太子晏临因体弱多病,几乎不曾在公众场合出现。 他没见过太子,可以说不认得。 但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用的杜嬷嬷,能上朝的文武官没人敢说不认识。 可姚氏一族大计行至此,没有退路,成王败寇,他亦不可能退缩。 杀太子,姚氏即便获罪,二皇子乃皇嗣,年幼不知事,凭此可置身事外不受牵连,没了拦在前路的阻路石,顺位继承仍有可待之日。 杀萧必让,则是替二皇子除掉另一大患。 届时远征伯府手中兵权足以让皇上忌惮,再助二皇子一臂! “萧必让!我本敬仰你是戍边老将,不想你竟如此荒唐!身为武将,领着一帮刁民袭杀官差!这般已是罪加一等,如今竟又找人冒充太子殿下!以此假身份背景,拉拢原州金家大肆谋利敛财,以此养兵谋反!简直罪不可赦! 此前本官得报,有人告你隐于山中豢养私兵、野心勃勃谋图造反,本官尚心头存疑不肯相信!如今亲眼所见,大失所望! 今日本官就将你们一并拿下,即刻羁押回京!将你等交由皇上定夺!” 冠冕堂皇斥完萧必让,姚申这才将视线落到杜嬷嬷身上,冷哼,“天下皆知太子殿下正在皇家寺庙养病、祈福,彼时出行队伍浩浩荡荡,由皇后娘娘亲自陪同!而太子因病,根本无法从长京跋涉千里到此!大胆刁妇!众目睽睽之下也敢撒弥天大谎!本官也饶不得你! 事关重大,所有涉此案者,萧必让!假太子!假嬷嬷!原州金家!玉溪村五十八户村民!全部给本官拿下!宁枉勿纵,不可逃脱一人! 在此案彻底了结之前,金家名下茶工坊、酒坊运作由官府接手,以保百相草继续供应百姓!” 大人令下,随行侍卫立刻拔剑,直冲石桥另一边百姓而去。 四周骚乱,尾随过来的百姓既惊又怒。 “狗官!昏官!你们敢!” 人群里有厉喊传出,紧接一道又一道身影冲上石桥,以身为墙,将官差跟玉溪村人隔开。 葛力、于大壮、刘瘸子,谭麻子,罗快嘴,包小小。 赵老大为首的朝贵村人。 还有新村的、地狮村的、同善村的,大石村的,广安村的…… 连半大的孩子都站到了那边,孟柳、孟元,白着小脸,害怕得浑身发抖,依旧坚定站在玉溪村人前方不退让。 玉溪村的孩子也不怂,见此情形,抹着泪跑过去,张开小手跟众人一块,保护自己的爷奶爹娘,保护自己的家,自己的村子。 晏长卿站在后方,静静看着这一幕。 旁边有个小姑娘快把他的衣袖扯烂了。 徐含章两手交叠身前,手肘杵旁边老将军,“那边伤着一个,老夫就把你大脑袋当皮鼓捶。” 萧老将军压力有点大,不吭声。 姚申狼啊,下暗手不成,改成来明枪。 理由冠冕堂皇。 一旦他们乖乖就擒,太子在羁押返京的路上,有一百种理由被暴毙。 村庄石桥不大,一瞬站满了人。 持刀侍卫根本过不去。 闹闹哄哄僵持不下。 姚申眼底厉色一闪,“阻挠官差办案捉人者,同罪!尔等若再冥顽不灵,刀剑伺候!” 他话说的隐晦,那些侍卫却意会了当中意思,不再顾忌,手中利剑朝百姓高高举起! 晏长卿眸中顿时漫出血色,“找死!莫一!” 半空寒光骤闪骤逝,一道血雾映着血红夕阳,飘起,散去。 姚申,“负隅顽抗,大逆不道!杀!” 与此同时,又有声音传至,来人嗓音尖利高亢,“圣旨到——” “姚大人,你不识太子殿下,不认娘娘身边伺候的杜嬷嬷,不会连杂家都不认得吧?” 一品绯红内侍官袍,一柄银尾拂尘,手托黄绫,崔敬款款行来。 伴随而至,五百皇家羽林卫,执明黄旌旗,旗中书“大瑞”。 羽林卫装甲引弓,五百箭矢直指姚申。 姚申脸色猛地惨白,血色尽失。 紧握缰绳的手指无力松开,颓败灭顶压垮挺直的背。 他再敢动一下,必万箭穿心。 崔敬能来得如此及时,恐怕人早就已经赶到,只等这一刻出声开口。 这盘棋局,这场博弈,他输了。 姚家,输了。 崔敬目不斜视走至高马前头,视线穿过石桥上懵逼人群,落在后头垂手静立的少年脸上时,一瞬柔和。 便是落在四周百姓、落在玉溪村民身上,也敛了锋利。 “圣上有旨,众下跪听宣!”崔敬扬声。 所有站着的人立即跪下,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完全回不过神。 姚申也从马背上爬下来跪地。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玉溪村林家,其性之义,其行之良,甚悼尔之,弗躬者也。是宜褒编,以彰潜德。兹特赠尔:积善之家书匾。尔灵不昧,其尚知荣。”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积善醇朴,可尚其风。梧桐镇玉溪村,民风淳朴,尽仁尽善,朕岂吝于褒贶哉。兹特赐:村号,灵草之乡,赠刻字石碑一座。嘉尔冠荣,永锡天宠。”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勤国济民,世之大义,据尔地方官属布政使司奏,讫地方饥馑,朕忧虑矣。独醇朴良士金钱来,家道丰富,周济乡民,大义可嘉,潜德宜表。兹特敕尔尾大瑞皇商,嘉尔冠荣,永锡天宠。”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尔徐含章,学贯经史,才通世务,属文切事,陈善有据,赓歌佐社稷之光。兹特敕尔大瑞御赐状师之名,赐澄怀大状袍一件,着此袍为民请命,享直告御状特权!班衣焕采,紫宸表余庆之光!” 伏地听旨的百姓,直到上方话音落下许久都不曾动弹,脑袋跟被炸雷炸了一样,从头麻到脚,回不了神,回不了魂。 姚申都跪下了,证明确是宫中来人! 圣旨是真的! 四道!四道圣旨! 皇上连下了四道圣旨! 这边脑子还空白转不动,那道尖利声线又响了,开始宣读第五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有按察使姚申,枉顾朕之期许,以权谋私,以下犯上,结党谋篡,大不敬宗庙社稷!即刻摘去官职,除官袍官帽,押返长京,投宗人府彻查彻办!钦此!” 第197章 狼狈为奸多年,默契在心! “罪臣……姚申,领旨,谢主隆恩!” 姚申颤抖接过圣旨,满目灰败。 立刻有人上前将他官袍官帽除下,只留一身白衣。 一道圣旨降下,高官成罪民,再无前途。 四周乌泱泱跪地的百姓,听到姚申领旨谢恩,这才恍然拉回一点魂来。 老村长同样颤抖着手,膝行上前将给玉溪村的圣旨领下,“草民林水生,乃玉溪村村长,代全村领旨,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万岁!” 村民们跟着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崔敬将圣旨交到老人手里,说话语气和气许多,“玉溪村村风淳朴,皇上每每提及,皆大加赞赏,玉溪村种百相草,售百相草,以平价惠我大瑞百姓,你们之慷慨,当得大仁二字。皇上赐下赏赐,是玉溪村该得的。” 说完他朝后打了个手势,即有十六人合力抬着石碑从后走出来,石碑上披着红绸。 将石碑稳稳放置在石桥前靠边空地,崔敬请老村长亲手将红绸揭开。 此等殊荣,又让老村长激动得手抖。 待将红绸揭下,石碑现出真容。 高约一丈,宽半丈,形似山峦,半面平滑以刻字。 上方朱漆刻字浑厚遒劲,朴华有力。 ——灵草之乡! 下方还刻有一行。 ——洪景御笔! 八个字,让手握红绸的六旬逾花发老者热泪眼眶。 所有村民同样热了眼眸喜极而泣,还有四周其余百姓,莫不替玉溪村高兴。 这座御赐石碑,是皇上御笔题字所刻! 如此,石碑便不单只是石碑,而是皇上给玉溪村的一座护身符! 有这座石碑在,以后任何人,都不敢再打百相草的主意! 百相草,属于玉溪村,属于玉溪村民!无人可觊觎! 崔敬含笑点点头,视线在那边村民搜寻一圈,“玉溪村林家,家主林茂石——” 跪地人群后方位置,老汉颤巍巍应声,“草民在这里,在这里!” 刚才事发突然,村里后生们把年纪大的人全部护在身后,他跟老伴就是年纪大那一拨。 之所以没有立即上前领旨,是因为四道奖赏圣旨,老汉觉得哪一道都该排在林家前头。 本想等着老村长、徐老、金家领完后再上前,没想到冷不丁被点了名。 ……他还没爬到前头呢。 林老汉忙上前去,两手在裤腿上使劲搓了搓,把手心的汗搓干净了,才恭恭敬敬将圣旨接过来。 明黄绫布,落在手里很轻,又很重。 “老伴儿,瞧,圣旨!咱家得了圣旨了!”回到原位,老汉把圣旨捧给家里人看,嘴角咧到后耳根,嗓音哽咽。 林婆子带着儿子儿媳、带着孙子,看珍宝似的看那道明黄色。 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明黄,从千里之外飞来玉溪村,落在了他们手心。 她跟老伴早有猜测到晏家小公子身份,只是也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得到这么大的荣光。 皇上赏赐下书匾,赞林家是积善之家。 这副书匾会挂在林家宗祠里,传承一代又一代。 “是百相给我们带来的啊……”林婆子眼泛泪花,抬手想摸一摸圣旨,又怕手脏把圣旨玷污了。 她本想让孙女也来看看这圣旨,看看这赏赐,一抬眸,孙女正在太子身边心虚的用手指合拢广袖上抠破的洞。 林婆子,“……” 林家人,“……” 这种场合,也不好把娃喊回来=.=# 石碑前,领旨还在继续。 “金家现任家主金钱来,上前领旨!” “草民在!” 金钱来脚步虚浮,手忙脚乱抻衣襟衣摆,抹顺鬓边一撮碎发,务求以最整洁的姿态迎接最神圣的圣旨。 朝那边奔去时,眼里强忍的眼泪被抖了出来,越落越急。 大家伙平日见惯了金东家精明沉稳模样,如今乍看他这般,很是不惯。 有些好笑的场景,无人发笑。 因为他们知道金家做了很多好事,他们也亲眼看到金家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更亲眼看到了背后承担的风险。 差一点,金家就粉身碎骨了。 金老爷子、金老夫人,顾芳华,看着圣旨落到自家,激动欣喜之余,存于心头的,是莫大的骄傲。 他们遇到机会时没有错过,敢做敢拼,而今老天不负。 金家这条拼命跳跃的鲤,越过了高高的龙门。 皇商——金家真正的锦绣之路,从这里开始! 汪海、付鹏远、卓宽三人站在后头,嫉妒得人都麻了。 怪不得他们合三家之力怎么查,都查不到金家背后的靠山是谁! 金家好啊,太好了! 不找靠山便罢,一找就找了大瑞朝顶天的那个! 这已经不是山了,这他娘是天山! 一年多啊! 金家在玉溪村住了一年多,跟太子比邻而居,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王八蛋,晚上睡觉做梦笑醒过无数回吧? 事到如今再回想,他们当初扬言跟金家势不两立,手段尽出抢市场,像不像小丑唱大戏? 呵呵,像极了。 再再一想,想到了郭、杨、叶、甘四家,三人咬牙切齿频频深呼吸,恨不能原地跟四家互换。 机遇这种东西,失不可再。 他们吝啬了一回,错失天大良机。 金家欢天喜地,三人面无表情。 汪海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脸,垮着肩背准备离场。 这等热闹,没他们仨的份。 转身之际眼角不经意一晃,晃到了金家两手叉腰横眉竖目怒瞪太子的独苗苗。 汪海身形一顿,眼底有喜色一层一层爆开,不不不不!他们还没输到底! 谁说不能峰回路转中途上船了? 他们是商人!商人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舌灿莲花!不要脸啊! 金钱来的船跑前头去了搭不上了,小多宝这艘船可还在岸边没起航呢! 付鹏远、卓宽觉出汪海神色不对,顺着他视线看去,眉心齐齐一动。 唔?! 狼狈为奸多年,默契在心! 不用讲出来!根本不用讲出来! “徐含章上前领旨!”崔敬极有特色的嗓音再次响起。 这次有点特别,特别到一直处在兴奋巅峰的围观百姓齐刷刷帮着找人。 因为没人应。 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有人把当事人找了出来,“在那边!徐老先生在那边!” 已经快要溜进村的小老头,“……” 一群没眼色的,喊什么喊? 他根本不想接旨! 第198章 他饶不了老王八小王八! “徐老,圣旨还没领,赏赐还没接,您老这是准备去哪啊?” 崔公公笑眯眯,柔声细语。 徐含章木着脸圆滑回身,走到公公共面前领自己的圣旨跟赏赐,拿东西的时候趁人不注意,给了公公一个大白眼。 皇帝、太子、崔公公,全是一丘之貉。 给他的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在他脖子上套了根狗绳。 御赐大状,能畅通无阻告御状,外人眼里多威风啊? 苦不苦只有小老头知道。 以后找上门来申冤告状的人定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他一将近七十的糟老头子,这么大把年纪了,得替那么多那么多人告状打官司东奔西跑……牛都得累死吧? 晏临那个小王八蛋! 分明是一早就给他下好套了,得了他信誓旦旦一句“万死不辞”!狗绳套得牢牢的! 他饶不了老王八小王八!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奸猾! “哼!”低低哼了声,老头黑着脸准备走人。 一想到日后可能要春跑南秋跑北,小老头就觉往后的日子暗无天光。 “徐老,稍等。先生替老兵跨州城打官司,堂辩进退有据,所言句句有理,驳是非辨黑白,不容混淆不容冤错,皇上多次盛赞先生金口铜牙,当得天下文人墨客之表率。” 崔敬把小老头喊住,浑似看不到那张黑脸,始终笑容可掬,“是以,皇上除了赐下大状袍之外,还送来一物,专为先生所设。” 向来口若悬河张口就能骂的老头儿,这回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小身板警惕后仰,眼底充满怀疑。 崔敬又打了个手势。 很快,羽林卫那边四人抬来一物,物件外同样罩着红绸。 将这物件安置在石碑旁,羽林卫拱手退下。 崔敬知道小老头肯定不乐意揭红绸,是以他亲自动手代劳。 红绸揭开,露出一面鼓。 跟衙门外置放的鸣冤鼓像极了。 徐含章不死心,问,“这是什么东西?” 崔敬,“回徐老,此乃鸣冤鼓。” 徐含章掏掏耳朵,没听清,“啥玩意儿?你再说一次?” 崔敬恭恭敬敬,“回徐老,此乃鸣冤鼓,皇上特为先生而设。但凡百姓有冤,来此击鼓,先生听到鼓声就能准备打官司。皇上说,大瑞地方官员素质、能力参差不一,百姓去衙门击鼓鸣冤,地方官未必会受理,但是百姓来这里击鼓,只要老先生在,必定不会让百姓蒙冤不雪。” 徐含章扭头就走。 呵。 不愧是老王八,千年的龟成精了。 他总有一天趁着告御状,把老王八的龟壳砸成八角纹。 这回崔敬总算没再拦人,目送老头气冲冲走远了,他敛正神色走过石桥。 在少年身前站定后,拍袖行礼,“奴崔敬,见过太子!” 看热闹看得流连不舍走的百姓,轰地一声炸开,嗡嗡声如水沸。 即便刚才已经得知少年真正身份,那种冲击也难及此刻,切身亲耳听到皇城来的公公,亲口喊一句太子! 当中冲击最大的当属玉溪村村民。 目光汇聚在锦衣少年身上,像是头回认识般,震惊,不敢置信,反复震惊。 晏家小公子就是太子殿下! 那个在他们村住了一年多的少年! 那个偶尔走出家门,见着村里人时总会温和一笑,亲切喊一声某阿爷某阿奶某阿婆的少年! 那个跟村里孩童玩到一处,打红薯窑,屈膝斗拐、给女童撑着皮筋让她玩跳绳全无架子的少年! 那个肯让大家伙勾肩搭背,跟寻常孩子一样嬉笑怒骂从不生气的少年! 是太子晏临啊! “怪不得……怪不得……”李婆子撑着眼睛喃喃。 怪不得他们村子外头会有隐身的守卫,歹人进村口一步而不得! 怪不得村中遇上的难处总能最快速度解决,村民们惹上的官司,镇守大人直接便利索断案! 怪不得原州水灾后赈灾那么及时,赈济百姓的钱粮转眼下放! 怪不得曹武几人的案子能调到原州城来开审,得到最公正的判决! 是太子,哪一件事背后,都有太子的影子! 温和恭谦,仁善宽厚! 君爱民如子,不再是空有的口号。 太子一直在做,做着实事!亲力亲为! 姚申获罪,玉溪村又一危机解除。 圣上连下五道圣旨,四赏一罚! 事情尘埃落定,亲眼目睹此事、参与其中的人心头久久无法平静。 下午的事情,到晚上已经传遍整个梧桐镇,且以风卷之势吹遍原州。 十里八乡疯了。 知府崔应元收到消息要更晚,彼时还在城中富商的宴席上,众目睽睽之下知府大人捶足顿胸扼腕,错过了这个风头! 五道圣旨啊!皇上最倚重的心腹崔敬崔公公亲自送来!带着五百羽林卫! 那么大阵仗,竟然没传出丁点风声!待听得消息时为时已晚。 太子偏生住在玉溪村,离原州城市几个时辰的路程,他就算现在立刻赶过去,也只能闻到点尾香! 恨啊,恨啊! 上回从曹武案在原州城开审,他拿下这个政绩,引无数同僚羡慕嫉妒。 这次崔应元却是实实在在嫉妒杨甫。 皇上此番所有御赐尽在梧桐镇,他明明是原州知府,梧桐镇还归他管呢。 可他就是屁都没捞着! 外界纷纷扬扬如何热闹,玉溪村这边无暇八卦。 这晚,玉溪村延开流水席,庆村中盛事。 老村长亲自定席面,全村一并掏银子,参与狂欢。 两个工坊的工人尽数参宴,十里八乡赶来相贺。 镇守杨甫得到朝中内侍大总管亲临玉溪村送圣旨的消息,匆匆赶来时事情已经落幕。 好在村子里开宴庆贺,杨甫厚着脸皮占了一席,这种场合即便只露个脸,也是莫大荣耀。 届时借着敬酒的机会再在太子跟大总管面前刷个脸熟,不定他的名字也有可能出现在皇上耳中呢? 天大的富贵,他捧着碗接,绝对不错漏一点! 村里盛事,晏长卿自然不会缺席。 依旧跟孩子们坐在一桌。 只是今天跟平时有点小小不同。 得知了他的身份,孩童们到底有了顾忌,不像以前那般自在自如了。 不变的,不怕他的,大概也只有百相,以及恼了他一下午的金多宝。 第199章 大瑞百年来头一遭,全在梧桐镇 玉溪村欢庆盛事。 鞭炮声动如雷,响了很久。 周边村落隔着远远的距离都能听到声响,感受到那份喜悦。 上东村张家,入夜后没有点灯,比往日更死寂。 月色洒下微光,张老婆子倚门坐,头发凌乱像很久不曾梳理,神情呆滞眼睛空洞。 屋里老汉躺在春凳上悄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这边的院子也很久没有打理了,农具、家什到处散落,杂乱不堪。 一堵围墙之隔,张家老大张世聪坐在院子里夯锄头,夯一下停半晌,听着遥遥鞭炮声失神。 那么大的盛事,上东村下午就收到消息沸腾了。 村里很多人赶去那边相贺,回来时兴高采烈高声议论。 张家哪怕刻意不去想不去听,也架不住声音入耳。 林家这次,得了皇上嘉赏的圣旨,得了御赐书匾,上头“积善之家”四个字是皇上亲自题的,盖了玺印。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林家门楣拔高了一大截。 那么大的荣耀啊。 日后便是在官老爷面前都能挺直了腰杆说话。 家中子孙后代更是前途锦绣。 还有,太子殿下就住在玉溪村,住了一年多,宅子建在林家边上。 听说殿下与林家甚是亲近,与林家小辈也感情极好。 林怀松林怀柏将来际遇怎么也不会差了去。 张世聪想到这里不禁又怔怔失神,满脸苦意。 如果当初没有跟林家闹成那样,如果没有跟翠娥断亲……那些荣耀与福气,张家总能沾着一点吧? 又或者爹娘欺上林家时、为了百相草宁可与女儿断亲时,他哪怕拦一拦,帮林家、帮妹妹说几句公道话,今日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可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 一切因果必然,张家咎由自取。 只能日日悔恨噬心。 “老东西!又没做饭?你们是死了还是残了!想饿死我是不是!” “好啊,饿死老子,看看你们以后有没有人摔盆!” “一个两个老不死!没用的东西!” 隔壁摔打骂咧声传来。 张世聪面无表情收拾好农具,拎了凳子进屋,关上了屋门。 他庆幸自己当初宁愿背上不孝骂名也要分家,否则养着那么一条吸血蝗虫,儿女都要跟着受累。 绑架不成被抓,在大牢里关了数月,出来后仍然不思悔过,依旧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且瞧着吧,日后没了血包,那个废物得活活饿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有妻有小,不会再去沾这种蝗虫。 至于爹娘,除非哪天他们能撇下张世明,否则他最多仅能保证给老两口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再多没有。 镇上从下午开始,空街空巷。 从长街头到长街尾,所有店铺都关着门。 居民、商贩、店铺老板……全涌去了玉溪村。 一开始是忧心,奔去为玉溪村喊冤。 之后是同喜,留在玉溪村吃流水席,共享那份热闹喜悦。 这一整天的,所有喜欢玉溪村的人情绪都来了个大落大起,最后聚在一处痛快的吃,痛快的笑,分享荣光。 皇上对玉溪村一应赏赐,对梧桐镇人来说,不仅仅是玉溪村的荣耀,也是整个镇子的荣耀。 皇上欣赏的玉溪村,太子殿下亲近的玉溪村,为民建起两座大工坊的玉溪村,惠民益民的玉溪村,是梧桐镇的。 一连四道圣旨的赏赐,全在玉溪村,全在他们梧桐镇。 数遍整个大瑞各府城,各县镇,唯有他们梧桐镇有此殊荣。 大瑞百年来头一遭! 包子铺老板娘坐在桥边的宴桌,月上中天了仍然不舍得走。 当然,跟她一样不舍得走的人多了去了。 除了她,还有首饰铺的、农具铺的、糖饼铺的……四方药馆伙计也跟他们凑了一桌。 “瞧瞧这石碑,我怎么瞧不够呢?皇上御笔!皇上的字写得真好啊!” “瞧半天了,这句马屁你也拍半天了,还不够啊哈哈哈!” “不够,怎么看都不够!真是奇了怪了,这里的月亮都比别处更大更亮,你们觉不觉得?” “看看周围坐的,全是老熟人,咱街上的人是不是全来了?” “那不能,曾家肯定没脸来,他们家姑娘过两日出嫁,听说是临时定的日子,急得很。” “……当初好好的姻缘,目光短浅,啧。林家阿江那么好的后生,林家那么好的人家,不知道哪家姑娘恁大福气,能嫁进去。” “哈哈哈,估摸明儿林家门槛就得被媒婆踩平喽。” 上东村也有来人,参宴的人太多,他们压根挤不进村里去,坐在更外头。 跟周围工人、外村村民言笑晏晏间,谁都没提一句老张家。 …… 镇上曾家,郁气沉沉。 门户紧闭。 一条长长民巷,只有他们家没人出门。 曾家已经败落了。 即便曾如玉出面去求,林江也不假辞色。 曾家济世堂最终撑不下去倒闭,铺子已经转给他人做了别的营生。 饶他们厚着脸皮,跟林家的关系也无法再修复。 曾如玉跟马县何家的亲事到底没退。 定了成亲的日子,明日何家小子出孝期。 后日便成亲。 姑娘已经是老姑娘,而且外头起了流言,说曾家看不上何家,吊着这门亲事骑驴找马,说曾家女儿得陇望蜀。 亲事再不提上来,以后怕就真嫁不出去了。 蜡烛轻燃,曾如玉坐于闺阁花窗前,看着面前大红嫁衣怔怔出神。 后日出嫁,家中各处已经贴上双喜纸花,拉起红绸,挂上红灯笼。 却感受不到半分喜气。 林家一遭翻身,起势如破竹,如日中天。 有太子殿下的亲近及照拂,只要林家人不犯傻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至少能余荫百年。 而今,曾家已是远远高攀不上。 用力咬唇,曾如玉倏而抬眸,眼底迸出一股决绝。 当真高攀不上了吗? 她还是不想死心,哪怕只是一试。 否则她便是嫁了,余生也放不下这桩心事。 曾如玉拿了件披衫,吹熄燃烧的蜡烛,悄悄打开房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经过客厅时,隐约能听到里头烦闷对话。 她低头藏在房屋阴影中,悄然出了大门。 第200章 你只需说一句话,我便可悔婚 玉溪村流水席收尾已经将近夜半。 村民们俱已喝得醉醉醺醺,连桌凳都没法收拾,直接丢着露天,等明儿酒醒了再去收回来。 反正没人会偷。 妇人们忙着照顾孩子、照顾喝醉的家汉子,也先丢开那茬。 仅将碗筷装筐放在河边,天亮了就着天光再清洗。 沁凉秋夜,月亮在玉水河投下一片碎光。 河水潺潺流向远处暗夜,两岸虫鸣轮替。 聒噪鸣叫声也似在应和村庄的狂欢,待有人走近时,鸣叫声才骤停。 又待脚步声远去,鸣声复起。 从村口往里一路,空气流连着浅浅酒香。 村子、家中皆有大喜,林江今晚也饮了不少酒,便是有所克制,也已微醺。 回到家后就进房歇了。 迷迷糊糊间,闻听大黄汪汪直叫,间中还似有女子惊慌呼声。 林江翻了个身,眉头两皱,费了点力气才将眼睛撑开,起身下床去看情况。 院中月色淡淡,屋影绰绰。 林家院门半敞,那人隐在门帘暗处看不真切。 仅能从隐约轮廓分辨是名女子。 大黄就堵在门缝处,压着腰气势汹汹朝外头狂吠,村中各家狗儿时不时还引颈应和几声。 更是吓得门外人缩成一团, “大黄,回来。”林江在右屋廊檐驻足,先把大黄喊回来,才又蹙眉询问,“何人?” 门外女子瑟缩了下,缓缓走出暗处。 月光下,女子容颜娇美,因着受到惊吓脸色澹白,更显我见犹怜。 林江眉头一下皱得更紧,“曾姑娘?这么晚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此时堂屋里也传出动静,显然是家中其他人听到声音准备出来探情况,“江儿,你在外头?大黄叫得那么凶,谁来家里了?” 曾如玉一慌,急忙走近林江,低声祈求,“林江,我一个人偷跑出来的,我只跟你说几句话,别让你家里人出来,求你!” 林江抿唇,偏头应屋里人,“娘,是我认识的人,她待会就走,您先在屋里等会别出来。” 屋里妇人顿了顿,回,“行,娘在堂屋坐会,半盏茶功夫我要出去起夜!” 林江眼尾扬了下,有笑意闪逝。 娘是担心男女大防,人言可畏,怕他吃亏所以在屋里守着。 但是娘给了半盏茶时间,足够不想被人发现的女子离开,顾全了女子颜面。 “曾姑娘,眼下夜半,孤身女子独自在外不归家,事情若是叫人知道了,你的名声就全毁了。我们之间所有事情明明白白,我着实没有什么可说的。”林江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跟女子之间的距离。 他实在不明白,她这种时候这般找过来,究竟想要如何。 赖他是赖不着的。 说句有点仗势欺人的话,如果曾如玉打着以清白设局的主意,在脏水泼上林家之前,曾家就会被先行解决。 不说晏家,便是金家也不会允许林家出事。 “我后日就要上花轿了,定的马县何家。”曾如玉满嘴苦涩。 男子眼底的警惕与无奈,她看得明白。 她在他眼中,已然这般不堪么。 “恭喜,祝你跟夫君琴瑟和鸣。” “我是偷跑出来的,没敢乘马车,一人走了二十里夜路。” 背着月色,曾如玉哀戚看着对面青年。 清瘦挺拔,面容俊秀,不是顶顶俊美的容貌,但是举手投足斯文有礼。 像一块温润白玉。 她曾很喜欢他。 少女怀诗,第一次倾慕一名男子,那种浓烈的情感此生或仅只一次。 “你就只有一句恭喜与我说么?我若不这般来找你,往后,或许再也见不着了。” 女子嫁人,离家。 今晚这一面,许就是他们今生最后一面。 “林江,你只需说一句话,我便可悔婚。”她逼近一步,目光牢牢攫着青年面容,不肯错漏他任何细微表情。 只恨月光太黯淡,她看不清,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反而视线越来越模糊。 “曾姑娘。”青年轻声开口,“你在此稍等,我寻人帮忙,用马车送你回去,这件事情不会传出去。今夜,你没有来过玉溪村,你我不曾见过面。” 说完他扭头朝堂屋低喊了声,“娘,你把堂屋门打开半边,再坐会,我去金大哥家借马车。” “成,你快去!”堂屋门立刻打开,林婆子却并未好奇往外看,而是拎了小马扎面朝里坐。 不管外头来的姑娘是谁家的,都不至于难堪。 青年已经往外去了。 曾如玉站在药草飘香的干净院子里,看着堂屋门口老妇人静坐背影,有风吹来,脸颊水渍冰凉。 老妇人给足了尊重与情面。 这种骨子里的善良,为何她以前看不见。 林江走得很快,交代好之后几大步就走出了院子,抬头时与院门口踮着脚尖鬼鬼祟祟准备溜号的女子撞个正着。 正正抓了个包。 四目相对,徐恩回,“……” 徐恩回努力泰然自若,仰天一叹,“啊,今晚月色真好,溜着溜着就溜到这边来了。” 随后把脑袋摆正,表情十分诚恳,“我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林江抵唇轻咳了声,凝着蹩脚找理由的女子,唇角翘起,“我去金大哥家借马车,待会可能要劳烦徐姑娘帮个忙,与我一道把客人送到镇上。” “我跟你去送?”徐恩回指着自己鼻子,不可置信。 “嗯,我是男子,单独送女子回去恐遭闲话,徐姑娘向来助人为乐,不会拒绝求助吧?” “……” 男子说完根本不等回话,急吼吼就往金家去了,也不知道是笃定她会答应,还是怕她拒绝。 徐恩回用手往脸上扇风,扇了好几下脸上的热度都下不去。 不是羞的,是气的。 林江这厮,什么意思? 合着在他眼里她不是姑娘家,不是女子怎么地? 单独送别的姑娘回家担心遭闲话,那一块送完人回程,她跟他就不是单独男女共对了? 现在可是大半夜! 她的名声不是名声怎么着! 一只手扇风不凉快,徐恩回两只手扇。 都怪莫一那个大嘴巴,跑她窗前乱说话,说什么有姑娘半夜来找林家,定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嫁过来。 偏偏人大姑娘不是什么需要提防的危险人物,村口隐卫便没拦。 她担心事业好伙伴吃亏,这才跑了过来,谁想到会被林江抓包,还当场被抓劳工。 ……咳,祖父今晚喝了个酩汀大醉,她出去一趟倒是不会被发现。 帮这个忙也不是不行。 第201章 该回京了,赔罪哄人去 一辆马车趁着夜色,将女子原路安全送回家。 夜深人静,整个镇子拢在黑暗中静悄悄。 马车在曾家门前停下。 曾如玉下了车,在马车旁静站须臾,终是忍不住问赶车的青年。 “若我今夜……迫你娶我,你会如何?” 林江还没开口回答,车厢里女子声音就先响起,“姑娘,强扭的瓜不甜。你生得俊俏,又有持家之能,成亲后只要安安分分,定能得属于你的圆满。往昔已矣,不如珍惜眼前人。人一生有太多求不得,知足方能常乐啊。” 马车调头,林江看向还怔愣在原地的女子,启唇,“我所做皆是我愿做,我不愿,谁来都迫不得。” 林家人良善,但也生着倔骨。 绝不做不清不白之事,不受不明不白之冤。 马蹄声踢踏,很快隐于夜色。 曾如玉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失魂落魄进屋。 此一别,以后,再不见了。 出了镇子,徐恩回直接往座椅上一躺,独霸天下。 “人家半夜过来分明是有意图的,恐怕巴不得教人瞧见,让你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你倒是好心,把人送回家还护着人名声,生怕她落个骂名。啧,真不知道说你烂好心还是滥好人。”眼皮子摇摇欲坠,她随意找点话题聊。 曾如玉豁出脸皮前来示弱,甚至把话挑明了,只等林江一句话,她就肯悔婚不嫁。 若林江有丁点动摇,事情便是另一个结局。 车帘外,男子温文声线飘进来,“世道对女子尤为苛刻,女子生存已是不易,何苦临了还来为难。你也说了往昔已矣,日后,各自安好便罢。” 徐恩回睁眼,歪头,隔着车帘瞧男子背影,唇角一点点弯起。 坦坦荡荡,顶天立地,不外如是。 “好生看路,别把马车赶进沟里,我摔一跤无所谓,就怕我祖父明儿把你喷得一身唾沫,埋汰。” 男子再开口时,嗓音带了忍俊不禁笑意,“好。” 一场盛宴过后,太阳升起。 玉溪村村民们很快恢复如常日常。 下地干活回家吃饭,这就是他们生活。 平平凡凡,踏踏实实。 太子住在村子里,崔敬送完圣旨后自然也没往别处去,在晏家院子安顿下了。 待睡醒了,整理好仪容,即往书房拜见。 去书房的路上一路掌自个嘴,玉溪村的酒水太香醇,加上有个徐老头报复似的拼命给他灌酒。 公公喝大了,生平头回起得比主子迟。 “殿下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皇上皇后虽然未曾催促,但每日里甚是挂念。如今殿下身子已经大好,行踪又已暴露,该是时候回宫了。”行礼请罪后,崔敬试探着提起正事。 他这次来除了送圣旨,身上还领了皇命的,就是接太子回京,否则哪里至于动用到五百羽林卫。 听他这话,杜嬷嬷心头意动。 在玉溪村的日子很平静很舒心,她自然喜欢这里。 但是她也想回宫去。 皇后还是个小娃娃她就在旁伺候着,虽名为主仆,嬷嬷心里却是把皇后当成女儿疼爱亲近的。 上次一别已经一年有余,怎么可能不挂心。 娘娘惯了她在身边伺候,也不知道这一年多,身边新人得不得用。 而且殿下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自也当回京开始笼络自己的人脉,不可能一直在乡间将养。 晏长卿偏头,书案旁就是西窗,阳光已经洒落进来。 窗那边,青石小径尽头,就是通往前院的垂花门。 小伙伴们来找他时,便是从那处来,大摇大摆,嘻嘻哈哈,率真烂漫。 “嬷嬷,中午摆个小宴吧,请上百相、小松、小柏,多宝,还有村里的孩童……总要好好道个别才是。” “好,我这就去准备,孩子们爱吃什么我都晓得!” 杜嬷嬷喜形于色,马上转脚去厨房,走到门口的时候想起什么,忍笑叮嘱了句,“殿下,不过孩子们不一定肯来。多宝昨晚就气哼哼说以后都不搭理你了,也就百相还坚持认定‘殿下’是小名,说太子是另一码事。不过她也气上了,今儿都没过来搜罗好吃的。” “……”晏长卿讪讪,轻咳清清嗓子,起身,“我去请他们。” 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过来的小老头,隔窗幽幽冷哼,“说的好听说请,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明明是去赔罪哄人去。” 晏长卿又,“……” 先生这回记死仇了。 恐怕要很久很久才能气消。 晏长卿识相起身作揖,毕恭毕敬,绝不多得罪先生一分。 昨晚先生抱着酒坛子在竹亭骂月亮,直骂到月亮躲进云层不出来才呼呼大睡。 这会子说话,嗓子还是哑的。 徐含章也发现自己嗓子哑了,老脸更黑,揣着手斜眼看人,“哼!” 众人退散,不敢与之争锋。 林家院子里,百相早上赖了个床,这时候方才起身,蹲在灶房廊檐下漱口。 “卟次~” “卟次卟次~” 奇奇怪怪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百相含着漱口水扭头看去,家院子门框处横出一只手来招啊招,天青锦料袖子随着动作在半空一晃一晃。 那只手两指还捻着一块龙须糖。 须臾,少年俊美面容在门框探出大半张,眼睛弯弯,用气音说话,鬼鬼祟祟的,“百相,龙须糖,吃不吃?” 百相想笑,嘴里含着的水差点咽进肚子里,她忙一口吐出去。 那边少年手里已经又变了花样,龙须糖变成如意糕,又变成酿枣,开口栗子,凤梨酥…… 百相口水泛滥,拼命咽,“……” 她放下水瓢,登登登跑到门框,仰起小脑瓜跟少年四目相对,用气音悄声问,“殿下哥哥,你为什么不进门?为什么要说悄悄话?又有秘密要告诉我?先把吃的给我!” 说着不用少年给,小姑娘熟络掏他袖袋。 晏长卿眼睛更弯,任由小姑娘掏吃的,全是给她带的,“晚点再进门,不然恐长辈们不自在。……你生我气吗?” “我昨天生过气了,今天不生了!”好多好吃的呀,好多好多!诶呀诶呀吃不完! 百相高兴得飞起,哪里还记得生气。 林家大人们探个脑袋出来看一眼又缩了回去,抿笑继续在堂屋、灶房忙碌,成全太子哄娃的小心思。 第202章 谁家家业是一整个天下啊! 金老爷子一大早起来,神清气爽。 抻着腰抻着老胳膊腿,惯例往后院亭子去,喝茶听八卦去。 到了地方打眼一瞧,诶嘿,那里已经坐了三位老熟人。 “你们怎么还没走?”金老爷子老大不客气,“现在村子解禁了,可没人拦着你们了。” 三人脾气出奇的好,“不能走不能走,来来,金老哥,老会长,坐下来咱好好说会话,谈谈生意!” “诶,免了,金家跟你们没有生意要谈。两个工坊合作对象已经满了,再往里添人,利润就不剩几分了。” 金老爷子走过去,跟三人围桌而坐,都是老熟人,这会事情已经明了了,他也不说虚的。 “不是金家不肯跟你们合作一块发财。这边茶工坊酒坊,不用我说,你们背地里肯定早就打听过调查过,几乎不挣钱的。 我们给工人开的工钱高,还整了饭堂、许多福利奖赏……除去这些开支,剩下的利润跟几家分一分,勉强得个贴面子钱。 就这,四家合伙人已经跟我闹过几次了,再让你们过来掺和一脚,到时候还能有个清净?” 汪海、付鹏远、卓宽三人对视一眼,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老爷子,“老会长莫急,我们不是要掺和工坊生意。不过金家家大业大,如今又成了皇商,手里怎么可能只有区区几门营生?合作的机会多的是。这不,这就来了!” 来什么来? 金老爷子狐疑,接过那张纸细看。 只看个开头跟末尾,中间一行行字没及看就已经血冲脑了,“金!多!宝!” 合作契书! 末尾签着金多宝歪歪扭扭的大名! 还他娘摁了手指印! 小兔崽子啊!小兔崽子!! 凭这张契书,人心思歹一点的,能把他们金家偷家! 金多宝也刚起床,刚走出房门,正打着哈欠。 冷不丁一声怒吼,把小胖墩吓得一激灵,瞬间清醒,拔脚就跑。 “多宝,这么急跑去哪——” 跟外头进来的晏长卿、百相撞个正着。 金多宝来不及多说,拉着俩撒丫子继续跑,“快快快!赶紧跑!待会跟你们说!!” 呼、呼!祖父不怒则已,怒起来吼得比老爹嗓门还高几倍。 金多宝也不是真憨得无可救药,偶尔也能机灵那么一回。 立刻想到了自己昨儿签下的那张契书。 “都怪你!要不是你把小爷气得脑子不清醒,我能糊里糊涂签大名?” 跑出家门,停在拐角顺气,金多先看到晏长卿就想起来自己昨儿为啥被忽悠了。 “我把你当好兄弟,什么事情都跟你说从不藏着掖着,连屁股上有个胎记我都告诉你!你呢!你没有心!你不真诚!你就是、就是把我当小傻子耍!” “小爷嘴上没说,总爱跟你斗嘴,可我心里真拿你当最好的兄弟,跟小松小柏一样的!呜呜!气死我了!” “你居然骗我,连真名都不说!什么外地商户!什么跟我一样有家业要继承呜呜,你那是家业吗!谁家家业是一个天下啊!” “呜呜,呜呜呜!” 金多宝说着说着,又委屈上了,这回在正主面前愣是没憋住,哭得稀里哗啦。 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以前在原州,以为交到了不势利眼的好朋友,他对阮妍百依百顺,用心珍惜朋友,结果人家全家一块耍他,合谋算计他,为了要好处才跟他当朋友的。 阮妍背后骂他死肥猪,丑八怪,比那些不喜欢他的人骂得还难听还伤人。 来了玉溪村,交了很多好朋友,他开心死了,以为这回遇上的都是真心喜欢他的了。 没成想又出了个晏长卿!又骗他哇呜呜呜! “……”百相抿着小嘴,低头从小背包里掏出最喜欢的凤梨酥,塞住小胖墩的嘴,“多宝哥哥,别哭啦,我生气我都不哭鼻子的。你歇会,凤梨酥甜不甜?吃了甜甜的凤梨酥还想哭吗?我还有龙须糖!如意糕!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 “呜呜、呜!”金多宝把凤梨酥咬开了嚼嚼嚼,挺甜,甜而不腻,一股凤梨清淡甜香,好吃!杜嬷嬷手艺真不是盖的! “呜呜,百相,再来块如意糕,我刚起来还没吃早饭呢呜呜!” 晏长卿亲手给他喂了块如意糕,左右瞧瞧,周围路过的村民没有一个不偷笑的,“多宝,咱换个地方说话?李家阿婆在那边看呢,你再哭下去,待会全村都知道金小少爷哭鼻子了。” “……走,换地儿!你得给小爷道歉,是你不对!” “好,我来找你就是道歉来的。” 金多宝顿了下,胸口攒了一晚上的怨气跟委屈,咻地一下飞走了。 他吸吸鼻子,吭哧,“真的?你也知道自己错了?” “知道,是我错了,不该骗人,尤其不该骗最好的好朋友。”晏长卿认错利索痛快,一点没有推诿。 “咳,”金多宝确认自己真的心情好了,红肿着眼睛咧嘴,“行叭,原谅你这一回,下次不许骗我了昂!” “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百相背着小手歪着小脑袋,瞧着这一幕咯咯直笑。 会低头道歉的长卿哥哥,会很快消气原谅朋友的多宝哥哥,她都好喜欢呀! “多宝,金爷爷为什么那么生气?”晏长卿带着小胖墩、小姑娘往村尾走。 提着这茬,金多宝嗨呀一声,小胖手摸脑壳,“我昨儿不是气大了嘛,汪爷爷付爷爷跟卓伯伯来找我谈生意,说要掏银子资助我多建几个安心院,也跟着金家做些惠民益民的好事,我瞧着他们心诚,就答应他们了,还签了契书摁了手印。以后我跟他们就是合作伙伴了!” 末了,他又摸摸脑壳,心虚又傲娇,“但是我家前一段跟他们几个不对付,我这次没跟祖父、我爹说一声就跟他们合作了,我祖父肯定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我今儿在外面玩一圈晚点再回去,到时候祖父就消气了,他生我的气从来不超过半天,哈哈哈!” 百相对这些不太懂,跟着小胖墩傻乐。 只有晏长卿,“……” 无语片刻又忍俊不禁。 罢了,有他照应着,没人敢随便欺多宝。 倒也无妨。 只是即将离开回京之事,此时他竟有些无从开口。 太子殿下好生为难,因为哄娃着实不那么容易。 第203章 晏长卿,原来你会这样笑啊?! 再难启齿,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晏长卿选在小伙伴们吃完小宴后开了口。 小宴摆在花厅,话出口后,花厅里热闹气氛一瞬荡然无存。 百相吃到好吃东西的好心情全没了,小嘴一瘪,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哭得比金多宝还丑。 “长卿哥哥你要回家了?”小姑娘不敢相信,她从来没想过长卿哥哥有一天是要回自己的家的。 林怀松、林怀柏也没想过。 一年多相伴,长卿哥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自然得好像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是跟他们从小一块长大的村里娃。 冷不丁的,熟悉的人身份骤变,他们还没从那种失真感里回过神,马上又要开始离别。 伤感猛地爆开,炸得他们脑子发蒙。 “我……离家很久了,父母在家挂念,我总该让他们看看我如今健康模样。”晏长卿努力扯起唇角,手指蜷了蜷。 他可以说出许许多多回去的理由。 可是于此刻,又似乎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有点苍白。 百相率真简单,只要有点好吃的就能开心很久,素日里喜欢咯咯咯的笑,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值得烦恼。 可她现在哭成这般,可见她难过。 他又何尝没有不舍。 “好端端突然说这个,晏长卿你老是坏气氛,”金多宝垮着肩膀,嘴巴撅得能挂吊油瓶,吭哧好一会,“我家也要回原州城一趟……不过就是回去添族谱志,拜一拜祖宗牌位,完了我马上就回来,不像你,这一走怕是再不回来了。” 百相一顿,原本只是抽噎着掉眼泪,这回直接咧了嘴嚎啕,“呜呜呜呜呜!” 晏长卿,“……” 林怀松林怀柏气得动手捶金多宝,“你会不会说话!看把百相惹得!” 金多宝双拳难敌四手,气急辩解,“怎么怪起我来了,明明是晏长卿把百相惹哭的!俩犊子,你们欺软怕硬是吧!” 他身上肉多,另外俩犊子拳头硬。 最后金多宝告饶,“别打了别打了听我说!晏长卿回京肯定要途经原州城,我家也要回去祭祖宗,正好顺路一道了。你们也去!去我家做客,顺便送晏长卿最后一程,行不行?这样你们好歹还能多待大半天的!” 这个办法简直两全其美! 另边厢,林家堂屋。 萧必让也说起要回京一趟的事。 “杏微四个哥哥的坟冢都在长京,我想着带她回去一趟,去祭拜祭拜,让她给几个哥哥焚香烧点纸钱。他们在地下有知我们重逢团圆,定也会十分高兴。” 李素兰有些怔愣,怀里长子咿呀咿呀叫唤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丈夫。 林大山朝她安抚笑笑,“去吧,你流落在外多年,是该去祭拜的,四个哥哥,都是我大瑞的护国英雄。” 听到英雄二字,萧必让眼睛一瞬发烫发红,撇头揩掉眼角水渍,他哼道,“不止杏微要回去,你跟三个孩子也一块去。祭拜,自然要一家齐齐整整。不过现在不着急,之前亲家说要扩建屋子,一直被别的事情拖着没动工,我们等屋子扩建好再走,怎么也得到年后了。” 老将军藏着点私心,扩建房子的时候他要参谋参谋,建大点,多建两个房间。 到时候厚着脸皮在此住下。 女儿女婿外孙们都在这里,他跟老伴自然也要在这里的,到这个年纪了,放下了军中事务,他们也该享享天伦。 林老汉林婆子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而旁侧,萧夫人抱着小外孙逗乐,眼里却一片混沌,脑中有什么东西缠缠绕绕,好似线团冒了线头,转眼又找不到了。 四个哥哥……微儿的四个哥哥,自然也是她的孩子。 是谁呢…… 是谁呢…… 祭拜……他们死了……? …… 晏长卿要离开的消息传遍村子时,一行已经动身准备启程。 来时轻装简行,回去时也一样。 一辆马车,三个人。 只要能忽略掉崔公公带来的五百羽林卫,便不显阵仗。 老村长带着村民们在村口候着,待那辆马车缓缓驶过,村民们齐齐跪地高呼,“恭送太子殿下!” 晏长卿坐在车里,挑帘朝外看,乌泱泱的人。 到底不同了。 身份高与低,中间似有天堑。 就算他刻意亲近,也难回从前。 可他真的很喜欢那时候,大家待他与旁人没有不同的时候。 那种轻松自在,回到长京以后,便不会再有。 “嬷嬷,启程吧。”他轻道了句,微垂眸底藏着落寞。 杜嬷嬷轻叹了口气,吩咐车夫起行。 殿下在难过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礼制如此。 礼不可废。 马车踽踽而行。 五百羽林卫随行在后。 带着押送姚申的囚车。 到得镇子入口,咋呼叫声不期然传将过来。 “晏长卿!说好了顺路一块去原州城的,你居然自己走了,都不等我们!” “还好小爷机灵哈哈哈,先到这里堵你来!” “长卿哥哥!我们去给你送行!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昨晚我就装好了!” “我们送你,顺便去多宝家玩!金叔叔说城里可好玩了,到时候他带我们看杂耍去!” 落寞一路的少年,眼睛猛地发亮,迫不及待将车帘挑开。 看到安心院门前几张熟悉脸庞时,他喜悦弯了眉眼。 “百相!小松,小柏!多宝!”他一一唤他们的名字。 小胖墩也迫不及待,边招呼小伙伴上车边吩咐车夫醒目点,“快快快,跟上那辆马车,后头人太多了,一个个带刀怪吓人的,没得把我家的马给惊着,那咱几个全得摔出去!晏长卿你真不地道!小爷把你当好兄弟,你每次喊名字的时候都把小爷排末尾,哼!” 小胖墩东一句西一句,却总能把人逗开怀。 百相咯咯笑,朝自己竖起大拇指,得意晃脑袋,“我第一!我第一呀!” “是,你第一。”晏长卿嫌车窗帘子碍事,干脆将帘子全部卷起来,透过车窗看那边车窗内景象。 瞧见小姑娘摇头晃脑嘚瑟模样时,本就愉悦起来的心情,飞扬更高。 “百相,你第一,多宝末尾。哈哈哈!” “哇塞!晏长卿,原来你会这样笑啊?!” “……” 那边车里,四个小孩笑倒成一团。 连杜嬷嬷跟同坐车内的崔公公都忍俊不禁。 没人忍心苛责这些孩子不知礼,敢直呼太子名讳。 正是因为他们不见外,太子方才这样开心。 第204章 还想空手套白狼呢,哼! 一路上有几个孩子插科打诨,晏长卿离开的低落心情一扫而空。 早晨启程,到达原州城时是晌午后。 崔应元得了消息,早早就带下方大小官员候在城门处,迎接太子驾临。 还有无数城中百姓夹道,想要趁此机会一瞻天颜。 场面之盛大热闹,比姚申去玉溪村抓人的时候还要更胜许多倍。 端是人山人海。 稍后方马车,四个小脑袋挤在车窗口往外看,俱是惊叹不已。 “人真多啊,这次咱们沾了晏长卿的光,不然真看不到这种场景,原州过年都没这么热闹!嘿嘿嘿!”金多宝傻笑,手肘往左边杵一下林怀柏,往右边杵一下林怀松,再朝百相挤挤眉眼。 “跟太子殿下做朋友实在太愉快了!是不是!” 百相一本正经,“殿下是长卿哥哥小名。多宝哥哥,你不要把太子跟殿下连在一块叫,我会弄乱的。” “哈哈哈哈,傻妞,你还真信晏长卿跟你忽悠呢?太子就是殿下,殿下就是太子啊!” “我当然知道了,我又不傻,我聪明着呢。是你不懂,长卿哥哥站在外面受人跪拜的时候才是太子,他是殿下的时候,就是我的哥哥!” 仨男娃呆滞眨眼,他们百相说起道理来还挺有道理。 车队从城门入。 沿着能两车并行的长街直走,往府城衙门去。 晏长卿身为太子,路经此地,既然官员已经来此迎接,于情于理他都需下车,与地方官员应酬两句。 而且玉溪村属原州管辖,他有心照拂,也当给知府这个面子。 他不在这里的时候,若是那边有什么事情,知府能更加上心。 皇室车队要去衙门,金家马车自然不能继续跟着。 两相分道前,金多宝把脑袋伸出车窗,低了嗓子喊,“晏长卿!晏长卿!我家在那边那条街,往里拐到巷子中间就是了!门头牌匾写着金府两个字的,一眼就能找着! 你在这边喝完茶可不能直接走,得到我家坐坐去!我好朋友都到我的地盘上了,我要是不把你招待周到了我算什么好朋友?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啊!” 金多宝打小就是个小霸王,是以相比其他人,他对晏长卿太子的身份,感受到的压迫感极小极小,可以说压根没有。 老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金小爷交朋友,从来不看对方身份地位。 晏长卿肯定也跟他是一样的。 崔应元正殷勤给太子殿下领路,冷不丁被金家小子横插一杠,还不能拿出官威来,无语得嘴角直抽抽。 他心里对小胖墩的腹诽还没完,又来了个横插一杠的,还是个小姑娘。 “长卿哥哥,我在多宝哥哥家等你!我带的好吃的你还没吃完呢,记得来啊!要快点来,东西放久了会放坏的,就不能吃了!” 崔应元,“……” 呵呵,这也是个不能得罪的。 晏长卿抿笑,先应了小伙伴们,才示意马车继续前行。 少年所乘马车在一片簇拥中往远处去,渐行渐远。 周围明明很热闹,百相却觉无趣得不行。 长卿哥哥不在,好像热闹也不是那么热闹。 她肩头微垮,把自己的小背包扯过来,打开了朝里看。 里面装的都是昨天刚做好的点心。 现在天气越来越凉了,点心能放好几天不会坏。 要是天热的时候就好了,天热的时候点心放不了多久,长卿哥哥会更快回来。 “百相,别愁眉苦脸的啦!走,到了多宝哥哥的地盘,哥哥带你玩好玩的去,你肯定会开心的!” 金家今日也是门庭若市。 知道金家人今天回来,城中各商贾富户齐齐来贺,聚在金家门前的人堵了半条巷子。 尤其跟金家有合作的郭、杨、叶、甘四家,更是早就叫家中后辈在这里等着了,先占个位。 年长的在街上观瞻观瞻太子马车再过来。 金多宝比祖父老爹更早到家。 长辈还在村里跪别太子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三个好朋友跑到安心居截人了。 此刻马车被堵在巷头,小胖墩看着半个巷子的人,头皮发麻。 那些人瞧见他时眼睛亮得,跟大黄见了肉骨头似的,疯狂摇尾巴。 “多宝!多宝!你先回来的?你祖父跟你爹呢?诶呀先别说那么多,快让门房开门,咱进屋等去!今天可是特地上你家贺喜来的!” “诶唷,金家小子!好长时间没见,整个人变得不一样了啊,俊了好多!是不是瘦了点?” “哈哈哈,多宝,还记得魏伯伯吗?以前办家宴,伯伯可每次都专门喊你来!” 金多宝被热情淹没,只得下马车,领着小伙伴往家门口挤。 马车根本过不去。 到得家门前镇宅石狮旁,还瞧见了差点遗忘的面孔。 百相也认出来了,是去过村子里的那个小女孩。 还跟以前一样,见到她就喜欢拿眼睛瞪她。 百相回了个茫然眼神,想不起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过人。 不过不重要,她不是很在乎。 倒是金多宝,往家大门走了两步后又倒回来盯着阮家三口人瞧。 阮成业、阮夫人、阮妍,三人一块来的。 “嘶……我瞧着怎么有点不对劲呢?”金多宝挠挠脑壳,片刻后砸拳,恍然,“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你们怎么穿成这样子?棉布衣?成衣铺子里三百个铜板一套那种?以前不是一品锦料你们可看不上的!阮伯伯,你家破产了?” 阮成业刚堆起来的笑脸僵住,“……” “不会真破产了吧?那怎么成!你家还欠我东西没还呢!我的东海珍珠项链、金螺丝蝴蝶簪花、百年沉香手串——”金多宝急了。 阮成业脸越来越僵,怕再让金多宝数下去,他最后一点脸皮都不剩,“多宝,我们在这里等一早上了,就想着第一时间道贺呢,你看……要不我们进屋坐下来再说话?不光我们,大家伙也都等很久了。” 金多宝后退一大步,还把百相跟林家小哥俩一并往后带开,鼻孔朝天斜眼睨,“其他人能进门,你家不行!上我金府贺喜,连点像样的贺礼都不带,你们往后面瞧瞧,谁家跟你们一样的?就带张嘴巴说好听话,还想空手套白狼呢,哼!” “……”金多宝这蠢货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以前不是这样的! 第205章 求老夫人把妍儿收在身边吧! 金家宅子豪华,前庭后院后花园,比玉溪村的屋子大不知几倍。 宅中抄手游廊,亭台水榭,假山奇石,奇花异草。 住的地方就分了好几个院落,还有专门给下人住的耳房,有专门放金银珠宝的库房,有放奇珍古玩的多宝阁…… 百相跟俩哥哥只觉看什么都新鲜。 金多宝把最喜欢的小伙伴带回来,更是什么都想跟他们分享。 满堂候着的宾客,小少爷压根不理会,径自带小伙伴四处游园。 还是林怀松惴惴不安,问,“多宝,那么多人来贺喜,你真把人丢着不管啊?” 金多宝浑不在意,“我没丢着不管啊,有府里管家招呼他们呢,再说我爹他们一会就回来了,他那张嘴,巧舌如簧,三两句就能把人笼络来。” 小胖墩两手叉腰,抖肩嘿嘿笑,“嘿嘿嘿,而且我家现在是皇商!别人巴结还来不及,哪敢得罪我家?就算心里生气,也不会跟我一个小孩子计较!不然就是他小气!” 生意场上的门门道道,耳濡目染之下,小胖墩门清。 百相挠挠小脸蛋,奇怪道,“巧舌如簧是不好的词,多宝哥哥,你不喜欢你阿爹吗?我可喜欢我阿爹了。” “……也不是不喜欢,谁让他以前总骂我嫌弃我。” 金多宝嘟囔,面对小伙伴们好奇的目光,甚不自在,扭捏好一会才道,“嗨呀,我、我以前也确实不咋争气。” 小伙伴异口同声,“怎么个不争气?” “……”你们这就有点不礼貌了昂。 哪有打破砂锅问人糗事的? 他是那种会自爆的人吗? “玩不玩九连环?华容道?鲁班锁?我可多好玩的玩具了!走,带你们去我的藏宝地见识见识!” …… 前院宾客如云。 宴席已经开始布置。 金钱来作为现任家主,坐在客厅与来客言笑晏晏,三言两语就把人逗得捧腹,气氛极好。 阮家到底还是厚着脸皮进来了,只是失去了在金家的特权,只能于厅中坐末座。 就这,排在阮家前头的也不曾多给阮家一个眼神。 金钱来近前是有密切合作的几家,汪、付、卓三家则后来居上,仗着跟金家下任且唯一继承人建立了长远合作,位居第二亲近。 再往后,依次是城中家底丰厚有头有脸的商圈大人物。 士农工商,商人排末。 他们虽然称得上一方豪富,但也只得个“富”字。 以前金家与他们一样,仅是豪富,但成了皇商之后,“富”字前面便添上了个“贵”字,有了商人梦寐以求的权。 原州城、乃至大瑞所有普通商人,只能望其项背。 所有人都在说话,只有阮家插不上嘴,几次开口都被人故意打断或截了话头去。 阮成业既恼恨又焦急,给妻子周慧心使了好几个眼色。 恰好顾芳华扶持着老夫人出来,周慧心立刻带着阮妍跟了过去。 客厅隔断屏风后有个小空间,女眷们都聚在这里。 先前金家老少夫人就在屏风后陪同各家女眷闲聊,老夫人年纪大了,到底不能久处吵闹,招呼一会客人后便准备回后院歇着。 这才让周慧心得了机会。 “上次一别,转眼就半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周慧心长相柔婉,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唇角噙着浅浅笑意,温柔娴雅模样很容易得人好感,“不过这半年过去,老夫人跟芳华瞧着却似更年轻了,气色看着也越发好,玉溪村果然是个好地方,养人。” 顾芳华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这么说来原州城不够养人,慧心你瞧着气色不大好,老了许多,精神头也不怎么够,都没有精力细心打扮了。” 金老夫人忍笑不作声,阮家妇人哪是没精力打扮,是打扮不起。 以前哪次宴会也没少了精心妆点,锦衣罗裙,满头珠翠,环佩叮当,但那是有金家照拂的时候。 如今,妇人换上一身普通人家穿的棉布衣裙,即便刻意营造洗尽铅华的恬淡素雅,于金家盛大场面中,也显得格格不入。 周慧心听得话里讽刺竟然毫不着恼,反而苦笑一声,“倒叫老夫人跟芳华看笑话了,阮家如今大不如前,哪还用得起好物件?妍儿她爹做生意不知变通,加上家中兄长打压,手里经营的营生全被人抢了去一点不剩,每日里还有债主上门讨债来。今日金家还肯让阮家进这个门,我已经很是感激了。” 三个妇人步子都不快,离了客厅,沿着青石小路走过假山、凉亭,喧嚣远了,四周就显得静了。 周慧心眼瞧金家两个妇人对她的卖惨毫无反应,暗咬咬牙,牵过低头跟在身边的女儿,“老夫人,芳华,这次阮家厚着脸皮过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说着她扑通跪下来,眼底满含苦涩凄楚,“我知道两家中间有不少误会,使得金家与阮家离了心,也知道金家不会再与阮家深交。 不管以前如何,金老夫人、芳华,你们就当再给一点点薄面,我不求金家继续扶持,现在的结果只当是我跟老爷咎由自取,但是我实在不忍心妍儿跟在我们身边受苦,求老夫人把妍儿收在身边吧! 妍儿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老夫人,芳华!你们以前也是真心喜欢过妍儿的啊!” 顾芳华脸沉了下去,斥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管是误会还是咎由自取。阮家落到今日皆与金家无关!金家不曾对阮家出手,更不曾落井下石!阮夫人,你要提交情,我金家予你们的交情足够,可没对不起你们半点!你这样冷不丁跪下来又哭又求,别人看了还以为我金家欺你们!你是不是故意找事!” 幸亏宾客都在前院,后院除了家中偶尔经过的下人,并无外人。 否则叫人瞧了去,早晚有人背后说闲话! 金家如今成了皇商,自然风光无限,但是处事也必须更加谨言慎行,更要注重家族名声。 否则,就是给皇上、太子脸上抹黑! 到时外人只会说金家得意忘形,不堪大任! 阮家真是岂有此理! 第206章 再喜欢,也越不过多宝去 “芳华,芳华!”周慧心紧紧抓住顾芳华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般,“你我相交多年,大人之间的事且不提,妍儿也算你跟老夫人看着长大的,把她带在身边吧?多宝以前不是很喜欢妍儿吗?孩子之间闹点小矛盾转头就能和好,你们可以把妍儿当个童养媳养着——” “什么童养媳!谁很喜欢她了!”旁边假山,小胖墩炮仗一样冲出来,脸上还存着天大的震惊,愣是把小眼睛瞪圆了。 他指着周慧心,“你简直胡说八道!亏你还是大人!算盘珠子都拨到小爷脸上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娶阮妍当媳妇,我还是小孩儿啊,你说这话亏不亏心啊你!我金多宝是没人要了?随便什么人给我当媳妇我就要啊?!” 假山后头,三颗小脑瓜竖列,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这边。 金多宝明明没回头,就是觉得后背有三道刺,一直刺挠,看周慧心跟阮妍的眼神更加不善。 好死不死他正带小松小柏跟百相在这里挖他种的宝藏。 好死不死听到这些话。 以后小伙伴们会怎么看他啊! 真是气死他了! 他以前喜欢阮妍,是因为阮妍是他的朋友,可他从来没有别的心思,压根就没往旁的想过。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哥哥,童养媳是媳妇的意思?”百相悄悄问俩哥哥。 林怀松林怀柏齐齐竖食指,“嘘!” 金多宝听到了,“……” 阮妍随母亲一并跪着,听到娘亲要把她送到金家当童养媳,也是反应不过来。 以前她嫌金多宝长得胖长得丑,别的小孩儿背后取笑她以后要嫁给金多宝做小媳妇,她只觉得屈辱极了,一万个的不愿意。 可是刚才母亲亲口说出那句话时,她发现她竟然是愿意的。 因为穷日子,比什么都可怕。 相比起来,金多宝长得不好看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金家有很多很多钱。 只是阮妍没想到金多宝就在旁边,不仅把话听了去,还立刻跑出来拒绝。 嫌弃她的样子,像极了她以前嫌弃他。 而她现在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对金多宝呼呼喝喝,不敢任性,不敢耍脾气。 金老夫人也没想到小孙子会在旁边,还气得红了眼。 她微微叹息,把周慧心跟阮妍唤起,“慧心哪,阮妍可爱活泼,两家来往多年,我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确实是很喜欢她的。” 顿了下,她话锋一转,语气跟着淡了两分,“可是我对旁的孩子再喜欢,也越不过多宝去。你回去吧,我们两家的交情早就结束了,以后那些不该说的话,也莫要在孩子面前说,免得生大了心思又落空,得不偿失。” 看着周慧心脸色刷地煞白,金老夫人淡淡撇开视线。 她又不是老糊涂。 阮妍只是阮妍,多宝可是她的宝贝金孙子。 就算真要给多宝养童养媳,也绝对不会是阮妍。 家风相承,歹竹难出好笋。 思及此,老夫人看向假山旁另一个娇俏小姑娘,越看越喜欢。 她朝百相招招手,“百相,告诉金奶奶,你们藏在这里做什么呀?” 诶,问这个,百相就有话说了。 她举起两只沾满泥巴的小手,把手心里的金花生亮给老夫人看,“金奶奶,我们在挖多宝哥哥以前种的金种子!以前有人告诉他这种金种子种进土里,来年春就能长成金树,结出很多很多金花生!他买了十颗呢!花了十个银裸子!” 金多宝,“……” 金多宝,“……” 他刚才不止说了这些,他还骂那个卖他金种子的人来着,金花生种下去两年都没长出芽来,他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 百相妹妹,你倒是把这茬告诉我祖母啊! t.t!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似的,百相说了,“多宝哥哥被骗啦!连我都都知道花生长不成大树!他真笨!金奶奶,金伯娘,看!金花生是假的!是陶镀金!” 林怀松林怀柏相拥笑倒。 金老夫人跟顾芳华也皆忍俊不禁。 金多宝生无可恋。 此时此刻,旁侧母女俨然被遗忘。 此情此景,她们也融不进半分。 周慧心握住女儿的手,力气之大把阮妍疼哭。 她没有办法了,已经无计可施,最后一点点希望也彻底破灭,金家已经看不上阮妍。 没有金家照拂,阮家爬不起来了。 “老夫人!少夫人!老爷叫小的来请!太子殿下来了!”垂花拱门,管家福来激动来报,应着他的话,前院传来的喧闹一下打到顶峰。 金老夫人跟顾芳华对视一眼,“快,去前院迎太子殿下!” “长卿哥哥来了!快点快点,去找长卿哥哥!”百相咻地就飞了出去,后头跟着三只同样飞出去的。 间中还能听到奔跑的孩子互怼。 “百相!你刚才肯定是故意的!故意整我!”小胖墩哇哇大叫。 小姑娘笑声飞扬,“是故意的呀。谁让你刚才看起来要哭了,瞧着好委屈的样子,咯咯咯!你看,我一说你的糗事,你就顾不上哭啦!是不是也不记得委屈啦?” “……臭丫头!你就不怕我修理你!” “诶呀,我知道多宝哥哥不会跟我计较的!……长卿哥哥!长卿哥哥我在这里!” “诶诶诶我也看到晏长卿了!晏长卿!小爷在这!看过来!看过来!” “你俩简直是卧龙凤雏!小点声!在外头咱不能这么喊!” 孩子们身影穿过垂花拱门就看不见了,连带着说的话也变得不真切,被那方嘈杂淹没。 金老夫人笑摇了摇头,“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强求了。” 顾芳华抿笑,“娘说得对,不强求了。” 二人说的是同一件事,彼此心照不宣。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们都觉得百相比阮妍好千万倍。 但是缘分不能强求,一切顺其自然吧。 都还是孩子呢。 只要孩子们玩在一块开心,比什么都好。 金家人相继离开后院。 周慧心听着那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面色却极灰败。 而阮妍,看着那方眼睛却出奇的亮,抬脚便往前院奔。 玉溪村那个长得很好看的晏哥哥,原来,是太子! 第207章 他其实、他其实很喜欢晏长卿的 前院,前来道贺的宾客全从客厅走了出来跪地行礼。 百相过来时,晏长卿已经进了特设的雅厅。 崔敬跟杜嬷嬷一左一右守在雅厅门口,除了主人家,其余人皆不得入内打扰。 百相几个孩子自然不在“其余人”之列。 登登跑进雅厅,便见坐在雕花圆桌旁的少年,正笑意浅浅抬眸看来。 百相眼睛一亮,“长卿哥哥!” 又嘴巴一扁,想到这回见面之后长卿哥哥就真的要走了,难过想哭。 “百相,过来。”晏长卿把小姑娘唤过来,抬手在她双包发髻间簪上一支玉兔头簪,及后身子稍稍后仰端详,故意玩笑,“好看。这玉兔跟你一样白糯。你生辰那日我不在,便当提前赠你的生辰礼物了。” 身边戴有一块上品羊脂玉,他数日前拿了出来,命人寻工匠加急赶制,便是想临离开前送小姑娘这件礼物。 