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能呼吸吗?》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 准备好啰,倒数五秒。 四。 三。 (听见了吗? 你在那里吧? 别担心,张开眼……) 二。 ──深呼吸。 *** 大家肯定想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我也有相同的疑问。 真的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总之,得先从这个问题解释起才行啊。 「这里」,嗯,你自己看吧,就是「这个」暗夜,「这个」闷热、散发热气的草丛正中央,我「这个」惨不忍睹、无比糟糕、令人绝望的模样。 仿佛以犬字旁(注意!就是独的左边、狂的左边、猿的左边,狡、狱、猛、狒、狗……不!不管是哪一个,跟我一点也不像!)(勉强只有狆算得上)的姿势被抛飞出去,四处破洞、流出内容物的肉袋,那就是我。 我就这样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逐渐死去。 醒来时已经变成这样了。 所以我哭了。 所以说,就从这里继续讲下去喔。 首先,我睁开眼睛,把头往旁边转。我的后脑杓被削去一半,崩碎的脑组织从大洞流出。全身上下破裂、迸开,血液、体液以及其他有的没有的,从我的身体中流出,我就泡在自己身体的内容物中。油渍品?不太对。腌渍物?就是这个,就是那种感觉。 视线模糊,夜晚的草丛到遥远的那方全晃个不停。 离我稍远处,倒着一台重型机车,是一辆银灰色的cb400,引擎停止,仿佛早我一步死亡般安静。掉落在更远处的粉红色物体,原本还是个安全帽呢,它不只裂成两半还变形,可以说是已经死了,对于没能好好保护我这纳于其下的头盖骨,它是否感到些许愧疚呢? 晃动的视线,不全因为我止不住的泪水,连脑浆也往脸这一边流下来了,流进了我睁开的眼中。我的大脑肯定迟早会流光,变得空无一物吧,我想,「这个我」还能是「这个我」,可以这样思考、感受,都只能撑到大脑库存流光为止吧。 这里一片黑,没有任何光线。万物皆沉入黑暗中,静静地停下所有动静。 我也是,紧紧缠绕于绳结中,沉默着。 话说回来,我跟大家说过绳结的事情吗?还没说吧?应该还没说,对啊,我还没有说,啊,怎么办呢,嗯~~简单来说,绳结就是,没办法轻易解开,紧紧纠缠在一起的绳块。该说就是这个吗,对了,就是,啊────啊。对不起,常有人要我稍微冷静一点。 对不起,总之再重来一次。 难得大家都把焦点放在濒死的我身上了,但请让我稍微把话题往前拉。要是不提那一部分,就没办法叙述接下来的发展。 那就让我重新开始说起啰,绳结的事情。 解不开的顽固死结,是形容我现在状况的譬喻表现……我就是想要讲这种东西啦。乱七八糟缠成一团、无法理解,我正陷入这种状况中。 我只有二十岁,社群网站中毒者,好想变成亚莉安娜?格兰德,丰厚的长发和发誓绝对纯天然的胸部是我最大的魅力,没有那只能漂亮画出眼角锐利挑高眼线的爱用眼线笔,我就没办法拍出自拍美照『讨厌啦骗人这是怎样这是谁啦我不相信这才不是真正的我这不是我对吧我应该更可爱才对,讨厌啦!没、没办法、呼吸!』最后引发过度换气──简单来说,我就是很普通、常见,但说起可爱程度,还挺有自信是前段班、随处可见的女孩子。那种一听见「女孩子」,脑袋马上会浮现的类型。要是能让脚变细,什么都愿意做的那种女生。 现在却是这样,脑袋里的东西逐渐减少,自己的大脑正在当沙漏。每分每秒,我正在忘记自己是怎样的人,举例来说,就是那个,每天都在听的音乐清单。变成这样后,我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任何一首歌名了,掰掰,我的音乐清单。 但我很幸运,起码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叫逻逻。 此外还知道另外一件事,我,逻逻,绝对无法得救。 除了大脑外,滑溜溜的内容物也从我的肚子往外流,而且更重要的是,人类啊,就是种快被巨大变化吞噬时,很容易忽略小变化的生物啊。 对吧?请试着想像。 你走在路上,突然被人从背后撞飞,手上包包被抢走了,想追上去却站不起来,而强盗就快要逃跑了。手机、钱包、家里钥匙、驾照、健保卡……这种时候,你还会发现完美画好的眉尾因擦撞脱妆了吗? 或者是你现在在电影院里,灯光变暗,开始播预告了,此时却还有说著「不好意思,请让我过去」,硬要穿过座位前的人。虽然想著「干嘛啦」,把脚往旁边缩,但仔细一看,对方竟然是人马。超大!全身动物臭味!而且还拿着弓箭!这时候,你还会发现旁边人的手肘正逐步侵犯你的领域吗?而且,如果人马背上坐着那个「no more电影小偷」,那又会如何?你会听见一个爆米花掉在地上的声音吗? 那么,这个比喻如何呢?你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某天,你面前出现一个能预知未来的外星人,他告诉你,世界即将要毁灭了,但从天而降一道光束消灭了外星人。他无法再给你建议,糟透了,陷入大混乱。肯定连东京电视台都会停播动漫来插播临时特别节目。面临如此重大危机之时,你会发现一个可爱的二十岁女生正因为车祸即将死亡吗?你觉得真会有人发现、找到我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很遗憾的,人类就是一种,即使在巨大变化中有小变化出现,也无法察觉此事的动物。 更遗憾的是,强盗、人马、no more电影小偷都是我胡扯的,而外星人和世界毁灭却是现实,光束也是,这场车祸也是现实,我即将死亡也是现实。 从刚刚开始,我就把这一大块现实称为绳结。 你看,倒在路旁的重型机车、这场车祸、还有我的脑浆、与音乐清单告别、滑溜溜&烂呼呼、外星人、预知未来、世界毁灭、如箭般射穿的光束,以及这种绝望、这种孤独。 一般来说,只是其中一项都令人难以接受。但是此时,这些「一口气」全降临在我身上,一整团纠结的现实砸在我脸上,轻易打垮我,我只能这样边哭边走向死亡。 每件事都糟糕过头,其中最糟糕的──你已经猜到了吧,就是「一口气」这点。让我无法不去想「要是没有这点就好了」。 有人说过,一生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早在出生前决定的命运。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无法避免每件事情发生,起码也可以别同时发生吧。这样一来,我就能更冷静思考、整理、理解,或许也能接受自己这种命运吧。 现实却是如此。 我的丝线乱成一团。 我认为人生是一条线,正确来说是一条丝线般的东西。不管是谁的线,只要活着,肯定会出现好几个绳结。手指能顺畅从线头一路摸到线尾的人生,肯定是珍品,这点小事我还懂。 但是,我的丝线也糟糕过头了吧。 不只太短,还太混乱。一次发生太多事情,绳结太大了,这根本解不开。 在纠结成一团的巨大绳结中,肯定有好几个小绳结,无法忘怀的经验、回忆,肯定有好也有坏。但是,我已经搞不清楚了,而且永远解不开。我被巨大且复杂的绳结压制、吞噬,连自己的丝线两端──线头和线尾都找不到了。现在连从何而来、该往哪去都搞不清楚。明明是自己的丝线,却连自己也解不开。 没错,要是只是单纯发生车祸就好了,如果是这样,就会有谁来找未归的我,找到我之后肯定会叫救护车送我去医院,就算可能伤重不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丢在草丛中,不用像这样醒来,孤单落泪、慢慢走向死亡。 或者是没有发生车祸,乖乖地和大家一起等待世界毁灭……不对,这也很恐怖。如果是这样,我或许该为自己不必亲眼看见世界毁灭而开心。至少对我来说,我不需要迎接世界毁灭,因为在毁灭之前,我已孤单死去。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哪种情况比较好,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哪一个呢? 总之,现实是「这个」,巨大变化(世界即将毁灭)与小变化(我即将死亡)。我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地死去。 ──此 时的我,还这样想着。 突然插个话,我现在要稍微剧透接下来的发展喔,如果你还不想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请直接跳到「※」出现的地方。那,我要开始了喔。 在十三分二十四秒后,我将不是孤单一人。 而这个邂逅,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那东西拨开高及胸口的杂草,一步一步朝我靠近。再过一会儿,我就能听见脚步声,还能听见他机械式的呼吸声。而绳结会变得比现在更紧、更大、更棘手。 就是这样,在那之前,还得维持着无声、鲜血淋漓的车祸现场画面一阵子……就这样。※。 在这之前,有一幕画面希望大家看看,这也和巨大变化与小变化的话题有关。但基本上是很无聊的事情,更可以说,非常微不足道,没太大意义。 没错,只是我不想失去的日常片段。 这段时间,脑浆也还沿着我的脸蛋滴落,我自己正渐渐消失。 我不会要大家代替我记住即将失去的种种,只是,到事态产生变化前的这十几分钟就好,希望大家可以看看我,希望大家可以感受我活过的时光。 希望大家知道,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光。 可以吗?瞧,那个……那个深栗色,表面光滑的圆球。那不是绳结之类有深远意义的东西,只是我的包子头,拆开后长过肩胛骨。我还想留更长点。实际上在那之后花了七年,我终于得到现在的完美发型了。 那是,十三岁的我。 念国中的我,盘腿坐在客厅里。拿着萤光笔在英文单字的讲义上做记号,不情不愿念书中。就快要期末考了,在这个又土又老、整理得相当整齐的客厅里,西晒刺眼得要命,我超级不开心。或者应该说,我无时无刻都对所有事情感到愤怒。脸上每天都会爆出三颗青春痘,怎么可能心情好。 「欸,逻逻。」 这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 *** 「欸,逻逻。」 「……」 「喂,我在跟你说话耶,转过来看我。」 「……现在不要跟我说话。」 「如果你有对妈妈摆出那种态度的正当理由就给我好好说明。」 我的心情可以用一句「看就知道了吧」道尽。反正,妈妈肯定早已掌握我的考试日程了。我现在用嘴型告诉她「我、在、念、书」,摊开几张该背的讲义给她看,接着不想再多做说明,把耳机往耳朵里塞…… 「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啦。」 妈妈轻而易举且仿佛拥有理所当然的权利一般地扯下我的耳机,我真的吓了一大跳。我应该有说「现在不要跟我说话」吧?这什么严重代沟啊?「啥……?」 妈妈完全不理我,理所当然在我旁边坐下。沙发的反弹重重撞上我的屁股。 「别多话,看着妈妈。」 妈妈用左手脱下超抢眼的粗框眼镜,凑近我的脸。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总是挂在脸上的眼镜重量在山根压出凹陷,鼻子下还留着刮掉胎毛的明显痕迹,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说。 「快点,快看妈妈,不只脸,全身上下都看一圈,怎样?」 妈妈强硬地把脸闯进我移开的视线中,拿着眼镜的左手撩起浏海,眼神超锐利地紧盯着我看。我装不知道般地看向我的讲义,妈妈却突然抢走我手上的讲义。「参考书的影印?看起来不像,是你们老师自己做的吗?」 「喂……!」 「里面还夹着小考考卷,观波逻逻,十七分……十七分?」 妈妈很不可思议地歪头,重新戴上眼镜。当然,就算戴上眼镜看,分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个满分三十分啦。」 「满分三十分才拿十七分。」 「所以我才在念书啊。」 我伸手想拿回讲义,但母亲双手上举躲开我。 「在那之前,有发现什么吗?有吗?」 「还给我啦。」 「逻逻,怎样啦,有吗?没有吗?」 「我说还给我。」 「回答妈妈的问题。」 「……讨厌啦!不要!」 我小发火了,还想说她怎么难得周末还在家里,结果就是这般缠人。 「真的有够烦!吵死了!闪边去啦!我根本不想跟你说话!」 「哎呀。」 妈妈最厉害的地方是她一点也不打算和我一起生气,她总是一如往常,毫不动摇,连装个样子也不想,总是呼吸平顺、微微挑起她修细的单眉。虽然是个不重要的事情,我小二时曾被欺负人的同学用一整瓶墨汁浇头,接到导师通知到学校来的妈妈,看着变成炸毛毛笔的我说:「哎呀。」那时的「哎呀」和现在的「哎呀」,不管音调还是表情全都一个样。 「现在,妈妈从两个角度思考你刚刚的发言。」 大概啦,我想,妈妈看着刚从她的子宫生出来,全身是血的我时,应该也说了句「哎呀」吧。 「第一个是客观角度,大喊出声,也就是创造出一般意义上的『吵死人』状况的是你的声音,以这个事实为基础,也就是说,实际上『吵死人』的应该是你吧。而从主观的角度来思考,你对着父母说刚才那句话相当不恰当。我很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份不恰当的记忆,接下来将会强力催化你自己的后悔。」 她的态度就是会让人想疯狂大叫「呀────!」而我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忍耐十三年了。 「我管你是从哪个角度来看啦!吵死人的是妈妈吧!不只刚刚吵死人,现在也吵死人了!」 「妈妈的音量在室内大小适中,如果你说适中的标准不清楚,你要去找这几年和妈妈对话过的几个人问话调查也没有关系喔。」 「所以说,就是这个很烦人啦!每件事都要说是怎样!我真的都快冒火了!光是跟妈妈说话都让我脑袋要爆炸了!真的、全部、都很火大!」 「青春期性荷尔蒙正旺盛呢。」 「什么?你又这样不管什么都要扯到性荷尔蒙性荷尔蒙性荷尔蒙性荷尔蒙!你根本只会说这个啊!别老拿这三个字来解释我的心情!」 「是四个字。」 「……啊啊啊烦死了!几个字都无所谓!真是的吵死人了吵死人了!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气死人!我难得在念书耶!全都是因为妈妈吵我!我完全没心情了!考不好全都是妈妈的错!」 「要念书就该回你房间念。这里是客厅,是以让家人聚在一起对话为目的而设置的空间。」 「这种时代,房间还是和式的小孩只有我了啦!」 「请拿出证据来。」 「没有!」 「如果你要修正或是收回,那身为母亲的我会接受。」 「不要!而且连冷气也没有,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念得下书啊!」 「如果你想在有完整空调设备的地方认真念书那就去图书馆。至于他们有没有合理使用市民缴的税金,呵,那就有点疑问了。」 「啊、啊、啊啊啊~~!不早一点起床一大早就去周日根本抢不到自习座位好不好!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老是自说自话好不好!」 「虽然我是你生物学上的母亲,但我没办法管到你的皮质醇分泌啊。」 「你在说什么啦!恶死了,根本听不懂!算了!我就去这世界上最后一间和室让榻榻米的碎屑刺穿我的全身!连眼睛也不会放过!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超过忍耐极限,我用力站起身。趁机从妈妈手上抢回讲义,走往门口打算离开客厅时…… 「逻逻,你等等,我还没说完,正确来说根本还没开始说。」 「我没时间和妈妈说话!明明平常老是叫我去念书,现在是怎样,真的有够烦!」 「手机──」 正当我要走出客厅时,背后传来这个词,我吓得停下脚步。手机?那该不会是我超级想要、求了好多次,结果都被「十八岁前禁止」的神秘理论拒绝的那个手机吧。 「──你说你想要,对吧。」 连转动脖子回头看的余裕也没有,我直接倒退,仿佛倒带般站回妈妈面前。 「骗人,该不会是愿意买给我了吧……?」 「你也知道吧,爸爸认为你十八岁前都不应该有手机。但是其实,妈妈现在有更弹性的想法。不只是遇到灾害时的联系手段,手机可能也会成为你对资讯技术产生兴趣的契机,也希望你可以透过管理培养出责任感。」 「嗯……嗯嗯嗯!我懂!就是说啊!」 「所以,我也觉得可以帮你和爸爸 谈谈看。别劈头就说要等十八岁,再提早一点也没关系。」 「我觉得很好!绝对该这样做!」 「只不过,跟爸爸谈判前,照规矩,你总是要拿个相等的代价出来啊,懂吗。譬如『逻逻已经约好了要认真念书考好成绩』或是『逻逻约好了绝对不再对父母摆出反抗态度了』之类的。」 「好,什么我都会答应!绝对、遵守!我会认真念书,也不说你们烦了!」 「太好了,如果这样,妈妈也跟你约定。我会用坚定的谈判强势攻击,最晚到你上高中前绝对会把事情谈好。」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真不愧是妈妈!加油!骗人,讨厌啦,怎么办,我超期待!我绝对要买iphone!」 轻飘飘踩着轻快脚步,这次真的要走出客厅时…… 「等等。所以说,仔细看妈妈。」 「什么?所以我就说我没空啊!」 「哎呀。」 妈妈在沙发上双脚交叠,紧盯着我看。挑起单眉,用着一如往常的表情,中指把眼镜往上推,那双眼睛用妈妈的声音对我说,是谁约好绝对不再对父母摆出反抗态度了的呢?是谁啊?谁啊?到底是谁啊……? 「……啊──好啦,我知道啦!你别用那种催眠般的眼睛操纵我啦,然后咧,你是要我看什么?」 「妈妈身上出现了一个变化。我自己也是刚刚才发现,我想要确认你会不会发现,所以才问你。」 「变化?欸,不知道耶。你没去美容院吧,衣服也是之前看过的。」 「给你提示。」 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慢慢举起左手,做出握拳摆在胸口的姿势。 「咦,是什么啊。