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与小说家》 转载信息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 作者:南海遊 画师:takolegs 图源:janoe 翻译:夏洛特丨倾听の翅膀丨ninan丨klinys丶孤 校润:ninan丨追影丨倾听の翅膀丨viryscatli 论坛:masiromoe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若喜欢该书还请支持正版 请尊重翻译、校对以及润色的辛勤劳动,转载时请保留信息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hello gugu汉化组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 【简介】 「你就是那啥,比我想象得还要让人讨厌的家伙呐。」 「以你那贫弱的想象力为标准,这个看法欠缺说服力。」 正历1873年,城市为蒸汽机产生出的烟尘所笼罩。一位失去工作的佣兵,意外接到了某位小说家的委托。其内容为担任小说家前往『地图上未有记载的山』取材期间的护卫。迫不得已的佣兵,以及通过消去法只能选择对方的小说家。俩人一路上争吵不断,不久后被卷入了牵扯到整个国家的阴谋之中……这是一个横贯大陆铁路已经竣工的高度发展时代,却也是个连电灯都还没诞生的薄暮时代。在这与19世纪的美国『莫名』有些相似的世界里,故事开始了。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 作者:南海遊 画师:takolegs 图源:janoe 翻译:夏洛特丨倾听の翅膀丨ninan丨klinys丶孤 校润:ninan丨追影丨倾听の翅膀丨viryscatli 论坛:masiromoe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若喜欢该书还请支持正版 请尊重翻译、校对以及润色的辛勤劳动,转载时请保留信息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hello gugu汉化组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 【简介】 「你就是那啥,比我想象得还要让人讨厌的家伙呐。」 「以你那贫弱的想象力为标准,这个看法欠缺说服力。」 正历1873年,城市为蒸汽机产生出的烟尘所笼罩。一位失去工作的佣兵,意外接到了某位小说家的委托。其内容为担任小说家前往『地图上未有记载的山』取材期间的护卫。迫不得已的佣兵,以及通过消去法只能选择对方的小说家。俩人一路上争吵不断,不久后被卷入了牵扯到整个国家的阴谋之中……这是一个横贯大陆铁路已经竣工的高度发展时代,却也是个连电灯都还没诞生的薄暮时代。在这与19世纪的美国『莫名』有些相似的世界里,故事开始了。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 作者:南海遊 画师:takole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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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保持着抬头的姿势,补充了一句话。我不知道这人在注视着夜空的什么地方。毕竟阴天里的夜空,只能看见一片黑暗。摇曳的篝火,使得这家伙的侧脸看起来,既忧郁又像是在微笑。 「现实和故事不一样吧。」 我把人尽皆知的事,化作言语说出口。哪知小说家马上就摇了摇头。 「没那回事。谁的人生都可以变成故事。」 「是谁的人生都可以变成悲剧好吧。」 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话后,小说家顿了顿,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至今为止读过多少『悲剧』,但严格来讲『悲剧』里也存在『救赎』。故而卡塔西斯才会诞生。毫无救赎的悲剧,等同于无味的干面包。连一滴眼泪都催不出来。」〔※译注:卡塔西斯,拉丁文katharsis,哲学用语。〕 这非常有小说家风格的充满智慧的发言,让我叹了口气。 「真不巧,我可没读过几本书。」 虽然准确来讲,是「完全没读过」就是了。 「那么你应该改变一下你的生存方式。读书可以加深你对整个世界的见解,绝非白费时间。」 「见解,呵。」 我的嘴角不知不觉间,扬成讽刺的弧度。如果这里有面镜子,那么上头肯定会映出一个我最讨厌看到的表情吧。 我立刻皱起了眉头,语气厌恶,说:「事到如今,你还想让我学些什么吗。」 无论知道多少东西,无论有多大的求知欲望,预料之外的事情,总会以最糟糕的形式出现。这是我的经验谈。 「你讨厌?」 「讨厌什么?」 「这个现实,这个世界本身。」 「讨厌啊。」 我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那家伙却对此表示否定。 「不对呐,你所厌恶的并非世界,而是你自己。」 ───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不过在我这样反驳之前,小说家又接着说。 「世界不会否定任何人。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肯定你我而存在的。」 她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充满自信,仿佛在说,这才是真理。这使得我忍俊不禁。 「真想让十多岁的我也听听看啊。」一阵干笑之后,我吐出一口烟,「这样一来,我的内心或许会有所触动吧。」 遗憾的是,这家伙的名言警句就跟旧报纸的标题一样,无法动摇我的内心。我已经听过未免太多的骂声,根本不可能相信那句话。 「你这人可真固执。」 小说家望着我,苦笑起来。但我这次并没有笑,而是带着略显认真的表情询问。 「你真那么认为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啊。」 「为什么你会那么认为?」 「哪怕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我也肯定会想要尽量望着前方。」 说罢,小说家再度仰望阴云密布的夜空。就像是在寻找位于天空某处的月光一样。 ───为什么这家伙会有这种想法? 这种疑问理所当然般,从我的心中涌现。 我刚才听小说家提起了她的身世。就算说得客套点,那也称不上是幸福。不如说,应该称其为悲剧,即便她因此而被憎恨冲昏头脑,舍弃掉自己的人生,也毫不为奇。 尽管如此,这家伙仍不容置否地位于此处。获得小说家的地位、其实力得到世间的承认、如今又在积极地接纳人生。对我来说,这些都显得非常不可思议。至少,那是我无法做到的生存方式。 但是,不对,应该说正因如此,我才能多少明白一些。 这家伙和我,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不干不脆的逃避、不高不低的责任感,以及彻底无视掉自我厌恶的黎明───这家伙肯定生存在与这类东西无缘的世界里。当面临最后的选择时,不得不从白与黑中选择一个的话,这家伙绝对会选白。而我肯定直到最后为止,都无法做出决定吧。 「别那么自卑。」 小说家把那句话,传达给了不知何时低下头的我。 「你并非自己所认为的那么不起眼的人。」 这句仿佛看穿了我整个人的话语,让我不由得咂舌。 「这话还真暖人心怀哈。」 听到我的自嘲,小说家抿嘴一笑:「我对你唯一抱持好感的地方,就是你决不自悲自悯。也就这点值得我对你怀有好意。」 尽管我打算回句:「被你喜欢上,我也没什么好处。」,但最终还是将其咽了下去。 因为小说家露出温柔的微笑,注视着我的双眼。 「所以一点点也可以,请为你自己感到骄傲吧。」她如是宣言说,「不怜悯自己,就是自己的目光,仍望向前方的证据。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至少一定要认可这样的自己。」 这句话,意外轻松地说进了我的心坎里。这是一句似乎曾在某处听过的、平淡无奇的话语。然而,经这家伙之口说出后,就莫名地具备说服力。 我瞥开脸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从行李中拿出一个睡袋。在不与她视线交汇的前提下,把睡袋放在她前边。不知为何,我现在不想被她看到我的表情。 「明天上午就能到达目的地。今天就休息了吧。」 我淡淡地说完,便用毛毯裹住自己的身体。 「嗯,就这样吧。」 小说家跟往常一样,平淡地回应一句之后,就钻进了睡袋里。我们并没有在就寝时互道晚安,这点和昨晚一样。 我裹着毛毯在篝火前坐下,抬头仰望夜空。 只见微弱的月光,从阴云的缝隙之间钻出,洒向大地,照耀着整个世界。 我隐隐觉得那光非常美丽。 真的,只是隐隐觉得。 ◆ 正历1873年,春。 我和小说家踏上了旅途。 目的地是未记载于地图上的魔山,那座据说位于半山腰的『灭亡于一夜之间的小镇』。这趟旅途为的,全都是确认那个传说。 我想把它写成故事。 如果想要创作一篇故事,那么不用想,肯定是那个小说家比我适合得多。或者说,如果让那个小说家来执笔,说不定就能编出更风趣的台词、运用更巧妙的文法,写出一部让人泪流不止的超级感动大作吧。我也有可能清算完过去,并向着新的明天踏出一步。 但是,我还是想由自己来讲述这次的故事。讲述我在这段旅途中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然后又解决了些什么。 应该讲述这些的人,一定并非那个小说家,而是我自己。 这是应该由我来讲述的故事。 无论这将是篇由何等拙劣的文笔写成,哪怕这将是篇无法得到救赎的故事,也依旧如此。 接下来要讲 述的是,我这个佣兵和某位小说家踏上旅途时的故事。 是一篇铁剑和打字机的故事。 〈一〉太阳照常升起 chapter.1 the sun aslo rises 〔*注:出自海明威创作长篇小说的书名。〕 ◆ 真是糟透了。 或者说,在早上起来时,就已经有那种征兆也说不定。 说起来,今天早上包租婆唯独没有回应我的招呼。早餐煎鸡蛋也只有我的是蛋黄烂了的,出门时右脚的鞋带还断掉了,再加上,在上班途中被野狗给吼了三次。 这样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一堆的提示。原来如此,老天或许已经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预告过我,今天将是我最糟、最不走运的一天了。 我再次看向眼前的通告纸。 「佣兵公会『夕阳公会』于三月三十日停业。感谢大家长年以来的光顾。」 这张贴在门前的羊皮纸,我想我已经来回读过十遍了。然而,不管我读多少次,写在上面的文章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出差两周后,回来上班一看,职场已经倒闭了。 我花了三分钟左右,才令头脑正常运转起来。 喂,给我等等。这他娘什么情况啊。 既然心有疑惑,想要问人,那就得尽快行动。我迅速绕到建筑的背面,朝着后门跑去。 公会不可能这么突然就倒闭了的。这肯定是那些为了吓唬我的同僚们开的玩笑。 然而,跑进事务所中后看到的景象,使我再次愕然。 在那间我熟悉的约十米见方的小房间里,跟平时一样,有着明媚的朝阳从窗户射入,照亮飞舞在半空中的微量尘埃。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首领那堆满了书籍文件一类的办公桌也好,堆满了有发霉味的顾客名单的书架也好,满是补丁的接客沙发也好,全都不见了。除了有好几个木箱躺在地板上以外,整个空间里仅有一种空荡感。「中空之箱」。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如此适合用这个词来形容的景色。 喂喂,同僚们啊,不觉得这玩笑开得太大,太过火了吗? 就在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开门声。我转身看去,见到一熟面孔正抱着一个装行李的木箱子,走进了事务所。此人瞬间睁大双眼,并喊出我的名字: 「噢,索多。」 这是一位体格无比壮硕,留着一嘴胡须的中年男性。 「出差怎么样啊?南方已经暖和起来了吧?」 我的上司兼公会最高负责人───巴利?欧尔曼首领如是说道,并有些得意地扬起了嘴角。听到他这种就像是一切都与平时一样的语调,愤怒比疑问更早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着立刻就要冲上去揪他前襟的我,首领一脸尴尬地挠起头来。 「还能怎么回事。」他苦笑一声,「如你所见,就是这么一回事。咱们公会倒闭了。解散啦,解散。」 他的语调中,一丁点儿也不含悲怆或绝望之类的感情,倒不如说是非常爽朗。这个男的,一旦露出副无所谓的模样时,就会说出些不得了的事情。 「倒闭了?解散?那种荒唐的事───」 『……真发生了谁他娘受得了啊!』我打算这样吼道,但却被首领的一声叹息给阻住了。这声叹息与之前截然不同,蕴含着一种看破世事的沉重,且很阴暗。 「教会那边来了通告。」 首领从夹克衣的内兜中取出一张纸。尽管这张纸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但依旧能看出是张质量上乘的纸。仔细一看,上面还印着教皇厅的纹章。 「这什么玩意。」 「教皇亲笔的劝告状,也就是最后通碟啦。」 「这么蛮横。」 我从首领的手中,把那个劝告状啥的给抢了过来。我只看到上面拼凑排挤着一堆有些复杂的单词,不过也还是能看懂上面究竟讲了些什么。 解散公会。总得来讲,就是这么一件事。 我因愤怒、混乱等情绪,而弄得说不出话。首领用温热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是在看理解力迟钝的儿子一般。 「来,先坐下吧。客套是这么客套一下,但很遗憾,这里已经没有凳子了。」 首领看上去有些自嘲。我在随意扫了他几眼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就地坐下。首领则是坐在装满行李的木箱上,并从怀中取出烟,点上火。 「你也要来根不?」 我一把抢过一根向我伸来的烟。但,我摸了摸自己夹克衫的口袋,并没有找到打火机。看样子是忘了带了。真是够了,我他娘今天到底是有多不走运啊。 「喏。」 首领将打着的燃油打火机向我伸来。尽管我心里很不爽,但还是叼着烟,靠近了火。看着我这副样子,首领的眼角微微舒缓了些许。 「索多,你还记得不。」 「记得什么啊。」 「七年前,你小子刚来这个公会的时候,你也忘了带打火机。然后,我像今天这样,给你点了火。」 「不记得了。」 「是吗。我可还记得。」 「我现在可没有闲心陪中年人感伤呐。」 「嗯,我想也是。」 「说得像是真的知道一样。」 「那当然啦───毕竟咱们都打了七年的交道了嘛。」 看着他那眯起来的眼睛,我不禁咂了下舌。 「然后呢?你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吧。」 首领边吐雾边答道:「嗯,其实在以前就收到过好几次通知了。自从一年前,新教皇在皇都上任后,全国的行政构造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我默默点头。那是发生在皇都里的大规模行政改革。虽然我不懂那些难懂的事,平时也都是快速扫一眼报纸就不看了,但也有从中了解到,国家构造发生了大变化。 「就是以前报纸上说的『理想乡政策』吗?」 「对。教皇厅如果想要完成打造『理想乡』的目的,好像必须把民办武力组织从这座都市里消除掉。」 「就算是那样,这也太过突然了吧。再说,这个劝告状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 「十天前。」 真是惊呆我了。这事太过于荒唐。这么突然地就下达通知的教会也真有够霸道的,但乖乖关门的公会也相当窝囊。 「真是够了,干嘛那么急就弄这种事。」 「因为一个月前到这里来的红衣主教啦。」 红衣主教。 那是每年从皇都派遣到地方都市来的,带有任职期的行政官。他们有权实行任何符合教皇之令的政策,不论其内容是什么,算是真正的地方行政统治者。 「詹姆士?马尔姆斯汀主教么?」 虽然并未亲眼见过本人,但我有在报纸的照片上看到过他好几次。那是一位初老男子,一头金发中夹有些许白发,大众脸。其不显眼程度到,要是没有红衣主教这一头衔,别人在看到他的脸后,下个瞬间就会彻底把他这个人都给忘了。 「我记得,好像是个长得像根萎掉的黄瓜的家伙来着吧。」 「你的比喻一直都相当有意思。」 巴利首领笑道。然而,那很快就变成了苦瓜脸。 「但是,这位外表温厚的行政官很强硬。不仅仅是咱们公会。光是这么一周,伊库苏拉的佣兵公会就有四家关了门。剩下的只有『朝霞公会』、『月夜公会』了。虽然他们关门,大概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我边听着这些话,边朝着天花板吐烟。 在我进入公会时,也就是七年前那会儿,这座都市,伊库苏拉里还有着二十来所大大小小的佣兵公会,在这里互相明争暗斗。随着商业贸易旺盛,有众多的商人从海外来到这里后,对佣兵的需求量必然也有所上升。一般情况,从一座都市去往另一座都市时,为了应对途中可能出现的『獠牙野兽』,那么有必要雇佣佣兵。此外,为了搬运沉重的行李,也需要相应的劳动力。与商业的活跃化成正比,佣兵行业自然也极其隆盛。 而现在剩下的佣兵公会仅有两家了。何等让人沉郁的话题。 「但是,我还是接受不了啊。」我开口说道,「真亏公会的佣兵们能够接受这种事。那群家伙都是些暴脾气不是?全是些遇上这种待遇,肯定会闹反叛的家伙啊。」 首领沉默了一小会儿后,答道:「大概,公会的经营者们,或者说那些佣兵们也明白时代的走向吧。」 「时代的走向?」 首领望着天花板,如同叹气般,吐了口烟雾。 「伊库苏拉被称为『佣兵都市』,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自从四年前,横贯大陆铁路搭建出来以后, 佣兵的工作就骤减。这四年里消失的佣兵公会,超过双手之数。就算教会不动,大部分佣兵公会也总有一天会主动关门的。」 ───那算什么啊。 我想要这么吼出来,却在看到巴利首领垂下的眼睛后打住了。至今为止我从未见他露出过这种眼神,也从未想要见到。 「我说,索多,你也多少有所察觉到吧。最近,一周能有一份工作委托就算很好了。都市之间的往返也已经没有必要冒危险了。现在就连『獠牙野兽』,只要不是去非常荒僻的地方,也不会遇到。已经,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啊。」 我一言未发。其实我也有察觉到那件事。虽然察觉到了,但却装作一副没有察觉的模样。 我将还剩很多的烟丢到地上,用脚把火踩熄掉。 「……趁我不在家时,关掉公会也是你的计划之一吗,首领。」 首领苦笑着,稍稍低下头。 「抱歉。毕竟你是这个性子嘛,就算是要跟教会的家伙拔剑相向,你也会反对的吧。」 「其他家伙呢?」 「没法接受,但是能够理解。」 据首领所说,似乎是公会有发退休金,教会也有给保险金。与其说是他们理解了,不如说是他们被迫理解了才更准确吧。 「啊,当然,你的那份已经存到你的账户里了。这次的出差费也在里面。」 我默默地盯着天花板。我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该发怒,还是该叹气。在非自愿下将状况,或者说将那一原委彻底理解后,导致我都没有心思去做那些了。 已经,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到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首领,你今后打算干什么?」 「我吗?这个嘛……」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在想要不要用退休金开家花店。」 「花店?」 「嗯。毕竟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养过什么。」 「那算什么啊。」 一想象到他疼爱花草的模样,我就忍俊不禁。啧,再不合适也要有个度啊。 看到我笑起来,首领皱起了眉头。 「你小子真是不懂礼貌啊。那索多,你小子打算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并站起身来。 「刚刚才被告知自己下岗了,你觉得我有可能会在想下一步的打算?」 「哈哈哈,那说得也是。抱歉。」 首领也站了起来,将他之前坐着的木箱扛到肩上。空着的手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没事的啦。你小子还年轻,做什么都能行。」 「说得轻巧。」 「毕竟是别人的事情嘛。」 「你这上司真过分。」 「因为已经不是上司了啊。」 我厌恶地咂舌了一下后,『前』首领呵呵地笑了起来。听到这一如既往的笑声,我感觉心里对他有火,都是件蠢事。 待愤怒消退后,涌上我心头的,全是一种「在这之后不得不去求职」的郁闷。 我真心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 温和的海风从东方吹来,将大钟楼的钟声运往都市中。 在我刚来这座都市时,从都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那栋钟楼。如今,高耸建筑林立,将钟楼的身影,从人们的视线中隐去。再过上数年,那钟楼的钟声,肯定也会被都市中的喧嚣声所遮盖,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伊库苏拉。 一座修筑在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格约州的最东部,面向珍珠海的平地上的都市。 这座都市自古以来就作为宗教性门面,摆着海外诸国看。如今在这里,仍有着超过三十之数的砖砌教会建筑,也就是『塔』的身影残留于此。然而,随着近年来商业贸易盛兴,形形色色的异文化融入了都市当中。 因此,这里是处古今之物同时存在的场所,一座内含时代矛盾的都市───这就是我所居住的地方,伊库苏拉。 从高楼大厦乱立的海湾沿岸的商业地带,稍微走上一段路程,就到了以前便存在于此的低层建筑物一带。在这一区域里,有着为提供庶民日常生活所需的商店,以及供其休息的小酒铺。 当夕阳从山间斜射入都市里时,我正趴在位于这块地区一角的咖啡店的吧台上。放在我眼前的咖啡,早已不再腾有热气。 「只点了一杯咖啡,你打算待到多久啊,索多。」 听到吧台后传来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来。眼前,一名谦谦君子穿着斜纹粗棉布制的围裙,正俯视着我。 他五官清秀,金发,戴着一副框架式眼镜,深绿色瞳孔,双眼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那副容貌端正到,连特意去说违心话的必要都没有。年龄应该和我一样是23岁,但在容貌上,我跟这家伙相比,压根就是天地之差、云泥之别。 「我现在,正在就人生中的蛮不讲理和不公平,进行着思考啊。」 「都这么大了?那种事,在十来岁时就该毕业了啦。」 他直接一句话结束掉我空洞的妄言,并把冷掉了的咖啡从我眼前撤下。随后从柜子上取出另一个杯子,注入新的咖啡,递到我的面前。 「这杯我请客。你就感恩戴德地喝下吧。」 「这是安慰?」 面对我阴沉的视线,候仅仅是耸了下肩。 候?谷林。 我在公会时的同僚,同时也是这家咖啡店『绿之骑士』的店主。 在正好一年前,他辞去了佣兵工作,并退出了公会,然后开了这家咖啡店。也就是所谓的,佣兵出身的少数成功者之一。 我臭着脸说:「我现在总算搞明白,自己平时心里是怎么看你的了。就是『嫉妒』,没得跑了。」 「我只是凭兴趣弄的。运气好罢了。」 「毫无自知的傲慢,可是更会遭人怨恨的啊,候。」 候喜欢阅读与咖啡,于是他就开了这家图书咖啡店。这两者好像就是这家店的主题。店内,四面墙壁上都设有书架,客人可以在这里享用喜欢的茶水、翻阅喜欢的书。也许是人们都接受了这一组合,店内生意也超好。就算是下午五点,店内也能看到不少的客人。 端正的容貌、有着自己的店子,而且业绩也很好。啧,真是够了,看着这家伙后,劣等感就会不断地涌上心头。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有神,那么那货肯定是个超不讲理的混账王八蛋。 「你今天心情很遭呢,索多。」 「要是有人在丢了饭碗的当天,还会心情好的话,那么那家伙肯定是个脑子相当有毛病的怪人。」 「那你现在这样子,就更不像是你了。」 我瞪着他后,候似觉得好笑般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 「你晓不晓得?贬低别人的玩笑啊,别名可是侮辱。」 「你又知不知道?被侮辱了的人之所以会生气,那是因为被人说中了。」 候面带爽朗笑容看着我,于是我随意地摆了摆左手表示认怂。跟这家伙斗嘴,我还从未赢过。 「不过,明明距离独立庆典就只有十天了,却发生了这种事情,还真是让人郁闷呢。」 「就是说啊。」我很是烦躁地摇了摇头,「要是有哪个佣兵这样子,还能沉浸到节日氛围里的话,我还真想瞧一瞧那人长什么样。」 在来这家店的途中,我体会着都市中和平日不同的喧哗,满心厌恶。每走过一块用各种錦丝,或纺织物装饰的都市区域,我的心情就会与之成反比地阴沉下去。 「神那混蛋,绝对是在带着世界一起找我的不痛快。」 「神才没闲到来理睬你这种小人物啦。」 听到这话,我很不爽地沉默了下去。 「这可是难得的一年一次的节日。虽然我懂你的心情,但也麻烦你别在我店子里散播过多的负面情绪啊,索多。」 「……真是强人所难啊。」 我目光阴沉地看向吧台的旁边。像是串通好了般,今天早报上写着的大标题就跃入了我的视野中。看着『独立庆典临近,热闹的街景』这句话,我的心情加速往下掉。 独立庆典,既是这个国家的恒例行事,又是一大典礼。 九十年前,『尤纳利亚皇国』重生为『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那一天───同时,也是当时的暴君莱昂皇帝逃出皇都,在这座都市里,在这座伊库苏拉里被革命军讨伐掉的一天。 或许还有着这一缘由在内,独立庆典在这座都市里的待遇更加特别。伊库苏拉是座见证了一部旧历史终结的都市,同时也是座见证了一部新历史开始的都市。这对居住在 这里的居民们来说,似乎是一种骄傲。 我之所以会觉得,那种发了霉的骄傲是种屁用都没的玩意,是因为我现在心情很糟糕吗? 候拿起那份报纸,打开其中一面给我看。报导上登载着挤满了众多观光旅客的中央终点站的情况,以及穿着稀奇古怪的贵族们下海港客船时的照片。 「今年是独立九十周年,会是一场相当大规模的庆典。毕竟,距离百年王国只差十年了呢。」 「真是个假惺惺的借口。至少给我再等十年,到百年的时候再闹起来啊。」 听到我的嘲讽,候微微苦笑了一声。 「而且,这次还有件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哦。这次庆典,好像还会有一名『聖女』从皇都来这里观礼。健在的聖人可是非常难以拜见到的,更何况,这次来的还是一位年仅十来岁的少女。听到这么罕见的人物会出现,人们大量汇聚至此,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嘿~」 我仅仅是点了点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候所说的话题是真心无所谓。看着打了个大哈欠的我,候叹了一口气。 「居然对身为奇迹的『聖女』都毫不关心,这可是卖国贼行为哦,索多。」 「真不凑巧,我活到现在,可都没见过那什么奇迹呢。」 顺带一提,所谓的『聖女』、『聖人』,似乎是种只有在一生当中,引发过两次以上的『奇迹』的人,才有资格获封的称号。由于这类人基本上都是些死后才被教会认定的,因此在如今,在这个国家里,现存于世中的聖人只手可数。 但要我说个人想法的话,我总能从那关键的『奇迹』的定义中,感到一股子可疑的味道。 「实际上,全是凭教皇的个人判断来决定吧?」 这就是我的观点。 「于是,那个聖女『大人』是引发了哪种奇迹啊?」 「好像是预知到了未来,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三次。」 我嗤笑一声。那种事真是无所谓。 「真希望她把我的未来也告诉我啊。」 「……看样子,现在的你跟庆典的话题,完全是水火不相容呢。」 「没错。就没有佣兵以外的家伙的不幸话题吗?要尽可能悲惨一点的,让我觉得自己的现状还算可以的那种。」我嘴角露出无比阴暗的微笑,说。 候耸了下肩,手里拿着之前撤下的杯子,转身背向我。 「然后呢,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候边在吧台里洗着杯子,边询问我。 我大叹口气,歪着嘴角,很随意地举起双手。 「哪有什么打算,完全束手无策了啦。」〔※译注:相当于天朝的举手投降。〕 「有去其他佣兵公会问过了不?」 「哪有从一条沉船上,特地跑到另一条快要沉了的船上的道理啊。」 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我忽然想起这句话,不禁咂舌。 「沉船么。」 候关紧流水龙头,一脸微妙的神情转过身来。 「实际上,好像因为那些『船员们』,有许多地方都遭到了恶劣影响。」 「想也是。」我冷哼了一声。 「遭到那种待遇,再呆的呆子都会发飙啊。更何况,那还是些血气方刚的呆子们,那就更加了。」 「现在好像都有区域,因为失业的前佣兵们,导致治安变坏了。今早那件事你知道不?好像甚至都有人去盗旧皇帝的墓地了。」 我不禁笑出了声。 「如果是为了泄愤的话,那佣兵里面果然都是些蠢货。明明旧帝派是教皇厅里的不稳定分子,弄了他们的象征,教会那群家伙拍手欢迎都还来不及。」 「单纯是盯着值钱东西去的吧。毕竟旧帝莱昂的墓地里,好像有用宝藏当陪葬品。」 「都开始盯上别人的东西,而且还是死人的财产的话,那作为一个人也算是完蛋了。」 我很是烦闷地啜饮了一口面前的咖啡。曾经与自己激烈竞争过的商业敌们,如今竟然去当盗墓者了,我感到非常傻眼,甚至替他们感到丢脸。 「毕竟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了。谁能想到短短两周不到,都市里的佣兵公会就基本上都被迫关门了。马尔姆斯汀主教的手段,着实惊人。」 「说起来,这动手速度,实在快得不同寻常。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是佣兵招惹到红衣主教了么?还是说,是为了不在庆典期间,在诸外国面前出丑?」 「这事落在粗暴的佣兵们身上,感觉还真有可能。」 候苦笑着,耸了耸肩。 「说不定,是在赚取红衣主教在教皇厅里的点数。毕竟上面给各公会的国家援助金预算,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因为这事,那个『理想乡政策』似乎也进展得并不如意。」 「简直蠢透了。」 约一年前,教皇厅为实现目标,而提出一新体制,俗称『理想郷政策』。根据教会所发布的方针来看,好像就是种「凭借更加强硬的内政统治,以及彻底的武力统一,推动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国际性强国化政策」。由我来说,就是种空有口号,却看不到最终的具体结果是啥样的政策。 「居然是受那个的牵连,我他娘真的越来越想哭了。都想为了传达我这一心情,直接闯入皇都里,引发反叛去了。」 「开头则是把横贯大陆铁路列车给劫持了?」 听到候的玩笑,我笑道。 「这点子不错,听着挺爽的。」 候似无奈般摇了摇头,然后从壁橱里取出新的咖啡豆。边用磨豆机将之磨碎边说。 「就算是开玩笑,那也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呢。据小道消息,伊库苏拉里的教会骑士团,好像有大幅增加成员的打算。治安警备明显会得到加强。」 听到这话,我不禁停下伸向咖啡的手。 「……消息可靠?」 「嗯。早就已经开始团员选拔考试的征募了哦。不过,这个时间点,考试会场感觉会被失业了的佣兵们给挤爆。」 候开心地笑着,但我并没有笑。他似乎是对此感到惊讶,向我投以怀疑的眼神。 「……索多,你在想什么?」 「教会骑士团么。那也不错呢。」 我摸着下巴,扬起嘴角。 教会骑士团,正如其名,是直接隶属于教皇厅的武力组织。不但收入远高于佣兵,而且饭碗还是铁打的。正可谓是一种理想的职业。 候望着陷入思考中的我,一脸怪异。 「你不是想发起武装政变吗?」 「反过来想下,佣兵是不择雇主的啦。你也是知道的吧。」 「可你已经不是佣兵了吧?」候叹息一声,继续说,「我这么讲是为你好,劝你还是放弃吧。教会骑士团可不是武力强大就足够了,还得要有学问才行。你连学都没有好好上过,去参加测试,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你是想说我是个傻瓜吗?」 「希望你把没有直白地把话说出来,当作是我的温柔。」 看着候那挂着爽朗笑容的侧脸,我不禁咂了一下舌。很是遗憾,我无法否定这家伙的话。 「但是,不去试试谁也不知道吧。说不定,像我这样的家伙,意外地就轻松过关了。」 「唯独说这种话的家伙,是肯定会落选的。」 「你这家伙真冷漠啊。就没有一点想稍微在后面推挚友一把的想法吗?」 「既然你这么讲……」候开始不情愿地翻起吧台里的柜子,「给,就稍微戳一下你的背吧。」 他递给我看的是份报纸。在报纸的广告栏处,有篇以『教会骑士团招募要项』为题的广告。 「这是昨天的报纸。好像正好就是明天,在北广场的中央教会里有场说明会。你先去听听那边怎么说吧。听完后,你也就会放弃了吧。」 我轻轻一笑,接下了那张纸。 「你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反倒是提起干劲来了。」 「遗憾的是,这世上仅凭干劲是行不通的。」 「之后你可别哭鼻子。」 「这句话,我原原本本地奉还给你。」 听到他那句反击,我轻哼一声,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给喝完,然后摸了摸上衣的口袋,也不去看抓出来的零钱具体有多少,直接丢在吧台上。 「这是咖啡钱,不用找零了。」 说完,我颯爽地从座位上起身。候则是淡淡地对我说。 「50分可不够哦,索多。」 我不禁咂了下舌。 「别那么斤斤计较嘛,咱俩什么关系对吧。」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候灿烂地微笑起来。 「那就请付两杯咖啡的钱 。还需要2元50分才够哦,索多。」 「有一杯不是你请客吗。」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嘛。」 我再次下意识地咂了下舌。 ◆ 翌日早上,我整理好装束,朝着位于北方广场的教会走去。 我从住处所在的伊库苏拉港湾的商业区,沿着直通向内陆的大道直走后,便可看到一栋由石墙堆砌而成的巨大灰色建筑物。那是建造于两年前的,横贯大陆铁路列车的停车站───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 不知何时起,终点站周边被称为新商业区,排列建造着众多的商业设施。据说,那一带的店铺数约为两年前的五倍,建筑物的密集度算是伊库苏拉里最高的。再加上,这一带还有着很多古时留下来的教会的管理塔,因此这里同时紧密并列着古代建筑与近代建筑,呈现着一副整座都市中,格外特别的奇妙风景。 由于近期将至的独立庆典,都市内张灯结彩。在各家店的店面前,都装饰着形形色色的假花,以及五彩旗子,使人看得眼睛疼。独立庆典是伊库苏拉每年都有的惯事,但总感觉今年的装饰,明显要比去年花俏艳丽得多。 我穿过终点站前的人海,走向通往都市北侧一号街区的主街。进入这里后,公共马车数目骤减,取而代之的是众多单马双轮轻便马车。 一号街区跟建筑种类繁多的新商业区截然不同,这里是教皇厅的职员,以及企业经营者等上流阶级者居住的,环境清净的住宅小区。街道树并排种植在平坦的石子路两旁,房屋俨然有序地并立着。所有房屋像是暗中约好般,都附有一块绿草坪庭院。这是一块,这辈子都跟我这种人没啥关系的社区。 在主街的尽头,是座有着大型喷水池的广场。广场的后方就是我的目的地───中央教会。 此时,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随便数一下,都不下于百人。估计大多数都是来听今天的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的说明的。我随意地环视一圈周围,发现大半都是些我在哪见到过的面庞。候的预想似乎是说中了。 教会前门排着一条长蛇。我打算进行入场登记,而朝那边走去。就在这时。 「───这还是真是出人意料啊,喂。你小子居然会在这种鬼地方。」 听到这一似笑非笑的声音后,我不禁在心中咂了下舌。我转身望向声源方向后,不出所料,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哟,有两周了吧?真是好久不见啊,索多。」 这是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精瘦男子,嘴角浮现着往常那玩世不恭的微笑,眼中光芒锐利无比,好比猛禽。 「……戈登。」 看到他,我总感觉像是被人当头泼一盆冷水般,心情顿时坠至谷底。那家伙则是熟不拘礼地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喂喂,难得跟咱这个大挚友再会了,你这兴致也太低了吧?咋啦,来大姨妈了?」 「来你个头啊,二货。」 听到他这粗鄙的玩笑,我皱着眉头,甩开了他的手。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依旧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你还是老样子,待人冷漠呢。」 