百相恹恹,并不在乎什么礼物,“你是不是马上要走了?” “嗯,”晏长卿应了声,手指蜷紧,“待会就要走了,船已经在码头候着。” 离了衙门本来就该直接启程,他私心,还是特地绕过来一趟,跟百相、跟小伙伴们再次郑重道个别。 此一别再重聚不知何时,他其实有些害怕。 怕小伙伴们年纪小忘性大,过不了多久就把他忘了。 金多宝跟林怀松、林怀柏站在门口没有过来,真正感受到了离别的伤感,反而变得别扭。 男娃子要面子,不想叫人看见自己红了眼眶。 外头响起崔公公催促,“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去北郊码头,该启程了。” 金老爷子跟金钱来忙站起身,毕恭毕敬,不敢表露遗憾。 他们当然希望太子能留下来一块用席。 但是事不赶巧没办法。 父子俩心里也明白,以太子的身份根本用不着去应酬金家宾客。 说难听点,外头的人包括金家,不够格。 太子肯临行之际特地过来一趟,已经是给了金家莫大荣耀,蓬荜生辉。 给的这个面子,已经太足够了。 从雅厅小窗往外看去,外头黑鸦鸦的人群。 晏长卿起身,牵着百相往外走,“金家今日宴客,孤本当饮宴同乐,奈何行程太过匆忙,不能再作逗留,甚是遗憾。” 他声音不高不低,雅厅外候着的人恰好能听清,“原州城虽然地处偏远,却也是我大瑞漠北要地,日后,望诸位一心既往,惠我大瑞百姓,助力我大瑞国泰民安。” 众人齐齐伏身,高声应和,“谨记殿下教诲!惠我大瑞百姓!助力我大瑞国泰民安!” 少年牵着小姑娘,于众人伏身高呼中,祥云黑锦履踩上人群中分道,一步一步行得平稳。 众人莫敢直视。 少年单薄清瘦身躯,被午后和煦秋阳裹挟,身周似聚着耀眼光晕。 气质疏冷,贵气藏锋,如青空澄宇,触手难及,高不可攀。 又恰是少年身边小步子松松垮垮的小姑娘,将高高在上少年拉下神台,变得可亲。 “明年还送我生辰礼物吗?” “自然送的。” “你亲自送吗?” “若我不能亲自送,托人带来可好?” “那明年你给我雕个大黄我戴头上,大黄看到了肯定会很高兴。” “好,雕个大黄。” 阮妍也跪在人群中,在人群遮掩下悄悄抬头朝声音来处看去,视线落在少年芝兰背影,又落到他身边小姑娘头上发簪,眼底尽是嫉妒艳羡。 林百相发髻上新簪的发簪,以上品羊脂玉雕刻萌态可掬的抱拳白兔,兔眼嵌红宝石,造型简单却特别,软萌讨喜之态与玉雪一样的小姑娘极相衬。 她七岁多了,懂得更多事情,加上家中陡变,品了人情冷暖后成长更快。 那是太子殿下啊! 日后坐在龙椅上受百官朝拜,手指轻抬指点江山的人! 寻常百姓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天颜的人! 为什么站在他身边的是林百相那个乡姑! 他为什么要纾尊降贵,唯独对林百相不同! ……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马车就停在金宅门外,莫一守在那里。 晏长卿上车后没有再挑帘外看,抿着唇吩咐起行。 多看一眼就多一点不舍。 码头在城郊,也不可能让小伙伴们再到那里去送。 总需分别。 马车轱辘轧过青砖地面发出轻微声响,渐渐远去,拐过拐角后消失。 百相憋了好久的眼泪,珠子一样往下掉,抬手抹了,马上又有新珠子沾湿脸颊。 金多宝也蔫吧,胖乎乎的脸垮着。 他家就他一颗独苗苗,上无兄长下无弟妹,形单影只。 去了玉溪村后,方才交了那么多好朋友,对他来说,百相就是妹妹,小松小柏就是弟弟。 而晏长卿,是那个会包容他的骄纵任性坏脾气,会护着他不让他被责骂欺负,会替他打掩护、会帮他想办法,会不吝夸他赞他,会春雨润物一样悄悄影响他为人处世之道的兄长。 他其实、他其实很喜欢晏长卿的。 都怪自己拧巴,晏长卿人都走了,他却没把这句话告诉他。 “大哥,二哥,多宝哥哥,皇宫离我们这里很远很远吗?长卿哥哥回家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出来了?我们以后,其实都见不着了是不是?”百相抽噎着问,长长睫毛上还挂着细碎水珠子,睁着乌溜猫眼儿看人时,可怜得让人心疼。 林怀松林怀柏郁郁点头,“应该……是吧。” 他们没去过长京,也没看过皇宫,不知道很远究竟是多远,也不知道长卿哥哥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实在是回答不上来。 金多宝手往脸上抹了抹搓了搓,恢复没心没肺骄傲小公鸡模样,抬头挺胸煞是豪气。 “谁说见不着了?晏长卿不能来见我们,我们可以去看他呀!你们忘了我家是皇商了?以后肯定要跟朝廷打交道!你们看我的!等我大点,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带你们去长京!去找晏长卿!咱想见几次就见几次!” 百相眼睛一下瞪圆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多宝哥哥能骗你?” 金多宝信誓旦旦放大话,把弟弟妹妹扒拉着往家里走,还没跨过大门门槛,就听里头传来一阵阵的惊呼。 让人觉得不妙。 第208章 谁欺负百相都不行! 金多宝笑脸一收,撒丫子往里跑。 这里可是他家,祖父祖母跟爹娘都在里面。 别是家几个大人出事了! 百相跟两个哥哥跟在后头,一样焦急。 金家客厅前出了乱子。 一五十来岁老者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眉头皱得紧紧的,须臾时间,脸已经呈出绀紫色。 分明是呼吸难继之像。 把在场宾客吓得慌乱不已。 “是万家典的老家主!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昏倒了!” “快,来人!立刻去请大夫!” “我家老爷有心疾!曾去长京请名医医治,用对症之药控制,已经好几年不曾发作……今天、今天怎么突然就……”其家眷跪在旁侧边往老者嘴里塞药边啼哭,“老爷,你快醒醒啊老爷!” 知府崔应元站在一旁脸色黑沉,金家父子更是脸色难看,既担忧又焦心,烧得慌。 今日所有宾客都是来金家庆贺的,事情在府中发生,金家难辞其咎。 太子殿下马车还没走远呢,怎地就出了这事儿! 阮成业混在慌乱人群中,表情也似惊慌失措,眼神却晦暗频闪。 其妻周慧心则脸色发白,下意识把女儿抱住,扣住女童肩头的手,几乎要把她肩骨捏碎了。 阮妍也被吓坏了,张着小嘴整个人呆滞,因为太过害怕,竟然连痛都不能反应。 而地上老者,服下药物后依旧没有醒转,脸上紫色也未褪,反而掺入青灰。 万家家眷见此,瘫坐在地,彻底慌了神,“怎么会这样……大夫、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周慧心趁人不注意,从女儿腰间荷包取出一粒药丸,犹豫一瞬后开口,“万老夫人,我这恰有机缘巧合偶得的复心丸,对心疾有奇效,万老爷子的情况怕是等不得,要不服下这药丸试试?” 万夫人抖着手将那药丸接过,小小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子,能不能把人救起谁也不知道,若是无效,那她家老爷—— 她正犹豫间,几个孩子从门口气喘吁吁跑进来。 百相气还没喘匀,见着地上老者模样,小嘴即抿起,快步上前蹲下,翻手在老者檀中穴扎入一根银针。 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万夫人回过神后一把把小姑娘推开,尖叫,“你是何人!城中大夫都不敢随意给人施针,你一个小孩子你竟敢!我家老爷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轻饶你!” 金多宝眼瞧百相被粗暴对待,眉毛立刻竖起,吼得比对方还大声还凶,“百相一直在学医!轻易才不会给人施针,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顽劣小儿!现在不是还没出事么,等出事了你再说这句话,后果小爷来担!” 他可不管什么是非对付,端是只帮亲。 谁欺负百相都不行! 金家长辈听到自家小霸王这话,脸上浑没有表情,压根给不出表情。 话说得太浑了。 可金家也是护短人家,他们了解百相不是无的放矢的孩子,至于万夫人忧心至亲气急骂人也无错,且这种时候就不是辨是非对错的时候。 金钱来上前一步,开口,“万夫人,这位是玉溪村林百相,师承太医正郁恒之师兄,莫看她年纪尚幼,医术却是不俗,绝非故意胡闹。” 林怀松林怀柏这时已经把妹妹扶起,心疼的左右查看有无受伤。 “这位爷爷是不是有心疾?唇黑脸灰,他的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呼不了气,不给他开穴通气他再迟一下下就要憋死的。” 小掌心在地上擦伤渗了血,火辣辣的疼,百相这时候也顾不上,重新蹲到老者身边,对怒气盛极的妇人道,“你看,老爷爷脸色好点了是不是?” 满脸涕泪的妇人忍着心慌跟怒气低头看,一下怔愣住,手飞快往老者鼻间探,有气!呼气了! 再看老者面色,那股骇人的青灰褪去,连紫色也在缓缓减淡,乌黑唇色也在恢复中。 显然小姑娘真如金钱来所言,是有点本事在身的,替她家老爷解了垂危。 万夫人讪讪,为自己刚才口不择言歉意。 百相压根不在乎这些,外人少有能牵动她心神的。 她从背着的小背包里掏出个白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来,颜色与周慧心给出那粒不同,呈让人舒心悦目的翠色。 捻开地上老者嘴巴,将药丸塞入,合上牙关,末了在老者喉间巧劲一按,咕咚一声药丸便咽下去了。 动作熟练一气呵成,无半点滞销涩。 “这是我师父炼的药,很有用,我常偷偷放到多宝哥哥的茶水里,养心护心的,多宝哥哥也有心疾。”小姑娘说话明了,意思是我多宝哥哥吃了很多人还活得好好的,毒不死你家老爷。 换成金多宝跟金家人呆滞了,“???”有这事? 说完话,百相抬起头看看四周,鼻子翕动嗅闻,捕捉到空气中还未散尽的一缕气息,极淡极浅。 换个人来根本无法察觉。 “苦心木……”百相歪了歪脑袋,对周围莫名所以的人道,“你们谁身上带了苦心木?” “小姑娘,苦心木是何物?”万夫人茫然不解,老爷在好转中,她松了口气,也有了相问的兴致。 百相抿唇,“苦心木是一味药材,用处极少,没有治病之效,通常用作制毒。把苦心木单独一味带在身上于普通人无害,但是有心疾的人闻到了,就会诱发疾病发作。所以老爷爷才突然昏倒呀。”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各自张望看身边人。 表情无不是全都在表达自己清白。 看别人的眼神全都在表达“是不是你干的”。 周慧心站在人群中心位置,浑身僵硬,整个人似被冻结,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停颤抖。 苦心木!林百相竟然知道苦心木!还只靠鼻子就闻了出来! 她面前,小姑娘还在不停的嗅,给大人解了惑后就专心致志给自己解惑,躬身弯腰边走边闻,跟小狗狗找食一样往在场每个人身边拱。 从阮妍身边过去了。 又退回来了。 眼睛直勾勾盯着阮妍看。 阮妍被吓得瘫坐在地,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我没说是你呀。”百相眨巴眼,小手往阮妍屁股下指,“你坐到苦心木了。” “……” 周慧心一个踉跄身形不稳,而阮成业脸色已经白得不能看。 苦心木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不知是谁带进来的,扔到了地上。 但是在场的人无一蠢物,哪一个都是人精。 根本用不着抓确凿证据,已经认定了罪魁祸首是谁。 第209章 过街老鼠,赶出原州 金家宴会结束后,城中立刻刮起两股热议风。 包揽了茶楼酒楼宾客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股热议阮家在金家盛宴当天被中途“请”出大门。 一股热议宴会上妙手救回万老爷子的小女医。 “阮家现在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完全是咎由自取。阮成业那人我见过,贼眉鼠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内里藏奸的货色。” “当日小医女找到那苦心木,阮家矢口否认是他们带来的,真是好笑得紧,在场有谁是傻瓜?” “金家金苗苗患有心疾,这也是金家人的一块心病。阮家如今落魄,想再得金家帮助无门,这不想了歪主意,带着苦心木上门想要诱发金小少爷心疾,然后再以随身携带的复心丸施救。这样一来,金家就得欠下一个大人情,阮家再要求金家手指缝里漏点好处,金家能不应?” “狗急跳墙,这种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没成想金多宝没事,反是万家典的老爷子中了招,那阮家妇人当时把复心丸拿出来,估计是看金家靠不上,能靠万家也不错。有句老话说得好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阮成业夫妻俩都是一肚子坏水的玩意儿!” “万家虽然比不上金家,但也身家十分雄厚,万家典当铺开遍半个大瑞,阮家如果能靠上万家,重新挤进商圈二流也不难。可惜啊,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把金、万两家全都得罪了。” “听说商圈联手要把阮家赶出原州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了好乘凉的大树,又被家中兄长打压,阮成业以后爬不起来喽。” “那种糟心玩意儿,老提他作甚,诶,说说那小女医!玉溪村来的!是林家的娃儿,就是皇上嘉奖的大善林家!六岁的女娃娃,医术真那么精妙?听说太医正是她师叔呢!是不是真的?” “玉溪村出来的人,本事大不正常么?反正我信是真的,那小女娃现在还在金家做客,这几日里上门找她看诊的富户还不少呢!” “这玉溪村还真是神奇,以前不显山不露水,结果一夕崛起天下闻名啊……” 福月酒楼,三楼包间。 汪海做东,亲自请几个孩子吃饭,酒楼里所有招牌全端上来了。 包间门一开一合间,下方大堂的热议就会飘将几句上来,已然全是夸玉溪村的。 汪海生平就没有这么舒心过,看着几个大快朵颐的孩子,越看越喜欢,像看金山银山。 没枉他费尽力气,最终搭上了金家的船,摸着了皇家船的边边。 “小百相啊,汪爷爷没说大话吧?说了请你吃遍原州城好吃的,定然说话算数,今儿吃福月酒楼,明儿吃鹅记!” 汪海笑得和蔼可亲,稍稍凑到小女孩跟前,“趁着得空,你给汪爷爷也看看我身上有什么病要治的?不过汪爷爷身子骨素来好,应该没什么大病。” 百相只盯着他看了两眼,就继续埋头吃饭,“舌胖苔厚有裂纹,汪爷爷你这几年是不是经常生气睡不好呀?肝气郁结,易怒。” 蜜汁烤鸭好次! 蟹粉狮子头好次! 羊方藏鱼好次! 斯哈斯哈…… 汪海嘴角抽了抽,默默缩回身子。 好么,肝气郁结。 那不是被金家给气的么? 不成,回去好好调理调理,活得久才能赚得长。 林怀松林怀柏肚子已经撑了,为防走不动道,依依不舍放下筷子,在窗口旁来回转圈消食。 “咿?多宝,多宝!快来看,那边是不是阮家的?” 金多宝奔过去,看到下方低头疾走的人,小眼睛嗖地亮了,“哈哈哈!过街老鼠,名副其实啊!” 福月酒楼斜对面街边,阮家一家三口背着包裹,俨然是准备离开原州城。 做生意失败赔了本亏了钱还倒欠下不少债务,阮家如今境况,是连出行的马车都坐不起了。 加上金家宴上的事情被人传出来,阮家人走到哪都被人奚落嘲笑,怎么解释都没人信。 连门店铺子都不做他们生意,显然是得了东家吩咐,把阮家列入黑名单了。 汪海都不带特地去瞧一眼的,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羊肉,冷笑,“城里商圈一致排斥,原州已经没有阮家容身之地,他们要是不走,只等着被饿死。” 金多宝仍觉扼腕,“可惜没抓到他们带苦心木的证据,要不然他们想走都走不了,哼!非把他们抓起来关大牢不可!” “傻小子,到底年纪小啊。汪爷爷教你一句话,看事情别光看表面。没有证据抓不了阮家坐大牢,对阮家未必是好事。” 三个傻小子立刻围到汪海旁边听他详解,只有百相始终如一,眼里心里只有吃的。 汪海对小子们的反应颇为受用,“万家典,万家,也是原州城一大户,能做典当铺子的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家。万老爷子病情控制得好好的多年没发作过,这次被阮家牵累,差点直接去见了阎王爷,万家能让阮家好过?别看他们家面上笑眯眯的就以为他们是好人,背后整人的手段多的是。哼,阮成业……自求多福吧!” 金多宝睁大眼仔细端详汪海,“汪爷爷,你也整天笑眯眯的,背后可没少骂我祖父跟我爹吧?是不是连带把我也诅咒了?” 汪海笑脸一僵,“……” 臭小子。 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他还能干那等事儿啊? 酒楼下,阮家三口埋头匆匆而过,面色苍白神情闪缩。 周慧心更是跟游魂似的,麻木空洞。 苦心木确实是他们带去金家的,也确实想着诱发金多宝心疾再救人,算计金家一份人情。 可事情的发展让他们始料不及。 太子殿下莅临,众人跪地行礼,藏在女儿衣襟里的苦心木不慎掉了出来,没算计到金多宝,反而让万老爷子病发。 若只是这般,她拿出复心丸,只要万家接了,把万老爷子救醒,也能得万家一份人情。 却偏偏屡生横枝,出了个林百相!识得苦心木,还嗅得出现场就有苦心木!毁了他们家最后的生路! 为什么有个林百相,为什么! 阮妍也眼泪吧嗒。 她刚才看到金多宝了。 在福月酒楼三楼包间,临街窗口,金多宝探脑袋往下瞧时,还跟她对了视线,却冷漠的看着她这么狼狈。 第210章 姚心雅,莫得意 金多宝才不管阮妍怎么想呢。 很快把阮家的事情撇到一边,等百相吃饱了,兴冲冲的,“百相,待会我带你跟小松小柏去游湖!城西有个很漂亮的湖,湖上有画舫,能听歌赏舞,要是早两个月来,还能看到漂亮荷花呢!甘叔叔跟我约好了,就在湖边等我们,他请客!” 汪海好气又好笑,“汪爷爷请吃饭,甘叔叔请游湖……各家叔伯爷爷的敢情挨个的等着请你们呢?你带小伙伴吃喝玩乐,合着自己一文钱不用花,好小子。” 百相立刻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掏吧,掏出个白色小瓷瓶塞到汪海手里,“汪爷爷,这是我跟师父一块配的养生丸,养气血,延年益寿,很好用的!值钱!” “……不是,汪爷爷就开个玩笑,不是让你们付钱的意思啊!我逗多宝呢!” “你请我们吃饭,我请你吃养生丸!有来有往才是好朋友!多宝哥哥的份也算在里面了哦!多宝哥哥不欠债哦!” 汪海,“……”这些个孩子,皮的时候想抽他们,可爱起来端是讨人欢喜。 身边要是有百相这么个孩子,他哪能肝气郁结? “哈哈哈,好!汪爷爷收下了!” 金多宝也欢喜,恨不得抱住百相狠狠亲两口表达开心。 看吧,他金多宝也不是总那么倒霉不得人真心喜欢的。 百相,小松,小柏,晏长卿,还有玉溪村的小伙伴们,都把他当自己人的! 以前他想交朋友,要一直不断的往外掏东西才能维持朋友关系。 现在他知道了,真正把他当朋友的人,不会一味索取还心安理得,真心的朋友会与他交互,与他分享,与他分担。 金多宝笑得灿烂明媚,旁边两个男孩不知道他笑什么,咧着嘴跟他一块傻笑。 百相也咯咯笑,“这里好多好玩的好吃的,可是不能玩太久,要回家啦。我想阿爷阿奶,想阿爹阿娘了,还想石头跟棒槌。” 外面很好,很好玩。 可是百相还是最喜欢玉溪村。 再好玩的地方都比不上家。 金多宝也想玉溪村,“好,再玩两天我们就回去!咱们的安心院在那边,也该去看看了。” 林怀松林怀柏点头,“一转眼咱们在这里玩了四五天了……不知道长卿哥回到家没有。” “他还早着呢,这会还在船上!” 时节入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太子归京的消息早早传回皇城,百姓热议的劲头还没过去,不过相隔数日,又有一消息传来,让人惊愕。 罪臣姚申在押送返京途中,畏罪自杀。 姚申死了。 朝野震动,皇上大发雷霆。 远征伯在朝上痛哭流涕力证己身清白,几番欲撞柱,以死证明远征伯府未曾与姚申同流合污。 凤仪宫。 杜嬷嬷说起此事时咬牙切齿。 “姚申是姚氏分支,与远征伯这支关系并不亲厚,加之按察使一职要求为人清正,所以姚申明面上也没有参与任何朝堂党派。 远征伯抓着这一点砌词狡辩,其派系多位官员力保,皇上再是震怒,一时间也不能直接将他办了。 远征伯为人城府极深,除了此事之外,抓不到他其余错处……怕是最后要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皇后推开刚刚摆弄好的盆栽,手中剪子狠狠一掷,“摆驾甘泉宫!” 前堂还没下早朝,不过巳时刚至。 长京的早晨已冷得需要穿上薄袄。 “槐儿去哪了?” “回娘娘,二殿下用过早膳后就去了偏殿温书,身边有人伺候着。” “嗯。槐儿学习用功,本宫也只剩这点安慰了。” 姚贵妃心头烦躁,着人拿了件短绒披肩披上,准备去御花园走走,散散心头郁气。 还没走出甘泉宫正殿,就听得外头内侍高声通报,“皇后娘娘驾到——” 姚贵妃心头一沉,忙拾起笑脸往外相迎,“娘娘,今日怎么有闲暇来我这甘泉宫——” 皇后大步走来,一言不发,劈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扇过去。 啪地声响吓得四周内侍、宫婢、服侍的嬷嬷跪地请饶。 姚贵妃被打得身子趔趄耳朵嗡响,根本反应不过来,笑容被打碎,脸上火辣辣的疼提醒她刚刚挨了一耳光。 咽下嘴里漫开的血腥气味,姚贵妃咬牙,“娘娘——” 啪! 啪! 从人到甘泉宫,看到姚贵妃,皇后一个字没说过,只不停抬手。 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朝姚贵妃脸上扇。 姚贵妃被打得后退一步,她就逼近一步继续打。 直到手心疼了,被打的人脸青鼻肿,方才将手递给杜嬷嬷,擦拭看不见的脏污。 “知道本宫为何打你吗?” 姚贵妃已经跪下,在这后宫,惹了皇后发怒只有跪下求饶的份。 没人能跟皇后扳手腕,没那个底气,没那份恩宠。 “娘娘、恕罪!妾不知何处惹娘娘不高兴了,请娘娘明示!”口腔里嫩肉被打破,满嘴血腥味熏红了姚贵妃的眼,她力持语句清晰,颤声质问。 皇后居高临下,冷冷睨着她,“姚申死了,死无对证,你是不是很得意?” “娘娘!冤枉!” “别跟本宫喊冤!姚心雅,本宫多年一心照顾卿儿,疏了后宫的操持管制,你是不是就以为本宫成了只会叫的猫儿了!”这些个耳光,根本难消她心头盛怒十之一! 皇上是天子,广开后宫纳妃、为皇室绵延子嗣是祖制!她反抗不得!她忍了! 后宫妃嫔只要不舞到她面前来,背地里用些小心思小手段争宠,她也睁只眼闭只眼当看不见! 可唯独动她儿子,哪怕一根手指头,一根汗毛! 她都忍不得! 皇后钳住姚贵妃下颌将她脸用力抬起,正眼相对,一字一句,嗓音森冷,“别得意。我不是皇上,用不着管前堂制衡!在这后位之上,本宫想要动你,根本用不着找理由!你莫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皇宫啊,吃人不吐骨的皇宫!” 姚心雅闻言,瞳孔猛地收缩又扩大,浑身如筛糠般抖! 只这一瞬间,无边恐惧铺天盖地朝她压来! 皇后话里的意思她听懂了! “不、不、你不能!我是皇上亲封的贵妃!我、我母族是远征伯府!……娘、娘娘、娘娘饶命!” 皇后甩垃圾一样开她的脸,视线盯着那张让人作呕的脸不移一瞬。 “来人!传话!姚贵妃因病突然暴毙身亡!” “甘泉宫一干奴才照顾主子不力。” “统统——杖毙!” 第211章 既得其益,何来无辜! 甘泉宫殿门不知道何时被人关上了,殿外亦有内侍守着。 甘泉宫所有侍婢全被拖了出去杖打,哭喊求饶声一片。 姚贵妃见此便知今日难逃一劫,她奋力挣扎,甩开前来钳制她的人,仓皇怒骂。 “我没有犯错!兰之容你若杀了我,如何同皇上交代,如何同百官交代!姚申所做之事与我无关,与远征伯府无关!你因迁怒杀掉后宫贵妃,关得了宫门你也摁不住所有人的嘴!总有传出去的时候,你就不害怕后果吗!” “摁不住嘴如何?传出去如何?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本宫杀了你,又如何?我不需要同任何人交代!” 皇后低笑,笑不达眼底,眼底寒冰更重,“姚申背后是谁在图谋,你知,我也知。谁想要我儿的命,我就先要她的命!” 妄图死无对证不了了之? 做梦! 卿儿是她唯一逆鳞,谁动谁死! 否则她空坐后位之上,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连自己儿子受了欺负委屈都不能为他出头! 那她兰之容要这后位何用! 姚心雅算计诸多,偏生忘了她兰之容不是皇上,想杀一个人,不用跟任何人讲任何礼法! 她只需将面上粉饰太平,杀一个贵妃,算得什么? 皆是手段罢了! “用你这只鸡,儆更多的猴,姚心雅,你也算死得有点用处,哼!”皇后懒得再多废话,偏头看了锦嬷嬷一眼。 锦嬷嬷即会意,“今日上书房沐休一日,二皇子没有别的去处,定在甘泉宫内,老奴去将他找出来。” 皇后颔首,这期间也不四处走动,更没离开。 就站在那里看姚心雅赴死。 听到锦嬷嬷要去将儿子找出来时,已然被封了嘴的姚心雅两眸蓦地大张,瞳孔迅速溢出血红,恨与恐惧交织,最后统统化为祈求。 不、别杀她的槐儿! 槐儿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放过他!放过他,求求你! 皇后冷冷睨着她,无半分动容。 害怕吗?心痛吗? 刀子扎到自己心脏,才知道有多疼。 算计她卿儿的命时,怎不曾仁慈? 卿儿也不过比晏长槐大两岁! “你安静点,好好去死,本宫可以让你们母子合葬。”撇开视线,转身走到窗边,皇后抬眸淡淡眺向远处。 手抚上心口位置,多日前知悉姚申要对卿儿下手,而她远在长京鞭长莫及不能亲自去救时,这里疼得像被挖空了一样。 那股痛意至今残留。 卿儿出生起便体弱多病,几度于鬼门关前徘徊。 每一次,她都仿似也跟着在地狱走过一遭。 如今回想,细数,她竟然数不清,自己在地狱翻滚过几回,又在卿儿昏迷不醒时,虔诚祷告求过多少神明降下慈悲。 卿儿,是她兰之容的命。 岂容他人算计! 后方,姚贵妃身子被裹上锦被,防止她挣扎时在身上留下可查痕迹,脸上被铺上层层浸湿的黄纸,行贴加官之刑。 冷水一遍遍冲着纸张,呼吸间越来越困难,窒息感层层加重,溺水的濒死感将人的恐惧无限放大。 她瞳孔扩张到极致,最后缓缓缓缓敛起。 彻底跌入地狱之前,姚贵妃听到了男子熟悉的低沉声线,“阿容!” “皇上想要拦我?”听到声音,皇后回身一个箭步横拦在皇帝跟前,目光如开刃,毫不退让。 洪景帝得到皇后闯入甘泉宫行私刑的消息,匆匆下朝赶来。 从甘泉宫外殿到内殿短短距离,空气中充斥浓郁血腥,外殿被杖毙的奴才横陈一地。 俨然,皇后是要清洗甘泉宫,不计骂名。 “阿容,姚心雅自取其咎,你护子心切要办她,朕可理解。”洪景帝眸色复杂,轻道,“可稚子无辜,放过槐儿。” “稚子无辜?”皇后冷笑,看皇帝的目光更冷,问他,“姚心雅要杀卿儿,是为争皇位!若她成功了,晏长槐便是受益者!既得其益,何来无辜!倘若姚心雅成功了,可有人怜我卿儿无辜!” 洪景帝哑口无言。 而姚心雅,在听到那句自取其咎时,浑身骤失所有力气不再挣扎,眼珠褪去光泽。 闭眼时,眼角一滴泪滑落,隐没发鬓。 皇上爱重皇后,爱屋及乌,六个儿子中最疼爱晏长卿。 连取名,都独给晏长卿赐字长卿,而其余五子,皆以树名为字,槐、榆、桦、梧、杉! 可见皇后在皇上心里之重。 明明只有数步之距,她受私刑濒死,皇上只需开口说一句话,只要喊一声停,就能保下她的命。 可他没有。 他用她的命,来消皇后怒火。 哈哈哈哈…… 她错了,错了啊…… 她既动手,最先该杀掉的,是皇后……! 锦嬷嬷身影出现在内殿门口,朝洪景帝行礼后,走至皇后身侧,微不可见摇了下头。 没找到晏长槐。 洪景帝无声松了口气,“阿容,卿儿再有两日就抵京,他性情宽厚,若知道你为他如此大动肝火,定会难过的。此事到此为止吧,嬷嬷,送皇后回凤仪殿。崔启,把这里打点干净。” 崔启跟锦嬷嬷齐声应是,两人何尝不是俱松一口气? 皇上没有因这件事与皇后继续僵持,而是铺了台阶,即这件事便算这么了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崔启自然会打点好,不会让火烧到皇后身上。 听到儿子即将抵京,皇后容色稍缓,接了台阶,举步离去。 待得内殿清净了,洪景帝方又启唇,声音疲惫,“崔启,长槐呢?” 崔启躬身,“回皇上,奴才按皇上吩咐,已经把二皇子带离。” 他没有将身子直起来,继续躬身听令。 干爹去玉溪村送圣旨,把伺候皇上的差事暂交予他,就是因为他在一众干儿子中最机灵。 果然,不过两个呼吸,皇上声音便在头顶传来,“把他送出宫吧,日后便以庶人身份在外生活,远离纷争,对他反是好事。” “是,奴才这就去办!” 崔启领命退下,脑子里浮出找到二皇子时的情景,无声叹了口气。 亲眼看到母妃被施刑,那孩子被吓傻了。 日后这偌大皇宫,也再没有二皇子了。 皇权纷争,没有无辜,没有谁能置身事外。 第212章 只要不抢她卿儿的东西,她好说话得很! 皇城北边小镇,民巷。 入夜后,巷尾一家普通民居院门打开,趁着夜色把被送来的人接进院子。 院门又紧接关上。 屋子里点了灯,灯光晕黄。 一进院子,普通三间房,不大不小。 三十多岁的青布袄子妇人把接来的小男孩拉进堂屋,就着灯光打量片刻,不是很满意。 “哟,模样生得挺好,只是年纪大了点,这有八九岁了吧?都能清楚记事了,可别咱们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他转头寻亲爹娘孝敬去。” 家男人往旁凳子上一坐,执壶倒茶,哼道,“你管那么多干啥?又不当亲儿子养,给他一口饭吃就行了。咱拿银子办事,还指望把他养大了报答怎么着?再说了,你瞧他这样子呆呆愕愕,只怕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妇人立刻丢开男孩,坐在桌子对面,眼睛放光,“给了多少银子?” 男人看男孩一眼,朝妇人比了个数,“以后这就是咱家金饽饽,好生伺候着别怠慢了,那边每年都会送一笔银子过来。要是没把人伺候好,银子可就飞了。” “行行行,保准把财神爷伺候得好好的!” 妇人喜的见牙不见眼,这位到家的是真财神爷!她不看僧面也看财面,怎么可能让大把银子从手里飞走? 夜深人静,唯剩大街上隐隐传来的打更声。 民院小卧房里,男孩躺在陌生的床上蜷缩成一团,浑身不断发抖,睁着眼牙齿打战,眼泪沾湿枕头。 脑子里全是母妃死时的场景。 原本他在偏殿温书,听到吵闹动静跑过去看,在要冲进殿时被书童拉住,带他躲到平时捉迷藏的小洞里。 透过小小洞口,能看到内殿些许情景,能听到声音。 他看到母妃被施刑,也听到了皇后对他母妃说的话。 “用你这只鸡,儆更多的猴,姚心雅,你也算死得有点用处,哼!” “你安静点,好好去死,本宫可以让你们母子合葬。” 晏长槐把自己抱得更紧,眼泪流得更凶。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会那般冷漠,好像母妃死在他面前,跟死了只蚂蚁一样无足轻重。 为什么皇后会那般狠心,要杀掉他母妃。 母妃一直安分守己,他也从未想过跟皇兄抢什么,为什么母妃死了,而他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待了。 天下很大,却突然没了他容身的地方。 父尚在,而他却成了无人要的孤儿。 为什么…… 为什么…… 安静一夜的皇城,第二日又被炸翻了天。 宫中突然传出消息,姚贵妃骤然暴毙! 一时间城中大街小巷处处聚满热议的人,议论间神色讳莫如深。 暗地里所有视线,都汇聚到了远征伯府,等着看远征伯府的反应。 远征伯垮了。 昨日在金銮殿上作势撞柱,以死证清白,又得派系大臣力保,逼得皇上不得不让步。 事情的发展与他预料一步不差。 姚申是颗得用的棋子,事成最好,事败他也能保住伯府根基。 哪怕皇上明知是他做的,当中君臣博弈,也需时候才能定胜负。 想要扳倒远征伯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他老谋深算,算了那么多步,唯独漏算了皇后。 兰国公府嫡女,兰之容! 那是个疯子! 她根本不理会什么棋局什么博弈,也根本不三思后果! 直接釜底抽薪!彻彻底底斩掉了姚氏的野心! 姚家没了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万般手段又如何?为谁争? “是皇后,是兰之容!那个毒妇!她竟直接下手杀了雅儿!甘泉宫从上到下一个不留啊!如此心狠手辣,她就不怕遭报应吗!” 伯夫人跌坐在地,眼泪哭干,“还有槐儿,老爷,槐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定是也遭了毒手!你要为雅儿跟槐儿做主啊呜呜呜!” 远征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一夜功夫,整个人苍老了十来岁。 他真可笑啊。 如何能赢得了皇上? 皇后做下的事,若没有皇上帮忙遮掩,手尾怎么可能收拾得如此干净? 贵妃暴毙,有关皇后的半句流言都没有传出来。 更是半点污水都没溅到晏临身上。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远征伯仰天狂笑,老泪纵横。 手边,是兰国公府递来的信。 信中,是远征伯府世子贪墨军饷、抢功杀人的证据。 他若敢集结党众对皇后发难,这些证据就会立刻公之于众。 远征伯府,终究只能走到这里。 与远征伯府相距两条街道的国公府。 老国公坐在客厅,得了递信的人回禀后没有多说什么,只多喝了一杯百相茶。 垂垂老矣,年逾七旬,老国公人极消瘦,说话声音中气不足。 “卿儿明日就该抵京了,这些腌臜事情,莫要传到他耳朵才好。” 兰晋元应声,“父亲,我会将这些事情办好。卿儿回来后自当回宫,宫里没人敢多嘴胡言乱语。” “嗯,就这样吧。我这把年纪,兴许晚上闭眼,明日便睁不开了,日后需你多照看,莫要让人欺了容儿母子。” “父亲,您定长命百岁!” 老国公笑着摇摇头,他自己的身子骨,他能不知道什么情况? 药石无灵,已是大限将至。 别的他倒是不担心,只怕哪日自己走了,容儿跟卿儿会少了依靠。 皇权之路不好走,到处是魑魅魍魉。 晋元性子又不够强硬果决,资质仅算中庸……唉,他真是到了地府都没法安心啊。 而凤仪宫里,皇后刚得知晏长槐被送出宫的事。 锦嬷嬷担忧,“娘娘,斩草不除根,只怕此子日后会翻风浪。” 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了,解决了甘泉宫,皇后心情大好,又摆弄起盆景,“翻风浪?事情本宫敢做,就不怕被人寻仇报复,有本事他尽管来。何况想要长成能搅风覆浪的蛟龙,凭晏渊,他还差得远。本宫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成不了蛟飞不了天。” 皇上把人送走,既是想护晏长槐一命,也是不想她再背上个残害皇家子嗣的罪名。 杀姚贵妃,无妨。 杀皇子,百官怕是要施压让皇上换个皇后。 哼,只要不抢她卿儿的东西,她好说话得很! 慢慢玩! 第213章 大嫂亲爹是大将军,拳头有沙包那么大! 长京的暗涌,玉溪村一无所知。 眼瞧着入冬,林家抓紧着扩建屋子,赶在地面上冻前挖好了地基。 那块地皮边上就是小蕉芭林,长着一小片野生芭蕉树。 以前不结果,芭蕉树长得也矮矮小小的。 但是自打百相来了村里,芭蕉树跟突然吃饱了攒足劲儿了似的,开始蹭蹭蹭地往壮了长,叶片也伸展了。 年中入夏天热的时候,村里老人孩子的,不少人从晒谷场大槐树转道来这里乘凉。 “屋子建起来,就不围院墙了,芭蕉树就搁那长着,天热的时候方便大伙纳凉唠嗑。”林婆子跟老伴儿商量。 林老汉哪有不依的?“都听你的!” 这一块地是他们家的,芭蕉树正好长他们家地里,照理说扩建屋子,把芭蕉林铲了能让宅地更大些,不过老婆子说咋就咋。 想想以后村里老家伙们就在自家屋旁聚会唠嗑,嘿,他提一壶茶拿碟花生米走两步就能凑个热闹,想想就美。 萧老将军对这个保留芭蕉树的决定更是大力赞同。 他就是喜欢坐芭蕉树下纳凉的老家伙之一。 “屋子左边给我留点空地,弄个沙盘,有空的时候我教孩子们推沙盘,平时还能让孩子们堆沙堡,做个玩乐场地。”老将军清嗓子,脸皮恁厚,“顺便,左边给我留俩屋,你们平日下地干活做工一个个忙得很,我恰好闲着,家里娃子我帮带。” 林婆子跟林老汉相视抿笑,忍俊不禁,“留啦留啦,扩建后面的屋子,就是给你跟亲家母住的。” 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建房子,眼瞧入冬了,家里娃子们还小,扩建的事情大可以再往后挪一挪。 林婆子笑道,“而且后面那屋子,是素兰掏银子建的,是她对你们两口子的孝敬。” 老将军愣住,定定瞧林家老两口好一会,捂脸畅笑,免得被人瞧见眼角湿意。 女儿掏银子建的屋子,孝敬爹娘的。 只这一句话,便消弭了老将军夫妻寄人篱下之感。 林家人的良善妥帖,总将人照顾到细枝末节。 几个老人坐家院子里看娃、闲唠。 张翠娥跟李素兰在灶房准备午饭,听着外头对话声,可把张翠娥羡慕坏了。 “我先前觉着自己命可好了,亲爹娘不疼我,可我有一对好公婆,有好丈夫,现在才知道,大嫂你命比我好太多。”张翠娥扳手指头数,“有个小仙女一样的女儿,得了对虎头虎脑的双生小子,还有恁疼你的爹娘……” 这么一对比,张翠娥丧得不行,“我没女儿,生的俩小子越大越不爱着家,还不贴心,我是个只有婆婆疼的人了。” 李素兰忍笑,手上正和着面,直接将面粉沾了妯娌一鼻头,啐她,“谁说只有婆婆疼来?二河不疼你?小松小柏孩子心性,是这个年纪应当的,他们可有不孝顺?看你这丧气样儿。” 张翠娥还是郁郁不吭声,那哪能一样,以前她还老在婆婆面前跟大嫂争宠来,暗戳戳的小心思。 以后有点不敢争了…… 她跟家里早断了亲,没爹没娘。 而大嫂亲爹是大将军,拳头有沙包那么大! 李素兰蕙质兰心,哪能不懂弟妹心里那点想法,把揉好的面团掐一半给她,“别顾着发呆了,快干活,下晌得把包子蒸出来,一大家子人,咱得蒸上三四屉才够……大嫂也疼你,没人能欺了你去。不能说我爹娘也是你爹娘,但是有人欺你,我爹娘也定替你撑腰。” 顿了下,她抬起笑眸看向莫名其妙钻起牛角尖的妇人,“要是这么多人疼你还不够,那还有咱玉溪村全村的人哩,有谁敢欺你?百相最是护短,谁敢欺负她二婶婶,她一准挠人。” 张翠娥没憋住,“噗嗤!” 心情好了。 可不是么,在百相心里,她的地位也是顶顶高的。 “大嫂,我给你包个超多肉馅的包子!我做上记号,你可瞧好了啊!奖励你哄我开心!” 李素兰,“……” 都快奔三十的人了,弟妹这性子却没见跟着长…… 有时候比孩子还喜钻牛角尖。 李素抿笑,唇边笑意舒展柔和,她实则理解,许是受原生影响,弟妹心里没有安全感。 “翠娥,咱这一家子十几口人,每一个都很重要,缺谁都不行。缺你也不可。你性子直率爽朗,上孝公婆,下亲子侄,和睦妯娌。这些年要不是有你在,我这沉闷性子,可没法让家里那么多笑声。你在这个家里很重要的,莫要妄自菲薄,好么。” 张翠娥咧着嘴,精神抖擞,“那还用说,我当然知道自己很重要,大嫂,我再给你整个大肉馅包子!” “……” “你建屋银子够不够?不够问我!我借你!我攒这么大一笔!” 噗嗤! 瞧瞧,是不是孩子心性? 稍微一夸,尾巴便翘上天了,家底都自个爆出来给人听。 灶房门口摆两个摇篮,萧老夫人跟守窝的老母鸡似的,一步不移守着娃儿。 初冬午间的阳光不烈,晒一会身上暖洋洋的,教人舒服惬意。 摇篮上方,石头跟棒槌脑袋上做了遮阴,香呼呼的睡着。 小婴孩睡着时,连微微翕动的小鼻子都叫人觉着可爱得紧。 秋收冬藏。 冬日里万物休眠,养精蓄锐,将磅礴生机暂时敛藏在寒风冰雪之下。 只待春来,破土而出,继续又一轮回。 猫冬时节,村里人除了去林家帮工的妇人汉子,其余人趁着闲暇,最喜聚在一块唠家常。 攒了大半年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根本唠不完。 李婆子永远是八卦主力,带着小孙子往晒谷场大槐树下一坐,不到吃饭时候不舍得回家。 “雨过天青了,诶哟喂我这心是彻底放下了。”把两岁孙儿放下,随他在旁边跑跑爬爬,李婆子捧着茶罐子恁是舒心。 “那位前按察使整的那事儿,弄得酒坊茶工坊两三月里一直减订单,当时给我愁得,觉都睡不好。” “现在好了,订单成倍成倍回来了,比以前订货的还多,文秀他们在工坊直忙得脚不沾地,哈哈哈!” 村民们失笑之余纷纷感慨,“那段时间谁不担心来?明知道是被冤枉的,真是憋屈死人。” 第214章 你们等我出手! “我最郁闷的不止这个,还有外头突然传的谣言,居然把咱一村子人传成杀人犯!离不离谱?” “我老林家祖上十八辈到现在没干过一件作奸犯科的事儿,从来清清白白老老实实!冷不丁被扣上杀人犯的帽子,杀的还是官差!” “要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传的,回头我给老祖宗烧纸钱,让祖宗找那王八蛋说理去!” 林三叔提起这事依旧咬牙切齿,他家里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正等着说亲呢。 整这死出,上门求亲的一下全被吓跑了! 大槐树下静默一瞬后,爆出哄笑。 村民们直笑得捧腹捶地,林三叔家的事他们知道,可不是村里个例。 那段时间闹得,村里愣是看不到一个媒婆的影子了。 好在如今事情过去,找来说亲的媒婆比以前更多。 李婆子笑得直不起腰,抹眼泪,“事儿都过去了,你瞧你这气性,现在求上门的好后生可不老少吧?没人上门的时候你气,有人上门了,你还不定舍得把女儿嫁出去哩!” 林三叔清清嗓子,“啥舍得不舍得的,我们家春儿夏儿秋儿都十八九岁的年纪了,再不寻摸好人家,以后可不大好找了。就是找上门来的我都没咋看得上,女娃子嫁人是一辈子大事,嫁对人固然好,嫁错了可得苦一辈子的,不能大意,我得仔细寻摸仔细挑。” “这倒是,之后仨姑娘想定哪户人家你跟我说一声,我替姑娘们打听去!” “要我说最好是嫁村里,走两步就能回娘家哈哈哈,可惜咱村里后生适龄的差不多都定下了。没定下的就剩下林家阿江,又是自家表亲,也不成。” “说起江儿,他家门槛真个被媒婆踩平了,江儿被烦得又开始躲在工坊半夜才着家。” 提到林江,李婆子抚掌,把大家伙脑袋招过来,神神秘秘道,“我跟你们说,别传出去哈!小年轻脸皮薄,会不好意思的!江儿头前一段大半夜的,上金家借马车送人去了!我正好起来起夜给瞧着了,知道咋地不?徐姑娘跟他一块送的哈哈哈!” 大半夜!孤男寡女啊! 她自打那晚之后就一直暗暗盯着江儿跟徐姑娘,凭老婆子几十年做人的经验,透过蛛丝马迹种种迹象!她觉着这俩后生不定能成! 聚在一块的脑袋们凑得更近,叽叽喳喳。 “这算什么秘密还整得神秘兮兮的!我早瞧出他们不对劲了!江儿跟徐姑娘只要站一块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往人身上瞧!不信你们下回注意瞅瞅!” “啧,我觉着他俩只看谁先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可惜两个都忒矜持!我等了半年都没等出个结果来,我都替江儿愁!” 李婆子皱眉撇脸,嫌弃的看着一众,手往胸口拍,“这种事儿就该我老婆子出马!你们瞧好吧!我回头先跟江儿娘探个口风,要是她也看好,我保准江儿跟徐姑娘嗯嗯嗯!” 说完她抬头看上方,“大仙,你偷听归偷听,可不能跟徐老通风报信,要不我家的狗都得被骂得不敢出门!” 贾半仙斜躺枝丫,手里抱着葫芦酒壶悠哉品酒,闻听叫唤往下一瞥,笑嘻嘻道,“啊?什么?大妹子你说啥?诶呀呀不妙,老道耳朵今儿没开张,听不见你们说啥啊!” 村民,“……”噗嗤,机灵还是你机灵。 李婆子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回头给你温壶酒!百相酒!” 说罢风风火火的,抄起小孙子就走,“我这急性子我待不住,现在就去林家跑一趟!你们等我出手!” 后头又笑倒一片。 林江还躲在工坊,完全不知道村里三姑六婆开始操心起他的事来。 工坊最近实在忙,所有人都脚不沾地,尤其是他跟徐恩回两个管事,连吃饭的功夫都得挤。 金钱来作为东家,深谙用人之道,甩手掌柜甩起手来炉火纯青。 “十月开始,跌落的订单迅速上涨,按照工坊生产进度,截止到昨日的订单,已经排到后年去了。” 徐恩回一双巧手在算盘上拨出残影,秀眉蹙着,“生产进度太慢,我粗略算了算,每年的百相系列茶、酒实际上仅够供应两城百姓。供不应求,除了原州本地百姓能占些便利,其他地方许多百姓难以抢到。” 林江揉了下发胀的太阳穴,叹道,“幸亏金家往下发售时,还跟各商家定下限购令,否则百相茶、百相酒怕是全部囤积在权贵富户手上。” “你不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这边有限购令,各地方就有低买高卖的掮客。实则还是百相草太好用,数量又太少了。” “这个没有办法解决啊,百相草只有玉溪村能种,莫可奈何。” 两人相视,齐声叹气。 视线对正后,莫名的,又各自将视线飞快移开,一抿头发,一清嗓子。 “……别咳了,嗓子痒喝点温茶。”徐恩回重新低头,执笔将刚算好的数目记在账本上,状似随口闲扯,“你家门槛快被媒婆踩平了,今儿又准备在工坊待到半夜再偷偷摸摸回去?” “媒婆太厉害,蹲在我家院角逮人,不躲着就得被缠上,我娘都直呼受不了。” “你年纪反正也老大不小了,正好媒婆上门,把终身大事解决了,媒婆还能缠你?” 林江抬眸,视线在女子面上停留一瞬。 她低着头,这般看去仅能看到她秀气鼻尖,辨不清神情。 林江撇脸,嘴角翘了翘,“嗯,你说的对,我好好想想。” 徐恩回手中毛笔稍一用力,在账本上多涂了一斜杠。 还没到放工时间,葛力得人帮传,外头有人找。 他狐疑走出工坊,一眼看到大门拐角半猫身子鬼鬼祟祟朝他招手的人,“葛力!葛力!过来,我找你!” “李婶儿?怎么是你找我?有什么事?”葛力更狐疑了,他跟李婶儿平时不多来往,算不上熟,怎地突然来找他? 等他走近了,李婆子一把把他往拐角拉,“进来点!你长太高了太打眼!没得让江儿跟徐姑娘看见了!葛力,婶儿有件事情托你帮忙,我思来想去把认识的人全想遍了,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你不会拒绝吧?” 葛力,“……”后脖颈有点凉。 可他发过誓要护玉溪村的,怎么可能推辞。 葛力硬着头皮点头,“婶儿,你要我帮什么忙?”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没啥大事!婶儿只要你朝外漏个口风,看上徐姑娘了!” “!!!”葛力拔脚就跑。 第215章 一日行善容易,一直行善呢? 李婆子既然找来了,哪能让人跑掉? 常年做活的壮硕老妇人,力气可不小,拽着葛力后衣领把人拉了回来,“跑啥跑?一家有女百家求,又不是叫你做坏事!” 葛力恁高大一汉子,被老妇人薅着愣是没敢动,怕稍一用力把人摔了。 他试图讲道理,“婶儿,这事儿你找我不成,我是个单只眼!你往四周随便瞅瞅,哪一个都比我更合适!大壮!小小!要不武哥也行啊!” 李婆子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大壮长得没你体面,小小说话不利索!曹武更不成,他年纪再长几岁就是爹爹辈了,再说他现在还在流放呢!婶儿再不靠谱也不能这么不靠谱啊,要让徐老知道了,天上飞的鸟都得掉下来!” 葛力抓狂,“那也还有各村后生——” “哪一村的后生也没你能扛打啊!” “……” 瞧着跟前眉飞色舞兴致勃勃的老妇人,葛力抹脸,有点整不明白。 不说在兄弟六个里,就是跟工坊所有汉子比,他看起来都是最不好惹的。 老妇人怎么就一点不怕他呢? 揪着他噼里啪啦一通说,神态自然得跟训儿子似的。 最后葛力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点了头。 李婆子交代下一桩心事,兴高采烈回去跟林婆子通消息。 两个后生之间明明有意又没进展,他们都看得着急。 也都不算小的年纪了,江儿今儿二十有三了,徐姑娘也二十出头了。 她们在背后稍稍推一把,成自然是大好事,要是不成,也能趁这个机会看清对方心意,另寻良人,互不耽误。 要不扭扭捏捏你猜我猜的,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开花结果。 江儿就不说了,姑娘家好光景就那么几年,哪里是拖得的。 村里妇人婆子们这个冬日里浑像找着了生活目标,一天天的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孩子们也没掉队落后。 安心院办得有模有样。 趁着沐休,百相兄妹仨跟金多宝的马车去安心院巡视他们的小事业。 大院子里已经住满了人。 知道小东家过来,郭家老两口带着安心院的孩子到前院迎接。 除了几个年长的手艺师傅,住进安心院的孩子已有四十多个,年纪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仅三岁。 入冬后安心院给大人孩子下发了御寒的袄子,清一色的蓝,干净整齐。 “前院仓库里摆的都是这几个月孩子们做的手工物品,不合格的剔除重做了,入仓的都是合格的。”郭老头作为院里最年长者,带几位小东家游览院子,边讲这几个月里的变化事宜。 他打开占据一整排耳房的仓库,展示里头的库存。 “孩子们年纪虽小,却都机灵懂事,学东西很快。 几位小东家看看这些,有小竹椅、四方桌、草编的蒲团、席子、草帽、壁挂,稍大的物件还有圆脚柜、座屏架…… 还有这边是女娃子们做的,剪纸、吊穗、小木雕、花灯…… 都快满仓啦。” 百相偏头看老人,几个月前老人去玉溪村口跪地告状,她曾经见过一次。 那时候老人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整个人是垮的,好像随时要撑不下去,只剩了一口活气。 可是这次再见,老人精神可见的好了许多,说话时带笑,声气足,全然换了个状态。 像是看出小姑娘的疑惑,郭老头笑得更开心,扭头看后方聚在一块不敢过来的孩子们时,眼神慈祥满足,“孩子们很懂事,吃过苦,更懂珍惜……我跟老伴在这里,与其说是我们照顾他们,不如说是他们陪伴我们。” 郭老婆子端着茶水上来,“咱在这里有吃有住,日子安稳心里也安稳,我们两个老的,如今只盼能照顾这些孩子长大,看到他们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便满足了。” 儿子全部折在矿洞,两老本来已经绝了继续苟活的念头,没成想峰回路转。 最后伸了冤拿了赔偿,又恰逢机会进了这安心院。 如今院里收留的一众孤儿,两老已经亲如儿孙。 有盼头,便有活头。 林怀松林怀柏则被仓库里琳琅满目的手工品迷花眼了,不住惊叹,“怎么这么多!跟我们在街上铺子里见过的一样好看!” 惊叹完了,哥俩又担忧,低声跟金多宝咬耳朵,“多宝,这么多东西你能销得出去吗?好几个屋子的货呢!” 是真的多,满满的物品整齐堆叠排放,往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了。 真能卖得出去,能卖完? 有这个担忧的不只是林家小哥俩,还有外头期待又忐忑的孩子们。 一个六七岁小女童悄悄扯了下哥哥衣袖,“哥哥,我们做的东西,小东家会帮忙卖出去吗?真能卖钱吗?要是卖不了,我们是不是不能在这里住了?我不想走,我想一直住在这里。” 小男孩抿紧唇角,视线盯着仓库里几道小身影,紧张得手一直攥裤腿,“能卖出去的,我们认认真真学手艺干活,大师傅都说我们干得好。肯定不会赶我们走的。” 旁边还有个年纪更大些的男孩悄声搭话,“玉溪村的人都心善,安心院就是他们开的善堂,只是明面上的东家是金家。我们只要认真学艺干活,就能一直待在这里,等我们长大些能出去找活干了,到时候挣了工钱有了能力,再来还这里的恩。” 他似乎是孩子们里的领头,听到他说话,孩子们皆用力点头。 他们以前都是在街上浪荡乞讨的小叫花子,见过很多人,受过很多白眼,早已体味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知道安心院开张后,机灵些的都奔了来。 住在这里不用再挨饿受冻,不用再饥一顿饱一顿,是他们记忆里少有的安稳。 只是孩子们嘴上没说,心里却从来没有真正安心过,因为他们不知道安心院会开多久,而他们又能在这里待多久,还有多少安稳能享受。 每一天早晨醒来,他们都是开心的,又是恐慌的。 开心在这里又度过了一日,恐慌今天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一日行善容易,一直行善呢? 若安心院入不敷出呢?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流浪过来的,也见过不少行善的人。 伪善多,真善少。 安心院……是哪一种? 第216章 心眼子开始蹭蹭长,简直跟打通了任督二脉 仓库里,小东家雄心勃勃话语透了出来。 “别人不一定行,我金小爷一准行!这些东西尽管交给我包销!嘿嘿嘿!我跟汪爷爷他们签的契书,我摁了手印,他们也摁了手印! 正好,卓伯伯家有家具铺子,桌椅凳子这类往他铺子销! 汪爷爷家酒楼多,草编壁挂、垫席这些卖给他!他在各地认识的同行多得不得了,这么点的根本不够用! 小木雕、剪纸、花结绣结这些,付爷爷的杂货铺正缺呢!” 小胖墩下巴抬得高高的,接受三个小伙伴膜拜眼神,骄傲得跟只获胜的斗鸡似的。 hiahiahia! 小看他金多宝可是要吃亏的! 他金小爷好歹耳濡目染,打小在商圈里长大,能是随便签字摁手印的人? 安心院开支,三位爷爷伯伯出! 安心院收入,三位伯伯爷爷给! 总之汪付卓三家包圆了! 三小只叹为观止,齐声赞叹。 林怀松,“无商不奸,佩服!” 林怀柏,“扮猪吃虎,佩服!” 百相,“多宝哥哥你终于变聪明啦!我要写信告诉长卿哥哥!” 金多宝,“……”=。=# 就他们家百相妹妹不会夸人,好好的提晏长卿做啥? 一提晏长卿他就被比下去了哇!呜! 大人们听到小东家的话,悄悄提着的心便全然放了下来,笑容里也透出舒心意味。 因为安心院是几个孩子着手办起来的,一开始他们还担心之后的发展及安排。 但是这回是真放心了。 凭小东家能早早把事情全部安排明白,他们就能看到前景。 有规划,有条理。 就不会沦落到糊里糊涂一团糟的地步。 “小虎哥,小虎哥!小东家的意思是咱做的东西全部都能卖出去?咱能给安心院挣钱?”外头孩子们兴奋的询问领头男孩。 小虎用力点头,“是!能卖出去!小东家一早安排好了!” 虽然听着有点小东家强买强卖,但是只要东西能卖出去,证明他们是有用处的,就是天大的好事情! 其他的……咳,小东家会解决的! “大家伙都把心放肚子里!只要你们愿意,安心院就一直是你们能依仗的家。” 走出仓库,金多宝站到一群孩子面前,除了肉多,其余都不显眼。 今天过来这边,百相让他们几个全都换上了安心院的院服——湛蓝棉布袄子。 特别的合群,嘿! “院里请了夫子过来教学,你们要是认真学,以后都会有出息的! 咱安心院的孩子以后不缺机会,但是肯定缺机灵的,所以你们的未来还是靠你们自己昂! 好好努力!我也好好努力!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能一块做生意呢!” 小胖墩说话的时候没忍住小嘚瑟,下巴堆叠的二层肉抖啊抖,可爱又亲切。 “噗嗤!”孩子们的紧张一下缓解了,异口同声,“是!小东家!” 金多宝乐了,又特地把百相拉过来,“这是我妹妹百相!你们都认认,要是见着她被人欺负了,要帮我保护她,我就这一个要求,没别的了!” “是!我们都记住了!” 百相挠挠小鼻子,傻笑。 多宝哥哥傻乎乎的…… 她去私塾第一天打架一战扬名,他是听了不记呀。 嗨呀,让他高兴高兴吧。 林怀松林怀柏俩在后头两手叉腰斜视金多宝。 保护这事吧,多宝只记得叫人关照妹妹,把他们俩浑落在脑后了。 男孩子就不需要保护了咋? 小小年纪偏心偏到胳肢窝,长大了还能得了啊? 哥俩怀疑金多宝拐妹妹的心思一直没死。 …… 远在原州的汪付卓三家,收到安心院开支收入账簿时,齐齐沉默。 生平头一次怀疑,其实不是他们算计了小多宝,是反被小多宝算计了。 安心院不管开支还是收入,怎么最后掏银子的全是他们? 合着一纸契书到手,他们就只捞了个“合作者”的名头。 他们预想里能乘风破浪的大船,什么时候才能起航? 郭杨叶甘四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两年来头回找上汪、付、卓三人一块喝闷酒。 金家独苗苗把他们也一并算计上了。 安心院吃的米面粮油,从他们铺子里薅。 安心院吃的鸡鸭鱼肉,从他们畜牧场逮。 安心院铺盖、衣物,从他们这里拿。 小少爷还早早打好招呼了,以后各家需要招工干活的,每家至少预留五个名额优先雇用安心院的适龄孩子。 “……” “……” 金钱来这儿子,牛大发了。 去了玉溪村以后,心眼子开始蹭蹭长,简直跟打通了任督二脉。 真他娘愁人! 七人小团体面面相视,扭头看向玉溪村方向。 这样下去哪能成。 他们得想想办法,把损失的在金钱来身上薅回来! 王八犊子,父子俩全把他们当肥羊宰,这还是自己人吗! …… 金钱来摊在家里喝茶哼小调儿,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天越来越冷了,再过一段家里得升火盆了,芳华,今年的炭备好没有?” 顾芳华睨他一眼,好笑得不行,“早就备好了,不记挂你的生意,倒操心这些事情,真把徐姑娘跟阿江累坏了,你看看还有人能帮你管工坊不。” “能者多劳嘛。”金钱来瞥看向手边,那里堆的就是林江刚扔过来的账簿,厚厚一本。 “等来年开春,我想歇也歇不下来,各地商家会陆续找上门。” “别的生意可以放放,茶工坊跟酒坊还是主要的,咱金家能拿下皇商,靠的还是百相茶跟百相酒,打下来惠民益民的口碑。” “瞧瞧这账本,一半记录的是各家订单,待出货,排队排到后年去了,就这还是截止目前的。我待会跟爹商量商量,工坊估计还得扩。” 金钱来办事素来利落,早上冒出的想法,下午就能确定,晚上工坊要扩建再招工的消息就传出去了。 立刻又引来十里八乡全民沸腾。 待工的百姓摩拳擦掌,只等着招工告示出来抢名额。 原因无他。 惠民工坊的待遇及福利实在太好了,好得让人羡妒得睡不着觉,每每扼腕上次没得着机会。 这次的工,一定要抢着! 佛阻揍佛! 第217章 又见老张家人 两个工坊订单太多,货品供不应求。 有百相系列主打商品带动,工坊其他茶酒甚至山珍干货等等,销量全都拔到了一个高度。 总而言之,不够卖。 扩工坊招工提产量,是当务之急。 赶在年关前,两个工坊贴出了招工告示。 又现第一次招工时的盛景,甚至比那时还热闹。 十里八乡百姓蜂拥而来。 因为不少家里已经有人在工坊做工的,占了个便宜,抢先报名。 除了梧桐镇本地人,还有外地闻讯赶来的。 招工的几日里,招工处时时水泄不通,全是人。 午时工人得闲,特地过来围观招工场景,骄傲嘚瑟,表情神态十足过来人的优越。 “咱惠民工坊拎出去跟各地工坊比都不输啊,这么多人来抢工位,一个个跟疯了似的,别的工坊不多见吧?” “别说抢工位不多见,就说待遇跟福利吧,往外找找能找出一个跟咱工坊一样的?” “那是,月钱低的也有八百铜板,高的每月能往家挣一两有多,每天干活工时合理,家近的早上过来晚上回家,中午还能歇一个时辰,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歇趟的时候跟工友往饭堂一坐,点俩菜,亮出家带来的茶壶,诶嘿!快乐似神仙!” “想当年咱们也是十里挑一的那个一,进了工坊才知道有多好,好工谁不想要?可不得抢么!” “马上要过年了,不知道今年有啥福利嘿嘿嘿……” 天气愈冷,私塾开始放年假。 百相跟小伙伴们日常鬼混,当然也不能错过这样的热闹。 一群孩子穿着棉袄子,提着小火笼,蹲在招工处对面,浑不觉得冷。 王小牛吸溜了下鼻涕,满眼羡慕,“要是我马上长到十三岁就好了,就能去工坊做工了,我一个月肯定能拿到一两银子,一两啊!” “瞧你那点出息,一两银子就值得你白日发梦了?也不看看你好哥们是谁,以后哥哥带你日进斗金!” 金多宝抓着根小树枝在自己的火笼里扒拉,把半埋在炭灰里的花生挑出来分给小伙伴们,“以后可别把一两二两的挂嘴边了,哥哥听了会觉得自己没本事,没照顾好你们,昂。” 孩子们被逗得喷笑。 烤过的花生带着壳,外壳已经焦黑,散着诱人香气。 剥了壳捻住花生米扔嘴里,喷香。 百相分得最多,爱吃的小姑娘压根顾不上烫,吃得急了上嘴咬壳,小嘴弄得乌黑,“咱们玉溪村有工坊,有药地,有能带咱赚钱的多宝哥哥,就缺个赤脚大夫了。” 说着小手往自己鼻尖一指,嘚瑟,“我!以后你们见了我,叫我林大夫!” “……”林怀松林怀柏叹气,不忍心告诉妹妹,他们村近两年没人生病了。 想当大夫给人看病,药堂子得往外开。 他们也不舍得百相去别的地儿啊。 百相不知道俩哥哥心里愁,吃着花生米烤着小火笼,乌溜溜眼睛到处张望。 周围闹哄哄的,市井味极浓,亲切。 “咿?”晃眼看到两个人影,百相支棱起脖子,“大哥,二哥,看那边,那两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好像你们外公外婆呀。” 林怀松林怀柏立刻看去,双双眉头皱起,又若无其事把视线收回来,“是他们,不过不是外公外婆了,已经断亲了。” 招工处人群最外围,两个消瘦佝偻身影被挤得踉跄站不稳。 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张老汉跟张老婆子。 穿着打补丁的旧袄子,许是这一两年瘦得太厉害,以前合身的袄子如今穿在身上显得过于宽大,寒冷空气往缝隙灌入,冻得人直打抖。 这次工坊扩招,两人得了消息后,犹豫许久还是赶了过来。 上东村各家都有人在工坊做工,一年往家挣不老少,年节还能给家带回工坊下发的茶叶、点心、米面跟肉,福利好得叫人眼红。 日子好过了人舒心了,上东村民也不多关注老张家了。 又或者日子舒心了人也会跟着心宽,知道老张家来报名做工,没人再拦。 寻常百姓,到底做不出把人往死里逼。 来报名的人多年轻力壮,挤在前头。 轮了一波又一波,后头的人等了许久才终于能走到招工的木桌前。 “哪村哪家的,报一下。”林二河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指,抬头,看到面前二人时愣了下。 江儿跟徐姑娘要忙工坊的事情抽不开身,这一年多他习了不少字又恰好有空,被拉来做壮丁,跟金家管事一块帮忙登记。 没想到会重新见到老张家这两口子。 周围哄闹声稍稍降了下去,不少人视线汇聚过来看这边情况。 别处过来的人不明所以,但是临近几个村认识老张家的,都知道老张家跟林家的恩怨。 没成想这回两家又撞上了,没得闹出什么事情来,林家讲道理,可老张家惯会胡搅蛮缠。 已经有人屏气戒备,准备随时支援林二河。 张老汉跟张老婆子也愣住,两人站在那里好一会做不出反应。 十一月寒冬,四面吹来的风很冷,把人的心也吹得似浸了冰。 他们两个赶早来,也没抢到前面的报名位置,一直被挤在后头,这会子轮到面前了,才发现负责登记报名的人是林二河。 张老汉垂在身侧的手几番哆嗦,最后扯过张老婆子,沉默转身离开。 登记的人如果是别人,可能他们还有点做工的机会。 但登记的是林二河。 “等了那么久才轮到的位置,不报名就走了?”后头,男人问了声,嗓音平静,跟陌生人说话的语气。 张老汉佝偻背影顿了下,重新走到木桌前,“上东村张德生,婆娘张钱氏,报名做工。” “报什么工种,酒坊茶工坊,两个工坊都有分工,酿酒焙茶有手艺的优先。” “我年轻时酿过酒,也会捶茶,我婆娘会炒茶,山上摘的大叶茶,她炒出来比别人家的香。” “行,登记好了,三日后张贴招收名单,到时候过来看就行。”林二河在纸簿上记好名字,头也不抬,“下一位!” 立刻又一波人群涌来,把登记好的人往后挤开。 张家两口子往外让出好一段距离,站稳身子后回头看,已经看不到木桌前帮忙登记的人身影,入目全是激动兴奋的后脑勺。 第218章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登记工作一直到临近傍晚才暂告一段落。 收拾好桌凳,走出工坊临时搭的招工处,林二河只觉浑身骨头都僵了。 拿笔杆子比在地里挑一天泥巴还累。 “爹!你忙完啦!” “二叔!我们等你回家!冷不冷呀,给你小火笼暖暖手!我专门烧得旺旺的!” 招工处旁侧,几个小身影蹦出来。 林二河还没看清人,只听声音脸上就已笑开。 “诶哟喂咱小百相就是比俩哥哥贴心!来,二叔抱你回家!”俯身一手接了小火笼,一手把小女孩抱起,轻松往上掂了掂,“比昨天沉了点,今天又吃了一肚子好吃的吧?” 百相咯咯笑,小手往肚子上拍了拍,“好吃的不能不吃呀!” 林怀松林怀柏在后头拳打脚踢,隔空揍爹,“嫌弃我们不够贴心,当初你跟娘咋不把我们生成女娃!” “这能怪我?问你们娘去,是她生的。” 一大三小嘻嘻哈哈闹着往家走。 冬日的傍晚,晚霞依旧绚烂美丽,只是卷上了冬的清冷,多了抹落寞悲凉的色彩。 如今的玉溪村村口,比旧年多了两道风景。 一个供百姓鸣冤的皮鼓。 一个皇上御笔的石碑。 并排静静矗立在石桥前,跟玉水河一块无声守护着后方的小村庄。 