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寻找星星的借口》 插图 网译版 转自 天使动漫 作者:河野裕 翻校:真霄蜗牛 图源:昨日尋找6k的借口、kinoko(实体书内封) 天使动漫论坛: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tsdm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 简介 那时,我曾恋慕着她。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升学到全寄宿制初高中一体校后,坂口孝文与茅森良子成了同学。茅森天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在这个表面上已经不会因眼睛的颜色而产生歧视的国家,她立志成为首相,想创造真正平等的社会。与坂口变得亲近后,茅森对他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茅森会成为图书委员,是为了寻找电影导演——清寺时生的珍稀剧本《海豚之歌》。 序章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坂口孝文 好不容易翻过被挂锁锁住的大门时,我忽然闻到一阵柠檬的香气,随之想起的是图书馆的资料室。 在同时设立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这所制道院学校里,有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洁白的灰泥墙配上深蓝色三角形屋顶,很是亮眼。这座漂亮的洋房是将八十年前英国贸易商建造的宅邸解体后移址重建而成,与藏书量相比,占地面积相当大。但它本来是作为住宅而建,不适合当图书馆,特别是用作资料室的房间面积不到十五平米,让人觉得逼仄。 在那间资料室里,保管着与名叫清寺时生的电影导演相关的收藏品。清寺是制道院的毕业生,晚年还有一段时间担任过这里的特邀讲师。资料室里除了完整收藏着他写的剧本、电影海报,还有少量的书信,以及记录了灵感的笔记。 当时负责图书管理的中川老师是清寺电影的忠实粉丝,对资料室的管理非常用心。由于害怕收藏品被虫蛀,用了大量的防虫剂,资料室总是散发着柠檬的香味。 中川老师是名不到三十岁的女性,性格沉稳,但说起清寺时生就会变得相当饶舌。 「你对天才描绘的天才感兴趣吗?」 有一次被她这么问,我回答说:「有兴趣。」 我喜欢这位老师的声音。其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用事,就像大型的弦乐器,虽然在管弦乐演奏中不会抢风头,但认真地奏响奠定基础的旋律。老师用她悦耳的声音给我讲了清寺时生剧本里的一段小插曲。 故事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画手,他平时给人画广告还有书籍装帧时的插画,有时间时还会担任绘画课堂的讲师。来上课的学生里,有一名非常擅长画画的女初中生。她的画风细致,构图也很有趣,用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哪怕是以画画为职业的画手来看,少女的才能也令他嫉妒。 画手问那名少女: ——将来,你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吗? 然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回答: ——我总是偷懒,恐怕没法成为职业的画家。 闻此,画手受到了打击。她还年轻就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以为是相当努力后积累下的结果。但,如果不是,那才能这件东西就实在太残酷了。 讲到这里,中川老师忽然停下。 我开口发问,填上对话的空白。 「就是说,天才可以不努力就得到结果吗?」 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非常不恰当。 老师的嘴角露出微笑。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一个星期天,画手在公园碰到了那名少女。 她正在写生。一张又一张,一心一意地不停画着同样的天空。被画手搭话,她便回答,自己画不好云,所以这是在偷懒。 但她毕竟还在画,怎么算得上是偷懒呢。画手在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感到不痛快,但终于意识到少女所说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在偷懒,因为她明知自己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云画好,手却仍没有停下。对于没有进步的练习,她不认为是在努力。 中川老师叹了口气说: 「就是说,所谓才能可以说是一种前提的形式吧。」 闻此,我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想。」 中川老师也满足地点头,总结道: 「对我们来说算是努力的事,对天才来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少女。她简直就像不知道努力这个词,自然而然地不停努力,拥有和任何人都不同的行动前提。 少女名叫茅森良子。 那时,我曾恋慕着茅森良子。 如果说这句话里有什么谎言,也就是我用了过去时罢了。 * 时隔已久看到的制道院的光景,和我以往的认识毫无二致。 穿过两侧草坪的不规则石板路前是圆形的池子,池中心有白色的喷泉,形状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酒杯重叠。越过喷泉,是只有七级的短台阶。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只是知道,实际上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无人修整的草坪不像样地胡乱生长,到处是枯黄。池水已经干涸,只剩枯叶像泥污一般沾在池底。 我走上喷泉后的台阶。台阶不高,踏步宽度很长,表面上优雅,却不合步幅,很难说走起来舒服。走上台阶便是高中部的校舍。 红砖砌成的校舍建于战前,大门和窗户的上部用拱形装饰,所以是有西洋历史的建筑——比如给人的感觉有点像伦敦塔,设计上不必担心显得老旧。但如今,花坛里已经没有花,这个夏天雨水明明很少,杂草却一个劲长高。今年春天以来不再有人的制道院,已经彻底老朽。 知道制道院即将停办时,我的感情难以言表。 这里是初高中一体、全寄宿制的学校。从我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多愁善感的六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这所学校里度过。 我讨厌制道院,对这所学校称之为传统的价值,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但同时又怀有谢意,因为我的确在这里遇到了几个朋友,还有值得尊敬的人,以及令人喜爱的人。所以对于制道院,我同时抱有轻蔑与爱情。 但我从这里毕业,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七年过去,时间洗去盘踞在心头的种种感情。无论愉快还是厌恶的记忆,都同样风化,不再扰乱心情。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唯有一份感情仍一如当初地冰封,毫无变化。 我对这份感情束手无策,又无论如何都想要克服,于是给茅森良子写了信。 ——如果您还在意那天时钟指针倒转的理由,可否再见一次面? 我在信里写道。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手表的时针就快指向下午五点。 我在校舍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肩上的背包也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部玩具般可爱的红色对讲机,用双手攥紧。这套对讲机本来是一对,我和茅森各拿着一部。有一段时间,我们曾共享同一个频率。然而。 刚好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八月二十七日。 我背叛了她。 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我仍未能偿还自己的罪过。 第1章 一切的爱 都是为了忘记 仅仅一句话的过程。 ———————————————— 1.坂口孝文 茅森良子是天才。 那份才能不是身体能力,也不是艺术上的感性,而是更难以形容、却让周围不得不承认的东西。 硬要总结,便是她把自己的一切——如果这么说太夸张,那就是把她的大半时间——都交给自身价值观来判断并行动的才能。她始终顽固又诚挚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这终究是茅森良子的故事。 所以一切都从我和她相遇开始。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讲讲自己。我会尽量简洁,但如果各位觉得无聊,随便听听也就算了。 * 小时候,我可以说是很爱讲话的小孩,大概是好奇心旺盛,话自然多了起来。 但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太尖。别说是同年级学生,连和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比都显得尖锐,简直像是雏鸟拼命呼喊父母的叫声。特别是「な(na)」行的发音特别糟糕,如果不小心翼翼地用气抵住喉咙,声音就会尖锐到变调。 从那时起,我就克制自己,极力少说话。声音尖锐,让我觉得相当不像样。自己读了很多书,也擅长学校的功课。每当我说话,大人们基本都会吃惊地说「简直像在和大人讲话」或是「这么难懂的词你也知道啊」。我把早熟看作骄傲,相信只要按这个速度成长,早晚能成为有智慧又优秀的大人。我这样的人,声音不该比其他的孩子们更尖锐又不安定。 从某段时期故作沉默寡言后,我很快在班级里得到了特别的地位。和我搭话时,同学们总显得有点紧张。每当我要说什么,他们便闭上嘴不会打断。拜此所赐,我能够足够小心、尽可能压低音量慢慢把话说出来。在小学男生间的阶级制度中,必然是开朗又擅长运动的家伙占据顶层,但我跳出那个三角形的力量关系,一只脚踏进和老师们同等的「大人」界线之内——以沉默、擅长学习还有读了很多书为武器。 不,我真正的武器另有其物。 简单来说,就是家世。我家里从很早以前一直经营造纸业,在纸制品达到全盛期的二十世纪后半,公司规模扩大,名字绝对传遍了监护人和老师们的耳朵。看来那个气氛对孩子们也产生了影响。 我一直沉默不语,埋头学习,就算被人觉得性格阴暗也没什么奇怪的。然而得益于家世的名声还有资产,他们都感叹说「那人与众不同」,其实我单纯是认为自己的声音不像样子而已。 靠并非自己的力量得到保护,我当然不甘心,但又什么也做不到。或许实际上能做到些什么,但没有太强的意志,就顺其自然地安稳度过平静的小学生活,最后依照父母的意愿,升上制道院学校。 如果只看学生数量,制道院的规模算不上多大。初中部各学年只有两个班,每班三十人。至于高中部每学年多一个班,但六个学年加起来也只有四百五十人左右。 相对于学生的数量,制道院却拥有非常大的面积。尽管这里位于山腰,最近的城镇也算不上大都市,地皮值不了多少钱,但老师和建筑的数量都很多。再加上是全住宿制,无论入学金和入学后的费用都不便宜,说白了就是有钱人的孩子才能上的学校。 刚入学时,我怎么也不习惯。 最大的理由是宿舍。在那里体验到的是从未有过的生活。三餐会按时准备好,但打扫和洗衣服要自己亲手做。这不只是增加麻烦,还会体现出各个学生的价值观念。有人抱怨室友总是不收晾干的衣服,他自己用盥洗室时又弄得很脏,让其他住宿生直皱眉头。事不关己的不满随处可见。 尽管如此,初一下半年时我总算开始习惯宿舍生活,这时我遇到了两个巨大的变化。 第一个是变声。从入秋开始嗓子感到异常,每次出声都感觉好像被什么挡住,让我莫名不痛快。起初还以为是感冒,但很快发现嗓音明显开始变化。 我一直对变声迫不及待,然而最后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嗓音的确多少变得低沉,但和内心期待的「理性成熟的声音」相差甚远,我依旧讨厌自己的声音。结果只能陪着这种丢脸的嗓音过一辈子了吧,我想着渐渐死心。 另一个变化是成绩。要说我引以为傲的东西,除了阅读量以外也就是考试分数,可初一下半年成绩却大幅下滑,我从一个只会沉默读书但学习很好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只会沉默读书学习却不好的家伙。 学年末的考试和变声期结束刚好赶在一块儿,我带着两份混乱与死心的念头,升上了初二。 带着莫名想撂挑子的心情,我迎来了初二的开学典礼。 就是那一天,茅森良子出现在我面前,脸上带着彻底自制的笑容。 她站在黑板前,用深绿色的眼睛环视众人说: 「我是茅森良子。今天起来到制道院和大家一起学习,请各位多多关照。」 制道院这所学校里绿色眼睛的学生不多。我在读的时代也就是五个人里能遇到一个,若再往前追溯二十年,这个数字便无限接近于零。话虽如此,如果事情只是茅森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我们也有心理准备能够接纳,因为换个角度来看,有百分之二十的同学都是绿眼睛。 让我倒吸了口气的,是茅森接下来的话。 如果不是错觉,那句话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的: 「将来的目标,是成为首相。」 如果这话出自比自己小五岁的孩子之口,我只会觉得招人喜欢,然后露出微笑。但这里是制道院。虽然算不上大人,教室里的我们已经迎来青春期,大半同学应该都对她说出的目标感到别扭。 理由有两个。 首先是感情上,对她的话无法产生共鸣。 如今这个时代,到底还有谁会立志成为首相?就算实现了又能得到多大幸福?班上有同学家里开医院,于是为了继承家业而勤勉学习。也有相反的人,为了远离家业想考上好大学。但没人想当政治家。茅森宣明的目标,和我们的价值观相差甚远。 另一个理由,是她的话实在太不现实。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绿色眼睛的首相,也没有过女性首相。她是想同时打破这两个记录吗。 但站在黑板前的茅森挺直后背,毫不激昂也不难为情。这个时候,我从她身上感觉到的只有自信。 茅森露出恰到好处又精准控制的笑容。 「虽然晚了一年,但我很高兴能和各位坐在同一间教室。有不习惯的地方或许会给大家添麻烦,如果能和大家愉快相处是我的幸运。」 她的声音很悦耳。 比女生的平均音调低沉,却仍然清澈,清晰地传遍整个教室,令人心情愉快。 在一开始,我对茅森抱有的感情,说不定是对她声音产生的自卑。 * 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保持沉默长大,我学会了一项特技,那就是「大多数话都能听过不久就忘掉」。 恐怕,人是先想说话然后才变得带有感情吧。就像被自己的声音说服,然后开始相信或怀疑什么。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说话,其他人的话就不会留在心里,而是漂着漂着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和幽灵被超度时一样,真是意外。 每个人都很在意茅森。各种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也传进了我的耳朵,但我有意与那些话保持距离。所以关于茅森,我相当于一无所知。 意外的是,连绵贯条吾都提到了她。绵贯是我自入学以来的室友,可以说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提不起劲地说: 「茅森好像进了红玉舍。」 在制道院,男女宿舍各有三栋。 男生宿舍是紫云、青月、白雨。女生宿舍是红玉、黄苑、黑花。这些宿舍有明确的上下关系,单纯来说是设施不同。 我们住的白雨,还有女生那边的黑花处于最低级,在学生间被称作黑白组。这两栋宿舍是双人间,每个房间里有两张学习桌和一张双层床。初中部的一年级学生全部被分到黑白组,而其中有半数在六年间始终留在这里。 处于中级的,男生宿舍是青月,女生则是黄苑。这两栋也是双人间,但每间面积更大,床也是分开的。此外另设称为学习间的大房间,在那里给每个住宿生单独提供书桌。说到制道 院的彩色组,基本上就是指这两栋宿舍。 而最上级的是紫云和红玉,男女各二十人,总计四十人。在校生中只有不到一成能住进的紫云和红玉给学生准备了简单的单人间。这两栋宿舍被称为紫红组。 从初中二年级起,年级升高时可以提出申请,然后转到更高级别的宿舍。话虽如此,由于房间数量有限,谁的申请能通过是由学校决定。选择标准并不公开,但在学生之间都明白其中不成文的规矩,也就是成绩和捐款额。 我无法适应制道院最主要的理由,就是这个宿舍的构造。比起共同生活中不习惯洗衣服,更对分成三等的宿舍感到头疼。 设施倒没什么。优秀的学生得到优厚待遇,没什么不公平。至于捐款额也一样,哪怕一个人住的大学生还有走上社会的人,只要出更多钱就能住更好的房子。 但在制道院,宿舍直接代表了阶级。进入高级宿舍的学生,就比更低级宿舍的学生了不起。当然校规里没有条文,但这样的气氛却像阴云一样沉重地笼罩在头顶,让我们接受这些规则。简单来说,就是接受名叫传统的东西。 绵贯说: 「初二转学过来,直接就进了红玉舍,这是前所未闻的吧?」 我没有明确回应,只是歪过头。我才不在乎制道院的历史。 而绵贯大概也不是想要我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特地选紫红组太蠢了。人际关系就和自然灾害一样的吧,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就会有不和,自己跳进去有什么意义啊,比堂吉诃德还差劲。挑战风车单纯是被人当个笑话就完事了,自己主动冲进灾害只会受到二次伤害。」 他是个爱说话的人,但同时,又不会把想说的原样说出口。 也就是说绵贯在担心茅森吧。在制道院里宿舍代表阶级,但也会出现逆向歧视。被认为用不正当手段进入紫红组的学生会受到强烈批判。 只有对入学后一直是室友的绵贯,我可以不在意嗓音和他说话。我原样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还不太了解这儿的情况吧,是不是单纯是想要单人间?」 但他摇头。 「茅森知道。明明知道还选了那栋宿舍。」 「为什么知道?」 绵贯盯着我的脸,然后轻轻开口,声音好像扔下手帕一样。 「她的养父是清寺时生。」 这可是头一次听说。 在制道院,清寺是一种被神化的存在。 「真的?」 「你不知道啊。」 「你确定?」 「至少,本人是这么说。」 「清寺时生本人?」 我问了个傻问题。去年秋天,清寺因病去世了。那件事成了大新闻,连制道院都举办了追悼仪式。 绵贯似乎以为我开玩笑,轻快地回答: 「怎么会,是茅森。」 如果茅森良子是清寺时生的女儿——按绵贯的说法是养女,但不管怎么说都和清寺有密切的联系,那她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所学校里不成文的规矩。清寺还在读的时候,制道院应该比现在更像制道院。 绵贯只动了动眼球,朝我的脸打探一下。 「你为什么没换宿舍?」 肯定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吧。 「你是说去紫云?我成绩没好到能进去。」 「就算你进去我也不觉得奇怪就是了,不如说你没去青月反而奇怪。」 「青月也是双人间啊,同样是两个人,我更喜欢和你住。」 绵贯皱起眉头。 「别说得这么恶心。」 要说我能进青月舍,那绵贯也一样。无论成绩,还是家里的资产。他成绩不差,家里又是制造半导体的公司。但绵贯没有离开白雨舍。 在黑白组,有两样其他宿舍没有的设施。门口的斜坡,还有带扶手又宽敞的单间厕所。 「口渴了。」 绵贯说着,转动轮椅的轮子。 他天生腿脚不便。 * 就算茅森良子和清寺时生有关,我对她的印象也没有发生变化。 在我眼里,她依旧是个自我介绍时大大方方宣明要做首相的少女。 我无法理解,到底经过怎样的思考,她才会以成为首相为目标。不,非要说的话,是擅自想象这个目标如何成型,然后暗自皱起眉头。 另一方面,茅森并不愚蠢。尽管转学后立刻住进红玉舍,行动吸引了过多目光,但她没有被那阵波浪淹没。不是驾浪前进,准确说更像是坚硬的巨岩般将浪头击碎。 单纯来说,茅森是优等生。她贯彻这一姿态,学业优秀,运动方面也顺利搞定,谨慎乖觉,又毫无例外地柔和对待所有人。 每个人都在关注茅森,想要判断这个唐突出现的少女是否配得上紫红组,以及清寺时生的女儿这个名头。而茅森只用了一个月左右就让审查员们——不是全部而是其中一部分认可了。但她越是优秀,就越是有学生反感。茅森良子迅速与人结好的同时也在迅速树敌。 我近距离观察到了她的姿态。 茅森刚转学过来不久——四月上旬开始,凑巧和我产生了交集。我和她都成了图书委员。 在图书馆,她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性质,转眼间学会工作的内容,像寻觅猎物的肉食动物一样观察四周,出手就像凶狠地伸出锐利的爪子。提前准备好资料,协助其他人落后的进度,如果有时间再找到新的任务来完成。 看着她时,有的学生眼里是尊敬,有的则是焦躁。 对那些人,茅森彻底回以同样的笑容。 五月中旬的一天,轮到我和她两人负责处理借还书。 由于茅森很能干,我几乎没分到什么活,对她显露敌意的学生也不在附近,时间过得相当平稳。 那天天气非常好,制道院的图书馆又是把原本用作住宅的洋房拆开后移建而成,待在里面心情不赖。管理书本的房间里窗前都有窗帘,但布置了借还书柜台的空间——原本是客厅的房间——直接通向大门,由于害怕日照没有放藏书。这里摆着用来读书和学习的书桌,温暖的阳光从大窗外照进来。 简直就像是去野餐,铺好休闲地席,晒着太阳午睡一样。实际上,我的确坐在柜台后打起瞌睡。回过神时窗外照进的光已经染上夕阳的红色,在脚边打下薄薄的影子。 从瞌睡中醒来时,我有些混乱,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没能想起自己在哪儿。结果听人叫起「坂口君」时,我没怎么注意嗓音就出声回答。 「什么事(なに→na ni)?」 声音可笑地变了调。な行的发音怎么能这么不小心。我脸颊发烫,只希望能靠夕阳掩盖住脸红。 抬起头来,发现坐在旁边的茅森正朝这边打探。 「声音真好听。」 太讽刺了。见她开心地笑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禁不住想反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糊弄过去。尽管一直告诉自己趁早接受现实,可至今除了对绵贯以外,我还不愿发出不加掩饰的嗓音。 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我尽力压低声音重新问: 「什么事。」 「已经闭馆了。」 「哦。」 「坂口君回宿舍吧。」 「你呢?」 「姑且还要等中川老师确认。」 四周看不到负责管理图书的中川老师,估计是有什么杂务吧。老师做事情很投入,一旦开始动手就容易忘记时间。 我站起身。 「我去找找。」 「不用了,我在这儿等老师把活干完。就算回宿舍,晚饭前也没事做。」 「待在这里也一样没事做。」 「看看书就行了。而且我想整理书架。」 「整理?」 「按五十音顺序重新排好。我相当喜欢。」 哦。我暗自在心里回答。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这个习惯,可以省略的话就不说出口。 「那我从あ行开始。」 我转身背对她,朝保存藏书的房间走去。茅森跟在身后。 「你可以回去的。」 「我也没事做。」 我们从旧客厅来到二楼的旧卧室。这个房间里是作者名字的第一个音从「あ(a)」到「そ(so)」的小说。 望着あ行的书架,便发现在江户川乱步(edogawa ranpo)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之间夹着安部公房(abe koubou)。我抽出安部公房。这本书该在的位置是书架最上面一层。遗憾的是,我伸手也够不到。准确说是手指勉强能碰到,但没法顺利把书插进去。 正当我左右张望 找踏脚凳时,茅森说: 「给我,我来放。」 茅森的个子比我高一点。虽然没比较过,不过估计胳膊也长吧。 我硬是压低声音说「谢谢」,把安部公房递给她。 茅森接过书,却没立刻放回书架,而是盯着我看。 「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看起来自尊心很强。」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也朝茅森盯去。她说: 「自尊心强的人不是还对我视而不见吗?特别是像这样,每当他们有做不到的事遇到我主动帮忙,基本都一脸怒火。」 总觉得有点火大,我简短地回答: 「我自尊心强啊。所以才这么答吧。」 解释实在太简略了吧。 小学的时候,我是自尊心很强的小孩。那个时候的我说好听点是成熟,但换个说法是高傲自大。老实讲,岂止是同龄人,连大人们我都看不起,也没有特别值得尊敬的人,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很有智慧。如今已经不一样了。来到制道院,我失去了自信,但如何正确地保持自尊心还是知道的。 做不到的事就该承认。被人帮助就应该道谢。而做不到的事,就努力直到能做到为止。至今虽然没有为长个子努力,但也不晚,今后我还有三年左右的成长期。 我正想开口补充这些,却听茅森先轻声说: 「能成为我对手的,果然就是你了吧。」 对手。我在心里重复。这个词不怎么帅气,进一步说,不像是茅森平时会用的词。但,总觉得很适合在讲坛上做自我介绍时的她。 茅森挑衅似地笑了。 「我有个目标,非常长远。」 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首相」,万幸里面没有な行的发音。 茅森依然带着不变的笑容。 「那是目标之一,但不是最终目的。」 「那,最终目的呢?」 「人类的平等。」 「你开玩笑吧?」 「我从来没说过谎。」 在内心里,我已经渐渐认同她。 至少她不是毫不努力就模糊地说出「将来的梦想是做首相」,而是真的以成为首相为目标。考量着现实,坚定前进。 她继续说。 「不管怎么说,还有个更近的目标。我要先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会会长。」 「哦。」 随你便吧。 如果是她,这点事说不定能做到。 「然后以首席的地位从制道院毕业,大学要进法学系。你知道吗?在司法考试中合格后,只要拿到推荐就能成为政策秘书。」 完全不知道,也没兴趣。 「你加油。」 我答道。 这句话用不着特地说出口。就算我什么也不说,她一样会自己努力吧。以位居顶点的成绩从这所学校毕业,在大学高效地获得需要的资格,不断增加自己的伙伴和敌人,最后成为政治家。是不是首相我不知道,不过有一定名气的政治家是没问题。但她的人生会有多光辉璀璨,和我没关系。 应该是这样没错。然而,茅森说: 「你也加油。」 为什么?这句话我没问出口。 总觉得很意外,没能顺利想象这句话的由来。见我沉默不语,她继续说: 「来这里之前,我调查过很多。在制道院的同年级学生里,我觉得只要赢过你,就能成为第一。」 「哦。」 「为什么,你考试时交了白卷?」 我没有回答。答起来太难为情了。 从去年起,我一直意气用事。那模样很难看,又孩子气,和尖锐的嗓音一样。但我还不知道舍弃那份意气的办法。 她噗嗤一声笑了,指指右侧的脸。 「脸蛋,脏了喔。」 我捂住脸颊。 2.茅森良子 我不了解父母的事,甚至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户籍上也没有记录。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话虽如此,自出生后应该和她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年,留下些许回忆也不奇怪。可我再怎么回想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看着她的照片,仅仅是感到一点怀念。 我最早的记忆,是刚好四岁生日时被儿童福利机构「若草之家」收养时的事。知道那天是四岁生日,是因为晚饭吃了生日蛋糕。 我的人生从若草之家开始。 没有父母的记忆,对我来说反而可说是幸福。在若草之家的生活中,没有值得一提的不满,也不记得自己曾哭着说想见母亲。说不定有过,只是忘了,但至少目前是这样。 在若草之家,我上了幼儿园和小学。单纯是家住在福利机构,和周围其他的孩子们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不同。但遗憾的是,小学时我遇到了类似欺凌的对待。就算是从态度温柔同学身上,也莫名散发着看不起我的感觉。 无论残酷还是温柔的话语,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同样让我烦躁。——如果我和你立场相同,你会说这种话?每次有这样的感觉,我都会悲伤或痛苦。还有些记忆,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也让感情在内心膨胀,浑身发抖。这些只属于我的灰暗体验,恐怕千言万语也无法让别人理解。 当时,我对那一切都靠沉默来忍耐。一味蜷起身子,才总算得以在恶意与装作善意的粗钝刀刃下保护自己。幸运的是,我得到了优秀的后盾。若草之家的职员们都很温柔,对年幼的我也诚挚相待。 那所儿童福利机构的条件恐怕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如今我能明白,职员的质量高,单纯是因为花够了钱。若草之家背后有个强大的资助者,那就是清寺时生。 九岁的时候,我见到了清寺伯伯。 那天,小学放学后我回到若草之家,立刻被叫到院长室。进去后,便看到他坐在给访客用的沙发上。 清寺伯伯当时七十二岁,对我而言这个年纪已经足以叫他老爷爷,不过外表看起来更年轻一些。他身上得体地穿着有品味的三件套西装,五官分明,身材高大,在我眼里显得可怕。 我记不清当时和清寺伯伯说了哪些话,估计是在福利机构的生活,还有小学里的事。当时我还不是很了解清寺时生这个人。 他给若草之家捐了很多钱,又是出名的电影导演,但我也只是模糊地知道这些。在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作品在全世界广受好评,给现在很多电影带来影响;也不知道作品中讲述伦理的侧面得到关注,让他的发言在诸多保护人权的观点上也具有影响力。如果我看过他的作品,哪怕只有一部,当时的对话也会鲜明地留下记忆吧。想到这,我便对自己当时的无知感到遗憾。 我们简短地聊了一会儿,清寺伯伯在最后说: 「要不要成为我的家人?」 唯独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语气并不柔和,但同样不强硬,就像考试里的一行题目,有些干燥无味。 我感到为难,大概没能说出合适的回答。当时若草之家才是我的家庭,我从未想过离开。 「希望你考虑一下。」 听到他的话,我暧昧地点头。 那件事后过了半年左右,我来到清寺伯伯家里生活。 我并没有被强迫,而是真的有选择权,并主动选择去他身边。尽管如此,离开若草之家的前一天夜里,我还是流了泪。 做出决定的理由,是我看过几部电影作品,对他产生了兴趣。对小学四年级的我来说,清寺时生的电影并不好懂,特别是早期作品是黑白的,莫名带来距离感。但我还是朦胧地体会到故事整体的意图,也被不少台词触动了内心。 此外,恐怕我纯粹是对「父母」这个概念感到渴望。下决心离开若草之家时,说不定是这个理由起到了更大作用。 班上的同学们理所当然拥有、而我却没有的东西。只因为这个理由,就要听他们说些欠考虑的话,或被过度同情。对我来说「父母」实在太过未知,于是想得到接触的机会。 但实际上,我并不是成了清寺伯伯的女儿。他没有成为法律上的监护人,终究只是以养育为目的的养父。 搬去清寺伯伯家的时候,他的工作变得更忙,大多数时间待在东京的事务所,或是海外。每月只有几次机会和我还有他夫人一起吃饭,但听说就算这样,和我来之前相比情况也有所改善。 清寺伯伯的家很大,人却很少。他没有孩子,家人只有小他五岁的夫人,另外家里还住着两名佣人。 清寺夫人似乎很喜欢我,给我提供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多到连当时我一个小孩子都觉得是不是过 了头。宽敞的房间,柔软的床铺,衣物类连简简单单的一件t恤衫都是高价的名牌。转学后直到小学毕业为止一直是车接车送,还有家庭教师每周来上两次课。 如果我的幼年时期是个童话,那么可以说迎来了圆满的结局吧。但我当然不认为已经剧终。住进清寺伯伯家时,我才只有十岁,人生还在继续。而且眼下这些幸福,并不是靠我自己的能力赢得的。 在本没有任何不满的生活中,我产生了类似惭愧的心情。 * 为什么清寺伯伯主动提出收养,我没有问过他,不过假如开口,他便会痛快地回答吧。 毕竟,那个理由根本用不着特地问出口。 我的母亲也姓茅森,但更多人知道的,是月岛渚这个名字。 月岛渚主演过四部电影,而那四部都是清寺时生的作品。 * 关于母亲,我和清寺伯伯聊过。 「她是我的挚友,虽然年龄相差很大。」 他说道。 「那个人最大的魅力就是纯情,在镜头下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我的作品需要她的纯情。只要想象她扮演的形象,对作品来说合适的话语便顺利涌现在脑海,就像牵牛花伸展的藤蔓。」 对作品来说合适的话语。我重复道。 这个时候,比起母亲的事,我对他作品的创作过程更感兴趣。 清寺伯伯点头。 「无论怎样的作品,都在深处藏着合适的话语。无论画面,还是效果,都从一开始就已经有正确答案。这就像正确的公式,在人类发现之前就是正确的,而我们则拼命去寻找。虽然达不到满分,但朝满分蹒跚靠近的意志就称为创作。」 「就连清寺伯伯,也拿不到满分吗?」 「拿不到呀。我又没法接受把不是满分的东西当成正确答案,只好不去正视不断犯错带来的烦躁。所以每个电影导演都是骗子。」 「为什么?」 「因为不能说『这部作品差不多七十分』,那是对观众的背叛,必须时刻保持自信的表情,声称这样已经完美了。」 「这样啊。」 这工作真辛苦。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是这么想的。 清寺伯伯让话题回到了我的母亲身上。 「她总是纯情的人。这是无上宝贵的魅力,但也容易受到伤害,感到痛苦。我曾想保护那位美丽的挚友,然而没能做好。」 「为什么清寺伯伯不再拍母亲的电影了?」 如今想来,这个问题真让人捏了把冷汗。 从二十几岁起,月岛渚每隔数年主演一部清寺伯伯的电影,一共四部。但在那之后,她再没有出现在屏幕上。从公众眼前消失,四十二岁死去。 清寺伯伯带着悲伤的微笑回答: 「我把她惹得非常愤怒,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原谅。」 我继续深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母亲的眼睛不是绿色的,你还会拍她的电影吗?」 清寺伯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曾被她问过同样的问题。」 清寺伯伯年龄比我大很多,身材也很高大。身为世界有名的电影导演,毫无疑问是成功者。然而在我眼里,那个人身上仿佛总是带着伤。 「她的眼睛很美,和你一样。」 这句话听起来比平常更伤感,让我没由来地说了声「对不起」。 * 清寺伯伯始终对我温柔,换句话说是宠爱也不过分。 只有一次,那个人反对了我的想法。 是升学的事情。小学六年级时,我曾考虑去制道院。不久前清寺伯伯还担任特邀讲师的学校让我感兴趣,而且对于已经决定成为政治家的我来说,从将来的角度来看也非常有魅力。 听我老实说出这个想法后,他轻轻摇头。 「那所学校不适合你,肯定会遇到许多难过的事。」 这句话应该没错吧。 但我想要的就是这种「不适合」,而不是满足于心不在焉站在路上就擅自出现的救济。我想要一条明确由自己的意志选择的道路。哪怕路上阴暗冰冷,还是无法罢休。 但另一方面,我的立场不能对清寺伯伯任性。这纯粹是出自对他的强烈谢意,以及对他这个人的尊敬。更重要的是,制道院是所很花钱的学校。尽管知道清寺伯伯不在乎这笔钱,但金钱的问题始终让我难以开口。 结果,我还是选择了制道院以外的学校,可内心的纠葛并未消失。那份纠葛任性自私却又强大,总是很快就将思考支配。我并不是非要去制道院,只是不想再被保护,而是希望暴露在冷淡的世间。 那个春天,清寺伯伯倒下了。 当时我听说是过劳,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因为肺部的癌症,而且已经转移。 他恐怕已经理解了自己身体的情况。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无奈地说: 「要想转学去制道院,你就要成为第一,那样能保护你。」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明白了。」 当天晚上,制道院的学习内容已经送到我手上。 能拿到非公开的资料,是因为清寺伯伯与制道院的紧密联系吧。除此之外,制道院考试的前十名会在校内公开,要得到那个结果并不难。 制道院的学力果然很强,但也不至于惊讶。 要拿下首席,有可能碍事的也就两三人,其中排第一的是坂口孝文,我将那名素未谋面的少年定为假想敌。 之后,我每天都会考虑坂口的事。每当心态倦怠,便立刻记起那个名字。「你才这点水平?」「果然在我们学校待不下去吧?」我擅自捏造他的发言,独自燃起怒火。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我的成绩比坂口差了一点。他的存在成为良性的刺激,让我在期末考试大幅拉近距离,并且确信只要保持这个步伐,下次考试就能超过他。 但,刚到第二学期,我不再追赶他的脚步。 因为那年九月,清寺伯伯去世了。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那个人已经为我做好转入制道院的准备。葬礼结束当天晚上,清寺家的佣人将装在大信封里的资料交给我。 里面还添了一枚纸。 ——尽管知道你会守约,但我可能没法亲眼看到了。 回想起来,这是清寺伯伯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但我一眼就知道是他亲手写的。当时我已经是清寺时生的粉丝,足以断定他的笔迹。 * 对于入学到制道院,有价值的是成绩和捐款,以及推荐信。 清寺时生的推荐是最强的手牌之一。我的入学,实质上在他去世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三月末,我来到制道院,参加只是走形式的转学考试。 清寺伯伯去世后,我仍继续学习。原因不是强烈的意志,只想争一口气,打算兑现「在制道院成为第一」的诺言后进入这所学校。 在空荡的教室里独自参加考试后,感觉能拿到足够好的结果。我为此感到满足,走在走廊时,发现墙上张贴着各学年成绩前十的名字。是期末考试的结果。 眼神自然开始寻找坂口孝文的名字,然后我混乱不已。 明明他入学以来每次都拿最高分,可眼前的前十名里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 * 在制道院,我在多方面都是引人注目的学生吧。 既然这样,那我的做法是尽情地吸引目光。 所有人都注意我吧,各种各样的恶意也都对准我。而我要对所有的一切都回以笑容,温柔地告诉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入学时,为我说明各项事宜的是一名姓桥本的男老师,当时还年轻。 他的语调令我怀念。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和老师说。」 我还在若草之家的时候,小学的老师们也用同样的声音,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他们坚信对方很弱小,需要自己的庇护。 谢谢您。我微笑着回答,然后问道: 「那么,可以现在就拜托老师一件事吗?」 「嗯,是什么事?」 「我想知道同年级同学的长相和名字,好快点交到朋友。」 闻此,桥本老师笑了,这请求似乎出乎意料。 「态度很积极呀。」 他递来教师用的班级名册。从那本名册上,我第一次看到坂口孝文的长相。与预想相反,那是个模样可爱的少年。尽管是证件照,我也猜得出他大概是小个子。 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名册上每个人的宿舍。 住在红玉舍的学生有二十名。高中部的三年级七名,二 年级六名,一年级三名。而初中部的三年级和二年级各两名,总计二十名。也就是说只看初中二年级,仅有的两个名额之一被我这个转学生抢走了。 「这个女生,和我宿舍一样啊。」 我指着名册上的一名长发的女生说。她叫樱井真琴,在照片中用深棕色的眼睛朝这边天真无邪的笑着。 「哦哦。她是个好孩子,应该很快也能和你亲近起来,学习又很好——」 我知道。樱井真琴也是调查成绩优异者时见过的名字,但并不是女生中的第一。据我所知,有另一个女生的成绩比她更好。但这时我没有提及,只是点头表示同意。 「我很期待与樱井同学见面。」 * 第一次见到樱井真琴,是在开学典礼前一天,也是我住进红玉舍的第一天。 在红玉舍,我受到的对待基本在预料之内。那天我依次去问候过宿舍管理员还有担任宿舍长的高三学生。两人都面带微笑,不过宿舍长的笑容僵硬,装得很蹩脚。虽然没被当面说难听话,但我依然感受到不被欢迎的气氛。 等晚饭时再和其他同学打招呼吧,我心想着走向自己的房间。途中遇到两名住宿生时,我尽量摆出开朗的态度打招呼,但其中一人只是生硬简短地回应,另一个人没有反应。 红玉舍外观上是古风的木造洋房。墙上横向的板材涂着泛白的奶油色,房顶呈深红,柱子则涂成焦茶色,颜色对比的搭配不错。所以对自己的房间,我也有所期待,希望品味能说得过去,结果发现屋子里并不怎么重视美观因素。据说十年左右前进行过改装,乏味的地板上摆着现代风格的家具,看似极其普通的租赁公寓。大概唯独窗户保持了洋房建成时的样子,漂亮的凸窗相当突兀,和周围明显不合称。 把不算大的行李箱放在地上后,我没有整理行李,而是先一咕噜躺在床上。床垫很厚,质量不错。 我选择红玉舍,有几个理由。 为了站到制道院的顶点——为了让周围认可,进入红玉舍是最合适的。这栋宿舍里成绩和家世都好的学生很多,只要顺利构筑人际关系,对将来有好处。此外,我还想要单人间。 虽然打算尽可能逞强,不安还是会涌上心头。在若草之家的时候自己没有父母,从那时算起还没过四年,我会不会配不上这所学校?如果清寺伯伯还在,心境或许会不一样,但他去年秋天去世了。如今每当想起他,我仍觉得想哭,又不想在别人面前哭出来。我想要一个地方,在软弱时能独自一人,所以想要单人间。 趴在床上,我把脸抵住枕头思考。 ——我必须保持贪心。 要把一切都得到,不放弃任何一样。首先,目标是在这所学校里能得到的一切。好意,敌意,善意,恶意,全部承受下来,变成自己的武器。得到压倒性的实力后从这里毕业。 在头脑中,我开始想象今后他人会抛来的话语,然后再三思索最有效果的反击方式。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我慌忙从床上起身,一边理顺衣服的皱褶,一边回答说「来了」。门外没有回应。 一次深呼吸后,我转动门把手,便看到站在门外的长发女生。她身材比我小,不过我个子比较高,所以这算平均身高吧。 「初次见面,樱井同学。」 听我叫出名字,她似乎吃了一惊。真是个容易坦率表露感情的孩子。 「你认识我?」 「还只知道名字。班级和宿舍都一样的,就只有樱井同学了。」 请多关照。我如此问候,这时脸上想必带着漂亮的笑容,可她却微微低头瞪了过来。 「现在,你立刻从这个宿舍出去。」 这也是预料中的众多反应之一。虽然露出为难的表情也好,但我没有,而是保持不变的笑容问: 「为什么?」 「因为你不适合这里。虽然不知道家里有什么背景,但红玉舍不是只靠捐款就能进的。」 这句话也是。哎,本以为没人会单纯到特地把这话说出口,但很多人对我都有同样的疑问吧。 所以,我没有混乱,之前已经准备好回答来岔开话题。 「为什么你在生气?」 本以为她会说:我没生气,结果我猜错了。 樱井大声说: 「因为你把规则搞得一塌糊涂。」 「什么规则?」 「住进红玉舍的,本该是朋美才对。」 我知道。八重樫朋美。她的成绩总是在樱井之上。 「这样啊。就是说,明明八重樫同学比我更适合这栋宿舍,她却没能进来,所以你在生气对吧。」 「没错。为什么是你这种——」 「什么样的人才适合这栋宿舍?」 闻此,樱井没了声音,大概是没能立刻想出回答。 她的言辞其实很荒唐。如果对宿舍申请的筛选有疑问,就该去找学校抱怨,和我没关系。但我没有如此反驳,因为那不是在我的立场上该做的事。 「樱井同学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们还不是很了解对方吧?如果说我不适合,希望你能指出具体是哪里。如果说得的确没错,我会搬出去的。」 对话这样就结束了,但我没打算就此打住。 「要不要进来?要是能听你讲讲这所学校的事,我会很高兴。」 她皱起可爱的脸,好像终于想起要说什么。 「我才不要,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哦,真遗憾。」 明明是你自己过来的。 我伸手关门,但在门彻底关上前说: 「努力保持称得上红玉舍的姿态吧。你也是,我也是。」 门缝外,樱井绷起了脸。我轻轻关门,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只以成绩为标准,被我抢走名额的应该不是八重樫而是樱井。然而樱井却住了进来,八重樫被挤出去。也就是说评选时还有只靠个人能力无法左右的理由。对此,她是怎么考虑的呢? ——算了,无所谓。 我不会跌落到和她一样的地步。 在若草之家时,周围的人们自然而然地站在比我更高的位置,不分大人还是小孩,也不分善意还是恶意。无关学业的成绩,也无关运动能力,只因为家庭环境和身体特征,我总是处在最底层。 为了爬上去,我来到了这里——用自己的双腿,带着自己的意志。 所以,我不会厌恶任何人,也不会表现出个人的愤怒。把周围的所有人都看作比自己更弱,无论多不讲道理的事情都要正面承受。 如此下定决心后,我多少有点累了,再次倒在床上。 * 不出所料,我被讨厌了。 理由大概和樱井特地跑来说的内容相同吧。按她所说是规则,也就是我扰乱了制道院的秩序,因为转学过来后马上住进了红玉舍。 话虽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做出樱井那样的举动。开学典礼那天,还有少数同学和我搭话,我也尽可能亲切地应对,但没过多久,我就在班上被孤立了。 单纯来想,理由果然是樱井吧。在这所学校,紫红组的学生拥有特别的地位。但相比于她靠去年的成绩进入红玉舍,我能进去的理由在旁人看来不明不白。既然樱井讨厌我,班里也就产生了「不该接近茅森」的气氛。 就在每个人都避开我的状态下,班会上开始决定班级委员的人选。首先靠投票选出男女班长各一人,然后由他们继续主持。女班长是樱井。 我主动报名做图书委员。 见我举手,站在讲台上的樱井目光冷淡。 「还有其他人报名吗?」 没人举手。 「那么,图书委员女生这边就由茅森同学担任。男生里有人报名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仿佛战场上懦弱的士兵们潜伏的战壕。 所有人都决不想中枪,不想贸然踏进危险的地方。随你们害怕吧,我悄悄在心里说。这之后会出现一个猜拳输掉的倒霉蛋,成为我枪弹的牺牲品。我会尽量温柔对待你的。 但很快,教室里出现了别的声音,不少人吃惊地倒吸一口气,细小的声音汇集在一起,竟显得莫名响亮。 是坂口孝文,他一言不发地举起了手,在全班聚集的视线中莫名一脸认真地盯着黑板。 「为什么?」 不知是谁问道。 当时实际上说出口的或许是樱井,但我不确定,也可能是我自己嘀咕出的声音。 坂口和我应该没有交集才对。他只是单方面被我视为对手,又擅自失 去那个地位。如今这名少年已经单纯是同班同学中的一人,沉默寡言,个子不高,像背景一样。 ——为什么,你要举手? 坂口回答不知是谁的疑问: 「我喜欢书,也习惯了。」 他的话很简短。习惯了,大概是指图书委员的工作,但在我听来还包含其他的含义。比如说他习惯了在这样鸦雀无声的教室里举起手来。 漫长的沉默之后,樱井嘟嘟囔囔地宣布: 「那么,图书委员男生这边就交给坂口君了。」 在我的战场上,坂口面无表情地横穿而过,期间没有听到枪声。 回过神来,我已经朝那个小个子少年的侧脸看去。 * 「他是个无药可救的倔脾气。」 如此评价坂口的,是名叫绵贯条吾的男生。 他也是同一学年,但班级不同所以和我互不相识。但听说他是坂口最亲近的朋友,于是我主动去搭话。 目前,在制道院靠轮椅生活的只有绵贯一人,要找到他并不难。放学后,我在操场的一角叫住绵贯。当时他正在回宿舍的路上,后面有名小个子的女生推着轮椅。 绵贯抱着胳膊盯住我,眼神冷淡。 「我从来没见过坂口在自己的意见上妥协,但他也不是喜欢争执,所以总是像个傻子一样愣愣地待着。就和在冰上忍耐寒冷的企鹅一样,一动不动地挨过去,直到他真正无法容忍的事情一不留神出现在眼前。」 在这话里,只有一处让我能痛快地认同。坂口给人的感觉的确和企鹅很像。 「有哪些事坂口君不能容忍?」 「谁知道,问他本人去。」 「你觉得我问他就能说吗?」 「估计是随便糊弄过去吧。」 我笑了。 「那果然只能问你了不是。」 绵贯也隐约笑了。他笑的时候像个善心的少年。 「我没什么可说的啊,其实我对坂口不怎么了解。」 「但你们是朋友吧?」 「所以才是朋友啊。对不该涉足的事情不去涉足,这才是友情。」 听起来真有诗意,但我无法接受。 「这样的话,不就谁都不知道了吗?」 「这样?」 「就是你所说的,不该涉足的事。」 涉足到对方反感的领域,有可能让问题恶化,也可能带来改善。要说什么做法正确,只能根据结果来评判。一味旁观,在我看来只是轻松又不负责任。 「是吗。」他深深皱起眉头。「也许吧。但对不了解的事情,我可不想接近。」 走吧。绵贯对小个子的女生说。她轻轻点头,再次推动轮椅。 但我没打算让对话结束。 「为什么坂口君的成绩下滑了,你知道吗?」 闻此,绵贯——准确来说是推动他轮椅的女生停下脚步。绵贯抬头看着她说: 「抱歉了,今天到这里就好。」 女生再次点头,独自朝宿舍走去。 我靠近轮椅,小声问: 「是恋人吗?」 绵贯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在制道院,禁止学生恋爱。」 「准确说,是不纯洁的异性交际。」 「我倒是不知道哪里不纯洁。至少对我来说遗憾的是,我和她性别不同。」 「所以呢?」 「腿动不了很麻烦,但也有一点好事,可以把这当作放学后和她待在一起的借口。」 「那真是太好了。」 话说出口,我就开始担心听起来会不会显得讽刺。尽管是自掘坟墓,但我还是感到动摇,说出没必要的问题。 「她是八重樫同学?」 八重樫朋美。被我抢走红玉舍名额的同学。 绵贯似乎有点吃惊。 「你知道啊?」 「因为她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我没说谎,这的确是在意她的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理由——宿舍的事我没有提及。 绵贯朝这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回到刚才的话题。 「坂口成绩的事,你了解吗?」 「不了解,是跟不上课堂的内容?」 「不对。」绵贯似乎有些恼怒。「他抵制考试里的一门科目。」 抵制。我没头没脑地重复。 绵贯加快语速说: 「恐怕是考试时交了白卷,不然他怎么可能考零分?那个蠢货固执得要命。」 「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哪知道,这更要问他本人去了。」 在我不了解的某件事上,绵贯正变得情绪化。为什么?关于坂口的成绩,有什么理由让绵贯非要感到烦躁不可?他猛地转动轮椅的轮子,把操场的土轧得沙沙作响,越来越远。 而我则意识到自己内心卷起风浪。 ——白卷?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为了赢过他花了多少时间吗? * 绵贯说的恐怕是事实吧。观察过坂口孝文上课时的样子,我就很清楚地明白了一些事。 唯独历史课上,他不会动笔,连课本都不翻开,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直。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五月的一天,轮到我和他两人负责处理借还书。 老实说,我有点紧张,因为对我来说坂口孝文是最无法理解的同学。 黄金周之后过了一周左右的那天,到图书馆的学生不多。坂口一脸认真地坐在工作岗位上,但不久后半边脸趴在柜台发出鼻息声。睡着后,他那原本就有点稚气的面容就显得更加稚气。 我花了点时间整理来自学生们对图书馆的请求——大半是希望买什么书——但原本数量就不多,很快便没事可做。在闭馆之前又不能离开柜台,于是我开始心不在焉地望着坂口。 看着他悠闲的睡相,我总觉得火大,于是忽然想,在那个柔软的脸颊上涂鸦怎么样呢。感觉这个主意非常棒。 可是,到底要写什么?笨蛋,不太文雅。矮子?他比我个子矮,但也只是稍低于平均值。而且取笑别人的身体特征可不好。尽管犹豫,我还是从柜台的笔筒里拿起记号笔,探过身去。听他微微哼了一声,我肩膀猛然一跳,小声叫他「坂口君?」,但没有反应。看来还在睡。 我没仔细考虑,把脑子里出现的话原样写在他脸上。 ——为什么。 为什么,考试要交白卷?为什么,要主动做图书委员?为什么,对我不避讳也不讨厌,甚至看不出对我有什么在意? 嗯嗯——他轻哼一声,用小臂蹭了蹭脸颊,估计是被记号笔弄痒了。我慌忙把笔放回笔筒。很快坂口便坐起身子。露馅了?我心里忐忑不安,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我假装平静,叫起他的名字。 「坂口君。」 他回答「什么事?」时的声音比平常更清澈悦耳,但那张脸上的「为什么」让人想笑。 发现涂鸦的时候,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我依然忐忑不安。 闭馆后,我们顺其自然地开始一同整理书架。 来到管理小说的房间后,坂口抽出一本书,环视四周。他手里的书应该放到书架的最上层。 「给我,我来放。」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虽然不是说错了什么,但还是多斟酌一下措辞比较好吧。虽然听起来很蠢,但主动帮别人也需要顾虑。对方是男生,而且是出于身体原因帮忙,这个倾向就更加明显。 但他毫不在意地把书递了过来。 「谢谢。」 坂口的态度总是平淡。在我看来,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在几个前提下,这反应又不再理所当然。 「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看起来自尊心很强。」 我原样说出心里的想法。 坂口只是一直盯着我。总感觉被他的视线催促,我继续说: 「自尊心强的人不是还对我视而不见吗?特别是像这样,每当他们有做不到的事遇到我主动帮忙,基本都一脸怒火。」 这时,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感情。微弱,但又的确存在的怒火。就像是跑进鞋里的一颗砂粒,让我无法无视。 他说: 「我自尊心强啊。所以才这么答吧。」 短短的一句话,让鞋里的砂粒倏然滚落。 他在说,你少瞧不起我,别因为理所当然的事夸我。闻此,我非常认同。 至今,我遇到过好几个把我当成弱者对待的人。对于他们,我知道最有效的攻击就是刺激自尊心。出手帮忙,用沉稳的声音提议一起商量,或是露出柔和的微笑。每当我表现出自己才是站在更高位置的人,他们总会明显变得烦躁。但他们其实是在贬低自己的价值吧,这样的自尊心实在太不值钱。 真 正令人悦目的自尊,应该完全相反才对。 正如坂口所说,应该克制自己,保持冷静,以常识约束品行。 「能成为我对手的,果然就是你了吧。」 我轻声说着,不由得笑了。坂口孝文真的是我认可的对手吗?总觉得想试探一下,于是说: 「我有个目标,非常长远。」 他小声回答: 「首相。」 「那是目标之一,但不是最终目的。」 「那,最终目的呢?」 「人类的平等。」 「你开玩笑吧?」 「我从来没说过谎。」 这当然是骗人,但也是事实。我已经不会扮演内心并不期待的自己,也不会再说出背叛自己的谎话。 坂口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至少看不出他有嘲笑的意思。我继续说: 「不管怎么说,还有个更近的目标。我要先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会会长。」 「哦。」 「然后以首席的地位从制道院毕业,大学要进法学系。你知道吗?在司法考试中合格后,只要拿到推荐就能成为政策秘书。」 「你加油。」 他淡淡地说道。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反应。听了绵贯的话时感到的焦躁再次涌上心头。 「你也加油。」 我要你用不同的理由让我焦躁,产生危机感。如果可以,最好做个需要我全力打倒的对手。我已经决定要站到那些不值得一提的同学们头顶,但相比之下,如果有能互相较量的对手,学习才更容易进步。 「来这里之前,我调查过很多。在制道院的同年级学生里,我觉得只要赢过你,就能成为第一。」 「哦。」 他的眼神还没有对我产生兴趣。嘀咕声听起来相当冷淡。 我说出正题。 「为什么,你考试时交了白卷?」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虽然等了很久,但他依旧沉默地盯着我。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 「脸蛋,脏了喔。」 我说着指了指在心里一次又一次重复的问题——为什么。