「你也是老样子没变呐。」 我板着个脸,瞪着这位曾经的同僚。 戈登?博多因。 前佣兵,曾经跟我同为『夕阳公会』所属,实力仅次于位居公会顶端的巴利首领。 尽管他的脸上一直都带着轻佻的微笑,但至今为止,我从来都没见他眼中有过笑意。在他的眼睛里,一直都只有像是在探寻着猎物般的狰狞凶光。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名其妙地我就被这家伙看上了。公会时代那会儿,他不但经常缠着我,还时常跟我一起参加同一个任务。每次一到那时,我就会超郁闷。 我从以前起,就一直都应付不来这家伙。没有比跟一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待在一起,更会让人积攒压力的了。 然而,这家伙似乎完全不理会我的心情。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把我的心底话传达给过他,而且还是以相当直接的方式,但是这家伙的态度却总是老样子。 我很不友善地瞪着他。 「你在这种地方干嘛?」 「观察野鸟,这座广场里有一大把鸽子嘛。」 这家伙还是那么擅长故意触怒别人。 「少跟我扯那些无聊的玩笑。难不成你也打算参加团员考试?」 听到我的提问,戈登眯起双眼,很是令人生厌地笑了起来。 「『你也』也就是说,索多你要去参加吧。」 说漏嘴了,我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你丫的是在嘲笑我?」 「没错,我就是在嘲笑你。」 戈登恶意满满地笑着,眼神轻蔑地看向周围的考生。 「其实倒也没啥,我就是想来看下以前的熟人们,为重新就业而汗流浃背的样子啦。」 这人的秉性,真是扭曲到了让人觉得恨不起来的程度。 「所以我才讨厌你这货。」 「真遗憾,我可是最喜欢你小子了。」 戈登以像是要把我吞食殆尽般的狰狞微笑,招架住了我的轻蔑视线。真是够了,我感觉自己就跟在拿洒水壶,朝着沙漠洒水一样。 「你自个不也一样要重新找工作吗。少在这嘲笑他人的不幸,你自个再稍微活得认真一点怎样?」 在我这么建议到后,戈登似感到无语般摇了摇头。 「索多,所谓不幸,一直都是相对而言的。指的是在幸福者的角度看到的,不幸者的状况。你懂我说的啥意思不,昂?」 我愣了一愣,陷入惊愕之中。 「你已经找好下家了?」 「在一周前就已经搞定了。」 我揉了揉眉心,不禁想哭,低下了头。我他娘真的是越来越觉得,神是个蛮不讲理的混蛋了。凭什么这种性格缺陷者都找着了岗位,我他娘却是生活没有着落啊。 「什么活?」 「跟佣兵时代那会差不多,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啦。要是你想的话,我也可以介绍给你喔?」 我边诅咒着沉默了一瞬的自己,边摇了摇头。那是恶魔的甜言蜜语。这家伙介绍的工作,肯定不会是什么正经活。 「用不着。我的路我自己决定。」 「了不起。但在你来这儿的节点上,你就有点随波逐流了呢。」 戈登看了一圈周围后,哧哧地笑了笑。我今天到底得咂舌几次才行啊。 「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吧。又不是靠大道理,就能在世上活下去。」我也边看着周围的报考者,边说。 全都是些我在佣兵时代见过的面孔。这样一群家伙们,现在正为了能侍奉于从自己手上抢走了饭碗的教会的身边,而竭尽全力。我他娘越来越觉得这个叫现实世界的鬼玩意,是个欠缺美德的世界了。 「看来你心里也郁闷着呢。怎样,索多。要跟我一起来一发大的,搞个反叛玩玩不?」 戈登再次把手臂搭向我的脖子。 「起头,咱们先把横贯大陆铁路给占领了,然后开着火车进皇都,干他一票政变。当然是带着佣兵出身的伙伴一起。那样子一搞……」 我揉了揉眉心,大叹了口气。今天我最郁闷的事就是,我的思考回路居然跟这货是一样的。 「你想干的话,就自个一个人干去。」 我再次甩开他的手臂,转身离去。 「你还真开不起玩笑呢。人生里,幽默也是很重要的喔,索多。」 我没有搭理戈登的这句话,朝着教会入口走去。那家伙说的那『幽默』什么的玩意,跟我的价值观全然不相吻合。迄今为止是这样,从今往后也依旧是这样。 在教会门前摆着一张简易的长桌子,有两名像是登记人员的男性坐在那里。从他们身上那以青色与白色为基调的制服可以知晓,他们是教会骑士团的团员。在俩人旁边,还站着一名打扮与他们相异的团员。 那是名女骑士,身披光鲜亮丽的银色铠甲。 她很美,有着一头与身上铠甲同样美丽的齐肩银发。并未戴头盔,毫不吝惜将她那冷峻的美貌,暴露于众目之下。尽管身材很是纤细,但从她那凛然的站姿上,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铠甲之下那严格锻炼过的肉体。 她眼神冰冷且锐利,睥睨着群聚在周围的报考者们。那并非戈登那种类似饥饿野兽般的眼神,而是那种猎人在挑选猎物时露出的眼神。 我不知不觉间稍稍绷紧了身体。 说到头来,强弱这一概念也是相 对而言的。有了丈量强弱的标准,才能分辨出对方的实力。对于长年使用那一标准观测人的我而言,推测出眼前这人的强弱并非难事。 我再看了下她,发现其铠甲的胸口处有一枚十字刻印,肩头上有三道青杠。那是教会骑士团骑士长的证明。 这时,我与那名女骑士视线交汇。说是我被她瞪了,也毫不言过。如果是戈登那货,肯定会扬起嘴角,反瞪回去的吧,但不凑巧,我比那家伙具备社会性得多。我自然地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登记名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但这段时间内,她的视线也有在打量着我的全身。 这使得我难以平静下来。 恐怕是从这个阶段起,就在进行某种评定了吧。她对我的评价究竟会是怎样的? 我登记完毕,接下装有要点信息在内的信封后,打算进入教会里。就在这时。 「站在那里的你。」 那名女骑士向我搭话了。在我前面登记完的家伙却完全没有被搭话。难道是她看破了我的实力,从中察觉到了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她语气冰冷且直接了当地问道,那副模样如同在说,不需要多余的回答般。 我直接回答:「索多。」 「姓氏呢?」 「没有。」 「没有?」 「十年前就没了。」 听到我的回答,女骑士的脸上闪过一丝波动。是种不仔细看,就会忽视掉的细微动摇。 「这样啊。很抱歉这样子问东问西的。」 与外表相反,她似乎是个重道义的人。我轻轻摆了下手,表示不用在意。 「请问我怎么了吗?」 「只是你有边鞋带断了,我来提醒你下。」 ……啊,这样啊。 我心情郁闷地低头看去,的确有边鞋带断掉了。跟昨天断掉的那根位置不同,这次是左边鞋子上。 我再次下意识地咂了下舌。 ◆ 教会内已坐有许多前佣兵,氛围莫名有些僵硬且安静。所有人全都默默地翻阅着之前得到的小册子。明明又不是现在就要开始考试了,真是群认真过头的家伙。我则是坐在了最后面一排处,还没有人坐的角落里。能坐在教会的木椅上的机会,恐怕我这一辈子下来都只有那么几次,单手就能数过来。 在我坐下还没多久,旁边就有人坐了下来。压根不用看,凭气息我也知道是谁。我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居然毫不犹豫就往最后面一排坐,还真是个典型的差生啊,喂。」 「你丫的,还打算来听说明会吗。」 我很是烦躁地说道后,戈登哈哈大笑了一声。 「因为入口站着一个超棒的女子嘛。于是我就被吸引过来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愉悦的光芒。 「你认识那个女骑士不?她是一周前,从皇都到这里来赴任的。」 「不认识。话说,我都出了两周的差,要是认识就出鬼了吧。」 「那是个很有名的骑士。维莉蒂?纳斯骑士长,第十四团所属。听说她曾面对十头『獠牙野兽』,在无伤之下把它们给各个击破了。」 我挑了挑眉头:「那要是真的,那她身手还挺了得的哈。」 「你觉得咱们跟她比,哪边强些?」 戈登的这个问题就跟笑话一样。我哼鼻冷笑一声:「我俩加起来干掉了有三十头吧。用单纯的除法来算,是我们赢了。」 「是啊,我记得我是十八头,你是十二头来着吧。」 真是个对零碎数字斤斤计较的家伙。再说,那会我赶过去时,这家伙已经宰了五头了。所以,实际上的数字并没有差六头那么多。 「要是同时动手的话……」 我刚想到这里,就放弃了反驳他。就算是同时动手,也是十三比十二啊,该死。 「也就是说,那个女骑士是来顶替我们佣兵公会的么。」我皱着眉头,喃喃道。 「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托那个女的跑来了的福,配置在伊库苏拉的骑士团整整多了一支。所以教会也没有在治安维持上出什么岔子。」 「旧皇帝的坟都让人盗了,还谈什么狗屁治安啊。」 「就是说啊。」 我没好气地骂道,戈登笑着表示赞同。 「说到这里。」 戈登稍稍压低了音量,切换话题,说:「你知道教会那群家伙,之所以要击垮佣兵公会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不?索多。」 「……是红衣主教跟教皇厅发起的提议吧。」我照搬从候那听来的答案,答道。 戈登露出了一副稍感意外的神色:「嘿~就你来说,这个回答还挺像样的嘛。」 我只好干笑一声。 「但那玩意儿是对外的说辞。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戈登冷笑了下,似看穿了一切般开口说道,「教皇厅正在针对北方的动向,采取对策啦。」 「北方?」我不禁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艾达纳科吗?」 艾达纳科联邦。 那是一个由北方的数个自治国组成的联合国家。尽管是位于尤纳利亚教皇国北方的邻国,然而该国却与尤纳利亚毫无国交,其国内情况也总是蒙着一层谜纱。 「听说那边最近内乱很严重,领导人都有可能会换。你知道这两个月的流亡者有多少不?都可以凑成一个小村庄了喔。」 我摸着下巴,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不是难民,而是流亡者么……」 恐怕其中大部分,都是被赶出旧体制的掌权者吧。 其实在最近,从北方逃窜到伊库苏拉来的人,并不算非常罕见。由于贫困与饥饿,或是逃避征兵令等缘由,迄今为止有众多难民逃窜到了尤纳利亚里来。其中也有不少下台了的军人或政权者,也就是所谓的流亡者。 「对面的体制正摇摇欲坠,这点是不言而喻的。虽然在某种含义上,至今为止,咱们国家跟艾达纳科都很默契地贯彻着互不侵略原则,但要是对面换了头头的话,那么咱们国家也有必要审视讨论一下,今后该如何应对了。更别说,对方还是艾达纳科这种军事大国。」 「所以就急着设立新体制?真他娘蠢爆了。教会那群低能的家伙们应该注意下,这样会夺走国民的自卫能力。」 「可你就是想要加入那些低能儿,才来这儿的啊。」 戈登对着无以反驳的我哧哧地笑着。 「总之,这次的佣兵骚乱并不是因为政策之类的,硬要说的话,上头真正的想法是害怕对方的内乱火星吧。」 「火星?战火还会跨过国境不成?」 「你动动脑子啊,索多。只要有钱,就算是逃亡者也能雇佣佣兵的喔?」 虽然戈登的说法有些气人,但说得很有理。要是艾达纳科人雇佣尤纳利亚人进攻联邦的话,会变成什么样? 「最坏的情况,就是打上一场相当愉快的架吧。」 那并不是国际问题这种级别的事,已然是战争了。事实上,这座都市里也居住着不少来自艾达纳科的流亡者。很难说那种事不会成真。而且马上就是大型庆典了,教会也绝对不想引发那种事。 我大叹了口气:「唯独国家的决定,是无法凭腕力扳弯的。」 「怎么,难不成你真的想搞政变?」 我自嘲地扬起嘴角。 「两成左右吧。」 「我有八成左右真心想搞起来,那咱俩加起来,就是可喜可贺地准备实行了。」 可喜可贺你大爷,那个算法不管怎么想都胡扯得一逼。 「我说,索多。你要真想动手的话,今天可是最好的日子喔。」 听到戈登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皱起了眉头。 「这话怎么说。」 「因为会有特别来宾来这次集会。」 「特别来宾?」 「等会你就知道了。喏,好像要开始了。」 戈登对着讲台上扬了扬下巴,正巧看到女骑士走了上去。我想起了戈登刚才告诉我的名字。骑士长似乎是这次集会的司会。 她环视了一圈讲堂内后,嗓音洪亮地说:「首先,诸位,非常感谢你们志愿参加尊贵的教会骑士团。」 在座的所有人都从背靠着椅背转为端坐,侧耳倾听着她的话。场内的氛围就像是考试已经开始了一样。不耐烦地依旧把全身靠在椅背上的人只有我……正当我这么想着时,我旁边那货把脚搭在了前座的椅背上,倨傲地身体向后仰。见此,我立刻直起了腰板。要是在考试云云之前,被人以为我跟这丫是一路货色,那真的会很不爽。 看一圈周围,他这副模样应该是再显眼不过了, 但骑士长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副不逊态度的样子。大概是无视掉了吧。 「众所周知,我们教会骑士团是隶属于教皇厅的官方武力机关。所要考察的,不单单是个人的武艺,还会考察其学识、教养,更为重要是会考察为人道义。因此,此次选拔考试可以说,比起功夫强弱来,更为注重考察骑士修养吧。」 这里有一个修养也好,道义也罢,全都完全为零的家伙呐───我如此想着,看向了邻座。气人的是,旁边的那家伙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操死你大爷。 「还没做自我介绍呢,我是第十四骑士团所属,骑士长维莉蒂?纳斯。在诸位合格之际,我将成为诸位的直属上司。还望多多指教。」 「直属上司是美人真不耐啊。」就在我想着这种无聊事时,我看到了一个人,他不着痕迹地出现在女骑士所站着的讲台旁边。然后,我理解了戈登之前所说的话。 ……原来如此,戈登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接下来就正式开始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的要点事项说明会。但,在此之前……」 女骑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往后退下一步,并看向讲台旁边那个人。 「有请伊库苏拉行政官,詹姆士?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为将要挑战难关的报考者诸位,献上几句激励的话语───主教阁下,您请。」 女骑士长恭敬地施告退礼,走下讲台。接着,一名身穿着饰有金丝的黑衣的初老男子走了上去。敢穿那件衣服在身上的人,这座都市里只有一个。 那便是这座都市的最高权力者、伊库苏拉行政官,同时还兼担教皇厅直属红衣主教之人。 ───詹姆士?马尔姆斯汀。 我也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人。 如同开场惯例般,红衣主教轻咳了两声,然后挂上满面的笑容,开口说道:「首先,请容我向前来报考的诸位表示感谢。非常感谢你们,此次志愿参加我们荣光与骄傲同在的教会骑士团。」 他语气温和,双眼微眯,神色中充满了从容及自信。那些都是位居高位者,为吸引更多的追随者,而苦心磨练过的,他们唯一一件且最强的武器。 「我们需要你们的力量。即便自独立至今,我们已经迎来了第九十年,可这个国家也仍未获得可以影响国际的力量。考虑到将来,为了能使我国逐渐能与世界诸国平起相争,我们必须得强化国防能力。而要肩负起那一职责的,则是加入骑士团、手中握剑的未来的你们。」 红衣主教如同照本宣书般,语气顺畅地如是说道。 「骑士团选拔考试是道窄门,就算在我们教皇厅的入厅考试之中也被视为难关。但是,我向诸位保证,当诸位漂亮地突破那道门之时,我一定会赋予诸位的胸口以骄傲,赠予你们的未来以无止境的理想。」 干佣兵活时,我碰上过一大堆用这种说话方式的家伙。他们时而是委托人,时而是护卫对象。从中我学习到了,绝对不能相信这类家伙。我通过自身经验得知,在他们的这种语气及笑容下面,藏有庞大的策略及野心。 不过,知道这点的,当然并不止我一人。 我看了下周围。在座的人中,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神色带有警惕的人。那全都是我以前见过很多次的家伙。 红衣主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环视着讲堂内。 「───说起来,请问诸位认为地狱是什么?」 接着,他突然如此问道。面对这一前后毫无联贯性的话题展开,包含我在内的多数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狱? 「我经过反复思考,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即地狱为『不知理想』。不知自己从何而去,亦不知自己为何来此,仅仅是傻愣愣地一直站在狂风呼啸的荒野之中……我认为这才是地狱。」 他如是说道时,语气比起先前来,少了些许温和。在他的瞳孔深处,可以窥视到些微狂热。 「之所以会说出这种话来,或许是因为我并不是一名合格的聖职者。但是,现在在座的诸位,应该都已经深刻地理解了,现实与大道理之间的差距。既然如此,那么我也得回应你们,这才称得上是合情合理吧。」 他低下头,在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后,再度抬起头来。在他的眼中闪烁着锐芒。 「诸位,请去拥抱、去追逐、去实现那一份理想吧。想必在途中,时而会受伤吧,时而也有可能会伤到他人吧。那么,当你伤害到谁时,请去忏悔;当你受伤时,请来教会。正是为了帮助受伤者,以及被伤害者,我等教会才存在于此。」 不知不觉中,讲堂里漂起一股比先前还要沉重的紧张感。 「我并非在推荐诸位放弃为人之道,也并非是在建议诸位为了自身的理想,而去排挤他人。我是想传达给在座的诸位,在遵守伦理的同时,去怀揣理想。不言而喻,那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想必途中会出现被夹在这两种理念当中,左右为难,时而忘却了某边的情况吧。也会出现在途中感到疲惫、憔悴、绝望的情况吧。但是,在那条铺满荆棘的道路的终点,一定会有鲜花盛放。」 说到这里,他微微闭上了眼。他的神色中带着一丝黯淡。 「……坦白讲,笨拙如我,至今为止伤害过许多的人,一切都只为了去追逐理想。将我所走的路称为忏悔之路,也毫无言过。不管我如何忏悔,也肯定会有人无法原谅我吧。那么,我认为作为那份报应,我所能做到的最真挚的行动,便是去实现自己那份不惜那般,也要不断追逐的理想。」 接着,他在此看了一圈讲堂里的所有人。像是要向在场的所有人倾说一般,说。 「因此,不论多少次我都会这么说──若想为自己至今为止所走过的每一步都赋予意义,那便高揭起理想的旗帜吧!」 他语气稍强硬地吼道,站在讲台上,紧握起拳头。 不知何时,怀疑之色已经从在座者们的脸上消去。红衣主教的话语中,最起码是有着足以令他们抛开怀疑的说服力。他所讲的那些,毋庸置疑并非虚有其表的大道理,而是附有着真实重量在内的话语。 我对讲台上的男子表示改观。虽然他是名在脱下主教袍后,不会给人留下一丝印象的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但是,他毫无疑问是名爬上了教皇厅上层部最顶端的人物。就连我这个相当不相信人类的人,都被他的话术,给绕进去了一段时间。 在隔了一阵足以令话语的余韵,布满室内的寂静过后,红衣主教恢复了最初的和蔼表情。 「非常抱歉,讲出这些幼稚拙劣的话,但我也就将此作为献给诸位的激励话语吧。我再次对诸位此次志愿加入骑士团一事表示感谢。祝诸位奋斗到底,一马成功。」 言毕,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略施一礼。紧接着,掌声响起。鉴于他刚才的演讲,感觉有掌声是理所当然的。我边看着他那走下讲台的背影,边有些畏惧地暗暗想到: 「前佣兵们中,说不定会有部分人被他的这一番话,给两三下拉拢过去了。」 ───就在这时。 刹那间,我感到一种被人拿刀刃架在脖子上的错觉。 同时,掌声戛然而止。 并非是有某种明确的契机导致如此。 仅仅是因为,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那股瞬间将这块空间里的一切都吞没掉的、强烈且明确的『杀意』。 我连忙转头看向旁边那货。 那货───戈登他此时正两眼闪烁着猛禽般的光辉,嘴角勾起一道嗜虐的弧度。 戈登仅释放了一瞬杀气。在我拿手肘顶他时,那股杀气就已经消去。室内顿时哗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一脸茫然地环视起周围。 「……你他娘干嘛……!」我贴近过去,小声问道。 戈登则是跟平日一样,嘿嘿地笑着答道:「啊?你问我干了啥?我只是严肃而又安静地,仔细听着这场难得的演讲而已啊?」 去你二大爷的严肃而又安静。那股杀气,跟即将扭断猎物的脖子时的杀气差不多。那股杀气要是再多持续一瞬,戈登这货可能就会一蹬椅子,扑向红衣主教,将其脑袋给砍了吧。 杀意并不像铁剑,在出鞘后,能够轻松收回鞘内。能做到那种乱来的事的,也就只有日常跟杀意打交道的疯子了。 「……你 慌什么啊,索多。我不就稍微玩了下嘛。你瞧,谁都没有发觉是我干的。」戈登真心感到愉悦地说。 大多数参加者们都是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打断了自己鼓掌。由于戈登本事过强,如果不是本领相当强的高手,大概是没法弄清楚那股杀气究竟是出自于谁的吧。又或者说,只要没有像我这种被迫熟悉了他的杀气的不幸之人在,真相大概会石沉大海吧。 「你丫的脑子有抽吧……」 对方可是一国重镇。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戈登邪恶地扬起嘴角。 「问我这个问题,你才是脑子有抽吧?」 我他娘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丫的疯了。 我提心吊胆地望向讲台。尽管讲堂内一阵骚乱,但马尔姆斯汀主教却是一副并不太在意的样子,悠然地环视着参加者们。仿佛被人觊觎上性命,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在报考者们骚乱之际,女骑士长的轻喝一声:「肃静!」 室内顿时鸦鹊无声。她在确认完这点后,走上讲台,开口说道:「这可是在红衣主教阁下尊前,切勿交头接耳。还有……」 她扫视着讲堂内。在她的视线落到我们所在的区域时,她释放出一股仿佛要将我们击穿的强烈怒气。 「不论是何种刀刃,都莫要胡乱拔出。如若不然……下一瞬,头颅可就不在脖子上了。」 该死,这女的察觉到了。 我往旁边看去,戈登这货正贼开心地抱着肚子憋着笑。 「……那个女的,简直棒透了啊,你不这么觉得吗?索多。」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仅仅是郁闷地大叹了口气。 随后,开始了关键的考试要点的说明,但说实话,我基本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因为我很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受到旁边这货的牵连,而最终名落孙山。 ◆ 我这人是不读书的。 在我至今为止走过的人生里,认认真真读过的书,说不定连一本都没有。我倒也不是视书如仇。单纯只是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读书。 不过,书店对我来说,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佣兵行业基本都得外出干活。护卫也好,运送也罢,地图都是必不可缺的。公会时代那会儿,在出任务前,可以说是必定会前往一趟书店。在弄齐随后要去的地方的地图后,才出城门。 颇尔书店开在一条稍稍远离新商业区的小胡同里。这是一家小店,夹于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看上去像是全年都被台钳给钳着。该店是以前的『夕阳公会』的用品承包商,由此可以得知,它很显然并不是什么流行书店。 在店子的入口处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小店并未进购佛勒斯塔的新刊』。采取与此相反的行动的店铺倒是挺常见的,但光明正大地宣告,自家没有进购货物的店铺,估计就这么独一家了。 我刚一走入店内,旧纸及墨水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店内点着煤油灯,一如既往的昏暗。我仔细看了看,客人也仅有三人。 还是那个老样子啊……我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在入口旁边的柜台后面,有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正坐在凳子上,似睡非睡,打着盹儿。 「店主居然打盹儿,还真是粗心大意啊。」 我这么说后,那位老爷子就抬起了头,像是感觉灯光刺眼般,眯起了眼睛。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在看清楚我的脸后,才扬起了嘴角。 「原来是索多啊……不凑巧,这里就只有些便宜货。就算被人偷走了,也不会太头疼。」 「这一块的治安原本就很差了,再稍微警惕点啊。要是碰上强盗了,我可管不着喔。」 「哼,那群小毛贼多半也会怕老夫,根本不敢闯进这家店里来。你那是多余的担心。」 老狯满不在意地扬起嘴角。 「看到您老还没死,我就安心了,颇尔老爷子。」 听到我的讽刺,那老人───乔?颇尔呵呵大笑了起来。 「老夫还有许多没看完的小说呢。才不会那么早就翘辫子了。然后呢,有何贵干?外面贴着的纸也写着了,想要佛勒斯塔的新刊的话,我可没进货。」 「我连佛勒斯塔是谁都不知道啊。话说,门外贴的那张纸是啥情况。老爷子,您还打算做生意吗?」 颇尔老爷子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 「因为佛勒斯塔的新刊不管是哪儿都缺货,就连这种开在犄角旮旯的店子,都有好多人来询问啊。老夫要不那样做,压根没法安静下来读书。」 别在工作时读书啊───我在内心大感无语。我突然注意到了他放在桌子上那本明显已经开读过的书。标在那崭新封面上的著者名为b?佛勒斯塔。这个老爷子,真他娘的是只老狐狸。 「然后呢。」颇尔老爷子从凳子上起身,手背在佝偻着的腰上,打算往店内走去,「下次你是要去哪儿啊?老夫现在就给你去拿地图。账单照老样子去跟公会……」 「不是的,您误会了,老爷子。今天我不是来找地图的。」 颇尔老爷子皱眉,扭头看向我。 「你说啥?除了地图,你小子到底还会想在书店买什么啊?」 「您这儿有教会骑士团选拔考试真题集吗?」 听到我的回答,老店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让陷入混乱中的店主重新坐回凳子上,并开始说明起一部分原委。老爷子边饮着杯中剩余的咖啡,边静静地仔细听我讲。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災难啊,索多。」 「才不是災难那种小玩意啊。昨天刚丢了饭碗,今天又差点因为戈登那个王八蛋,丢了将来的饭碗啊。简直倒霉到姥姥家去了。」 今早的选拔考试说明会,在那之后并未特别发生些什么,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尽管我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坐在戈登的旁边,而被剥夺掉考试资格,但在回来时有拿到准考证,所以姑且是安心了。顺带一提,戈登在说明会的中途,毫不犹豫地便离开了。那货似乎真的只是来嘲讽人的。 「不过……这样啊,佣兵公会已经……」 颇尔老爷子有些出神地仰望着天花板。我懂他的心情,因而沉默。 伊库苏拉佣兵公会是颇尔书店的一大收入来源。从老久以前开始,给大部分公会批发地图的,就是这家老字号店铺。若那些顾客全没了,那该店的经营大概也会愈加困难吧。 「啊呀,不该老是只读书,还应该好好看看报纸新闻呐。一直过着厌世的生活,都不清楚社会时代了,这可不行。」说着,颇尔老爷子自嘲地笑了笑。 「对不起。全因为我们不争气,还给老爷子您添麻烦了。」 我低头致歉。老爷子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们的错。这是时代的潮流,莫奈何呢。」 老爷子透过入口旁这家店唯一的窗户,看向胡同。 「横贯大陆铁路、崭新的街道……不知不觉中,这里也被人喊做小胡同了。」 颇尔书店所在的这条街,曾经被称之为中央商业街,有诸多店家在此高挂看板。一到周末,这里便会变得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然而,不知何时起,那些全都流向了中央终点站前的新商业区。 颇尔老爷子把放在旁边的一本书拿在手里,问:「你知道在活板印刷术这么普及之前,究竟是如何造出书来的不?」 「不知道?」 「是用人手啊。似乎每一本每一本,都是人手挥动着笔杆子,抄写下来的。这是三百多年以前的老事了。主要是教会修道士们的工作。然而,在活板印刷术投入实用,能够量产书物时,修道士们也失去了那份工作。祷告的时间增多,手抄书本消失。」 老爷子露出似看破世事的微笑,轻抚书的封面。 「倒也无所谓啦,这次的事跟那是一样的。莫奈何之事,唯有断然放弃一途。别担心,不过是老夫读书的时间,也增加了那么多罢了。」 「可是,真的没事吗?这家店也……」 「少瞧不起人啊。别看老夫这样,也是有好好存着不少钱的。当然,以后会很难进新书进来了,但这家店原本就不怎么有人气,对客流量毫无影响啦。」 颇尔老爷子豪迈地大笑道。可我并未蠢到会觉得那不是他在逞强。 「好啦,索多,你在这等等。老夫记得店里最里面确实有入团考试的旧试题。现在就去帮你拿出来。」 「……嗯,劳烦 您了。」 「不过,还真是没想到,会有你来买书的这么一天啊。要不趁这次机会,开始读书如何?」 店主笑着往店内走去。我则是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我和颇尔老爷子是在七年前认识的,跟我加入『夕阳公会』的时间基本上是同一时期。感觉他老人家那会儿,背还没有如此这么佝偻。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在老爷子回来前,我都无事可做,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绕着店内转一圈。像这样子正式逛书店,感觉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哪怕眺望并排在书架上的一列列文字,我的心也丝毫没有触动。毕竟我平时就不读书,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可奈何之下,我走向了自己最熟悉的区域───地图书架那里。在位于店子最深处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摆着一堆折叠起来的地图,在那些地图的书脊上,写着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境内的各个地名。仅仅是扫过那些文字,佣兵时代的各种回忆便从我的脑海中掠过。虽然在那其中有令人极度厌恶的回忆,但也确实有些许令人会心一笑的回忆。仔细回想下,我还真的是去过了形形色色的地方啊。 ───不再是佣兵的时代了。 我再度突然想起巴利首领的话。 心情骤然悲伤起来。 我再也不会打开这些地图。 也不再会前往这些地方。 我心中感到有所留恋,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书架。因为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个非常怀恋的地名。 旧霞浦州,伊维尔休地区。 该地区位于伊库苏拉境内的格约州的正北方。从这座都市至州界,大概得乘坐两天的马车。而伊维尔休山岳地带则处在比那更北端的地方,直接成为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与艾达纳科联邦的国界线。 那里我十八岁那年,初出茅庐时,跟候与戈登一起因工作前往的地区。那是一处仅有田园和炭坑的地方。我记得工作内容是把煤炭运去山岳地带山麓,但由于途中太过无聊,于是我们就一直在马车上扯些乱七八糟的话题。 自那以来,都已经过去五年了么。 我边体会着怀恋感,边打算去取那份地图。 就在这时。 有一只手,基本与我的手同时伸向了那份地图。 可能是因为彻底沉浸在了乡愁之中,我并未注意到自己近旁有客人。对方似乎也同样没有注意到我。 两只手在书架前,稍微互碰了一下。 对方似乎也在此刻才初次注意到了我。 在我的眼前,有着一张女子的脸。 一对宛若琉璃般清澈透明的鳶色眼睛,与我四目相接。 那人有着雪白如陶瓷的肌肤,一头一直伸至后背中段的乌黑亮丽的黑发,以及比我矮上一头且纤细的身躯。不过,她穿在身上的黑色圆翻领毛衣与蓝色牛仔裤,却有将她那具有女性诱惑的曲线给凸显出来。 这是一个美得连我都不由得屏息的美女。她那端正精致的容颜,仿若天工所铸。 「……」 「……」 我俩都保持着伸着手的状态,僵在了原地。沉默暂时降临于我俩之间。 ……呋呣。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如何应对才是正确的呢?说句「这是我先找到的」,然后把地图拿走,做到这件事还是易如反掌的吧。不过,我仅仅是因为感到怀恋,而鬼使神差地向它伸出了手而已,并不是真心特别想要读这份地图。 那么,这里我应该很有绅士风格地,甚至还露出微笑,说着「您先请吧,小姐」,然后把地图让给她吗?但是,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做出那种行为的情景后,莫名感到恶心想吐。 当我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对方先行动了起来。 我是有疏忽大意了。但,她所采取的行动,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测范围。 这女子狠狠地把我的手给拍开了。如同用力拍开一只烦人的苍蝇般。 她无视掉惊呆了的我,把她自己想要的地图拿到手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浏览起地图来。 我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陷入混乱当中。 ……啥? 我刚刚被干嘛了? 我在脑中反复回忆刚才发生了的现象,得出了『我被人抢了』这个结论。接着,一股怒意方才涌上心头。 「喂,你……」 「嗯,谢谢。」 她连瞥都没瞥我一眼,有口无心地道了声谢,如同在制止我的抗议般。尽管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在隔了一拍后,我心头的愤怒便因她那与话语相反,无比冷淡的语气,而再度燃起。 「我才不是要让你道谢啊。」我加重语气,向她逼近一步,「那份地图是我先看上的。」 「你讲是你先看上的,那么,请问能证明这点的证据或者证人呢?」 ……啥? 「怎么可能会有吧。你自己看看周围啊,店里压根就没几个客人。」 店内除了我们两人,另外似乎还有两个客人。但很不凑巧,他们似乎都处在我们现在这个位置,所看不到的死角里。 「若是没有客观事实,那么你所讲的仅仅只是个人想法。」 「客观……不是,虽然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总之,那份地图是我先看上的。」 「是吗。」她的视线并未望向我,口齿清晰且流利地说,「那么,假使正如你所言,执行『看上』这一行为的先后顺序,能反映出获取该地图的权利吧。那非常遗憾,我有那个权利。因为我一开始便是为了此地图,而来这家店的。」 这女子怎么回事? 她反击回来的理论之刃,使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候。不过,她的话语要更加尖锐几分。 我本想回敬她几句,但最终却一句也没说。我有种确信,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加倍返还回来。况且,我根本不擅长这类诡辩。 女子无视掉沉默下去的我,专心读起眼前的地图。她的言行举止无比大方,如同在主张自己毫无错误。 我腹中的火气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熄掉。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读到那份地图才肯罢休。我转动脑筋,思考着有没有什么翻盘的办法,但我脑中并未闪过什么锦囊妙计,最终我才采取的行动是…… ───一屁股当场坐下,从旁边另外拿了一份地图。 ……在搞什么毛线啊我。 冷静下来后,我感觉这么做很是无趣,使我感到腻烦。尽管我觉得这样做蠢爆了,但又感觉,如果我在这里退了,那么也就输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拿了份前些日子才去过的新杰西州的地图,将之打开。我边注视着纸面,边深深地叹了口气。根本不用特地重看,我也知道上面记载着些什么内容。这是份我在两周前读得快吐了的地图。 忽然,一旁传来女子的声音,对我说:「我看完了。」 从旁边向我递来的,是她刚刚还在看的旧霞浦州的地图。我有种虎视眈眈半天,结果扑了个空的感觉。 「诶?」 「你不是想看这个吗?」 「你不买吗?」 「上面并无我想知道的情报。」 在把地图强塞到我手里后,她再度面向书架,开始看起其他地图来。 「不是,你刚刚不还在说,你是为了这份地图才来这家店里的吗?」 「准确来讲,是为了『那份地图上有可能会记载着的情报』而来。」 她边说,边把地图拿到手中、打开、合上,接着放回书架上。