百相窝在二叔怀里,听着桥下潺潺流水声渐近、渐远,“二叔,张家老虔公老虔婆人不好,待你跟二婶也不好,你为什么要帮他们登记名字,给他们机会做工呀?” 后方打闹的林怀松林怀柏没说话,但是一下安静了,耳朵齐刷刷竖起。 林二河捏捏娃儿脸蛋子,笑道,“二叔没咋念过书,识字也不多,但是以前听你们小叔在家背书时听过这么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文绉绉的我哪听得懂啊,我就问你们小叔这句话啥意思啊? 你们小叔解释了,说是君子心胸开阔所以活得坦荡,而小人则因心胸狭窄,所以时常忧心忡忡。 咱不是非要做道德高尚的君子,但是品行端正、懂得释怀,不跟过去的不快较劲,这样的人,一定比小人活得更开心、更舒心。 你们说是不是? 再说了咱没必要故意避开谁,二叔男子汉大丈夫,不挑事不怕事,一视同仁,有啥可怕的?” 仨娃子笑开,异口同声,“是!没啥可怕的!” “走喽!回家喽!咱今儿吃红烧肉!” “回家吃红烧肉!” 对于这件事,背后自然有人不解嘀咕。 不明白当初闹成那样,林家老二明明可以不给老张家的报名机会,为什么偏偏要给。 但是想想林家素来为人及作风,却又不觉得奇怪。 只对事,不对人。 这不也是大家伙喜欢跟林家人打交道的原因么。 张翠娥知道这件事时,向来话多的人少有沉默。 只在夜里熄灯躺下时问男人,“他们咋好意思来?” 林二河拍拍她脑袋,“工坊招工十里八乡的人都能来,按规定、条件挑人,他们报了名,能不能选上得工坊管事决定,别琢磨这事了。对我们来说,如今他们只是上东村老张家。” …… 夜里,村中灯火渐熄。 寒风呼号的动静充斥黑夜,年久未修缮的旧门窗被风吹得哐哐响,随时要散架。 张世聪把院门用木棍顶紧了,拢着衣襟准备回屋时往隔壁院子瞅了眼。 那边堂屋罕有的亮了灯光,堂屋门半开,烧火盆的烟气往外飘,带出木柴香气。 想起今儿做工回来听到的闲话,他犹豫了下,还是抬脚往那边屋走了过去。 进了堂屋,屋里果然烧着火盆子。 没点灯,只有木柴燃烧的火苗。 两老坐在火盆边上,老得厉害,瘦,脸看着只有以前一半大。 光线摇晃不亮,张老婆子手里拿着针线给鞋面缝鞋底,眯着眼,顶针穿过厚鞋垫时显得吃力。 张老汉一只脚在试刚缝好的鞋。 鞋面是旧的,但是洗干净了,换了新的鞋底,穿起来也算体面。 显然是准备上工的时候穿的。 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两人偏头看了眼,没多大反应,也不吭声。 张世聪自己拉了张凳子在火盆边上坐下,眼睛盯着摇簇的火苗看,“听村里的说,你们今儿去报名做工了,林二河记的名。” 张老汉把鞋子脱下来,用抹布擦掉鞋底刚沾的灰,小心放回篮子里,“嗯。” 张老婆子把线头打结,咬断线,呸掉嘴里线末,“没地没粮,总要想办法挣两副棺材钱,难道真要饿死了还做个孤魂野鬼么。” 一人一句话,半天沉默。 外头刮进来的风,割得人脸生疼。 张世聪起身准备走人,“如果招上了,回头我捎一窝鸡蛋,你们拿去充个谢礼。” “用不着。”张老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什么情绪,“不用捎东西,不用弄啥谢礼,甭去找林家人。以后就这么当陌生人处着,谁都别去沾林家。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也不沾你们,同样,你们也别来事后尽孝。” 张世聪顿了下,出了门。 顶着寒风往另一边院子拐,心里尽是难受滋味。 梧桐镇两个大工坊都跟林家有关系,所以知道要扩招工人的消息时,张世聪想都没想先把自己否决了。 工坊招谁都不会招老张家。 可他没想到,两老去了,还登记上了。 林二河登记的。 林家人好像什么时候,都坦坦荡荡。 所以什么时候,腰板都挺得笔直。 这么一比较,越发显得自己可笑,以己度人,胸闷脸疼。 三日时间眨眼而过。 对于等待消息的人来说,却觉度日如年。 一大早的,工坊告示栏前就围满了人,仰着脖子看面前偌大红纸,挨个找自己的名字。 “孙大耳……” “赵娇……” “何三水……” “张德生……” 人群外,张老婆子几步迎上人群里挤出的老汉,颤声问,“咋样?咋样!” “嗯。”张老汉揣着手,风帽压得低低的,头低着看不清神情,声音隐透出浅浅鼻音,“我选上酒坊了,你也选上了,以后在工坊炒茶,别直接上手擦汗,这里干活要干净。” 张老婆子眼泪刷地下来了,抹泪点头,又点头,“家里东西没白收拾,啥时候上工?咱回去拎起包裹就能住过来!” “先回去拿东西。” “诶,诶!” 第219章 最多撑到明年,就该寿终正寝了 十二月飘雪。 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来跟鹅毛似的。 不方便出门,农户人家屋里升起火盆子,烤火猫冬闲唠嗑。 林家堂屋里今日人也挺齐活。 后头屋子扩建好了,只等好天的时候进伙就能住进去,家里各人都闲了下来。 冬日昼短夜长,工坊改了下晌放工时间,林江也能比平时早些回家。 赶上了一家人齐聚烤火唠嗑,屋里满是欢声笑语。 林婆子坐堂屋里,把今年夏衫拿出来缝补修改。 萧夫人还跟守窝的老母鸡一样在旁边守娃,见着林婆子改旧衫,以为家里缺钱,立刻低头从荷包里掏银子,“我有银子,亲家母,给你买新衣,不用打补丁。” 把大家伙逗得乐开,连萧老将军都笑出声来。 林婆子把银子推了回去,笑着跟老妇人解释,“旧衫小改大,虽然有补丁不好看,但是不会浪费。不是买不起布买不起新衣,就是习惯了。” 孩子们几个月蹿一截,今年能穿的衣裳到明年就得短。 提前把衣裳改好,袖摆裤管的剪块布拼上,还能继续穿。 家里如今不缺钱,但是习惯改不掉。 村里家家户户也不缺钱,孩子们也是这么穿。 萧老夫人这才作罢,但是送银子的心不死,转头又欢欢喜喜掏一把碎银,分给百相小松小柏,“外婆有银子,荷包里天天有,去买吃的!” 这回大人没拦着。 孩子们都懂事,过后会偷偷把银子又放回外婆荷包里。 所以外婆荷包里的银子,总也用不完。 “一家有女百家求,猫冬的时候媒婆跑得特别勤,已经有人找到徐老跟前了。”话锋一转,林婆子唠起这个话题,自然得很像那么回事。 李素兰抿笑搭话,“听说先头找来的有户人家还不错,家中原州城的,也算大户,家里后生与徐姑娘年纪相当,长得也不差,特地找媒婆过来说媒,别的要求没有,只是希望成亲后徐姑娘不要继续在外抛头露面。只这一条,就让徐老给骂回去了。” “徐姑娘恁好条件,人又懂事能干,还知书识礼会拨算盘,想求娶的人多了去了,光是咱村跟工坊里的,我就能数出十个来!”张翠娥这回也特机灵,当真扳着手指数,“对了,还有葛力!别看葛力一个寡汉子,他跟徐姑娘要是能成,以后就是妇唱夫随了!江儿,你在工坊时间多,是不是常看到葛力去找徐姑娘?” 一开始林江只当听八卦,淡定得很,这会被问到头上,才发现自己拳头不知何时攥紧了。 他忙松开,佯作无事,“二嫂,这个我不大清楚,我在工坊多待在办公处。” 顿了下,他又道,“娘,大嫂,二嫂,徐姑娘是女儿家,重名声,这些事传来传去对她名声不好。” “娘跟你嫂子是那么不知数的?”林婆子白他一眼,手里动作利索,“也就自家人一块的时候说两句,往外可不兴说。不过好女儿多人抢,手快有手慢无,机会一眨眼就过去了,错过了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林江哪里听不出来娘意有所指,轻咳了声,耳根绯红。 此时葛力正在晏家做苦力,被徐老头使唤着劈柴。 “徐老,我一开始就跟徐姑娘说实话了,我是被逼的,当时不点头李婶儿哪能放我走?我什么都没干,我真什么都没干。” 葛力苦不堪言,干活不累,心特累。 玉溪村里奇葩多,三姑六婆五叔七公,没一个怕他的。 在这里待久了他甚至生出种错觉,其实他长得很亲切。 徐老在旁边盯梢,起着火盆,温着茶壶,一碟花生米跟老道士共享,惬意悠哉。 “老头说你什么了?叫你劈个柴那么多话,这点柴火都不够烧茶补回我当时打官司费的口水。” “……” “你五哥一个人在那边,你去没去看过他啊?他有没有交代你要听老头的话,孝敬老头?听说他在那边可逍遥,都养了一大窝走地鸡了。” “……” 葛力低头劈柴,任劳任怨。 凭老头救了他们这回,他能给老头当一辈子孙子。 劈柴算个屁。 包小小说话不利索,但是不妨碍他越发会拍马屁,“徐、爷爷,花生米!我、我又买、了一包,管够!” “小小乖,边上玩去,小心别被柴火磕着。”抚抚孩子脑瓜,二十啷当后生在徐老头眼里就是孙儿辈,包括葛力几个,相处久了哪能没有感情。 他打心底里喜欢这几个孩子,平时斗个嘴逗逗乐,日子比曹武还逍遥快活。 就是孙女的亲事让他发愁。 想到这里,徐老头朝林家方向看了眼,脸色黑黑,“多读几年书有什么用?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干事情却婆婆妈妈拖拖拉拉,老头几十年前求亲娶妻都比他利索。你说他胆子是不是就针尖那么大?” 贾半仙习惯性摇扇子,摇了两下发现太凉,扇子一转忙往外扇,“老道是方外之人,红尘俗世莫问我。再说了,他真要胆子大起来现在就来求亲,你脸还得更黑。” 那倒是。 徐老头眯眼思索,对林江的嫌弃少了那么一丢丢。 几粒花生米入嘴嚼吧嚼吧,佐一口暖茶,伴着旁边咚咚咚的劈柴声,舒坦。 “你师弟来信了,你看了没有?一拉杂破事儿不稀得说。兰国公那老东西听说也快不行了,过了七十岁,天天数着进棺材的日子。最多撑到明年,就该寿终正寝了。” 贾半仙不甚关心,“他没喝百相茶?” “百相茶是仙丹哪?还能给寿限到了的人续寿命?钟馗都不敢这么干!” “那就是他没喝过新鲜百相茶。” 徐老头反口又想怼,却忽地收住口,脑子活泛开了,“新鲜百相茶比外头卖的干货要好?” 嘶,他待在玉溪村天天喝着百相茶,感觉不出什么不同来。 但是贾老道在医术上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比郁恒还要厉害点,他说这话可信。 贾半仙却不多说了。 他就不爱跟混朝堂的人打交道,一个个城府深得很,心眼子忒多。 第220章 好啊,晏长卿真是太贼了! 年二十九,百相也收到了长京来信。 “长卿哥哥来信了!”百相雀跃,信还没看,捧着信封就四处相告。 金多宝、林怀松、林怀柏跟在她身后,急吼吼等看信,等半天。 最后一群孩子聚在金家偏厅,由认字最多的金多宝负责念信。 “晏长卿说他回京一切都好,吃得香睡得香,每天还跟在玉溪村一样早起练剑,练字,读书。”金多宝溜一眼,直接把信来了个精简浓缩。 百相看着整整七页纸,“……”她要自己看!多宝哥哥太坏了! 被几双眼睛用力瞪,金多宝撇嘴,多添了几句,“第一页说他回去安好勿念,第二页问候各长辈,让我们好好念书,第三页说得知工坊扩招,更多百姓得了工位,他也开心,第四页开始全是废话。” “啥废话?”百相很感兴趣,废话她也爱听。 “诶呀,”金多宝把第四页往下的信纸拍了出来,“自己看吧,接下来全是说他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下午吃了什么,第一酒楼有什么招牌菜,茶食铺有什么招牌点心,五芳斋出了多少款糯米糕,盈果坊有多少生鲜水果……是不是废话?” 等会! 金多宝往天瞧的视线缓缓归正,落在百相冒绿光的眼睛,“……” 好啊,晏长卿真是太贼了! 用整整四页纸的废话勾引百相! 看把百相馋得,恨不得立马飞去长京了! “阿嚏!阿嚏!”长京兰国公府,晏长卿莫名其妙连打两个喷嚏。 “凉着了?”老兰国公问了声,让下人把暖阁里火炉烧旺些,“长京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大,一不小心就着凉。你身子难得养好了,更要注意些,免得你母后担心。” 晏长卿乖乖听着,“外祖父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身体,不让母后再操心。外祖父也同样,舅舅舅母也都忧心着您——” 兰国公摆摆手,视线投向窗外。 落雪纷纷。 一窗之隔,暖阁里暖意融融,暖阁外白雪皑皑。 外间游廊下盆景松覆了雪,青绿相接。 “你瞧我打理的盆景松,长得可好?冬去春来,劲松长青。可惜人不一样,外祖活到这把年纪,已经称得上祥瑞,是得了大福的人了,没枉了这一辈子。只是该来的始终会来,你跟你母后、舅舅他们说,平常心就好。至于其他的,有你在,外祖放心。” 老者躺在躺椅上,说着说着眼睛就闭上了,睡了过去。 晏长卿将椅边挂着的小薄被给老者盖上,看着窗外不绝的雪絮,终究无法平常心。 外祖父日渐虚弱,大家都知道,外祖是时候到了。 最亲近的人即将逝去,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此人,只能从他人口中听及一个称谓,见不着,摸不到…… 如何平常心。 他出生即体弱,一直缠绵病榻,那些年一众长辈们为他操碎了心。 现在他身体已经大好,终于可以反哺,能在长辈们跟前尽一尽孝,可长辈却不等他了。 怎么平常心。 百相……要是百相在这里,是否能让外祖父多留一些时日,哪怕一年,一月…… 晏长卿眼睛有光亮起,又缓缓黯淡。 他真是魔怔了。 虽心知百相有不同寻常之处,但百相也不过凡人。 怎可能有逆天改命的神通? 就算有,那等神通也不是能轻易拿出来使用的吧。 凡事有得必有失,强求神通,必然需要付出同等代价。 他又怎能为了外祖长寿,拿百相去填? 那样的他,便不值得百相赤诚以待了。 外祖为人正直,亦会对他失望。 …… “……阿娘跟二婶炸了好多丸子,丸字怎么写?画个圈圈代替,长卿哥哥一定看得懂的!” 百相坐在小木桌前写写画画。时不时抓脑壳,一封信写下来,将近一半是圈圈。 “除夕……不会写,圈圈,阿奶带我去圈圈,买了好多好多东西!” “我过年拿了好多压岁钱,外婆给我的圈圈可漂亮啦!” “你有没有给我圈圈大黄呀,我要圈圈在头上,大黄看了一定圈圈摇尾巴!” 写完了,百相乐得咯咯笑。 嗨呀,别人看不懂,长卿哥哥一定懂。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最有默契的。 萧老将军在旁溜了眼,老脸都皱了,不忍直视。 这哪里是信,分明是涂鸦。 偏生小姑娘还不让人代笔,非要自己写。 老将军替太子眼疼。 “下个月我们就去长京了,有什么话到时候直接跟晏长卿说便是,哪里用得着麻烦写信。”他委婉劝小外孙女。 百相摇头,“不一样不一样,我们下月才去长京,还要一个多月呢。我现在写信,过几天长卿哥哥就能收到了。又能收到信,过一个月还能见到我,长卿哥哥能开心两次,肯定比只开心一次要好嘛。” 林老汉老婆子也在旁,瞧着小孙女没心没肺的样儿,叹气。 他们现在就开始想小孙女了。 虽说只是去长京祭拜,但是一来一回的,算上路程,至少两个月不着家。 自打孙女来了家,从来没跟他们分别过,冷不丁分开,大人先难受了。 金多宝也难受,抱手坐在火盆边上,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你就是被晏长卿写的几页纸勾过去的,好吃鬼,小馋猫!多宝哥哥没带你吃好吃的吗?你想吃什么,哥哥现在就带你吃去! 别傻乐呵,我跟你说,长京肯定没有咱玉溪村好,那边的人全都是玩心眼子的,你看晏长卿就知道了! 真要去啊?算了,我回去跟我爹我娘商量商量,我跟你们一块去,让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没得让坏人拐了!”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大人嘴角就抽抽。 什么百相一个人出门,一块去的大人不是人呢? 金多宝一说就干,奔回家了,还带上了林怀松林怀柏。 仨好兄弟私下里不知道商量了啥,二月启程去长京的时候,原定队伍多了三个人。 金多宝、林怀松、林怀柏,一个没落。 登上往长京的客船,小胖墩意气风发站在船头,领着弟弟妹妹握拳高喊,“长京,我们来啦!” 第221章 长卿哥哥,我可想死你啦! 过了上元节,进了二月,长京的冷依旧没有缓和。 雪是停了,却比下雪的时候寒意更重。 兰国公府门前的青石台阶既冷又硬。 京兆尹汤继宗从门里出来,快步赶上准备步下台阶的老者,低声问,“严尚书,您如何看?” “太子殿下聪颖绝伦,性情谦和宽仁,自是上上等。”回话老者严肖元,任兵部尚书,逾五十,发花白,面不苟笑。 “啧,我问的是老国公!”汤继宗甚是无语。 大家来国公府探老国公,讨论的自然也是老国公,谁问太子了? 太子如今身子大好,轮不上他们操心了。 严肖元鞋底子在台阶上轻磕了磕,两手交叠身前淡淡看着前方,脸上是惯来的无表情,连声音都缺少情绪,“兰老日渐衰弱,说话间中就会睡过去,还如何看?时候不多了。如今在朝还能称得上元老的,只剩下兰国公,萧老将军,慎王爷,严某有幸占一席。越来越少了,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 说罢他缓缓走下台阶,脚步轻重与幅摆像是度量过般,整齐、机械。 等他走远了,汤继宗才嘀咕,“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喜不能悲,走路快不得说话急不得,三十年不变,表情动作一分不少一分不多,患的那怪病可真是稀奇。” 一阵冷风吹来,汤继宗打了个哆嗦,忙跑上停在对面的马车,“去饮月茶楼。” 今日朝中一帮同僚过来探望老国公,相约了待会在饮月茶楼饮茶,这时候去正赶趟。 马车刚刚驶到茶楼下,还没及下车,汤继宗就听得有人高声嚷嚷,“第一手消息!第一手消息!萧老将军即将返京,人已经在外城码头!” 汤继宗豁地撩开车帘,瞪圆了眼。 随即跳下车三步并两步上楼,冲进预定的雅间,气都没喘匀就急声跟早一步入座的一群同僚问,“刚才包百通的话你们可听见了?” 长京有一种人,由茶楼酒楼聘请,专门打听各类京中大小八卦在店铺里引话题,作为吸引客人的手段。 这类人叫包百通。 刚才嚷嚷的,就是饮月茶楼的包百通。 在座的人神情不一,他们也听到消息了。 “当初萧老将军离京时,只靠执念撑着最后一口气,俱都以为他这一去回不来了,没想到啊。” “郁恒送人离京后单独回来,我一开始猜测老将军在坊间名医处吊命,后来太子行踪爆出,我就想到他定然也在玉溪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康复了——是康复了吧?” “这种天气,能坐船大老远跋涉返京,没康复也差不离。奇了,先是太子,后是萧必让……连一接二让人濒死逢生,玉溪村如此神奇?” “神奇的不是玉溪村,是百相草。” “老国公难道没喝百相茶?结果如何?” 这句话让一群官员齐齐沉默,百思不得解。 他们这些人,哪一个家中如今都没缺了百相茶。 喝着确实好,养人养神。 可若将太子、萧老将军的奇迹都归功于百相草,他们又觉得不可能。 百相草撑死了,也只是作为养生首选,不可能凭一味药草包治百病,要不然老国公、严尚书这些个,还能被疾病老弱困扰? 到底是什么呢? 玉溪村,那个小小村子里,到底还藏了什么没有公之于众的秘密? 汤继宗匀了气,坐下来先倒一杯热茶,视线沿着茶桌溜一圈,随口问了句,“远征伯没来?” 坐在他旁边的人哼笑一声,“我们就没邀请他来。远征伯府现在什么处境,你敢沾?” “太子回来了,萧老将军也健在,那个位置稳固如山,没人能抗衡了。”随后众人立刻转了别的话题,再没提远征伯三字。 官场就是如此。 不说什么凉薄不凉薄,明哲保身罢了。 下午,天灰蒙蒙。 长京城门,一辆大马车疾驰,穿门入城。 车厢里闹哄哄的,沿途行人能清楚听到孩童叽喳声。 百相耐不住,小脑袋从侧边车窗探出来,嘴里惊呼连连,“这就是长京呀!长卿哥哥就住在这里呀!那边是不是五芳斋?我认得五芳两个字!” 另一边车窗挤了两个脑袋,林怀松林怀柏哥俩并一处,脸挤得变形,“哇!这座茶楼有四层!好高啊!还有旁边的酒楼,招牌居然是描金的!这里的人穿得也好好看啊!” 金多宝哪哪都挤不进去,气得直翻白眼,“没见识!不就是金堆银砌么!让小爷我看一眼我能挑十个不好出来!” “挑不出啊多宝哥哥,这里的铺子比你家的还华丽!” “……” 萧必让安坐车厢,光是听孩子们活泼话语,心情就好得不得了。 他下意识看向妻子,老妇人眼睛依旧懵懂茫然,嘴角却不自知的挂着笑。 回家了,那种亲切感藏在潜意识里,不需赘述。 李素兰是最紧张的一个。 不是害怕,就是紧张。 近乡情怯。 长京……她对这个地方并无印象。 萧家,还有人记得她吗。 四个哥哥泉下可真有灵,知道她已与爹娘团聚? 林大山轻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安心。 两个刚过一周岁的双胞小子窝在爹娘怀里,嘴里阿凉阿凉声不停,似也在安慰紧张的娘亲。 马车驶过长长街道,越过熙攘人群,吁地一声停在铜雀巷中段。 一座偌大宅邸,门前两座镇宅石狮威风凛凛,门头黑色匾额上萧府二字苍劲狂放。 “娃子们,我们到家了。”随着老将军话落,马车里小猴子出山似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蹦下来。 百相人小,动作却快,第一个下车。 直奔石狮前挺立的青袍少年,“长卿哥哥,我可想死你啦!” 晏长卿将小姑娘接住,扶她站稳,手动了动终没把人抱进怀里,转而揉上她小脑瓜,“长卿哥哥也可想你了,百相。” 后头金多宝、林怀松、林怀柏陆续奔来。 林怀松林怀柏,“长卿哥!” 金多宝,“哼哼!” 晏长卿失笑,把仨一把拢住,“欢迎来长京!” 第222章 说出来,就不太聪明了 稍后方,是萧府管家领着一众仆人,齐候在门前迎主人归来。 “老爷,夫人!你们可回来了!” “小的宁昌,见过小姐,见过姑爷!见过几位小主子!” 宁昌热泪盈眶,目光频频落在小姐及几个孩子身上。 在他们身上,皆能寻到老爷夫人些许影子。 是他们萧家人啊! 收到老爷要带小姐回家省亲祭拜的消息,他兴奋得几日没睡好。 带着府中下人把四处都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又特地添置了许多物件,为小姐、姑爷以及小主子们安排好了专门的院落入住。 老爷夫人回来了,小姐也回来了,还带回了萧家香火。 萧家祖先以及四位公子泉下有知,定然告慰。 抹掉眼泪,宁昌忙又道,“太子殿下一早就来了,等了有大半天。长京二月还冻得很,咱先进屋暖一暖,坐下来再好好说话?厨房那边饭菜备好了,坐下就能吃饭!” 萧必让心情好,说话声气十足,“回府!回家!大山,微儿,这里也是咱自己的家,待会爹带你们好好转转!认认家!” 晏长卿没有喧宾夺主,放缓步子跟在老将军身侧,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往里走。 边走还边低声解释,“我身份打眼,所以没有去码头接你们,免得引起骚乱,反而耽误你们入城。杜嬷嬷知道你们来了,高兴得很,只是如今她回了我娘身边伺候,不方便再随意出宫,让我跟你们说一声。” 百相点头拍胸,“好!我知道!我会去看嬷嬷的!” 金多宝,“你知道啥呀知道,你都不知道皇宫是啥。” 他这傻妹妹,到现在都以为皇宫就是个住人的房子,跟他们在玉溪村的家一样。 回头他再跟她好好说说,皇宫不一样,皇宫里规矩多得不得了。 见人就得跪,见人就得行礼,说错一个字就要挨板子。 他看她还稀罕往晏长卿身边凑不,哼。 林怀松林怀柏想得要简单许多,“长卿哥,那你这次是一个人出来的?不用带羽林卫了吗?不用带护卫吗?莫一叔叔呢?” 晏长卿抿笑,往半空某处示意,“莫一叔叔在呢。” 小哥俩立刻朝那处打揖行礼,莫一叔叔可是他们的武师父。 随着一行跨进萧府大门,朱漆木门关上,外间隐在暗处的视线才被隔绝,悄然离去。 同在东市其他高官宅邸,得了自家暗探带回来的消息,有人打翻了茶杯,有人惊得蹭地跳起,有人脸色深沉若有所思。 此间消息传得极快,不过半下午,长京大小街道已是沸沸扬扬。 茶楼酒楼里宾客甚至忘记了归家,全部聚在一处热议。 “萧老夫人一道回来了?这、她走失时糊里糊涂的,没成想竟然还活着?怪不得萧老将军能好起来,原来如此!” “何止!我亲眼看见萧老将军了,身姿昂藏挺拔,红光满面,说话嗓门洪亮!与此前完全像变了个人,别人往老了长,他往年轻了长!” “你们猜是为何?嘿嘿嘿,因为老将军不仅找回了夫人,还跟失散二十多年的女儿重逢了!如今不仅有女儿女婿,还有一个外孙女两个外孙子!” “……外孙?!!将军府这是后继有人了!” 绝后的将军府啊! 峰回路转! 竟然有了后继香火! 虽说带回来的是女儿、外孙,那身上也流着萧家血脉不是? 老将军离京一回,活像捡了一路大运,最后荣归故里啊! 同样的消息,少不得传进宫里。 洪景帝今日心情也极好,在凤仪殿与皇后弈棋,脸上笑容一直不落。 “那些消息虽然朕一早就知道,但是老将军回来了,朕依旧高兴。”落下一子,皇帝饶有兴味与皇后打赌,“皇后,你猜这番有多少朝臣要惊掉下巴?” 皇后不发疯的时候,看起来娴雅大方,柔婉高贵,说话声音也是和缓轻软的,“朝臣要是知道皇上背后拿他们打赌,得怎么看你?” “他们没时间看朕,定然在角落里失望呢,老将军手里那块虎符,他们捞不着了。” “妾可不敢多言前堂事,卿儿出宫大半日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轮到皇帝心里不大是滋味了。 以前儿子病恹恹,皇后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他理解。 但是现在儿子都大好了,依旧万事卿儿长卿儿短……皇后什么都好,就是不争宠不大好。 杜嬷嬷跟崔敬站在一处,双双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没看到皇上不痛快表情。 这种时候,懂得沉默的奴才才是好奴才。 皇上没等到奴才打圆场哄哄他,扔了棋子,作罢。 “卿儿自从回来后,时常提起他在玉溪村结交的伙伴,尤其是那个叫林百相的小姑娘,朕对她挺好奇。” 说着皇上转头偏向崔敬,“崔公公,你去传个话,明儿朕在宫中设家宴,宴请几位小贵客入宫用膳。” “是,奴才这就传话去。” 御花园里,贤良淑德四妃坐在厅中饮茶赏花。 虽然三月未至,春寒料峭。 但是御花园里的奇花异草已经隐有争奇斗艳之势,花苞花骨朵一簇簇冒头。 一冬素白过后,园中这些姹紫嫣红色彩,便格外得宫中贵人喜爱。 待在寝宫里闲得长蘑菇,不如出来赏花来。 同是后宫妃子,四妃之间却没有争锋相对之感,反而相处融洽和谐。 大家都不受宠,所以无甚可争。 贤妃纤手探出亭子围栏,俯身触下方春鹃红色花苞,“皇上设家宴,特地招待几个孩子,这般盛宠当真难得。” “冲太子的面子罢了,否则几个乡野孩童,如何能入宫?那些人来京,太子还亲自去接人。” “莫要等闲看,得太子看重,自然得凤仪殿看重,说不得乡野孩童日后也有大造化,几位妹妹回去可要叮嘱好跟前人,别冲撞了贵客。我们的皇儿,可比不得太子的贵客贵重。” 说这话的是德妃。 同时话题也到此为止,热闹的亭子一刹静下来。 无人搭腔,其他三妃喝茶的喝茶弄花的弄花,都没有抬头看德妃。 有些话放在心里自己明白即可,说出来,就不太聪明了。 第223章 百相想要的东西,外婆给 因舟车劳顿,回到萧府后一众人哪里都没去,歇息养神。 老将军亲自带着女儿女婿,给他们介绍府中各处。 府邸分有好几个院落,只是除了主院及前院,其他院落多数尘封。 倒显得偌大宅邸空空荡荡,少了人气,太冷清。 李素兰心口处揪疼,爹娘那几十年,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个小秋千是你刚出生不久时我搭上的,可惜刚做好秋千就……不得不赶回军营。” 玲珑阁庭院,老将军站在秋千架前,提起旧事神情萧索。 彼时长子、三子已殒。 婆城之战,萧家两子苦苦守城六十三天至粮草耗尽,没能等来援军。 他因此事大怒,与先皇在朝堂上爆发争吵,双方罅隙渐生。 次年女儿出生不久,又得知天峡关有敌来犯,接到消息他立刻匆匆赶往。 却还是迟了一步。 这次,他又痛失一子。 四子为给追随自己的将士挣得生路,一人守关断尾,悍勇无畏。 死时,万箭穿心,被敌枭首示众,关外蛮人恨透萧家军,纵马蹋尸,极尽折辱。 他赶到时只剩满地血红,萧家男儿死无全尸。 而那次离家,他未曾想到再见到女儿,竟会是二十多年后。 “来,微儿,试试这个秋千!”收回思绪,压下酸涩,老将军朗声招呼女儿,“爹陪你玩会!” 李素兰坐上秋千,老者帮忙推,玩起来比女儿还高兴。 林大山在旁笑看这一幕,与其说是弥补女儿小时候缺失的陪伴,不若说老丈人是在弥补自己错失的过往。 一生戎马,归来孑然。 回首看去,这辈子陪伴在家人身边的时光,少得可怜。 “爹,这秋千挺大,你也坐上去,我来推你们。” “好,你来推,爹这辈子还没坐过秋千呢,哈哈哈!” 秋千架处笑声频频传来。 管家宁昌在玲珑阁门口哭得鼻涕横流。 他们萧府几十年死寂,如今终于活过来了。 前院堂屋,萧老夫人回到熟悉的地方,歇过神后也不甘落后,带着外孙们直奔好吃好玩的地方。 “百相喜欢好吃的,厨房有,厨房在那边,外婆叫人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 “小松小柏喜欢玩木刀木剑……婆婆悄悄告诉你们,这里有真的!待会婆婆带你们去拿!” “多宝喜欢亮闪闪的好东西,也有!那边有个小屋子,诶呀婆婆不记得里头有什么了,我们一块去看去!” “石头跟棒槌还小呢,吃不了玩不动,外婆送你们好多好多口水兜!” 老妇人像头鸭,带着小鸭子们在资自个家里四处招摇。 谁都点名了,就漏了长得最高最好看的那个。 把金多宝给得意的呀,指着最高的少年,故意老大声问,“婆婆,婆婆!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把他忘记啦?他是晏长卿!住咱隔壁的晏长卿昂!” 老妇人不大自在,一手遮在嘴边小小声道,“他是太子,什么都有,不用送他,婆婆的东西也不是很多,不够分啦……回头让你们外公再从他那扒拉点,嘘!” 孩子们,“哈哈哈哈!” 晏长卿无奈又好笑,面上还得装作茫然的模样,假装自己没听到婆婆的悄悄话。 百相眉眼弯弯,把外婆拉过来,也跟她说悄悄话,“外婆,没事儿啊,我帮你扒拉好东西,我问长卿哥哥要他肯定会给我的!” 老夫人眼睛立马瞪圆了,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百相,你想要什么外婆给你,外婆没有我还能找你外公。可是你不要问别人,乖啊。不能让别人看轻了,什么珍宝都没有百相好。” 女孩子问人要东西,会叫人看轻的。 谁看轻了她外孙女,她都会生气,也会难过。 百相想要的东西,外婆给。 不要别人的。 百相眼睛更弯了,用力拍胸口,脆生应,“百相听外婆的!” 老妇人这才重新笑开,“百相乖。” 说是悄悄话,一群人呼啦啦的那么丁点距离,谁能听不到? 金多宝眼珠子滴溜溜转,嘶,有点难办了。 他有好多好多好东西想给百相妹妹,以后难道要送不出去了? 那哪成! 他得给萧外婆当干孙儿!自家人送东西总能收了吧? 不愧是他金多宝啊,脑子真聪明! 晏长卿眸心微动,唇角翘起一角,“多宝——” “打住闭嘴你瘪说话!我告儿你小爷现在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了,你嘴巴一张我就知道你准备放什么屁!诶嘿我不听我不听!你拿我没辙!略略略!” “……” 林怀松林怀柏小哥俩疯狂大笑,完全不知道小伙伴们藏着什么心思。 更别提真真口水比话多的石头跟棒槌了,只会跟着咔咔笑,小嘴一咧立马口水泛滥,脖子上长挂口水兜。 笑笑闹闹的时光走得特别快。 晏长卿天黑时趁夜色回宫,待明日在宫里招待小伙伴们。 萧府这一夜热闹又平静。 翌日,后院深处萧家宗祠大门打开。 天空依旧灰蒙蒙,二月末仲春,太阳好像犯了懒迟迟不愿爬起来。 宗祠肃穆,人还没走进去就不自觉肃了神情。 连最闹腾的几个孩子都敛了动静,小手乖乖垂在身侧,挺直背脊抿了唇。 跨进门槛,抬眸,入目是一列列阶梯摆放的牌位。 最上方皆是萧家先祖,而放在最下方的,便是萧家四子牌位。 百相视线落在那些黑色小木牌,牌子上的字她不是全部认得,但是她知道,这里每一个牌子,背后都有一条萧家英魂。 他们用性命护一方疆土,护一国百姓。 最可敬。 萧老将军站在那四块牌位前,许久都没有说话。 祠堂昏暗光线遮掩了老者表情,看不出喜悲。 只是等他开口时,百相能听出外公的声音很颤。 “微儿,大山,带孩子们过来给列祖列宗上柱香。” “萧家祖先在上,萧家子必让多谢列祖列宗保佑,让我们得以与女儿重逢。” “今携女萧杏微,女婿林大山,外孙林百相、萧怀川、林怀杨祭拜先祖,望继续得护佑,庇萧家子孙平安无忧!” 第224章 比什么呀比,皇兄根本就不喜欢我们 林大山、李素兰带着儿女上前焚香。 视线掠过最下方牌位,将上方四个名字刻在心底。 萧鸿煊,萧鸿峻,萧鸿博,萧鸿远。 她的哥哥们,全是英勇大义的好儿郎。 萧家祖训护国为民,儿孙当承袭家风,发扬家风。 日后,她也会这般教导自己的儿女。 即便没有大作为,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需正直善良,心中有仁,血中存义。 方不辱没萧、林两家门楣。 纸钱燃烧逸出淡烟,带出特有的味道,在祠堂里晕开。 百相虔诚的烧着纸钱,口中念念有词,“先祖公先祖婆,你们在那边帮百相照顾四个舅舅呀……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四舅舅……你们在天上保佑外公外婆身体健康,百相在下面孝顺外公外婆,我把你们的份儿一块孝顺,我也会保护好弟弟,一定一定不让人欺负他们……我娘有阿爹保护,你们也不要担心……” 百相以前不知道世间有神佛,也不信神佛。 可是现在她愿意相信。 这世间有神佛,就定也有鬼魂。 舅舅们的英魂是存在的,只是他们生活在另一边,大家见不了面。 虽然她没见过他们,可她会永远记得他们。 “石头,棒槌,来给祖先跟舅舅烧纸钱,我们烧得越多,他们在那边就越有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石头、棒槌欢呼,“遭子、遭,买!” 孩子们的朝气抚平了大人们心头压抑的悲伤。 一时间火盆子里堆满纸钱,祠堂浓烟呛鼻。 金多宝跟林怀松林怀柏这次没能凑热闹,仨以各自豪横坐姿霸占了宗祠门口的抱鼓石,嗅着浓烟剧咳。 诶唷玩呢? 到底烧了多少纸钱,大人孩子的全没个数了。 稍微跑远点回头瞧,整个祠堂都在冒烟。 金多宝捏着鼻子屏气悄声,嘴一张就是一口烟气,“祖宗们在那边得拿箩筐装银票啊!用咱做生意的话说,一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 林怀松林怀柏也悄声,“噤声!这都是孝心!” 一个箩筐不够,得俩箩筐装。 他们听着了,石头棒槌最得劲,一个劲儿嚷嚷“遭!遭!遭多多!”。 萧府大门重新打开,甫一开就有拜帖递进来,朝中各大臣纷纷递出交好讯息。 萧必让将拜帖统统拒了。 今日不得闲,孩子们下午要进宫吃饭。 但是那些拜帖也没扔。 萧必让将各家拜帖拢一堆,一一拿给女儿女婿看,“尚书府、京兆尹、户部侍郎、京中校尉……你们听个耳熟,记不住也不用在意,爹是武将,军中事务已经撂下了,在朝中也不担职,这种人情往来可有可无。过段时间我们就回玉溪村,以后多数不会再跟他们打交道。” 李素兰跟林大山齐点头。 拜帖上那些人,爹口中那些官名,以前他们光听着都觉得打怵。 没成想有一天,他们竟还能见着这些人,甚至还是人家主动跟他们交好。 跟做梦似的。 林大山打趣,“这事回去跟李婶儿说一嘴,她能把这个话题唠一年。” 李素兰,“……”噗嗤。 萧必让也乐呵,浑然不觉女婿说这些话有甚不妥。 年纪大了,更喜欢自在,不受那拘束。 世俗的框框条条,无需在意。 下晌,崔敬亲自出宫来接。 老将军带着女儿女婿及一群孩子入宫,这回,倒是大人沾了孩子们的光。 天子所在,皇宫高墙高不可攀。 朱墙红瓦,在天光下有种凛然不可犯的气势,厚重,巍峨。 行走在通往中宫的冗长夹道,人显得异常渺小。 林怀松林怀柏跨进宫门走出老远了,心口还在砰砰砰地跳,脑门凉飕飕。 “那些守在宫门口的护卫好威风啊,手里的刀比我还长!” “刚才守卫看了我一眼,我以为我脖子掉了!我的娘诶!” 金多宝哈哈笑,“你们就那点胆,有萧爷爷在,有崔爷爷在,怕什么?他们还要跟俩爷爷行礼呢!” 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除非死到临头,那时候才有可能尿裤子。 金多宝眼下横得很,他是晏长卿的好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得罪太子的好朋友啊。 百相也不怕,摇头晃脑笑得开心,马上又能见到长卿哥哥啦,还有杜嬷嬷,还有莫一叔叔。 对了,还有兰伯娘,还有郁爷爷。 这么一数,长卿哥哥家的人,她认识好多个了。 这边孩子们对皇宫好奇,皇宫里同样有人对他们好奇。 皇上膝下六子,除了二皇子晏渊之外,膝下也还有五个。 太子晏临。 以及其余四皇子,晏羡,晏鱼,晏和,晏乐。 此时四位小皇子全聚在太和殿外,藏在拐角,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四处张望。 “怎么这么久还没来?崔公公都去了好久了,他们来见父皇竟然敢磨蹭这么久,胆子好大呀!” “父皇不会罚他们的,听说有好几个孩子呢,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皇兄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们,比喜欢我们还喜欢。” “比什么呀比,皇兄根本就不喜欢我们,从来不跟我们玩。” “你们说皇兄坏话,我要去告诉皇兄!” “告状精,马屁精!你这么讨厌,以后别跟我们玩了!” “别吵了,快看,来了!” 吵闹的角落立刻安静,四双眼睛冒出墙角,紧紧盯着那边瞧。 太和殿外白玉铺陈的宫道另一端,一群人影行来,行走间神态坦然,轻松闲适。 在他们身上几乎寻不到普通人入宫面圣的紧张拘束与畏缩。 尤其那几个六七八九岁的孩子,走起路来脚尖蹦着,屁颠屁颠的。 “原来皇宫长这样啊,太大了,走得累人。”百相看着前方飞檐翘角的宫殿,小脸微垮,从宫门口走到这里,起码花了两刻钟。 原来长卿哥哥的家这么大,所以他才是太子吗? 金多宝脚不累,眼睛累,“汉白玉,嵌金雨铃、五彩雕凤、十二脊兽……” 银子,全都是银子! 没有亲眼见到前,他还能安慰自己晏长卿家也就比他家有钱那么一点。 如今亲眼见了,好像那一点有点多t.t 第225章 我要去看看你家的恭桶是不是也金子做的 跨上层层白玉台阶,太和殿正殿耸立眼前。 金碧辉煌,华贵富丽。 大殿两侧有着粉色宫装的宫婢、着深灰长袍的内侍分立两侧,静候听差遣。 入内殿的门口,是众人熟悉的杜嬷嬷。 “见过萧将军、萧夫人,”杜嬷嬷也换上了宫中着装,看起来与在玉溪村时大不同,但是说话时温和语气与面容,又还是那个杜嬷嬷,“诸位请随老身来,皇上与娘娘在里头候着了,心急见小贵客们呢。” 百相睁着乌溜溜的眼,几步奔到杜嬷嬷身侧,调皮去勾她手心,歪着脑袋往上瞧,狡黠可爱模样招人得不行。 杜嬷嬷嘴角不自觉弯起,牵住小姑娘的手带她往里进,悄声道,“桌上备了你喜欢吃的糕点,待会在皇上娘娘面前可不能淘气啊。” 百相眨眨眼:嬷嬷放心,我懂! 李素兰苦于没有及时拉着女儿,只能暗暗提着心,希望此番不会出什么岔子。 虽然在玉溪村时便见过太子跟皇后娘娘,但是村中与宫中到底不同。 这里一句话都错不得。 比之妻子的紧张担心,林大山较为淡定。 他一山里汉子见识不多,别的或许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 皇上与皇后娘娘都极疼爱太子。 这便成了。 太子疼百相啊。 就算百相在皇上皇后面前失礼、闯点小祸,有太子担待着,皇上与皇后娘娘也不会多责怪。 大人不计小人过嘛。 殿内,一张雕花嵌玉檀木圆桌,数把檀木官椅,其间三张已经坐了人。 众人跪地行礼。 百相悄悄抬头往上看。 座位上除了认识的两人之外,还有个面容跟长卿哥哥三分像的中年人。 穿着明黄锦袍,眉心有川字纹路,不笑的时候,浑身上下有一股比夫子还要浓好多好多倍的威严。 也不是吓人,就是让人不敢冒犯。 这位肯定是长卿哥哥的阿爹了,他们大瑞的皇上。 小姑娘悄悄打量的小动作全落在上方人眼里,洪景帝瞧着,饶有兴致。 “诸位平身。” 洪景帝走出座位,上前亲自扶起萧必让,“老将军,这次朕能见到你,很高兴。” 萧必让闻言笑开,他知道皇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初离京时,京中想必很多人以为老夫回不来了,哈哈哈!” “朕盼着将军能回来,如今看老将军一切圆满,朕心甚慰,亦替老将军高兴。” “臣谢皇上盛恩!” 萧必让郑重道了句谢,林大山、李素兰夫妻跟着再行礼。 当初爹能得以出京去玉溪村,一需谢太子殿下的信,二需谢皇上着人沿途护送。 否则,他们一家人未必能团圆、圆满。 除此之外,细数其他,其实皇上给玉溪村降下过许多福泽恩赐,勤政爱民。 哪一点都当得百姓感谢及感恩。 “朕这次设的是家宴,大家共坐一桌吃个饭聊聊天,你们莫要时时如此拘谨,当成普通宴席即可。崔敬,布座。” 崔敬跟杜嬷嬷一块,把贵客们一一安排入座,周到细致。 圆桌上已经摆了茶水点心,稍后传膳。 李素兰被安排坐在皇后身侧,免不了的紧张。 以前在玉溪村时娘娘身上就有股威仪,即便刻意收敛了仍然教人不敢随意。 现在在宫里,娘娘褪下素裙,着上锦衣华服,威仪更甚,李素兰都没敢往旁多瞧。 怀里胖娃娃不知事,到了陌生环境,兴奋得不停抻脖子,“凉,蛋!” 李素兰,“……” 冷不丁的,旁边一双白皙的手伸来,将她怀里小子抱了去。 李素兰赶紧看去,竟是皇后把他们家娃儿抱住了。 “素兰,到了宫里就不跟我说话了?”皇后打趣,一手逗弄怀里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娃子,“这是石头还是棒槌?” “娘娘恕罪,这是我家石头,是哥哥。”李素兰有些无措。 “那另一个就是棒槌了。杜嬷嬷跟卿儿回来后时常提起,我一直想亲眼看看两个孩子,如今见着了,确实精灵可爱。林伯父林伯母他们身子可好?李家婶儿还跟人掐架么?” “……”李素兰抿笑,一下放松。 不知为何,娘娘提别的还好,一提李婶儿她就想笑。 她知这是娘娘体恤,故意提村里事情消除她的拘谨,放松同时心头感激。 皇上跟娘娘身在高位,为人及处事如何她不知道也不敢置评,但是太子的谦和宽仁,定有来自长辈的渊源。 “回娘娘,我爹娘他们一切都好,村子跟以前一样没多大变化,李婶儿也没变,爱串门找人唠嗑,护短。” “我在玉溪村待的时间不长,但是心头也时时记挂,难得你们来京,跟我多说说,村里都有什么趣事发生了?” “要说趣事那可多了。” 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妇人,身份地位不同,却转眼就说到一处去,言笑晏晏。 旁侧洪景帝跟萧老将军、林大山三人也话题不绝,围绕玉溪村、百相草、工坊、百姓民生,范围广泛。 百相坐在椅子上,悬在半空的小脚丫晃啊晃,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眼不停,口不停。 有人投喂哩。 “这个就是我信上跟你说起的鸳鸯糕,上层微酸开胃,下层清甜糯香,口感有层次。” “这是松子百合酥,形似松子,造型精致可爱,很得京中小孩喜欢。” “这碗是糖蒸酥酪,杜嬷嬷特地给你们做的,取羊奶熬煮,香醇软嫩,很适合孩子吃。” 百相小嘴压根没空说话。 林怀松林怀柏的拘谨只维持了短短片刻,也一心扑在了吃吃看看。 只有金多宝没有被美食诱惑,但是有别的东西迷了他的眼。 小胖墩借着大桌子遮掩,手指头不停往晏长卿腰上戳,悄悄声,“你家连饭桌都嵌祖母绿?喝汤用银勺?怎么不用金的?是用不起吗?筷头上镶的红玛瑙,吃饭会不会掉进饭碗里?晏长、太子哥哥,待会带我去茅房!我要去看看你家的恭桶是不是也金子做的!” 晏长卿,“……” 晏长卿单手抓住小胖墩手腕,往他手里塞一块酥点,免得他过于闲,“你回家时我送你一个恭桶。” “不是金子做的我不收。” “饭后我带你去我住处,看上什么都送你。” 金多宝嘴一咧,嘴角扬到后耳根,行叭,小爷倒不是贪那些东西。 但是好兄弟大方,小爷当然高兴,就不戳他了昂。 第226章 要是皇兄喜欢我多好啊…… 殿内谈笑风生。 洪景帝心情极好,屡屡畅笑,笑声直传至殿外。 太和殿西窗下,四个五至九岁锦衣孩童猫在窗台下,脑袋挤脑袋,透过小小窗棱看殿内场景,眼里尽是艳羡。 年纪最小的宴乐小手扒着窗台,“父皇笑得好开心呀,父皇很喜欢那些小孩。皇兄喜欢的人,父皇也会喜欢……要是皇兄喜欢我多好啊……” 那样,父皇是不是也会喜欢他了? 晏羡逼自己把视线收回来,臭着脸故作不在乎,“我才不稀罕呢,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 “才不是,二哥就不见了——” “闭嘴!说这些话你不要命了!以后不许提这个!” “可是二哥真的不见了啊!” “只要不惹皇长兄生气,我们就能一直好好的。”晏羡九岁,已经知事,很多事情不用人说就能自己猜想个几分,他低声告诫几个皇弟,“你们都记着,听见了吗?” “听见了……”晏乐噘嘴,小小声嘟囔,“可是皇兄性子很好啊,虽然他不喜欢我们,可是他从来不生气。” 晏羡抿唇,拽着几人偷偷离开。 皇兄是脾气很好,极少生气。 可皇后娘娘不是。 皇兄不生的气,皇后娘娘会生,还会发作。 白日没有出太阳,到了下傍晚,天际却现出绚烂晚霞。 似天幕撕开一线口子,漏出七彩的光,如烟似幻。 御花园里应景般,少有的热闹。 孩童笑声阵阵,欢快又活泼。 “长卿哥哥,你家花园好大呀,有多少种花?” “这个湖也好好看!可惜水没有玉水河那么清澈,天热的时候不能下湖洗澡!” “这么大的园子,为什么一颗果树都没有?长的这些树好看是好看,没果子吃。不像咱玉溪村,院子里种枣树、柿子树、桃树……开花好看,长的果子还好吃!” 小姑娘穿着粉色春装小襦裙,在御花园小径跑跑跳跳,像只粉色小蝴蝶,笑容率真烂漫。 晏长卿一袭天青束腰锦袍,不紧不慢跟在小姑娘身后,听她烂漫言语,听她欢快笑声,眼底尽是宠溺笑意。 林怀松林怀柏小哥俩拖着笨重步子缀在后头,吃撑了,一直打嗝。 金多宝好点,自小尝遍山珍海味,不贪吃。 就是惦记金恭桶。 “晏长卿,太子每天都要干些什么?很忙吗?你要每天都去给你父皇母后请安吗?你在这里有没有玩得好的朋友?一定很多人想跟你结交吧?” 小胖墩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跟连珠炮似的。 晏长卿失笑,“太子每日需要学习执政制衡之道,确实很忙,从早到晚,文课武课,各项课业任务安排得很满。跟父皇母后倒不需要每日请安,母后对我要求不多,只要我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至于父皇,他比我更忙,也不是每日都能见着的。” 顿了下,他嗓音里藏了丝落寞,“至于朋友,在这里没有。” 金多宝点头,煞有介事,“兄弟我懂!高处不胜寒嘛!你是太子,跟你交好好处当然多,但是一不小心说错话,不定全家都得掉脑袋。这么一想,大概也没什么人想跟你交朋友了,诶呀想想你有点可怜。” 嘻嘻嘻! 小胖墩在幸灾乐祸。 晏长卿挑眉,曲指在小胖墩额头惩罚性弹了一下。 “嗯?谁躲在这里,想干啥呀!”前头,小姑娘喝问传来。 就在几人不远处,假山脚下,小姑娘正猫着身子往小山洞里看,还伸手进去扒拉里面藏的人。 晏长卿脸色一沉,转眸看去时眼神凌厉。 金多宝更是连佯装呼痛要好处这茬都立刻忘了,撸袖冲过去,“敢欺负我妹妹,管你是猫是狗,小爷要你好看!” 林怀柏林怀松哒哒哒追上来,“百相是我们的妹妹!百相别怕,哥哥来了!” 哪里用得上他们呀。 等哥几个跑过来,百相已经把躲在山洞里的人给拽出来了。 跟拔地瓜藤似的,抓住瓜藤一扯,扯出来一窝地瓜……四个。 目目相对,“……” 假山脚的小洞不大,人藏在里面得缩手缩脚,下盘不稳当。 所以百相用力抓住又拉又拽的,四个“瓜”成堆滚了出来。 这个场景,百相不觉得有啥,只是惊讶自己一扯扯出几个小孩子。 但是四位小皇子觉得十分尴尬,还丢人。 当中有一位气得跟年纪最小的弟弟低吼,“我都说了躲在这里不成你非要躲!丢死人了!” “不丢人呀,我在村里跟小伙伴躲猫猫,藏在禾垛子里被抓到,也是这样滚出来的,浑身沾了干禾杆,跟个小毛人一样,我从来不觉得丢人!”百相对小孩子没多大戒心,蹲下来好奇的看着他们,“你们是谁呀?你们躲在这里偷看我?” “……”四个小孩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四处乱飞就是不看人,脸蛋涨得通红。 偷看小姑娘这种话传出去,他们脸皮子不要了? 回去了被母妃知道,非得挨一顿狠揍不可。 “我、我们也在这里躲猫猫!”晏鱼灵机一动,强行挽尊。 此时晏长卿几个已经到得近前,看清被拽出来的人后,眼里凌厉隐去,恢复如常。 “他们都是我皇弟。”跟小伙伴们解释后,晏长卿看向四人,“在这里跟谁躲猫猫?” “皇兄。”四个皇子纷纷低头讷声问好,乖得跟鹌鹑一样。 但是跟谁躲猫猫,却没人能答得出来。 晏乐更是脸蛋红得已经发紫了。 跟别人能随口胡扯,对皇兄他们可不敢。 “哦!长卿哥哥原来你有弟弟,还是四个!”百相立刻友好起来,眼睛弯弯,“我叫林百相。” 说完眼睛巴巴盯着四人看。 四人也茫然盯着她看。 金多宝好心旁白,“你们叫什么?” “……”原来在等他们交换名字。 四个鹌鹑先看了眼皇长兄,见他没有不悦,这才依次报名。 “我叫晏羡,字长榆。” “我叫晏鱼,字长桦。” “我叫晏和,字长梧。” “我叫晏乐,字长杉。” 知道彼此的名字,就是认识的人了,百相浑不觉有何不对劲,没心没肺的乐。 金多宝挠脑壳,嘶,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片刻后小胖墩恍然,“嗷!临渊羡鱼!和乐!你们人没来齐对不对!” 四个小皇子再次缩起肩膀当鹌鹑,嘴巴一条缝都不敢开。 第227章 难道你们母妃喜欢我卿儿了? “你们没去过玉溪村,可美了,有皇宫看不到的山,有皇宫没有的河,还有皇宫没有的工坊!” “我们那儿连耕田的老牛都长得比别村的壮!菜园子里的菜也比别村的好吃!” “春天采花,夏天捉蝉,秋天摘果,冬天打红薯窑,天热时下河洗澡摸鱼,雁归时上山打鸟掏蛋……你们玩过吗?哈哈哈!” “别看你们皇兄人模人样,吃烤红薯一样满手满嘴的灰,可埋汰了!” “对了,你们肯定没见过徐爷爷骂人,那简直是战无不胜的长胜将军啊!不信?我给你们学学!狗见了他都绕路走!” 假山旁的小石桌被孩子们包围,桌上放暖茶干果,金多宝作为话痨不二人选,为几位没见过世面的小皇子详细描述,唾沫横飞。 四个小皇子被唬得一愣一愣,脑子里浮出世外桃源,农家耕织,市井民生。 “以后我要把安心院开遍大瑞!银子这种玩意儿挣得再多,生不带来死带不走,能帮更多没有依靠的老人孩子吃的上饭住得起屋,也算是我金小爷给百姓造福了,嘿嘿嘿,反正我也没什么大抱负,就喜欢跟好伙伴们一块干一件事的满足感!” 晏长卿以后会是大瑞国君,他帮大瑞百姓,就是在帮晏长卿,在帮他的好兄弟。 势必要干,还要好好干! 金小爷两手叉腰,壮志踌躇,同时暗戳戳给自己扫平后路,“你们现在是皇子,长大以后就是王爷,有权得很,到时候可不能给我使绊子昂!安心院虽然是我在砸钱,可你们皇兄也有份的知道不?砸我安心院就是砸你们皇兄的脸知道不?” 四位小皇子,“……” 晏长卿扶额,“……” 百相跟俩哥哥都要笑趴了。 天际渐收的烟霞,最后几许暖光映照着孩童们的脸,将一双双眼眸染成暖色。 洪景帝、皇后及萧老将军一行寻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副童趣图,温馨融洽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但是宴席散了总得归家,不可能在皇宫住下。 四位小皇子心头难忍失落,他们长这么大,头一回能跟皇长兄一块呆那么久,还有说有笑。 晏羡咬咬唇,趁父皇与皇后过来前,飞快道,“你们什么时候回玉溪村?过几日有外邦使臣团来朝,父皇会在宫中设宴招待,很热闹很好玩的,你们来玩吗?” “外邦来朝?那肯定是很重要的场合,小孩子也能来玩?”百相好奇,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外邦人长啥样,来朝又是个怎么样的热闹好玩。 晏羡偷偷觑了皇长兄一眼,“……只要皇兄允许,你们就能进宫玩,我们可以不去宴会,就在边上看热闹长长见识!” 孩子们眼睛都冒光了,晏长卿哪里忍心不允。 过几日确实有外邦来朝,是大瑞西境外的月回部落,每三年来大瑞一次,上贡部族羊皮、马匹及特产,领大瑞赏赐,以此维持两国良好邦交。 等百相跟金多宝他们走了,洪景帝也返御书房处理今日没完成的政务。 御花园一下寂寥下来,空气中和谐融洽也随之一扫而空。 皇后视线虚虚掠过几个垂眉敛目的小皇子,问儿子,“这么巧在御花园碰上?他们扰你来了?” 小皇子们头皮紧,不敢抬头。 及后,听到皇兄清润嗓音,“母后,是儿臣邀皇弟们一块玩的,他们与百相、多宝年纪相仿,玩在一块更热闹些。” 皇后哪里不知儿子是在为几个小孩开脱,半垂眸子淡声警告,“这次便罢了,下次莫要来找你们皇兄玩乐,他身子刚刚康复,日常仍需静养,还有课业要兼顾,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你们瞎玩胡闹。若是冲撞了你们皇兄,可莫怪我罚你们。” 年纪最小的宴乐委屈哭了,眼泪吧嗒不敢哭出声,却又管不住一张嘴愤愤不平,“可是皇兄跟百相姐姐他们一块玩,娘娘就不会生气。你不许我们找皇兄玩,分明是不喜欢我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呜呜呜……” 皇后挑眸扫去,“本宫为什么要喜欢你们,你们又不是我生的。难道你们母妃喜欢我卿儿了?” 哭声噎住。 宴乐哑口又傻眼。 另外三个把头埋得更低。 皇后哼了声,心情愉悦起来,“杜嬷嬷,回凤仪殿。” 浑没有欺负孩子的自觉。 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晏长卿嘴角不可见抽动,一句话没替几位皇弟说。 他说得越多,母后就会越针对几人。 这也是他在宫中不与几位弟弟亲近的原因。 与百相、多宝他们这些玩伴不同,皇弟姓晏,是皇子,母后又哪里看得惯。 虽则母后不屑后宫之争,不代表心里半点不介意。 父皇也知这一点,所以从不让几个弟弟轻易出现在母后面前,心虚着呢。 要不然刚才哪里会急着找理由回御书房,不是急着处理政务去,是急着隐遁。 “天色不早了,都回去吧。”掏出帕子替宴乐擦了把眼泪,晏长卿揉揉他脑袋瓜,先行离了御花园。 天际一轮淡淡弯月,挂在暮色未收尽的灰白天幕,乍看不明显。 假山前几位小皇子站在那里,老大会没挪位置。 “三哥,四哥,五哥,长兄刚才给我擦眼泪,还摸我头了!他刚才还替我们说好话!”宴乐眼睫还挂着泪珠子,表情却已经来了个大切换。 哪里还有一丝委屈,嘴角咧到后耳根了。 “长兄其实是喜欢我的是不是!”宴乐不死心,又问一句。 晏羡皱起鼻子,重重哼了声,“喜欢什么呀喜欢,反正我们比不上林百相,比不上金多宝,比不上林怀松林怀柏!” “为什么要比,皇兄就是喜欢我们的!他不喜欢你们,肯定也喜欢我!” “……” 宴乐凭这句话成功树立三个敌人。 皇城最近热闹事情一件接一件。 太子殿下归京。 萧老将军后继有人。 马上,又有外邦来朝进贡了。 城南驿站早早开始忙碌,等着迎接使臣团到来。 各大茶寮酒肆里热议的话题开始围绕今年的进贡打转。 第228章 驭兽行凶,来了个小公主 话题沸沸扬扬。 城北小镇少不得紧随热议浪潮。 “月回部落朝贡有几十年了吧?算来也是咱大瑞的友好邻邦了。听说这回由部落三亲王领团,月回小王子小公主也一块来朝拜。” “喝!王子公主都来了?这次怎么如此隆重?” “自然是为贺我大瑞太子殿下千秋安康。太子患病多年如今痊愈,我大瑞吉星高照,外邦来沾沾吉祥!” “难怪城中有传言说这次会由太子殿下带使臣游城!原来如此!” “此话当真?若真如此,圣上是真的格外看重太子啊!等同借此事昭告天下,太子地位不可撼动!” 小镇饭馆后厨门帘旁,灰布衣少年发怔静站。 店伙计往他肩头推了一把,“杵在这里做什么?菜送到了赶紧走人,店里忙着呢,碍手碍脚!” 少年这才回神,低头提起菜筐拿过扁担匆匆离开。 回到民居小巷,进了巷尾院子,少年放好扁担箩筐,还没及歇口气。 坐在堂屋门口的妇人就啐掉嘴里瓜子壳,骂咧咧,“送个菜送半天才回来,饭馆离咱这才多远?故意在外头偷够懒了才回来呢?去灶房洗菜做饭去!一天天的非要人盯着,怎么,指着在这里当小少爷呢?老娘可不惯着!哼!” 少年一声不吭,进了灶房。 很快传来洗菜声。 妇人这才消停了,继续嗑瓜子,眼里闪过得意。 她可是跟男人打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不知道这野崽子是什么来历,但被扔出来托穷人家养活,跑不掉是个弃子。 豪门大宅里的阴私多了去了,像灶房里的那位,这辈子估摸是回不去了。 在她家养一辈子,难道她还得把人当菩萨供一辈子不成? 没那个道理。 至于那边送来的银钱,那是她该得的! 养个高门弃子,她不得担风险呢? 谁知道消息万一泄露出去,会不会有人上门找麻烦来,哼。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长京城终于褪了春寒,气温回暖,新绿冒头,处处缀上春意。 外邦使臣团抵京,住进城中驿馆。 长京城也由此迎来新一波热闹。 各酒食铺子极尽揽客,奇招摆出。 当中首推大瑞独有的百相草。 甚至有茶楼在店铺门口又立一大招牌,书写百相草之奇妙。 招牌旁置一大茶桶,贴字——天下无双百相茶。 天下无双啊! 好奇吗? 好奇就对了! 来,进店品尝! “奸商!奸商!一杯茶水卖八十铜板!我金多宝都不敢这么干!”小胖墩杵在大茶桶前义愤填膺。 百相翕动小鼻子嗅了嗅,亦嫌弃万分,“这么一大缸茶水,顶多放了二两茶叶,百相草的味道淡得都要闻不到了!天下无双的淡啊?” 林怀松、林怀柏,“噗!” 石头、棒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老将军亲自带娃逛街,毫不厌烦,无比耐心,瞥瞥茶楼哼笑,“使臣团上贡,皇上少不得拿百相茶招待。到时候这茶楼的招牌都得被人砸喽。” 百相眼睛瞪大,“为什么呀外公?” “别看月回是个小部落,但是月落族在关外常年游牧,性子野得很。花八十铜板尝个鲜,回头知道自己被当肥羊宰了,定然来此砸店砸招牌。” “月回来朝不是一次两次了,长京百姓不知道他们性子野吗?怎么还敢忽悠他们?” “多宝不是说了么?无商不奸。使臣来砸店闹事,店家赔他们买茶的钱,他们得赔店家铺内被打砸的损失。桌子凳子瓶瓶罐罐的……这才是真宰羊。” “……” 金多宝默默记下,学到了。 茶楼掌柜在大堂探个脑袋出来,一眼认出老将军,喜不自胜。 “诶哟哟,萧将军!稀客啊!进来喝杯茶?我让伙计给您上最好的顶尖的百相草嫩叶茶!” 百相更奇了,脑袋都歪了,“百相草长出来就是一株草,采摘的时候大叶子小叶子一样绿一样老,哪来的嫩叶?” 嫩叶不值钱! 百相草种得越老越好! 老到叶片上结出小珠子,那才称得上最好的顶尖的! 掌柜是不懂行还是把她外公也当肥羊忽悠? “外公,咱不上当,你想喝最好的百相茶我给你!只有我这里有,独一无二只此一家天下无双!比他家的还无双!” 萧老将军,“哈哈哈哈!掌柜的别忙活了,老夫带孩子们出来随意逛逛,你那些茶,留着卖别人吧。回头记得把楼里物什换上赝品。” 掌柜讪笑,脑袋缩了回去。 老将军浑身舒坦,有个又乖又软还护短的外孙女,给他喝什么茶他都不在意。 俯身把非要自个走的俩外孙一左一右抱起,“走,外公再带你们去走走西街!那边汇聚各外邦人文,民生别具一格。” 一群老小转往西市,刚踏上西街街头,就听里头传来纷乱惊叫声,不停有人从里窜出来,一个个脸青唇白慌不择路。 细听,还能听到慌乱仓惶声中夹着得意笑声。 萧必让沉下脸,抬脚把要从身边冲过去的一路人拦住,“里面发生何事?” “有、有大熊!别进去!快跑,月回小公主带了头大黑熊上街,好些人被拍伤了!”被拦住的人太过慌张,一时没认出老者,看他身边带着一群孩子,急声劝走。 “管理京城安防的金吾卫没来?” “金吾卫这时候正在东市巡逻,有人去传话了,还没赶过来。谁知道月回部落的人如此大胆,敢在我大瑞皇城驭兽行凶啊!” 那人惶惶不愿多说,绕过老人孩子飞快跑了,生怕大熊从后头追来,一个熊掌拍掉他小命。 “多宝,百相,小松,小柏,你们带弟弟到对面茶水铺子等我,我去看看。记住别乱跑。”萧必让交代了声,放下孩子就准备往里进。 长京大小铺子的人多数认得他这张老脸,他带孩子们一路走过来,算是刷了个脸熟。 让孩子们在铺子门口等他,掌柜伙计的会帮忙照看好。 “外公,我跟你一块去,看看大熊有多大。”百相牵住老者的手,脸上浑无惧色,反而眼睛亮得出奇。 金多宝魂都快没了。 一老一小去对峙大黑熊?送命去? 一天天的,真是让人操碎心! 第229章 窝泥爹祖宗! 情况紧急根本容不得几人多话。 大黑熊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几人视野。 硕大体型,龇着牙,熊眼里全是冰冷戾气,不停抬掌挥击路人。 路边小摊、临街商铺俱因为大黑熊暴起遭了殃,招牌掉落,各种商品滚在地上被踩踏,一片狼藉。 四周大瑞百姓惊慌乱窜,尖叫四起。 有年幼孩童受到惊吓,站在街道中央惶惶哭喊不知所措。 “快!快把小宝抱走!” “跑啊,都跑啊!畜生伤人啦!” “爹、娘呜呜呜……阿宝害怕!” 大熊旁侧,着异域服饰的小姑娘看着眼前狼狈情景,笑得直不起腰,操着不标准的中土话叫嚣,“哈哈哈,都四一群胆小鬼,泥们大瑞人真美用!一头熊就能把泥们吓死!就泥们这种软脚虾,怎么好意思收我大月回的上贡!” 林怀松林怀柏咬牙,金多宝拳头硬了。 此时大黑熊已经接近哭泣孩童,抬脚就要踏下去。 “小心!” 几个孩子几乎不忍心看。 攸关一刹,有黑影凌空。 银发老者扯过支招牌的木棍,飞身而上,凌厉破空。 百相仰头看,视线随着老者移动,同时手心一紧一松,浓郁黑球强势灌入大黑熊口鼻。 砰地一声重响,黑熊笨重身体倒地,头骨迸裂。 砸起一地粉尘。 慌乱惊叫声停了,孩童的哭泣止了,随之而来是百姓欢呼声。 “是萧将军!萧将军救了我们!” “将军威武!扬我大瑞之威!” “将军扬我大瑞之威!” 百相眼睛弯弯,毫不掩对外公的崇拜。 她没上过战场,没见过外公领兵打仗。 但是刚才外公身上迸出的气势,仿似将人带到了那个与敌厮杀的战场。 萧家儿郎,一夫当关,勇无可当。 小姑娘跳起来欢呼,“外公威武,宝刀不老!” 萧必让嘴角抽了下,眼底掠过笑意。 反是几个男娃子,一屁股跌坐地上大喘气。 金多宝拍着胸口,脸上白色未退,真吓死他了。 好险没飙泪,不然多闹笑话? 恍然想到什么,他骨碌爬起,还把林怀松林怀柏一块拽起来,敌人还在对面呢,他们这头腿软坐下了,那不是给敌人送上笑料? “泥们是什么人!”异族小姑娘终于从变故中回过神来,看着倒在地上已经绝了气息的黑熊,气得脸色铁青。 她指着萧必让鼻子,“这四我大月回部落要献给泥们皇帝的宠兽!泥敢把它打死,窝要告泥的状!泥死定了!” 金多宝呵地一声冷笑,撸袖上前两手叉腰,“窝们四你爹祖宗!爹祖宗教泥泥要乖乖听!叫什么大月回部落,泥们改名叫快滚回部落,立马打道滚回泥们蛮夷之地去!滚犊子!爬着走!泥听懂了吗! 来我大瑞耀武扬威,给你脸了?敢说我们是软脚虾,你们出生喝狼血长几十年都不开化,一辈子跑这里打跑那里杀连个正经的窝都没有! 越活越回去,这大黑熊哪里是什么宠兽,分明是你弟兄!兄妹俩跑到人的地盘逞凶来,信不信小爷也给你一木槌,送你跟你熊哥作伴去!狗娘养的!” “泥说什么!窝、窝四月回公主!泥敢对窝不敬?!” “泥说泥四公主泥就是?窝说窝四你爹祖宗泥怎么不信?” “泥、泥!” “窝泥爹祖宗!” 百相、林怀松林怀柏的怒气,全被金多宝发出去了。 仨娃子满耳朵的泥窝四,听得眼睛转圈圈。 金吾卫姗姗来迟。看到现场情景,忙向萧必让告罪。 萧必让淡淡瞥着金吾卫,开口,“异族贼子妄图在我大瑞皇城挑起事端,挑拨我朝与月回部落友好邦交,其心可诛。把人带回衙门,细细审问!” 金吾卫意会,立刻应声,“是!来人,把人连熊一块带走!” “泥们敢!窝四月回公主吉月,四窝父王最宠爱的公主!放开,放开窝!三王叔救窝!” 吉月拼命挣扎叫骂。 眼看身边跟着的随从尽数被金武卫擒住了,这才开始真正慌张起来,眼睛四处搜寻,嘴里急切叫着三王叔,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围观百姓一声不吭。 老将军在军营几十年,一双眼睛阅人无数,怎么可能认错人? 老将军说这人是异族贼子,她就是异族贼子。 什么月回公主不公主的,拿得出证据再说。 乱子平息,贼人也被金吾卫带走了,西市长街逐渐恢复平静。 百姓一边感谢萧将军,一边开始有序的打扫狼藉。 只是今日这损失,算是他们白挨了。 “要不是她被金吾卫带走了,小爷能骂她个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还月回公主呢,月回的脸都被她丢尽了,刁蛮任性,骄纵跋扈,人见人讨厌。” 西街没逛成,人也没骂痛快,金多宝犹自气哼哼的。 还是他们家百相妹妹最好,又好看又善良,又可爱又贴心。 金多宝干脆倒退着走,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百相看。 百相莫名所以,“多宝哥哥你干什么呀?