幕间 / 二十五岁 茅森良子 上个月为了参加婚宴,我新定做了一套西装。不过其实也只是考虑场合选了有光泽的布料,其余部分都依照自己的喜好,合体的裁剪配上沉稳的藏青色,显得精神利落。尽管可能被人说太素气,裤子还是选了直筒裤,但同时心里的确带有对新郎新娘的祝福,于是又配上带花边的领带和衬衫,才好不容易像个参加婚宴的样子。 宴会很气派。原因是新郎的父亲是一家企业的总经理。来参加的人们刚好坐满这家城市酒店里最大的宴会厅,虽然没有具体算人数,不过差不多三百人吧。我和新娘是比较亲密的朋友,心想改天再一起喝杯茶就好,没有特地去打扰。 由于新婚双方都出身于制道院,宴席上到处在聊学校停办的事。不知是谁说了句:「感觉真寂寞呀」,不过也只能如此概括了。 宴会之后,我本打算立刻回家。虽然被邀去参加第二摊,但我还有资料要尽快准备,而且想一起聊聊的人已经在宴席上聊过了。可在寄存处拿回行李时,我收到一条消息。是新娘发来的。 ——要不要简单聊五分钟? 上面还写,她在休息室等。 我把刚接过的行李再次交给寄存处,前往新娘用的休息室。 屋子里只有新娘一个人。她坐在椅子上,身上仍然穿着婚纱,在裙子下翘起二郎腿。 看到她的脸时,我忽然差点哭出来。自己的反应简直出乎意料,只好在鼻子周围用上力,好不容易忍住眼泪。感觉在这里流泪极其没有诚意,如果是其他人,哪怕是在自己的婚礼上,我也不会哭吧。 她用漂亮的绿色眼睛注视着我。 「今天谢谢你过来。」 我也注视着她,说新婚快乐,声音却有点发尖,于是清清嗓子来掩饰。 她翘起嘴角笑了,似乎显得疲倦,但并不冷淡。 「没想到我竟然有穿上这东西的一天。」 她的话我完全同意。这个人别说是婚纱,连穿裙子的模样恐怕都是我今天第一次见到。记忆里她总是穿着牛仔裤或运动服。 「不过很合适喔,的确像个幸福的新娘。」 「那当然了,我本来就是幸福的新娘。」 「那幸福的新郎哪儿去了?」 「赶出去了。被人看了三个小时热闹,我有点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真是过分。」 「他那边肯定也有些人必须去打招呼吧。」 不管怎么说,新娘穿着婚纱却独自一人,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说不定她有什么事必须单独和我说,所以让其他人回避了吧。带着这样的预感,我先说了句应景话: 「婚礼真的很棒。」 「肯定是吧,都让你哭了。」 「我没哭出来。」 我已经有很久没在其他人面前哭过了。最后让别人看到眼泪,还是刚进入制道院不久的时候。初二那年六月。从那天起,我就下决心不再在任何人面前流泪。 「明明老实哭出来挺好的。茅森的眼泪可是值得纪念。」 「是吗?因为其他人结婚而哭,感觉桥本夫人不喜欢。」 我故意叫起她新的姓氏。 她——桥本夫人的微笑变成苦笑,在婚纱下交换二郎腿的顺序。 「以前呢,我根本就不喜欢婚礼,不过办下来一看也没有那么糟。」 「感动了吗?」 「多少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算是彼此让步最后走到一起的。」 这句话里想必没有谎言。两个人互相满足了必要的条件,才下定决心成为家人。 她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 「我一直觉得必须向你道歉才行。」 「因为什么?」 「不是今天,是海豚星。我一直瞒着那个结局。」 只听这句话,好像是很深的隐喻,但对我来说,却极其直白,仿佛初恋被人发现的瞬间。有那么一瞬,心跳仿佛停止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大概是新郎,或者酒店方面的负责人回来了吧。桥本夫人没有理会,继续说: 「时钟一般都是向右转对吧?」 「是的。」 「那为什么时钟是向右转,你知道吗?」 我摇头。时钟转动方向的原因,我从没在意过,明明在那个夏天可以考虑一下的。 敲门声再次传来,接着是新郎的声音。——麻衣,你在吗? 「去查查吧,很快就能明白。」 她轻声说着,然后朝门口应声。 * 为什么,全世界的时钟都是向右转呢? 在回家的电车上查过谷歌,我很快得到了答案。 理由简单明了,容易接受。说不定只要再三思考,用自己的头脑也会得到相同答案。 所以在八年前,我本该得出一个结论才对。那一天,我本可以想到他是怎样背叛我,又说了怎样的谎话。然而我放弃了思考,拼命想忘记坂口孝文。 但,如今已经不同了。 明白时钟里的含义,思路便立刻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般连成一串。八年前的八月二十七日发生的事与海豚星的真相联系在一起,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我讨厌他。讨厌得要死。 做出这种事,怎么能原谅。 第2章 1.坂口孝文 我喜欢图书馆。 走在书架之间,望着排列的书脊,便总觉得会深深吸下一口气。 这么多书每本都有作者,每个作者又各有自己的经验与思考。出版社将个人的经验与思考展现给世界,然后有读者拿起那本书。对我来说,图书馆便代表了正确的世界。 我曾和管理图书的中川老师聊过这样难为情的话。 那是六月里日落前宁静的时间,凑巧几乎没人来图书馆。我们正并排坐在图书馆柜台后。老师上下叠着长腿,非常放松地微笑着。正确的世界,她淡然重复,然后说: 「你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呀。」 我感到脸颊发烫。 「并不是一直。」 「但是,所以才会和桥本先生吵架。」 桥本先生,说的是在初中部教历史的男老师,年龄才二十几岁,在制道院的老师里属于相当年轻的一类。 对桥本老师,有一点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那件事在去年初冬时曾和他谈过,却没能顺利传达自己的想法。正如中川老师所说,我们吵过一架后再没有和解。 ——我不想再从你那儿学任何东西。 我说道。这话很无聊,不讲道理,只是诉诸于感情。但从那天起,我始终遵照自己说出的话。 「学生可以和老师吵架吗?」 闻此,中川老师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可以了,同样是人嘛。」 是这样吗?老师和学生,立场的差别不是更加绝对吗?但,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容忍桥本老师。既然是老师,就希望他保持正确。 「桥本先生人不坏喔。」 「是的,我知道。」 「只是脑子不好。」 我吃了一惊,立刻否定。 「没那回事——」 「也不是吧。至少在你来看,和自己的思考合不来的人,就像是个蠢货啊。」 「是这样吗。」 「嗯。这就是所谓的偏见,看不起和自己持有不同前提的人。」 中川老师的表情和声音都很沉稳,于是我不由得问了个蠢问题。 「难道说我被训了?」 「不是,我是在声援,声援对你来说正确的世界。」 对我来说正确的世界,就像是大量排列着书架的图书馆。每个人的意见都会得到尊重的地方。那么,我也必须尊重桥本老师的意见。 但中川老师没有这样总结。 「直到你接受之前,尽情吵架就好,但不要夹带偏见。无法接受的事情不必勉强容忍。你也像一本书一样,诚挚地对抗就好。」 我喜欢制道院的图书馆。移建而成的洋房酿出气氛,走在成排的书架之间令人内心宁静。而且,中川老师的一切都令人喜爱。包括声音,话语,眼睛还有表情等等一切。 在充满束缚的制道院,有中川老师这种姿态的教师存在,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 制道院里的规矩很多。 比如在宿舍,起床铃声在早上六点响起,之后的三十分钟里要打扫房间,但也只有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会照做。只要赶上六点三十分开始的早饭,基本不会被骂。 七点时早饭结束,要打扫宿舍里的公共场所。虽然有吸尘器,却不知为什么不给我们用。笤帚,畚箕,抹布,水桶。提供给我们的工具只有这些。连厕所都要用抹布打扫。打扫过后,便换上校服去上课。 和忙碌的早晨相比,晚上的宿舍生活更有空闲。晚上十一点熄灯后必须就寝,但之前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话虽如此,制道院里没什么娱乐或嗜好品,手机、游戏机、电视、扑克还有黑白棋都彻底被禁止。得到允许的也就是读书了,可不知是什么逻辑,看漫画不算读书。大家基本都很闲,所以只需要纸笔就能玩的游戏流行起来,在学生间代代流传。 一个安静的雨夜,我和绵贯一起玩名叫「菜苗」的游戏。这个也只需要纸笔,是个简单的双人游戏。 首先,在纸上画一些点。虽然数量不定,但点越多游戏就越复杂。双方交替画线连接点和点。这条线绕多少弯都没问题,也可以转圈回到开始画线的点,但中途不能碰到别的线或点。而一点上最多连三根线,不能画第四根。要继续画线,就要在刚画出的线上新加一个点。如此反复,最先加不了线的一方输。 绵贯玩这个游戏很强。我总是不多考虑就动笔,一直输给绵贯。 他毫不犹豫地画着线说: 「听说西原手里拿到了一打巧克力。」 实际上,制道院禁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伙食只有食堂提供的一日三餐。但有限制就有反抗,学生们想方设法把零食带到制道院来,其中起代表性的就是巧克力和饼干,这些东西简直像货币一样在私下流通。 不止是「菜苗」,绵贯对各种游戏都很拿手,喜欢和人打赌然后把对方的零食席卷一空。然而他本人吃不惯甜食。 「要是西原,很好骗吧。」 我说道,然后慎重地画线,描点。 「他已经不和我玩了,你去下套嘛。」 绵贯画线就像写下毫无差错的答案,下笔声令人心情愉快。 「我没有东西可赌。」 「十有八九不会输啦,我来教你。」 「我学东西没那么灵性吧?」 「也不笨。虽然中途就腻味是个坏习惯,但只要态度认真基本不会输。」 「不管怎么说,我可不去和人玩这个,我要靠别的事做生意。」 我不怎么喜欢和人赌,理由当然不是制道院的限制,单纯是不合性子。我会选更适合自己的方法。 钱也好,巧克力也好,只要流通就会出现各种服务。有情报商掌握谁存了多少零食;也有银行柜员保管零食,有时还提供出借业务。而我则频繁经营清扫业,也就是收下零食的空盒等等进行处分,抹除违反校规的证据。 说起来,这也算游戏的一种。每天在宿舍的生活太过乏味,于是想享受违反学校规定的刺激感。 「你不去找茅森吗?」 绵贯说。 「你是说一起靠零食的流通赚巧克力?」 我反问。 「没错。」 「为什么是她啊?」 「那还用问,因为她是紫红组的。」 紫红组的学生有比较宽敞的单人间,对个人物品的检查也没那么严格。如果找一个紫红组的人合作,能做的事情的确会增加吧,但我不认为茅森会参与这种事。 「信不过她吧,态度太认真了。」 「但和你关系不错。」 「只不过同样参加了委员会而已。」 我在纸上画下线和点,把笔交给绵贯。 他盯着纸说: 「但之后要开始一起做拜望会的运营委员吧?」 秋天,学校有一项名叫拜望会的活动,这次的运营委员在昨天决定了。 是啊,我说着叹了口气。 「所以呢?」 「你会特地去做那种事,总觉得奇怪。」 「没什么,只不过想留下回忆。」 「什么样的?」 「嗯?」 「你想留下什么样的回忆?」 我没能找到合适的回答,只好歪头糊弄过去。 见此,绵贯不再继续追问。 * 拜望会是自战前延续至今的制道院活动之一。 时间在每年八月十五的夜里。学生们午后离开制道院,朝海前进走上长达三十公里。虽然期间穿插休息,但那段坡道很多的路程要花八个小时,全走完时天已经黑透了。 拜望会的终点是一座海拔约二百五十米的小山,名叫钵伏山。山上有面朝大海的瞭望台,视野开阔,晴天时能望见漂亮的月亮。我们会一边仰望着照亮海面的月色,一边吸着杯面。杯面倒没有安排在日程表里,但传统一向如此,学校也不会责备。 只要没有理由,每个学生必须参加拜望会,但不需要一直走到海边。走过全程七成左右的位置便是历年采用的住宿设施,只要到达那里就允许掉队。路程还剩三成,这说法明显是个圈套,走完剩下三成距离的学生还要从同样的路返回住宿处。而且在目的地的瞭望台跟前有三百级的漫长石阶,要反复激励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才爬得上去。 但意外的是,这一活动很受学生欢迎。 只要是进入制道院的新生,一定会从前辈那儿听说这样一句话: ——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哪有这种傻事,我心想。 在制道院的生活的确与垃圾食品无缘,所以很稀奇,而且长距离 步行后肚子自然会饿。但区区杯面而已,味道能有多大变化。 去年的拜望会,我走完全程到了瞭望台。 原因有一半是想看看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到底如何。 吸了第一口面,我禁不住笑了。 ——和平时没区别。 好吃是好吃,但算不上最好吃。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对今年进来的新生们这样说吧。 ——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这不是骗人,也不是虚张声势,拜望会就是这样的活动。以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为借口,坚持走过毫无意义的三十公里。 制道院称为传统的东西中,有大半让我难以适应。就连对拜望会也有无法理解之处,但我大体上喜欢这个活动。犯傻的心情还不错。 ——所以我去当运营委员了呀。 如果能这么回答绵贯,真不知道心里会有多轻松。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加入委员会,是因为更加无聊的理由。 2.茅森良子 四月和五月这两个月里,我在红玉舍被当成幽灵一样对待。 就算待在那儿也没人主动看过来,更没人来挑起话题。遇到我主动搭话她们才总算能有回应,但不会有进一步的对话。 在孤独的两个月里,我要求自己做两件事。 第一件是成绩。在五月末的期中考试,我拿到了学年第一。这样,住在红玉舍的事情上应该有了说服力。 第二件事是观察住宿生们的关系。红玉的住宿生有二十名,她们看起来基本上关系良好,但也能发现隔阂。 带来隔阂的原因在于学生会。过去十年间选出的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有八成出自紫红组。如果只看学生会长,紫云舍八名,红玉舍一名,此外彩色组的青月舍里出过一名。紫云和青月是男生宿舍,也就是说这十年间只有过一名女性学生会长。而相对地,红玉里出了七名副会长。这数据果然让人不舒服。制道院原本是男校,明明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改成男女同校,却仍残留着男性占优的氛围。 总之尽管有例外,但按照惯例,都是紫云舍出学生会会长,而红玉舍出副会长。为了维持这个惯例,会在宿舍内筛选候选者。如果同一栋宿舍出现多个候选人,就会互相争夺选票,陷入不利局面,所以要事先把机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说起来在秋天,制道院有两个大型活动。文化节,还有拜望会。 文化节被称为章明节。和多数文化节在整个学校里欢庆的做法不同,章明节只是高中部的学生们在体育馆的舞台举行演奏会或是上演舞台剧。到时有很多毕业生来参观,之后会和他们举办交流会。 章明节和拜望会结束后,学生会实质上就解散了。随之而来的期中考试过后,在十月进行投票,从高一学生中选出下一届学生会成员。 也就是说投票期间,高二及高三——上届与上上届的学生会成员们还留在宿舍里。这群人拥有很大发言权,要成为红玉舍推举的候选人,首先必须得到她们的认可。 红玉舍里存在的隔阂正是这个。「有学生会经验的学姐们,以及她们中意的低年级学生」成为主流派阀,其余则是零零散散的人,对她们心怀不满却仍缄口不言。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打算利用这一人际关系。 现在,红玉舍的高一学生有三人,在我看来,其中有两人对学生会感兴趣。 一个是稻川同学。她是优胜候补,从初中部时就开始在学生会帮忙,也很受高年级学生们喜爱。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副会长就会是她。但我不打算拉拢她。让局势有利的人毫无悬念地获胜也没有甜头。 另一个是荻同学。目前成绩胜过稻川同学,但今年春天才进入红玉舍,隐约显得还没完全融入。荻同学进取心很强,但似乎不擅长拉拢高年级同学,这一点看来她也还没有适应红玉舍。 所以,时机正好。 我决定让荻同学在学生会选举中获胜。 晚饭后,我抱着一本笔记,敲响荻同学的房门。 「我是茅森。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没有回应。我正打算再敲一次,门被打开了。 荻同学是名戴眼镜的短发女生,她皱起眉头问: 「什么事?」 「最好,到里面说。」 她一脸无奈地让我进屋。书桌上的台灯开着,照亮翻开的参考书。 关上门,荻同学又问了一次「什么事」。 「关于学生会选举,我有个建议。」 她只是盯着我,面露疑色,肯定是把我看成恶劣的推销员一类人物吧。我继续说: 「您对学生会有兴趣吗?如果您愿意,我也可以帮忙。只要在时间还很充裕的时候行动,应该能在选举中获得优势。」 荻同学转向书桌前的椅子坐下。 「我们宿舍会选稻川。」 「您也主动参选不就好了吗。」 「制道院不是那样的学校。无论做什么,都必须遵守规则才能顺利。不得到高年级学生的允许就参选——」 「会像我一样被讨厌?」 「算是吧。你应该在黑花忍一年的。」 这就错了。 「在学生会选举上,靠忍耐赢不了。」 红玉舍里,初中部二、三年级的名额各有两个,这就意味着,初二时被选中的两个学生基本上到初三也会继续留在红玉,直到高一才总算有新名额,但那时对学生会选举来说已经太晚了。荻同学高一进入红玉舍,现在仍被当成外人,应该很清楚这件事。 她不愉快地眯起眼睛。 「说到底不经过宿舍同意,参选也赢不了。」 「各位高年级学生也不是一个人就有几百票吧。」 「当然有了。有些学生完全听她们的,还有学生完全听那些学生的。红玉舍的决定能代表这所学校半数女生的意见。」 我不知道她的说法有多少符合实际情况,不过在我看来,嗯,基本上没错。 「如果不考虑性别,也就是四分之一吧。」 「你觉得四分之一很少?」 「不,足够强了,所以有胜算。」 她从根本上误会了我的意思。 「红玉舍里参选副会长的,恐怕会是稻川同学吧。」 「嗯。」 「不过我推荐荻同学参选的,不是副会长。」 红玉舍里住宿生们的关系已经成型,如今荻同学很难再排挤掉稻川同学,那么就要给荻同学准备另外的席位。 「我们两个以学生会会长为目标努力吧。」 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妥协,去参选副会长。 荻同学一时沉默了,最后还是摇头。 「赢不了紫云的。学姐们也不会参与没胜算的竞争。」 「不,有胜算。」 「哪里有?」 「靠红玉舍公开承认,就能拿到占全员四分之一的选票对吧?我考虑了让这个数字再增加百分之十五的计划。」 我递过手里的笔记本。 她接了过去,在翻开前反驳。 「就算再多百分之十五也只是四成,过不了半数。」 「是的。但选举的胜利条件不是拿到半数以上选票。哪怕比对手多一张票就能赢。」 相比于让荻同学拿到半数以上选票,这个方法更现实。递过去的笔记本上,有一半写的正是那个计划。 「再准备一名有力的参选对手吧。只要让那个人吃下两成选票,胜利的分界线就会变成四成。」 确定能拿到的票可以和紫云打个平手,之后只要多少拿到些浮动票就赢了。我心里已经有这样的构想。 但荻同学仍不肯翻开笔记。 「然后呢?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还用问。 「想拜托您的事情只有一件。两年后请推荐我参选学生会长。」 为选举做的准备越早越好。我升上高一时,荻同学是高三。如果一切顺利,那时在红玉舍最有发言权的便是这个人。 我打算在两年后继承她的支持者们,在选举中获得压倒性胜利。 * 在六月,我遇到了个小小的问题,是手电筒的电池。 老实说,我没那么擅长学习。虽然也不算是拙于用功,但特别是记忆类科目会忽然想不起本来记住的内容,结果捏一把冷汗。为此复习时很花时间,再加上必须为秋天的学生会选举做准备,只靠放学后的自由时间无论如何都显得捉襟见肘。 时间不够就要减少睡眠,但宿舍规定了严格的就寝时间,我常常把课本和参考书拿到床上翻。蒙上被 子,小心不让手电筒的光漏出去。 手电筒是宿舍用来应对不时之需的备品,但出乎意料的是电池很快就会用完。尽管时常注意节省电量,也只能坚持十天左右。这东西足以应急,但不适合日常使用。 黄金周回家时,我偷偷带来了新电池。问题是用完的电池处理起来很麻烦。最终手段是放长假离开宿舍时带出去,但在那之前必须自己保管。制道院的宿舍里时不时会检查个人物品,必须顺利逃过那道搜查网。 和其他宿舍相比,紫红组对个人物品的检查比较宽松,于是我把电池藏在衣柜中放内衣的抽屉,天真地以为不会有事。但遗憾的是我在宿舍里被人讨厌,知道是以宿舍长带头的高年级学生负责检查,我凭直觉感到不妙,立刻把电池扔出窗户。果然,她们检查时连放内衣的抽屉都没有放过。 窗户下面的电池又不能置之不理,事后我去捡了回来,但这样没法安心。 「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我和管理图书的中川老师商量。 那时老师正在图书馆制作借阅记录卡。拿到新买的书,在专用卡片上写下管理编号与标题,放进翻开书背时贴在上面的封套里。中川老师写下的字非常端整,简直就像网上下载的「手写明朝体」。(译注:明朝体,日文文档常用字体。) 我信任中川老师,纯粹觉得她是个好老师,而且我和她也有共同的话题,那便是清寺伯伯。 中川老师是清寺时生的忠实粉丝,我们曾就此畅谈。老师展现出她对清寺电影广泛而深厚的知识,而我讲述清寺伯伯个人生活中的片段又让她羡慕。图书委员的活动对我来说是少数可以安心的时间。 老师按一步一步确认脚下般的节奏写着书籍标题,开口说: 「只是干电池的话倒是简单,但我帮忙就违反规则了。」 「果然,这样不好吗。」 就是说老师不能帮忙违反校规。 我自己也不希望给中川老师添麻烦。 「在这所学校里,有两种规则。」 闻此,我歪过头。 「明文化的规则,和并非如此的规则?」 本以为这回答没有太大偏差,结果我想错了。 「被称为传统的规则,和那种规则被打破时的规则。」 这话让我很感兴趣。 「打破规则时还有规则吗?」 「正确的反击要按照规则进行啊,就好像罢工也有法律一样。」 「怎样的规则?」 「在制道院,如果要打破规则,就必须完全算作学生的责任。」 什么意思啊?我心里纳闷。 「就是说重视自主性这个感觉吗?」 「不是的。是说我们老师也有做不到的事。」 「比如说?」 「在真正的意义上打破错误的规则。我觉得茅森是明白这些,才会立志成为首相。」 我一言不发地思考了一会儿,但不是很明白老师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懂。」 闻此,老师从手里的借阅记录卡上抬起头。 「你为什么想成首相?」 要回答这个问题很难。理由显而易见却又抽象,没法用语言准确表达。 但对我来说,定下这个目标是非常自然的结果。 * 决定要做首相,是小学五年级——十一岁那年秋天的事。 准确来说,是十一岁的十月二十三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向来温柔的清寺伯伯唯一一次训斥我,就是在那天。 清寺伯伯家里有个房间禁止进入。是他的书房。不只是我不能进去,他的夫人还有两名佣人也一样。 那天,清寺伯伯把客人请到家里,在客厅谈工作。不久后他独自走进书房,又很快回到客厅,那时他忘了给书房锁门。 当时我住到清寺伯伯家后过了一年左右,已经相当习惯新的生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精神才会松懈,偷偷溜进了书房。我没什么目的,理由只是好奇心而已。清寺时生这样的人,在书桌的抽屉里会放什么呢?像这样不足为道的小事,只要知道一件我就满足了。但,发现一部剧本的原稿后,我再也挪不开步子。 印刷在打印纸上的剧本中,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第一页是「海豚之歌」的标题,同时记录着登场人物一览以及演员,但演员的部分大半空着。接下来的纸页淡然罗列标有数字的场景,以及台词和舞台提示。 ——是清寺伯伯未公开的剧本。 我立刻理解了。能够确信尚未公开,是因为演员中第一个名字是月岛渚——我的母亲。她主演过四部清寺时生的作品,其中没有哪部名叫《海豚之歌》。 我沉浸在剧本中,读了将近一个小时。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清寺时生的作品多数基于现实主义,但《海豚之歌》的舞台却是一颗不同于地球的星球。 不过,那颗星球与地球很像,国家也直接沿用现实存在的名字。另一方面又有不同之处。那个星球自转的方向相反,太阳从西边升起。此外,那个世界不存在现实中的部分概念——也就是类似某种恶意的东西。 比如无论从名字还是描写上都明显看得出来,这部作品中,作为故事舞台的那个国家里人种多样。但这点却没有引发任何问题,只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前提,甚至没有多花笔墨解释。 性别上也一样。关于肉体的性别——一般写作生理性别(sex),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有男女之分,按照剧本内容来看,身体的特征也和现实相同。但那仅仅是繁衍后代时担任的不同角色。 社会行为上的性质——现实中被称为社会性别(gender)的概念上则存在很大差异。那个世界为人们准备了不牵扯性别的词,就是说排除「男子气」、「女子气」这类措辞,用更客观的词汇表现个人的性质或喜好。 在剧本里,不存在像样的故事情节。童年时共度时光的几个人成年后再会,开始在海边的独栋房子共同生活。他们想听到海豚的歌声。但剧中的主题是风平浪静的日常,目的不重要。就像《伴我同行(stand by me)》中寻找尸体那样,只是赋予动机。 那是个温柔的故事,整个世界的伦理观没有一丝阴霾,却不知为什么让人渗出眼泪。我想起至今经历的种种——那些不讲道理的事情,在《海豚之歌》中展现的那颗星球上一丁点都不存在。一页页翻过剧本,我真想进到这个故事的世界里,哪怕做一个小配角也好。 但我不知道《海豚之歌》的结局。 看到一半左右,清寺伯伯和客人谈完,回到了书房。 于是,我第一次被那个人训斥。话虽如此,从清寺伯伯来看,或许没有训斥我的意思。如今回想起来,他似乎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希望你不要进这个屋子」。 那天夜里,我在柔软的床上深刻反省。 一切都是我的错。清寺伯伯对我这么好,我却连他唯一的嘱咐都没能遵从,真是丢脸。 但《海豚之歌》的确让我内心的某处发生变化,就像是有一首大致记得旋律的歌,而我总算想起歌词一样。与此同时,歌名、歌手还有听到那首曲子时的场景都一口气变得生动,带来触手可及的安全感。 我明白了心中始终盘旋不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海豚星,在那里没有任何不合理的事物存在。 所以,首相不是我真正的目标,只不过是中途的一个节点。 但那个节点对我来说还相当遥远,为了到达需要用尽全部手段。 * 为什么想成为首相? 我尽力把那个理由用语言表达出来。 「因为我相信那是有意义的。某种象征性的意义。」 那个意义与某个黑眼睛的男性就任同样地位不同。至少在历代首相中,没有女性,也没有绿色的眼睛。 中川老师点头,节奏就像是长句子中位置恰到好处的标点。 「也就是说,无论关于绿色眼睛与黑色眼睛,还是关于老师与学生,立场这个问题都是无法忽视的。」 「哪怕只是扔干电池这件事?」 「什么事都一样。轻视不起眼的小事,就无法实现更大的目标。」 「听起来像是不错的话。」 「但实际上感觉不太对?」 「是的。」 中川老师愉快地笑了。 「你真坦率。」 「平时会装作更乖的。」 这只是说对大多数老师。对学生则又不一样。披在 外面的表象频繁变化,有时是羊,有时是狼。 「不管怎么说,就和你立志成为首相一样,说不定会有人觉得帮你扔掉干电池可以改变世界。」 「这可没有吧。」 「不好说呀。如果有,我会觉得更有趣。」 中川老师写完最后一枚借阅记录卡,吹了吹刚化作文字的墨水,然后朝我转头。 「说起来,你知道『清扫员』吗?」 老师说道。 3.坂口孝文 六月下旬,一个时隔已久的晴天,我曾和茅森良子两人独处。 图书委员的工作结束后,我们从操场外围的小路回宿舍,放学后的夕阳很漂亮。茅森走在我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她少见地不太高兴,绷紧嘴角的面容与傍晚阴影浓郁的时间很相称。 终于,她开口打了个有点啰嗦的铺垫。 「我听中川老师说了一件事,而且和她保证过不会外传。」 本可以回应她问「什么事」,不过尽量不说话已经成为习惯,我只是沉默地听着,但脚步稍稍放缓,走在她身旁。 「不需要的东西,你可以帮忙扔掉。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茅森会提起清扫员这个话题。 「什么都能帮忙扔吗?」 「要看是什么。」 「干电池呢?单一型的。」 (译注:日本干电池主要有四种型号,分别是单一、单二、单三、单四,其中单一型号尺寸最大,和中国的一号电池类似。) 考虑了一小会儿后,我反问: 「有多少?」 「现在是一打左右。如果可以,最好今后也能持续。」 「持续。」 「如果能每十天帮我拿走两节就好了。」 「报酬呢?」 「用什么付比较好?」 「没什么固定的规矩。」 我一般都是处理零食的空盒,所以会拿到零食做报酬,行情按五分之一算。扔掉五个巧克力空盒,能得到一盒新的巧克力。 「我没什么东西特别拿得出手。」 「视理由而定,也可以免费。」 「虽然拿不出东西,但或许有可以做到的事。比如说,解决你和桥本老师之间的问题,怎么样?」 我停下脚步。 回宿舍的小路上有座亭子,里面摆着长凳。刚好,那座亭子就在面前。总觉得茅森有意选择了开口的时机。 「坐下来说吧。」 听我提议,她露出微笑。那明显是刻意的笑容,却依然漂亮。就像制图用的自动铅笔,带着机能上的美感。 我们并排在长凳上坐下。操场上棒球部结束了训练,正三三两两离开,只剩投手和捕手两人留下来练习投球。 「那么谁先说呢?我的理由,还是你的理由?」 「我就算了。」 我自己的问题,不希望其他人插手。 但她刁难人似地点头。 「那,就从你先说吧。」 茅森良子总喜欢压人一头,而那个姿态我并不讨厌。为了站到高于对方的位置,她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所以才显得令人舒畅。但她对我也摆出这副态度,实在让人皱起眉头。 「你知道些什么?」 我,还有桥本老师的事。 「知道的不多。但只是旁观也能有所了解。你在抵制桥本老师的课,态度非常彻底。而且,这件事一定和拜望会有关。」 「为什么?」 「不然的话,你不可能去做拜望会的运营委员。」 「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这可不对。因为桥本老师也是拜望会的运营委员。」 对老师来说,拜望会也是重体力劳动。所以年轻的老师会优先担任运营委员。 茅森继续说着,简直像对犯人步步紧逼的侦探。 「你故意接近自己讨厌的人。于是我调查了拜望会和桥本老师的事。老师想要变更拜望会的目的地。」 「嗯。」 「但我了解到的只有这么多,不知道你排斥桥本老师的理由。」 「只是那个人的思考方式让我不痛快。」 我答道,甚至忘了在意声音变尖。 「为什么?」 理由我才不想解释。 「在月亮下,望着大海吃到的杯面是最好吃的。」 除此以外,没什么其他可说的。 * 桥本老师人不坏,不如说是善良的人。内心温柔,带有明确的正义感。但他的正义感从根本上与我合不来。 桥本老师讨厌拜望会,想要改变那个活动的形态,使其更符合现代的价值观。那并不容易,特别是由毕业生们组成的校友会不喜欢改变传统,而接受他们捐款的校方也无法出言反对。 事情发生在去年,章明节后与毕业生们举行的交流会。初中部的学生可以自由参加,但绵贯被桥本老师叫去,我也陪他一起参加。 在那次交流会上,桥本老师说: 「拜望会的路线变更,可以得到您的赞同吗?」 对方是一名白发的矮个子男性,身上的西装连我也看得出价格昂贵。后来我知道,那个人物是校友会的会长。 桥本老师的声音在会场内清晰传开,远处的我和绵贯也听到了。老师继续说: 「为了学生们的成长,我明白这样的活动是有价值的,但目的地没必要选择需要登上漫长台阶的瞭望台吧。让筋疲力尽的学生们在天黑时走那条路线很危险,而且在学生中,还有人因为路线上有台阶而不得不放弃到达终点。」 桥本老师朝这边——准确说,是朝绵贯看了一眼。整个会场中,唯一坐在轮椅上的绵贯。 那个人叫绵贯来,是为了得到说服校友会的材料。意识到这点时,我浑身微微发抖。神经混乱,肌肉不听使唤。桥本老师和校友会的会长又谈了一会儿,但我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没过多久,我看到桥本老师朝这边走来。那个人说: 「绵贯,有个人想介绍给你。」 我打断他,小声对绵贯说: 「回去吧,我身体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那时绵贯脸上的表情。握住轮椅把手时,我只看得到他的后背。 至少,我的表情非常糟糕吧。 桥本老师转向我,脸上的表情纯粹在担心。 「没事吧?到医务室——」 没事的。我迅速回答,然后推着轮椅迈开步子。 「用不着连绵贯也回去吧。」 身后传来桥本老师的声音,我勉强停下脚步。的确,我没有权力夺走绵贯的选择。 这时绵贯终于回过头,朝我微笑。 「走吧,我正好也不舒服了。」 我再次推动轮椅离开会场,期间再没有回头。 在那之前,绵贯始终犹豫是否参加拜望会。是靠轮椅能走多少走多少,还是从一开始就不参加。为此我们聊过几次。如果可以,拜望会上我希望和他一起走。至于绵贯,感觉非要说的话是打算参加的。 但到头来,去年的拜望会他还是缺席了。 从交流会的会场回宿舍的路上,他说道: 「你别生气呀。」 他的声音明快得不合时宜,像是对我无奈。 「别把我难过的权利给抢走啊。」 一时间,我沉默地推着轮椅。因为他说的话我也很明白。再三烦恼,渗出眼泪,但还是没有点头。 「我不要。我是为了自己生气,和你没关系。」 这样啊。他轻声说道,脸上果然是无奈的表情。 * 那时和绵贯的对话中,我没有说谎。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生气。对我来说,那是极其自然的怒火。 但桥本老师似乎没有理解我情绪化的原因。而另一方面,在我看来,桥本老师的话极其傲慢又矛盾。因为考试交白卷,我被叫去过几次,但我们的对话总是不合拍。 这是我个人感情上的问题,不希望第三者插手。 所以,对于不想改变拜望会路线的理由,我能公开的只有一个。 ——在月亮下,望着大海吃到的杯面是最好吃的。 当然,茅森不可能接受这种解释吧,但她没有继续追问。 「你的目的终究只是望着大海吃杯面,对吧?」 「不对。是在和每年相同的瞭望台,和每年一样吃杯面。」 「比起地点,更重要的是没有变化。」 「嗯。」 这解释并不正确。如果桥本老师没有利用绵贯说服校友会,那我的想法会完全不同。老实说,我对什么传统没有兴趣,如果必要改就是了。我真正觉得有问题的,是做出改变的过程。 夕阳下,茅森注视着我,眼里没有恶意。 「那就很简单了,可以有两 个目的地。」 「两个?」 「就是说除了以往的瞭望台,把桥本老师期望的地点也设为目的地,让参加者自由选择。」 一时间,我沉默不语。茅森的提出的解决方案的确很理性。虽然从本质上完全没有解决我对桥本老师生气这件事,但毕竟我没说明情况,不必勉强她做到那个地步。 但简单想想,心中便浮现两个疑问。一个是现实方面,一个是感情方面。 我先说出现实方面的疑问。 「老师的人数不够。」 原本,拜望会的运营委员就不够多。不仅老师们全员要负责监督,还有一部分高中部的学生帮忙。尽管如此,还是没法覆盖整个漫长的行程。如果增加路线,就需要更多人员。 这点茅森也清楚吧,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会有办法的,只要选合适的路线,就用不上太多人手。」 唉,没错。只要是茅森,总会想到办法吧,她可能已经有了具体的方案。我不认为她会不经大脑就把做不到的事说出口。但。 我说出第二个疑问。 「这件事,由你来提?」 为拜望会制定新路线的建议,由她——绿色眼睛的茅森良子来提出。 她笑了。笑容依然漂亮,又冷淡。 「这样很好吧。如果是我开口拜托,桥本老师就不得不接受。他一定是这样的人。」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恐怕她说得完全没错。 拜望会面对的最大问题,不是通向瞭望台的漫长台阶。不是靠轮椅生活的绵贯无法到达那个目的地。 最大的问题是,至今为止绿色眼睛的学生们基本都会在中途弃权。校方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所以才准备了牵强的借口,只要求学生走到住宿设施,后面的路程可以自由参加。 拜望会的来历,是某次行军。 4.茅森良子 拜望会的来历,是五百年前的一次行军。 几千名士兵从刚好是制道院所在位置一带出发,翻过山,到达升起满月的海边,然后进攻一片领土。奇袭很顺利,进攻方大获全胜,扩张领地,而防守方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人们被赶出故乡。 对于刚刚拉开战国时代序幕的日本,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翻阅日本史教材,能找到很多类似的侵略战争。书上还写着,当时进攻方是黑色眼睛,防守方是绿色眼睛。 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被分为两类。 当然可以不分,也没必要分。然而不知为什么,还是出现了分类。 一类是黑色眼睛的他们,另一类是绿色眼睛的我们。 五百年前那个时间,黑色眼睛和绿色眼睛的领土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自十五世纪末开始的一百年间,绿色眼睛彻底被黑色眼睛打垮,被迫翻过山脉,退到日本海附近。 从那以后,绿色眼睛的人们有一部分在山阴地区一隅勉强维持生活,剩下的被黑色眼睛抓住,当成奴隶。 这一关系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改善。 进入明治时期,国家公开表示眼睛的颜色不代表身份差异。尽管如此,日本仍然是黑色眼睛的国家。奴隶制度被保留,政府也没有过多干涉。绿色眼睛能进的店受到限制,警察等公共机构表现出的态度也一目了然,和黑色眼睛相比,他们的命相当不值钱。 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后,情况才出现重大转机。在ghq指导下制定的日本宪法中,为绿色眼睛提供了大量保护,政府也被严加观察是否将政策落实。从那时起,保护绿色眼睛的市民团体活动开始活跃,经过几次愚蠢的事件以及随之而来的讨论,日本姑且算是渐渐实现平等。 (译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为执行美国政府「单独占领日本」的政策,麦克阿瑟将军以「驻日盟军总司令」名义在日本东京都建立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日本人称之为「总司令部」,来自英文「general headquarters」一词,通称「ghq」。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签署《降伏文书》。随后到1952年4月28日期间,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透过日本国政府实行所谓「间接统治」,主要大权均操在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手中。) 但这一平等还不够完全。比如从就职率和升学率来看,按眼睛的颜色区分数据,就会出现明显差距。最近二十年左右,各类媒体纷纷宣扬绿色眼睛的成功人士,让人很难有实际体会,但从平均的资产数额来看,绿色眼睛只有黑色眼睛的一半。政治家的数目差距则更加显著,绿色眼睛至今不到两成。 歧视心理仍在部分人意识中根深蒂固,在若草之家时,我学到了这一无可置疑的现实。没有父母,住在福利机构,又是绿色眼睛的女性,完全是弱者的象征。这和学习能力或身体能力无关,天生的属性便决定立场。小学时我也遇到过歧视,来自同学尽管年幼却毫不掩饰的攻击。当时我始终沉默不语,挨过令人不快的气氛。 但,如今已经不同。 我不再把自己当作弱者,而是彻底容纳身边无影无形却又沉重的东西,将其化为力量,来到制道院。 制道院是一所有历史和传统的学校。换句话说,是黑色眼睛的历史和传统。 ——那所学校不适合你。 清寺伯伯曾经说过。我很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表面上,制道院接受绿色眼睛。黑色眼睛的学生们也理所当然具有现代的伦理观念,但学校里随处盘踞着过时的价值观。 其中之一,便是拜望会。 这一活动自战前延续到现在,刚诞生时是以黑色眼睛对绿色眼睛的侵略战争为主旨。到现代这一缘由已不再被提起,名目仅仅是促进孩子们的身心成长。但即便不被提及,历史也不会消失。 所以,拥有绿色眼睛的我们不会走完拜望会全程。学校也明白这点,才允许在走过全程七成的住宿设施处弃权。剩下的三成,只属于黑色眼睛的他们。 与坂口孝文无关,我打算利用这一愚蠢的活动。 * 只看表面,桥本老师是名完美的男性。 他的肉体仿佛放在高端品牌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个子高,特别是腿很长,全身肌肉匀称。轮廓分明的高鼻梁配上有气质的眼睛,就像过去言情小说里的插图。作为有钱人家的次子,他在学生时期参加过全国游泳大赛,学历也相当值得骄傲。从制道院毕业后考入关东有名的私立大学,大学在读期间还有半年左右海外留学的经历。 (译注:在日本,很多时候长子有义务继承家业与赡养父母,如果家业在农村则要放弃生活在大城市的机会。与长子结婚就要和他一同回老家,还要考虑婆媳关系。相比之下次子更加自由。受这些原因影响,日本女性择偶时比起长子更喜欢选择次子。) 光是他站上讲台,教室便显得像是校园剧里的一幕。当他用冷静、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课,学生们发出的杂音立刻消失,仿佛音响师精准调节的音量。而另一方面他又有少年般的笑容。看见那副模样,一部分女生便会喊着「好可爱」哄闹起来。 想必,桥本老师至今走过了没有丝毫挫折的完美人生,而且现在仍走在那条路上。尽管不了解实际情况,但他平日的举止足以让周围如此相信。 「我觉得非常好。」 他说道——对「为拜望会的目的地增加选项」这一提议的回答。 我知道桥本老师不会不由分说拒绝我的建议。因为我有双绿色的眼睛。他是善良的人,且将自己定义为善良的人,不能无视绿色眼睛对拜望会提出的意见。 桥本老师带着舞台演员般明显的认真表情继续说: 「但是,有几个问题。」 当然,会遇到问题。 「是说人员吗?」 「那也是问题之一。」 「只是在行程末尾将路线分开。按照预想,只要再从高中部征集十名左右运营委员,就足够保证安全。」 「你觉得能招到吗?」 「能。并不是难事。」 对学生有强大发言权的红玉舍,以及在部分学生间人气很高的桥本老师,只要他们联手,要找十个人很容易。可他慢慢摇头。 「但是,那样对学生的负担太大。作为学校的活动,这不是正确的形式。」 「那有没有方法增加大人的数量呢?」 「不是没有。比如说,可以拜托 监护人和毕业生协助。」 桥本老师摸着下巴,似乎陷入沉思。 我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话,只见他深深皱起眉头说: 「不管怎么说,还有其他问题。按你的方法,不是从根蒂上改善拜望会。」 根蒂。我重复道。 他似乎以为我听不懂这个词本身。 「就是说,不能从根本的部分做出改善。按顺序来考虑一下吧。你不喜欢那个活动,是因为来历有问题吧?」 桥本老师从根本上错了。我不讨厌拜望会,完全不讨厌,非要说的话反而对那个犯蠢的活动期待不已。 老实说,我完全不在乎学校活动的来历。比如听了明智光秀讨伐织田信长的故事,会有人感觉到歧视或者偏见吗?而以这为题材办活动,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无法想象。 如果日本这个国家完全克服了眼睛颜色带来的差异,那么拜望会的由来也应该一样才对。在真正公正的世界,我根本不会在意眼睛的颜色。不会因为同样是绿色眼睛就当作同伴信任,也不会把黑色眼睛当作敌人来憎恨。 那么同样,也不会对黑色眼睛侵略绿色眼睛的战争感到愤怒,而是觉得那和两群黑色眼睛之间,或是两群绿色眼睛之间的战争没有区别,对人类的所有历史,都能平等接受。 ——桥本老师能够理解这一价值观吗? 我不知道答案。因为不知道,所以沉默不语。 于是,他自顾自继续说起来。 「给学生提供选项,看起来是公平的解决方法,但本质上的问题还留在那儿。就是说黑色眼睛的我们不反省过去,用传统的名义掩盖过错。要纠正拜望会的本质,只能彻底改变路线和目的地。只有那样,拜望会才能脱离带有歧视的历史,成为健全的活动。」 桥本老师的主张,嗯,我也不是不懂。他的话是以想象中「内心因拜望会受到伤害的绿眼睛学生」为前提,而实际上符合这一前提的学生恐怕的确存在。 「就是说,老师想要为了少数人的感情纠正拜望会是吗?这所学校里绿色眼睛是少数派,但不能无视他们。」 我小声柔弱地说道,尽最大努力让他听不出反对的态度。这份演技我没有多少自信。 「当然了。不能因为人数的多寡而淡化问题。对每个人平等看待,体量他们的心情,这很重要。」 「我觉得很棒,不该牺牲任何人。」 「嗯。」 「老师的意思我完全同意。但既然拜望会的路线无法立刻改变,就需要一步一步来。为了不牺牲目前在这所学校的我们,可以请您暂时先支持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吗?」 桥本老师注视着我,脸上显得有点为难。 我等待他的反应,脑中想象可能得到的几种回答,演练如何应对各种情况。但他说出的话在我预料之外。 「我一定会改变拜望会,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差点笑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这人到底让我相信他什么?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呢?」 「你还在制道院的时候,一定会。」 「那就晚了。现在高三也有绿色的眼睛。」 哪怕打算靠长期计划彻底解决问题,如果不能在短期内得到结果,就算不上真正保护少数派。——这不是我本来的思考方式,只不过配合桥本老师的思维罢了。 我认为无法从真正意义上保护少数群体。要让每个人拥有正确的伦理观,本质上就是排除少数派思想。以正确性这一模糊不清的根据,将多种思想分出高下,顺序靠后的被舍弃,这便是社会通常的伦理观念。只有被承认是少数派的少数派,才总算有资格发言。 至今为止,我见过好几个桥本老师这样的人。在若草之家时,很多人也和他一样向我伸过手来。这种人毫无自觉、又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代表多数派,自己的伦理观才是正确的,应该被众多世人接受。这简直是太可爱了。因自己属于多数派而感到安心的同时,宣扬要保护少数派。 而我不同。我真正从少数派出发。所谓伦理,其本质是人数的力量,正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所以明白必须斟酌话语让多数人听到——不是为了自己愉快,而是为了让除我之外的人们能够接受。所以我可以真挚地笑着,嘴里说出谎言。 「制道院里有桥本老师这样的人,对像我一样绿色眼睛的学生来说是种拯救。我改变不了这所学校的本质,只能依靠老师,所以我希望能在那个过程中尽可能减少受到伤害的人。」 可以请您帮忙吗?我柔弱地歪头询问。 为了达到目标,我不惜利用自己绿色的眼睛。所以能够一脸认真严肃,甚至用心说出有违本意的话。 桥本老师像是找借口般轻声说: 「我会考虑的。」 考虑什么?考虑多久?真希望你能说点具体的东西。但现在不该心急。在桥本老师面前,我只要做个处于弱势又对学校感到不满的少女。 但还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想确认。 「我也考虑一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到的,还会和坂口君商量。」 「坂口?」桥本老师的脸僵住了。「为什么是他?」 我装作毫不知情,尽量用爽快的语气回答: 「他和我是同班的拜望会运营委员,这不奇怪吧?」 老师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什么。见我面露不安——如果装得够像就会是不安的表情——地盯着他,桥本老师说: 「想让坂口协助,说不定很难。」 「为什么呢?」 「他反对改变制道院的传统,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发生过什么事吗?可不可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桥本老师似乎很不想回答。按这个人理所当然的伦理观,他作为老师,对说学生坏话感到抵触吧。 但,我有绿色眼睛这件武器。 「我觉得坂口君是个温柔的人,不会带有偏见。但如果事实不是这样,希望您能告诉我,我不想受到伤害。」 自己的话实在恶心,我差点皱起眉头。尽管忍住了,但说不定老实表现在脸上更好,显得像是因为别的理由受伤。 桥本老师说: 「我为了改变拜望会的路线而行动,是去年的事。」 