在把上述动作重复三遍之后,她沮丧地深叹了口气。似乎所有地图,都使得她的期待落空了。 虽然这事说得有点晚了,但在她的脚旁,放着一个牛革制的小型旅行包。从金工艺品制的拉链看来,可以得知这个包相当昂贵。她大概是来参观独立庆典的观光旅客吧。 「……你到底在找什么地图啊?」我纯粹是出于感兴趣试着问了下。 在这里摆着的,全都是些教皇厅国土管理局所发行的,着重于精度、专注于实用度的地图。我不觉得这里面,会登载着观光旅客所需求的情报。 「伊维尔休山岳地带的地形图。其实我最想要登山地图,但那个多半是没有,于是便来找这个了。」女子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不禁一阵愕然。 她说地形图……登山地图? 「你打算去登山吗?去登那座山?」 「有何问题?」 她转过头来,向我投来真心感到不解般的视线。 ───这个观光旅客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死心……」 「我已经听腻了。」 她一副深感厌烦的模样,打断了我要说出口的劝告。她的视线与指尖再度回到书架上,然后从她的口中,说出类似独白的话。 「我对其他人讲这件事时,每个人张嘴第一句都是『死心吧』。而且,后面讲的话里,也没有任何有用情报,纯粹是浪费时间。有没有在哪里有会告诉我些有用情报的人……」 「伊维尔休的地图根本就不存在。」 这次轮到我来反将她一军了。在她那迄今为止毫无情绪变化的脸上,首次出现了表情。她像是有些吃惊,睁大了双眼。 「……吼。」接着,她露出副有些期待的表情,「那个情报可确切?」 什么确切不确切的。到底存在哪些地图,又不存在哪些地图,这对于我们佣兵来说,可是比拔剑出鞘更加基本的情报。 ……不对,说起来,我已经不是佣兵了。 「从认识的佣兵那儿听来的。」我扬起嘴角说。 「国土管理局也没发行?」 「多半是不想发行吧。」我立即答道。 虽然我并没有义务回答陌生女子,而且还是个很招人讨厌的女子的提问,但我也并不是那种薄情到,会对自杀行为视而不见的人。 「那块地域根本没有设关卡之类的,伊维尔休直接被视作国界线。而且,在国境对面的是艾达纳科联邦。教皇厅也不会想制作那种地方的地图,让普通市民闹着玩儿跑过去的吧。」 「民间出版社呢?」 「那座山是在国土开发中被夺走了住处的『獠牙野兽们』的聚集地。那种地方没可能需要制作地图。而且,就算民间企业送过去好几名测量工程师,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弄出地图来。最多就是多出几个死人而已。」 「呋呣……」 听完我极为亲切的解说,女子把右手搭在下巴上,陷入思考之中。这一举止由别的人来做的话,大概会看上去像是在演戏剧般,但不知为何,由她来做,则还挺像模像样的。 「你刚才讲,情报源是佣兵对吧?」 「是啊。虽然是群从头到尾都不靠谱的家伙,但在地理方面倒是可以信赖一下。」 「这是去过当地的人给出的情报,我自然不怀疑其可靠性。」 女子低下头,陷入沉思。看到她这样子,我稍微松了口气。跟她说了这么多,她应该有明白,想去那座山是不现实的了吧。 「莫奈何,放弃地图吧。」女子叹了口气,「……这样啊,果然正如我所预料,并不存在么。」 她在自言自语完后,抬起了头来。然而,她脸上所露出的,并不是什么沮丧的表情。 「───换句话讲,那里完全是块未开垦之地。」 她高兴得两眼闪闪发光,那副表情简直就像是个小孩子。 「未记载于地图上的山、未开垦之地、魔物巢穴么。简直就像是份西式全餐啊。」〔※注:「西式全餐(fullcourse):西餐中有前菜,主食及甜点,三者上全后称为西式全餐〕 她脸上渐渐布满了笑容。我被她这种反应惊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我都讲到这份上了,她还打算去爬那座山? 「喂,你……」 「我还有一问,你若是知晓,还望告知。」都不给我制止的工夫,女子继续询问道,「可有不借助地图,登上那座山的方法?」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很怀疑她是不是疯了,但她那双鳶色眼睛中的神色,却表明她是认真的。 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是包含不耐烦在内的骂声。 「你他娘是脑子被猪啃了吗!」 女子顿时瞪大了双眼。看着她那副不清楚自己为何被吼的表情,我越来越火大。 「你他娘在想些啥啊?我的讲解里,有哪个地方,有那么一点儿,听着像是能去爬那座山?我自认为我可是苦口婆心地暗劝你放弃,详细周到地跟你讲解清楚了。还是说,你是那种连我话里的意思都听不出来的傻子吗!」 我顺着怒意,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吼了出来。 「傻、傻子……?」那女子愣愣地喃喃一声后,顿时面露怒色,「无礼!」 她提起脚旁的旅行包,对着我的左脚就猛地砸了下去。 脚背上传来被硬物砸中的感觉,及随之而来的剧痛。 这种剧痛,就跟被人用钝器给打了一样。这包重得出奇,里面到底都塞了些啥啊。 我忍受着令人窒息的疼痛,并瞪着她。 「卧槽!你他娘干嘛!」 她则是毅然反瞪了回来。 「你这家伙才是,居然骂初次见面的淑女傻子,算是怎么回事啊!」 淑女? 「哪个世界里,有会把初次见面的男性的手给拍开的淑女啊!」 「那只是我在指点不明白何时该礼让的迟钝者,做出绅士的对应而已,不如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吧!」 听到她这句强横的话语,我顿时脑子充血。 「你说感谢?都他娘用钝器来砸好心跟你讲解了半天的恩人了,真亏得你还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哈。」 「先讲出失礼至极的侮辱之言的,是你这家伙。因此,我所做的是正当报复。」 「照你这么说,那我说的话也算是正当报复啊。我他娘一片好心地跟你劝说讲解了半天,结果你把我的劝全当空气,还是打算跑过去,谁他娘能忍得了这一肚子火啊。」 「借着好心的名义,来辱骂他者的粗鄙之人,被人无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俩已经是彻底杠上了,说一句怼一句。稍微回过点神来时,发现其他客人正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在书架的阴影里看着我们。 但我他娘才懒得管别人的目光啊。不能让这个女子闭嘴的话,我这一肚子火感觉是熄不下去。 「什么报复啊,粗鄙啊,你他娘明明是个女的,就别老用些危险的词啊。你要不去修道院里,稍微磨练一下女子气质怎样啊?」 「你若是想要主张男尊女卑思想,就应该再早生半个世纪,居然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落伍于时代了,你这个男人还真有够悲哀的。」 「女的被人说中了要害后,扯的狗屁歪理一直都是这样,他娘的总是以为扯些有些复杂的玩意儿,就能把别人驳倒。」 「你知道戏曲家兰斯奎克的『再如何毒辣的毒舌,对蠢货也是无效的』这句话不?」 我跟她的视线激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射。 给这种一触即发的氛围泼了一盆水的,是道年老男子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索多。别在老夫的店子里,弄得剑拔弩张的啊……」 在女子的身后,颇尔老爷子从入口那边走了过来。 ───我认为,我不自禁地把意识转向了颇尔老爷子那边,是之后的事情会发生的主要原因。 那人并未放过我露出的,那么一刹那的破绽。 那人并不是指我眼前的女子。 而是指,一道从我旁边跑了过去的黑影。 「呀……!」 女子由于完全出乎意料的第三者的突然袭击,而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当我注意到那位第三者是店内的一名客人时,那家伙已经抢过女子的包,朝着店铺出口快速跑去。我不由得朝着他的前进方向大声喊道。 「颇尔老爷子!」 「干嘛……呜哇!」 只见那抢包贼猛地把挡在他前面的颇尔老爷子撞倒,跑到了店铺外去。 「我的包!」 女子凄惨地大叫一声。我打算跑去被撞倒的老爷子身边,这时,老爷子先吼道。 「别管老夫了,还不赶紧去追,索多!」 「啊?」 「你是打算放任他从老夫店里抢走东西吗!」 被颇尔老爷子这么一吼,我在思考前,脚先行动了起来。我一蹬地面,冲出书架之间的过道,跃至店外的胡同里。 「我的包!」 ───吵死了,待会顺带帮你拿回来啦。 听到身后传来的女声,我下意识咂了下舌,并追向贼人。 ◆ 抢包贼共有两点不幸。一,他跑向的并不是大马路,而是小胡同;二,追他的人,是对小胡同了如指掌的我。 佣兵时代那会儿最为无聊的工作之一,便是寻找家猫家犬。这是种得不分日夜地在伊库苏拉的胡同里跑来跑去,报酬与所付出的劳力、时间完全不成正比的垃圾工作。自然,佣兵里谁都不想干这种活,因此每次一有这类委托,就会以抽签的形式来决定 〈二〉在路上 chapter.2 on the road 〔*注:on the road,是美国“垮掉的一代”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创作于1957年的小说。这部小说绝大部分是自传性的,基于作者横穿20世纪中期的美国大陆的经历。它一经问世即令舆论哗然,毁誉参半,但被公认为1960年代嬉皮士运动和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之作。〕 ◆ 双色树燕群在度过寒冬后,又返了回来,翱翔于上空中,其光泽近似金属的羽毛反射着清晨的阳光,闪烁着碧光,在晴朗的碧空之中显得格外美丽。那是大陆东部里,告知万物春天即将来临的使者。 城门前,我靠在马车车轮上,边吞云吐雾,边眺望着那青空。早晨的空气冰冷且清新,不过阳光略带暖意。就启程旅行的早晨而言,这是种非常棒的清爽天气。 现在时刻是早上六点多一点。拉公共马车的马儿们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被车夫从马厮里拉出来,在我面前阔步行去。它们至今为止拉过载着许多人类的车厢,边磨耗着马蹄,边来回奔波于伊库苏拉里,进一步消耗着本就短暂的寿命。 我斜视着那副模样,感到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是因为我再度选择了吃佣兵这碗饭吗? 我到现在为止,也有拼上了性命去保护无亲无故的人,进一步浪费着无趣的人生。那马儿们跟我或许其实并无大差。 我不自禁嘴角扬起一道自嘲的弧度。 ……不也挺好的吗? 不管形式怎样,那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仅此一点,就能说我跟那些拉马车的马儿们不一样吧。 「───别一个人傻笑啊,看着倒人胃口。」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于是我转头望向声源方向。 我的委托人不知何时,正一脸不高兴地蹙着眉头站在那里。 「你有读昨天的报纸不?经哈尔坝勒德大学最近的研究得出一个统计结果,忽然独自笑起来的人缺乏社交性。」 尽管她的语调依旧是那副模样,但不禁从我口中发出的并不是咂舌声,而是干笑。只要断定她就是这种性格的人,那基本上就不会再为此感到生气了。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点那啥,但我的适应力可是贼强的。 对此,我则是不无讥讽地指着城门一旁的时钟说。 「你不是憎恨不守时的家伙吗?」 约好的集合时间应该是六点整,但现在已经超时五分钟了。但小说家却是一副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轻松地说:「今天又不是让我等人。」 「还真是个暴论过头的理论哈。」 到头来,她的价值标准似乎是,她永远都是对的。这种性格还真教人羡慕。 小说家如例行公事般,轻轻甩了甩披在肩上的头发,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是迟到五分钟而已,别抱怨来抱怨去的。淑女梳妆打扮需要花时间的,这可是世间常识。记住这点,将来或许会在你的人生里派上两次左右的用处喔。」 「啊,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回道,挠了挠头。 话说回来,我觉得应该见人问声早上好才对啊,这才是常识吧。 我再度打量小说家。她今天穿着的是一条看上去挺结实的帆布制长裙,跟一件黑色毛毡制的高翻领毛衣。外面还套着一件好看的深绿色外套,颜色神似刚才在上空飞过的双色树燕的羽毛。脚踏一双焦茶色长筒皮靴,看上去保养得很好,在她身旁放着往常那个牛皮革包。只看她这身打扮的话,端的就是一位极具品味的上流阶级的旅行者。 而我穿着的是昨天小说家替我选的黑色外套。虽然有投委托人所好的意思在内,但同时也有纯粹是我自己喜欢这件外套的原因。穿着这衣服,行动起来挺方便的,非常给力。 小说家在打量了一会儿我的打扮后,轻点了下头,像是在说「嗯,还算过得去吧」。看来我是拿到及格分了。 她抬头仰望天空,似是感到朝阳刺眼般眯起双眼,就这样问我道。 「然后呢,今天的日程是什么?」 「今天一直沿着87号公路北上。顺利的话,明天黄昏时能过州境,进入旧霞浦州。」 「姑且先问一下,期间的住宿如何解决?」 「州境那边应该有小客栈,明晚可以到那投宿,但至少今晚是得露宿了。走95号公路,沿着大海前进的话,那边有都市,今晚的住宿也不成问题……但那样,就会晚一天半才抵达目的地。」 「那就没办法了。会延长旅程的路自然是排除掉。」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不满,但还是比我想象中更干脆地同意了我的安排。我还以为她肯定会对露宿唧唧歪歪抱怨一大堆。 可能是我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吧,小说家抱起胳膊,很不高兴地说。 「我说啊,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娇嫩。我也是有过露宿经验的。」 「是吗,那我就安心了。我刚还在担心,要是你现在叫我去买被子跟枕头的话该咋整。」 「……诶?」 听到我随意地说出的话,小说家顿时露出副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般的表情。我不解地歪了歪头后,她看上去有些不安地开口问道。 「没买被子跟枕头吗……?」 「肯定是钻睡袋里睡啊。这可是马车之旅喔?」我有些无语地回道。 在野外过夜时,当然是放下帆布,在马车内过一宿。车内空间那么小,怎么可能会铺被子嘛。 啧,这家伙以前经历过的,到底是哪种露宿啊? 我的回答使得小说家失落地低下了头。 「睡袋么……不对,凡事都得经验下,只要把这也当做小说的素材……」 她尝试着让自己接受现实,小声说道,语气有些哀伤。没有被子,对她似乎是种出乎意料的打击。 前途堪忧啊。我烦闷地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第三天晚上能到首府蒙多利亚城。花一天功夫穿过那前面的冷布兰德荒原,之后就是伊维尔修山岳地带了。」 小说家听到我的说明,抬起头来,眼神再度变得认真了起来。 「……呋呣,也就是途中需要花四天,第五天抵达目的地么。想不到还挺花时间的啊。」 「要是乘特快马车的话姑且不论,但用单马拉的康内斯托加来赶路,那就只能那么快了。」 而且,这还是我考虑到『獠牙野兽』的问题,挑选出来的路。既然任务为护卫,那么委托人的安全就是最优先事项。 我把快抽没的烟往脚下一丢,用鞋底踩熄掉火星。接着离开背靠着的马车车轮,说道。 「───好了,那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嗯。」 小说家为了重新打起精神来,点了点头,抬头仰望着城门的另一端、北方的天空。在她那表情中,现在能窥见到些许形似童心的高昂神色。 我到城门旁的执勤房里,向警卫申请马车车号,领取跨州所需的文件。老熟人中年警卫看到我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咋啦,看起来愁眉苦脸的。这次的工作很难搞定?」 「嗯,差不多吧。」 我暼了一眼邻旁的小说家,耸了耸肩。她则是哼了一声,似揶揄我般说道。 「毕竟,好像有跟世界的命运之类的扯上关系嘛。」 警卫大概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小说家登上放下了帆布的车厢,我则是坐在驾座上,握住缰绳。此次旅途的向导是匹四岁、有着美丽的栗色毛发的中间种马(※注1)。这可是旅行商人也不怎么出手买的品种,但凭借着小说家的财力,轻轻松松地就安排好了。我也是第一次驾驭这么高贵的马匹。 「全拜托你了喔,哥们。」 马儿饶有礼貌地小声嘶叫一声,回复了我的小声招呼。 我一甩缰绳,让马车慢慢开始前行。眼前的城门早已被打开。 这面围着伊库苏拉而建的石砖外墙,原本是用来防止『獠牙野兽』进入都市的对策。但是,在国土开发得到推进的当今时代里,它们那些家伙很少会跑到这里来。因此,这堵墙壁现在也就只用来区分都市内外了。 我们的马车跨过那一界线,终于来到了都市外面。 车厢内,小说家道出启程的宣言。 「朝着魔山进发吧。」 ◆ 我们驾车驶出城门后,穿梭于满是阔叶树跟针叶树的混合森林中。横穿这座森林的这条道路,从以前起通行量便很大,因此修整得很宽很平坦。 阳光透过 枝叶的隙间,在地面上洒下片片光斑。我们的马车缓慢驶于这条树影斑驳的马路上,途中数次与行商马车擦肩而过。有些人在擦肩而过时,很是友好地向我们抬手致意,有些人则是一脸不开心地暼了我们一眼后便离去了。今天也有各种商人赶往伊库苏拉。 不多时,我们来到了林间大道里的三叉路口,在这里耸立着一株巨大的杉树。这棵巨树有着一个逸闻,据说连九十年前尤纳利亚独立战争的战火也未将其烧塌。道路像是被巨树分成两条般,分别延伸向西北跟东北方向。插在这个三叉路口的两块板子上分别写着: 右边,通向95号公路。左边,通向87号公路。 我没有回头,向车厢里征询了一声:「走用睡袋过夜的那条路可以吧?」 身后,小说家有些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万一途中有或许会卖枕头的店家,就帮我往那边靠下。」 听到她随口说出的话,我微微一笑,调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向驶去。 五分钟后,我们驶出了林间大道,视野顿然变得开阔。这里是片丘陵,在翻过一处略陡的上坡后,我们来到互通南北的大型公路。 87号公路。 一条通往我们的目的地旧霞浦州、蒙多利亚城的道路。 在这里迎接着我们的,是一片绿意盎然的世界。 在我们头顶上的不再是茂密的枝叶,而是再度出现的万里晴空。在马车的左边,是一片不见边际的绿色大地。来自于大陆尽头的风儿悠悠地轻抚着地面,使得绿色海洋涌起阵阵波浪。 格约国立自然公园。 这里是一片通往邻州依鸥州,在整块尤纳利亚大陆中也屈指可数的大草原。 小说家从车厢里探出身来,入神地观赏着这幅壮观的景色。她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发出饱含感叹的笑声。 「哈哈,这景色可真壮观啊。」 「一开始谁都这么觉得。但三小时后,谁都不会再说话了。六小时后,就都是互相打哈欠了。」 「你这人真是不懂诗情画意呐。如此壮观的景色,不论观赏多久,我都不会感到腻味。」 我心想着那可难说,用嘴又叼了根香烟。可能是因为现在时辰还早吧,公路上除我们以外,再无其他人影。我边吞云吐雾,边再看了一会儿西边的天空,仍看不到任何一片云彩。 虽然旅途才刚刚开始,但看样子第一天似乎是能平平安安地度过。 ◆ 「……看腻了。」 当太阳高高升于空中时,从车厢内传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就说吧……我在心中冷哼了一声,把第三根烟捻灭在放于驾座上的烟灰缸里,回头看向车厢内,发现小说家将深绿色外套叠起来当作枕头,枕于脑后,躺在木板上阅读着小开口本。 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叹着气说。 「你这人真是不懂诗情画意呐。」 我把她三小时前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奉还给了她。小说家没好气地半眯着眼仰望着我。 「闭嘴,我根本没想到景色竟会如此一成不变。我都有些怀疑,马车是否真的有在前行了啊。」 小说家在说这话时,声音毫无气势。 至于她说的,我也大致赞同。马车依旧左临大草原,沿公路北上。可把三小时前的景色,跟我们现在眼前的景色给剪切下来,排在一起进行对比,恐怕是找不出任何不同吧。 我提议说:「这条路算是大陆最长的,这种景色得看上一整天。要是看腻了,那就闭上嘴读会书吧。」 「我有在读了啊。但马车这么晃,感觉好难受。」 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自己备在驾座上的水壶递了过去。 「给,水。」 「比起水来,我现在更想喝咖啡……对了,你有从那位谷林店主那里拿到些磨好的咖啡豆吧。」 「那也得有火啊,总不能在马车上生火吧。」 她因我的话而嘟起嘴,并接下水壶。接着一副气愤至极的样子,仰头牛饮般一口饮尽。这个混蛋,竟然把我的水全喝了。 她在擦嘴的同时,说出口的自然并非感谢之语,而是责备之言。 「我发现你这个佣兵,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体贴。咖啡姑且不论,当旅伴是淑女时,最起码应该在水壶里备上冰凉的红茶吧。」 「淑女才不会对着水壶,牛饮般大口大口喝水啊。」 「再说了,你该不会是故意选了条如此无聊的路吧?是故意找我茬吗?」 「是你说要走路程最短,能最早抵达目的地的路线。我只是听从你的要求而已……话说,在分叉路口那里你有同意过选这条路吧,说选这条就行。」 然而,小说家压根没有那么一点想听我说话的意思。她失望地摇了摇头,再度躺了下去,仰望着天空。从那唇间呼出了郁闷的叹息。 「真是的,都觉得自己当初那么兴奋地启程,显得很蠢了。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这种毫无戏剧性事件发生,无聊至此的旅途。」 明明自出城到现在,才仅仅过了四个小时左右,她居然就说出那种话来,我真心感觉前途多舛。更要命的是,我一想到自己还得再听上四天她的牢骚,就感觉闹心得要死。 小说家没精打采地躺着,语气不见起伏地说:「喂,佣兵。委托人现在正无聊着呢。说些有趣的话题来听听啊。」 跟话语相反,她那双望向我的眼瞳中不带一丝期待。这完全就是在拿我撒气而已。这女人简直是个臭不要脸的痞子。 我大大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确实也不想一路上都怀揣着这种郁闷的心情旅行。也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无聊,我决定稍微陪她聊一会儿。 「───某位红衣主教日复一日的信仰获得了神的认可,某一天,天使降临到了他的身旁。」 我开始讲起的,是佣兵间扯的众多无聊玩笑里的一个。小说家稍稍起身,侧耳倾听。 「天使对红衣主教这样子说『神明有礼物赏赐与你,分别是万贯家财、永恒不变的美貌、无人能及的究极睿智,请从中任选一样。好了,请问你想要哪一样呢?』。虔诚的红衣主教当然选了无人能及的究极睿智。」 「呋呣,然后呢?」 看到她眼中些许感兴趣的神色,我继续往下说。 「获得了究极睿智的红衣主教理解了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并在下个瞬间,他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深深的后悔。」 当我说到这里时,小说家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我知道结局了。我来猜猜那个红衣主教讲了什么吧。」说着,她竖起了一根手指,「他讲『我应该选万贯家财的』,对吧?」 被她抢先说出结局,我顿时不高兴了。看到我这样子,小说家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就你的水准来讲,这个故事还算不赖,能从中感受到机智。」 「就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跟脑瓜子灵光的家伙说这个啊。」我皱着眉头,不爽地咕哝道。 刚才讲的那个,是佣兵们在揶揄教皇厅员工们时用的虚构故事。 ───比起崇高的睿智啥的来,在这个世上,金钱才是一切。 完全就是基于佣兵风格的野蛮自信,所说出来的嘲讽。 委托人因这种瞎扯而心情有些转晴,坐起身来,向我问道。 「顺便一问,你若是处在同样的立场上,会选哪个?」 「那当然是选万贯家财啊。连想都不用想。」 「鼠目寸光。」 「那你会选啥啊?」 「永恒不变的美貌。」她妖艳地微笑着,直白地答道。 「想也是。」我冷哼了一声。 但是,小说家却对我这种态度表示异议。 「先讲清楚,我这可是有正经理由的。财富也好,睿智也罢,凭借着努力,都能无限增长。但是,不管如何努力,美貌都会随岁月一同逝去。出于逻辑层面的思考,那些选项里最珍贵的就是第二个选项,永恒不变的美貌。」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我朝她摆了摆手,把视线拉回了马车前方。感谢她的高论,所言极是。不过…… 「我可是知道能永远维持住美貌的方法喔。」我讥讽一笑,「在老去之前挂掉就行。那样一来,就永远都是美丽的了。」 听到我这话后,不知为何,小说家沉默了下去。 我还以为她肯定会用那个夸张的语调反驳我些什么。 我感到一阵惊讶,回头看去。 小说家嘴角露出一丝哀伤的微笑,有些出神地仰望着天空。 「 ……说得是呢。」良久,她才轻声说,「死者能永远都是美丽的。」 她这声自语般的低语被春风所带走,飘去大草原的另一端。唯有她那沉痛的神情留在了这里。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我好像说了些轻率的话。莫名感觉有些愧疚,试着强行改变话题。 「说起来,那个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会选哪个?」 我随意地一问,使得感伤之色从她的脸上消失,随之浮现的是一脸厌恶。 她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说到底,天使那等存在,根本不会降临到他的面前吧。」 ……不是,这一点你和我不都跟他一样吗? 虽然我有这么想,但却并未将之说出口。 ※※※※※※※※※※※※※※※※※※※※ 注1:马匹分为三种,重种、中间种、轻种。 重种马由佩尔什马、布列塔尼马、比利时温血马这三种马进行三元杂交,产生的新马种,于是取这三种马的名字的一部分合成的一个新名字来命名,佩尔让马。是种拿来搬运重物跟耕作用的。 轻种马是阿拉伯马、英纯血马,主要用于赛马跟乗骑。 中间种马就是重种马跟轻种马的杂交品,有夸特马跟纯血马,主要用来拉轻的马车、乗骑、赛马。 ◆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我们确实并未在那天之内看到大草原的终点。中午,我们享用了出发前候送给我们的三明治,之后整个下午,我们一直都默默地随着马车摇晃。小说家在车厢里睡了一会儿午觉,当醒来后再度看到草原时,她大叹了口气。 当夕阳西斜,夜幕低垂时,我们在公路旁看到了一片小丛林。周围的草地已经被割完,裸露在外的土地上有着篝火的痕迹。大概是路经此地的旅行商人们定期在此过夜吧。我们也决定今晚就在此露宿。 我熟练地把马栓在树上,点起篝火后,开始着手做晚餐。我把熏制好的牛肉跟洋葱,还有胡萝卜一起放进铁锅里炒,出锅后用黑麦面包将其夹住。接着我往吊在篝火上的饭盒里加入牛奶,在饭盒里炖马铃薯。这是佣兵在补充营养时经常喝的汤。 小说家在车厢里一副佩服的样子,看着我做着这一系列作业。 「佣兵还会做饭啊。」 「这是长途旅行中必备的技能。虽然味道就不敢保证了。」 我们把倒在旁边的老树当凳子,隔篝火而坐,享用晚餐。在咬了一口夹着肉跟蔬菜的面包后,小说家有些意外似的睁大了双眼,小声说道。 「比想象中要可口呢。」 「也就一开始会这么觉得。连续吃上三天,绝对腻。」 我语气随意地说着,咬了口自己手里的面包,咀嚼几下,喝了口汤,同着嘴里的食物咽入腹中,然后想到一件事。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从这家伙口中听到赞美的话。 默默地用完晚餐后,我们用启程时侯送我们的咖啡粉,各自泡了一杯热咖啡。初春夜里,空气尚凉。小说家在外套上披了块毯子,手里捧着腾有热气的木杯子,慢饮着杯中物。 她抬头望向上空,说:「像这样在外面喝咖啡,感觉也不赖。」 听到她这句似自语的低语,我也望向了夜空。多亏今日天空无云,能清晰地看见繁星。我也好久没见过如此壮观的璀璨夜空了。 「───不过。」小说家的语调突然变得不高兴起来,「今天的旅途难称得上是舒适。」 我隔着篝火,感受到了她那责备般的视线,但我将之无视掉,给烟点上火。 那又不是我的错吧。 看着我一副与己无关的态度,她有些心烦气躁地说。 「几时才能走出这块草原啊?该不会明天也要欣赏一整天这幅景色吧。」 「明天中午后就能走出去。虽然下午就轮到去看森林看到腻了。」 我的话使得小说家蹙起了眉头。 「人类的交通方式还真是封闭,自一千多年前起,便一直都依赖着马匹。」 「已经铺好横贯大陆铁路了吧。」 「此处的论点是,那并非『纵贯』大陆铁路。」 又说些无理取闹的事。这女的是觉得,自己看不惯的事物都必定为恶吗? 「去扯些没有的东西也无济于事吧。」我感到无语,说 。 倒也并不是没有从伊库苏拉出发,驶往北方的铁道路线。但是,那条路线也仅到沿海的诺特索市为止。乘马车也只需花上半天时间就能抵达那里。再者,从那里出发的话,反而是走了一条远路。 小说家嘟着嘴,抱怨道:「教皇厅应该往铁路公司里融资更多的钱,努力扩张铁路。现在根本不该去补充骑士团人员啊,真的是。」 「……我大致同意你那个意见。」我自言自语般小声说。 现状,跟大陆西部比起来,东部的铁道路线尚处于发展途中。铁路事业本就是借西部黄金热的势,开始发展起来的。由于距离问题,那个势想要波及到大陆的另一面,不管如何都会慢上一步。于是现如今,铁路事业已经成了东部各州需要攻克的一大课题。 为确保国库资金充裕,上头甚至击溃了佣兵公会。我也觉得,既然他们在击溃佣兵公会后得到了利益,那么他们应该拿出与那份利益相当的好处回馈给国民。 小说家一副彻底厌烦了的模样,摇了摇头。 「到如今都还不得不依赖如此原始的手段,真教人受不了。明明现如今,都能隔海传递情报了。」她郁闷地叹了口气,说。 「传递情报?」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后,注意到她指的是什么,「啊,你是说那个横贯海底光缆么?」 我想起一条曾连登数日头条的新闻。我倒也并不是那么勤奋地读报纸,但如果同类消息,每天都被那么大张旗鼓地登载于报纸头版上进行报导,那么哪怕我再怎么不常看报纸,也会对其有所印象。 那是由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和东边的君主制度国家隆多贝尔凡一同建立,由珍珠海电报公司负责的一项工程。据说,是把电报网铺设在珍珠海海底,以求终有一天能做到整块大陆之间,互相进行即时性情报传递。 换言之,就是两岸之间能于一瞬里,跨过两千五百英里的珍珠海,互相通信。 「但那个不是说,一直都在失败吗?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成功的例子吧。」我皱着眉说。 坦白说,我对那项工程持怀疑的态度。把连接各个大陆的光缆埋在那片广阔的大海海底,在我看来就是件天方夜谭。事实上,根据我粗略从报纸上得知的消息,那项工程迄今为止已经失败了三次。 然而,小说家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海底光缆已经在东欧有成功的例子了。1854年所铺设的横穿地中海光缆,现在仍在运作中。我国实现那项工程,也只是时间问题吧。」小说家说着,仰望向北边天空,「而且还有人说,要是艾达纳科联邦愿意协助,这事早在七年前左右便已成功了。毕竟光缆的长度可降至现在的三分之二。」 听到她那些话,我感觉心中的猜疑在一点点地消散,并有些心生敬佩。 「嘿~那也就是说,并不一定是梦话啰。」 「一开始,说那是不现实的批判性意见也挺多的。但是,电信技术可是日新月异的。」 说到这里,小说家露出略带得意的表情。 「最近,我一位当电报科学家的朋友正在研发新的技术专利。拉姆贝尔───啊,这是那家伙的名字───据他所说,似乎终有一日,连人的声音都能用电报传递。」 「连声音都行?乱扯的吧?」 「现如今,工业的发展正在追逐着人们的想象力。这可是一个被称为『进步之预兆(go ahead to be alive)』的时代,今后不论诞生出何物,都不足为奇。」〔※注:不用翻国内历史书,反正我是没查到这玩意,虽然美国那边好像有,但这个词似乎更多的还是日本专属的称呼。〕 小说家再度仰望向天空,在她的表情中能窥见到对那种未来发展的期待。那是一双对新时代,产生无限遐想的向往眼神。 我也再次望向公路的前方,望向遥远北方的另一端。试着在脑海中描绘黑暗后方的广褒大地、诸多都市村落内的明亮灯火,以及位于边境的诸峰,边有些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有关『距离』的事。 电报技术已在国内广泛普及,并使人们能在尤纳 利亚大陆两端进行通信。现如今,通过大陆内的基地台,在西海岸发生的事,能在翌日便传至东海岸。而这一次,或许甚至可以跨过大海,把消息传至他国。 再是,竣工于四年前的横贯大陆铁路。 在铁路竣工之前,人们需要花费数月,才能从大陆的一端抵达另一端,然而在现在,凭借此物,只需一周就能做到。我还听说,现在最快的特急列车只需五天就能横穿大陆。 ───随着岁月流逝,全世界的『距离』也将越来越短。 小说家眼中满是憧憬与期待,仰望着星空。而我却不知为何,因那种时代潮流,感到一抹类似寂寥的情绪。 我隐约地───是的,隐约地有种世界越来越窄小的感觉。 我嘴角浮现出一丝自虐的笑容。 「要是电报机连人都可以运送的话,那佣兵也差不多可以不用再护卫别人了。」 小说家闻言,促狭一笑。 「虽然现在说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那种时代或许真的会在将来某天来临喔。说不定,将来某天不仅仅是距离───人们甚至还能穿梭时间。」 「哈哈,扯到那种程度,只会让人觉得荒诞无稽啊。」 总感觉话题越扯越蠢,我不禁干笑了几声。但是,小说家却再度仰望夜空,像是在畅想着那种未来般说道。 「目前尚且不行。但以近几十年的工业技术发展为参考,你不觉得那有可能会成真吗?」 是那样吗? 我默默地吐着烟雾。也许因为我的想象力很匮乏吧,我甚至连去想象那种未来都做不到。 不对,又或许…… ───单纯是我从未去思考过未来也说不定。 漫无目的,听由天命,得过且过,总之只要能吃上今天的晚饭,其他的统统与我无关……到头来,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或许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基本从未想过吃完饭后、钻入被窝里后,以及天亮之后的事。更别提数十年后的事情了。 我停止思考,小抿着咖啡。苦涩的味道将我心中保留着的众多答案一一抹除掉。 算了,别去想了吧,这一点也不像我。 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保护好这女子,仅此而已。是的,毕竟我既不是小说家,也不是技术员,只是一名佣兵罢了。 我因嘴巴感到寂寞,把手伸向口袋里的香烟。 ───正是这时,我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绿草迎着夜风摇曳,沙沙作响。 在那沙沙声中,我确实是有听到了什么。 我不禁咂了下舌。 或许在抵达这块露营地时,我就该好好想想的吧。该仔细查看下篝火痕迹的新旧程度,还有留在路上的足迹,而非车轮痕迹。 ……原来如此,是在等我们入睡么。真是群值得表扬的家伙。 「说起来,还有这么一个话题,在东欧找到了取代煤炭当燃料的……」 「贝蒂,闭眼。」 我基本上是出于条件反射说出了这话,打断了小说家的话语。她顿时惊得双眼睁得溜圆。 「诶?」 「我说,闭眼。」我语气尽量平静地说。 她则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眼?不对,比起这来,你刚才喊我的名……」 「我一发信号,你就立刻睁开眼,藏到马车里去。」 大概是在我的声调中感觉到了情况紧迫吧,她不再说话,闭上双眼。我边警戒着周围,边慢慢地把手伸向旁边的水桶,在抓住提手后,闭上双眼。接着就这样子静止了十秒。 瞬间,我仍闭着眼,把桶里的水往面前的篝火泼去。 「呀,什么情况!?」 猛火蒸发水份,滋滋作响,与此同时我睁开双眼。多亏了有预先习惯了下,哪怕是在悄然而至的黑暗之中,我也能勉强看清事物。这一点,小说家也是同样的吧。 「跑!」 她如同被我的声音惊到般,唰地起身朝着马车跑去。 「到底搞什么啦!?」 我把手按在腰间的铁剑上,几乎在同时之际,敌人从草丛中冲了出来。 「先解决女的!」 黑暗中响起了一名年轻男子的怒吼。 在我的前方出现了三个人,不对,是四个人么。 我冷静地掌握敌方人数,同时紧握住收在鞘中的剑,背对着马车,进入战斗状态。 一道小个子人影混在黑暗之中,最先冲了上来。那人影弓着身子,压低身形,一踏地面,从我旁边穿过,朝着马车飞奔而去。我拔出铁剑,朝那道人影猛力挥斩过去。 但那矮个子男子于千钧一发之际一跃,使得我的斩击落空。他那被月光照亮的侧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但在他的眼中,我看上去大概也是那样的吧。 「天真!」 