那个是……外国人的齐唱国歌?足球比赛时会看到这个。a chi chi a chi!正在燃烧着吗!之类的……呵呵,干嘛啊,我好来劲喔,这哪里的国歌啊?」 「不管是哪一点,全部都完美猜错了。」 「咦、咦,那是那个,是什么来着,那个……热情……就那个人啊。热情……那霸?米良?讨厌,怎么觉得超级不对劲。」 「注意这里。」 右手指着左手手腕,关节?骨头突出处?手表?啊──手表! 「没有手表!」 「正确答案!」 「耶!猜对了!」 妈妈左手腕上总是戴着一个奢华的金色手表,那是爸爸在我出生前送她的礼物,妈妈真的非常重视它。每天都戴着,这样一说才发现,没看见手表。虽然我忍不住趁势大喊「耶!」的兴奋起来了。 「不对吧,骗人!你吊我胃口吊这么久,就只为了这个?」 所以又怎样? 手表是个想脱下来随时可以脱下来的东西。哪有人三不五时就因为「戴着!」「没戴!」吵吵闹闹啊,我还这样想…… 「我自己也不清楚手表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妈妈语气不干不脆,她很少这样,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喂,该不会。」 「就是那个该不会,好像弄丢了。」 巨大冲击吓得我忘记出声。难以置信。我张大嘴巴呼吸,只能回看眼前的妈妈──乍看之下分辨不出来,但身为女儿,勉强可以发现她的双眉稍微下垂,从角度来看,妈妈应该很沮丧,我也只能回看她。 难以置信妈妈竟然会弄丢那般珍视的东西。妈妈虽然很烦,却是个很厉害的人。她是大学教授,还会写书。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我完全不像,总之,我根本没看过她失败的一面。爸爸常常开玩笑说:「你和我结婚就是唯一的失败!啊哈哈!」我也笑着说:「真的就是这样!超级好笑!」妈妈当然还是用那个表情、那个音调回答「哎呀」。 这个妈妈竟然出错了。 「弄丢不是很糟糕嘛!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手表不见的啊。」 「你好好回想啦!昨天还在吗?前天呢?」 「我最近都没有把手表拿下又戴上的记忆啊。所以大概……不好意思,我可以说我的推论吗?」 「可以。」 「虽然缺乏证据,但逻辑很合理。」 「就说没关系啦,快点说你的推论。」 「我觉得应该是丧礼那时。」 「啊……那时候啊。」 我那个独居的外公,妈妈的爸爸,上个月突然因病过世。 因为他一直很健康,所以我们全家人都大受打击。我们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加上丧礼在远方举行,悲伤加上疲惫,我家沉闷了好一段时间。前一阵子终于安放好骨灰,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回到原本的生活。 「那时要向一大群人打招呼,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几乎没什么睡,对吧。我真的很累,脑袋一片雾茫茫。上洗手间时,说不定有拿下来。我也不知道。总之,结论就是弄丢了。太可惜了……」 妈妈忧郁地「呼~~」了一声,我抓住妈妈的肩膀用力晃动: 「不是『呼~~』吧!」 就算理解发生什么事了,我也无法冷静。 「你应该要更着急吧!明明那么珍惜耶!你不是说那是充满夫妻回忆的宝物嘛!」 「着急又不能改变状况。而且,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已经打电话去问殡仪馆、火葬场和寺庙,也报警了。比起那个,我现在比较想要知道的是爸爸有没有发现,你就没有发现了。」 「爸爸当然……」 我和妈妈对看两秒后,一起点点头。爸爸百分之百没有发现。 和妈妈不像的份,我和爸爸像个十成十。不管是脸、行为模式和个性都超像。我和爸爸组成成分完全相同(推论),如果我没有发现,爸爸也不会发现(符合逻辑)。话说回来,连那么厉害的妈妈都没有发现了,我和爸爸这个废柴小组怎么可能发现。 但如果发现了,爸爸应该会很沮丧吧。而且他绝对不会责怪妈妈,还会打从心底体恤妈妈,彻底隐藏自己的沮丧。就是因为知道爸爸会这样,所以我们都不想让爸爸沮丧。 「……要不要去买一个一样的手表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你也知道吧?妈妈──」 「不会说谎,对吧,我知道啦。」 「没错,我只说真话,个性就是这样。」 「但是啊,那你打算要怎么办?虽然爸爸没有发现,你要一辈子当没这回事活下去吗?装作手表打一开始就不存在吗?你觉得真的有办法办到这种事吗?」 「但是……说不定意外地,一下就找到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 妈妈摸着空无一物的左手腕,沉默不语,看起来很烦恼,这相当罕见。 看墙上时钟,已经超过下午三点半了。再过不久,爸爸就会从健身房回来了。 *** 以为已经找不回来的手表,正如妈妈所说,简简单单就找到了,几乎叫人惊讶,我根本还来不及说服妈妈去买一样的手表。似乎是被当成失物送到殡仪馆的办公室,然后一直被放着不管。殡仪馆的人接到电话后去保管库找,立刻回电说「找到了」。隔天就回到妈妈手上了。 爸爸不只没发现手表不见,也没有发现手表又回来了。 在「外公突然过世」这巨大的变化当中,我们都没有发现「手表不见了」这个微小的变化。 妈妈遵守约定,真的说服超级害怕让小孩拿手机的爸爸,在我升上国三的那个春天,买了我心心念念的iphone给我。 但我没有遵守约定。 不只没好好念书,那之后也好几次,真的好几次反抗妈妈。「吵死了!」、「别管我!」、「跟你没关系!」、「谁知道啦!」、「闪边去啦!」、「最讨厌你了!」……也说了很多更过分的话。 我总是在生气,拚了命想要伤害妈妈。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感觉妈妈的存在过于理所当然,如果我不拚命甩开就没办法长大成人吧。还是说,是性荷尔蒙在作怪吗? 我不知道,总之,一切正如妈妈所说。我觉得妈妈真的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现在,非常、后悔。 我想收回所有对妈妈说出口的话,全部重说一次。「最喜欢妈妈」、「想和妈妈在一起久一点」、「好好吃」、「我很开心」或是「谢谢」之类的,「我出门了」、「我回来了」,想要大声说「欢迎回家」,想说「陪我」,想说「黏紧一点」、「别放我一个人」、「再陪我多说一点话」、「陪我到我睡着为止」 ,想要边说着这些话,边变回小婴儿的模样,用尽全力抓着妈妈大声哭泣。 妈妈肯定会说「哎呀」吧,然后抱起我,轻拍我的背、轻轻摇晃直到我停止哭泣。如同她一直对我所做的,一如往常。接着,我就会安心地,闭上眼睛沉睡。 ──只要再一次就好,我好想听她的声音。 如果还能再听一次她的声音,我什么也愿意做。现在已经无法在脑海中重播了。我忘记妈妈的声音了。 不只声音,妈妈的脸、碰触时紧贴在身上的肌肤温度和气味、理所当然知道的所有感觉,都和血液一起从我的身体流出。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记忆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毁坏,每次为了想起而取出时,就会看不清那一段时光的标题。追得越紧,也离我越来越远。全部、大家,全都离我而去。等等、拜托,我真的好想要听。最后再一次,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之前,至少再一次就好了,我好想听、好想听、好想听、好想听……? ……我,是想听什么啊? 看吧。 开始搞不清楚了。 下一次闭上眼,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然后,或许无法再次睁开眼了。好害怕,我努力撑着不闭上眼睛。身体中流出的东西流过睁开的眼球表面,我边失去所有一切,边渐渐变冷。 我还感觉自己强烈祈求着想要听到什么,为了几秒前想着这件事的自己,拚命侧耳倾听。 我的耳朵,咦?不可思议。 现在,我听到了踩踏草地的脚步声。 我以为是听错了。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发现我。但那果然是脚步声,一步一步朝这边接近。像橡胶摩擦坚硬物品,规则且不可思议的「啾、啾」声。 最后,外星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不,我说真的。 第二章 所以说,这就是我和外星人相遇的场面。 看着外星人,只有认识外星人的人会吓到大叫「是外星人耶!」吧。如果不认识外星人,就算出现在面前也不会惊讶。 我当然吓一大跳,然后,打算喊出: 「外、」 星人耶! 但是那时,涌上的东西堵住喉咙,不知是血还是呕吐物,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一吐出来,是令人意外的…… 「……哇啊……啊……!啊…………!」 情绪的聚合体。 仿佛是好几年份、好几十年份、好几百年份,不,是更多,仿佛储存了几万年、几亿年、几亿万年份的,巨大温热的情绪聚合体。 沙哑的喉咙拚命挤出了哭声,我的眼睛没办法从外星人身上移开。外星人也看着我,我感觉身体快要爆炸了。与上一刻怜悯自己流下的泪水不同,淡水般的全新泪水喷出,流过脸庞时顺带洗净血迹。 「你、你还活着吗……?你还活着啊……!还活着……太好了……!」 看来,我差点就忘记自己如此深切担心着外星人。 外星人用拇指指着自己,用力点头: 「我还活着。」 他立刻单膝跪在我身边,低头俯视倒在地上哭泣的我。我闻到消毒水般的强烈臭味。 「比起这个,你还好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句话也没说地抬头看向外星人。 外星人的声音之所以闷住,是因为他的下半张脸包覆在面罩中。从面罩延伸出管线,连接他背上的气瓶。空气从气瓶送往面罩,他每次呼吸,管线内部都会传来「咻、咻」声。气瓶里应该装满他星球的空气吧。毕竟外星人无法靠地球的空气存活。 黑夜中,光线仿佛只照射在他身上,外星人发出漂亮的蓝光。戴面罩的脸、垂落脸上的头发、宽阔的肩线,都让我眼花。他全身如水族馆般湛蓝。 我边哭,边对他伸出双手。这个身体,不管是哪个部位都没办法随心所欲活动,即使如此还是努力伸手。无论如何都想要碰触他、亲手确认。 「……真的……就在……这里吧……?」 「我在这里。」 外星人也朝我伸出手。 「你……真的是……外星人吧……?」 大掌、修长手指,碰触的瞬间,紧紧握住我。 「当然。」 外星人单手轻轻包裹我无力的双手。 「我是外星人。」 没别开眼互相凝视,我的泪水完全止不住。 被那样的光束击中后,外星人那身像蓝色皮革的机车皮衣上没有丝毫损伤(如果现在立刻想知道「那样的光束」是「怎样的光束」,请跳看接下来不远处「q」记号的部分)。 「……我,还以为你是不是死掉了……因为……我看到了啊。」 外星人的手确实就在这里,我用双手的所有手指用力回握。攀着他的手,拉起仿佛被糨糊黏在地板上的沉重身体。但是迟迟无法如意,我扭转身体好几次,好不容易爬起身,飞扑撞进他的胸膛。 「到此之前的事情,全部……都看见了……!」 外星人用胸膛撑住我的身体,简短说出: 「对不起。」 但他没有紧紧抱住我,也没有把我推开,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所有接触部位都好冰冷,我和他都很冷。我维持攀附着他的姿势,持续沉默,总觉得恐惧起来。拚命的只有我一个吗?确认他还活着后哭泣的只有我一个吗? 我稍微收下颚抬起视线,他蓝色、冰冷的脸就近在咫尺。眨着眼的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鼻子以下到下巴包覆在面罩中。我也想要一直看着他的脸,像要把他吸入眼中般睁大眼睛──发现了。 他的头上,有一整片色彩极鲜艳的,由银河所卷成的漩涡状星空。 缓慢旋转,无数的星星变成无数的银线。划出弧线,转呀转朝西方地平线落下,又转呀转从东方地平线上升。如唱片般转个不停。他的天空,仿佛dj专为我们两人播放的唱片。只要唱针落下,音乐就开始了,音乐一下,这就将变成特别的夜晚。 也就是,这是个单纯的夜晚。绝不是只是为了我的死亡而存在的夜晚。 是为了让我们相遇的夜晚。 但我还想不到该说什么。 静静看着他的眼,只祈祷着这个时光别结束,我想要和你一直这样下去,如转动的星空般,想要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永恒时光中转个不停,希望这个永不天亮的命运之夜可以持续下去。 「……话说回来,我想要在打扮得更可爱的时候遇见你……我是不是很惨啊?」 怎么可能不惨,他的眼睛稍稍眯细。我可以认为他在对我笑吗?好想、好想这样想,这个想法让我再次落泪。我想听他的声音,希望他说些什么。 「我……那个……要说什么啊,我是……我啊……」 「逻逻。」 感觉蓝光在我的眼睫毛尖反弹,眨眼,流下新泪,我是逻逻。反弹的光粒照出我的身形,闪闪发亮的光照亮我的身体线条,仅仅一瞬,让我在这黑夜中漂亮地浮现身影。 「我知道喔,逻逻。」 他的声音平静。 有点低沉,是个清澈透亮的蓝色声音。对我来说,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只有这个声音,我已经只知道这个声音了。只有这个,是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声音。 「你为什么知道我……?」 「因为我一直在找你。」 「骗人……真的吗?」 「而你应该也在等着我。」 「……嗯,我也这样想……肯定是这样……」 「这里是你的世界,你就是世界本身,我来保护你,绝对。」 「那……好好笑。」 「你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不懂……不懂到好好笑……但是,完全没问题。」 我真心这么想。无所谓,什么都好。只要可以在一起,根本不需要意义。你来找我,到这种地方来找我,只是这样就够了。 「我很高兴。」 外星人听见我的真心话,稍微停止了动作。「很高兴……?」呼吸声停止了几秒…… 「这是值得高兴的状况吗。」 他单手指背抚摸我的脸颊,仿佛想要擦拭什么,轻抚好几次。眼角、嘴唇,还有额头。他的指尖轻柔地分开贴在我脸上的长发,我看见他的眼睛左右摇摆着。我自己也很清楚,这是连外星人都会感到不安的状况。即使如此,他还是温柔碰触着我,这又让我高兴到笑出来。 「因为我很高兴见到你啊……如果我是狗,肯定会把尾巴摇过头,跟直升机一样,从屁股往上飞吧……」 又沉默了一下,接着,面罩底下只传来小声「这样啊」,外星人终于抱紧我了。 我把自己剩下的全部全靠在他的胸膛,真的好高兴,我只有这个念头。为了不让两人分离,我双手环抱他的后背,拚命攀住他。不想再分开,再也不想放开这双手,我的脸紧紧贴在他的冰冷皮衣胸膛上,闭上了眼睛。 太完美了。 只要两人可以这样在一起,其他都无所谓。才刚见面就出现这种想法,可能很突兀吧,你怎么想?果然是我太笨吗? 不,但是,不对,或许也没那么突兀。从第一次见到他那时起,我的心就被他夺走了。从那时到现在,我的心一直都在他身上。 外星人,太完美贴近「我所爱之人的样子」了。 那天,我单脚屈膝坐在电视机前。 这是才刚买三个月的四十吋电视,身上穿着常穿的小可爱和常穿的短裤。几乎跟内衣裤没两样的居家服。左手拿著令人中毒般上瘾的杯面(冬阴汤口味),右手拿着筷子,iphone就摆在身旁。 没错,大家注意! 这边就是「q」。 因为我把这一段时间称作「q」。 一身如此一如往常的打扮,我真的只能惊讶,因为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外星人,出现在电视画面上。 他似乎正打算透过电视,向人类传达些什么。外星人单独伫立于无比晴朗的蓝天底下。 拉上窗帘的窗外是夜晚,外星人所在的地点似乎是白天,相当明亮。画面右上角闪烁著白色「live」字样,但不知道是从哪里连线。 外星人独自慢慢走上台,透过摄影机,紧紧盯着这边看。 怕烫伤的我,边「呼、呼」吹凉,边小口小口吃面,等着外星人开口说话。老实说完全没有现实感,我稍微靠近电视,还转高音量。 『… …看着这个的所有地球人,让大家久等了。』 在看不见任何建筑物的蓝天底下,外星人开始说话,声音相当清楚。 『请大家务必冷静听我说,这个世界即将毁灭。我们外星人拥有预知未来的技术,所以很清楚。』 骗人。门牙咬着面条,我忘了要咀嚼。摄影机拉远,站在蓝天底下的外星人越变越小。 『这不是谎言,这个世界,就快要毁灭了。』 世界,要毁灭了?什么啊?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要死了吗?突然,喊完「预备起」就要死了吗?还是会遇到大型灾害?瘟疫?还是会发生战争?地球会被阿拉蕾一拳劈成两半?总之,不再说具体一点就听不懂啊。 『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人类可以避开即将发生的世界毁灭,因此来到这里。总之先冷静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请相信我。也确实存在避免世界毁灭的方法,不可以继续前进,仔细看,然后回想起来。没错,这是梦──』 就在此时。 外星人头上,比云朵更高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光芒。外星人仰高头看天空,似乎在叫喊什么。 下一个瞬间,光线静悄悄,化作一道白线往正下方延伸。 看起来好像是往下射出的箭。 那是从天朝外星人发射的光束。 白色光柱中,外星人仿佛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画面那端炫目闪烁。一切都被破坏了。闪光与巨大轰声、卷起的沙尘、飞土。声音消失、画面激烈晃动。瓦砾从天而降,地面裂开往上隆起。