然后,他讲起坂口和绵贯的事情。 * 对我来说,拜望会不过是道具。 桥本老师有一定数量的粉丝,而且他的看法也不是完全没法引起学生们的共鸣。拜望会是什么路线都无所谓——有这种想法的学生大概占多数,但也有一部分如桥本老师所说,认为应该和过去麻烦的历史保持距离。我的目的,便是让这群人在下次学生会选举中成为荻同学的支持者。只要靠学生的力量使有历史的拜望会出现部分改变,就能用来证明实行力。 而另一方面,如果完全按桥本老师的意思来做,会带来问题。按照预想,如果是准备复数路线的选择制还好,那种程度的改变还能被一定数量的学生所接受,但如果真的改变了制道院的传统,便会被大群人排斥吧。得到部分学生的认可,同时尽可能不触怒其他学生,就这样折中来做。 总之,想把拜望会的路线改成选择制,就要在安全方面有所准备,所以必须找大人们协助。桥本老师说「可以拜托监护人和毕业生协助」,但毕业生那边大概很难。管理毕业生的校友会执着于维护制道院的传统,在想要改变拜望会的建议上恐怕不会提供帮助。 那么,就只能依靠另一方——在校学生们的监护人,而且是绿色眼睛学生的监护人。只要拉拢他们,应该能向前迈出一大步。所以,我接连去见绿色眼睛的学生。其中一人是八重樫朋美。 六月末的一天,天气依然阴雨连绵,令人烦闷。我以坂口为借口叫来了八重樫。虽然不知道她和坂口的关系,但既然同样和绵贯熟识,应该互相认识吧。 我们来到图书馆。虽然也可以去我在红玉舍的房间,但那是从八重樫手里抢来的,对这件事不知道她如何看待。顾及她的心情,我提前和中川老师商量,借用了一个存放物品的小房间。 细碎的雨点抓挠窗子玻璃。我们在事先放好的椅子上面对面坐下,周围是堆积的硬纸箱。 「老实说,我一直想和你做朋友。」 我开口说道。八重樫猫着腰,两手撑在椅子座面上。 我尽可能轻快地微笑,继续说: 「以前,刚到红玉舍 的时候,樱井同学对我说过。说你比我更适合那个宿舍。」 她仍然低着头,回答的声音小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打散。 「因为真琴很温柔。」 「嗯。她好像无法原谅我。」 「不是的。我觉得她真正无法原谅的,是其他事情。」 「是什么?」 「被选到红玉舍的不是我,而是真琴。」 「明明你的成绩比樱井同学更好。」 「只好一点而已。」 「因为我和你都是绿色的眼睛。」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说不定没错。」 制道院存在很多没有明文化的规矩,包括筛选宿舍申请时的标准。所以这猜测只能停留在想象的范围内,但还是让人怀疑,被选中的是樱井而不是八重樫,原因会不会是眼睛的颜色?初二能进入红玉舍的只有两人,如果那两人都是绿色眼睛就糟了,这会不会是制道院的真实想法? 八重樫抬起视线朝这边扫了一眼,似乎想确认我的表情。 「你觉得她是报复心理?」 为了把她的话当成玩笑,我故意苦笑。 「算是吧,就算跟我说也没办法。」 八重樫用力点头。 「也是啊。不过我曾和她说好,要一起进红玉舍。其实我倒无所谓在哪个宿舍,但真琴是朋友,如果能进同一个宿舍当然更好。」 「还能有单人间。」 「是呀,还能有单人间。」 「而且如果没有我,你就能守约了。」 「估计是。」 去年的两名成绩优异者顺理成章进入红玉舍,绿色和黑色眼睛各一人,这样校方也不会有意见。这世界简直幸福极了——我暗自嘀咕一声,然后笑了。哪里幸福?只不过是个问题偶然没有暴露的世界。 八重樫加快语速,声音不大,却意外明了。 「真正让真琴烦躁的,我觉得是以眼睛的颜色为理由选择住宿生。由于算不上理由的理由,只有自己得到好处,让她心里不舒服。茅森同学没有任何责任,这点她一定也知道,但是能拿来撒气的只有你了。」 听到这话,我开了个玩笑。 「就像晾晒的衣物被打湿时,有人怨恨雨水。」 八重樫微微抬头。 「这算什么意思?」 「比喻啊,很难懂吗?」 见我微笑,八重樫也跟着笑了。 「我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用比喻。」 我不讨厌她。起初以为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但如今两人单独面对面聊过,便发现印象相当不同。听了我坦率的话,她毫无误解地领会。虽然没有根据,但我的确感到确信,这感觉与我和坂口说话时相似。 所以,我没有修饰话语。 「一般来讲,拿别人撒气可不好。」 「嗯。所以我明白你把真琴当麻烦,但希望你能把这也当成雨一样看待。」 「就是说无关善恶,而是像自然现象一样?」 「让人郁闷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从不该出现的地方冒出来。因为出现的位置不对,要说善恶果然是恶吧。但真琴郁闷的心情本身并没有多奇怪。」 「我明白了。」 见我点头,八重樫吃惊地挑起眉毛。她的面容非要说应该算是阴沉,配上这样的表情很是独特,显得可爱。 「明白什么了?」 「就是你的话啊,我都明白了。意思是说樱井同学人不坏,她感到的烦躁很自然,只是选错了表达的方式。我会接受她的错误,无条件原谅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本可以多抱怨几句吧,毕竟是真琴不讲道理。」 「也没必要讨厌所有不讲道理的事。」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能把那些事一并接受。从一开始,我就决定不会讨厌制道院的任何学生、老师或其他有关的人,对每个人都回以笑容。 在内心里则是装模作样,然后说出经典台词似的话: 「我的敌人,要由我自己决定。」 八重樫静静盯着我,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但很快又垂下视线,不再与我对视。 「然后呢?不是要说坂口君的事吗?」 的确,坂口的事才是正题。或者说,要从他的事上谈到拜望会。 「他在抵制桥本老师的考试,你知道吗?」 「不。是这样吗?」 「绵贯君什么都没和你说?」 「我们不谈那种事。」 「哦。」 桥本老师和坂口孝文,还有绵贯条吾。我对那三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了解得不全面,只是听桥本老师以他的立场讲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想象。 「坂口君好像因为拜望会的事和桥本老师有过争执。你看,老师不是想更改拜望会的路线吗?」 「是的,所以呢?」 「去年秋天,章明节之后的交流会上,桥本老师打算谈更改拜望会路线的事,他好像想说服校友会的会长,所以叫绵贯君去了交流会。」 八重樫似乎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尽管不知道她是不是绵贯的恋人,但两人之间应该有某种特别的关系。「这我可没听说。」她锐声嘟囔。 我继续说。 「校友会有自己的立场,他们解释过拜望会已经脱离历史上的种种过往。也就是说绿色眼睛和这次的事情无关。所以为了改变拜望会的路线,桥本老师想——」 说到这里,我顿了下来。差点说出口的话是这样: ——想利用绵贯君的身体障碍。 坂口一定就是这样理解的吧,所以才发怒了。但感觉这样表达太不顾及和绵贯关系亲密的八重樫,我才没能把话说完。 而八重樫似乎对我咽下的话没兴趣,而是问起另一个问题。声音不大,语速却非常快。 「坂口君也知道吗?」 「他好像是陪绵贯君去的,所以对桥本老师非常生气。」 八重樫猫着的腰猫得更弯,似乎在沉思什么。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细。 「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 「因为按茅森同学的说法,就好像是坂口君为了条吾发怒一样。」 「这奇怪吗?」 「与其说奇怪,不如说让人不舒服。就算他擅自为条吾发怒,让自己成绩下降,难过的还是条吾。这不合道理。」 「也不是所有事情一定合乎道理吧。在我看来,无论理由如何,考试交白卷已经不合道理了。」 交白卷能解决什么问题?只会耽误自己的前途吧。他在不该意气用事的地方意气用事。 但八重樫摇头。 「不对。坂口君会发怒,应该有什么说得通的道理。」 我不由得发问: 「你和坂口很熟吗?」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刚刚对坂口直呼姓氏,于是暗自反省。平时我一直在留意,要同等对待所有同学。 「不熟。但发怒时毫不顾忌伤害周围的人,条吾不会和他做朋友。」 八重樫答道。声音不大,但语气中没有丝毫迟疑。 你怎么知道。就算有一部分价值观不相容,也可能在其他事情上意气相投。哪怕本质上思维不同,一样能自然而然产生友谊。 但八重樫似乎确信那两人的关系。涉足对方相信的事情时要小心谨慎,我选择迂回前进。 「总之,坂口君和桥本老师因为拜望会的事情有过争执,但我觉得那对他没有好处。」 八重樫重复了一遍「对他没有好处」,语气冷淡,似乎在非难。 我明白自己措辞傲慢,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拜望会的事情,我也很在意。所以在提议改成能让学生选择路线的形式。当然,新的路线会为身体不便的人考虑。」 八重樫的气氛依然冷淡,「哦」地简单应了一声。 看到她的态度,我感到不太对。 「对拜望会,你怎么想?」 八重樫朋美也是绿色眼睛的一员,那么至今为止,她一定因此有过灰暗的经历。然而,她不起劲地说: 「我无所谓。」 「真的?」 「多少,有些受伤。不是历史如何如何,而是每临近拜望会,班里就会因眼睛的颜色产生无形的屏障。但在平时生活中,怎么可能完全不受伤。」 「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受伤更好。」 「只要接受现实就好了啊。刻意当成问题看待,才会让事情变得严重,带来更大痛苦。就算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坚持过去就行了。这和眼睛的颜色无关,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 老实说,我对她的话感到共鸣。 在若草之家时,我也是这么做的。 像桥本老师那样,处在问题外侧 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大谈理想。但处在问题内侧的我们首先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实际上对问题的解决,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改善也好。那个时候,一味忍耐看起来是有效的手段。 但,我已经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是决定抛开当时的自己前进,所以对八重樫也温柔地回答: 「你完全没必要痛苦。我是自己喜欢才这么做的。在你过着和以往一样的日子时,我会努力让问题消失不见。」 问题。八重樫重复道。重复在意的部分,说不定是她的习惯。 令人压抑的沉默后,她严肃地说: 「我不是很懂。」 「哦,是说哪里?」 「你觉得,绿色眼睛应该怎样才对?」 那还用问。 我始终怀抱着海豚星的梦想。 「我要让世上没人在意眼睛的颜色。就和鼻子形状或者嗓音粗细一样,只是个人特点之一。我想生活在真正平等的世界。」 我对此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的想法基于任何人都能接受的伦理观。 然而,八重樫眼神有力地盯着我,说: 「也有人真的在意鼻子形状或者嗓音啊。」 「或许是这样,但不会带来偏见吧?」 「不,那要看本人的看法了。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或许会有人因为你的话而受伤,或是觉得,你没把真正让我痛苦的事情放在眼里。如今眼睛的颜色在社会上带来问题,而鼻子的形状还没有引起人们注意,仅此而已。」 她到底因为什么固执起来,我不明白。 不过,算了。 「我的话可能的确考虑得不周到,但我想表达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让这世上的任何人,无论他们还是我们,都不在意什么眼睛颜色——」 「你错了。」 八重樫第一次打断我的话。她声音果然不大,但很有力。 「我因这双眼睛骄傲,因为它是我的一部分。如果大家连眼睛颜色的历史都要忘记,那我宁愿多少受点伤害。比起完全不受伤害,我更愿意接受会受到伤害的现实。」 不是这样——我想这么说,却没能顺利开口。尽管没有立刻理解这话有多么沉重,但还是本能意识到她指出的问题让我无法忽视。 八重樫的话仿佛郑重刺下匕首: 「我不知道你的目标有多正确。但你的说法,就是要暴力地无视一段历史与文化。我做不到把自尊舍弃到这个地步。」 我哑口无言,沉默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雨还在下,声音却没能清晰传进耳朵。 八重樫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房间。 5.坂口孝文 那个时候,我在整理书架被一本书吸引了注意,正在翻看。 我喜欢下雨天的图书馆,感觉那里阻隔了日常中无聊的杂音。靠在墙上翻动书页,忘我地沉浸在文字中,我已经不再身处制道院的图书馆,而是来到以十九世纪初的法国为舞台的奇妙故事中。 但一阵不大的声音传来,把我的意识拉回到图书馆。 「坂口君。」 抬头看去,发现一名少女站在旁边。 八重樫朋美。我几乎不了解她。一年级和二年级都不同班,也没从绵贯那里听过她的事情。但既然被绵贯中意,想必是个正直的女孩吧。 「怎么了?」 她像是狐狸遇到从没见过的果实一样,凝重地皱起眉头。 「走廊尽头有个仓库对吧?」 「嗯。」 「你可以去一下吗?」 「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本以为她要找什么东西,结果我想错了。 「因为茅森同学在。」 「茅森?」 「去了,就知道。不过如果不想去,也没什么。」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茅森良子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我有去的权利,也有不去的权利。在脑子里重复一遍,果然还是不懂。 不过,八重樫认为我应该去吧,不然也不会特地在我读书时出声打断。 「我知道了。」 我合起书,放回书架。 打开图书馆仓库的房门,眼前的情景完全超出想象。 茅森良子在哭。 她站在窗边,两手撑住墙,低头流着眼泪。我后悔忘记敲门。 轻轻关上门,我对她开口。 「原来你也会哭啊。」 我本可以选择更温柔的话语,也犹豫过是不是该那么做。但要说适合茅森良子的温柔话语,我实在想不到。 茅森像是发现一只大虫子般慌忙转过头来。她粗暴地擦擦眼睛,什么也没回答。我尽可能缓慢地走近她。 「发生什么了?(なにがあったの?)」 说这句话的声音变了调,真丢人。是「な」这个音的问题,特别是在最前头出现时没法好好发音。不过,唯独现在我没去在意。 茅森摇头。 「不,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你怎么会哭。」 「你了解我什么?」 「不是我的对手吗?」 「这算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是你先说的。」 茅森的眼泪接连不断流下,她自己似乎为此而混乱,拼命用手抹眼泪。 「是被八重樫驳倒了?」 「不,没那回事。」 「我也不觉得争论时被驳倒就能让你哭。」 「所以都说不是了吧!」 她烦躁地大喊。 我站在茅森跟前,抱着胳膊注视着她,然后又问了一次。 「发生什么了?」 「和你没有关系。」 「也是。但如果不知道情况,就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安慰?对我?你在笑话我吧?」 「不管对方是谁,看到人哭了就该安慰啊。」 因为流泪就是这么回事吧。看到人难过的信号,怎么能轻易无视。 「你总想站到高于对方的位置。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虽然也觉得这做法太辛苦,但你一定是有什么无法退让的理由,才为此付出努力吧。这种事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感到尊敬。」 「今天你话很多嘛。」 「是啊。不过看到你哭更稀奇。」 到她不再流泪之前,要我说多少话都好,丢人的声音随便她听。虽然不知道她眼泪的价值,但我能付出对等的代价。 「没错。」她声音细弱地说道。「我要站到所有人头顶上,俯视他们。所以八重樫同学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不管她说什么、纠结于什么都无所谓。我相信自己想象中的未来。」 「不对吧。要是真觉得无所谓,就没必要哭。」 八重樫是说了什么茅森无法无视的话。然而茅森却努力勉强自己,想要别开视线。 我第一次感到理解了茅森。自己仿佛瞥见了这个女孩的愚钝,以及其内侧诚挚心思的轮廓。 这看法或许是误解,或许不中肯。但她听了能笑出来就足够了。即便她听过后发怒,也比流泪更好。我原样说出自己的感觉: 「你不是想站在谁的头顶,只是希望有人能和自己对等交谈,就像朋友一样。」 对茅森良子来说,周围大群人都是愚蠢的吧。为了有理由原谅他们,才会搬出上下关系。就好比哪怕孩子说错了什么,正经的大人也不会因此发火。「我站的位置更高」这一姿态,便是平等原谅所有人的魔法。 但那不过是借口。 「这不是当然的吗。与其勉强原谅蠢货,肯定是对等交谈让人更愉快。这点小事你还是快点承认吧。」 茅森一动不动地瞪着我,脸颊上仍然沾着眼泪。 我已经不再说什么。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找到合适的话语。茅森又擦擦眼睛,眼泪似乎已经止住了。 「我有个目标。」 闻此,我不由得笑了,回答说: 「人类的平等。」 茅森非常认真地点头。 「为此,我有不能退让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的正确,真的。」 「但对八重樫,你没能顺利反驳。」 「是的。所以,我必须刷新自己的思考。无论思想还是伦理观,都必须时刻保持最新。」 「有个好办法,只要互相交流就好了。」 茅森微微翘起嘴角,笑了。 「你也是呀。」 「嗯?」 「桥本老师的事。」 「确实。」 连这种时候,她仍然想站在我头顶,说出我无法反驳的话。在桥本老师和拜望会的事上,我的确一直在犯错。 茅森轻轻歪过头,然后问出非常简单的问题: 「你觉得,什么是平等?」 对这个问题,我本可以做出相对聪明的回答。 所谓平等,就是任何人都拥有同等权利,而那一权利被认 为是正当的。为此我们必须理解,每个人都是具有不同性质的不同个体。不能轻易将群体的倾向套用到个人身上,也不能毫无根据地从个人性质类推群体的倾向。每个人各有自己的幸福,不能靠自以为正确的逻辑一概而论。伦理观可以作为判断的依据,但观念会随时代不断变化,必须保持怀疑,思考那份观念是否与现代相符。——就像这个感觉。 但,我答出完全不同的话。因为信赖茅森良子,于是用自己的话来表达。 「平等就是提出讨厌你的一百个地方。然后,再提出最喜欢你的地方,只要一个就好。」 真正的平等没法靠理论总结吧,一旦局限到某一理论内,总会出现破绽。所以去理解并喜爱对方,基本就足够了。 她无语似地微微笑了。 「你什么都知道呀。」 「只不过把你明白的事情用语言表达出来罢了。」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如果茅森良子真的能成为首相就好了。 在我看来,茅森是个可悲的少女。身怀重负,却又无法驻足停歇,只好拼命忍耐。我对她感到同情。尽管我明白,如果知道了这些,她一定会怒不可遏,看不起我。但希望她能原谅。我打心底尊敬她,对她的美感到敬爱。 为了让茅森露出笑容,我开口说: 「脸颊,脏了喔。」 但她没有笑,只是不高兴地用力蹭干泪痕。 没办法。因为打湿她脸颊的,绝不是什么脏东西。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让我暗自羞愧。
幕间 / 二十五岁 坂口孝文 上个月,祖母忌日那天我去扫墓。 从自家开车过去,一小时左右到达位于山腰的陵园。万里晴空下,我和父母还有妹妹慢慢走过相当宽敞的陵园。本来还有另一个妹妹,但她去东京上大学,离开了家。 在墓前闭上双眼,,两手合十,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坐在养老院床上的祖母。她脸圆圆的,眼睛眯缝着,满头的白发到处翘起。那脸上仿佛涂层剥落的旧土墙,复杂地浮现各种各样的皱褶。祖母微微低头露出微笑,却莫名显得不安,又像在害怕。 那时脑中会浮现出祖母,实在意外。 住进养老院前,还在同一个家里生活时,祖母是个可怕的人。 她好像总因为什么在生气。我没见过那个人什么时候心情好过,特别是母亲常被她骂,其次就是我。在祖母眼里,母亲和我似乎非常相似。每当在家里感觉到那个人的动静,我总会缩紧身子。 对于我,无论穿着、学校的成绩还是一起玩的伙伴,祖母总要一一过问。每当叫朋友来家里,她一定会找母亲问「那小孩是谁家的」,如果对回答不满,便要求我再也别和那人一起玩。 我会极其讨厌自己的声音,起因便是祖母。 ——你这刺耳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至今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瞧不起人的冷淡眼神。 对于坂口家,祖母似乎有明确的定义。对母亲是坂口家的妻子,对我则是坂口家的长子,她都要求做到完美。而且,至少我的声音不符合她的期待。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讨厌祖母。当然也不喜欢就是了。 祖母就像是某种神明。信奉她不会带来美妙的恩惠。失物不归,盼人不来,也不见良缘。但若是坏了她的心情,我们就要遭殃,所以只能把这尊神供着。 想必,我应该讨厌祖母才对。哪怕在幼年时的我眼里,那个人对母亲的言行都让人无法容忍。但当时的我不懂得如何反抗,甚至不太懂如何讨厌别人,只好一味低下头。 据母亲说,祖母过去是个温柔的人,可因为某种疾病——母亲是这么说的,其实就是痴呆症的一种吧——她简直变了个人。 祖母住进养老院,是我小学五年级时的事情。那个祖母会被父亲说服离开家,让我相当意外。 自那之后,我继续害怕祖母,想把能讨厌的东西一直讨厌下去。但如今已经不同。首先想起痴呆症恶化、已经认不出我的祖母,心里总觉得寂寞。 继续低着头,睁开眼睛,看到水桶底余下的一点水反射太阳的白光,我皱起脸来。在心里,我第一次有了想再见一次祖母的心情。 * 给茅森写信,就是那天夜里的事。 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能下定决心。 理由恐怕不止一个吧。自从与她诀别,这八年来每当季节变换,每当夜晚来临,后悔都在心中不断堆积,愈发沉重。或许是凑巧遇到扫墓的一天,到了晚上悔意已经让我无法承受。 花了很大工夫,我终于把信写完。 想写的内容数之不尽。如果把脑中想到的话语全部化为文字,恐怕一百张信纸也不够用。我尽可能小心细致地削减话语。努力写得不像在找借口。努力避开不该写的内容。努力写得有诚意。努力让这封信读起来不像情书。但这些我根本做不到。无论怎么写,这封给她的信里都充满借口、尽是多余的造作、带着几许负疚的秘密、又没能隐藏对她的感情。 信写完后,我犹豫了一周。 事到如今再寄信,会不会给她添麻烦?这难道不是单纯为了把自己从后悔中解放,却单方面把她拖进来吗?类似的想象几次拦住脚步。 与其说是挤出仅有的勇气,不如说是被胆怯折磨得筋疲力尽,我终于把信放进邮筒。 * 茅森良子,她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吗? 坐在校舍前的台阶上,我紧紧攥住红色的对讲机。 手表的指针已经转过五点三十分。 第3章 1.坂口孝文 分解巧克力盒时,我会用尺子和美工刀。 用尺子抵住刀刃,以画线的感觉轻轻用力划下两三次。 这种「清扫员」的工作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专家,只要是常见的零食纸盒,我便能知道在什么位置如何切割能够分解成理想的形状。靠这一技术,我多少能拿到些零食做报酬。 现在,我是十八名清扫员的代表。这说法听起来不错,但说白了就是我最会干杂活。 把垃圾带出学校的方法很简单。首先准备一本书,最好有精装的硬皮封面。如果是零食包装就切割平整,用容易撕下的双面胶粘在封面或封面内侧,然后在外面包上书皮。 除了精装书自带的纸质书皮,我还买了布制和皮革制的书套,用于不同的情况。如果只用纸质书皮手感不对,便再多套一层厚书套。比如巧克力盒里常见的那种塑料盘,只要仔细铺平放进去,手摸起来也不会发现。 制作这种「特制书」,便是我的工作。之后把书分发给同行,让他们一点点带出去。目前,这一方法很顺利。 但茅森拜托的电池没法粘到封面上。考虑用过其他方法把电池带出学校,最后还是选了更有效率的做法。 每周她一定会拜托我处理电池。我回收快用完的电池,分发给同行。他们收下电池,换到自己房间备品的手电筒中。而原本那些手电筒里几乎没用过的电池,则经通过我送到茅森手上。这样一来也省去了她把新电池带进宿舍的麻烦。 话虽如此,这个方法能用的次数有限。 「真想再多些同伴啊。」 于是我找绵贯商量。那时是六月末闷热的夜里,我正在课桌上拿美工刀处理杏仁巧克力盒。 绵贯横躺在床上,少见地读着课本,估计是在准备就快到来的期末考试吧。他翻着书说: 「扩大事业规模这件事,你不是计划慢慢来吗?」 「并不急,基本方针没有变化。」 按我的打算,最终想把白雨舍的半数——超过七十名学生——变成同行。只要能增加人数,还打算涉足清扫业以外的领域。但要拉人入伙,高年级时再做更容易吧。我没打算在初中时急于行动,只是现在想有效率地处理电池。 绵贯似乎对给清扫员增员提不起兴趣。 「今年已经很难了,有希望的人都拉进来了。」 「现在还只是在白雨,而且都是同年级的或者新生。」 「你是说把目标换成高年级学生?」 「或者说,其他宿舍。」 「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在白雨搞互助会呢。」 「原本是这样。」 老实说,我不在乎是不是清扫业,得到零食做报酬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拥有自己建立的集团。在关键时刻可以互相协助、不分上下立场的集团。 从历史上来看,同行组成的团体拥有力量。因为利害一致,所以能够团结。学生们的立场由所属的宿舍决定——学校里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令人不快,于是我想建立与其对抗的团体。所以无所谓职种如何,团体间的联系才是目的,工作内容不过是手段。需求足够多,又能让很多人逐渐参与进来的工作,我能想到的也只有清扫业。 如果能在白雨舍组织起七十人的集团,那个集团就能有发言权,甚至决定这个宿舍整体的意见。而且在我看来,白雨在所有宿舍中最强。人数多是个明显的优势,这里的住宿生占制道院全体的三成以上。 比如在茅森执着的学生会选举中,只要联手就能获得三成选票的组织具有压倒性力量。就连红玉或是青月,只要得到清扫员组织的协助,就能胜过紫云。换句话说,光是统一白雨的意见,便能打破目前由宿舍带来的上下关系。 我把美工刀放回抽屉,又拿起双面胶继续说: 「不过呢,如果那个互助会能扩张到其他宿舍就更好了。比如说光是白雨和黑花联手,就能超过制道院的半数。」 据我所知,黑白组里没有出过学生会会长。但只要白雨和黑花团结,连那也不是难事。 绵贯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 「想干随你便。原本发展清扫业就是你推进的吧?」 「现在立场已经不一样了。」 到去年秋天为止,我的成绩还在学年首席,周围都预想我会在初中时期进入紫红组,所以当时很容易得到同伴。但现在我的成绩已经不在前十名之内。 绵贯眼睛扫着课本,简短回答: 「那你就准备期末考试啊,只要拿回首席的位置就恢复原样了。」 「我在准备,你知道的吧。」 平时无论预习还是复习,我都比绵贯更认真。 「你的问题不在于学习时间长短吧?」 这话又让我想起烦心事。 我停下正在量双面胶长度的手。 「那边我也在准备。」 毕竟很了不起地和茅森说过,也只好这么办了。 为了集中精力准备期末考试,我有必须解决的问题。 * 在教室办公室隔壁,那个狭窄的房间便是学生指导室。 因为在历史考试上交白卷,我曾几次被叫到这个房间。但由我主动找桥本老师谈,还是第一次。 在指导室的茶几两边,面对面放着两张沙发,深棕色的皮质面料散发平滑的光泽。我和桥本老师分别在两边坐下。老师表情僵硬,似乎有些紧张,而我的表情大概也一样,或者更僵硬。 不知道我能否和这个人顺利对话。桥本老师开口说: 「要说的,是考试的事吧?」 我暧昧地摇头。 「是去年交流会的事。章明节之后的那个。」 「你说身体不舒服然后离场的那次。」 「是的。那个时候,发生了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容忍的事。」 桥本老师绷紧嘴角。他对我没有好印象吧。此外学生对老师——特别是对认真又善良的桥本老师,大概不该有「没法容忍」这种想法。 他用勉强压低的声音说: 「是绵贯的事?」 「不对。」 所以我才不想和桥本老师谈。至今为止始终对他闭紧嘴巴,就是不想提到绵贯。但今天我来这里,是决定尽可能坦率地说出来。 「不能把那说成绵贯的事,否则我会失去发怒的权利,不能再像这样发怒。这终究是我和桥本老师的问题。」 「也不只是你的问题。」 「是的。」 「在我看来,你是因为绵贯的事发怒。」 「起因的确是他,是老师对绵贯做的事情。但我发怒不是为了他,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感情。」 「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说,是权利的问题啊。我不能为除我之外的人发怒,因为对方并不期待。绵贯不希望有谁为了自己发怒。老师你明白吗?」 「不明白啊。为了朋友发怒是美好的,哪怕那怒火再不恰当也一样。」 「都说了,前提是朋友希望这样才行吧?」 在桥本老师面前,我无论如何都会变得情绪化。看不起他,把他认定是蠢货。 ——和自己的思考合不来的人,就像是个蠢货啊。 在心里,我像咒文一样重复中川老师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偏见,看不起和自己持有不同前提的人。 现在,我必须抵抗这一偏见。深吸一口气,理解他的前提,努力斟酌措辞。 「的确,也有人会喜欢朋友为自己发怒吧。就算是绵贯,或许也有那种感情。但他的腿不是这么回事。」 心情糟透了。这种代替绵贯表达他感情一样的事,我其实并不想做。我和他的关系不该是这样。 桥本老师不满地微微低头。 「到头来,我到底是哪里让你不喜欢?」 不对。我差点立刻反对。 但他的话又完全是事实。我不喜欢桥本老师。再次深吸一口气,我总算压低音量。 「交流会上,为什么叫绵贯去了?」 「为了让校友会的会长知道他。或许你对现在的拜望会感到满足,但他不是吧。要想为了绵贯发怒,就该把怒火对准拜望会的形式。」 「不是说这个。我没说绵贯——」 「现在说的就是这个。别拿无聊的话岔开话题。」 心里好难受。自己的话仿佛完全不恰当,也没法期待自己的心情能准确传达。我感到孤独、懊悔得想哭了。 想必茅森良子已经有过很多次同样的体验,流过同样没有价值的眼泪。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弃,而是 想尽办法接受。所以她才总是想让自己站在更高的位置,心想这个人还没达到和我一样的高度,然后死心想要原谅。为了保护自己和对方,心怀最小限度的傲慢。 我还不会选择和茅森相同的方法。不是因为我更温柔,或是我更诚恳,而是我所受的伤害一定还比不上她的万分之一。 「那么,请让我先听听老师的想法。为什么想改变拜望会?」 「我只是遵照理所当然的伦理。」 「请告诉我那个伦理的内容。」 「内容非常简单。」 老师暂时闭上嘴,用食指指甲在桌面敲了好几次,然后用谨慎抑制又显得知性的声音说: 「无论原因如何,如果存在受害者,我就认为那是暴力。而在现代社会,暴力必须被视为恶行。」 有疑问吗?被他询问,我答道: 「受害者的定义是什么?」 「无法定义,不如说不能下定义。非要说的话,是本人感觉受到伤害。那就足够了。」 「那如果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呢?」 这个问题似乎在桥本老师预料之外。 他抱起胳膊,皱着眉头回答: 「我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情景,但哪一方制造了可以说是原因的因素,就是哪一方不对。一定有一方无法承认自己是加害者,沉浸在是对方不好的幻想中。」 「如果是我理解得不充分还请原谅。好像已经矛盾了。不是说本人感觉受到伤害就足够了吗?」 桥本老师的心情似乎变差了。这是我的错。我来这里不是想和老师争论,而是想尽可能客客气气地对话。本打算小心谨慎地选择措辞,可我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会带有攻击性。 老师猛地皱起姣好的眉毛,眼睛瞪了过来。 「有社会常识性的伦理做前提。我们没法连脱离那个伦理的部分都一并保护。如果弄反了受害者和加害者,会给受害者带来更大痛苦。」 我的疑问就在这里。对于他口中社会常识性的伦理,是谁准确无误地理解,又是谁理解错了。关于担保伦理的正当性,如果是字面上的社会,那么对于社会上不合群的少数群体来讲,他的意见本身不正是暴力吗。 但现在,我不想讲道理一一询问,而是为了能继续谈下去换成另外的问题。 「说到底,老师为什么想改变拜望会呢?」 桥本老师把两肘放在膝上,探过身子说: 「拜望会上存在受害者,这从伦理上显而易见。既然绿色眼睛的人们正背负痛苦的历史,就必须纠正。既然天生腿脚不便的学生感到难过却被忽视,就必须纠正。不能以他人天生的属性为理由强迫他们忍耐。」 已经忍不下去了。 我扬起变尖的声音: 「你所做的,就是这种事。」 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迟钝?事不关己时可以讲述善恶,轮到自己头上怎么就没有自觉? 「你把绵贯断定成一个单纯是腿脚不便的学生。不管他的想法,也不在乎他因此受到伤害,被迫忍耐。这不就是你说的偏见吗?」 我不是为了绵贯而发怒。真的。 从以前,我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本来立场上应该被他人尊敬的人——比如学校的老师——言行中存在矛盾,也无法容忍在自己看来不公平的事。所以,这怒火纯粹是为了自己。 但无论如何高喊,似乎还是无法让他理解我的意思。老师不高兴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冷静点啊。我没有事先征求绵贯同意让你发怒吗?但有时候就算难受,他也必须把自己的心情用语言表达出来。」 那不是你能决定的。而且你完全不理解绵贯的心情,甚至没想去理解。 我低着头,但又不愿放弃地再次开口,那心情就好像把非常珍惜的宝物飞快地给人瞄上一眼。 「他说过,很羡慕在拜望会上吃到的杯面。」 拜望会之后,我和他聊过。——都要累吐血了,特别是最后的台阶实在过分。我好几次想掉头下山,心想自己怎么干这种白费力气的事。不过呀,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真是棒极了。 听我这么说,他笑了。 ——真好啊,我好羡慕。 你不懂吗?给我懂啊。他或许是逞强,或许心里受了伤。但他就是这种人,能笑着说出这些话来。 所以才不能拿他当理由毁掉拜望会。哪怕要改变,也必须在不扯上绵贯的地方去谈。要说是为了他这么做,简直太残酷了吧。 但我的话没法让桥本老师明白。 「所以才必须改变拜望会吧。」 他说这话的语气实在轻巧,简直像是蝉蜕下的空壳。 我继续低着头,偷偷擦掉不知不觉中冒出的眼泪。 2.茅森良子 被坂口孝文看到眼泪,是很大的污点。 我必须挽回名誉。对坂口?不,是对我自己。 话虽如此,哭过的确是事实,只能最大限度利用单人间带来的好处——把脸埋进被子噗通噗通拍打手脚,以此熬过难堪的心情,之后一心一意把该做的事情做下去。 准备期末考试,以及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专注于这两件事上,时间已经到了七月。九月是拜望会,十月有学生会选举,要抓紧时间才行。特别是拜望会方面,必须在暑假开始前说服学校,不然时间不够。 梅雨季结束后,七月上旬一个月明之夜,我来到荻同学的房间。她坐在书桌前,我站到旁边。 「绿色眼睛中,有七成左右对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表示肯定。预计其他学生中也有两成左右赞同。这和红玉舍原本保有的固定选票在人群上有一定重叠,但应该能拿到全体的四成,和预期一致。」 听过我的报告,她冷淡点头。 「哦。」 「可以请您下定决心了吗。」 这是说要荻同学参选学生会会长。她翻着以前从我手里拿到的计划书,歪头问: 「准备竞选对手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进展啊?」 让荻同学参选学生会会长的计划,以两件事为中心。 一件是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这个我打算做好一定准备后交给荻同学,用来向其他学生展现她的实际成果。 而另一件,就是为应对紫云准备候选人。就算保守估计,荻同学也能拿到四成左右的选票,但恐怕达不到五成。要独自挑战紫云的候选人,就是四对六完败。需要有其他候选人从那六成里分走一部分。 「候选人已经有人选了。」 「津村浩太郎。」 「是的。」 目前高一的首席。身为数学社的主力,去年在全国大赛取得相当好的成绩,校内知名度也够高。 而且津村同学是青月舍的。不在紫云的原因是家庭吧。他父亲是大型企业的员工,但还算不上资产家。住紫云舍很花钱,而且传言说筛选住宿生时的标准和家世以及捐款额也有关。况且津村同学似乎不执著于自己在校内的立场,听说他根本没申请过搬进紫云。 荻同学摸了摸下巴。 「我和津村还挺熟。他这人没那么容易说服。」 「是的。所以有点难办。」 「连你也有难办的事呀。」 「就没什么事好办,毕竟我被人讨厌。」 和刚进这所学校时不同,我在红玉舍这件事已经逐渐被认可。为此我展现了自己的学习能力,也始终保持品行端正的优等生姿态。但目前仍没有算得上朋友的朋友。 荻同学少见地微微笑了。 「别说自己被人讨厌,好像已经放弃了一样。」 「对不起,我会注意。」 「话是这么说,但心情我理解。我也被人讨厌。」 「是这样吗?」 「不然,就不会输给稻川了。」 稻川同学成绩不如荻同学,但她顺利融入红玉舍的主流。被学姐们喜爱,得到提拔,接着便出现低年级的追随者,处于良性循环。 「只要荻同学当上学生会会长,红玉舍就是您的东西了。」 「宿舍怎样都无所谓。我总喜欢偷懒,只想靠推荐轻松地上一所好大学。」 「那么为了能实现目标,可以请您接下来多少辛苦一点吗?只要三个月就好。」 再不让她决定参选就麻烦了。拜望会路线选择制的事情已经在水面下推进,就快浮上水面。那时如果不能让其他人认为方案由她制定,就没法给她带来选票。 「如果津村不参选,毫无疑问是紫云赢。」 「那件事还有时间。只要在十月的学生会选举之前说服他。」 「但还没有任何计划吧?」 「我听说一个传言,说不定有用。」 「什么传言?」 「津村同学好像在什么游戏上赌博,只要抓到证据——」 不等我说完,荻同学扑哧一声笑了。 「你是说抓住弱点,让他听话?」 「是的。哪里奇怪吗?」 「与其说奇怪,不如说不成立。赌博游戏在制道院很常见啊,连我也玩过。」 「是这样吗?」 「你是真的没朋友啊。」 这就难办了。哪怕很多人都在游戏上赌博,毕竟是违反校规,仍然算是津村同学的弱点。尽管如此,如果那对其他学生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娱乐,就会引来不必要的反感,难免影响荻同学的票数。 荻同学在书桌上撑住下巴。 「津村那种人自豪于自己聪明的头脑,但对于其他的——比如靠生活态度赚取综合评价分数这种事就看不上了,所以对学生会也没当回事。」 真难对付。 「那,荻同学在考试上和他较量一下怎么样?和他说好,要是输给您就要参选。」 「没戏啊。我没自信在考试上赢过他。正因为没自信,才想进学生会拿更好的推荐名额。」 「果然,您想进学生会呀。」 这还是第一次听她亲口说出这种话。 她轻轻苦笑。 「那当然了,如果进得去的话。」 「那么,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协助,事情就能进行得很顺利。」 「让津村参选的事?」 「不只是这个,还有拜望会的事。」 「是谁?」 「就是您。您不是和津村同学还挺熟的吗?」 只要这个人态度更加配合,我们能做的事将大幅增加。 荻同学用撑住下巴的右手食指在脸颊上敲了两三下,然后回答「我知道了」。声音意外地爽快。 「不过,可以问一件事吗?不是什么测试,单纯是好奇,希望你坦率回答。」 「好的,是什么?」 「你这么努力——想成为学生会会长,还有将来的目标是首相,理由是你眼睛的颜色吗?」 对我来说,这问题非常无趣。 按她所说,我坦率地回答。 「不知道,我没有带着黑色眼睛出生的经历。」 有哪些是眼睛颜色的影响,哪些事的理由在于性别,在儿童福利机构长大对我的思维产生了多少影响,我都不知道。我所持有的全部属性与过去融合,才有现在的我。 重要的不是过往的经历,只在于一点——现在的我是否正确。 * 有一项活动名叫greeneye·pride。 主要内容是黑色眼睛的人们在节假日聚集起来,戴上绿色隐形眼镜进行用餐、购物等活动,意在保护绿色眼睛的权利。最近喜欢戴绿色隐形眼镜上电视的名人增加,也是从这项活动派生而来。 对我来说——以及对我所知道的大多数绿色眼睛的人来说——这类活动很蠢。但电视中的世界似乎不适用我们的常识,报道节目的特辑中,对绿色的隐形眼镜极力称赞。另一方面,也存在对这一活动的批判。把皮肤涂黑会被视为歧视黑人的标志而遭受抨击,或许是同样的逻辑带来了类似的影响。宣扬这种批判的基本都不是绿色眼睛,也只能说随你们高兴好了,没有其他感想。 绿色眼睛的人们在意的,是同样有绿色眼睛的名人戴上其他颜色的隐形眼镜。特别是看起来像黑眼睛的隐形眼镜会遭到强烈否定。估计他们是想说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准向往黑眼睛吧,这一主张我多少能理解,但果然基本还是觉得随他们喜欢。 桥本老师是greeneye·pride的参与者。 「我试着和那边的团体沟通过,反应相当不错。」 他说道。 指的是为拜望会准备可选路线时,人员的问题。 「估计能有五六个人来帮忙吧。大家都想见见你。」 「非常感谢。有机会一定会的。」 能得到市民团体的喜爱,不会有坏处。 而我在继续拜托绿色眼睛的家人。那边也有五个人说好会帮忙,加上老师所属的团体,凑足十个人就有可能实现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 「剩下的,就只有说服制道院了呀。现在感觉怎么样?」 桥本老师的脸上明显蒙上阴云。 「双方意见参半吧,果然校友会没有好脸色。」 真难办呀,我也尽力露出像那么回事的表情。非要说的话,我不擅长摆出没自信的模样。 内心里,我并不觉得说服学校有多难。 「实际上,我养父的熟人中一位本地报纸的记者联系过来,说想报道这次的事。」 这话一半是骗人,是我主动找过去的。 清寺时生在人权问题上也有很大发言权,其基础便是绿色眼睛的女演员——月岛渚主演的四部电影。作为月岛渚的亲生女儿,又被清寺时生养大,我在制道院进行与眼睛颜色相关的活动,应该有一定报道价值。 拜望会存在历史上的问题。为了做出改善,学生们主动策划,与理解他们的老师合作,并得到市民团里的协助,想要准备新的路线。这样的报道应该能为我们带来积极影响。而一旦受到外界关注,就算制道院也不能轻视我们的主张。 桥本老师天真无邪地笑了。 「真好啊。正确的事就该让更多人了解。」 「是的。此外,有没有机会与校友会的人见面呢?」 我想从他们那儿也得到表示肯定的许诺,也好多一道保险,告诉他们要是发言太不顾忌我们就说给报纸记者听。虽然不知道校友会有多大权利,但我的立场应该不弱。至少清寺夫人站在我这边,而清寺伯伯的著作权完全由她继承。按照预计,从报社来看也不会太过偏袒校友会一方。 桥本老师似乎有点犹豫。 「我会去谈谈。但他们之中有人对绿色眼睛有偏见——」 我知道。我也想尽可能不刺激到校友会。至少我不该站在风口。 「校友会的事情,我想拜托荻同学。」 「荻?」 「是的,高一的荻同学。」 这件事差不多该交给她接手了。记者采访时我大概没法避免出面,但其他方面想要彻底待在幕后。 以前,在解释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时,坂口说过。 ——这件事,由你来提? 由绿色眼睛的我来。 本来,这很自然。对于历史上和绿色眼睛相关的拜望会,是绿色眼睛的人想要做出改变。但实际上又会带来问题。哪怕是同一件事,由黑色眼睛来说能顺利被人接受,由绿色眼睛来说却会招致反感。 所以,接下来由黑色眼睛站到前面更好。 「我一直不放心。如果是我提起拜望会,说不定有人排斥。拿这件事和荻同学商量后,她说之后愿意接手。」 拜望会这件事基本上有了眉目,问题果然还是竞选对手。包括人选在内,或许必须重新考虑才行。 此外,还有八重樫朋美的事。 她会如何看待我的行动呢?总觉得不能无视八重樫朋美,否则我会无法前进。 * ——你只是希望有人能和自己对等交谈。 坂口孝文这样说过。他的话戳在胸口。我并不感到疼痛,却也无法忘记那根刺。理由很简单,我对他的话感到认同。 和桥本老师谈完,回到宿舍,我在一扇门前犹豫了很久,说不定是来到这所学校后最紧张的一次。真想趁对方没发现时偷偷回去。那是樱井真琴的房间。 樱井坚持对我的无视,而我没有理由也不会和她搭话,像这样来她房间还是第一次。 敲过门,里面传出「来了」的明快回应。恐怕樱井以为来的是关系好的高年级学生吧。我咽了下口水报上名字。 「我是茅森。可以打扰一下吗?」 门对面沉默了许久,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也可以想象下个瞬间传来严厉拒绝的情景。 但结果哪个都不是,她生硬地回答: 「请进。」 我转动门把手,拉开的门莫名沉重。 她站在房间正中央,不高兴地看着这边。 「什么事?」 「没什么事。」回答后,我又慌忙补充:「但算是有企图。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搞好关系。」 「我讨厌你。你知道的吧。」 闻此,我禁不住笑了。她为什么能坦率地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呢?这不是嘲笑,不如说觉得惹人喜爱。她不像我一样性格别扭。 「我 知道。不过,最近和八重樫同学聊过,感觉好像能够尊敬她。」 虽然还不清楚,但一定没错。 「朋美很成熟,远超过我。」 「或许吧。」 「那又是为什么到我这儿来?去找朋美啊。」 「和她聊过后,我考虑了很多。可以进去吗?」 「请进。这话我刚说过吧。」 走进屋子,我关上门。明明布局应该和我的房间相同才对,樱井的房间却给人相当不同的印象。白色基调的家具上摆着色调柔和的小物件,显得可爱。绒毯上有三个坐垫,是理所当然以会有朋友来玩为前提而布置。床上还有兔子布偶正歪着头。那个不算违反校规吗? 「我想向你道歉。」我开口道。「老实说,之前我看不起你,觉得你说的话全都不值得一提,没必要认真对待。」 听到这种话,樱井肯定会发怒吧。 可我猜错了。她轻轻苦笑道: 「我知道。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种事?」 「不是,是来道歉的。对不起,没有说清楚是为了什么道歉。」 「那,你能从这个宿舍出去?」 「这个做不到。不过。」 我必须刷新自己心里的某些认识。比如说,想当然以为樱井一定会发怒的单纯之处。 所以,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武器。没有说服她的材料,也没有攻击她的话语,甚至没做好挑起话题的准备。那些不是目的。我想理解樱井的价值观。 「樱井同学现在也觉得我该离开这个宿舍吗?」 「我不知道怎样才对啊。但我觉得碍事,所以希望你消失。你这人要是没来制道院就好了。」 她的话总是直白而坦率,没有任何遮掩。对此,我开始感到愉快。 「就算你不喜欢,我还是有权利进入制道院。红玉舍也一样。或许你以为我能待在这里是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但实际上没有。」 至少我应该已经证明,自己的成绩配得上紫红组。 「只要有权利,就可以随心所欲?」 樱井的问题意外复杂。 「我觉得,可以。如果不可以,就不该认同那项权利。」 「那个权利是谁提出的?」 「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至今历史中的很多人。」 「那如果历史说你没有任何权利,你就没意见了?」 她说出的这句话中有多少是有意的呢?拥有绿色眼睛的我,回答已经确定。 「有意见。我无法接受。我们一直在与此抗争,从否定我们的历史中赢得了权利,那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我不太懂。到头来权利这东西有什么意义?」 樱井的话果然还是显得幼稚,简直像是闹别扭撒气。 但另一方面,她又指出我不成熟的部分。这指责的锋刃粗钝,但不是没有价值。我自顾自地想通了。 「明白了。在把权利这种词拿过来用之前,必须先拿出可靠的伦理或道德观,是这个意思吧。」 樱井明显皱起眉头。 「我倒没说这个。」 「但总结起来应该是这样啊。就是说权利这种东西,正当的来历很重要对吧?」 「不对。我只不过是说讨厌你,所以只是随便找理由攻击。」 「能光明正大地说出这话,我很尊敬。真的。」 和樱井对话很有趣,这发现真令人吃惊。如果一定要纠正她话里的错误,或是把她当成必须驳倒的对手,那对话实在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生厌。但如果把她看成是一份宝贵的样本——或者表达得更加肯定——把她当成一名老师,觉得她拥有我所没有的视角,那每一句话都很耐人寻味。 樱井不高兴地撩起头发。 「你说话的方式就像是故作聪明(賢ぶる)的男子,让人不舒服。」 我用开玩笑的心情顺着她说下去。 「故作聪明(賢ぶる)语法上不准确啊,用卖弄聪明(利口ぶる),或者自作聪明之类(賢しら)的词更好。」 「干什么啊,能让人听懂不就行了。」 「嗯,我也这么想。」 至少在日常对话里,说故作聪明比较好懂。 (译注:以上符合语法等描述均为日文的情况,中文里没有找到完全对等的词,见谅。) 「不管怎么说,樱井同学的说法容易联系到性别歧视,小心一点比较好。」 「又提到权利了?」 「非要说的话,是伦理的问题。如果不小心,会不必要地树敌。」 「不必要地树敌的,是你才对吧。」 「的确。」 我总是遵照自己的正义行动,也有这么做的意愿,但樱井一样有她的正义吧。这种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不小心疏忽了。 「我相当喜欢樱井同学,所以我们做朋友吧。」 我说道,当然心里早已知道她的回答。 「我很讨厌你,赶快出去吧。」 「嗯。我还会过来。」 「你别来。」 但,樱井肯定还会让我进屋。理由一定是她心里的某种前提,尽管我不清楚其中的内容。 在眼下的目标里,我加进了一项「和樱井成为朋友」。没有道理,也没有算计,只不过有了这样的心情。 3.坂口孝文 七月中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我在操场角落的亭子里翻开书。 读书算是摆个样子。虽然凑巧想试试在外面读书,可出了宿舍发现阳光太强,被纸页反射后刺痛眼睛。不过就快到和人约好的时间,现在回宿舍又很麻烦,于是我把书翻开放着,朝操场望去。 远处是足球社、近处则是棒球社在练习。运动绝不是制道院的强项,偶有学生在个人竞技中打进全国大赛,但大规模的团队运动基本在淘汰赛的前几轮退场。眼前的棒球社成员们应该也不是太优秀的选手。尽管如此,望着他们发呆却足够有趣。哪怕是普普通通的防守练习,也能让人在心里感叹说「嗬,打得漂亮」,特别是打棒球时的声音让我喜欢。金属球棒的清脆击球声,手套抓住球时的锐响,还有定型的简短吆喝,全都带着令人愉快的节奏感,与蓝天相称。 看着看着,耳边传来平静的声音。 「在这种地方看书呀?」 转过头,便看到穿白运动服的中川老师站在那儿,头上戴着帽子。 我合上手里的书。 「本来是这个打算,结果太刺眼了。」 「嗯。对眼睛不好,还是算了吧。」 据说老师在学生时代是长跑选手,现在有时间也会绕操场外围跑步。这是习惯啦,一停下立刻就发胖,她这么解释。 中川老师从水瓶包里拿出矿泉水,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我对拧开瓶盖的老师轻声说: 「不久前,我和桥本老师谈过。」 中川老师喝了口水,伸出拇指蹭蹭嘴唇。 「嗯。然后呢?」 「就只是这样。」 完全谈不下去,所以我依然在毫无意义地反抗。 操场上,棒球社的防守练习还在继续。三垒手没接住打中手套的球,不知谁喊道「再来一球」。中川老师说: 「以前,我也是制道院的学生,不过入学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老师用漂亮的深绿色眼睛注视着我。仅仅十五年前。听说那时这所学校里绿色眼睛的学生远比现在少。 「那个时候,我还不如你更努力呢。」 「不是和茅森比较?」 「当然也不如她。但我觉得,自己更想做的果然是像你这样意气用事。」 「我的做法,很傻的。」 考试交白卷。我当然知道这种做法不对,只是不想让问题——我认为是问题的事情风化,于是在无关本质的地方态度任性。此外心里也有见不得光的打算,觉得最好靠这个给桥本老师添点麻烦。 中川老师翘起嘴角笑了。 「我并不是想改变世道,就是想那样傻傻地意气用事。只要能保持自己的价值观不被扭曲就好了。不过,各种方面都累了呀。被同学说这说那还过得去,但被老师——或者说整个体系拒绝,心情就相当绝望。」 「比如说,什么样的事呢?」 我的声音变得非常小,因为感觉这个问题相当不顾忌中川老师的心情。但同时又觉得,如果对这样的问题感到抵触,反而更像是嘲笑她。 