刹那之间,我用左手挥出的铁鞘,直接命中了男子的脸部。 「嘎嗯!?」 男子发出有些滑稽的声音,朝后方飞去。 运用剑鞘的二段拔剑击,这是我经常看戈登那混蛋用后偷学会的。在这类阴险毒辣的战斗方式上,那家伙的技术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我看向剩下的三人:一个瘦得像根钢丝的高个子、一个与之相反的壮硕巨汉,以及一个戴着眼罩的中等身材男子。这些外貌特征在黑暗中也非常好分辨出来。 「喝!」 与刚才被我打飞掉的矮个子交替,向我攻来的是高个子男子。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剑,如同劈柴般霍然劈落向我的脑门。但是,我自下而上挥动右手中的铁剑,以一记上挑迎击他那招。 火星四散于黑暗,将高个子错愕的表情照亮。他手中的长剑从正中断裂,刀刃在空中翻转着,消失于黑暗之中。 「你是外行吧。」 「噫……」 听到我的话,高个子的脸因恐惧而扭曲。我用高高举起的铁剑的剑柄,朝着他的脸砸了上去。高个子大喷鼻血,瘫软无力地原地倒下。 在他彻底倒地前,我一踏他的肩膀,跃向半空中,朝那名长得肥头大耳巨汉砍去,外套衣摆随夜间冷空气翻摆。在他手中,握着一把配有橡木柄手的钢斧。 巨汉双手提握着斧头,迎击从上空杀来的我。 「姆嗯!」 刹那,巨汉瞄准我,猛地向上挥出斧头。然而我在空中一扭身体,以毫厘之差与斩击交错。待我落在他的怀中后,就架好左手里的铁鞘。此时他双手上举,空门大开。巨汉察觉到随后的展开,顿时露出苦憋的表情。 「小心咬到舌头喔,咬紧牙关撑住了。」 我嘲讽一笑,用铁鞘的前端狠狠地击向他的下巴。巨汉发出类似家猪被屠宰般的哼声,倒向地面。 「接着。」 我把剑鞘挂回腰带上,右手中的铁剑指向眼罩男。 「你就是头头吧。」 「唔……」眼罩男一脸憎恶地低吼了一声。 给出最先干掉女人的指示的,就是这个男人。 「你竟敢杀害我的同胞……!」 眼罩男从背后的剑鞘中拔出铁剑。感受着他冲着我释放出的杀意,我大叹了口气。 「这是正当防卫吧。而且,我谁也没杀啊。」 老实讲,我先撩倒的那三人,本领着实不到家。我又不像某人那样缺乏人性,不管是谁,先砍了再说。能不杀人就完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闭嘴!你竟敢毁掉我们科曼奇团的初战,真是天大的胆子!」眼罩男怒吼道。 我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初战。原来如此。 「……你们这些家伙,果然是外行啊。」 我这句戳中痛脚的话,使得眼罩男那被月光照亮的脸渐渐变红。 「是不是外行───」 男子情绪激动,弯膝蓄力。 他似乎是打算使出全力扑杀上来。 「等你打赢我丈?格萨茨基之后再嘎哼!?」 打断了他说话的并不是我。 我因突然发生的事情而错愕。在我的面前,眼罩男朝着前方倒下,最终似是失去意识般,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从他身后出现的,是我的委托人小说家。在她手里握着我之前炒菜时用的铁锅。 原来如此,装作藏到马车里,实际上是钻到草丛中,绕了个后么。 她暼了眼倒下的男子,再看向我,一脸淡然地说。 「那个,在我这个外行看来,该怎么说呢,也是破绽百出,所以不经意就……」 「嗯、啊啊。那个,怎么说呢……」我对男子表示有些同情,嘴角抽搐着说,「是记毫不留情的漂亮一击。」 闻言,她得意洋洋地甩了下披在肩上的秀发。 「果 然不管做什么,我都是一流的。」 原本,如果护卫对象擅自到处行动,我肯定会骂娘,但这事也得分人而论,这次我就不过问了吧。 我环视了一圈倒在周围的家伙们后,把铁剑收回鞘中。 「这些家伙是夜贼吗?」 我点点头,回道:「嗯。大概是盯着露宿的旅行商人,埋伏在这里的吧。」 「原来如此。但为何他们如此弱?」 她一脸真心不解的模样问道。 我本想回答一句「只是因为我厉害而已」,但干掉头头的,是眼前这位小说家。 「鬼他娘的知道。」我一脸不爽地说。 ◆ 半小时后,四名夜贼几乎同时苏醒。矮个子叫斯特拉德勒塔,高个人叫鲁斯,胖子叫阿克力。我用绳子把四人的双手都绑在身后,双脚也有绑上,让他们座于篝火前。 当眼罩男最后一个醒来时,其他三人立刻担心地喊道。 「丈大哥!」 「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您、您没事吧?」 矮个子、高个子跟胖子依次跟他搭话。首领丈似乎感到篝火很是刺眼,眯起双眼,然后环视了一圈自己的部下们。 「你们三个……」 接着他抬起头,在看到我跟小说家后,露出一脸憎恶。但他很快又像是丧失战意般,看破世事一样地寂寞一笑。 「这样啊。我们败了啊。」 听到他那莫名有些像在演戏剧般的腔调,我跟小说家顿时额头冒黑线。眼罩男根本不在意我们,似读独白般继续说着。 「行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需同情败者。如此,逆时代潮流而行,最终消逝───呜呼,倒也不赖啊。」 「大哥。」 「呜呜。」 「噢、噢噢。」 听到丈的话,其他三人不胜感动,呜咽涕零。 我皱起眉头,小说家也同样如此。我们都感到很是纳闷。 ……这是咋回事啊,感觉他们跟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类似温差的东西。 尽管嘴上说着些自我陶醉的台词,但这些家伙是群趁黑袭击我们,结果被我们反杀的蠢贼。什么输了啊,什么时代的潮流啊,老实讲我觉得都是些跟现状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玩意儿。 但是,那四人完全无视掉我俩,说得更加起劲。 「斯特拉、鲁斯、阿克力。我等恶名昭著的科曼奇团,看样子也到了还债的时候了。感谢你们的不离不弃,随我一直走到最后。」 「呜呜,丈大哥,那是我们该说的话。」 「我们都是有大哥您在,才能坚持到现在的。」 「唔噢嗯、大、大哥。」 三人涕泗横流。 我看着他们四人演相声,泼冷水说:「……不是,刚才不都还说这是你们的初战么?」 居然还扯什么恶名,压根一丁点都没有传出去啊。 然而,我的话似乎并未传入他们耳中。丈继续说着戏剧台词般的话语。 「你们三个,抱歉了,让你们配合着我要成为『盗贼王』这么个烂野心一起闹。到头来,竟是落得这般田地。」 「请您不要道歉,大哥您是给了我们希望啊。」 「是啊,我们在再也当不了佣兵后,迷失了方向,是您为我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啊。」 「就是说啊、大哥。」 大概是被嚎啕着的三人给触动到了吧。最终,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丈的脸颊向下滑去。 不是,所以说,为什么会有泪水从右眼眼罩下流出来啊。 你这眼睛不是好好的吗? 那个眼罩戴着有什么意义吗? 无视掉泪如雨下的他们,我跟小说家互相望着对方。我们全都一脸冷漠。最先开口的是小说家。 「坦白说吧,索多。」 「干嘛。」 「我现在感觉超麻烦。」 「巧了,我也是。」 ……这场闹剧是在搞啥啊。 其实我们原本是打算在贼头头醒来后,就盘问他的。之所以这么打算,是因为在伊库苏拉里发生的事───没错,就是因为我们跟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有争执。我们怀疑这四人有可能是红衣主教派来的刺客。 但是,根据现在这场在我们眼前上演的闹剧来看,那种可能性很低。似乎单纯只是四个佣兵出身、脑子短路了的莽夫,改行当了夜贼而已。 我揉了揉眉心,大叹了口气。 简直蠢爆了。 「你们以前是佣兵吗?」 丈回答我的提问:「啊,没错……我们原本是伊库苏拉『新月公会』里高傲的佣兵。是的,直到我们不幸遭到教皇厅的背刺为止呐。」 丈一脸悔恨,咬牙切齿。这人真是一举一动都很浮夸。他接着说:「在佣兵公会被废除时,我们便下定了决心,绝不为体制所奴隶,我们要遵循自己的美学,向那些家伙们发起反叛。」 「那就是你想当『盗贼王』的理由?」 「没错。终有一日,我会成为一名只需报上我丈?格萨茨基的大名,教会那群家伙便会瑟瑟发抖的伟大恶党……」 「不单纯只是因为再就职失败了么?」 我的话使得丈顿时沉默了下去。看来我说中了。这不完全就是用消除法整出来的理由吗? 我第n次大叹了口气。 「要而言之,就是没找到新工作,只好当夜贼了对吧?」 「那、那不过是一方面罢了。我们的本质可是更加戏剧性的……」 「凭那种不值一提的理由,根本蒙混不过去好吧。」 「你怎么可能懂我们的心情啊!」 「「「就是就是!」」」 其他三人跟着丈一起叫嚷着。跟他们说话,简直就是在自寻烦恼。算了,不继续深究了吧。 「……嗯,心情我倒是超级懂啊,说真的。」我自语道。 说句实话,我并不怎么觉得此事与己无关。从大局来看,这群家伙也跟我一样,是教皇厅蛮不讲理的措施之下的被害者。当然,那也构不成他们能沦落为袭击旅行者的夜贼的理由。 好了,该怎么处置他们呢?我开始深思起来。 虽说未遂,他们也是犯罪者。正常来想,应该把他们交给教皇厅警卫团吧。 但是,把这四人五花大绑,用我们单马拉的马车把他们载到下一座都市去又不太现实。直接把他们丢在这片大草原里,我觉得对于这些家伙而言算是自作自受,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无情到那种地步。 不管怎么说,决定权并不在我手中。我看向旁边那位最高权利者。 小说家也正把手搭在下巴上,深思着。她似在挑选东西般,望向被绑着的四人。 接着,她开口轻声说:「绝不为体制所奴隶───这可是肺腑之言?」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严肃。或许是被她身上那股威压所震慑住了吧,他们并没有回话,而是一齐重重地点了点头。小说家似审查般,一一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最终,小说家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呋呣,我挺中意他们的。真是群相当有趣的家伙。」她一如平时,似演戏般,举止夸张地一甩秀发,接着自报家门,「我的名字是贝蒂珞恩?佛勒斯塔,你们可曾有所耳闻?」 对那个名字有反应的,只有首领丈。 「佛勒斯塔,难不成是那位小说家……?」 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惊慌的丈身上。 「您认识她吗,大哥?」矮个子斯特拉德勒塔问道。 「蠢货,她可是这个国家当前最红的小说家啊。」 「小说?大哥你有读过吗?」高个子鲁斯如是问道。 「当然啊。本大爷怎么可能没读过时代最尖端的书。」 「嘿,大哥就是厉害!」胖子阿克力感叹道。 接着,三人的视线中包含着方才都还没有的羡慕光芒,望向小说家。 在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道简单易懂的方程式:『这可是咱尊敬的大哥都认可的作家,羡慕她准没错』。 哈……真是群单纯的家伙。 然后是小说家,她沐浴着那种视线,看上去有些得意。 ……你这人也相当单纯哈,啧啧。 「我的熟人里有位男士于最近,在伊库苏拉里组建了一个小剧团。他原本是名脚本家,但由于总是写些反抗体制的作品,因此每次都在校阅阶段便遭到否决。此次他似乎是打算自己组建剧团,强行上演自己的作品。」 小说家突然提起的事,使得被绑住的四人都不解地歪着脑袋。 「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丈的提问,小说家微微一笑。 「我帮你 们写封入团推荐信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立刻理解这前言后语的逻辑,一脸呆愣。 「你是说,要我们去剧团干活吗……?」丈有些慌张地问道。 「正是如此。坦白说,我觉得那很适合你们这种耿直的人喔。你们每个人的外表,都很具特色且不赖,直白点讲,就是在舞台上都很惹人注目的那种。」 矮个子、高个子跟胖子相互对视。听她这么一讲,他们确实都长得很有特色。 「意下如何?我是觉得比起毫无前途的『盗贼团』来,能稳妥获得社会地位的『剧团人员』更具吸引力。」 听了小说家的话,四人都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似乎是非常为那个身份所吸引。比起被社会所唾弃的贼来,那当然是这边要好上几百倍。 丈低下头,陷入苦恼中。一眼便知,他内心已翻江倒海。 这样子,只需再推他一把,他便会答应了。 但是,小说家说到这里,表情黯淡了些许。 「……只不过,由于剧团才刚成立不久,还很弱小所以哪怕入团了,恐怕暂时也会过上一段相当辛苦的日子吧。节目也都是些挑衅教皇厅般的内容,无法避免来自政府的压力。若是想作为一个剧团获得成功,之后要走的自然是条荆棘之路。」 四人的表情因小说家的话,笼罩上了些许阴霾。 「不过。」小说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劲,睥睨四人。她竖起一根右手手指,说,「当跨过那种逆境,于舞台上,沐浴着雷鸣般的掌声时───才能说你们真正做到了对体制发起反叛,不是吗?」 抬头仰望着的四人一齐如遭雷击,双眼瞪圆。 「你们想象一下吧。自己以不容置疑的感动,俘获大众的心,从正面堂堂正正地评击教皇厅之恶行的身姿。所有人都为你们献上喝彩的未来。以及,尽管心中很是不爽,却为世间舆论所束缚,无法轻易动弹的教皇厅。你们不觉得很痛快吗?」 可能是按照小说家的话,去想象了一下吧,他们的表情开始变得亢奋起来。斯特拉德勒塔、鲁斯、阿克力口中都「噢噢」地发出感叹之声。 「当然,你们无需回报我些什么,这非是要讲的话,是因为我对意欲反抗体制的你们产生了少许共鸣。如何?不打算试着接下这份邀请吗?」 看着抛出魔女笑容的小说家,我不禁干笑了一声。我觉得这女人,比起小说家,更合适当煽动家。 丈不知何时低下了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是吗。那一定是我们真正的命运……」 他在嘀咕了一句后,抬起头来。在那双眼之中,满是至今从未有过的光辉。 「───佛勒斯塔,不对,贝蒂珞恩大姐头!」 尽管被用绳子绑着,丈依旧双膝跪下,正襟危坐。双眸之中满是敬畏之念地望向小说家。 「我为我们至今为止的所有无礼之举,向您赔罪!您能够理解我们高傲志向的此份大恩,我们绝对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大哥,那也就是说……!」 三人眼神炙热地望向丈。丈斗志昂扬地朝他们笑了起来。 「嗯,你们三个,再跟着我拼一次吧。」 他站起身来,朝着夜之彼端呐喊道: 「───我可是要成为剧团王的男人!」 在那再次现身的烦人热情面前,我丝毫不藏心中厌烦之意,大叹了口气。 真是群野心不坚定的家伙。某种含义上,可以说他们的性格真令人羡慕。 我看向小说家,发现她看上去很是满意,点着头。 「大姐头么。嘿嘿,以前一直都想被人这样子喊一次呢。」 ……那可真是恭喜你哈。 而我仅为一件事松了口气,那就是不管怎样,不用增加旅游行李,也算是件好事。 ◆ 翌日早晨,在我醒来时,早餐已经做好了。我走出帐篷后,眼带发黑的丈他们就上前迎接我。 「啊啊,索多大哥!」 「您早上好!」 「昨晚睡得可好?」 「早饭已经做好了!」 我刚起来,整个人兴致低沉,在这种情况下,应付烦人的家伙是相当累人的。我随意地应了他们一声,总之先点上一根烟叼上。 经过昨晚的事,好像我也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恩人。他们不仅替我通宵守夜,甚至还把他们自己的简易露宿帐篷借给了我。 我当然并非完全信任他们。实际上,我有假装睡觉,在帐篷里观察了他们一段时间。但是,看到他们围在篝火前畅饮,同时小声畅谈着未来的样子后,我觉得去怀疑他们未免也太蠢了点。一直到黎明时分,他们都是那样子,于是我也就直接去打了个盹儿。到头来,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们。 我伸了个大懒腰,朝着上方吐着烟雾。虽然确实是有几分睡眠不足的感觉,但稍微睡了一会儿还是比彻夜未宿要好些吧。虽然在西边的天空中能看了几片云朵,但就算会下雨,那也是走老好远路后的事去了。 小说家早已坐在露营地的篝火前。她像是指责我起晚了般,瞪着我。 「竟然起得比雇主还晚,你这不压根没有一丁点身为护卫的自觉吗?」 她自然不知道,我一直监视四人到黎明时分。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地还她嘴的事情,而且,还嘴后铁定会跟她吵架,我现在的情绪可没高涨到能应付那个。 「能休息时就把握住机会好好休息,这可是佣兵的铁则。」 说罢,我打了个哈欠。小说家则是很不满地死死瞪着我。 丈他们做的早餐相当丰盛。原本他们为了袭击旅客,做了打长期战的打算,为此还准备了大量的食材。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我真是做梦都没想过,竟然能在露营的第二天就迎来命运的转折点。」 我们围着篝火一起用餐,期间丈感慨地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跟昨晚夜袭过自己的家伙们,像这样坐在一起用餐。 「在你们在这里蹲点期间,除了我们,就没有其他人经过这里吗?」 听到我这随口一问,丈不知为何移开了视线。 「不,倒也、不是没有。」 其他三人也都苦着脸,互相望着对方。 「就是有点那个呐。」 「嗯……」 「那个可不能上去惹啊。」 我跟小说家都皱起了眉头。 我问道:「那个是指?」 「嗯,其实在大哥你们来这里的半天前,有一群人路过了这里。」丈表情严肃地说,「那是驾着三辆大型马车的大户人家。而且还是飞速赶着路,根本没办法上去袭击。」 「不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说是行商马车队伍的话,他们那股气势也太危险了。」 「老实说,有点吓人。」 「呋呣……」 听完四人的话后,小说家露出陷入沉思的神色。 「大型马车的话,估计就是大篷车了吧。听说携带大量行李的商人经常用那种马车,但三辆也着实太多了。」 「我觉得那根本不是商人。每个车夫都不怒自威,杀气腾腾的。」丈接着小说家的话补充道。 而我则是把载着汤的勺子放在嘴边,因涌上心头的坏预感而僵住。而且,我的坏预感还经常中奖。 我回想起借马车时马主说的话。 三辆大蓬车? 「……妈了个巴子,果然会这样吗。」我不禁恶狠狠地小声咒骂了一句。 小说家一脸疑惑地斜视着我,但接着又因为丈的话看向了他。 「大姐头你们之后要往北边走对吧?」 「嗯,我们打算先过州境,到蒙多利亚城里去。那又怎么了吗?」 小说家反问后,丈快速压低了声音。 「那个───还请你们多加小心。往北边去的,好像不仅仅只有那三辆不对劲的大篷车。」 「详细道来听听?」小说家一脸疑惑地问道。 丈脸色有些发白地开口说道:「在大姐头你们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看到了啊……『低嗥怒吼野兽』。」 「低嗥怒吼、野兽?」我不禁重复了一遍那个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丈重重地点了下头,接着说:「是的。在我们把这里当做据点的那天深夜,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吼声。那声音跟地震声一样沉闷,听得我不禁后背发凉。」 「是獠牙野兽吗?真稀奇啊,好久没有听到过它们在这附近出没的消息了。」 丈含糊地摇了摇头。那看上去既像是 在否定,又像是在肯定。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觉得,应该就是獠牙野兽中的一种,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种族。」 也许是在回忆着当时的事吧,丈一脸困惑不解。与之相反,小说家则是满脸好奇地问道。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野兽?」 「那个,其实我也不是看得很清楚。」丈支支吾吾地说,「听到吼声后,我们灭掉火,立刻藏到草丛里了。毕竟当时是深夜,在黑暗里,人类根本不可能赢得了野兽,所以我们想尽可能不去招惹它,让它过去。接着,就从公路的南边传来了尖厉的叫声,有两道耀眼的光跑了过来。」 「那老吓人了。」 「两双眼睛闪闪发光的……我从来都没见过那种怪物。」 「不过老实说,因为速度太快了,没怎么看清。」 其他三人各自说出自己的感想。丈点了点头。 「是啊,它跑得太快了,根本看不太清样子。只是,我从没看过跑得那么快的野兽。更别提,还是那样子不断怒吼的家伙了……索多大哥对那类种类有什么头绪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行动迅敏的家伙的话,我倒是知道好几种,但双眼放光的野兽,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不过,『獠牙野兽』的生态至今仍旧迷雾重重。搞不好,已知的野兽中也有双眼放光的种族,只是人类并未了解到那种特性而已也说不定。 「你们是说,那只怪物也往北边去了对吧?」 小说家似确认般问道。四人同时点头。 「是的。不过话说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北方有什么东西吗?」丈不安地问道。 但小说家并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她不停地动着嘴巴皮子,小声嘀咕着些什么。 「那野兽是在前天晚上朝北跑去的,大篷车则是昨天么?」 我小声向她询问:「───你觉得跟那个红衣主教有什么关系吗?」 「说不准。情报尚且不足,无法断定。只不过……」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我歪头不解。 「只不过?」 我催促她说下文后,她抬起头来。 在她的眼睛之中,闪烁着明亮的好奇光芒。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啦哇。」 听到这句始料未及的话,我不禁哑然。从尽管是在我的面前,却用的是女性语气这两点来看,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我大叹了口气。 魔山、不死的怪物、与红衣主教敌对,这次还要加上神秘大篷车跟神秘野兽。虽然我一早就明白的,但这趟旅途似乎不会安安稳稳地结束。 我看了一眼公路的尽头,然后看向我旁边那位很开心地扬起嘴角的小说家。 ……我难不成是被一个比戈登那混蛋还要麻烦的家伙给逮住了? 我感觉游荡在大草原的风,都在嘲笑着事到如今还在想那种事的我。 ◆ 「我们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大姐头,大哥,祝你们也一切顺利!」 我们背对着手握着小说家写的介绍信、双目湿润的四人,再度沿着公路朝北方驶去。那四个家伙饶有礼貌地,一直挥手到我们互相看不见对方为止。 「你给他们的介绍信是真的吗?」 待看不到四人组的身影后,我向车厢里的小说家问道。她一副很失望的样子答道。 「你这人可真是失礼诶,那当然是真的啊。剧团的事也是真的。」 说实话,我之前是半信半疑的,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意外。 「但是,有必要特地帮他们帮到那种地步吗?不管怎样说,那群人昨晚都袭击过我们啊。」 「昨晚我应该有讲过,单纯只是因为我对他们产生了共鸣。既然他们跟政府敌对,那么便没有理由跟我敌对。」 敌人的敌人,即伙伴么。 不过话说回来,她似乎非常不爽自己的作品在校阅阶段遭到管制。彻底视教皇厅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扭过头,向她投去怀疑的视线。 「你该不会其实有在考虑政变吧?」 「有考虑哦。真心地在考虑,并将之写于纸面上。那便是我的政变。」小说家漫不经心地说,「是种比高举铁剑,从正面同体制硬碰硬来,远要有智慧的反叛吧?」 「有智慧的反叛,呵。」我感到一阵疲惫,同时轻哼了一声。 多亏那个,现在我们正跟一国重镇处于敌对状况中,但关于这一点,她并不特别放在心上。明明我都有在挺认真地想,要是回到伊库苏拉时,变成逃犯了要怎么办。她可真是个刚毅女子。 「比起那来,索多。得加紧赶路了。」小说家突然语气严肃地说,「再稍微提点速。」 「担心天气吗?」我抬头望向西边的天空,「黄昏那会确实有可能会变天,但照现在的速度,可以在变天前到能避雨的地方。」 「不是那个。」小说家有些急躁地说,「我是在叫你去追四人组话里提到的神秘大篷车。」 原来如此,目标是那边啊。 以这家伙的性格为参考,她会主动去接触、了解那种莫名其妙的因素,完全在我的预测范围内。 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对于这种展开并不怎么感冒。我的工作是把她带去魔山,然后一起活着回到伊库苏拉。可能的话,我想把除此以外的因素全都排除掉。 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说:「───我有种超强的会碰上麻烦事的预感啊。」 「你这人简直就像草食动物一样无趣啊。」 「……你是那啥吗?是得了不一头栽进麻烦事里,就会死的怪病吗?」 「那也总比你身患慢性学习能力缺乏症要好。通过表露出心中对雇主的反感所能得到的事物,我觉得并不存在哦?」 我忍住咂舌的冲动,用力一甩手中的缰绳。 ◆ 在太阳攀至最高点前,我们驶出了大草原。车速比起昨天更快了,所以比预定要早,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 我们所走的公路,终于进入了道格拉斯冷杉群生树林。这座树林的出现也就表明,我们即将驶出格约州。照现在这个速度,我们大概能在太阳还高挂于天际时就抵达州境关卡。 一路上,小说家始终一言不发。她微微蹙眉,一直表情认真地望着快速向后倒退的景色。噢不,或许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在望那种玩意儿。在我看来,那时的她比起映入自己眼中的情报来,更热衷于自己的思考。 「……差不多该吃中饭了吧?」 在林间大道里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我对着车厢内问道。毕竟时间正好,更重要的是,我也差不多快受不了这种沉默了。虽然她这人口无遮拦,且麻烦,但一直沉默不语,也有种莫名的威压,使人心生郁闷。 由于没有回复,于是我偷偷瞟向身后,就看到小说家默默地点了点头以作回复。不知是不是陷入苦思了,她的表情总感觉有些不开心。 我把马车停在树林中算是较为开阔的一块区域里。用相当快的速度跑了这么久,也有必要让马儿稍微休息会。我从行李中取出一捆紫花苜蓿制的干草,拿到马儿的面前让它吃。在给马喂饲料的同时,我自己也把今天那四人组分给我们的腌制牛肉夹在面包里享用。 途中,我看了一眼小说家,发现她正坐在车厢里,维持着手拿面包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望着自己拿着面包的手,简直就像是在说那块面包正是解开命题的关键般,眼神无比严肃。完全没有要把面包送到嘴里的迹象。 「你好像想得挺入神的啊。」我这声询问,并未得到回复。我没在意,试着继续说,「关于那个大篷车,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有。」 虽然她总算是回话了,可那声音听上去明显很不高兴。 她语速缓慢,低声继续说:「……关于那件事,何止是头绪,我都已经在脑子里整理好一系列假设了。」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我稍稍有些目瞪口呆。我原本还以为,她肯定是为导不出答案而苦恼。 「那你干嘛板着张臭脸啊?」 「……与你无关吧。」 我被她凶狠狠地给瞪了,但那声音毫无气势。我再次仔细一看,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理解了所有事情,微微叹了口气,登上了她所待的马车车厢里。 她惊讶地抬头看向我。我则是跟戳她一般,用指尖摁住她的额头。 「诶……?」 小说家失去平衡,无力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喂,你干嘛!」 她很是气愤,打算起身。我制止住她。 「行了,稍微睡会吧───你晕车了吧?」 她闻言,皱了下眉,最终不甘心地低哼了一声。看来我说中了。 看样子她并不是在深思,而是在跟晕车抗争着。车速比起昨天来快了很多,所以车厢的摇晃,自然也比昨天要剧烈。她会晕车也是能够理解的。 尽管我感觉有些无语,但我之前有坐在驾座上抽烟,倒也并不是觉得自己毫无责任。 「来,把手伸出来。」 说着,我蹲下身去,在得到允许前,就抓起她的右手。接着,我直接双手稍稍用力地摁住她的大拇指跟食指之间的位置。 「从东洋商人那里学来的防止晕车的穴位。这样子摁一会儿后,就会轻松点了。」 尽管被我抓住了手,但她却没有抵抗,只是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不知是不是心理错觉,她的脸颊有些发红。那与其说是因被男性抓起手感到羞耻,倒不如说,单纯是因为被我看到自己的失态,感到屈辱吧。 「……今天真是倒霉。」 小说家厌恶地嘟哝了一句,仰躺在车板上,并用左臂遮住眼睛。看到如此衰弱的她,我不禁在嘴角抹起一丝苦笑。感觉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女人有人情味的一面。 「晕车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吧。不习惯旅行的人就更容易晕车了,根本不丢人。」 「唔……」 我微不足道的安慰,得到了这么一声无法算作是回复的低鸣。 我叹了口气,试着问出在意了很久的疑问:「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演大人物啊?」 小说家有气无力地回答:「……闭嘴。我才没有演,我本就是大人物啊。」 「你是小毛孩吗?」 我在惊讶过后,叹了口气,但是她却没有还嘴。看来她连那种力气也没有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旁边坐下,依旧抓着她的手,摁着穴位,开口说道: 「───我原本是个孤儿。在十五、六岁那会儿,到伊库苏拉去前,其实有段时间我跟今早那四人一样,干过类似夜贼的事。」 小说家放下遮住眼睛的左臂,惊讶地看着我。 「你突然说什么事啊?」 「无关紧要的事啦。」我回道,「治疗晕车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还有就是跟谁聊聊天,忘掉晕车这件事。要是没心情聊天,闭上嘴点头附和也行。」 我用眼神暗示「你也想赶紧治好,然后出发吧」。不出所料,她一副有些闹情绪的样子选择了沉默。 我继续说:「说是夜贼,但其实也没有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最多就是坏小孩去偷东西那样。为了生存而拼命,但反过来讲,只要能活下去,那么其他的一切全都不顾。」 在讲述着的同时,当时的记忆也自然而然随之复苏。十多岁那会儿流浪到的沿海岸都市里的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穿过众多骂声偷来的面包;从商人的行李中盗来的腌肉;从偷偷潜入的府邸里借来的外衣;无可奈何之下付诸的暴力、被他人付诸的暴力;以及同享那些的同龄流浪儿们……那是群我已经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的家伙。如今他们还活着吗?又或者早已死去了?连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我隔三跳二地讲述着那些往事。就如同随手把过去的照片,一枚枚地从相薄里抽出来一般。其中并无时间顺序,每一段话之间也没有联系,说起来,甚至都没有任何教育成分。 它们都不配称之为『回忆』,仅仅是一排『记忆』罢了。 小说家一直静静地听着我的这些话,最终开口问:「───你是想向我忏悔过去的罪孽吗?」 尽管语气很冷淡,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的眼中并无轻蔑之色。感觉她问这个问题,所为的仅仅是确认。 「怎么可能。」我轻笑了一声,「刚才我也说过了吧,这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之所以说往事,并无什么特殊意图。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的能拿来分散注意力、减缓晕车的话题,就只有这么一些罢了。 「而且。」我继续说,「老实讲,事到如今我也提不起劲去忏悔啊。我自己对那个过去,也并不怎么有感到罪恶感。看样子我挺有当恶人的潜质的。明明偶尔还干过些跟拦路抢劫一样的过分事……瞧不起我了?」 我自虐地问道后,小说家平静地摇摇头。 「……支撑人活下去的,并非虚伪的大道理,而是今日所吃的面包。我又有何资格,去指责你为生存而做的事?」 尽管语气很冷淡,但我却在她的话中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真挚。 我不禁感到意外。根据这家伙的洁癖型性格来看,我还以为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来侮辱的言词。 她这人果然有些难以捉摸。 「然后呢。」小说家像是催促我说下文般说,「那之后怎么了?」 「那之后?」 「肯定是有某个转折点吧。使你投身于现在的佣兵行业的,那种类似于契机一样的事情。」 「嗯,算是有吧。不过,你想听吗?」 「只是晕车还没缓过来而已。」 小说家似乎并不感兴趣地答道。她的脸色比起之前来要好很多了。 这事也不需要藏着捏着的,于是我再次开始讲述起来。 「转折点是被某个佣兵给海扁了一顿,扁到体无完肤。」 那一天的事,至今依旧记忆犹新。 橘黄色的夕阳、春季刚来临那会儿的冷风、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的气味。 那件事───将之称为『记忆』,感觉有些太过伤感了。 「我记得应该是我十六、七岁那会儿吧。那会儿,我刚流浪到伊库苏拉。我打算跟平时一样,从商人那里借点食物,于是在城门外蹲点。那个商人就只带了一个佣兵当护卫。当时,我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一定自信的,所以觉得自己肯定能顺利出其不意,借了东西顺利跑掉。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干趴下了。」 「……他是位很有名的佣兵吗?」小说家有些意外地问道。 她大概是想起我跟维莉蒂交锋时的情景吧。 我点了点头:「之后我打听了一下,得知原来他是某个佣兵公会的首领。啧,这一点也不好笑啊。公会的老大干嘛要当一个商人的护卫啊。真他娘扯淡。」 在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个体格壮硕、留着一嘴胡茬的中年人的身影,这使得我脸色沉了下去。同时,我感到一股蛮不讲理的愤怒涌上心头。现在回想一下,我也觉得那个男人相当超出常识。 说到底,从那个公会的经营体制开始,就非同寻常了。在经营负责人日常出现在现场时,就已经很奇怪了。我觉得那里的佣兵之所以一个个都那么随心所欲,全都是因为那个首领的那种放任主义给惯的。 「换言之。」小说家像是理解了一切般说,「你憧憬那个男人的实力,于是选择了佣兵之道是吧。」 「怎么可能嘛。」我有些无语地说,「我是被那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后,接着被强行塞进了那家伙的公会里的。」 我现在特想抽烟,但还是先忍一下吧。于是,我大叹了口气,开始结束话题。 「……之后我就随波逐流,最后沦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并没有什么特别感动的内容。」 我忽然注意到,我双手抓着的手有些在颤抖。我朝她看去,看到她正在憋着笑意,感到有些惊讶。 「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小说家因憋着笑,而眯着眼睛回答,「就是觉得你真不擅长讲自己的事。」 不擅长? 她似已看穿了一切般说:「───也就是说,到头来你被那个男人拯救了是吧。」 我冷哼了一声。那还真是个有小说家风格的夸张脚本。 「我都说了,才不是那种戏剧性的玩意儿吧。单纯只是偷面包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罢了。」 「那已经挺戏剧性了。」 「就算我之后干的事跟我还是孤儿那会儿一样,全都是些暴力活吗?」 哪怕我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她似乎也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一点,摇了摇头,如同在说「行吧,就当作是那么回事吧」。 我不禁皱起眉。明明应该只是说来打发时间的,结果却说了一大堆多余的事。 小说家忽然问陷入轻微自我嫌恶当中的我,说:「话说起来,索多。你喜欢教皇厅吗?」 「我可是被它把饭碗给砸了啊,喜欢 就有鬼了。」 「呋呣,原来如此。」 小说家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总之你并非我的敌人呢。」 我哼了一声。不说『同伴』这一点,真像她的作风。 她把手从我双手中抽出,坐起身来。 「已经没事了吗?」 「多亏了你的瞎扯,差不多了。」 这句招人讨嫌的话,似乎重新在我们之间划上了道分界线。听到这话,我不禁咂舌。看她的脸色,确实已经好很多了。 「好了,索多。