被压缩后又被扯开。 世界,要毁灭了。 「……不……」 这个声音,是谁的声音?是我。 我抓着杯面凑近电视,「等等、不要不要不要……骗人,这都是骗人的吧……」 没有任何人去拯救消失在画面那头的外星人,还握着筷子的那只手,忍不住碰触电视画面。 「不要啊!喂!快来人啊!」 就算我大叫也没人会听到。拍打画面也只是让电视机往后倒,根本没意义。但我却没办法不这么做,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发狂般的嘈杂声音──是什么?喇叭?有泥巴的气味,好刺眼!别照我!不是我── 「拜托谁来啊!快点去救救他!他就在那里!不管是谁都好快点找到他!不快点他就要死了!他肯定受伤了!谁啊!快替他疗伤!拜托,快一点啊!」 我知道地板如地震般开始晃动。一开始很小,逐渐变大。 电视上看到的冲击,已经影响到这边来了。 「快点去救他!我没办法去啊!」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停止继续朝电视呼喊。对我来说,比起迫在眉睫的世界毁灭,我更担心外星人。 外星人说他们有预知未来的技术。如果是那样,他应该也知道自己会面临这种命运。即使如此,外星人还是为了拯救人类从远方而来。知道自己会死,还是为了世界的存续而来。 但我似乎有比起世界、比起任何事情都还来得更加重要的什么东西。感觉我似乎忘了什么。那个,不知何物,静静地,动也不动── 「喂!谁啊!……不可以!不可以这样死掉!加油!」 心脏大声跳动,几乎要爆炸,身体开始不停颤抖。喉咙也颤抖着,呼吸变成了尖声哭泣。外星人有在呼吸吗?那有多痛啊?谁快点去救他,我没有办法去,什么都做不到。已经没办法呼吸了,焦急过头,几乎尖叫般叫着。 「呼吸!」 那时,抓在手上的杯面掉落,还冒着热气的汤洒落地板。我反射性转向右边想道歉,接着又吞回去。我的右边空无一人,但那里确实空了一人份的空间。 转头回去看电视,画面上的天空,正好由下往上呈y字型,从两旁慢慢往中间变黑。脚边的摇晃没有停止,不知什么的碎片从天而降散落一地,灯光坏掉、天花板掉落,所有东西开始剥落,那一头只看见漆黑的黑暗。 我边哭边闭上眼睛,接着想起来了,更应该说,为什么会忘记呢?在这里,在我的右边,有个非在不可的人啊。如果不在身边,那表示,这里就是── 「……对了,这是梦境。是梦……因为、因为……」 以上。 到此为止,我看见外星人出现在电视中,然后被光束击中。接着大叫。这是「q」。顺带一提,「q」只是我自己擅自加上的记号。为了绝不要迷失,弄得简单明了。 所以说,请让我回到刚刚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紧抱着我的手臂放松,蓝色外星人稍微拉开身体。 「得继续刚刚的话题才行。」 「……是什么啊……?」 「这个世界就快要毁灭了,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我一直在找你。」 外星人抱着我,让我仰躺在他腿上,我也听着他的声音。更正确来说,我装作在听,心里想着头上的夜空好美啊。他戴面罩的脸也好帅气,这个角度超棒。思考着这些事情,眼皮也自然盖上。 「逻逻,不可以,好好听着,这件事情很重要。」 他抓住我的脸,往下拉开我的下眼睑,我睁开眼睛,他发着蓝光。 「……别……这样……眼睛下面会出现细纹……」 「听好了,你不可以在这边死掉,听懂了吗?这个世界的存亡全握在你手上。」 「我不懂……办不到办不到……」 「如果你死了,这个世界也会跟着毁灭。」 「总之,那类的话题我办不到啦……」 「和这类那类没有关系!你只是不愿意懂而已。」 他强势的语气,让我生气反驳:「什么?」睁开眼睛,睡意全消。就算外星人再怎样帅气、就算我遇见他超级开心,惹怒我的时候还是会生气。 「喂,你看这个,不懂吗?你说说看啊,这怎么样了?」 我指着脑袋,让他看头上的大洞。 「……很惨。」 「更具体点。」 「……脑浆全往外流。」 「没错,你眼睛没有瞎嘛。我、现在、脑浆正、不停往外流。正如你所见。在这种时候,突然对我说那些有的没有的,我怎么可能懂难懂的事啊。你明明是外星人却连这种事也不懂啊?」 「但是,这件事情很重要!如果你不懂,我会很困扰。」 「那你就该更简单说明到让我懂啊。」 「所以说,这个世界是我在观测的世界,这是逻逻的世界,逻逻是这世界的……」 「啊──啊──啊──!别说了,我就说那种我听不懂!你用《七龙珠》来比喻啦。我是这个世界的什么啊?」 「……逻逻是,」 「我先说了,绝对别说我是撒旦先生。我要是那么多毛,这辈子都不穿裙子了。就算除毛也只是猫捉老鼠,感觉他的毛根超强韧啊。粗毛肯定早就和黑色的豆芽一样从巨大毛孔中杂乱冒出……」 「是鸟山。」 「欸……」 被趁虚而入。等等,鸟山──我想不起来他长怎样。 「用《航海王》比喻,逻逻就是尾田。《进击的巨人》的谏山、《柯南》的刚昌。」 「骗人,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刚昌不是姓氏啊……」 「而我是读者。」 「嗯…………那、那……那,编辑部是什么?出版社是世界的什么?版税到哪去了?」 「那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就别想了。总之,这个世界是你创造出来的世界。而我,原本只是在外侧的观测者,但为了不让这个世界毁灭,所以刻意来到这里。也就是说,我现在入侵了你的世界内侧。和你一起在你认为是自己的内侧。在这里,只有你看见的、知道的以及思考的事情是所有现实。这些不管对谁来说都相同,总之,这里是你的世界。」 「糟糕,我完全听不懂……那、那,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漫画吗……?欸,那不是超级糟糕吗?要是点火,整个世界都会烧起来耶,话说回来,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点火都会烧起来啦……也不是什么都会烧起来啊,也有不可燃垃圾嘛……欸?不可燃垃圾不会烧起来吗?瓶、瓶子之类的……不对?」 「冷静一下,瓶子是资源回收。而我现在是在比喻,只是照你的要求比喻而已,只是在讲是这种感觉的构造而已。」 「怎么办,结果我真的还是不懂啊。虽然不懂,但总之,我大概知道你是要来救我的吧……?这种感觉……?对吧?」 外星人用力点头后说: 「没错,这样就对了,就是这样。」 他 握住我的手,戴面罩的脸靠近我,我清楚听见他的呼吸声。 「为了不让你死掉,我才来这里,我绝对不让这个世界毁灭。」 「但是……」 我偷偷从外星人身上移开视线,寻找着该说什么。 我想著「那应该不可能办到吧?」人类变成这样之后,怎么可能还能活,怎么可能不死掉。就算我再笨,也懂这种小事。 但是,外星人拚上他的性命来到这里。来到这里找我,可以的话,我不想说那全都是白费工夫。犹豫到最后,我只能脑袋空空(实际上也几乎如字面所示)地「欸嘿」笑了一声。 「总之,先把难懂的事情放一边去──」 连我自己也觉得转换话题转得超烂,但我已经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现在要不要去哪里啊?那边有机车对吧,我们双载到哪里去……哪里都好,带我去好玩的地方吧。双载夜游之类的,我从以前就很想要试试看呢。约会、出去玩、创造回忆,好吗?」 眨呀眨呀眨,我用尽全身力气高速眨眼。 「嗯,但我希望不是现在这样,而是穿着更加闪亮、轻飘飘的迷你洋装,穿高跟鞋露出脚,超级可爱的我才好……机车也是,不是那样,而是更加闪闪发亮、漂亮的颜色才好……不过我想要去,可以吧?拜托!」 吃我一记,漆黑的性感眼线,眨眼拍动睫毛撒娇看看。但外星人不理我,用力摇头…… 「还不是选择这个选项的时候。」 他放开我的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你听好了,逻逻,」摇摇晃晃,「啊、啊,你别这样,我的脑浆流得更……」 「我不会放弃,这是可以避免的。」 「欸…………不好说吧。」 「可以。『外星人』的我都这样说了,就是『真的』,可以相信对吧?」 「相信,我相信啦,但是。」 「用刚才的比喻来说,就是鸟山没画《七龙珠》而是去画《人小鬼大》。得要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放弃《七龙珠》的原稿,开始画主角是西瓜皮发型小男孩的四格漫画才行。逻逻,你需要选择那个鸟山画《人小鬼大》的世界。」 「但是,《七龙珠》和《人小鬼大》开始连载的时期相同吗……」 「所以说是比喻啦!就只是比喻!你要全新创造出和『这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现实!然后选择!确实选择和『这个』不同的那边!」 「就算你要我『创造、选择』,我也听不懂啦。」 「好好思考,鸟山!」 「我又不是鸟山。」 「冷静下来,回想起来!要改变就是那时候!那时候!你知道吧?要去了喔!」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 ──对不起,在此暂停。 我把自己变成犬字旁从梦中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到此一瞬间称作「x」,这也是我擅自加上的符号。我边哭边在血泊中醒来,遇见外星人,说了《七龙珠》和《人小鬼大》的话题。接着,他打算带我到某个地方去。这一整段时间称为「x」。 大家,要好好记住这个「x」的部分喔。 因为接下来会回到这里好几次。 那么接着继续。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高一春天,红色电车前面算来第二节车厢!」 外星人的眼神飞进我的身体里。不知道是要往前进、还是要回到过去,绳结又更加牢固地缠成一团了。 我懂。状况很糟糕啊。即使如此,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总之,大家请好好跟上我。 第三章 高一春天,红色电车前面算来第二节车厢。 从车窗往外眺望,住宅区的樱花早已全掉光了。居高临下看着城镇四处都是茂盛的鲜绿色小山,新叶色泽还很温和柔软,总觉得那是烫一烫就很美味的青花菜。 我每天都会搭这辆电车。 去学校时、回家时,固定时间、相同车厢、相同位置的车门旁空间,我总是看准这个位置上车。 我已经这么做一个月以上了。 这个位置很棒。就算有位置我也不会坐下,就喜欢这样站在这里。 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上车的回家路上,电车会在第二站停下来。车门打开。要下车的人下车、要上车的人上车。 那三人组也会上车。 (来了……欸……咦?咦、咦?骗人!哇!) 我在脑海中大叫。 (头发,好黑……!) 车门关上,电车再次开动,我成了坏掉的立钟。胸口里的心脏怦怦跳、火灾、祭典、失控的马。耳朵、鼻子、额头都好烫。整张脸是一团火球。 近在身边的对话声传入耳中「……然后啊,阿盛就在那里耶。」、「什么?那怎么可能啊。」、「你又夸大了吧。」、「没有,我说真的!」 我绝对没办法把脸转过去,总是悄悄侧眼偷看。从这个位置就能看见他。 「笨蛋,你别开玩笑了,就说不可能啊。」 ──柔顺黑发,随着他的笑声摆荡。 内脏都要反转从嘴巴里跑出来了,我立刻别开眼,但又忍不住看了。脑海中的喧嚣停不下来,血液在全身横冲直撞,缺氧,喘不过气,我不让任何人发现地急促喘气,拚命装出在看窗外的样子。 那个三人组,大概有八成的机率一起出现。 他们总是在同一个车站上下车,似乎是离学校最近的车站。随意套着制服西装外套,肩上背着变形的书包,总是同一群人混在一起。早上不太说话,放学时就挺吵的。 其中一个人的侧脸,对我来说是剧毒。 光偷看都快窒息,说不定连心脏都要停了,却没办法要自己不看,又没办法好好正眼去看。 因为今天早上没见到…… (哇……哇……哇…………!) 睽违一整天的侧脸。超级、无敌刺激。因为啊,他的发色又换了。应该说染回黑色了。好想看……没办法看……但又好想看……但又没办法看,激烈左右转动的眼睛好忙碌。 修长颈项,解开扣子的衣领,微长浏海间露出的眼睛,稍微往上吊,就算眼带笑意也能让气温降低五度,还有像是只有他一个人活在高海拔处的高?身材。从制服旧旧的样子来看,肯定不是新生,年纪比我大,他感觉很成熟,或许是高三吧。如果他的那双眼睛看向我,我有自信我绝对会死,肯定是烧死……不对,是变成冰块冻死。他应该是用冰之魔法而不是火之魔法。虽然是猜的,但绝对是这样。 我一开始没太多想法,虽然从春天开始就读女中,但在这之前也是读普通公立国中和男生并排坐。异性并没有特别稀罕,也没有特别感觉。我连续三天都搭上同一节车厢,也只是觉得「还真常见到这三人组呢」,仅此而已。 下一次再看到时,三人组其中一人突然变成金发。 吓我一跳。 「哇~~好厉害啊~~」的感觉,觉得「他们的校规也太松散了吧~~」。 顶着金发过了三天后,又吓了我一跳。 金发变成银发了。 绝对比金色更适合他。 浏海下醒目的细长眼睛,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就这样,连眨眼也办不到,我的眼睛没办法离开他身上。 他仿佛是未知的生物。 我甚至觉得是第一次见到。 明明在这之前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就是这般,突然变成一团谜。仿佛幻影,或是想像中的存在。虽然在眼前,却可能不是现实,说不定其实根本不在那里,或许是绝对不能碰触,不同世界的神秘生物体,我眼中的他就是如此。 不只是被他的发色吸引,他慵懒的动作,以及有点压抑的笑声。手脚修长,有点驼背,低头时,可以看见脖子上的蓝色血管。还有特别整洁的指甲,光滑的下颚线条,和我完全不同的肩宽。不管哪一点,看起来都和其他人不同,人潮中,只有他发出光芒,每发现他一件小事,都让我承受枪击般的冲击,每一个瞬间,都会发现新事物,这一切皆更加吸引我的目光。 过了三天,这次变成红发了。 又再三天后,变成紫色。 他的发色吓人地换过一个又一个鲜艳色彩,下一次是什么颜色呢?我绝对不想错过,每天拚命寻找着他的侧脸,而他和朋友总是从同一个车门上车。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年龄,只知道从哪个位置最容易偷看他,我只清楚知道这点。 那就是这个位置。 (又染回黑发啊……!太超乎想像了!哇…………!) 我边在心里大叫,立刻打开line,迅速传讯给朋友。『见到了!染回黑发了!』朋友立刻已读,回讯『真假』。『鬼等级的头发角质』已读。『滑顺啊』回信。『滑顺的清爽薄荷男!』已读。真的就是柔亮滑顺,染回黑发的他,头发仍然漂亮,都让人冒出「为什么」的疑问了。 『没办法拍个照吗』 看见朋友传过来的讯息,我的眼珠差点掉出来。「笨……」我忍不住喊出声了,赶紧咽下去后发抖,这个笨蛋是在说什么啊。『办!不!到!』已读。『没办法试试看吗』……真的是在讲什么啦,我傻眼,决定处以已读不回之刑,一般来说,当然不可以偷拍,先别说会不会被发现,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仪啊。 (但是,照片啊……) 要是有照片,不只可以想看随时看,还可以放大来看,要是有影片,我还可以戴耳机清楚听他的声音,那在耳朵深处响起,仅属于我的,他的声音。「笨蛋」啊「喂」的,全都能听到饱。光是想像,都让我心脏快从嘴巴跳出来了。 (糟糕,我超级想要啊……喂,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偷拍!) 肚子用力,吐出又热又长的一口气,那是绝对不可以跨越的界线,不管再怎样单相思,不管我是个多无害的高中女生,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好不容易平息呼吸,我紧紧咬唇。又侧眼看他。如果没办法得到,至少要用眼睛好好看着,得烙印到视网膜烧焦才行。 (啊啊,要是我视力再好一点就好了,有个4.0就好了,有那种眼镜吗?就算没有近视也能让眼睛功能异常变超好的那种……啊,望远镜啊,望远镜……可以在电车里自然使用望远镜的状况……没有啊,既然如此,干脆从远一点的角落,用大炮那类的镜头拍还……话说回来,咦?我是不是有点恐怖啊?不觉得越来越像跟踪狂了吗?) 我当然没打算造成对方困扰,只是这样看着他就够了,嗯,如果可以的话,至少想知道他的名字啦。啊,也想知道年龄,还有…… (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这很重要,或许有,他有女友也不奇怪,但是…… (如果有,应该不会总和另外两个人混在一起吧。也、就、是、说……) 可能没有。如果没有就太棒了。希望他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的妄想开始全速往前冲刺。 (没有女友的滑顺秀发薄荷男子,某天,他注意到总是搭乘同一辆电车的高中女生。这个女生一直、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 低下头,闭上眼,再张开,再看。他在笑。「话说,你别什么事情都怪罪到阿盛身上啦」他敲了身边朋友的肩膀一下,露出亮白的牙齿。 (……终于要对上眼的那个瞬间。我们彼此,都被包裹在不可思议的心情中。像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约定要相遇,像是终于回到令人怀念的地方……让我有这种感觉。立刻互相吸引,陷入热恋……) 约会、告白、情侣、回忆、纪念日、仅属两人的,特别夜晚。说说而已啦。 喔── 我想要胡乱敲打脑袋,可以的话,想拿什么硬物敲。脑袋里不停扩大的妄想发展如怒涛般让我想疯狂敲打。偷想到自己几乎要窒息,连脚步都不稳了。 (骗人,糟糕,所有想像都好清楚!看见未来了!) 我或许笨到极限了吧,真的快哭出来了,妄想中的我们过于 浪漫,非常恩爱,太完美了。 (最后,经过数十年岁月后,他也老了,远处听见浪涛声,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爬上海边旁的坡道。