「比如说,有的老师坚持不回答我的提问,光明正大当作没听到,简直好像看不见我在眼前一样。就算考试时争一口气拿到很好的分数,家长通知书上的五分评价也总是得三分。我不甘心,和父母商量让他们去找学校交涉 过。当时的年级主任保证会认真调查。」 「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我还相信那话等着,结果后来听说他们看我父母安静下来,就当成问题解决了。」 我完全没法回答,想不出任何话来。心里不是觉得愤怒,也不是难过,只是没由来地感到恶心。 中川老师继续说: 「当时,桥本先生高我一学年。当时他基本和现在一样,换句话说就是温柔、正义感强烈又自以为是,在我眼里显得愚蠢。」 从年龄上来看,可以想到中川老师和桥本老师在制道院曾是学妹和学长的关系。但听她亲口讲起就读制道院时的事——当然还有和桥本老师的关系,这还是第一次。 「桥本先生很关照我。老实说,在某些方面上可以说因为他才得救。但另一方面,又对那种类似歪曲的善意感到哪里不对。肯定你也知道,那感觉让人非常不舒服。但当时没有其他人站在我这边,只好说『他很温柔』来劝服自己。你懂的吧?」 我犹豫该如何回答,最后好不容易小声说: 「感觉我懂,但说不定其实一点也不懂。」 中川老师露出微笑。 「如果是那个人,大概会断言说懂吧。但他懂的肯定还不如你懂的一半多,只会说些不恰当的安慰了事。」 或许没错。可是,有时不恰当的安慰也有意义。 中川老师垂下视线,朝我的膝盖扫过一眼。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用力握住拳头。老师再次抬起眼神。 「个人来说,我想要支持你,希望你坚持那份意气,直到自己能接受为止。但如果这样的姿态让你局促,也希望你能毫不犹豫地放弃。十四岁的时间很珍贵,如果被并不期望的事情填满,就太浪费了。」 我点点头,没有其他话可以回答。 我再去跑一会儿。中川老师说着从长凳上起身。 一时间,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里的长凳上。七月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不久后,本来约好见面的人出现了。 茅森良子。靠她在面前打下的影子,睁眼时便没那么困难。 「久等了。刚才聊了些什么?」 「嗯?」 「和中川老师。」 「算是什么呢,我也说不好。」 「不想说倒没什么。」 她奇怪地歪过头,在我旁边坐下。 最近,每周星期天都会和茅森见面。这是为了收下快要用完的电池。但借此机会听茅森说起近况已经成为习惯,所以我已经听说她想让一名姓荻的学姐成为学生会会长。 「学生会选举会顺利吗?」 听到我发问,茅森皱起眉头。 「没有想象中顺利啊。要说服津村同学很难。」 「你说的津村,是青月的那个?」 「嗯。你知道他?」 知道一点。我答道。之前和他说过几次话。 「要拜托他发表声援演说吗?」 「不,是希望他能参加选举,分走紫云的选票。」 「这样啊。」 也是。你去参选然后输掉——这种话自然没法说服他。 她在膝盖上撑住下巴。 「本以为仔细调查能找到一两个说服他的机会呢。」 「比如帮他和喜欢的女生撮合关系?」 「或者拿她病弱的妹妹当人质。」 「他有病弱的妹妹?」 「不,是独生子。开玩笑的,你知道的吧。」 最近,感觉茅森身上的气氛变了。变得柔和,或者说变得能坦率表达心情。在她面前,我勉强掩饰嗓音的念头也渐渐淡化。 「让其他人做候选人不行吗?」 「那方面也在考虑。有谁能把紫云的票抢走两成左右吗?」 「不好说啊。要是紫云能出现两个候选人就很理想了。」 「但是那个宿舍死板得要命,比我的宿舍还过分吧?」 「黄苑呢?」 「感觉女生只有荻同学一个比较好。」 「那,白雨。」 「可行。从下面冒出来就像个革命家,根据人选能拿到一定选票。但这条路线说不定会和荻同学争夺选票,果然还是青月最好。」 「你说的荻同学像革命家吗?」 「倒不是,但女生要在这所学校当上学生会会长,竞选时无论如何都会变成那种感觉。」 「的确。」 保住红玉的票,同时抢走紫云的票。符合这一条件的只有青月。 茅森叹了口气,可爱的声音意外适合她。 「还没有在青月找到合适的第二、第三人选,保险起见姑且在考虑,但果然最理想的还是津村同学。」 「和津村同学的交涉完全没成果吗?」 「我这边也还没说服红玉舍,很难有具体的行动。也只是听说津村同学好像自豪于自己聪明的头脑,觉得只要在这方面刺激他总会有办法。」 嗯。我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高一学生中赌博游戏最强的津村浩太郎。我给他扔过几次零食包装。每次他都会给很多零食。 「那只要用游戏打赌就行了。和他说要是输了就去参选。」 「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不知道,但估计会。由我去提也可以。」 就算茅森,肯定也没打算老老实实说「我想让荻同学赢,所以请你去抢紫云的选票」,而是隐瞒真实目的,用真的希望津村同学成为学生会会长的态度去拜托他。 那么这件事由我去做更自然吧。装作想进青月舍,以此为由装作讨好那个宿舍的学长。 茅森似乎有点吃惊。 「可以拜托你吗?」 「也不是多麻烦的事。」 扔掉违反校规的零食包装,算是种共犯关系,应该不至于谈都没法谈。 「那,麻烦你了。帮了大忙。」 「要是没谈成就抱歉了。」 「那倒不是你的责任。如果他接受,接下去怎么办?」 要靠赌博游戏,当然必须在游戏里胜过津村同学。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拿手的游戏?」 特别是实力能产生很大影响的游戏。如果运气因素太大,恐怕很难吸引津村同学。 「其实,我不擅长动脑子的游戏。」 「哦?真意外。」 「经常看漏,结果一个劲后悔。」 的确,茅森或许不是小心谨慎的性格。无论对学习的适应性,还是日常生活中的聪慧,感觉都和游戏所需要的头脑不太一样。 「你呢?」 被她问到,我皱起眉头。 「我也不强,赢不了津村同学。」 当然,我知道一个很强的玩家。 绵贯条吾。但要说服他,可能比说服津村同学更难。 更准确说,我不想说服他。 * 不想做也没关系——我本想这么说。 这完全是出于我和茅森的缘故,没有任何理由把你牵扯进来。本想这么解释,但我好不容易把话咽下去。 我和绵贯有一部分价值观重合。当然不是全部,但对我来说重要的部分是一致的。 如果被绵贯单方面拜托一件事,我不想听没用的铺垫,只要他简单说一句「拜托了」就足够。所以,我也选择同样的方法。 「拜托啦,能不能为了我打败津村同学?」 绵贯在轮椅上无奈地苦笑。 「要看理由了。为什么你想支持茅森?」 这个问题我不太想回答,因为理由非常丢人。但面对绵贯,我想保持诚恳。 「因为不甘心。」我难为情地加快语速。「我讨厌桥本老师,无论如何都讨厌,但或许那个人才是正确的。在我独自一人烦恼不已时,那个人正在和其他人建立联系。」 所以,桥本老师还是这里的学生时就能向中川老师伸出手去。哪怕同一时期我也在制道院,说不定也只会旁观。 不是说桥本老师的伦理观正确或错误。哪怕他缺乏顾虑伤害到谁,其中也能找到有价值的一面,而我从那份价值上移开视线就不公平了吧。 「就是说,你只是想搭救一个绿色眼睛的不幸少女。为了自我满足。」 「我不想说茅森不幸。不过,的确是这么回事。」 绵贯抱起胳膊,一时间——以他来说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陷入沉思。我静静等待他的回答。在他眼里,是怎样看待现在的我呢?想到这里,又有些害怕听到回答。 「如果你说喜欢上茅森,要想办法讨她欢心,我就立刻点头了。要是一切都能概括为朋友的恋爱那类范畴,我就不会犹豫,而是不遗余力地帮忙。不过,事情不是这样对吧。」 「不是的。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这么概括。」 自尊。绵贯重复道。 我 对茅森有好感。她的性格肯定算不上好吧,但也不坏。过去的经历足以让她扭曲不堪,但令人吃惊的是,她仍能直视前方,心怀太过远大的目标,并为其诚挚地付出努力。我尊敬这一姿态,纯粹觉得她的笑容可爱,看到她有困难就想出手帮忙。 但如果现在的我喜欢上茅森,那么契机便是她的眼泪,是向来坚强的她露出的那软弱的面。 我恋上茅森,不想以她的软弱为理由。我不想认同以同情为前提的恋慕之情。 「我可以接受,不过有条件。」 绵贯说道。 4.茅森良子 在制道院第一学期课程结束的前一天,我发起来这所学校后的第一次挑战。 敌人名叫原田祥子,高中三年级,是前学生会副会长,也是现在红玉舍的舍长。如今红玉舍的意见,说白了就是她的意见。 从第一学期开始,我就盯上了原田同学。努力准备能吸引她的诱饵,为撕烂她而磨利爪牙。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是为了让荻同学成为学生会长,但说到底,让荻同学成为学生会长的计划还是为了击败原田同学。 起因发生在四月,晚饭时我听到这样的对话。 「为什么我们的宿舍名字里带有颜色呢?」 说出这个问题的应该是樱井。樱井得到原田赏识,在食堂基本会坐在她旁边。至于我还有荻同学,座位则总是离原田同学很远。 为什么宿舍名字里带有颜色。 有几人说出自己的推测,但似乎谁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原田同学一言不发地听她们讨论,但终于不愉快地依次说出六种颜色。 「紫,青,红,黄,白,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心里立刻想到,但没有开口。感觉目前的时期应该继续蛰伏。 「是宿舍的颜色吧?」有人说道。 ——不对。 我暗自摇头。如果是,那原田同学不会用这个顺序来说。 我盯着她看去。她不否定也不肯定,冷笑着说: 「我们宿舍叫红玉,这点让人不舒服啊。」 听到这话,我决定了与原田同学战斗的方式。 * 战场选择的是红玉舍的起居室。 起居室空间用于住宿生之间互相交流,名义上任何人都能用,但实际上用到的住宿生大概有一半。 房间里以一张茶几为中心,面对面摆着两张三人沙发,中间还有一张单人沙发。单人沙发是原田同学的位置,就算她不在,也没人会在上面坐下。 剩下的两张三人沙发上,人员多少有所流动。不同的日子会有不同面孔落座,但都是原田同学中意的人,约有十人。现任学生会副会长国木户爱的出席率很高,原田同学右手边是她的固定座位。比国木户同学更常露面的是高一的稻川同学,她便是下一期学生会选举中最有力的副会长候选人。 我看准她们——原田同学、国木户同学和稻川同学三人都在的机会,和荻同学一同走进起居室。畅谈声戛然而止,在场的七人一同朝我们看过来。 荻同学开口说: 「打扰了,可以占用一点时间吗?关于秋天的学生会选举,我有些事想商量。」 我站在荻同学身后。最理想的情况,是今晚一次都不需要我开口。 原田同学歪过头。 「是不是有点早?暑假之后也行吧。」 荻同学平静地说: 「所有宿舍都这么想,所以现在行动能让局面更加有利。」 「是吗?我倒觉得局面已经对我们够有利了。」 「但是到了九月再准备,能赢过紫云吗?」 「紫云?」 原田同学皱起眉头。 荻同学解释的顺序和计划中不一样。我小声清清嗓子,提醒她修正了轨道。 「我们宿舍打算让稻川同学参选吗?」 听到荻同学的问题,原田同学轻轻微笑,没有正面回答。 「还没有决定呢,也要看稻川本人的想法。」 意识到她的视线,稻川同学像面试一样郑重回答: 「通过给学姐们帮忙,我对学生会的活动感到骄傲。如果能得到各位支持,请让我也务必参选副会长。」 原田同学一脸满足地点头,重新转向荻同学。 「那么让稻川去不是挺好吗?她从初中开始就给我还有国木户帮忙,也习惯学生会的工作了吧。」 「那么,按红玉舍的考虑,就是让稻川同学参选学生会副会长对吧?」 「算不上红玉舍的考虑,但如果她来做副会长,我也能安心毕业。」 对话一如期待,但总觉得不踏实。为了脚下站得更稳,我无可奈何地开口。 「为什么,是副会长?」 所有人一同严厉地看了过来。果然,我还没有被这个宿舍所接受,但唯独这次反而方便。因为我的话基本会遭到反驳。为了吸引枪口,我露出笑容刺激他们的自尊心。 「我成为这个宿舍的一员时日尚浅,但也知道学姐们都很了不起。各位应该不比紫云差,但不可思议的是红玉里出的都是副会长吧?女生成为学生会会长,是那么困难的事吗?」 首先有反应的,是现任副会长国木户同学。 「倒不是做不成会长才妥协,比起晨会时站在麦克风前,我更适合事务类工作。只不过喜欢做副会长罢了。」 「是的。我也觉得做喜欢的事就好——」 我始终盯着稻川同学。 尽管遗憾,但我的眼神似乎能引人烦躁。平时像蒲公英一样谦虚开朗的稻川同学闹情绪似地朝我瞪来。 「我憧憬的是原田同学还有国木户同学,所以并不想做学生会会长。副会长才是目标。」 听到这就足够了。明白了,我说着低下头。 原田同学有些不满地说: 「所以呢?荻想说的就这些?」 荻同学摇摇头,然后径直注视原田同学。 「不。接下来才是正题。我也想参加学生会选举。」 原田同学的眼睛倏地眯起,给人的印象变得相当帅气。但开口的是国木户同学。 「你打算在红玉内部抢选票?」 在她身旁,稻川同学为难地微笑,只是那副笑容充满自信,相信学姐们会保护自己。 国木户同学也好,稻川同学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只要现在在场就行。我对阵的只是原田同学。荻同学也朝着她说: 「当然不是。我的目标,是学生会会长。」 以前,提到宿舍的话题时,原田同学说过。 ——紫,青,红,黄,白,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答案是冠位十二阶。六种颜色,再分别区分浓淡,共十二种。宿舍的颜色分别对应冠位十二阶中用到的六种颜色。原田同学是按官位高低排列颜色的位置。 (译注:冠位十二阶,是日本飞鸟时代确立的一个官位制度,由圣德太子于603年确立。其中以德、仁、礼、信、义、智各分大小,组成十二级官衔;并以紫、青、红、黄、白、黑六种颜色各分浓重的冠帽来区分官位的高低。) ——我们宿舍叫红玉,这点让人不舒服啊。 那个时候,原田同学这么说过。男生宿舍里最高级别的是紫云,女生则是红玉。但如果宿舍的名字来源于冠位十二阶,那么女生宿舍中顶级的红玉岂止比不上紫云,甚至比青月——次一级的男生宿舍位置更低。 视宿舍颜色为问题的,就我所知只有原田同学。估计大半学生完全没留意颜色代表的含义。 所以,我提出了一项假说。原田祥子会咬上的诱饵,就是这种不舒服的心情吧。 以这一视角来观察原田同学,就会很清楚。她对制道院还留有男性占优势的氛围感到厌烦。既然这样,就容易看透,要吸引她,只要制定打败男生宿舍的计划。所以,我决定让荻同学参选学生会会长。 当然,原田同学不会轻易点头。 「要是我们独占会长和副会长,会被紫云排斥吧。」 荻同学回答: 「只不过报名参选,剩下的都交给这所学校的学生决定。」 「这样是不行的。」 原田同学在笑。非要说的话显得兴致勃勃。 「只要我还是红玉舍的舍长,就不打算送出会败选的住宿生。至今为止,我们和紫云相处得相对融洽。」 令人高兴的是她不再选择措辞。如今,原田同学毫无疑问是红玉舍的支配者。支配者有支配者的工作。 她看不起人似地说: 「你有赢的自信吗?」 荻同学则微微低头,严肃地 回答: 「有。只要能得到各位学姐的帮助。」 茅森,荻同学叫起我的名字。 我拿出准备好的资料,走近茶几。 站到原田同学身旁,我微笑着递出资料。 ——三年后,会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 红玉舍里的地位高低没多大价值,但在这所学校,能得到的东西我一件也不打算放过。 * 在制道院,有必须参加的夏季补习,所以就算名义上到了暑假,还是没法离开学校。再加上其他委员会活动之类影响,学生们能回家的时间只有两三周。 比如说拜望会的运营委员会,也是暑假里的活动之一。通常,这一活动不会很忙,基本上每年都按「和去年一样」来办,特别是初中部的运营委员在活动当天不需要在指定的路段站岗,很是轻松。 但今年有个很大的议题,便是准备新路线与选择制。这一方案还没有正式得到制道院认可,但进度在切实推进,因此也多了些工作。比如给当天的人员分配岗位,准备新地图,增设注意事项等等。特别是做志愿者的大人越多越好,于是在给监护人们提供的资料上下了很大功夫。 结束委员会的工作,在回宿舍的路上我遇到了坂口。见他走在前面,我上前打了招呼。 他似乎有点不痛快,问道: 「顺利不?」 我回答说,还算顺利。 最近我喜欢和坂口聊天,因为可以不在乎各种前提,轻松地畅所欲言。 「和红玉舍舍长的交涉有很大进展,感觉上不错。」 「看来能得到公认啊。」 「不到秋天还不知道,但只要计划顺利进行,应该没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荻同学在低年级学生间人气很高,真是个可喜的误算。 和其他后续募集到的高中部人员一起,荻同学也加入了运营委员会。我意外地发现她很会照顾人,深受初中部学生们喜爱。我没有在委员会中出头,表面上由桥本老师以及荻同学为中心推进路线选择制,所以她被看成是实质上的学生负责人。 我朝前走着,视线一角发现坂口朝这边瞄了一眼。 「分组之后,班上的气氛会让人不太舒服的。」 闻此,我点头同意。在拜望会上,到允许弃权的住宿设施之前,要分成四五人的小组一起走。 「那件事,也没问题。」 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学时起就反复经历类似的事。不知为什么,班上分组时会突出眼睛颜色的差别。年幼时单纯被拒绝的情况比较多,长大一点之后,开始被人莫名友好地邀请到一组去,态度上明显在炫耀自己正确的行为。对后者不得不回以笑容,让我疲于应对。 进入制道院后,再怎么说也不会遇到那么露骨的对待,不如说我被讨厌的主要理由——当然是指刚转学来就进入红玉舍的事——变了,被人皱眉头也容易接受。虽然不觉得宿舍的事是我不好,但那的确是自己的选择带来的结果。 话虽如此,拜望会上的分组果然具有不同意义,因为原本活动的由来就是黑色眼睛侵略绿色眼睛的历史。至今为止,运营时都尽量避免这一历史进入人们视线,但今年的路线选择制会更加凸显这个问题。 最令人担心的,是会有学生留下不愉快的回忆。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是为了让荻同学获得绿色眼睛学生的支持,但如果出现负面影响,局势就会逆转。 这一担忧已经和原田同学说过。 「女生这边,我们宿舍应该会帮忙平衡一下。」 作为伙伴,原田同学值得信任,她应该能顺利营造「拜望会上和绿色眼睛愉快相处」的气氛。但红玉的影响力偏重于女生,没法把握男生的情况。 坂口莫名皱着眉头说: 「如果只限白雨的初中部学生,我或许能帮上忙。」 我感到意外,忍不住笑了。 「本以为你算是在班上不合群的学生呢。」 「我的朋友不多,但能找到愿意帮忙的人。」 「哦。」 坂口身上有些看不透的地方。在教室里,也隐约能感觉到对他的正面评价。是不是一年级前半年他位居首席时得到的地位呢? 我转换思路问: 「津村同学的事怎么样?」 「见过面了。我说白雨的初中部会帮忙,问他愿不愿意参选。他提不起劲,但接受了赌博游戏的挑战。」 「已经试过了?」 「我是试过了,三战三败,被赢走了两盒巧克力和一盒饼干,还说下次给他带更强的对手。要是绵贯就能赢。」 原来如此。看来进展顺利。 但坂口脸上浮现阴云。 「绵贯君会帮忙吗?」 「不知道,他给出了条件。」 「什么条件?」 「取消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 「为什么?」 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事情已经到了没法回头的地步。更何况就算那样能让津村同学参选,荻同学也会失去优势。 坂口不愉快地说: 「他有他的想法吧。」 在我看来,他和绵贯的关系相当不可思议。 两人似乎互相信赖,互相中意,但,两人都不会涉足对方最根本的部分。以前,从绵贯那里打听坂口的事时也是这样。 「我再考虑考虑。」 坂口说道。 5.坂口孝文 到了八月,我迎来短暂的暑假。 我回家待了两周左右。先是因为成绩被训了几句,然后有五天全家一起去澳大利亚旅行。那次旅行中父亲迟了两天才来汇合,他总是那么忙。之后就是写作业,义务性去看望住进养老院的祖母,还有与小学时的朋友见面。 那天晚上,我在网上的报道中看到茅森良子的名字。上面转载了地方报纸的报道,主旨是拜望会,但近一半内容都是茅森的身世。读过报道我才知道,她是早逝女演员月岛渚的女儿。 她的报道因为两个理由成了话题。 第一个是拜望会的历史背景与眼睛颜色不同带来的摩擦。人们对制道院至今搁置问题持谴责态度。 但更吸引人注意的,是第二个理由——月岛渚的女儿被清寺时生养大。去年秋天清寺时生去世后,世间再次出现追捧他的热潮,所以时机凑巧吧。特别是清寺和月岛渚的关系被人深究,浮想联翩。甚至有小道消息说,茅森的亲生父亲会不会是清寺。 这份报道见报时,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已经正式被制道院认可。我也姑且试着拜托过父母去做志愿者,但不出所料被拒绝了。父亲工作很忙,对学校活动也没兴趣;母亲虽是家庭主妇,但还有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们在,不愿意丢下家不管。 不管怎样,绵贯提出的条件——取消路线选择制已经不可能实现。话虽如此,考虑到茅森的计划,这本来就不可行,想再多也没用。 八月末,我回到制道院。 悠闲地整理着图书馆的书本,转眼到了九月。茅森依然忙于四处奔波,而我则独自原地踏步。 然后,尽管规则多少有所变化,拜望会仍带着眼睛颜色产生的隔阂开始。
幕间 / 二十五岁 茅森良子 七月的一个晚上,我打开行李箱。 这只行李箱一直放在房间壁橱的角落,很久没有打开过。 要说里面装的东西,就是有实体的回忆。离开制道院宿舍时,日用品被我装进硬纸箱,不打算再用又舍不得扔的东西则被塞进行李箱。 打开一看,里面有拆下电池的座钟,在月光下握手的模糊照片,封面变得皱巴巴的剧本,一只红色对讲机,还有套在环上的六把古风钥匙。 那六把钥匙,是在清寺伯伯的书房找到的。 那个人死后没过多久,我曾和清寺夫人一起整理遗物。虽然不了解详情,不过估计是和清寺伯伯有交情的出版社或是电视剧催促的吧。 清寺夫人提不起劲,但我不同,因为想读《海豚之歌》的后续内容。在我思维的根基,始终流淌着那部剧本中的言语。对我来说理想的世界。被清寺伯伯作品中暖心之处填满的温柔星球。 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不少引人注意的东西。比如清寺伯伯的灵感笔记,修改前的剧本原稿,日记一样的短文。实际拍电影时用过的一些小东西大概很多人想要吧。 但其中没有《海豚之歌》。 不知什么时候,那部剧本从他书房消失了。 代替剧本从抽屉中找到的,就是这串共有六把的钥匙。其 中几把带着标签,便知道是制道院的东西。本来,这串钥匙该还给制道院吧,但我选择留在自己手上,期待它们或许会对寻找《海豚之歌》的剧本有所帮助。 我有种预感。 ——从书房消失的《海豚之歌》,会不会在制道院? 或者,这一预想可能完全错误,说不定他已经把《海豚之歌》扔掉了。 但对于那部剧本——那部演员表上第一行写着我母亲名字的剧本,总觉得清寺伯伯不会轻易放手。 我一件件取出行李箱中的东西,摆在地板上。 一切都像时间胶囊,自我从制道院毕业之后完全没变——包括我自身的感情。 总觉得想哭,我皱起脸忍住。 从那时起就决定不会为此而哭,这一决心仍然没有变化。 * 之后又过了两天,我在信箱里发现一封信。 白色的信封毫无风情。 不会吧——看到写在正面的我的名字,我感到不可置信。字迹略小,钩与撇捺的运笔显得郑重而不和悦,这字体还鲜明地留在记忆里。 我屏住呼吸翻过信封。 ——坂口孝文。 上面的确是他的名字。 第4章 1.坂口孝文 所谓拜望会,就是「拜仰望月的集会」。 (译注:日文和中文里,望月一词都指望日的满月,而日文中更多指八月十五的满月。) 所以,这一活动每年都会在中秋明月那天举行。 这天非常晴朗,蓝天上飘着羊群般的絮状云。阳光强烈,仿佛正逐渐离去的夏日忽然驻足回望,但吹过的风并不潮湿,令人感到舒适。 下午一点,我们在操场上集合。听完校长讲话,拜望会便开始了。我们穿着学校指定的运动服,背上背包,从初中一年级开始依次出发。 背包里有水壶、毛巾、涵盖地图与注意事项的册子,此外还有简餐类。只有在拜望会期间,学校允许我们自由携带饮料与食品。 过去前辈们曾扩大这个「简餐类」的解释,创造出带上杯面的文化,我的背包也因此变得沉甸甸的。目的地的瞭望台上没有开水壶一类方便的东西,所以烧水的工具要和朋友们一起分摊携带。我在猜拳时输掉,背上了卡式炉,走在眼前那人背包里硬塞了一口单耳锅,鼓囊囊的不怎么好看。 离开制道院,我们来到山路上。大步走过三公里左右的下坡,遇到第一个信号灯,便知道山路到头,随后来到田园地带。之前被山林遮挡的视野豁然开阔,道路不再有坡度,我们的步伐也随之放缓。每当风吹过田间,稻穗便泛起阵阵波浪,远处能看到收割机劈开波浪前进的一抹红色。 刚出学校时秩序井然的队列已经零零散散,拖得又细又长。拜望会上要四五人一组走,只要小组不散就好,学校不会管到每组前进的步调。 我所在的四人组全员是白雨的住宿生,黑色眼睛与绿色眼睛各两人。初中二年级的男生中,共有七人是绿色眼睛。其中两人和我一组,剩下的五个人就能组到一起。 绿色眼睛的一人——野见说: 「差不多该行动了吧?」 我点头同意。 邀请野见他们一起走,理由不只是给茅森帮忙。原本我就打算这样,完全由白雨舍的「清扫员」组成一队。 在可以自由携带饮料食品的拜望会期间,学生间流通的零食价值暴跌。经营清扫员业务时会遇到人赊账,我们打算趁今天征收被欠下的费用 「要是绵贯也能来就好了呀。」 野见嘀咕道。 我们组有四个人,剩下的一个位置当然是为他留的。 * 我曾问过绵贯:今年你也不参加吗? 那是大概两周前,一个看不见月亮的晚上。 他横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盯着天花板。我没有介意,继续说: 「和我们组一起来嘛。到了晚上就能拿收上来的零食尽情挥霍。而且这次我负责带卡式炉,要是能放你轮椅上就轻松了。」 绵贯终于朝我看来。 「你什么时候成桥本老师的手下了?」 「倒没这回事。」 我知道那个人在热情地邀请绵贯。这次,新加的路线靠轮椅也能完成,桥本老师是想靠绵贯到达终点来证明路线选择制的成果吧。 「我听他说了,好像是计划靠全体二年级推我走全程。简直棒极了对吧?每到登记点就换班,大家齐心协力到达终点。」 蠢死了。桥本老师觉得这个计划能让绵贯开心吗? 绵贯继续骂道: 「你跟他讲,要是想玩接力,体育仓库有更轻更好拿的东西。」 我毫无意义地摇头。 「别在意他的话啦。」 「没错,我完全不在乎,只不过是听他说了。」 「如果你参加,我要来推,不让给任何人。」 「一个人没法推三十公里。」 「看情况弃权就行了。只要找理由说走不动,老师就能开车送我们。」 我不在乎什么拜望会的终点。月亮而已,在哪儿都能看。要说拜望会有什么价值,也就是和朋友一块儿累得筋疲力尽的经历。 但绵贯轻声说: 「别连你都要把我的自尊心像块破抹布一样扔掉啊。」 我没有这个意思。真的。 我只是想和绵贯一起走,觉得那样更开心。不是出于什么同情或正义感,而是更加私人的心情。 但绵贯一定也明白这点,不明白的反而是我吧。绵贯的感情中,一定有我无法理解的部分,于是他不能参加拜望会,而我也不能自认为理解他那份心情。 绵贯说: 「对不起,我说过头了。」 我摇摇头。 「无论你想对我说什么,都没有过头这回事。」 把心里的想法原样说出来就好。 然而绵贯冷淡地笑了。 「但就算是你,也在顾虑我对吧?」 听到这话,我已经无话可说。 * 我们走在水渠旁的路上。一路笑话制作太过粗糙的稻草人,或是毫无意义地沿电线的影子前进。 由于走得相当缓慢,我们被后出发的高年级学生们接连超过。遇到欠账的前辈,便去悄悄搭话:「之前说好的那盒巧克力,差不多该付清了吧?」 今天零食随处可见,征收也很顺利,背包变得更加沉重。 不久后,便看到制道院的学生聚集在前面的公园。 拜望会时,大概每隔五公里设一个登记点,有老师负责在那里确认每组是否全员到齐。先到公园的小组正排队准备登记。 排到队尾时,树荫的长凳上传来声音:「坂口君。」 我闻声转头,便看到樱井拿着水壶露出微笑说:「二年级里面,我们好像是最后了。」 哦。我简单应了一声。老实说,面对樱井时我有些不自在。 2.茅森良子 初中二年级的女生中,有六个人是绿色眼睛。 算起来五人一组会多一个人。我率先成了多余的那个。 虽然想过干脆加入樱井那组算了,但不出所料被拒绝,好不容易才被拜望会运营委员会里认识的一个人收留。她姓森,是田径社的成员,个子不高,皮肤被晒成小麦色。听说其他三人都是森同学的朋友。 和眼睛的颜色无关,关系良好的四人组和另外一人凑到一起,我无论如何都会显得突兀。为了尽量不打扰她们四个,我独自走在末尾。刚离开学校她们便开始快活地聊天,但气氛上还是显得不知该如何对待我。 行程过了三分之一——走过十公里左右时,情况发生变化。 第二个登记点是一座小神社,安静的气氛完美展现了人工产物是如何通过风化回归自然。出发后不到两小时,我们到达那座神社。 两个小时走过坡道众多的十公里,以初中生的体格来说有些过于急促。其原因是田径社的森同学脚力强健,但一名组员显得疲惫,于是我提议说:「要不要走慢一点?」 森同学回过头来。 「累了吗?」 「很累。」 尽管不觉得这回答有多奇怪,可那四人一起笑了。步伐开始迟缓的一个人——濑户同学说: 「感觉茅森同学还没累呢。」 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好苦笑。 「走了十公里肯定会累啊。阳光又强,包里的杯面还哗啦啦响。」 一旦疲劳感累积起来,细微的声音也会刺激人的神经。真想和那块面饼抱怨,你被背着又不出力,给我安分一点行不行? 杯面,濑户同学扬起了声音。 「你要吃吗?」 「要吃啊,我很期待。」 犹豫再三,我还是选了大份的。为了得到众人信任,我觉得维持体形也很重要,日常生活中经常接受体重秤的检查,但今天要走三十公里,多少摄取些卡路里也能接受。 「濑户同学不吃吗?」 「我要吃啊,不过茅森同学吃过杯面吗?」 「当然吃过。」 在清寺伯伯家也吃过。若草之家注重营养管理,很少能吃到速食食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福利结构办活动去野营时,晚饭就是杯面。 森同学开口说: 「原来有钱人也吃杯面呀。」 这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清寺夫人是吃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们误会了。 「我在福利机构长大,算不上有钱人吧?」 只不过被有钱人家收养,在那儿生活了四年左右。 森同学听了眉毛一跳。 「是这样吗?」 「嗯。我没有父母。」 「可是,清寺时生是你父亲吧?」 「那个人是养父。下雨天我在硬纸箱里哭,就被他捡去了。」 「真的吗?」 「骗人的。应该说待的箱子更好一点吧。」 听 到这话,若草之家的人会不会难过啊。我被他们周到地保护起来,对那里的生活没有不满。不过,冰冷的雨始终在外面下个不停。 「茅森同学到底是什么人呀?」 听到另外一人发问,我笼统地概括: 「孤儿,在福利机构长大,十岁时被清寺伯伯收养,然后今年春天转学进了制道院。」 基本上,就这么多。身世说不上太复杂,不过非要说的话应该算少见的吧。她们好像很感兴趣,之后又不停问这问那。 聊了有三十分钟,我们已经相当融洽——恐怕是她们努力和我融洽相处的。 而想必也是那份努力中的一环,濑户同学毫无恶意地说: 「茅森(かやもり)同学有绰号吗?」 意思是说,关系混熟以后一直叫「茅森同学」不太好。 我回答说也不是没有,然后笑了。她们一定没想到,这种问题竟然会伤害到我。 实际上,「伤害」这个词对我来说过头了,只不过会想起以前的事。对我来说,绰号不是用来亲切地称呼我,而是用来无视我的人格、给我强行归到特定类别、贴上不符合实际的标签。 「是什么绰号?」 森同学问道。 没办法,我只好从至今得到的绰号中选择唯一一个顺耳的来回答。 「猫森(やもりん)。」 唯独这个绰号中没有恶意。是小学时交到的黑眼睛朋友给我起的。她对我很温柔,而且,也深深伤害了当时的我。 好可爱——耳边传来濑户同学的声音。 * 来讲段以前的事吧。 这是过去猫森被浅薄的绝望所笼罩时的故事。 当时猫森九岁,是个内向的少女。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但什么事都没有自信,不太喜欢和同学打交道。周围已经习惯把她看成弱者,再加上她自身阴沉的气氛,眼睛颜色也好,家庭的情况也好,随便就可以找到由头来作弄她。不过,猫森有唯一一个关系好的女孩,我们姑且把她叫做a。 a很温柔。比如说她是第一个邀请猫森参加生日聚会的孩子。猫森央求福利机构的人拿到零花钱,买来对小学生来说昂贵的泰迪熊做礼物。a非常开心,在猫森过生日时送给她不同颜色的泰迪熊。两人关系很好。 有一天上图画手工课,猫森与a面对面给对方画肖像画。底稿已经在上一次课上完成,这天准备用水彩画的颜料上色。 那个时候,猫森和以往一样遭到恶劣的「作弄」。胡闹的男生拿画笔伸向猫森的眼睛。 ——看我把你眼睛变成黑的。 那人是这么说的。 恐怕他只是想看猫森害怕的样子取乐。但猫森慌忙背过脸,结果不知是因此失了准头,还是没控制好力度,画笔戳中闭上的眼皮。沾满画笔的黑色颜料淌下,凑巧流进睁开的眼睛。 老师发现后,带猫森去了医务室,花很长时间清洗眼睛。之后福利机构的人来接她,早退去眼科看了医生。幸好眼睛没有受伤。 学校的解释好像是男生之间打闹,手里的画笔偶然碰到猫森的脸。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怒不可遏,用尽全部力气反驳,让学校承认事实。但当时的猫森是个软弱的女孩,闭上嘴默认了一切。 第二天上学,a温柔地安慰猫森。 ——没事吧?那种人别理他。 她是这么说。 然后,a拿出她画好的肖像画。 画中的猫森不是那个总在教室里低着头的少女,而是露出开朗笑容的明快女孩。 ——猫森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喔。 她说道。手里的猫森正露出笑容,眼睛上涂的是黑色。 * 那时,我真想抢过她的画撕个稀烂,但并没有动手,只是挤出笑脸说了声「谢谢」。 在那之后,我和她仍有交往,继续被她叫做猫森。而每次被叫起这个绰号,我都会想起她画中黑色眼睛的自己。 被清寺伯伯收养后转学时,她哭着来送我。我表面上一脸寂寞,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以后再也不用被她叫「猫森」了。 「对了,猫森。」 森同学说道。 我露出坦率的笑容回应说:「什么事?」 如今,被叫起这个绰号已经不像当时那样难受,只不过会想起过去的事然后苦笑。 森同学的问题相当突然: 「猫森有恋人吗?」 怎么会有,我答道。我是优等生,而制道院禁止恋爱。而且,老实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男生」带有偏见,小学时还坚信他们是敌人。 森同学的一个朋友说: 「感觉猫森适合比你年龄大的,毕竟个子高。」 「身高倒无所谓,不过沉稳的人比较好吧。」 「有喜欢的人吗?」 「班上的同学我全都喜欢。」 四个人听过都笑了。「不是说这个啦。」濑户同学说道。 当然,我知道不是说这个。 我本可以配合她们,随便举一个像那么回事的名字。尽管心里明白,却没法顺利开口,只好一言不发地皱起眉头,就像忍耐寒冷的企鹅一样。 于是四个人轻快地聊开,提起森同学好像喜欢田径部的前辈的事情。 3.坂口孝文 樱井真琴走到我身旁。 小学时我们同校,已经认识很久了。其实有段时间我曾喜欢过樱井。无论是那份恋慕的出现还是消失,都没有特别的理由,只不过我擅自抱有幻想,又擅自感到幻想破灭。如今回想起来,说不定这样的恋爱感情对小学生来说司空见惯。 小学时,我还曾和她两人独处。因为同样想考制道院,我们时常在放学后的教室里面对面学习。非要说的话是她喜欢讲自己的事,对于极力保持沉默的我而言,和她相处很愉快。但进入制道院后,我们开始疏远,或者说,是我单方面避开她。 我并不讨厌樱井,对她和茅森的关系也没有太大想法。我讨厌的是几年前的自己,是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远比周围聪明那段时期。这经历太丢人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对此知情的樱井才好。 我们组的四人加上樱井组的五人凑成一大帮。我和樱井排在队尾。前面不远处是两名女生,正头碰头小声聊着什么。再前面是剩下的五个人——我们组的三个男生和樱井组的两个女生围成一圈。 我望着他们互相谈笑,感觉像在看电视剧的一幕。樱井似乎相当局促,但还是努力找到话题,断断续续说起她的近况。学校功课的事,拜望会的事,还有从小学一直坚持下来的吹奏乐。她吹小号的声音很好听。想到这些,我不禁感到怀念。 沿拜望会路线走过十二公里左右,我们再次进入山路。从地图上的地形看,这里要越过一个山脊,路上不断出现上下坡。 我们爬上连续五百米左右的上坡路。宽阔的人行道和车道之间是种着杜鹃花的绿化带,脚下是胭脂色与奶油色地砖铺成的连锁铺面,很是好走。尽管如此,体力仍然不断被坡度夺走。抬起头想看看坡道什么时候结束,却发现林立的树木伸出枝头,遮住了头顶。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打下,随微风轻轻摇摆。 爬到那段坡道的七成距离,樱井开口问: 「为什么,你要做图书委员?」 我光是迈出每一步都用尽力气。感觉背包更重了,重力仿佛不停拖着领子朝后拽,我没怎么考虑就回答: 「原本就有这个打算(もともと、そのつもりだったから)。」 说这句话时没在意嗓音。但尽管平时不擅长说「な(na)」行,我还是感觉这次「の(no)」的发音还不错。 「原本就打算和茅森同学做同样的班级委员?」 「怎么会。是想做图书委员。」 我喜欢书。比起单独一本书,更喜欢摆满书的书架。由老洋房移建而成的制道院图书馆很美。 「只是这个理由?」 「基本上。」 基本上,她重复道。声音像玻璃般冰凉生硬。 「还有其他理由吗?」 「有一点。」 「是什么?」 选班级委员的那间教室里,我感到烦躁。不是对特定的某个人,而是对更宽泛的漠然气氛,那气氛带来的压力让人无处可逃。 「你讨厌茅森没什么不好,你的朋友站在你那边也没关系。」 额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有点刺痛。我粗暴地抹抹眼角。 樱井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是哪里不对?」 「就算讨厌,也要分 做法的吧?」 作为人,不该忘了自己应该保持的志气吧。 什么意思?樱井轻声问道。恐怕,她知道答案。就算没法用语言表达,也能从直觉上理解。小学时的樱井心里有那份志气。 我小声喃喃: 「就算再怎么讨厌对方,也没理由自己去做坏人。」 始终保持那份志气才算自尊不是吗。讨厌一名少女,不想和她扯上关系,这想法很正常。但心里讨厌,和为了攻击而显露恶意是两回事。这不是靠好恶能解释的问题。 如果那时不举起手,就等于我接受了恶意,接受整个班级想要攻击茅森良子的恶意。 樱井低头走着,然后似乎微微摇头。 「我没说让大家无视。」 「但,还是想伤害茅森。」 就算樱井自己没做什么,仍然暗自期待茅森受伤。 我不是说让她做个不讨厌任何人的善人,那种事简直就是洗脑。听到践踏他人意志的事情会让我非常不舒服。有讨厌的家伙继续讨厌就好,但我们应该更加谨慎地处理恶意。 漫长的上坡路暂且迎来结束,前面是平缓的下坡,但更前面又看到新的上坡路。 樱井停下脚步,吐出一口气。 我把她留在原地,继续迈步。 ——没能顺利抑制恶意,这点我也一样。 毕竟一直在历史考试上交白卷。 心里一阵难堪,我感到脸颊发烫。 4.茅森良子 出发后走过十八公里,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 穿过山路,我们来到山中住宅区,走上经过规划的宽阔道路。由于沿海市区人口饱和,大约三十年前这一地区作为市郊住宅区得到开发。秋日西斜的太阳下,眼前两座外观完全相同的小区便是当时建起的吧。阳光里带着一点暗红,让景色显得有些怀旧。 两座小区间有个小公园,里面有长椅、滑梯、饮水点,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游乐设施,玩法只是单纯骑上去前后摇摆。公园里有三个小学生,拖着长长的影子投球玩。 「猫森,还有多远?」 濑户同学问道。 「到能弃权的位置还有四公里左右。不过要走到瞭望台再回来,就再多十七公里出头。」 「那么远,我可走不动。」 大概是前半路程太过急促吧,濑户同学显得疲惫不堪。她猫下腰,走路时脚步拖沓。我和森同学还相对有精神,轮流帮她拿着背包。 「我觉得直起腰走路更轻松。」 「不行。感觉肚子两边疼。」 「休息一下?」 「不用。停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这心情我懂。我也相当累。鞋里莫名发热,焖得不舒服,真想立刻把鞋脱掉。不过,不知是不是体验到了跑者兴奋感(runners high),一直走个不停并不痛苦,至少只要不遇到上坡就没问题。 森同学走到我旁边。 「猫森要走到终点吗?」 「当然要。」 「哪个终点?」 「海滨公园那个。」 拜望会传统的终点是钵伏山上那座瞭望台,不过这次又加了另一个终点。不用登山,只要沿海岸边的路走就能到达一座大型海滨公园。那里比瞭望台更远些,但没有漫长的阶梯,路程轻松。 「我要不要也选那边啊。」 森同学嘀咕道。 「挺好的吧,前辈不是也在。」 只要走到住宿设施就可以弃权,而且之后的路也不用和原来分好的组一起行动。森同学好像和田径部的成员们约好一起走,其中就有她喜欢的那名前辈。 这几个小时里,我已经很了解那个前辈的事:现在是高一,主要项目是四百米赛跑;吃不惯辣的,连宿舍做的咖喱都吃不下,但非常喜欢甜食。此外,前辈喜欢可爱的东西,现在正在收集以熊猫原型设计的角色相关的杂货;对发型没有拘泥,有时睡乱的头发会保持到放学,模样很可爱;喜欢的颜色是橙色,也喜欢皮克斯制作的所有电影;生日是五月十二日,金牛座,与森同学的狮子座还算般配。虽然话里没有什么特别吸引我,但头发睡乱的模样可爱这点多少能理解。 森同学皱起眉头。 「不过,吉城同学也会一起去啊。」 她说的吉城同学好像是田径部的经理,上高二。根据森同学的观察,那个经理也看上了森同学喜欢的前辈。 「你要约前辈一起去店里吃松饼吧?」 「有机会的话。吉城同学防得很紧。」 「光明正大点,当面去约不行吗。」 「那肯定很快就会变成大家一起去了,我们社团关系很好。」 「如果你说想两个人单独去呢?」 「说不出口呀。」 是这么回事吗。 我还不是很了解恋爱。在若草之家时,很喜欢一位对我温柔的职员,但感觉把那时的感情称为恋爱不太对。对方大我二十岁,而且已经结婚,我也不嫉妒和那位职员结婚的人。非要说的话更像是孩子亲近父母。 本已经筋疲力尽的濑户同学出了声: 「猫森要和谁一起走?」 「还没决定——」 要让路线选择制给人留下成功的印象,前往新终点的学生越多越好。虽然拜托过红玉舍帮忙,我自己还是打算去和绿色眼睛的学生们打个招呼。 抛开这个理由,我也有个想要一起走的人。 「最好,能和八重樫同学一起。」 我想和她再聊一次。 5.坂口孝文 男女两组聚到一块,我们的队列拖长到二十米左右。 最前头是我们组的两人,后面是樱井组的三个女生,再往后是男女二人组,最末尾仍然是我和樱井。 樱井已经沉默了很久。感觉她好像放慢了步伐,我小声问: 「要休息吗?」 樱井一言不发,继续走了一会儿。 不久后,她回过头,说出的话却不是回答我的问题。 「茅森同学这人,我讨厌透了。」 现在才说,也太晚了。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估计隔壁班的也知道。不过——她继续说: 「不过,有点帅气。」 嗯。我也这么想。 茅森良子很帅气,包括她的举止,还有说出每句话。她始终坚定地带着一份信念,要求自己保持正确的自尊。像这样的人——简直像英雄一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以前我一直觉得她耍了手段。」 「宿舍的事?」 「嗯,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 「清寺时生的推荐,可能确实有点耍赖。」 制道院是一所有历史的学校,出过不少名人,但像他那样闻名于全世界的人物,我想不到第二个。 「今年第一学期,是我这辈子最用功的时候。」 「哦。」 「可是,完全没能赢。真是耍赖。」 这倒不是。茅森一样在努力,努力到十天就用光一份手电筒的电池,而且脸上毫不见疲倦。 「不过,茅森应该不会吹小号。」 小号?樱井疑惑地嘀咕。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什么都能做到。」 遇到什么事做不到,就一件一件努力学会,才有现在的茅森。这完全不是耍赖。 「这我当然知道。」 她苦笑道。 小学时,樱井真琴简直是个完美的孩子。头脑聪明,性格开朗而温柔,擅长运动,又很可爱。有一半男生都恋慕着她,大家相信樱井与众不同,把她当成神话一样看待。 或许我恋上的就是那个神话。我喜欢完美的人。不过,樱井当然不是神话。 「就算考试输给坂口君,我也不会懊悔。」 「哦。」 「在制道院,朋美比我更聪明,那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呢?」 「可为什么唯独茅森同学让我无法原谅呢?」 「为什么?」 樱井皱起眉头。 「不知道。但是,总觉得茅森同学在嘲笑我眼里非常宝贵的东西。」 是什么?我小声问道。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樱井轻轻「咦?」了一声。我重新问: 「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眉间拧起皱褶,和专心吹小号时一样。那表情从小学时就没变化,很有魅力。 「我和你一样。四月份时听茅森自我介绍说要做首相,的确在心里嘲笑。可那对她来说肯定也非常宝贵。」 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在心里否定她:怎么可能做到?做到了又有什么用? 樱井用与她不相称的模糊声音说: 「其实,我差点就要对茅森同学产生好感了。 」 「那真是不错。」 「可是,她说想和我做朋友。」 「是吗?」 「嗯,所以很耍赖。」 「或许吧。」 太阳快要落山,拖长树木的影子。路灯不知不觉间已经亮起。走在前头两人停下脚步回头,从我这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夜晚就要来了。 樱井在身旁长出一口气,然后发怒似地加快脚步,我也跟了上去。 * 拜望会的路线沿着能安全步行的道路左绕右绕,朝山中制道院西南方的海岸前进,期间要翻过两个山脊。 允许弃权的住宿设施位于第二个山脊。那里与自然公园相邻,很多学校举行课外活动时都会用到。 只要到达住宿设施,前面就是沿着海岸的主干道,都是下坡。顺那条路往西走不远是钵伏山,山上有最后一道难关,便是那三百级的台阶。不过在拜望会的路线中,还有另一道难关:山里的新兴住宅区通向住宿设施的那条路超过两公里,是段很陡的上坡。 傍晚时分,天空的颜色变换得令人眼花缭乱。天上的水蓝色已经相当单薄,在西边染上赤红后,便有小鸟的影子成群飞起,大概是一两百只吧,也不知道是什么鸟。而后天上的红晕愈发膨胀延展,又像退潮般萎缩。深蓝的夜色从天顶降下,与晚霞交界处的缝隙变成泛白的黄色,唯独云彩泛起强烈的光辉。那阵光辉消失时,我们已经来到通向住宿设施的坡道入口。 入口处有一座相当气派的道之驿。白天时有人在这儿卖附近能采到的野菜等等,不过现在已经收摊。入口并排设了四台自动售货机,发出炫目的光。 (译注:道之驿是日本各地方自治体与道路管理者合作设立的公路设施,具有商业、休息、住宿、振兴地方等综合功能,作用类似于高速公路的服务区或休息区。) 自动售货机前摆有长凳,上面是几个制道院的学生聚在一起,樱井叫起其中一人。 「朋美。」 八重樫朋美。她一直看着这边。 有那么一小会儿,樱井朝我转过头。天色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拜拜。」 樱井简短留下这句话,朝八重樫走去,她组里的四个女生也过去汇合。从小学起,樱井总是自然而然成为集体中心的一员,现在一定也有很多朋友,与她所属的红玉舍无关。 「约会开心不?」 野见过来搭话。 我皱起脸回答: 「还挺开心。」 和樱井一起走,大体让我局促不已,但也没那么糟。我想起小学时的事。放学后一起在教室学习,偶然看到她的侧脸很漂亮。 我问野见: 「收上来的零食,我能拿几样吗?」 「你的份随你啊,现在就吃?」 「不,是拿去还债。」 拜望会期间,我的任务不只是征收清扫员的费用, 还要给一个人上交零食。 津村浩太郎。我几次用赌博游戏向他挑战,结果全都败给了他。 学生会选举预定在下个月十五日举行。 参选报名截止到这个月末,还有一周时间。 茅森打算让荻同学当上学生会会长,她的计划大体上顺利。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在校内校外都成为话题,再加上荻同学自身的人气竟然很高,应该能拿到超出预期的票数。 另一方面,为应对紫云准备竞选对手一事却迟迟没有进展。在有说服力的候选者之中,最好的选择果然还是津村浩太郎。他住青月舍,成绩又位居高一首席。然而他没有点头的意思。能用来说服的材料也就是赌博游戏,但很难找到谁能赢过他。 当然,茅森也准备了备选方案。她打算在青月舍找一个对学生会有兴趣的人,谈好条件让他报名参选。 不过要对抗紫云,如果不是津村浩太郎果然还是有点弱,不知道备选的竞选对手能从紫云手里抢走多少选票。我在准备把清扫员的票都投给荻同学,但也只能影响十几票,没法产生决定性影响。 津村同学靠在离长凳有一点距离的墙上,把瓶装的运动饮料送到嘴边。 我露出还不习惯的谄笑向他搭话。 「您辛苦了。」 在苍白色路灯灯光下,津村同学提不起劲地看过来,嘴上嘀咕道: 「干嘛啊?」 「之前说好的零食,我拿来了。」 我递出两盒饼干加一盒巧克力。 「之后再说,现在碍事。」 我还觉得碍事呢,背包已经满了。不过我没有表现出反抗。 「明白了,那么夜里再说。」 哦,他小声说着点头。 我继续问: 「参选的事,可以请您考虑一下吗?」 「我已经拒绝好几次了吧。」 「能赢过紫云的,只有您了。」 「关我什么事,一开始我就没觉得会输。」 完全没错。无论成绩还是知名度,津村同学都不输给紫云的人。 所以,让这个人参选的价值,没有其他人能代替。 「那,就再用游戏比试。」 「你赢不了我的。」 「是的,应该没错吧。」 而且,恐怕他赢不了绵贯。 6.茅森良子 我们咬紧牙爬上坡道。路边是一枚标示牌,写着坡度为百分之十。 身边的一人嘟囔说,十度有这么陡吗?我也是一样的心情,不过这段坡道的倾角并不是十度。所谓坡度百分之十,是指每过十米距离,高度会上升一米,实际上也就六度左右。然而如今这个六度却仿佛成了一堵墙。就算说垂直太夸张,感觉也有三十度。标示牌上没骗人吧? 太阳几乎完全落山,森同学和濑户同学身上都蒙上一层昏暗的深蓝。路灯间隔很远,只有从那些孤零零的路灯下经过时,才能隐约看到两人本来的颜色。 为了不让组员掉队,我走在最末尾。包括森同学在内的三个人步伐还稳,但濑户同学已经快坚持不住,身体左右摇晃。我轻轻把手放在她腰上。 「先走到下一个路灯吧。」我说着稳稳在她腰上一推。「不用考虑太多,每次只要想着走到下个路灯就好,依次完成每个小目标。」 重复这样简单的事情就好。无论距离多远,只要不停下脚步便能到达。我们所向无敌。 「果然啊。」 濑户同学小声嘟囔。「嗯?」我简短地询问。 下一盏路灯照亮她近似苦笑的表情。 「茅森同学不会累吧?」 没那回事。 不过,我转学到制道院,就是为了走上坡道一样的道路。 「脚尖稍稍向外张开,小幅度迈步,等脚落地后再移动身体重心。据说这么走比较好。」 我讲起昨天刚查到的知识,在推着她腰的手心用上力气。 濑户同学一言不发地爬着坡道。抬起头看去,住宿设施依然藏在山林背后,不见踪影。正帮她拿着背包的森同学放缓步伐,走到我们身旁。 「本以为猫森是个更可怕的人呢。」 这算什么话,我可是自认为向来温柔。 但她的意思也多少能理解。 「我也是,本以为制道院是更可怕的地方呢。」 本以为这里只有敌人,带着跳进泥潭般的心情来到这里。但我错了。在这里的只是十四岁的我们而已。过去的我连这都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才会害怕。 森同学犹豫地小声说: 「猫森你讨厌拜望会吗?」 「完全不讨厌,只不过有的日子不得不讨厌。」 「这算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 确实莫名其妙。不得不讨厌的日子,到底是哪天?我也不知道是昨天,还是五百年前,但至少不是今天。 对于在拜望会上推行路线选择制,我开始有些后悔。 心里隐约有了想走到瞭望台的念头。 那样做没有任何象征意义,与过去的历史无关,只是对我个人今天一整天的总结。坂口去年吃过的那份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我也想尝一尝了。 ——要不,我也走到瞭望台吧。 正当我再三犹豫要不要说出口时,森同学说: 「果然我还是选海滨公园好了。」 她能轻易说出这这句话,让我有些羡慕。什么时候我也能用和她同样的语调,说出同样的事情呢? 啊——濑户同学小声叹道。 她抬起头,我也随着一起看去。 「是月亮。」 森同学轻声说。 在护栏另一边,一片漆黑的林间看得到夜空,上面浮着圆圆的月亮。 撑住濑户同学腰部的手上,重量轻了一些。 * 到达住宿设施时,时间大概是晚上六点十五分。 老师站在大门口,清点到达的小组。只要在这里提出弃权,就不用再走下去。 我问过负责的老师,知道八重樫朋美已经弃权。不过如果可以,拜望会期间我想和她一起走走。如果是现在,或许我能对她的话理解得更准确一点。 到食堂能领到晚饭——饭团和简单的盒装副食品,拿到晚饭后小组集体活动就结束了。 ——吃完这个,去找八重樫吧。 如果能和她一起走到海滨公园,那简直棒极了。 这不是意气用事,也没什么打算。现在已经和当时不同。 我想和八重樫朋美成为朋友。 7.坂口孝文 抬头看去,已经完全不见一丝晚霞的余韵。 晚上六点三十分,我靠在市立医院一般设计乏味的住宿设施墙上,喝着水壶里的麦茶稍事休息。夜风凉爽,身体内部却依然发烫,接连不断地冒汗。看看旁边的野见,发现他也一样。我问道: 「你要去海滨公园吗?」 他轻轻点头。 「那边也没有台阶。」 「哦。」 「你呢?」 「瞭望台。」 接下来要继续走八公里以上,而且还要爬三百级台阶,简直傻透了。不过不走不行。 我打开放在一旁的背包,从里面塞满的零食里挑出一份hi-crown。hi-crown这种巧克力很不错。在白色烟盒状的小盒里,装着四片细长的板形巧克力。我打开包装,朝野见递去。他拿去一片。我也同样拿出一片,剥开银色包装纸。在背包里待了一天的hi-crown已经变得柔软,略微融化。