这样走容易摔着。” “摔就摔吧,哥哥气大了,要看看百相洗眼睛!” “……” “多宝,你刚才骂人可真厉害。你哪来那么多骂人的词啊?我看那啥小公主都被你骂懵了!”林怀柏还记着刚才金多宝骂人的英姿,十分佩服且好奇。 金多宝两手叉腰,“所以我说什么来?你们就是不够机灵,在村子里呆了那么久,跟徐爷爷处了那么长时间,你们一点精髓都没学到呀!还得是我金小爷,生意人嘛,就得嘴皮子利索不是,哈哈哈哈!” 刚才的事情已经传到其他地方,街上又多了很多跑出来凑热闹的人。 挤挤挨挨,熙熙攘攘。 百相抓着外公的衣摆,免得自己被人撞倒,“外公,她说那头熊是要送给皇上伯伯的。我们把熊打死了,皇上伯伯会怪我们吗?” “我们?百相,刚才你帮外公出手了?怪不得……”萧必让恍然。 他就说刚才的事情有点奇怪。 一身凶性的大黑熊,眼看就要踩上那个小孩了,怎么会突然慢下来,手脚绵软站在那里不动。 否则他再是神力,也没办法一棍子精准砸碎黑熊脑门。 第230章 各怀鬼胎 虽则诧异外孙女竟有这等胆量敢与他一块打黑熊,但是萧必让也没有想到别处去。 只以为外孙女跟贾半仙学习医术毒术大有长进,所以这次及时给大黑熊下了毒,助他一臂之力。 “皇上不会为一头熊怪罪我们,说不得我们还立了功了。” 拐进回家的小巷子,四周安静了些,萧必让这才给孩子们低声解释。 “进贡送头熊来,哪里是送宠兽,分明是别有用心。 万一黑熊在宫中暴起伤人,伤的就有可能是皇上。 月回部落这些年得我大瑞庇护,免受外域其他强族的驱逐骚扰,休养生息十几年,部族渐渐物产富饶,兵强马壮,月回也开始有了不臣之心。 这次来朝,特地让小王子小公主一块过来,明面上看是对大瑞的重视,但是以那位吉月公主的言行,实则是借此机会行试探,看我大瑞朝会有何反应。 两国邦交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更不是是简简单单的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当中复杂的很。 但凡牵扯到利益,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小公主被扔进衙门大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她口中的三王叔此时正在宫里,与洪景帝把酒言欢。 太和殿偏殿。 一张小檀桌,备丰盛酒菜。 洪景帝与月回三亲王成律归同桌共饮,言笑晏晏。 成律归举杯敬酒,“今日能得皇上如此款待,不枉我与王兄自荐,亲自带使臣团前来朝贡。说来上次见面,已是十年前了吧?” “是啊,一转眼十年过去了,三亲王还如当年那般强壮威猛。”洪景帝笑道一句。 “诶!老了老了,哪里还能如当年。不过我犹记得当年与皇上见面的情景。” 抿一口百相酒,入口香醇回甘,余味悠长,成律归点头大赞,“当年我月回还是个小部落,周围强族妄图吞并月回,时时找理由前来挑衅生事端……月回被迫四处游牧,彼时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啊。后来王兄得知皇上登基,硬着头皮前来求助,幸得皇上点头庇护,月回才逐渐安稳下来,发展成如今规模。皇上有时间真当去月回做客,看看我们那边的大漠,看看月回如今的强盛,哈哈哈!” 洪景帝眸中暗色微闪,半敛眸子玩笑般,“是啊,朕有所耳闻,月回羊肥马壮,部族与周边贸易大盛,部族日渐繁荣。前几年月回王开始出兵征战,打下周边好几个小部落。今年月回来朝,听说贡品当中有月回王亲自驯养的黑熊,朕对此好奇得紧。” “这……皇上恕罪,实则是我那王侄女顽皮,非要带着黑熊一块来,我私下劝过好几回,可惜我只是个亲王,说的那些话,王侄女不肯听,唉。” “原来如此,孩子嘛,有些小性子也正常。” 洪景帝浅笑,止住这个话题不再谈。 成律归见此,也转了别的话题,一壶酒细品,私宴仅一个时辰方结束。 有些话不急着说,大家都是聪明人,心照不宣。 他话里是什么意思,洪景帝定然已经有数,只是火候还不够,他想要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到手。 宴席散了,洪景帝着崔敬送人出宫。 带崔敬再回来时,洪景帝正坐靠在檀木圈椅闭目假寐。 “皇上,奴才将成律归送至宫门口,其长随将他接走了,形色有些匆忙。” “发生何事?” “暗探有密报,应该是月回小公主在闹市纵兽伤人之事,彼时萧老将军在场,把月回小公主打成异族贼子,着金吾卫带走关进大牢去了。” 洪景帝挑眉,片刻后畅笑,“还得是老将军啊!” 崔敬也笑开,“月回王对大瑞开始不服,三亲王这次亲自领着使臣团来朝贡,背后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暗中利用月回公主生事,挑拨大瑞与月回的关系。月回这出大戏还有得唱。” “月回如今繁盛,成律归便盯上他王兄的王位了。若能引得朕与月回王不睦,朕扶他上位的机会自然要大许多,他那算盘珠子,拨得细致。” “皇上太看得起成律归了,凭他哪里算计得了皇上啊。” 洪景帝笑笑,未置可否。 算计不算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不愿意掺和。 另一边,成律归得了长随来报,吉月公主被金吾卫带走,关进了京衙大牢。 “立刻去京衙!”成律归疾步上轿,轿帘落下后,他脸上急色也随之清空。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别人说什么她听什么。 稍稍挑拨几句就把大瑞恨得牙痒痒,扬言要在长京给大瑞一个下马威。 今日竟当真带着大黑熊招摇过市,闹了个沸沸扬扬。 正合他意。 百相回到萧府后,就没再关注外间纷扰,花两天时间把整个府邸跑遍。 跟小狗撒尿扒拉地盘一样,到处留下自己的印记。 倒是不撒尿,撒百相草。 春意盛,府中花圃、后院、青石路石板缝隙……处处有翠绿小草悄悄从泥土里冒出头来。 一天蹿一截。 萧老夫人配合极了。 亲自抓着府中下人一个一个交代,“这是百相草,我外孙女种的,不许拔!” 又有林大山帮女儿圆场,“我从家带了草种子来,四处撒了点,没想到长得这么快。” 萧老将军看着随处可见的百相草嫩苗,闻着逐渐氤氲出药草香的清新空气,静静沉思。 一转眼,跟小皇子们约定的日子到了。 皇上宫中设宴,招待月回使臣团。 宫中有马车亲到萧府门口,接几位小客人入宫凑热闹。 金多宝还没上车就开始撸袖子,“那个说话舌头捋不直的月回公主也在吧?小爷今儿就盯着她!” 百相屁颠颠跟在后头,“她今天还带大黑熊吗?带进宫吗?我今儿盯着她的熊!” 林怀松林怀柏抹脸,“……月回到底养了几头黑熊?” 马车载着人驶过皇城长街,直往皇宫去。 穿过往中宫的甬道,遥遥便能听到丝竹声,里头宴会开场,热闹已极。 第231章 那她就爱长卿哥哥 春光正好。 御花园里宴使臣,曼舞笙歌。 朝臣、使臣之间推杯交盏言笑晏晏,好似多年老友重逢,气氛极好。 至于月回小公主在闹市上那出荒唐戏,谁都没在此等场合提及。 百相趴在宴场外假山顶上,一手芙蓉糕一手桃花酥,吃得津津有味,“长卿哥哥真好看,那么多人站一块,他最好看!” 金多宝愁啊,谆谆善诱,“百相,看人不能光图脸好看,要透过皮囊看德行,知道不?你这样以后很容易被人骗的。” “长卿哥哥德行也是最好的。” 这倒是,金多宝没法昧着良心说晏长卿德行不好,不然以后他说的话百相就不信了。 林怀松林怀柏跟四个小皇子是真的成了小老友,六人盘踞假山顶观景台,“你们也是皇子,为什么不能跟长卿哥一样参宴?” 宴羡羡慕的盯着那边游刃有余的少年,“这种重要场合,只有皇长兄能参加。我们虽然是皇子,但是年纪还小,还没在朝中领职,自然不能随意参宴。” “以后我们出宫建府,封王领职之后,才能慢慢参与朝政……皇兄真厉害,好多人给他敬酒,都没人敢把他当小孩看。”宴鱼也紧盯着那边瞧。 金多宝听到他的话,歪个身子过来,“怪了,你们这么喜欢你们皇兄,怎么见到他的时候胆小得跟鹌鹑一样,连话都不敢跟他说?” “……”宴鱼抿嘴,才不是这样。 皇长兄自幼体弱多病,时常缠绵病榻昏睡不醒,但是但凡他间中清醒交上的课业,总能得夫子大加赞赏。 夫子说长兄之天资,是上天厚赐,常人难及。 而长兄之大怀,也是他们这些皇子当学习的榜样。 所以自年幼起,即便根本见不到皇兄,皇兄的形象在他们这些人心里,亦是高如天空朗月,不可攀,不可及。 尤其父皇对长兄的宠爱,更是让他们这些皇子极之艳羡。 他们有心想跟皇兄亲近,只是凤仪殿他们去不得。 母妃背后也常告诫他们不可去扰凤仪殿、不可扰皇兄。 母妃说皇家亲情淡薄。 这里,没有他们向往的兄友弟恭。 只有皇权,只有争夺。 母妃让他们别多想别的,安分守己平安长大就好。 久而久之,在皇兄面前他们心头便自然生了敬畏。 其实宴鱼以前对母妃诸多话并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多想? 他们跟皇兄一样,同样是父皇的儿子,怎么会不期待父皇也能如疼爱皇兄一样疼爱他们,怎么会不期盼父皇多向他们投来目光。 他们崇拜爱戴皇兄,怎么会不期盼能与皇兄一块玩耍,怎会不期待兄弟和睦? 可是后来,二皇兄不见了。 宴鱼才开始明白母妃的告诫,是为了保他的命。 二皇兄不见了,是因为二皇兄的母妃争了。 鼻子蓦然发酸,宴鱼收回看着那方的视线,埋下头平息心头泛起的委屈。 或许跟母妃说的,他们这些皇子与皇长兄之间,一辈子也不可能像多宝、百相他们那般相处轻松自在。 皇兄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皇兄从不亲近他们。 “唔!多宝哥哥,我看到那个舌头捋不直的公主了!”百相晃眼间瞧见了某个眼熟身影,立刻跟金多宝告状,“看,她也在那边参加宴会!样子可凶了!” 金多宝咻地把身子歪回来,前倾,眯眼努力朝百相指着的方向瞧。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连对方表情都不怎么看得清,但是金多宝愣是在那劳什子公主身上看到一股黑气。 “哈哈哈!你们看到她的样子了吗?她的黑熊哥哥死了,她守丧呢!浑身丧气!” 娃子们,“……” “待会是不是要出宫游城?咱们能跟去是吧?到时候看小爷的!我不把她气死我就不叫金多宝!”小胖墩像是找到了人生目标,兴奋得浑身发光。 晏羡脸抽了下,“多宝,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 金多宝不可置信,“我不应该讨厌她吗?前两天你们不在西市没瞧见,知不知道她有多嚣张?她使唤她熊兄弟当街行凶,皇城多少百姓被吓坏了,还有小娃娃差点被大黑熊踩死!她一破部族的小公主敢在大瑞闹事伤我大瑞百姓,我能待她客气?这是我好兄弟的大瑞,外头百姓是我好兄弟的百姓!” 他金多宝帮亲不帮理。 再说了,那啥公主也没理。 总之他金多宝认定的好兄弟好朋友,不管是百相还是晏长卿,还是小松小柏、玉溪村的每个人,他金多宝都要护着的。 谁欺负都不行。 他要是斗不过,咳,他就找晏长卿去! 哼! 百相瞧着他脸上表情一会一换,好玩得紧,咯咯直笑。 她跟多宝哥哥一样。 也想帮长卿哥哥一块守护大瑞,守护大瑞百姓。 她的爷奶爹娘,玉溪村的婆婶叔公……都是大瑞一员,守护大瑞,就是守护所有她在乎的人。 皇上伯伯爱民如子,长卿哥哥肯定也爱民如子。 那她就爱长卿哥哥。 小姑娘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远处人群中心耀眼的锦衣少年却似有所感般,偏头看来。 远远的,被他看着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柔和。 百相咧了小嘴,冲那边甜甜一笑。 “卿儿,傻笑什么?”皇后转眸,恰瞥到儿子弯起的嘴角。 跟应酬宾客的笑不同,这个笑像是掺了点蜜。 皇后多嘴问一句,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能让儿子这般笑的,只有他那几个小伙伴。 而能让他在这种笑里再掺点甜的,便只有百相了。 晏长卿借举杯饮茶的动作,隔绝掉母后打趣视线,将外露的情绪收敛,“母后,待会使臣团游城,我邀了百相跟多宝他们一块游玩。” “你人都邀来了,还问我作甚。母后难道还能不允?”皇后视线朝远处假山遥看一眼,收回,“好好玩吧,过几日他们就要回去了。” 那处假山头观景台,攒动的小脑袋可不止三四个。 皇宫几位小皇子全在那了。 卿儿带小伙伴游玩,那几个小尾巴少不得趁机跟去。 ……罢了。 卿儿也不过十二岁年纪,有些玩心亦正常。 便不扫他的兴了。 第232章 皇兄会……带他回家…… 吉月坐在主位下方宴桌,在皇后、太子斜对面。 抬眼就能看清对面的人一举一动。 自然没漏了大瑞太子的目光所至,也没漏了母子说悄悄话的小动作。 “大瑞人的心眼子跟傻(筛)子一样,坏透了!”吉月漂亮小脸漆黑,浑身怨气浓稠,看大瑞谁都不顺眼。 坐在她旁边的十四五岁少年低声警告,“吉月!这里是大瑞皇宫,慎言。” “慎言什么?窝们大月回人有话直说,直来直去,不玩心眼!”她的大黑熊死了!被金吾卫不知道拉到哪里去了,她都没能帮大黑熊敛尸! 三王叔明明说了她是月回公主,大瑞不敢罚她,只要事情闹得不大,大瑞就得吃哑巴亏。 现在大瑞没吃亏,倒是她亏得要死。 没了大黑熊,还在大牢里被关了半天才放出来。 走出大牢时她身上都是臭的! 大瑞人又坏嘴巴又毒! 等着吧,她吉月可不白吃哑巴亏,定要把这个仇给报回来! 以为她只有一头大黑熊吗!哼! 宴席午时开,未时结束。 由大瑞皇族领使臣团游城,看看大瑞皇城民生,感受大国朝繁荣昌盛。 晏长卿起行前特地吩咐多备一乘轿辇随行。 他这回要带的孩子有八个,一乘坐不下。 崔启煞是机灵。 干爹回京后,他就得以调到太子身边伺候,那自是奔着成为太子心腹去的。 所以给太子殿下办事,定要足够机灵能领会当中意思。 崔启干得特别好。 宴席将散,游城队伍起行前,崔启就把假山头上坐的小姑娘小胖墩请了下来,先一步带上殿下轿辇。 另外四位小皇子及林家小哥俩安排在随行小辇里。 …… 城北小镇。 “掌柜的,今日这么早就收铺了?眼下天色还早着,没到午时呢!” “太子殿下今日游城!镇上好多人早早就赶去城中等着,运气好的话兴许能远远瞻仰一下天颜!我还嫌收铺晚了,也不知道这时候去能不能挤进城!” “诶哟喂我忘了这一茬,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去!好在咱镇子就在长京边上,紧赶慢赶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快点快点,晚了我可不等你了!游城队伍一晃就过,要是挤不进去可算白跑!” 小镇这日格外哄闹。 镇上不少铺子早早收铺关门,百姓急吼吼的相约着往皇城赶。 那边前头刚传来的消息,今日皇上赐宴,下晌游城。 寻常百姓以得见一次天颜为荣,小镇恰占了个天时地利,哪能错过好时机。 路边灰衣少年木雕般僵站片刻后,猛地把手里潲水桶扔下,拔足便往皇城方向跑。 天空骄阳澄艳,和煦阳光却驱不散他身上寒意。 跑得太快,迎面而来的风擦过眼睛生疼,红了少年眼尾。 三岁那年他见过皇兄,躺在小榻上,消瘦苍白,虚弱得很,看到他时会弯唇对他笑! 皇兄笑得温和又温暖,皇兄是个温暖的人。 所以日后哪怕再没见过皇兄,他却始终记得那抹笑容,记得他的兄长似春阳。 皇兄知道他的遭遇吗,会难过吗,哪怕同情他…… 少年抬手抹掉眼尾泪渍,因为过快的奔跑,胸腔泛起一股被压榨般的锐痛。 他却不肯慢下半分。 皇兄今日游城! 今日兴许是他唯一能见到皇兄的机会。 他要去见他,他要去问皇兄,为什么母妃会被害死,为什么把他扔出皇宫,皇后娘娘为何如此容不下他! 皇兄仁慈,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想回家,想回宫。 即便那个地方冷冷冰冰,他也想回去! 他不是孤儿,为何要让他寄人篱下! 皇兄会回答他! 皇兄会保护他! 皇兄会……带他回家…… 长京城人山人海。 街道两边挤满前来观看热闹,想要一睹天颜的百姓,接踵摩肩。 由金吾卫开路,仪仗队排第二列队。 后方是浅黄盖帘轿辇。 看到那抹浅黄,长街两侧百姓就开始骚动。 “是太子殿下!那是太子殿下的轿辇!”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下千千岁!” 此起彼伏的高呼声。 稍后方的使臣团一时间成了陪衬。 “晏长卿!这个光我沾得太值了哈哈哈!等回去了跟我祖父我爹他们说,一准夸我光耀门楣!”金多宝激动搓手手,做贼似的把轿辇纱帘掀起一条缝,往外溜一眼赶紧把缝隙合上,须臾又溜一眼,再合上。 “多宝哥哥你跟做贼似的。”百相两手捂着眼睛,以表不忍直视。 “你不懂,哥哥不敢掀帘啊!万一让外头百姓看见了,我怕吓着他们!”他这张脸跟晏长卿的脸太不一样了。 让百姓发现太子的轿辇里还坐了别的人,影响不好嘛。 晏长卿瞅着小胖墩嘚瑟又纠结模样,忍笑,抬手将纱帘挑起挂在挂钩,露出轿内一方情景。 “晏长卿你干嘛你干嘛快把帘子放下!”金多宝立刻捂脸。 “没人笑话你,你看。”少年嗓音清润,哄得金多宝把手放下。 方发现百相妹妹是一点不见外,他这里怕死被百姓发现占了太子轿辇一席,百相已经半个脑袋探出帘子外了,“……” 两侧百姓又发出惊呼。 “是前两日在西街见过的小孩!” “我认得!是萧老将军府上的孩子!小女孩是老将军外孙女!那个胖的是皇商金家的小少年!” “后头轿辇也拉开帘子了!全是小孩!看着装打扮,定是宫中诸位小皇子!还有两个是玉溪村林家的!” “这次来得值啊!看见了看见了!太子往咱这边看了,还笑了!” 稍后方四人抬小轿,吉月脸色漆黑,忍不了路人对大瑞皇家人使劲夸,探出头来对路人瞪视,“美见识!溜须拍马!嘴上功夫!” 百姓悄悄回以唾沫星子及白眼。 把吉月气得更是鼻孔冒烟。 前头,还有张熟悉的胖脸往后瞧,朝她做鬼脸。 吉月,“……” 她要这死胖子好看! 游城队伍从皇宫出发,沿着皇城主干道,从西市绕行,一路经城南、城北。 所到之处百姓莫不涌动。 奔跑一路赶来的少年弯腰伏膝,狼狈喘气,抬头眼见浅黄轿辇从跟前大街行过。 他却连挤进人群的力气都没有。 少年双目瞠张,嘴巴张张合合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音,眼看着浅黄色渐行渐远,满眼灰败。 皇兄…… 皇兄…… 第233章 林百相,是我大瑞之福瑞 游城队伍停在城西镜湖。 这里是皇城著名玩乐景点之一。 湖畔有依依垂柳,湖上有幢幢画舫,还有打鱼人撑着竹排给游客表演驯鸬鹚,时而引来四周游人喝彩。 临湖街道青石板砖铺陈,穿着短打戴着斗笠的百姓支摊、挑担、扬起嗓子吆喝,妇人在近水台阶浆洗衣裳,孩童高举大人买的小风车奔跑嬉戏…… 如同一副巨画中的一帧,向外地人展示独属于长京的人文。 是以镜湖一年四季游客如织。 来往皇城的高门大户、巨贾豪商每到长京,多会与友人、合作伙伴登船游湖。 外邦来朝时,大瑞皇室也多会将此地纳入游玩之列。 晏长卿下轿辇,领使臣团登上泊在湖边的豪华画舫。 船头舞娘着百花纱裙,和着袅袅琴音轻歌曼舞,一颦一笑俱是风情。 可惜这次打头领先上船的全是小孩子,对风情一窍不通。 金多宝跟吉月公主彻底杠上了,上船都要跟对方抢着上。 肩膀撞肩膀,鼻子对鼻子,相互喷气哼个不停,眼神厮杀十分激烈。 晏长卿牵着百相,佯作看不见。 林怀松林怀柏也暂时性眼瞎。 晏羡等四个小皇子则横行金多宝身后把上船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后头的人没法越头,也就没法给他们公主增援。 “泥们,人多欺人扫!给窝等着!” “等着就等着,瘪以为泥是公主小爷就怕泥,我们大瑞孩子善良,不会小小年纪就纵凶伤人,可不代表我们好欺负!哼!” 金多宝学嘴学舌,嚣张跋扈比公主更盛两分。 吉月气得牙痒痒,眼底戾色一闪,手腕微动,环在手腕的手镯弹开一个小口。 一条细小黑蛇突地从小口蹿出,直袭金多宝鼻子。 金多宝浑身肥肉一颤脸变色,张嘴惊叫,“啊——” 叫了一半,卡住了。 小黑蛇来势汹汹半途萎靡,啪地掉落甲板,成了条死蛇。 金多宝默默把两手举起,抻腰,“——唔……” 伸了个拦腰。 小伙伴们,“……”不忍看。 吉月傻眼了,“我的乌梢!” 这一幕突发情况,立刻引来骚乱。 后面上来的大瑞官员、月回使臣团迅速将双方隔开,保护好己方太子、公主之后,气氛转为剑拔弩张。 严肖元冷冷站上前,“我大瑞礼遇月回使臣,但是贵部族公主却屡屡失礼,这次竟然当着我朝太子殿下的面驱动毒蛇行凶!月回部族是想当街谋害我大瑞太子么!” 三亲王看着地上死掉的黑蛇,强撑笑脸打圆场,“殿下恕罪,诸位勿要动怒,吉月公主年纪小不懂事,但是我月回绝无冒犯大瑞、冒犯太子的意思。” 他偏头看向还在恼怒的吉月,沉声厉喝,“吉月,还不赶紧向太子殿下赔罪!” “窝为什么要赔罪,窝的乌梢死了!”吉月任性惯了,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呵斥,更觉面上下不来,梗着脖子怒道,“王叔,窝的黑熊死了,现在连乌梢也死了!全都死得莫名其妙,大瑞人有古怪,他们定四有什么妖法!” 金多宝龇牙就喷,“泥有妖言!泥妖言惑众!” 吉月这时候压根不理会他,一心只想找出罪魁祸首,“四谁害死了窝的乌梢,有本四站出来!” “是我干的,你纵黑熊、黑蛇伤人,我把它们弄死了。”百相歪着脑袋,清凌凌眼睛盯着吉月,“你还有什么蛇虫鼠蚁能用,一并拿出来?” “泥!泥有古怪,泥就四有古怪!王叔、她承认了,她肯定懂妖法!” 嘿你个小娘们! 金多宝撸袖,气死了,敢说他百相妹妹玩妖法,这种话是能说的? 他不喷死这个狗东西他白练一张嘴皮子了! “吉月公主慎言。孤多年病弱,是这位小姑娘医好的,我朝萧老将军身患沉疴病危,也是这位小姑娘医好的。我大瑞民生安稳,国朝欣欣向荣,更是有她一份功劳。” 晏长卿往前一步,把金多宝、百相挡在自己身后,容色清冷,嗓音淡而沉,不怒而威,“她叫林百相,不是识妖法的妖异,乃是我大瑞福瑞,是孤的福星。正因有福瑞在,所以一应魑魅魍魉在大瑞皆无所遁形,所有阴谋诡计都不能得逞!” 短短数语,给百相除了妖异之嫌,化成福瑞。 画舫还泊在岸,船头这一幕尽数落入湖畔百姓耳里,船头的对话也尽数落入百姓耳中。 “好!太子殿下说得好!” “福瑞佑我大瑞国朝,魑魅魍魉无所遁形,阴谋诡计无法得逞!” “福瑞!福瑞!福瑞!” 吉月被反诘得哑口无言。 三亲王成律归更是变了脸色。 这里是大瑞的地盘,仗着年纪小闹事一回情有可原,但若不依不饶一再任性妄为,就是落人话柄了! 他觊觎部族王权,可没想着让整个部族因为此番根基全毁! 大瑞皇帝对太子极为重视,吉月当着太子的面驱动毒蛇伤人,说好听了是年纪小不懂事胡闹,说大了随时能扣上个谋害大瑞太子的罪名! 月回再是兵强马壮,也暂时无法与大瑞正面抗衡! 真是猪脑子! “殿下恕罪,吉月被惯坏了,性子骄纵了些,但是对大瑞对太子绝无恶意。” 成律归不得不再次低头,“作为赔罪,月回愿意再奉上五十斗珍珠,一百头羊,五十匹战马!” 月回使臣纷纷对吉月怒视,而大瑞官员则抱手静立等太子殿下发话。 “月回既如此有诚意,此事作罢,但望贵部族公主莫要再有失礼之举。”少年清润嗓音再传来。 成律归心头松了一口气。 大瑞太子将此事定为公主失礼,事情算是就此揭过,不会再往大了闹。 只是他们月回,因为公主一通胡闹,又白白给大瑞奉上一批羊马珠宝。 这时月回使臣已全无了游湖赏景的心思,连船头曼妙歌舞都没人有心欣赏。 金多宝在船舱矮几落座后,迫不及待朝身边小伙伴挤眉弄眼,小声炫耀,“我的功劳,我的!” 晏羡几个偷笑,频频点头。 要不是多宝把吉月公主气得失去理智,他们还得不了又五十的战马呢。 画舫渐渐离岸,几个孩子凑到窗舷赏景。 晏乐调皮同岸上围观百姓挥手打招呼,晃眼间瞥到人群中被挤得踉跄的单薄身影,一下瞪大了眼睛。 第234章 都说皇家无情,可谁又天生冷血 “二、二皇兄?!” 宴乐情急之下把身子半探出窗外,一边费劲去瞧那抹身影,一边急声把另外三个哥哥唤来。 “三哥,四哥,五哥!你们快来,看那边!那人像不像二哥!” “在哪!”晏羡、晏鱼、晏和立刻凑过来,视线在岸边一遍遍搜寻。 可惜三人都没寻着。 宴乐急的快哭了,“我明明看见了的,真的是二哥,肯定是他,我不会认错的,二哥肯定是来看我们来了……怎么找不着了呢!” 本就繁忙的湖岸,此刻因为太子出行挤满了人,后头还陆续有人赶来,可谓人山人海。 宴乐瞥到的那抹影子似昙花一现,再要去寻时已经找不着。 晏长卿的座位在船舱最里,上首位置。 但是他时时关注几个孩子,自然注意到了窗边异样。 晏长卿偏头跟身边伺候的崔启低语几句,很快得来回禀。 晏长卿眉心一跳,“支小舱,带三十精卫,立刻上岸搜寻,把人找到!” “殿下,这……”崔启面露难色,犹豫须臾后还是附耳到太子旁边,悄声道,“殿下,此事牵涉到姚贵妃及远征伯府,皇上得知姚家对你动手后大怒,将二皇子贬为庶人逐出了皇宫,您要把人找回来,恐皇上、皇后娘娘那边无法交代。” “若能将人找到,先将人安置在萧老将军身边,其他事情我会处理,父皇母后那边我去解释说服。”顿了下,晏长卿抬眸看着崔启,轻道,“崔启,记住,他是我弟弟。” 崔启一怔,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后退出船舱,领命办事。 太子殿下的话他记住了。 不管宴渊是皇子还是庶民,他都是殿下承认的弟弟。 任何人都怠慢不得。 崔启不知自己走出船舱时,脸上竟挂上了真切笑意。 仅知,他是有福气的,他能伺候太子。 这一生为奴,定不背弃主子。 百相没有去窗边凑热闹,仗着有长卿哥哥宠爱,就坐在长卿哥哥脚边胡吃海喝。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停了吃东西的动作,在矮几下握住了少年的手。 轻暖覆于手背,晏长卿蹙着的眉心缓缓舒展。 “百相,长卿哥哥沾一沾你的福气,希望一切能顺遂。” 小姑娘歪着脑袋,毫不犹豫,“只要长卿哥哥能顺遂,把我的福气全拿去,都给你!” 闻言,少年嘴角抑制不住翘起,上扬。 真是个傻姑娘。 他不拿百相的福气。 他会做她身后的山,做她身前的盾,护她福气绵长。 …… 岸边,单薄少年被人群一次次挤出外沿,绊倒,又一次次爬起来。 在人群中追着那艘画舫跑,跌跌撞撞。 只是他还是太小了,太渺小了。 被人墙格挡,他根本看不到画舫情景。 画舫里的人,也根本看不到他。 力气渐渐耗尽。 宴渊背靠湖畔杨柳,滑坐在地。 他见不到皇兄,见不到。 画舫游湖一周后将停靠皇族码头,那是如今的他再也进不去的地方。 终究是他太天真了。 宴渊仰头看着湛蓝天幕,三月的阳光和煦又刺眼。 刺得他眼泪不停流。 周围百姓争相议论太子英姿,热闹极了。 只是这种热闹唯独将他隔绝于外,与他再也无关。 晏渊擦干眼泪,扶着树干站起,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一步一步朝城外方向走,一步再未回头看。 风从后面扬起,吹乱他的发,扬起灰布衣摆,显出他瘦骨嶙峋轮廓。 这座皇城,热闹又繁华。 一砖一瓦皆透着皇城独有的古朴、厚重,独有韵味。 晏渊如游魂,踩着一块块青砖,拐过一条条街巷,往他未知的又似乎一眼能望见尽头的未来行去。 即将走出最后一条孤巷时,突闻一股刺鼻气味。 后方有手臂探出,用布巾紧紧捂住他口鼻。 “唔!”晏渊奋力挣扎,却怎么都挣不开钳制他的力量。 他再次望向湛蓝长空,至眼角再次被刺痛溢出眼泪,眼皮缓缓合上。 今天的阳光,好耀眼啊…… …… “找不到?!为什么会找不到!那么大个人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 御书房里,洪景帝大怒,奏折掷出砸中崔敬额角。 崔敬已是吓得面无人色,伏跪在地,“皇上恕罪!奴才把二皇子送出宫后托人送至一户人家收养,那户人家奴才事前仔细打听过,只有夫妻二人,膝下无儿无女,当家是个行事牢靠的,信得过。妇人依靠丈夫挣钱生活,对此事自无二话……谁也没料到二皇子白日突然出走,到现在都没回去!” 还是那户当家的辗转托人将信报到他耳里他才得知此事。 崔敬此时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皇子贬为庶人,皇上的意思是这辈子二皇子再不能回宫了,皇后那边对姚家又极为厌恶,他自然秉承两位主子。 何况他私心里也是偏向太子殿下的,是以只要安顿好二皇子在外的生活,每月银两准时送达即可。 至于其他,则能免则免,尽量不闹出更多牵扯来。 如今二皇子失踪,生死不知,皇上发怒,他经手此事难辞其咎。 “速速派人去找!此事你过于疏忽,事后自行领罚!” “是!奴才谢主隆恩!” 崔敬匆匆离开,着人即刻寻人。 洪景帝坐在圈椅以手撑额,眼底闪过愧疚。 都说皇家无情,可谁又天生冷血。 只是天子之位、执掌天下之权,诱惑太大了。 身处其中能守住本心者少之又少,纷争由利生。 皇权争夺尤为残酷,但凡参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姚贵妃出手争权意图弑杀太子,她身边的人便都不可算无辜。 他怜惜稚子,将其送出宫,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平凡的生活,本以为能让他远离纷争,却不想还是出了事。 你不欲杀,有人逼你举起白刃。 你不欲争,有人逼你参与抢夺。 总有人心存不甘不忿。 洪景帝睁眸,眸底浮上煞气。 御书房紧闭的门咿呀一声被人推开,有人举步进来。 洪景帝抬头,看清进来的人后即将眼底煞气隐去。 “卿儿,怎地过来了?有事找父皇?” 第235章 为自己的孩子披荆斩棘,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这一夜,御书房的灯光亮了许久。 晏长卿从御书房里走出来,夜露已重。 一弦月高挂天幕之上,散着莹莹柔光。 沿着御书房外殿宫道,绕过太和殿后殿,经过秉笔监,又穿过重重殿宇,方是凤仪殿。 他虽为太子,但是未设东宫。 因为幼时多病,母后将他安置凤仪殿偏殿就近照顾。 太子未归,凤仪殿宫灯长明。 杜嬷嬷候在大殿门口来回踱步,远远看到少年身影,即松了一口气迎上去,“殿下你可回来了,眼瞧着近亥时了,怎地忙到这么晚?你没回来,娘娘也一直未就寝,奴婢怎么劝都没用。” 边说话,杜嬷嬷边朝随在后头的崔启瞪眼,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也不知道催殿下早点回来。 虽说殿下如今身子已经康复,娘娘仍旧放不下心来。 那几年的时刻惶惶,已经成了娘娘心头阴影。 崔启垂眉敛目安静如鸡,一句不敢辩解。 今日皇上发怒,连干爹都受了罚,他一小小新人,哪敢多嘴说什么。 晏长卿朝杜嬷嬷笑笑,“我去看看母后。” 凤仪殿内殿,宫灯晕黄。 皇后坐在灯下眉色淡淡,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杜嬷嬷,“卿儿还没回来?” “母后,是我,卿儿。” “卿儿?”皇后扭头,看到果真是儿子过来了,即面露欢喜,“今日应酬使臣团忙累一日,回来了就早些回去歇着,不用来跟母后请安。” 晏长卿走到妇人身边,拉了张垫脚的脚凳坐下,把头亲昵依在妇人身侧,像小时候那样,“孩儿不累,想过来看看母后。” “多大人了,还跟母后撒娇呢?”皇后享受儿子这般依恋,脸上笑意更柔和。 “母后,我去了御书房,与父皇相谈良久。” 晏长卿沉默片刻,轻道,“母后,二皇弟失踪了。下午带使臣团游湖,二弟似乎到了那儿,我着人上岸去寻,却怎么都寻不着。” 皇后脸上笑意一点点隐没,垂眸看着依偎身侧的少年,手心收紧。 心口处生出一股细微疼痛,不尖锐,却闷的她难受。 “你怀疑是母后干的?” “不,我从未怀疑母后。您的性情我了解,当初既然放过二弟,就断不屑背后斩草除根。” 少年坚定话语,让皇后心脏闷痛消失,脸色也缓和下来,“姚贵妃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可是觉得母后手段狠毒?” 晏长卿抬头。 他返京前,父皇命人封口,不欲这些事情传到他耳中,不想母后在他心里的形象被破坏。 可宫中人多口杂,自然有有心人把话往他耳里传,他怎么可能一点不知晓。 何况贵妃消失这件事也瞒不住,他稍想便能猜到前因后果。 姚家要杀他,母后定然会被激怒。 “母后,我不是懵懂稚儿,我心里有亲疏,也辨得明是非。身在皇家,有手段才能活得好活得长。这次可是母后不信孩儿了。” 稍顿,晏长卿又将头依偎在母亲身侧,语气轻缓,。 “从小到大,母后总把孩儿放在第一位,事事为我着想,事事为我筹谋。 不管您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妄自将对错按在你身上,去置喙去评判。 我永远不会指责母后。 孩儿敬爱母后的心,与母后爱重孩儿是一样的,不弱半分。 若有一日有人说您错了,有人拱您至众矢之的,孩儿也会坚定站在母后身边。 那些错与孽,孩儿来担。” 皇后眼皮剧颤,凶猛酸涩猛地窜上鼻尖,让她瞬间湿了眼眸。 撇头将泪意压下,皇后翘起唇角,哼道,“不管你长到什么年纪,在母后眼里,你都是孩子。什么错什么孽,母后何须你一个孩子来担。” 儿子理解她,对她来说便是莫大安慰。 至于其他,她从未惧过。 事情她敢做,她就担得起。 哪怕未来某天,成王败寇,她成了败寇,这条命交出去便是。 只要卿儿好好的,她万事看得开,放得下。 但是到底不想给儿子留下个母后狠辣的印象,皇后抿唇,看向虚空,回忆往昔时仍觉窒息。 “至于姚贵妃跟晏长槐……不是母后手段狠毒,卿儿,那些年时时面临要失去的痛苦及绝望,没人能与我感同身受,包括你父皇。 他膝下有六子,可我的儿子,只有你一个。 若能得你安康,拿母后的命去换我也在所不惜。 千盼万祈求,好不容易你终于健健康康,我容不得你出丁点意外,容不得旁人动你分毫! 母后承受不起又一次得而复失了。 姚贵妃竟敢动手谋夺你的命,我岂能不恨,我又岂能饶她?你明白吗?” 为了自己的孩子,披荆斩棘,荡平前路,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她不怕万人唾骂。 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只怕卿儿误解她,不理解她。 幸而,她的儿子没有伤她的心。 晏长卿伸手轻轻拥住母亲,一个轻轻的拥抱,胜过任何话语。 …… 萧府。 玲珑阁。 百相躺在阿娘怀里,跟阿娘说白日趣事。 “他们提起二皇子,长卿哥哥有点难过……长卿哥哥想找回二弟弟。” 李素兰用梳子一点点将女儿头发梳顺,年岁渐长,女儿当初一头短短绒发已经长至后背,有了小女儿家模样。 “那是你长卿哥哥的二弟弟,你哪能也跟着唤二弟弟呀?你年纪可比人家小。” 百相咯咯笑,在阿娘怀里打滚,刚梳好的头发又乱了,“长卿哥哥的弟弟也是我弟弟!哈哈哈!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回玉溪村呀,我想家,想阿爷阿奶了。” “快了,今儿你外公跟你爹正好说这事儿,等使臣团离开,我们便定船回家。” 这句话让小姑娘一夜好梦。 梦里,小姑娘长了翅膀,飞出长京,穿过山川溪流,飞回了那个让她安定的村落。 那里有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有高高的山有蜿蜒的河,有青青的药田有飘香的稻禾。 有热闹的工坊有亲切的村民,有她最喜欢的阿爷阿奶站在家院子里朝她慈祥的笑。 连他们家的大黄,都比京城的狗狗可爱得多。 第236章 老国公……走了 使臣团即将返程,宫中的热闹也接近尾声。 那边前堂在饯行,这边御花园里,一群小孩子聚在一块,也在提前辞别。 金多宝环视四周,抖肩嘚瑟,“等回去了我就告诉我爹,这次来长京,我进了三次皇宫,哈哈哈,让他羡慕死!” 林怀松林怀柏已经在计划回去后怎么跟小伙伴们炫耀。 “快,把这块小石头收起来,回去了送给小牛,告诉他这是皇宫里的石头! 嗯……给家旺带一袋子皇宫的泥巴! 还有赵宝亮!嘶给他带啥好?这里,薅两张树叶子! 上次我在莲湖那边看到漂亮的雨花石了,捡两颗送给小元!” 百相挠脸,心头摇摆不定。 她给阿爷阿奶二叔二婶小叔叔他们带礼物,都是在街上铺子里买。 ……要不要给家里也带点皇宫的泥巴石头? 比之几个孩子的兴致勃勃,小皇子们一个蔫了吧唧,满心不舍。 晏乐嘟着嘴,还没真正分别,眼泪珠子已经挂在眼睫上了。 “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不能多玩几天吗?长京可好玩了,好多地方你们还没去过呢,就是宫里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们要是能多留几天,我带你们逛遍整个皇宫,还送你们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行不行?” 晏羡抿着唇,严肃得像个小大人似的,心里同样不舍。 他们几个虽然是皇子,但是玩伴却少的很。 因为不得父皇重视,少有人愿意跟他们一块玩。 等百相他们走了之后,他们与皇兄的关系,肯定要又要恢复成以前那样,不亲不近。 宫里也会重新恢复冷冷清清。 “哎呀,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散才有聚嘛。” 金多宝如今说起这些场面话来,越发游刃有余,信手捻来。 他哥俩好的拍拍这个肩头,拍拍那个肩头。 “我们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不定你们已经是领职的王爷了,当然那时候我也已经是金家主了。届时你们可不能忘了今日情谊,一定要对我多多关照啊!” 林家兄妹仨对金小爷跟谁都能称兄道弟的性子着实佩服。 等多宝再大些,多跑几个州城,不得兄弟满天下? 四周宫婢太监来来往往忙碌。 百相心里记挂着跟长卿哥哥告别,百无聊赖四顾,“长卿哥哥好像总也忙不完,使臣团都要走了,他怎么比前几天还要忙呀?” “外邦使臣来朝,饯行的时候才是最忙的。我大瑞乃礼仪之邦,饯行时朝中百官齐聚,已经致仕的老臣也会出席,显我大瑞风仪。皇兄是大瑞太子,今日自要比接待使臣时更忙。”晏羡说起这些头头是道。 “难怪我外公今天也进宫了……”百相微垮小肩膀。 来长京本以为能时时见到长卿哥哥。 可是来了之后才发现长京跟玉溪村是不一样的。 在这里想要见一个人,还要经过重重通传,有许许多多的规矩。 她不喜欢。 要是长卿哥哥能跟她回玉溪村,那该多好啊。 百相情绪低落,隐约明白,有些事情,好像不能回到从前了。 “快,快去传太医!找郁医正!” 一声急呼惊扰了孩童。 前方小径有太监气喘吁吁跑来,跟迎面的内侍急道,“老国公在饯行宴上突然晕倒了!皇上令传太医,快!” 几位小皇子闻言,紧张的站起。 “老国公?”金多宝跟林怀松林怀柏相觑,乖乖,听这称呼就不得了。 晏和担忧道,“老国公是皇兄外祖,已经七十多岁了,这次突然晕倒,怕是——” 后面几个字他不敢说。 七十多岁的老臣,在大瑞朝堂上仅此一位。 近半年周围一直有暗地里的流言,说老国公越来越虚弱,大限要到了。 这次晕倒,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旁边一道小黑影蹭地窜了出去。 被落在原地的人一时呆愣反应不过来。 金多宝最先回神,哀嚎着跟上,“百相,等等我!” 他今天算见识了,百相跑起来比兔子蹦得还快! 林家小哥俩自然紧随其后。 待皇子们反应过来,急得在后头直追。 “百相,多宝!小松!小柏!回来,你们快回来!今日的场合我们不能去,会被罚的!” “回来……百相姐姐跑错了!不是那边,饯行宴在太和殿!” “晏长杉你个傻子!你怎么还给百相指路呢!” “诶呀我我我!” “我什么我,赶紧追!” 几个小孩子刚跑走不久,崔启就赶到几人刚才所在小石桌。 没找到殿下交代他要找的小姑娘,再想想太和殿里情形,崔启两眼一黑直想撅过去。 这事没办好,他直接洗干净脖子得了。 太和殿,殿内兵荒马乱。 使臣团被晾在了一旁,大瑞百官注意力全部汇聚在后殿长榻。 老兰国公躺在榻上,人已经醒来,只是起不了身,想扯个笑容安慰身边担忧的女儿、外孙,连那微浅笑容都显得无力。 老者已经极孱弱。 “皇上,老臣今日闹笑话了,不早不晚的,赶在这种时候——” “国公,你说这话是要折煞朕么?”洪景帝俯身握住老者的手,着急朝外喝问,“郁恒呢,怎么还没来!” 郁恒抱着药箱疾步从外冲进后殿,“皇上恕罪,臣来迟了!” “废话莫说,赶紧替老国公诊治!” 看着太医正为自己把脉,身上要穴扎上一根根银针,而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根朽木全无感应,老国公释然笑笑。 他转眸看向旁侧已经红了眼的中年妇人,“娘娘莫要难过,老臣是时候到了,能活到这个年纪,已是大福气。日后,还望皇上与娘娘看在老臣为国尽瘁的情分,多多担待国公府……太子、殿下,望秉持初心,宽仁、爱民……大瑞有明君,必千秋、万载……” 老国公嘴角含笑,话音渐渐模糊,眼睛缓缓阖上。 郁恒颤着收回手,起身后退两步,跪伏于地。 老国公……走了。 “父亲!”皇后再忍不住,伏在长榻旁泣喊。 几步开外紧急等待结果的群臣见状,俱面露悲戚,扭头不忍看。 萧必让也背转了身,叹息伤怀,他们这些个老的,又少一个了。 及后,一口气还没叹到尾,就看见他外孙女跟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冲进来,咻地就窜到小榻前,伸手死死捏住了长榻上老者的鼻子。 “……” 第237章 笑死人了?那你怎么还不死? 胡闹! 老国公已逝,这等行为是在折辱逝者! 即便林百相与爱子交情再深厚,如此顽劣无礼,皇上皇后于此时也生了怒。 何况周围百官都在看着,眼下情况也不容徇私。 “百相!” 洪景帝正待开口呵斥,晏长卿先一步走到小姑娘身侧,将她挡在身后,替她承了四周谴责。 “父皇、母后息怒,且看。”他轻声开口,眼神往长榻上示意。 只见捏着老者鼻子的小姑娘已经松了手,此时两手在老者身上移动还未拔出的银针,快、精、准。 不过六岁多的小童,侧颜沉静,手下从容不迫,所做一切皆有章程,只要多看片刻便可知绝非无的放矢。 四周谴责视线与骚动似被无形屏障隔绝,未能影响她分毫。 百相唇角紧抿,救人时专心致志。 浓翠欲滴的绿球灌入老者口鼻,但是人已无气息,绿球无法随着吐纳吸入体内,是一大难关。 师父给她画过的人体经脉图在脑海里浮出,百相深呼吸,做出这么久以来首次尝试,控制绿球在老者体内游走,在老者心口温热彻底消散前,让绿球覆盖滋润所有经脉,唤起新的生机。 不可错漏一处,否则便可能失败。 这是长卿哥哥的外祖,她想救活他! 一定要救活他! 不然长卿哥哥会难过! 百相一瞬不敢分神,借拨动银针的动作,催动绿球游走。 郁恒也没闲着,接收到殿下眼神示意后,骨碌爬起,跟周围非议、怀疑的百官解释,“这位小姑娘是我师侄,师从我师兄药谷老祖,年纪虽小,医术造诣却已在我之上。还请诸位大人莫要出声扰她,让她一试,或有奇迹!” 实则郁恒哪里知道百相医术如何,他压根就没见过师兄授课,也没见识过百相行医。 但是得了太子示意,加上他本也偏心百相,这等情形之下,郁恒面不改色往大了吹。 话说到这个份上,百官只能封口缄默。 即便觉得荒唐,也不好再开口说什么。 事关老国公的命,谁要说一句怀疑、道一句荒唐,人要是没救回来,岂非成了他们的错了? 不过确实荒唐。 老国公已去,人已经绝了气息,纵是医术登峰造极,还能助人起死回生不成? 那就不是医术,是仙法了! 萧必让两手负背站在一旁,手心里全是冷汗,浓眉皱得紧紧的。 百相此番莽撞了,若无奇迹出现,众目睽睽之下这等行为,事后必遭百官指责。 皇上皇后也不能偏帮袒护,否则难以服众。 幸而他今日出门时将虎符带在身上了,届时将虎符掷出来堵百官的口,只要能保住百相,那点兵权不要也罢。 “老将军,你这外孙女行为虽然鲁莽了些,心却是好的。到时候若受责问,老夫替你们美言几句斡旋斡旋。”严肖元抱手走到萧必让身侧,嗓音一如既往平直无绪,面无表情,“老国公去了,朝中能当得起肱骨老臣几个字的,只剩我们三个了。” 萧必让侧眸看他一眼,领情,“萧某先谢过严尚书好意。” 前殿使臣们看不到后殿情况,但能听到只言片语,猜了个大概,此时同样议论纷纷。 多幸灾乐祸,看好戏。 大瑞太医正的医术都救不回来的人,寄望一个垂髫小儿能造出奇迹,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吉月更是躲在使臣团后大肆嘲笑,“笑死人了,还说什么大国,居然相信一个小孩能起死回生哈哈哈!回去以后窝要把这个笑话说给父王听!大瑞哪里值得窝们上贡!” 金多宝几个比百相跑慢一步,被内侍拦在了前殿。 听到这句话,几位小皇子脸色难看得紧。 金多宝可不管对方什么公主公猪,立刻反唇相讥,比对方更横。 “笑死人了?那你怎么还不死?真要笑你该笑话你父王,笑话你月回! 回去问问你父王,问问你月回大臣,为什么月回要上贡! 因为你们没有大瑞庇护,在外域活得像条落水狗!人见人打! 别端碗吃饭放碗骂娘,这样不会让人笑话大瑞,反而会唾骂你们白眼狼,懂吗傻缺!” “泥、泥!” “窝泥大天神菩萨!” 金多宝战无不胜。 他百相妹妹在里面救人,狗东西在外头嘲笑。 小爷管你什么身份,天王老子来了小爷也敢喷死你! 这次金多宝骂得一点不留情。 场面相当难看。 大瑞、月回又是各管各的人,把对骂双方分开。 只是大瑞侍人眼见的拦人拦得无比敷衍,只把小皇子跟小贵客们挡在后头,却没封他们的嘴,好像听不到当中小胖墩气势汹汹叫骂。 轮到月回使臣团的人脸色无比难看。 小皇子们憋的那口气舒坦了。 吉月每回对骂都骂不赢,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孩童,眼底浮上戾气。 以后别让大瑞人落到她手上,否则她必将他们当马骑、当狗养! 僵持间,后殿又传来骚动。 人群嗡嗡充满震惊。 “咳、咳咳……”有极轻微咳声夹杂在嘈杂中。 不明显。 听见的人却俱是面露喜色,不敢置信。 “我没听错吧?刚才是不是老国公咳嗽?!” “手指动了,我看到了!” “是!醒了!老国公醒过来了!” “奇迹,当真是奇迹啊!” 皇上、皇后就站在长榻边上,最先发现老者醒来。 已经阖上的双眼缓缓睁开一条缝隙,胸口处有了轻微起伏! 真的醒了! 死而复生! 兰国公躺着在那里,对眼前一幕只觉茫然。 看着面前攒动人头、听着耳边喜极而泣声,老国公好半晌回不了神。 他没死?? “孤说过,林百相乃我大瑞福瑞,所到之处魑魅魍魉不敢近身!贺喜老国公醒来!”少年嗓音清晰、铿锵。 百官各自相觑一眼,齐声应和,“有此祥瑞,我大瑞有福!” 太子殿下说林百相是祥瑞,她就是祥瑞! 而且刚才的事情所有人亲眼目睹,凭一手医术叫人起死回生! 唯有祥瑞二字能解释! 第238章 我的小福星 百相揉揉酸涩眼睛,扭头冲少年咧嘴笑,“长卿哥哥,你外祖醒过来了,你别难过。” 话毕,小姑娘软软倒下。 “百相!” “百相!” 晏长卿飞快将小姑娘接住,喉间酸涩发堵,视线落在小姑娘小脸不舍旁落。 四周惊呼一片,异常骚乱,这些全入不了晏长卿的眼。 他把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 那张素来明媚灿烂的小脸变得苍白,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百相为救外祖定然耗费了庞大精力,亦或是他未知的某种奇异能力。 她救外祖,是为了他。 洪景帝心中有猜测,向旁下令,“今日事发突然,万事以老国公身体为要,其余事情押后。严尚书,饯行宴已毕,由你送使臣团离京。其余无关人等,即刻散了。” “臣等告退!”百官告退。 就连金多宝、林怀松林怀柏等人都不被允许留在太和殿,着崔敬送回萧府。 只有萧必让因是百相外公,得以留下来。 只是百官虽退了,心头震惊却未消失。 出了太和殿,即聚首议论。 “刚才诸位亲眼所见,那位小姑娘竟让老国公死而复生!是叫林百相吧?看模样应该只有六七岁?诸位如何看?”御史左绍心头震撼难以平息。 若非亲眼看见,谁敢相信? 这世上竟真有这等近似神通的医术? 赵相国回头看了眼身后殿宇,意味深长,“郁恒说那小姑娘师从药谷老祖……便是打娘胎里就开始跟老祖学习医术,满打满算七年,你们真相信她有此等造诣?” “若不然呢?人是她救醒的,众目睽睽下做不得假,更没有人从旁协助她。不是医术是何?”汤继宗蹙眉。 “太子殿下去一趟玉溪村,五脏衰竭之症痊愈。萧老将军去一趟玉溪村,数十年沉疴全消……两人都是不治之症,却生龙活虎的回来了,或许,真是医术,真有此等造诣呢?各位说是不是?” 没人回答,各人心头皆有所思,只是心头反复出现的某个念头没人说出口。 林百相…… 药谷老祖…… 玉溪村那个地方,玄妙啊! 严肖元送走使臣团后,急匆匆回府,令管家时刻留意宫中动静,留意兰国公府情况。 为官近三十年从不敢让情绪控制自己的尚书大人,坐在府中客厅,搭在圈椅横木的手不停发抖。 刻板面容僵硬的,浮出类似激动的情绪。 “那小姑娘医术若当真如此了得,那老爷的病说不定她也能医治!肯定能治!” 同样激动的还有尚书夫人,揪着帕子在厅中来回走,时不时引颈往外看,“管家去探消息,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真是急死人!” “或许……”严肖元摁住发抖的手,努力平复呼吸,稍一激动,眼前便泛起片片黑色雪花。 这种感觉让他数十年无力,如今,他似乎窥到了一线希望。 …… 百相醒来时天色已黑。 睁开眼睛,入目是陌生帐顶,她下意识四目环顾,偏头就瞧见了守在床边的少年。 “百相,你醒了?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百相眉眼一弯,“长卿哥哥!” 她见到长卿哥哥了,今天真是等了好久呀。 “长卿哥哥,使臣团走了,我也要跟阿爹阿娘回玉溪村啦,下次再来看你可能要等好久好久。”小姑娘一心记挂这件事。 晏长卿扯唇抿出一抹笑意,抬手抚上小姑娘发心,“不会很久,我回去看你。” “那我等你回来!”交代完要离开的事情,百相才想起其他疑问,“这是哪里,我晕倒了?” “嗯,这里是太和殿偏殿。”晏长卿定定凝着小姑娘,犹豫片刻后终是开口,“百相,谢谢你救了我外祖父。你一定耗费了很多……神力,是吗?” “我没有神力。”小姑娘咯咯笑,左右张望了下,偏殿里只有她跟长卿哥哥,其他人应该是被遣送出去了。 她眼睛骨碌转了转,闪过狡黠,“是这个。” 说罢,她细白小手在少年鼻尖握住,打开。 空空如也。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晏长卿却觉精神明显一震,一日紧张担忧带来的疲乏、脱力感顷刻消失。 他清晰闻到了百相草的清香。 在这没有百相草的太和殿偏殿里。 这种感觉他在玉溪村的时候,发生过很多次。 他其实亦早有所觉百相的不同。 所以外祖弥留时,他情急之下才会想向百相求助,命了崔启去寻人。 崔启后来回禀,他并未寻到百相。 百相会到太和殿,是听了宫中侍人的话,自己赶过来的。 百相第一时间想的便是帮他,根本不用他求。 晏长卿眼睫颤动,瞳孔深处是小姑娘全然信赖的笑脸。 他无法克制,把小姑娘一把抱进了怀里,抱得紧紧的。 下颌抵着小姑娘发顶,他愉悦笑开。 百相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把十足的信任给了他。 百相不明白长卿哥哥为什么突然把她抱得这么紧,勒得她都要喘不过气了。 以为长卿哥哥看不懂她的意思,百相奋力拉开二人距离,小手继续在少年眼前一抓一放,“是这个,长卿哥哥,我能凝出救人的雾气,绿色的,被我团成一个个小球,有我拳头这么大的,也有小珍珠那么小的……你以前跟我说了一个秘密,我现在也跟你说一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连我阿爷阿奶阿爹阿娘他们都不知道哦!” 晏长卿弯眸,静静凝着小姑娘,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笑得越发愉悦。 他又抬手揉小姑娘脑袋。 这傻姑娘。 回想玉溪村时,林家长辈偶尔流露出来的异样,怕是长辈们早就知道小姑娘的秘密了。 只是大家都装作不知道,配合着百相,让她能一直这么轻松自在过活罢了。 “长卿哥哥——” “好。百相,这是我们二人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至于或许已经猜到什么的父皇,就让他跟林家长辈一样,假装不知道吧。 晏长卿俯身替小姑娘穿鞋,牵过她的手,带她往外,“大家都在外殿,只等你醒了跟你道谢。” “走吧,我的小福星。” 第239章 他当时遗言都交代完了 外殿灯火通明。 洪景帝、皇后、兰国公,萧必让四人分座。 老兰国公到现在仍然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还能活生生坐在这里。 他当时遗言都交代完了。 “没想到老夫临了竟然还能有此机缘,得此福泽……”兰国公年纪虽老,脑子却还没糊涂。 他死而复生,对外的话是小姑娘医术了得,但是这句话也不过明面上粉饰太平。 实情究竟如何,各人心头有一杆秤。 在阎王殿门口溜一圈还能回来,绝非“医术”可逆。 “老萧啊,”兰国公看向坐在对面的银发老者,“听说你这个外孙女是捡来的?你可曾着人查过她的来处?” 萧必让抬眸,眸光锐利又警惕,“兰国公此话何意?” “你反应这么大作甚,老夫不跟你抢宝,只是好奇一问。”兰国公失笑,“如今方才恍然,你、我,卿儿,都是得了祥瑞福泽啊。” “……”萧必让放松下来,只要不是跟他抢外孙女,诸事好谈。 说实话,他也是今天才知道自己外孙女有神通。 在玉溪村待了那么久,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实在是亲家一家子表现的太正常了,还有百相,乍看跟普通小娃娃没什么区别。 就是比普通娃娃更可爱些,更活泼些,更贴心些,更懂事些……也就哪哪都多一些些,除此真没什么区别。 至于外孙女来处,不必查。 百相是林家孩子,挂了户籍的。 若有人打着什么亲爹娘、血亲身份名义来抢人,他直接将人打出去,顺便算百相从前被薄待的帐! 洪景帝与皇后坐在上首,二人皆目光灼灼。 太医正细诊了三次,一再确定老国公身体已无大碍。 郁恒离开的时候那表情,呆滞恍惚,跟做梦似的。 百相这小姑娘,祥瑞!确是祥瑞! 洪景帝心思已经转开了。 天下几分,除了外域之外,中土并非只有大瑞一国。 论国力,大瑞亦非最强。 但是这次大瑞着实运气比他国要好,身怀神通的小祥瑞从天而降,掉在了他大瑞! 好,好啊! 天降的福气! 怪不得出了个闻所未闻的百相草,怪不得他寄望的继承人处处开始顺遂! 若非场合不对,洪景帝直想仰天大笑。 一国社稷什么最重?不是君,而是民! 将来卿儿继位,以百相草养民生,大瑞百姓身体康健,乐业安居! 此,便是国盛的基石! 百姓安稳,则国之经济繁荣! 国库充盈,可养战马,训兵士,囤粮草,造奇甲,必兵强马壮! 大瑞必迎盛世! 皇后更是笑容满面,兴奋之情一双美眸盛不住。 一喜父亲得到福泽返生。 二喜有百相在,她预感儿子日后定事事无忧。 将去玉溪村之后的事情一一回想,皇后惊觉百相给他们带来的福气多不胜数。 以后百相这小姑娘,她定好好护着! “不知百相醒了没有,”坐在这里等了两个多时辰,皇后实在坐不住了,“我着杜嬷嬷去看看。” 话音刚落,两道携手而来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视线。 “百相,如何?睡一觉好点了吗?”萧必让腾地站起,几大步冲过去把外孙女抱起来,上下左右细细端详,生怕有一点点不妥。 若非郁恒一再保证百相只是累极睡过去了,他哪能安心在这里坐着。 纵是郁恒一再保证了,他也并未完全放心。 贾老道嘴里每每提及郁恒,称的都是“庸医”。 “祖父,你看,我好好的!我把老国公救回来了,我是不是很厉害!”小姑娘故意邀功,想逗外公开怀。 萧必让瞪眼,有心想训小姑娘两句,他当时被吓得当场想退路,连虎符都准备扔出去了……臭丫头,做事情可莽撞。 但当时又事出有因情况紧急,哪有时间秉明情况再去救人? 就算百相真知道先秉情,皇上皇后彼时会相信一个不足七岁的小姑娘有这等本事? 萧必让嘴巴张了又张,眼睛瞪了又瞪。 还是不舍得训小乖宝。 “是,百相可厉害了。”萧必让嘴巴卡壳,旁边倒是有张嘴说话极溜。 晏长卿后退一步,拱手朝对面外祖孙郑重施礼,“长卿在这里谢过百相救人之恩,谢萧爷爷担待。” 萧必让滋味复杂,还是说不出话。 怪事了。 太子是好太子。 两人在玉溪村时相处也融洽。 可是今天他再看晏长卿,愣是觉得那张脸不那么顺眼了。 后方,皇帝、皇后、兰国公相继走上来,和颜悦色。 “百相,今日皇帝伯伯差点误会你,你没生皇帝伯伯的气吧?” “百相,今日多亏了你……见外的话我便不说了,明日我让杜嬷嬷给你送好东西。” “小姑娘,老夫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老夫定要多谢。明日来我兰国公府吃顿饭如何?” 三人同时说话,百相挨个回答一点不乱。 “皇帝伯伯我不生气!漂亮娘娘,你能送我皇宫里的点心吗,我可喜欢吃了!老爷爷,我马上要回玉溪村了,就不去你家吃饭啦,你平日多喝百相茶,保重身体呀!” 惹得三个大人看百相的眼神更慈和喜爱。 萧必让有种不妙的预感,这仨想拐他外孙女,当着他的面就笼络来了。 “天色不早了,皇上、娘娘,老臣先带外孙女回家,免得家中担忧,告辞。” 萧必让话说得不算客气。 他一介武夫,脾气本就冷硬不逊,当年在金銮大殿上当着百官的面都敢跟先皇下脸子争吵,何曾有怕的时候。 百相年纪小,他这个外公自然得护着。 虽然眼前三人的热络是因看重百相。 但是有时候过于盛宠未必是好事,没得给他小孙女反招来麻烦。 三言两语告辞,萧必让抱着小孙女走人,打从抱起就没放下来过。 晏长卿追上两步还想跟百相说几句话,被老将军防贼一样瞪过来,“……” 这一幕自然落在后方三人眼里。 ……咳。 早了早了,老将军着实想太多了。 “我也得回去了,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国公府里怕是已经乱了套,你大哥不成器,还得我这个老家伙看着。”兰国公乐呵呵跟皇后道了句,同洪景帝躬身告退,脚步急切追着萧必让的脚步而去。 第240章 萧老要带小福星逃了! “父皇,母后,萧老将军怎地突然恼了我?” 晏长卿蹙眉,眼里压着不解。 皇帝皇后对视,乐得噗嗤笑。 卿儿早慧,从小到大都是少年老成模样,比同龄人远要成熟。 难得这次他遇上了不解的题。 洪景帝拍拍儿子肩头,就不给他解惑,“卿儿,你需知,你也并非人见人爱啊。” 晏长卿,“……” 皇后掩唇佯作困乏,与皇帝并肩离去,“本宫今日大悲大喜,撑到现在着实乏了,来人,回凤仪殿!” 晏长卿,“……”扶额。 父皇母后突然变得这么活泼,他一时间有些割裂之感。 他今日做了什么不妥当之事,怎么长辈们对他全变了态度? 晏长卿想不通,浑然不知是自己待百相的亲昵惹了祸。 少年心正,奈何大人们先想歪。 萧老将军抱着外孙女出宫的一路,脸色跟夜色一样黑。 隐可听见磨牙声。 好个晏长卿,真是小看他了。 竟敢对他外孙女温水煮青蛙。 若他们当长辈的无所察觉,等百相长大了,事情水到渠成,他们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那还得了? 女儿当年走失,等重聚时已成亲有子,掌上明珠的亲事,当爹娘的全程不得参与。 萧必让皱起浓眉,抱娃的力道又紧了些。 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 晏长卿他想得美! 好女不入皇家门! 尤其后宫素来腥风血雨,他们家百相性子又良善简单。 总归一句话,晏长卿不合适! 回头他找大山说道说道,日后需得提防晏长卿了! 不声不响的,拐他外孙女? 哼! “老萧,老萧,别走那么快,等我一等,你我两家都在东市,一块回去,顺路。”后方老兰国公唤声接近。 萧必让立刻加快脚步,飞速拉开距离。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片刻不等,“回府!速度!” 兰国公紧追慢赶,跟得出来只来得及看见萧府马车屁股影子。 “……” 萧必让这厮,防贼啊? 这头两位老臣相继离宫回府,朝中各高官府邸立刻收到消息,背地里各种琢磨打算。 严尚书府更是直接命府中管家在萧家门前候着,递话萧老将军,翌日严尚书亲自来府拜访。 老国公的事情也因而在皇城迅速传开,四处沸腾。 另边厢月回使臣团白日返程,已经行出皇城地界,在临近码头短暂停航补给后,运船驶入凉州运河。 夜半时甲板上突然传出喧哗。 吉月被扰醒,一肚子气,加上在大瑞皇城屡屡吃瘪的气怒难消,更加重了她戾气。 摸出枕头下小皮鞭,吉月怒冲冲出了卧舱,“随嘈嘈嚷嚷,找死吗!” “公主恕罪!我们的运船多了个人,不知是何来历,小的们正准备审问!”护卫统领躬身解释。 在他脚边躺着一道身影,船上灯光不算明亮,但仍可见那人身形瘦小单薄。 一身灰色布衣,是大瑞寻常百姓穿着,面容清秀、苍白,俨然是个十岁上下少年。 “可问出什么来了?” “尚未,这人不论怎么拖拽踢打都没有发出声音,小的猜测他或是个哑巴。扰了公主睡眠,罪该万死!小的这就把他解决了扔下河!” “慢着。”吉月拦下护卫统领,看向少年时候眼里暗光闪烁,片刻后愉悦轻笑,“一个不明来历的哑巴……把他留下吧,正好给本公主解闷!” 来历不重要,有一点吉月能确定,眼前哑巴是大瑞人。 正好,拿他来取乐泄愤! 她可是发过誓的,大瑞人若落到她手上,她必要将他们当马骑,当狗养! 耳边说话声、笑声交织,吵嚷杂乱,晏渊躺在那里动也不动,眼睛空洞麻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 不过亦不重要。 生也好,死也罢。 都不如狗。 皇城,远征伯府。 书房里的灯光亮了一夜,远征伯坐在书案前发怔,至桌上烛火飘忽跳跃数下,他才回神,看向窗外。 天将破晓。 快天亮了。 “事情如何了?”他问凭空出现在书桌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垂首,“已经把二皇子送上船……伯爷,真要这么做吗?” “人已经送上去了,何来此一问?”远征伯收回目光,眼底沉暗,“明明是皇子,却毫无争取之心,只会盼别人施与仁慈,仁慈能换来什么?让他吃够苦头,或许能换一换他的心思。皇上削了伯府的权,铡了姚家枝叶,逼我至此,人人都以为我远征伯府认命了!” 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沉痛与恨意,远征伯睁眸,“亲母死在兰之容手里,他身为人子,总该为母亲报仇才是!” 黑衣人沉默,认了远征伯的话。 “其他事情也交代好了?” “是,按伯爷吩咐,属下收买了运船上的人,会时时在二皇子耳边鞭策,激起他的仇恨。” “让他在外边待几年,韬光养晦,只要他争气,其他事情我自会为他筹谋。” 话毕,远征伯摆摆手,黑衣人消失于书房。 远征伯吹熄即将燃尽的烛火,起身亦离了书房。 打开房门,晨曦漏出几缕灰白光线,氤着这座宅邸。 曾经门庭极盛的伯府,自从姚贵妃“暴毙”,便一落千丈。 像绝了生机的枯木,熬不过漫长寒冬,最终腐烂在泥雪里。 他远征伯岂能认命! …… 天刚亮没多久,萧必让就携家带口去了京城衙门。 这次回来除了祭祖祀亲,另一桩事便是将女儿的名字重新登记落户。 大瑞律法,失踪逾十年的人口,衙门会在户籍上抹去其名字。 他要把女儿名字重新写在萧家户籍。 汤继宗亲自监督办理此事,将萧家户籍放回老将军手里时恭恭敬敬,还趁人不备慈祥的摸了摸百相小脑袋。 蹭蹭福气。 “萧杏微……我女儿的名字回来了,哈哈哈!”老将军捧着户籍,心情极好,权当看不见汤继宗小动作,“微儿,以后在外亦用回本名吧?” 李素兰……萧杏微抿笑点头,“好。” 林大山也抿笑,“杏微……杏微,杏微。” “你作甚?” “我多喊几声,马上就习惯了。” “噗!” 百相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爹娘瞧,瞧了一会又两手捂眼,“阿爹阿娘羞羞!” 把阿爹阿娘闹个大红脸。 老将军抱起外孙女,朗笑朝外走,“事情办完,咱们回玉溪村!船已经定好了,咱今儿就启程!” “!!!”汤继宗闻言,顾不上别的,紧脚着人去各家报信。 萧老要带小福星逃了! 第241章 好了?这么容易治? “老萧,严某厚着脸皮求这一回。得这怪病几十年,我这么多年从未敢大哭大笑,不敢喜不敢悲。如今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看在你我政见相合的情分上,帮我这次行不行?” 萧府大厅,严肖元第一个赶来堵人。 严夫人也来了,带了两箱厚礼,还有一盒府中厨娘秘制糕点。 显然是早就打听过百相喜好,有备而来。 萧必让眉头拧得打结,面露为难。 “严尚书,不是我不想给你情面,实在是,我外孙女虽然跟大拿研习医术,但是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么玄乎,什么神通仙法的,没这回事。凑巧救回老国公,真就是凑巧。你为人向来务实,想也该知道六岁多的孩子,医术再高明能高明到哪里去?碰巧一回罢了。” 萧必让不是不肯给情面。 但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存疑难杂症多不胜数。 