在他身边的当然……咦?) 同样年迈,白发松松绑成一束的女性。随风飘动的碎花长裙……咦? 等等。 (我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穿长裙耶。因为身高不适合啊,难道老了之后,品味也会随之改变吗?) 不对,现在不用在意那种小细节,总之,那幅场景如此接续。 (两人结婚后也一直过着幸福生活。孩子们早已离家,过着平稳的日子。他又提起了年轻时的相同话题。像是寻找什么重要之物般指着云朵那头,接着直直往下描绘出轨迹。他的身边有张笑容,笑着说:『那件事,根本没有结局呢。』然后他会这样回:『没错,然后还会重复无数次。』两人自然牵手,脚边两个影子相随──) 此时,电车突然剧烈晃动,大概因为我沉浸在妄想世界中,脚步没有踩稳。 「哇啊!」 我大幅度往斜后方踉跄,甚至没抓住握杆,虽然我努力调整姿势避免跌倒,但是…… 「啊!哇!哇啊……!」 没有用。 往旁边一踩,偏偏就狠狠地往三人组其中一人身上撞上去。撞击让我的手机掉在地上,反射性弯腰捡手机时,手提袋的东西全部掉落一地。「呀!」我露出蠢样,毫无保留地大叫。「没事吧?」根本没心思确认是谁问我。「讨厌讨厌讨厌讨厌骗人骗人这是怎样啦该怎么办啦……!」边说着不知所云的内容,脑袋一片空白。要哭出来了,不行了啦,好想死,结束了啦。总之全神贯注地捡东西,全部塞进手提袋里,抓起手机,接着列车又给我最后一击,「呀!」这一次是朝反方向大晃一下。我差点跌倒,但勉强用歌舞伎的姿势撑住了。这次我好不容易抓住握杆,电车也到站了,是我要下车的车站。 「不好意思……!」 根本无法回头,从敞开的车门冲上月台,只想逃走。真的好想哭,我要换电车了,绝对要换电车。我只想在昏倒前逃离现场,背后却传来大喊: 「啊!等等,那个水手服的!」 水手服?我?我停下脚步。 「那个!是我的!」 「欸?」我转过头,车门咻地关上,玻璃另一端,电车里,三人组的其中一人慌张看着我。「我的手机!」车门完全关上,遮挡他的声音。 手机? 我呆呆看着双手抓着的东西,右手是我的白色iphone,左手是,同样白色,但是更轻薄……咦? 「欸、欸,骗人,怎么这样!」 不理呆若木鸡的我,电车慢慢开动。我呆呆看着从我身边经过的车窗,动弹不得,什么也无法思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远去的玻璃窗,我看见黑发的他靠近窗户。我忍不住在月台上跑了几步,追逐电车。他对着我张口说着什么,但我听不见声音,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指尖似乎指着我的手上。 电车加速离开了。 我一个人被留在月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我,只是想哭地看着手上的陌生手机。手机突然震动,我吓得「哇!」大叫,画面跳出line讯息。 『就这样在那边等着,我们回去』 传送讯息的用户名称是「健吾」。 我真的就这样站在月台上相同位置,一动也不动地等待。 过一阵子,反向的电车来了,三人组在对面月台下车,马上找到我: 「喔!太好了,我的手机!对不起喔,撞到你的时候我的手机也掉了啦。」 「……」 在满脸笑容接近我的那个人背后,他,就看着我。 脑袋无法运转到让我惊吓。如傀儡般自然举起左手,把手上的手机还给主人,连「对不起」也说不出来,明明该说的啊。 我也看着他。 「话说回来,你刚刚没事吧?脚有没有拐到之类的啊?」 「拐到是什么啦,一般会问有没有扭到吧?」 「咦,不会说拐到吗?我家都这样说耶。」 其中两人在说话,他什么也没说,还看着我。 而我…… 「……啊,这个、那个、这个、那个、那个……」 我已经到极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打算要说什么。脑袋完全当机,脸大概也染得全红。 「嗳、嗳,会说拐到吧?女生也会说拐到吧?」 「才不会说,是扭到啦。你家口音很重喔。」 「骗人,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耶,喂,健吾,会说拐到吧?」 他眼神酷酷地回答: 「不会说。」 稍微笑了,边笑,边对着眼睛已经僵直的我说: 「哎呀,冷静一点。」 好的,我彻底坏掉了。这一瞬间,已经完全超越了我的精神容许量。理性、常识、社会性,「那」满溢、「个」掉了,「那个」变成无,「这个」只有无从掩藏的欲望从底部,如小岛般突然出现。 「照……照片,」 「欸?」 「可以……拍吗……咦……哇…………」 我在说什么啦。真的只能「哇」了啦,怎么办,我自己也倒退三尺,但覆水难收,他也讶异地歪着头: 「什么照片?」 那双眼,紧盯着我看。我已经失去意识了,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食指直直指着他的脸: 「……」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的意图肯定相当明确吧。 三人组的另外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一阵后,爆笑出声。「什么,健吾的照片吗?你竟然想要那个吗?」、「话说回来,只有健吾吗?我们的不需要吗?」 他看着我,稍微缩了下颚,双眼眨个不停。 「……真的假的?」 点头。 「……我的?」 拚命点头。 「……为什么?」 我边点头,边忘我地回答:「头、头发颜色的……纪录……之类……的……?」我的声音越变越小。 没错,我是个奇怪的高中女生。 真的好想哭。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救了。我已经完全变成有问题的人了。对一般人来说会很恐怖吧,会觉得很恶心吧,如果是我我就会逃跑。或者该说,快逃啊,请快逃走。我半祈祷看着他的脸…… 「啊,那。」 他很自然对我摆出ya,「这样可以吗?」 骗人。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想着。这样不行吧。就算有个女生跑出来说想要拍照,也不可以这样随便摆出ya让对方拍啊,明明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耶。在这种sns全盛时代里,也太没有资讯素养了吧。 回头看向僵住不动的我,他边说著「……不拍吗?」边放下比ya的手。 「不拍的话,那我们就……」 「好的好的,健吾别动。你的表情太僵硬了啦,难得有个这么可爱的粉丝耶,笑容多一点吧。喂,摆好姿势啊。」 「对啊对啊,这种机会一辈子就这一次耶。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话题突然跑到我身上,吓我一大跳。 「逻、逻逻……」 「逻逻逻?真假?本名吗?姓什么?那身水手服是哪间学校啊?」 「逻逻……两个……逻,观看波浪的观波……」 我原本打算说「观波逻逻,神宫女子高中一年级」,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我默默闭上了嘴。 已经永远不会有下一次了,再也无法和这个人见面了。因为太羞耻了,明天就要换一台电车,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不可以把自己的事情说出口。 决定之后,我自暴自弃启动相机,反正都最后了,怎样都没差了啦。不管他怎么想我都可以,我毫不客气地把镜头对着他。他还比着ya等我。但我的手在发抖,没有办法好好对焦。 肯定是因为气势过猛了。因为啊,既然如此,就想拍出最棒的照片啊。想要拍出一生回忆的照片。想要可以看一辈子的宝物。我努力忍住泪水,拚命看着画面,此时突然发现了。 他的脸好红。 抬起眼,对照本人与手机画面,我果然没看错,他脸好红。 「……我是人类啊。」 他的脸颊染上更鲜艳的红。画面中,他稍微鼓胀双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还规规矩矩地维持ya的姿势。 我想看一辈子的,就是这张脸。 出现这种想法时,我按下了快门键。 拍好了。 心脏高声鼓动,几乎要冲破胸口。我紧闭眼睛一次之后,拚命抬起视线,想要看看现实中的他…… 「失败了。」 我吓一跳。「──呜,」iphone从我手上滑落。 原本该在面前的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外星人!」 发出蓝光的外星人站在那里。背上背着气瓶,脸上戴着面罩,居高临下直直看着尖叫的我。 「逻逻,你在干嘛?不是这样吧。」 我无法理解外星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事出突然,我连叫也叫不出声。连求救也叫不出来。只能软脚跌坐在月台上。 「你重复相同举动就没有意义了啊,不选择不同的行动,这一切就毫无意义啊。你应该要说照片没有拍好,然后直接道歉逃走才对。接着再也不见面就好了。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又做出相同举动……你有在听吗?逻逻?」 外星人弯下腰,凑近我的脸。我想要逃开他的视线,这才终于发现。 这是梦,是梦境。 「真是的……总之,你在五年后等着我,我不会放弃的。」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拍好了。 心脏高声鼓动,几乎要冲破胸口。我紧闭眼睛一次之后,拚命抬起视线,想要看看现实中的他…… 「……刚刚那张可以吗?」 我用力点头回应他,偷偷深呼吸,重复好几次,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后,眼睛也往上看。 「健吾,你要好好自我介绍啊。」 「就是说啊,和人家当朋友嘛。再多说一句话吧,这也是为了寂寞的我们着想啊。」 「啊啊,对了,名字,」 他用拇指指着自己…… 「荻尾健吾。」 「……我是……那个……」 「『逻逻』。」 还红着脸的他──荻尾健吾呼喊我的名字。 「已经知道了喔,逻逻。」 「……」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无法动弹一段时间。 为什么这么令人怀念呢?仿佛结束了漫长的旅行回到家中,心情越来越平静的感觉。 我完全不明白。 *** x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变要好后的第一个夏天!」 变要好后的第一个夏天。 「……骗人。」 久违地再见到健吾,看见他的头发,正确来说是看见他的头,让我说不出话来。在约好的车站大楼内用区里,尴尬的沉默持续着。准备见到面时要对他说的好几种对话全部忘光光,我只能说出「那个……真的假的啊?」这种蠢话。 「已经可以了吧。」 「该说可以吗……还是该说……不太行……」 「没有那么奇怪吧,挺凉的啊,我还满喜欢的耶。」 确实是不奇怪,但是,也不是不适合他,我思考着该说些什么话。 「……该怎么说呢……『棒球队的夏天』的感觉?」 健吾单手摸着小平头,有点不高兴地嘟起嘴。 「什么都可以,就别叫我棒球队。老是在学校里踮脚站立训练小腿,说着一个月乳清蛋白就要花一万之类的,那种实在热血到烦人。我永远无法理解那些家伙。」 从柜台接过托盘,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健吾用吸管喝乌龙茶。因为他讨厌含糖饮料,所以老是喝水、气泡水或茶,我则点了冰咖啡欧蕾。 「啊……也是啦,夏天的棒球队不可能还白成这样啊。」 我喜欢含糖饮料,所以还加了糖球。 「对了、对了,如果被谁问起发型的事情,我打算要说因为我到寺庙去当志工。」 「要是有寺庙连志工都剃头,那可是大有问题耶,笑死人。」 「话说回来,逻逻,你加那么多糖啊?」 「不行吗?」 看着我正在倒第二颗糖球的手,健吾皱起眉头。 「没啦,只是觉得也太甜了吧。」 「没关系,我就是想要很甜嘛。难得你请客,我就想要很甜,尽情享受啊。要是太清淡,『咻』一声就喝完了嘛。」 然后,喝完就解散了。我不想要那样,想尽可能拉长时间,多一秒也好,我想和健吾待在一起。 我当然不会全说出来,而是藏在心里。我当然知道考生的时间很宝贵,但能见到面让我好开心,所以我边喝着超甜的咖啡欧蕾,边「欸嘿嘿……」的笑着。他的新发型也越看越习惯了。「什么啊,你干嘛『欸嘿嘿』啊?」、「没什么啦~~」、「感觉牙齿都要融化了。」、「又没有关系~~」、「不好吧。」没关系啦,真的。应该说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不只牙齿,我的骨头、嘴巴、眼睛耳朵所有一切,器官的每个细胞,都在健吾面前融化了。 那天,在车站月台交换line以来,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聊天。在电车中会说话,也会坐在月台的长椅上聊天,还会用手机互传讯息。 我一开始叫他荻尾学长,接着叫健吾学长,后来马上把学长变成平辈称谓,现在则是连称谓也不加的健吾。配合称呼变化,我的口气也变成对待同辈的语气。自然而然就那样改变了。 他也告诉我那时为什么不断换发色。 健吾的父母在他小学二年级时离婚,在那之后,他基本上和父亲一起生活,但母亲也住附近,所以他一直过着频繁来往父母双方住处的生活。 他母亲春天起和造型美容师交往,对方很年轻,似乎小他母亲一轮。健吾担心母亲,于是开始偷偷调查对方。因为他们校规对发型很自由,所以他装成一个在玩视觉系乐团,却抓不到角色定位的高中男生,跟父亲借钱勤跑对方男生工作的美容美发店。 健吾担心他是不是奇怪的人、是不是看上母亲的钱、有没有其他女人、是不是在玩弄他的母亲。 健吾假装闲聊试探他,耗时超过一个月。他花了好几千块染头发,不仅头皮痛得要命,也已经没办法继续向父亲借钱,就在他得要重新制定作战计画时,美容师终于尴尬地告诉他: 『那个啊,我一开始就发现你是她儿子了……你们长太像了……所以你不用这么勉强自己常跑来……更应该说,不管怎么看,你都不像在玩视觉系乐团的人啊……虽然我无法退你钱啦……』 然后,健吾就先染回黑发了。或许是美容师对他母亲的认真心意保护了健吾的头发角质层吧。 健吾母亲知道这件事后也教训了他一顿,他也没办法更进一步调查美容师了。接着夏天到来,健吾接到母亲要搬家的通知。 因为美容师男友要回去青森老家,母亲决定跟过去,将来应该会再婚吧。 『所以再来就没办法和以前一样常见面了,对不起喔。』 健吾也给我看他母亲道歉的讯息。 健吾一直相当担心母亲进展神速的新生活。 身为考生却念不下书,和两个好友加上我在一起时,也老是魂不守舍。就算对他说「健吾有点恋母情结啊~~」他也不反驳,只是普通地点头回应:「是啊……」 好不容易撑到暑假,健吾立刻追着母亲到青森去。连何时要回来也没说。 我想着,要是健吾就这样不回来该怎么办啊。再怎么想,应该都不可能高三夏天还转学,但是,我相当害怕这个「不可能」成真。虽然还是会传line,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讯息。健吾三不五时会传夏天的乡下风景、和母亲他们一起吃饭的照片给我。照片中的健吾开心笑着,这又增长了我的不安。我一直很害怕,健吾该不会喜欢上青森的生活了吧。 就这样迎接八月,又过了几天,终于就在昨天,健吾突然回来了。他约我见个面,我急忙打扮一番来到这里。拚命弄出头发光泽,处理手毛、脚毛,在镜子前犹豫了三小时该怎么穿搭。妈妈还跑到我房间看:「我还想说真安静,你竟然在家里啊?」我认真地回应:「别吵,我现在认真赌上性命啦!别打扰我!」妈妈说著「哎呀」,立刻就离开了。 服耶。」 「这样啊。」 「果然比这边的夏天舒适多了。」 「是喔~~」我自然地从正前方的脸蛋别开眼,门牙咬着吸管,掩饰如退潮般从脸上消失的笑容。 如果健吾接下来打算要说「所以我打算要住在那边了」或是「已经决定好哪天要搬家了」,那我就不想继续听下去了。虽然是我无时无刻无比想听见的声音,但如果是这种话,我就想把耳朵捂起来。 「我还去看了妈妈男友的新美容院,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时髦,那家伙虽然还年轻,却很能干呢。」 「……那他们家怎么样?你一直住在那边吧?」 「那是他的老家,就是那种乡下超大的家。听说接下来才要盖他们两个人的新房。我也有看设计图,似乎打算盖个很棒的房子呢。准备好的土地也超级宽敞,对方的爷爷、奶奶也还很健康,然后亲戚啊、邻居啊,常常会拿好料来耶……啊,我传过bbq的照片给你看了吧?」 「嗯,我看了,超级豪华。」 「是不是,除了肉以外,还有一堆海胆、扇贝之类的海产。」 「你半夜传那种照片给我,简直跟恐怖攻击没两样。」 「没错、没错,美食恐攻,想杀了我吗?」 「废话。」 「太棒了,我就是故意在那种时间传的。」 「过分。」 「话说回来,我完全被美食吸引了。都开始觉得住乡下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呢。」 「啊…………」 我有不好的预感,不希望话题朝这边发展,我已经无法继续回以玩笑话了,这样的话,对话会就此停止。不要,别啊,我不想分离,我想在一起,我们才开始变要好而已,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我希望健吾能更了解我,我也想更了解他。 如果现在分隔两地,还只是朋友的我们,就到此结束了。 「……然后啊,你看照片,就是那种感觉吧?感觉超开心的吧?其实啊,气氛根本一触即发咧。」 「什么?」 我抬起盯着吸管套看的视线。 「一直吵架,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其他时候,吵不停。」 我看着健吾的眼睛,话题朝我预料外的方向发展。 「这样……啊……?」 「就是。话说回来,我一开始就是打算全部破坏光才去的,管他对方是不是正经家伙,我绝对不同意母亲再婚。所以啊,我责备她了。」 健吾有点戏剧性地加重语气: 「我还未成年耶!