入口很甜,但余味是苦的。巧克力和勇气相似。 (译注:hi-crown,日本糖果公司「森永」的高级巧克力品牌,自1964年开始销售。文中描述的这种包装模仿昭和时代的香烟盒设计,在当时曾风靡一时。在现代,hi-crown已经换成新的包装。) 「果然,瞭望台那个地方不能去吗?」 「嗯?」 「我不太懂,所以问问。」 或许无论怎么想象,都无法切中核心。 野见用他绿色的眼睛静静盯着我。他咬了口hi-crown,然后轻轻摇头。 「不是不能去。去了也没什么。不过,那儿有块石碑对吧。」 「嗯。」 钵伏山的瞭望台上,有块墓碑一样的西式方形石碑,上面记录着约五百年前的史实,换句话说,就是黑色眼睛的部队攻击绿色眼睛的领地,并且杀了很多人的内容。 「那个,你有什么想法?」 我犹豫了一下,不过尽可能坦率回答: 「没什么想法。」 在一块石头上刻着文字。文章感觉像是课本一样。篇幅不长,但看到一半左右就腻了,剩下的一眼扫过。 野见笑了。 「我是觉得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那东西远不如一片巧克力重要。」 「然后呢?」 「但我还是会特地想这些,所以或许真的不是完全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那就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 拜望会让我们累得筋疲力尽,稍稍显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所以无论我还是野见,都一样嚼着hi-crown。 「你什么时候去过?」 是说去那个瞭望台。 「记得是小学四年级吧。爷爷到我家里来,说是去散步,却让我坐上了车。」 「嗯。」 「那天好像是奶奶的忌日。她在我爸才三四岁的时候就死了,离我出生还远呢。」 「嗯。」 「所以是四十五年左右前吧。奶奶病倒了,于是爷爷给119打电话。救护车开过来,在前面的大街停下,却又直接开走了。」 「为什么?」 「按爷爷的说法,当时家附近有另一个人倒了,本来该接走奶奶的救护车被那边抢走。结果,奶奶死了,好像是因为心肌梗塞。」 野见没有提起眼睛的颜色,但他说的一定就是这么回事。比起绿色眼睛,那辆救护车优先救了黑色眼睛的命。 「爷爷不停大喊,可救护车连车窗都没打开,只有副驾驶座上的人朝爷爷瞄了一眼。」他说着咬了口巧克力。「特地爬上几百级台阶,在一块无聊的石头前面给我讲这个,我又能怎么办?这没什么关系吧?再特地强调没关系也够麻烦的。」 所以我才这么想啊。野见说着总结自己的心情。 我有话想对他说,心里的确萦绕着具体的感情,却没有变成话语。总觉得我没有权利说什么。明明事情不该是这样。他和我住同一个宿舍,是今天一同走过拜望会的朋友之一,这些就是事实的全部才对。 我好不容易才像找借口般说: 「我是想和绵贯炫耀,说走到瞭望台了。」 和去年一样累得要吐血,不过杯面果然好吃,拜望会还是和去年一样的拜望会——我只是想和他这么说罢了。 「嗯,我觉得挺好的。」 野见把剩下的最后一块hi-crown扔进嘴里。 我低着头,在野见身旁待了一会儿。 本来现在该准备出发才行。去住宿设施的食堂,把已经空了的水壶重新灌上冰凉的麦茶,领到盒饭,朝那个瞭望台前进。可是,我怎么也抬不起头。 不久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干脆利落,听不出疲倦。于是我能确信那声音是谁。没什么理由,但就和看到面容一样。只听声音就能分辨。——哦哦,是茅森。 抬起头看去,真的是茅森良子。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她的眼睛,显出比平时更深的绿色。 「辛苦了。」 她说出的话和紧绷的声音形成反差,让我笑了。 「辛苦了。拜望会怎么样?」 「有趣啊,很有趣。对了,你看到八重樫同学了吗?」 「八重樫?」 「我想和她一起走到海滨公园。」 「哦,我在坡道下面见到过,你再等一会儿?」 闻此,茅森皱起眉头。 「真的?」 「嗯。」 「不对劲。」 「哪里不对?」 「八重樫同学比我先在这里登记过,还盖了弃权的章。」 那就怪了。茅森走在我们前面,如果八重樫比茅森更早到达这处住宿设施,为什么她会在坡道下面出现? 「折回去了?」 我嘀咕道。 茅森立刻回答: 「可是,为什么?如果有人在拜望会上逆行,我应该也能发现。」 「那可能她还没到,但老师弄错了。」 「可能吗?」 「可能性是有的,比如盖章时位置偏了一格。」 毕竟是靠人手做的,没法排除单纯的失误。 但茅森摇头。 「她那组的其他人也都盖了章,有可能五个人一起弄错吗?」 「说不定是当成了其他组。」 「二年级女生中,全员绿色眼睛的只有她那一组啊?」 这么想来,的确不太可能。那么八重樫果然已经到过这里,和老师提出弃权,然后又回到坡道下面。 「有其他路线。」 茅森嘀咕道。 我们这些拜望会的运营委员知道,要从住宿设施返回八重樫出现的道之驿,有正规路线以外的路可走。那是条山间的远足路线,但不是很好走,灯光也不多,这个时间很危险。 理论上,八重樫可以从别人看不见的路悄悄回到道之驿,但那有什么用? 「我去找她。」 茅森说着立刻转身。 「知道了,我也一起去。」 我慌忙起身,这时连双腿的疲倦也抛在脑后,快步赶上茅森的背影。 8.茅森良子 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保险起见,我本打算从山间的远足路线前往道之驿,把正规路线交给坂口。只要那样,无论八重樫从哪边走都能找到她。但这个想法被坂口否决。 「很危险的。我们从正规路线下去,如果没找到就报告给老师吧。」 没办法,我点点头。 坡道上行人稀稀拉拉的。包括后从制道院出发的高年级学生,有很多组已经到达住宿设施。迎面遇到的学生们抬头看到我们,都一脸奇怪。在拜望会上逆行果然引人注目。 离道之驿还有五百米左右时,前面有五个女生走了过来。是樱井她们组。坂口小声说: 「之前八重樫和樱井在一起。」 我轻轻点头。 樱井好像也注意到我们,她停下脚步抬头看过来。 「什么事?」 「我有事想问 ,八重樫同学的事。」 她简单和同组成员说了些什么,很快其他四人留下樱井,继续走上坡道。从身旁经过时,她们怀疑地看着我,其中一人对樱井轻声说「加油」。 樱井一直盯着我。 「朋美怎么了?」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谁知道。」 「在坡道下面时,你们还在一起吧?告诉我八重樫同学在做什么。」 她特地走上这段漫长的坡道,告诉老师弃权后又折返下去,是什么理由? 樱井皱起眉头。 「我怎么知道。」 骗人。樱井知道情况,所以才让同组的四个人先走的。 「求你了,告诉我吧。我不想闹出大事。」 「因为你的计划会被彻底打乱?」 「也有这个原因。」 对我来说,这次拜望会的目的是给选举战积累优势。必须让活动顺利成功,为荻同学拉到选票,现在情况正离目标越来越近。然而,如果出现一个学生——而且是绿色眼睛的学生失踪,给人的印象就会糟糕很多,说不定会被人看成是强行增加路线带来的后果。 「不过,我也是真的担心。所以如果接下来找不到她,就立刻报告给老师。我觉得八重樫同学不希望变成那样。」 「别管她,和你没关系。」 「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 「担心朋友需要理由吗?」 「你和朋美又不是朋友。」 「或许吧。是不是都没什么,担心别人不需要理由啊。」 樱井沉默了许久。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说服樱井。由于不知道她和八重樫的情况,我原样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不是想妨碍八重樫同学,也不是责备她违反规则,只要她安全就满足了。但还不知道情况,就不能退步。」 樱井不高兴地瞪了过来。 如果我和她的关系更好一点,情况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她会不会为八重樫的事来和我商量?但现在考虑这些也没有意义。 樱井说: 「我说好要为她保密,所以什么也不能说。」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知道了。我现在就折回去,最末尾的地方应该有老师在,遇到了就会报告。」 老师们听了会到处去找她吧,找不到还要联系警察。这会降低制道院的评价,还会给荻同学的选举战带来不利影响。但是没办法,这才是正确的判断。 「别这样,求你了,别管朋美。」 「那,至少告诉我情况。」 「说了你就能罢休?」 「不听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啊。」 樱井怯懦地低下头。我静静等待她开口,但她抬起头后眼神却没有看我,而是转向坂口,然后说: 「朋美去见绵贯君了。」 我不假思索地朝坂口看去。——绵贯?为什么。 坂口用变得尖锐却又莫名温柔的声音说: 「你说的不是她要回制道院,对吧?」 嗯。樱井用很小的声音回答。 「也就是绵贯来了?已经到了这附近。」 「估计是。我也只听她说要去汇合。」 「知道了。樱井你先走,如果组员不齐,你的朋友也很难办吧?茅森由我来说服。」 开什么玩笑,这话简直是对我宣战。 樱井微微点头后迈开脚步,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然后低声说: 「你打算怎么说服?」 「嗯?」 「怎么说服我?」 「先来谈谈吧。」 看着他沉着的样子,我愈发急躁,声音也因这一感情扬起。 「没什么可说的吧,你觉得推轮椅能爬上这条坡道吗?」 「正因为上不来,才到下面去见他吧。」 「就算是这样,说到底在这儿见绵贯君是要干什么?」 「在拜望会上一起走啊,然后尝尝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 「傻不傻啊?」 「或许是挺傻。」 坂口笑了。 樱井怯懦地低头越走越远,坂口依然看着她的背影。 「我是觉得他至少该和我说一声嘛,还有更多可准备的,说不定能让你完全注意不到。以绵贯来说这做法相当傻,但人偶尔也会想做一回傻事吧。」 这算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这是我的错?」 绵贯这么做,理由是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吗。 但坂口摇头。 「理由有很多吧。但既然绵贯想这么做,我会支持他。」 「什么都不准备,怎么可能靠轮椅走完拜望会。」 「那是绵贯能决定的事,他远比你了解自己的身体。」 「但在学校的活动上,不能让他做危险的事。」 「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有他的价值观,不将那种价值观不由分说地否定,不就是你追求的平等吗。」 「你这说法,太卑鄙了。」 单纯谈论理想很简单。如果绵贯——靠轮椅生活的绵贯有什么任性的想法,当然最好都能实现。但现实没那么简单。如果他在漆黑的夜路上遇到什么事故,会变成整个学校的责任。 「如果绵贯君想参加拜望会,我一样会帮忙。」 充分考虑好安全因素,为他能顺利走完全程做好准备。 「他就是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吧。被人把任性的内容强加在自己身上。」 「帮忙算是任性?」 「不是的。该怎么说呢,就是不能让周围擅自认定绵贯任性的内容。他不喜欢,所以要主动表达出自己的任性。」 我咬紧臼齿,因为心里理解了坂口的意思。 过去我想升上制道院,一定也是相同的理由。被人拿保护弱者为名义,用温热粗钝的刀刃刺伤,实在是痛苦。所以我才会寻找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这条道路有多么辛苦。 为支援绵贯分出一组人,再专门派一名老师跟着他。如果看到绵贯处在这样的景象正中央,我一定会同情他,并且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幸福。相反,在脑海中想象他和八重樫两人沿夜路前进的模样,便纯粹觉得烦躁,想去逼问他们:你们这么任性,知不知道会给周围带来多大麻烦?但同时又有一点羡慕。如果抛开一切前提,那副景象一定是美好的。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向老师报告。不能对危险的事置之不理。」 「我明白,不过现在还早。只是一个学生脱离正规路线而已,我们去找到她,带到正规路线上就好。」 「不。还有绵贯君在,应该让老师开车来接。」 「真的吗?」 坂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正面朝他看去,我便发现。坂口表面上柔和地微笑,实际并非如此。他眼神严肃,拳头紧紧握着。 「你真的认为那是为了绵贯好?」 「我的想法与这无关。」 我知道正确的答案,那么只要遵从就好,哪怕抛开自己的感情不管。 在坂口稚气的面容上,纯真的眼神死死盯着我。 「或许,我们的意见无论如何都合不来。」 「是吧。」 「所以求你了,唯独今天晚上可以让我任性一下吗?」 我其实很想点头。 这次拜望会期间,我自己也忽然想走到钵伏山的瞭望台去。而且,这还是坂口第一次对我说出「求你了」。但是不行。 「做不到。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做法。」 对于眼中错误的事,我无法点头。 ——所以,你来说服我吧。 我暗自宣告。毕竟这是他说出口的话。其实,我真的希望他能把我说服,但恐怕很难。正常来想,这次争论中正确的是我。没有什么比学校活动中的安全更重要。 坂口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手伸进口袋里。 「不会让你白白让步的,可以收下这个吗?」 他伸过手来,简直像要握手。 在那只手里,是一盒已经开封的hi-crown巧克力。 我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就是说,是我不对。所以希望你能拿这个原谅我。」 我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开什么玩笑,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做法实在是太狡猾了。 我皱着眉头,收下了那盒hi-crown。 9.坂口孝文 茅森说,找不到就向老师报告。 闻此,我点头同意,不过肯定能找到绵贯他们吧。 在道之驿西边,绕过山脊走上沿海的主干路,便是比较平坦的路面。那边是旧道,维护不够完善,但要靠轮椅前往拜望会的终点,应该会选这条路。 既然如此,就能猜到绵贯和八重樫的汇合地点。从制道院到这里为止,路程 超过二十公里,又尽是坡道,很难想象完全靠轮椅走完,他应该用了其他的移动手段。在旧道,有几处公交站点。 我们决定前往离道之驿最近的站点。 离开拜望会的路线,来到旧道,夜晚的黑暗更加浓密。其原因是路灯间隔变得相当远。 茅森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这条旧道的人行道很窄,容不下两人并肩,汽车灯光从身旁很近处划过。路上交通量不大,但每辆车都很快,让人心生不安。 茅森沉默地快步走着。 我朝她不怎么愉快的后脑勺问: 「你为什么要做图书委员?」 被樱井问到这个问题时,我忽然在意起来。茅森会选图书委员让我有些奇怪。比起在图书馆整理书架,应该有其他委员更加光鲜,也更容易在选举中拉票。 「什么委员都行吧,有什么区别。」 「嗯。不过,能和你一样成为图书委员太好了。多亏了这个,我对你稍稍了解了一点。」 有那么一瞬间,她转头朝这边瞄了一眼。 「你了解我什么?」 没有多少,几乎一无所知。不过,还是有一点点——在非常重要的事情上,了解了很小一部分。 「比如说,你能收下hi-crown,原谅我的任性。」 所以我们才会像这样,一起走在夜路上。 又一辆车从身旁开过,发动机声拍打右侧脸颊。用轮椅在这条路上走会有多可怕,简直无法想象。 正常来想,茅森才是对的。绵贯的事应该立刻报告给老师,他和八重樫还有我错了。但茅森用一点微不足道的借口原谅了那个错误,彻底温柔、真挚地俯视着我们。 茅森开了口,语调中少见地显得犹豫。 「我在找以前读过的剧本。」 「咦?」 「就是我做图书委员的理由。」 「那部剧本在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吗?」 「不知道,但我想不到其他地方。」 「是什么样的剧本?」 「非常棒的剧本。」 茅森吐出一口气,笑了。本以为她在发很大的火,不过说不定并没有,真是意外。 「告诉我是什么故事嘛。」 「我也不知道结局,因为只读到一半。」 「但你却知道故事很棒?」 「结局不重要啊。不是像推理故事一样有个谜底,也不像悬疑故事一样让人忐忑不安,可一旦翻开,手就停不下来。我一直觉得,想永远待在海豚星上。」 「海豚星?」 「剧本的标题叫《海豚之歌》,我就自作主张,把故事里的舞台叫做海豚星。那里和地球很像,但完全不存在让我心里不舒服的东西。就像是黎明后的星球。」 我从没听过茅森这样的声音。总是绷紧的悦耳音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变得温柔和煦,莫名稚气的感觉也仿佛比平时更加成熟。那声音仿佛唱着摇篮曲,又仿佛蓬松的被子。如果星光能发声,或许就会是这样的声音吧。 「总觉得我一直待在漫长的夜晚,从很小的时候起始终如此。夜晚怎么也不肯过去,看不到明天,让我难受,又觉得不满。为什么地球的自转这么慢?为什么陈旧的时代要持续这么久?」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中没有对她产生共鸣,也没有感到怜悯。不是开不了口,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什么。 我被茅森良子的声音迷住,被她在月光下的身影迷住,简直忘了自己也待在同一个地方。 茅森不高兴地瞄了我一眼。 「快说你懂。」 「咦?」 「快点说。」 我感到莫名紧张,用变了调的嗓音回答说「我懂」。 于是茅森显得满足。 「读《海豚之歌》的时候,我第一次想象到长夜过后天亮的模样,那景象清清楚楚,几乎让我冒出眼泪。后来,我开始想朝朝阳一样的东西前进了。如果能在现实里的这颗星球上看到黎明的景色,无论多么辛苦我都不在乎。」 一辆大型卡车从身旁开过,车灯在一个哈欠的工夫里照亮茅森的身影。她快步前进,嘴上正嚼着hi-crown。 「所以,我决定成为首相了。」 说这句话时,她悦耳的声音重新绷紧,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 * 路旁的空地上,堆了些废品。 冰箱、微波炉、金属架子等等。为什么废品会在山中的空地堆积?附近有回收的工厂吗?月光下,废品堆成的小山泛起寒意,仿佛某颗陌生的星球上已经终结的文明。在那片空地的角落,我们找到绵贯条吾和八重樫朋美。 绵贯坐在轮椅上,八重樫站在他身后,两人一同仰望着夜空。月亮被薄云笼罩,透出模糊的光辉。 「绵贯。」 我叫起名字走过去,淡淡的月光照亮他为难似的笑容。 绵贯为什么以这种方式参加拜望会,我决定不去过问。反正听了变成语言的解释也不会明白。绵贯也没有找各种借口,只是低头把视线从月亮上移开,犹豫地说: 「天气真好。」 「嗯。」 我站到轮椅后,抬起刹车踏板。朝八重樫看去,便听到她轻声说「对不起」。我倒不是想听这句话,只想问可不可以让我来推绵贯的轮椅。不过,总觉得一旦问出口,我就会立刻失去那个资格。 我握住把手,尽可能徐缓地迈开脚步。 「快点吧,时间有点迟了。」 他望着夜空回答: 「其实,我正想差不多该弃权了。」 「怎么弃权?」 「不知道呀,这么一说还没考虑过呢。」 「你不是带了杯面吗?」 「带是带了,但在哪儿都能吃。」 「既然要吃,最好去全世界最好吃的地方。」 我们离开空地,在路上遇到一小段上坡。我紧紧握住把手,用力一步步踏稳。从这里到钵伏山有多远距离呢?超过五公里,但应该不到十公里。时间已经超过七点三十分,而拜望会截止到九点。如果那时我们还没回到正规路线,事情肯定会闹大。 「到下一个公共电话亭就好。」绵贯说,「我的拜望会到那里就可以结束了。」 「你走了多远?」 「不知道。靠自己走的也就两三公里吧,换乘公交真挺吃力的。」 「有趣吗?」 「不,只觉得累。」 「哦。」 「但是,月亮很美。」 「那就好。」 无论这一活动有怎样的历史,无论有谁带着多么崇高的目的,都和我们无关。拜望会仅仅是拜仰望月的集会而已,那么只要月亮很美就足够了。 「能走多少走多少吧。」 听了我的话,绵贯笑了,那笑容一眼看去显得讽刺。 「小学时,我想过同样的事,大概是四年级吧。当时想离家出走,记得原因是因为无聊的事和我爸爸吵了一架。」 「当时走了多远?」 「到头来,甚至没出发。我在家门前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其实哪边都一样。不过,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最后彻底放弃了。」 「哦。」 「那时候,我能走到的只有家门前。」 「现在不一样。」 「是吗,没有太大差别吧。」 这路好难走。人行道与车道间甚至没有护栏,只画了一条白线分出勉强能容轮椅通过的宽度。今天他独自在这样的路上前进了多少公里呢? 绵贯慢慢靠上轮椅的靠背。 「偶尔,我会考虑腿的事情。想到如果它们能正常活动,我又能走多远。这想法很痛苦。用各种话语来逞强,承认自己双腿的问题,真的是种痛苦。」 这种话——这种连附和都很难附和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绵贯提起。 「我想一直保持痛苦,一丁点都不希望变得轻松,可大家总是来碍事。」 「我也是。」 「你也是。」 「八重樫呢?」 「不会同情我的,只有她一个。」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和绵贯一起走过拜望会。哪怕这想法再任性,心中还是期待这样的时间。 绵贯转头朝后看去。 茅森和八重樫走在后面,和我们隔了十米左右。 「真没想到,连茅森也过来了。」 「她很担心你们的。」 「那真是对不起她。」 「哪怕那是同情,也不是所有同情的想法都是错的。」 是吧。绵贯小声应道。他的眼神很寂寞,但,或许只是他漂亮的眼里映出了我的感情而已。 我轻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出魔法的咒语。 「我喜欢茅森,想要尽各种办法讨她 欢心。」 「哦,所以呢?」 「可以为了我打败津村浩太郎吗?」 「知道了。」 绵贯转向前方,于是我便看不到他细腻的眼神。 他静静地继续说: 「不过,你得继续给我推一会儿轮椅才行。」 我们所走的这个地方,或许的确处在漫长的夜晚。视线被月光吸引,看着与海豚星不同的方向。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这一晚称之为幸福,并希望能得到原谅。 10.茅森良子 和坂口说起《海豚之歌》的事,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但从他手里接过那盒hi-crown时,我脑海中的确浮现出那部剧本中描绘的星球。 恐怕对清寺伯伯来说,《海豚之歌》也是一部特别的剧本。看过那个人的几部电影后,我意识到,自己对那些电影感到似曾相识。并不是从头到尾,但每当出现暖心的场面、温柔的台词、以及类似希望的东西时,基本不会例外。那些我都在《海豚之歌》中读过。 想必,在自己过去的作品中,清寺伯伯只选出值得肯定的部分,汇集在一起写下那部剧本。将他认为是正确的内容聚在身边,就像生活在海豚星上一样。 我决定不放弃任何东西,将海豚星、将那颗汇集了所有正确事物的星球定为自己的目标。所以,我没能否定坂口的话——这,便是我收下hi-crown时的全部借口。 我们毫不费力便找到八重樫和绵贯。 两人混进山道旁堆积的废品之间,一同望着天空。 ——不管怎样,没出事故真是太好了。 这么想着松了口气,原本忘记的疲劳便成倍涌回身体。之前没怎么留意,但走上旧道之后步调似乎相当急。我已经不想再迈开一步,真想一屁股就地坐下。但,拜望会还没有结束,我必须把绵贯送到正规路线上的老师那儿去。 坂口推着绵贯的轮椅迈开脚步。我皱起眉头追上他。 八重樫跟在身后,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我问起纯粹的疑问: 「绵贯君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叫他来的。」 「你不担心他吗?」 靠轮椅在旧道上前进,果然很危险。身旁开过的车距离太近了,光是稍稍失去平衡就很可能出大事。 「感觉在我和你眼中,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八重樫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耳中。 「那么,告诉我,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什么?」 总觉得,或许今晚我能理解她,然而八重樫的回答比想象中更难懂。 「对不起,没法用语言表达。」她的声音稍稍大了一点。「不对。不是没法表达,但用语言表达就会变成另外的东西。」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尽管用疲惫的头脑冥思苦想,却怎么也得不出结论。 八重樫似乎也不是想要我回答,她加快语速继续说: 「所谓语言不就是理论吗?但仅仅是理论上正确的东西,未必真的正确,不是吗?我们讨论得越久,结论就越会变成『把条吾叫到这里是错的』,因为理论如此。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理论。」 我不懂。 「我相信,正确的事全部能用理论解释。」 但八重樫摇头。 「不对。靠理论能解释的正确之处更好懂,除此以外的正确之处则难以理解。所以只是理论和正确这两个概念被你混淆了吧?」 这是在继续上一次——在图书馆仓库里和她的交谈。 八重樫坚持主张,我所追求的是只谈理论的幸福,要将其实现会有所牺牲。 「但如果不依靠理论,就什么也无法传达。」 「我觉得,只靠理论互相理解是危险的。」 八重樫的想法从根本上和我不同。 我不想被她说服,于是问: 「理论危险在哪里?」 她沉思了很久,期间几辆车从路上开过。每当发动机声越来越远,秋虫的声音便仿佛从地面涌起。 八重樫小声清清嗓子,回答说: 「虽然没法说得很清楚,但总觉得理论会把重要的部分略去,将一切都概括为轮廓清晰可见的东西。但真正重要的,不应该是轮廓模糊的部分才对吗?」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脚下追着坂口的背影走个不停,同时在脑中专心解读八重樫的话。 「这就是说。」 说到这儿,我独自苦笑。这,就是说——这话本身正是八重樫所指出的、只依靠理论时会出现的问题吧。但我还是苦笑着继续说: 「就是说,理论会给实物或数字赋予过高的价值。比如说原本单纯在谈幸福,谈着谈着却会扯到金钱和劳动时间之类的事情上。这属于将价值观统一化,忽视了个人的感情。是这样吗?」 意外的是,八重樫笑了。她忍不住笑得噗嗤一声,然后重复我的话: 「将价值观统一化。」 「怎么了?」 「茅森同学你只会说这种难懂的话吗?」 「那都是因为你说的话难懂。」 和坂口提起《海豚之歌》时,感觉自己的话语更加轻快而没有拘束。所以,或许真的是轮廓模糊的部分才更加重要。 「我想和条吾在拜望会上一起走。」八重樫说道。「没什么理论而言,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我只是坚持守住了自己想做的事。」 有一瞬间,我差点点头,想说她才是正确的。 但最后,我还是赌上自身的尊严摇头。 「如果绵贯君因为这个遇到严重的事故,你打算怎么办?」 「会后悔啊,非常后悔。所以理论上茅森同学是正确的。可是。」 「可是」之后便没有了声音,或许她的解释已经结束。依照无法靠理论一概而论的说法,八重樫将自己的任性坚持到底,保持她一贯的姿态。 「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想后悔。」 「哦。」 「我的态度,是把理论上正确的事情做到底。」 「嗯,我觉得很好。」 「所以八重樫同学,和我做朋友吧。」 「所以?」她重复道,声音依然很小。「不明白这个『所以』的意思。」 「不明白也没问题。」 「你说的朋友是什么?」 「这更没法用理论来解释吧。」 「随你便了。」 「谢谢。那么我允许你拥有叫我猫森的权利。」 「用不着。」 听到她冷淡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 我一定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理解八重樫朋美。无论过多久,我都无法对她叫绵贯参加拜望会的心情产生共鸣。尽管如此,现在我们还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偶然朝天空看去,发现月亮稍稍升高了一点。 * 山道终于进入街区。加油站前的大块招牌便是入口。 四周不再有遮挡视野的林木,天空变得开阔。远处有几栋楼,高度最多七八层,但窗户里透出光亮,与挂在外墙上的招牌灯光以及路边成排的信号灯一同隔绝夜晚的黑暗。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里好像离一座耳熟的车站不远。 身旁的坂口说: 「真是吃了一惊,如果坐快车,从制道院最近的车站到这儿只要十分钟。」 但我在为完全不同的事吃惊。 老实说,我从来不曾走过夜晚的街市。在清寺伯伯家生活时,夫人常带我去餐馆吃晚饭。但那时一定有车接送。像这样的街市夜景,我向来是透过窗户看到。 便利店里面看起来莫名明亮;工薪族们聚在连锁酒馆前;路上经过的自行车发出清脆的铃声。这些我都知道,但无论哪一样都很新鲜。 耳边不断传来别处的喧嚣。行人间的对话、店员招揽客人时的搭话声、开门时从店里流出的音乐。各种短暂的声音互相关联、纠缠,化成连绵不断的漫长振动,搅得我头脑混乱不堪。 「还好吗?」 坂口说着打探我的脸色。 细长地吐出一口气后,我回答: 「总觉得自己像是不小心迷失到人间的妖精。」 坂口露出莫名认真的表情点头。 「现在才发现?其实你半年前就开始在人间生活了喔。」 这拐弯抹角的措辞,恐怕是带有坂口风格的玩笑吧。我花了两次呼吸的工夫思考他话里的意思,然后发现好傻,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的确是难得的体验。说不定会被警察发现叫去说教呢。」 我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中还可能遇到那种事。 坐在被坂口推动的轮椅上,绵贯朝我抬头说: 「听好了, 要是有警察靠近,我就按住胸口伏下身子。你要这么说:他发病了但没有药,放着不管要出人命的。如果耽误我们送他去医院,你们就是杀人犯。」 「这样就不会被叫去说教?」 「电影里很顺利来着。」 那是开车超速时骗人的话吧,八重樫小声嘀咕。 万幸的是,我们没有被警察叫住。 高架桥上,电车带着轰隆声开过。只要穿过那座桥,便到达东西走向的沿海主干道。时间已经超过八点三十分。 11.坂口孝文 我们背向月亮和街市的灯光,从沿海的主干道朝西前进。 街上的橙色路灯星星点点地照亮夜晚。道路上,汽车红色的尾灯排成一行。左手边是漆黑的大海,波浪涌起又退去,仿佛从身边抚过。 这条主干道也是拜望会的正规路线。不久后,我们开始看到制道院的学生。已经有人走到终点,并开始返回住宿设施。他们迎面走过,都会看向轮椅上的绵贯。我勉强挺直后背,告诉自己没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你打算走到哪里?」 绵贯轻声问。 「当然是终点。」 我回答。 「哦,加油啊。」 「你不陪我一起去吗?」 「怎么陪?」 「只有一个办法吧。」 钵伏山上有缆车,但现在已经过了运行时间,要前往瞭望台,只有爬上三百级台阶。 「能走多少走多少吧。」 绵贯答道。 胸口噗通、噗通地跳着,脚步因不同于疲劳的理由变得沉重。 在钵伏山脚下,除缆车站点外还有一座电车车站,再后面便是登山入口,路线在那里和主干道分开。为了避免学生走错,几名老师会站在那里指路。作为拜望会的运营委员,我知道桥本老师也在其中。 钵伏山已经近在眼前。 拜望会漫长的路程接近终点时,我心里想的是祖母和hi-crown的事。 * 小学六年级的夏天,我和父亲两人来到养老院。 那个时候,祖母的痴呆症已经相当严重,就算面对面也认不出我是谁。她叫我「这位学生」,不住地劝我吃长崎蛋糕。附近高中的学生似乎常来养老院做志愿者,恐怕祖母是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一员。 祖母住的养老院里有一家小卖店,回去时父亲在那儿买了一盒hi-crown,然后带我来到建在山丘上的公园。 公园里视野很好,我们一边嚼hi-crown,一边俯视开阔的街景。无论房屋还是汽车,都像玩具一样小得可怜。总觉得如果扔出一个保龄球大小的铁球,就能将一切碾得七零八落。我忽然想这么试试看了。倒不是讨厌什么,也不是想让谁变得不幸,然而,还是没由来地想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彻底毁掉。 父亲在考虑的,恐怕是把祖母送进养老院的事吧。对于自己的决定,一定心存怀疑。但他不会说出口,而是为难地笑着说: 「勇气和巧克力很像。」 勇气。我重复道,不是很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父亲继续说: 「里面不只是甜味,还混着苦涩。」 就算现在,我仍不清楚父亲想表达的意思。 但我一定应该在祖母还有精神的时候反抗她才对。 如今,这个想法已经无法实现,只好在想象中将铁球抛向街市。早知如此,如果当时我能付诸行动就好了。 * 看到绵贯,桥本老师显得相当疑惑。 他穿着轻便的运动服,毫不顾忌地将手电筒对着我们,说: 「为什么,绵贯会在这儿?」 我依然没能顺利开口。 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绵贯轻轻耸肩。 「我改变主意,忽然想参加拜望会了。」 「那为什么不和我说?」 「你不明白吗?不明白就算了。」 「总之,时间已经晚了。我叫车过来,具体的事情上了车再说。」 「嗯。那么,之后再说。」 绵贯的视线有一瞬间转向这边,眼神很有力。总觉得在他的眼神中得到指示,于是我推动轮椅。 桥本老师慌忙喊: 「等等,你们要去哪儿?」 我没有停步。绵贯平淡地指向前方。 「当然是拜望会的终点。」 钵伏山像只黑色的巨兽,蹲伏在夜晚的圆月下。我知道,缆车站点背后的登山道完全由台阶组成。 桥本老师的声音仿佛在大叫: 「怎么可能上得去啊!」 绵贯冷冷地回应: 「因为我的腿动不了?」 桥本老师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跟了上来。在他身后是茅森和八重樫。绵贯头也不转地继续说: 「你点头就完事了,因为事实如此。靠我的腿不可能爬上钵伏山,只要这么说就行了。」 「如果是海滨公园,我会陪你一起去。」 「为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能尝试呢?」 「不懂吗?很危险的。」 「你所说的危险,能对我造成多大伤害?能比你至今对我说过的话造成更大的伤害吗?」 绵贯说的大概是真心话。但这样真正的想法,他恐怕一点也不想表现出来。因为我推着轮椅,约他说一起能走多远走多远,他才这么做了。 在登山道的入口,是混凝土砌成的单调台阶。我在那跟前停下轮椅,放下刹车踏板。 桥本老师在身后说: 「我是想尊重你意志的,但是理解一下,身为老师,有些事我没法认同。」 我轻吐出一口气。 说起来,背包被我放在住宿设施了,所以现在手上已经没有巧克力,唯一放在口袋里的那份已经给了茅森。但茅森从身后注视我们的视线,一定和巧克力没什么不同。 被那天在想象中扔出的铁球推着后背,我转过身去。 「老师是对的。这么晚的时间,在黑暗里带绵贯爬三百级台阶太勉强了。」 「没错,太胡来了,腿都不能动。」 「绵贯的腿不是完全不能动。如果有扶手,就能走十米左右。不过的确,连迈上一级台阶都是种痛苦。一旦身体失去平衡,就会轻易摔下去吧。如果变成那样,真不知道要受多重的伤,而且当然制道院也有责任。」 这些我们都知道,真的。 在这件事上,桥本老师是对的,我们错了。但。 「那,就按我说的——」 我打断桥本老师。 「但就算正确的做法,有时也会让人受伤。」 绵贯至今为止受到多少伤害、今后还会受多少伤害,桥本老师一定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许绵贯本人都不例外。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只好傻傻地意气用事了不是吗。 绵贯抬头朝我看过来。 「可以搭你的肩膀吗?」 「当然可以。」 我在轮椅旁俯下身子。绵贯伸过胳膊抱过来,环住我的肩膀。他的身体很热,有一点颤抖。 桥本老师苦涩地嘀咕: 「为什么执着于瞭望台?」 那还用问吗。 绵贯苦笑着回答: 「因为在那儿能吃到全世界最好吃的杯面啊。」 没有其他解释了。 我把胳膊伸到绵贯腋下,撑着他走上第一级台阶。绵贯的左腿比右腿更听使唤一点,他首先慢慢抬起左腿,在台阶上踏稳,然后拖起右腿。好重。好辛苦。同样的动作要做三百次,怎么想都不可能在今晚爬完。 「这么做有什么用啊。」 桥本老师说着,声音似乎带着哭腔。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听到了茅森的声音。 「我也有疑问。但遇到这样的想法时,如果因为无法理解就抛弃,那无论爱还是平等都会变成假的。」 她的声音依然悦耳,甚至让我嫉妒。 不过,她说得不对。理由不是什么爱或平等,没那么夸张。我单纯觉得,和朋友一起走过拜望会简直棒极了。 于是我没由来地笑了。绵贯也是。他的眼神在说:这太扯了吧。没错,太扯了,蠢得要命。但拜望会的意义不就只有这个吗?和朋友一起徒劳地累到吐血,不带来任何价值,而这唯一的意义别提有多美好了。 爬上第二级台阶,我已经开始喘气。到第三级台阶时,绵贯失去了平衡。我已经不剩什么体力了,撑住他身体的是桥本老师。 老师从另一边抱住绵贯的后背。 「我已经为你做好了准备,真的。」 绵贯痛苦地说: 「嗯,谢谢。」 桥本老师拿着手电筒照向山间的林木,脚下的路要靠台阶旁路灯的苍白灯光才勉强照亮,所以我看不 第1章 为了将来 找到真正的爱, 来聊聊与之类似的东西吧。 ———————————————— 1.坂口孝文 放学后,我独自经过走廊。 今天很晴朗,算是梅雨季中的间歇。 带着夏季味道的强烈光线被分割成窗子的形状,在走廊中映出樟树的影子。我稍稍弓起背,垂下视线前进。 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不大,但很轻快。是茅森良子。她露出精心编织的微笑,挺直后背,带着两名后辈走过来。樟树的影子在她脚边微微摇晃。 「你好。」 茅森平静地向我打招呼,而我只是朝她的脸看了一眼,没有回应,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高中二年级的六月份,我十七岁,离她的生日还有两个月。 制道院正由茅森良子所支配。 * 去年秋天的学生会选举上,茅森获得了压倒性胜利。 那是预想范围内最完美的胜利。参选会长的只有她一人,其他宿舍全部认输,没有人报名。 从初二那年秋天荻同学在选举中获胜时起,茅森就开始为此做打算。她得到学生会会长的心腹这一地位,稳步提高自己的发言权,并不断获得支持者,以压倒性的优势为背景,反复与紫云和青月交涉把事情谈妥。在只有她一个人参选的选举中,举行了对她信任与否的投票,最后超过九成学生选择信任。 在制道院,第一次有绿色眼睛的女生就任学生会会长。但在全校集会上讲话时,茅森的姿态没有出现任何不自然。她以悦目的姿势站在麦克风前,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用清晰的声音报告自己当选为学生会长。话语中充分考虑到制道院的传统,没有提及眼睛的颜色或是性别。尽管如此,茅森良子的姿态仍带有戏剧性,让人深深感到这个学校的时代向前迈进了一步。 在所有人眼里,茅森都显得与众不同。 她成绩始终保持第一,去年作为学生会的主力,在全国性质的公开辩论赛中获得最优秀奖。如今的制道院里,恐怕没有学生不知道她的名字。哪怕不知道校长的名字,也能答出茅森良子的全名。大多数学生都知道她的养父是清寺时生,以及她将来的目标是成为首相。 另一方面,讨厌茅森的学生并不是不存在。选举时也出现了近一成不信任票,特别是紫云舍里还有很多学生觉得茅森碍眼。紫云果然具有发言权,又有其他宿舍的学生追随。单纯是引人注目,一样会让他们皱起眉头。 而无论对自己的伙伴还是敌人,茅森良子都会露出同样的笑容。 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三年前来到制道院时一样,依然是个完美的优等生。 2.茅森良子 我决定平等对待所有学生,所以遇到坂口时,也会礼貌地露出微笑问候。尽管我知道他会冷淡地从身边走过。 今天在走廊又被坂口无视,我暗自皱起眉头,走向学生会办公室。 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时,我心里相当紧张。 到我转入制道院的前一年为止,学生会办公室似乎还在其他房间。不过听说后来数学社从兴趣小组升级为社团,那个房间就让给他们了。学生会只有几名成员,而之前的房间太大了吧。不过学生会也得到了新的房间,面积有半个教室左右。那里采光很好,清寺伯伯以前曾经用过。 担任制道院特邀讲师时,清寺伯伯有空闲会待在这个房间,处理私人的工作。原本是清寺伯伯房间的地方成为学生会办公室,对此我决定称其为命运。老实说,我不相信什么命运,但知道将某种偶然命名为命运的价值。 身后的两名后辈虽然不是学生会成员,但平时积极参与工作。两人都是红玉舍的住宿生。我带着她们走进办公室,随后径直走向房间最里面的书桌。已经落座的成员们纷纷说:「您辛苦了」,我也回应说:「辛苦了」。 在位置上坐好,便知道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右手边是副会长,左手边是书记和会计,对面是几名低年级学生。人数绝不算多,但聚集在这里的人无疑代表了制道院的全体学生。 「今天也拜托各位了。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说出已经成为惯例的发言,左手边的书记——樱井真琴说: 「清扫志愿者兴趣小组申请进行课外活动。」 我朝她看去。 「和以往一样吧,有什么问题?」 「虽然不算问题——」樱井暂时停顿,眉头还继续皱着。「果然觉得那群人有点怪。」 嗯,她说得的确没错。 清扫志愿者兴趣小组由黑花的高一学生设立,是个只有四名成员的小团体。但她们举办清扫活动时,一定会有约十五名学生参加。没有学校主导,活动内容只是进行打扫,却能保持稳定的向心力,这自然显得不可思议。 「文件都齐全对吧?」 「嗯,齐全是齐全。」 「那就只能批准了吧,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可是,关于那个兴趣小组有不太好的传言。」 「哦,什么传言?」 「会长你也知道吧?就是说讨厌我们的学生都聚在那儿。」 我坦率地苦笑。 当然,我知道那个不一般的传言:清扫志愿者兴趣小组其实是目前反学生会势力组成的团体,目的是颠覆学生会。而我比传言了解得更多。 那个兴趣小组的背后,是坂口建立的清扫员组织。 清扫员的数量已经增加到六十人左右,所以参加志愿活动的十几人不过是冰山一角。此外,清扫员中有大量学生对学生会不满,这也是事实。 「那种事,放着不用管吧。」 听我轻松地回答,樱井不高兴地别起嘴角。 「可是——」 「能把讨厌我们的学生聚在一起,整理他们的意见,这反而值得感谢,远比每个人都对学生会漠不关心要好。」 「他们只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都不知道我们的工作量。」 「那样就好。没有任何问题。」 我换了种笑容朝樱井看去。那笑容更自大、更挑衅。这一表情在如今的学生会办公室能够得到容忍。 「站到更高的位置,总会被下面的人指指点点,对他们彻底宽容就行了。无论被谁说什么,只要继续保持完美就没问题,因为现在代表制道院的是我们。」 正如樱井所说,这里的工作很多,应该比以往的学生会要多出五成。这意味着我们拥有很大发言权。 那些至今由校方随便决定的事情被我们夺到手里,进行商讨,逐一做出更正确的改变。就连各社团活动的预算分配,还有校规中服装的规定,都一一反映了学生会的意见。 「制道院里没有我们的敌人,那么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温和地观望就好。」 我注视着樱井的眼睛说道,于是她轻轻点头。 「那我继续处理手续。」 麻烦你了,我嘴上答着,心里则重复刚刚说过的话。 ——在制道院里,没有我们的敌人。 如果说有谁能称作敌人,那便是在制道院的外侧。 * 目前,校友会仍没有对我持肯定态度。 自从初二那年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起,每当我想要一点点改变制道院的现状,他们总会表现出负面反应。更何况,绿色眼睛的女生在学生会选举中获得压倒性胜利,对他们来说是个遗憾吧。很多管理校友会的人出身于紫云舍。 校友会虽然是个麻烦的对手,却让我不能小看。他们可以说是「本地有权势者」组成的团体,对毕业后想做政治家的我来说也有价值。如果可以,真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 我劝服自己说,这件事不必急躁。 要讨得校友会的欢心,做法很简单,只要不断取得成果。他们非常喜欢在正面的新闻中看到制道院的名字。以前在汇集全国高中生的公开辩论赛上拿到最优秀奖,他们还特地发来措辞做作的贺电。 除此之外,校友会还有另一件喜欢的事。 那便是闻名全世界的制道院毕业生,清寺时生。 所以,我决定利用自己尊敬的那个人来讨校友会的欢心。依靠清寺伯伯,让今年的文化节——章明节多少获得一些成为新闻的价值。 换句话说,我决定在章明节时上演《海豚之歌》。 3.坂口孝文 从初二开始的三年间,要说我生活中发生的变化,大体上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清扫员组织的壮大,其活动内容也多少发生变化;第二件是我成为白雨舍的舍长,杂务多少有所增加;第三件是在宿舍里尽是闲暇的夜晚,我有了新的习惯。 其他就没什么特别的改变。尽管不再在历史考试上交白卷,但也没有和桥本老师和解。除了多少长了些个子外没有像样的成长,住在白雨舍的一间屋子里,与绵贯一起无所事事地度过。偶尔玩玩游戏然后一败涂地,只有他的战利品清单越来越长。 六月里一个浓云遮住月亮的夜晚,绵贯横躺在床上说: 「大学定下去哪儿了吗?」 学校调查我们的发展意向,是上个月的事。 我把椅子坐得嘎吱作响回答: 「挺难定的。京都,还是东京。」 「靠地点来定的吗?」 「其他方面不去看看也不知道吧?」 在大学想学的内容已经大体决定了。但只要能进想进的院系,无所谓那所大学。在自己能考上的范围内尽可能选水平更高的,我想到的也就这么多。 综合来看,感觉毕业后可能去东京。但父母希望我留在关西圈内,估计是想让我直接在自家公司就职。 「你没为这个发愁吗?」 我朝绵贯问。 以前他就说过要进自家的公司。比起继承家业,更想做技术职位,对想进的部门好像也有明确的想法。 绵贯轻松地回答:「靠排除法嘛」。 然后,他像是念出准备好的文稿一样继续说: 「坐轮椅找工作,光是想想就麻烦。既然这样不如跳过这一步,去个能直接进去的地方。要是有其他想做的那是另一回事,但我对自己家的工作还挺喜欢的,所以就选更轻松的啦。」 绵贯的声音中并没有悲伤的意思,所以我也没有当成悲伤的话来听。 「我倒没觉得喜欢自己家的工作,也不讨厌。」 「做做看说不定会喜欢上呢。」 「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无论什么工作,只要一心一意投入进去,总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和骄傲吧。不过。 绵贯说: 「还有其他想做的事吗?」 「有是有,但说不定只是强行找到的。」 「哦?强行找到?」 「怎么说呢,感觉说不定就像是叛逆期,只不过想反抗点什么而已。或许我不是真的喜不喜欢,只是莫名不想沿着被人准备好的路前进。」 说着说着,我开始难为情,但心里的烦恼说白了就是这个。我并不确信自己想做的事,说不定现在正把纯粹的感情丢在一边,想只靠幼稚的自我主张来决定将来的方向。 「反抗也没什么不好吧。」 「是吗?」 「比起你的反抗心理,坦率的梦想或者目标更好?这谁能决定?重要的不在于感情的由来,而是看选哪个能让自己在将来少后悔一点吧?」 「可我就是不知道哪个能让我少后悔,所以才烦恼。」 「这种事,哪有人会知道。」 「那要怎么才能决定?」 「要不你抛个硬币?不喜欢的话,就只能开动想象力了。」 想象力。我在心里重复。 但十七岁的我,靠想象力能到达多远的未来?又能避免多少后悔的心情? 总觉得做不到多少,反正将来总会以预料之外的形式感到后悔。那么比起减少后悔心情的总量,我更想选择将其接受。经历了难过、痛苦、失败,但是。但是什么?虽然说不清,但总之最后要能反驳后悔的心情。 「时间快到了吧?」 绵贯说道。 我看了看表,发现离九点只剩五分钟左右。 「嗯,谢谢。」 我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只红色的对讲机。 从去年夏天起,我开始避开茅森。 在同一时期,我和她之间有了新的习惯。 * 成为白雨舍的舍长,有一项特别的好处。 那便是可以管理宿舍屋顶的钥匙。 白雨舍的屋顶基本上禁止学生进入,但每天早上要认真打扫。而舍长有义务在早上监督全体住宿生扫除,于是会把钥匙留在手上。 每天晚上,我会带着那把钥匙,一只手拿着红色对讲机来到屋顶。 从白雨的屋顶,可以清楚地看到红玉舍。排列规则的窗户中,二楼右数第二个是茅森的房间。她会站在窗边拨通对讲机。 ——明明你去紫云住进单人间就好了。 她这么说过。但我喜欢白雨,不打算离开。 今晚九点刚到,对讲机再次响起。 这只对讲机,是去年生日时从茅森那里收到的。 4.茅森良子 与坂口互送生日礼物的习惯从初三开始。 当时我正在找一本翻译版小说。那本书已经绝版,只有旧书还在流通,而坂口手上恰巧有。我本打算出钱买,可他以生日礼物的名义硬塞给了我。 坂口的生日比我早,想回礼也只好等到第二年。升上高中部,接近他生日的时候,要送什么让我考虑了好久,那时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擅长挑选礼物。 休息日来到街上东找西找,累到筋疲力尽还是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东西。日暮途穷时,我看到了一副对讲机。 那副对讲机是快活的红色,外形圆滚滚的很可爱,而且上面用很小的字体低调地印着制造商的名字。 我知道那个名字,是绵贯条吾家的公司。再考虑到如果是和他有关的礼物,坂口应该会中意,于是我把对讲机买了下来。 可送给坂口时他显得有点为难,因为对讲机价格远超过他给我的书,于是我们决定将那副对讲机分开,每人各拿一只。 从那年夏天起,每到晚上九点我们便一同打开对讲机的开关。 起初的理由是我找他商量学生会选举的事。当时我还不是学生会会长,两人一起想各种坏主意。 我和坂口几乎是对完美的搭档。我直接接手自荻同学那届起得到更大发言权的红玉舍,而坂口以人数最多的白雨舍和黑花舍为中心,扩张清扫员组织,逐渐获得影响力。而且在扩张时,坂口有意吸收了反感我的学生,其原因在于我曾拜托他,说:「希望你能帮忙收集批判我的意见,内容越真实越好」。 关于清扫员,有一个唯独我和坂口才了解的侧面:通过他们收集学生的看法,以此让我的学生会更加牢不可破。 虽然表面上完全没有迹象,但我们暗地里交换情报,互相利用对方让自己的立场坚如磐石,就像半个世纪前意大利的政治家和黑手党串通一气——举这个例子让人不太痛快,总觉得好像说我们绝对没什么好下场。但多亏这一体制,我可以自信地说,如今制道院里没有我的敌人。尽管有反对我的组织,但那个组织的领导者竟是最理解我的人,所以我所向无敌。问题在于坂口顾虑到清扫员的视线,开始假装和我交恶,结果每次在走廊相遇都会让我感到有些寂寞。 我站到宿舍房间的窗边。红玉舍的位置比白雨舍地势更高,所以能看到那边的屋顶。尽管找不到坂口的身影,但他一定就在那里。把对讲机放到耳边的模样不能被其他学生看到,所以应该是躲在隐蔽的地方。 打开开关,对讲机上先是发出嘈杂的噪音,然后便是他的声音。 我们共享着同一个频率。 * 「我觉得现在的学生会没什么具体问题。」坂口说道。「紫云的学生果然讨厌你,但找不到材料来攻击。从旁观的角度来看,不是很清楚现在的学生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他们也就这种程度,不构成问题。」 我朝对讲机叹了口气。 「就制道院的学生会来说,我倒是觉得现在做的事情大不一样呀。」 比如说,以前有过学生会主导修改校规的前例吗?至少我很清楚,去年和前年的学生会甚至没反对过学校决定的事项。但我不同,只要有必要,无论对方是谁都会斗争。 对讲机另一头的坂口笑了。 「当然,实际上相当不同。但对于没想了解的人来说,做什么他们都看不出来。」 「除了紫云,其他宿舍呢?」 「论点都一样。到头来,很多人都觉得你成了会长也没带来实际变化。白雨和黑花希望看到更浅显易懂的改善。」 「是说宿舍环境?」 「嗯。」 我不了解红玉以外的宿舍,所以没有实际体会,但听说黑白组和紫红组在设备方面也有差距。 「关于对宿舍的不满,我打算进行问 卷调查,不过也只是觉得可能拿来当成和学校交涉的理由。」 「白雨这边的问卷我来处理。把学校应该能答应学生会的事项混进去,拿这个提升形象。」 「谢谢。不过,其中一半要给我学生真实的想法。」 「知道了。接下来说正题吧。」 他从清扫员中征集对学生会的不满一样是正题之一,不过我没有反驳。 最近,我和坂口谈的多半和剧本有关。 我开始写下记忆里的《海豚之歌》。话虽如此,我只读过原剧本的一半,而且其中除了一些印象深刻的台词,也只能记起大致的情节罗列出来,所以大半要重新创作。尽管从考试分数上来看我的语文成绩更好一点,但坂口远比我擅长写文章。