百相再是神通,能解一个十个奇难,能解一百个?能解每一个? 名声过大,届时天下患者纷纷慕名而来,将全部希望压在百相肩头。 来一百个治好九十九个,剩下一个没治好,也必会将责任归咎到百相身上。 那时如何? 说他自私也好,怎么也罢。 他护国几十年,几乎失去所有,临老看透,如今只想护妻女儿孙安好。 把话说完,萧必让平静看着严肖元。 本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 结果。 “既如此,就让百相小娃替我看一次诊,能治我自然欢喜,不能治便是我严肖元合该的命数。”严肖元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正经极了,“兴许这回也碰巧治好了呢?” 萧必让嘴角抽搐,“……” 真是好一个碰巧。 拿他的话来堵他,文官就一张嘴皮子厉害。 大厅门口两颗小脑袋探头探脑看热闹。 严夫人一眼攫住了其中小女孩,心喜上前,直接开口向小女孩恳求,“这么精致可爱的小姑娘,你就是萧老外孙百相吧?我家老爷上门求医,还请小神医相救!” 她没有夫君那般沉稳心性,被拒绝时心头悲伤不已。 夫君被这个怪病纠缠几十年,日渐严重,以前是情绪大起大落时容易晕倒,现在则是半点情绪波动都起不得了。 京中高官有太医院帮忙调理养生延寿,比寻常百姓要好些,但也好不多。 能活过五十岁便是幸事,能活到六十已是长寿,能过七十者整个大瑞凤毛麟角。 而夫君不仅怪病缠身,也已过了五十之年。 严夫人看丈夫为疾病压迫,同样日日忧心,多年郁结。 面对至亲至爱可以预见的结局,谁又能坦然接受,轻易释怀。 百相眨巴眼睛,看着老妇人期待又小心翼翼神色,抿了抿小嘴。 外公说待会就登船回玉溪村,所以阿爹阿娘他们在收拾东西,家里有些忙乱。 她本也在帮忙收拾,是被好八卦的金多宝给拽来听墙角的。 “我不一定能治好那位老伯伯哦。”百相斟酌,她还不太懂外公的担忧,但是家人对她的保护她能感觉到。 她自己也不想因为特殊能力被人当成怪物,这一点始终没变过。 “不过我可以试试看。治得了我就治,治不了你们不能怪我哦!” 听得小神医答应医治,严夫人喜不自胜,哪还多想得了其他,连连点头,“小神医放心!若治不了,我们也定不会怪到小神医头上!” 外孙女既开口应了,萧必让无法,只得让步。 替人诊脉前,百相没忘了凑到外公身边悄悄问,“外公,他是好官吗?” 严肖元身形微僵,“……”他听见了。 萧必让忍笑,认真回答,“人刻板了点,但是好官。” 那就好,百相放心了。 坏官她不救的。 救了不是欺负百姓么。 就在萧府大厅里,小姑娘爬上高椅坐下,人小个矮两腿悬空,诊脉时认真神情看起来违和滑稽。 却没人发笑。 “脉流不畅,似有阻滞……”小姑娘蹙眉,歪着脑袋自言自语。 旁边看着的人全把心提了起来,尤其严夫人,紧张得脸发白,眼睛紧紧盯着小神医无法放松。 百相则仗着别人看不见,把小绿球当成内测工具,催动着滑过严肖元身体脉络。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耗神没那么大,很是顺畅。 绿球从天突穴始,滑过人体各处筋骨脉络。 严肖元只看小神医搭着他手腕脉搏诊脉,久久不说话,以为自己这个病小神医无解,心头聚集的失望越来越大,心越来越沉。 太过紧张,以至他没有留意融入呼吸的药草清香。 严肖元自嘲一笑,“严某惭愧,此番为难小神医了,罢了,诊不出也无妨——” “嗯?”高椅上小姑娘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突然状似疑惑嗯了声,“老伯伯,你这里——” 她小手指向严肖元脑袋右后侧,“——这里是不是受过伤?这里的筋络堵了。” 严肖元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后眼眸缓缓张大。 严夫人心急得不行,忙不迭点头应声,喜道,“是是是!我家老爷年轻时曾被派任南州兴修水利,便是那时河岸塌方,老爷为救水利工人,被泥石砸中过脑袋!” “只是彼时伤势不算重,就是肿了一个包,随行大夫诊治过后说无大碍,老爷康复后我们就没再在意此事!小神医,难道是当时受伤留下隐患了?” “那、那可有得治?” 夫妻两人亦喜亦忧。 喜的是小神医竟然诊出了病灶所在! 忧的是脑袋里的伤如何治?筋络被堵,难道剖开脑袋疏堵不成? 那样的话人还能成活? 就在夫妻俩人心绪百转心乱如麻间,小姑娘取出银针在严肖元后脑淤堵处扎了下。 “好了,老伯伯,以后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会再晕倒啦!” 严肖元,“……” 严夫人,“……” 全程围观的萧必让及金多宝,“……” 玩呢? 扎一下就好了? 这么容易治,严尚书当木头人的几十年岂非白白遭罪,被庸医给耽误了? 百相咧嘴,真的好了。 她用小绿球把老伯伯脑袋里淤堵筋络的东西融化了。 第242章 一针病痛全消!再一针长命百岁! “外公,我去帮阿爹阿娘收拾东西,待会我带外婆出来!马上就能回家啦!可不能错过登船!” “老伯伯,病灶好了也要好好养生哦!保重身体呀!” “多宝哥哥,下次你可别拉我偷听墙角了,每次偷听都被人发现……” 小姑娘蹦蹦跳跳走了,小胖墩麻木跟在后头,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回神。 金多宝觉得百相小神医之名有点悬,但是不敢说。 毕竟他也没见过别的神医如何治病。 但这一手,着实比他翻手覆手赚钱还容易。 萧府门外也有等着听墙角的人。 给各家报信后汤继宗就来萧府门前蹲点了,亲眼看着严肖元进门,又亲眼看着严肖元出门。 只是老夫妻俩进门时跟出门时全然不是一个状态。 看着像极了梦游到别家,在里头逛一圈出来,准备回家后躺下继续入梦。 “嘶!严尚书?尚书大人?你这般是怎了?” 汤继宗凑过去说话,想打探一手消息,迂回婉转,“萧老那外孙女,小神医,也没能诊出您的病?算了算了,你看开点,几十年也这么熬过来了,大不了还跟以前一样,只要情绪控制得好,您跟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 “哈哈!”严肖元扭脸看着对方,突然笑得前俯后仰,因为太久不笑,以至乍做起表情来,五官显得扭曲狰狞。 “哈哈哈!哈哈哈哈!汤大人,小神医名不虚传,老夫的病好了,哈哈哈哈!” 汤继宗,“……” 汤继宗受到了惊吓,马不停蹄去惊吓别人。 没出半个时辰,东市三街九巷高官全部获悉,困扰严尚书几十年的怪病,去了萧府一趟出来,好了。 这下是真如刚烧开的滚水,沸腾了。 如果说昨日林百相救回老国公,只是运气好碰巧了那么一回。 那今日又治好太医院都治不好的严肖元,还能是运气好碰巧了第二回? 哪个长了脑袋的官员都没法继续自欺欺人。 林百相治病救人,不是凭运气,小姑娘的的确确有真本事在身! 医术造诣之高远在太医正郁恒之上! 郁恒昨儿没吹牛皮!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当初众人诸多猜测也全部拨云见日,窥到了真相。 太子殿下是林百相治好的! 萧老将军也是林百相治好的! 甭管什么疑难杂症什么性命垂危,只要你还有一息尚存,去玉溪村!就能好生生的活过来! 文武百官没再等,一窝蜂冲去萧府。 名利地位,他们都有了。 国朝安稳,太子殿下地位稳固,他们也没什么可争的。 这时候最缺的还有什么? 阳寿! 谁不想无病无灾? 谁不想益寿延年? 谁不想活成祥瑞五代同堂,看子孙后代开枝散叶,扶家族钟鸣鼎食? 现在他们有机会了! 找林百相啊! 一针病痛全消!再一针长命百岁! 林百相何止是小神医,简直是大瑞小神女! 可惜,就只迟了那么半个时辰,众人蜂拥到萧府门前时,萧府已人去宅空。 萧必让有预感,带妻女孙儿提前跑了! 老匹夫! …… 三月末,春意浓。 工坊工人兢兢业业干活,经过门口时能闻听坊中高声说笑。 还没到饭点,饭堂里飘出的香味就已在大路上晕散,惹人馋虫。 村口石碑威严矗立,鸣冤鼓自有一股肃穆。 石桥下,清澈河水欢快流向远处,林家三叔公养的鸭子占据一截河面,自在嬉戏啄鱼。 沿路入村,路边农家小院里,桃树上绽开朵朵娇艳桃花。 一株枝丫伸出院外,调皮小童在树下跳跃,偷花簪发。 “玉溪村,我们回来啦!” “阿爷阿奶,我们回来啦!” “金小爷回村,是好兄弟的赶紧来迎,有好东西!” “好得不得了的东西,见者有份啊喂!” 马车轮子骨碌碌轧过地面,没能轧过孩童们欢呼声。 一声呼百声应。 下晌安静的小院里,纷纷有人跑了出来,或隔着院墙回应,或追着马车奔跑。 莫不欢喜。 林婆子远远听到呼叫声,迫不及待从家院子里走出来,站在家门口迎接归家的孩子们。 林老汉本扛着锄头打算去药地里锄个草,直接把锄头撂到了一边,只等孙儿孙女扑进怀。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孩子们不在家,院落显得异常冷清,老两口做啥都觉没劲儿。 时时口中念叨心头惦记,扳手指数孩子们回来的日子。 总算回来了啊。 马车还没到家门口,百相就把脑袋探出车窗往家方向看。 远远的,两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阿爷阿奶弯着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脸上挂着熟悉的慈祥笑容。 与她梦里一模一样。 “阿爷!” “阿奶!” “我好想你们呀!” 乳燕归巢。 小姑娘跳下马车扑进阿奶怀里,又扑进阿爷怀里。 林怀松林怀柏没地方扑,改抱阿爷阿奶大腿。 欢乐笑声充斥家院子上空。 李婆子带着孙子过来凑热闹,“刚才我听到什么来,你们带了啥,见者有份啊?阿婆可是就冲着礼物来的昂!” “哈哈哈!”孩子们笑成一团,“有,见者有份!” 一行回村,没去地里忙活的,各家都有人过来串门。 大山他们去了皇城,肯定有许许多多新鲜事儿能唠,哪能错过? 村里那点子陈年芝麻的事儿日常反复唠,都唠焦了,来点儿鲜! 林家院子没多大会就被村里人挤了个满满当当。 既要分礼物,金多宝特地回家一趟,把祖父祖母跟娘亲全拉了过来凑热闹。 看着人齐了,小胖墩这才跟林怀松林怀柏一块,从马车上搬下两个大麻袋。 “啥东西啊这么多?瞧着还挺沉!” 老将军笑而不语,卖关子。 林大山跟萧杏微也忍笑不言,免得坏了孩子们的兴致。 “当当当——见者有份!保准是好东西!”小胖墩在村人注目中,两手叉腰嘚瑟,“小松小柏,开袋子!” 压根不用他吩咐,林怀松林怀柏开袋,珍而重之将袋子扶住,免得里面的东西撒出来。 众人探颈,凝目看去。 “……” 泥巴? 树叶? 石头? 这玩意儿见者有份? 去皇城一趟,学了皇城人的幽默回来的? 第243章 最喜欢的还是家 “瞅你们这表情,小看小孩子了不是?” “我们给大伙带的礼物能是寻常物?一般东西我金多宝压根看不上眼!” “哼哼,听好了啊!知道这些东西打哪来的吗?皇宫!两麻袋泥巴石头树叶全是我跟小松小柏从皇宫薅的!” “看看这泥巴!皇宫御花园里挖的!这是皇上踩过的泥巴!” “看看这树叶,是皇上最喜欢的春兰叶!太子亲自帮我们摘的,装了半袋子,那株春兰差点被薅秃了!” “还有这石头!御花园莲湖边上的雨花石!寿命比我们村里最年长的太公还长!先先皇那代传下来的古董!” 村民们表情从古怪转为诧异,也就眨眼的功夫。 李婆子抄起林家廊檐下的木盆就往麻袋扑,脚边哇哇叫的小孙子都顾不上了,“我先捞一盆子,拿回去铺在家院子里!以后我老李家也是沾上龙气的人家了!” 有她做榜样,林家但凡能装的东西,竹篮簸箕小筛子喂狗的碗……全被拿走“借用”,两大麻袋不够分的。 为了争一捧土,村民连自己人都抢。 李婆子手里抱着最大的盆,装最多的东西……太过打眼,被抢去十之七八。 气得老婆子大骂,“咋地咋地还带明抢的啊!手快有手慢无!再抢我翻脸了啊!” “哈哈哈,李婶儿,你也说了沾龙气,大家伙都想沾啊!这时候可不跟你假客气了昂!” “不愧是皇宫里的东西!你们仔细看看,这泥巴都跟我们村的泥巴不一样!特别肥!还有这春兰叶,枯了也比外头的落叶好看!” “你这不废话么?说句大不敬的,皇上用过的夜壶都是香的!诶雨花石给我两块,我拿回去给孩子们镇邪!” 一番哄抢,礼物被瓜分得干干净净。 村民把麻袋都抢了,生怕袋子里沾的泥巴粉末被浪费,那可都是带龙气的东西。 孩子们对村民战斗力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林二河、张翠娥也从药地里赶回来了,还有林江,专门从饭堂带了家里孩子们最喜欢的红烧肉。 吵吵闹闹热闹了半下午,村民们各自归家,林家院落总算清净下来。 灶房里,妇人们洗手作羹汤,生火、起锅的动静亦透着安宁。 天边落霞如画,伴烟火清欢。 百相拎小马扎坐在家院子里,只觉哪哪都好看,哪哪都喜欢。 她去过原州那样的大州城,去过最繁华的长京,去过皇帝伯伯住的皇宫。 长了很多见识,知道了外界有多繁华。 她最喜欢的还是家。 就这一方小院。 多多的人凑在一块,走两步就能看见家里人的笑脸,开口就能说话聊天。 不空旷,不寂寥。 最温暖。 最踏实。 “我祖父祖母还有我爹我娘他们待会过来一块吃饭,林小叔去隔壁请徐爷爷跟光头爷爷去了,嘿嘿,今晚的晚饭又是一场热闹!” 金多宝也从灶房提了张小凳子出来,坐在小姑娘身边跟她一块托腮看夕阳,“你刚才一个人坐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想啥呢?” 百相看着晚霞乍红彤彤的落日,弯眸,“在想家。” “……林百相,你跟晏长卿学的这套吧?好好说话!别说忒高深的东西,多宝哥哥听不懂昂!” “就是在想家呀哈哈哈!” 金多宝想虎脸装装生气,装不了。 对着百相妹妹他根本生不了气,嗐! “小牛他们吃完晚饭过来找我们玩,咱玩躲猫猫?” “好呀。” “行,说定了啊!我先回家一趟,今儿光顾着分礼物了,还没跟我爹说我去长京多风光!我得跟他炫耀炫耀!” 交代一声,小胖墩就风风火火往家跑。 他这么小就去过长京进过皇宫了,他爹可没有。 不得气一气老家伙么哈哈哈! 林家晚饭重现热闹,人乌泱泱的挤满饭桌。 长京一行发生诸多趣事,林大山少不得跟家里说一说,又有金多宝在旁插科打诨,笑声就没停下过。 神女山静静矗立夜色中,无声守护这方小村落。 日落月升,繁星铺满天河。 百相草香气氤满庭院。 “你们去长京,村里发生的事儿也不少,徐老这段时间接了七八桩案子,最远跑到了凉州那边打官司,名声大得当地官老爷见了就打怵。” “贾道长在镇上支了个摊子给人看相,全是随口胡诌,把人惹恼了就要他赔百相茶。” “工坊扩招后很快稳定,诸事顺利,不少小地方作坊开始寻来求合作……若百相草供得过来,我打算明年开始将一些工序交给信得过的作坊。” “以前觉着有个皇商的名头,满足了,足够威风了。等真成了皇商,方发现肩上压着的担子不小了,行事时下意识先想大局,先想于大瑞有益。” “对了,听说萧老这次回来,皇上百般留人?你这一走,远征伯府也担不起事,朝堂武将能数得出的可不多了。” 老爷们坐一堆,说家事国事。 妇人们坐一堆,说时下八卦,唠鸡毛蒜皮。 南辕北辙的话题,汇聚一处却异样和谐温馨。 至夜深了,这方热闹才渐息。 百相一夜酣睡,尽是甜梦。 待睡饱了醒来,窗外已有阳光打入窗。 从床上下跳下来,自己穿好衣裳鞋子,哒哒往外走。 院子里,持家的妇人们已经在忙活家中日常。 张翠娥将洗好的衣裳晾上廊檐竹竿,“我在河边洗衣的时候可逢人就替你说道,我家大嫂以后叫萧杏微,不叫李素兰了!早就该用回本来的名字,没得让那边老李家凭白沾光。” 萧杏微给灶里添好柴火熬粥,从里走出来,帮着一块晾衫,打趣,“那我待会给你打一大碗粥,多添些料,犒劳犒劳你。” “诶,我现在可不那么好哄了,家里鸡蛋鱼肉不缺,我不馋那一口了哈哈哈!”张翠娥笑几声,又放低音量,“那边老李家,不追究他们了?” “当初的事情难评功过,便这么罢了吧。他们虽对我不好,但也是因为他们把我捡了,我才有命跟爹娘重聚……不说这事儿了,倒是你,瞧着笑得乐呵,眼里的愁根本压不住,有啥烦心了?” 张翠娥一愣,偏头避开大嫂视线。 第244章 我娘说、说可能是被她儿子打的 “嗐,我能有啥事?如今家里什么都有,啥啥都不用我愁。” “真要挑点发愁的事出来,也就家里俩小子了,一天天的不着家,饿了困了才回来,跟两只皮猴子似的。” “这不一大早的,就跑外头野去了。” 张翠娥将晾好的衣裳抻平,依旧笑呵呵的,说话一如既往大大咧咧。 只是这么明显的逃避,萧杏微怎么会看不出来。 妯娌不想说,她自不能逼着她说。 人活这一辈子,总有些不能往外说的心事。 百相扒在门边,悄悄探出两个小圆髻,眼睛滴溜溜转。 吃过早饭后跟阿娘说一声,小姑娘立马跑出家门寻小伙伴去。 阿爷跟二叔去打理药地,阿爹去村口看水田。 小叔去工坊上工。 外公去隔壁拉徐爷爷晨练打拳,外婆跟阿奶在后头新屋子看两个弟弟滚沙堆。 家里人各有各的忙活,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忙活。 她去找小伙伴听没听着的八卦去。 百相没乱跑,直往金家门前寻,一寻一个准。 小伙伴们全聚在这里,等着她哩。 “百相,你怎么来得这么慢,我都去饭堂带了肉包子回来了!给!”金多宝看到小姑娘身影,立刻从怀里掏出两个肉包递过去。 “为了给你带俩肉包,哥哥我买了二十几个肉包塞这些家伙的嘴,要不你这份留不住!” 王小牛朝百相挤眉弄眼,“赶紧过来坐下!咱边吃边唠!我给你们说新鲜事!” “我二婶婶好像不太开心,你们知道为什么吗?”百相跟小伙伴们一样席地而坐,浑不嫌地上脏。 村里娃娃都这样,她也是村里娃娃。 林怀松林怀柏听到事关阿娘,身板一下绷直,“我娘啥事?” “……”王小牛颇有些为难,到底还是没管住嘴,“可能跟你们外婆——不是,跟张家那老婆子有点关系。” 李雅儿抿唇,悄声道,“我娘在工坊做工,跟那个婆子一个工间,她看到张阿婆胳膊上有好多伤,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娘说、说可能是被她儿子打的。林二婶定是听我娘说了这事,所以才不开心。” 林怀柏眉毛皱起,瓮声瓮气道,“早就断亲了,我娘还操心人家的事情干啥?以前人家对我们可没关心过!” 他犹记得小时候在老张家得过的对待。 嘴里还嚼着的肉包都不香了。 以前在老张家,张家婆子就把他们手里的肉包子抢了扔地上踩,说给狗吃都不给他们吃。 林怀松性情较弟弟略沉稳,抿唇不语。 百相知晓了事因,便不好奇了,大口吃包子。 明明刚在家吃过早饭,可是小肚子好像怎么也填不饱,看见好吃的就想吃。 她吃得下!嗝! 金多宝对这种事情也不太感兴趣,很快跟小伙伴们唠起别的。 “还有林小叔!诶嘿嘿嘿!这个八卦保准你们爱听!” 为难的事情说完,王小牛又开始挤眉弄眼,笑得贱嗖嗖的,“我跟你们说,这话我跟别人可没说过啊,只跟你们说!咳!我有次放晚学回来嘴馋,跑饭堂买烧饼,回来路上知道我看见啥了么?噗!嘻嘻嘻!我看见小叔跟徐姐姐抱一块了!两人的脸比天边红太阳还红!” 喝!小伙伴们瞪圆眼,立刻把脑袋凑过去,“咋个抱一块了,说详细点!” “徐姐姐走路上崴脚了,正好撞到林小叔身上,小叔顺手就抱住了!然后马上又分开了!” “……” 王小牛被小伙伴群殴。 意外也拿出来说嘴? 害他们白兴奋! 恰是私塾不上课的日子,孩子们留在村里,浩浩荡荡四处溜达捣蛋。 村里猫狗见了都嫌他们烦。 溜着溜着就到了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工坊饭堂。 天色还早,工坊刚刚开始上工。 有些在饭堂吃早饭的工人,这时候正走出饭堂。 跟孩童们一块,恰听到了工坊侧方拐角传出叫骂声,还有重物倒地声。 孩子们相视一眼,二话不说朝那个方向奔去。 “老不死的,我就知道你准是藏钱了!家里一个铜板不剩,怎么着,盼着我被活活饿死?” “打你一次还不学乖,非要逼老子继续动手,贱皮子玩意儿!” “别他娘拿什么孝道来压老子,反正我烂命一条,混成这副鬼样子了我还怕什么!有种你把我弄死!上衙门告我去!” “把银子给我!听见没有!给我!!” 越近那个拐角,藏在背后的动静越清晰。 除了叫骂,还有拳打脚踢声响。 一布衣青年奋力从倒地老妇手里抢钱袋,恼妇人不松手,对其又踢又打,嘴里骂声不停。 细看,能看出青年跛足,发髻也绑得松松垮垮,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浑身上下一股街头混混的混不吝,及戾气。 张婆子力气如何敌得过青年? 拳脚落在她头上、脸上、身上,痛得她脸色发白。 饶是这般,她仍死死抓住钱袋不放,整个人蜷缩着任凭打骂一声不吭,浑浊眼睛盯着一处,满是麻木。 竟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骂。 “住手!”林怀松咬牙冲了出去,拉扯青年想让他停下踢打。 林怀柏也冲了出来,一眼不多看地上惊愕老妇人,只当自己是出来给哥哥帮手的。 “你以前不是很能吗!骂人那么厉害,连抛绳子上吊都敢,怎么让人这么打你你连哭都不会!工坊就在旁边,喊一声求救也不会吗!”林怀松吼老婆子。 张婆子仍蜷缩在地,身上疼痛让她一时无法动弹,只是惊愕的怔怔的看着冲出来的小男孩。 “好啊,是你们两个兔崽子!想出来逞英雄?正好,老子今儿连你们一并收拾了,新账旧账一块算!”张世明瞧清来搅他事儿的人后,当即冷笑,抬脚就要往林怀松林怀柏踹去! 旁侧另有一脚横出,动作更快,精准踢上张世明小腿骨。 咔嚓—— “嗷!嗷啊!!疼、疼、我腿断了,我另一条腿也断了!!” 张世明倒地哀嚎。 葛力直接把他踢过边,犊子玩意儿,碍眼。 “葛叔叔!”林怀松林怀柏喊人。 葛力拍拍他们小脑袋,“小孩子那么冲动做什么?忘了葛叔叔是干什么的?这种要动手的事情,以后记得喊我。” 俩傻小子挠头,咧嘴笑。 百相还猫在拐角后头,失望得不行,俩哥哥学了两年拳脚,白学了啊。 第245章 死过一回,看开了……不给大伙添麻烦 工坊里的工人听到动静,有不少人跑了出来看情况。 李文秀也出来了。 她跟张婆子一个工间。 以前并未跟张婆子直接打过交道,但家里有个大嘴阿娘,林家二房的事情她也知道不少。 自然知道张婆子曾经做过的事,知道她在村里的口碑。 只是在工间相处了一阵,感受略有不同。 张婆子干活从没偷过懒,或许因为家中缘故,在工坊多数沉默寡言。 被大家隐隐排挤也低头受着。 所以李文秀对她的厌恶倒没一开始那么深了。 看着蜷在地上披头散发的老婆子,她抿抿唇角,上去将人扶了起来,细声道,“张大娘,旁边就是工坊,遇到这种事你只要喊一声,大伙听到了都会帮你的。你进工坊这么久,安安分分干活,工友们都看在眼里,不至于这点情分都没有。再不济也有葛大哥在,只要是工坊的人有事他都会帮忙,你何苦这么倔。” 葛力闻言多看了她一眼。 年纪轻轻的妇人,说话细声细气的,面容清秀,不是顶顶好看,但是身上有玉溪村人特有的通透平和,教人舒服。 倒是挺会说话。 张婆子颤巍巍站起,得人搀扶,腿依旧站不直,抖索打着颤。 因为遭了摔打,发髻散乱开,身上衣服也沾了泥尘,看着狼狈。 她低头避开工友们视线,弯腰拍衣裳上的灰,“死过一回了,看开了……不给大伙添麻烦。” 围在稍后方看情况的工友们听着这话,眼神复杂。 林、张两家恩怨他们多数知晓,不用说他们肯定向着林家。 但是张家这老婆子可恨是可恨……如今沦落这般,只能说是报应吧。 大家伙同情不多,但是滋味也不多痛快。 大瑞朝重孝,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对长辈尽孝,承小辈敬孝,在他们心里自古以来皆当如此。 大家伙对张家两口子的为人品行看不上。 但更看不上张世明这种人。 得爹娘生养疼爱,长大了不思回报,反扒着爹娘吸血,对生养自己的人施以拳脚。 这种哪里是人? 分明是畜生! “阿力,这种玩意儿别让他脏了咱工坊的地!”赵老大从人群里走出,卷起袖子,“把他扔远点!我跟你一块抬!” “我来抬!只会窝里横的瘪三,看清楚了,老子是上东村张顺!想找人晦气认准脸!我看你敢近我家的地儿不!” 还有张家同族的人,也三三两两站了出来。 老张家那一烂摊子事儿换做以前他们真不会管。 但是张世明这不长眼的,敢追到工坊来闹事,他们岂能不表态? 没得让大伙以为上东村张氏都是性情凉薄的。 他们不是那样人! 张世明还在地上抱腿哀嚎,痛得冷汗直流。 用手摸便能摸出腿骨变了形。 旧年被追债的人打折一条腿成了瘸子,今天又瘸一条! “哈哈、哈哈哈!好、好!” “我张世明记下了,这里每张脸老子都会牢牢记住!” “总有一日我让你们不得好死!” 张世明狰狞狂笑,眼睛猩红,眼里毒液浓得要溢出来。 他这辈子完了,早就完了。 跟臭水沟里的蛆虫一样,只能在烂泥里打滚。 他还怕什么! 哈哈哈! 葛力看他癫狂模样,皱了皱眉,将赵老大等人拦下。 俯身单手扛起张世明,“我来就行,现在是上工时间,都赶紧回工坊干活!月末奖励都不要了?” 一句话让工友们鸟兽散,立刻回去干活。 开玩笑么,不要? 只要每天认认真真干好活儿,到月末的时候东家就回给大伙发百相茶叶! 那可是百相茶! 他们敢说一声不要,回家头发得被家里薅秃。 闹剧落幕。 林怀柏也不多看蹒跚老妇人,等等跑回小伙伴们身边。 林怀松要走时顿了顿,清晰听到旁侧老妇人肚子里传出的咕噜叫声。 他抿唇,从怀里掏出个没吃完的包子塞到张老婆子手里,“饿着肚子干活没力气。” 说完担心对方多想,他立刻郑重补充,“我们已经断亲了,你在我眼里就是个陌生老太太,你可别多想!就是好心帮帮不认识的老太太,知道不?” 小孩们聚齐,蹦蹦跳跳,哄哄闹闹走了。 背影欢快,无忧。 张老婆子低着的头直到这时方才抬起,看着孩童们离去方向,眼眶通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手里的包子已经冷了。 但是天暖,包子握在手里依旧暄软,散着淡淡香气。 是肉包。 她跟老伴想挣点棺材本,攒点傍身钱,为了省银钱,住进工坊后也不舍得花钱买早饭。 早上熬到中午,再吃一顿填饱肚子。 曾经最疼爱的儿子寻来抢她血汗钱,对她拳打脚踢。 曾经最看不上的孩子,却听到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给了她肉包。 肉包和着泪,吃进嘴里暖心,却余下满嘴苦涩。 “你们说葛叔叔会把那坏蛋扔去哪?”金多宝抱着胖胳膊,脑子里飞快转,“我金家工坊,竟然有人敢找上来闹事打人,这不是家务事了吧?万一误伤到我的工人怎么办?” 百相两眼放光,“你想干啥呀多宝哥哥?” “别乱想昂,多宝哥哥是良民,奉公守法,我能干坏事?自然是想保护我的工人。” 他的工人很珍贵的! 如果说大瑞百姓是晏长卿的子民,那金家工坊的工人就是他金多宝的“子民”。 爱民如子才是好东家。 这种事情以后不能再发生。 当然这不是特指张老婆子,工坊如今扩招,一千多人在一个地方干活。 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不成被人一窝端了? 百相帮他琢磨,“张世明不是好东西,也没有悔改心,肯定还会来闹事……要是长卿哥哥在就好了,问他肯定有好办法。” “……”好好说话又来这茬,晏长卿横在中间是过不去了吗? “百相妹妹,你多宝哥哥的脑子也不是白长的!” “你以前——” “好汉不提当年耻!” “哈哈哈哈!” 金多宝以前那点糗事,村里早就无人不知。 全得归功于李阿婆扒八卦的功力。 是以稍稍一提,孩子们就知道是哪桩。 笑闹归笑闹,正事不能耽误。 金多宝转头就去找了他爹。 第246章 大瑞太子跟他也一个待遇 工坊发生的事情少有瞒得住。 不用多大时候,村里就尽数得知。 林婆子还在后屋带娃,李家婆子就风风火火进门,熟门熟路找凳子坐下后,拍腿骂人。 “真真是畜生!咱梧桐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里八乡就没出过这样的畜生!竟然朝亲生娘动手!” “就上东村老张家那个,叫张世明的!我呸!为了抢他老娘工钱,把人打得浑身是伤,不是第一回了!” “咱以前跟他家的婆子也掐过架,算是仇人了,当初我还咒过他们两个老的肯定遭报应。” “好了,报应来了吧,我又不太得劲。” “你说她哪怕走路摔那啥,喝水呛那啥,我都拍手称快,怎么偏偏被老儿子动手打呢?唉!” 林婆子愣了愣,把孙儿石头塞进嘴里的小拳头扯出来,“惯子如杀子,张世明打小得宠,加上家风本就不正,有样学样的,最后成这副德行,没啥意外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眼工坊方向,“咋说呢,张家老两口子,自己种的恶果,自己咽。这种事情旁人管不了,他们不报去衙门,官老爷也管不上。” 不是第一回动手,张婆子却没有报官,显然还是留着情。 “你说的也是,自己种的恶果自己咽。”李婆子也叹气,唏嘘道,“人性这东西真是难懂。那张家老婆子,我还没见过像她那么泼赖的,重男轻女,偏心至极。结果到头来偏心出这么个畜生……怎么就能喜欢的喜欢上天,不喜欢的嫌弃到泥里呢?”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哪能道得明。” “哼,反正我听说这事儿的时候,心里有点打怵。张世明那个畜生当时放狠话,说要所有人不得好死。破罐子破摔,他怕是真干得出来。” 李婆子是真有点打怵。 以前张世明不就干过绑架的事儿么?只是没成。 现在性子定然更狠了。 狗入穷巷,穷凶极恶。 “畜生?坏人?”安静旁听的萧夫人凑个脑袋过来,银发晃眼,“不怕,我让老爷打死他!” 另外俩婆子双双嘴角抽动,教小孩一样教年纪比他们还大点的老妇人,“咱大瑞朝有律法,杀人是要偿命的。再说咱是良民,不杀人,乖啊。” 萧夫人比她们更无语,“老爷在战场上杀的蛮子可多了,你们当我小孩子哄?修理一个小畜生还不容易么,把他扔去战场,十个小畜生扔进去也回不来一个。” 李婆子,林婆子,“……” 谁说老夫人傻来着? 傻了能想出这么精妙的主意? 只是主意虽好,现在用不上了。 李婆子失望极了。 张世明那狗东西他瘸腿啊! 另边厢金钱来跟林江、徐恩回在家客厅里商量考考察下家作坊的事,正忙着,就被自家小祖宗给打断搅和了。 “遇上这种难缠的小人,还真不太好办。”听完事情缘由,金钱来皱眉。 林江沉吟须臾,“葛力跟小小他们在军营待过,警戒性比常人要高许多,或可由他们几人组个安防小队……” 他话没说完就被徐恩回打断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安防小队可以组织起来,负责工坊安全问题,两个工坊规模越来越大,确实需要这样一支队伍。但是这个办法对付张世明那样的人不太管用。” “你想到办法了?” “没有,有也不能用,我祖父会念到我七窍流血。” “……” 徐恩回轻咳,她当然不能让祖父念到她七窍流血,但是念别人没问题。 小人难缠,良民太重视律法规矩良心,对付不了这种人。 但是村里不还有个跟良民不咋搭边的贾大仙么…… 林江视线落在女子微挑眉眼,莫名嘴角抽了下。 徐姑娘要打坏主意了。 他竟然看得懂。 “师父,师父……” 晏家竹亭旁边,光头和尚摆了张长椅,躺在上头晒早上的太阳。 耳边小蚊子嗡嗡念,他就是不睁眼。 “睡着了,听不见。” “师父,师父~” “撒娇也没用,哼,懒丫头,不到有事的时候你就不会找上门来,老道白挂个师父名头,就为了给你解决麻烦的?” 相处久了,他也把小丫头性子摸得透透的了。 但凡这样撒娇,一准有事要他干。 百相趴在竹椅边上,嬉皮笑脸挠老道光头,“师父,我今天用灰球球了。” “哪个倒霉蛋惹你了?用就用吧,肯定不是好人。” “我想用黑球的,可是我家堂屋还挂着皇上伯伯赐的书匾,我要是害人,就给阿爷阿奶他们脸上抹黑了。” 小丫头挠人不疼,跟抓痒似的,胖道士正享受,闻言一把拨开头上小手手,睁开眼来,“所以你准备给师父脸上抹黑?” 不是疑问,是确定。 百相咧嘴,“嘻嘻!” 贾半仙。“……” “师父误会我啦,我没有给你脸上抹黑。害人的事情我不能干,师父,你干吧?” “……” 好个大孝徒。 贾半仙翻脸走人,徒儿的面子都不给。 百相手疾眼快挂在他腿上,“师父,工坊里有一千多个工人哦。张世明想杀人,我看出来了,我能感觉到。” 她不是平白无故对人下手的。 她能感觉到别人的恶意跟杀意。 张世明今天在工坊的样子特别癫狂,浑像个疯子,好像随时要拉人同归于尽。 这样的人,已经不怕打骂,不怕官府,律法孝道都压不了他了。 百相跟着阿爷阿奶阿爹阿娘做好人,但是她不是真的那么善良。 她做好人,一开始只是想让家里人高兴。 她喜欢她的家,习惯这个村子,喜欢周围所有带着善意的人。 这样的生活,百相不想改变。 如果有谁想破坏这种安稳幸福,她就让那人死。 百相再次弯眼,仰头看师父,小模样又软又乖,让人心软。 “长卿哥哥不在,师父,你帮我嘛。” 贾半仙眼抽筋,想扇自己。 臭丫头。 他还拒绝不了她了还。 “下来!这样挂着像啥样?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就是被臭丫头当打手用么。 大瑞太子跟他也一个待遇。 这样想想,一下平衡了。 第247章 你比张世聪那个孽子更可恨 惠民酒坊工舍。 张老汉住的小单间里。 张婆子将洗干净的衣裳放在床尾小木柜,又把脏的衣裳收拾好装进包裹,带过茶坊洗干净了晾干,过几日再送来。 张老汉坐在房中小凳子上,吧嗒吧嗒抽着烟杆子,闷不吭声,眼神沉郁。 “这几个月攒下的银子有一两多了,我留点碎银傍身,剩下的放在你这。” 那个逆子敢欺她,但是还不敢欺到他爹这来。 张婆子抹了下眼睛,嗓音微哽,“这样稳妥些,你可把银子藏好,咱俩如今也只有这点银子能依靠了。” 张老汉沉默须臾,开口,“那个逆子去找你抢银钱,怎地一个字不提?他又对你动手了?” 这句话让张婆子强忍的眼泪潸然落下。 扯着袖子擦,怎么也擦不干。 “跟你提这干什么,你能把他咋?骂不听,打不动。” 张婆子自嘲,“时间晃眼就过,千疼万宠的孩子长大了,自己倒是一点没觉着自己老了。等他拳头砸到身上,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真的老了……放在以前老娘单手就能制住他,那个逆子。” 缓了缓,等眼泪稍稍止住了,她吸吸鼻子又道,“不提了,反正这把年纪,咱也算是双双死过一回,在鬼门关打了个转,以前看不开的事情突然好似能看开了,他再是来抢我也不给,大不了被打死。再攒几个月,棺材本也够了,到时寻个人给咱敛尸埋喽,死了也算有个去处……别的,别的不盼了。” 张婆子打眼看四周,很小的房间,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房内有桌有凳,有床有柜。 无处安身的人在这里能得个着落,工坊诸多事情都替工人考虑了。 他们能进工坊干活,沾了这好处,也算这辈子处处倒霉之外,沾到一丁点的福气。 想想以前,只要能占到便宜她就觉着赢了。 至于赢了什么,回头想想,她自己也不明白。 总归只有自己占好处的份,旁人是万莫想欺到她头上来的。 谁能想,最后竟然落到这般下场。 都是报应。 垂下眼,张婆子低声道了句,算是告知,“工坊的人帮我赶走了那个混账,我被打的时候,小松小柏跑来了,小松还给了我一个肉包。” 夜幕降。 老伴回茶工坊了,带着他这几日换下的脏衣裳,还有他强塞过去的银子。 张老汉从床底下摸出拍茶的锥刀别在裤腰后,用外衫罩住,把陈旧烟杆放在床头桌上,又把桌上散乱的小物件摆放整齐。 他住的这小工舍,老伴走前特地替他打扫过,也干净得很。 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房内添了日常生活物件,似也添了几分人气。 走出房门,再次扫了眼小房间,张老汉关门离开工坊。 路上有工友碰到,不冷不淡打声招呼,张老汉皆低声应了。 等他走远了,工友交头接耳,疑惑。 “这么晚了他这是要上哪去?天马上要黑了,再过会就是就寝的点了。” “谁知道呢……怪事,平时这老头总是阴沉沉的不说话,只埋头干活,也不搭理人。今儿跟他打招呼,他竟然应了?” “嗨,咱对他又没恶意,而且在一个工坊干活这么久了,石头心也得有点热度了吧?打个招呼应一声有什么奇怪的。” “换个人当然不奇怪,但在这老头身上那就奇怪了,你不知道他是谁啊?上东村老张家!就玉溪村林家二房媳妇以前亲爹,断亲那个。” …… 夜色一点点变浓。 暗夜笼罩下的上东村,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各家灯火,各家烟火。 时有热闹说笑声从途经人家传出,欢快,生气蓬勃。 这是玉溪村两座工坊招工后才有的, 这种欢笑与生气,也是工坊带来的。 唯独老张家例外。 几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 远远看着那处少了灯光的院落,便有压抑感在心口滋生,让人不想靠近。 张老汉站在稍远处看自己的家,恍然惊觉,原来自己的家,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良久,他举步走近,打开破旧木门,走进院内。 恰与提桶出来倒洗碗水的张世聪碰个正着。 “爹,你回来了?”张世聪怔了下,开口。 话里有了两分热络。 张老汉瞥他一眼,没应,要往自家堂屋走时又停下,“张世明去工坊打你娘的事,你知道吗?” 张世聪唇角嗫喏两下,没有回答。 见状,张老汉笑了,“你比张世明那个孽子更可恨,更恶心。” 没有再多说什么,回了屋。 他性子凉薄阴狠,自私自利。 两个儿子的性子,全部承袭了他。 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子张世明当然可恨。 但长子张世聪尤甚。 以前家还没散,这个长子最擅躲在后头让爹娘冲锋陷阵,他只管捡好处,不担一点骂名。 拾不到好处了,遇上事了,他为保自己的利益,跑得最快。 任由爹娘被孽子忤逆磋磨,高高挂起袖手旁观,还能扯个冠冕堂皇的名头来遮掩自私。 他张德生总自认精明,事事有把握,到头来最失败的,原是偏疼两个儿子。 当真可笑至极。 张世聪回到自家堂屋关上门,坐在春凳上一言不发。 其妻江水月往外看了眼,杵他,“他不是住在工坊吗?一去几个月没回来过,今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回来了?还赶这么晚?别是出了啥事吧?你也不问问清楚,万一连累到咱——” “行了,别说了!” 张世聪烦躁打断妻子的话,“我怎么知道他回来干啥?你……你以后也别老盯着那边,生怕他连累咱,他们两个老的现在都在工坊干活,有地住有饭吃有银子拿,不定是人家嫌咱呢!” 刚才院门口,老汉说的那句话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张世聪莫名觉着不是滋味。 又或者打从心底里,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是个凉薄的人。 那句话像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划破了他戴在脸上的假面。 又似一个狠厉的耳光,扇在了他脸颊,火辣辣的疼。 江水月撇撇嘴,没跟男人硬扛。 第248章 恰缺了个够狠又缺德的 今时不同往日,旧年两个老的在家呆了大半年,整日整夜死气沉沉的不吭声,好像随时要撒手一样。 没成想两人竟然转眼就成了工坊工人。 每月能落到手里的月银,合计至少能有二两。 二两啊…… 想到这里江水月又觉不甘心,抱怨,“你说你平日精明得很,旧年怎地还不如两个老的机灵? 要是当时你也去应招,不定现在也是正儿八经在工坊里干活拿月银的了。 一个月至少一两往上打的银钱,上哪找这么好的工去? 咱家现在日子可不好过,地没了,田没了,光靠起早贪黑的镇上支摊卖包子,连儿子上私塾的银子都掏不出来,过年过节也得省着买……” 喋喋不休,这里嫌弃那里不满。 日复一日。 张世聪抹脸,陡觉疲惫。 人生走过三十多年,啥都没做成,啥都没落着。 越混越没个人样。 他视线不由自主投向对面屋。 他,他们,好像,是不是都在后悔? 张老汉坐在家堂屋,没点灯。 提了张靠背矮竹椅坐在堂屋中央,整个人融在黑暗中,静静等。 空荡荡屋子,唯有他轻微呼吸声可闻。 好在没等多久,院门再次传来动静,有人进院子。 脚步声轻重不一。 张老汉两手撑着膝盖起身,掏出带来的锥刀握在手里,迎上去。 门外进来的人隐约看到屋里出来的黑影,还没来得及意外,对方已经走到他面前。 “老不……死……?!!”一声疑惑未说完,说话的人就变了嗓调,不可置信,两眼瞠得极圆。 张老汉一句话没说,握刀直接捅了过去。 阴狠,绝戾。 那种毫不犹豫的杀意,让人胆寒。 张世明混得很,处处不如意后破罐子破摔,一条烂命死活已经无所谓,所以什么狠事他都能干得出来。 他以为自己能。 可死到临头才发现,他还是会怕,会恐惧。 尤其动手这人是他爹,跟娘纵容溺爱他不同,自幼爹就总是阴沉着脸,少有见他笑的时候。 所以哪怕混不吝,混到敢动手打亲娘,张世明也没敢对这个爹怎么样。 “爹、爹?!不要、不要!爹,别别杀我,我错了……我错了爹!救命……救命!救命啊!” 腹部冰冷刺入,随之而来的剧痛与猛然渲染的属于自己的血腥味,让张世明趔趄倒地,两腿犹不停地蹬,妄图跟对面的人拉开距离。 张世明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他不敢对爹动手,因为天然畏惧。 他这一倒,手里拎着的东西也撒了出来。 一个木桶,一桶火油。 不知道他打哪弄来的。 “弄油?准备烧死你娘,还是准备烧工坊?”张老汉举步逼近孽子,脚下走的稳稳当当毫不慌乱,走得坚定,杀意坚定。 连说话的嗓调都稳得很,轻描淡写,好像不是在追着杀人,只是闲聊今晚的夜色太过黑。 “腿骨被工坊的人打折了,两条腿都拐着,还能撑住出去弄火油,你这种毅力也像我,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瘸子蹬得再快,也快不过好手好脚的人。 张老汉因心病无望,在家堂屋那张春凳上一躺躺了大半年。 彼时被抽走的精气神,在工坊养了几个月,养回一半。 解决眼前的畜生足够。 “老畜生生小畜生,哧。”走到抖索不停的瘸子面前,张老汉再次高举锥刀。 天幕行云背后,遮藏许久的月亮悄悄探出头。 黯淡月光将地上的人剪出虚影,投在地上,似死神高举镰刀,毫无感情的收割人命、锁鬼魂。 “——啊、啊啊啊!不要、救救命、救命啊!!”瘸子目眦欲裂,骇得尿了。 周围已经传出动静。 附近听到动静的人正往这边奔。 一墙之隔另一个张家,堂屋门也传出被打开的沉重声响。 张老汉高举的手狠狠落下,“杀人偿命,你是我生的,老子亲手了结你,再自我了结!” 他一辈子自私凉薄。 这次算是少有的找出一点点良心,给那个为他操持大半辈子的妇人留条活路。 别人眼里妇人千万不好,可那人大半辈子以他为天,临老落魄,唯独她与他相依为命。 “爹!不可!”男人隔墙惊呼传来。 张老汉手中杀意丝毫不减。 “诶呀我的娘诶!出门没掐指算吉时,非要老道看到这一幕,啧啧,”另有一道怪诞腔调也响起,近在张老汉耳边。 紧接张老汉握刀的手就被人截住,也不知对方怎么使的巧劲,轻轻松松让他手里的锥刀换到来人手。 张老汉阴狠看去,一顿。 月光很黯淡,但是足够瞧见近在眼前的人。 光头,胖子,罗汉肚。 脸上挂着嬉皮笑弧。 好认得很。 长住玉溪村的光头道士——贾半仙。 玉溪村出来的人。 张老汉敛了眼里凶光,静静看着对方,不明其意。 “你也说了,杀人是要偿命的,不可不可。老道好歹拜三清,哪能见着有人在眼前行凶不施救?”贾半仙胡说八道,还要继续胡言乱语时,两腿猛地被人抱住。 张世明死前得救,跟见了救命菩萨似的,抱着他两脚抹涕泪。 “……”贾半仙没忍住,飞快一脚把这畜生踹开。 尿湿裤子的玩意儿,没得把臊气染他身上来,多恶心啊! 他答应了小徒儿解决这麻烦,又懒得四处找对方踪迹,是以直接来了这里守株待兔。 天刚入夜时来的,比张老汉还早一步,就躺在人家屋顶上晒星光。 没成想会看到这出好戏。 既然有人动手了,他走也走得,总归能跟小徒儿交差。 但是看到张老汉那股狠样儿,老道又心思一转,飞身下来管了这回闲事。 他们玉溪村的人大多朴实心善,行事太讲礼义廉耻规矩方圆。 恰缺了个够狠又缺德的,诶嘿,张家这老头行。 小徒儿跟晏长卿挂了勾,以后要遭遇的事情只怕不会少。 有些善良人不愿做的事,自当有个心狠的来做。 外头动静越来越近,上东村民很快就要来到这院子。 贾半仙甩了甩宽大道士袖摆,失心散精准撒到尿裤子的人身上。 旋即,老道单手提起张老汉,三纵两纵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刚消失,老张家院门就被人踹开。 张世聪隔着院墙,嘴巴还维持刚才说话没闭上的模样,见得动静,牙关才缓缓合拢。 他差点也尿了裤子。 第249章 失心疯,彻底废了 村民们来迟一步,没看到事情经过。 到得老张家,只见到张世明呆滞坐在地上,嘴里胡言乱语的喃喃。 “我错了、我我错了、别杀我、爹——地藏王菩萨——” “救命!黑白无常来了!牛头马面来了!” “我不要去地府,我不要死,走开!走开!” 俨然是失心疯模样。 在他旁边地上,一个小木桶倾倒,盖子滚至几步开外,一大滩不明液体在地上氤开,天黑看不明。 但是从空气中充斥的刺鼻气味,让人轻易能辨出是火油。 似乎还有血腥味……? 还有尿臊味?! 大伙是听到动静奔来的,猜测张世明许是受了伤流了血,但是具体伤得多重,谁都不乐意上前细看。 一个连亲娘都揍的畜生,谁乐意沾。 奔过来也不过为看个热闹罢了。 “张家老大,他这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疯疯癫癫的?刚才发生啥事了喊恁大声?” 没看出啥来,村民们败兴,准备离开。 散去前,有人眼尖看到围墙另一边的张世聪,扬声问了句。 “不知道,我也是刚刚出来,比你们早到一点点,出来就看到那混账坐地上胡言乱语。” 张世聪下意识把刚才看到的事情抹去,睁眼说瞎话,泼脏水,“谁知道他在外头又惹了什么人,被人弄了,这种事情发生的还少吗?” 闻言,村民们撇嘴,死心走人。 老张家两个儿子,大的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世明瘸一条腿,另一条腿也还受着伤,居然能忍着痛,黑灯瞎火的去弄桶火油回来,能是要干好事? 再想到张世明当日在工坊放的话,顿让一伙人不寒而栗。 “不成,我不太放心,明儿去工坊跟大伙说说,平日还是多提防着点,张世明那王八蛋不定就是想烧工坊!” “我也这么想,别看他刚才疯言疯语,谁知道是不是装的,就为了降低咱的警惕?他敢弄工坊就是弄我张老六,老子饶不了他!” “王八犊子的,他们老张家真真是歹竹不出好笋,一个长得比一个歪!张世明是个王八畜生,张家老大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刚站在他家院子里,隔着一堵院墙,愣是没往前走几步看看他弟到底伤啥样,这冷血……啧!” “总之,他们家咱都少沾!”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张世聪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拧眉绕圈走到对面院子,像搬垃圾一样把张世明搬进堂屋,点了灯,看他的伤势。 他并不想管,但是村民在背后会议论什么他猜也猜得到。 一个村子住着,总归要点名声。 真让张世明死在那里不管不问,过后少不得有人戳他这一房脊梁骨。 何况人真死了,衙门来查,一看伤势就能知道背后有内情。 难道真让爹给这垃圾偿命不成? “真疯了?”他撩开张世明沾血外衣。 灯光下,可见侧腹部一道指头大小的伤口,圆形,伤口周围已经结痂。 血已经止住了。 耳边,是反复不停的疯话,什么黑白无常,什么牛头马面…… 张世聪手抖了下,脑子里蓦然跳出胖道士的影子。 被刺成这样,爹下手半分没有留情,伤口不可能这么快就结痂止血……张世明也不可能前一刻还好端端的,等外人来的时候立刻说起胡话来混淆视听。 是那胖道士! 他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手脚,但是张世明这模样绝对跟对方脱不了干系! “……疯吧,疯了倒更好些。”他心头发虚,低道了句。 玉溪村里住了太多能人。 绝不是他们这种人能欺负、对付的。 心绪微恍间,张世聪手臂忽然被人紧紧掐住。 他一慌连忙抬头,正对上张世明猩红的眼。 对方眼睛死死盯着他,嘴角涎下口液,嘴里依旧胡乱叫着不休,眼神却极清明,满是骇意跟恨意! 张世聪心头更冷更沉,后脖颈汗毛竖起。 这就是胖道士的手段! 让一个脑子清醒的人,在外人看来言行如同疯子! “放手!你以后若是肯安分,好歹还能活着!莫要再惹事了,那些人不是你惹得起的!”扔下这句话,张世聪匆匆离开,没再管后头拼命拉扯他的人。 张世明被拖得匍匐在地,抬头看前方逃也似的背影,猩红眼睛溢出血来。 恨……他恨啊! 明明他脑子清醒得很! 他知道是爹用刀刺伤他,更想杀了他! 他知道玉溪村胖道士掺和进来了! 可是所有这些真相他都没办法说出口! 他想告诉来打探的村民,结果一开口却是狗屁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在看一个疯子! 不、他没疯!他很清醒!他没疯! 张世明嘴里野兽般嘶吼,去对抗想要滑出喉间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他两手紧紧扒拉地面,十个指头几乎陷进地里,及后他又惊恐发现,十根手指头开始抽筋般痉挛! 就在他眼前,在他惊恐盯视下,手指扭曲成诡异弧度,如同鸡爪,不停抖索。 再想用力扒拉地面,已经不能。 手施不上力了! 连提张凳子,都需用手腕勾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张世明捶地痛哭,涕泪满脸。 他废了,真的废了! 不仅瘸了腿,现在连手都瘸了! 这般模样,别说提桶泼油点火纵火,他连火折子都拿不起! 以后进食都只能用嘴去拱着吃! …… 张老汉被人提溜鸡仔一样提溜。 人在半空晃荡了好长时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耳边风声呼啦啦的吹。 把他心都吹凉了。 再是阴狠胆大,落地时也没能站稳,软了腿。 他坐在地上嗬嗬喘着气,屁股下地面冰凉扎实感,方让他飘在半空的心落定下来。 “为什么帮我?”匀了气,定了惊,张老汉开门见山直问。 贾半仙甩甩手腕,这老家伙瞧着瘦巴巴的,还挺沉,没有提溜小徒儿好玩。 他笑眯眯打诳语,“都说了老道拜三清,道家慈悲为怀,岂能见死不救?怎么说也在玉溪村住了那么长时间,一点善良还是有的。” 张老汉眼皮子上撩,夜色昏暗看不清,但是只听对方说话,他就似能瞧见对方嬉皮笑脸模样。 他低哼了声,也不多问了。 事已至此,该咋就咋。 他敢提刀杀人,就没怕过后招。 尽管来便是。 左右如何谋算,他也只有命一条。 第250章 行走的人参仙么? “不过道家虽然慈悲,但道爷却不干亏本买卖。” 光头老道话锋一转,来了。 半点不让人意外。 “这次幸亏老道先把你带走了,要不然你杀人罪名跑不掉,怎么着也得去衙门献上脑袋,这点你承认吧?” 也不待对方回答,老道自说自话,“欠老道一个人情,日后得还,啊。” “那个孽畜死了?”张老汉终于逮到机会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死倒是没死,不过他估摸着宁愿死了。” “……” “在工坊只要好好干活安分守己,日子就能过得安安稳稳,” 贾半仙手腕一翻,把上缴的锥刀放回老汉怀里,还顺手给他拍了拍衣襟,“这刀子是工坊的东西,是公物,哪能拿来杀人?下次别这么干了,不然老道就跳出来作证,你偷工坊东西。” 话毕,拍拍屁股飞走了。 张老汉摁着怀里触感冷硬冰凉的锥刀,瞪着往玉溪村去的方向,“……” 他早听说玉溪村有个喜给人掐挂算命的光头,道士不似道士,和尚不似和尚。 原来还有不给人机会说话的毛病。 至于欠下的人情,张老汉哼了声,扶膝起身跺跺发麻的脚,浑不当回事。 家老婆子也在工坊干活,有他没他一样能好好活着。 顶多真有那天,把这条命还回去。 这把年纪这个境地,对两个儿子也死了心,他没什么期盼的。 根本没在怕。 待抬目扫视周围,才发现落脚的地方竟然就是酒坊工舍门前。 胖道士直接给他送回来了。 人还怪好。 贾半仙解决了一桩心事,身姿轻盈回村,往自个房间床上一趟,睡得香沉。 至于上东村被他下了毒的孽畜,早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老道虽拜三清,可不惧因果轮回。 良民他自然不动。 非良民嘛……不好说,看心情。 …… 夜色收尽,薄雾晨曦。 金色光线从东边照来,又将晨间雾气一一吸去。 老道仍睡得香沉,本还在做着美梦,梦里突地出现烦人蚊子。 嗡嗡嗡地碎碎念。 “师父,师父,醒醒呀师父!” “师父,太阳晒屁股啦!屁股着火啦!” “师父,你脑袋上长头发了!!” 贾半仙恨不得一巴掌把小蚊子拍死。 “乖徒儿,师父昨晚很晚才回来的,你能不能行行好,先去上学,回来了再叫师父起床?乖啊,去吧。” 随口打发徒儿,贾半仙翻个身想继续睡。 窗外又有杂音传来。 “一天天的不消停,敲敲敲!皮鼓就不会疼昂?” “烦死了,大瑞到底有多少欠人收拾的王八,怎么都收拾不干净!皇帝就该把那种人拉去阉了,断了王八繁衍,保准天下立马清净!” “小百相,你师父睡得跟只猪一样,这么喊是喊不醒的,喏,拿这毛笔捅他鼻孔!” 小姑娘甜甜道谢,“徐爷爷,还是您老有办法!” 贾半仙,“……” 我特娘。 这破地方没法待了。 他不得不睁眼,免得鼻孔遭殃,“办好了,昨儿师父晚归为的就是这事。不过我什么都没干,纯粹他自己遭报应,昂。 总而言之,那个孽障已经废了,别说什么泼油拾柴草纵火作恶,给他一天时间从早忙到晚,他也拾不够一把引火的柴! 安心了吧?能让我好好睡了不我的小祖宗!” 老道说话间中瞥到徐老头在窗外竖起耳朵听,是以特地重重强调自个什么都没干。 免得哄走了小徒儿,倒要被另一个老家伙纠缠不休。 照样不得睡。 果然,徐老头眼睛一瞪把脑袋往窗里伸,“你什么都没干人能废?你给人下毒了?祸害谁了?”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张世明那小瘪犊子自个遭的报应!” “张世明?”徐老头眼珠子动了动,泰然自若把脑袋缩回去,走人,“那确是遭报应,自作孽不可活……诶呀,看看咱玉溪村人,咋越看越可爱呢!” “……” “……” 瞧见师父眼角抽搐模样,百相捧着小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贾半仙气着气着也笑开,这臭丫头,看着乖软,实则古灵精怪。 不过徐老头有句话倒是没说错。 玉溪村人,确是越看越可爱啊。 要不他哪能在一个地方一待便待这么久,不仅没腻歪失望,反而越发不舍得走了。 百相得了答案,放下了心,蹦蹦跳跳跟小伙伴们汇合,上学去。 出村一路,经过各家,都有人笑面相迎。 “哟,小萝卜头们上学啦?吃早饭了吗?” “你们这些个皮娃子,前一段是谁调皮摘我院子桃树上的桃花来?没花不结果,再过两月你们可没桃子吃昂!” “狗剩,你娘早上没帮你穿衣啊?自个穿的裤子?瞅瞅,都穿反了!等会,叔婆给你穿好了,这孩子,去了私塾没得被人笑话。” “见者有份,来,刚蒸的粉果子!一人一个,拿着吃,晾过了,不烫嘴了!” “晚学回来要是看到河上有落单的鸭子,帮三叔公赶回来!给你们留饧块!” 百相扬着笑脸,周身沐浴暖阳,笑容明媚烂漫。 徐爷爷跟师父说的没错,他们玉溪村的人越看越可爱。 她好喜欢这里呀! …… 另边厢,皇城长京。 距萧老将军一家子逃离长京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京中有关萧家的话题却不曾淡下。 慎王府。 华贵客厅,一年届而立中年男子独坐于西窗下,面前置棋盘,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一人弈棋。 “王爷,那边有报信来了。” 管家庞善从外走进来,毕恭毕敬,“据查,玉溪村一共五十八户,总七百零八人。年纪最小一岁零四个月,年纪最长六十九岁。 不管是年纪最小还是年纪最长,皆状况极好,幼者全无脆弱,朝气皮实,长者全无虚弱,精气饱满。 这种情况并非一直如此,乃两年多前玉溪村林家捡到林百相开始,方慢慢改变。” 慎王将白子落下,嗓音低沉悦耳,语意不明,“这么说,是林百相到了玉溪村后,用两年时间滋养调理,改变了玉溪村人的体质,使得人人皆不受病痛困扰,延年益寿……行走的人参仙么?” …… 第251章 他们家王爷……有隐疾,不能生! “王爷英明,确如王爷所言,林百相纵不是人参仙,也相去不远。” 庞善低眉敛目,压着眼底激动,“所谓百相草,亦是林百相出现后才现世,小的猜百相草是林百相带来的东西。小小一株药草,药用价值不可预估。如今坊间已有传言,百姓将之称为仙灵芝、仙人参!对百相草的推崇,已经远在人参、灵芝之上!” “皇商金家独售百相草,定价恰在百姓能承受范围之内,许多权贵暗地里递话欲与金家合作,将百相茶、百相酒打造成上上品,奇货可居,只供王公贵胄,奈何金家尽数婉拒……听说这是金家与林家合作之初,林家定下的规矩,百相草需惠益百姓?” 慎王将棋盘上黑白子一扫,尽数扫入黑玉棋盒,“奇货不居,坚持初心,百相草受到百姓推崇是必然。可惜萧老将军携家眷回京时本王恰好不在,否则,倒真想亲自见一见林百相,见见金家独苗苗。” 他收袖,转动座下轮椅,和颜吩咐,“庞管家,替本王在玉溪村买块地,建座宅子。” “爷,您想通了?!” “与其在此兴叹,莫不如去亲眼见上一见,会上一会。只是,希望皇兄莫要多想才好。” “小的得令!这就去安排!” 庞善险些喜极而泣。 慎王府的事情,外间没人敢轻易议论置喙,但是时间久了少不得揣测纷纷。 皆因他们家王爷今年三十而立,后院也纳了三人,最早成亲到现在已经有十一年,却始终没有添丁喜讯传出! 庞善当然也不敢把这种话挂在嘴上惹王爷生怒。 早年王爷因故双腿残疾不能行走,恐、恐因此于生育有碍。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家王爷……有隐疾,不能生! 这是王爷的心病,是王妃姨娘们的心病,也成了庞善的心病。 奈何王爷讳疾忌医,此前从不准人谈及此事。 可堂堂王府后继无人怎么行? 且老王爷膝下还有几个庶子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 如今王爷竟然起意去玉溪村!定然是王爷想通了! 去了玉溪村,寻到小神医,不定王爷隐疾就能药到病除针至病消! 王府后继有望! 慎王心情颇好,浑不知得用的管家以为他某方面不行。 与此同时,各高官手里也拿到了相似的信报。 自从萧家那个小娃娃在长京连续两次出手,展露高绝医术之后,就彻底入了一众高官权贵的眼。 官场上混迹的人,没有那个脑子是糊涂的。 哪怕心里对一个小女娃有此高深医术存疑,但是亲眼所见,也足够推翻他们的怀疑及犹疑。 萧家离开大半个月,当初已经断了气又活过来的老兰国公,不仅没有此前的年迈虚弱,反而精神头一天好过一天。 眼里浑浊退去不少,重复清明,说话声气也渐足,不过短短十几日,走起路来竟然可以不用拄拐了。 纵是心思深的人,也没办法用“回光返照”四个字自欺欺人。 再说兵部尚书严肖元,那日走运截住了萧家人,在萧府挨了一针以后,再出来简直跟变了个人一样。 逢人未语必定先大笑三声,也不管什么场合尴不尴尬,就是炫! 炫他能哭能笑能骂能吼了。 病好是好了,看着更像有病了。 权贵们心头嘀咕是嘀咕,不爽是不爽,但是毋庸置疑的一点,林百相那个小女娃着实神奇! 小小年纪就能凭医术一再缔造奇迹! 一针百病消啊! 一针寿命长啊! 谁不想? 是以当日没拦住萧家人的一众,这大半个月来全都没闲着。 各自着了探子,探查玉溪村详细情况回禀! “近两年无一病、死?” “最年长的已经活到六十九岁?!” “等等!不算五十岁以下,全村老者三十九人,年过五十二十一人,年过六十、十八人?!” “这还不止,两年多前林百相未到玉溪村,这三十九人里有三十个已经各自患病、步入将死之相!可林百相来到后,所有人全部好转,两年来再无患过病痛!” “……” 一句句详情传入各人耳中,让人心神大震。 于是郁恒就被逮了,这个逮了那个逮,大半月没一天消停。 “我求求了各位!我是真不知道啊!” “玉溪村老人长寿,人家可能命里就该长寿!” “我师兄确实说过,多喝百相茶,多喝新鲜百相茶!也许这就是究里原因!” “平素各位没少喝百相茶吧?身子骨感受的好处都清楚吧?山长水远的,新鲜百相草我们不可能有,只能喝茶叶!得知足啊诸位大人!” “百相草只有我们大瑞有已经是庆幸!其余各邦各族连百相茶叶都没有呢不是?” “新鲜的我这里真没有!当初太子垂危,我师兄着人送来的百相草用特制玉匣装着,送到长京来也已经不水灵了!没办法,真没办法!!” “想喝新鲜茶,去玉溪村!” 烦不胜烦,郁恒什么官仪什么应酬姿态都懒得顾了,嗓子吼到沙哑,四方突围躲进宫里才能得个耳根清净。 有家不敢回,窝在太医院办公署里,郁恒坐在圈椅上双目无神百思不解。 一辈子师兄弟,师兄明明知道点什么,愣是半点口风没跟他透露。 只在说笑的时候开玩笑一样,说过一句“喝新鲜的”。 当时他跟师兄说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郁恒咬牙切齿。 真是他的好师兄! 哪怕跟他多叮嘱一句,让他多喝新鲜百相茶,他现在也不至于这么气。 他在玉溪村待了好几个月啊!! 出门就是新鲜百相草啊! 怎么着? 他的命不是命? 他的寿不是寿? 不用新鲜百相草续啊? 郁恒抬手招来药侍,“我朝太医多少岁数能致仕来着?” 药侍恭恭敬敬回答,“回太医正,您老医术高明,深得皇上及各宫娘娘信任,定能久居太医正之位。……太医一职特殊,行医年岁越长医术越精湛,是以我朝没有规定什么岁数致仕,只要太医正还能动——” 药侍停下不说了。 郁恒也绝望了。 他当初是怎么非要来当御医的? 跟在师兄屁股后头跑多好?踩一次狗屎运,至少能长二十年寿命。 二十年啊!! 挥退药侍,郁恒二话不说执笔书信,他要找师兄帮他想想办法。 他想去玉溪村住! 玉溪村不是缺个赤脚大夫吗? 他行! 第252章 御赐,丈地令 转眼四月将过。 玉溪村过了春播繁忙后,村民们又得一阵清闲。 最喜好的事情自然是全村溜达串门子唠八卦。 林婆子如今家中事事顺心,儿子儿媳也皆孝顺,她一天里基本没旁的需忙活,便尽心带好两个小孙子。 新建的后屋修了供孩子们玩耍的小院,堆了个沙池。 老将军得闲时就带孩子们堆沙堡,画行军图,教孩子们推演。 这种时候,萧夫人总提张凳子坐在屋门边,眼睛一错不错紧迫盯人,生怕孩子突然不见了。 久而久之,来家唠嗑的妇人婆子们也都习惯了,说笑唠嗑时,还会故意逗她说上两句。 李婆子吃过早饭就抱着小孙子来后屋,把他们家李沛往沙池旁一放,径自进堂屋唠嗑。 倒不是看娃不尽心,他们家李沛但凡来林家,就喜欢奔去跟石头棒槌玩作堆,尤其看老将军推演津津有味。 勾了凳子坐下,往外看一眼,小孙子果然蹲在沙池旁,在老将军跟前乖得不得了。 李婆子龇牙一乐,“我家这皮小子,搁家使劲捣蛋,也就到了老将军跟前能这么乖,上你家串门我可省心。” 林婆子也省心,得空了手里闲不住,把孩子们的衣裳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缝补,“咋,又得了什么新鲜八卦要说来?” “还真有新鲜八卦!”一提八卦两个字,李婆子就两眼放光,咂嘴,“我家药地挨老村长家边上,伺弄药草的时候听他们家媳妇说了一嘴,最近突然冒出好多人要买咱村的地,想在咱村建房哩!” “真是?我咋一点风声没听到?” “嗨,老村长那边还没决定卖不卖呢,就没往外说!只是这次怕由不得拒绝,听说想买地的人有点背景,直接找上的镇衙门,杨大人关照咱村,所以特地着赵捕头过来先知会一声。” 这话引得林婆子好奇起来,“大人物来这?大人物上哪建房不好要来咱这乡下买地建房?” “小看咱玉溪村了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今非昔比! 今日的玉溪村可不是昨日的玉溪村! 咱村有百相草!村口还有皇上亲笔的石碑,有鸣冤鼓! 咱整个村都是得了皇上夸奖的! 你不知道外头都在传,咱玉溪村是福地啊? 不定就是奔着想来沾点福气! 再不然,就是想来这里蹲点,说不得太子殿下日后还会回来转转,万一让他们蹲着了,只看上一眼也是大福气不是? 嘿,大人物还没咱有福气呢,太子殿下住村里的时候,咱天天看,还能说话来着!” 老婆子自得模样,把林婆子逗乐开,“既是大人物,还能直接找上衙门的,少不得是官家人,还能见不着太子殿下啊?” “那你说他们奔啥来?图咱这儿山青水绿人好?” “……”林婆子咳了声,没敢接话茬。 他们家小孙女不是普通人……加上在长京又接连救治了两个大官,或许是因此打眼被人注意到了。 想到这里林婆子心头有些不定,对方来这里不带旁的心思还好,若是打了歹主意,那可如何是好? 皇上跟太子殿下远在长京,这边出点什么事情压根指望不上找他们求救去。 虽然有老将军在这里撑场子,可人上有人官上有高官,人家敢来,未必会怕。 其实林婆子最担心的还有一点,他们家百相不是好惹的。 当初在半道上拦了大山要打劫的那些混混,听说现在还没能下床走动呢…… 有李婆子这张大嘴巴,村里没多大会就尽数知悉又有人要来村里买地了。 晒谷场大槐树下唠嗑的村中老者,就这件事唠的又不一样。 一群白发白胡子老头,穿着薄衫短打,打着赤脚,捧一壶茶往树底下一座,乍看跟落入村间的赤脚仙似的。 