你要抛弃小孩吗!就算你和老爸离婚了,你还是母亲吧!搬到这么远的地方也太不负责任了吧!父母就该以孩子的生活为最优先吧!──我一直重复这些话。」 虽然我什么也没说,健吾却耸耸肩:「我也知道啦,自己这样跟小鬼头没两样,」小声换气后,又加重语气: 「但是啊,我没有错。儿子都说想和母亲在一起了,她却抛下我不管跑到远方去耶,这太奇怪了吧。比起未成年的儿子,竟然以自己的恋爱为优先,这到底算什么母亲嘛。然后啊,我爸就打电话给我,跟我讲『亏你长那么大块头,别跟孩子一样,那和你没关系吧』,然后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换成我爸和我妈吵架。就是轻微的……地狱?」 健吾又再次停下来,喝了一口乌龙茶。接着看着我的眼睛说: 「前天晚上啊,大家已经是这种感觉了。」 他用双手的食指画出从眼睛往下流的两道线,而且重复好几次、很用力。健吾也包含在「大家」当中吧,身高一七八公分的高三男生,外表其实已经与大人无异。即使如此,也不代表能和大人一样压抑情绪,要是问起,他绝对会笑着说「才不是」吧。 「说是讨厌什么……才不是认真觉得『我不想和妈妈分开』,只是『突然惊觉,对母亲来说最优先的人不是我』的感觉吧……真的跟小鬼头一样。但是啊,虽然想要相信在这世界上有着那个绝对最重视我的存在,但实际上根本哪里都找不到……不觉得那真的有种『都结束了』的感觉吗?没办法立刻接受吧?当然还是有父亲在身边,但就是不同啊。」 他用眼神问我「你懂我想说什么吗?」我一点也不了解健吾的父亲,但我知道,总之对健吾来说,母亲是完全不同种类的存在。我轻轻点头。 「然后啊,就在这样争执之际,演变成『既然这样说,那你干脆过来这里吧』。」 「欸?」 「是不是,想要『欸』吧,真的是。」 「不是吧,那……学校怎么办?正常想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 「就是啊,所以我就跟她说,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现在也不可能转学,又快要大考了,绝对没办法搬家。我拿手机照片给她看,跟她说我还有朋友时,那个跑出来了,你传给我的那个。」 「那个是?」 「你拍我的那张照片。」 就算不看,我也能立刻想起来。 在月台上拍的那张照片,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照片中的健吾。甚至不用闭眼我就能回想起来。 「看到那张照片时,突然回想起很多事情。脑袋里像岩浆一样『噗哇』冒出来,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对我说过什么。」 「我问你可不可以拍你的照片……」 「不对,在那之后。你对我说:『咦?好像人类喔。』那句话清楚冒出来,然后我也『咦?』了一下,看着又哭又生气又吼的妈妈,突然觉得『她好像人类喔』,应该说……『是人类耶』。只有一条命、只能活一次、这世上仅此一人,这样的人类。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根本没想过妈妈也只是个人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根本没人有权利说『别那样做、改变吧』之类的。就算我是她的小孩,她是我的母亲,我还真的是生平第一次这样想。然后啊,我昨天就想着回家吧。然后,现在就在这了。」 「……妈妈的事情已经没关系了吗?」 「算了。」 健吾不在乎地用力说完了这句话,但他再次用了更加平静的温柔声音重说一次:「已经没关系了。」这肯定是他的真心话吧。 「人类活在这世上,不需要任何人允许吧。然后啊,我在要搭车前绕去那家伙的美容院一趟,告诉他,希望他不用在意我,只讲这句话也有点怪,我就请他顺便帮我剃头。反正很热,我也厌倦染发了,他也说算我免费,很好笑吧。」 健吾嘴巴摆出笑容、露出白牙,突然像有什么迫近眼前般迅速闭上眼睛,接着用双手食指紧紧压住眼皮,装出胡闹态度继续说: 「真的,很好笑对吧……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但实际上,我可能还期待着些什么吧。在对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应该就是想要什么吧。拚命想要什么、什么,但『什么』到底是什么?到底要到哪时,我才能停止寻找什么呢?」 听着健吾的声音,我轻轻朝他伸出手指。 「我似乎老是感觉有什么不足,从小就这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抢夺了什么,当我像这样死命攀住时,他们也会用蛮力把我拔开,就是这种人生,我总是在寻找着身边没有的什么……总之,我啊、就是、完全……该怎么说啊。」 我碰触他紧紧压住眼睛的手指,第一次碰到他的肌肤,捉住了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拉。 健吾顺从地让我拉着他的手,但没睁开眼睛。 「你拥有好多东西,总是拥有好多。每次见到你、和你说话时,我总是这样觉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想。所以我觉得,这种奇怪的话也能对你说出口。」 「我不觉得奇怪喔。」 「很奇怪吧,讲白一点,不觉得我莫名其妙吗?」 「……虽然有不懂的地方,但没有关系,因为我喜欢听你说话。」 「真的假的。」 「嗯,所以再多说一点,多说点,我想一直听下去。」 内用区的桌子上,我和健吾的手交叠,等待他睁开眼睛。 「说些什么吧。」 「……我好寂寞。」 「嗯。」 「好寂寞。」 「嗯。」 「好寂寞……也,」 薄唇扭曲,不确定是不是笑容。 「我很恶心。」 我也听见声音带着颤抖。 「是啊。」 「……很恶心吧,果然是。」 「但我喜欢。」 「那,我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很开心你在这里,我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直等着你回来。」 健吾慢慢睁开眼睛…… 「那什么啦。」 看着我,突然喷笑出声。 「是什么呢?」 我们俩互视,我也笑了。 「下雨了。」 雨水从我的眼睛流过脸颊,激烈落下。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更没办法思考理由。只是雨下下来了,或许还流出睫毛膏的黑色线条。 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太悲惨了,但比起用手指擦拭,我更想要感受现在交叠的健吾的手的温度。那冰冷的掌心,一点一滴地热起来了。 「……有你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在这里,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我和健吾,接下来也会一直、一直……」 是谁先握紧手的呢?总之,我们紧握彼此的手,互相拉扯,交付彼此的体重。拉近身体。迅速环伺四周,确认没有人看着我们,越过桌子,双唇交叠。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这仅仅一瞬,我觉得我的全部和健吾的全部变成了一个全部,过去的我就是为了这一瞬间而活,未来的我也将为了这一瞬间继续活下去。 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边发抖边睁开紧闭的眼睛,接着…… 「……唔?哇!」 惊吓过度让我差点摔下椅子,我慌慌张张抓住桌缘,但没有撑住,结果狼狈地和桌子一起跌到地上。 健吾明明确实在我眼前的啊…… 「是外星人!」 发出蓝光,脸上戴着面罩,背上背着气瓶的外星人,现在就站在那里。 「失、败、了。」 外星人边逐一抛下每个字,边走近我,我边往后退,边拿手背拚命擦嘴,外星人眼神责备地低头看着我。 「这样不就又没有任何改变了吗。你为什么不改变啊?为什么要重复相同失败?别管这个幼稚、烦人又只爱自己的混帐就好了啊,别理他,抛下他回家就好了,但是为什么啊?逻逻?」 就算外星人这样说,我也完全不清楚。周遭空无一人,只剩下外星人的声音在内用区响起。 「你是鸟山。」 「……不、不是……」 我拚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反驳:「我是观波……」但外星人不理我。 「你别再画《七龙珠》了,该画的是《人小鬼大》,不改变就没有意义啊。」 我像只刚出生的小马,双脚抖个不停无法动弹。想逃也无法逃,我这才终于发现。 这是梦,是梦境。 「明白了吗?别再失败了喔,那么,去下一个吧。」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边发抖边睁开紧闭的眼睛,接着…… 「逻逻。」 我用全身听着健吾的声音。 「我只有这里可以回来了。如果你不见了,我绝对会去找你。不管离多远绝对会找到你,用光速直直去找你,哪里都去、几次都去,死了也不放弃。」 我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点了好几次、好几次头。 「这样可以吗……?」 可以。 这样最好。 每点一次头,又降下新雨。 拜托,请记住这场雨。当我们分离时,我会下雨来呼唤健吾,当你闻到下雨气味时,就来找我。我只希望让健吾找到我,不管在哪里、不管何时,我都等着健吾来找我。 永远等着。 *** x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交往后隔年,分隔两地之后!」 交往后隔年,分隔两地后──算一算也才四个月。 我没有想到,我们两人的关系这么早就要面临考验。 朋友说过的话执拗地在耳边响起,『那不就表示早结束了吗?』、『反正他肯定乐不思蜀啦。』、『自己住的大学生怎么可能不玩啊。』、『我听学姊说,社团的饮酒会似乎很夸张耶。』、『快忘了他吧。』每当我反驳『……才没这回事。』他们就会回以两、三倍我不想听的话。最近已经不想反驳了,只是在心里想着: (才没这回事,他可是健吾耶?我的男友,我最、最、最喜欢健吾,健吾也……) 会这样想,但是。 叹一口气,抛开紧握着好几分钟却动也不动的自动铅笔,笔哐啷哐啷滚向咖啡厅小桌子的那头,摊开的教科书没任何进度,眼睛无法在文字上对焦,饮料完全变常温,水滴染湿玻璃杯。明明该准备考试,为了念书,还从零用钱中拿出将近五百日圆,一个人来咖啡厅耶。 现实挺严峻的。 (……健吾也……喜欢我吧?我可以相信他吧?) 呆呆看着笔记本,空白处画满漩涡,这是我没认真上课的证据。转着转着终于转到混乱极限,左转右拐迷失方向,来来回回画着螺旋,乱七八糟的线条糊成一团,只是无谓的在弄脏笔记本,最后终于突然停止,或许是我打起瞌睡了吧。 三月底,升上大学的健吾离开了家乡。 那时,彼此根本没任何担心,只要有手机,就能讲电话也能传line还可以用facetime,无论如何都想见面时,周末回来就好,搭新干线一个半小时就能到,健吾说著「就只是这样而已啊」笑了。 「就是啊,话说回来,如果因为分隔两地就不安只表示羁绊太弱,我们没问题真是太好了。」说出这句话后笑的人是我。 那个暑假,在内用区接吻后,我们开始交往。在那之后,我一直都好幸福,才不觉得幸福会被这种小事破坏。 结果,轻而易举就变成这样是怎样啦。 在约好的时间联络,只是这种小事,健吾都无法遵守。没办法打电话,用line传一句讯息也好啊,为什么连这个也做不到啊。我不知道没有联络时,健吾在哪里、在干嘛。好不容易有消息,问他在干嘛,他却老是找借口:在睡觉、在喝酒、和朋友在一起、在念书、忘了带手机出门、在外面不太能说话、再来要打工、想睡了所以明天再说之类的。然后到了明天,再度行踪成谜。 我的要求也没多困难,只是希望每天都能听见声音、看到他的脸,说着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明天要干嘛,这样分隔两地有多寂寞,彼此有多么强烈想着对方之类的,想要聊完这些之后再睡觉。就算分隔两地,也希望有在一起的感觉。这就是我的心情,我也希望健吾有相同心情。 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做不到啊,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烦恼啊。 (他明明不是那么散漫的人,还是太快乐的大学生活改变健吾了吗?他已经觉得我不重要了吗?) 又叹了一口气,直直盯着橡皮擦看。白嫩、方正,好想要咬一口,想用门牙咬下这个弹力感。我用指尖把橡皮擦弹到桌边,取代真的把它放进口中。不断思考着为什么、为什么。转啊转的,转不出答案来,昨天的定时联络也被他放鸽子了。那些「为什么」不断在心中画圈圈,虽然最后没想出答案,却取而代之地想出了另一种看法。 (与其说改变了,或许我其实打从一开始根本没有彻底了解健吾是怎样的人。) 才刚交往,健吾就像突然清醒般开始念书应考。那时已经是高三夏天,当然晚大家一步了。所以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打扰他念书,忍耐着、压抑自己。不管多想和他在一起,也不会黏着他在外面玩好几个小时,不管多想听他的声音,也不会强迫他和我联络。就算他没有回讯,反而会想着他在认真念书而安心。 我一直这般支持着健吾,健吾也很开心我支持他。对我说了好几次「有逻逻在我身边,我才能努力」,我想那是他的真心话。 只不过,起步太晚,结果当然也不好。首先,中心考试的结果,据他本人表示:「这怎么可能……」,第一志愿的当地国立大学前期入学考「啊啊…………!」惨摔一跤,私立大学也一间接一间「唔啊啊…………!」落榜,国立大学后期入学考也「……呜啊,喔啊啊……!」只得降低志愿学校的程度了。接著「太棒了!逻逻,我办到了,不用重考了!呼~~!」好不容易才考上无法通勤的地区国立大学。健吾也因此搬出家里自己住。 回想起来,交往近一年,大半时间都以健吾准备应考为最优先,之后就分隔两地生活。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好好了解彼此。 我觉得健 吾变了,或许,健吾同样也觉得我变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iphone里留着的我们两人至今的对话。 只要我生气「为什么不好好联络我?」健吾就会向我道歉,但行为还是没改。这让我越来越生气,健吾大概觉得这样的我很烦吧,也越来越不和我联络。我拜托他「我想和你谈一谈,拜托你这周末回来」,他也说「进入考试周了,没办法回去」。 『你也差不多要期末考了吧』 「但周末又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办法啦』 「当天来回也好嘛」 『我没钱』 「拜托你,我想见你」 『时间上真的来不及啦』 「为什么」 「为什么嘛」 「喂」 「回我啊」 「不要已读不回」 「讨厌啦」 「你很过分耶」 就是这种感觉。 我喜欢健吾,就因为喜欢,所以想随时感受他的存在,想随时在健吾身边。我的右侧是健吾的位置,健吾的左侧是我的位置。如果健吾不和我在一起,这世界根本毫无意义,等同空无一物,而我就被独留在这个虚无的世界中。这根本称不上活着,连呼吸也办不到,这样的世界中,连可呼吸的空气也没有。 所以,我才如此拚命啊。 (……该不会,拚命努力的只有我一个吧?) 朋友对我说『你也稍微冷静一下吧』。还说『你现在已经迷失自己了』,又说『既然你会生气,要他和你相同心情,这也证明了,你自己明白两个人的心情不同啊』。 那时我还想著「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现在或许明白了,真的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更应该说,就是这样。 我和健吾身处不同世界。 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 也就是说,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拚了命的人……只有我。) 我没有惊讶。只是,感觉从高楼自由落体般掉下。掉落的终点,肯定是痛苦、悲伤、寂寞。这样根本无法长久。已经不行了。如果横竖都要承受最后一击,如果就要这样结束了,再迷惘、烦恼下去也是多余。 我打开讯息画面,输入文字。 『我们现在的状况似乎不太好,虽然很伤心,但我已经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如果还』 放弃,重新来过。 『我想了一下,如果你真的还喜欢我,』 这也放弃,我不是想要试探他,也不是想拿什么当挡箭牌,逼他说出我想听的话。我真的想问的只有一件事…… 『你在那里,能呼吸吗?』 只有这个。 输入文字后,接着就是按下传送,但是,我按不下去。 对健吾来说,这肯定是句不明就里的话。他一定会回问「什么意思?」接着我就得要说明其中意思,我们根本不在一起,没看著相同世界,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我想和他在一起,不在一起的现在,我痛苦得不得了。我在这里没办法呼吸,已经无法继续下去,没办法继续待在这个世界里。 (然后,就说再见。) 这样就结束了。 我知道健吾的答案,答案其实已经出现了。对话的最后,还是会抵达结束。只要我按下传送,接下来不管是走哪条路线,终点都不会有变化,这句话就带着这种意义。 在清楚知道自己打算要做什么后,鼻子深处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反正,这不过是十几岁的恋爱啊,不管觉得再怎么重要,还是没办法孕育出真正的爱情,我偷偷用指背拭去溢出的泪水。 正当我要按下送信键的那时…… 电话响了。 「……!」 