所以我每一行都和他商量,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 「那,今天从第七幕开始。」 对讲机另一边的坂口说道。 《海豚之歌》的剧本中没有清晰的故事。自幼相识的几个人成年后再会,开始在海边的独栋房子共同生活。主题都是些日常琐事。 第七幕中,描写的是两名女性在海边度过黄昏。 「夕阳照着海面。」我摸索着记忆开口。「两人并肩坐在沙滩上,说不定在喝啤酒,但放到我们的舞台上还是改掉更好吧。」 「细枝末节放到后面定。然后呢?」 「其中一人说起往事,另一人听着,就只是这样,可这一幕很难理解。」 我离开窗边,在床上坐下,朝对讲机花了很长时间来解释。 这一幕中出现的话题是娱乐性垂钓(sportfishing)。海豚星上存在高度的伦理观,对娱乐性质的垂钓行为有强烈抵触。但作中一名角色的祖父爱好垂钓。那个祖父在作品中已经去世,但第七幕中这名角色回想起和祖父之间曾发生的对话。 他的台词中有这样的内容: ——伦理只能放在心里培养。一旦拿到外面,总会在什么地方失去意义。 我不是很理解话里的意思。 「你怎么想?」 听我发问,坂口在对讲机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说了起来: 「他说伦理不能从心里拿出来,总觉得我能懂。」 「为什么?」 「就和台词里说的一样,或许会在什么地方失去意义。」 「怎么失去意义?」 「要把娱乐性垂钓定为恶行很简单,但很难把以获得食物为目的的渔业也算作恶行。但从我的伦理上来看,就连『只要是为了活着就可以牺牲其他生物』这种思维方式都无法理解。」 「意思是让大家都去做素食主义者?」 「不对。要说植物的生命比鱼更低贱,我也觉得不太恰当。到头来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似乎只会拿容易带入感情的东西做话题。」 「鱼能让人带入感情吗?」 「比小麦或者番茄强。」 「这倒也是。不过也不算不好吧?」 「当然了。但在最根本的地方还是让人不舒服。」 「最根本的地方是指?」 坂口沉默了片刻,大概是斟酌过话语才回答: 「对生命按可以杀和不能杀分类,这让人不舒服。」 我并不是想反驳坂口,但想要更准确地理解他的想法,于是继续说: 「素食主义中,有牺牲的数量这个观点。」 这个话题坂口也知道的吧。就是说养一头牛需要大量植物,那么直接吃植物带来的牺牲更少。我以前在书里看过:要生产一公斤牛肉,需要十公斤的谷物。 「要是纯粹把牺牲的数量当成问题,什么也不吃是最好的吧?只要自己一个人死,问题就都解决了。」 他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淡,仿佛将我一把甩开。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话实在太过纯粹。 「就是说按你的伦理观,善良的人只能饿死?」 「要是按我个人的想法走到极端,是会变成这样。」 「我不一样。如果遇到好人——哪怕不算好人就要饿死,袖手旁观会违背我的伦理。」 「我也是。实际上我也在靠不公平的感情来判断孰是孰非。」 公平,还是不公平。 看来在坂口最根本的伦理观念中,判断的标准便是这个。而对他来说公平的态度不掺杂自身的感情,而是以更客观的角度来做出评判。 像这样能渐渐解释坂口的想法,让我感到高兴。 他小声补充: 「只要以感情作为伦理的依据,就没法讲道理来说服其他感情,只会变成比谁嗓门更大。」 「就好像正义的敌对面也有另外的正义?」 「或许吧。不管怎么说,所谓伦理只在拥有相似价值观的群体内才成立,不适合用来说服群体外的人。」 我想象对讲机坂口在另一边露出的表情。他一定正为难地皱起眉头。 坂口不擅长谈论和个人价值观相关的话题,说这些话时总显得难为情,但还是会配合我坦率地表达意见。而另一方面,无论抽象的内容还是难为情的坂口我都喜欢,所以想继续聊一聊这个话题。 「就是说,你的立足点是伦理主观主义。」 「这话什么意思啊?」 「凭感觉罗列的词,这你能听出来吧?要是在意的话之后去查查。我最近开始渐渐相信道德确实存在——」 [译注:这部分和道德实在论/道德现实主义(moral realism)以及伦理主观主义(ethical subjectivism)等哲学观点有关。] 然后我们从剧本的话题大胆地迈进岔路,一时间沉浸在纯粹讨论伦理本质的对话中。不以感情为依据、更加客观的伦理真的存在吗?或者说能否找到善恶的判断标准,以此来取代伦理呢? 我们没有找到两人都能认同的美好解答,但两人都在非常认真地寻找答案,这一态度是一致的。 临近宿舍熄灯时,我说: 「客观上正确的伦理,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啊?」 这是我坦率的疑问。很小的时候,还在为手里糖果的数量或喜或忧的时期,我就开始有这样严肃的疑问。 坂口闭上嘴,很久没有声音。我透过窗户仰望夜空,侧耳倾听他的沉默。对讲机偶尔收进细小的噪音,不知道是什么来源。那种粗涩的振动令人心情愉快。 坂口说: 「我所了解的,只有我认识中的伦理。所以就算其他人有不同的伦理观,我也想尽可能尊重。」 这回答很有他的风格。作中的祖父也有同样的想法吧,所以才会说伦理只能放在心里培养。 但在海豚星上,他的价值观已被当成陈腐的东西。恐怕正是因为这样,才特地把他设定为「祖父」,并写成已经去世。如果是那样,在那颗美好的星球上,到底怎样的伦理才能被人理所当然般认同呢? 我把内心的疑问简短地总结成一句话: 「我想找到海豚星。」 眼下是为了完成在章明节上演的剧本,但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在对讲机另一边,坂口长出了一口气。那声音不像叹气,而是更加理性而有力。 「果然还是再找找第六个钥匙孔吧?」 坂口说道。 5.坂口孝文 清寺先生死后,茅森曾帮忙一起整理遗物。 但无论她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海豚之歌》,却发现了一串钥匙。那是清寺先生在制道院做特邀讲师时用过的东西。 钥匙共有六把,其中四把带标签,分别对应清寺先生用过的教室、休息室、还有这两个房间所在校舍的门。没有标签的两把钥匙中,已经知道其中一把用来打开他当时用过的书桌抽屉,但最后一把还没找到对应的锁。 这串钥匙应该反映了清寺先生在制道院时的行动范围,那么最后一把钥匙打开的锁头后,会不会就是《海豚之歌》的原稿呢?这是我们的看法。虽然只是一厢情愿,但已经没有其他线索了。 我们还没有试过制道院里的所有钥匙孔。 和自己无关的宿舍很难进去,而且还有像校长室那种学生几乎不会出入的房间,其中排在首位的便是教师办公室。 进教师办公室的门已经确认过打不开,但锁不止门上那一把,说不定里面某个柜子才是正确答案。 我在考虑近日内潜入教师办公室。 首先遇到的问题,是怎么拿到教师办公室的钥匙。 我知道钥匙在哪儿。办公室里的墙上有块大板子,上面挂着各种钥匙,开办公室门的钥匙也在其中。包含备用在 内一共两把,我想拿备用的那把用一个晚上。 我想到的方法并不复杂。钥匙上带着塑料标签,只要把标签换到其他钥匙上,再挂回板子就行。就算多少要花点时间,有一分钟也够了。但在那期间必须引开办公室里老师们的注意力。 听我这么说,绵贯表示: 「要吸引注意力,目标应该选桥本老师吧。」 为什么?我问道。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因为很容易挑起争执。要吸引别人注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出很大声音。」 「要和桥本老师大声吵架吗?」 「以前不也有过好几次。」 「次数倒没那么多。」 也就两三次罢了。不过除了他以外,我的确没和其他老师发生过任何争吵。 绵贯一脸平静地继续说: 「选个合适的日子,最好是桥本老师在,其他老师越少越好。只要调查老师们的日程就没那么难吧?」 「嗯,应该很快就能知道。」 「偷来的钥匙,你打算怎么还回去?」 「潜入办公室的时候把假货换回来。」 「但那样走的时候没法给门上锁。」 「不,那个应该没问题。」 教师办公室的门上是推拉锁,要在屋里上锁,只要把不大的锁柄滑到下面。用绳子之类的老套办法应该能解决。有些教室门上也用了同样的锁,可以在那边尝试各种方法。 听完我的解释,绵贯认真点头。 「那就先试试上锁吧,然后调查老师们的日程。调查交给你行吧?」 「也不用你做什么啊。」 我只是和他商量怎么偷偷借用教师办公室的钥匙,想问他的意见,但绵贯听了摇头。 「一个人做不到的。要有两个人分别负责吸引老师的注意还有交换钥匙。」 的确没错,但我不愿意把他牵扯进来。 见我犹豫不决,绵贯无语地笑了。 「换钥匙你来啊,万一出什么差错你就一个人去挨骂,我只不过是和桥本老师说话而已。」 「你根本没理由掺和进来。」 「这很有意思吧?而且我有不少话想给他说说。」 直到现在,我们和桥本老师也很难说是关系融洽。毕竟从根本上性子不合,而且他毫无恶意地说出的话还是会刺激到我们的神经。但初二那年拜望会的晚上,他曾在瞭望台的台阶上借绵贯搭住肩膀。我忘不了那份恩情,所以已经不像当时那么讨厌他。 绵贯的心情一定和我差不多。一方面想对桥本老师大吼,另一方面又对他心怀谢意。 「那就拜托了,谢谢。」 我说道。 绵贯瞄了我一眼。 「为什么要潜入办公室这种无聊的地方?」 我还没有和绵贯提过《海豚之歌》,总觉得那部剧本的事要经过茅森允许才能说出口。 于是我拿出自己的理由回答: 「为了提高表白的成功率,我正在找理想的气氛。」 我已经决定,如果找到《海豚之歌》的剧本,就向茅森表白。 绵贯轻轻皱起眉头,嘀咕说:「那又为什么是办公室啊?」 * 尝试从门外上锁时,除了我和绵贯,八重樫也参加了。 放学后的教室适合试验密室机关。因为教室前后都有门,就算锁上其中一扇,也可以从另一扇进去再打开。 上锁的方法很简单。把绳子弯成u字形勾住锁柄,再从下面的门缝通到走廊。只要在走廊拉动绳子两头,应该能拖下锁柄给门上锁。 为此我们准备了几种绳子,发现似乎是钓鱼线最合适。问题是锁柄太小,靠绳子总是没法顺利拖动。如果用胶带固定倒是有所改善,但这样一来胶带又成了麻烦。u字形的绳子只要拖动一端就能收回,但胶带会留在教室里。有时继续粘在锁柄上,有时跟着绳子一起脱落,但没法通过门缝,只能留在教室地上。 我们一起动脑,找到了能确保从锁柄上剥下胶带的办法。把绳子弯出两个u字形,其中一个在室内的桌腿上绕过半圈,以此让我们在拉动绳子时可以向两个方向施力。只要用特定的方法拉绳子,就能靠朝正下方的力道拖下锁柄,同时靠另一个方向的力道剥下胶带。 尽管如此,还是没法把胶带拽过门缝,不过这点应该可以无视。如果第二天早上在教师办公室里发现的是一具尸体,那说不定会有名侦探现身,轻松破解密室的机关,但实际上掉在办公室地上的只是一段几厘米的胶带,不会引人注意。 途中,绵贯离开了五分钟左右,在那期间我和八重樫聊了一会儿。 「最近条吾开朗了许多。」 她说道。 但我不是很清楚。 「是吗?总觉得好像没有多大变化。」 进入制道院后我便和绵贯成了室友。刚过一个月时只觉得这人真不讨人喜欢,后来印象也没发生变化。他头脑聪明,尽管内心温柔却很不愿意让人知道,性格别扭,同时也是与我意气相投的朋友。没想到他会喜欢用钓鱼线创造密室这种游戏,真是意外。 「从你来看确实是那样吧,毕竟条吾很喜欢你。」 「比不上他对你的喜欢吧。」 「是吗。总觉得他和我相处时有隔阂。」 「对方是谁都一样吧,只不过隔阂的种类不同。」 不仅限于绵贯。这世界上恐怕不存在任何一个人能让谁彻彻底底敞开心扉。 「怎么说呢,最近的条吾似乎更坚强了,康复训练也相当认真。」 「有能靠双腿走路的希望吗?」 这个问题,我从没问过绵贯。 八重樫暧昧地摇头。 「说是康复训练,也不是练习走路。要是连靠轮椅生活都变得困难就糟了,所以要坚持训练,维持现在的状态。剩下的就是练习失去平衡时尽量不受伤之类的。」 「哦。」 「不过,今天抓着扶手走十步就是极限,但明天说不定能走出第十一步,来年说不定能不靠扶手走出一百步。没人能断言他做不到。」 「确实没错。」 「以前的条吾不会这样努力,而是想尽办法找到理由,接受自己走不了路的现实。」 我对绵贯还没有了解到能反驳八重樫,所以本可以轻轻点头,为这段对话写下句号。 但总觉得那样心里不太舒服,我摇头说: 「说不定现在也没有太大差别。感觉他只是稍稍改变了用来接受现实的理论。」 或许吧,八重樫说道。 直到最后,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不久后,轮椅经过走廊时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传来,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 * 听我说完潜入教师办公室的计划,茅森在对讲机另一边悄声笑了,然后嘟囔说:「怎么没早点叫我一起呀」。 我们打算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实行计划。那天桥本老师担任顾问的游泳社休息,而且有不需要他参加的会议。放学后我和绵贯一起去办公室偷来钥匙,夜晚溜出宿舍潜入校舍,然后寻找写下海豚星的剧本。这计划棒极了。 「你也要一起去?」 「当然了。」 「但要是被老师发现,有可能影响成绩。」 「别小看我。如今我的成绩可不会受这点小事的影响。」 「哦。那希望你能打开窗户上的锁。」 校舍的钥匙放在教师办公室,茅森手里也没有,所以我们打算从窗户进去。茅森因学生会的工作很忙,在校舍内留到很晚也不会被怀疑,最适合在老师巡视校内给各处上锁后再去打开。 「知道了。」 茅森答道,接下来的语气就她而言显得软弱: 「你觉得能找到吗?」 「一定能。如果没能找到,我会好好安慰你。」 「哦,我很期待。」 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真的在制道院吗? 总觉得必须在制道院才行。章明节的舞台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我知道茅森有多重视那部剧本,所以一定要找到。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是七夕呀。」 她轻声说道。 虽然不是有意而为,但预定行动的星期二,是七月七日。感觉那天很适合让她与清寺先生的剧本时隔已久迎来再会。 (译注:现代日本的七夕是阳历七月七日。) 事情一定会一切顺利。 这时我还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我们的计划不得不做出变更。 离预定日期还有三天——七月四日一大早,宿舍里的电话响了。白雨舍的电话设在玄关附近的走廊窗边。我一只手拿起 话筒,望着窗外晴朗而漂亮的蓝天,听到父亲抑制感情的声音。 事情并不意外,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内容是祖母病危的消息。 蓝天上,一片云轮廓清晰,像艘小船般朝东飘去。 我朝电话里说:我立刻回家。 6.茅森良子 坂口孝文离开制道院是在七月四日,星期六。 那天我在学生会办公室做些资料。尽管没什么急事,还是莫名静不下心,于是手上拿起简单的工作。 一同待在办公室的只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在处理杂务。樱井真琴。她面朝书桌一脸沉思的模样,但握在右手笔已经很久没动过。她继续盯着眼前的打印材料说: 「坂口君他祖母大人(お祖母様)的事情,你知道吗?」 我简短地回答说不知道。没想到能在现实中听到「祖母大人」这种措辞,结果有点分神。在她的家庭,这样的称呼是不是很普通呢?但我也称清寺伯伯的夫人(奥様)为「夫人」,没有太大差别。 樱井继续说: 「好像是胰脏不太好,冬天结束以后就住院了。」 「哦,你很了解啊。」 「坂口君的祖母大人和我爸爸都是制道院毕业,这种事情很快就会传开。那些人会聊的话题也就是健康情况和孩子们的发展了。」 我不是很清楚樱井口中的「那些人」指谁,但恐怕是包含她父亲在内的某一类大人吧。 「坂口君和他祖母大人的关系好像不太好。你听说过吗?」 「完全没有。」 我甚至不知道坂口有祖母。当然只要还没去世肯定会有,但我连父母都没有,很难有具体的想象。 尽管觉得这个话题很敏感,我还是坦率地问: 「他们关系是怎么不好?」 我纯粹对此感兴趣,而且感觉樱井也想说出来。 然而她却提不起劲地回答: 「我也没那么了解。听坂口君提起他祖母大人,已经是小学时的事了。」 「但你了解一点吧?」 「怎么说呢,好像是个可怕的人,管教很严,对坂口君的交友关系都要一一做出指示。」 「那如果当时认识,我估计会被讨厌得很厉害。」 「或许吧。」樱井小声嘀咕,然后不太痛快地继续说:「不管怎样,她在坂口君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住进了看护设施。」 「哦。」 「那个时候,他说自己松了口气。」 这内容我不是很想听。 感觉樱井也不是喜欢才说起这类话题,于是我放下笔问: 「所以,你想说的是什么?」 「什么想说什么?」 「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不是你的优点吗。」 「你在笑话我?」 「完全没有,真心觉得是优点。」 明明没说谎,樱井听了却不满地皱起眉头,不过她似乎觉得没必要特地在这件事上争论,于是继续说: 「说起住在看护设施的祖母大人时,坂口君显得有点寂寞。我只是想起了这件事而已。」 哦。我简短回答。 我不了解亲属是怎样的存在。尽管对清寺伯伯和他夫人感到莫大的恩情与谢意,但不觉得他们是父母。非要说的话,若草之家的职员算是养父母,但我与那些人的关系也不同于血缘关系吧。 「你呢?和家人关系好吗?」 听我发问,樱井皱起眉头。 「弟弟有点麻烦,总觉得看他特别傻。」 「你讨厌他?」 「倒也不算讨厌。」 「原来你有弟弟啊,真想见一见。」 「见他干什么啊?」 「不知道呢,可以听他讲你过去的事?」 虽然是无意中想到的主意,不过感觉会很有意思。 「绝对不行。」 樱井说着朝我瞪来。 说起来坂口好像有两个妹妹。如果可以,真想和她们聊聊,因为我完全想象不出在家里做「哥哥」的坂口是什么样子。 本以为对话就此结束,结果我想错了。 樱井的视线回到桌面的打印材料上,然后继续说: 「你和坂口君吵架了?」 我听了苦笑。到去年夏天为止,我和坂口对外也表现得像「两个关系融洽的同学」,所以从旁人来看,或许觉得我们在某一时期闹翻了。 「保密。」 我答道。 毕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和他的关系,只好这样回答。 ——坂口回到制道院时,该怎么和他搭话才好呢? 他的「祖母大人」还好吗?与坂口相识以前,人生中从没有谁让我产生过这样的苦恼。 * 但到了第二周,坂口还是没有回来。 听说他祖母在星期六去世了。 坂口家家业很大,没法隔日立刻举办葬礼,告别仪式设在了星期二。本以为最早也要星期三以后才能和坂口再会,结果我猜错了。 「他好像会在葬礼之后立刻回来。」 中川老师说。 那是星期一放学后的事。 我已经不是图书委员,但有时间还是会到图书馆见她,这已经成了习惯。 「他是个细腻的孩子,一定有各种考虑吧。明明不用急,慢慢来就好了。在我看来,真希望他能认真对待十几岁时的悲伤。每次受伤都能停下脚步,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一段时期内的特权。」 中川老师压低声音,用均匀的语速说道,声音仿佛湖面泛起的波澜。 我老实地摇头。 「也不是说不能在前进的同时感到悲伤吧。」 清寺伯伯去世那天晚上,我和以往一样翻开了习题册,因为那时我正在为考到制道院第一而努力学习。那天晚上的事无疑融进了我的血肉。尽管题目内容完全没看进脑子,但还是让我练习了在真正痛苦时该如何迈出下一步。连那天晚上我都翻开了习题册——我曾几次被这份记忆所鼓励。 中川老师有些悲伤地皱起眉头,然后微微笑了。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呀。没有几个学生能带着这么坚定的意志,连续几年始终盯着同一个地方。」 「但他是坂口。」 正如中川老师所说,我相信自己的意志远比同龄人更坚定。如果单纯比较头脑,我可能不是最聪明的。要是付出同样的努力守在书桌旁,制道院里应该有几个学生能比我考到更高分数,但实际上拿最高分的却是我。至今为止我的一切经历不允许自己妥协。 但,坂口孝文。或许我唯一赢不了的就是他。他心里的前提和我不同,以另外的视角观察现实,而且恐怕拥有比我更好的视野。 我是在去年选举战时意识到了这件事。本以为没有任何人能与我对抗,无论对手是谁,我都能获得压倒性胜利,但冷静下来想想就发现不对。 如果坂口进入紫云舍,然后参选学生会会长,恐怕我赢不了。哪怕背后有这几年力量有所增加的红玉舍全面协助,票数恐怕也比不上受紫云舍与清扫员支持的他。 以前,坂口曾开玩笑说: ——其实刚进制道院的时候,我曾想过要做学生会会长。能让白雨出一个会长很痛快对吧? 坂口发展清扫员组织,一定就是为了这个。 而且,如果坂口没有改变主意,恐怕现在他已经实现了目标。在去年那个时间点,即使坂口从白雨报名参选,恐怕也是有红玉支持的我占优势,但如果他更早行动就不好说了。坂口早在初一便建立起清扫员组织,时间应该很充足。 中川老师微微歪头。 「感觉你们互相尊敬,真是羡慕。」 「中川老师没有能尊敬的人吗?」 「有啊,当然有。清寺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其他的呢?」 「还有几个人,但身边没有。所谓距离一定很重要。」 「意思是说,保持距离更好吗?」 不对的。老师说着微微摇头。 「越是靠近,就越了解对方的各个方面。要尊敬历史上的伟人很简单,但熟识后就有变化。就算能尊敬老师,换成朋友就难了,恋人更难,更别提结婚。原本用来填补未知的幻想会一一被证明是错的,所以能尊敬身边的人真的太少见了。」 这么想来,中川老师时刻在注意距离感。就算和我再亲近,还是坚持停留在老师和学生的范畴,她自己绝不会跨过那条线。至今为止始终如此。 但她接下来的话似乎越过了那条线。 「我在朋友那一步失败了。」 老师也有想尊敬却没能成功的人吗? 「老师想尊敬的是怎样的人呢?」 她很自然地岔开我的问题。 「无论是谁,都是 能尊敬比较好呀。有个人一直让我同情。」 「同情。」 「有些事对我来说浅显易懂,可怎么都没法让那个人明白。如果是你和坂口,遇到这种事时做法很简单吧?」 嗯,非常简单。 「如果对方不懂,细心解释就好了。」 靠那副对讲机,我和坂口可以持续交流。如果昨天没能传达自己的意思,可以今天继续,今天也没能传达那就明天。我们有自信不会放弃理解对方。 正是这样呀,老师说着笑了。 「但有些东西越是简单,就越难靠语言传达。」 「老师想传达怎样简单的事情呢?」 中川老师少见地露出阴郁而沉重的笑容。 「我的期望从来都只有一个呀。身世也好,眼睛的颜色也好,性别也好,和这些属性无关。既然站在我面前,就纯粹看着『我』这个人来交谈啊。」 我很明白中川老师的意思。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浅显易懂,但对于不会明白的人,的确说再多也没法让他们明白。所以我始终在寻找海豚星,寻找那颗一切属性都会失去意义的星球,以及那颗星球上美丽的故事。 我带着开玩笑的心情说: 「那老师就尽情羡慕我们吧。」 可话说出口却完全不像玩笑。因为我相信,在我和坂口之间能够建立起和海豚星同等的东西。 中川老师露出漂亮的笑容,回答说:「我会的。」 * 星期二课间休息时,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被人叫到名字来到走廊一看,发现是绵贯。 我和他还不是很熟悉,在走廊里遇到时会互相问候,但我没给他推过轮椅。绵贯说: 「钥匙怎么办?」 他说的是潜入教师办公室的计划吧。 本以为计划肯定要延期。寻找《海豚之歌》的剧本是出于我的缘故,没必要硬把坂口拖进来,但总觉得也不该把因失去亲属而离开学校的他放在一边擅自行动。 但绵贯似乎没打算中止计划。 「用来替换的钥匙在我这儿,要是你有这个想法,放学后到办公室去。」 他说道,脸上似乎不太愉快。
幕间 / 二十五岁 茅森良子 制道院停办的直接原因,听说是我们高三时发生的那次大地震。受其影响,需要重新评估学校的抗震结构,但制道院有几栋旧校舍很难满足安全标准。 学校想要把那几栋校舍拆掉重建,却遭到校友会的强烈反对。他们觉得很多校舍都是有历史价值的建筑,想在现存基础上修补后继续用。校方改变不了校友会的消极态度,只好四处筹款,最终结果便是将学校出让给一所东京的私立大学。 所以准确来说,名叫制道院的学校并不是彻底消失。 但大学买下的仅仅是制道院的名字,以及部分教师。校友会认识中的制道院的特点——包括有历史的建筑物、拜望会等传统活动还有校风,都被干干净净地抛弃。那所前头加上「某某大学附属」称谓的学校,已经既不是全寄宿制,也不是初高中一体,仅仅是一所名字里包含「制道院」、位于车站附近崭新建筑里的崭新教育机构。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我心里冒出的想法可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与其这样,不如连名字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呢。 虽然也自嘲说你说什么傻话,但这的确是内心毫无虚假的想法。每当听到那所学校的名字,我首先想起的一定是坂口孝文,所以真希望一切都能消失。 他毫无疑问是理解我的人,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如果能够回避过去发生的一些嫌隙,我们一定已经成为恋人。但实际上坂口却成了伤害我最深的人。 我花了很长时间努力原谅他,如果和他再会,也想平静地露出微笑互相问候,并相信这对自己来说是种成长。 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我决定舍弃自己的一份自尊,以此来守住其他的自尊。 所以,我已经能光明正大地宣布: 我讨厌透了坂口孝文。 * 收到他的信后,我又去见了桥本夫人一面。 地点在她家——结婚后搬进的新家——附近的咖啡馆。那栋建筑的一楼是网球培训班,来到建筑侧面,走上被植物挡住的隐蔽钢制楼梯,便是咖啡馆的入口。 进门后才发现里面还挺宽敞,店内装修用的多是原木材料,带来度假别墅一样的温馨气氛。我在窗边的位置坐下。就快到约好的时间,于是我打算等桥本夫人来了再点单。可能正好是放学时间,透过窗户俯视,能看到小学生们从前面的街上经过。 实际上,这一天对我来说值得纪念。自从十一岁以来已经过了十四年,我终于能在今天拿到那部盼望已久的剧本。 我本该更欢欣雀跃才对,哪怕紧张、静不下心、坐立不安也毫不奇怪。然而我考虑的却是眼下的几件工作,此外就全都是坂口的事情,对接下来将出现在眼前的东西所带来的灰暗预感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天空很晴朗。咖啡馆的窗户用了满是斑纹的仿古窗玻璃,让七月的阳光仿佛带上了七彩的光辉。 街对面有一家蛋糕店,一对大概是母女的女性和学龄前女孩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女孩两手紧紧捧着一个白色盒子。见此,我露出微笑,然后像是为了维持心情平衡一般,在脑海中列举坂口让我讨厌的地方。 刚好是约好的时间,入口处的铃铛响了。朝那边看去,发现是桥本夫人拎着鞣制皮革的大手提包,看到我便露出寂寞的笑容。 她慢慢走近,在对面坐下。 「总觉得好久不见了。」 桥本夫人说道。 「离婚礼还没过一个月呢。」 「嗯,真不可思议。茅森你现在是在律师事务所?」 「只是暂时的,多少积累些现场经验,对下一个阶段有好处。」 等待店员过来前,我们互相聊了聊近况打发时间。 两人都没有翻开菜单,直接点了冰咖啡,然后桥本夫人从大手提包里拿出a4尺寸的信封。 再怎么说,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现在《海豚之歌》就在眼前。 「为什么把这部剧本藏了这么久呢?」 桥本夫人听了静静地向我注视。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很纯真,仿佛轻易就会破裂,但同时又莫名显得安心。 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说: 「一定和你想象中一样。」 第2章 1.坂口孝文 晴朗明净的天空上,一道烟徐徐升起。 那道烟白得如此彻底,哪怕说它会直接变成云,我都很难怀疑。 我仰望着天空,想起过去在澳大利亚旅行时看过的沙漠。去年在网上看过一篇报道,说一架探测器已经到达距地球三亿公里的地方。按照原计划,那架探测器本该已经回到地球,但由于麻烦的事故延期了。据说探测器会在明年六月落在澳大利亚的沙漠上,真不知道那将是多么美的光景。 上周星期六我离开制道院,乘电车来到离医院最近的车站,便见到来迎接的母亲。听说祖母已经咽气时,心里没有感到悲伤,只像是再次确认已经知道的事实。但没有亲眼见到那个人去世,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并不喜欢祖母,也没能明确讨厌,只是说服自己和她无关。尽管如此,我心中根基的部分还是出自那个人之手吧。我没有讨厌祖母,而是将目标定位绝对不可能和她交错的方向。否定她认为重要的事物与价值,想找到其他重要的事物。朝相反方向前进——从这个意义来讲,那个人始终是我的指针。 烟囱里冒出的烟逐渐变成浓灰色。 天上似乎吹过一股强风,烟朝东边拖长淡化,那个人也渐渐溶化在空中。关我什么事——我暗自嘀咕,想象小行星探测器像一道流星般划破同一片天空,降落在夜晚的沙漠上。我当然没有哭,但感觉一阵钝痛火辣辣地从左眼扩散。 火葬结束后,我按指示去捡遗骨。筷子夹起的骨头实在太轻,仿佛一件廉价的仿制品。轮到自己捡完,我心里全是眼睛的疼痛。 回去时到卫生间照镜子一看,发现只有左眼充血,变得通红。带着一只红眼睛的我显得可怖,一副凶穷恶极的模样。在过去,黑色眼睛对绿色眼睛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看法呢?我像个傻子一样勉强微笑,镜中的自己也露出相同表情,印象却没有变化。 从洗手间里出来,发现一个白发的小个子老人站在走廊窗边,朝烟囱的方向仰望天空。他拄着散发光泽的黑手杖,身穿礼服的轮廓很是悦目,仿佛直接从商品目录上裁剪下来一般。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也来参加祖母的告别仪式,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四年前的章明节。他姓三木,是制道院校友会的会长。 我朝三木先生靠近。 「感谢您今天能来参加葬礼。」 被我搭话,三木先生露出亲切的笑容。 「这次的事情,我衷心表示惋惜。」 「谢谢您。」 「你长这么大了呀,孝文君。」 「很抱歉,以前我们见过面吗?」 四年前的那件事中,我没有和三木先生打过招呼。既然能来参加葬礼,应该和祖母关系亲近,但我没有在坂口家看到过他。 「你刚出生的时候,见过几次,不过听了这话你也觉得麻烦吧。」 「不会。」 「久子太太说起你时相当得意呢,比如『已经会走路了』『已经会说话了』。」 久子是祖母的名字,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她会为孙子感到骄傲。 「对我来说,祖母是个可怕的人。」 「哦。」 「只能想起她严厉的对待。」 「那也是因为疼爱你吧,她这个人不会娇惯家人的。」 「是的。」 尽管嘴上违心地回答说「我也这么想」,但我心里从没觉得被祖母疼爱过。记忆中她只是想支配坂口家的一切,理所当然觉得坂口家应该完全在她掌握之下。 「制道院怎么样?」 「是所很棒的学校,我过得很开心。」 「哦,听说你成绩相当好。」 「谢谢,不过有几个朋友比我优秀多了。」 我想和三木先生说说茅森,但他有些唐突地改变了话题。 「久子太太在制道院时的事情,你有没有听说过啊?」 「没有。」 「那个人入学到制道院,是在她高一那年。她是接受女性入学后的第一批女生之一,但远比其他人更美,也更聪明。那时我在初中部,还特地和朋友一同到高中部的教室去参观。当时女性在制道院里显得相当不可思议。」 是这样啊,我应了一声,但心里还很难想象祖母的学生时代。回想起来,我没有看过那个人的老照片。 三木先生继续说: 「久子太太喜欢图书馆。现在也还在吧?那座图书馆是我刚入学时建的。每当在图书馆的座位上发现久子太太,我都会假装翻书,不停朝她那边偷看。」 随着三木先生的笑容,我也想附和他笑一下,却没能成功。我喜欢制道院的图书馆,但「祖母也一样」这件事在心里留下一小道划伤。 但三木先生似乎没在意我的样子,只是一个劲想拿祖母的事情和谁说说。我尽可能带着笑容听下去。 三木先生口中的祖母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女性——活泼、明快、又有魅力。三木先生升上高中部后当选学生会会长,而祖母也在给学生会帮忙,于是两人变得亲近。正好当时文库版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开始出版,每当新书发售,他们便会抢着看。「有一半是为了和久子太太说上话才看的呀。」他说着笑了。据说祖母平时性格大度,但遇到喜欢的书就变得相当固执。我无法想象大度的祖母,感觉和她在养老院时也有所不同。 「要是久子太太再晚生二十年,就会当上学生会会长吧。」 三木先生说道。 我露出微笑,然后做好被他讨厌的心理准备。 「我还以为三木先生不想让女生做学生会会长呢。」 他看着我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柔和而亲切的笑容。 「当然可以有例外。」 「我觉得没必要说成是例外。」 「毕竟三年出了两个,很多呀。」 两年前担任制道院学生会会长的,是红玉舍的荻同学,而今年是茅森。 「比例重要吗?」 「嗯,要是你能参选就好了。为什么没去紫云?」 「因为在白雨过得挺舒服。没必要分性别计算学生会会长的人数吧?」 「不。男人是有责任的。就算嘴上说什么平等,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无论自杀者还是罪犯,都是男性远比女性多。」 他的话很跳跃,我没能跟上,也不知道自杀者人数和犯罪者人数按男女分开是怎样的比例。 三木先生把身体重心放在两手撑住的手杖上,注视我的眼神变得有力。 「所谓责任就是男人该肩负的东西。于是有人被责任压垮,结果自己了断性命,或是染指犯罪。我们一直在背负这一文化,你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如果和女性一起走时遇到暴徒,你会挡在她前面对吧?」 「遇到那种事,要一起跑啊。」 「那牺牲的会是女性,因为你跑得更快。」 「或许吧。」 「这样好吗?」 「逃走,然后叫警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心里明白,这话是骗人。 如果走在身边的是茅森,我会保护她吧,但就算身边的人换成绵贯也一样,不能把没法从轮椅上起身的他扔下不管。然后绵贯一定不会原谅我,打心底发怒说你怎么不快跑。茅森呢?不知道。如果我挺身保护她,会让她感到开心吗? 感觉这问题真蠢,因为只能用表面话来回答。 那么我的表面话自然是这个: 「恐怕我会逃跑吧。但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考虑,或许应该是更强的一方站到前面去。和性别无关,纯粹看谁更强。」 「如果对方拿着手枪呢?体格上多少有差距也没有影响了。」 「那更要一起跑了。」 「就算那样,还是应该让男人站到前面,这就是我的正义。和强弱无关,站到前面是种责任。」 「这和学生会会长的事有关系吗?」 制道院的学生会会长没有义务在暴徒出现时站到学生们前面。不可能有这种义务。 但三木先生慢慢点头。 「有啊,当然有。在现代的这个国家,身边见不到手枪一类恐怖的东西吧。但有更加司空见惯的凶器,那便是责任。责任会给人带来痛苦,甚至死亡,而背负责任就是男人的工作。」 我想否定他靠性别来决定谁来承担责任的想法,但另一方面也有所自觉,自己多少有相同的价值观。无论如何掩饰,感情上还是觉得应该让男人挡在暴徒面前。靠我现在的理性,光是把这一感情拦在心里就已经是极限了。 三木先生始终带着柔和的微笑。 「你们这代人有你们的矜持吧,但我们这代人也一样有我们的矜持,没法比较谁更正确。」 「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必须比较。」 「为了什么?」 「为了不满足于现状。」 「没必要急呀,反正会赢的是你们,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死光了。」 三木先生温柔地说着,低头看了看手表。 换作是以前的我,听过他的话就点头了。时代径自推移,伦理观不断更新,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强求对方赞同。随着时间变化,我们会成为多数派,然后又变得陈腐,被下一代淘汰。直到和茅森良子相识之前,我都觉得这样就好。 但她不一样,会更切实、更具体地相信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我已经成为茅森一派,所以不能让对话就此结束。 「多少要急一些,地球的自转速度太慢了。」 三年前拜望会的那个晚上,茅森说过同样的话。既然当时已经回答说「我懂」,那么我果然必须反驳面前这个人,让漫长夜晚般陈旧的时代尽快过去。 「星球的速度没法说变就变。」 三木先生说道。 「不,现在已经快了很多。」 比起一千年前,肯定是一百年前更快,而现在又比一百年前更快。有人对这颗星球迟缓的自转感到心急,于是加快了那个速度。 说到这里,我第一次真心露出笑容。 「就连制道院的时间也变快了。三年里出了两名女性学生会会长,而且现在的会长是绿色眼睛。」 这主张其实很蠢。和海豚星相比,按性别和眼睛颜色来计算的做法相当陈旧,但应该也算是种前进。 三木先生再次低头看了看手表,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最后,我又加了一句话: 「我不是说希望您能改变想法,但请好好看着茅森。她一定和祖母一样,是个可以算作例外的人。」 今天谢谢您能来,我说着低下头,所以看不到三木先生的表情。 「就算这样,我的想法还是没变。如果转得太快,这颗星球会毁掉的。」 那我走了——他说着离开。 不知不觉中,左眼不舒服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 虽然母亲说「可以在家里多待一天嘛」,但我想尽快回制道院。在家里总是能感觉到祖母的存在,于是想保持距离。 回到制道院时,已经快到晚上七点。 这个时节白天还长,夕阳刚好正迎来最高潮,将我的视线吸引。在曲折绵延的亮紫色天空西侧,鲜艳的橙色光辉被云朵反射,耀眼地映衬山与天空交界的地方。那片傍晚的天空让地表显得更加昏暗,我看不清站在正门旁的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欢迎回来。」 茅森良子说。 「我回来了。」 我答道。 她举起攥在右手里的小钥匙。不必多想,便知道那个黑色轮廓的东西代表什么。 「怎么办?」 对她简短的提问,我的回答早已确定。 我们将寻找海豚星。在大家睡熟后偷偷溜出宿舍,连夜空的星辉也无暇顾及,一心寻找那个美好故事的结局。 2.茅森良子 偷出教师办公室的钥匙没费多大力气。 干这种坏事要是被抓住可没法辩解,我紧张得指尖发抖,但绵贯面对桥本老师时嘴上功夫实在漂亮,把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的注意力吸引了很久。拜此所赐,我能慢慢花上一点时间,把备用的办公室钥匙换成假货。 熄灯两小时后,凌晨一点在校舍前见,这便是和坂口的约定。我抑制内心的激动,尽可能和平常一样度过等待的时间。回宿舍吃过晚饭,到起居室和低年级学生聊天,然后独自入浴。 和普通家庭相比,红玉舍的浴室还挺宽敞,但作为公共浴室又有些狭小,能一起进去的最多四五个人。 其他宿舍——特别是人数众多的白雨或是黑花,入浴时间已经分学年定好,但红玉没有那样的规定,大家多半和关系要好的伙伴一起去。但我洗澡时想一个人待着,而现在的红玉里几乎没人会妨碍我的自由,就连高年级学生知道我在里面,也会错开时间再来。 但今天晚上,我在浴池里伸开手脚时,听到浴室门被打开。会毫不顾忌地打扰我私人时间的住宿生,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个。樱井,或者八重樫,这次是后者。今年春天,八重樫住进了红玉舍。 她朝我看了一眼,但没说什么便坐在淋浴旁的凳子上。我也没有开口,只是盯着她洁白的后背。 八重樫朝脑袋打开淋浴,然后伸手去拿旁边配备的洗发剂。我在心里犹豫该怎么和她搭话。 先开口的是八重樫。 「你要潜入教师办公室吧?」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应该没表现出内心的动摇。 「你说什么呢?」 「不用掩饰了。我也一起试验了怎么给门上锁。」 入侵办公室的计划和绵贯也有关系,那八重樫知情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是她,应该不会跑去向老师告发吧。 她把头发揉得满是泡沫继续说: 「和坂口君一起?」 「保密。不过不说你也知道吧?」 「不是很清楚呀,条吾又不会把那种事说出口。」 绵贯不喜欢涉足他人的隐私,而且像洁癖一样坚守这一原则。虽然只是举个例子,但我猜就算问他「坂口喜欢吃什么?」他都会回答「去问他本人」。 带着些许好奇,我开口说: 「一眼看去,你和绵贯君虽然很像。」 「是吗?」 「嗯。比如总让人感觉性格乖僻。」 「这是说人坏话?」 「没有这个意思,如果你不喜欢我会道歉。」 「没什么。然后呢?」 「但总觉得,说不定你们两人完全相反。」 「这话套谁身上都能用啊。」 「的确。」 泡沫成团从她头发上落下,在地上打出声音,不断被流水带进排水口。八重樫胡乱拂去头发上的水珠。 「条吾知道,自己和谁都无法互相了解。」 「是吗?」 「嗯。」 「在我看来,正好相反。」 感觉无论八重樫还是坂口,都和绵贯互相了解。比如有些事我花很长时间才懂得,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八重樫接着拿过润发乳。 「条吾明白自己其实不了解对方,所以了解到一点就会很珍惜。」 「这样啊,很像你会喜欢的想法。」 「那可不好说。」 「正因为我不了解那个,才会被你弄哭。」 那是三年前,在图书馆的一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从那以后,每当和八重樫两人独处都会让我有些紧张。为了不被她嘲笑,说话时总要很小心。 「那个?」八重樫小声纳闷,然后说:「良子你总喜欢一个人想明白,然后把话说得很跳跃。」 平时我应该不是这样,而是时常注意用简单易懂的话来细心解释。况且八重樫不也一样,时不时短短嘀咕一句,让人很难理解话里的意思。 「我一直在思考那时听你在图书馆说过的话。」 就是说,该如何对待绿色眼睛的历史。 在我理想的世界,不会特地强调黑色眼睛虐待绿色眼睛的历史。不会按眼睛的颜色来区分过去的事件,也不会把黑色眼睛看成反面角色,而是当成人类全体的过错来接受历史。 但八重樫的想法不同。 ——比起完全不受伤害,我更愿意接受会受到伤害的现实。 她是这样说的。 就是说不准变得麻木吧。不能把因眼睛颜色不同而发生的悲剧看得事不关己,要始终记住,现在的我们与历史息息相关。 「我觉得那时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八重樫动作轻柔地把润发乳涂在头发上,「哦」地小声回应。我继续说: 「但我果然无法同意。虽然明白你这种想法的由来,但把每一件过去的事都看得很重,效率就太低了。为了幸福,就该把碍事的东西全都抛弃。」 「可那个幸福终归只是你所认为的幸福吧?」 「嗯。所以我们大概无法互相理解。」 我们的意见一定永远也不会达成一致。我有我理想中的幸福,八重樫有八重樫坚信的幸福。 「那个时候,我不认为有哪种想法不能让双方都认同,结果没能接受现实。」 当时我还不具备客观的视角,而是相信无法理解自己理想的人都是蠢货,不用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不小心 哭了。 「然后呢?」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自己无法接受你的想法。」 「哦。」 「但是,就算无法接受对方的想法,一样可以互相尊重,我觉得这也是理解的一种形式。」 换句话说,这和八重樫对绵贯的评价相同。 因为明白自己不了解,所以哪怕了解到一点都想去珍惜。我承认无法接受八重樫的看法,但一样可以尊重那份看法的由来。 「良子你一点也没变呀。」 八重樫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似乎是笑了。 「是吗?」 我倒是觉得,刚刚已经证明自己和当时相比多少有所成长。 「一直没有变。勉强自己接受所有人,无论对谁都努力去喜爱。」 「是啊,每个人我都喜欢。」 来制道院时我就下定决心。无论至今遇到的人,还是今后会遇到的人,我谁都不会讨厌,对每个人露出相同的笑脸。 「但是对你不一样。我非常喜欢你,也感到尊敬。」 真的。她是为数不多的例外,让我打心底想交上朋友。 八重樫扭头瞄了我一眼,在她脸上是挑衅似的笑容。 「谢谢。不过,比不上你对坂口君的喜欢吧?」 我跟着她笑了。 「这话我只和你说。」 「嗯。」 「唯独对他,我讨厌透了。」 对已经决定不讨厌任何人的我来说,他是全世界唯一的例外。 八重樫早已把头转了回去,结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跑进教师办公室那种地方,不过祝你愉快。」 听了她的话,我回答说:「我会的。」 这还是第一次刚洗过澡去见坂口,心里果然有些紧张。 * 到了熄灯时间,我姑且是躺到床上,但丝毫没有睡意。 离凌晨一点还有十分钟时,我从窗户溜出宿舍,湿润的空气带来夏夜的芳香。 今晚星星很漂亮。月亮近似满月,但仔细看发现有点歪成椭圆形。不过月亮又大又亮,称为满月也没什么不妥。在夜晚那片浓密的黑暗中,我选择更暗的地方走在制道院。周围很静,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微弱的虫鸣。忽然想起今天是七夕,但我没有在天上寻找银河。 坂口已经等在校舍前,悠闲地坐着仰望夜空。 「晚上好。」 我对他说。 「晚上好。」 他答道。 在今晚以前,我们从没有互相道过这样的问候。道别时是不是要彼此说声「晚安」呢?光是想象一下,心跳就变得剧烈。 坂口站起身。 「从哪里进去?」 那边,我说着伸手指去。总觉得自己的言行显得稚气。这个夜晚有什么让我变得软弱,而我没有勉强去抵抗。 我们并肩走着。虽然看不太清他的脸,但也意味着我比平时离他更近。两人手背相碰,他稍稍放缓了步伐。 入侵路线已经在放学后准备好。我留在校舍假装忙学生会的工作,一直等到巡视后给各处上锁的老师过来打招呼。然后在回宿舍途中,把走廊里一面已经锁好的窗户打开。 从外面看,那扇窗户显得很高。 先是坂口爬上去,然后向我伸出手。 刚和他认识时,是我个子更高。但他初三时长了不少,和我追平,高一便超过了我。靠坂口帮忙,我好不容易翻过窗框。他的手比想象中更大。 「谢谢。」 我轻声说。 「不用谢。」 他回答。 我们走在比屋外更暗的走廊。虽然准备了手电筒,但害怕光线被人看到,还不敢用。透过窗户,夜空朦胧的光照进屋子,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半夜里校舍寂静无声,或许是因为墙壁很厚,脚步带来清晰的回音。 我好几次想提起坂口去世的祖母,张开嘴却没能出声。或许说句「节哀顺变」也好,但怎么也不习惯这句话,感觉没法带上真实的心情。 结果,我还是说起完全不同的话题。 「真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干这种事。」 「这种事是指?」 「大半夜偷偷跑进校舍。」 「没什么不好呀。挺有意思的,像试胆一样。」 「是吗?」 「嗯。」 我也和普通人一样会害怕。去鬼屋时——虽然长这么大只去过一次——心里也忐忑不安,而且我不太喜欢独自走夜路。 但今晚我没有感到恐怖。哪怕半夜的制道院再暗,内心依然风平浪静。坂口小声说: 「况且,这件事是我提起的,算不上陪你。另外今天时间刚好。」 「哪里刚好?」 「因为那个人的葬礼刚过。」 「什么意思?」 「就觉得,心里不用想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是什么?」 「有各种事了。」 我想知道的,就是他口中的「各种事」都有什么。但我只是说了声「哦」便不再追问。 面对失去家人的同学,我不知道怎样的话语才合适。夜色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语调也和平常没有差别。但在内侧一定不一样。正如他所说,心里在考虑各种事情吧。 我强行回到原来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我本可以选择其他方法。如果想调查教师办公室,和老师说明情况就好了。」 只要说我想找清寺伯伯的剧本,老师们也没法随便拒绝,因为他作品的权利全都在清寺夫人手上。当然办公室里也有不能给学生看的资料,很难全部让我亲眼确认,但如果真的有《海豚之歌》的剧本,他们应该不会隐瞒。 坂口似乎笑了。虽然没听到声音,但总觉得他身上传来类似的气氛。 「的确,夜晚潜入校舍不像你的风格。感觉你会选没人能有怨言的方法才对。」 其实也不是。 我喜欢狡猾的做法,如果可以,想只让自己得到好处。时刻按优等生的标准要求自己,只是为了实现目的,而不是因为拥有引以为傲的清廉人格。 坂口继续说: 「不过,感觉我能懂。虽然也可能完全想错了,都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但对你来说,《海豚之歌》不是能轻易对别人提起的东西吧。」 他的话有些笼统,但基本上没错。 那部剧本是我价值观的象征,是非常重要的指针,就像是还要靠星星来辨别旅途方向的时代中北极星对人们的价值。在黑暗的夜里,它始终在不变的位置发出光芒,告诉我该前进的方向。 如果只顾孩子气、愚蠢、又不考虑现实的任性感情,我其实想独占那部剧本,想把它抱在怀里,不交给任何人。直到几年前我还是这么想,但如今已经不一样。我相信应该把那部剧本向世间公开,如果能有更多人对海豚星产生共鸣,我会很高兴。 我勉强露出笑容。尽管在黑暗中没法让坂口看到表情,但总觉他已经明白我在逞强。 「《海豚之歌》的事,我的确不想和任何人说。」 「哦。」 「总觉得有点舍不得,毕竟好不容易和你有了两个人的秘密。」 对中川老师,我曾表明有一部未公开的剧本,但别提具体内容,连名字我都没说过。在制道院里,知道《海豚之歌》的只有我和坂口。 听到我鼓起勇气告白,坂口什么也没有回答。在眼前的黑暗里,他一定正为难地皱起眉头吧。我不肯罢休。 「要是和其他人说了,不就会失去和你寻找剧本的理由吗?不能像现在这样单独和你潜入校舍,用对讲机时的话题也要费点脑筋。」 坂口终于开口: 「这话是认真的?」 「当然是骗你的。」 这话才是骗人,有一半是认真的,而且想更坦率地向他表明心意,却没能顺利开口。像这样靠近到手背偶尔相碰的距离令人愉快。 坂口轻轻吐出一口气说: 「剧本一定会找到的。」 我露出微笑。 「要是找不到,你要好好安慰我对吧?」 「嗯。我会考虑好怎么安慰。」 「那,回去路上牵住我的手。」 这次他还是会皱起眉头,然后沉默不语吧。 但我猜错了。 「如果找到了,我一样会那么做。」 他如此回答。 * 我打心底想得到《海豚之歌》的剧本,说什么也想知道清寺伯伯给那个故事准备了怎样的结局。 但另一方面,我也没有急躁。 章明节上演的内容,靠我和坂口准备的剧本就能解决。前半根据模糊的记忆写下,后半则靠我们的想象执笔,但只要说是以清寺时生未发表 的剧本改编,就足以引起人们关注。 要寻找真正的《海豚之歌》,可以之后再说。等章明节结束,向大家说明剧作的由来以及原版剧本的存在,然后再征集情报也不迟。 所以对我来说,今晚的主题不是发现《海豚之歌》。 和坂口一同寻找剧本的这段时间才更珍贵。那就像是在夜空中寻找星星,和他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但对于那部剧本和我的关系,坂口似乎有些误会了。 他对待《海豚之歌》的态度太过慎重。打个比方来说,或许在他心里我和《海豚之歌》的关系类似于亲子——如果《海豚之歌》是个真实存在的人,那么本该理所当然般生活在一起,现在却失散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如果硬要说《海豚之歌》对我的意义,那就像是可以打心底尊敬的恩师,所以并不是现在立刻想要再会。可以等我有所成长后再见面。 不过,我没有纠正坂口的误会。 ——对于家人这个概念,我远比你想象得更无知,所以我对那部剧本的感受并不是你所想象中那样切实而具体。 如果可以,我不想把这样的解释说出口。 所以尽管狡猾,眼下我还是保持沉默,优先自己的利益。 为了我而一脸认真地寻找剧本的坂口待在身旁。他一定不知道,在我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这样的事有多么珍贵。 * 我们偷偷潜入教师办公室,蹲在办公桌背后,免得手电筒的光透出屋外,然后逐一查看柜子里的东西。很多文件在书背上写着标题,遇到无关的东西便小心不去乱碰。 不过我们在办公室里发现了各种东西。只有下卷的推理小说、褪色的照片、寄信人不明的信件、折断的奖杯、精巧的汽车模型、底部焦黑的水壶、晒黄的检讨书、十年前的报纸、杂乱的集体寄语、装进木盒的石头标本、放映机的说明书,等等。 今晚,我们没有追求效率。就像是交替站到天文望远镜前,谈论看到的星星。每当发现什么,便小声聊上一会儿。我们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把整排柜子看了一遍,但没有找到《海豚之歌》。 话虽如此,对办公室的探索也不是就此结束,还有其他上了锁的柜子。其中大半是灰色的铁柜,但唯独一个是表面光洁的古风木柜子。 「钥匙呢?」 坂口问道。清寺伯伯留在书房的钥匙中,只剩下一把钥匙还不知道用途,那把钥匙我当然带着。 铁柜子需要的钥匙形状明显不一样,那么该试的只剩下木柜子了。 我把钥匙轻轻伸向锁孔,毫无阻碍地插了进去。 心脏猛地一跳。 《海豚之歌》就在这里?今晚,我真的要和那部剧本再会? 