现在出发能追上那些大篷车不?」 我放弃唱反调,点了点头。 「如果那是命令的话,最多到蒙多利亚城就给你追上。」 「很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若是没做到,我可就视作你不履行合同了喔。」 「只是,你再晕车我可不管。毕竟得快马加鞭。」 「我才不会重蹈覆辙,你以为我是谁?」 这家伙的自信依据到底是什么啊?总有一天我定要动真格地追问清楚。 至此,她忽然把手伸向她自己的包。就是那个曾砸在了我的脚上,重得跟猪一样的牛革制旅行包。 她边拉开拉链边说:「你就在蒙多利亚城里替我稍微干点活吧。」 干活? 我不解地歪起头。那也就是指,护卫以外的工作吗? 小说家狂妄一笑,对一脸疑惑的我说:「为了证实我的假设跟推测。」 在那打开的包中,有着一个我陌生的玩意儿。 最为吸引人注意的,是上面刻着大量文字的按键。以及,上面排列着那些按键、富有光泽、似乎是铁制的本体。在本体上放着卷起来的一叠纸。 我在报纸广告上也有见过这玩意,但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 「这是……打字机吗?」 我喃喃道后,小说家得意地答道。 「没错。这是列尔米顿公司跟芙蕾雅公司一同制造的史上名器『瓦伦丁222』───于我而言,是等同于你的铁剑的营业道具。」 我总算是理解,她为什么极端重视那个包了。 小说家心目中的铁剑。 原来如此,那玩意儿要是被人丢水池里了,也难怪会生气。 她维持着嘴角那丝自信的笑容,说:「之后我便用它,来改写『那群家伙』的剧本吧。」 ◆ 我们所乘的马车进一步提速,一路北上。 但在车厢里,小说家的十指正以快于车速的速度「舞跃」于打字机上,以惊人气势「踏出」一个个文字,机器也随之不停地快速吐出长卷纸。同时,打字机还不断发出声响,我甚至感觉那声音比马车声还要吵人。 我搞不懂她到底开始在捣鼓些什么。在她的眼瞳之中有锐芒涌现,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能上去跟她搭话的样子。大概是精神相当集中在那作业中吧,她现在一点也不在意马车的摇晃。 一般来说,在这种场所进行那种作业的话,很快就会晕车的。还是说,她的精神集中到甚至连晕车都影响不到她了? 我姑且有顾及了下她,忍住了抽烟的冲动。但在瞥了一眼目不旁视、专心打着字的她后,我有点感觉自己是在白费劲,根本不用顾及什么。 ───看这样子,就算抽烟也不用担心啥。 我把仅剩两根中的一根烟点着,叼在嘴上,稍稍再度提升车速。 我们在天开始变黑前,穿过了林间大道,周边的景色也从杂树丛变为田园,大道两旁零星可见人家。总算是进入能感受到人间烟火的地带了。 在我抽完最后一根烟时,我们的马车终于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比预订中要早了两小时左右。 这里是我们所走的87号公路,和其他两条公路的交点地,格约州州境关卡。 在关卡周围有一小集落,几乎每一家上都挂着住宿牌。由于州境大门在夜间不开,因此这里有很多商人为旅客们准备了住宿处吧。有好些人似是被我们的马车声所吸引,从入口处露出头来,对我露出和蔼的微笑。 但是,现在投宿还太早了点。 「我打算在进入旧霞浦州后再投宿。」 我朝车厢这样说了句后,返还回来了小说家有些不高兴的声音。 「……嗯。」 这一回答,听上去感觉根本就是在强调「别来打扰我」。我在招来她没必要的反感前,选择了沉默,驾车前往通向邻州的大门。 这处关卡集落比起我五年前来那会,要冷清很多。大概单纯是因为走公路的人少了吧。如今在沿海地带已经铺建好了铁路网,单单只是要进入旧霞浦州的话,根本没必要特地乘马车来次长途跋涉。 而且,虽然称之为关卡,但在现代,这只是出于礼仪的称呼。仅仅是在一扇搭建于公路上的木门旁边,有座同样小的小木屋而已。抓捕想要跨州的通缉犯是驻扎在此的治安官的主要职责,但实际上,若想过这里,只要走野道,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注:文库在这里省略了男主他们走关卡的原因,其实就是要一个过关文件,毕竟每个州的条例都有些不同。〕 当我们来到门扉前后,一位穿着不整的军服治安官从小屋中走了出来。这是名中年男性,头上斜戴着一顶西部风的宽檐帽、红脸、体态匀称。 治安官瞥了一眼在车厢里专心打着字的小说家后,朝我微微一笑。 「小俩口双人马车旅行啊,度蜜月之类的吗?」 这可真是个相当有趣的玩笑。 我耸了耸肩,说:「在婚礼这档子事上被人给耍了,整得没钱租轿马车和雇车夫了。」 治安官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前面的蒙多利亚城,是处非常适合旅行的风景宜人的地方。你们肯定会中意的吧。」 我嘴角微翘。 风景宜人。平凡无奇的乡下老城,也会因说法而给人另一番感觉么。 在要通过治安官打开的大门时,我忽然想起件事。我想跟他打听下,前面有没有地方能买到烟。然而,车厢内的小说家却先于我抛出一个问题,阻止了我开口。 「───治安官,请问昨今两天,可有三辆大型马车路经此地?」 她突然提出这一问题时,两眼并未望向治安官。她依旧面向打字机,眼盯着印有文字的羊皮纸,十指不停地敲打着键盘。 治安官则是不解地歪了歪头:「没啊?没见过那种大户人家呢。」 ……没见过? 我感到疑惑,微微皱眉。但不知为何,坐在车厢里的小说家却在听到这一回答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副正如她所料的表情。 「是吗,谢谢。」 小说家的语调与言意相反,很是平淡,没有起伏。治安官闻言,面露疑惑之色,但最终似乎认为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转而露出笑容,轻轻抬起右手,说:「祝你们旅途愉快。」 我很随意地轻轻抬起右手,以此回复他这句在现状听来,只觉得是充满了嘲讽的话语。 随着我驾车前行,我们总算进入了旧霞浦州。然而,车厢内并未传来些什么感想类的发言。 我逐渐提升车速,同时情不自禁地问道:「怎么回事?难不成那群家伙没有进旧霞浦州吗?」 在先前的关卡地带前方,除了我们走过的那条路,另外还有两条公路。一条直通东部沿海地区,另一条则是沿着州境,通向大陆西部。但小说家却摇头否定了。 「错了,是他们没有通过关卡,就跨州了。」,小说家语气冷静道,「在物理层面来讲,只需走野道,就有可能做到。」 「不是,虽然你说的那个或许也对啦……」 我心中的疑惑仍然未能消散,但她看上去像是有某种根据的样子。只见她此时再次扬起嘴角。 「那个治安官说的话,反而证实了我的推测是对的。他们不是『没有经过』关卡,而是『不能走』关卡。」 「不能走关卡?」 「没错───我估计那些马车里,载着某位不方便在这种地方被其他人看到的人。」 小说家的眼睛总算是从打字机上挪开,闪烁着精芒,望向道路前方。 「不方便被其他人看到的人……?那是谁啊?」 然而小说家却是一本正经地说:「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至于这些解答的提示,我之后再告诉你吧。在推测阶段便下结论,有违我的宗旨。」 我不禁皱眉。把人的胃口彻底勾了起来后,就叫人别去在意,这也忒过分了。我试着转动脑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从这个女 〈三〉夏季之门 chapter.3 the door into summer 〔*注:出自于电影《夏季之门》,该电影根据竹宫惠子1975年发表于白泉社少女漫画杂志《花与梦》的短篇作品改编。〕 ◆ 自那之后的一小时里,小说家都未和我说过任何一句话,一直坐在车内,随着马车摇晃。总是这么沉默着,着实让人有点郁闷,于是我熄掉第二根烟,转过头去开口问道:「───你的气也差不多该消了吧?」 但,小说家却是从书物上抬起头来,茫然地开口问道:「……嗯?你在说什么?」 看来,她并不是因为不开心才沉默着,单纯只是在专心读书而已。我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白担心一场。 「啊……那个……」话虽如此,但是我先打开的话题,「你看得还真专心。」 我这么说后,小说家便夸张地点了下头,似是在说「经常听别人这么讲」。 「嗯,其实我重新读了一遍那份埃塔赫伊的手记。里面有部分稍微惹人在意的内容。我刚刚正在思考。」 「部分惹人在意的内容?按你的性子来说,那岂不是全都是?」 「哼,你也变得能说这么有趣的嘲讽了呢。」小说家自嘲般地扬起嘴角,「但是,有一部分内容尤为异常───该怎么讲呢,有一部分内容给人一种奇妙的预感。」 奇妙的预感。我无法顺利理解其中的含义。 「是哪里啊?」 「你看,就是此处。十二月二十五日。关于佩里诺尔复活那天的记录,有点奇怪。」 她打开那份手记,指着某个地方给我看。 「上面是如此记载的。『这或许是奇缘吧,今天与主的降生之日为同一天。便将此称为吉兆吧。』。」 在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问。 「───这个『主』,究竟是何人?」 她眸中闪烁着类似于锋芒的事物。那是一种宛若自己抓住了某种关键般的,充满自信的光芒。 但与之相反,我则是一副有点傻眼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哪知道。从上下文来看,不是写这玩意儿的那家伙的雇主吗?」 我很随意地说后,小说家立刻摇了摇头。但那并非是感到无语,而是否定的意思。 「不,那不可能。」 「你为什么能那么断言?」 「此处写着『降生』而非『诞生』。通常,不会对寻常人使用此词。」 我轻哼了一声。这世上究竟存在不寻常的人么? 「那你说说,一般都是用在哪种家伙身上?」我半嘲讽地询问道。 「───『聖人』。而且还是完成过极为伟大的伟业者。」小说家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皱起眉头:「聖人的话,也就是说,在伊库苏拉见过面的那个诃梵蒂雅一类的家伙么?」 聖女诃梵蒂雅,在我们面前说中了过去和未来,拥有『能读取世界的历史』的奇迹。 我记得包含她在内,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内现存的聖人仅有数人。 「但是,如此一来就怪了。」小说家竖起一根手指,语气笃定,眼神无比严肃,「历史上并不存在,在这一天,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诞生的聖人。」 我则是耸了耸肩:「会不会是那种知名度很低,不足以名垂青史的聖人?」 「哪怕未能名垂青史,但凡是教会认定过的聖人,我就会有印象。」 小说家的语气中带着某种确信。我无法解读出她的那份根据是什么。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看向前方。问答和推理压根不是我擅长的区域。 「那些事也等到了那个埃塔赫伊后,就能明白了吧。」 我很随意地说后,小说家似讥讽般地忽然笑了起来。 「但愿如此。」 我们再往北方行驶一段时间后,看到一座白云杉林,林间树木高耸。公路似是避开与树林相撞般,拐了个弯,朝着西方延伸而去。但是,从这里起,公路并不会引导我们前往目的地。马车所驶入的是林中的野兽小道。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冷布兰德荒原,再往前就到伊维尔修。」 我一甩缰绳,继续北上。 「等会就要进入异兽的栖息地了,做好心理准备了不?」 「我都早就迫不及待了。」小说家很随意地答道。 啧,说得有够无忧无虑的哈。我郁闷地叹了口气,稍稍打起精神,以防可能出现的危险。 ◆ 我们很快就穿过了树林。 我们正前往一个远离人烟、煞风景又荒芜的世界。随着马车越是前行,道路两旁也就越是荒凉,同时掠过视野中的绿意也逐渐变少。这副景象简直就像是,生命渐渐地被从旅途上消除掉。 当太阳升至最高点时,我们驶入了冷布兰德荒原。 这块位于蒙多利亚城北部到伊维尔修山岳地带之间的区域,是片红褐土地隆起,地域旷阔的荒野。由于往来者近乎全无,因此附近并无能称为公路的美好事物。尽管勉强还残留着些小道,但路上基本都有岩块砾石,因此在横穿此地时,不可急躁,得耐住性子,慢慢赶路,以免弄伤马腿。 穿过这片荒野后,我们便终于抵达旅途的终点───伊维尔修山岳地带。 但是,这一带已经是『獠牙野兽』的栖息地了。哪怕那群畜牲突然从岩石的阴影里冲出来,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我边集中注意力,警戒着四周,边降低了些许车速。 「……有獠牙野兽吗?」小说家压低音量小声问道。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有些紧张吧。然而我却是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不晓得。再说了,野兽可没迟钝到会被人类发觉气息。」 「真不可靠。你这副模样,真护得住我吗?」小说家半傻眼半责备地小声说。 「收多少钱,干多少活。」 听到我很是敷衍的回答,小说家仅仅是哼了一声。 之后一段时间里,我们沉默着。当穿过岩石地带后,视野顿时豁然开朗,能清晰地看见目的地。但是,这时我却是驾着马车,往稍偏东北方向驶去。 「怎么了?不直走吗?」小说家有些怀疑地问道。 我回答说:「直走的话,到山里时天已经黑了,到时候得在獠牙野兽的住处过一晚上。在稍偏东北方向处,有块区域位于那群畜牲的群栖地外。今晚在那里露宿一宿。」 「原来如此,明天再进山么。」 「毕竟夜里去闯野兽的巢穴,完全就是去自杀。现在要去的露营地虽然也不是绝对安全,但总比那座山要好。」 「我不打算抱怨日程啦。只不过朝思暮想的目的地就近在咫尺,我有点没信心今晚能酣然入睡。」小说家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真意外。」 我回头说后,小说家疑惑地歪了歪头。 「意外什么?」 「啊,就是觉得,你也完全习惯了露宿了。」 她愣了愣,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毕竟这次生活简陋的旅途都快是第五天了,再怎么说也会习惯了。」 从伊库苏拉启程至今,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吗?我单手抓住缰绳,用空出来的手数了数日子。这么一想,我感觉自己和这个女人一同行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讲句真心话,如今我心中对她抱有的不满以及棘手感,很不可思议的,并不如当初那么强烈了。 ───信任无间……倒也不至于到这么夸张的程度,但我也或多或少开始相信她了。 我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望去,正巧与小说家四目相接。她边望着我的眼瞳,边语气认真地问。 「……你差不多想说了吧?」 我顿时心虚了起来。 「说什么啊。」 「关于那只怪物───亚瑟?忒艾尔武与你的渊源纠葛。」 我不由得哑然。 渊源纠葛。 对了,在启程前这家伙说过,会等到我想说为止。 明天,我们便会抵达目的地。届时,自然免不了会同那不死的怪物对上。如果要说那些事的话,现在或许正好合适。 但我却很犹豫。 我和亚瑟?忒艾尔武之间,究竟有能称之为渊源纠葛的事物吗? 我和那怪物之间,有的仅仅是…… ───仅仅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上来。 假如我能回答上那个问题,我就不会事到如今还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正因为无法作答,我才身处于此地。 「……算了,不说了。抱歉。」小说家移开了视线,「明明说过等你想说时再说,现在却又催你说, 有点没品。」 我现在大概正露出一副无比沉痛的表情吧。她的那种反应,使得我感觉到了自己有多窝囊。我为了甩开那些窝囊想法,甩了甩头。 「……明天。」我很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我就全说出来。在那之前,你能再等会不。」 我并未回头望过去。但不知为何,我当时知道她正在微笑着。 「嗯,我等着。」小说家也简短地答道。 其实我也明白的。 随着这次旅途即将结束,我也明白了一些事:我所欠缺的,或许还是决心。当我抵达那里时,终究要面临抉择。 ……噢不,不对。在踏上这次旅途时,我就已经算是作出了抉择。 那肯定是仅靠我自己一个人无法作出的抉择。所以,我才利用了她,把她当作踏上旅途的理由。所以,我…… 就在这时。 「──────!」 我和小说家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为了互相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刚才的那是……!」 我点头。那是不可能会在这种偏僻地区听得到的声音。 「是惨叫……!」我用力一甩缰绳,「我要加速了!抓紧啰!」 马儿大声嘶鸣,马车猛地朝着声源方向驶去。车轮撞在岩石上,导致车身弹跳,嘎吱嘎吱作响。现在可没有闲心去顾及车厢。刚才的声音百分百是年轻女孩的惨叫声。这也就代表…… 「果然如此!」 在绕过一块巨岩后,我们看见了那幅景象: 五只野兽围在一块岩石裸露的洼地周边。 以及───在那包围圈正中央,有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少女。 她身上的衣物满是污泥,且破烂不堪,不过衣物上的刺绣等等,却有种外国风。小说家见此,顿时喊道。 「那是北方的服装……是艾达纳科联邦的逃亡者!」 听闻此言,我理解了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有人。可能是在翻过伊维尔修山脉,逃入尤纳利亚时,被那群畜牲袭击了吧。而且,好死不死的,那些畜牲还是…… 「嘁,居然是『灰乌尔伽』!」 我把视线转向围住少女的野兽们,咂了下舌,并不快地低吼了一句。 獠牙野兽,饿狼种『灰乌尔伽』。 在四肢和利牙都有攻壳的乌尔伽种当中,这种拥有灰色毛发的个体经常是群体活动。如果只有一匹,那自然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驱除掉,但令人害怕的是,其对群体狩猎的执着───没错,棘手的是,它们懂团队配合。老实说,想赶走它们并非易事。 我朝车厢内喊:「贝蒂!你来替我驾车!」 「诶、诶?」 「快点!不然那孩子就没命了!」 在我的怒吼下,贝蒂收起惊慌,向我点点头。 我和她交换座位后,拔出腰上的铁剑,在车厢内摆出临战架势。 贝蒂抓着缰绳,喊道:「该、该怎么做才好啊!」 「直接冲进那块洼地!」 「喂!你认真的!?」 「我去干翻那群畜牲,你别放松绳子,冲过去。」 「可是……!」 「贝蒂。」我转过头,注视着她的双眼,「相信我。」 小说家在惊慌了一小会儿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不久,灰乌尔伽们向我们投来充斥着敌意的视线。但是,马腿并未因此而发软。我们心爱的小马忠实地遵从缰绳的旨意,朝着兽群直冲而去。 只见其中一匹灰乌尔伽最大限度地压低上半身,全身开始蓄力。 这时,我将集中力提升至更高一个层面。 在精神超高度集中的世界里,我猛地一蹬车厢,跃至空中。 我直接越过马匹和小说家的头顶,如同箭矢般,一剑斩向野兽。在降速的视野当中,野兽也依旧是高速朝我扑来。可以清晰地看见它那大张的血盆大口,以及口中那两排森森白牙,听见那震耳的咆哮。 但我无暇去恐惧。比起去思考如何挥剑,身体先行动了起来。 ───即,这是一记仅凭我踏过尸山血海,积攒下来的经验所挥出的斩击。 我安然落地,带起一阵尘埃。野兽喉部疯狂飙血,尸身摔至地面。这两件事几乎发生于同时。 干掉一匹。首先打开了突破口。 我立即奔跑起来,以毫厘之差,避开另一匹野兽的猛攻。接着,我直接伸出空着的左手,抓住眼前那名呆站在原地的少女的衣襟。这时,我发现另外又有一匹野兽从少女的身后杀来。 「蹲下!」 我用左手把少女的身体摁下去,同时使出全力,以撕裂空气之势,挥出右手中的铁剑。下一刻,血口大张的兽首飞于荒野的半空中。 ───如此,便确保了脱离出口。 「粗暴了点抱歉,但你还是忍着点吧。」 我在她耳旁如此耳语后,仅用左手把她那纤细的身体给丢了出去。目标是已经来到我们身后的马车的车厢里。 「呀!」 少女尖叫了一声,平安无事地滚入了车厢内。 「贝蒂,冲出去!」 「我知道啦!」 在目送着马车掀起尘土,脱离战场后,我双手握紧铁剑,进入临战状况。 幸存下来的三匹野兽,在瞥了一眼马车的背影后,两眼杀气腾腾地望向了我。它们大概是判断,比起逃走的马来,留下来的我要容易干掉些吧。 「───畜牲们,你们的愚蠢想法,爷爷我早看穿了。」 我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我感觉到整把铁剑都化作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如果说,它们有爪牙的话,那么我也是一样。 三匹野兽边计算着距离,边一步步地将我围住。它们大概正在讨论如何咬断我的喉咙。野兽的低吼,如同它们的通信手段般,不断响起,令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剑拔弩张。 别去思考。我最后如此想着。 把身体交给自己锻炼出来的经验───被刻在铁剑上的伤痕。 之后,所有的『认知』都要比动作慢上一拍。 最先有两匹动了。一匹从后方朝我扑来,一匹从右前方低身朝我冲来。其目的,分别是我的喉咙和右腿跟腱。 我下意识就排除掉防御这一选项。我的本能告诉我,它们真正的底牌是第三匹的强袭。因此,我迈出左脚,险而又险地从前两匹野兽的夹击中穿过,接着我手中的铁剑如同蛟龙出海般,迅猛暴刺而出,一套动作行如流水。剑所刺出的方向是,稍慢其余两匹一小刻扑上来的第三匹野兽的鼻部。最终,剑锋彻底刺穿其面部正中央,甚至不给它发出临终惨叫的机会,直接将它葬入死亡深渊。 我拔出铁剑,并转身。剑锋垂划于地面,飞速斩向位于我右前方的野兽。紧接着,不到刹那,一道冰冷的剑光,带着锐利无比的锋芒与死亡,划过其脖颈。兽首飞舞于空中,随着血雨一同落向地面。 这招反斩所花时间甚至不足一瞬。下个瞬间,我以快于自然下落的速度,挥下向上挑起的铁剑,劈向逼近过来的最后一匹野兽。但是,我预估到剑会撞上其右爪,于是立即收招。 我立刻以左腿为轴,旋转身体,一记后旋踢狠狠地踹在野兽的侧脸上。野兽惨叫一声,朝后方飞去。战局瞬间重置。一瞬之后,它在落地的同时,立刻调整姿势,再次露出攻壳之牙,朝我扑咬过来。 但是,此时我的意识已进入超感知世界,甚至都能够看清其利牙的数目。 ───真是遗憾。 我也已经调整好姿势了。 我这么些年的佣兵可不是白当的,哪有可能会输给孤立无援的灰乌尔伽。 胜负决于一瞬之间。 我们交错而过,刀光爪影一闪。野兽身首异处,狠狠地撞至我身后的岩石,于上面绘下血色图案,战斗也就此结束。 从开战到决出胜负,总共花了五秒。我不再屏息,再次呼吸起来,同时感到全身冒汗,于是不禁摇了摇头。 「……真是累死个人。」 我感受到强烈的脱力感,同时自语道。 如果胡乱用剑砍中它们的攻壳,那必然是我的剑会断掉。正因如此,和獠牙野兽战斗时,才让人费神费力。 我挥了挥右手中的铁剑,顺便甩掉上面沾着的血液。 不管怎么说,身手并未生疏,我也安心了。 我听到马蹄声,于是回头望去,看到小说家正驾着马车赶了回来。她在确认到我平安无虞后,似是放心地呼了口气。 「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听她的口吻,这似乎是真心话。我缩了缩脖子,露出 一副惶恐状。 「有劳您担心了,小的受宠若惊。」 这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口吻,似是调整状态般,轻咳了一声。 「该说真不愧是你么……啊呀,应该得惊叹才是。真想不到,你居然能以一人之力,屠掉如此多的『獠牙野兽』。」小说家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不是,别说什么看没看走眼,不如说我记得一开始,你压根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吧……」 你丫的,当初不是非常固执地不愿雇佣我吗。 「好了,现在的问题是这名少女……」 看来她是把不利于自己的事全给忘了。我还真羡慕她这种性格。 我也看向了车厢里的那名少女。 年龄估摸着才十岁多一点。身材小巧玲珑,肌肤白皙胜雪。那双黑瞳圆润明亮,看上去很是聪慧,给人很深的印象。一头淡金色头发扎于头顶。神色疲惫不堪,浑身上下全是泥土和沙尘,但可以看出,她原本还是个美胚子。 她双眼怯生生地来回看着我俩,翕动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放心吧,我们不是敌人。」 我登上车厢,伸出手后,少女突然紧紧抱住我的手臂。她抬头望着被吓住的我,说道。 「au secours mon pere求求您救救我爸爸!」 「哈?」 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在说什么啊? 「aidez-moi,sil vous it求求您帮帮我!」 小说家代替满脑子疑惑的我,跑到少女身旁。 「是兰斯夫尔语,艾达纳科联邦的通用语。」 她重新面向少女,语气平和地开口问道。 听到她突然说出外语,我不禁眨了眨眼。小说家无视掉哑然的我,与少女聊了几句,似是在确认些什么,然后再看向我。 「她果然是艾达纳科联邦的逃亡者。似乎是与她父亲,还有她父亲的亲卫队一同,翻过伊维尔修来到此处的。」 「和她父亲一起?可是……」 「嗯,她父亲还在山里。她讲,他们在那里被某种存在袭击了。」 听闻此言,我顿时皱眉。这名小说家曾与某位军人见过面,现在情况跟他所遭遇的相同,大概是被那不死怪物袭击了吧。 「她想请我们去救她父亲。」 小说家说着,径直地抬头望着我。不需要她再说什么,我也懂她的意思。再说,这家伙手里捏着对我的命令权。 我说:「无法保证他们还活着。这样也要去?」 「也没有他们已经死去的确凿证据。」 我试着那样说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复。 再说,我们也不能把这名少女直接丢在这里。而且,我们现在也没时间返回蒙多利亚城,向政府机关寻求保护。 状况已给出了结论。 我挠了挠头,叹了口气。 然后我有些无力地说:「……护卫金从现在起要收两人份的。这样也要去吗?」 「───我不讨厌明事理的男性。」她用似真心又似演技的口吻说道,微笑起来。 我站起身,冷静地说:「但进山的预定计划不变,依旧是明天。就算我再强,也没有自信在晚上的山里护住你们两个。唯独这一点,你必须得说服她。」 「……嗯,我明白。」小说家在怜悯地看向身旁的少女后,轻轻点头。 恐怕贝蒂也对事态情况持有一定的绝望悲观吧。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说想要这名少女同行。这是她为了自身目的才说的吗?又或者是,出于她对少女的同情才说的? 我隐隐觉得是后者。 并没有什么理由,就是隐隐那么觉得。 ───郁闷死了,真心觉得这次旅途跟麻烦事贼有缘。 我坐到驾座上,抓起缰绳,仰望天空。身处西边的太阳,此时此刻正逐渐往地平线下沉去。 旅途中的最后一晚,即将来临。 ◆ 那名少女,艾斯梅?沙林杰是艾达纳科联邦某个军队雇员世家的女儿,因国内内战加剧,而与身为上校的父亲一同逃亡至此。她的父亲是军阀中的核心人物,在翻越国境时,率领着一支由八人组成的亲卫队,进入了伊维尔休山脉。这之后的事,便和先前那位流亡军人所遇上的大同小异了。据说是,他们在半山腰遭到某种存在的袭击,艾斯梅在她父亲让她快逃的吼声中,好不容易才逃下山。 「je vous presente mes sinceres excuses pour le desagrement qui vous a ete cause…很抱歉给您两位添麻烦了……」在说完事情原委之后,艾斯梅低着头说。 虽然我听不懂她说了什么,却隐约觉得她在对我们表示歉意。 贝蒂为了安抚她,开口说道。 「ne vous en faites pas, esmeje vais aller en cette montagne别介意,艾斯梅。正好我们也要去那座山。」 说着,她轻轻地把手搭在艾斯梅的肩上。 「je vous souhaite sains et saufs ton pere…祝你父亲平安无虞……」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祝愿她父亲平安无事之类的吧。我意外地能从氛围中,解读出其含义。 艾斯梅似依靠贝蒂的手般,将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上,依旧低着头,双肩渐渐地开始颤抖。在熊熊燃烧着的篝火的照耀下,我看见有泪水从少女的脸颊上滑落。 太阳早已西沉,四周陷入昏暗之中。 我们自那之后,继续驾着马车往东北驶去,来到离獠牙野兽的栖息地稍远处,结束今日的行程。我们找了块有巨石环绕的洼地,在这里升起了篝火,然后来到了现在。野兽基本都畏惧火焰,在篝火熄灭前,不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了。 夜空中,薄云飘动,星光稀疏。今晚是无月之夜。 艾斯梅在哭了好一阵后,缓缓站起身来,用好似喃喃般的声音说:「desoleissez-moi tranquille…对不起……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oui,bonne nuit,esme好吧,那么晚安,艾斯梅。」小说家回道,扶着艾斯梅肩膀,陪她走到放下帷幔的车厢里。 回来后,小说家一脸沉痛,坐在我的身旁。 「她似乎是想睡了───或许是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吧。」 我仅仅是吐了口烟雾,并未说些什么。再说了,我能说些什么嘛。 「我今晚也在外面就寝吧。护卫便全拜托你了喔,索多。」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们都是女的,直接和她一起睡马车里就行了吧?」 「我以前应该有说过,别把我跟那些不懂人心的垃圾们相提并论吧?」小说家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孩子会哭一晚上。她很聪明,大概也清楚她父亲的状况很是绝望。」 我皱了皱眉:「既然这样,那她干嘛还想回那座山里啊?」 「为了正面接受那份现实。她今后的人生还很长,如果她将『父亲有可能还活着』这种幻想当作今后的心灵支撑,那么这反而会使她过得很难受。」小说家闭上了双眼,「她明白,正因如此,才必须去接受现实。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我往上方吐了口烟雾,将仅剩下的烟蒂弹进面前的篝火中。 把幻想作为心灵支撑,如此活下去有多难受。 我莫名觉得,能够感同身受。 我转念一想,说:「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挺关照那女孩的啊。」 「嗯……说句真心话,一想到她的将来,我就无法对她置之不理。毕竟我原本也是名『孤儿』嘛。」 我着实吓了一跳。这可是闻所未闻。或许是我的情绪都流露在脸上了吧,她看着我的脸,哧哧地轻笑一声。 「此事并无太多人知晓。我的双亲在我五岁时,被卷入马车事故,撒手人寰。我既无兄弟姐妹,亦无亲戚,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那之后,我便一直生活于修道院中。」 「修道院……哈?」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诶?不是,难道你原来是修女吗?」 这事比上一件事更让我感到惊愕。小说家看到我的反应,有些不高兴地蹙起了眉。 「至于那么惊讶吗?像我如此 清贫纯洁的人,和修女之间,给人的印象应该并未相差那般大吧。」 不是,把你和修女合到一起的话,只会让人想到破戒僧啊。 我虽然下意识这么想到,但却未说出口。 小说家整理好情绪,继续说:「那孩子恐怕在得到政府的保护后,也会被送去修道院吧。然后,只要不出现什么意外,她便仅有成为修女这么一条路可走。虽然如今已经开始呼吁女性走向社会,但现实中,毫无家世的女性想走上自己想走的道路,并非易事。」 「也就是说,你有经历过那个『意外』啊。」 我随口这么回了句后,小说家顿时沉默了下去。正当我觉得奇怪时,她似看破红尘般,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想只听听你的故事,自己却不付出些什么,也挺自私自利的吧。」 小说家抬起头,直视着我的双眼。 「我只是为了公平,才讲这些事。若是不感兴趣,便当作没听见吧。」 「说什么?」 「我的身世。我───贝蒂珞恩?佛勒斯塔的身世。」 公平。 这时,我才终于理解了她那句话的含义。我确实在白天有和她约好,明天便会说出一切。 讲出我的过去。道明我和那怪物之间的渊源纠葛。 ───这女人真有够死板的。 「……对了,索多。」贝蒂忽然问我,说,「你认为这世上,何物速度最快?」 我不解地偏头。那个问题的答案,以及问题的真正含义,我全都想不到。 小说家在看到我的反应后,答道:「是『记忆』。」 「记忆?」 「对───铭刻于灵魂中的记忆,是这世上最为迅速的事物。我能在刹那之间,便飞跃至今为止度过的十几年的岁月,追上那段记忆。好似,那些事就发生在昨日。」 小说家露出回忆的神色,注视着摇曳的篝火。不对,她所望向的或许是火焰的后方,是那遥远的过去。 「我有两段那种『记忆』。一段,发生在第一次阅读挚友创作的小说那天。另一段,则发生于那位挚友遭人杀害的那天。」 ……她说什么? 听到出乎预料的危险词语,我皱起了眉头。 ───被人杀害了? 「她的名字是哀德菈碧安卡。是距今十二年前,在皇都阿尔诺伦,死于旧帝激进派发起的恐怖袭击中的───拥有『能治愈所有创伤』奇迹的聖女。」 小说家的故事,从这句开始慢慢揭开。 ◆ 「我还是按顺序来讲吧。首先从当时的我自己开始讲起。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皇都阿尔诺伦里度过的。 我五岁时进的修道院,那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不思议的是,当时的事情,我却记得很清楚。不管是被人带到院内宿舍时房间里的气味,还是走廊上那透过玻璃洒落而下的格子状阳光,又或者是被修女牵着的手感受到的温暖,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由我自己来讲这话,有点自吹自擂的味道,但我小时候可是相当聪慧的。当时的我,理解了父母已经逝去,也隐隐地明白,自己已经无依无靠了。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事在当时对于我而言,感觉像是发生在『另一端』的事情。 很诡异地是,我并未从中感到任何现实感。如同,我与世界之间隔着一面格外厚实的玻璃一般。我触碰不到世界,世界的话语也不会传达给我,我仅仅只能默默地看着世界───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实际上,从我五岁到七岁的这两年间,我一句话也从未曾讲过。倒也并不是我故意不说话,而是我讲不出话来。我也不清楚这是何故,不管我如何想要呐喊,我的口中都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不仅仅是声音,甚至连表情都不会变化。简直就像是,我的身体变成了『人偶』一样。 修女们千方百计地想逗我笑,让我说话,但都徒劳而终。 我想你应该想象到了吧,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修道院里除我以外,还有许多小女孩,但却无任何一人愿意接近我。毕竟即使接近我,也得不到回应。就好像所有人都已忘了我这个人。 因此,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图书馆里读书度过的。不对,用『读』并不准确,应该讲,我是在机械地、一味地获取情报才正确吧。我默默地看着纸上的文字,在脑海中理解着它们,并将其相互连接起来,然后随意地将它们塞入名为知识的仓库中。 ……哈哈,回想起来,我还真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小孩呢。毕竟,我对适合那个年纪的孩子看的绘本和童话故事完全不屑一顾,埋头于历史与哲学书中。 我每天早晨都第一个早起做礼拜,吃些简单的饭菜,默不作声地度过训戒和上课时间,下午则闷在图书室里,每晚都在规定时间上床,一直读书读到睡意袭来。 这便是当时的我的全部。 ───那种生活发生变化,是在我六岁后未过多久。 修道院里的孩子们,通常都会住在修道院内的宿舍里。在这里,父母健在,有家可回的孩子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一般情况下,都是两个同住一间,但或许是修女们考虑到我严重无法与人相处吧,我从一开始就被安排一人单住一间。 而在我迎来六岁生日后不久,某天修道院又来了一名女孩。 她名叫哀德菈?珂洛穆洁德。当时她与我一样,是个无依无靠的六岁女孩。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她成为了我的新室友。 『初次见面,你好啊,贝蒂。』 自初次见面,她便熟不拘礼用爱称来称呼我。 我对哀德菈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奇异的人』。明明她是刚刚被带来修道院的,可她的言行举止却很沉着,且非常成熟。她总是面带温和的微笑,会认真倾听别人说话,条理分明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最重要的是,她非常懂得与他人拉近距离,即便是面对照顾我们的修女们,也是一样。 