精神头十足,中气十足,面容慈祥话语爽朗。 “咱村哪里还有地儿卖啊?但凡空地全都种上百相草了,连路边、水沟边上都长着百相草,总不能他们要来,咱就得拔草卖地吧?那可不成!” “我家里老婆子,恨不得把家墙缝都栽上百相草,哈哈哈!没地儿了,确实没地儿了!” “可不能把百相草拔喽!那都是宝哩!地面上一小捧百相草,拿出去能让多少老百姓长精神头、疗小病小痛?凭白一人要来买地建房,他得霍霍掉咱多少百相草啊?” 不成不成! 老头儿们一个个把头摇成拨浪鼓,好似买地建房的人已经在眼前。 他们都是村中老人,到了年纪步入衰老,最清楚自个这把老骨头前两年是啥样。 说句难听的,当时他们这一伙,没一个不是数着日子等死的。 嘿!哪知道村里突然来了小百相! 突然长了百相草! 一天一天不知不觉的,他们这些老家伙身上各种折磨人的病痛奇异消失了。 日子数着数着,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了。 两年多一晃而过,他们不仅没死,反而都还活得好好的。 甚至这两年竟全都没犯过一点小毛病! 这种情况不止出现在他们身上,而是出现在玉溪村每个村民身上。 老人信神佛,嘴上虽然没说出口,但是皆在心里信了当初村里妇人婆子说的那句话—— 百相是神女山给他们村赐下的小神女,是福宝,是福星! 百相草就是小神女给的,是惠益玉溪村的宝物,是惠益老百姓的宝物。 在他们这些寻常百姓眼里,一株百相草,比什么人参灵芝都精贵! 人参灵芝再好,穷人病了伤了吃不起。 可百相草,他们人人吃得上! 百相草就是他们老百姓的仙人参、仙灵芝! 怎么能拔草建房? 他们只恨村子不够大,种百相草的地不够多哩! 村里人对这个八卦各有热议,老村长则为这件事愁得直皱眉。 照理,他是一村之长,村里的地卖不卖,他有决定权。 他当然不想卖地,奈何赵捕头过来递话,透露前来买地的人身份不简单。 最离谱的是,对方是拿了块玉牌来买地! 赵捕头说,那块玉牌乃御赐之物,大瑞仅有一块的“丈地令”。 持此令牌,可在大瑞境内任何地方圈地归己用! 什么鬼东西? 什么大人物脑子被驴踢了,拿御赐令牌来山旮旯买地? 偏偏就是这,让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啊! 第253章 茅坑怎地了?填平了不还是地么? “老将军,这持有丈地令的大人物,究竟是何人?” 林家后屋堂屋,老村长跟林老汉、萧必让三人散坐矮凳上。 萧必让抿一口暖茶,“长京慎王府,慎王晏时宜。” 老村长手一抖,“……” 林老汉茶一喷,“……” 这个大人物,真的是大人物…… 皇室秘辛,多的老百姓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人尽皆知。 大瑞朝皇族仅有一位王爷,就是慎王晏时宜。 而慎王名声会这么广,是因为他双腿残废,坐轮椅。 萧必让兴致好,继续给受了惊吓的两人讲古。 “慎王府里多年好戏连台,老慎王当年宠妾灭妻,一度想扶庶子继承世子之位。” “不过晏时宜也是个狠人。十四年前皇上尚是太子,为鼓舞戍边将士,携太子妃一道巡边,结果遭外族及内鬼设伏袭击误入瘴气蛇林,晏时宜为救护皇上身中瘴毒,后强将毒素逼至双腿才能保住一条命,也因此残了双腿。” “凭着这份功劳,得皇上登基后力保,赐了那枚丈地令,又迫老慎王那个糊涂虫将世子之位交给了晏时宜。” “否则双腿残疾,即便嫡庶有别,晏时宜也难以嫡长子身份担任世子。” 说到这里萧必让叹了口气,又道出个外人不知的秘辛,“说来皇后也是那次戍边,在瘴林里为救被蛇咬中的皇上,替他吸毒,导致伤了腹中胎儿……否则太子也不会出生即体弱,就这样,背后还有人传谣言说皇后与晏时宜之间不清不楚,哼。好在皇上对皇后、太子有愧,越发厚爱他们。福兮祸兮,说不清。” “为何会传出皇后与晏时宜、慎王的谣言?” “皇后还没入宫前,慎王曾有意上门提亲。” 老村长,林老汉,“……” 大意了,就不该好奇多问那一句。 这种秘辛是他们听得的吗? 他们应该早早关上耳朵才是。 老将军逗了两个老头,心下暗笑,心情大好。 洪景帝样样都好,就是这方面小气。 因着晏时宜曾想上兰国公府提亲,皇帝看晏时宜就没顺眼过,若非对方救护有功,慎王府一烂摊子事皇帝根本不会管。 即便这般,时至今日,皇帝看慎王依旧不顺眼。 慎王也识时务,只做个闲散王爷,四处游山玩水寄情野趣,一年里待在长京的时间少,反而待在外面时间多。 没想到这人竟然会跑来玉溪村买地…… “幸亏大瑞朝只有一块丈地令,要是多来两块——”老村长扒头,烦恼不减,“光是眼下,我都愁不知道上哪找地方去。老将军,林老弟,你俩给我一块想想?” 林老汉摩挲下巴,瞥了眼老村长,犹豫开口,“要说建房地,倒是还有个地方,就怕大人物知道了不愿意。” 老村长一喜,“这时候就甭卖关子了,有地儿给我交差就成!至于愿意不愿意,反正地我是交出去了,其他的可不关我们的事儿了!” “晒谷场马厩旁边那块。” “你说村里荒了十几年的公用茅坑?!” 四目相对,老村长心肝儿颤,嘴角抽抽,“……” 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把那地儿拿给慎王用啊! 可也正因为那地方是茅坑,所以即便荒了多年,也没人把百相草往那儿栽……埋汰。 一旁,老将军大笑抚掌,“茅坑怎地了?填平了不还是地么?就定那儿了,这件事情我来办!” 老村长跟林老汉再次目目相对,各自心虚。 咳,那事儿就这么定了。 不是他们埋汰慎王,村里真没地方了啊! …… 甜宝对这些事情茫然不知。 每天固定三点一线,村子,私塾,饭堂。 放学了搁外头玩累了,就回家逗俩弟弟。 “石头,棒槌,姐姐回来啦!”连书包都没及放下,百相便先跑后屋找弟弟。 看到弟弟们坐在沙堆里铲沙,直接扑过去跟弟弟们凑作堆。 “点点、点点!” “阿点,点!” 石头棒槌握着小木铲,亮出两排小乳牙眉开眼笑。 大黄在后头追过来,绕着小主人们转圈圈,哈赤哈赤摇尾巴,“汪汪,汪!汪汪汪!” 石头棒槌立刻怒了,一人薅狗头,一人薅狗尾,“嗷呜!汪汪汪!卟、卟盹吠阿点!” 大黄四肢趴地不敢动,狗眼汪汪无辜茫然。 百相笑得在沙堆上打滚,每次大黄跟来汪汪叫,弟弟都以为大黄凶她。 非要薅一顿大黄才消气。 偏偏大黄屡屡被薅屡屡不改,每次都屁颠颠跟过来。 堂屋里大人们见着这一幕也皆笑得打跌。 家里最小的两个小豆丁,打小就亲近姐姐、 以前只能躺还不会走那会,俩崽儿甭管是哭是闹,只要看到姐姐就会自发消停。 哭那一嗓子闹那一会子,就是要吸引姐姐过来陪他们玩似的。 “石头,棒槌,别欺负大黄了,大黄都要哭啦。”金多宝从外进来,给俩崽儿一人嘴里塞根磨牙棒,再给大黄塞了根肉骨头,成功让二人一狗服服帖帖。 把滚了一身沙子的小姑娘拉起来,反手又往她嘴里塞了块小巧的水晶糕,“都快七岁的小姑娘了,哪能在地上打滚呢,看看,衣裳都脏了!” 百相弯眼笑,嘴里含着糕点说不了话。 金阿奶做的水晶糕,桃果味的,好吃! “去洗个手洗把脸,哥哥带你看好玩的去!”投喂完小姑娘,金多宝即开口催促,一边暗戳戳在沙堆里扔下两个新买的鲁班锁吸引石头棒槌注意。 免得待会俩崽儿非要跟尾巴闹腾。 石头棒槌一看到新玩具,注意力立刻被吸引,等到再抬头时,姐姐已经不见了。 “……” “呜哇!点、阿点!” “点点呜呜呜!” 晒谷场,傍晚村里人多得闲,除了搁家做饭的妇人,村里老人、孩童、地里回来的汉子们多聚在这里,看着前方大动作热议。 距马厩不到六丈的旧茅坑,已经被土填平,老将军亲自圈了一块宅基地,让衙门请来的泥瓦匠按照划线建房。 不能超出划线。 而宅基地,咳,就在被填平的茅坑上。 第254章 而他,偏心 晚霞在晒谷场铺上一层紫红霞光。 乌泱泱的人聚在这里,唠嗑声,议论声,孩童嬉闹声汇聚交织,甚是热闹。 “谁家盖新房呀?” 百相把金多宝带的水晶糕全部搜出来了,说话时小嘴鼓鼓的,语音有些囫囵不清。 金多宝笑得神秘兮兮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摇啊摇,“可不是一家,是好几家。” 后方,林怀柏一个助跑跳到小胖墩背上,“好啊,有点心你悄摸摸留给百相,好兄弟捞不着一点!” “诶哟喂沉!下去!你当哥哥的,馋妹妹那一口啊?”金多宝左甩右甩没能把人甩下去,气得弯腰撅腚,“小松,挠他痒痒!收拾不了他了还!” “你俩自个玩去吧哈哈哈!”林怀松走到妹妹另一边,机灵避纷争,接着金多宝的话给妹妹解惑,“听村长爷爷说的,长京一来就来了三个人买地,那边宅基地就是画出来分给三人的。” 百相差点没呛着,划出的地基给一家正好,给三家就十分不够用了。 她小手比划了好一会,“分下来,每家能占的地,就比咱家灶房大一点点?” “那没办法,能拿出的地就这么大,官老爷非要来,咱是老百姓,哪能拒得了官老爷?” 旁边还有小伙伴搭腔,“有人拿御赐丈地令买地,有人拿几十年功勋买地,还有人拿据说是太后多年前给的一诺买地!……我滴娘额喂,我听了半天八卦愣是没听明白!” “我也不明白,功勋咋地买地?太、太后千岁的开口一诺也能买地?做啥子当官的全跑咱村买地来?难道咱这里聚了龙气?!” “嘘嘘嘘!这种话也敢说你不要命了!长没长脑子!好歹十岁了!” 百相越听越莫名,大瑞那些个当官的,买东西不用花银子,奇奇怪怪。 不管村里村外就已经传开的事情如何议论,茅坑上的屋子还是建起来了。 没啥特别,渐渐的村民们讨论一阵后就失去了兴趣。 是真没啥特别,这建起的新屋子,跟工坊给工人住的工舍一模一样。 联排,三个房间。 非要说有院子,院子就是旁边的马厩,十六匹马又高又壮,鼻孔打喷。 村民们对马匹喂养得很精心,当孩子来疼,平日里压根不舍得拘着。 割草把马匹喂饱了,就放它们出来溜达,满地的马粪铲一块晒干后挑回家肥地。 马粪就拉在联排屋子前面。 所以这一片的味道,唔……有点味道。 皇城那边又是另一片景象。 御书房里,洪景帝看着面前堆叠如山的奏折,太阳穴突突突的疼。 随手抽了一本翻看,看完之后烦躁扔过一边。 “又是上奏表功,要求奖励去玉溪村买地的。 赵相国如此,大理寺卿如此,太尉如此,御史正如此! 用的理由全部陈词滥调,千篇一律! 我大瑞泱泱大国,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启奏了? 一个个的心全跑到玉溪村去了!都以为去了玉溪村就能长生不老呢?” 崔敬躬着身垂眉敛目,不敢搭话。 紧接就听皇上问,“朕的百相茶呢?续上!” “……”崔敬默默将茶续上,依旧不敢说话。 上一回二皇子的事情,因着没办好已经挨过一顿罚了,可不敢再随意说话惹出错来。 只是皇上似乎自己没有发觉,他叫茶的次数比以前多了数倍。 以前一个下午顶多一壶茶。 现在已经添到了三壶,浑是将茶当饭吃了。 洪景帝则瞪着那些奏折,好笑又气怒。 上奏表功的,全是朝中有大功劳的老臣。 也只有他们有这等胆量敢跟皇上提要求要奖赏。 追溯源头,都怪晏时宜那个混账。 要不是他领了头,惹得众重臣跟风,他何至于此刻如此头疼? “罢了,朕去御花园走走。”看到这些奏折就火烧心,洪景帝起身往外走,顺口问,“太子这几日在作甚?” 崔敬紧脚随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我,“回皇上,太子殿下这几日寻了宫中画师作画……” “还在画槐儿画像?” “是,太子殿下宽厚心慈,仍然未放弃寻找二皇子,特地着画师将二皇子画像画出来,以此发布寻人告示。” 洪景帝未再问话,走出御书房后,在门口站了片刻,脚跟一转转去东宫方向。 十日前东宫落成,太子从凤仪殿迁至东宫。 此刻东宫偏殿内,晏长卿坐在书案前看着画师刚刚呈上的画像,低眉不语。 画像上是一张还带几分稚气的俊秀面容。 已可见澄怀雅致,如琢如磨。 画师见太子沉默不语,躬身请罪,“殿下恕罪,二皇子旧年离宫,此前小的也仅仅是旧年中见过他一次,是以画出的是印象中二皇子的模样……距今已过大半年,二皇子容貌定然有所变化,未必与画像一致,是小的画艺不精。” 晏长卿抿唇,抬眸,“郑画师莫要妄自菲薄,孤既招你来,自是因你画技独绝。今日就到这里,你且先退下吧。” 画师告退。 晏长卿视线重新落至画像,心口泛起沉闷难过情绪。 他方才沉默,不是因对画像不满意。 而是恍然,原来二皇弟已经长这么大了,全然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病着的那些年,记忆里曾见过长槐一次。 彼时二人都年幼,他不过六岁,而长槐不过四岁。 秀气得像个女娃娃的小皇子,看着他时眼神懵懂又好奇,看着他时,孺慕又渴望亲近。 天真的年纪,天真的孩子。 只是彼时他有心无余力,能做到的仅是对这个异母弟弟展一抹笑意,释放善意。 事隔经年,时过境迁。 他未曾想到两人之间会各自发生种种际遇,最后变成这般。 二皇弟,长槐,你究竟在哪里? 我……还能找到你么? 洪景帝没有走进殿内。 负手站在花窗后方,视线同样落在书案上小少年画像。 良久,眼尾微红,悄然离开。 皇权之下波云诡谲。 身在其中,没有谁是无辜的。 纵有,也枉然。 姚贵妃并姚氏一族率先动手谋害太子欲夺权。 他是帝,是君,容不得。 皇后反击姚贵妃出手狠辣果决,扞权护子。 他是帝,是君,亦是夫……舍不得。 姚贵妃贪、狠。 而他,偏心。 第255章 让她去倒夜香 “娘娘,殿下还在为晏长槐的事情烦心,真让他继续找下去?” 凤仪殿里,杜嬷嬷动作熟练给皇后按摩,边禀告东宫那边动静。 皇后美眸轻阖,姿态放松卧于贵妃榻,嗓调听着也带几分疏懒,“卿儿要找便让他找去,在本宫这里,甘泉宫的事情已经了了,至于晏长槐,纵他有何造化,本宫也不放在心上,免得卿儿与我离心。再者皇上那里,本宫总要给他几分情面。” 杜嬷嬷闻言,把还想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斩草不除根,恐有后患。 但是脑子里蓦然闪出玉溪村那群烂漫孩童,到底还是软了心。 二皇子晏长槐,跟那群孩子也在差不多的年纪,性情与其母妃姚心雅截然不同,听话温顺。 罢了……她一个做奴才的,但凭主子吩咐做主。 “只怕殿下继续找下去,徒添失望而已。”杜嬷嬷轻叹。 那孩子失踪这许多天,不管皇上还是太子乃至已经落寞的远征伯府,都有下令着人大力寻找,可惜谁都没能找出半点线索,更遑论找到那孩子的踪迹。 怕只怕,那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殿内安静片刻。 皇后眼眸轻轻拉开一条缝隙,偏头淡道,“他寄养的那户,可罚下去了?” “已经罚了。崔敬这次托的人办得太不牢靠,事发后亲自去查才知道,找了家婆娘口甜心苦的,拿银子的时候诸般好话,转过头却用那些市井手段磋磨人。” 杜嬷嬷哼了声,“一家两口,男的被罚去了徭役,女的被赶去喂猪了,让她自个也尝尝挑担子提潲水的滋味。” 皇后复又闭眼,把头转回去,“让她去倒夜香。” 杜嬷嬷差点岔了个力道,“……是!” 寻人启事一夜贴遍皇城大街小巷,且以极快速度下达各州各城。 皇城这边派出去搜索寻找的人也在继续执行命令。 只是结果如旧,始终没有传来喜讯。 时间如沙漏。 玉溪村晒谷场的屋子建成了。 村中百相草已经又卖了三茬。 村口田野里稻子也已结穗上浆。 欣欣向荣,岁月安稳。 村中妇人婆子唠嗑的话题也换了又换,从上东村死了个疯子,到镇子贴满的寻人画像,道不完的感慨唏嘘。 “谁能想到是这样下场。瘸手瘸腿的,还去偷别人的酒喝。结果喝大了,半夜三更的自己摔水沟里,等天亮的时候才被路人瞧见,人已经没了。” “这种心肠歹的是老天看不过眼,把他收回去了。没啥值得可怜的,都是自作孽。” “镇上那些寻人告示你们都看过了吧?听说是太子殿下着人贴出来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找到人没有。” “告示贴了那么久,咱去镇上赶集也不是一回两回,哪能瞧不着。说是当朝二皇子哩……” “有时候真就觉得,咱们这样的升斗小民,虽然平平凡凡,地位也不高,但是胜在安稳。除了一日三餐就没旁的烦心事,比那些大人物要活得更自在。” “可不是,还是咱玉溪村好。我现在一点不羡慕那些贵人富人了,哈哈哈!如今咱走出去说一句,我是玉溪村的,多少人反过来羡慕我们呢!” 林家院子每日都少不了这样的热闹。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有了药地每月几两银子打底,自家水田里种出的稻子足够自给自足,多余的也不卖,分些给自家这个那个亲戚。 富余,安稳,说不出的满足。 从村头走到村尾,看不见一张愁容,俱是笑颜。 又使观者心情更明媚。 萧杏微跟张翠娥在灶房里忙活,听着家堂屋、廊檐下各种话题的唠嗑,时不时被逗得闷笑。 “村里安稳,工坊那边也不差。”看张翠娥一眼,萧杏微笑道,“金家已经定了几家合作的小工坊,把手头上一些繁杂工序包了出去,坊中工人轻省不少,工钱福利照旧——” “啧,你说你这人,啥都好就是说话总爱拐弯抹角的,直接说不成啊?不就是想问我难过不难过么?” 张翠娥白眼一翻,大咧咧,“张世明那王八犊子,跟李婶儿她们说的,自作孽,有这个下场没啥值得同情的,我也不同情他。前一段听说张家老太太被打,我是心里有些不得劲,怎么说也是她生了我,闹得再狠再恨,我也没法觉得痛快……不过这可不代表我会原谅他们做过的事情,一码归一码。” 妯娌一通解释,让萧杏微失笑。 她确实担心妯娌心情不好,却没怀疑过什么。 人与情,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张家老太太的事情,外人很多都说是报应,但翠娥没有因此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恰说明她品行好。 而她能明了当间事情一码归一码,也说明她拎得清。 “再过半个多月就是中秋了,想吃啥馅儿的月团,我给你多做点。”萧杏微换了话题。 妯娌立即牛皮糖一样贴过来,恁大人了冲谁都能撒娇怕马屁不害臊,“果然人说长嫂如母!大嫂,你跟娘一样疼我!我要吃火腿馅儿!还有五仁!” 萧杏微莞尔,一根指头作势把人顶开,“行,火腿加五仁的。起开点,多大人了还这么贴,回头叫李婶看见了,明儿全村都笑话你。” 张翠娥才不怕这个,她这是有人疼,怕谁笑话来? 后屋在沙堆里玩得不亦乐乎的娃孩童们也有话聊。 金多宝咬着三叔公院里摘的红桃,咔嚓咀嚼声不停,“这一季的账簿让我爹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原州那边甘叔叔特地给饭堂添了肉菜,还送了两头猪给安心院。我估摸他们都没少拿分红,汪爷爷付爷爷卓伯伯他们仨也给安心院又拨了笔银子,让安心院的老人孩子热闹过节。” 林怀柏也有八卦,“徐爷爷抱怨几次忙不过来,接到手里的案子越来越多,他说一张嘴同时打不了十场官司,老骨头跑不动了,要撂挑子了哈哈哈!” “不是撂挑子,是要找徒弟。”百相摇头晃脑纠正,“长卿哥哥说的果然没错,看,徐爷爷准备广收徒儿了吧!” 第256章 徐爷爷要收徒 “收徒?!” 金多宝眼睛豁地撑大,顾不上吃桃子了,脑子转的飞快。 他这一声惊呼,让几个小伙伴面面相觑。 旋即似都想到什么,几乎异口同声。 “小虎可以!” “安心院!” “咱安心院的孩子!” 又各自相视一眼,“哈哈哈!” 徐爷爷收徒,将来要做状师的,肯定挑脑子活泛机灵又正直有胆魄的! 这些人,可以从他们安心院里挑啊! 安心院的孩子都是吃过苦的,比世家子弟更知道及能体会老百姓的不易! 替百姓打官司,可没有比他们安心院的机灵小孩们更合适的了! 而且只要能给徐爷爷当徒弟,读书认字是基本,徐爷爷肯定会教! 念书、长学识、练口才、为百姓,辨证黑白是非、做社稷之栋梁! 那不全都有了么! 当初他们给安心院的孩子们请夫子教学,为的就是让他们先打打基础,将来有一天机会来的时候能及时抓住。 现在,就有个大机会在眼前了! “走!去安心院,咱们现在就给徐爷爷挑徒儿去!” “这么着急?徐爷爷说是说,可事情还没影呢……” “我们给他挑好了,不就有影了吗?徐爷爷现在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等他闲下来再挑徒弟,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所谓有事娃子服其劳。咱帮着徐爷爷操心,这叫懂事孝顺敬老!” 石头棒槌跟嘴,小拳头舞得虎虎生风,“懂,懂!损,损!老!” 林怀松林怀柏嘴角抽抽,一边为俩弟弟的跟嘴啼笑皆非,一边为小胖墩的厚脸皮折服。 百相则一边笑的肚子疼,一边给金多宝竖大拇指。 这道题就是这么解! 安心院里的孩子比上次来又多了些。 梧桐镇安心院的名声虽然不如两个工坊那般,在大瑞声名远播,但影响力也在悄悄扩大。 这是大瑞境内独为孤寡、无依孩童所设的安居之所,有家有室的人提及多一笑而过,存有敬佩却不会多往心里放。 但是大瑞各地还在流浪乞讨的孩子,却对这个地方趋之若鹜。 哪怕离得再远,都要往这边奔赴而来。 因为这是他们不知前路、毫无未来的人生里,唯一能抓在手里的,善心人给与他们的希望。 “这是和州来的修竹、兰花两兄妹,这是郸县来的小狗子。” “还有这是凉州来的小天。” “这是帽州来的……” “这是望州来的……” 小虎来安心院时间最长,也最是胆大机灵,如今已能接替起长辈接待的工作,尽职尽责给小东家们介绍新来的小伙伴。 八个孩子,大的不过七岁,知道安心院东家来了,站在那里绷得笔直,两手紧抓裤腿强作镇定老成。 小的则四岁出头,虽然年幼,却已经知道世态冷暖,紧张得悄悄红了眼圈,生怕东家开口就把他赶走。 百相眼睛弯出笑弧,朝新来的孩子软声道,“不要怕,我们是带好消息过来的,咱安心院有好机会啦!” “小东家,啥好机会?”小虎瞪大眼睛,眼底隐有兴奋。 散在周围想凑过来又不敢的其他孩子这时也顾不上矜持,顾不上装乖宝,呼啦啦围了过来。 就连含笑在后方看着这一幕的院中老人也忍不住走近了些。 金钱来单手叉腰,哥俩好的攀上小虎肩头,朝围将过来的孩子们嘚瑟,“我金小东家能看得上的机会,那自然是顶顶好的,我能亏待咱安心院的娃? 咱村里徐爷爷!就是皇上御赐的徐大状师,要收徒了!我立马就想到了咱安心院!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先给咱自己人不是?兄弟妹妹们,有没有想去的,应个声!” 场面一刹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林怀松林怀柏对视,疑惑挠头,“怎么都不吭声了?都不想去?一个都不敢去啊?这真是顶顶好的机会!还是你们怕徐爷爷太凶,骂人不消停?” 担心这些孩子不知道当徐爷爷的徒弟是干啥,林怀松更详细解释了一番,“徐爷爷现在接案子忙不过来,来申冤的老百姓太多了,所以他想着收一群徒弟,教他们如何做状师!以后出师了就能分担一下他的担子,为民请命,为民雪冤——” “我去!”小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急吼吼蹦出两字,眼睛亮的迫人,“我去!我想学!” 新来的修竹紧张握了下拳头,低声问,“我、我能去吗?” “哈哈哈,当然可以!但是先说好昂,我虽然带来好消息,徐爷爷却不是随便就收徒的,定然要挑选有天资、适合做这一行的人,所以你们在我这里先报个名,回头我把名单交给徐爷爷,由他来亲自考核挑人,能不能当徐爷爷的徒弟,最后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啦!” 金多宝把丑话说在前头,没有一力打包票。 状师日后要面对的是恶人,甚至是权贵,必须有胆量有魄力又足够正直,方能在面对种种人物时不胆怯不畏缩,方能做到为民护民。 如果没有这种心性,再是资质好,学再多,脑子再灵活嘴巴再厉害,也是枉然。 百相除了最开始说那句话,之后就闭了嘴巴静静站在一旁,让多宝哥哥发挥。 多宝哥哥这话说的好。 徐爷爷说过,没有寻求真相的决心,没有对抗权、贵的胆量和坚定,做不了状师,更确切的说,做不了徐爷爷想要的状师。 至于资质,反而是其次条件。 长卿哥哥想要大瑞盛世升平,海晏河清。 她、两个哥哥,还有多宝哥哥都会帮忙。 这是他们所有人的抱负跟理想。 一开始她并不是很明白,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她逐渐开始懂得,长卿哥哥的抱负有多远大。 而她,而他们,想跟长卿哥哥并肩,一块为那天的到来努力。 因为他们最在乎的人,活在这天下里。 是这芸芸众生的一员,是这沧海中的一粟。 他们今日种种正面的努力,日后,他们在乎的人也是其中受益者之一。 百相小脸浮出笑来,眉眼弯弯。 阿爷阿奶、阿爹阿娘、外公外婆……她想成为他们的骄傲! 第257章 套别人麻袋解决竞争对手的心都有! 徐含章被告知自己喜获几个好徒儿人选。 老头面无表情拽着光头老道拼茶。 “老头刚从二百里之外的中州打官司回来,累得像条狗。” “一口气还没喘上,嘿,突然多了几个准徒儿!” “你那好徒弟,还有金家那独苗苗,村里那些个皮猴子,一个个全跟晏长卿学了心眼子!” “用到老头身上来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了混朝堂的,纯白也给你染黑喽!” 贾半仙摇着蒲扇笑眯眯,“话不可这么说,你不也是从朝堂退下来的?要不是嘴毒被撸了官,这会子还在金銮殿上舌战群儒呢。” “心情不爽利才找你喝茶,你说点好听的!” “诶呀呀徐老,你自己都干不了的事情,怎么能反过来要求老道呢?办不到办不到。” 徐老头生生被气笑了。 他这张嘴毒,是明刀明枪百无禁忌。 贾老道这张嘴不遑多让,是绵里藏针怪气阴阳。 诶嘿来了这玉溪村,不仅喝上了大瑞人人趋之若鹜的百相茶,得了一群皮猴子小豆丁逗乐,多了一群八公八婆斗嘴唠嗑,还多了臭味相投的损友。 “看在玉溪村的份上,哼!”一恼一喜,徐老头自我调节完毕,心情转眼明媚起来。 倒一杯茶续上,抿一口,好滋味。 “年纪大了,真不能不服老,要是时间往回倒个十年,稍微跑一跑老头不至于累成这般,还得想法招徒弟分担。” 贾半仙又笑眯眯,“您老话又说错了,您十年前体力跟现在差不离。新鲜百相茶一天按三顿的喝,你这身子骨状态已经往回倒了十年不止啦!” “真有这么神奇?”徐含章轻咳,好像确实身子骨比刚来时好许多,喜得他老脸发光,“还别说,一天天的自己不觉着,回头看方知妙处!我来玉溪村时已经六十有六,今年奔过六十七,精气神真就比六十那会更好!哈哈哈!” 想起初来时沿途听百姓说起百相草如何如何好,他那时候还百般不肯信,更放话言过其实,尽是吹嘘。 是以来的一路,心里头都记挂着要亲自见识见识,以证明自己的怀疑没错。 没成想打脸了。 嘿,世上竟真有这么神奇的药草…… “老头喝饱了,剩下的你包圆!”心情好,行动力也强,徐老头站起身往外走,“既然预备徒儿已经挑好了,趁着现在得闲,把一应事宜一并办了。” “这么着急?还有什么一应事宜要办啊?喂,喂?老头儿?你拽我来陪你喝茶,你倒自己走了把道爷撂下了?” “收徒不得掌眼挑?挑好了不得授课?授课不得有地方?跟你一看相算命的说不着,走了!” 贾半仙嘴角抽抽,摇起蒲扇扇风。 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性子倒显更活泼了。 过河拆桥明晃晃的来。 要不是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他也干不了啥=。=# 他贾半仙荒诞不经,行事肆意,但也是有点原则的。 不动良民,不动好人,不动清官。 老头三样全占…… 贾半仙摸下巴,啧了声。 他一孑然来去的逍遥老道,为了个百相草,为了个好徒儿,居然跟各种各样的人扯上了关系。 逍遥不起来了,呔! 另边厢徐老头动作迅速,放口风极其快。 不过三两天,玉溪村要建书院授课的风就吹遍整个梧桐镇。 又是十里八乡涌动。 “听说担任书院院长的是徐含章徐老先生,徐老状师!” “我也听说了!还搁这唠啥唠,赶紧杀过去啊!晚了怕是又抢不到位置!就跟那俩大工坊似的!” “不是,家里有娃想当状师的冲去抢位置好说,不当状师你冲啥冲?想去也要看娃子够不够资质啊,徐老先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收!” “一天天听八卦都听到哪去了?老先生眼下是建书院授课!除了收徒之外,也收普通学生!新村那边的夫子已经请过来了,以后那边私塾不办了,孩子们都去新书院上课!” “对对对!而且老先生还凭交情,请了几位大儒来书院坐镇!我、我们梧桐镇以后也有自己的书院了!不是只教授状师的书院,是让莘莘学子都能进去读书的书院!” 这个消息投入梧桐镇,如同水入油锅,腾地炸开。 百姓莫不欣喜若狂。 他们梧桐镇得益于百相草,得益于两个大工坊,百姓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一天比一天安稳安逸。 生活安稳富足了,还有什么可期盼的,还有什么可称为遗憾的? 有!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士农工商,读书最高! 既然手里能拿得出足够的银钱,谁家不想送自己的孩子进学,做个读书人? 哪怕不盼孩子日后有多大作为功成名就,至少也要比他们这些父母辈的强,跟得名师,腹中有华! 梧桐镇以前既偏又穷,整个镇子甚至县城,都没有正经的书院,仅有老童生、老秀才为糊口开设的私塾。 这是许多镇上百姓心头一憾。 梧桐镇百姓成千上万,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孩童,当中绝不乏天资聪颖者。 奈何没有更好的引领,只能拘在这方小天地,学有限的学识,过局限的人生。 至于府城大书院,不是学识出众就一定能进去,许多书院都设有门槛,要么需要引荐人,要么需要砸大笔的银子买进去。 即便进去了,孩子也未必能得到好的照顾。 世家子在书院结众欺人、排挤普通人家子弟的事情,屡不鲜见。 现在,他们竟然等到了,等到了梧桐镇有自己的书院! 这是前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且开设书院的是嫉恶如仇、清廉秉正的徐老先生! 有这样一位院长在,梧桐镇书院就绝不会有普通学生被欺负排挤,最后郁郁以至才华泯然的事情发生! 百姓们信徐老先生!信玉溪村! 是以,不得杀过去抢名额啊? 书院只有一个,教书的大儒加请来的夫子也是有数的,书院再大能容的学生也有限! 先到先得! 为了儿女后辈前途,这种时候可不兴相互谦虚了! 说句难听的,套别人麻袋解决竞争对手的心都有! 第258章 随意抓个哑巴猴泄愤,没成想竟是个有身份的 玉溪村同样乐疯了。 李婆子最为疯狂,抱着小孙子在晏家门前蹲点,看到徐老头的影儿就跳起来逮人。 “徐先生,书院建在哪,地方选好了没有?老婆子有好建议!就咱村后头的神女山!听说大州城的书院多建在山上,环境幽静最适合读书!” “只要你点个头,老婆子一准帮忙!咱村汉子一个个养得孔武有力,建书院正好派上用场!挑砖垒墙有力气!” “大家伙都等着了,只要您老点个头放句话,咱帮着干活不拿工钱!” “诶哟喂书院就在家门口,以后村里娃子上学可方便了哈哈哈!” 徐老头一个头两个大,拔脚就跑。 抓狂吼声从前头飘来,中气十足。 “这才刚定下的事儿哪有这么快!你们这些瓜婆娘,一天天的堵门逮人,老头都快成过街老鼠了!” “再这样老头反悔了昂!真反悔了昂!” “诶唷你们给我气的,老头当年在长京大街被人放狗追都没跑这么快过!” 后方老婆子朗笑,林家院里林婆子、萧老夫人瞧见这一遭,也忍不住大乐。 至于说什么反悔? 徐老先生不会!干不出来! 这老头嘴巴毒是嘴巴毒,但是为老百姓的事,万不会反悔! 大家伙心里门清哩! 虽然徐老头嘴里说着没那么快,但是架不住四周百姓太殷切热情。 十里八乡的人,今天上东村推来几车砖,明天朝贵村运来几车大青石,后天地狮村送来自己烧制的瓦…… 送都送来了,咳,还能不收,再叫人带回去? 都是老沉老沉的东西。 徐含章半推半就,叫踊跃的村民把这些建材全部堆到神女山脚。 地址就选在村后神女山第一峰! 贾半仙这两年闲着没事的时候常拎小徒儿上山找药草摸毒物,山上哪个位置适合建书院,早就给老头指出来了。 一切就绪,只等动工。 这边镇县各处百姓齐出力,为他们自己的本地书院协力同心。 那边皇宫里也收到了消息。 东宫。 晏长卿将手里的信反复看了三遍,眼底眉梢皆是笑。 “徐先生终于松口收徒了,梧桐书院已经在建,镇上定然一片盛景,可惜我没能亲眼瞧见。” “是玉溪村那些小娃娃推了他一把吧?” “是多宝干的。” “金家那小子,朕虽然只见过一两次,却知那是个被家里养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像只初出茅庐的小牛犊子,又恰是这样的性子,敢大胆行事。” 洪景帝过来蹭信,眉心舒展心情颇好,“徐含章那个老家伙,在朝堂上脾气跟块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对谁都不给情面。没想到去了玉溪村,竟遇上了能治住他的人,哈哈哈!梧桐书院,名字好听,亲切!既是继两大工坊之后又一处惠益百姓的地方,朕也不干看着!给他送两位夫子过去!” 晏长卿扬了扬手里的信,“父皇这次晚了一步,徐老先生已经请了两位文坛大儒前去教书。不过这教书的先生,可多多益善。梧桐书院既是惠益百姓,照顾普通学子,也是老先生在替我大瑞培养人才。有他主持书院,教出来的学生定将承其之风。” 大瑞何其有幸。 晏长卿低眉,眼尾笑意久聚不散。 一位品行端正的院长,能带动一个书院风气。 那里出来的学生,定会秉承清正、廉明之风,行正道,做正事。 大瑞要创盛世,需要无数这样的人添砖加瓦。 前路道阻且长,然,为他助力的人越来越多。 徐老先生,萧老将军,金家多宝,小松、小柏,他的皇弟们,还有小百相…… 有这么多并肩的伙伴,长卿何惧。 是以,大瑞何其有幸。 他晏长卿,何其有幸。 洪景帝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抿笑颔首。 自始至终,他都没看错卿儿。 卿儿也自始至终,不曾让他失望过。 将视线移至窗外,秋阳正盛。 洪景帝脸上笑意又渐渐收敛,眼底掠过一缕伤怀。 可惜长槐…… 走出东宫,洪景帝偏头问崔敬,“远征伯府近来有何动静?远征伯还没回来?” 崔敬躬身,“回皇上,远征伯尚未返京。月回使臣朝贡后不久,他也离开长京,学了慎王游云野鹤纵情山水。老奴着暗探一直盯着他,据昨日最新回来的密报,远征伯最后出现在不留城。” “南边域外的不留城?他去那里作甚?” “皇上恕罪,这一点老奴还未探出。” 洪景帝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自从甘泉宫的事之后,姚家获罪释权,姚氏一族分崩离析。 远征伯后告病赋闲,终日在京郊四处游玩,与朝中大臣几乎断了人情来往。 他本以为远征伯是经了打击后消沉了,怎地却突然去了不留城? “令探子盯紧了,不可错漏一处。不留城既是中土与外域商人贸易流通的要城,城外百里南境线还是十万姚家军驻守的军营所在,远征伯去了那里,未必如表面看起来简单,只怕背后还藏着贼心不死!” 崔敬冷汗直流,立即应声,“老奴定教人将他看紧了!” 远征伯那个老王八犊子,可真会给人找事! 他便叫人盯着,只要远征伯敢以不留城做幌子转道军营,他立刻参那老东西意图联络旧部,妄想图谋造反! …… 不留城。 望乡酒楼。 吉月气急败坏,抽了鞭子往随从身上使劲抽,操着月回语怒骂,“本公主说了五次十次,叫你们把人看好了!你们就是这样看的?我的玩具要是跑了,本公主就把你们当玩具,以后该那个哑巴受的鞭子你们来受!打马游街换你们绑在马尾!气死我了!还不快给我去找!” 随从们连滚带爬冲出酒楼紧急寻人。 吉月把马鞭啪地扔地上,重重坐到椅子,气依旧不顺。 “大瑞的哑巴猴!狗东西!居然敢跑!待本公主抓到你,十倍惩治!”怒骂一声,吉月捞起地上马鞭,亲自出去找人。 她在大瑞受的那么多鸟气,还没发泄十分一! 出了茶楼,视线在茶楼门口张贴的寻人告示上溜一眼,吉月翘唇得意冷笑。 大瑞二皇子。 哼!随意抓个哑巴猴泄愤,没成想竟是个有身份的。 她岂能轻易把那哑巴猴放过? 那人只能死在她手里! 绝对不能让他返回大瑞! 第259章 洪景,兰之容,晏长卿…… 等着我! 不留城汇聚内外域各地商贾、游客。 龙蛇混杂,熙熙攘攘。 大街上摆满临街地摊,每个摊子前都有人围着挤着。 整个不留城上空充斥讨价还价声,喧嚣刺耳。 放眼望去全是人的地方,想要寻一个跑走躲起来的人,并不容易。 吉月思及此,心情更不爽了。 她虽然得父王宠爱,骄纵跋扈,但也不是全无脑子。 从大瑞带回来的哑巴若是普通人,跑了也就跑了。 可对方偏偏是个皇子,一旦哑巴跑回大瑞得了救,事情暴露,大瑞必定会讨伐月回。 在她眼里月回自然样样比大瑞强,族人全都骁勇善战,还能怕了大瑞弱兵? 可打不打是一回事,父王肯定不会轻饶她。 所以那个哑巴只能死在这里,永远不能让他返回大瑞! “真是一群饭桶,叫看个人都看不住,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看到大街上月回随从四处钻摊子档子找人,吉月沉着小脸怒哼了声,左右看看,拐进酒楼旁边巷道。 不知道那个哑巴到底躲哪去了,好在不会说话,说不出身份跟遭遇来,否则这会子就得出事。 “该死的哑巴猴,等本公主把你揪出来,有你好看的!” 跟外头吵吵嚷嚷的街道不同,酒楼旁边巷道幽窄不适合支摊,所以巷子里白日见不到人踪,便也显得格外幽静。 “哑巴猴!你是不是藏在里面?赶紧给我出来!” “你乖乖出来本公主罚你轻点,要是让我亲自逮到你,就叫你再尝尝被马拖行的滋味!” “哑巴猴!听到没有,滚出来!” 巷子幽深,因为少人行走,地面长满杂草及青苔,还有股刺鼻的难闻气味。 外域人粗野,把这个人少的地方当成了露天茅坑! 吉月忍着恶心,避开脚边青苔,却没能避开墙角岔出来的苍耳,看着漂亮衣裙被这种鬼东西沾上,气得小脸扭曲。 还要待叫骂,忽然察觉身后有影子晃动。 吉月吓得猛地回头,手里一直握着的马鞭趁势袭出。 马鞭中了,结结实实打在对方身上。 同时,她脖颈间也感到一缕凉意。 下一瞬,眼前有红色血雾喷薄而出,遮了她的眼,又缓缓落下。 吉月呆呆的,抬手抚上脖颈处,触感湿黏。 ……这是……她的血……? 她努力凝聚视线,落在血雾降下后露出的,少年平静的脸。 他长得很俊,有双很漂亮的眼睛。 可那双眼睛此刻看着她,不带一丝感情,沉静幽深,如枯井死水。 看她的眼神,亦如看死人。 他硬生生承一鞭子,换她一条命。 “你、你——”吉月瞪着眼睛,直直往前倒地。 瓷白小脸贴着地面,脏污、恶臭尽在眼前、鼻端,可她再没有避开、咒骂的力气。 鲜血汩汩,顷刻染红地面,蔓过青苔。 晏长槐将手里匕首扔下,冷冷转身离开。 背影削瘦单薄,胛骨可见,露出衣袖的小半截手臂,布满大小不一血痕、伤疤。 “二殿下,此事既了,不能再耽搁了,我们需立即离开。” 少年身后,还有一人随行,低声说话。 “伯爷那里有人盯梢不能亲自来送你,特地托属下递话,皇后兰之容心肠歹毒手段狠辣,知晓您失踪之后堂而皇之张贴告示寻人,想要找到二殿下斩草除根! 皇上一直以来偏袒凤仪殿,对皇后所为总是睁只眼闭只眼,根本不会为你出头。 晏长卿与其母一丘之貉,从未想过要解救你,亦不可信! 这一路吃了诸多苦,二殿下难道还不醒悟?还要对大瑞皇室心存期待? 此番若不是有伯爷尽心尽力寻找,二殿下不知道还要吃多少苦头受多少折辱! 如今伯爷冒着生命之危前来不留城,为二殿下寻得一条生路,还望二殿下明白他的苦心,莫要再继续颓废。 远征伯府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削了伯府的权,时时着人背后盯梢想要收集证据,覆灭伯府,覆灭领兵守疆的老功臣…… 他行事诸多掣肘,能帮你的不多,仅能予你五十亲兵护身!日后,一切要看二殿下自己了! 但盼他日二殿下归来,已是戈壁之鹰!” 少年毫无反应,往前的脚步不停,视着前方的眼睛,始终空洞,亦冷漠。 直到离开不留城,跨上骏马即将奔赴外域深处时,他方扭头看向大瑞方向。 正值傍晚,天际残阳如血,将他双眸映红。 若他侥幸有命,他日,必定纵马踏平川!剑指大瑞! 洪景,兰之容,晏长卿…… 等着我! …… 十月初十。 梧桐书院竣工。 玉溪村神女山脚鞭炮声如雷。 “恭喜梧桐书院正式落成!” “原州知府大人来贺!送上顶级紫狼毫一套!” “马县知县大人来贺!送上金玉牌匾一块!” “梧桐镇镇守来贺!送上莘莘学子服百件!” …… “原州富商来贺,送上书匣百个!” “和州富商来贺,送上藏书十箱!” “凉州富商来贺,送上名字画十幅!” …… 来围观落成礼的百姓上千,一波没走一波又来。 不少人是外地的,不惜长途跋涉过来观礼。 神女山第一峰巍峨。 于山脚树石碑,修门墩。 门墩左右刻对联。 ——日月两轮天地眼。 ——读书万卷圣贤心。 至门墩处一条石径沿山蜿蜒而上,石径尽头便是梧桐书院,在第一峰半山腰。 掩映在青松之间,于山脚抬头往上望,遥遥能见白墙黑瓦,能见一角飞檐。 清冽书韵厚重。 百姓多没啥大学识,说不上来好听的话,但是只这么看着,只要知道这里是书院,心里便会自然升起一股敬畏。 与对官的敬畏不同,对书院,是不敢亵渎。 那是他们孩子们日后上学的地方,是先生教书育人的地方。 书院,在百姓眼里,即神圣。 鞭炮声如雷,掌声如雷,欢呼声如雷。 伴着一声声来贺的唱报,喜气盛极。 “咱们梧桐书院刚落成就这么多人来贺,有官老爷,有大富商,有得徐老先生帮忙沉冤昭雪的各方人马……诶哟喂,还没开业呢,这是已经闻名天下了啊哈哈哈!” “这就欢喜上了?瞧着吧,老道掐指一算,道贺的还没完呢。” “认识多长时间了还来这套,小心三清大佛气急了不认你是道门弟子——咦?看那边!又有人来了!” 第260章 那你可想多了 村子里只有过年过大节才会放鞭炮。 这么热闹喜庆的日子,自然少不得凑热闹的孩童。 而这种时候,孩童们最快乐的事,就是从燃烧后的鞭炮堆里,扒拉出漏网之鱼—— 那些因为被炸飞或意外没燃起的落单鞭炮。 “我找到五个!哈哈哈!” “你那点子就别显摆了,看我,捡了一小兜子呢!” “燃香来了燃香来了!快,小牛,把鞭炮插牛粪上!看小爷的!” “多宝哥哥又要炸牛堡了,雅儿姐姐,大妮姐姐,快跑!” 百相机灵,看到大路上没来得及铲走的牛粪,拉着李雅儿跟林大妮就跑。 金多宝抓着支柱香,抖肩贱笑,等王小牛把鞭炮插到牛粪上,立刻点燃,“来了昂!点兵点将!谁个腿短的就要被点了,哦豁!跑哇!” 本来围在旁边的男孩子轰地一声鸟兽散,又叫又笑,两腿抡得飞起。 嘣地一声闷响,牛粪炸了,散作满天星。 孩童们全跑光了,无一遭殃。 只是,恰有不知就里的倒霉鬼行到附近…… 一辆马车。 前门帘子跟车辕上一瞬密布牛粪粒子,臭气熏天。 同样沾了粪的,还有车头赶车的马夫。 不远处,村民们刚还跟贾半仙指人,道是又有来客到,就亲眼见着了这一幕。 村民、贾半仙嘴角抽抽,随后极有默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扭回头去。 闯祸的孩童们已经溜得没影了,到底是自个村里的娃子,还能把他们揪过来揍一顿不成? 谁知道时机那么恰好呢,这大好的日子,真是…… 百相也没想着把多宝哥哥推出去道歉,拉着人悄咪咪藏了。 晏时宜坐在马车里僵了好一会,浑想不到自己初到玉溪村,村里给他的见面礼是一片牛粪粒。 “诶哟哟,晏时宜,你来得可真巧啊,正好赶上书院竣工落成,可是来送礼的?” 车外有些耳熟的语调响起。 晏时宜捏着鼻子撩车帘,跟车前同样捏着鼻子的老头四目相对。 “……” “……” 除了两人,周围还挤着乌泱泱的观礼百姓。 有玉溪村本村的,有工坊的,更多十里八乡及外地赶来的。 “扑哧!”人群里不知谁先忍不住,漏出了笑声。 跟燎原星火似的,紧接就燎出一片爆笑声。 大多百姓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只从对方穿着及排场猜出非富即贵,于这种场合笑一笑倒没那么怕。 大伙都笑了,真要计较也计较不过来不是? 虽然百姓未必知道来人身份,金钱来跟金老爷子却是猜出来了。 晒谷场上新建的三个单间,当中有一个就是慎王晏时宜的。 加上亲耳听到徐老喊出来人名字,哪还能不知。 金钱来闭眼深呼吸,背过身去咬牙切齿。 金多宝那个小兔崽子!晚上最好别回来!否则他不揍他一回,他反过来叫小兔崽子“爹”! …… 百相带着金多宝混进人群里,两个娃子好像刚从外头回来一般,泰然自若。 林怀柏抻着脖子看马车那方,一会手肘杵杵这个,一会杵杵那个,“好像又来了个大人物,他刚才没看到我们吧?车夫是不是瞧见咱的脸了?你俩咋一点不怕?” 金多宝嘿嘿嘿地笑,拍他肩膀安抚,“有啥好怕的?再大的人物还能大过皇上?大过皇后跟太子?咱可是进过皇宫的人!胆子大点!自信点!” “……”林怀松搓搓脸,扭头叮嘱妹妹,“百相,以后别让他带石头棒槌玩,免得再带出两个窜天猴来。” “什么窜天猴,你们瞧着,徐爷爷找徒弟一准要找能有我这等胆量的!” 百相听几人拌嘴,抿唇直乐,视线又朝马车那方看去。 晏时宜……姓晏。 定是长卿哥哥的家人。 可惜,要是来的是长卿哥哥那该多好。 她想他了。 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半年了,不知道长卿哥哥现在过得好吗,还是很忙吗,找到他的二皇弟了吗。 百相想着想着就有点打蔫。 不知道下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可能到那时,长卿哥哥都不认得她了。 “百相,百相!想什么呢,怎地突然发呆?鞭炮放完了也没别的好玩的了,小牛说去饭堂找吃的去,走吗?哥哥给你抢卤鸡腿!” 耳边小胖墩叫唤声让百相回神,听到卤鸡腿立即两眼放光,脑袋点得飞起,“走!抢卤鸡腿!” 金多宝笑出声,两手叉腰得意又嘚瑟。 认识这么久他金小爷门清,百相每次这样委屈巴巴发呆,一准是想晏长卿那个家伙了! 诶嘿,他金小爷可看不得百相妹妹委屈。 就使坏。 就不让百相挂念晏长卿。 谁让他离他们那么远的? 咦嘻嘻嘻! 书院落成仪式完毕,这场热闹也暂时到达尾声。 慎王到来,怎么说也是大瑞王爷,徐含章跟金家父子、以及玉溪村老村长,自然要好好接待一番替人接风洗尘。 萧必让这个老将军也被拽了来当个门面。 从村后往村里走,几人沿途说说笑笑,有金钱来这种应酬老手在,场面一时甚为融洽。 “几个月前我就想来玉溪村,可惜临行前被俗务缠身,拖来拖去一直到现在才能过来。” 晏时宜驱着轮椅,不知道是哪位大工匠所制,在村间黄土路上竟如履平地,毫无阻滞。 他唇间带笑时,看起来很是随和,“知道我要来玉溪村,也预估书院即将落成,所以皇兄特地着我帮忙捎带贺礼,稍后我让随从拿过来。” “还有卿儿,也给书院及村里交好的人家备了礼物,皇后娘娘那里的贺礼也没少。” “到头来我马车上装的东西,大半是他们塞的礼物,我自己的东西反倒装不下了。” “前头就是卿儿在村里时的住所吧?白墙灰瓦,院墙加盖琉璃,虽然不算大,但是看着也雅致。” 进村后,入目先瞧见的就是一座新雅宅院,晏时宜嘴角笑意浓了些,甚为舒心。 他拍拍轮椅扶手,“村长,老将军,不知道我的宅子建在何处,跟卿儿的住所应是相差不大……能不能带我先去看看,日后我便在村里住下了。” 其余几人脚步齐齐一滞,“……” 那你可想多了。 第261章 苦其身方能炼其志,住吧! 混迹朝堂经历过皇权倾轧的人,多城府极深,老谋深算。 晏时宜今年虽然刚刚而立之年,但自问也算朝堂里一根老油条了。 遇见事情即便做不到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至少也能对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如。 饶是这般,亲眼看到自己以后要住的宅子时,晏时宜也险些崩溃。 眼前的联排单间比他王府里下人住的耳房还不如。 小也就罢了,单间居室也罢了。 可是单间门前竟是一群骏马的后花园! 那群被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在他居室门口趾高气扬的撒尿拉粪便! “老将军,听说这是您亲自掌眼建起来的?” “是老夫叫人建的没错,地方也是老夫挑的,老夫划出来的。” “您老是否弄错了?这建的是马厩吧?” 一王爷一将军一问一答间,其他人环目四顾,全部假装不是当事人。 至于单间下就是陈年老茅坑这件事,更是咬死了半个字不提。 王爷要是生气了,老将军能顶得,他们可顶不得。 这种时候老将军就是金盾牌了。 徐老头这回也把头缩了起来,没吱声,心头略微自得自己机灵,把萧必让给拽了来。 换做平常,他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端的一个秉直,事事都敢据理力争。 只是这回不太一样。 这不是心虚嘛,咳。 他住的晏府,府中茅坑都比前面的单间要大一点,雅致一点。 知道慎王受了打击,萧必让叹气,伸手拍拍他肩头。 “王爷海涵,不是村里敢亏待你,故意给你这么一个地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地了。 要不是你拿出了丈地令,连这么一小片地方你都没有! 刚才过来的一路你也看到了,村中四处都种满了百相草,那是皇上大嘉赞赏的药草,种出来是要运往大瑞各地惠益百姓的。 所谓君为轻,民为重。王爷总不能让村民们把药草拔了,空出地来给你建大宅吧? 传出去了,那你名声得多不好听?强权压人还给皇室抹黑。 我也是为你着想啊,总归你在这里也住不久,来这里不过权当度假,住个三两天的就回去了不是? 将就将就! 我知道王爷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你常年四处游山玩水,在外别说这样的小单间了,风餐露宿素也是时常有的吧? 苦其身方能炼其志。” 说着萧必让又重重拍了一下慎王肩头,往前一指,“住吧!” 晏时宜,“……” 他不过问了一句,老将军就给他扣了几顶大帽子。 向来以拳服人,以嗓门压人的老将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能说会道了? 话已至此,事已至此,他还能怎么着? 还能立刻转身走人不成?怒而拂袖,不是他的作风。 又或立即命人拔药草清场地,重新建大宅?劳民伤财,也不是他的作风。 再说了,他这次过来是有求于人的,自然姿态也要放低。 不能计较,绝对不能计较。 晏时宜深呼吸挤出微笑,努力不去看前方单间,也努力不去分辨钻进鼻端的是马尿味还是马粪味。 “将军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住的地方小点就小点吧,本王……一个人住也尽够了。何况卿儿的宅子不是也在这里吗?要是这里住的不够舒坦,我这个当叔叔的,上他那宅院去住一住便是。” “这房子建的是三个单间,另外两个也是朝中大臣的吧?不知是哪一位?” 能跟他的房间排成排,在朝中地位不会比他低了。 也只有可能是朝中大官。 否则怎么能迫得玉溪村在这么缺地的时候,还不得不挤出巴掌长大的地方来给他们建房。 徐老头心虚一瞬后恢复正常,转到这个话题那他就敢说话了,“一间是国子监上任祭酒李司的,用太后当年曾给他的一诺,请了这个住所。另一间是相国赵懿的,听说他向皇上连上十道奏折表两朝辅政之功,最后得了这个恩典,致仕后来这里养老来。” 晏时宜,“……” 心情好了。 还能腾出点闲情幸灾乐祸。 不管李司还是赵懿,都是大瑞两朝重臣,两个家族在长京都算得钟鸣鼎盛。 但凡出行势必大阵仗,将来致仕养老,焉能不拖家带口的来? 哈哈哈,他且看这屁大点地方,到时候他们怎么住。 晏时宜闷气尽扫,再要说点什么,晒谷场那头有村民一脸兴奋跑过来。 “老村长,老将军,镇上木匠来递话,说马车已经造好了,啥时候去套马车都行!嘿嘿嘿,以后来村上学的孩子有马车接送,那可方便多了!” 老村长闻言也高兴得不行,立即转向萧必让跟徐老头,“老将军,徐先生,你们看?” 萧必让乐,“成,下晌我叫上曹武、葛力他们,把马骑到镇上套马车去!他们几个在军中待过,驭马没问题,到时候再让他们教教村里大家伙赶马车!” “哈哈哈,村里养着这些马半年多了,今儿总算能派上用场。”徐含章含笑抚须,满脸舒心之意。 就连金家父子俩也是笑容满面。 只有晏时宜在状况外,“徐老,书院建在半山,我以为入学的学子都住在书院斋舍?” 徐含章睨他一眼,心情好,脸上笑意挂着不散,“书院学子自然住在山上斋舍,但是除了书院,玉溪村还要建一座给幼年孩童启蒙的私塾。待启蒙完毕,资质出众的、或资质一般但仍有心进学的,再进书院继续学习。否则一股脑往书院去,就那半山的屋屋舍舍,不得被挤塌喽?” “……在村里再建座私塾?还有地能建?” “村里人商量过啦,把这片晒谷场全部空出来,稻子能在自家院里晒,但是不能耽误孩子们上学。” “……” 晏时宜飞高的心情一下荡到谷底,回头再看他那个小单间,不想说话了。 合着他一大瑞王爷,在玉溪村的地位还赶不上要读书的孩子。 建私塾有地,给他建房没地。 呵。 ……也还好,老祭酒跟赵相国与他同等待遇。 这一刻晏时宜才真正品出玉溪村人的不同来。 来时心头藏的那分散漫,悄然消失。 第262章 再建私塾 建私塾,依旧是玉溪村的汉子们亲自劳力。 这两年多来给村里建了好几次房子,生手也练成熟手了,简单。 妇人婆子们每日里准时给在晒谷场忙活的家汉子、家老头子送饭,完了结伴回家,一路的欢笑唠嗑。 林家林大山跟林二河也成了建私塾的劳力之一。 看着跟大伙亲手打造的私塾一点点成形,取代了曾经的晒谷场,林大山抹把额上的汗,心里既有遗憾不舍,又涌入更多的喜悦鼓舞。 “真没想到,三年不到的时间,咱村里变化这么大……大哥你说是不是?”间中歇趟,兄弟俩坐在保留下来的大槐树脚,林二河有感而发。 林大山笑笑,拧开水袋喝水,下巴往前方扬了扬,“都是希望,不是?” “那是!要不我也不肯来干这活儿,有这累的功夫,我搁家睡懒觉不好?嘿!你别说,我亲手建的私塾,我儿子在里头读书,想想还挺美。” “大家估计都这么想,要不外村也不会来这么多人帮忙。咱这把年纪,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盼孩子们能过得比咱好,比咱多点能耐。天下父母心都一样。” 李富贵跟王全从垒了一半的土墙上跳下来,挤到兄弟俩旁边坐。 这俩的变化也大。 两年前看着都较显老相,如今再看,又显年轻了。 “唠私塾我可有话说了,我老娘恁抠门的人,这次大方得让我以为换了个人。” 李富贵歇下来第一个动作也是拿过水袋喝水,乐滋滋的,“老村长头前提起无偿建私塾,她是第一个赞成的。提起让周围远近的孩子免束修入学,她也是第一个赞成的。提议由村里各家各户一块掏钱给请来的夫子发月钱,她还是第一个赞成的。我都有点不敢信,家里剩菜吃不完,留到馊了都不舍得倒的人,一口气就往村公中捐了十两银子。” 王全大笑,“我娘、家婆娘也一样样的,这方面可舍得!” 有懒得动弹的汉子直接坐墙头上歇息,听着几人的话,扬声搭腔,“有啥奇怪的?小看咱玉溪村人了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达则兼济天下!以前咱是过过苦日子的,如今靠着百相草熬出了头,不往大了吹,家家户户的手里都攒下了至少百两银子,在大富商面前自然不够看,但是搁咱普通人家,也能保一大家子吃喝不愁了。给孩子们掏点银子,还能抠搜?” “就是,不说其他,皇上对咱玉溪村多有盛赞,赐了石碑、赐了鸣冤鼓、赐了玉溪村灵草之乡的别号,赐了大善之家书匾……得蒙圣恩,哪能辜负?” 忙活的人纷纷笑开,舒心,自豪。 撇开圣恩只道当前。 不说如今家家户户攒了钱,地里的百相草还能继续给他们往后几年、往后几十年继续创收。 只要不是天降灾祸,穷不了! 给孩子们掏银子还能抠搜? 以前穷的时候,都要想尽办法为自家孩子谋求好的。 如今不穷了,就为所有孩子谋求好的。 一样的道理。 大瑞百姓,为大瑞! 他们做的这些在大人物眼里或许不够看,或许能影响的仅仅是这一方,那也无妨啊。 他们做了,有心了,有人能享到这等惠益,他们就值了。 林大山跟林二河兄弟俩相视,笑容里亦有满足。 实则村里建私塾之前还有个小插曲。 老村长找上门,问及他们私塾选址的事。 林大山跟爹娘商量后一致给出了意见,就是选址在村里,怎么也想办法给私塾腾出个地方来。 个中原因,只有林大山及半数林家人真正知晓。 无他,因为村里长着百相草。 孩子们在百相草香气里读书学习,即便不喝百相茶,也能有饱满的精气神。 更不提长久处在这种香气里,对身体的种种好处。 只是这些,自然不能随意对人言道。 这方唠得正酣,晒谷场后方小径,一辆轮椅静静停驻在不知哪家菜园旁。 椅上男子华服锦衣,眸子微垂若有所思。 待不远处唠嗑声歇止,汉子们重新开工干活,他方偏头对身后随侍低道,“走吧。” 往晏家去,走的小路两侧全是菜园子,又或是农家小院围墙。 入冬后骤降的冷空气,沁润了药草、泥土、菜园混合的芬芳,竟似带有温度。 玉溪村…… 这就是皇兄盛赞有加、而长卿心心念念的原因么…… 热热闹闹的十月悄然而过,仲冬寒意更浓,热闹氛围却依旧在延续。 玉溪村乃至梧桐镇的今年冬日,是火热的。 神女山建了梧桐书院。 玉溪村晒谷场上拔起新的私塾。 寒冬里渗入喜悦,埋下希望。 镇衙,后衙。 杨甫这两年过得越发舒心,人舒心了,也就跟着体更庞了。 穿着袄衫往圈椅里一坐,起身的时候得按着扶手把自己拔出来。 “大人,玉溪村村长刚送来私塾夫子名单,从各地赶来应工的童生多达二十几人,当中还有三个老秀才。”主簿乐颠颠呈上名单,“全在这里了,交给大人过目。” 杨甫接过名单扫一眼,“过什么目,玉溪村里有当朝老将军,有我朝目前唯一的王爷,还有皇上亲自请来教授太子殿下的太傅,这些由他们定下即可,本官仅走个过场。” 放下名单,杨甫又止不住满脸的笑容,“回头你去挑百套书案送至私塾,当是本官聊表心意。眼下这种日子,舒心,舒心哪,哈哈哈!” 主簿跟着笑,是真的开心。 能不开心吗? 自打玉溪村开始发迹后,处处让人省心。 村里百相草,解了水灾后百姓疫病。 交好原州富商,给梧桐镇整了两座大工坊出来,又解决了当地百姓窘迫民生,恢复梧桐镇经济。 安心院,收留无依无靠的老人孩童,又为梧桐镇的好名声狠狠添上一笔,让梧桐镇名声名望更上一层楼。 如今连书院都有了,还加建一个免费让孩童启蒙的私塾! 政绩! 这一笔笔的都是政绩! 送上门的! 能不舒心啊? 上回本地官员私下会宴,其他几个镇的镇守乃至马县方县令,提起梧桐镇如今造化时,全部都嫉妒得红了眼。 谁能想到有一天,梧桐镇镇守这个位置竟会变成一块肥肉? 玉溪村当居首功! 第263章 小东家们,我选上了! “小东家!小东家!我选上了!” “我选上了,修竹也选上了!以后我们就是徐老先生的弟子了!” “我、我们能进书院读书,以后能当状师了呜呜呜!” “呜——” 仲冬午间,一道报喜声传进林家后屋。 百相提着小火笼,跟哥哥弟弟还有金多宝一块,正围在沙坑前看外公刚布置好的沙盘,听到报喜声循声看去。 视线里便有两道身影从外冲进来,扑通在他们面前跪下磕头,边磕边哭。 “小东家跟诸位恩人的大恩大德,我小虎永远铭记在心!” “小的修竹、呜呜、谢大恩大德!必不负恩情!” 屋里大人们瞧这情形,妇人婆子心软,下意识想出来把孩子扶起。 被老将军拦住了。 老将军示意她们再看外头,“咱们不用出去掺和,安心院是孩子们办的,恩是他们给的,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这些。没有大人插手,安心院那些孩子也能更自在。” 妇人们这才作罢。 林婆子坐回火盆旁,眼里心里都是欣慰,“这样顶好,顶好。” 往年绕膝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比她期盼的更能干,更出色。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长辈欣慰的了。 萧夫人眼睛还盯着外边瞧,嘴里下意识搭话,“顶顶好,我外孙、孙儿都顶顶好!” 金老夫人跟顾芳华也在。 近年关了,家里老少当家的都忙,两个妇人在村里待久了也开始习惯串门习俗,加上他们家多宝最是喜欢来林家,两人平日里待在林家的时间也渐多。 一堆人坐一块唠唠嗑,看看娃,一天时间晃眼就过了,惬意得不得了。 金老夫人故意打趣,“老姐姐,敢情你只夸自家的呀?这可是偏心啊,小松小柏跟多宝知道了得难过了。” 萧老夫人瞪圆眼,表情冤枉极了,“可不能乱说!我哪有偏心,小松小柏跟多宝在我这也是孙儿,我一块夸的!真一块夸的!不成不成,刚才说的不算,你们听好了,我重新说一遍!我外孙、孙儿顶顶好,小松小柏多宝顶顶好!我一视同仁!” 堂屋里传来大人们捧腹声。 这边金多宝跟林怀松林怀柏,已经把跪地磕头的两人拉起来。 “小虎胆大!修竹心细!我就知道你俩一准成!”金多宝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无比嘚瑟,“咱安心院的孩子都是有能耐的!没有辜负金小爷我一片苦心哇!” 诶呀诶呀,可惜晏长卿不在这里,真该叫他看看,金小爷也是能耐人。 可不是只会沾光的嗷! 百相眨巴眼,转瞬就想好下次给长卿哥哥写信要写些什么了。 “多宝哥哥,咱们庆祝吗?”她戳戳金多宝,心情一好就想吃东西,饭堂今天有红烧排骨! 金多宝小罗汉肚一挺,豪横,“当然要庆祝!走!摆道饭堂!叫上小牛雅儿狗剩狗蛋家旺他们!咱吃顿好的!我安心院可算有喜可庆了!” “其、其好哒!奏!”石头、棒槌又长大了些,已经鬼精鬼精,说话也更利索,一听要去饭堂,立刻双双抱哥哥大腿当挂件。 更小的时候总被撇下,多宝哥哥都快把他们忽悠瘸了,有好玩的只叫哥哥姐姐,从来不带他们。 以后可甩不掉了!哼! 百相被逗得咯咯笑,捏捏弟弟们小鼻子,“别挂着,下来,姐姐带你们去啦。” “阿姐!阿姐!”两个小豆丁瞬间黏上姐姐,嘴里撒欢的叫唤,“要多哥哥背背!” 又萌又可爱,哪里舍得不应他们呀。 金多宝鉴于黑历史太多,对俩弟弟理亏,认命背一个抱一个。 “诶唷我的咧!你俩都吃啥啦?这么点年纪老沉老沉!都能赶上甘叔叔畜牧场里的小猪仔了!” 换来俩豆丁喷口水。 “哈哈哈!别逗他们了,埋汰的是你自个!走,出发!” 林怀柏林怀松两人丝毫不理好兄弟死活,一声口令,拔脚往外冲。 后头几人笑闹跟上。 孩童长成少年,更显意气飞扬。 正是午间放工,得益于工人们生活日渐安稳,饭堂生意也日渐好。 自然还是不赚钱,但是生意变好背后代表的意义,让厨工们劲头十足。 放眼所至,处处都是希望,处处都是蓬勃生机。 置身其间,似连带着自己的人生也变得明媚,处处都有阳光。 “百相,小松小柏,多宝!又来吃饭来?今儿上的红烧排骨特地给你们留了一份,幸好,哈哈哈!” “王伯,我们过来搓一顿庆祝,好菜都给来点!肉包子一定要有嗷,百相爱吃!” “好嘞!你们找地方坐好,待会把饭菜给你们端过去!” 来吃饭的工人多,几乎坐满了,位置不好找。 好在看到孩子们来,有大人快吃饱了,先给他们腾了位置。 当间孩子们跟工人打招呼唠嗑,亲近熟络。 小虎跟修竹是第一次来这里,有小小拘谨,但更多的是新奇及兴奋。 去过玉溪村,来过工坊,感受过不同的氛围,两个孩子心里目标更明确。 好好跟先生学技艺,当状师,出人头地! 不为其他,他们将来,也想成为这种氛围里的一员!更贴近小恩人们的一员! 饭菜很快上来,林怀柏打眼一瞧,乐了,“嗯?鸡蛋?王伯伯,我们没要水煮蛋呀!您送咱吃的?” 端上来的菜盘子里,除了热腾腾色香味俱全的菜色之外,还有好几个圆滚滚的水煮蛋。 王伯专职前堂橱窗打饭打菜,从来不手抖,大方劲头,送他们娃子几个水煮蛋也不是不可能。 王伯笑开,“可不是我送的,饭堂不赚钱是极限了,还能白送吃的?是别人给你们定的,以后你们来吃饭,都有鸡蛋吃。” 这话俨然是不打算说定鸡蛋的人是谁。 林怀柏还想再问,被哥哥林怀松杵了下,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饭堂另边窗口外,背影熟悉的老太太踮着小脚走得飞快,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也不知道在慌啥。 林怀柏立刻回过味来,“……” 饭堂一个鸡蛋比外头便宜也要两文钱一个。 以后他们来吃饭就有,还是小伙伴们全都有,算下来一顿至少要十几文的鸡蛋。 要是他们多来几次饭堂,张家老太太的棺材本不知道要攒多久才能攒够? 第264章 偏生断亲两个字正正戳了她肺管子 张老婆子在饭堂外偷看了娃子们一眼,怕被发现,紧脚躲回工坊。 心里头有点无措。 但是又有种陌生的说不上来的滋味,好像乐滋滋? 等放工了得去一趟酒坊,告诉老头子她给小松小柏他们吃鸡蛋了。 这种事搁以前她哪会干?谁沾她一点便宜跟要她老命差不离。 经历那么多,死过一回,看开后好像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就这么处着吧,当陌生人一样。 那个孽障死了,她不会再挨骂挨打了,也不会再有人突然冒出来抢她的工钱。 就算有,工坊的工友也会帮她的忙。 有人照应,有人撑腰,埋头干活让周围讨厌她的人对她一点一点改观,对她来说是说不出的感受。 都说养儿防老,可到头来发现,全是指望不上的。 也就那样。 笑话一场。 如今什么都不盼了,反而凡事都能看得开了。 “张大娘,有啥好事了偷着乐?”旁边打趣声传来。 张婆子不用回头都知道是李文秀。 这年轻妇人,干活让人咂舌的拼。 家就在旁边玉溪村,一天里除了回去吃个饭,其余时间都在工间里干活,也不说歇个趟。 “嗨,我能有啥事乐呵?也就月底放工钱。文秀,你膝下只一个娃吧?”张老婆子把话题岔了过去。 李文秀点点头。 两人都在工坊炒茶,这会子工间里只有两人在,其余人不是还在饭堂歇趟唠嗑,就是赶回家吃饭还没过来。 “我家姑娘叫雅儿,时常跟百相他们一块玩的,性子有些害羞,很乖很懂事。” 说起女儿,李文秀脸上露出笑意,“也没咋教她,搁家的时候自己会帮她外公外婆干活,帮她婶婶照顾弟弟……现在家里不止我爹娘疼她,我弟媳也疼她的紧。” “孩子乖,是招人疼……”张婆子心情低落下来,不自觉忆起从前,满腔酸涩。 可惜,悔之晚矣。 知道触动到老太太那些难言的事,李文秀止了话题。 也没有说别的劝慰。 她不是当事人,说不出口什么回头金不换,什么孰能无过。 何况错便是错。 不是所有错你后悔了就该被原谅。 工间里安静下来,反而是工坊外头,有了点异样动静。 “文秀!文秀!外头有人来找,硬要往工坊里闯,说是你家雅儿爹跟她奶!雅儿在饭堂吃饭呢,估摸待会就得撞上!”隔壁工间工友从外进来,急赤白脸报信。 同在工坊做工,哪家有点什么八卦少有瞒得住的,李文秀的事情工坊里人也知晓。 是以报信便显焦急。 李文秀蹭地站起,焦急往外跑。 外头寻上来的老妇人跟中年汉子已经闹开。 尤其是那老妇人,坐在工坊门口拍腿捶胸哭诉。 “自己的亲亲骨肉,哪能不想啊?如今竟然连见一面都难,这是强要断了咱家跟孙女的关系啊!” “错也认了,该骂的承了,该受的打也挨了,难道真要把咱一家逼死不成?” “文秀,文秀啊,你初到我家那会,老婆子待你不薄啊!你却连让我见见孙女都不准,诶唷我这心口疼!” 李文秀刚跑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些话,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气得秀面铁青。 杵在那老妇人身边脸色讪讪畏畏缩缩的中年汉子,看到她跑出来眼睛一亮,“文秀——” “住口!你我之间已经毫无干系,文秀不是你能叫的!” 李文秀立刻怒斥,打断对方,“两年前你们来闹过一回,当时我们就已说得清清楚楚,当中是非曲直不是你们空口白牙就能扭曲的,大家伙心里自有一杆秤!你们纵然再来闹,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自己遭笑话!赶紧滚!” 她早不是当初那个被休弃后只会哭哭啼啼只觉天都塌了的妇人。 在工坊靠自己的能力挣工钱,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跟女儿,还能拿些出来孝敬爹娘,不用担心有谁在旁边置喙、挑刺,这种日子,比以前在那边当人妇当人儿媳不知道好多少倍! 她早已有了挺直腰杆的底气。 再如何闹,她都不怕! 看着眼前与印象城截然不同的秀气妇人,身上有以往他不曾看到的光亮,中年汉子有一瞬看呆,等回过神想起这次来的目的,才慌忙压下眼底惊艳。 “文秀你别误会,我知道覆水难收,破镜难重圆,你恼我恨我我无话可说,我跟娘这次来也不是求你回来的。” 中年男人说到这里,跟地上停了哭诉改为默默垂泪的老妇人对了个眼神,继续开口,“你我之间没法转圜,我不强求,只是雅儿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不让她认我这个爹,不认亲奶吧? 文秀,你把雅儿还给我吧!她是我亲生女儿,回去了我自然会好好待她,你、你转头想要再嫁,也、也更容易——” 周围已经有工坊工人靠了过来,全部站在李文秀身后,多的话没有,就是撑腰。 人很多,投在中年汉子身上的视线无不鄙夷。 让他后面几句话险些没有勇气说出来。 那种目光如芒在背,所有的小心思似全被看透无所遁形。 那老妇人也站了起来,边抹泪边道,“文秀,你家如今好过了,背后还有可以依仗的靠山,我们这种穷人家入不了你的眼了,我们也不高攀,但是雅儿你必须还给我们。 这次来之前老婆子特地去衙门找人问过,不管雅儿上了谁家的户籍,父主天,她断不了跟我们家的关系!你跟我们家没有瓜葛了,但是雅儿跟我们家可没断了亲!” 李文秀冷笑,正要开口,后头有人先冲了出来,单手叉腰茶壶姿态直指那老妇人鼻子,“真是不要皮脸!为了找上来弄银钱,把脑袋都削尖了吧? 我呸!真真是屎壳郎打哈欠,一张臭嘴,臭气熏天! 文秀,这种人跟她扯嘴皮子纯浪费力气,直接抄棍子打出去便是! 他们心里那点小九九,老娘过来人,心里门清!眼瞅哄你哄不了了,转头想拉拢小的,迂迂回回的扒钱! 甭怕,直接打!他们要想扯什么衙门什么律法,老娘耍泼赖能当他们祖宗,有的是拆招!” 张老婆子本来只想出来探一探情况,没打算跳出来多管闲事免得又招人嫌。 偏生“断亲”两个字正正戳了她肺管子。 俩孬货来得可好,撞她枪口上了! 第265章 这孩子是个好货,她想便宜自个闺女 被人当众扒脸皮,即便是那么回事,但是这么直白说出来,那老妇人也气急恼羞成怒。 “你是谁啊这么多管闲事?别人家的家务事轮得到你跳出来指手画脚——” 老妇人骂着,细细打量清楚张老婆子面容,哦了声,鄙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上东村臭名远扬的张家老婆子!怎么,这么急着跳出来充好人,扮给谁看?又想博谁心软?还敢指着我鼻子骂我嘴臭,那也臭不过你!” “诶你说对了,正是臭名远扬的张家老婆子我!我干过的事整个梧桐镇怕是没几人不知道,你尽管骂来,你看老娘脸色变一下吗!老娘还就告诉你,今儿这事我管定了,有种你就骂,有种你来打!” 张家老婆子嚣张泼皮起来无人能敌,逼近了,扯起老妇人的手就往自个胸口捶,刚沾着自己衣襟的边儿,人随即躺下了。 “诶唷诶唷我心口疼,打死人啦!救命啊,报官!老婆子要报官!无缘无故把老婆子打成重伤,我要这狗东西赔个倾家荡产!” “……”李文秀前婆婆傻眼,身上气焰一瞬被碾压。 她泼也泼得,赖也赖得,但是功力还是赶不上地上佯装受了严重内伤的老泼妇。 被人当众撕破脸皮她好歹还会羞恼,张家老婆子被人当众撕破脸皮不以为耻反能引以为荣。 怪不得人见人嫌,这就是个老贱蹄子! “文秀,快,我要不行了,报衙门太慢来不及,去、去给我敲鸣冤鼓!你放心,她敢打你家雅儿主意,你数着她从雅儿身上扒拉多少银子,老娘要她两倍吐出来!诶唷、诶唷心口疼,我要死了……” 李文秀,“……” 众工友,“……” 以前只闻其名,如今亲眼得见,一言难尽。 是对家的话确实这种做派让人厌恶至极。 但是己方阵营时……咳,还挺好玩。 饭堂里吃饭的小家伙们也被吸引了来。 林怀柏把拱在人群里的脑袋悄悄缩回,杵哥哥林怀松,“哥,张家老太太以前上我们家也用过这招,这是不是叫故技重施?” 百相伸了小脑袋过来,悄悄声惊叹,“不止!张家老头也用过这招,拽着富贵叔镰刀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抹呢,他俩这应该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林怀松木着脸,“……” 他竟然不知道该说点啥。 闹成这样,李文秀扶人吧扶不起,去敲鸣冤鼓吧,干不出来,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如何进退。 年轻没经验,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配合帮她的老太太。 人群里,林江轻轻咳了声,周围听到的工友立刻会意,嘴巴开工。 “小小,你腿脚快,去敲鼓!正好慎王爷在村里,连衙门都不用去,直接让慎王爷断案!” “诶哟喂差点忘了这茬!小小快去!咱惠民工坊可是入了皇上眼的,工坊工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认真干活不偷奸耍滑的,那都是得保护的!王爷定能给咱无辜被打成重伤的老工人还一个公道!” “文秀前婆家的,你们可要赶紧算一算,家里如今那点家底,够不够赔医药费?能不能倾家荡产啊!” “张大娘,你除了心口疼还有哪里疼?膝骨旧患复发?脑袋针扎一样痛?眼前发黑就要看不见了?喘气都费力?这么严重,怕是吃人参灵芝都不好使啊!” 前婆家的都麻了。 听到有王爷在村里,心里更是发慌发虚。 找上门来两次,没一次能讨的了好。 上次找来,被玉溪村一众人合伙赶走。 母子俩就是知道玉溪村里到处是硬茬,这次才没敢直接找上家门,特地来的工坊。 本以为直接捏李文秀这个稍软的柿子,不求多,只求跟李雅儿重新拢上关系,李文秀还能咬死了不准? 没成想又蹦出来个惯会耍泼赖的老虔婆,就连其他工人也全学了无赖招。 再待下去吃的亏越多,中年汉子拉住老娘,灰溜溜准备离开,晃眼却瞧见了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女儿。 “雅儿!雅儿,我是爹!你离家这么长时间,爹跟你阿爷阿奶天天都念着你!雅儿——”中年汉子大喜,几步冲过去就要把李雅儿拽住。 小姑娘冷不丁被吓得小脸发白,僵着动不了。 李文秀沉了脸,厉喝,“别碰雅儿!” “为什么不能碰,我是她亲爹!” 中年汉子伸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朝僵立的小姑娘抓去,浑不顾她被吓坏模样。 李文秀被休后回到娘家越过越好,每月经手的银子按两计,反而是他家越过越不好,因为得罪李家,又因为凭白放跑了金母鸡,背后没少被被人嘲笑。 日复一日,每天都无比煎熬。 他在家花了好长时间,才又壮起胆子再次找来,别的求不着了,但是只要能跟女儿重新拉好关系,好言好语慢慢把人笼络过来,日后女儿还能看着他过得艰难浑然不管? 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女儿的性子随了她娘亲,容易心软,只要他多花点时间,总能把人哄得偏向父家。 中年汉子晦暗眼底闪过光亮,更急切。 就在即将触到女儿手臂时,旁侧横出一只结实手臂将他稳稳拦下。 那只手轻描淡写往后一拨,就将他震退几大步,趔趄着险些摔倒。 中年汉子抬眸。 前方已经站了个铁塔般的男人,鹰目锐利,面不苟笑,周身隐隐有股阴戾,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再敢过来一步,我把你打对折。我叫葛力,玉溪村口的鸣冤鼓,你跟你娘随时可以去敲了告我。”男人开口,语气冷戾淡漠,甚至朝他招手,“来。” 中年汉子瞪着对方,呼吸急促,须臾后拖了同样被镇住的老娘逃也似跑了。 被吓着了。 由不得他不怕,那男人看他的眼神,真的像要折了他! 后方,工人们看着这一幕爆笑。 葛力嘴角微扬了扬,朝男人背影鄙夷冷嗤了声,回身拍拍被吓坏的小姑娘发顶,“莫怕。” 又走到还躺在地上的张老婆子身边,把她拎起,“这种事用不着你一个老太太出头,工坊多的是能担事的后生。” 李文秀站在那里,鼻端是男人一晃而过的强烈气息,没人知道她攥紧了手心,绷直了背,悄悄红了耳垂。 李婆子得人报信刚刚赶来,还没跑到地方,恰将刚才一幕收在眼底。 ……嘶,这次怕是要对不住林家老姐妹了,江儿跟徐姑娘的事再另想办法吧! 葛力这孩子是好货,她想便宜自个闺女! 第266章 掉坑里了不是? 工坊前的闹剧落幕。 李婆子暗戳戳的心思暂时没有广而告之,但是没瞒着林家阿奶。 找上门说这事儿的时候还怪心虚。 “这好儿郎看中了就得下手,不能等不是?等着等着不定人就是别人家的了!老姐妹,这回算我不牢靠,江儿跟徐姑娘那我再给你想办法!肯定尽心尽力!” 林阿奶笑了老半天停不下来。 谁能想到最后会这样? “葛力,包括小小、大壮、瘸子他们几个,其实都是顶好的后生。 干活卖力,性子踏实,当初做了流犯,也是为兄弟义气。 要是他跟文秀对上眼,那自然是好事。但要是没对眼,你也别在旁边瞎掺和,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种事强求不得,要相互喜欢才能把日子过好,没得硬配出一对怨偶来。” 林婆子考虑得较多,恁好的近邻,自然要开口提醒。 李婆子笑得神经兮兮凑过来,爱好八卦的老妇人,连自个女儿的八卦都不放过。 “你说这些我能不知道?我偷偷跟你说,你可别往外传啊,我家文秀估摸早看上葛力了! 我是她老娘,她有啥事能瞒的过我?你瞧好吧,俩孩子一准成! 你别说,我是真越看葛力那孩子越喜欢。 有正气,能顶事,知恩图报,而且又是单身寡佬一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他以后铁定在咱这一直扎窝,文秀要是跟他成了亲,我等于是白捡了一个儿子,哈哈哈!” 至于葛力会不会嫌她家文秀嫁过人,会不会对他们家雅儿不好,李婆子完全不担心。 能用命报答恩情的人,会看不开这点小事? 老太太们唠八卦,少有特地避开小孩。 百相又蔫吧了。 转头就跟小伙伴商量。 这一天天的,为了长辈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李阿婆看中葛叔叔了,想要他做上门女婿。 小叔那里没有人在后面赶着,就跟不上架的鸭子一样。 他跟徐姐姐到底成不成啊?我阿爷阿奶愁的都长白头发了。” 金多宝老气横秋,“有没有葛叔叔刺激,林小叔也都是那样,李阿婆的办法根本不顶用,早被林小叔看穿了。 不对,也不是说那个办法不顶用,而是李阿婆没找对人!” 百相,小松,小柏,六只眼睛刷地齐齐盯着他。 小胖墩立马又嘚瑟了,摸着下巴耍帅贱笑,“嘿嘿嘿嘿,正好,村里来了个更合适的人选。” …… “阿嚏!” 晏家后院书房,晏时宜用帕子摁住突然发痒的鼻子,朝外看了眼。 玉溪村进入十一月份,白日里能看到太阳的时间渐少,半数时候天空灰蒙蒙的,为冬日又添一分冷清。 他借着天气太冷残腿遭不住,单居室又不宜烧火盆的借口,在晏家宅院赖了一段时间。 “杜仲,天快黑了,贾道长还没回来?” “回王爷,道长回是回来了。但还是不愿意搭理我们。” “仍是不愿给我治腿,唉。” 杜仲也心头沮丧,“听说那贾半仙十分不乐意跟朝廷的人打交道,否则王爷开出那么多诱人的条件求医,他早该答应了。” 犹豫了下,杜仲又道,“当初想着他是林百相的师傅,医术造诣更高,治王爷的双腿一定更有把握,没曾想他油盐不进。王爷,我们在他身上已经耗了那么多时间,如不然……直接找林百相试试?” 晏时宜郁郁撇他一眼,要不是修养好,手里东西直接就飞他头上去。 他不知道可以求林百相? 可他要治的是双腿,是腰腹以下,医者看诊的时候他是要褪裤子的! 让小姑娘长针眼么?蠢货!他干不出来! 晏时宜闭眼不语,双手在腿上轻点。 好在此行虽然没能请动贾半仙,但但也不是毫无所获。 玉溪村生长百相草,他喝了许多新鲜百相茶。 身体康健之人,喝了或许感受不大,但是他则不然。 他能明显感觉到气血阻滞的双腿,开始串起一丝一丝的麻痒。 这是阻滞萎缩的经络开始气血流通之象。 这些年他常年云游在外,不知情的人只道他残废之后心灰意冷,寄情山水。 实则不然,他在四处求医。 经名医无数,却毫无起色。 而今经络流通泛起的丝丝麻痒,是十多年来首次,残腿回馈给他的反应。 让人欣喜若狂。 所以杜仲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 在贾半仙身上耗费那么久时间是值得的。 即便对方不肯医,此行也不枉。 正心绪百转间,有人跑进后院,很快一个小脑袋从窗台下冒出来,眉眼弯弯,笑容狡黠。 “王爷叔叔,我帮你求师父治腿,不要银子,你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呀?” “你这小丫头,还知道跟我交换条件?我若不答应,你便不帮我?” 晏时宜转动轮椅到窗前,好笑看着外头小姑娘,“听说你跟长卿玩得极好,我是他亲叔叔,这样你也不帮我吗?” 小姑娘笑呵呵的,一点没被他套住,“就因为你是长卿哥哥的叔叔,我才管你的闲事呀!而且要是长卿哥哥在这里,不要我提条件他都会帮我,他对我可好了!” “……”晏时宜不自禁被逗乐。 怪不得晏长卿那么喜欢这孩子,连皇兄跟皇嫂都对其喜爱有加。 她有什么小心思便直接说与你听,坦坦荡荡,根本无需你费心去猜。 “好,”晏时宜弯唇,探手在小姑娘鼻尖点了点,“我答应你了。” 这么率真简单的孩子,即便有要求,大抵也都是些小事情。 不会难办到哪里去。 百相揉揉鼻尖,欢喜得眼睛成了半月,“王爷叔叔你真好!” 晏时宜笑道,“想要我帮你办什么,说来。” 小姑娘也不忸怩,立刻把事情快速说了一遍,末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看人,眼里满是期待。 而晏时宜满是笑意的嘴角,笑意一点点减少。 “……” 旁听的杜仲默默扭开头,不忍看王爷此刻表情。 掉坑里了不是? 堂堂王爷……唉。 这日晚,村民们吃过晚饭后就窝在堂屋烤火唠嗑,林家情况也差不离。 林江还在跟爹娘兄嫂说工坊的趣事,外头金家小胖墩突然急吼吼冲家来急赤白脸,“不好了!王爷要招人伺寝!徐姐姐她……” 林江脸色骤变,腾地起身冲了出去。 第267章 人有情,方是人 天已经黑了。 村里各个农家院子都能闻听欢声笑语遥遥传来。 以往只要听到这些声音,再冷的天都觉得心暖和。 可此刻林江却觉冷得厉害,骨头缝子都似被寒风钻空了,心不断的往下沉。 林家到晏家距离不过短短数十步,他从不知道,原来这条路走起来时会那样长。 冲入晏家,林江直往后院去。 自从晏长卿离开后,院子里就只有寻老爷子祖孙跟贾半仙在住。 往日他跟徐恩回多在工坊管事,徐老爷子则东奔西跑的忙活百姓的大小案子,老道长又时常神出鬼没四处浪荡,所以这座宅子到晚饭时间几乎没有灯亮。 情况至慎王赖进来才改变。 后院此时亮灯的地方,就是慎王在住的客房。 “徐姑娘!” 林江冲到客院,亮灯的卧房恰有道倩影走出来。 随着她走出,身后灯光在门前倾泻一地,黯淡昏黄。 因着背了光,林江看不清女子表情,只见着她拉紧衣襟,整个人看起来极萧瑟。 “徐姑娘!”林江脸刷地白了,握拳的手青筋迸现。 他咬牙用尽全力克制,才能保持稳步走到她面前,嗓音不自知的颤,“你先回房,我待会去找你,放心,今日的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徐恩回,“???” 慎王这边随侍突然着急忙慌来报,说慎王腿部的毒疑似毒发,是今日喝了百相茶才出的问题。 她担心慎王打着什么主意要给小百相下套,这才过来看看。 好在结果是虚惊一场,慎王亲口说了,双腿气血有重新流通的迹象,是好事,随侍太惊慌才说错了话。 这边事了,没成想林江突然莫名其妙冲来,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叫今日的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徐恩回眼底有光轻闪,看男子的眼神变得微妙。 “你怎么来了?”她笑问。 落在男子眼里便是强颜欢笑,林江怒火在胸腔盘旋,这种时候依旧克制语气,“你先回房,听话。” 徐恩回微微挑眉,忍笑走出几步,作势听话回房。 到得男子身后再回头看,便见他携一身戾气往房里去了。 “……”这是要揍人? 不止这边有动静,客院门口还有点诡异小哄闹,夜色下隐约可见几个小娃子你推我挤。 “小叔看起来好凶,他是不是要打人?完了完了,他打不过的!王爷那个随从会功夫!” “谁说打不过了?真要是打起来你们看我的!小叔肯定赢!” “百相你可别乱来,王爷在帮咱背锅呢!” “王爷叔叔莫怪,我小叔更亲,我先帮亲不帮理!” “……” 徐恩回扶额,虽然还不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事情是这些个皮猴子搞出来的。 不待她去跟孩子们问话,客房里先传来一声怒极厉喝,“你这个禽兽!” 徐恩回,“……” 终于知道造成什么误会了。 房里,晏时宜看到盛怒闯进来的人,没有丝毫意外,气定神闲理了理刚刚自己扒下又穿上的外袍,慢条斯理将腰带扣上,“禽兽?林家小哥此话怎解?” 他抬眸笑睨对方,“本王是王爷,来这穷乡僻壤独自一人,寂寞难以排遣,便是寻个人侍寝也正常,怎能当禽兽二字?倒是你,一介白身,这么不管不顾冲进本王房里呼呼喝喝,不要命了?本王若要治你的罪,你全家老小都得被你连累!” 说到最后,晏时宜笑容敛尽,上位者气势尽显。 杜仲在前头尽职尽责将人拦着,饶是知道真相如何,听着王爷说出这种话,也没忍住嘴角抽了一抽。 好在徐老先生不在这里,否则王爷非得被打出满头包,那位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唬住的主,皇上都怕他。 林江冷冷看着轮椅上男子,身份地位悬殊带来的压制没有压弯他脊梁。 “我大瑞国君爱民如子,太子殿下宽仁谦恭,上承下启,两位君主皆奉行民重君轻!所以得来无数百姓对君主拥护爱戴,为生而为大瑞子民庆幸!” “草民原以为我大瑞唯一的王爷,既出自君家,定也有这等爱民为民之德!否则慎王当年护君护民的美名也不会流传如此之广!” “今日看来,传言言过其实,王爷为护君主勇武可当,可王爷仗势逞欲欺民令人齿冷!” “我林江今日既敢骂你,就不怕王爷降下罪来!但若王爷妄图牵连我整个林家,这件事情绝对不会悄悄善了,必定传进当今耳里,届时您王爷的位置可还坐得稳么!” “王爷怕不是忘了,玉溪村不仅仅是玉溪村,更是皇上嘉奖的灵草之乡,村口还有皇上赐下的石碑,有为民伸冤的鸣冤鼓!不容强权在这里作威作福!” 字字句句,盛怒之下,又极富条理。 掷地有声。 对视上位者,林江没有半分畏怯退缩。 他是瓦砾,慎王是玉石,孰怕? 但要他当缩头乌龟忍气吞声,因惧怕对方权势不敢为自己心仪的人发声出头,绝无可能! 此举或许冲动,但他并不后悔,人有情,方是人。 如果爹娘兄嫂在此,也会支持他,与他站在一处。 他们林家人或许平凡,但绝不苟且! 晏时宜凝视对方良久,轻笑低眸隐下眼底赞赏,开口状似嘲讽,“一介小民,为一区区女子如此愤怒,敢对本王放肆,怎么,她是你什么人轮得到你出头?” 林江一字一顿,“小民亦可鸣不平!” “哈哈哈,好一个小民亦可鸣不平!你——”晏时宜准备再下最后一剂猛药,话说到一半,就听砰地闷响。 负责拦人的杜仲身子晃两晃,倒下了。 “……” 同时门外又冲进来一道身影,手里攥着皇上御赐的状师袍,畅通无阻到得晏时宜面前,兜头兜脑地揍。 “读三十年圣贤书装出圣贤样,肚子里装的全是烂心烂肺,王八羔子狗犊子,怪道两条腿没用了,那是老天放你轮回的时候手抖扔错道了!” “蛆虫玩意儿装人,老头赏你二十年风光!定让你在大瑞扬名立万!” “王爷?来到村沟沟里称霸王?以为没人能治你?老头手上状师袍就是亢龙锏!上打昏君下揍王八!待会再让你趴下谢恩!” “敢霍霍我孙女,王八羔子,你等着,今天揍完你,明儿老头就带你进宫让洪景看看他皇家出了个什么东西!” “江儿!把门关上!拿剪子来!” 徐老头气得浑身哆嗦,他今日就亲手为民除害,洪景要是怪罪,他豁了这条老命血溅金銮! 第268章 他估摸屁股得遭殃 事儿闹大了。 晏时宜傻眼。 徐老一旦张嘴,旁人压根没有插嘴的机会。 要等他歇手,估计他也只剩半条命了。 他都不敢抬手摸头,怕摸到满头包。 “徐老,等等,误会、误会!” 老头压根不信什么误会。 他回来晚了些,前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林江那句逞欲、晏时宜那句区区一女子,他是清清楚楚听见了的。 晏家院里只有他孙女一个女子! 加上孙女就站在房门外用力捂着嘴,不是受委屈了是什么? 不是受了那等委屈还有什么委屈? 瘸腿的乌龟缩头的鳖,打完再说话! 徐恩回是眼瞧着祖父冲进去揍人的,故意慢了一步让祖父揍个痛快。 直到林江真准备去拿剪子时才把人拦下,“这是我的事,无需你出头得罪当朝王爷,我也不是你什么人。” “我心悦徐姑娘,盼着你是我什么人。”林江抿唇,眼睛定定凝着女子,这一回不闪不避。 让她能看见他的眼,他的心。 “当真?” “当真!” 徐恩回嘴角一翘,转头看里头还在发威的祖父,“祖父,别打了,确是误会一场,我只是过来验一验房中百相茶。” 徐老头一顿,揍人动作渐渐慢下来。 心念电转,脑子开始清明。 “啊……哦,百相茶是好东西,我一把年纪打了这么久,愣是一点气不喘。”把团成团的状师袍抖开穿在身上,徐老头掏掏耳朵,“王爷,你刚才说啥来着?再说一次,老头这回好好听。” 晏时宜瘫在轮椅上披头散发,扯唇冷笑。 呵,看出来了。 徐老这孙女明明能早点开口解除误会,偏偏不干。 恼他刚才吓唬林江,趁势报仇。 护短呢。 至于徐含章徐老,谁个说他不徇私来着? 还有小百相,跟他交换条件的时候,可没说他要挨打,他甚至差点要成太监! 林江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扭头往轮椅上看去,僵硬得能听见颈骨咔咔响的声音。 对上的是慎王麻木眼神,“……” 林江回过味来了,他被误导了。 金多宝上家报信时,后面的话根本没说完。 他是关心则乱! “金多宝!”林江恼羞成怒,没敢去再去看慎王,也没敢再看徐恩回。 徐老头瞥眼,视线里是王爷鼻青脸肿模样。 他关切开口,“贾老道说你双腿毒素存留十几年,导致气血瘀阻,我这一通敲敲打打,你试试看气血可通了?诶哟喂可把我这把老骨头累的!” 晏时宜,“……” 林江,“……” 徐恩回捂眼。 “要不徐老好心告知我一声,杜仲是死是活?又或,您老好心帮个忙,把他弄醒?”晏时宜终于能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 徐老头立马点头,煞是干脆,“行,等着,老头这就去把贾老道找来!这件事肯定是他干的,只有他有悄无声息把人弄倒的本事!” 遁走的同时,老头顺手把呆立门口的木头人林江一并拽走,“你跟我出来!” 慎王这里的事情暂停,林江这里的事儿刚刚开始! 他刚才可听到了,这小子亲口说了心仪他家恩回! 话既然说出口了,那他就不能放过他了! 等两人没影了,徐恩回扭头朝慎王福了福身,“让王爷见笑了,王爷大人大量,刚才的事情还请海涵。” “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徐姑娘心愿得偿,若真记本王人情,便替我在贾道长面前多美言几句,也让本王心愿得偿吧。” 两人都是聪明人。 徐恩回笑笑,没应,也没拒,离了这客院。 先前在门口你推我挤的孩子们早跑了,一个个猴精猴精。 至于祖父那边,她并未寻去。 林江那个呆子,就该让祖父好好敲敲他榆木脑袋。 耳边回响男子那句“我心悦徐姑娘”,徐恩回掩唇,眼角挂上蜜意,耳根绯红。 百相跟金多宝、林怀松林怀柏四人,早在屋里吼的那声“金多宝”时,就机灵跑走了。 回到家院子,百相心口还砰砰跳,她好心办坏事了。 小叔冲进房里,她以为小叔要揍王爷叔叔,就先悄悄弄倒了拦人的侍从。 谁知道小叔没打人,动手的反而是徐爷爷。 好在最后徐姐姐及时开口,还哄得小叔说了心里话。 百相小嘴咧开,问仨哥哥,“小叔跟徐姐姐成了吗?是不是成了?” “小爷出马,能有成不了的事?林小叔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还能收回啊?瞧好吧,徐爷爷这时候一准在问聘礼的事儿!咱可以跟林阿爷林阿奶报喜了!”金多宝对自己极有信心。 大谋大略他赶不上晏长卿,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是手到擒来的! 林怀松担心的是另一回事,“王爷刚才没被少揍吧?叫得可惨了,他会不会记我家的仇?” 林怀柏反之,毫不担心,“他还指着光头爷爷给他治腿呢,不敢翻脸!就算要翻脸,也得先把腿治好喽,那都是猴年马月以后的事了!” “咳,不过嘛,事儿成是成了,我这段时间可能暂时不能上你们家来了。”金多宝悄悄摸了下屁股,上林家来要是撞上林小叔,他估摸屁股得遭殃。 人脑子忒机灵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儿。 聪明了就成出头鸟了,出头鸟最易挨打…… 不管过程怎么鸡飞狗跳,但是结果是好的。 小孩子心大,几句话说开,高高兴兴睡觉去。 林江从晏家出来的时候,外头乌漆嘛黑,勤快的农人们已经早早歇下了,待着明儿早起伺弄药地。 只有林家屋里还留了一盏灯,却也是静悄悄的。 显然家里人也已经睡下。 林江进了家院子,回房时朝皮猴子们睡的房间看了眼,响应般,房间门后立刻传出窸窣动静。 这是知道闯祸了,不敢出来见人,躲在房门后偷看呢? 林江好气又好笑,装作没察觉,进堂屋后吹熄娘给他留的照明灯。 俊颜凑近油灯,同时被灯光照亮,跟慎王差不离的鼻青脸肿。 他也被老先生揍了一顿。 但是原因大不同。 老先生边揍边骂他,早干什么去了? 他等了一年多,孙女都等成老姑娘了,才换得他一句心悦。 想提亲不? 乖乖先挨一顿打。 第269章 她说,她倾心于他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林江就悄悄起了床。 准备趁着家里人没起来前溜去工坊。 昨晚挨了一顿,虽然用了百相以前配药的祛淤膏,但是一晚上功夫脸上青紫也没法尽褪。 谁知刚走出房门,对面房门也打开了。 “咦?江儿,你脸上咋回事?伤着了?出来我看看!诶唷真伤着了!这一块一块又紫又黄的,挨了几下揍啊?”林二河看到三弟第一眼没敢确认,把人拉到门口就着灰蒙天光再细瞧,立即嚷嚷开来。 细听还能听出一丝幸灾乐祸。 林江昨晚没细想,回过味后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二哥,昨晚多宝来报信,除了我之外你们谁都没跟上来,是跟多宝一块算计我了?”林江假笑,问得温柔。 林二河嘴角咧得能看见后槽牙,两手却是频摆,“你这话说的,哪能呢?哥怎么能算计你?是你跑得太急没听到多宝后半段话,什么伺寝纯属开玩笑,跟徐姑娘没关系……你说你,跑恁急干啥?要不也不能挨这顿打不是?老将军说王爷挨揍的时候叫的可惨,怪事了,你伤得应该不比他轻,怎地能忍住一声不吭的?” “……” “对了,你起这么早做什么?怕被家里瞧见准备偷溜?瞒得住一时瞒得住半天么?工坊里咱玉溪村人也不少,不到中午就得传进家来你在外挨打了,不是更叫爹娘担心么?估摸还得跑工坊看你去,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掩耳盗铃的性子啊!慌啥呢?嗯嗯?” “……” “诶哟,爹娘跟大哥大嫂也起来了,让他们看看——” 林江落荒而逃。 后头是林家老二放肆哄笑。 冲出家门,耳根臊意还没退,又跟恰走到家门口的女子撞个正着。 徐恩回为了躲祖父碎碎念,也起了个大早。 两人站在林家院子前,四目相对,双双顿住脚步。 不再如以前那样对视时下意识撇开视线,强忍心头生出的羞意,便就这么直直凝着对方。 天微光,照出年轻人眼底不再掩饰的炽热。 凛冬的风也似多了几缕顽皮,将人耳廓拼命刮红。 “看什么,还不走?呆子。”徐恩回微扬嘴角凝着蜜,开口轻嗔。 林江恍神,抵唇轻咳,“你、可好?” “我自然好了,倒是你看起来不怎么好。”徐恩回忍笑,视线掠过男子脸上未散的淤青,“还疼么?” “不疼。”林江凝着女子俏颜,眼里溢着自己不知道的温柔,“徐老先生说我让他等了那么久,这回换我来等一回,等他何时气消了,再谈之后的事情。” 徐恩回忍不住了,噗嗤笑出声。 确是她祖父会说出的话。 她背着两手迈步,脚步轻快往前,“那你慢慢等吧。” 话说开后,林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视线自己便会跑到女子身上去。 瞧着她欢快背影,他无声弯唇,跟上去,“恩回。” 前方女子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隐约可见的耳根绯红却更浓稠,“……嗯。” “恩回,我虽不会妄自菲薄,可你我之间确有门第之别,你、你可以考虑得更清楚些,多久我都能等。” 他之所以迟迟不敢表明心迹,是想给她更多时间去想清楚,或许等待的时间里,她会遇上更心仪、更相衬的人。 他没有妄自菲薄过,但门第高低是实实在在存在。 以往徐家周围环绕的俱是高门大户,那才是与徐家门当户对的人家。 他不自卑,但是他怕她将来后悔。 徐恩回脚步慢下来,清悦嗓音自信坚定,“我若只看中高门,早在多年前就该定下人家。可我想要的并非拘于后宅相夫教子,我想有自己的天地。你曾说过这世道对女子多苛刻,所以你宽待曾对不起你的曾如玉,你也从未置喙过我抛头露面不得体。在我而言,找一人相伴更重要的是志同道合,方能风雨同舟。我倾心于你,因为唯有你让我觉得踏实。” 她的喜欢,是一点一点累积的。 直到喜欢满溢不可自欺。 而他的正直善良,值得她每一点喜欢。 后头沉默好一会,又传来男子带笑意的轻唤。 她说,她倾心于他。 “恩回。” “呆子……还不快走,两边都是看热闹的人了!” 不说前头各家院墙有鬼鬼祟祟冒出的脑袋顶,就连林家院子里也满是伸长脑袋偷看的人。 林江嘴角抽了下,村里好八卦之风日盛。 回头他把慎王挨揍的事情传出去,压一压他跟恩回的八卦。 还躺在晏家客院卧房的慎王,人未起床,莫名再次鼻子发痒,连打喷嚏。 而好八卦的玉溪村民们,眼瞅着两个他们关注许久的后生终于成了,哪里还甘心只偷看进展? 经过李家院,李富贵嘿嘿嘿杵个脑袋出来,挤眉弄眼揶揄,“江儿,徐姑娘,今儿真早啊!” 经过王家院,王全抓着张烙饼笑眯眯嚼,“诶唷,江儿,徐姑娘,上工去啊?” 经过张家院,张家婶子,“噗嗤!哈哈哈!李家他婶儿这回可赶不上小孩子机灵!” “……” “……” 偏生晏家跟林家都住在村尾。 两个人年轻顶着大红脸,硬生生被全村揶揄。 李婆子凑了个热闹,心情更是高扬。 江儿跟徐姑娘成了! 那她可不就空下时间来拐女婿了么? 于是这个冬日,住在周围的人家,时常能听到李家那边传出李婆子大嗓门。 “阿力,劈柴辛苦不?诶呀本来老婆子不该找你干这活儿,这不是家里壮劳力少么?” “文秀爹一把老骨头了动一动就得抻着腰,她弟富贵又得忙活伺候家药地……我想着跟你可熟,手上转不开的活儿下意识就想到喊你帮把手了哈哈哈!” “对对,那只翅膀少半截鸡毛的就是咱家的,快把它抓回鸡笼!诶唷追这老母鸡可把我累的,辛苦你了阿力!” “今晚一定得留下吃饭!帮婶子干了那么多活,连顿饭都不肯在家吃,那婶子多过意不去?” 葛力突然就成了李家帮工,数月冬日里除了在工坊干活,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在李家撵鸡追狗。 第270章 私塾、书院开学啦 一桩桩明里暗里的喜事,让玉溪村的春意来得特别早。 而年节的喜庆又延展得特别长。 就连闯祸的金多宝,事后虽然被抽了两下屁股,但是马上又获奖励两只大鸡腿。 唯一不算圆满的只有背了黑锅的慎王爷,依旧没能央得贾半仙点头治腿。 “师父,你为什么不肯帮王爷叔叔治腿呀?” 三月春来,师徒俩窝在神女山上拼蛇骨,百相有话就问。 贾半仙坐在山路边大石头上,蒲扇拍拍爱徒脑门,“为师不帮他治,他就赖在村里不走,即便走了也很快会再回来。这慎王别的事情不好说,但是弈棋是把好手,村里私塾正缺个棋师不是?读书读书,不能死读书,读死书嘛。” 百相似懂非懂,咧嘴庆幸,“幸亏我当时跟他交换条件,只说帮忙求师父,没说一定包师父点头,还好还好,不算食言!” 贾半仙默了默,纵声大笑。 哈哈哈,不愧是他贾半仙的徒儿! 挖坑填土,心还是向着他的! “行了,把这些骨头认一认,下回带你拼虎骨!”老道起身,手一挥招呼小的跟上,“至于慎王,还劳不动道爷为他破例。你若实在想帮他,就好好研习医术,亲自为他治腿,治不治得好,就看你的造诣了。先说好,不可用你那神力。” 百相摸摸鼻子,把“那还不容易”几个字咽了回去。 晏时宜不知道自己排在老道士能“破例出手”的名单之外,心心念念还是不得偿,他也不恼不着急,在村里呆着悠然自得。 以往四处游荡,只看山水不品人情,在这玉溪村切身体会后,滋味有点让人上瘾。 不需烦恼,不需警惕。 多待一阵又何妨。 也不亏。 好歹还有新鲜百相茶,那也是顶级的好东西。 在长京可喝不着,连皇兄的茶桌上都没有。 坐在轮椅上,驱着沿小路而行,来到晒谷场,看着三两成群的孩童嘻哈雀跃从眼前过,晏时宜浅浅笑开。 还有一点,这里所见,处处蕴含着希望啊…… 旧年建起的书院跟村中私塾,开春后正式开学。 周边村落的、镇子上的、甚至邻县的孩童争先恐后往玉溪村来。 村民最喜这样的热闹,但又怕打扰了教学,就站在沿途路边看孩子们进村的热烈场景。 李婆子认认真真数数,边数边咋舌。 “五十三……一百零九……一百六十七!我的娘喂,这都快二百了,后头还有没数的,私塾总共收了多少学子啊?就晒谷场那点地方,挤得下不?要不咱把晒谷场再扩一扩?” 小七阿爷特地提着张凳子在路边坐,闻言老人笑呵呵,眼里闪着睿智,“寻常私塾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何况私塾只收九岁往下教授启蒙,那就该更少些……但是咱村不一样嘛。” 连林家姑婆都特地出来凑个角,闻言点头笑道,“就是这个话,咱玉溪村不一样。只瞧村里咱这几个年级最长的老家伙,身子骨至今健朗,为啥来着?因为咱村有百相草啊。好多抢着挤着要送自家孩子过来的人,冲的便是这个,为人父母,不止盼孩子学有所成,更盼他们健健康康。” 李婆子抚掌,“明白了!回头我再去各家串门去,每家我都给薅点百相草!凑一块煮茶送去私塾给娃子们喝!” 林阿奶牵着两个小孙子,闷笑不已,故意揶揄,“咋?你家好几亩的药地,还非要拉着大伙一块凑百相草啊?这就不舍得了?” “看你这话说的,那是舍不舍得的事吗?玉溪村是咱大家伙的玉溪村,私塾是咱大家伙建的私塾,送茶的好名头当然也该是大家伙一块拿嘛!……咳,要叫我一个人出百相草,那还真有点舍不得哈哈哈!两百人的茶水供应,我每天得往里贴多少银子的百相草?不成,还得跟大家伙薅去!” 唠嗑的一众愣是被李婆子逗得哄笑。 而进村来的孩子及送孩子来的各家大人,激动兴奋有之,雀跃好奇有之,庆幸更是有之。 村中央原来的晒谷场,偌大晒稻子的地方,如今立了一座崭新的私塾。 白墙灰瓦,木门方窗,窗子特地往大了做,让室内采光明亮。 整座私塾设六个教舍,旁边还特地空出一小片地方供教书的夫子休憩,还有一间可以生火做饭煮茶的小灶房。 教舍前又划开一个小场地,让下课的孩童们有个地方活动玩耍。 能想到的、能照顾的方方面面,村民们建私塾的时候都想到了,没想到的也请教过徐老先生,听取他的意见做了规划及调整。 认真算来,这是梧桐镇迄今为止最大、最规整的私塾。 跟私塾的规模相比,旁边那排联排三居室,简陋得可怜…… “阿娘,我以后真的能在玉溪村上学啦?我可以看到种在地里的百相草啦?” “真的真的,你这孩子,咋惦记着看百相草呢?在这里上学要听夫子的话,不能顽皮,免束修的私塾可就这一处。” “不止哦,听说村里还弄了好多辆马车,咱家这样离得远的,马车能送我回家咧!” …… “阿爹,要是我拿东西跟村里人换百相茶,他们会换给我吗?百相茶可以提神解乏,上学的时候喝最好了!” “这个阿爹也不知道,要不回头你试试?咳,要是能换,给爹带点回来!” “……咋还跟孩子扒拉百相茶,臭爹!” …… “哥,你看,好多人来上学啊!教舍里都坐满了——” “别叨叨了赶紧的,待会挤不进去你自个找地儿哭去!玉溪村私塾我来啦嘿嘿嘿!” “我也来啦嘿嘿嘿!今天上私塾,明天上书院!神女山等我!” …… 孩子们太过激动,没看到夫子休憩室里,几个夫子脸上笑开了花。 不容易啊!他们在座的这几个,真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进玉溪村私塾教书来! 每月月银二两银!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除了每月银子酬劳之外,还能往家带半斤百相茶叶! 这才是重中之重! 村里人消息闭塞不清楚,外头百相茶已经火翻天了!有银子都难买得到! 夫子们笑着,相互间友好问候,心里暗戳戳打着阴暗主意。 接下来的日子盯死在座每一位,谁个教学不上心的,立刻举报! 他们都有好友等着来替补!急! 第271章 百相,是老道医者仁心的延续 神女山第一峰,神女书院。 院长办公署旁观景凉亭。 徐含章靠坐围栏俯瞰,乌泱泱的人影攒动,在高处亦能清晰闻听下方喧闹,几冲云霄。 “老和尚,你说我这把年纪还能活多少年?可能看着入书院的这些孩子们将来崭露头角?” 贾老道躺在长椅上假寐,脸上盖蒲扇,声音从蒲扇下闷闷传来,“喊错了,不答。” “胖老道?” “老道虽然看相批命,但也不是大罗金仙,谁个知道你还能活多少年?这话你得问钟馗去。” 徐含章笑哼了声,回到石桌旁坐下,执起茶盘里的茶水嘬两口,话语豁达,“如今太子归朝,我孙女也找着了归宿,老头没什么遗憾的了,残烛余光,能照亮多少人就照亮多少人吧,但听天命。” 贾半仙把蒲扇往下拉,露出两只眼睛瞧了老头片刻,“老道细观你面相,至少还有二十年阳寿,再做二十年牛马吧,唉,可怜的小老儿……晏长卿那厮,可不把你当骡子使么?你肚子里那点本事不掏空了,他哪能放过你?” “咋着,你改行当钟馗了?” “喝你的茶吧。” 徐老头不干。 一个亭子两个人,他不跟胖老道说话跟谁说话? “慎王那里你真不打算出手?他性子虽然散漫了些,但也算得上是个好王爷——要不你跟老头说说,药谷老祖一身杏林之术,为何不肯悬壶医人?” “我年轻时常出谷游历,为所遇患病百姓免费治病。游历十年,医治无数。医好了,是医者本分,应当的。医不好,是医者失责,医术不够。我曾三次险些死于病患家中追杀。大概老道时运不济,所遇皆是咬人的刍狗,心淡啦。” 这是老道多年来第一次对人吐露,也是最后一次。 就这几句话,再多没有。 徐老头视线落在那把破旧蒲扇上良久,也没再说话,闭了嘴巴静静喝茶。 这世上总有些疾病是医术无法治愈的,罪名却要怪到医者头上……这与他遇到的那些,其身不正却怪他说话太直的人有何不同? 他心里实则敬佩老道士。 嘴里虽时时说不治病不救人,可他收了徒儿。 百相,是老道医者仁心的延续。 老头喝完一杯茶,又偏头聆听下方书院充满朝气的喧闹,脸上挂上浅浅笑意。 他们老啦,可总有一代又一代新人会如冉冉升起的朝阳,继续为国泰民安接力。 他盼着那些孩子成长,青出于蓝。 …… “阿爷阿奶,外公外婆,阿娘,我去上学啦!” 林家院里,百相背好自己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出门跟小伙伴们汇合,往村里私塾去。 金多宝跟王小牛、李雅儿早等在门口了。 看到小姑娘出来,金多宝立刻把带来的小零嘴往她书包里塞。 “真是,书院是教书,私塾也是教书,设什么年龄限制?害我不能跟你一块上学!”金多宝对这点尤为怨念,一张圆脸刷黑刷黑的,“走,哥哥先送你去私塾,待会我再去书院。私塾好多新来的皮孩子,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哥哥给你撑腰去昂!” 林怀松跟林怀柏抱手站在旁边,直往天上翻白眼,“够了啊够了啊金小爷,你这念叨劲头都快赶上李阿婆了!百相在村里上学,怎么可能受欺负?快点的,再晚一会书院就要敲钟了!” “急啥,亏你俩还是亲哥呢,都没我这个多宝哥对百相上心!”金多宝才不急呢,他上学就是认认字学学道理,他又不考秀才不考状元,那么勤奋作甚。 小爷以后是做生意的。 百相本来瘪着的小书包被塞得鼓鼓囊囊,喜得她弯眉笑。 天下美食吃不够呀! “走了多宝哥哥,我快点进私塾,你跟大哥二哥还有雅儿姐就能快点进书院!” 小姑娘一声招呼先个往私塾跑。 王小牛苍蝇搓手跟在后头,笑得比百相更开心。 那么大一包零嘴,嘿嘿嘿,待会他也是有份吃的! 百相对小伙伴大方,好吃的从来不藏着一个人吃,喜欢分享。 他作为受益人之一,下巴已经长了一层肉,好在没长虫牙。 一群年纪不等的娃子笑笑闹闹在路上奔跑,还没到私塾就被人急赤白脸拦下了。 是李文秀,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太慌太害怕,娟秀的脸煞白。 “百相、百相!张大娘早上帮柳儿抬筐子洗茶,掉河里了……人刚捞上来,脑袋上磕、磕了个大口子……” 李文秀越说越颤,六神无主。 意外来得突然,幸亏河边药地里有村里人在干活,及时把老妇人捞了上来,但是伤口汩汩冒血的模样太骇人。 她当时脑子里下意识就想到百相,急忙慌的跑回村。 这会恰在半道碰上,李文秀语无伦次把事情说了遍。 百相听完,把书包拿下来塞金多宝怀里,咻地往村外跑去。 速度快得一溜烟。 金多宝看着小姑娘眨眼蹿出老远的背影,好一会没回过神来,嘴角抽了又抽。 百相其实长了他们看不见的翅膀? 背上小姑娘的书包,金多宝也没多耽搁,追了上去,“雅儿,你先去书院,顺便帮我告个假!” 林怀松林怀柏紧随其后,“雅儿,也帮我们告个假!小牛,私塾那边你跟夫子说一声,百相晚点到!” 村口石桥旁围了一圈人。 有村民看见百相跑来,立刻让开个口子让她进去。 百相跟着贾道长学习医术的事,村里人都知晓。 虽然没亲眼见过百相替人治病,但是百相在长京接连救回兰国公、医好严尚书的事,李婆子当成故事反复在村里讲了半个月,同样人尽皆知。 不知道为何,看到小姑娘跑来,玉溪村民们竟觉松了口气。 人群中间,李婆子躺在草地上两眼紧闭,泡湿的头发凌乱糊在额上、颊边,嘴唇没了血色,半张脸全是血,连带肩头衣料及草地上都被氤了一片血迹。 孟柳用帕子摁在她脑袋侧边伤口上,脸上斑驳泪痕都空不出手去擦。 “百相,我洗茶的时候脚打滑,张阿婆是为了拉我才摔下河、磕到头——” 第272章 外域之鹰 “没事儿,是小伤,我能治。” 百相一句话便安抚了孟柳不安。 她在张婆子身边蹲下,先拍拍她攥得死紧的拳头,“阿婆你太紧张啦,伤口的血都凝住啦。” “我把人捞上来看恁大个口子,想起百相草能止血,在地里薅了把给她先糊伤口上,血真止住了?”说话的是李富贵,他当时刚好在旁边药地里干活。 捞了人上来,担心情况,就一直守在旁边没走,身上春衫湿哒哒的,水还在滴答答往下掉。 孟柳闻言狐疑把帕子移开些许,可见伤口的血确实不再往外大股大股冒,伤口依旧吓人,但是有了凝结迹象。 在旁围观的除了一些恰在干活的玉溪村民,大部分是送孩子来上学还没及走的别村、别处人,见状纷纷哗然。 他们平日即便有银子舍得买,在外头买回去的也都是百相茶叶,或者炮制好的干药材,哪里见识过新鲜百相草竟然有这等神奇药效? 刚才老妇人受伤情况他们都是亲眼瞧着的,能吓死个人。 只一把新鲜百相草揉碎了糊伤口上,真就止血了?! “富贵叔你真机灵。”百相咧嘴夸了句,没受旁边嗡嗡声干扰,从腰间随身小包里取出银针往张婆子身上扎。 止血,宁神,固气。 没有用任何其他药物辅助,紧闭眼睛的老妇人颤巍巍睁开眼,嘴唇失去的血色也开始回来,“诶哟喂……吓死老娘了!” 众,“……” 林怀松林怀柏撇脸无语。 孟柳喜极而泣的眼泪僵在眼眶打转,听了这句话愣是掉不下来。 百相咧嘴,“死不了的!伤口三日内不要碰水,每天用一把百相草杵烂了敷在伤口,能防止灌脓,加快伤口愈合。工坊发的百相茶不要再拿去卖啦,留自己喝。” 张婆子脸色不自在。 林家这娃子眼睛长她头顶上了?怎么她偷偷卖自己攒的百相茶这娃子都知道? 小松小柏听着了,她多没脸…… 这边事了,跑出来扎针施诊的娃娃回私塾上课去了。 而百相草的神奇再次广为流传。 “百相,你这手银针奇了,扎一扎就能把人治好!以后多宝哥哥有啥病痛,你可给包圆了昂!” “好说好说,你多贿赂我点小零嘴,我包你长命百岁!” “这海口夸的,哥哥信!” 林怀松、林怀柏哥俩相互搭肩,叹气,“多宝会做生意,百相会治病救人……完了,家里就剩咱俩屁用没有,阿爹阿娘更要嫌弃咱了。” “嫌弃啥?你们以后是要继承家里十几亩药地的!要是十几亩不够,小爷送你们百亩千亩!累死你俩哈哈哈!” “金小胖你是讨打!” 男孩们笑闹奔到前头去了。 百相弯眸,抬头看着前方碧空。 长卿哥哥的志向是稳固社稷,多宝哥哥的志向是赚金山银山,俩哥哥大志向没有,立志继承家里药田。 她自己的志向,是在村里当个赤脚大夫。 大家定下志向,都在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也要为志向努力啦! …… 白驹过隙。 洪景二十五年,秋。 中秋将至,皇城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团圆气氛浓厚。 然这日的金銮大殿,氛围却沉闷低迷。 “自三年前开始,南境每年都起纷争!外域部族频频挑衅,夺我大瑞战马,劫我大瑞粮草!掳我大瑞百姓换金银!” “今春驻守汾原关的两万将士深入追敌,更是险些被坑杀回不来!” “区区外域乌合之众,怎就让我大瑞无计可施了!?” 龙椅上,洪景帝面容沉怒。 底下一众臣子纷纷低头噤若寒蝉。 最后还是赵相国先站出来开了口,“皇上,南境外多丘壑,又暗藏无数大小沼泽,地势如迷谷。蛮敌以粮草、人质为诱饵,又利用对地形熟悉之便,这才使得我军多次铩羽——” “赵相国此话差矣。”严肖元不赞同他的说法,“袁将军驻守南境十多年,焉能对当地地势不熟悉?之所以多次让蛮敌得手,累我军损失惨重,分明是布局失误!自萧老将军告老卸甲,我大瑞武将便参次不齐,再难得萧家子那样的将才。以臣之见,失职者问责,同时提拔贤能,尽快补武将缺漏!” “严尚书这个主意也没高明到哪里去,若将袁将军问责,南境换谁来守?数遍大瑞武将,又能找出谁比他更熟悉南境情况?” 众臣一下吵得不可开交。 洪景帝看着下方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臣子,脑壳突突突地疼。 “此事再议!退朝!” 离了金銮殿,洪景帝立刻偏头吩咐,“崔敬,叫卿儿去御书房议事!” 而另一边,恭送皇上后,一众老臣新臣也纷纷离殿。 沿殿前白玉台阶而下,各自阵营的人凑到一处,仍对南境困局讨论不止。 “汾原关当初一直由姚家军驻守,便是现在,军营里至少有一半将士仍是姚家麾下。要说比袁将军更适合的守将,大概非远征伯莫属吧?” “谁敢向皇上举荐他?心存异者,便是适合,可敢用?” “那边乱象是三年前开始的吧?莫名其妙突然冒出个鹰部落,听说部落首领骁勇善战,奇谋迭出,在外域还有个响当当的绰号,叫什么外域之鹰……真是狗屁!” 嘴上骂着狗屁,可众人心里对那个外域之鹰却不敢有丝毫小看,眼底皆藏隐忧。 鹰部落的详细资料,各高权臣手里都有一份。 三年前在外域异军突起,短短时间吞并周边十七个中小部族,从一个百来人的游牧部落发展至大部族,定都兰水,与四大部落鼎立。 那位鹰主,小觑不得。 如今让人为难的是,朝中竟然无武将可派。 大瑞这十多年来一直国泰民安,国力蒸蒸日上,偏偏,就弱在一个“武”上。 御书房门开。 晏长卿举步走入。 二十多岁年轻男子,着绯红蟒袍,长身玉立,如茂林修竹。 十年时光,当初尚显单薄青涩的少年,褪去最后青稚,举手投足沉稳内敛,夺目如天上明月。 第273章 亲自去外域,见一见这位鹰主 父子俩在书桌前相对而坐。 桌上一张羊皮卷轴展开,赫然是南境外域地图。 山棱河流交错,丘壑沼泽密布,大小部族群据。 而最让大瑞头疼的鹰部落,就在地图右上角,占据一大片辽阔地域。 “如今鹰部落整合已有八万兵马,以其这些年对大瑞的敌意,若是不除,将来必成大患。”洪景帝指尖点着鹰部落所在,浓眉紧皱。 他这一生致力江山社稷,励精图治为国为民。 鹰部落既成大患,便不再思其他办法,必当除。 “鹰部落对我朝敌意太明显,奇怪的是对方看似处处下狠手,实际上背后又隐隐留情……若能知晓背后原因,从源头解决此事,或可止战。” 晏长卿视线落在洪景指尖所指,开口,“父皇,儿臣想亲自去一趟外域,见一见这位鹰主。” “不行!”洪景帝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三年来大瑞不是没有派过使臣前往和谈,对方连见都不见直接将人上刑后扔回来!你是我大瑞太子,以你的身份亲自前去,不定连命都得丢在那里,你叫我如何同你母后、同爱戴你的万民交代!” 晏长卿失笑,片刻后正色道,“以往儿臣想做何事,父皇始终支持信任,这次便再支持我一次吧,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件容易事,父皇忘了,儿臣有百相给的秘宝。” 他拍拍腰间玉葫芦禁步。 洪景帝当即嘴角抽了抽。 这些年林家那个小娃娃尽得药谷老祖真传,医术制药造诣,整个太医院合力都不是她对手。 赠予卿儿的这个玉葫芦,并非寻常物。 葫芦里有保命大还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吃下大还丹就能将命吊住至少半月,足够等来救援。 此外,将玉葫芦摔碎,当即可散出毒气,老虎闻一口也得药倒。 所以玉葫芦还有个古古怪怪的名字,叫老虎癫。 不用猜也知道这名字是谁取的。 定是金家那个独苗苗无疑。 洪景帝咳了声抽开视线,“罢了,你自幼主意正,既决定的事定要办成。朕允了,但是你此去需带上龙卫。” 他挥挥手把主意大的儿子赶走,“朕这就去信萧老将军……观来纵去,最让朕信任的还是他。” 晏长卿觑着父皇不甚自在神色,忍笑退下。 原因无他。 当初百相赠的玉葫芦有两个。 一个给他,一个给郁太医。 父皇初时不肯信一个玉葫芦有那么大威力,把郁恒手里的抢了,着禁卫统领掷碎。 结果禁卫统领睡了三天才醒。 一同睡过去的还有当时在场的五百禁卫军。 父皇幸免于难全靠机灵,彼时站在投掷地二十丈外,看到第一人倒下立马跑了。 跑走时的英姿,让母后笑了好几年。 走出御书房,入目是前方十步亭。 亭里四个锦衣年轻人或坐或站,神情焦躁。 看到晏长卿出来,四个年轻人立即眼睛一亮冲了过来围在他身边,“皇兄!你跟父皇提了?当真要亲自去外域?” “外域不是我们的地盘,鹰部落又对大瑞极富敌意,皇兄,我不赞成你亲自犯险!” “你要是真要去,带上我!这十年我有听皇兄的话好好练武,定誓死保护皇兄!” “也带上我!皇兄,我马术课多年来一直第一,带上我定有用处!” 看着四个各有成长的皇弟,晏长卿微翘了嘴角,像小时候那般挨个敲敲他们脑袋,“此番前去我自有安排,你们好好待在长京,我不在的时候,需你们替父皇分忧,这便是给我最好的支持。” “皇兄!” “如今你们已是我大瑞各有建树的王爷,各自手里分管不同政务,本也走不得。好了,莫要争执,待我回来,再与你们一同饮茶,道一道外域风光。” “……” 知道皇兄定然还要措辞与皇后娘娘及老兰国公提起此事,几人不敢多阻挠纠缠,只能看着皇兄走远。 宴乐转身回凉亭一屁股坐下,语带煞气,“那个什么鹰部落,鹰主的,以后最好别落我手里!不然本王搓他一层皮!” “皇兄多谋,此行定能顺利,如他所言,我们守着长京做好分内事,便是对他最好的支持。”晏鱼敛眉郁郁。 这十年,皇兄一边协助父皇处理政事,一边寻找名师尽心栽培他们几个。 期间朝堂上多次传出过风言风语,甚至还有臣子私下里力劝皇兄,说栽培他们是在养虎为患,小心日后遭到反咬。 可皇兄从未听信,就连他们最惧怕的皇后娘娘,对此也持放任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否则他们几个未必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王爷,也不可能手握实权。 而今他们分管的朝中要务,都是皇兄依着他们的能力,跟父皇求来的。 晏羡在四人里最年长,也最沉稳机敏,他沉吟片刻后开口,“皇兄出行应该还需要一段时日准备妥当……晏和,你管理京都水运,平素与多宝书信来往最密,你托他帮忙在域外找几个暗桩探查,密切注意鹰部落一应动向,说不定紧要时能帮上皇兄的忙。” 晏和立刻点头,“好,我这就给他传信!” 远征伯府。 门庭比之十年前更显衰败。 大门石阶缝隙里长满青苔,阶上零落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枯叶,风一吹,擦着地面移出寸许,嚓嚓微响。 而远征伯府厚重大门,紧紧闭着,主人有多久没出门了,谁都不知道。 无人多关注。 后院,咳嗽声频频,咳得剧烈。 远征伯撑着身边扶柱,将痰咳出去后,才嗬嗬喘气抬头。 一头银发,垂垂老矣,精气神去之大半。 “伯爷,晏长卿去了御书房议事,已经定下亲自前往外域,是时候了。”他身后,黑衣人来禀。 远征伯闻言,耸动肩膀大笑,“哈、哈哈,好啊,确实是时候了,等了这么多年,有生之年总算等到即将结果!告诉槐儿,人既然送上门找死,就别让他再回来了。” 黑衣人犹豫须臾,不太敢确定,“伯爷,这些年我们这边传信,二皇子几乎没有回过,十次建议他顶多听取一两回,并不完全受我们控制。此次让他杀晏长卿,他恐未必会动手。” 第274章 打个奶嗝,方圆十里就会长出千千万万仙灵芝 远征伯摆手,抬头望向虚空。 中秋将至,秋阳极好,阳光在头上明晃晃的,少了许多刺眼,多了许多和煦。 风一拂,鼻端似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连天上南去的大雁,也似飞得更欢快。 “确实不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让他笼络月回,以图后用,他偏联合腾狼把月回打得不敢动弹。” “让他与腾狼联姻壮大部族,他反把腾狼公主摁进臭水里。” “让他杀掉大瑞使臣、人质以儆效尤,他偏留人一口气扔回来。” “……不过这次不一样,晏长卿是他心里扎了十年的钉子,有机会一次拔出,他不会留手。” “就算他不出手,不是还有申猴么?” 申猴,鹰部落祭司,也是他埋在那里监视、引导晏长槐的暗桩。 便是由申猴十年不间断的灌输,方让那孩子恨意不断累积,靠着那股恨意激发求生欲,硬生生凭几十人马走到现在。 成为外域之鹰,不负他所望。 远征伯又笑,他已经很老了。 希望临死前,能看到大仇得报的一天。 爱子身死!国朝破灭! 洪景,兰之容,兰国公府,也需得经历他曾经的锥心之痛! …… 九月。 外域,鹰部落。 戌狗在王宫里找了半天,最后在后宫废水池旁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一身黑衣,搭狼皮坎肩,坐在池边地上出神。 听到声音,那人偏过头来,面容俊美刚毅,神色淡淡,一双黑眸锐利如鹰,眼神与面容是截然不同的冷寒。 眼底深处似结着终年不化的冰。 看面容不过二十岁上下,但是看人时的眼神,总似在看死物,让人打怵。 压迫感极强。 “我的主诶!你怎么又跑这来闻臭水来了?”戌狗捏着鼻子走到男子身边蹲下,不肯坐,免得衣裳沾上去不掉的臭味。 他指指前方黑色废水池,因着捏了鼻子,说话调子变得怪气,“哪个正常人会在自己住的地方弄这么个臭水池?十年不换水!粪坑的味儿在它面前都得称臣!” 男子没反应,只一双眼睛仍淡淡凝着他。 戌狗遭不住,不敢再废话,“那边来信了,说晏长卿要亲自来我们部族跟你见面和谈,让我们把他埋在这里。” 晏长槐面色无波动,探手从戌狗怀里掏出那封信,起身,走人。 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将刚准备起身的人一脚踹进废水池。 噗通! 戌狗,“……” 我他娘! “唔唔!唔唔!”救命!救命! 草他娘的,他臭了他臭了! 不敢张嘴,一张嘴起码口臭三天! 呕! 戌狗眼神绝望,以生平最快速度飞上岸,一个字废话没有,直接往后宫另一处干净水池冲,到了地方自个把自个埋了进去。 晏长槐你个狗东西给我等着! 这样对待你最忠心的下属! 他要罢工三天,鹰主你自个玩去吧草! 回到自己住处,关上门,确定四周没了监视视线,晏长卿才将手心里攥成一团的信纸展开,逐个字逐个字的看。 视线落在晏长卿三个字时,如古井死水的眼,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晏……长……卿…… 你来送死? 看完了,他将信重新揉成一团丢开。 静坐片刻又将信纸捡回来展开,重新看一遍,再次揉成团丢开。 反反复复数次,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烦躁起来一脚踢向面前桌腿。 桌腿咔嚓断裂,砰地砸落地面。 是夜,夜深,王宫灯光熄灭。 四周一片黑漆漆。 戌狗在自己床上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薅起来。 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先摸枕头底下防身匕首,摸了个空。 他这才豁地撑开眼皮,对上一双闪幽光的眼。 “……”戌狗心里哔了狗。 不用点灯,他靠鼻子就闻出来了,是他那位好主子。 “我的主诶,你作甚?踹我进废水池就算了,连觉都不然睡了?你嫌弃我了?不打算要我了?那我走?”戌狗抓狂仍记得用气音说话,免得外头有人听见动静。 这点忠臣的警惕他还是有的。 他家主子身边不是人人跟他一样死忠。 晏长槐头往外一歪示意,及后跳窗走人。 “……”戌狗认命,跟了出去。 待得避开巡逻飞出王宫,又花半夜时间飞出王都,他才察觉出不对来,加快身形追上前头的人,目光盯着他家主子肩头疑似包裹的东西,“主子,你这是要上哪去?” 问完了他即刻扇自己一巴掌。 娘的。 问个屁。 他家主子是哑巴。 他在主子面前唱了十年独角戏,那滋味谁懂? 这遭罪的活儿,真他娘不想干了! …… 十月,南境边城。 一条境线之隔,域外域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不同于外域无边丘壑沼泽,到处羊粪马粪。 边城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鞋子踩在青石板上不用时时担心踩到不该踩的东西。 空气里充斥的全是各种食物、香料的香气。 街边铺子、街头小摊客来客往,当地商贩笑脸迎人服务周到,在他们眼里,看不到沧桑,只有国泰民安带来的热情平和。 而边城最让新来的客人注意的地方,还属城中各处墙上张贴的寻人告示。 “诶?主子,你看看这画像上的人,怎么跟你长得有一点点像?年纪二十,这点跟你最像——” 新客杵在告示前喋喋,话没说完就被后头冒出来的长臂拽走。 边城最大的茶楼,还没到中午便已经客人满座。 大堂中央说书台上,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嗓调抑扬顿挫。 “……坊间传言流传甚久,小神女林百相乃是村后神女山神给我大瑞百姓降下的福泽!” “自从小神女从天而降,我大瑞处处得到惠泽,太子殿下体弱之症不药而愈!重症缠身的萧老将军吸一口神气立刻生龙活虎!” “还有我朝三朝元老兰国公,死而复生,如今已是我大瑞最长寿的祥瑞!” “小神女之神通一言难以道尽,更有传言,她打个奶嗝,方圆十里就会长出千千万万仙灵芝、仙人参来!” “如今十年过去,小神女开设的玉溪医馆遍布大瑞各州各城,但若家中有困难的百姓治病,阐明情况可在医馆免费看诊取药!——” 四周百姓有人开口起哄,“老先生,这个故事大家伙已经耳熟能详的,我们来这里喝茶,是奔着你消息灵通来的,换个故事,给大家伙讲讲太子殿下与小神女的故事行不行?听说太子殿下与小神女自幼青梅竹马,感情极好!快讲讲啊!” 一句话立刻迎来满堂附和。 大堂一角,黑衣青年起身,在桌上丢下一块碎银,揪着还流连不舍得走的随从离开。 第275章 玉溪村还是那个玉溪村 秋日天高,碧空浮云。 玉溪村口大路两边,苦枣树树叶枯黄零落。 四周大片稻田已经收割,只留下纵横整齐的禾桩。 石桥前石碑屹立十年,经了风霜雨雪侵袭,朱漆大字隐隐褪色,添了古朴。 旁边鸣冤鼓也有了风霜之感,却不减百姓对其虔诚敬畏。 明明该是秋意萧索,又处处有声响添入生机。 玉水河面戏水鸭子嘎嘎叫,药地里农人伺候药草唠嗑忙。 沿着闹腾的村口往里进入村庄,遥遥便可闻听郎朗读书声。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知己知彼,将心比心……”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铃声响,课间稍憩。 学子们欢呼着涌出教舍,或在舍前小场地扔沙包、踢毽子,或跑到小灶房嬉皮笑脸问煲茶阿婆讨茶喝,或冲向那边联排棋室,赖着晏夫子教棋。 “李阿婆,新鲜百相草送到!已经洗干净了您直接下锅煮,下晌茶水供应净够了!”林怀松把两大筐新鲜百相草送进小灶房,随手抹把额上汗珠,嗓音醇厚明朗。 李婆子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起灶头上凉粽递过去,“行,就搁那,待会我再整。筐子还沥水呢,这样挑来不重啊?也不知道放推车上推来,傻小子。” “小看我了不是?这么两筐子有啥重量啊?”林怀松笑开,剥开凉粽边吃边往外走,“您忙着,我先回去了,我爹恁躲懒,估摸又给我推了一堆活儿。” “回头我跟你阿奶说,让你阿奶揍他去!真没个爹的样儿,年纪越长越耍滑……对了,百相啥时候回来啊?” “她信上说今儿晚上就能到家。” “成,我给她留点凉粽,她爱吃甜口。” 老婆子说完就自顾继续忙活灶台,生火煮茶。 家里孙子长大开始上学,不需要人带着了,她得空就来了私塾给这里的孩子们供茶来。 已经六十多的妇人,干起活来依旧手脚利索,说话中气十足,毫不见老态。 不仅她,村里长者多如是。 得百相茶及药草香气蕴养,精气神状态比村外同龄人好上许许多多。 林怀松抿着笑,健步离开私塾,拐后方小路回家。 刚走进小道,身后冷不丁蹦出个人往他肩上重重一拍,在他回头前两手把他脑袋固定住,怪声怪气,“猜猜我是谁~” 林怀松白眼一翻,抓着扒拉他脑袋的手就来个过肩摔。 “诶哟喂你还真一点不留手啊!亏小爷回来特地给你带手信,不给了!”后方青年顺着被摔出去的力道两个后空翻,身形矫健稳稳落地,臭屁模样跟小时候比丝毫不差。 曾经的小胖墩,现在还是个小胖子。 微胖。 身上肥肉变得紧实,身量抽高了,脸上五官也变得清晰,竟然异样的清俊。 瞧着贵气又骄傲。 为这,金小爷每年都要在好兄弟面前炫耀五六七八次,跟只随时能开屏的花孔雀似的。 “留什么手,要不是知道是你,哥能只给你一个过肩摔?”林怀松笑骂,一脚踹出去。 “我躲、我躲躲躲,诶~踹不着!哈哈哈!”