吓我一跳。 明明不是约好的时间,应该是说,就算约好了他也不见得会打电话来啊,偏偏在这种时候,来电的是健吾。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我犹豫时,手机也没停止震动。肯定不该听他的声音。我应该别接这通电话,冷静下来,然后送出讯息才对。 我这样想着,却又再一次看了画面中健吾的脸,还有那仿佛在呼喊我的来电声。看不见的手臂伸出来,朝着我接近,手指就要来抓住我了。那一瞬间,在我心中转个不停的漩涡轻而易举停下了,线直直朝着健吾伸过去,仿佛叫喊著「传过去吧」。 发现时,我已经接起电话了: 「健吾……!」 叫出他的名字。但耳朵却听到: 「失败了啦,又失败了。」 这样一句话。「欸?」我搞错什么了吗?又看了一次画面,画面上不是刚刚那个穿着制服外套的健吾笑脸,而是发出蓝光的外星人。「外、」戴着面罩,「是外星人!」太无法理解,连叫声都颤抖了。 「为什么外星人会打电话给我啊?」 「逻逻,你又失败了,完全不听朋友的忠告,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失败,然后这次又重复相同的失败了。」 「不对,等等,话说这是骗人的吧,什么,怎么一回事。」 「只能去下一个了,这边已经无法改变了。但我绝对不会放弃,直到你选择不同选项为止,我不会停下来。」 「不对不对不对,话说回来、话说回来……啊,对了!我知道了。」 这是梦,是梦境。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我也知道。接下来,诚心道歉、重新努力理解彼此、整理互相擦身而过的心情后,『这个』你在四年后还是会遇到我。因为,你再次这样做还是会失败啊。所以说,逻逻,醒过来,睁开眼睛。」 x 看见出现在收票口的身影,我往前奔跑。 健吾也发现我,巨大包包随着他的奔跑晃动,他带着灿烂的笑容穿过自动收票口,然后: 「逻逻!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他张开双手,我直直飞扑进他的怀中。虽然他叫了一声「唔呃」,但我毫不留情,用全身体重压在他身上,双手也使出所有力气,紧紧抱住体温高如孩童的健吾身体。脸压上去,用力嗅闻春天的气息,努力忍住快要溃堤的泪水,我才不管会不会被人看见,因为我们可是从新年以来就没见过面了啊。 车站前的樱花正好盛开,因为开花期比往年还早,我们这一届昨天就在飘落的樱花雨下迎接毕业典礼。下个月开始,我也是花漾女大生了。 班上女生现在正在卡拉ok举办制服聚会,昨天前还只是单纯的制服,今天起就变成角色扮演了。她们也有邀我参加,但我婉拒,而是选择出现在这里。从刚刚开始,参加卡拉ok的朋友就不停传送乐融融的照片给我。还传了『还有其他学校的男生来喔~~!还有之前就很想要和你说话的人耶,你真的不来吗?露个脸也好啊!』这种讯息给我。 之所以不能去,是因为我今天想要来接健吾,更何况,虽然说毕业了,但跟我比较要好的女生几乎都直升同一间大学,我想去的地方除了这里之外,再没其他了。我有健吾,无论何时我都选择健吾。 我用力抓住他背上的衣服,「好想要见你喔!」还跟着尖声叫喊。 「真的、真的超级想要见你!你春假会一直待在这边对吧?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也有好多地方想一起去!妈妈也要我带你回家吃饭!」 此时,兴奋说话的我的耳边传来: 「……失败了。」 「欸?」 我吓得拉离身体,化妆品沾到他的衣服了吗?但我没有上粉底,今天只有画一点点眼妆。当我想要问他哪里失败而抬头时,「唔!」下一秒飞快后退,因为在那里的不是健吾…… 「是外星人!」 发出蓝光的外星人。脸上戴着面罩,背上背着气瓶。 「逻逻……」 「讨厌,别过来!健吾?健吾!」 健吾不见了。我边环伺四周边往后退,外星人直直朝我走近。 「所以说,你这样根本没有意义。这时候,你朋友还找了男生来炒热气氛不是吗?可能会有新的邂逅喔?你真的该在一起的对象,说不定就在那边啊。那或许才是正确的命运啊。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又来这里?你无论如何都要在重来一次后就忘记了吗?是这样吗?」 下去不会有任何改变。拜托你,拜托你选择不同选项,逻逻,要改变啊!我们得要走向不同的结局才可以,现在这样不行啊!」 差点被他抓住肩膀,我尖叫逃开,拚命逃跑时,背后传来声音: 「逻逻!我不会放弃!直到你选择不同选项前,重来几次我都愿意!下一个!你在下一个等我!」 这是梦,是梦境。 因为我知道啊。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发展,不是这样,而是── x 『差不多要睡了喔』 『好啦,好好睡啊』 『顺带一提,健吾要几点睡啊』 『已经确定要熬夜了,要做的事情太多,根本没时间睡』 『真的假的。实习老师还真不是盖的耶,果然超级辛苦啊』 『根本不是超级辛苦的等级啊,已经要人命了,今天真的超夸张,小朋友说:「哥哥老师,边出问题边当鬼来追我们~~」我就说好,然后在艳阳下,边出问题边当鬼,大概出完三十题左右,我眼前一片黑,全身抖个不停,手抖到连午餐都吃不了,原本不想吃了,结果还被指导老师怒骂一顿,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哇赛,别忘了宝矿力喔』 『我有带水壶。然后啊,我还被说没有写板书的才华。写板书需要才华吗?你从以往遇见的老师身上,有感觉到写板书的才华之类的吗?我到底该怎么办啊?真的不会画画就是了』 『那该不会单纯说你字很丑啊?』 『啊~~原来是那个』 『话说回来,小学生才不会认真看板书,靠气势撑过去吧』 『我知道了,我会撑过去,那晚安啦~~眼睛好痛~~』 『等等,眼睛痛?』 『好像是太累?很熏?之类的感觉,从刚刚开始就糊糊的。但我还是得继续做教具』 『等等等等,你刚刚是不是有说要吃点东西啊?那个怎么样了?去厨房看看』 『我去看呜喔──!』 『???』 『吓死人!我忘记我在煮锅烧乌龙面!都已经烧空了!我已经关掉火了!都变炭了啦!』 『什么!你在干嘛啦!』 『要是没有逻逻就要火灾了!』 『呀!你这样不行啦!小心点!』 『失败』 『什么?』 『下一个』 『等等等等,这个图示是什么?怎么这么蓝?骗人,你』 『去下一个』 『是外星人!』 x 健吾看着我的小包包,意外地挑眉:「咦?」 「我还以为你会带伞来耶。」 「今天不需要吧,而且你也没有带啊。」 「不,我以为你会带折伞,所以就忘了。」 「全靠别人啊,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二十趴,虽然妈妈有要我带伞啦。」 抬头看天空,高处飘着好几朵云,快速流动着。但从缝隙中可以看见蓝天,太阳也很刺眼,完全不觉得会变天。我们今天预计要出远门约会。 「嗯,但应该没问题吧。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出现晚上突然下大雨,就在我们躲雨时电车停驶,被绊住的我们没有办法回家的状况啦。快点走吧,健吾。」 「……」 「什、什么……?」 明明上一秒还满脸笑容,健吾突然闷不吭声。 「……咦?」 挽住手的对象,应该是健吾才对啊,但是,「唔」,现在在我右边的是…… 「是外星人!」 发出蓝光、戴着面罩、背着气瓶的外星人站在那里。慢慢转过头,低头看着站在他左侧的我,外星人开口: 「──失败了,这里又失败了。」 x 「妈妈你下楼啦!」 「不行,我话还没说完。」 「不要!结束了!出去啦!」 「你啊,住在爸妈的家里却想要把爸妈撵出去吗?这种不讲理的行为绝对不能容忍。」 「好啦好啦,别说了啦,出去出去出去!」 「啊,等等!」 我的腰用尽全力把想把半个身体挤进房里的妈妈推出去…… 「逻逻!」 「吵死了!别管我啦!」 用力拉上拉门(拉门……!现在还是拉门!这个时代耶!),打斜卡上我爱用的棍子,这样就没办法从外面拉开了。 「因为我吗?」 健吾缩在我老旧书桌前的椅子上,指着拉门,妈妈肯定还站在拉门那一头,椅子看起来好像是小模型。 「不是不是。」 「健吾,不是喔。」妈妈的声音从走廊传进来,和我的声音交叠。接着又说:「是逻逻的想法太幼稚了。」真的气死人。 「就叫你下楼啦!」 「好啦,那等一下要好好谈谈。你现在的态度欠缺冷静,而且从内容和气氛来看,也不适合说给客人听。身为母亲,得好好保护你的面子才行。」 「这样喔~~我好惊讶~~超谢谢你耶~~!真不愧是妈妈,好善解人意喔!」 脚步声往楼下而去,终于走了……才松了一口气而已,脚步声又往上…… 「逻逻,别太晚啊,妈妈醒着等你。」 「你别假动作啦!而且不需要等我!明天也要早起吧!……真是的,讨厌啦!」 妈妈这次真的下楼了,烦躁的我几乎抓狂,当场转过身: 「那是什么啦!」 手指着脚步声离开的方向,我气到全身发抖,大概脸也全红了吧。 「什么是什么,那是你妈妈啊。」 健吾身穿摇滚乐团t,超级宽松的休闲棉裤,一身放松到极限的装扮,满脸笑容看着我。他单手拿着手机,似乎无法与我有共鸣,最近剪的超短发型超适合他、超帅,但这份帅气也没有办法压抑我的烦躁。 「没错,我妈妈!不觉得真的不知道那个人在干嘛吗!从以前就这样,搞不懂!无法理解!」 我只是不管怎样都想要向打工的家庭餐厅请假一天而已。所以装出虚弱的声音打到店里,说我突然发烧。就这样,我今天装病跷掉了傍晚开始的打工。 只是这样而已。 当然,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好的行为。我知道自己带给别人麻烦,真心对店长、同班表的同事相当抱歉,但是今天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要请假。 健吾今年春天回到老家,当上小学老师了。 健吾梦想至今的工作难以置信地繁忙,不只很晚才能回家,周末也得要带好多工作回家做。我们根本无法好好约会。即使如此,只要住在附近,像今天这样,健吾突然有时间时,就可以突然见面。为了见面,就算早已排好班表,我也愿意装病请假。因为我想见健吾啊,这点小事我完全不在乎。如果又遇到相同状况,下次、再下一次,肯定还会做出相同选择。因为在这整整四年内,我可是连这种小事也办不到地忍耐着啊。 妈妈却责备这么做的我不负责任。 知道我装病请假后,甚至还对我说『现在就去店里,亲自为你做出的行为道歉』、『然后照着班表乖乖上班』耶。 那是怎样,反而更奇怪吧,而且代班的人早就去上班了。更何况,装病请假这种事情,大家都会做啊,反过来,我也会帮忙代班。这种时候就是要互相帮忙啊。我这样反驳后,妈妈根本听不进去。 『你在说他人的行为,对你的责任范围产生什么影响了吗?』 我当然有好好说明自己的心情,但她回:「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打工啊。」 「可是我需要钱啊……」 「生活费、学费全是爸妈负担,其他还需要什么钱?好好说明。」 「但是、但是,健吾这么辛苦,我好喜欢这样的健吾,总之就不想造成他的负担啊……」 「健吾的工作确实责任重大,所以你也得成为一个能负起社会责任的人才可以。如果你今后也打算当他的人生伴侣,和他一起走下去,你就不能光等着他,这样只是拖油瓶。因为他很温柔,不管在哪都会去接你,不管你要去哪都会送你去。只要你仍然是等待的人,就会一直束缚着健吾。你可是有用自己的脚走向自己选择道路的力量,希望你别忘了这一点。」 ~直、无止尽听妈妈长篇大论我有多不负责任。 ──至于我到底在不爽什么…… 「当然,她是对的……!」 就是这个。健吾把手机放在脚上,温柔地看着我。 「妈妈总是对的嘛!今天肯定也是正确的!她什么都知道,简直像有预知能力一样,而且只说真话嘛!……那个、真的、超气人!」 就算不正确,偶尔理解我的心情,当我的盟友也好啊,就算我有错,接受我的选择又没有关系。就算我会在未来的世界里后悔,到了那时,就温柔对我、安慰我啊!偶尔就好了,这样做不行吗?难道不能理解我身为人,也会有想要犯错的时候吗?我这样想着。 「妈妈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为什么不了解啊。 「冷静点,别这么生气。你妈妈很好啊,不总是在你身边吗?」 「才没有!根本没有!老是在工作!出差时还会出国好几个星期!我从小就总是等着妈妈回家!」 「因为她那样工作,所以你才能有这样的生活啊。我觉得,这已经足够等于总是在你身边了耶。你要好好感谢这点啊。」 「我很感谢她啊!只不过,问题不在那里!妈妈,真的,该怎么说,这个完全无法理解他人的部分,怎么解释,就是和我完全不同时空,根本从外星来的……对了,就是──」 灵机一闪,我有把握,超完美,就是这个。 「外星人啦。」 「什么?」健吾高声回问后笑了:「你是在说什么啊。」 「对,就是这样,绝对没错。」 只有这种可能性了。只会说真话和真相,还会预知未来的神秘生物。是个从遥远宇宙那头而来,说著「久等了」出现在我面前的存在,也就是外星人。如果她不是人类,我还勉强可以理解。 「终于解开谜团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喂,什么外星人啦,那是你妈妈耶?她要是外星人,那身为女儿的你是什么啊?」 「我是爸爸的复制人啦。……开玩笑,要是对妈妈这样说就糟了,她绝对会开始讲起『生殖是什么』、『dna是什么』之类的,而且不短于一小时,然后最后还会加上『你的逻辑不通』,啊啊~~要是这种不用想也知道的未来我也能预测啊。啊,这该不会是遗传吧?我果然也有一半的外星人基因?呀──好恐怖喔,糟糕啦!」 我边乱说话边把东西塞进背包里,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抓住绑在后颈发际下的发束,刻意把头发整体拉松,这个发型最重要的就是蓬松,扁塌大ng,根本罪该万死。我半闭着眼睛确认眼线,还从斜方、侧方确认。好,完美了。漆黑色往上拉的眼线非常适合我的五官,只是拉长眼尾,再稍微往上拉,我的稚气脸庞立刻变成熟,对了,我差点忘了唇膏。 我抓过化妆包坐在镜子面前,健吾看着我,突然发现什么般拍手喊著「啊啊!」这种大叔动作,大概是在学校学会的吧。 「你突然干嘛啊?」 「虽然现在讲起恋母情结就会想到我,但其实你也挺恋母情结的耶。」 「什么?」 我吓一大跳,回看镜子中的健吾。 「我才不是咧,我反而比较喜欢爸爸,这应该是恋父情结吧?」 「这又和单纯的喜欢不同意思啦。」 我边犹豫着唇膏的颜色,稍微失笑。 「你别因为自己是恋母情结,就觉得大家都一样啦。当然啦,我很喜欢妈妈,但那很普通吧。」 「不只是喜欢,而是完全信赖。『妈妈』说的绝对没错,总是真的。你打从心底如此深信,也没任何怀疑,表示你认为妈妈是完美的存在,而你非常、非常想要被这个完美又强大的存在认同、接受。所以只要对立稍微浮上台面,就会像刚刚那样,让你情绪激动大喊『才不是那样!』你的烦躁感,和你对母亲强烈的信任感是一体两面,懂吗?」 「完全不懂。」 「你只是不愿意懂而已。」 「就算我不懂,也知道你在说奇怪的话。因为啊,就你的理论,你要说所有相信母亲的人都是恋母情结吗?」 「如果过度强烈的话,而你就是那个完美代表。」 「没有,才不是。恋母情结的人只有健吾,突然想到,你妈妈还好吗?」 「托你的福,啊,她还要我问今年也可以寄大量蒜头到你们家吗?」 「我要我要!请告诉她我超级期待。我们全家人都超爱蒜头,『超级奢侈呢~~对身体很好喔~~很好吃呢~~』,我家的那个外星人也边极力主张,边把整颗蒜头拿去炸之后,大口大口咀嚼呢。还说『青森的蒜头超棒呢~~』。」 「感觉那幅景象很棒呢,肯定很好笑,狂吃蒜头的外星人。」 「的确很奢侈、对身体很好、很好吃啦。外星人都这样说了准没错,要是我就会相信。」 「我想也是,真不愧是超有说服力。」 「因为技术那类的东西啊,果然是地球比不上的,所以表示青森的蒜头超级棒。」 「……或许,你今天晚上应该要乖乖去打工才对。」 「喂!」 一阵恼怒,我停下画唇膏的手。 「为什么会提到那个啊,才没这回事,和健吾见面的时间是我的最优先事项。」 我边说,边想著「啊啊~~又想对妈妈生气了」,都因为妈妈唠叨个不停,难得能和健吾在一起,讨厌的罪恶感污染了整个氛围。我想要改变这种气氛,气势十足地站起身。 「我准备好了,让你久等了,啊啊,真是的,我快饿扁了。」 「去外面吃吗?还是要在家里吃?」 「嗯~~这个嘛,都可以耶。」 健吾之前和父亲一起住的大房子,才说要卖就马上找到买家。他父亲现在住在乡下老家,而健吾也在开始工作的同时,在市内独居。 「啊,我有点想吃拉面。」 「那种东西就好了吗?都专程化妆了耶。」 「你还记得我之前传给你的网址吗?我想要去吃那一家。」 「那一家啊。我稍微查了一下,似乎是超热门店耶。好像要排队才能吃到,你可以吗?」 「排队啊……那总之先去看看,如果排很长就放弃。到时去你家煮点东西吃也可以,或者是去买外带。」 「也好,那我们就先去看看吧。七点三十七分……嗯~~刚好是晚餐时间,大概很多人吧。要先去洗手间吗?」 「不用。」 「穿外套啊,长袖的。」 「喔,差点忘了。」 确认我套上连帽外套后,健吾也穿上薄机车皮衣外套,虽然很热,但健吾说这是为了安全,没有办法。 我拿开棍子,边走下楼梯边回头朝健吾比手指「嘘」,代表「接下来要安静」。 「……你不用讲你要出门了吗?」 我几乎无声地回应「没关系、没关系」。 「她要是又说些麻烦的话,我会受不了。」 我压抑脚步声,想要偷偷走出大门时,「逻逻?」客厅传来妈妈的声音,「你们要出门吗?」真的是顺风耳耶。 我硬把打算要回答的健吾推出家门,直接离开。我不想和妈妈说话,反正回来之后,就得听她无止尽地讲理性话题,我现在只想要尽情享受和健吾在一起的短暂时光。 「这样一来,我不就像个不懂礼貌,不理你的母亲,擅自带你出门的家伙嘛。」 「我之后会再跟妈妈说啦,别担心,别在意,我们走吧,希望可以吃到拉面。」 健吾有点无奈转过头来,手上拿着两个安全帽,粉红色和黑色,我毫不犹豫接过粉红色安全帽,因为这是我的,为了我而买的可爱颜色。 健吾戴上自己的安全帽后,突然看着我说:「欸,」 「嗯?」 「真的要选那一个吗?」 「当然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我说黑的这个或许比较坚固,你会怎么办?」 