非要讲的话,她在那时便已拥有成熟得出奇的心理年龄,以及完整的人格。 回想起来,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的言行举止。正因如此,我才认为她与众不同。很明显,她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到底要经历怎样的人生,才会变成那样呢?我完全无法想象。 必然,她很快就成为了修道院孩子们中最受欢迎的人。或许,她之所以被安排与我同室,正是因为她那种气质。 当时的我,从某层含义上来讲是名问题儿童。训戒时独自默默地看其他书,户外写生时在画布上列举公式……当时的我就是那种性格,明显缺乏协调性。性格乖僻到完全无法通过如今善于交际的我,联想到那会是小时候的我。 ……嗯?你干嘛露出那种表情。看上去,你像是有话想讲───算了,随便啦。总之,这就是关于哀德菈的故事。 哪怕是面对我这种室友,她也如同亲姐姐般,对我百般照顾。 一开始,我也毫不在意这些,无视着她,专心做自己的事,但不久后,我渐渐开始感觉她很烦。因为自从她来了后,我的生活就像是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限制一样。 每当我擅自行动时,哀德菈总是会对我讲:『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哦。』 但是,当时的我完全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她所讲的『这个世界』,只是我透过玻璃所看到的『另一端的世界』。 自从与哀德菈相遇后,我每天的读书量就减少了些许。因为每当我熬夜看书时,她总是会来打扰我。她不厌其烦地催促我快点就寝,即便如此,我也顽固地不肯放下书本。我们每晚都会进行那种毫无结果的争论。都怪这件事,我每晚的阅读时间,足足减少了半小时。 只是,哀德菈每次都拗不过我。在知道我不愿意睡觉后,她总是叹口气,然后开始在自己的书桌上写着什么。直到我感到困意来袭,合上书后她才停下。 ───读到她那时所写的内容,则是稍后面一点的事了。 对了,实际上,还有一个人几乎和哀德菈同一时间来到了修道院。虽说如此,那个人却不是修女。 那人的名字是库鲁特?科瓦胤主教。 再怎么讲,这个名字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过吧。 ───什么?并没有? 唉……那可是初等教育的教材中也有记载的人物啊。 大众称他为,人权法之父。他可是整顿好独立战争过 后,陷入混乱当中的各州的人权制度,并将奴隶制度彻底撤销掉的伟人啊。 当时,他已是古稀之年,是位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一年,退出教皇庁中的政权圈,转任我们所在的修道院院长一职。 总之,他不仅政绩斐然,同时还品德兼备。他担任院长后,很快便获得修道院内的孩子们的敬仰。按理来讲,修道院是个比较封闭的场所,但科瓦胤主教却很快便融入了那个环境中。 与科瓦胤主教最好的是哀德菈。他们二人之间,有着和其他孩子们之间所没有的某种亲密感。实际上,哀德菈也常常去拜访科瓦胤主教的办公室。 那是发生在他们二人来到修道院将满一年的,某个周日的午后的事情。当时,我正走在走廊上,前往图书馆,碰巧看到哀德菈从院长室里走出来。她的表情十分灿烂,该怎么形容呢?看上去像是充满了成就感。她一看见我,就很开心地跑到我身边,讲:『贝蒂,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吧。』 听她提到,我才突然想起,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日。只是,我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这次究竟是满多少周岁。 『那天,我有件东西想给你看。答应我,一定要来看好吗?』 我被她那灿烂到令人心情舒畅的笑容吓到,朝她点了点头。很轻很轻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见我答应后,哀德菈胸前抱着一捆纸一样的事物,很是高兴地向房间跑去。 我在目送着她跑开的背影消失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敲响了她刚走出来的院长室的门。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无法得知自己当时那样做的理由。或许从那时起,我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改变了。 『请进。』 听到那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后,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那次,是我第一次走进院长室。 进去后,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房间里书盈四壁的场景。伊库苏拉里戈林店主的咖啡书店内,不就摆满了书吗?完全就是那种感觉。 『贝蒂修女!啊,你来得正好。』 科瓦胤主教从窗边的皮革椅上站起来,很开心地朝我张开双臂。他那本就满布皱纹的脸,因他露出的笑容,显得更加皱巴巴的。总之,他似乎由衷地为我的到来感到开心。 『欢迎。刚才哀德菈还在这儿呢。她就坐在那把椅子那儿。来,到这边来。我给你泡一杯红茶。』 在院长的催促下,我坐在了哀德菈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科瓦胤主教煮着红茶,心情十分愉快。 『哈哈,书多得数不胜数吧。我对书籍十分着迷,这些全都是我的藏书。』 在我仔细观察书架时,科瓦胤主教笑着将热气腾腾的红茶端到我面前。 『说起来,贝蒂修女。我听他们讲,你也博览群书哦。如何,这房间里有你看过的书吗?』 我立刻摇了摇头。当时我读的都是哲学、历史、化学之类的专业书籍。而在墙前的书架上,我并未见到那一类的书籍。 『难道你从未读过小说吗?』 我坦率地点头。 『呋呣,照这样看来,你也不太熟悉绘本或童话之类的书籍吧。』 科瓦胤主教理解似的连连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和蔼地注视着我。我莫名觉得不自在,于是把手伸向了眼前的红茶。 『贝蒂修女。』在我刚把杯子移到嘴边时,科瓦胤主教讲,『客气点讲,你也非常早熟。我看过讲座的考核结果,我还从未遇到过,年仅六岁学识便如此丰富的人。这一点,很值得称赞。』 冷不防地被称赞,让我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毕竟我是那种性格嘛,当时的我还不太习惯被他人夸奖。 『但是。』他有点为难地微笑着,『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你还没有必要活得那么匆忙吧。』 『活得匆忙』这个词,无比空洞地漂在我的眼前。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我当时,就连『活着』都觉得是不现实的。 『直言不讳地讲,你还非常年轻。或许也可以用世间的说法来讲吧,你年纪还很小。所以……』 科瓦胤主教讲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一脸迷惑的我。不久,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啊,是我理解错了。』 他仿佛察觉到了我沉默的含义,注视着我的双眼。 『───你并不是「活得很匆忙」,而是根本就「不知该如何去活着」。目前你还不了解如何去感知世界呢。』 我感觉到自己反射性地瞪大了瞳孔。 『正因如此,你为了了解如何去感知世界,才找那么多书来阅读。这个行为恐怕是出于本能。』 那正是当时的我最渴望的分析。我记得自己情不自禁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科瓦胤主教大概是看出了我那种无声的诉求吧。他淡淡地微笑着,轻轻地朝我点了点头。 『贝蒂修女,我有从其他的修女们那儿听说过你的遭遇。』说着,他将布满皱纹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从心底怜悯你不幸的命运。但是,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必须得从中走出来。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所处的地方都是现在,而不是过去。』 但是,科瓦胤主教的那番话,却让我感到类似失望的情绪。他所讲的那些,并不是当时的我所寻求的。 那么,我该如何是好呢? 那正是无论我翻阅哪本书籍都寻不到的,我所追寻的答案。 科瓦恩主教突然间露出了平时的和蔼微笑。 『对了,贝蒂修女,你喜欢哀德菈吗?』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提问,我仍旧沉默不语。既未点头,也并未摇头。 喜欢?亦或不喜欢? 讲到底,我根本推测不出,那一判断究竟会带来何种意义。 那种思考方式极蠢。但是,当时的我只会像那样用理论去思考一件事。 ───是啊,讲到头来,当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 科瓦胤主教将双手从我的肩上拿开,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哀德菈很喜欢你哦。她这孩子真的非常体贴人呢。现在她也在为了你……啊,这事不该由我来讲呢。』 科瓦胤主教温柔地对歪着头的我讲。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总之,你应该去学着好好珍惜她哦。与人相处时,需诚意相待。他人以诚意待你,你也得同样地回以诚意。这是生而为人,绝不能忘记的道义。明白了吗?』 其实当时我并不明白,也不理解那番话的含义。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概,当时我还是想明白,想理解其中的含义吧。 看到那样的我,科瓦胤主教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温柔的微笑,我至今难忘。还有他当时讲的话也是。 ───事件则是发生在五天后。 在我过七岁生日的前一天。」 ◆ 「当年是经济大萧条年,起因是,发生在前一年的谷兰多利贝人身保险信托公司破産。俗称『1857年经济大萧条』,你应该或多或少听闻过这个名字吧。 谷兰多利贝人身保险信托公司的负债总额,高达700万元,其破产主要殃及了与其信托业务联系密切的东部投资银行。其中最大的受害者是农场主们。东部各州的农场接连遭到关闭,大量失业农夫们在首府内求职。农作物的市场价格节节攀升,都市的街道上流浪汉也不断增加,当时的情形无比荒废。 尽管教皇厅为应对失业者问题,制定了紧急融资计划,可为时已晚。即使计划得到了实施,可坏账也变得透明,结果反而加剧了国民对政府的不信任感。 ……当年当真是一个黑暗的年代。修道院的修女们,连日在厨房里忙得筋疲力尽。甚至连修道院里的气氛也总有些阴沉。 教皇厅最为担心的,还是由于劳动条件的恶化,从而导致奴隶制度卷土重来。若使得耗费了半个世纪之久,才总算根除掉的恶习死灰复燃,那么将会导致拥护曾经的皇国制度的旧帝派增加。实际上,那帮家伙似乎的确有将此事视作增强派系力量的好机会,积极地四处活动着。 但是,有人想要阻止那种社会趋势。那便是辛德拉?俾遐思主教、陆德曼?古轮主教,以及我们修道院的院长,库鲁特?科瓦胤主教。 并非我吹嘘,我曾经见过俾遐思主教和古轮主教。因为他们在谷兰多利贝人身保险信托公司破产之后,曾多次来拜访过科瓦胤主教。 尤其是最年轻 的俾遐思主教,常常来修道院。他年仅36岁便成为了红衣主教,也正因为那份年轻,所以他在三人当中是最富有激情的。 我从科瓦胤主教的办公室前经过时,偶尔能听见他饱含激情的演讲。 『如今这种社会趋势相当不妙,必须得改变它。为此,还请科瓦胤主教您助我一臂之力。』 『可是,你打算用何种办法来打破现状?』 虽说只是偶然,但能听到那段历史性的谈话,也算是我人生中一大幸事吧。俾遐思主教曾颇有信心地讲。 『我想搭建一条将东西部联系起来的通路。』 『一条通路?呋呣,那难道是指……』 『是的,正如您所想───正是开通横贯大陆铁路。』 『原来如此,虽说西部的淘金热已经平息了,可目前大陆两端贫富差距确实悬殊。也就是讲,若是让人口流动起来,便有可能带动经济发展么。』 『正是如此。希尔拉萨库勒铁道公司已报名承包此次工程。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工程事业,一旦启动,便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这还能惠及到失业农夫们,为他们带去份差事吧。』 『但是啊,为此必须得跨过相当多的障碍。』 『事业由我负责主导。侥幸,我在那个行业里的人脉圈还挺广的。至于资金来源,便得劳烦古轮主教多多支援了,这点我们已经讲好了』 『你是说那位陆德曼?古轮主教吗?』 『正是,国内的经济状况就是如此绝望吧。正如您所知,古轮主教是财政部首席大臣。他为人严格,也因此才获得了财政界的深厚信赖。』 『原来如此───我详细了解了你希望我做的事。』 『国民对人权之父科瓦胤主教的信赖,哪怕是在近来政治不可信的呼声高涨的局势下,依旧很深厚。还请您务必助筹划此次事业一臂之力。』 『你想借用我的名字,对吧?』 『是借用正因您高尚的人格,而广为群众信任的名字。』 科瓦胤主教沉默一会儿,似是在深思着,而后答道。 『───虽说我已离开第一线,但我也很担忧国家的未来。但凡是我能做到,定尽力而为。』 『啊!感激不尽!有您相助,胜过百万雄兵。』 『哈哈,你过誉了。』 『三日后将召开筹划此事的见面会。由于之前的紧急融资政策的失态,国民中恐怕会出现各种怀疑和反对的声音吧。但是,我们必须在那里,把这项工程真正的必要性,最重要的是,把未来的希望告诉民众。』 『那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呢。行,那我立刻着手准备演讲吧。』 『明天,我和古轮主教一道来拜访您。届时,再向您说明详细的安排───科瓦胤主教,再次向您表示感谢。』 『那是我该说的。这个国家,今后需要你这种年轻,又热情澎湃的人材。我虽已年老体衰,时日无多,但让我们一起朝着尤纳利亚的黎明奋进吧。』 我碰巧从房间的走廊前经过时,听到了那段对话,并将之偷听到了最后。这或许是我无意间预感到了那次谈话的重要性,于是才驻足停留也说不定。 总之───两位红衣主教当时的谈话,正是如今这个被称之为『进步之预兆』的时代的分岔口,宣告了横贯大陆铁路事业的伊始。 翌日,三位红衣主教聚集在阿尔诺伦中央修道院的礼拜堂,商量将在两日后召开的见面会的相关事项。因此次会谈,礼拜堂一整天都被禁止入内。 但是,哀德菈似乎有悄悄地跑去偷听了。她在回到房间后,有些激动地对我讲。 『真厉害啊,贝蒂!再过不久,就要建成一条把大陆两端都连接在一起的铁道了哦!』 我昨天便已知晓这件事,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不过,即便我不知道,脸上的表情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吧。 况且,当时的我完全无法判断出来,那次对话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哀德菈看着我,有些无语地讲。 『贝蒂,你听好了哦?假如那条铁道建成了,我们以后就能去迄今为止很难到达的各种地方了哦。』 讲到这里,她从自己书桌的架子上,取出尤纳利亚的国土地图,并摊开在我面前。指着各个地点,兴奋地对我讲。 『不管是西海岸的洛亚的人偶图书馆,还是东海岸的百塔之都伊库苏拉,又或者是珍珠海对岸的欧洲各国,我们都能去。贝蒂,等我们成年时,就能去环游世界了哦。』 看着双眼熠熠生辉地说着那些的哀德菈,我隐隐感到一丝羡慕。 世界。 那个词在当时的我听来,究竟有多么空洞呢?它距离我所处的地方,相隔一道线。 那么到头来,我不还是无法触碰到它吗? 如果我能出声,我或许会那样吼道吧。 正当我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时,哀德菈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 『───贝蒂,我并不是故意让你着急的,对不起。』 然后,她用如同能看穿我的内心所想般的眼神,注视着我,温柔地对我微微一笑。 『但是,请你不要忘记,你一直都处在世界的中央,只是你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已。你是你自己故事中的主人翁。』 但是,对那时的我而言,哀德菈讲的那些话,终归只是些排列在一起的毫无含义的单词罢了。 ◆ 我七周岁生日的前一天,同时也是三名红衣主教发表演说的前一天。那一天是周日。 修道院的礼拜堂在这天会举行例行的礼拜。由于院长科瓦胤主教颇有人望,因此阿尔诺伦中央修道院周日的礼拜,会有许多听众聚集过来。 修道院的孩子们基本都得出席礼拜。我和哀德菈当时自然也在场。虽然同平时一样,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是了。 礼拝的最后阶段,同往常一样,科瓦胤主教拿着捐款袋,在到场的听众间来回走动。这时,一名坐在礼拜堂出口旁的男子突然站起身来喊道。 『向贬低皇国的懦弱信仰施以铁锤!』 紧接着,突然响起某种类似爆破音的声响。 当时,我异常冷静。那种环境下,能发出爆破音的事物极其有限。明明我应该是第一次听到,却通过以往读过的文献内的知识,分析出那是枪声。 紧接着,在我的视野中,科瓦胤主教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片刻之后,礼堂内顿时哗然一片。参加礼拜的人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修女们向倒下的科瓦胤主教跑去。手持黑色手枪的男子被三名男牧师逮住。哪怕被控制住,那名男子也一直骂骂咧咧个不停。 ───那是一起旧帝激进派发起的恐怖袭击。 旧帝派在听闻横贯大陆铁路事业的消息后,为阻止这个计划而企图刺杀科瓦胤主教。后来我听说,当时,旧帝派似乎有计划趁经济大萧条之际,发起大规模的革命。众所周知,革命必不可少的,便是煽动大众。对于那群企图利用国民对教皇庁的不信任,作为革命的『火种』的家伙们而言,可能会令国家团结的事业,完全是可怖的浇灭『希望之火』的水。 ……但是,那群家伙的企图,以任何人都不曾料到的形式失败了。 『科瓦胤先生!』 在我身边那样大喊的,是哀德菈。 她飞奔向左胸膛涌出大量的鲜血,脸色愈发苍白地倒在地上的红衣主教,推开修女们,跪在科瓦胤主教的身旁,撕开他的教服,将伤口露出来。我在不远处看到,科瓦胤主教明显是被射穿了心脏。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呼吸也停止了。 『啊,啊啊……』 哀德菈边泣不成声,用她那双小手去捂住他的伤口。看上去像是无论如何都想止住出血。 『哀德菈,让开!』 『尽快送主教去医院!』 『哀德菈!』 修女们异口同声地喊道。而在她们的眼前,奇迹发生了。 ───哀德菈捂着伤口的那双小手,忽然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观者皆惊得哑然无语。所有人都未能弄明白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 随着光芒的增强,与之相反,从科瓦胤主教左胸膛涌出的血量逐渐减少。 约莫两分钟。当哀德菈双手上的光芒消失时,伤口的出血便完全止住了。哀德菈用自己修道服的裙边擦拭掉伤口处的鲜血后,我看见那被子弹贯穿的伤口也消失了。 『唔……咳,咳……咳!』 更惊人的是,科瓦胤主教这时又有了呼吸。他微微抬起了眼帘,逐渐恢 复了意识。 周围的人们顿时发出一片欢呼。刚才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是毋庸置疑的奇迹。 而完成了那一奇迹的哀德菈,正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水,呆愣在原地,一副不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的神情。在那之前,她自己也根本不知晓。 ───自己拥有能成为聖女的『奇跡』之力。 『贝蒂,我……刚才,做了什么……』 哀德菈回过头,眼神有些困惑地看着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那种表情。但是,我当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毕竟我也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而且,我更为发生在眼前的非科学现象感到惊愕不已。 在那之后,科瓦胤主教被送往医院,修道院由第一骑士团严加戒备。孩子们被命令待在各自的房间里,只有哀德菈一人被修女们带去了别的房间。结果,当晚哀德菈并未回房间。 而我满脑子都是白天发生的各种事,直到临近拂晓时分才缓缓入睡。所以,待我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早安,贝蒂。』 不知何时回来的哀德菈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对床上睡眼惺忪的我微笑着。阳光之下,她穿的并不是平时的修道服,而是一件朴素的棉麻面料制白色连衣裙。 『修女让我们今天一整天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朴素地度过。修道院今天禁止一切人员进出。』 考虑到昨天的事,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措施。但我还是跟平常一样,穿上了挂在枕边的修道服。因为我仅有那么一身衣物。 『───听说今早,科瓦胤先生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哦。虽然之前出血很严重,但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预定好的见面会,似乎也会在今天如期举办。』 听到她那番话,我感到心中的紧张得到了少许缓解。 我忽然注意到,哀德菈一直盯着她自己的双手手掌。如同在求证昨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的真实性。但不久后,当她注意到我的视线时,便似拒绝继续深究那事般,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啦───贝蒂,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我轻轻地颔首。 那天是我七周岁生日。哀德菈讲过,在那天她有东西想要给我看。 在我点头后,她的脸上绽放出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喜悦之情。仿佛她真的很期待这天一般。 『太好了!那这个给你……』 说着,她便递给了我一本书。 『───贝蒂,生日快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那本书有着深红色皮革封面,装帧雅致,而且很厚。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是一本很高级的读物。 礼物。 我心感迷惑,用双手接过那样我从未收到过的物件。 『这是全世界仅此一本,专属于你的书。我拜托科瓦胤先生帮忙装订的。贝蒂,你很喜欢书对吧?』哀德菈春风满面地笑着告诉我,『这个,是我写的小说哦。』 ───没错,那是哀德菈每天夜里,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创作出来的作品。是她为我而写的小说。 我愣愣地抚摸着封皮。究竟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才能写出那么多的内容呢?而这些,全都只是为了我? 『我不知道是否合你心意……不过,科瓦胤先生有表扬我写得挺好的。贝蒂,你会读的吧?』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因为我真心觉得我应该点头。科瓦胤主教讲过,我得好好回应她的诚意。 『谢谢。读完之后,记得跟我讲讲你的读后感哦。』 但是,我却难以回应她的那个要求,未能和她定下约定。我对此感到有些于心不安,同时默默地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可是,哀德菈却仿佛知晓一切般,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注视着我。 我缓了一口气,翻开了扉页。 ───致亲爱的b。 书的开头,便是这样一句话。 故事始于一名小女孩的童年时期。 她的父亲是个体贸易商人,母亲厨艺精湛。主人翁小女孩和父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有一天,她们一家三口在乘马车去邻市的途中,遭遇了山体滑坡。唯一的幸存者,是刚满五岁的小女孩。她最终被寄养到阿尔诺伦的修道院,作为一名修女活在世上。 ……我立刻就意识到,书中主人翁的原型是我。因为我父亲也是经商之人。哀德菈大概是从修女们那儿打听到的吧。 只是,唯有登场人物的性格,与现实中的我截然不同。 虽然小女孩在一开始因父母去世而伤心至极,但她最终在修道院的修女以及同龄孩子们的帮助下,一点点振作了起来。 作中的修道院里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那全都是些现实中的我不屑一顾的事。 小女孩与同龄孩子发生矛盾,不久后又和好,建立了能称之为友情的联系。通过这些点滴,她渐渐地懂得了与他人之间的距离。 她明白了来自修女们与院长的好意,来自朋友的亲切。更为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因此而心生出要回应他们的义务感。就那样,少女知晓了回报的重要性。 小女孩在直面世间的蛮不讲理时,感受到无处宣泄的悲哀与愤怒,体会到宛如被抛入茫茫大海当中般的绝望感。在那种情况之下,她将因获得了他人的认同而心生出的喜悦以及自豪,紧握在小手中,以此作为渡过绝望之海的指南针。 接着,她得知了自己有多么坚强。哪怕是面对父母双亡,自己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的现实,她也不屈不挠,傲然挺立。 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 故事中的小女孩,渐渐地开始露出笑容。 不知不觉间,我将自己代入了书中的小女孩。 ───那正是我本该拥有的幻想。 是我有可能走上的另一种人生。 随着我继续往下读,我似乎有听见从某处传来某种事物裂开的声响。 可在经历过那些后,阴暗的过去仍在稍稍扰乱着主人翁的内心。那是一种类似强迫症的自责,她总是会去想,明明父母都已双双故去,自己却残存于世。于是,她尽管还是个孩童,却在追寻自己活着的意义,亦或是自己未曾死去的原因。我对她产生了类似共鸣的情感。 ……因为她的那种自责,和当时的我的内心『黑暗』一模一样。 在故事的结尾有一个场景,讲的是小女孩的闺蜜被人领养,离开修道院时的事。那位闺蜜在最后,对小女孩这样讲: 『没事的,你可以在这世上活下去哦。』 读完那本小说时,长久以来包围着我的事物彻底崩塌。我感觉到心墙崩塌,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驱散走一直困着我的阴暗。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读那本书,读了很长一段时间。窗外的太阳已开始西沉。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修女准备的晚餐的芳香。和煦的春风自打开的窗户吹进来,轻抚着我的脸庞。某种闪闪发光的事物,落在了我眼前那有橙色斜阳照耀的书页上。 一滴,两滴。 这时我已经无法阻止它的落下。 回过神来,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眼眶里涌出。我未能忍住,呜咽出声。脸上类似假面的扑克脸彻底消失,我仅仅是一味地哭泣落泪。 『为什、么……』 哀德菈大概是在等我读完吧。她从自己正在阅读的书本中抬起头来,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贝蒂,你刚才……?』 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无比沙哑。 『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可以在这世上活下去哦。 ───那正是我最渴求的话。 是我在冰封的内心的角落里,一直坚持渴望得到的回答。 是我再次前行所需要的『宽恕』。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 我不顾羞耻,似弥补一直以来的沉默般,号啕大哭了起来。 喜悦与悲伤、愤怒与安心……那是包含着这所有感情的涕泗滂沱。我无法抓住那些在心中翻腾的感情的轮廓,任由其从我身体里溢出、蔓延,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一般。 『贝蒂……』 哀德菈将我揽入怀中,静静地紧抱着泣不成声的我。当我察觉到时,她也同样在哭泣,同时还不断地说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相拥在余晖洒下的窗边,直到我停止哭泣才分开。 那是我心中最为记忆深刻的情景───是在我重获新生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 「……『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是哀德菈的小说教会了我这一点。实际上,我便通过了那段故事,理解了何为心。幻想填补了我欠缺严重的人生经验。」 说到这里,小说家缓了口气。 至此期间,我一句话也没说。那段轶事,毋庸置疑是她第一次展现给我看的,她个人的一面。我的性格并未扭曲到会用不屑一顾的态度去对待那件事。 「……你若是觉得无聊,那我便只讲到这里吧。」 忽然,小说家似苦笑般地说道。我摇了摇头。 「没事,你接着讲吧。」 「真的?」 「嗯。」 「总觉得心情有点奇怪。」小说家呼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同他人讲这个故事。」 「那一定是段你终有一天,应该讲述给他人听的故事吧。」我边往篝火里添了点树枝,边淡然地回道,「只不过是现在,碰巧听众是我罢了。」 「你偶尔也会讲些中听的话嘛。」 小说家轻声笑了笑。我不满地哼了一声。 「但是,或许确如你所言。可能,我自己也想向某人讲述这段故事吧。」 她那被摇曳的火焰照亮的面庞,看上去像是笼罩着些许阴霾。小说家的故事还未结束。很容易便能察觉到,那段故事的后续,决计不会是包含救赎的。 我将双手搭在膝盖上,等待她再次开口。 「───我继续往下讲吧。那是我能够开口讲话后的事情。」 ◆ 「自那以后,我像是要追回迄今为止的损失般滔滔不绝地说话,开怀大笑。 学习时,展现出远超牧师的知识量,听课时,指出先生的错误。多亏了至今为止的阅读量,我学到了各种知识与杂学。再没有比能言善辩的孩子更难对付的了。修女们似乎比以前更加苦恼要如何对待我。 也是多亏了我性格的大转变,我在修道院孩子们当中,也交到了能称为朋友的人。他们可能是对甚至能让大人都大感棘手的我有所羡慕吧。这话由我来讲,或许有些不太合适,但不知不觉间,我和哀德菈一样,成为了院内极受欢迎的人之一。 薇莉缇糸也是我在当时结交的朋友之一。她为人一直都很严谨,在遵守规则和礼仪方面,比起哀德菈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此,我没少和她起冲突。哈哈,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彼此都还太过幼稚。 我曾和哀德菈还有薇莉缇糸偷溜出过修道院,跑到阿尔诺伦街上玩。虽然薇莉缇糸总是主张自己算半个监管人。多亏如此,在修道院外,我也结识了许多朋友。 有名门安达普拉齐纳家的千金奥莉雅。小胡同里的咖啡店的店主布鲁,和服务生利特。侦探古斯塔邬?奥登。电信工程师拉姆贝尔博士和他儿子亚历山大……名字之多,不胜枚举。那些奇闻轶事,每一件我都能写出一本小说来吧。 我遵从兴趣,来回跑来跑去的。教会里,几乎所有人都对我感到伤脑筋。但唯独科瓦胤主教,为我的变化而欣喜。 尽管由于横贯大陆铁道事业,导致见面的机会变少了些许,但我和哀德菈还是经常去科瓦胤主教的房间。对我和哀德菈而言,他是最大的理解者。 『虽然我有各种各样的建议,但我认为,在你们这个年龄段,最重要的便是一心遵循自身所爱。多看,多听,多学。但……都得尽可能在规则之内。』 科瓦胤主教苦笑着对我们讲。 我和哀德菈相视一眼,淘气地笑了。自从我能说话后,哀德菈的性格似乎也略有改变。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受到我的影响,该怎么讲呢……她变得不再那么死守道德了。或许讲,她变得比以前容易相处多了,才是准确的吧。 某天,我向科瓦胤主教询问了一件关于哀德菈,我很早以前便在意的事。 『为什么科瓦胤主教您不称呼哀德菈为「修女」呢?』 『嗯?啊,这是因为啊……』 科瓦胤主教看了哀德菈一眼,从自己的书桌抽屉中取出一捆纸来。 『哀德菈她不应成为修女。她另有值得称赞的天赋。』 他拿给我看的,是一捆原稿稿纸。 『这是……小说?』 我将视线落在上面,问道后,一旁的哀德菈有些羞赧地讲。 『───我想成为小说家。』 对于哀德菈的这句自白,科瓦胤主教自豪地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她拥有那种才能。因此,我才没有称呼她为修女。终有一天,她将会成为以文笔为生的人。』 听到这句话,我由衷地感到开心,如同这是自己的事一般。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哀德菈的小说的美妙之处。 『哀德菈绝对可以做到的。』我握着她的双手讲,『绝对没问题的。』 『……谢谢你,贝蒂。』 哀德菈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欣喜。 『啊,对了。』科瓦胤主教想起来什么似的,讲,『哀德菈,两周后是你的生日吧。』 科瓦胤主教从房间的角落里,取出一个看上去相当沉的大木箱,放至桌上。 『我明天必须得出发去伊库苏拉。需要不断换乘铁道列车和马车,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很遗憾,我不能在你生日当天为你庆祝了。所以,虽然早了点───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礼物……?』 哀德菈愣愣地俯视着木箱。看到那一幕,科瓦胤主教淘气地眨了眨眼。 『打开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哀德菈小心翼翼地揭开木箱盖,箱子里装着一件陌生的物品。它有着黑亮的铁质外壳,以及二十六个刻着字母的按键。 『打字、机……』 哀德菈小声惊呼道。科瓦胤主教自夸般地讲。 『没错,这是列尔米顿公司跟芙蕾雅公司联手制造的最新型打字机,瓦伦丁222型。是已经以名器之名广为人知的珍品。你可中意?』 『这么昂贵的东西、为什么……』 『哀德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科瓦胤主教将手置于左胸前,郑重其事地讲,『不管你怎么想,那时所发生的事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这也算是我的谢礼,是我的诚意。还希望你能收下。』 哀德菈当时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前些日子发生的刺杀科瓦胤主教未遂事件。那时在哀德菈身上发生的事,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谈。因为她自己还没消化那件事,可能的话,我也不想再继续追问她。 自那之后,教皇厅的官员曾多次到修道院来,细问哀德菈当时的情况。哀德菈对科瓦胤主教所做之事,毫无疑问是能称为『奇跡』的现象,教会不能置之不理。换言之───没错,他们想认定哀德菈为聖人。 你知晓教皇厅定下的聖人的定义吧。生前至少引发过两次及以上的『奇迹』之人。教皇厅曾多次请求哀德菈重现当时的情形,再次使用治愈。还特意带着受伤的官员前来。但,她却怎么也做不到。 ……不,她或许不是『做不到』,而是故意『不做』。 她的梦想,自始至终都是成为小说家,而非聖女。 我很开朗地对在打字机前踌躇的哀德菈讲。 『哀德菈,收下吧。』 『可是……』 在哀德菈眼中闪烁着迷茫的色彩。她在想,如果收下这份礼物,不就等于承认首次引发的奇迹了吗?我看出了她心中的那份顾虑。 所以,我对此婉然一笑。 『有了它后,你不就能离成为小说家的梦想更近一步了吗?』 