捏住钥匙的手慢慢用力,却没能转动。感觉完全对不上。 「不行,钥匙不对。」 最后一把钥匙能开的不是这个柜子。我长出一口气。其中大半是丧气,但还有一点点放心似的心情。 坂口很认真地盯着那个柜子,不久后轻声说: 「但是,钥匙插进去了。」 「就算插进去,转不动也没有意义啊。」 「规格相似。说不定其他地方还有同样的柜子。我见过和这个相似的柜子。」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也见过,是在学生会办公室。 「学生会办公室里的柜子也对不上,锁孔太小,根本插不进去。」 「但和这个柜子很像,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嗯,是啊。」 「外观一样,唯独钥匙尺寸不同,是什么原因?」 「锁被换过?」 推测在脑中连成一串。 原本,学生会办公室是借给清寺伯伯用的房间。而放在那里的柜子,钥匙自然是清寺伯伯拿着。虽然不知是什么理由,但他没有把自己保管的钥匙还给学校,于是钥匙现在仍在我手里。结果为了打开那个柜子,有人把锁弄坏了。 如果是这样。 「果然,《海豚之歌》不在制道院。」 如果学生会办公室的柜子里有清寺伯伯的剧本,我不可能看漏。 坂口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我注视着他的侧脸,但接着慌忙蹲下,关掉脚边的手电筒。 「别出声。」 我小声说道。坂口也意识到我这么做的理由。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是谁? 不,是谁都一样。恐怕是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屋外,有人注意到便来看情况。这样下去会被发现。 坂口朝我伸手,抢过手电筒。 他就像我们刚见面那时一样,简短地轻声说: 「你待在这儿别动。」 我很清楚坂口的想法。与其两人一起被发现,不如他一个人主动站出去。但这样分配角色,我可没法接受。开什么玩笑——我暗自嘀咕,正想朝他逼近。 可是坂口再次打开手电筒。看到他脸上不合时宜的温柔笑容,我没能发出声音。 「没时间多说了。可以拿这个原谅我吗?」 他说着,手上递来一盒hi-crown。 * 自从三年前那个拜望会的夜晚起,hi-crown在我们之间便成了一种特别的巧克力。 当一方明白自己任性的想法没法让对方接受,便会轻轻递过一份hi-crown。 这种犯规的做法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规则。 ——你竟把它用在这种地方。 果然,我对坂口孝文讨厌透了。 3.坂口孝文 离开教师办公室,便看到桥本老师拿着手电筒,站在走廊另一头。 「你在干什么?」 老师的声音出奇平静。不像是在发怒或是烦躁,非要说的话只是显得悲伤。 「门没锁,我想在夜晚的校舍里走走。」 我动起莫名僵硬的嘴,说出的回答连借口都算不上。 如果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么保持沉默被他训一顿是最轻松的。但茅森还在办公室,不能让老师注意到。 「你干这种傻事,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在逗我?」 「不,是真的。」 「做这种事不对,你知道的吧?」 「知道。」 「那该怎么做?」 「我很抱歉。」 「你真的在反省?」 「给老师添了麻烦,我觉得很抱歉。」 桥本老师轻声笑了,朝这边走过来。 「你这个学生真让人难办。」 「对不起。」 「办公室是怎么进去的?」 「门锁开着。」 「是绵贯吗?」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惊。嘴上应该是用以往的语气回答「和他没关系」,但不知道掩饰得顺不顺利。桥本老师没有继续追问他的事。 「说实话嘛,为什么到办公室来?」 我想到可以救急的理由,在轻吸一口气的工夫里稍作犹豫,然后下定决心回答: 「我想看看过去的毕业相册。」 其实我不想拿这种话当底牌,但只要能保证茅森不被发现,其他事都无所谓了。 桥本老师似乎正确理解了这枚底牌的意思。他猛地皱起眉毛,像是忍受刺痛,然后吐出一口气说: 「祖母的事情,想必让你很难过吧。」 老师的声音很温柔。柔和,又温暖。 在一部分学生看来,他真的是个很棒的老师吧,所以这种借口很好用。 见我低着头,桥本老师继续温柔地说: 「不过,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拿不幸做理由来得到原谅。」 「是的。」 「明天午休到我办公室来。直接说不就行了,毕业相册想看随便给你看。」 「好的,谢谢。」 「钥匙呢?」 「放回办公室了。」 我嘴上答着,打心底觉得想哭。这个人总是把眼前的人套进既定模式,然后擅自同情,擅自变得温柔。所以我讨厌桥本老师。 但是,感觉连这个讨厌的地方都值得喜爱,让我内心一阵郁闷。我想要保持洁癖,对讨厌的事物一直讨厌下去。我才不想喜欢上那种东西呢。要是对讨厌的东西都能变得喜爱,那说不定我对那个祖母产生好感,现在也能真心为她的死感到难过。 桥本老师走进办公室,拿起备用钥匙又出来。那把钥匙在我和茅森潜入办公室便立刻放回了原位。茅森应该是藏在办公桌后面,但我没有看到她。桥本老师把门锁好。 「困吗?」 听他询问,我摇摇头。 「这样啊,那来陪我待一会儿。」 见桥本老师迈开脚步,我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跟着老师 走到的地方,是制道院的停车场。 宽阔的停车场大概能容五十辆车停放,边缘处亮着星星点点的圆形灯光。微弱的灯光下,有辆锃亮的白色厢式轿车似乎是他的,发动机盖上是海外的著名车标。 我老实地按指示坐进副驾驶席,系好安全带,然后朝驾驶席上的老师问: 「要去哪里?」 「没什么想法。随便逛逛吧。」 为什么夜里潜入校舍,会变成和桥本老师兜风啊? 车子非常安静地发动,在停车场掉头开进车道,正面刚好看得到月亮。月光照向山间漆黑的树林。那片黑暗看起来又像是提纯到极致的蓝色。 「我的祖母去世,也是在高中的时候。」老师小声说了起来。「那是我失去的第一个家人。当时相当难过啊。但回想起来,那时我可能还不是很明白家人去世的含义。」 我没有回答,感觉无论怎样回答都是错的。 老师继续说: 「就算现在,或许还是没能理解人的死是怎么回事,感觉留下的人只能带着某种无法接受的心情活下去。上个月母亲住院了,最近我老是想这些事。」 「老师的母亲情况很差吗?」 「怎么说呢。她不愿意动手术,怎么劝都听不进去。」 他寂寞地笑着,然后问我「你觉得是为什么?」可这种问题我当然没法回答。 车子沿山道缓缓转过一个大弯,身体被离心力拉向车窗。 见我为难地沉默不语,桥本老师说: 「想象母亲的死,就会接着想到被一个人留下的父亲会怎么样。我是不是得回老家住呢。虽然也有哥哥姐姐,但两人都成家了,又不想因为父亲的事情弄得像互相推脱一样。估计大家是希望我来照顾吧——会觉得这种事麻烦,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过分啊。」 「不,没有那回事。」 「岁数大了,就很难再感到纯粹的悲伤。说不定这是个非常完备的系统。先是体验祖父母去世,轮到父母去世时心里就会带上各种杂念,得以冲淡死亡带来的悲伤。」 「确实很完备。」 「所以,现在能悲伤就尽情悲伤。这是教育中重要的一环,会成为你内心的一部分。」 本想说声「好的」然后点头同意,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结果我皱起眉头。 今晚我不想拙劣地掩饰。这不是因为信赖桥本老师,也不是为了表示诚意,纯粹是为了我自己。 「我对祖母应付不来。」 「哦。」 「所以,我不是觉得悲伤,只是心里莫名不痛快。」 我想忘记祖母,一丁点也不愿想起。 「那也是悲伤的一种。」桥本老师说。「不只限于流泪,无论露出怎样的表情,人一样可以悲伤。」 车子开在山道上。在夜幕前方,新的道路接连出现。路上没有信号灯,只有天上撒下的月光。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皱着眉头。 我没有感到悲伤。真的。但说不定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忍住眼泪。桥本老师的声音果然温柔,话语也依旧自以为是,而他的车子坐起来很舒适。 桥本老师忽然调转话头。 「怎么样?我刚才像个好老师吗?」 这问题很有桥本老师的风格,我忍不住笑了。总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于是我坦率回答: 「像个伪装出来的好老师。」 总觉得这个人的一切都是假的。无论热情还是温柔,无一例外。除了偶尔让我烦躁的言行外,其他的一起都是刻意而为。 「没错。」他说道。「其实今天,我和一位女性共进晚餐。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表白,然后被拒绝。所以带你兜风的真正目的是想换换心情。」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我就有点喜欢这个人。要是临时想出的谎话,那就相当喜欢他。桥本老师人不坏。 「我还以为,老师不可能被拒绝呢。」 「怎么会。由我主动表白,还没有一次被接受过。」 他说着笑了。那笑容很不成样子,像是在自嘲,但在桥本老师露出过的笑脸中是最棒的一次。 「我可是拼命做了准备。预约有名气的餐厅,买了新外套和鞋子,还去美容院修过眉毛。红酒也狠心选了高级货。」 「明明还要开车?」 「我当然没有喝,吃过饭还要送对方回家。」 「就是这里做得不好吧?」 如果是我,和不打算喝酒的人一起吃饭时,可不愿意开昂贵的红酒。两人一起拿橙汁干杯要好得多。 「她也和我说了同样的话呀,所以决定下次改叫出租车。」 「还有下次的吗?」 「我被她拒绝,已经是七夕的惯例了。」 「那还真是相当温柔。」 「哪里温柔?」 「是说她每年都特地来拒绝你。」 「没错,简直太温柔了。所以已经可以定来年的计划。」 车子开过山道,沿乡间小道南下。如果继续开下去,不久后就能看到海吧。 老师一时间沉默了,然后操作车载音响,播放两年前流行的抒情曲。这首曲子选得也不太合我口味。果然我和这个人合不来。 「现在光是能待在一起就很幸福了。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 桥本老师说道。 * 兜风大概花了一个小时。 回去时被问到饿不饿,我回答说有点饿了,两人便来到唯一一家开门的拉面店。那家店的拉面好吃极了,于是我和老师提议说,来年七夕约她到这家店就挺好。 在那期间,我几乎没有考虑祖母的事。想了一点桥本老师和对方那名女性的事情,但想到最多的果然还是茅森。 没有找到《海豚之歌》剧本的夜晚,我没能牵起她的手。 带着这份后悔躺到床上,祖母葬礼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4.茅森良子 夜晚偷偷潜入校舍的事没有引发任何问题,甚至没有传开。 据坂口说,那之后他和桥本老师「关系好了一点」。虽然白担心了一场,但结果还不坏。 但关于搜索清寺伯伯的剧本,情况可以说近乎绝望。眼前的问题是即将在章明节公开的剧作,需要的剧本果然只能由我们来执笔了。 我和坂口每天晚上都会拨通对讲机。清寺伯伯的剧本我只读到一半,于是两人反复讨论,总算创作出后半段故事。和坂口一同想象《海豚之歌》的结局,那时间令人愉快。爱也好,和平也好,关于这些美好的事物,我们交谈的话语一定远超过普通的恋人。 七月底,初稿算是完成了,但我对剧本没有自信。 「后面一半,感觉有些模糊啊。」 中川老师说道。把刚写好的剧本拿给她读,便得到了这样的感想。 图书馆里没有其他人,我们面对面坐着。 制道院在名义上已经进入暑假。因为有必须参加的夏季补习,在校的学生似乎没怎么减少,但图书馆的闭馆日在暑假期间有所增加。今天也是闭馆日,但为了商量剧本的事,中川老师特地给我开了门。 老师用纤细的指尖翻着剧本,继续说: 「或许是想传达的内容一点点发生了转变。就好像最开始是写猫的生态,可木天寥的话题太多,最后主题变成了植物学。你懂吗?」 「我懂。写着写着,越来越觉得木天寥重要。」 「那可以把木天寥换成主角,把猫放在其次。」 「但这必须是一个写猫的故事。」 「因为清寺先生的剧本是那样。」 「是的。」 给中川老师读剧本之前,我已经说过这是以清寺伯伯未公开的剧本为原型创作。老师几乎完全准确地指出到哪部分为止是靠我的记忆再现、从哪里开始是由我和坂口靠想象创作。 老师合上剧本。 「不错啊,真的不错。做得很细心。」 「以学生要演的剧本来说?」 「嗯,是呀。」 「要是以再现清寺伯伯的剧本来说呢?」 「那种事谁也拿不到满分吧。」 「当然拿不到,但我想尽量拿高分。」 「作为在制道院留下极佳成绩的学生会会长?还是说作为在清寺先生身边长大的孩子?」 「两个都有,但最重要的是为了让我自己满足。」 「这样啊。最终定稿的期限呢?」 「下个月月末开始排练,虽然那之后也能多少做些修补——」 虽说想尽早开始排练,可盂兰盆节时期学生们会回老家,等回到学校应该已经是八月末了。章明节基本在九月的第三个 星期日举行,今年是九月二十日,大约有二十天排练时间。以学生拿出的成果来说,也算不上时间太短,但在我看来完全不够。不管怎么说,开始排练时我希望能挺胸抬头地说,这就是最终稿。 中川老师在桌上托着下巴,脸跟着稍稍倾斜。 「就是说还有一个月左右,对吧。」 「是的。」 「以清寺先生的剧本来考虑,最大的问题是太理想化,缺乏真实感,没法让人有切实的感受。这部剧本讲述的内容非常坦诚,也非常正确,但怎么说呢,读起来总觉得事不关己。」 完全没错,我自己无法认可的也正是这里。 中川老师打开刚刚合上的剧本。 「字迹有两种。」老师翻开纸页指着说:「这部分大概是你写的吧。另一种字迹我也眼熟——」 「是坂口。」 「没错。总觉得坂口对你有些顾虑,但他的字迹写下的内容更有清寺作品的风格,带着苦涩。」 「我也这么想。坂口很擅长写剧本。」 其实我想过让自己只说意见,完全交给他来执笔或许会写出更好的作品。但那样太不负责任,而且在这部剧本中,我也有想要主张的内容。 「应该不只有苦涩才算真实,幸福的现实一样存在。」 「嗯。清寺先生的作品中,这方面的平衡就做得很好。」 「而对我来说,只写幸福的内容才是《海豚之歌》该有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讲,《海豚之歌》这部作品不像清寺时生的风格。 正如中川老师所说,那个人的作品中带着苦涩。尽管内容绝不是只有悲酸,但毕竟是让弱者眼中的世界带着说服力呈现出来,无论如何都会带上浓重的阴影。在那些作品中,唯独《海豚之歌》是个例外。 中川老师继续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向我注视。 「确实,不是只有残酷才算现实。不过啊,没有阴影的故事看起来只像一场梦。」 「我觉得,清寺伯伯一定是想把那个梦一样的故事写成现实。」 「是不是呢。不管怎么说,那非常难。」 「是的,我就做不到。」 「就算明白也不能改变主题,对吧?」 「是的。」 这是个只描写温柔的故事,也是个没有任何谬误的故事,就像飘在夜空的一颗星星,成为给我指明方向的指针。 「那么,这部剧本就非常好。」 中川老师挺直后背,微微笑了。那笑容很漂亮。柔和,又带着赞许,却让我莫名感到寂寞,就像是晴空万里的蓝天忽然显得寂寥。老师带着那样的表情继续说: 「尽管不完美,但错得漂亮,所以非常好。能保持真实的想法坦率地犯错,或许比写下正确答案要棒得多。这部剧本不像清寺先生的风格,但没人能断言它不如与清寺先生写的原版。」 我不由得皱紧眉头,不明白中川老师话里的意图。再怎么说肯定是清寺伯伯的剧本更优秀。但就算为了鼓励学生,我也不觉得她会说出违心的话。特别是这件事和清寺的作品有关。 「我无法认可这部剧本。」 「哦。不是还要改吗?」 「会尽力改,不过只能想到细微的修正。」 「那不就挺好。时刻记得要点,不断更正细节就行了。」 然后,老师再次把剧本从头翻开,给出几处具体又简单易懂的意见,比如「这里的措辞有些别扭」「这里说得不清楚,或许调换台词顺序比较好」「这里非常棒,最好能留下」等等。 「剧本果然非常好。我想看看这部剧了。」 在最后,中川老师这样说道。 * 我和坂口不断修改,剧本每天都有新面目。因为没法每次都重写,于是到处贴上了便条,不知不觉中笔记本的厚度已经加了近一倍。 剧本的质量着实在提高。每句台词都得到打磨,衔接变得顺畅,读起来的感觉也越来越好。我对此感到自信。但让我不确定的是,这样做下去真的能得到打心底认可的剧本吗? 我在心里反复思考。 ——里面缺了点什么。 这是为了得到谁的夸奖?为了让章明节成功?为了当成获得校友会认可的垫脚石?都不是。 对我来说,《海豚之歌》是特别的剧本。 清寺伯伯写的原版自不必说,而后来有一半靠我们的想象完成的仿制品,已经变得同样特别。 我和坂口花了很长时间,交换种种意见,寻找《海豚之歌》真正的姿态。每到夜晚便仿佛牵起对方的手一样,通过对讲机的电波相连。 我们的意见并不总是一致,比如说有一天晚上,在台词中蕴藏的微妙色彩上出现了分歧。两人都觉得那句台词必须温柔,但我和他在如何衡量温柔的问题上看法不同。简单来说,就是讨论「温柔的人会怎样说出有些悲伤的事实。」 「说到底,温柔要怎么来衡量?」 我问道。 「我觉得,是自己为了对方的幸福能做出多少牺牲。」 他回答道,但我无法接受。 「那什么都不用牺牲就能让对方幸福的人,就不算温柔吗?」 「那倒不是。不过,比如虽然捐款数额相同,但与花费自己万分之一财产的人相比,花费自己一半财产的人显得更温柔。」 「按我的感觉,『牺牲』这个词不适合用来衡量温柔。」 「哦哦,原来是这样。那么——」 我们会一直谈论下去,直到结论得到双方认同。两人一步步靠近,逐渐互相理解。我的价值观与坂口的价值观在剧本中交融,所以仿制的《海豚之歌》也是特别的。我想让这份特别的东西变得无限接近完美,这纯粹是为了我自己。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海豚之歌》的内容。 或许正因为如此,心里才会时不时想起已经忘记的词句。有时是从校舍走回宿舍的路上,有时是在洗澡,有时是早上还在床上半睡半醒。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本已经从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台词或舞台提示冷不防又冒了出来,于是我便知道,那些词句并不是完全被我遗失,只是藏在了记忆深处。 我动笔记下那些词句,晚上通过对讲机说给坂口,然后一起讨论能否顺利加进我们的剧本。 到了八月临近放假回家的晚上,我对他说: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 这句台词,也是我清楚地回想起的词句之一。 「不是有个小时候遇见的男孩吗?那个孩子说以前听过从大海传来海豚的歌声。这是他的台词,不会有错。换成我们的剧本,感觉可以放在第十幕末尾,不过总觉得和后半的发展也有联系——」 我卖力地解释,可发现对讲机没声音,心里一阵不安,便问了一声: 「我说,你在听吗?」 对讲机里先是传来他吐出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才是回答: 「说不定,我们能找到清寺先生的剧本。」 坂口小声说。
幕间 / 二十五岁 坂口孝文 ——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六点,我在制道院等候。 我在信中这样写道。 刚好在八年前,我们十七岁时她生日那天,两人也曾在同样的时间约好见面。那天我有些去晚了。她看到我说「你好慢」,然后笑了。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寄出的信没有收到回复。 所以,我对今天茅森没有出现并不意外。 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感情上却不愿接受。真不知道再过多久我才能从这里起身。说不定自己会在这里永远等下去,直到和制道院一同风化。不过实际上应该不会,什么时候肚子饿了便会放弃。虽然完全无法想象,但那时我一定会站起双腿,迈开脚步。 我睁开眼睛,可视野一片模糊,傍晚的天上也看不到星星。 十七岁时,我对茅森良子了解多少呢?我看过她的眼泪,看过她的笑脸,也曾用混着噪音的声音和她交谈,于是自认为已经了解她。但那些或许全都是错觉。 如今,我仍能自信地说自己了解的,只有一点。 茅森良子很美。比起长相、身材或声音,最美的是她一心坚持自己信念的姿态。那种美会带来敌人,但同样也会得到众多伙伴。我想做她的伙伴。然而。 那时,我必须接过hi-crown,以此来证明两人找到了真正的海豚星。 然而,我没能那么做,而是把擅自产生的错觉单方面套在她身上,然后 每到夜晚便一次又一次后悔。如今哪怕过了八年,我仍不知道这份后悔的心情将何去何从。 如果这之后起身离开,可以再给茅森写信吧。或许下次可以写得更加情绪化。写出忏悔,写得像封情书,表达出内心的全部想法。那封信不用她回复,也无所谓她看到寄件人的名字后扔进垃圾箱。哪怕徒劳,哪怕愚蠢,我也想紧紧抓住什么当成寄托。 可是,那么做真的对吗? 单方面把她牵扯进自己后悔的心情,真的好吗? 茅森良子没有来到这里,那么我或许该像八年前下定决心那样,闭上嘴默默离开。 低头朝手表看去,时间已经快到六点三十分。再过十分钟左右,到车站还能坐到最后一班公交,可我还没法从这里离开,感觉赶不上了。 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我轻吸一口气,然后定住了。 皱起眉头,耳边传来声响。 一连串电子音反复响起,比心跳声更轻,比脚步声更淡泊。 对讲机正在被呼叫。 第3章 1.坂口孝文 制道院的图书馆收藏的大半是硬皮书,文库本只占三个书架,放在房间的角落。在那里面,没有早在半个世纪前出版的文库版福尔摩斯探案集。新出版的硬皮译本放在其他书架,那套旧的估计被处理掉了。 我来到海外文学的书架前,从福尔摩斯探案集系列中抽出一本,翻开重读以前读过的短篇。译文应该不同,但想到祖母也读过这个故事,就觉得静不下心。祖母房间里的书全都是对她来说实用的书籍,比如时令书或者茶道礼仪相关的指南,感觉一本小说都没有。我无法想象祖母读福尔摩斯的样子。 (译注:时令书是日本诗歌按「季语」分类的注释书。) 不久后临近闭馆时间,我来到借还书的柜台。坐在柜台后的是两名初中部学生,中川老师正坐在更里面的桌前干什么活。我向初中部的两人简单打过招呼,走到柜台里面。 「这之后可以打扰您一点时间吗?」我向老师开口。「我想商量一下剧本的事。」 中川老师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资料——那是毕业生捐赠的书籍清单——轻轻点头。 「修改还顺利吗?」 「正陷入苦战。不过,说不定转眼间就能解决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想到了好主意?」 我摇摇头。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 这是茅森回想起的《海豚之歌》里的台词,但在那之前,我听过同样的内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听到这话,中川老师从手上的资料抬起头。 「我们闭馆后再谈吧。」 她说道。 八月已经过了十天,还留在制道院的学生少了很多。从明天起,图书馆也要闭馆两周左右。 闭馆后,图书馆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窗外的蝉鸣。中川老师带我来到资料室。走进那个保存清寺作品以及相关资料的房间,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柠檬芳香。 看到老师站在放着清寺时生的剧本和关联书籍的柜子前,我朝她开口: 「如果孑然一身,就只能凄凄独歌。这句话是听桥本老师说的。」 「哦。」 「但听桥本老师说,这原本是中川老师说过的话。老师您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有可能说过吧。」 「最近,我知道《海豚之歌》里也有同样的台词,是茅森想起来的。我不觉得这是偶然。」 「就算你不觉得,一样有这个可能。」 「这就是老师的回答吗?」 如果这个人说一切都是偶然,那么认为是偶然也没什么。如果那是老师带着诚意的话,我可以相信。我继续说: 「听说清寺先生的著作权由家人继承,如果他的剧本还留在制道院,那也是应该被继承的东西。」 「是啊。」 「而且,《海豚之歌》对茅森来说是特别的作品。虽然我只能靠想象,但一定非常特别。」 茅森的身世并不幸福。想到她本人会不高兴,我才时常注意不表现出来,但心里怎么也忍不住同情。因为有些东西我生来就有,她却没能得到。 但另一方面,茅森也拥有我想得到的东西。比如悦耳的嗓音,比如坚持自己信念的生活方式。清寺先生的存在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豚之歌》对茅森的意义,想必与祖母对我的意义相近。虽然形式完全相反,但有类似的功能。 祖母始终是我的指针。这是指和那个人背道而驰。但如果可以,我更想要更直观的指针。不是反面教材,而是能够尊敬的大人。 所以我羡慕茅森。她打心底对清寺先生的死感到悲伤吧,而不是像我一样,抬头望着火葬场的天空,强迫自己想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而在茅森心中,始终有《海豚之歌》的存在,有颗星星可以让她抬头望着径直前行。 这简直太美,也太令人羡慕。我对她感到同情,同时也感到嫉妒,两种感情都爱着茅森。 「我觉得谁都不能从茅森手中夺走《海豚之歌》。因为那一定是她没能得到的东西的代替品吧?家人也好,爱情也好,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叫,但就是那种她本来应当拥有的东西的代替品吧?」 中川老师眼神冷淡地盯着我。 「不该把你的价值观强加给她。」 「可是,还能怎样爱一个人吗?」 除了用我的想法来考虑她,还有什么办法? 至今为止,我一直想理解茅森,应该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我们一点点积累信赖,慢慢接近对方。 「我比老师您更了解茅森。这个我有自信。」 我知道她哭泣的面容,也知道她的笑脸;知道她会对什么发怒,也知道她能原谅什么。 ——那么,我可以相信自己已经理解茅森了吧。 就算不安也要挺胸断言。否则,爱情也好恋慕也罢,要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如果现在我对茅森良子的认识仍然是自以为是的错觉,那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理解一个人呢? 中川老师相当冷淡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 「要表白去找她本人啊。」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脸颊发烫,但不觉得自己失言。 我再次确认: 「说出和剧本中相同的话,是偶然吗?」 中川老师摇头。 「那部剧本我的确读过,现在也在手上。」 我吐出一口气。不知不觉中已经相当激动的心情忽然松缓,感觉脚下一阵摇晃。 「为什么,要瞒着茅森?」 「因为喜爱清寺时生啊,喜爱他创作的所有作品。」 「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真是无法理解。老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硬是继续说下去。 「可以把剧本交给我们吗?」 「我做不到。」 「为什么?《海豚之歌》是茅森的东西。至少是清寺先生家的东西。」 「我想再犹豫一下,希望你能给我些时间。」 到底要犹豫什么呢?老实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到了月末,就要为章明节上演的剧作开始排练。 「要等到什么时候?」 「下个开馆的日子,你到这里来。」 「那时可以拿到剧本吗?」 「我还没有决定。可以给你读,但是有条件。」 条件。我重复道。 中川老师严肃地点头,脸上就像流泪前一刻的模样。 「《海豚之歌》在我手上,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今天就说到这里,老师说道。 * 回老家的两周里,我和茅森见了一次面。 名目是为了完成剧本。 我家和茅森住的清寺家之间有段距离,坐电车大概要花三十分钟。我们约好在刚好位于中间的一座大型车站见面。 再三犹豫后,我还是决定穿朴素的白色长t恤加上深蓝色裤子前往车站。站在检票口前,没过多久茅森就出现了。她穿的衬衫仔细看去形状复杂,搭配着沉稳的绿色长裙,恐怕是昂贵的品牌。刘海少见地被她用发卡别到上面,露出可爱的额头。 我们来到咖啡馆,各自点了午饭。我选了蛋包饭,茅森则是三明治。以前别说是单独和一个女孩,就算是和同龄的朋友,也没有一起来过咖啡馆,心里有点紧张。 剧本已经基本完成。 其实还有一些遗漏吧,到处都不够好。但无论我还是茅森,都不知道接下来还能怎么改。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仔细地重读剧本。就像较量耐力一样,不服输地找到几处可以改善的地方。 「可以拜托你做最后的修改吗?」 茅森说道。 我反问说:「可以吗?」因为本打算问她同样的问题。在最后,这部剧本不是应该交给茅森完成吗? 「如果你愿意写,我会很高兴。」 「知道了。我当然愿意。回制道院之前应该能改好。」 我们离开咖啡馆,走在附近的商店街上。 两人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便聊着。比如刚上映的电影大作的评价、众议院上个月解散后的去向、对今早新闻的感想。在偶然逛到的精品店里各自选一副墨镜戴上然后互相笑,又在大型书店介绍自己推荐的漫画。 穿过商店街来到车站前的街上,再走一会儿便是座宽敞的公园。公园前有块纪念碑,上面写着我们还没有记事时发生的地震。我们走进公园,并肩坐在长椅上。 刚刚还面带笑容的茅森忽然收敛表情,变得平静。 「章明节后再过两天,是清寺伯伯的 忌日。」 我记得清寺先生去世是在四年前的九月。那件事在当时成了大新闻,制道院也举行了追悼会。但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 「所以,我讨厌九月。」 「有一个不喜欢的月份,也没什么不好。」 「嗯。我本以为会一直讨厌下去。但是现在,我也会想起和你一起吃过的杯装炒面。」 三年前的九月。在那次拜望会拍下的模糊照片,被我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打算什么时候找一副风格沉稳的相框来装饰。 「这座公园,我也和清寺伯伯一起来过。」 「哦。」 「那是刚搬到他家不久的事。他带我逛过车站前的几栋楼,给我买了几套衣服,然后吃着31冰淇淋在这里休息。」 「那时开心吗?」 「嗯。能和清寺伯伯一起买东西就很难得。当时我还感到紧张,但回想起来果然很开心。」 我也有过和家人去买东西的经历。父亲平时很忙,但一起出门的次数还是多到数不清。 「在能回忆起清寺伯伯的地方,我偶尔会感到难过。不是每次,真的只是偶尔。但或许下次来这里时,我也会想起你。」 「那就到处都走走吧。今年的章明节肯定也会成为九月里的美好回忆。」 茅森听了点头。但这样的话语,一定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安慰。每当她听到九月,首先想起的永远会是清寺先生。 尽管这个时节白天还长,但已经能看到夜晚的序幕。因为打算晚饭前回家,我无可奈何地起身。但茅森仍在长椅上坐着。 「要牵手吗?」 听了我的话,茅森轻轻歪头,露出微笑。 「因为没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 我不是忘了中川老师的「条件」,但想尽量安慰她,于是说: 「剧本一定会找到的。」 「嗯,早晚会。」 「不是那么远的事。很快就会知道在谁手上。」 茅森没有笑。她漂亮的额头下眉毛轻轻一跳,要说变化也就这么多。 「骗人的吧?」 「真的。但我还不能具体解释,因为答应过那个人。」 「答应?」 「应该是有什么缘故。总之希望你能相信我。」 「能拿到剧本吗?」 「还不知道,但应该没问题。我会尽力赶上你的生日。」 茅森「哦」地嘀咕一声,然后皱紧眉头。她应该在高兴,但总觉得这个表情很真切,似乎相当紧张。明明她在全校学生面前问候时都没有露出这副模样。 为了尽量让她露出笑容,我伸出手继续说: 「要是找到剧本,我想向你表白。」 茅森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笑了。在开始带上暗红色的夕阳下,她的笑脸很漂亮,几乎让我把街上传来的任何声音都抛到脑后。 「我很期待。」 茅森说着握住我的手。 和八月的夕阳相比,她的手心稍有些凉。 2.茅森良子 在车站和坂口挥手道别后,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是站在云端。久违地对自己感到厌恶,总觉得想哭。为了忍住眼泪,我与电车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互相瞪视,不知不觉便到了离清寺伯伯家最近的车站。 虽然从家里出来时说过晚上七点回家,但好像要晚十五分钟了。天色已经变暗,路灯亮了起来,我快步踏上归途。这片街区平地不多,附近的山邻近海岸。清寺伯伯家在漫长的坡道上头,在那儿能瞭望海面。 抬头朝那栋房子看去,发现几扇窗子正透出光亮。我喘着粗气经过玄关和走廊,打开起居室的门。 清寺夫人正和两名佣人在桌上吃饭。那张桌子可以轻松坐下八个人,上面铺着白桌布。只有夫人面前放着红酒。我开口说: 「非常抱歉,我回来晚了。」 夫人微微笑了,伸手拿过红酒回答: 「别在意,再晚一点也没事的。还没吃饭吧?」 「是的。」 「那快坐下,给我讲讲约会时的事。」 两名佣人从座位上起身,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一人前往厨房,另一人从我手里接过包。我在夫人对面坐下。 夫人似乎心情不错。 「我们打赌来着,赌你七点之前会不会回来。赔率有三倍,不过结果是我独赢。」 「对不起,错过了一班电车。」 「被原谅过的事情,就不要重复道歉。这是成为优秀大人的重要准则。」 「明白了。谢谢您。」 接着,我没有再出声。很快一名佣人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倒好矿泉水。夫人说: 「约会不顺利吗?」 「不,过得很有意义。」 「可你的表情有点僵。」 「因为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还是有什么该做的他没做?」 「和坂口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今天的我有些奇怪。走进那个公园时,心里的确因为忽然想起清寺伯伯而伤感,但没必要说出口。只要愿意,我能轻易露出自然的笑容,然而那时却经过精细的算计,故意在坂口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这不符合我对自己的要求。 我可以拿绿色眼睛博得教师同情,用过去在福利机构的经历来掩饰现在富足的境遇也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可是,和坂口相处时用上清寺伯伯的事就不对。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就是违反规则。 「你总是对自己生气。」 「是吗?」 「是啊。从一开始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就没变过。无论吃到好吃的东西,还是穿上漂亮的衣服,你都会生气。」 我倒没这么想。不过,不靠自己努力就得来的东西的确让我惭愧。夫人喝了口红酒说: 「明明可以多耍一些心眼的,你要学会偏袒自己。虽然不能完全当成习惯,但多少还是必要的。」 我自认为已经把自己看得足够特别了,不如说自尊心可能还强得过头。但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反驳夫人,我只是简短地回答说「我会的」。 不久后,开胃菜和沙拉被摆在面前,接着是面包、汤还有盛着主菜的盘子。尽管菜单考虑了西餐的流程,但夫人喜欢和两名佣人一起吃饭,所以清寺家会把几道菜品一次性端上桌子。今天的主菜是油封鸭。 从摆盘像抽象画一样漂亮的开胃菜中,我用叉子插起嫩煎西葫芦放进嘴里。很好吃,意外地甜。但我仍皱着眉头,心里还没能好好消化今天的事情。 见此,夫人闭着嘴轻轻发出笑声。 「美妙的约会过后,就该笑一笑。他夸你的衣服了吗?」 「他不是那么机灵的人。」 「啊呀,这可不像话。」 「不,就是这样才好。」 老实说,今天真希望他能夸我穿得漂亮。能给坂口看便服的机会有限,所以今天很宝贵,连衬衫都是我新买的。 但平时的我不会这样。虽然会根据场合选择穿扮,但那和穿上铠甲上战场一样,不是用来吸引对方。坂口的心思应该没有机灵到能分辨为数不多的例外,而且我也没有这种期待。 只要我们真诚相待就够了。所以,果然我不该因清寺伯伯的事对他显得软弱。那不是我本来的战斗方式。 「你们都去了哪里?」 「咖啡馆,然后在商店街逛了一会儿,最后到了公园。」 「就这么多?」 「今天的目的只是完成剧本。」 「那不是借口吗?」 「是真的,很重要。这是我和他的第二份合作作品。」 「还有第一份吗?」 「我当上学生会会长就是。」 虽然不觉得我要靠坂口才能当上学生会会长,但靠他的力量,我在选举战中赢得相当从容。去年这个时候我们正一心忙着选举,反复讨论如何让紫云舍放弃参选,最后获得了完美的胜利。 「今年的章明节,我也要赢得彻底。」 「也不是要和谁交战吧?」 「是的。没有敌人,但还是要战斗。」 夫人放下了刀叉,她的油封鸭还没吃一半。 「章明节说白了不就是文化节吗?多放松点享受一下不是更好。」 「我很享受啊,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 「整理剧本还顺利吗?」 「基本上顺利。不过,说不定会在临近期限时做很大改动。」 「哦。为什么?」 「因为有可能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 光是把这句话说出口,内心便一阵雀跃,但同时也感到紧张。我对《海豚之歌》的本质理解得充分吗?有没有准确领会清寺伯伯的想 法呢?海豚星永远是我的理想,但如果我误解了那部剧本,果然是件遗憾的事。 夫人皱起眉头。 「如果这话要是真的,估计又是不少麻烦事吧。找我说要拍电影啊出书之类的。」 「那不是很好吗?」 「可本人没有那么做吧?我还怎么允许。」 「清寺伯伯的作品应该向世间公开。」 「那是粉丝的想法吧?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所了解的那个人不是什么电影导演,而是一个叫清寺时生的人。」 我认为清寺伯伯的所有作品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无关他本人的意志。但如果夫人说不想公开,那就应该尊重现在著作权所有者的心情。 「我要演《海豚之歌》这部剧,夫人其实是反对的吗?」 「那个不错。女儿把父亲的作品搬上文化节,不是很棒吗。」 「但是这样,《海豚之歌》会被人们知道。」 「是啊。果然你希望我说不能演?」 「不。那样我会很难办——」 如果是夫人的指示,我只能接受。但如果现在再准备其他作品的剧本,时间完全不够,而且靠清寺时生的名字吸引校友会和社会关注这个计划也要破产。 夫人轻轻笑了。 「刚才我也说过,得到允许的事情,就不要再重复了。」 「好的。真不好意思。」 「按你的想法来做就好。无论户籍上怎么写,你都是我们的孩子」 「知道了。谢谢您。」 「可是你这个语气呀,怎么都改不过来。」 「对不起。」 夫人反复和我说过不需要用敬语。有段时期我也曾朝这个方向努力,可换成随便的语气后,感情和措辞无论如何都不协调,让我不舒服。 「哎,算了,这就当成你今后的课题。」 「好的。」 夫人一手拿起红酒,愉快地笑了。 「比起这个,我对和你约会的那个人更有兴趣。以后可以正式介绍给我吗?」 「好的,一定会。」 那一定会比我不再对夫人用敬语更早。 他说找到剧本后会向我表白。那句话让我非常混乱,甚至稍稍化解了「能找到《海豚之歌》」那句话带来的冲击,也淡化了我对自己的厌恶。 我忍不住想笑,于是用力绷紧嘴角。 剧本一定会找到,章明节也会获得成功,最后我们将成为恋人。 无论脸上装得再平淡,我的未来还是充满幸福。 * 在卡布奇诺的泡沫上轻轻撒上糖粉,静置一会儿,泡沫上的糖便融化再凝固,变成咖啡味的酥脆甜点。我喜欢用勺子盛起那份甜点送进嘴里嚼碎。 在暑假回家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若草之家。礼物带的是烘焙点心。虽然主要看重数量,但还是选了蛮高级的种类。 和孩子们玩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被院长叫到她的房间,说一起喝杯茶。就是在那个院长室,我第一次见到了清寺伯伯。当时他坐过的那张沙发,现在是我坐在上面。 记得院长今年六十二岁,是一名优雅的白发女性,个子不高。 「那个爱哭的茅森如今会这样来拜访,真是想不到。」 每次我来,都会听她说同样的话。 「有那么大变化吗?」 「当然了,那时你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 「最近变得相当粗线条了。」 「不是说这个。现在该细腻的地方还是细腻呀。不过每年都带着点心来好几次的孩子,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嘛。」 总觉得有点难为情,我加快语速回答: 「这是在播下种子。」 「种子?」 「我会在二十五岁获得被选举权,但实际上参选,最早也是二十七八岁。到那时候,现在和我玩的孩子们有一半都有选举权了。」 院长拿过咖啡杯笑了。 「你总是这样装坏人。」 「这是真实想法。」 「不过,真实想法不止这些吧?就算没有任何理由,我想你一样会时不时来露面。」 「那可不好说。说不定不会买这么好的点心。」 毕竟用的是夫人给的零花钱,没什么值得骄傲。 我用勺子试探泡沫上的糖粉有没有凝固,然后问: 「孩子们怎么样?」 「都是好孩子。哭着从学校回来的孩子也比你那时少了。」 「不过还是有吧。」 「无论什么家庭都一样吧?就算不是福利机构,或者不是绿色眼睛也一样。」 我在若草之家时,这里的职员统一是绿色眼睛,但现在已经有了变化。新来的职员中出现了黑色眼睛。 我用勺子盛起凝固的糖粉,送进嘴里。院长看着我的动作,但什么也没说。如果我还住在这里,一定会被她提醒要注意形象吧,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些寂寞。 「若草之家没遇到问题吗?」 「嗯,事情都很顺利。」 「真的?」 原本是强力援助者的清寺伯伯去世后过了四年,应该不是完全没变化。从以前起,就有声音在指责若草之家,因为这里只接受绿色眼睛的孩子。 院长露出苦笑。 「偶尔会听到些无聊的话,不过我都没放在心上。」 「是的。但就算只是听听也很累人。」 因眼睛颜色带来一定程度上的区别是有意义的。这份意义无法只靠宣扬理想来跨越。但我早晚会成为只谈理想的人吧。因为我想代表的不是绿色眼睛,而是这个国家。 「再过十年,我可能就没法随便过来了。」 「你还没到动不动就谈十年后的岁数吧。」 「但想到不能回家,心里果然还是难受。」 老实说,现在我仍觉得若草之家才是我的家庭。虽然对不起把我当女儿看的清寺夫人,但我不觉得清寺家是自己家。 灰姑娘和王子结婚,开始在城堡生活后,要过多久才会觉得城堡是自己家呢?感觉无法从时间上来估计,而是需要什么具体的契机。但另一方面,我也能接受时间可以解决一切的说法,所以或许再怎么想也是白费力气。 院长带着笑容摇头。 「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我露出苦笑。 「这话可真够过分。」 「如果你还是那个只有细腻感情的茅森,我就不说这话了。不过,现在你既细腻又粗线条。」 「嗯,我就把这话当成是对我的鼓励。」 「既然已经有了其他的家,你回那里就好。偶尔能来玩我就很高兴了。」 「暂时当然没问题。」 我喜欢到若草之家来。 看到孩子们接过点心露出笑脸,我很开心。 如果可以,真希望若草之家永远是绿色眼睛的孩子们的后盾。但在未来,我或许会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比如「用眼睛的颜色来挑选孩子真是岂有此理」。为了稍稍加快这颗星球的自转速度,我或许会说出自己根本不认同的话。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啊」地一声轻呼。 「怎么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回答说,什么事也没有。真的没什么。或许一切都是错觉,但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明白了《海豚之歌》的真相。 读过我们写的剧本后,中川老师说: ——最大的问题是太理想化。 缺乏真实感,没法让人有切实的感受。事实正是如此。但或许这正是清寺伯伯的用意。 毕竟是从弱者的视角描写现实,清寺作品会不可避免地带上苦涩。本以为《海豚之歌》中没有那样的苦涩,是个例外,但或许我想错了。 关于那个故事的舞台,清寺伯伯特地设为并非地球的某颗星球。明明说成是地球上不久后的将来也一样成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把《海豚之歌》描绘成现实,这不正是那部剧本的苦涩之处吗? 故事情节保持理想化就够了,只需要在作中强调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现在的地球上。换句话说,海豚星是还没有被我们发现的世界,传达这一信息便是剧本的主题,也是切实存在的苦涩。 意识到这点,我便接着想起清寺伯伯在剧本中写下的一句话。不是台词,而是一句简单的舞台提示。 ——在这颗星球上,太阳从西边升起。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忘了。但偷偷跑进清寺伯伯的书房时,在《海豚之歌》中读到这句话曾感到不可思议。那时我不觉得这一设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没能准确领会清寺伯伯的想法。 但现在我懂了。 重点是海豚星的自转方向与我们正居住的这颗星球相反。如果时间按现在的速度流逝,现 实世界一定无法触及海豚星。指出这一点,便是那部剧本的意义。 我笑了。 「怎么了?」 院长又问了一次。 「我第一次觉得能正面反驳自己尊敬的人了。」 这颗星球的自转速度很慢,慢得令人烦躁。 尽管如此,它还是在脚踏实地地向海豚星靠近,应该没有朝相反方向转动才对。所以我才和坂口相识,也认识了其他朋友,就连清寺伯伯也在这颗星球出现。 海豚星简直像是长夜过后天亮的地方。但就算现在这颗星球,只要自转不停,早晚会迎来黎明。 证明我们也站在和海豚星相同的地方,永远是我的目标。 3.坂口孝文 给茅森的生日礼物,我选了在古董店发现的座钟。 座钟是黄铜材质,风格怀旧。倒过来的u字形边框下挂着圆形表盘。表针只有两根,没有秒针,表盘上也不是数字刻度,而是每九十度有一个小小的海豚浮雕。 第一眼看到它,我就觉得送这个或许能给她留下不错的回忆。就算再过十年,看到座钟应该还是能想起「哦哦,这个东西来自沉浸在《海豚之歌》的那个夏天」。 我买下座钟,拜托店员包装成礼品。包装纸和缎带都有几种不同选择。本打算选绿色包装纸和红色缎带,但发现配起来简直成了圣诞节礼物,于是换成沉稳的蓝色包装纸配黄色缎带。 但到头来,那份包装却是由我自己打开。 和选择带海豚浮雕的座钟当生日礼物一样,其理由还是《海豚之歌》。 * 中川老师一脸苦恼地站在书架前。 八月二十六日,茅森良子过生日的前一天。 老师要我下午六点到图书馆。下午六点是图书馆的闭馆时间,这时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学生,图书馆里一片寂静。我面前正放着《海豚之歌》。 剧本用a4尺寸的白纸打印,没有一点装饰。第一页右侧印着标题,旁边是演员表。演员部分大半空着,只列出登场人物的名字。但我知道写在最前头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月岛渚。我忽然想,这部剧本会不会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写呢? 「有三条规矩。」中川老师说。「第一条,剧本只准在我面前读。第二条,如果周围还有其他人,果然还是不能读。第三条,除非你把剧本全部读完,否则不能带走。」 总觉得心里紧张,我吐出一口气,稍稍放松精神。 「为什么有这些规矩?」 「你很快就会明白。」 「读完以后,可以随我处置?」 「交给你来判断。」 「为什么要藏起这部剧本?」 「我没什么可说的。」 中川老师的回答冷淡而生硬。我不知道她有过怎样的烦恼,或许她现在仍在纠结。 不过,总之只能读了,把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读完。 总觉得相当过意不去。最先读这部剧本的应该是茅森,接着是真正喜爱清寺作品的人们。当然我也喜欢清寺先生的作品,但算不上忠实粉丝,他的电影只看过一半左右。为什么要我第一个读呢? 我又吐出一口气,然后翻过封面。手指微微发抖。 中川老师一动不动地在旁边盯着。读文章时被人看着,总觉得静不下心,可刚读过开头几行,我就把老师忘到了脑后。 眼前出现了熟悉的海豚星。 那是茅森用她悦耳的声音反复讲述的温柔的世界。 我以前从没读过电影剧本,但光从文章上看,也能明白清寺时生这个人的才能。每句台词节奏精巧,让人感受到不只停留在表层的深刻含义。换句话说,是句子间的关联。台词与台词联系在一起,构成生动立体的含义。罗列的文字仿佛化为声音,将只有在电影中才能听到的月岛渚的声音呈现在耳边。 但真正触动我的,并不是对清寺时生的感想。 茅森。真不知道她对这部剧本产生了多大共鸣。 早在六年前,她才十一岁时只读过一次。然而她对剧本的见解令我吃惊。当然细节上有差错,不是一模一样,但理解极其深刻。在十七岁的我眼里,有些不起眼的台词本来只会被草草略过,但听过茅森的解释,才明白那句话在整部作品中扎根多深,又是如何与其他部分产生关联。她才十一岁时,就已经理解到这部剧本的本质,而且过了六年也没有忘记。她的头脑简直太聪明,对这个故事的爱也太炽热了。 我拿出笔记本,用自动铅笔记录原版和我们一起写下的剧本之间微妙的差异。哪怕用意相同的台词与场景,在清寺时生笔下就比我们写得更加具体,没有一丝无用之处。字里行间气氛浓厚,吸引读者沉浸到海豚星的世界里。我敢肯定,只要以这部剧本为基础,章明节的剧作一定会变得非常精彩。而且修改应该不难,因为茅森所讲述的海豚星和清寺时生的海豚星一致。两人站在同一条地平线上。 正如茅森所说,《海豚之歌》是个只描写温柔的故事,没有悲惨的现实。但我在其他清寺作品中感受到的一切温馨的成分都包含在其中。爱、希望还有救赎等等一切,都让人感到触手可及。 快点读,再快点。明明不是推理也不是悬疑,只是不断描写日常,我却按捺不住一行接一行读下去的心情,同时字迹潦草地不停记录。茅森和我的剧本正急速接近完成,这一体会带来快感。 我读得完全入迷。发现这点,已经是意识被拉回现实的时候。 「时间到了。」 听到中川老师的声音,我从剧本上抬头。 「时间?」 有一瞬间,我真的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已经这么晚,必须给图书馆关门了。」 我这才看了看表,发现就快到晚上八点。 「拜托了,我再读一小会儿。」 因为进度已经过半,刚到茅森还没读过的地方。而且也有章明节的因素。原本寻找《海豚之歌》是为了舞台上用的剧本,但现在,我单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中川老师微微笑着摇头。 「不行。明天再继续。」 我真想忘记时间,立刻把《海豚之歌》读完,可一旦注意力中断,一阵无法抵抗的疲惫便涌上心头,于是我放弃和老师争论,暧昧地点头。 「那,就明天继续。」 「嗯。」 「不能带茅森来吗?」 「不行。我说过的吧?可以读这部剧本的只有你。」 「可是,《海豚之歌》是茅森的东西。」 「这是什么理论?她又没继承著作权。」 「这种事还需要什么理论吗?」 对茅森良子来说,清寺时生不是父亲,但在她心中可以取代父亲的地位吧。就算法律上不是家人,实际上也没有太大差别,两人之间是理想的亲子关系,让人深感尊敬。那么,那部联系着茅森和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又有谁有权利夺走呢? 中川老师轻轻摇头。 「后面的,明天再读。有什么想法,等你读完再说。」 没办法,我只好点头答应。 * 那天晚上我心情激动,在床上翻来覆去。 绵贯还没从老家回来,于是我熄灯后离开床,拿出读《海豚之歌》时记下的笔记,在手电筒的光下从头看了起来。 接过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时,茅森会露出怎样的笑容?我很期待那个时候的到来,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我忽然在潦草的笔记上盯住一句话。 ——在这颗星球上,太阳从西边升起。 看到这里,我感到几个不起眼的偶然像命运般连成一串。 短暂的犹豫过后,我从包里拿出给茅森买的礼物。小心打开包装,取出带海豚浮雕的座钟。 实验没费太大工夫。 只花几分钟动手,就得到了期待的效果。 4.茅森良子 八月二十七日,十七岁生日这天,我始终板着脸。 原因是坂口和我说好,下午六点时在学生会办公室见。 临近章明节,学生会各方面的工作都增加了。给学生分配布置现场或是指引来宾的任务,彻底检查手册内容,确认各种器材。每年章明节都会制作简单的小册子,那份东西的截稿日期也快到了。 处理学生会工作的同时,我还要为自己重点参与的剧作做准备。舞台布景及道具已经开始制作,为剧本搭配灯光指示的资料要接下来整理。