「讨厌啦,你在说什么,没怎么办啊,同一个厂牌硬度也没差啦。只有可不可爱而已,我绝对要选粉红色。」 健吾说著「也是啊」,接着却一动也不动,我感到不可思议,抬头看着戴上安全帽的健吾。 「怎么了吗?」 「……」 从全罩式安全帽的缝隙看不见他的表情,健吾一句话也没回,直接转过身背对我。 吧?因为我对妈妈态度不好吗?」 「……」 「呃,对不起。那个……嗳、喂,我在叫你,拜托你,说些什么嘛,拜托你啦……」 背对着我,一语不发的健吾仿佛变了一个人。我又失败了什么吗?做错什么了吗?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 「健吾?」 我慌张碰触健吾肩膀,他在发抖。「怎么了?」他好像在抽噎,重复好几次。宁静的夜晚里,我可以听见他无从隐藏的吸气声。 「你为什么要哭……?」 最后,健吾一句话也没说地转过头,在我面前慢慢脱下安全帽,蓝光在周遭扩散开。 我过度惊讶到连尖叫也喊不出来,只能「唔、唔」呻吟着往后退拉开距离,我打颤地吸气,才终于喊出一声声音。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我赶紧去把工作处理完,大概不会等太久。」 「那……我去你的房间等你好了。」 我脱下安全帽,发型或许乱了吧,我用力压了发际好几次。 「嗯,我觉得那样比较好,对不起喔。」 「没关系啦,这也没办法啊。虽然有点蠢,但我就带着这个去搭公车吧。」 「真的对不起,我会马上回去。」 「但没想到,这种时间了还要工作。」 「连我也没想到啊,如果你肚子饿得受不了,可以吃我之前买的杯面,我买了一整箱你喜欢的口味。」 「太棒了~~好喔,路上小心。」 我举高手,目送打亮车尾灯回到车道上的健吾背影离去。 手上拿着安全帽,走向附近的公车站。很幸运,八点十分的公车一下就到了,上了公车,在位子上坐下。公车直直朝着与健吾离开的反方向前进。 我们原本打算去拉面店看状况,但就在等红绿灯时,健吾的手机响了。健吾看了一眼后,急急忙忙靠边停,连忙回电。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电话是学校打来的,说有个现在立刻需要的资料之类的,说是只有荻尾老师知道密码之类的。「我知道了,那我马上过去。」健吾挂掉电话后转过头来,露出真的很不好意思的表情,接着对我说他得马上回任职小学一趟才行,但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所以问我要一起去学校,等他办完事情,还是要放弃拉面,我自己先去健吾的房间等着。 我真的都可以,最后决定回房间等他,没有特别的理由,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他这么忙好可怜、很担心他的身体,而且,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时间有限,也有点失望,但我可以等他,没有关系。 搭着公车一段时间后,在健吾公寓旁的公车站下车,健吾还没有联络我。 我用备份钥匙进去他房间,脱掉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被汽车废气喷到吧,感觉身上沙沙的。换上放在衣柜里,那些几乎和内衣裤没两样的家居服,平常常穿的小可爱和短裤。 打开健吾搬来时狠下心买的四十吋电视,就这样等着健吾联络我。但手机迟迟不响,我的胃开始隐约发疼,饿过头时总是会这样。 我站起身,从厨房柜子里拿出一个杯面,就是这个,冬阴汤口味,虽然有点在意热量,但晚餐少吃点就好了。 用快煮壶煮水后,倒进去,等三分钟。等待时间里把水槽里的碗盘洗掉。健吾是早餐要吃得像皇帝的人,但今天早上似乎很匆忙,没有时间收拾好,留下有着生蛋拌饭痕迹的饭碗、筷子、装了什么菜肴的小盘子和味噌汤碗。碗盘就泡在装着水的洗碗桶里,我仔细洗完每个餐具后,倒扣在沥水盘上。 原本想找叉子,但没找到。没办法,只好把刚洗好的筷子擦干,和杯面一起拿回房里。 想要立刻享用而拉开盖子时…… 我的目光,完全被没关的电视画面吸引了。 q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我赶紧去把工作处理完,大概不会等太久。」 「那……我和你一起去学校好了。」 我想要坐回刚刚才下来的机车后座,打算要绕到机车后方时。 「不可以。」 「什么?」 健吾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吓我一跳,我看着健吾,是我听错吗? 「逻逻,不可以,选另一个选项。」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说都可以的吗?」 「别又再选择这一个,换一个,选择另一个选项。」 「欸,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还好吗?该不会是忙到压力太大了吧?」 「我的现实已经无法改变了!」 健吾突然大喊让我愣住,他在生什么气?我搞砸什么了吗?还是说,他误会什么了吗? 「健吾,怎么了。」 「我想改变啊!但是不管怎么做都改不了啊!怎样都做不到!我只能在『这里』,在你的世界里存在啊!为什么啊!这是怎样,真是的,啊啊,够了,什么啦……够了、这到底是……唔……」 「那个……对啊?总之,就是啊,嗯,我们先一起回学校吧。做完该做的事情,然后冷静一下,好好谈谈吧,没事的。」 「这样不行啊!」 健吾戴着安全帽,尖声大叫。在我面前弯下身、膝盖跪地,当场缩在地上。我重复著「没事的、没事的啦」,朝他的背伸手。我不知道是什么如此折磨健吾,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医院?心理咨商师?或许健吾需要借助专家的帮忙吧。我也能做到什么事情吧。 「……没事的啦,我绝对会帮你的。」 「所以……得要改变啊……唔……」 健吾缩成一团哭泣的背、肩膀、安全帽,在路过车灯照射下发出蓝光,我只是不停地抚摸他的背。 但是,突然停下手,因为我发现了,这个背不是健吾的背,当他脱下安全帽转过来时,在那里的是──我无声地大叫。 我知道了。 这是梦,是梦境。 x 「真的都可以喔。」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总之,我赶紧去把工作处理完,大概不会等太久。」 「那……我和你一起去学校好了。」 我想要坐回刚刚才下来的机车后座,打算要绕到机车后方时。 「不可以。」 「什么?」 健吾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吓我一跳,我看着健吾,是我听错吗? 「逻逻,不可以,选另一个选项。」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说都可以的吗?」 「我说不可以!」 突如其来的尖锐声音,让我心脏猛然跳一下,「干、干嘛啊……?」 「绝对、不可以、再选一次这个选项!听我的话换一个!你要选不同选项!别和我走同一条路!」 「欸,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还好吗?该不会是忙到压力太大了吧?」 「如果你不改变,那就让我来改变──」 从全罩安全帽的缝隙看不见他的表情,里面仿佛换了一个人,健吾说出口的话让人完全听不懂。 「这次一定、这次一定,我要来改变!不管几次都不会放弃!」 健吾突然跨上自己的机车,丢下我启动引擎。 「什么?骗人的吧,等等我啊!健吾!」 他真的就这样跑走了,「……真的假的啊……?」茫然的我被丢在路边,是真的,我被丢下了,只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真的假的啊。 比起愤怒,更是一头雾水,内心充斥着满满不安。健吾没事吧?我至今从未看过他摆出那种态度,或许真的忙过头,让他的心理状态出问题了。 总之,我脱下安全帽,发型或许乱了吧,用力压了发际几次。 想着要打电话给他,还是放弃了。不管健吾状况怎样,感觉现在等他平静下来比较好。只要在房里等他,他肯定迟早会回来。 我手上拿着安全帽,走向附近的公车站,很幸运的是,八点十分的公车一下就到了,上了公车,在位子上坐下。公车直直朝着与健吾离开的反方向前进。 第四章 「欸、欸,等等啦!是要去哪?那时是哪时啊?」 「……够了。」 「什么?」 「放弃了,哪里都不去了。」 上一秒还强迫我要画《人小鬼大》,说我是鸟山的外星人,突然放开抓住我肩膀的手。发出蓝光、戴着面罩的脸,几乎茫然地抬头看天空。这突然的发展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你,似乎,把我耍得团团转耶……?」 在这段时间内,流过脸上的脑浆,仿佛运动后的满身大汗。就算用手背擦拭,当然也完全无法变清爽。我绝对不想要想像自己现在的模样。 外星人很干脆。 「已经够了,选择其他选项的时间到了。」 「什么够了啊,就算你突然转变方向……话题就在我搞不清楚方向时不断发展……话说回来,漫画的事什么时候结束了?」 「刚刚结束了,真的已经够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吧。」 「果然还是要去嘛!」 「不是那个意思,是和刚刚完全不同的话题。逻逻,你刚刚说过吧?想要两个人骑机车去玩,你说那是你的梦想。」 「啊~~那是……欸嘿……」 突然感到好害羞。双手遮住冰冷的双颊,装可爱朝左右歪头。「啪、啪」,脑袋里的东西又到处乱喷。但没有关系,已经没关系了,没办法在意这些小细节。 「对……两人单独,抛下世界的一切,我想和你去任何地方,之类的事情……讨厌啦,感觉这好像是小混混会有的想法耶?我懂,但我心里真的有无比憧憬这种事情的自己,我也无法否定啊……」 「好啊。」 外星人凝视我,对我点点头。在面罩下,他肯定轻轻微笑着吧。 「不管哪里都带你去,只要你想去,哪里都去。我们两人一起飞到宇宙尽头吧。」 「……真的吗……?」 「坐那个。」 我看着外星人手指的方向。 前一刻,死掉的重机还倒在那边,朴素的银色烤漆、半边压毁的cb400。 明明是那样的啊…… 「骗人!」 无法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我不小心惊声大叫。 一辆散发着不曾见过的鲜艳彩虹光芒、拥有漂亮流线型的机车独自站立在那边,轮胎还稍微浮在半空中。这要是烤漆,只能说主人的品味太独特了,但这不是烤漆的颜色,而是光滑表面自然散发的光芒。其中最耀眼的,是随着燃烧,发出「轰、轰」声响和光芒的透明油箱,等着我们坐上它出发。飘浮在周围的游离光子,在黑夜中晃动、卷起漩涡。 我根本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着迷地喊著「骗人、骗人」,我的双眼已经无法抽离。在黑夜中闪烁的机车,是我至今连做梦也没见过的超梦幻交通工具,超越我的任何想像。只要搭上这个,肯定真的可以去任何地方。外星人和我,连宇宙尽头都能去,甚至可能可以亲手摸到那如唱片般永远旋转的银河漩涡,我会以我的手指当唱针,那时,会播放出怎样的音乐呢?总之,肯定很棒。我们会无止尽共舞,忘记一切,这个夜晚将再也没有尽头。 「逻逻,走吧。」 外星人站起身,朝机车的方向走去。他转过头来朝我伸手,努努下巴像在催促我,但是…… 「等、等等……」 我当然想去,当然想握住他的手,但我办不到。 「我已经没办法走了,因为我都变成这样了啊……哇!」 只是稍微轻碰腹部,长绳状的内脏就滑溜地跑了出来。我想着总得做些什么,但硬挤也塞不回去,那就干脆稍微拉一点出来,结果超后悔,也太长了吧。 「恶~~这是肠子吧?怎么办,虽然很流行粗皮带,但再怎么说,我都没办法驾驭肠皮带啊!这样,再这样……想绑成蝴蝶结果然还是不行啦!因为怎么看都是肠子啊,这内脏的颜色根本无从隐藏啊!话说回来,里面装满满的东西也就是……呀!」 「逻逻,冷静点。」 「话说回来话说回来,哇,有东西漏出来了……啊!……完了……!虽然我想和你一起去,但这样绝对不行,一开始就太勉强了。我果然只能就这样单独在这里──」 「我绝对不会让你这样,没问题,我来……」 冷静从容的外星人,轻轻指着自己的脸。我知道,你是外星人。 「我都这样说了,你相信我对吧?没问题的。」 「……没问题……吗?真的吗?」 「真的没问题。所以站起来,走走看。我想和你一起去,如果你不在身边就没有意义了。」 外星人的话对我来说全是真的,外星人不会说谎,也就是说,我可以相信这是真的。 ──我没有问题。 正当我想要起身时,发现外星人看着我的胸口正中央,他手指着,我往下看是什么,就在此时,一直遗忘的感觉在我的胸口中苏醒。「……啊!」一个拳头大小的团块,在我胸中开始发热。「扑通、扑通」跳动的光线,穿透胸膛流泻耀眼光芒。 「骗人……!」 我看向外星人。他对我点点头,看着我,肯定在微笑。 「这是真的,这就是现在的逻逻。」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鲜艳的火色光芒闪耀,我的胸口就和机车一样。现在,光芒就寄宿于此。根本不需要燃料,自行强力鼓动,帮浦送出热力。温暖瞬间传遍我冰冷的身体,阵阵麻疼地热起来。我张开双手看,更加兴奋了。我用力吸一口气,像进入派对高潮似的朝夜空大叫「呀────!」能叫出声的这件事情更让我失笑,我可以看见发光的能量流过我的血管。金色、银色,光线在肌肤下循环,每流过一次,我全身也发出强烈光辉。 可以站起来! 我一口气伸直身体,接着直接转一圈,光带慢了一步轻轻缠绕在我的肌肤上。轻薄绢纱重重堆叠出的迷你裙如同朝下盛开的花朵,无一处不松软轻飘,每次晃动,就会如同洒落闪亮光线般地散发灿烂光芒。挽起的头发散发虹彩,风一吹拂,仿佛沉淀至今的空气层开始活动,长发翻动,极鲜艳的闪耀光芒炫目四散。睫毛、眼睛、指甲、嘴唇,我的一切皆闪耀带着虹彩的这个夜晚,现在正在闪烁、跳动。 踩着高跟穆勒鞋踏出一步的脚尖,轻轻飘浮空中。一步、两步,接着如蝶般跳跃,任何重量、任何力量都与我无关了。 「……带我走吧!到遥远的尽头!」 抓住他朝我伸出的手,他拉近我…… 「好,我和逻逻一辈子在一起。」 外星人抱紧我,我们两人就这样,如同罗曼史电影的一幕不停旋转。如同漫长道别后,终于邂逅的恋人一般。灿烂的虹彩粒子在身边飞舞,在黑暗中照亮了我们。 「对了,安全帽怎么办?我的粉红色安全帽已经坏了,黑色的还能用吧?」 「不用,两个都不需要,已经不需要安全帽了。」 外星人紧抱着失去重量的我,慢慢在草丛中朝机车前进。把我放上机车后座,稍微转过头看我:「让你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对不起喔。」 我点点头,笑了,好开心、好幸福。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知道你绝对会来接我。」 发动引擎,机车开动。 以眼花撩乱的速度朝夜空前进,我们仿佛朝天空燃放的烟火,正如刚刚所说,真的是飞上去,外星人没有说谎。 「……太棒了……!」 我大声欢呼,双手环抱外星人身体,用力把脸压在他背上。我很喜欢这样做。虽然不太能说话,但只要这样做,就让我感觉真的脱离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眼角目送往后方飞逝的风景,感觉只有我们生活在不同速度前进的世界当中。对我来说,这种时光比什么都重要。每天每天,可以在一起的时间有限,总是被什么追着跑,好多要做的事情,老是在意相隔的距离与剩下的时间──但是现在。 「真想要两个人就这样永远在一起!永远这样!」 接着永远在同一个宇宙飘荡,永远、永远在无限的时间洪流中相遇。 外星人转过头,接着碰触他的面罩。 相当厌烦地拔下面罩,微笑看着我。 接着想直接丢掉面罩。 我吓一跳,「欸?」忍不住用单手抓住,阻止他。 「你不可以脱下面罩啊!」 「没关系,我不需要了,已经够了。」 「但是!」 ──咦? 我自己也惊讶地听着自己说出接下来这句话:「因为你会不能呼吸!」 一瞬间冒出「这什么啊?」的想法,飞翔宇宙的速度太舒服,感觉就快要把这一瞬间置之不理了。不行。我拚命抓住怪异感的尾巴,在脑中思考,得思考才行,为什么外星人不可以拿下面罩?为什么他会没办法呼吸?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在这里没办法呼吸呢? 明明在一起,为什么「不行」呢? 「真的没关系,我要和你在一起,已经决定了,所以没关系。」 温柔微笑,他的唇。最喜欢的他的脸。以及避开我想要压上面罩的手,他那双平静的眼。 「……不可以啦……」 平静的蓝光、静止的呼吸声。 「我说没关系,这样就好了,我说了就是真的。」 我转头看向闪亮机车在我们身后直直延伸的轨迹,那一条划破天空的灿烂线条,是一条发光的丝线。 「不行……那样不行啦。」 「没有不行。」 「……不可以!呼吸、呼吸!我叫你呼吸!我不要你这样!」 我们,正打算两个人一起走,打算沿着这条丝线往前进。 但我发现了,更应该说,我终于开始想起来了。 (这个──不是我的丝线!) 我的丝线应该更乱,应该已经缠成一大团,变成解不开的大绳结了。不仅从何而来、要往哪里去,连从何开始、要在哪里结束,还有已经抵达结束那端的那一瞬间,我全忘得一干二净。明明早就全部清楚看见了啊。 我边回想起来边往后仰,离开外星人身边。 也就是说这个人,这个外星人──在我的丝线尾端,勉强搓黏上他自己那条还很长的丝线,不自然连结起来了? 明明该朝不同方向延伸的丝线,他打算这般连接后,两人一起朝永远的尽头前进吗? 「……没错吧?是这样没错吧?是这样对吧!」 「什么?」 「把我的丝线弄成一团乱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啊」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千钧一发,有发现真是太好了。不可以和他一起走。 「这样子绝对不行!不会让你这样做!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你突然说什么啊,都到这里了。」 