我的话令哀德菈瞬间睁大了眼。 『现在的小说家似乎都有在用打字机,不仅如此,这台打字机与那位艾迪?岚浦作家使用的是同一机型哦。对吧,科瓦胤主教?』 『你果然博学多识呢,贝蒂修女。你说的没错,正是如此。』 艾迪?岚浦是当时文学界的代表人物,是一位创造了如今大众文学热潮的作家。不论是我还是哀德菈,都为他的作品所倾倒。 『所以,哀德菈,收下吧。』 我直视着她的眼眸,不久,哀德菈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嗯。』 我明白,艾迪?岚浦云云并非她愿意收下打字机的决定性因素。仅仅是哀德菈她生而为人,细腻真挚地体察到了我与科瓦胤主教的心意。 哀德菈转向科瓦胤主教,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您,科瓦胤先生。今 后我会用它尝试创作更多小说的。』 『嗯,加油吧。我也会支持你的。』 『在我写好后,还能再请您阅读我的小说吗?』 『嗯,当然可以。我很期待哦,哀德菈。』 科瓦胤主教开心地微笑着,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期待哀德菈的小说。 ◆ 「───自那之后的两年间,我和哀德菈经常日日与铅字为伴。 我俩阅读了众多从前流传下来的小说,流行小说也是一本接一本地读完。哀德菈全神贯注地写着小说,每完成一章,就由我来校对。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成为小说家的梦想。 对我来讲,那仿佛就是我自己的梦想一般。若是有能为此助力之处,不论是何事,我都不曾觉得苦。 在修道院里,当年满九周岁时,学习优秀的人能拥有修学的机会。当年我、哀德菈以及薇莉缇糸,我们三人获得了升学的权利。于是,我们三人从那个夏季起,开始了在公立阿尔诺伦女子学园的六年学园生活。 自那之后,我们搬出修道院宿舍,住进了学园的宿舍。在那儿,我们被分配到的是间四人间。非常巧合的是,我们三人互为室友,而且最后一名室友还是我的朋友───名门安达普拉齐纳家的千金,奥莉雅。她是我们三人在镇上结交的一名老熟人,与我们也意气相投。那一再遇,对于在新环境中十分紧张的我们而言,是一件无比值得欢喜的事。 奥莉雅志愿成为一名画家。她与哀德菈关系格外亲密。她们都是创作者,在她们之间或许有着某种共通之处吧。 总之,我们四人的学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四年间的经历当真是能用跌宕起伏来形容。虽然我能将期间遇上的事一一讲述与你听……但现在还是作罢吧。毕竟要讲述完那些,一晚的时间可不够。 在我们入学时,曾因经济大萧条而造成的经济损失开始逐渐恢复。三位红衣主教筹划的横贯大陆铁道事业广受民众接纳,同时也造就了许多的就业机会。国内生产力提高,时代的齿轮开始强有力地转动。所有人都深信,世界会径直地朝着光明的未来发展。当然,其中也包括我们四人。 我们经常讨论,当横贯大陆铁道建成后想去哪儿。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讲到『海』。因为我们都出身于内陆,谁也不曾见过海洋。 当初,据说横贯大陆铁道会于1865年竣工。若是那样,就是我们年满十五周岁,刚好从女子学院毕业的那年。因此我们四人约好,一毕业就立马一起去海边旅行。去夏季的太阳照耀着的西海岸。 在毕业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如何积攒旅行费用,成了我们在宿舍的夜间话题。我们从未像那段日子里一般,每晚都那么开心。我们年仅十岁,相信着未来充满无限的可能性。 ……但,那年春季───我们的夏季之门,被永远地关上了。」 ◆ 「1861年4月12日,尤纳利亚国内突然爆发了一起非常严重的敏感事件。提到挞抹肃要塞炮击事件,你应该也有所听闻吧。 挞抹肃要塞,位于南卡罗来恩州最东南部,面向珍珠海。该要塞修建于过去的尤纳利亚独立战争时代里,由皇国军队修建,建于港口正面。自建造完成以来,它便担任着封锁水路的职责。南卡罗来恩州的贸易事业也因此常年受阻。 而且,该要塞实际上还是一烫手山芋。即便当时距离尤纳利亚独立战争已过去了八十年,可要塞的所有权仍在皇国军手中。在要塞内统帅旧帝派成员的,是一位名为罗宾?安德颂的旧帝派干部。 如你所知,旧帝派一直都是教皇厅的心头大患。担忧其会发起武装暴动的政府,曾多次要求进入要塞视察。但是,旧帝派们自然不会准许。因此,他们曾几度与骑士团在要塞周边发生小冲突。 但在那种形势之下,安德颂突然给一位红衣主教发了一封声明书,在文中他表示他有意打开挞抹肃要塞的大门,欢迎政府人员进入。他似乎对旧帝派近年来的动向心存疑虑。据说,某位红衣主教在那时密切地与他取得接触,并不断对他进行说服。 那人的名字是辛德拉?俾遐思主教。没错,他正是筹划横贯大陆铁道事业的年轻人之一。 ——─但是,当然也有人不允许挞抹肃要塞开城投降。尽管统称为旧帝派,但他们也并非铁板一块。没错。那些反对者正是所谓的激进派。 在挞抹肃要塞开放城门,俾遐思主教率领视察团就地访问的当天,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旧帝激进派在要塞开放前夕,将要塞内的军事装备尽数搬出。当然,这一切都是他们瞒着叛徒安德颂做的。他们将足足二十门大炮装载在隐匿于海湾的装甲舰上。翌日,在城门开启的同时,装甲舰起航,从海上向要塞发起炮击。手无寸铁的挞抹肃要塞顷刻间被覆灭,罗宾?安德颂丧命于战火中,俾遐思主教也身负重伤。 那便是挞抹肃要塞炮击事件。 该起事件『险些成为』旧帝派与尤纳利亚政府的内斗,即『南北战争』的导火线。 旧帝激进派的真正目的,并非暗杀安德颂与俾遐思主教,而是想获得开战的正当理由。那些家伙在炮击结束的同时,放弃了军舰,将其与舰上的二十门大炮一同在海上炸毁。一切都被沉入海底,连同炮击的证据一起被销毁掉。那群家伙的阴谋就此展开。 他们宣称『那次炮击是教皇厅计划好的行动』。 那群家伙的说辞如下。安德颂的开城投降声明本就是教皇厅捏造的,政府打着那一旗号,强行搜查要塞,最终与拒绝搜查的旧帝派开战。被拖入攻城战的教皇厅,使用秘密开发的火药武器攻击要塞,虐杀掉了包含安德颂在内的众多旧帝派───虽是那套说辞很是荒谬,但教皇厅并无证据去否定。 装载着大炮的军舰已沉入海底,政府视察团无一人生还,唯一的证人俾遐思主教昏迷不醒,生命垂危。再加上,要塞内遍地都是安德颂一派的尸体。似乎每具尸体的额头都有中弹,且枪就在视察团人员的尸体旁。 证人全无,从目击者的话中也仅能得到『有船从海上开炮』这一情报。所有的状况都指向对教皇厅不利的方向。之前为避免旧帝激进派的妨碍,于是在暗中秘密接触安德颂,到了如今,那一做法反而将死了自己。若俾遐思主教继续昏迷不醒,那么事态将会朝着最糟糕的情况发展───将有可能会爆发南北战争。 同现有体制之间彻底划清界线,并将正逐步沉寂下去的保守派拖下水,建立一个组织。那才是旧帝激进派的真正目的。即便挞抹肃要塞炮击事件的真相是虚构的,只要战斗一旦打响,那么任谁都无法叫停了。 ……索多,你肯定也记得当时国内的气氛吧。难以言喻的怪异紧张感。如同一把名为『非现实』的刀刃被架在『日常』的脖颈上般的氛围,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如今回想起来,也感觉很是不舒服。 自事件发生后,我们每天都有浏览报纸,关注事件的发展,尤其是俾遐思主教病情。我和哀德菈因我们和科瓦胤主教的关系,也去看望过他好些次。虔诚的薇莉缇糸自不必说,生性善良的奥莉雅也担心着他。 事情发生在事件过后的第六天。院长先生突然在上课时间来到教室,将我和哀德菈叫了出去。讲是有我们的访客。我和哀德菈不解地看着彼此,对会特地打断授课,把我们叫出去的人,毫无头绪。 我们被带到院长室,看到一位身穿黑衣的人正在那里等着我们。那是名有着一头夹杂着白丝的金色短发,神色相当严厉的中年男性。不论是我,还是哀德菈,在见到他后都不由得瞪大了眼。 『……这是我第二次和你们见面呢。你们都长大了啊。』 那人看着我们,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微笑。我目瞪口呆地讲出了他的名字。 『古轮、主教……?』 教皇庁国库财政部首席大臣,红衣主教陆德曼?古轮主教。 没错,他正是与科瓦胤主教,以及俾遐思主教一起成立了横贯大陆铁道事业的三位红衣主教之一。 在修道院时,我们在科瓦胤主教的房间里,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只记得他身上那份不愧是国库财政部要员的气质,以及一言不发且一脸拒人千里的模样。他与我 〈四〉王者归来 chapter.4 the return of the king 〔*注:出自于英国作家、牛津大学教授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创作的长篇奇幻小说《魔戒》的第三部〕 ◆ 翌日早晨,当东边刚泛起鱼肚白时,我们已离开野营地。马车搭载着我和小说家,以及新的同行者艾斯梅,再次行驶于荒野之上。不久,朝阳撕碎地面上的黑暗,随之,广阔的冷布兰德荒原的全貌便呈现在我们眼前。隆起的红褐色大地一直延伸至天边,在朝阳的照射之下,宛若一个巨型的美术素材一般,构造出富有诗意的光影。 然而,在穿过荒野期间,我们全都沉默不语。恐怕,我们各自心中都怀揣着深不见底的感情吧。艾斯梅自然是在担忧着她父亲。贝蒂或许正因昨晚的对话,而回忆起已经故去的好友。 我心想,或许我在昨晚那会儿,本该打断贝蒂的话吧?我应该早已隐隐察觉到她背负着某种悲伤的过去,而且在此次工作中,我根本没必要去特地挖掘她的那段过去。 尽管如此,为何我并未阻止她? 我自问自答,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那份答案,我早已隐隐知晓。 那一定是因为,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在意贝蒂珞恩?佛勒斯塔这个人吧。要而言之,我开始为她所吸引了。大概,比起她的女性魅力,我更为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在行驶了约一小时后,我们终于驶出荒野地带,再次进入白云衫林。我稍稍降低车速,有部分原因是进入了『獠牙野兽』的栖息地,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没有道路的森林中驾车行驶相当困难。 不久,透过树木间的间隙,我们望见目的地处的壮观山水。 『伊维尔修』,在原住民的语言中,意为『魔森』。山岳正如其名,从山脚的原野起都是一片葱郁的针叶林。枝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使得林中光线昏暗。然而,越是接近山顶,树木也越是稀疏。在空中能望见数座光秃秃的山岭耸立于那儿。 伊维尔修山岳地带。 那柄「天剑」高耸入云,直指天际。 「到目的地了。」我对车厢里说。 「嗯。」 小说家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紧张。我回头望去,发现她的双眼正注视着透过枝叶间隙能望见的山脉中腹,如同在那里探寻着她心神向往的神秘小镇───埃塔赫伊的些许情报一般。 在临近大陡坡时,我停下马车。这一带与周围不同,树木都已被伐去,裸露出红褐色的大地。很明显,此处曾经被人开垦过。在我们的眼前,山体斜坡上有个漆黑的洞口。 「此处是……?」贝蒂问道。 「以前有跟你说过吧。以前在这附近开采出过少量黄金。」我答道。 「原来如此,此处是矿山遗址么。」小说家点点头,环视四周,「我记得,你们五年前曾被赶出过此处。」 我朝她点头,以作回复,接着也开始扫视周围。 周围的环境跟五年前,我、候以及戈登造访这里时比起来,荒废了许多。这倒也是自然的。在煤矿的旁边,大概是撤退时被破坏掉的矿工小屋的木材,已彻底腐败。地面上到处散落着被丢掉的木箱,或是折弯的镐子。 这相当颓败的风景,会令人回想起此处曾经的热闹。 我驾车在昏暗的煤矿中前进了一小段路程后,从驾座上下来。接着,我取掉把马匹和马车连在一起的靳,放它自由。毕竟如果一直把它跟马车绑在一起,然后把它丢在这里,那么有可能在我们登山期间,它就变成『獠牙野兽们』的腹中美餐了。 马车里的食粮,几乎都已丢在昨晚过夜的野营地了。因此,回去时可能得稍微赶点路了,不过这样一来,姑且是不用担心马车会被野兽们毁坏掉了。 她们也走下车厢,开始做登山的准备。贝蒂换上了靴底加有铁板的安全靴,这大概是她事先准备的吧。 「不过。」小说家边做准备,边说,「虽然这话由我来讲有点怪,但曾经居然还有人会来如此偏僻之地啊。」 贝蒂注视着堆在煤矿角落里用来装煤炭的木箱。在木箱中仍装着煤炭。 我冷哼了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金这玩意儿,就是有这么动人心吧。」 人类之所以能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全都是多亏了欲望。是欲望驱使人类开垦大地,建造城镇,奔跑于大陆之上,开创了时代。但是─── 「但把风险和回报放在天秤上,在天秤从倾向回报,转为倾向风险时,这座煤矿也就可以退休了。」 在煤矿中,有内部煤油全都气化掉的煤油灯,以及未使用的雷管,甚至还有一堆引线。或许是由于『獠牙野兽』频频出现,最终矿工们抛下这一切,选择直接逃走了吧。 「就如同老兵遗梦*么……嗯?那是?」贝蒂似乎从那中间发现什么,喃喃了一句。〔*注:出自1689年日语俳句「夏草や、兵どもが夢の跡」,国内有翻译是「萋萋夏草,强兵遗梦」「夏日草凄凉,功名昨日古战场,一枕黄粱梦」「往日兵燹之地,今朝绿草如茵」等等,似乎跟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些联系。〕 她走向那一块,然后蹲下,开始挑选起什么。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她。 贝蒂转过头来,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 「───只是想着做点准备,好防备后面来的人而已。」 「?」 她无视掉一脸疑惑的我,往帆布制的小背包里塞入些什么东西。 「……随你怎么整,但行李过多,可是会变成登山途中的累赘的。」 我感觉那些最终会变成我的行李,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有,贝蒂,那玩意儿还是放在这里比较好。」 我看向站起身来的她的脚边。在那里的,是那个皮革制旅行包。听到我的话,她犹豫了一瞬。 「诶?可是……」 「那是比你的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吧。」我这句话并不是在嘲讽她,「有一说一,比起带着它进这座山,还不如放在马车里,那样更安全些。」 她最终似放弃了般,轻轻地把那旅行包放在车厢里。 在做完一系列准备后,我们走出煤矿,再次仰望眼前的山峰。 我仅佩戴着一柄铁剑,向两名护卫对象确认道:「都准备好了吧?」 「嗯。」贝蒂点点头,看她旁边的少女,「先去找艾斯梅的父亲吧。」 我也对此表示同意。因为我觉得,那件事最终有可能会跟不死怪物的住处,也就是跟埃塔赫伊的废墟联系在一起。 贝蒂在用外语跟艾斯梅聊了几句后,对我说:「她好像对此处也有印象。她或许能为我们带下路,去他们遭到袭击的地方。」 我看向艾斯梅,她眼神坚定,轻轻地朝我点了下头。尽管上次造访这里是在五年前,但我也还记得些许地形。粗略的路径由我来补正即可。 「护卫便全交给你了,索多。」贝蒂说。 「嗯,了解。」我用右手轻轻握住腰上铁剑的剑柄,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终于开始踏入魔山之中。 ◆ 在这座山中,自然并无能称为山路的美好事物。我们从煤矿旁的林子进山,艰难地爬着没有路的山。坡道走起来相当累人。尤其是贝蒂,她的体力似乎相当糟糕。她基本上都是用手抓着树干,边借此支撑着身体,边抓向下一个树干的,爬得无比吃力。 「你没事吧?」 我边负责殿后,边朝眼前的女子问道。 「哈啊,哈啊……当然没事……这种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看来她都累得咬牙切齿了。现在连十分之一的路程都还不到,真教人担忧后面的路她究竟坚持不坚持得下去。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艾斯梅则是以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某种执念般的气势,气喘吁吁地默默爬着山。她应该非常担忧她父亲吧。也许,贝蒂之所以没有叫苦,正是因为有她在。 然而,向导艾斯梅却前进得过快。她若是走得太前,最终会脱离我的护卫范围的。 「贝蒂,你让她走慢点。」 「esme,attends-moi!艾斯梅,等等我们!」 听到贝蒂的话后,艾斯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在她的眼中,残留着些许的泪水。我追上她,用右手轻轻地拍了下她的小脑袋。 我无法轻率地说出 「放心吧」三字。于是,为了尽量减轻她的不安,我对她露出一丝微笑。艾斯梅见此,似道歉般,轻轻地低下了头。 接着,她放缓了步伐,再次开始爬山。 贝蒂跟在她身后,同时如同耳语般小声说:「……真意外呢。」 「意外什么?」 「你也能那样笑啦。」 我自嘲地哼了一声。 「你难不成觉得,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我板着脸这么说后,她似觉得好笑般,小声笑了起来。 「现在不那么觉得啦。」 虽然我很在意「现在」两字,但从她的语调来看,这似乎是真心话,于是我选择不再继续深究。 在那之后的将近两小时里,我们几乎一言不发,默默地爬着山道。途中,我们曾数次发现『獠牙野兽』的足迹。每次我们都会停下脚步,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周围。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并未直接遇上过它们。 当抵达坡道变缓,类似台地的场所时,我们稍作小憩。毕竟就连艾斯梅都露出了疲惫之色,更重要的是,贝蒂已经到接近极限了。我体力倒还充足,但精神方面却有些感到疲惫了。周边针叶树的树干遮蔽了视野,斜坡限制了我的行动范围,而且护卫对象还是俩人。压根就不清楚『獠牙野兽』会从何处扑出,因此我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贝蒂在一旁的树桩上坐下,边喝着水壶里的水,边用衣袖擦拭着汗水。 「我们已经走了多远了呀。」 由于此地树木高耸,枝叶茂密,层层叠叠,使得阳光无法照及大地。我边查看太阳的高度,边尝试计算到现在走过的路程。 「从出发点到我们以前遇上那怪物的地方───差不多走了一半了吧。」 贝蒂闻言,很是泄气地垂下了双肩。她深深地大叹了口气,说:「……哪怕是撒谎,也麻烦你能机灵点,讲句『马上就到了』啊。」 我轻轻地哼笑了一声。看来,她的体力已经恢复到,能把语调转换回平时的小说家语调了。 她把水壶递给坐在一旁的艾斯梅,并问她:「est-ce que avoir reconnu ce quartier,esme?你对这一块有印象吗,艾斯梅?」 艾斯梅在环视了一圈周围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贝蒂为了传达她的意思,对我说:「她对这一块似乎也有印象。」 我听后,也点点头:「嗯,路线没错。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艾斯梅跟那家伙遇上的地方,跟五年前我们遇上它的地方,好像是同一处。」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真亏你还记得路线。」贝蒂似钦佩般说。 听到这话,我有些无语地摇摇头:「喂喂,你雇我的最大理由就是那个吧。」 「话是这么讲……可讲得客气点,你看上去也不像是记忆力有那么出色。」 我不禁干笑一声。感觉也已有许久没听到过这家伙的讥讽了。我如同回敬她般,对着她坐着的树桩扬了扬下巴。 「说起来,你自己不也一样。作为一名小说家,观察能力不足不是相当致命的吗?」 贝蒂仅一瞬露出不解的神色,歪了歪头,然后注意到位于自己下方的反常之物,流露出懊悔之色。 我在她开口前,给出了答案:「五年前,我们也有像这样,在这里休息。那个树桩,是戈登那个混蛋想要凳子,于是把树砍掉后弄出来的。」 在这种远离人烟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会有树桩。贝蒂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忽般,咳嗽了一声,然后转移话题。 「不过,居然因为想要凳子,便把树给砍倒,博多因这人的心性,也真是相当地超出常轨啊。」 「相当?」我不禁嗤笑一声,「那家伙才没那么简单,他可是个究极大疯子。」 这时,贝蒂眼带疑惑地看着我。 「我从以前便很在意,你和那位博多因究竟是何种关系?你们原本是同一公会里的同事吧?」 「用客套话来讲,咱俩是前同僚,现在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 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火。 「而实际上,他是我的天敌。」 我将这句话连同着烟雾一同,从口中吐出。焦油的苦味则仍残留在嘴里。贝蒂的眼中出现一丝好奇之色。 「哼~感觉你们之间存在有趣的轶事呢。」 「算是吧。只要无视掉无聊的核心内容,我跟那家伙之间的事,能聊到世界末日。」 「无聊的核心内容?」 「嗯。毕竟───」说到这里,我自虐一笑,「那家伙自始至终都只是想宰了我而已。」 贝蒂露出狐疑的神色。在她张嘴想要询问什么时,艾斯梅忽然站了起来。接着,她怯生生地抓住贝蒂的衣摆,指着山的上方。她似乎是想说:「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或许是看出了少女眼中的急切之意吧,贝蒂似安慰她般,微微一笑,对她点点头。我把还剩很多的烟丢到脚下,用鞋底将之踩熄。 「好了,下次休息在两小时后。」我对她们俩人说,「换句话说,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都没得休息。做好准备了不?」 听到我这句补充,贝蒂在艾斯梅看不见之处,露出一丝阴郁的神色。 ◆ 浓郁的森林气息与过往的记忆产生了共鸣,触动着我的内心。这种触动非常轻微,仿佛朝雾化作露水,顺着绷紧的丝线滑落般。随着目的地越近,那种感觉也就越强烈。 我边攀登着山道,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不知何时,我的心跳开始有些紊乱。也许,随着这样向前迈步,我开始关注起那家伙───亚瑟?忒艾尔武。 「……真罕见啊。」 贝蒂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了现实之中。她走在我的身旁,似觉得新奇般,探身看着我的脸。 我板着脸反问:「罕见什么?」 「你居然露出副像是被抛弃的家犬般的眼神。」 与话语内容相反,她的语气中并无揶揄之意。我并未还嘴,一言不发。于是她继续说。 「姑且把话跟你讲清楚吧。」尽管她的呼吸因疲惫而有些紊乱,但她说这话时很是流畅,且语气严肃,「不论过去发生过何事───如今的你,既非家犬,亦非野犬,而是我的看门犬。这一点,你可千万莫要忘记。」 我不禁嘴角露出一抹自虐的笑意:「我以之后会转入账户的护卫费做担保,会记住的啦。」 听到我的玩笑话,贝蒂也哂然一笑。啧,她那口吻,就像是已看穿了一切一般。亦或者,实际上的确就是如此。 之后,在攀登了一小时左右,走在最前方的艾斯梅停下了脚步。她似确认情报般,环视了数次周围后,转身望向我们,对我们点点头。在她的眼中,再度泛起一层水雾。 「便是此处吧……」贝蒂喃喃地说了一句,也开始环视四周。 那里跟我们先前用于休息的场所一样,同为台地。附近一带被古树所包围,地面如同岩盘一般,无比干枯。周边飘荡着一股异样的肃杀氛围。在右手边不远处,有着一处陡峭的悬崖,在那里能够望见天空。 我按着腰上的铁剑,集中注意力,做好随时拔剑的准备,并探寻着周边的气息。我感觉那家伙,很有可能立刻从树林的阴影中扑出。 「索多。」贝蒂藏在我背后,问道,「你们也是在这附近与那怪物相遇,并交战吗?」 「你看那个。」我指着我们正面处岩面裸露的斜坡,「那里有被砍削过的痕迹对吧。那就是我们在这里跟那家伙战斗时弄出来的痕迹。」 在那岩面上,深深地刻着五道直线。贝蒂见此,惊讶地捂住嘴。 「这……难道是那怪物造成的爪痕?」 「那家伙全身都是攻壳,每根手指都像是一柄短刀。说实话,哪怕是三打一,我们也敌不过它。」我对着右手边的断崖扬了扬下巴,「最终,我们弄得满身疮痍,从那个悬崖滚落下去,撤退了。」 「换言之,此处便是那怪物的领地么……那是何物?」贝蒂注视着我所指的悬崖的方向,小声说道。 艾斯梅似受到她这句话的影响般,望了过去,接着她像是发觉到了什么,跑了过去。我和贝蒂也慌忙朝那儿跑去。 在悬崖的边缘处,有着两块小岩块。在其中一块岩块上,挂着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事物。 「夹克……?而且,这还是……」 我注视着绣在那件皮革夹克肩 上的刺绣。 贝蒂接过我的话,说:「是艾达纳科联邦军队的印章。」 艾斯梅把那件夹克拿到手中,查看绣在领子里儿的名字,顿时双眼模糊。贝蒂用外语询问了她什么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好像是她父亲的。」 「果然么。」 我开始观察那件夹克。夹克似乎被某种锐利的事物刮了个大口子,一直从袖子延伸至胴部。破成这样,大概是没法再拿来穿了吧。 我开口说道:「虽然破烂不堪,但内侧并没有血迹。像是穿不了了,于是丢在这里而已。也就是,人有可能逃过了一劫,现在还活着。」 贝蒂听后,用外语讲这些告诉艾斯梅后,她的表情恢复了些许明朗。 「希望他平安无虞……嗯?」 蓦然,贝蒂的表情一变。我无视掉她,站起身来。 「喂,索多,你快看这个……!」 她的语调中有着一丝兴奋。在她所指着的前方,是那两块曾挂着夹克的小岩块。在那上面,分别都刻有文字。 小说家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上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惊讶地喃喃道。 我站在她的身旁,挠了挠头。 「我动动脑筋,能想得出那个答案?」 我叹了口气,说道,低头看向那两块石块───两块分别刻着『高文』和『兰斯洛特』字样的墓碑。 ◆ 这是两块非常粗糙的墓碑,若是上面没有刻着文字,就只是俩岩块。或许是因为长年遭受风吹雨淋,那些文字也残缺严重。 「高文以及兰斯洛特……我记得,那本手记中并未记载有这两人的死亡。此处便是他们殒命之处?可若是如此,他们又是死于何人手中?不对,说到底,究竟是何人搭建了这两块墓碑……?」贝蒂边翻着自己的笔记本,边喃喃自语。 我有些无语地摇摇头。她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了,这下或许得花点时候才能结束。 我点燃香烟,朝悬崖前方那时隔数小时不见的青空吐出一口烟雾。我把视线往下拉,望向悬崖下方。看样子我们已经来到了挺高的地方。冷布兰德荒原那广阔的景色被我尽收眼底,看上去还挺壮观的。 来自于大陆尽头的风儿,抚摸着站在山峰上的我的脸颊,并将上方古树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然而,甚至就连那一丝喧哗,也为熏风平静地带走。接着,响起一道地面上的树枝被踩折的声响─── 瞬间,我的背脊猛地蹿上一阵寒气。 「贝蒂,艾斯梅!别离开我身边!」 我立即朝俩人喊道,并拔出铁剑,面向声源方向,摆出临战架势,将俩人护于身后。声音来源于我们先前来时的方向。我已感知到潜伏在那儿的存在。 「索多,难不成……?」 贝蒂怯生生地问道,但我却没有回答。不对,是我没有闲暇回答她。艾斯梅紧紧地抱着贝蒂,全身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 ───不对。 不是那家伙。 我的本能如此下定了结论。就在这时─── 慢腾腾地从树林阴影中现出身形来的,是只体型与小牛相当的黑色巨兽。它一丝也不焦躁,甚至散发着某种威压,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当中。 它那漆黑的眼瞳静静地盯着我们,口腔微张,露出数根锐利的兽牙。它四肢上的爪子,比我们昨天遇上的野兽的爪子要大上三倍以上。 我身后的贝蒂惊道:「乌尔伽的黑化个体……!」 『獠牙野兽』饿狼种,乌尔伽。在那个种族里,尤为危险的是被称为黑化个体的突然变异种。 通常,乌尔伽种的毛发都是白色、灰色以及淡棕色。然而,黑化个体浑身皆是漆黑毛发,且身型比通常的乌尔伽要大上两至三倍。不过,最为值得一提的是,它那份甚至有些异常的凶暴性───不对,应该说是『狂暴性』才对吧。 该个体会毫无差别地袭击自己眼前所有会动的生物,而目的既不是捕食,也不是防卫。有记录记载,该个体曾于一夜之间,虐杀掉了三十五英亩农场里的所有生物───二十五头羊、三条牧羊犬以及三名农夫。据说,死者的尸体全都仅被咬碎掉喉咙,其余部位一口都未被吃掉。 正可谓是种,「与它遭遇」便等同于「灾厄降临」的一级危险动物。 我紧握铁剑,快速望了一眼身后。护卫对象有两名,而且后面是断崖绝壁。现在这个位置非常糟糕。哪怕我们逃入森林中,也绝对跑不过野兽。那么,结论仅剩下一条。 ───唯有驱逐掉它一途可走。 在我下定决心时,野兽停下了脚步。那双漆黑而又空洞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们。然而,它并未发出低吼,不仅如此,它看上去甚至都带愤怒或警戒这类情绪。从它那漆黑身躯上散发出来的,是冰冷到会令人觉得杀戮是种义务的杀意。 我们相隔五米,互相对峙。在野兽的爆发力下,这段距离等同于零,但我却不能贸然行动。我若选择先发制人,失去护盾的护卫对象们便会被它瞄上。 ……必须得想办法接下它的第一招么。 我有些认命似地下定决心,双手用劲,握紧铁剑。这份剑拔弩张的氛围,甚至令人感到皮肤刺痛。不久,野兽稍稍压低前肢,降低重心,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我预感到它接下来将会发起猛烈攻势,于是集中起全部的精力,然而,就在这时。 ───突然,一道迅风从我眼前刮过。 当我察觉到那是一记斩击时,黑兽的头颅已飞至空中。 「什么……」 「诶!?」 我、贝蒂以及艾斯梅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它的躯体因四肢失去力道,渐渐倒伏下去。其头颅在滚落于地面后,才有黑血从那伤口断面溢出。 「───以前还在公会当佣兵时,我经常跟你说过吧。」 蓦然,传来一道很是愉快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践踏在沾满猎物的鲜血的大地上。铁剑已被他收回鞘中。 「若是发现黑乌尔伽,那就怀着必死的决心宰掉它。若是被黑乌尔伽发现了,还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宰掉它。」 看到那人的脸,我全身的紧张感顿时消散。与此同时,我下意识地咂了下舌。 ……看吧,我的不祥预感还真他娘的成真了。 「───干你二大爷的,就已经追上来了吗!」我不禁咒骂道。 「委托人催促着赶路嘛。啧,那些官员们整天就只知道使唤人啊。要不是看在报酬的份上,我肯定会把他们全都给宰啰。」 尽管他嘴上哧哧地笑着,但眼中却一如既往地闪烁着疯狂的杀意。 此人金发,身材精瘦,腰间佩有一柄铁剑。 「哟~好久不见了啊,索多。」 我的天敌───戈登?博多因这么说着,扬起嘴角。 ◆ 在其他野兽被血腥味吸引过来前,我把黑乌尔伽的尸体抛下悬崖,处理掉了。尽管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但为了减少我方风险,我不得不这么做。旁边的两块墓碑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讥讽。到头来,这种待遇差,或许只是因为是否身为人类吧。没错───不论临终时是用何种模样死去的,人与非人者在死后的待遇差距,总是如此。 「刚才那只是雌的。小心点,它的伴侣就在某处哦。」戈登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望着处理尸骸的我,说道。 「你怎么知道那事的?」 我反问他后,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家伙有身孕。我靠血味嗅出来的。」 我仅冷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他。他奶奶的,这家伙才更像是野兽啊。 艾斯梅因来历不明的男人出现,而胆怯着,像是想藏到贝蒂的影子里般,躲在她身后,并窥探着我们。贝蒂则是双臂抱于胸前,眼神严肃地盯着戈登。 「───你的雇主是马尔姆斯汀吗?」她冷不防地问道,语气很冷,但其中并不含有怒气。她或许是想冷静地确认情况吧。 戈登搞怪般地耸了耸肩:「不可说,我若是回答『yes』,那就不得不把你们全杀了灭口。」 「……有你这句回答便足够了。」贝蒂似无奈般叹了口气,「真伤脑筋,也就是讲,我们在明面上属于敌对关系么。」 说实话,在伊库苏拉听到马车小屋的屋主的话时,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了。要而言之,戈登拒绝这位小说家的委托的理由───所谓的事先有约,便是他已 接下了马尔姆斯汀的委托。虽然我无从得知,他究竟是通过哪种门道接到那份委托的,但如今能担任伊维尔修向导的佣兵,的确只有我和这厮了。 「然后呢?」我近乎迁怒地问,「好像没看到你的护卫对象啊,难不成被野兽给吃了?」 「我被派来当斥候啦,也就是负责打头阵吧。那位大人现在大概正大汗淋漓地爬着山吧。」戈登嘴角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并用右手拇指指了指后方。 贝蒂闻言,一脸厌恶地蹙起眉头。正如戈登于我是天敌一般,贝蒂心目中的天敌便是那位红衣主教。 她似情不自禁般咂了下舌:「嘁,我还以为能让他在蒙多利亚再多停留一段时间。」 「但是,作家先生的计划某种程度也有达到目的。现在,还有三名第零骑士团成员在那座城镇里,继续着不会有成果的调查。也就是说,我方战力已大减。」 戈登这话说得像是,他已知晓一切一般。 我皱了皱眉:「───你注意到了,那场骚乱的原因是我们吗?」 「能一次干翻四名团员的人,我知道的可不多呐。于是我就明白了,十有八九,那是目的地跟我们相同的你们干出来的。」 「这句称赞,听着一点也不开心。」 「那件事,红衣主教也察觉到了?」贝蒂眼神锋锐地问道。 戈登摇了摇头:「大概没有。这倒也正常。我是事前有得到情报,所以得另算。而且,当红小说家居然主动传播禁售原稿,这件事也太离谱了。」 这一出乎意料的回答,使得我不禁目瞪口呆。 「你没把我们的事告诉红衣主教吗?」 「毕竟他也没问我嘛。」戈登似刻意惹人讨厌般扬起嘴角,「所以,你欠我一个人情哦,索多。」 听到他那施恩图报的口吻,我只能咂舌,却无法安心地松口气。 贝蒂继续问:「你们那边的成员是?」 「除去委托人,共有七人,包括我在内。」戈登秒答道,「另外,还有一口古怪的棺材。」 棺材。听到这个词,我和贝蒂默默地互视一眼。 ───服了,也就是说,一切都正如她所预料么。 她并未深究那件事,而是继续询问别的事情。 「部队的武装如何?」 「每人都有一柄骑士团标配钢铁制佩剑,估计他们还都各藏有一把手枪。我只稍微瞥到了其中一人身上的家伙,是把有着很多雕刻的左轮。」 「呋呣……有金属雕刻的六发式左轮,那很有可能是东欧嘉尔德公司研发的045口径嘉尔德saa。是去年刚研发出来的最新型手枪。」 「另外,还有四把来福枪。有一个轻背囊的弹药。估计用来应对那怪物的吧。」 「喂,喂。」我插嘴问道,「你把委托人的情报全都抖出来,没问题吗?」 戈登似觉得可笑般哈哈大笑起来。 「我被禁止透露的,只有委托人的真实身份。关于队伍的编成,不管我说出些什么,都不算违约吧。我没说错吧?」 他那话连歪理都算不上,鬼扯得不行。 「那么。」小说家问,「博多因,你为我们提供了这么多情报,那么我是否能认为,你目前并非我们的敌人?」 「目前是的。」戈登复述了一遍,「只不过,如果你们跟咱的委托人碰上了,那我恐怕就不得不对你们拔刀相向吧。不过,我个人觉得那样也不赖。」 戈登看向我,不怀好意地笑着。他的真心话,很明显是想要一个能跟我们……更准确点来说,是能跟我敌对的理由。 「既然你这么想跟我们对着干,那直接在蒙多利亚城告发我们不就得了。」我没好气地说。 「哈哈,要是我那样做,那难得的乐子不就会被其他人给抢走了吗?那种浪费的事,我可做不出来。」他朝我走近过来,接着把脸凑近我耳边,语气中满是喜色地对我说:「毕竟我想跟你单挑,尽情地厮杀一场嘛。」 说完,他对我狰狞一笑。我则是眼神冰冷地瞪着他。 ……啧,烦死人了,这个该死的战斗狂。 「我才不奉陪啊,你大爷的。」我很不耐烦地说。 旁边的贝蒂也点头表示赞同。 「赞同。我方实际上仅有一名战斗人员,会极力避免与你们起冲突。不过……」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烦躁。 「另一方面,我的真心想法是,想仔细调查一番埃塔赫伊小镇。毕竟我就是为此,才特地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的。若是被那男人妨碍到,那可一点都不有趣。」 戈登闻言,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嘿~那也就是说?」 「……根据情况,哪怕需要同你们拔刀相向,我也绝不会退让。」