金多宝边躲边往前跑,身形扭成麻花状,把后头追着的人给逗得捧腹。 进家门的时候,刚还一逃一追打的两人已经哥俩好,肩搭肩。 灶房里,花发老妇人探个脑袋出来觑他二人一眼,无语笑骂,“这就和好了?刚是谁骂王八犊子给我等着来?老远就能听到。” 林怀松,“……”咳,他骂的。 金多宝这犊子,知道他笑岔气时骂人不会压嗓门,又阴他! 金多宝飞快从好兄弟手底下溜走,欢快钻进灶房,“林阿奶,又做啥好吃的了?红烧鱼,我喜欢吃的!糖醋猪手,百相喜欢吃的!我就说家里数林阿奶最得人疼!看看,上哪找这么贴心的老太太!” 邦地一声响。 紧接是金多宝嗷地惨叫。 再是金家老夫人冷哼。 林怀松在灶房外没进去,找了个地方捧肚子爆笑。 该!当着自家老太太的面夸别人家老太太,就该揍! 堂屋里忙活给家里老小做新冬衣的中年妇人们直接把两个耳朵关了,懒得凑那热闹。 这种场景,三不五时就能看一场。 有那功夫,不够做冬衣的。 如今家里人口比以前多了不少,光是提前准备应季衣裳,就需得她们一年忙活四季的。 “亏得怼怼不在,要不看到多宝,又得怼过去了。”张翠娥提起江儿家小子,乐得嘎嘎笑。 萧杏微想到怼怼那娃子,也忍俊不禁。 江儿跟恩回八年前成亲,次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第三年又生了个精灵可爱的女儿。 小子大名林莲舟,小名林怼怼,一张嘴完全继承了徐老爷子。 女儿大名林菡萏,小名小荷花,性子倒是随了爹,斯文乖巧。 如今家里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她们也一天天老了。 好在,除此之外一切没变。 玉溪村还是那个玉溪村,村里的人也一个没少,反而越来越多。 除了本村的,还有用各种办法挤进来的朝中退休大臣。 村里各处见缝插针散落的小屋子,就是大臣们的养老屋……就这,依旧不断有权贵削尖了脑袋往村里挤。 “百相说今儿晚上前能到家,这次回来,能待久一点了吧?”张翠娥低头飞针走线,又随口扯了话题。 提起女儿,萧杏微乐不了了,叹气,“还不知道呢,这孩子主意大得很,十三岁就开始频频往外跑做游医,治病救人忙不过来了,又开医馆广收徒……现在家里最忙的就是她。” “不是有句话叫医者仁心?百相有一手好医术,不拿出去治病救人,那不是把恁好本事烂在手里了?治病救人是有功德的,百相如今挣的每份功德,老天都有数,定让她一辈子平平安安,下辈子做个享福的!” “你这张嘴,也越来越能说道,跟娘拍马屁练出来的?还是跟怼怼拌嘴练出来的?” “我就一张嘴比你能耐你还笑话我啊?长嫂如母!知道不!对我好点!” 第276章 金哥哥跟怼怼的仇多到数都数不清 屋外日光渐斜。 屋里低声笑语一直未歇。 眼瞅快到饭点了,等的人还是迟迟不见身影,金多宝领着放学回来的四个大小豆丁,登上书院前头迎客松,跟猴似的往村口张望。 “登山爬树望风,比去村口直接等人好?多宝哥哥,你咋想的?你这一身肉要是把松枝压断了,我曾外公定拿鸡毛掸子揍你。”林怼怼抱着金多宝旁边横枝,嘴上怼人,眼睛直直望村口。 金多宝反口就来,“那你咋不去村口等去,跟我登山爬树干啥?放在外头的脑子没装回去?” “石头哥哥,棒槌哥哥,快快!把这事记小账本!多宝哥哥又讽刺我了!等姐姐回来一定要让姐姐看昂!他不爱幼!” 树脚下清秀小少年挑眉,打了个包我身上的手势。 金多宝嘴抽抽。 这群小豆丁,一个个的心里全长花花肠子,心上全是心眼子。 都指着破坏他跟百相的感情呢? 有本事往晏长卿身上使坏去? 吵吵闹闹间,村口一个小黑点快速由远而近。 林怼怼眼睛一亮,“是姐姐的马车!姐姐回来了!” 话落,旁边树枝上的人咻地飞下去了,“诶嘿嘿嘿,小子们,哥哥我先走一步,你们姐姐回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必定是哥哥我!” “站住!小人!” “哥,哥,快拦住他!金哥哥太狡猾了,做生意的人都不老实!” “追哇!” 一大四小冲下山跑到家门前时,马车刚好在门前停下。 车帘撩开,一抹荷绿身影从车上轻盈跳下,进入众人眼帘。 俏如枝头半绽的梨花,沾露凝珠,清新绝丽。 抬头时漾出明媚笑脸,便似携了阳光携了月露,教人眼前一亮。 金多宝两手捧心,作垂死状,“诶唷!痛痛痛!林神医,快替我看看,我突然心口痛,是不是患啥大病了,我家上有四老要养,下无后代传宗,背上还背着万万众生计,我的命很金贵的去不得啊——” 四小气得拽着他就捶。 百相取出银针,作势往他身上扎,“大夫医人需静,你这嘴太聒噪了,我先让你静一静。” “神医饶命,小的不敢了!”金多宝赶紧躲,开玩笑,百相真能让他一时半刻说不出话发不了音。 “快进屋,家里都等着呢,林阿奶跟我祖母准备了一大桌你爱吃的好菜,就等你回来开台摆桌了!出去一趟就是三两月,林阿爷林阿奶林叔林婶他们可想死你了!” 百相眼睛弯成月牙,“这不回来了嘛。” “这次待多久?” “过完年再说。” 林怼怼那个气呀,抱着姐姐胳膊使劲摇,“姐姐,你一回来就只顾跟金哥哥说话,你看看我呀,你看看怼怼呀!” “林怼怼,你今年七岁了,不能这样撒娇了!姐姐,我这又有厚厚一沓账本了,待会就拿给你看!金哥哥跟怼怼的仇多到数都数不清!”石头跟棒槌不甘冷落,也使劲往姐姐身边挤。 “姐姐,还有小荷花在这里哦!”还有个更小的小荷花,嘴巴撅得能挂油桶,委屈巴巴模样硬是叫人不能把她落下了。 百相被四个孩子簇着,走得东倒西歪。 长辈们在堂屋里、灶房里迎出来,也不多话,只是脸上不自觉便会挂上笑意。 “臭丫头,回来了?” “洗洗手,先吃饭。” 只这两句话,百相身上在外奔波的疲惫以及对家的思念,便尽数得到抚慰。 回到家,心便踏实。 家里人齐聚,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 等饭吃完,夜色也落下了。 一群年轻人窝到后屋喝茶闲聊,说这段时间各自见闻。 金多宝摊在长椅上,两脚散漫搭着矮凳,“百相出去这两个月,我也忙得脚不沾地,亏得有小柏帮忙,要不我今天还没法赶回来。” 林怀柏比百相更晚到家,闻言直接往搭在矮凳上的脚丫子踹了下,“什么我帮你的忙,我分明是被你拐出去的,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带我见识见识新来府城的杂耍团,说什么有美人鱼!纯属瞎编!害我一去就被押在那边两个月,给我累得!” 他跟哥哥一样没什么大志向,只想窝在玉溪村里过白日耕种晚上归家的悠闲日子,嘿金多宝这王八蛋,愣是把他培养成了私人账房、私人管家、私人杂工、私人跑腿。 正王八犊子! “我告儿你啊,没有下次了!下次你说破天去我也不出门!不出村!” 林怀松哧哧笑,幸灾乐祸看戏。 他比弟弟稍微机灵点,没上金多宝的当,要不今儿抱怨的人里也有他。 金多宝笑嘻嘻试图讲理,“年轻人就该出去多跑跑,等老了跑不动了,多的是时间过悠闲日子,身为大瑞青年才俊,怎么能这么颓废呢?” “什么颓废?你不看看多少人想往咱村里进?我们生来就在玉溪村,不用挤,一辈子就那么长,自然怎么悠闲怎么过。 种种地,逗逗狗,家里一众长辈天天能见着。” 林怀松想法不一样,“我们的人生还很长,但是长辈的人生就剩那么多了,比起出去闯荡功名挣利禄,我更想他们还在的时候,好好陪他们。再说咱们这四个,你们仨都有正经事情干,家里总要留个人不是?” 百相弯眼,“我的正经事干得差不多啦,明年再忙一年,把外头开设的医馆交给合适的人以后,我就回村坐馆了,医馆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再交到我这里来。” “行叭行叭,一个个都不乐意闯,那你们就待家里,小爷赚钱养你们!”金多宝拍拍肚皮,罗汉肚没有了,但是这个习惯改不掉,听个响。 他转而提到正事,“我前两天收到晏和的信,让我帮着在外域安排几个暗桩,晏长卿那家伙,要去鹰部落。” 林怀松林怀柏一下齐齐瞪大了眼,异口同声,“去鹰部落?找死呢?!” 得益于有晏长卿这个朋友,家里还有个老将军外祖,哥俩对时事自然了解。 鹰部落三年来不断打击大瑞,挑衅意图十足,长卿哥贸贸然前去,跟去送命有什么区别? 第277章 百相你要理解我,做男人挺难的 百相手肘撑膝,两手托腮,“长卿哥哥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他若是有了决定,心里必定已有计较,我们支持他就好啦。”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他是要去鹰部落!” “那长卿哥哥肯定能收服鹰部落,无需过于担心。” “……” 三个年轻后生俱木了脸,无话可说。 从小到大,他们家百相妹妹对晏长卿就一直这么深信不疑。 百相弯眸笑,眼底的笃定一点不减。 人生就如一场单程旅途,不可能处处平坦,总会遇到难以翻越的高山,总会遇到盖顶而来的巨浪。 如果遇山就避,遇浪就躲,因为害怕困难和危险就踌躇不前,那便不是长卿哥哥了。 金多宝四肢摊开仰天长叹,“罢了,做了兄弟就是一辈子兄弟,晏长卿那执拗脾气反正劝不动,小爷还能咋地?尽力帮呗。” 长京那边的人还没启程,他这会子已经头疼了。 晏长卿那个王八蛋,真不懂惜命。 …… 公鸡打鸣,又是一日晨早。 玉溪村各家小院传出主人醒来的动静。 夹在农家院各处角落里的小屋子,屋门陆续打开,一个个或花发或银发老者从里走出来。 穿着村里人普遍穿的青灰棉布棉袄子,揣着手,腰间挂一壶暖茶,眉眼带笑,精神饱满。 “哟,老尚书,又去私塾找慎王弈棋?” “哈哈哈哈!老相爷,去大槐树唠嗑去啊?” “年纪大了好热闹,这不那边人多么?对了,汤继宗来信央我帮忙,给他在村里找个地方,也要凑过来。” “他来什么来,没地儿了哈哈哈,我跟夫人都只能挤一间屋子,他非要来,让他住后山去。” “啧,说一句话笑几声,你能不能别笑了?” “习惯了,改不了,你就当老夫那是口头禅吧!” 老相国一哽。 这个老货,当真是嘚瑟习惯了。 再回头看看刚刚钻出来的地方,说是屋子,其实就一室一院。 没想到一年一年的,竟然就这么住下来了。 住下来不说,到最后,来的十几个老家伙,一个都没舍得走。 原因嘛…… 谁不想活成祥瑞? 老兰国公十年前死而复生,如今又过了十年,已经逾八十岁了,依旧活得好好的! 人现在就在晏家院子里镇宅。 而他们这些过来住了多年的,身体有什么变化自己最清楚。 谁要走谁傻。 真要走了,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外头还有一堆老臣子排队等着分地方呢。 等两位老臣简单寒暄后各自分头离开,旁边院墙后冒出个脑袋,啧啧摇头。 今儿没听到新鲜八卦,亏了她在墙角蹲老半天。 “李阿婆,你又趴墙角了?”少女清泠声线飘来,带着笑。 李婆子头还没转过去眼角笑纹就先叠起,“阿婆就这点子爱好不是?我要是不趴墙角,大槐树下那些个老家伙,一天天的哪来那么多新鲜事可唠?哈哈哈!你这恁早出门,上哪去?” 百相往村口示意,“我去工坊看看,再给阿元哥复个诊。” “阿元一年前就能开口说话了,还要复诊啊?成,你去吧,阿婆不耽搁你,昨儿给你家拿过去的凉粽记得吃啊,特地给你包的豆沙馅儿!” “昨晚就吃了两个了,阿婆包粽子的手艺是村里最好的!” 得了少女嘴甜夸赞,李婆子笑得嘴巴合不拢,目送少女走远了,这才抻抻衣裳拍拍衣角,朝屋里喊了声,紧接着往私塾去。 “阿力,秀儿,娘去私塾烧茶去了,灶上锅里温着烙饼,吃点再去上工昂!出门前喊一喊哥嫂,该起床了!” 屋里传出男子应话,“知道了,娘!” …… 村口工坊还没开始上工。 来得早的工人或坐在饭堂吃东西,或蹲在大门口笑语闲话。 除了大门上方“惠民茶工坊”五个字没变,工坊比之十年前又扩了近一倍。 连饭堂都两次扩建,比以前更加宽敞,能容纳更多人坐堂吃饭。 在工坊另一边,饭堂相对的位置,还立起了一座小医馆。 金家小东家为满足百相妹妹当赤脚大夫的梦想,五年前特地拨地建的。 林小神医在这里几乎没给人看过病,但是医过很多患病受伤的猫狗猪羊鸡鸭…… 工坊工人们没有不识百相的,相互间熟络打过招呼后,百相折身进小医馆。 医馆门已经开了,有人在里头打扫擦桌,煞是勤快。 瞧着人进来,擦桌的人转过身来,一手抓着抹布,一手叉腰嘚瑟,“就知道你一大早肯定会来这儿,哥哥比你早来一步,看看,都给你打扫干净了!坐堂的凳子都擦得干干净净保准无尘!是不是亲哥都没我对你好?来!林神医,请坐!” “噗嗤。”把百相乐得不行,“什么特地打扫来?你分明就是来盯梢的,每回有后生进医馆,你都跟瞪敌国奸细似的,把人全身上下扫个遍,光给我赶人了。” “那是他们贼心不死!你知不知道外头多少人想上林家求亲?要不是有哥哥在前头拦着,你能这么清净啊?小没良心的家伙!” 等百相坐下了,金多宝顺势坐在她对面,倒茶,上点心,动作自然,“贼心最大的就是晏长卿了,外头那些个酒楼茶楼说书的一天天搁那跟来客说什么太子殿下跟小神医的故事,说的好像亲眼所见似的,小爷怀疑他们全是晏长卿请的人!狗东西,忒狡猾了!” “你光说我,怎么不说金家门槛早被媒婆踏破了?” “那能一样?哥哥我就没打算早成婚,免得新来的嫂子对你不好,到时候哥哥不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帮妹妹吧要被人说不疼婆娘,帮婆娘吧又要被人说不疼妹妹。百相你要理解我,做男人挺难的!回头也帮我跟我爷奶爹娘说说,缓个八年十年再琢磨这事儿,昂!” “……” 百相直接把人撵出去了,免得自己一早上笑得直不起腰,啥事都干不了。 孟元等小东家出门了才敢进医馆,免得遭无妄之灾被小东家惦记,他对百相妹妹真真一点贼心没有。 第278章 一匣子寻人启事 镇子往玉溪村的大道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阔步。 两人皆着普通灰色布衣,一长衫一短打。 乍看与平常百姓无异,但走在前方的男子身上冷硬气息太过浓烈,引人侧目。 另一人则嘴上喋喋不休浑像是个不说话会死的话痨。 “不是,我的主诶,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好歹给我个手势嘛!”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啊?我们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很难做的!” “人做下属我做下属,主子不说话就算了,还装聋!回去我就跟亥猪换位置,以后您指使他去!我干不了了!” “……有话好好说,主仆一场动不动就亮拳头多不好?我干,为主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尽管使唤!主子诶,您先把拳头放下?” 戌狗心好累。 这里可是大瑞的地盘! 他们这样长驱直入,好吗? 单枪匹马,只两个人,好吗? 大瑞不是一戳就碎的豆腐块,反正他是不敢如此小看大瑞的。 主子不惜命,他惜。 主子不怕死,他怕啊! 谁来救救他,他真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t.t 大路行到将尽,一座偌大建筑出现在两人眼前。 戌狗眼睛一亮,“主子,惠民茶工坊!那前头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玉溪村了!嘶!这么说待会我们就能见着打个奶嗝就能让地长草的小神女?” 他用力抚掌,一脸明白相,“我懂了!原来主子深入敌营,是来找那个小神医的!给你治嘴!是不是!我猜对了——嗷!草!” 晏长槐收回击在聒噪男子鼻梁的拳头,把拳头上沾的口水在男子袖上擦了擦,面无表情继续往工坊方向走。 戌狗捂着鼻子飙泪,总算暂时闭嘴消停。 娘的。 这次回去不跟亥猪换位置他就不是狗! 随时被揍的滋味,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受,主子身边十二生肖,凭什么就他一人受罪啊? 必须人人平等! 工坊外无人,但是空气里飘散着食物香气,能听到隐约嗡嗡低语声。 走近了,工坊旁边小医馆随之映入眼帘。 最让人瞩目的,是医馆外墙,贴着寻人告示,跟沿途各地府城张贴的告示一模一样。 晏长槐脚步顿了好一会,收回视线往医馆里看去。 首先看到的是里侧靠墙的一列列药柜,应该收罗了不少药材,站在外面亦能闻到中草药特有的浅淡药味。 视线往下回落,一素裙少女坐在诊台前,肤如白玉,侧颜绝丽。 眸如秋水,唇似点朱,说话时唇瓣扯动幅度不大,眼眸柔和,娴雅恬静。 话音似咚咚流泉,清泠,潺潺。 明明年纪不大的人,身上散出的平和从容、不紧不迫,无端就能抚去人心头压抑,让人想要亲近信赖。 晏长槐黑眸闪了闪,大步走近医馆中。 “……今天最后一次复诊,以后不需要再看了,柳儿姐姐这回该放心了。” 诊台对面看诊的青年咧嘴笑,欢喜挠头,“我一早跟我阿姐说好了好了,看我如今说话多利索?她就是不放心,非要我按时复诊。百相,谢谢你!要不是你医术高明,我这辈子恐怕都得当个哑巴。” “你又不是先天哑疾,只要将发声部位的病灶去除,自然能好。” “可不是每个大夫都能医治这样的病灶……好了,你平日就忙得很,我不打扰你了,我去跟我阿姐说一声让她放心!先走了啊!” 百相弯眸抿笑,“好。” 愣头青年瞧着那抹笑,红着耳根逃也似跑走,差点跟外头进来的人撞个正着。 戌狗刚飙过泪的眼睛还红着,左瞧瞧右瞧瞧,又懂了。 原来如此! 主子来玉溪村真是找林神医治病来的! 这要是治好了,那他以后就再也不用唱独角戏了! 治! 戌狗咻地冲进去,扯着袖子殷勤把愣头青年坐过的凳子擦了擦,免得自家主子嫌弃,“小神医,您能治哑疾,我兄弟就有这毛病!这一趟果然没白来!还请小神医给我兄弟看看!” 冷不丁来的两人,当中一人还如此欢脱急切。 百相失笑,也不惊讶。 在大瑞各地走,当了几年的游医,什么样的病人她都遇到过,这般欢脱急切的也不少。 她抬眸看向杵在门口的高大青年,往对面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坐,我先诊个脉。” 青年却似没听到她的话,径自绕过诊台,沿着药柜一圈走走看看。 百相好整以暇等着,既不催,也不恼。 反是戌狗急得不行,尴了个大尬,又不敢强把主子拽过来,只能一个劲冲小神医讪笑。 晏长槐巡视的步子在左侧柜台前停下,视线落在柜台上的木匣子。 匣子没有盖帘。 里头装着的,是一匣子寻人启事。 他手指动了动,抬手把匣子里的纸张拿出来。 厚厚一沓,有他一掌厚度。 最上面一张,墨迹最新,看下方盖了官印的位置,描有日期,是今年秋,九月所绘。 画像上青年眉眼俊秀,嘴唇微微抿着,附和面相的斯文清雅。 抽开第一张往下看,同样的青年画像,眉眼又略有变化,比上一张少了两分成熟,多了一丝腼腆。 抽开一张,又一张。 直至压在最底下的那张露在眼前,纸张因为年月久远已经泛黄,而上方所绘,是青年十岁模样,满脸未退的稚气,没有被冷酷侵染的干净的眼眸,嘴角还挂着和煦温柔的笑。 一匣子画像,涵盖一人十年时光。 晏长槐静静瞧着,眼眸无一丝波动,却不察指尖用了过大的力气,几乎将薄薄纸张抠破。 “你是不是见过画像上的人?”少女清泠嗓音在耳侧响起,透着欢喜惊疑,“你若见过他,可否告诉我是在何时何地?我们一直在找他!” 晏长槐压下眼底蕴上的红丝,视线从画像抽离,冷冷落在少女期待面容,挑眉。 百相扶额,拍拍自己额角,语带歉意,“抱歉,我太心急,一时忘了你有哑疾,你可会写字?写下来告诉我也可以!你若求医,我定竭尽所能替你医治!” 晏长卿敛眸,走到诊台,拿过写方子的毛笔。 戌狗可有眼色,立刻给主子研墨。 很快一行遒劲有力的字体,出现在方纸之上—— 见过,想知地点,告知原因。 第279章 没人知道你走过的那段路有多黑 “你当真见过画像上的人?” 金多宝从外进来,挤进男子跟百相中间,探手就能跟人勾肩搭背。 带着男子在诊桌旁坐下,热情给他斟茶,“这事我比林神医更清楚,我来跟你说!来来,这边这位兄弟,你也坐下来听!” 被招呼的戌狗嘴角抽了抽。 眼前这位圆润的爷是什么人物,待人接物比他还要不见外。 “画像上的人叫晏长槐,是我大瑞二皇子,也是我好兄弟晏长卿一直在找的人。” “十年前不知所踪,当时也没留下画像,告示上那些画像,都是我好兄弟找最好的画师根据骨相推算,画出来的成型图。” “这样画出来的图跟本人真实面容必定会有所出入,偏偏我好兄弟性子执拗得很,不肯放弃,十年不间断的找,谁劝都劝不动,嗐。” “身为好兄弟,身为好友,自然要支持他不是?” “这十年里金某跟身边交好的朋友一块,也算把大瑞各旮旯角落走了个遍,始终没能寻到任何相关线索,这是所有人心头遗憾。” “你们若是当真见过画像上的人,恳请告知,金某代我好兄弟谢过,必付重酬!” 晏长卿静静听着,像个旁观客。 反是戌狗,摸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嘶一声,一会拧眉毛,及后又自个将那些画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怪了。 看最早那张画像,恍惚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但要细想,又想不起来。 想到最后得出答案,这人他似乎好像,压根没见过。 那边桌旁,方纸上再现一行字—— 十年无音信,或已身故,何故寻死人? 金多宝盯着那行字,沉默一瞬又恢复大大咧咧人畜无害,“没寻到,未必是死了,或许正因为人还活着,所以找不着呢?至于当中内情,就需得问当事人才能清楚了。” 有金多宝在,所有事情都不需要百相自己处理,在旁边听着看着,反而多了一分清醒。 她视线在哑疾男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及后不着痕迹移开。 男子打扮普普通通,乍看不像大户人家出来的。 但是拿笔就能写出一手好字,非自幼得过良好教导,断无可能。 而且他身上,还有习武的人才有的气息。 吐息比普通人要绵长均匀,气息很稳,对情绪的控制也极得当。 包括他的同伴在内,两人指腹都有常年握刀剑才有的茧子。 这样一个人,这么巧来了玉溪村。 这么巧,见过长卿哥哥要寻的人么? “原因已经告知你了,这位小哥,你可能告知曾于何时何地见过画像上的人?”在金多宝稍停的空挡,百相盯着男子眼睛,开口问。 男子抬眸对上她视线,须臾后敛下眸子,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 不留城,十年前。 接着,又飞快写下二字—— 不像。 金多宝嘴抽抽。 像不像他不知道,他从来没见过那位闻名大瑞十年的二皇子。 但是,不留城? “不留城?南关外贸易城?!” “兄弟,十年前见过的人你现在还记得清楚,你记人记事挺厉害啊。” “说起来大瑞的寻人告示十年前也已经从域内张贴至域外,随处可见,你既知线索,为何不曾揭告示报信?” 方纸上随即又落下两个笔走游龙的大字——不想。 金多宝,“……”兄弟,你真有个性。 “兄弟你贵姓?敢问名讳?” ——苍。 戌狗不等人问,自报家门,“我叫阿戌,打小在街边浪荡,没有姓。这次特地来玉溪村,是奔着林神医来的,特地陪我兄弟来求治哑疾。” 两人字里行间明显有所隐瞒,有关二皇子的事也并未详细说明。 百相没有追根究底,只是商量过后把人留在了医馆,让他们二人暂借住在此,以便治疗。 她需要点时间跟长卿哥哥联系上,将这里的事情告知。 或许,能帮上一二,长卿哥哥十年来的一桩心事,能够得个了结。 …… 入夜后,坐在医馆屋顶往四处望。 可见暖暖百家灯火。 星星点点散落黑暗中,光晕暖黄,伴着时而传出的一路过狗吠,充满让人向往的烟火气。 “这些年耳朵听得最多的就是跟大瑞有关的事。” 戌狗拢了拢衣襟,抱手躺在屋顶,看着夜空云层里躲躲藏藏的上弦月,“泱泱大朝,君主英明,国泰民安……今日总算有种真实感了,国泰民安原来是这样的,到处都是笑声,主子诶,他们怎么那么爱笑?” 主子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所以戌狗自然而然自己接话,“肯定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富足安逸了,不像我们,时时都有危机……所以我们的勇士才有狼的野性,有鹰的凶猛,都他娘是逼出来的。” 说完他狗胆膨胀,抬手杵了下旁边的人,吃吃低笑,“下回我领兵干那姓袁的,一千奇袭我能干他一万二,大瑞那些个,全是好酒好肉养出的酒囊饭袋!” 晏长槐斜倚屋脊,一手持酒坛,对月豪饮。 与百相茶齐名的百相酒,入喉醇香,口感极好。 却不够烈。 他突地扯唇笑开,笑亦无声,眼底悲凉。 晏长卿找了他十年。 大瑞百姓人尽皆知。 当初祖父派来送他离开不留城的人,说了很多话。 他根本未尽信。 可那又如何? 接受他们的歉意,回头哭诉自己的怨恨与委屈? 莫要闹笑话了。 没人知道你走过的那段路有多黑。 他们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你变了。 画像上一张一张,全是他当初的模样。 温和知礼的二皇子。 单纯腼腆的二皇子。 清雅成熟的二皇子。 哪一张,都跟如今的他截然不同。 怎么可能像? 人和事,都早已面目全非。 “主子诶,我突然想起来,那匣子里最底下的画像,跟我最初见你时有点像?五官像一半,气势是半点不同,我是不是魔怔了?” 旁边好下属试探话语传来。 晏长槐垂眸冷冷看他一眼,把酒坛子底部杵他脸上。 戌狗飞快抱住酒坛,“……哈哈哈,主子诶,别恼嘛,我就开个玩笑随口一问,不是就不是怎么突然发火呢?” 定是无疑了。 不是你作甚恼羞成怒? 第280章 不计代价,诛杀晏长卿! 原来如此。 怪不得主子突然发疯,大老远的避开眼线跑到大瑞来。 原来他就是大瑞太子一直在找的二皇子。 他娘的。 他终于猜对了一次。 狗脑子也不是白长的。 还想再多试探点什么,等挪开酒坛时,身边已经没了青年身影。 戌狗摆烂。 算了,爱咋地咋地。 王权贵胄的大戏他不懂,他就一被抛弃的浪荡孤儿。 八年前主子在鬣狗嘴里救下他,他的命从此就是主子的了。 名字不知道,无所谓。 身份不知道,无所谓。 有钱没钱有命没命,无所谓。 总之主子在哪他就在哪,主子指哪他就打哪。 玉溪村里。 晏家客厅,百相捧着亲手煮的茶,斟好恭恭敬敬递给光头老道。 贾老道不敢接,警惕后仰,“无事献殷勤,先说你想干什么来,我考虑考虑这杯茶能不能喝。” “师父——” 小徒儿撒娇。 老道臭着脸把茶拿过来一口喝了,总觉得火气上头,蒲扇摇起飞快,“放。” “……”百相自动忽略那个放字,虚心请教,“一个人哑疾,可喉咙发声部位完好没受过任何损伤,这是为何?” “不是外因病灶,自然就是内因了。要么受过过大刺激导致失声成了哑巴,要么是心理有病不愿意开口说话。” “明白了,师父,这茶是徒儿用老桩茶叶煮的,功效翻倍,您慢慢喝,我先走了!” “呵,老道说什么来?早知道你是这个德性,走走走,不乐意看你!” 百相抿笑,离开前给老道扔了个袋子。 贾老道等不孝徒儿走了,才收起不爽表情,喜滋滋将袋子打开。 果然,他鼻子一闻就知道是好东西。 一袋子尾指腹那么大的百相珠! 林家当年留了半亩地不采收,老苗整整养了十年,终于在半年前结出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百相珠! 颜色翠绿堪比最美的绿翡! 表皮包裹着浆液,对着光看呈半透! 好东西,好东西! 十支百年人参都抵不上一粒百相珠!吊命神药! 去腐生肌,可肉白骨!可疗百毒! 他家好徒儿送他的这袋子,又是所有百相珠里品相最上等的。 不枉他在这里磋磨十多年,值了! 等他死那天,这些东西他要带进棺材! 贾半仙笑得见牙不见眼,喜滋滋回房。 等明儿起来再去找乖徒儿,提前交代好遗嘱! 这袋子东西谁要敢给他顺了去,他做鬼都不放过那人! 医馆里突然多了两个生人,一个冷脸从不说话,一个跟话痨似的逢人就能叨叨。 时间一长,工坊的工友们便习惯了,放工时还能吆喝一声结伴到食堂抢饭去。 而鹰部落兰水王宫里,王突然失踪,一时乱了套。 勤政殿里,申猴接到下属一封封来报,脸色阴冷,眼里阴翳恼怒不作遮掩。 “正是筹谋最后一击的大好时机,他竟然不声不响跑了!哪有当王的样子!简直荒唐!” 手一扬,所有密信尽数被撕成粉碎洒在半空。 来报的探子低头噤声不敢说话。 “可查到王最后行迹出现在何处?” “回祭司大人,查不到,王是趁夜走的,避开了所有人——” “避开所有人?戌狗不是人?他得王提携重用,这几年一直是王身边最亲近的人,不思鞭笞王进取,反而跟着胡混!待他回来,依规矩重罚!” 转身重重坐在羊皮椅上,申猴沉喝,“退下!继续探查!分两拨人马,一拨查王的行踪,另一波密切注意晏长卿动向,只要他出了南关境,立即来报!” 探子领命退下。 屏退伺候在左右的人,申猴从衣襟里取出一封边角微微卷曲发毛的密信展开。 这封信他已经看过多次,每次打开来,依旧难抑激动。 ——不计代价,诛杀晏长卿! 大瑞皇室五位皇子,除了晏长卿才能出众极具治国天资,另外四位能力皆有所长短。 晏长卿更是大瑞洪景帝最看重及倚重的储君! 倘若鹰部落能够成功杀掉晏长卿,大瑞必乱! 趁乱,可攻! 他在鹰部落十年,训练出一批又一批勇武战力,为的就是这一天! 至于大瑞的反扑? 终究有一战,何惧! 申猴紧捏密信,眼睑缩了又缩,牙关翕动。 在王身边尽心尽力辅佐这么多年,到最后他所得信任还比不上一个鬣狗群里救下的乞儿! 王既不信他,不肯倚重他,任他如何扶持都难上台面,那就怪不得他阳奉阴违先斩后奏了! 十一月狂风起。 长京城淅淅簌簌已经飘起小雪。 雪花在墙头、瓦檐覆上一抹洁白。 远征伯府更显萧索,府中寻不到一丝鲜活气。 “咳咳……”远征伯窝在暖阁里,面前一炉子烧得旺旺的炭火,手里抱着暖手汤婆子,身上还披着厚实皮毛大氅,方能抵御身体里升起来的虚寒。 他眯着老眼看向窗外,嗓音虚弱,“晏长卿离开长京了,是去玉溪村?” “是,他每年都要去玉溪村两三回,多待个两三日,少的只有一日闲时。此次要去外域,想来是去玉溪村跟那边的人道别。” “玉溪村的事还是探不到?” 同在暖阁里的黑衣人,闻言低头,“朝中多位老臣全在玉溪村,以至村子方圆十公里地域皆有人暗里驻守,不易往里查,否则容易惊动里头的人,露出破绽。” “那些老家伙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罢了……风雨将至,不必节外生枝,小心为上。” “是。” 这声应答过后,暖阁里很久没有声音再响起。 唯有炭火燃烧时溅起些许火星,发出滋啦滋啦声。 黑衣人抬起头来小心往老者看去。 老者眼皮耷拉,似闭似睁,躺在长椅上没有动静,已然睡着。 这般虚弱模样,与老兰国公当年年迈体衰如出一撤。 伯爷今年,也已六十多近七十了。 不同于老兰国公有神医所开药方将养,得保延年益寿,伯爷……真等得到那一天吗? 窗外雪簌簌,击打在窗柩上传来哒哒轻响。 黑衣人透过窗柩往外看,入目是被雪渐渐掩盖的,枯败的园景。 这座宅邸,处处都是腐朽的味道。 第281章 贼心都快蹦出来了 医馆里。 林阿奶在诊桌上摆上家带来的汤盅,布上碗筷。 又从筐子里拿出两套冬衣塞给两个后生。 “你们两个打哪来的?来时定很匆忙,多余的衣裳都没带。” “正好我两个儿媳妇总给家提前备冬衣,拿两套给你俩先顶上,没得冻着了,回头我再让我孙子送两床冬被过来。” “工坊饭堂的饭菜很好吃,但是自家煲的汤更养人,你俩尝尝,趁热喝啊。”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要是还有什么缺的就跟百相说一声,回头再给你们捎上,也别觉着不好意思,都是大瑞百姓,相互帮扶。” 老妇人花白头发整齐盘起,身上不新不旧的灰色袄裙浆洗得很干净,说话语气温和,便是不笑,也予人一种从内而外的慈祥平和。 晏长槐跟戌狗两人等老妇人离开了,才不约而同呼出屏着的一口气。 汤盅里煲得恰到火候的老鸭汤还散着热气,清淡香味扑鼻。 不用等待会去饭堂买饭菜,就着盅汤两人就能送两大碗米饭。 戌狗清了清嗓子,先把刚得的袄子换上,抻抻胳膊动动肩膀,“穿着挺合身,是新棉作的,特别软和,身上一下就暖乎了,自然没有羊皮袄子那么挡风,但是穿着舒服,主子,穿上?” 晏长槐手按着袄子,眼底复杂。 他曾盼着的善意,隔了十年姗姗来迟。 终究是有点迟。 “呜呼!放工钱了,放工钱喽!老赵,走!今儿吃顿好的!” 工坊里一声欢呼,很快有工人从坊中鱼贯而出,勾肩搭背欢乐喧天。 “拿了多少工钱啊你就恁大方,小心回家了被婆娘拧耳朵。” “认认真真干活一个月,拿到工钱吃顿好的咋了?再说了咱现在可不穷,我婆娘比我还大方哈哈哈,走不走?” “走!没看到我腰上挂的酒壶?百相酒!昨儿特地去酒坊买的,就等今天放了工钱跟大伙搓一顿!” 还有熟悉的工人探头过来朝医馆里吆喝,“阿苍,阿戌,过来搭个伙一块热闹热闹!” “给你俩留个座,赶紧的啊!” 这会子连戌狗眼底都染上了复杂。 来玉溪村一趟,真不好。 哪哪都是热情,哪哪都是友善。 以后还叫他怎么对大瑞人下手? “主子,你嗓子还治不治?要是不治,我们趁早走人?我有点撑不住了。”坐回凳子,戌狗搓脸。 他不怕人恶,就怕人善。 这操蛋的一程,早知道拼死不来。 晏长槐低眸,抽出旁边搁着的纸笔——晚上…… 最后一个走字尚未落笔,忽闻马车轱辘滚动声。 晏长槐猛地抬眸。 “怎么了?一辆马车有什么稀奇的?” 戌狗问是这样问,手却已经摁住了袖口,这个动作以便他随时可以抽出袖刀。 两人所坐位置正对着马车来的方向。 随着马车从远而近,彻底进入两人眼帘。 车子很普通,看着低调不起眼。 但是赶车的车夫眼睛锐利,面容冷峻,周身气息绝非等闲。 尤其他腰上佩剑,剑鞘刻黑色引纹。 是皇宫侍卫配剑。 晏长槐缓缓将毛笔放下,眼睛盯着马车,嘴角翘起。 晏长卿,你来了! …… 晏家后院随之热闹。 百相,金多宝,林怀松,林怀柏,齐聚书房,先抓着晏长卿一顿薅。 打闹一阵后才又各自坐下来说起正事。 “百相把人安置在医馆,没带进村里来。你要是急着见人,现在就可以过去。” 金多宝把好兄弟身上他看得上的金银玉石薅下来装进荷包,心满意足。 “只是他们说的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有待斟酌,背后有什么目的也不确定。你可别因为心急一股脑全信了,那小爷得笑死。” 百相莞尔,长卿哥哥要是那么容易受骗,这些年多宝哥哥也不会老被气成鼓嘴青蛙。 当初长卿哥哥说了会常来玉溪村看大家,说了便没有食言过。 每年里总会抽空过来两三回,哪怕只能待上一天。 “他们二人都习过武。叫阿戌的人说话口音有点怪,不像大瑞地域口音。叫阿苍的有哑疾,没有开过口所以无从判别。” 她将自己观察所得也尽数告知,免得长卿哥哥吃暗亏,“但是阿苍说十年前是在不留城见过二皇子,也即他当时或者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外域,那么阿戌的口音也合理,长卿哥哥,我暂时只分析出这些。” 晏长卿凝着认真帮忙的少女,眼底掠过笑意。 从小到大,百相的性子都没变过。 他这些兄弟同样,也没变过。 一直拿真心赤诚待他。 “你们能帮我观察这些,已经足够了。”晏长卿偏头看向工坊方向,眸色幽邃,“马上就要年关,两个异地人漂泊在外未免孤零零,请他们进村里一块过个年吧。” “你不先亲自见上一见?不心急找弟弟了?” “十年都过来了,不急一时。” 金多宝当即对好兄弟投之以鄙视。 瞧瞧这装相,想迷倒谁呢?哼! 林怀松林怀柏乖觉当背景板,这种要大动脑子的事情,两人识相不参与。 没长那样的脑子。 “你刚到,我们就不吵你了,先让你歇会,估计你跟老国公、徐老、老将军也都有话要说。”林怀松起身拍拍屁股,拽起半瘫在圈椅上的金小爷走人,“晚饭来家吃。” 金多宝看看百相,又看看拽自己的手,挣扎,“林小松,你光拽我?百相还没走呢!” 晏长卿立即,“我有话单独跟百相说。” “你有什么话想说我在旁边听听,你放心,我就听着不插嘴——” “我给百相带了点好吃的。” “我也吃——” “咳,没准备你的份。” “……” 晏长卿你个狗币。 贼心都快蹦出来了! 金多宝用脸骂国粹。 林怀松林怀柏没眼看。 每次长卿哥过来,这一幕也是十年不变经久不衰。 俩咋那么爱斗呢? 纯粹多宝想太多,妹妹年纪虽然长了,但是某根窍根本还没通,有啥可防的? 在妹妹眼里,不管长卿哥还是多宝,都是哥哥。 第282章 有种前面挖了个坑的危机感 最聒噪的人走了,书房一下清静许多。 晏长卿抬眸,看着端坐在书桌前,睁着干净眼眸真个在等吃的少女。 一阵微微无力。 及后笑叹一声,认命拿出杜嬷嬷特地做好的耐放点心。 “榛仁饼,金丝粽,奶枣……杜嬷嬷说为了给你整吃的,她十八般武艺用尽了,明年再要吃新玩意可没有了。” “杜嬷嬷身体可好?我捎过去的百相珠她可有吃?” “有,她老人家身子骨还跟十年前一样硬朗,好吃好睡。” 晏长卿没好意思说,百相捎过去的好东西多会被哄抢,最后落到嬷嬷手里的大概也只剩五分一……可能还不到。 至于谁抢的,咳。 宫里敢抢杜嬷嬷东西的也就那三两个。 因为有百相的好东西养着,一个个姿容焕发,浑不见时光痕迹。 少女小脚交叠晃啊晃,悠闲吃着刚到的点心,时而发出一声赞叹。 青年坐在对面浅浅笑着,与少女说皇城发生的各种趣事。 他不好八卦,但又喜叫人搜罗八卦。 因为百相喜欢。 如此,见面的时候,他便有许许多多能讲的话可以讲。 理政繁忙,各地事务堆积,他几乎分身乏术。 饶是这般,他每年也要挤出时间往返玉溪村。 来看看这里的人,来见百相,对他而言,便是最大的奖赏,是对自己的犒劳。 …… 入夜后。 晏长槐被请进玉溪村。 跟在冷峻男子身后走进这个外界有无数传说的村落,晏长槐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好奇。 视线不着痕迹落在前方男子背影。 很冷硬的一个人,话不多,看起来在三十多岁。 但他知道,眼前人的年纪已经逾四旬。 这是洪景帝拨给晏长卿的暗卫,莫一。 皇室暗卫营最顶尖的高手。 从村头至村尾,最后站在一座宽敞宅院门前。 高高的门头上,胖得跟弥勒佛一样的光头和尚翘着二郎腿,大冷天往外摇着破蒲扇,“莫一,老道掐指一算,你今天命犯桃花,赏二两碎银来,老道替你挡煞——” 咻—— 碎石子击上门头,落空。 自称老道的光头和尚没了踪影,只在半空留下一句叨叨余音,“看在你一年只回来那么两三回,要不然老道让你跳猴舞!臭小子出手真不留情,说打就打啊?徐老头,这里有人找骂!” 跨进门槛,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往里,绕过前庭竹亭,穿过垂花拱门,进入后院。 左侧书房花窗半开,透出晕黄烛光。 “我家主子在里恭候,请。”莫一在书房门廊下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即闪身离开。 只要踏过两层石台阶,再走四步,就能到得书房门前。 就能见到里头候着的人。 晏长槐的脚竟迟迟举不起来。 用力攥紧十指,好几个深呼吸之后,才沉了眸子,大步越过台阶直接往书房去。 烛光一下进入眼帘,伴着书桌上跳跃的火苗,能听见烛火晃动时呼啦一声响。 书桌后坐着的俊雅男子随之抬眸看来,瞧清他面容时似短暂怔了怔,嘴角扬起浅浅笑意,“你就是阿苍?” 清越声线,温和口吻,不疾不徐语气一如从前。 不知道为何,明明恨他,可再次听到他说话,还是不争气的,心口滋生出一缕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委屈。 晏长槐飞快低下眸子,走到书桌前才再次朝男子看去,漠然点点头。 “坐。”晏长卿将手边备好的纸笔墨推过去,“听百相说你有哑疾,尚未治好。真可惜,没法跟你直接交谈。” 晏长槐依言坐下,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疑惑,连带看男子的眼神都带上些许狐疑。 照理他们该是“第一次”见,晏长卿说话的语气未免过于熟稔。 为何? 他对谁都是这般熟络语气? 还是……他认出自己了? 压下心头惊疑,晏长槐不动声色观察对方,没有察觉自己嘴角绷的过紧,唇线几成一条直线,连背脊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贸然请你过来,是想跟你多了解一些当年我二弟的事情,你能否告知,你见到我二弟时,他是何情形?为何他会在不留城,怎么过去的?他身上发生了何事?” 不等晏长槐深想,对面已经一连串的疑问丢过来。 这么多问题,如果他全部都仔细回答,桌上这些纸只怕不够用。 凝着对面发问的男子片刻,晏长槐执笔,犹豫许久才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拐卖,其余不知。 写完后,对面迟迟没有声音再响起。 晏长槐皱了皱眉,抬头看去。 却看到年轻男子盯着他书写的几个字,红了眼尾。 “!!!”晏长槐心头一震,立刻去看自己写的字。 看完了不确定,又转而去看男子表情。 这是何表情? 他的字露了破绽? 不可能! 他已经故意换了写法,哪怕晏长卿看过他小时候写的字,也绝不可能凭字迹认出他来! 晏长卿连他的人都认不出,更何况是字! “……拐卖么?”终于,男子启唇,轻轻吐出一句话。 晏长槐悄悄卸了肩膀紧绷聚起的力道,放松下来。 同时心头划过不明显的失望,及失落。 果然……根本认不出来。 “你见过他,你当年是不是跟他一同被拐卖了?抑或,你是不留城本地人?”对面人又问。 晏长槐冷冷看他一眼,扔了笔,不答了。 浑然不觉自己这个举动,像是在闹脾气的孩子。 晏长卿眼尾晕红已经散去,面上笑意仍在,带着点歉意,“抱歉,这是你的私隐,我本不该问。只是我寻二弟十年无果,乍然得知有人见过他,难免激动了些,逾越了。你的私事你不想说,我便不问。换个问题,你这些年可是生活在外域?不留城?” 晏长槐眉头皱着,不太甘愿的点了个头。 “这么说你对不留城很熟悉,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要亲自去外域寻我二弟,想请你同行做个引路人,可好?” “……” 晏长槐眼底狐疑又起,视线在浅笑青年脸上来回逡梭。 有种前面挖了个坑的危机感。 晏长卿请他引路?只这么简单? 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283章 贾半仙那个狗东西,一个坑能挖恁多年 在小医馆住了大半个月,两人终于得以进入玉溪村。 住进了晏家宅院,与大瑞太子比邻。 戌狗蠢蠢欲动。 大瑞太子就住在他们隔壁院落,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可他每每动杀机,总会被自家主子一巴掌拍下。 “主子诶,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戌狗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摸进了主子的睡房苦口婆心,“我不是说了吗?我来动手!你只管走人,能跑多远跑多远!老狗舍一条命,你回去以后就率兵来攻!趁乱拿下大瑞的胜算至少提高两成!” 可惜,没有回声。 加上房内乌漆嘛黑,他连主子的表情都看不到。 天冷,戌狗等到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才怏怏回房。 扼腕不已。 痛失良机啊! 又暗戳戳庆幸。 他未必打得过那个叫莫一的,说不定连晏长卿他都打不过。 主子不肯动手,许是为他着想,让他留一条狗命继续在身边伺候。 当下属的,摊上个哑巴主子,真是操碎了心。 进自个睡房前,一阵冷风袭来,戌狗又打了个哆嗦,缩起脖子赶紧溜进房里关进门。 “马上要过年了啊……大瑞的年……” …… 外域,兰水王都外小集。 天刚蒙蒙亮,一户斑驳土屋院门从里打开。 干瘦老头戴着皮帽,穿着笨重的破旧皮袄子从里走出来。 手里提着桶炉,拎着大铁锅,三两下就在屋门口搭起小灶,支起摊。 “德老头,你天天都这么早起来支摊,不嫌冷啊?来赶集的人还没起床呢!”对面有人扬着嗓子打趣。 德老头看他一眼,被风吹得皲裂的老脸看起来阴沉沉的,“年纪大了觉少,等忙活开,赶集的人就来了,多卖一张饼多挣一口饭钱。最近赶集的人突然变少了,生意不好做。” “你不知道王都在集结壮丁?我瞧着跟大瑞很快就要打一场真的,咱们王终于要动真格了!要是这场仗能打赢,我们就能住进域内,到时候日子就真正安稳了!” “真要打起来了?怎么这么突然?” “怎么叫突然?这几年王从大瑞那些软脚猫手里抢了好几批战马跟粮草,可不是闹着玩的!” 德老头眼底暗光飞闪,又跟对面的人随意叨叨两句后,转身回了土屋。 要是有认识的人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德老头赫然是上东村老张家的,张老汉。 跟人说话时操一口流利的外域口音,没有半点大瑞人的痕迹。 进了土屋后放下门口挡风帘子,张老汉疾步往屋后小门钻了出去,在后屋墙角处用石子刻了个古怪图案,趁无人发现又赶紧钻回屋里。 心口有些砰砰。 当年欠胖老道一个人情,知道将来要还,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想着大不了交出一条命。 可以说什么最坏的打算都想过,都有心理准备。 唯独没想到最后他会当上细作。 贾半仙那个狗东西。 为了埋他,一个坑能挖恁多年。 把腰间挂着的木葫芦拔了塞,仰头灌上几口,酒味入喉,身体一下暖和起来。 张老汉惬意眯了眯眼,心头砰跳已经下去了,他扫了眼住了三年的土屋,如常走出门去。 当细作五年。 头两年在不留城学各种外域话,第三年被安排来了这里。 那一年也恰是鹰部落建都兰水的第一年。 到今日,三年已经过去了。 如今他跟周围的人说起话来,自然的像个土着,哼…… “咱们外域这鬼天气,又冷又干,在外头多杵一会能冻死个人!德老头!你那还有好酒没有?匀点?” 看到张老汉出来,对面那人又扬起嗓子搭话,满脸谄笑。 张老汉眼皮子都没抬,“好酒是那么好弄的?老子一把年纪就靠那一口续命,想喝自己弄去,我这没有!” 对面人讪讪,趁人不注意往地上啐了口。 张老汉全当没看见。 他这里存的好酒全是百相酒,当初跟胖老道讨价还价讨来的,真续命的东西,能给别人喝? 尤其周围的全是外域蛮子。 那不是拿他大瑞的好货长蛮子的寿? 做什么美梦呢? 腹诽间,耳边响起一串口哨声,很短,风一刮就听不到了。 张老汉眉心动了动,扭头不着痕迹看向大瑞所在方向。 大瑞这时候,应该在热热闹闹过新年了吧? 他家那死老婆子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王都有动静,他也是时候离开小集了。 运气好的话,最多再熬一年,就能回大瑞,回梧桐镇去。 人老了,就算是死,也得叶落归根。 …… 炮竹声声辞旧岁。 春联户户迎新春。 玉溪村到处喜气洋洋。 林家院子里外,时不时就响起一声单响炮,伴着孩童嘎嘎坏笑声。 石头棒槌已经十三岁,过了使坏的年纪。 奈何有林怼怼这个接班人,专门点单响炮吓人。 屋里妇人们冷不丁的就会被吓一跳,要不是顾忌着新年大头,小皮蛋今儿逃不掉一顿打。 灶房里另起了烤火盆。 堂屋里人多坐不下,年轻人转来灶房窝着,一边烤火,一边烧糍粑。 “糍粑是玉溪村一绝,腌酱菜是林阿奶一绝,双绝合璧,绝上加绝啊!香!” “百相,来一个!给你加的甜芝麻馅儿!” “晏长卿,你也来一个!加了超级辣!别说不吃昂,我大瑞太子岂能吃不了辣?吃!新年大头图个吉兆,红红火火!” 金小爷一人包圆全场,灶房里全是他的声音。 晏长卿看着杵在眼前的超级辣糍粑。 烧得外皮焦黄的糍粑,香气扑鼻,中间掏空塞满红辣椒碎,因为撑得过满,本来掌心大的糍粑硬生生鼓起来能比上他一拳头。 这要是吃下去,必定十足红火。 他得辣冒烟。 晏长卿抬眸看着糍粑后头满脸坏笑的青年,将糍粑拿了过来。 唇角微挑,不等青年坏笑得逞,又反手把他拽过来锁肩,直接喂他一口糍粑。 金多宝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 双目登时暴突,白皙脸庞迅速爆红,挣扎吐掉嘴里的辣椒上蹿下跳,“啊啊啊水水水!快快快!斯哈斯哈!” 晏长卿狗东西! 等着的! 嗷!辣死他了t.t! 第284章 急甚,胸有成竹 百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怀松捂着肚子回不过气。 林怀柏猛捶大腿,“你真是活、活该啊哈哈哈哈!在长卿哥手上吃多少次亏了,记、记吃不记打哈哈哈!” 金多宝哪里还能说得了话。 张着一张嘴拼命哈气,眼泪狂飙,连指着晏长卿鼻子的手指头都辣哆嗦了。 晏长槐跟戌狗两人猫在旁边目瞪口呆。 只是两人目光着落点不同。 戌狗抹脸,不太想相信大瑞有名的皇商少家主,是这种款式。 而晏长槐视线一直不着痕迹黏在大瑞太子身上。 眼前这人,与他记忆里躺在病榻上的羸弱温润男孩截然不同。 原来皇、晏长卿也有这样的一面,纵着旁人在他面前咋咋呼呼,跟他们一块打闹玩笑。 心绪纷乱间,一个糍粑递到眼前。 晏长槐抬眸,对上一双清润带笑的眼。 “这是大瑞地方小吃,关外应该没有。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 晏长槐静默好一会,才将糍粑接过。 戌狗努力摆正脑袋不往旁看去,免得控制不住。 ……大瑞太子的脖子近在眼前,对他来说具有别样诱惑力,他很想划一刀。 可惜主子在这里。 他要是真动手,鹰部落的王也得没了。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戌狗飞快找话题闲唠,“你们一个个年岁也不算小了,都十七八九、二十来岁了吧?怎地都没成亲?我听说大瑞人多十五六岁定亲成亲,再往上就算大岁数了,家中长辈不催你们?” “我们家长辈还算开明,心里头着急,但是不会强逼着我们成亲,我家小叔当年也是老大年纪才娶了三婶。” 林怀柏大咧咧,扳着手指数,“不过咱这一辈的,村里没成亲的好像就咱家这几个了。家旺十七岁定了镇上郑家,次年就抱回了美娇娘。小牛跟雅儿也早早成了一对儿,就连小七哥也跟柳儿姐成亲好几年了……” “催肯定催。他们说他们的,左耳进右耳出呗。年纪轻轻正当闯荡四方,着急成什么亲?”金多宝嘴上也打着哈哈,眼睛暗戳戳瞪视晏长卿。 换来对方浅浅一笑,笑得还挺好看。 狗东西。 金多宝嫉妒得不行,明明是一朝太子,亲事竟然能自己做主,皇上跟皇后娘娘不催也就算了,连满朝文武都闭嘴默认。 以为他不知道合朝从上到下在打什么主意? 哪里是不急? 是不敢急! 都在等他们太子殿下把大瑞福瑞先拐到手,然后娶回去镇国! 合朝都不是啥好鸟! 作为娘家人,这道槛金多宝掐死了,就不让百相过早受骗。 晏长卿很好,可是皇宫真的不好待。 一旦事成定局,以后百相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他想把人带出来也没那个能耐。 “不会。”耳边,有句清润声线悄悄钻进来。 金多宝抬头,对上晏长卿清润透彻眸子,及后撇撇嘴哼地扭过头去。 会不会的,这时候哪说得准?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的后宫仅有一人? 女人一多,是非就多。 后宫的是非尤其多。 就不是百相能待的地儿。 好在他们家百相还没开窍,这件事情,还能容后缓缓。 总而言之,好兄弟是一回事,但是他站百相这边。 这是他打小就想拐回家的妹妹,不一样。 玉溪村的年节很热闹。 喜气洋洋一村和谐的氛围,是域外少有能看到的。 最让晏长卿跟戌狗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两人拿到了长辈给的压岁钱。 “……” “……” 这种经历大概这辈子会有点难忘。 除此之外,想在玉溪村再找点需要注意的异常来,全没有。 老将军老了,如今一门心思含饴弄孙,融入玉溪村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无害老头,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 慎王爷治好了腿,淡泊的性子也没多变,在这里当教棋先生上了瘾,早就不理政务。 还有个大瑞赫赫有名的老状师,膝下弟子一群群,都是靠嘴挣饭吃的,更无需提防。 至于那群一门心思想当长命祥瑞的大瑞老臣子,不提也罢。 也就是说,他们来这里除了跟太子近距离混了段时间,别无所获。 戌狗依旧狗。 戌狗的主子也依旧是个哑巴。 元宵节一顿热闹的团圆饭后,外域之行启程。 送行者殷殷。 林阿奶往马车上堆了很多干粮,放了几套御寒衣物,又分别给晏长卿、晏长槐、戌狗三人各塞了个小荷包。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去的又是外域,身上多带着碎银,以防万一。” 百相把能搜刮的好药放进车厢暗柜,金创药,醒酒药,驱风药,百解丸,百毒丹…… “有备无患!你们都要平平安安!” 金多宝别的没有,就钱多,塞的也是钱,一沓银票。 “要是遇上硬茬子,花钱买命!不定就有见钱眼开的,拿了银子把你们的命给放了!” 除此,还有村民往车上放肉干、冻饺、能蹦牙的米饼、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鞋…… 本来宽敞的马车被东西堆得满满当当,跟来村里进了一回货似的,啥啥都有。 马车轱辘转动,缓缓往前行。 车后人群跟着车,大步相送,直到出了村子,马车走出很远了,车上人回头看,仍然能看到村口那方有人影遥遥举手挥别。 戌狗难得少话,靠着车厢闭目,神情恹恹。 身上穿的暖和软乎的棉袄子,衣襟里收着的压岁钱、小荷包,俱沉甸甸。 他大抵、可能,没法对这个村子的人下手。 而此刻村子里。 含饴弄孙无牙老虎的老将军和善表情一敛,铁血气势立现,“阿力,传话曹武,在大荒练兵十年终得用处,令龙卫十八骑出动!” 淡泊闲云的慎王爷两手负背,眼底尽是锋芒,“庞善,发集结令,着五千精兵分三波人马,以百姓装扮混入兰水待命。” 徐老头则一把夺了胖老道不分四季扇风的破蒲扇,往他脑门上扇,“凉不凉?凉不凉?老头一扇子把你扇兰水去?免得你杵这当佛像,事不关己呢?百相他们几个马上跟去了,老头看你急不急。” 胖老道两手把蒲扇接下,悠悠然,“急甚,胸有成竹。” 第285章 不得用,便是他的弃子 不留城热闹如昔。 各地商贾络绎不绝。 但是出了不留城,往兰水方向深入,就开始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 似风声鹤唳,风雨欲来。 二月末,车队行至兰水外木格小镇。 大雨滂沱。 车队只能在镇上客栈入住稍作休息,待雨停再继续起行。 小镇居民不多。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游客也少,街上几乎不见行人。 各处民居早早就熄了灯,在这滂沱雨夜里,小镇过早沉入黑暗,显得有些诡异。 就连客栈也不见喧闹。 只一楼大堂亮着一盏马灯照明,灯光昏黄暗淡,店伙计坐在柜台后撑着腮打盹。 突地,有疾风在大堂里一闪而过。 紧接是咚的一声声响。 及后,类似声响变得密密麻麻,与外头疾风骤雨混成一片。 店伙计被惊醒,待看到大堂里四处插满箭矢,矮身就钻到了柜台下面,再没敢冒出头来。 兵器相接声,撕杀声……尽数被急如鼓点的雨声淹没。 镇上没有居民被吵醒。 只有距离最近的店伙计缩在柜台下,瑟瑟发抖叫苦连天。 等明儿掌柜的来了一计算损失,还不知道要算在谁头上。 他怕是要完。 二楼厮杀正酣。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混合迷药的味道。 木质走廊里,撂了一地黑衣人。 莫一守在走廊最靠里的房间,双手抱剑,容色淡漠。 “自从离开不留城进入兰水,这已经是第七次刺杀。明知危险非要来,要是皇后娘娘在这里,该要拧你耳朵了。” 晏长卿抿笑,作势庆幸,“幸好母后不在此。” “不可掉以轻心,最大的危险在近处。” 闻言,晏长卿沉默,偏头看向走廊另一端。 那边是两位引路人的睡房。 他们本应该在不留城分别。 是晏长卿以尚未找到二弟为由,又邀他们一块同路。 “十年漫长,哪有人能一成不变,他纵是变了,也情有可原,不是么莫一叔叔。” 莫一想说不是,他就没变过。 可说不出口,至少,他的年纪变了。 最后他无声叹了一口气,终究什么都没说。 晏长卿收回视线,垂眸静听雨声,眼底微微恍惚。 他找了二皇弟十年。 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 纵然年岁长了,容貌气质皆有变化,可他仍一眼认出了他。 画师画不出长槐鲜活模样,是因情不切。 还有二弟的字。 东宫书房里,书案上堆放着二弟年少时写过的所有文章,他看过无数遍。 落笔有力,收笔敛锋。 二弟在他面前刻意改变了笔迹,可长久书写养成的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另边厢。 晏长槐追踪黑衣人至镇子西边巷尾废弃民居。 雨点如豆。 那人立在廊檐下,摘下头上斗篷,回过头来。 辨认出对方面容,晏长槐并无意外,站在男人三尺开外不动。 “王,你突然离开王都,已经任性一回。若不是我力压一众王臣,这段时间兰水已经闹出大乱子。” “没想到你竟然去找了晏长卿,还与其一路同行!这么大好的机会你不将他手刃,却优柔寡断拖拖拉拉!王,你难道忘了你们是宿敌!” “他母后杀了你母妃!你更是被你那个好父皇亲手扔出皇宫弃如敝履!” “这些你都忘了?要回去与洪景父慈子孝!与晏长卿兄友弟恭吗!” “你太叫我失望了!” 晏长槐站在廊外,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打湿透。 雨水顺着头顶而下,滑过脸颊,从下颌往下滴落。 域外春末的雨水,侵入肌肤时,带着让人发抖的寒。 夜色昏暗,街上透过来的些许光亮,照不亮这一方空间。 也使得申猴看不清对面年轻男子的脸,看不出他的表情。 申猴将斗篷重新扣上,最后冷冷看了年轻人一眼,“我跟在王身边十年,为你出谋划策,原以为王会秉持始终不负野心,我盼着追随你身后征战天下,没想到最后会折戟在此,王,你当真甘心吗。言尽于此,王该好好想想了。” 客栈那边的刺杀落幕。 申猴离开小镇后转而进了镇口外一处不起眼的小木屋。 屋子里几位鹰部落武将在座等候,见他回来,立即起身,“祭司,这次刺杀又失败了,王混到晏长卿身边,可有示下?” 申猴不答,将身上湿透的斗篷脱下扔至一旁,脸色阴沉,“洪景帝那个老狗,确实够疼爱晏长卿,在他身边安排的全是高手,七次试探全部失败告终!我们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将晏长卿斩杀!至于王……不提也罢。” “祭司这是何意?” “诸位跟王征战数年,对他忠心我可以理解,但若你们知道了他真正身份,可还愿意继续跟在他麾下?” 几位武将脸色沉凝下来,等着下文。 “我们的王,原是大瑞皇室二皇子!你们忠心想要追随的主子,是中原人!” 将面前一众震惊脸色收入眼底,申猴阴冷勾唇,“我与王意见相左,他打外域各部,是想为大瑞在域外筑起一座后盾,拉起强大盟军。而我的目标,是逐鹿中原!踏平大瑞!让我们的子民住进高墙城楼!有句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是跟着王做中原的走狗,还是跟着我一展抱负,扬我外域勇士血性,我给诸位一晚上时间,过时不候!” 须臾,小木屋里就响起一片应答,“我等愿追随祭司征战天下!踏平大瑞!” “呵呵呵呵……” 申猴畅笑。 今夜他挑在身边的,都是他多年来用心笼络的武将,对晏长槐没有几两忠心。 得用,便是他的勇士。 不得用,便是他的弃子。 他申猴绝不为他人做嫁衣! 至于王都里那群死劝不听非要追随晏长槐的,就莫怪他心狠了! …… “怪事,真有点怪……” 大瑞车队继续往兰水王都去,戌狗这一路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忍不住跑到主子旁边说悄悄话。 “主子,从木格出来以后事情就开始不太对劲,亥猪已经快十天没有信号发过来……那晚你追出去,发生了什么?” 第286章 终章 (一) 晏长卿此去外域,玉溪村长辈们一直挂心。 是以对域外的消息格外关注,林怀松林怀柏两个就成了被使唤的跑腿,两三天就得跑出去打探一次消息。 老将军跟慎王也着了各自心腹眼线及时将外头动向报过来。 四月,鹰部落祭司申猴持兵政变,自立为王。 部落前首领死忠追随者或被羁押,或被杀害,派系势力分崩离析。 五月,兰水重兵围城,将大瑞太子围困兰水死沼。 五月末,大瑞南境关十万大军集结压向鹰部落,大战一触即发。 域外其余各部落静观其变,坐山观虎斗,瞅准时机准备捡漏捡便宜。 要么大瑞遭受重创,群狼伺机而动群起攻之,瓜分觊觎良久的大饼。 要么鹰部落一蹶不振,群狼沉寂落井下石,铲除外域一大劲敌。 观过风向再动,浑不吃亏。 玉溪村民们听着一个接一个消息,皆揪着心。 村里大槐树下、芭蕉树旁,老人、妇人婆子们聚在一处,唠起外头在实情,愁眉不展。 “又是政变又是围困的,太子殿下那边一点情况探不到,也不知道到底咋样了。” “我这担心得,饭吃不香觉睡不好……孩子们一定能平安回来的吧?” “肯定能!太子殿下有龙气护身,能是魑魅魍魉能伤着的?再说还有百相呢!百相可是我大瑞祥瑞!他们一定吉祥高照,把那个猴子打得跪地求饶!” 这些事情村民们在村子里私下议论私下愁,确实一点不不敢往外透露。 免得引来恐慌。 …… 兰水中域死沼地。 夏季多雨。 又是连接数日的大雨,夜里行走危险,大雨糊得人眼睛看不清前路。 戌狗伏在地上嗬嗬喘着气,身上全是刀伤,狼狈不堪。 察觉不对劲后没两天,王都就传出申猴自立为王的消息。 他跟主子旋即离了晏长卿的车队,悄悄潜回王都,没想申猴那个王八蛋早在城里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来投。 要不是主子机灵,他们根本逃不到这里来。 王八蛋。 “他娘的,离巢一趟,内院起火,竟遭了自己人背刺。” 将自己翻了个面,戌狗咧嘴苦笑,雨水砸进嘴里冰冰凉,“主子诶,你去找晏长卿吧,先保住一条命,日后若有机会擒住申猴那王八蛋,替我狠狠刺他几刀,老狗在地下也能瞑目了。” 晏长槐单膝跪地,同样狼狈不堪,背着戌狗逃进死沼,走到这里已经力竭。 落进耳里的话他充耳不闻,抬头在雨幕中努力往沼泽更深处瞧去,眼底一片沉暗。 他在这片地域打滚十年,对旁人来说是必死之地的死沼,在他这里却是生路。 旁人走不出去,他能。 “我一早知道那猴子不是好东西!肯定早就盯着王位了!” “亥猪子鼠他们落在他手里,恐怕也得不了好,可惜这次回去没能把他们一块带出来。” “十二生肖……一半站了猴子阵营,一半没得好下场,哈哈哈!真他娘!” “主子,我累了,不想动了,就陪你到这里,你快走,追兵马上就会追来,走!走啊!” 戌狗狠心赶人走,借雨水冲去眼底热意。 他没力气了。 他能感觉到身体迅速失温,迅速丢失力气,估计再过一会,身上的血就得流干。 反正他是个浪荡孤儿,一条命没了就没了,没什么遗憾的。 就是有点可惜,跟着主子十年,没听过主子的声音。 晏长槐握住戌狗冰凉手腕,克制不住发抖,牙一咬,再次把人背到背上。 戌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脑袋搭在男子背上,眼角有滚烫液体悄悄滑落。 后方,追兵的动静越来越大,同时有利箭从后袭来。 破空声之大,连雨声都压不住。 “主子诶,我们这也算是相依为命,同生共死了吧?”戌狗眼皮子缓缓阖上,声音弱得几不可闻,“下辈子,戌狗还追随你……” 锵锵—— 利箭在半空被击落。 晏长槐停下步子回头,天空恰亮起两道闪电,照亮他的脸。 布满雨水,苍白。 在他身后不到十丈,泥泞沼泽里,两方人马厮杀。 一人迎着雨点,单手仗剑,大步向他走来。 锦衣,玉冠,身姿笔挺,步履从容,哪怕浑身雨水也不显狼狈。 身周气势强大凛冽,似连闪电都避其锋芒。 所有杀机皆被他挡在后方。 那般可靠。 “长槐,这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晏长槐微微一晃,死死盯着青年的脸,眼泪刷地冲出眼眶。 恨,委屈。 ……长槐? ……认出他了? ……来了? 可是你晚了十年。 皇兄。 晏长卿走到近前,先给垂死的戌狗嘴里塞了颗百相珠。 “我出来寻你匆忙,援兵还未赶到,尚有四波追兵在后追来,长槐,我们需要时间斡旋,你对此地熟悉,你来带路。”给戌狗吊住命,晏长卿视线落到眼睛通红的青年脸上,“我是死在这片沼泽,还是活着走出去,你来选。” 死死死! 晏长槐胸腔剧烈起伏,若非顾忌背上有伤患,恨不得立刻挥拳头跟说话的人打一场。 他狠咬舌尖,扭头往沼泽深处走去。 背上蓦地一轻。 戌狗被后赶来的莫一沉默接了过去。 及后他嘴里溢出一股别样清凉,也不知道被塞了什么东西,几个呼吸间,消散的力气便在体内隐隐回聚。 再之后,雨夜下的半空,两道颜色不同的信号弹升空炸开。 一黄一红。 沼泽外,申猴披着斗篷,仰头看着红黄烟花炸开、消失,嘴角冷冷勾起。 “来齐了。按计划,将他们逼入死地。” “晏长卿,晏长槐。这次我将你们的命一并留下!” 话音刚落,就听见王城方向传来尖锐唳响。 申猴当即脸色一变,慌忙扭头看去。 王城所在西南方,半空也炸开了烟花! 那是他麾下所用信号弹!军情紧急时方能发起! 王城有变! 他在王城留下了八千精锐守城,这边还没开始动手,那边就开始发信号警示求援! 好,好一个晏长卿! 釜底抽薪抄他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