「拜托你,呼吸!加油啊!快点呼吸!」 「已经回不去了。」 「可以回去!你还回得去!」 「我不想回去。」 「不可以!你要回去才行!」 我努力把面罩压回他脸上,用力大叫。 「所以快点呼吸!呼吸!拜托你啦……!」 外星人转过头拒绝我的手,身上持续发出蓝色光芒。他什么都不对我说了。 我想,我得要问他才可以。 「……在这里,」 你在这里。 「可以……呼吸吗……?」 我知道外星人的答案。答案已经出现了。对话的最后,结果还是会抵达结束。一旦说出口后,接下来不管走哪一条路线,终点都不会改变。这句话就是这种意思。 「可以。」 正确答案是「不可以」,你和我不同,完全不同,我们得活在不同世界。即使我能呼吸,你也没办法呼吸。不这样不行,也就是说,你…… 「──大骗子!」 我推开他的身体,双手伸向龙头,强行握住,胡乱往左、往右扭动,摇晃机车。当我用力倾斜体重后,外星人惊声大叫: 「你在干嘛!住手!」 「你这个外星人是大骗子!装作是我信任的人,还打算让我以为这是正确的!你也没被光束击中对吧!因为那个,当时来告诉我这个世界要毁灭的,那个外星人──」 「住手!要掉下去了!」 我不理他,用尽力气撞飞他的身体。「逻逻!」他放开的左手往我的方向伸过来,但来不及了,他的手、手指只抓住虚空。机车上下颠倒,我和他和机车一起成为一团光块,似箭下坠。 我也知道会掉往哪里,也确实听见呼唤著「在这里」的声音,掉到那里后,一切将被破坏、消失,接着我们将在不同地方醒来。不是x,而是真正现实的延续。我们分隔两地了。 「──因为那是我啊!外星人是我!健吾是人类!」 然后,要说再见了。 这之后当然会如此发展。 是这样没错啦。 大家对不起,我可以在这边再说一次绳结的事情吗?……不可以?拜托啦,我尽量长话短说。如果大家不懂这个,不只接下来的发展,这之前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好好理解(如果真的不行,就请跳到接下来的※符号处)。 所以说,来讲绳结的事情。 我的丝线的绳结,和缠绕在手指上好几圈后,拉紧其中一端做出来的绳结相似,但却是更巨大、更复杂的失败版本。 某个时间点起,过去和未来连结成同一个时间,接着出现了好几个回圈。所以才会那般在同一个地点醒来这么多次,才会陷入回到同一个地点好几次的状况中。 这些全都是骗子假外星人的错,这个人,大家当然十分熟悉。 荻尾健吾,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情人。 我和健吾原本打算要去吃拉面,说著「大概很多人吧」,只是去看状况,这大家都知道了吧。 我们骑着朴素的银色cb400在夜路奔驰,但健吾接到电话,中途停下车。大家当然也都知道这通电话的内容了吧。 那时候的我,其实选择和他一起去学校。接着,我们两人往学校的途中,八点三十六分,发生一件事了。 现在开始把这件事当作「p」,待会儿,我会好好说明我眼中所见之事。 总之,p发生了,我和健吾也因此分隔两个世界。 我的丝线,就在这里结束了。我走到过短的丝线终端了。 接着,抵达后的我看见了未来。 (健吾,会来找我……) 真的看见了。 我的眼睛,清清楚楚看见那幅景象。 健吾来找我。使尽手段越过世界的界线,来到我的世界中。丝线结束的我的世界,已经处于时间流动的概念外,一切都停止了,所有事物突然停下来,也没有任何事物消逝。接下来,我会连我自己是谁也忘记,只会在永远持续膨胀的物理中,相对收缩、崩坏、毁灭才对。这就是「自然」。因为所有生物,都理所当然会如此发展。 但是健吾却打算再次转动时间。他闯入我的世界,摇醒即将忘记一切的我,不断重回记忆中过去的那个时间点,插手做出变化,想创造出不同结果的全新世界。他尝试了几次,就在我的丝线终端分出了几个分歧。 就这样,健吾把我的丝线搞得一团乱,揪成一团解不开的复杂绳结。 之所以装成外星人,是因为他认为这样能让我顺从他的尝试。对我来说的正确象征、绝对可信之人就是妈妈,也就是外星人。为了不让我觉得可以就这样结束,健吾利用了我的恋母情结。 但不管健吾尝试几次,我都不选其他选项。我总是选择同一个,结果就是,没办法改变接下来的发展。怎样都没办法避开p。无数的分歧在那之后还是经过相同路径,回到原本的点。接着又与相同地点连结,不管重试几次,都只能从相同地点重新来过。 但是,健吾迟迟不肯放弃,几十次、几百次、几千几万几亿次,重复几乎无限的次数后,终于有一个分歧支线,出现了小小变化。那个变化终于创造出与现实不同的发展。 这个变化,就是我搭上八点十分的公车。 结果,我在p受到的致命伤变成健吾承担,独自待在健吾房间等待的我,手机响起。电话是健吾父亲打来的。开头就对我说「逻逻,大事不好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笑。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要联络谁才好啊?我完全不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们说健吾没救了。」 ──我看见到此为止的画面,预知所有未来了。 之前,花了很长的时间重复了无数次尝试,这是巨大变化。所以很难察觉在这之中发生的微小变化,会让接下来的世界产生怎样的新变化,这也是没有办法。 但我发现了,更正确来说,因为我看到了。 我当然没办法允许,绝对得要破坏掉分歧后的世界才行。不能让这变成现实。得趁着健吾还没发现前,先行消除这个可能性。不管使出什么手段,只有这个,绝对得消除不可。 要让在健吾房间里独自等待的「我」,知道这里不是真正的世界,这是回到过去分歧出的不同世界。也就是「只是梦境」,「快点醒来」。 但是要怎样让「我」相信呢? 该怎样让「我」相信我说的话是正确、是真实,我可以预知未来,从遥远宇宙的那头出现在等在房里的「我」面前──啊。 啊、啊、啊! (外星人!) 结果,我还是和未来的健吾想到同一处去,但我也确信这能使一切顺利。 在房里等待的「我」也是我,而我会相信外星人说出口的所有话。我站起身、迈出脚步,我变成外星人,我非得这样做不可。应该说,我可能早已是、早已变成外星人了吧。 这里是我的世界,只要我想,我可以变成任何人,只要我想做,什么都能做到。 变成外星人,我出现在健吾房间的电视上,我不知道在「我」眼中,我长得怎样,但只要看见我,「我」肯定也会知道是外星人,因为在这里的我,真的是外星人,不同世界中的「我」,看见这个,肯定也会以为外星人出现在电视上。 「……看着这个的所有地球人,让大家久等了。」 「我」也肯定会听到这个声音。 「请大家务必冷静听我说,这个世界即将毁灭了。我们外星人拥有预知未来的技术,所以很清楚。」 在这个世界中,健吾就快要死了,这等于是世界毁灭,这里正朝着健吾的世界毁灭的结局前进。 「这不是谎言,这个世界,就快要毁灭了。」 我拚命对着电视机前的「我」说,不可以让这个世界存续下去,这种分歧才不是真正的世界。你以为自己活着的世界,只是场梦,快醒来,然后回想起来,你还活着,就代表p已经发生了,如果那件事情不发生,健吾就不会来找我,世界也不会出现分歧,世界已经分歧,就代表那件事发生了,已经通过那个点了。我也看见画面,全部看见了。回想起早已经验过的现实、那个p,那时的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想着什么呢?叫出什么了? 「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人类可以避开即将发生的世界毁灭,因此来到这里。总之先冷静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请相信我。也确实存在避免世界毁灭的方法,不可以继续前进,仔细看,然后回想起来。没错,这是梦──」 这时,从云那端要落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外星人,当然能预测。 有什么从我头上如箭般直直落下,破坏这个世界,把「我」的时间与那个绳结──接下来被我称呼为x的醒来瞬间连结。 我很清楚。 我抬头大叫: 「在这里!」 (落到这里来,破坏这个梦,消灭这个梦,醒来啊……) 白光中,声音已不成声,一切在一瞬间炸裂,我的身体,身体形状的这个概念,也因为冲击碎裂、消失。 这个世界也被「现实」的外星人预知会毁灭,被「现实」光束贯穿后,变成单纯的「梦境」而消失。 (……接着倒数五秒后,就要醒来了。开始了喔,倒数五秒、四、三。) 我边失去一切,边等着自己醒来。「我」倒在血泊中,漫长旅途即将启程,我已经看过画面了,所以早已全都知道。接下来,我将成为「我」的延续,「我」也将成为我的延续。原本该在未来的点,不知何时成了过去的点。接着,我将无数次与健吾邂逅、无数次相恋、无数次争执,又再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重复这将近无限的时间重新活过一次。因为健吾,我的绳结早已乱成一团,束手无策。 但是,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觉得好开心,真的觉得好开心。 (听见了吗?你在那里吧?别害怕,睁开眼……) 二──深呼吸,接着回到最初的x。 当然,已经不需要回去了,我刚刚说了是最后,那是真的。我不会说谎。只是,我只是想要告诉大家,在走到这一步之前,发生了这些事情喔。 那么,再见。 ※就在这里。 接下来让我把时间稍微往回倒转,从p开始吧。大家还记得吗?被我称作p的就是,两个人在夜路奔驰,晚上八点三十六分发生的事情。p发生后,就是再见后的故事。 *** 看了一眼手表,八点三十六分。竟然得工作到这么晚,真的是很忙碌的工作耶。我小学时,完全没发现老师这么忙碌与疲惫。沉浸在不断学会的新事物当中,时光飞逝般度过。健吾长大成人后,又重新投入那如梭飞逝的岁月中。 右边看见耸立的水泥墙,我们的机车朝健吾工作的小学前进。进入仿佛环绕水泥固定的山坡斜面的和缓弯处,我也配合机车倾斜,巧妙移动体重。正如同健吾曾告诉过我的,只要好好看着前进方向,自然能做出这种举动。 我不知道要在小学里等多久,但等久一点,拉面店的人潮也可能会减少。咦?等等喔,也可能会更多人? (会如何呢……要自己煮也是可以啦,话说回来有材料吗?如果要买东西,就要绕去超市一趟。) 我在脑海中模拟了需要自己煮食的状况,因为让健吾觉得「喔,这家伙挺能干的呢!」的虚荣当然很重要。然后要是有分量,还可以摄取蔬菜的菜单,而且还要是没做过的,那要做什么好呢? 此时,对向而来的车头灯突然开始闪烁,一闪一灭、开始左右摇摆,在紧急转弯后,消失在我们面前。 当我想著「是怎么了啊?」的同时,我们从背后被撞飞了。我用脖子几乎要断掉地用力往前弯,重重地打在健吾背上。力道之强大,夹在中间的胸口和腹部都快被压扁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煞车声?巨声响起,在巨声中,我和健吾交叠往前倒,接着因为反作用力往后弹。前轮左右晃动,车灯从斜前方朝我靠近,被撞上后,我被弹到旁边去。 我放开手了。 所有声音停止,我的叫声也不知被吸去哪了。 健吾扭转过身看我,朝我伸出手。所有事情的发展速度缓慢到令人恶心,但健吾的手好远,我完全碰不到,我们就这样分开,健吾也就着扭身的姿势,划出弧线朝斜前方抛飞出去。 我和机车一起倒下,头部撞击了数次,冲击让我的视线如杂讯般弹跳。健吾还在空中,手脚用力划动着。我被机车夹住了脚,横倒在路上持续滑行。天空越变越黑,掉下的大团块不断落在我身上。但我什么也听不见,最后甚至看不见,连自己是不是闭上眼都不知道。 我没有任何感觉。 也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少时间。 「……不要……」 我想这应该是我的声音。 「等等,不要不要不要……骗人,这绝对是骗人的吧……」 我什么都听不见的耳朵,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看见的东西。我什么也感受不到的心,因为我感觉到的恐惧而发抖。 健吾仰躺倒在地上,但他身上盖着泥土、夜色等许多黑色的东西,还没有人发现健吾倒在那里。 全罩式的安全帽中,健吾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沉默,埋在土砂中的胸口也没有起伏。 「不要啊!喂!快来人啊!」 我拚命大叫,但不知道谁会听到我的声音。道路上许多车不规则地停了下来,他们互相冲撞、撞上护栏,还有车被撞烂了,响个不停的喇叭声震动着夜晚的空气。有好多人,也有好多刺眼的光线照着我。崩落的斜坡与剥落的水泥块覆盖着道路,还有许多石块、岩石、被削断的树枝落在我们身上。 健吾还在那下面。 !」 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最初被撞飞那时,早在那个瞬间,一切都结束了。从崩落斜面掉下来的岩石,从背后将我压扁,我的安全帽碎裂,后脑杓也被削掉了一半。 健吾。 「喂!谁啊!……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死掉!加油啊!」 砂土被挖开,健吾的身体露出来了。好多人跑过来,用器材连接健吾的身体,担架立刻被搬到旁边,他们把健吾的身体移了上去。 他的胸口还没有动。 「呼吸啊!」 我用着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哭泣,而我那什么也办不到的身体,被装进了袋子里,拉链拉上。这不是梦,我的丝线已到尽头。 万物停止的时间中,如烧灼的残留影像般,倒下的机车、碎裂的安全帽、以及倒在一旁流血的我被留下了。 我的眼睛没有闭上。 未来的影像开始爆炸。 *** 孤单醒来后,我坐起身体。 先看向双手,再低头看我的身体,(啊──啊……果然是这样)只能放弃了。我那般炫目闪耀的身体,变成了只是透明的「无」。我已经不在这里,连身体也不存在。这也是当然。 从那个灿烂的宇宙坠落,我回到过去如犬字旁姿势倒下的地方。没有鼓动鲜艳色彩的机车。山崩的事故现场被封锁,有好几台重机械工作着,完全没有现实感。我穿过封锁线,在道路上行走。 没人能看见我,我蹒跚走着,试图寻找健吾。他被放上担架,坐上救护车到医院去。 我穿过医院大门,就算在大厅走来走去,也不会有人告诉我健吾在哪层楼。已经,没人能看见我了。我走上楼梯、转过走廊、穿过好几道门,四处寻找着健吾。 最后,终于找到了。 那个满是机械的房间里,令人惊讶的人数围绕在健吾身边。互相怒吼般地彼此喊着,忙碌地更换器具,碰触着扩张开来的伤口。 健吾仰躺的身体上,如帐篷般盖着轻薄的蓝布,他的肚子开出大洞,大家的手都往里面伸。 我好想看他的脸,所以钻进了蓝布底下。 手术灯的强光穿过蓝布,让健吾发出蓝色光芒。 那闭着眼睛、脏污的脸上戴着氧气面罩,管线连接氧气瓶,他拚命呼吸着。 健吾现在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回到这里了,用著「我深爱之人的样貌」呼吸着。 那些无数次、无数次的邂逅,我真的好开心,可以和健吾一起旅行了几亿万年的梦中之旅,我好开心、好幸福。但是,不能那样下去。因为我想要救健吾……健吾能理解吗?还在生气吗?拜托,别生气啊,我最喜欢健吾了。 就算伸出手也碰不到,于是我缓缓趴下身体,和发出蓝光的健吾交叠。 我从交叠的部分开始,慢慢融化。自己认为「这边开始是自己」的界线渐渐消失。 健吾就是这样闯入我的心中吧?离开自己的身体,碰触我,失去自己来找我的吧? 我还记得他温柔的手指,健吾碰触我的脸颊,撩起我的发。但我就快要忘掉那份温柔了,因为这是自然演变。 取而代之,我已经不需要在意时间流逝,在忘掉一切前,边融化于健吾之中,并决定下一次要在哪里睁开眼。 我已经知道所有未来了。 夏天结束,你将会回去独居的房间里。 我的爸爸和妈妈会造访那个房间好几次,有时妈妈会独自前来。妈妈还在找我,拚了命要碰触我留在你心中的痕迹。爸爸为了保护妈妈,努力撑住自己的心,但妈妈不如爸爸坚强。妈妈不断、不断寻找我,直到她的丝线终端。时光流逝,抵达最后终点,在停止流动的时间中,妈妈终于找到我了。接着,我们一起等待最爱的爸爸。 接下来,还会出现许多爱你的人。 在这其中,你会找到一个和你一起步向未来的人。 你们会结婚,成为家人,一起变老,在得拄拐杖走路后,她还是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两个人会边听着海涛声,边一起慢慢爬上坡道。 吹动长裙裙摆的风,带着些许雨水气味,你抬头看向天空。你会想起外星人逻逻从云端那头掉下来时的事情,还有和逻逻一起做了一场漫长梦境的事情。在你身旁的那个人,会听你说这个讲过好几次的故事,你会很幸福,你会和所爱之人一起幸福,你绝对没问题,真的,我没有说谎。 我已经知道那模样了,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但那对你来说,还是个遥远未来的事情。 现在的你,身处夏天结束之时,逻逻已经不在了。你才刚出院,回到独居的房间而已。 打开电视,外星人就在画面中。 开始播放不知从哪连线的现场直播。 然后你会在「这里」,一直听着我这样叙述故事。 对不起,说太久了,已经要结束了。请让我再说一次谢谢,你老是说我毛毛躁躁的,真的是这样呢,我讲出口的话跳来跳去,很难懂对吧。 话说回来,我原本想要对你说「欢迎回来」的啊,完全忘了这回事,自顾自说个没完。但我也不会重来啦,你放心,因为都已经讲到这里了啊,所以现在,我要唐突说出来啰,挥舞着手,用大家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说: 「欢迎回来!」 好多你,在相同今天、相同时间,在相同时机打开相同房间的相同门扇,用相同姿势坐下,相同在「这里」,听着我在电视机里说话的声音。 没错,大家。 每次一重来就会诞生的数十、数百、数千数万数亿的,无限的你──大家,现在回到相同地方来了,大家都会好好回到「这里」。 同一张脸,流下相同泪水,呼喊同一个外星人的名字,同样大喊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