音乐部分的任务被坂口接下,于是都交给他了,但我想在彩排时就 加上配乐来预演。 每件事都安排了日程,但奇怪的是总会有哪里赶不上进度。每当那时,我都要确认原因,然后增加人手,或是由学生会——虽说基本都是我自己——接手部分工作。再过不久演员们也要开始排练,到时候会更忙。知道以后没时间,就更要尽快处理手上的事情。但一切安排都有优先顺序。比如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在下午六点前卸掉包袱。 清寺伯伯的剧本,真的能找到吗? ——我会尽力赶上你的生日。 坂口是这么说的。 如果他真的找到剧本会怎么样呢?每当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笑,于是用力绷紧嘴角。在旁人来看,一个劲板起脸或许显得相当不愉快吧。与清寺伯伯的《海豚之歌》再会让我紧张,但我更多心思都在他后面那句话上。 ——要是找到剧本,我想向你表白。 这人说什么话呢。 本来,我暂时不打算和坂口成为恋人。制道院禁止学生们谈恋爱,做这种事导致评价下降简直太蠢。按我原本的打算,更可能在毕业典礼后由我表白,和坂口构筑起新的关系。不过如果他主动表白,我不打算拒绝。 问题是坂口没能找到剧本的情况,那事情就复杂了。虽说他不表白也只是换回我原本的计划,但总觉得像是身上一直背着一份被遗忘的包裹,实在别扭。 为此,我准备了预备方案。 如果他不表白,就把我的计划提前,在今天提议说「毕业那天我们交往吧。」虽然离毕业还有一年半,但时间不是问题。感觉就算互相表白,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无论是今天成为恋人,还是等到毕业那天,我们还是会过一样的日子。要说变化,最多是把他介绍给清寺夫人时的台词。 在口袋里,我藏了一份hi-crown。就算坂口找什么「要等找到剧本为止」之类不合理的理由拖延,应该也能拿这个制服他。不过我其实相信坂口能找到剧本,心里很自然地就是这么觉得。但另一方面,就算他没找到,我也相信自己不会在意。 不知不觉中,我对坂口的期待已经超过任何人。而且我相信,哪怕期待被他辜负,自己也能接受。这份心情中没有一丝虚假或逞强,所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安的因素,就像新买的衬衫一样纯白无瑕。 就把这份纯白称之为爱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想笑,于是再次板起脸。 毫无疑问,今天我有些得意忘形,但我决定用过生日为借口原谅自己。 下午三点,我结束学生会的会议,把其他成员赶出办公室。 樱井本来建议提前处理后面的工作,但听我说「今天我过生日,体谅一下」便爽快地放弃了。 然后她简直像顺便一样给了我一套书签,说是生日礼物。那是仿造彩色玻璃样式的塑料书签,一共三枚。 把礼物递过来时,樱井一脸不满的表情莫名好笑。我老实地笑着说「谢谢」。恐怕她现在仍然讨厌我,但更觉得我是朋友。这类朋友实在难得。 学生会的会议结束后要和话剧社开会。他们准备明天让演员念台词,催我快点拿出剧本的完成稿。剧本是我这边在拖,所以很过意不去。我和坂口已经把剧本修改得足够交给他们,但如果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和他们说,特别是后半部分可能有大幅度修改。 最花时间的,是回答演员们的问题。如果是台词的意图,来多少问题我都能解释,但要我指导演技就有难度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和话剧社的社长商量,做出还算像样的回答。比如「这个场景里惊讶的心情更像是发现鞋底破了个洞,而不是在房间里见到虫子时吃了一惊。」我个人觉得这解释不太清楚,但社员们却老实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总算回到学生会办公室时,离约好的时间只剩十分钟了。 坂口不在,但我桌上放着礼物盒子和一沓打印纸。 礼物是个方形的扁盒子,外面有蓝色包装纸配黄色缎带。缎带有点歪,搞不好是坂口自己系的。 而那沓打印纸我不可能看错。 是我和坂口写的《海豚之歌》。 * 没有其他事可做,于是我坐在桌前重新读剧本。都是因为礼物盒子放在眼前,感觉被人吊着胃口,心里痒痒的。但意外的是这心情我并不讨厌。 坂口少见地迟到了。大概下午六点过五分,他终于打开门出现。 「你好慢。」 我说着笑了,但笑容很快消失。 因为坂口嘴角浮现的笑容显得生硬。为什么面对我非要露出这种表情?如果非要形容他的表情,那就类似于过去大人们面对年幼的我时露出的笑容:心里同情,想要勉强安慰我。 见坂口轻轻关上门,我开口问: 「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抱歉来晚了。」 「那倒无所谓——」 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视线毫无意义地徘徊。看到包在蓝色包装纸里的礼物,便搪塞地问: 「这个,可以打开吗?」 「哦哦,嗯。当然可以。」 我拿过缎带有些歪的礼物盒子,发现意外还挺重。难道说里面是清寺伯伯的剧本?虽然这么想,但似乎不是。 我猜到坂口表情生硬的理由。 恐怕他没有找到清寺伯伯的剧本。可这件事明明不用在意。就算找不到,我们也有我们的《海豚之歌》。当然我不打算放弃清寺伯伯的剧本,但可以以后花时间慢慢找。 只要坂口认真帮忙找过剧本,我就满足了。就好比两人并肩仰望夜空,寻找海豚星;或是每天晚上通过对讲机,聊着迎来崭新早晨的温柔世界。其过程才是幸福,至于结果嘛,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找到就好。 我尽可能轻柔地解开缎带,揭开包装纸上的胶带,便看到白色的盒子。打开盒盖,发现是一个座钟,上面有可爱的海豚浮雕。 「生日快乐。」 听到坂口祝贺,我回答说谢谢。 「礼物很棒。」 「能让你喜欢就好。」 真的,我打心底觉得很棒。 无论是海豚浮雕的尺寸、怀旧风格的黄铜材质还是表盘上温馨的奶油色,一切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丝不妥。感觉放在什么样的屋子里都不会显得突兀。没有秒针的简单设计让我喜欢,跳起的海豚也显得优雅,仿佛在说周围没有大风大浪。如果早上醒来,睡眼朦胧中最先看到的是这个时钟,想必整天都能有个好心情。 「你真擅长选礼物。」 「是吗?」 「嗯。你看我,该怎么说呢,不太懂挑选的标准。」 「但收到对讲机时我很高兴。」 「骗人,你收下时不是有点为难吗?」 「那是因为价格比我的礼物高太多。不过多亏了对讲机,我才能和你聊很多事情。」 我又朝海豚时钟看了一会儿。 时刻有点歪。因为没有秒针,我还以为是表停着,但听到里面「嗒、嗒」地传来细微的声音。我把海豚时钟面朝坂口放在办公桌上,然后站起身,绕过桌子坐在沙发上。坂口也在对面坐下。 我笑了,尽量在脸上露出漂亮的笑容。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没有什么表情比这更充满自信,又不带一丝阴霾。 「清寺伯伯的剧本,你没有找到吧?」 坂口闭上眼睛。他嘴边还挂着生硬的笑容。夕阳从窗户照进学生会办公室,屋里染上温暖的色调,却又莫名带着寂寞。过了比眨眼稍长的时间,他才睁开眼睛,开口说: 「不。我找到了。」 咦——我禁不住惊呼。 「真的?」 「当然。」 「在哪里?」 「就在那儿。」 坂口伸手指向我的办公桌。上面是我和坂口的《海豚之歌》,刚刚我还在读。 「什么意思?」 「那就是《海豚之歌》。」 「是啊,我和你写的。」 「不对。那就是真正的《海豚之歌》。」 我莫名其妙,微微低头。 「什么意思?好好解释。」 「我们的《海豚之歌》和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一模一样。所以那就是真货。」 「怎么可能。」 「为什么?你对《海豚之歌》的解读非常准确,所以我们再现出的剧本和清寺先生写的一样。」 「一个字都不差?」 「嗯。」 「你在开玩笑?」 「完全没有。」 「不,你在开玩笑。」 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里真不舒服,非常不舒服。眼前的坂口好像不是坂口,仿佛只是外表一样,而里面完全换了个人。 「说这种能轻易看透的谎话,有什么必要?没找到就说没找到,那不是挺好吗。你又没有错。我完全不在意,可以笑着原谅你。」 我嘴上说着,任着性子摇头。强烈的怒火从心底涌起,那是对频率无法相通产生的怒火。 坂口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就像戴着一副面具,勉强对我露出笑容。 看着他的眼睛,我再次摇头。 「不,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清寺伯伯的剧本原本就不是你的责任。我不会那么不讲道理地发怒,也不会失去对你的信赖。别小看我。」 他听了微微歪头,那姿势就像倾斜的画框,让我没法冷静。 「可是,在我看来你在发怒。」 「是啊,因为你说了无聊的谎话。」 「为什么你觉得是谎话?」 「那不是当然的吗?文章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就算是你和我写的东西,也不可能达到清寺伯伯的水平。你的谎话也在看不起他。」 「可能性只是非常低,不是完全没有。」 「你要我相信几乎没有可能的事?」 「当然不是说让你相信,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我想都没想就伸手朝桌子拍去。 巨响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回荡。在清寺伯伯用过的房间,出现了和他不相符的声音。 「不。我相信你。当然这不是说要接受能轻易看透的谎话。你这样愚蠢地固执己见是有理由的,那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把理由告诉我。」 「我没说谎。」 「真的?」 「真的。」 「《海豚之歌》对我来说是什么,你知道吗?」 「应该知道,而且恐怕没有想错。」 「但你还是不承认说谎是吧?坚持说清寺伯伯的剧本和我们的剧本一样,对吧?」 「嗯,完全一样。」 我心里一阵不甘,莫名感到自己的无力,眼里渗出泪水。在模糊的视野中,坂口似乎也痛苦地皱着眉头,嘴角紧绷。 笨蛋。你到底在固执什么?你面前是我啊。有什么必要固执?理由是什么? 「你有你的正义吧,就算这样。」 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底牌。一盒hi-crown。在我们之间成为规则的犯规做法。为了强行扭转对方意志、以此携手共进的最后手段。 hi-crown被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也像是调整对讲机频率的声音。 「就算这样,我也要歪曲你的正义。为了我,把实话说出来。」 只要这样,肯定一切都能解决了。只要他解释情况,无论多蠢的内容我都能笑着原谅,然后两人恢复以往的关系。 坂口一动不动地盯着hi-crown,却没有伸出手。 我转头朝办公桌上的海豚时钟看去。 时间不对。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下午六点二十几分,时钟的指针却指着五点四十分。 「我只给你五分钟。」 我说道。 「在表指向四十五分之前,把事情说清楚。」 坂口带着生硬的表情,再次别下嘴角。 5.坂口孝文 茅森良子十七岁生日那天,下午两点时我前往图书馆。 暑假还没有结束,图书馆的开馆日零零散散。今天本来休馆,但中川老师为我开了门。 老师的表情似乎比昨天柔和了一些,而清寺先生的剧本,给人的印象则没什么变化。那沓打印纸上没有装饰,只注重实用性,似乎对我丝毫不感兴趣。但我对那部剧本感到亲切。因为我确实感到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融进了茅森的血肉,所以看到剧本就像是见到她的父亲。 在中川老师的注视下,我再次翻开剧本。里面依然是温柔的海豚星。我忘记自己的感官,甚至忘记自己在用眼睛一行一行读下去,毫无阻碍地踏进了那个世界。那些登场人物在过去几个月间只存在于我和茅森想象中,如今真的浮现在眼前,用他们的声音交谈。 我完全信赖海豚星,就和茅森一样。 所以,才会忽视几处不自然的地方。 第一处,是作中数次对海豚歌声做出的解释。 作为故事舞台的海与外海之间被半岛隔开,是片不算大的海湾。海湾中没有海豚。但二十年前,一只海豚与群体走散来到这里,找不到回去的路。 为了寻找同伴,迷路的海豚拼命歌唱,始终没有停歇。 本来,把这看成悲惨的片段才更自然,但我坚信这是为了抵达幸福结局的踏板。在笔记本上潦草记下的片段旁,我加了一句「迷路的海豚与同伴再会的场景在哪儿?」 作为这部作品的标题,海豚的歌声不可能只代表悲惨的故事。我本来对此深信不疑,但读到七成左右,开始对这份信赖产生疑问。 ——离群的海豚身上,有几处伤痕。 有个人说道。 ——海豚会因为心理压力欺凌弱小的同伴。那只海豚一定也是在群体中受到欺凌。尽管如此,它还是不停鸣叫,死后被冲上海岸。 不知不觉中,正在记录的手停下了。 剧本的最后三成很悲惨,逐一描绘出海豚星真实的情况。 那颗星球上的人类正在衰退。出生率持续降低;技术发展停滞;有部分职业已经消失,导致社会机能渐渐麻痹。犯罪事件数量非常少,但平均寿命也不断降低。 和现代相比,海豚星上的文明稍有落后。这点从开篇的描写中也看得出来。年代上大概是一九七零年左右,是个怀旧而温馨的世界。但到了故事末尾,其意义却变了。 作中指出,人类要基于真正优秀的伦理观维持生活,需要足够发达的文明。活着又不想杀其他生物,就必须克服食物问题。如果不反复进行动物实验,就无法找到部分疾病的治疗方法。一味顾虑环境,就无法解决能源的需求。要保护所有弱者,就必须有能够保护所有弱者的社会基础。 但海豚星上没有这些。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却让伦理发展为洁癖。那颗星球上没有灾害,也没有战争,但价值观的变化将人类逐渐毁灭。 尽管这样,故事中的他们还是反复说,自己不后悔。 ——我们发现了,现在的生活比长寿更有价值。 有个人说,这样很棒。 我已经想合起剧本了。在出现破绽的世界上保持洁癖活着,从生物的角度上令人不快。这部作品至今带来的一切温暖的东西,全都在把他们引向灭亡。就连对海豚星产生共鸣的我都完全无法认同。内心深处出现的美好事物纷纷发黑变质,破碎不堪,碎片又给周围带来伤害。这份痛苦令人作呕。我这都看了些什么啊?为什么要读这种文章?我什么都不明白了。 在心里,我反复大叫:不可能的。这个故事被茅森良子所憧憬,被那个漂亮的女孩看作前进的指针,不可能是这样的结局。 我咬紧牙齿翻过纸页,期待故事里会出现某种救赎,但直到最后,我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一个主要人物病死了。本来应该能免费接受治疗,但医院已经停止运作。接着,另一个人自杀了,死前写下简短的留言,上面说「我觉得现在死去是幸福的。」 剧本以独白形式写下最后的台词。 ——海豚为什么鸣叫呢? 独白中还说,无论怎么想都得不到答案。 我合起剧本,从已经崩溃的海豚星上移开视线。全身沉甸甸的,没有一丝力气。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时,我听到中川老师的声音: 「这部作品否定了清寺时生的一切。」 老师的声音在颤抖。 我转头看去。老师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却几乎没有表情。 「只要熟悉清寺先生的作品。无论谁读过都会明白。在这部剧本中,充满他至今写过的所有类似希望的东西。他写下一切希望都得到实现的悲惨世界,然后一次性毁掉。简直是部自残般的剧本。」 她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至少感觉不是对我说的。在面前的不是我的老师,而是一个名叫中川麻衣的人。 「第一次读过剧本,我就觉得这东西不该存在。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它扔进焚化炉里忘记。但我不可能烧掉清寺时生的剧本吧?所以才一直藏着,没有对任何人坦白。」 她微微转过头,绿色的眼睛里终于映出我的模样。 中川老师勉强露出微 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注视着她。老师继续说: 「我一直希望能给谁读这部剧本。独自藏在心里太过沉重,所以希望找到共犯。但是,让你来真的好吗?老师和学生可以做共犯吗?我一直在犹豫。或许应该继续独自忍耐吧。但我没能忍住。」 我暧昧地摇头,想告诉她没这回事,但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结果说出了蠢话。 「真不知道清寺时生为什么写了这种剧本呀。」 无论中川老师,还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但她温柔地回答: 「这我不知道。但清寺先生大概不打算向世间公开《海豚之歌》,也不打算靠它来主张什么。感觉他只是想在抽屉的某个地方,放一把对准自己的匕首。」 「可是。」 我忍不住开口,却没能继续说下去,只有内心的感情不断膨胀。 ——可是,茅森要怎么办呢? 清寺先生一定不打算给茅森读这部剧本吧。本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偶然被她发现了。尽管如此,就算不提理论或是该由谁来负责。 海豚星是茅森的理想。最不能否定的东西,被最不能否定的人否定了。 不该有这种事。 海豚星必须有个幸福的结局才行。 「剧本随你怎么办了。」 中川老师说道,然后又加了一句:「如果用不着,什么时候都可以还给我。」 我离开图书馆时,离下午五点还有点时间。 总觉得莫名不甘,经过走廊时我皱起了眉头。 心里什么都没法考虑,甚至没心情考虑。为什么茅森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要以这种形式被践踏?而且是以让人无法反驳的形式。 学生会办公室没有锁门,但里面没人。我走进屋子,站在茅森的办公桌前。 包里放着蓝色包装纸包着的礼物、两人写的剧本、还有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 感觉没法用正常的表情给茅森庆祝生日。 我先把礼物放在桌上,然后拿出清寺时生的剧本,静静站了一会儿。想象茅森读这部剧本的情景,眼里便渗出泪水。 我用力闭紧眼睛。 小时候起,我就一直有件想要的东西。我想要标识正确方向的指针,能够抬头看着笔直前进,而不需要反向而行。说白了,那就和洁癖类似。在漆黑而漫长的夜里,想得到可以打心底憧憬的东西。 那件东西,我的确找到了。 就和茅森良子心里的《海豚之歌》一样,我的指针是她本身。我想要永远只仰望着茅森良子走下去。 什么是真正的温柔?什么是真正的诚挚?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谈论这些美好的东西。通过对讲机,用带着噪音的声音,对那些事物逐一讨论、反驳、互相确认后得到两人认同的结果。 所以,对于自己寻找的星星,我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答案。 我明白,把这部剧本交给她,是唯一诚挚的回答。 我没有听茅森说过梦想这个词。无论是成为首相,还是生活在海豚星上,在她口中都是目标。她不会在意梦想,不允许自己从现实上移开视线。 ——我从来没说过谎。 茅森曾这样说过。那是我们刚认识不久的事。 那句话当然是骗人吧,但或许某种意义上也是事实。她绝不会欺骗自己,也不希望被欺骗,选择接受所有现实然后前进。无论是身世、遇到的不正当对待、还是悲惨的记忆,无一例外被她背负着,却仍能不断前行。我从没见过茅森良子对自己说谎。 我知道茅森会接受这部剧本。无论再怎么受到伤害,再怎么消沉与痛苦,她都会坚持读到最后。所以,我不能把它藏起来。如果她知道海豚星的真相后会哭,我真正该做的,是想办法为她擦去眼泪。可是。 非要让她再次感到痛苦吗? 已经够了吧?虽然我只能靠想象,但她背负的东西已经足够沉重了吧。为什么就连一直在寻找的星星都非要伤害她不可?为什么就连始终象征她希望的东西都要变成这样? 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我缩起身子,伸手抱起清寺时生的《海豚之歌》,禁不住想跑出去。但还来不及行动,脚步声已经从学生会办公室门前经过,越来越远。 我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内心一阵不甘,眼里再次渗出泪水。我胡乱擦掉眼泪后下定决心。 ——背叛茅森良子吧。 离开我一直在找,而且终于找到的那颗漂亮的星星吧。 在办公桌上,我留下两人一起写的剧本。 为了把清寺时生的剧本还给共犯,我偷偷溜出学生会办公室。 * 然后现在,我坐在学生会办公室的沙发上。 正面坐着茅森。 我们之间有张桌子,桌上放着hi-crown。 茅森的眼里微微涨起泪珠。我才不想看到她的眼泪,无论那让她漂亮的眼睛发出怎样的光辉,都只会让人心痛。 「我只给你五分钟。」 茅森说道。 「在表指向四十五分之前,把事情说清楚。」 在带海豚浮雕的座钟上,表针正指向五点四十分。 时钟旁放着我和茅森两人写的《海豚之歌》。 如果那是真正的《海豚之歌》,该有多好呢。和清寺时生的剧本相比,它的完成度很低,也缺乏吸引力,但其中有茅森理想中的世界,是一部只描写温柔的剧本。 ——这应该不是假货。 当然《海豚之歌》是清寺时生的作品。他写的剧本也是真的。尽管如此,我们两人写的《海豚之歌》同样不是谎言。那个故事由我和茅森一起寻找,写下了两人的理想。 我禁不住要冒出眼泪,于是皱起眉头忍住。 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抓起hi-crown,以一片巧克力为借口坦白一切。不,就算不是一切也好。我本可以更巧妙地说个谎话。 一开始说句「对不起」向她道歉,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对不起呀,我没找到清寺先生的剧本。只要若无其事地说这么一句,我的所作所为就不会暴露,一切都能恢复原样。但,我没能做到。 对她的背叛不该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我的确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过。我想要被她制裁、被她讨厌,而且不能容忍自己愚蠢的一面被掩盖。我无法瞒着海豚星的真相继续待在她身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茅森一言不发地互相注视。这不是互相瞪视。不可思议的是,从她的眼神中也感觉不到攻击性。在那双有些悲伤又压抑的眼里,模糊地映出我的轮廓。 是茅森先打破沉重的寂静。声音很小,和她完全不相称。 「就连hi-crown,你都要背叛?」 我没法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 茅森良子现在仍然美丽。无论面容再悲痛,声音再柔弱,她都没有移开径直注视我的视线。为什么啊?我在心里嘀咕道。放弃吧,对我死心就好了。尽情嘲笑我,看不起我,像遇到一块小石子一样走过去就好了。 然而,茅森没有把我抛开。 「无论是谁,我都会尊重他的想法,不会逼人说出自己的情况。哪怕听到再任性的话,或者遇到完全无法理解的价值观,我也能笑着原谅对方。我已经决定,不讨厌至今遇到的每个人,还有今后会遇到的所有人。」 茅森猛地皱起眉头。我知道她是在忍住眼泪。 无论何时,她都诚挚地坚持自己的信念。 「但是,连你都要站在那个位置吗?被归到我决定不讨厌的那类人里,你的自尊能接受吗?」 现在的我,哪有什么自尊。 如果可以,真想永远待在茅森身旁,待在能牵住她手的地方,更想待在能紧紧拥抱她的地方。但。 我恋着茅森良子。 恋着她的全部。其中尤其喜欢她仰望夜空寻找星星的身影。 所以,我无法原谅那颗星星对茅森的背叛。其他任何事物成为她的敌人也好,我伤害到她也罢,唯独坚信一颗星星挺直后背的她,我想要保护到最后。 恐怕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份恋情。无论再过十年还是二十年,依然会对茅森心怀憧憬。这做法极其自以为是,又一意孤行,就像藏在抽屉深处无人得知的海豚歌声,带着痛楚在内心里反复回荡。 我小心不让声音发颤。面对茅森时勉强抑制尖锐的嗓音,真的是好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搜集舞台上用的音乐,是我负责对吧。」 「没错,所以 呢?」 「整套我都准备好了。之后和说明用的笔记一起给你。」 「用不着。你先把hi-crown收下。」 她吐出一口气,轻声说:「已经到时间了吧。」 我摇摇头。想等海豚时钟指向四十五分,还要再过一点时间。 现在,分针正指向正下方。 6.茅森良子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盯着表盘看去,便发现分针「咔嗒」一声动了。从三十分的位置,转向二十九分。海豚时钟在逆向转动。 耳边传来坂口的声音。 「我不是想让你给我时间。」 见我再次朝他看去,坂口继续说: 「hi-crown我不能收下,所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我咬紧臼齿,想起以前绵贯说过的话。 ——他是个无药可救的倔脾气。 绵贯说得完全没错。这个人真的是无药可救。 我用视线指向海豚时钟。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坂口特地选了逆向转动的时钟做礼物? 坂口从沙发上起身,低头看着我说: 「你没必要知道。」 「有没有必要由我自己决定。告诉我。」 其实时钟如何根本无所谓。 我只是希望坂口拿起hi-crown,想知道他固执己见的真相。不,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只要他在表面上掩饰过去,给我们留下和好如初的理由就足够了。 坂口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他的面容似乎稍稍柔和了一点。 「是啊,我表达的的方式不对。不过要告诉你什么是我来决定。」 「你选了没法解释理由的东西做礼物?」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背对我,朝门口走去。 我想拉住他。如果有什么缘故让他固执己见,那我就不要什么真相,更想被他温柔地欺骗。但,我不可能容忍如此期待的自己。 至今为止的所有经历都在反驳自己。我不该待在那种地方,也不该走上那条道路。我不允许自己依赖什么人活着。可尽管心里如此主张,视线却怎么也没法从他身上挪开。 坂口在门前停下脚步。 「如果有一天你明白了那个时钟的含义,那时我必须向你道歉。」 「用不着。」 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谢罪,而是更甜美的幸福。只不过想要和他牵起手的借口而已。但我遵从自己的自尊,用完全不同的话继续说: 「我只是想知道真实的情况。这个时钟有什么含义?」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不知道的话就随你怎么想吧。」 为什么,要把我抛开?明明昨天为止你还那么温柔。 ——我好想这么说,但还是决定抛弃不像样子的自己。 我硬是笑了出来,以此掩盖想哭的表情。 「明白了。不过按你的说法,其实找到了清寺伯伯的剧本吧?」 坂口一脸疑惑,暧昧地点头。 「所以呢?」 「那你应该有话该对我说吧。」 真的好累,每句话都显得沉重,好想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不去考虑。可是,我不知道停步的办法。 坂口重新转过头来,看着我认真地说: 「我喜欢你。真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喜欢。」 我听了点头,遵从伤痕累累的心中最后留下的自尊回答: 「我也喜欢你。和喜欢制道院里的其他人一样。」 我谁都不讨厌。才不会讨厌坂口孝文。 无论遇到什么事,或是遭到多么过分的背叛,我都能对所有人露出同样的笑容回应。哪怕现在的表情绝不像笑脸,我也不会放弃努力。 眼前已经看不到坂口的身影。明明一直在注视他才对,可现在我只知道他站在那里,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舞台的音乐,我会在明天找个学生会的人交给他。」 「好的,谢谢。」 这便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 听到门被关上,我知道坂口离开了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仍绷紧身体坐在沙发上。回过神时太阳已经落山,屋子里涂上黑暗的影子。 我好不容易站起身,却没心情走回宿舍,踉跄着走到学生会办公室门前,把门反锁。门锁发出「咔嚓」一声,响亮地在屋里回响。我靠住门,慢慢滑落在地上。 心里已经做好流泪的准备。 我独自一人,无论流多少泪也不会被谁看到。 尽管如此,我还是拼命忍住眼泪。脸上皱起眉头,用力抱紧双膝,不允许自己哭。 我在心中抛弃几份感情,无数次要求自己将坂口孝文归到多数人之中。 7.坂口孝文 离开学生会办公室后,我不记得是如何走到了什么地方。 我什么也不想做,谁也不想见。在朦胧的视野中看到图书馆,便绕到那栋房子背后。 我看不到刚刚入夜的天空,还有浮在上面的星星,双手撑住图书馆的墙,眼泪垂直滴落。啪嗒,啪嗒,就像开始下雨一样。 唉,真是太不像样子了。 如果是为了茅森良子,我不在乎失去任何东西。只要能让她幸福,就这样彻底消失也没什么,所有的一切连同我的心情一起毁掉就好了。 明明已经这样想好,可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希望回到她身边。向她坦白一切,然后道歉,紧紧抓住她不放。 我不是希望她能原谅我做的事情。真的。就算再笨拙、再愚蠢,我还是想对她说爱她。 ——但,怎么能把这称之为爱。 虽然我什么也不懂,但一定是这样。伤害到最喜欢的女孩后自我满足的感情,怎么能有如此漂亮的名字。 眼泪径直落下。 我感到脸颊发烫,喘不过气来,还听到尖锐的耳鸣。 那声音或许和海豚的歌声相似。 尾声 茅森良子 为什么时钟一般向右转? 这个问题的答案令我信服。 因为太阳从东边升起,经过南边的天空,在西边落下。 时钟指针沿用了日晷的转动方向。日晷的影子向右转,所以大多数时钟也按向右转来制作。在南半球,日晷的影子转动方向相反——太阳一样从东边升起,经过北边的天空在西边落下——但时钟诞生于北半球,所以向右转成了标准做法。 但海豚星并不是这样。 在那颗星球,太阳从西边升起。 这种情况下,日晷的影子和现实中转动方向相反,是向左转。如果以此为基础制作时钟,表针应该向左转才对。 坂口孝文再现了海豚星上的时钟。 这很不可思议。因为我从没有对他说过「在海豚星上太阳从西边升起」之类的话。那句舞台提示连我自己都忘了,直到临近十七岁生日时才再次想起。 坂口真的找到了清寺伯伯的剧本。 不然,他不可能再现出海豚星上的时钟。 换句话说,在那个夏天,坂口亲手将正常转动的时间拨向了相反的方向。 *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中午过后我在车站前的咖啡馆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坐上电车。 车里能看到工薪族,还有带孩子的乘客。穿校服的高中生们大概是去参加社团活动。 无论是他们,还是发出咣当声摇晃的电车,包括报出下一站名字的广播,都理所当然般顺应时间的流向,简直就像是向右侧转动的时钟。其中唯独我朝着相反的方向,是一枚向左转的表针。虽然有这种心情,但当然都是错觉。我和他们一样,无可奈何地生活在向右侧转动的世界。 经过换乘,我在目的地车站下车。到自动售货机前买过矿泉水,然后坐上公交离开街区。不久后公交驶入山路,沿左右大幅转弯的道路前进。 看到车里的电子屏上显示出目的地站名,我按下下车按钮。这一站的名字仍然叫「制道院学校前」。 我独自下车,蝉鸣声听起来莫名遥远。 在公交从背后开走前,我一直隔着正门注视校舍。 沿校园外围走了一会儿,围墙就变成不怎么高的木栅栏。我在刚好是图书馆的位置入侵制道院,前往南校舍二楼的学生会办公室。入侵校舍并不难,那六把钥匙现在还在我手上。 打开校舍的门,合叶发出细小的嘎吱声。 明明是夏季,还是大白天,走廊却显得昏暗。原因是窗户小,而且窗前种着几棵樟树。樟树的影子和阳光一起照进屋子,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映出清晰的形状。厚厚的墙壁间回响着脚步声。空气中微微带着湿气,周围凉飕飕的,仿佛还停留在上一个季节。 没人的走廊让我想起高二,和坂口一起潜入校舍的那个晚上。那时走廊也一样寂静无声,却不像现在这般让我感到空气冰凉。 我打开锁,走进学生会办公室。和我记忆中的模样相比,那个房间几乎没有变化,就像是同一张照片褪了色,只是显得古旧。 这时,我才有了一点想哭的心情。 对于制道院停办,我心里第一次感到寂寞。 我靠住关上的门,慢慢滑坐在地上,就和八年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给门上锁。 坂口在信里写,下午六点到制道院。 下午六点,是那一天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的时间。 不过,六点还有些早。我不能无视那之后大概三十分钟里发生的事情。我们要从那天的事开始继续向前迈步,就必须等到他离开学生会办公室之后的时间。虽然要让坂口等上三十分钟,但这点事还希望他能理解。毕竟他可是让我等了八年。 我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紧紧攥住红色的对讲机。预定时刻到来之前,脑中再次念起已经重复无数次的话: 我讨厌坂口孝文。 讨厌透了。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讨厌他的一百个地方。 ——坂口孝文顽固又任性。 * 坂口孝文顽固又任性。 他完全就没好好看着我。无论是在朝他脸颊上涂鸦的图书馆,还是在八年前的学生会办公室。 坂口看似温柔,但那其实是假象,他只不过忠实于自己的价值观而已。所以如果他擅自认定某件事是正确的,就能为此放弃一切。 他擅长装作态度认真,所以看起来勤勉,但这也值得怀疑。估计其实是懂得找到窍门但周围看不出来,所以才会给人认真的印象。但对于不感兴趣的事,他就喜欢偷工减料,似乎也不执着于考试分数,所以成绩上我怎么都不觉得曾赢过他。总感觉每次他都是俯视着我说「恭喜」。 更何况那个性格就够恶劣了。他擅长发现别人的弱点,而且如果有那个想法,再残酷的事都做得出来。不只是这样,他还不喜欢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遇到重要的事情,总是立刻隐藏起来。 他偶尔非常认死理,但实际上却情绪化。别看表面上是那副样子,其实自尊心很强,又不服输,和人争论起来总想驳倒对方。而且他发怒时态度傲慢,装作冷静却在心里记恨很久。连续一年考试交白卷实在是过分了。 另一方面,他也有胆小的地方,比如说人际关系。除非极特别的情况,他都不会主动和谁处好关系,实际上朋友很少。而对待为数不多朋友,他的态度也绝不算值得夸奖。总是一味给予,却拒绝接受,也就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摆到更高的位置俯视对方。明明啰嗦地对我说教,却意识不到自己也有同样的缺点。 他偶尔露出的得意表情让人火大。虽然似乎在控制自己,可还是会炫耀知识。况且他的兴趣就让我看不惯,老是喜欢去美术馆或者博物馆这种地方。喜欢吃的又都是汉堡肉还有蛋包饭这类,一股孩子气,就像有钱人故意喜欢不那么贵的东西,让人心烦。餐桌上的礼仪还不错,但总把喜欢的留在最后吃,这也很孩子气。然后还有,他喝不惯酸奶,说是感觉黏在牙上不舒服。你倒是习惯一下啊。 他不擅长夸奖别人。每次都像是先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才开口,结果说出的话假惺惺的,选择措辞时太刻意了。 他偶尔会开莫名其妙的玩笑。有时我都不知道是玩笑,还要反问回去。 犯困的时候相当任性。不如说平时都在克制所以没表现出来。这人不算心胸宽广,也不坦率,只会固执己见。 他对讨厌的东西敏感,对喜欢的东西迟钝,然而遇到讨厌的事却很少表现出来。恐怕他相信忍耐是美德吧,所以总是避免争执。他不会和谁处好关系,如果觉得不称心,更喜欢保持距离,这点让别人操心。 他在各种方面都有非常严重的洁癖,一心执着于奇怪的地方。然而在他本人看来,肯定觉得非要说的话自己的性格算粗枝大叶。真该有个人和他说清楚:不,你已经够挑剔了。 穿着的品味也算不上好。或者说搭配得中规中矩,但处处暗示 「我对时尚可没兴趣」。发型也一样。他觉得不整理睡乱的头发很有型吗? 外表是这个样子,却莫名其妙地拘泥于小东西。说白了就是讨厌名牌。从初中起用的钱包就是就是我听都没听过的牌子,却是上档次的皮革货。真自以为是。感觉围巾和手套也全都是按「虽然牌子不出名,但评价很高」这个标准选的。对了,伞也是。我和他借过伞。当时觉得好用,后来一查竟然卖两万日元。这个有钱人。 明明他对世间没兴趣,可因为这个提不起兴致又显得丢人,于是勉强装出兴趣。初三时远足去游乐园,他给我的感觉也是「姑且装作兴高采烈吧」这副样子。 对了,他基本上喜欢装样子。 ,实际上却喜欢做梦,有理想主义的一面,然后因为世间没法处处如意而失落。就连失落的方式都很麻烦,感觉就像跑到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地方独自受伤一样。你倒是多学学和人相处啊。 他真的发怒时,会微微冒出眼泪,但我从没见过他哭。明明我哭的样子都让他看过。所以,好狡猾。坂口总是这么狡猾。 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却能毫不犹豫地违反校规。就连清扫员的事,他都没有设太多规则。这是觉得目无法纪很帅吗?可举止上又一副优等生模样,更让人不爽。 他的说话方式基本上显得自命不凡。嘴上喜欢说没法反驳的正论,让人搞不清他真正的想法。态度上感觉不到热情。 然而本性却相当激情,对讨厌的事就想大声喊出讨厌。他一本正经地期待世界能够美好又符合理想,但或许是因为难为情而说不出口,结果显得冷淡。但实际上他绝对无法放弃希望,无论多少次都会继续期待下去。想必他对我也抱有某种幻想,于是自以为了解我。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明白真正伤害我的是什么。他没有理解我最脆弱的地方,也没有理解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事物。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能保护我。八年前的那件事也一样。因为极其错误的判断,表面上他保护了我,实际上对我的伤害比谁都深。 这些我全都讨厌。 我对坂口孝文讨厌透了。 * 要罗列讨厌他的地方,真是千言万语都道不尽。 我在制道院的回忆里全都有他,而在这八年里,那些事也都在伤害我,所以真的怎么说也说不完。他主动报名做图书委员让我讨厌;被他看到流泪的样子让我讨厌;和他一起吃过的杯装炒面很好吃所以让我讨厌;他的手意外地大,帮忙一起寻找剧本所以让我讨厌。 直到太阳落山,我始终在想他的事。 包里本来放了一本文库书用来打发时间,但我一次也没有翻开。 正常向右转动的时钟指向六点三十分。我把后脑勺顶住房门,抬头朝天花板看去,然后轻轻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就像是演讲前让自己镇静。但我失败了,心跳依然剧烈。 ——如今他仍让我心跳不已,所以我讨厌他。 讨厌他的地方,我已经列举了很多吧。 在最后,我想说出喜欢他的一个地方,却没法用语言表达。无论如何都没法归结为一点。他是全世界我唯一讨厌的坂口。像个蠢货一样固执己见,却没人能代替的坂口孝文。 我打开对讲机开关。 上面传来细小的噪音,仿佛呼吸,又仿佛体温。那声音不像以前那样令人愉快,只让我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茅森。」 他的声音叫起我的名字。 我低头咬紧牙。 「用不着对答案。无论时钟逆向转动的原因,还是你背叛我的理由,我全都知道了。」 我声音沙哑,明显变了调。真是丢人。我后悔没在打开对讲机之前先清清嗓子。不过经过八年,我们终于再次共享同一个频率。 「我决不原谅你做过的事。这辈子,直到我死,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时刻记在心上。」 这无关自尊或是我的风格。 单纯从最坦率的心情来讲,我决不原谅他。 对讲机沉默了很久。蝉已经停止鸣叫,寂静让对讲机发出嗡嗡声。我低着头,用力把对讲机压得耳朵痛。 上面总算传来坂口的声音。 「我一直最喜欢你了。」 他的声音变了调,似乎带着哭腔。 在换行似的间断中,传来坂口吸了口气的声音。 「真的,一直喜欢你。那时就喜欢,现在也没有变。」 握住对讲机的手用力攥紧。 这我当然知道。至今为止,因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已近无数次在心里向他问过:「为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了解坂口孝文。 八年前,他一定也是一心为我考虑。为了我自作主张伤害我。心里想要保护我,结果背叛了绝不该背叛的东西。 「如果和你一起,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海豚星。」 不是说清寺伯伯的《海豚之歌》。 如果和他一起,一定能将我所相信的、那个长夜过后迎来黎明般的温柔故事变成现实。和时钟逆向转动的某颗遥远的星球无关,我们肯定能证明,现在生活的这颗行星拥有理想的未来。 「然而你却背叛了我们一起度过的所有时间。」 在我们之间诞生的一切——包括两人的种种对话、拜望会的晚上、hi-crown、对讲机中混杂噪音的声音,都被坂口背叛了。 真正重要的,明明是这些才对。明明这些事物的价值超越一切,他却以为单单一部剧本就能胜过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这便是他对我的背叛。没能相信坂口孝文对于我的价值,就是他全部的过错。 「所以我讨厌你。」 如果八年前我读了清寺伯伯的《海豚之歌》,一定会非常消沉吧。但那只不过是在坂口面前多哭一次而已。只不过会理所当然般跌倒,再理所当然般站起来,然后牵住他的手。 和那个生日相比,海豚星的真相根本算不了什么。和放在桌上的hi-crown相比,无论怎样的故事我都能轻易接受,然后继续前进。 耳边传来坂口的声音。 「可以再听你说一次吗?最好,可以面对面。」 我用力闭上眼睛。 「那你过来,给我道歉。」 我已经不再忍住眼泪,继续闭着眼睛,想象某颗星球。 那里不是海豚星,也不存在于故事之中。它距离我们很近,早晚会变成现实,但现在还没能找到。 总觉得我一直待在漫长的夜晚。夜晚怎么也不肯过去,看不到明天,让我难受,愈发不满。为什么地球的自转这么慢?为什么陈旧的时代要持续这么久?我开始想象长夜过后迎来黎明的这颗星球。 到那时,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一定只会变成愚蠢的故事。无论是我咽下的泪水,还是坂口弄错了前提的爱情,都会失去价值。两人反复讨论的理想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甚至显得陈旧。取而代之出现的是真正的爱,正确而诚挚。在它面前,我们今日的一切都会成为昨日不值得一提的借口。我将永远以那个世界为目标前进。 所以,快点过来,打开那天你关上的门。 如果你能好好道歉,要我说多少次都可以。 ——在这个世界上,我唯独对坂口孝文讨厌透了。 然后两人一起聊聊吧。 聊多少都好,聊多久没问题。为了将来找到真正的爱,来聊聊与之类似的东西吧。 为了世界迎来明天,让我们再次在星星下迈开脚步。 坂口孝文 我听到了茅森良子的声音,可以再次与她交谈。 光是这样,世界就变了。无论带着湿气的空气、微微散发香气的草味、夜晚到来时的昏暗、还是心跳,全都和我找回自己的轮廓一样,开始有了形态,变得生动立体。 心中已经确信自己该去的地方。 我背对天空,拉开校舍的门。门没有上锁,我从微微拉开的门缝挤了进去,全力奔跑。光滑的木制走廊让运动鞋底打滑,我硬是继续迈步。 ——茅森。 那个夏天的我很愚蠢,虽说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变化。或许我只是徒劳地度过了八年岁月,却仍在不停后悔。所以我已经明白自己的过错。 那时,我过度相信无偿这一行为。 因为我会受伤;因为我会放弃茅森良子;因为我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擅自认为一厢情愿的爱情可以得到原谅。因为我会流泪,所以想要把自以为是的任性称之为爱。明明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茅森。茅森。 跑上楼梯时,右手猛地撞上扶手。我没有感到疼痛,一丁点都没有。茅森良子就在前面。 其实我早就想这样。从八年前开始,想法从来没有变过。我早就该向她奔去。既然发愁,不如到她面前发愁。既然犹豫,不如原样说给她听。在茅森面前,我根本没必要逞强,只要做愚蠢的自己就够了。 我喘着粗气站在学生会办公室门前,已经不知道打湿脸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子,实在太丢脸了。 但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信。 茅森良子很美。不是说她理性的嗓音、深绿色的眼睛或是坚定前进的身影。只要相信诚挚地坚持自己信念的她很美,这就足够了,其余任何事都不需要自以为明白。 无论再无知、再愚蠢,我只需要明白一件事就好。 只要我不放弃对茅森的理解,她便不会放弃向我传达自己的想法。 电子版特典《两人二十四岁的时候》 坂口孝文 我和茅森良子互送生日礼物的习惯是从初三的夏天开始,到高二的夏天结束。我的生日在五月,从她那里收到的礼物共有两份。 其中一份是制作精美的皮革制书套,另一份是一副对讲机。那副对讲机由我和茅森各拿一只,后来两人反复使用。那时候,我们通过对讲机的电波交换过许多个人的想法。 我很喜欢那只对讲机。红色的对讲机外形与邮筒相似,稍稍给人怀旧的印象,颜色也令人喜爱。无论打开开关时的手感,还是调整频率时的噪音,都给人触手可及的愉快心情,这是手机做不到的。而且最令人喜欢的,是上面小小地印着制造商标志,低调却又显得自豪。我知道那家制造商,是绵贯条吾的父亲经营的公司,而且他自己也在大学毕业后直接到那里就职。 那家公司大概四十年前在京都成立,听说原本的主打产品是晶体管。我们就读制道院时,那家公司的强项是集成电路,但在和海外企业的竞争中不断失利,现在主要发展led产品。他们基本上是制作零部件销售给大型家电厂商,而部件上不会印公司名,所以和销售额相比,公众的知名度很低。不过偶尔——按绵贯的话来说,就是忽然一时兴起——会由自家公司推出产品上市出售。茅森送给我的对讲机也是他们一时兴起的产物之一。 * 在二十四岁这年的十一月,我久违地和绵贯见了次面。在离他老家不远的平价意大利餐厅,我们点了简单的前菜还有意大利面共进晚餐。见面的名目是我拿到了某项资格证,但这件事也就是干杯时提了几句,之后我们聊到对讲机。 「我还挺喜欢自己家公司的产品呢。」他说着笑了。「如今到处都有手机基站,对讲机给人感觉陈旧对吧?不过这种陈旧我喜欢,感觉很真切。」 我也喜欢对讲机。 和手机相比,它块头大很多,功能又少,而且通话质量不算高。但只要双方走得够近,再共享相同的频率,那么无论在这颗星球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相连。这正是我喜欢的地方。 然后我们一起夸起对讲机来。 「换句话说,这就像是手牵着手呀。」绵贯说道。「必须两人都伸出手才行,我喜欢这种麻烦的地方。」 我听了点头。 「嗯。因为花了些劳力,所以也有好处。就像小学时去玩具店时一样,在路上也很开心。如果一切都过于注重效率,类似仪式感的心情就会消失。」 「没错。令人愉快地花费劳力,可以让劳作变成仪式。」 后来我们聊起制道院。 绵贯似乎也对制道院停办感到意外。 至少在公开声明停止招生前,制道院实质上的入学竞争率都维持在三倍左右,从没有出现过报考人数不够的情况。要说当地的私立升学学校,首先被提到的总会有制道院的名字。 「从根本上就不太对啊。按那所学校的性质,只靠入学金和学费根本没法维持运营。」 绵贯说道。 制道院似乎有三成收入要靠捐款,可以说是校友会支撑着制道院。所以在校方和校友会意见无法统一后,最终选择了停办这条路。 准确说,名叫制道院的学校并不是完全消失。听说它被东京一所著名的私立大学出钱买下,以那所大学的附属高中这一形式转移到其他位置。制道院的名字前头加上「附属」一类称呼,对校友会来说是种屈辱吧。 我们还就读制道院时,校友会的力量就有明显的衰弱。在长期萧条下,能随心所欲地给母校捐款的毕业生少了很多,这便是最主要的理由吧。但还有其他原因。 我们高三时发生过大地震,受此影响,各种教育机构的建筑物都需要重新评估抗震结构。如果不重建,制道院很难在现有状态下满足安全标准。 但据绵贯所说,校友会根本就不同意重建校舍。在他们看来,很多校舍的建筑都有历史价值,想在现存基础上修补后继续使用。校方改变不了校友会的消极态度,只好四处筹款,但最后筹不到足够的钱,只好将学校出让给一所大学。 喝了红酒的绵贯脸颊发红,他寂寞地嘟囔说: 「这都像是对讲机一样啊,如果频率对不上,就连不到任何地方。」 听到这话,我想到了《海豚之歌》。在清寺时生那部不为人知的剧本中,有一段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当然,我不知道清寺时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写下《海豚之歌》。但总觉得那部剧本与我和绵贯聊起的对讲机奇妙地联系在一起。 与群体失散的海豚为了寻找同伴而拼命大声鸣叫,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歌声。 那是悲伤的歌,但其中不只是悲伤,同时也是拼命想要与谁产生联系。 那时——还在制道院时的我很幸福。 因为茅森良子和我的距离可以通过电波相连;因为她手里有可以与我相连的另一只对讲机。她送给我的对讲机上每一处都令人喜爱,但最重要的不是对讲机本身,而是茅森在另一头。这件事简直无比美妙,就像梦一样。 就算现在,我每天晚上仍会攥紧那只对讲机。多数时候是在想象之中,但偶尔也会真的拿在手上。 如今我们两人的对讲机相隔很远,再不会发出声音。 但现在我仍然会在梦中看到两人用电波相连。就像独自拼命发出鸣叫的海豚。 茅森良子 久违地听到坂口的名字,是在校友会年末举办的聚会上。 最近我和校友会的会长——三木先生关系还不错,至少碰面时两人可以露出笑容闲聊。感觉三木先生还没有认同我,但欢迎毕业生中出现名人。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有谁在将来有望成为政治家。我还没有自称政治家的资格,但在他眼里有希望的名单上,我似乎已经占上了末席。三木先生的打算想必和我在制道院时接近荻同学一样。换句话说,就算帮助毫无疑问会成功的人,最后甜头也不多。既然这样,不如帮助处于不利局势的人获胜来卖更多人情。 三木先生似乎和坂口的祖母很熟,于是自然而然聊起了他。据说坂口在大学毕业后还是在自己家公司就职。我和坂口还亲近时,总觉得他更想离开家,所以这个选择让我有些意外。恐怕我们高三时发生的大地震也造成了一定影响。因为那次地震,坂口家公司位于东北的造纸厂受到了很大损失。虽然也不至于让坂口家因此濒临破产,但或许多少有了危机感。 「他是个勤勉的孩子呀。」三木先生说道。「是叫什么来着,他最近拿到了一项和横版字有关系的资格证。说不定他打算早晚要独立吧。」 三木先生似乎挺中意坂口。 说起坂口时,他脸上便露出暖心的表情,就像说起引以为傲的孙子。 我也没有特别费力就露出笑容回答: 「但他很顽固。只要决定为家里的公司尽一份力,就会做到最后吧。」 「是这样吗?」 「是的。要说他对什么放手不管,我只见过一次。」 唯一那次放手不管的,就是我。 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他背对我转身离开,只留下桌上的hi-crown,还有带海豚浮雕的时钟。 三木先生仍带着柔和的笑容,他继续说: 「不管怎么说,他这个孩子挺怪的。所谓勤勉都伴随着野心。无论是谁都一样。没有野心就坚持不下去。但不可思议的是,孝文君没有给我这种感觉。」 我脸上还挂着微笑,但内心摇摇头。 坂口一样有野心吧,而且肯定根本不打算隐瞒。只不过在旁人看来,那不像是野心。他的反抗非常安静。一声不出,心里却怀着宏大的愿望。那个夏天,或许他曾比我更热心地寻找过海豚星,只不过表面上始终沉默寡言。 的许诺。 告别时,他又一次提起坂口的名字。 「以前孝文君曾说过,要我好好看着你。」 听了这话,我脸上应该还挂着完好的笑容。大概吧。 仔细看下来的确很有意思——留下这句话后,三木先生离开了。 * 坂口孝文的事至今是我的心理阴影。 只有他是我的天敌,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战斗——不,准确来说,我无法在和他的战斗中期待自己获胜。 高二那年夏天与坂口诀别后,我拼命想忘记他。想把他与其他大多数人归为同类,想对他也露出同样的笑容,并相信这对自己来说是种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