贝蒂眼神坚定地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受雇于她,压根并不具备拒绝权,关于此事我早已心知肚明。 「咔咔咔,那非常棒。」 戈登的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那是杀意,哪怕他现在便拔剑砍上来,也毫不为奇。 我下意识立刻摆出临战架势,但他的剑却并未出鞘。 他散去眼中的杀意,说:「不过呢,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目的。索多,跟你的厮杀,不过是『有机会便来一场』而已,并不是非打不可。」 贝蒂闻言蹙起眉头:「目的?」 一旁,我大致清楚他想做什么:「───再战么?」 戈登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仅仅只是跟往常一样,在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 五年前───我、候以及戈登在当时造访过这座山,并在此败退。这家伙不可能一直放着败绩不管。 ───与不死怪物来一场雪耻之战。 这家伙会愿意担任红衣主教的护卫,最主要的原因肯定是这个目的吧。 我感到很是惊讶,不禁劝告他。 「少干蠢事吧。五年前就已经明白了吧,那家伙根本不是你能摆平的……」 「怎么?不乐意被我抢走猎物?」戈登用看穿一切般的口吻,还击道,「真心想宰掉那怪物的人───索多,其实是你吧?」 我并未作答,而是凶狠地瞪着他。然而,我释放的怒气在戈登那狰狞的笑容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很不爽地咂了下舌,先瞥开了视线。 看到我这副模样,戈登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转身折返。 「───好了,那么我也该回委托人『大人』那边啰。」 「我最后确认一件事。你会向他报告我们的事不?」 戈登摇了摇头:「才不会啦。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一优先顺序不会变的。」 原来如此。只要他想,等回伊库苏拉后也能跟我厮杀,但能和那怪物交手的机会,却仅有现在───戈登的情况,说白了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而且你还多了个护卫对象,我也没有鬼畜到会在这时候乘人之危。」 戈登望向后方的贝蒂……不对,他是在看躲在贝蒂身后,窥视着我们的艾斯梅。受到他注目的艾斯梅,更用劲地抓住贝蒂的衣摆,再次藏到了她的身后。尽管语言不通,但她似乎还是能看出来眼前这人很异常。会有那种感觉,实属正常。 「所以。」戈登最后瞪着我,跟平时一样,不怀好意地笑道,「───索多,你可千万别来妨碍我哦。」 我现在甚至感觉,回他句「那是我要说的」都很累人。 ◆ 「好了,那我们也出发吧。」待戈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后,贝蒂开口说道,「既然马尔姆斯汀正在追来,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可就不多了。快点赶路吧。」 「话是这么说啊。」我泼冷水道,「咱们要怎么找那个已经毁灭了的小镇?」 贝蒂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此时此刻,正是你敬佩我的观察力之时。」 她得意地露出魔女般的笑容,指向悬崖那边。 「你要跳崖,也等付完我护卫费后再跳吧。」 「你这个玩笑,不但莫名其妙,还很无趣。你试着沿崖壁往崖顶看。在崖壁上有条能供人走的小道。」 「小道……」 我照她所说的,望了过去,发现那根本不是能够称为小道的美好事物。只不过是在崖壁上有着一些能站的地方,以一个平缓的坡度,一直延伸至崖顶罢了。其宽度也就勉强只够一个大人走。若是踏空,便会直接倒栽葱,摔下悬崖,一命呜呼。 「喂喂,你这话是认真的?」 「你看此处。」 在有些傻 眼的我面前,贝蒂指着道路的起始地点。 「勉强能看到靴印。这恐怕是艾斯梅的父亲留下的。」 我蹲下身,进行调查。伊维尔修的地面大多数都是干燥的岩地,但在那里却黏有靴底形的泥土。 「或许,他也察觉到这条小道的蹊跷吧。这条小道明显是以前由人造出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仔细看,越是往前走,路也就越宽。坡度跟我们迄今爬过的坡道相比,明显很不自然,而且从地质学的角度来看,这一构造也很异常。」 贝蒂从悬崖边探出身体,望向小道前方。 「喂喂,你悠着点,别摔下去了。」 然而,她却压根不在意我的忠告,如同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换言之,可以认为这是某人『为了拒绝来客』,而造出来的隐藏道路。那么,那座小镇───埃塔赫伊在这前面的可能性很高哦。」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那份热情,我无奈地大叹口气,有一半是出于好奇,试着询问她道。 「艾斯梅的父亲没有选择下山,而是选择了走这条路的理由是什么?」 「在视作边境之地的场所发现人的痕迹,会去前往那边,这非常正常吧?还有可能是,他带着负伤的同伴,在寻找安全场所。目前为止,我们并未看到似是他护卫的尸体。你想要多少个版本的理由,我便能推测出多少个版本。」 我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样子,不管我再说什么,都铁定得走这条路了。艾斯梅在她旁边,也在用催促般的眼神抬头望着我。 虽然带着两名护卫对象走这条路,感觉会有些心神疲惫,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讥讽一笑。贝蒂见此,不解地歪歪头。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同情后面的那些家伙们。」 我冲断崖边的小道扬了扬下巴。 「扛着个棺材走这条路,可是相当难受的啊。」 我和贝蒂对视一眼,彼此露出无比邪恶的笑容。 ◆ 前进中,鞋底踢中一些小石子,石子坠入悬崖,发出微弱的沙沙声,最终消失在下方的远景之中。从脚下刮来的风,不仅令我们额头渗出大量冷汗,更是令我们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哈哈……走这条路要是不振作点,感觉会被吓得昏迷过去啊。」 贝蒂虽然说的话听上去很从容,但她嘴角的笑无比僵硬。 此处距离崖底或许有近一百五十英尺,一旦不慎失足,绝无幸理。 我们以贝蒂、我、艾斯梅的顺序,慎重地走在这条崖边小道上。我走在队伍中间,以防我们中任何一人踏空都能及时做出应对。身为护卫,我只能祈祷前后千万不要有野兽袭来。 不过,正如贝蒂所说,在走过一段路程后,道路变宽了很多。起初,路窄到我们必须得背紧贴着崖壁前进,不久后,路宽到勉强够让一名大人轻松通过。 走到这里,贝蒂终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呼~刚才真是走得人心惊胆颤啊。」 「别松懈。要是被风刮下去了,你就等着来个倒栽葱吧。」 「届时,你便到崖底接住我吧。」 「我可没自信能在你落地前,跑到山下去。」 我们心中开始生出一份从容,能够彼此如是说起俏皮话。 再稍微往前走一段,脚下的路终于宽到能称之为道路的程度。 这时,贝蒂开口问艾斯梅:「ca va bien,esme?你没事吧,艾斯梅?」 大概是「你还好吗?」的意思吧。被她问到的艾斯梅有些慌张地离开了我一步。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我身后,紧紧地攥着我外套的衣角。 「tout,tout va bien,madame forester.merci我、我没事,谢谢您的关心,佛勒斯塔小姐。」 艾斯梅露出害羞的笑容回道,但她的脸色却有些苍白。看来她有点儿恐高。不过,她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想到回去也得走这条路,就很烦。」 看着唉声叹气的我,贝蒂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 「在到达目的地前,先别担心回去的事,搅兴也讲究个度。」她指着路的前方说,「你看那儿,看来我们走对路了。」 由于角度问题,从之前所在的地方根本看不到这里的情况,但这条路一直通往一个位于断崖上的洞窟。洞口处搭有木架,目的是用来防止洞口坍塌。 「我敢跟你打赌,若那是自然形成的,我今后就此搁笔,不再创作。」贝蒂颇为得意地说。 「那赌约根本不成立,毕竟我也赌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我轻轻地摆了摆手。 那一洞窟宽约七英尺,高约十英尺,大小足够令一名成年人轻松穿过。洞口的木架已颇有些年代了,但却没有崩塌的迹象,庄重地继续恪守着自身职责。 贝蒂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个柱子。 「呋呣,这木材像是五角枫。制作以来,已有三十年。这极有可能出自于那埃塔赫伊的居民之手。」 「那么把洞窟开在这种悬崖边的意义是什么?」我问道。 她舔了下自己的指尖,然后朝着洞窟入口举起手。 「风是从洞中吹过来的。换言之这并非洞窟,而是隧道───应该是从对面挖过来的吧。也是所谓的隐藏道路么。因此,才会特意将出口选在这种地方吧。」 贝蒂的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意。 「埃塔赫伊小镇定在这前方。」 但令人在意的是,洞中潜在的危险。自小镇毁灭至今,已有十多年未曾有人出入过这条隧道了,那么即便有野兽栖息在此也不足为奇。 我们沉默地望着彼此。贝蒂似乎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最终她耸了耸肩。 「总不能都走到此处了,反而打起退堂鼓吧?」 「说得也是。」 我也振作精神,打算从行李中取出随身携带用的小型提灯。就在那时。 我后背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那是一种源自于本能的莫名预感。 与此同时,从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地震般的低沉声响。 贝蒂面露疑惑神色:「什么情况,是春雷吗?天气明明这么晴朗……」 受其影响,我也抬头往上看去。 ───顿間,感到不寒而栗。 『那个』正从我们头上,近乎垂直地沿着断崖飞奔而下。『那个』眼中满是杀意,猩红无比,并露出口腔中的利牙,落在我们面前,扬起一阵沙尘。 『那个』四肢漆黑,爪牙锋如利刃,身躯比我们数分钟前遇见的那只要大上一圈。戈登那混蛋的话顿时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刚才那只是雌的。小心点,它的伴侣就在某处哦。』 理解了眼前的状况后,我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一阵懊恼。一定是我先前将尸体踢下断崖时,鞋上沾到了血。 ───是顺着血腥味追来的吗? 那是一只心中熊熊燃烧着复仇之炎的野兽,黑乌尔伽。 ◆ 野兽仰头咆哮,与此同时,我拔出了铁剑。 这动作与其说是条件反射,不如说是被迫为之的。我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摒弃掉思考,快速挥剑。 这一剑是我根据经验,带着确信挥出的。 然而,野兽的反应远快于人类的思考。这一剑斩得很浅,仅划破野兽的右眼,带起些许血滴飞溅于空中。 我甚至忘记咂舌,一将剑收入鞘中,旋即便抓住俩人的手飞奔起来。 方向是眼前的洞窟。现在已顾不得洞中的危险了。 该死,这是最糟糕的展开。 身后,野兽因失去右眼的剧痛而怒吼,响彻四方。 「快跑!」 「我知道啦!」 我和贝蒂几乎同时喊道。 侥幸,这个洞窟基本是条直线。我一点也不愿去想遇上岔道,然后其中一条是死路的绝望情况,现在也只能祈祷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我紧紧地拽着她们两人的手向前跑。人类的脚力肯定敌不过野兽,但身后除了野兽的脚步声之外,还有传来岩石相互碰撞般的声响。我边跑边斜视确认身后的情况。黑乌尔伽仿佛在痛苦挣扎般,身体不断与洞窟墙面碰撞,同时朝我们追来。 它似乎因为瞎了一只眼睛,而丧失了平衡感。同时也因复仇及痛苦而狂怒,彻底失去理智,它那种状态已经能说是在横冲直撞了。其巨躯每撞击一次墙壁,整个洞窟便如同发生地震般剧烈晃动。 看见它那个样子,我冷静 了下来。 ───既然它已丧失理智,那便有机会解决它。我有过与同类野兽的战斗经验,只要能钻进它的死角,我就能占据优势。 但,这也是等穿过这条狭窄的洞窟之后的事了。 我稍稍加速。贝蒂有些不太好受,尤其是体格上与我相差巨大的艾斯梅,她看上去十分痛苦。但很遗憾,我们现在可没资格放缓速度。 「艾斯梅,加油!就差一点了!」 虽然我知道语言不通,但我还是如此鼓舞她,紧抓着她的纤手飞奔着。艾斯梅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脸难受地拼命跟上我。不久,如同努力得到回报一般,我们在前方看到了有光线射入的终点。 「是出口!」贝蒂喊道。 看来正如她所料,这个洞窟是条通风隧道。 但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狂怒的野兽正撞击着洞壁,逼近至我们不远处。 我在脑中模拟着之后的计划。首先得确保她们的安全,这是首要任务,而后再考虑如何解决这只野兽。假如洞窟外是开阔场地,那么便有机会钻空子,绕野兽的后─── 就在那时。 在距离出口还有二十英尺处,不幸发生了。 来自于左手的抵抗消失了。 这件事所代表的含义,以及理解到这点时产生的绝望,一同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艾斯梅绊住了脚,摔倒在地。 恐怕是我的速度过快,导致她跟不上吧,毕竟连我这个成年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了。现在可没空后悔这些,我快速更改计划。 我立刻将贝蒂撞向出口,然后拔出铁剑调转方向。 「索多!」 我没去理睬贝蒂的叫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迫近眼前的野兽。我感知中的世界,速度慢了下来。 逼近过来的野兽的利牙,正朝着艾斯梅的娇小身躯咬去。 尽管我想阻止那种情况发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但我并无余裕去计算如何逆转战况。 那时在我脑海中闪过的,是种近乎恳求的情绪。 你大爷的,给我赶上───! 「趴下!」 突然响起的男子喝声,令我和贝蒂近乎反射性地蜷缩起身子。然后,便响起一道巨大的爆炸声。 紧接着,野兽的巨躯便伴随着飞溅的血花,猛地向后仰去。 我迅速看向出现在声源方向───出口处的男子。 站在那儿的是一名手持着枪口还冒着烟的步枪,身着军服的中年男子。 他朝我喊道:「就是现在!」 我如受天启,身体下意识行动了起来,一蹬洞窟内的光暗交界处,钻入空门大开的野兽的怀中,带着决心与杀意,打算一击斩飞它的头颅。 双手感受到一种彻底斩裂某物,最终再度划过空气的真实手感。 我咆哮着全力挥出的这一剑,将黑兽的首级斩飞。 ◆ 我抱起艾斯梅,与贝蒂一同走出洞窟。那名男子单手拿着步枪,摘下头上的军帽。 这是一名有着黑色短发,长相严肃的中年男性,年纪大约四十来岁吧。身形与我相比稍矮一些,身上的军服很脏且破烂不堪,但他的站姿中蕴藏着某种公正与力量。 「le pere!爸爸!」 一看见那道身影,艾斯梅就叫着,从我怀里跳下去,朝着他飞奔而去。 「esme,pourquoi etes-vous ici…艾斯梅,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接着他紧紧地将艾斯梅抱在怀中,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这时,我才终于想到突然出现的这人的真实身份。 贝蒂似替我讲出那一答案般,喃喃道:「艾斯梅的父亲么?果然还活着啊。」 听到这句话,男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虽然不知两位的身份,但多谢你们救了我女儿。」 他说话虽然带点口音,但勉强也算得上是流畅。 「您会说我国的语言吗?」贝蒂有一丝吃惊,反问道。 「是的,虽然只会一点点。还未自我介绍呢,我是哈普沃斯?沙林格。正如你们所猜到的,是艾达纳科联邦人。」 贝蒂回握住男子伸出的手,我也效仿她与男子握手。 哈普沃斯上校毫不掩饰自己联邦陆军上校的身份,以及自己是流亡者的事实。他之所以会表明自己的身份,多半是因为从我们的对话中,知晓了我们是尤纳利亚人吧。尤纳利亚已对外公布过国内的难民收容体制,因此他似乎迟早都会向我国政府申请保护。 「但话说回来,你们两位为什么会和我女儿在这里……?」 贝蒂也借此机会,同他简单地说明了下迄今的经过:我们分别是小说家和佣兵,为取材而到访于此。途中遇见艾斯梅,受她所托,来寻他的下落。 上校听完后,再一次深深地低下了头。 「再次感谢你们救了我女儿。艾斯梅跟有一名护卫,但听你们的描述,他恐怕已经在途中遇害了……」 「您的部队究竟遭遇了何事?以及,您为何在此处?」 面对贝蒂的提问,哈普沃斯上校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先去一个地方再聊吧。」 说罢,他率先迈开步子,慢慢走着。我们也跟在他身后。 在洞窟外,是一片无比空旷且地势平缓的丘陵地带。一改之前一片荒山的景象,大地上长有开始萌芽的嫩草。我完全想象不到,这与伊维尔修那高耸入云的陡峭「天剑」居然会是同一座山。 「真教人吃惊,简直就像唯独此处是另一个世界般。」贝蒂环视着周围,说。 上校闻言颔首。 「是的,我也很吃惊。估计从前有人亲手开垦过这里吧。这一带的土地并不是由坚硬的岩盘,而是由肥沃的泥土构成的。」上校停下了脚步,「……在这里,他们也能睡得安稳吧。」 在我们眼前,有七块疑似墓碑的石头。此处正好位于丘陵的顶峰,周围花草盛开,很是美丽。每块墓碑上都刻着似乎是临时雕刻出的名字。 「这是你的护卫们吗?」我问道。 哈普沃斯上校严肃地点了点头:「其中有三座墓中并未埋有遗体。当时野兽们都聚集过来了,我们根本无法祭奠他们……但是,他们那高傲的灵魂会永远与我们同在。」 说着,他从附近取来了相同的石块,放至墓碑旁。再摘下几枝周围的花,供于墓前。 「这是奥托?诺多霍芬的墓,我拜托他替我保护好艾斯梅。」他取下腰间的短剑,开始雕刻那护卫的名字,「艾斯梅还活着,这正是他有完成我命令的最佳证据……朋友啊,还请安息吧。」 「您是在找寻能安葬他们四人遗体的场所,于是来到此处的吗?」贝蒂问道。 哈普沃斯上校继续雕刻着,并摇了摇头。 「在到此处前,我们仅带有两份遗体。但剩下两人也身负重伤,生命宛如风中残烛。为了寻求帮助,我们沿着人类居住的痕迹来到了这里,但就在今早,那两人也不幸去世了。」 刻好墓碑后,上校把那第八块石头与之前七块放在一起。他继续蹲在墓碑前,将左手置于胸前默哀。贝蒂和艾斯梅也效仿着他。 「袭击你们的是何物?」我不管那些,直接问道。 上校站起身,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我觉得是野兽,但我从未见过那种野兽。是仅栖息在尤纳利亚的物种吗?它用双腿直立走路,那模样就像是……」 「身披剑甲一般。」贝蒂接过话茬说,「是吗?」 「是的,正是那样。可你怎么知道?」 听到哈普沃斯上校的回答,我和贝蒂对视了一眼。在知晓一支小队被击溃时,我们就判断那并非普通野兽,结果果不其然。 「我们是为确认那野兽的传闻才来到此地的。那后来呢,那怪物到哪儿去了?」贝蒂问道。 「在袭击了我们后,便朝着某处离去了。我想它应该是朝着山上去了。」 贝蒂抱起胳膊,陷入沉思。 「───也就是讲,它并非为了捕食而发动袭击么?若是基于领地意识行动,那它的住所应该就在袭击点附近……索多,你觉得呢?」 居然向我征求意见,这家伙也变了不少啊。我边这样想着,边冷哼一声。 「管他呢。」我看向丘陵前方,「如果一切都按照那聖女的预言发展,那我和那家伙多半会在这次旅途的那啥『终点』做个了断吧。」 我回想起数日前,在伊库苏拉,聖女曾说过的话。我们旅途的终点,也就是说…… 「我们要去埃塔赫伊小镇的目的不变。」 贝蒂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望着我的双眼。我不由得撇过脸。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一点也不像你。 「你们刚才是不是说了小镇?」 哈普沃斯上校忽然重复了一遍那个名词。 「是的,怎么了?」贝蒂反问道,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上校指向丘陵前方的一片小树林:「就是,在那片树林的入口处有条像是人铺出来的小路。我原本打算在部下的伤势稳定下来后,就过去前方看看……」 「小镇肯定就在那前方,绝对没错!」 贝蒂有些兴奋地说道,回头望着我,似是在向我征求同意。那表情就像是十几岁的少女一样,喜形于色。 ……啧,刚才那副关心我的眼神跑去哪儿了? 我挠了挠头,再次看向上校与艾斯梅。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上校看了眼艾斯梅后,回道:「只有我们两人下山,着实有些不安。若是不麻烦,在下山前希望能和你们一起行动,不知是否方便?」 「简直求之不得。」 我再次与哈普沃斯上校握手。既然他曾是率领军阀的上校,那么他身为护卫的战斗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准备好了,那便出发吧。」贝蒂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说,「前往我们旅途的终点。」 旅途的终点。 亦或是───我的命运的终点么。 我不为人察觉地自虐一笑。 ◆ 一进入林间小道,我的脑袋立即开始隐隐作疼。我感觉周围的空气有些浑浊,景色、气味,甚至连声音都变得不清晰。 我在前方看到深灰色的浑浊。 同时,我感觉有小孩子们的声音从树林的另一端传来。 我不禁甩甩头。 这是幻听。根本不可能会有那些声音。 「索多,怎么了,没事吧?」 贝蒂的声音令我回过神来,与此同时,刚才围住我的朦胧感也消散掉。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片普通的树林中,不管如何思索,这里都是不容置疑的现实。 「……嗯,没事。」我答道,同时也清楚自己额前有汗水沁出。 贝蒂侧目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脸,然后说:「我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啊。」 「我个人而言,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即可,但关于此事,我想尊重下你的想法。至于能否做到,则先且不论。」 「所以说,什么事啊。」 「───你想杀掉亚瑟?忒艾尔武吗?」 这一提问,精准切中要害。 我。 杀死。 亚瑟?忒艾尔武。 这是一个极为直接、简洁易懂,在某种含义上,甚至会显得很愚蠢的命题。 蠢到会令人忍俊不禁的程度。 没错,到头来,那正是我不得不踏上这趟旅途的结论吧。 我的嘴角露出一抹冰冷到自己也很清楚的笑容。 「……是呢。我想宰了他,不对,一定是我必须得宰了他才行。」 我在眼前张开右手,想着这只手必须得完成的事。 「我必须得亲手,把那家伙给宰了。」 贝蒂暂时沉默了下去,一言不发地走在我的旁边。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放弃了什么般说:「───是吗。」 她并未继续追问此事。哪怕是出于礼节,她也会遵守昨天与我定下的约定吧。「待一切都结束后,我便把所有事都说出来」的这个约定。 ……当然,前提是我能够解决掉所有事情。 「我昨晚也有讲过,但现在再最后讲一遍。这是忠告。」贝蒂似叮嘱般,说,「世上并不存在不会后悔的抉择。重点在于,你是否有下定决心,做好精神准备去承受作出抉择后的那份后悔。」 我一言不发。 她继续说:「千万别在不曾下定决心,做好精神准备时去作抉择。」 「……我明白啦。」 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 我无视掉这种自问,往前走去。 不久,我们穿过树林,望见了旅途的终点。 ◆ 镇中一派毁灭后的景色。 错落于伊维尔修山岳地带的山脉斜坡上的,是一些灰褐色的建筑物。那些建筑物都建于令斜坡呈阶梯状的土地上,有大有小,数目不下三十。其中有几座建筑物的墙壁已崩塌,有几座的玻璃已破碎,还有几座的木门已毁。若说共同点,那便是它们都已注定将会塌毁。 这是一处很久以前便不再有人烟,早已『迎来终焉』的场所。 在漫长旅途的终点迎接我们的,便是那种荒凉景色。 埃塔赫伊。 该小镇的全部景色此时正展现于我们面前。 「原来真的存在啊……」 我本以为贝蒂会兴奋得欢呼起来,但此时她却很平静。她并非之前并不相信此处的存在,不过现在亲眼见证到其真实存在后,她的大脑却又还未跟上状况吧。 「cest incroyable……简直不可思议……」 「真没想到,居然有处这么大规模的集落……」 艾斯梅以及哈普沃斯上校也因眼前的光景而一阵愕然。 我则是在一旁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刚才应该已经平复的隐隐阵疼,此时再度复发了。 ……二大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为了甩开那份厌烦,甩了甩头,开口说道。 「……赶紧把事情搞定吧。马尔姆斯汀那边用不了太久就会追上来了。」 「啊、嗯,说得也是。」 贝蒂回过神来,点点头。 林间小道直接通往集落,我们便沿着小道,正面进入埃塔赫伊小镇。 在呈阶梯状的小镇的最下方,是座铺有石板的广场。广场中央有口安装着两滑轮的井。贝蒂试着将近旁的小石子丢入其中,不出几秒,井底便传来石子落入水中的清脆声响。 「呋呣,此处似乎位于一条丰富的水脉上。居民的生活用水便是来源于此处吧。」 「可是,这座山的岩石应该相当坚硬。要凿出这么大的井,而且还是如此精致的圆形井,需要相当高超的技术……」 哈普沃斯上校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探身窥探水井。 「技术能力正如传闻所言么。」 说罢,贝蒂碰了下近旁的民房墙壁。她把碎掉的墙壁碎片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接着,用两根手指碾了碾。 「建筑材料里,粘土成分高过寻常熟石灰。这无疑是来源于东欧的技术,水硬性石灰混凝土。看来,那名流亡军人所讲的属实。」 贝蒂再次扫视周遭,最终她的目光停在位于她旁边的一座建筑上。那是一座高二十五英尺的小型石灰造高塔。在入口处的铁门上,能看到像是曾被某种锋锐的事物划砍过的明显痕迹。 「那大概便是那份手记的作者───亚瑟?忒艾尔武的父亲最后所待的监视塔吧。」 说罢,贝蒂单手置于胸前,稍施一礼,以表追悼。 我默默地仰望着那座建筑物。那座塔尽管已荒废,却依旧直指天际,在我看来,宛若一座墓碑。我注视着位于塔顶的小房间,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右手置于左胸前。 他的手记促使贝蒂───促使我踏上了这段旅途。 而他则是亚瑟?忒艾尔武的父亲,在此事上我感到一种讥讽般的命运。我感觉他有在叫我去为事情做一个了解。 ……真是令人感伤。这一点也不像我。 我默默自嘲着,叼起一根烟点上。 「有条石阶通往小镇最高处。在那上面的……那是教会吗?」 听到贝蒂这句话,我边吞云吐雾,边望了过去。在那里有座显然与周围的建筑不同的,由石砖砌成的建筑物。在那座建筑物的屋顶,有一似是象征的雕刻。那是一座简单朴素的雕像,由两条直线相交而成,其中一条垂直于地面,另一条平行于地面。 「───十字架?」贝蒂怀疑地眯起双眼,「但是,与尤纳利亚教皇厅的十字架有些不同。非要讲的话,那个……」 「很像艾达纳科联邦丁字教团的十字架。」 哈普沃斯上校接过话头,说。贝蒂也表示赞同。 「嗯。不过,标志的头部是突出的。准确点讲,应该是直接把尤纳利亚教皇厅的十字架倾斜了吧?」 贝蒂似深思般,把手搭在下巴上,小声念叨道。 「呋呣……这个集落有独自的信仰,与尤纳利亚和艾达纳科都不相同,这么想会比较好吧。」 「亲自去那边看看不就明白了吗?」我说。 贝 蒂摇摇头。 「莫急。我想先调查下小镇居民们的生活起居情况。主食在那之后再享用。」 她似乎恢复了状态,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好奇光芒,十分豪迈地说。我近乎不耐烦地吸着香烟。 说起来,我在佣兵公会里干活时,曾数次被迫陪同女委托人去购物。我现在的心境,与那时酷似。 「找几栋建筑物调查下吧。首先呢,从那边开始。」 贝蒂朝附近最大的一座建筑物走去。 我不禁小声咂舌,把还剩很多的烟丢到脚下,然后踩熄,心情郁闷地跟上她。 建筑物的门早已破掉,门旁的墙壁有些晒干,上面有着曾经挂过某种像是看板的事物的痕迹。 我们一走入屋内,一股好似某物腐败掉了的臭味便扑鼻而来。 进门第一间房间里,放置有三张床,墙边的柜子上摆着大量似是玻璃瓶的玩意儿。但是,那些大多数都已彻底老化,且破烂不堪。那副模样,比起是因岁月流逝而坏掉,更像是被某种暴力给破坏成这样的。 「这里是医院吗?」随后进来的哈普沃斯上校环视着室内,说。 在他旁边,艾斯梅紧紧地抓着他身上军服的衣摆。 「不,与手记里提到的医院相比,此处的规模较小。房屋内部还有像是用来生活的空间,此处大概是小镇医生自己的房屋吧。似乎还是座简易的诊疗所。」 贝蒂环视一周彻底荒废的室内,蹙起眉头。 「看这惨状,此处似乎也有遭到那些化作怪物的孩子们的袭击。」 说着,她蹲到躺在床旁的某物前。 「……这是人骨的一部分。我们很少见到居民们遗体,似乎是因为这座山中的野兽们将那些尸体处理掉了。各处都掉有乌尔伽的毛发。」 「真教人唏嘘……」 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也蹲到那事物前,做哀悼之礼。 贝蒂站起身,手伸向药物柜,从中取出一个瓶子,拿到自己眼前观察。 「很遗憾,瓶中物果然都气化掉了么。不过,瓶子标签上写着的是尤纳利亚语。那本手记也是用尤纳利亚语写的,想来这也是当然的。」 贝蒂嘴角露出一抹开心的微笑。 「索多,你看。」她给我看那个小瓶子,「c4h10o,也就是乙醚。这边还有似是吸引器的器材残骸。这些都是,这座小镇上拥有过全身麻醉这一最尖端技术的证据啊。」 「嘿,那可真厉害。」我干笑一声,「话说,那是某种咒文吗?」 贝蒂无视掉我的讥讽,再度看向药物柜。 「吗啡以及阿司匹林,这是邻羟基苯甲酸么。真是壮观,现代医疗设备里常备的最先端药物,此处居然应有尽有。」 我觉得这家伙仅仅只是为了揶揄我的无知,而刻意说些艰涩难懂的单词。 「佛勒斯塔小姐还懂得医学吗?」哈普沃斯上校问道 贝蒂露出苦笑:「仅有理论知识,并无实际的医疗经验。这类理论知识,都是在执笔期间不断积累下来的。」 尽管贝蒂是这么说,但我觉得那并非真话。这家伙的医学知识多半是通过非比寻常的刻苦学习获来的。 估计她是对曾经那个看着挚友在自己眼前死去,却什么也不能为挚友做的自己感到悔恨。 ───不对,这大概吹捧过头了吧。 在我如此失笑时,某样事物闯入我的视野边缘。我蹲下将之拿到手上,这时贝蒂从我背后探身望来。 「那是何物。照片么?」 没错,那是一枚已经褪色的旧照片。 照片里有两个人。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以及一名贴着他而站着的少女。照片里的地点,似乎是这座房屋的前面。当然,照片中的世界并不像如今这般荒废,照片中人物所露出的微笑,也充满了平静与慈祥。 在看到这张照片的瞬间,我顿时感觉头疼加剧。简直就像是有某种事物在大脑深处胡乱暴动一般。 「白大褂,那么他便是这座房屋的主人吧。稍微借我看下。」 贝蒂从我手中拿走照片,并将之翻面,看向写于照片背面的内容。紧接着,她因上面写着的名字而震惊。 「『最心爱的女儿佩里诺尔和───阿格洛瓦尔?泽罗』……?」 贝蒂猛地再度环视室内。 「原来如此,此处是首位『不死之子』,佩里诺尔的家吗……!」 我莫名感觉,有孩子们的欢笑声从某处传来。 ◆ 照片中的佩里诺尔,她的时间永远地定格于她最美的年代里。 她有着一头齐肩亚麻色秀发,一双天生坚毅的眼睛,以及宛若洋兰(※注1)般优雅大气的端正五官。年龄大约是十四岁。正是一个充满好奇心与期待的年纪,但同时也是一个有着一颗容易受伤的心,并且易感伤的年纪。 这张照片可能拍于那件死亡事故前吧,她并不知晓之后将会来临的死于非命的命运,站在父亲身旁,无比平静地微笑着。 我不着痕迹地把那张照片悄悄放入大衣的口袋里,朝着房屋深处似是书房的房间走去。 书房里,贝蒂从先前起就在翻搜着一个破烂不堪的柜子。一旁离毁坏只差一步的写字台上,放着许多她搜出来的资料。她大概是把所有看着像样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吧。 从二楼也有传来一些声响。看来,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也被她派去探索了。 「唉,这里简直就像是座空巢呢。」 我从贝蒂身后向她搭话道,然后她抬起沾着灰尘的脸。不过,她此时的表情却如同孩童一般,两眼闪闪放着光,好似在说她刚才一直在玩堆沙游戏。她看到我的脸,自虐般地扬起嘴角。 「家主似乎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有收获不?」我看着写字台上的资料,并询问道。 贝蒂重重地点点头:「有两样很有趣的事物,以及一样奇妙的玩意儿。」 说着,她拿起收获到的资料中的其中一份。那是一本有些像是女学生用的红皮封面笔记本。 「首先是此物。这似乎是佩里诺尔的日记。」 也不等我有所反应,她便哗哗地翻起页来。 「里面记述着各种与那些孩子相关的事情。这可是了解他们的形象以及平时生活的重要资料。」 贝蒂打开日记本,放于写字台上给我看。她的唇很随意地念起佩里诺尔写下的文字。 「『七十八年八月一五日。昨天在剑术上输给我的亚瑟一点也不长记性,又来向我挑战。不过,结果还是我赢。为了安慰懊悔的亚瑟,我说:「不是你弱,只是我很强而已。」结果他反而更加不高兴了。』」 她把页码翻到下一页。 「『七十八年九月三日。亚瑟又睡懒觉,到了约好的时间点,他却还是没来。兰斯洛特他们等得不耐烦,便先去森林探索了。无可奈何下,我只好去接他,结果发现那家伙居然还在睡觉。真是个教人操心的家伙。』」 再到下一页。 「『七十八年九月三十日。亚瑟和高文回来得太晚,于是大人们一齐出去找他们。结果,他们两人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他们两人似乎猎捕到了一匹野兽。尽管被大人们痛斥了一顿,但亚瑟一看到我,便朝我得意一笑。真是一点都不懂人家的心情!』」 念到这里,贝蒂停顿了一下。我则是默默地双臂抱于胸前,安静地听她说。 「───看来,佩里诺尔似乎喜欢亚瑟。虽然文章内容像是在斥责他,但几乎每一页都有提到他的名字。这便是青春期独有的恋慕之心吧。」 「我说啊。」我有些无语地说,「咱们难道是为了寻找小鬼的恋爱故事,才刻意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不成?」 贝蒂闻言,一脸无趣地冷哼了一声。 「边境小镇里的懵懂恋情,这不是非常浪漫吗。竟连诗意都不懂,你这男人可真不懂风雅。」 我朝她投去漠然的眼神。注意到这点,她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我接着问道:「然后呢,另一件在意的玩意儿是什么?」 她调整好状态,指向黑皮封面的册子。 「便是此物。上面记载着那十三名孩子的血液排序。」 「血液排序?」 「嗯……也就是不死性的强弱,坏死作用的排名。」 贝蒂指向那份名单的最上面一栏。 「首席是亚瑟?忒艾尔武。他的血液能杀死下面的所有人。反而言之,任何人都无法杀死他。」 接着她指向下一栏。 「其次是兰斯洛特、高文、特 里斯坦三人。他们能杀死下面九人。只是,他们三人之间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 再接着是下一栏。 「再其次是鲍斯、卢坎、加拉哈德、莫德雷德四人。下面是凯、贝德维尔、加雷斯、帕西瓦尔四人。最后───」 贝蒂的手指顺着名单滑至最后一栏。 「排序最下位,佩里诺尔?泽罗。」 贝蒂的脸上露出一丝类似不快的神色。我一言未发,始终保持沉默。 「据之前那本手记记载,那一夜,佩里诺尔是同亚瑟以及兰斯洛特一起行动。日记里并未明确记载有关于她生死的内容,不过……考虑到我们先前发现的崖边墓碑,我很难想象出那会是一个愉快的结局。」 那是两块分别刻着兰斯洛特,以及高文之名的墓碑。根据这份资料显示,能杀死他们的,唯有亚瑟一人。 「虽不知原委,但亚瑟杀害了兰斯洛特及高文,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吧。那么,在那两块墓碑上刻下他们名字的人,多半便是亚瑟与佩里诺尔。假设,他们在那之后便一同行动……那么,她很有可能在亚瑟发病时,最先被他杀害。」 说到这里,贝蒂沉默了会儿。她眼神怜悯,抚摸着佩里诺尔的日记的封面。 「───被自己思慕爱恋之人杀害,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呢?那是悲剧吗?亦或……在当时那种状况,算是一种救赎呢?」 贝蒂抬头,看向我的脸。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悲伤,似是在呼救一般。 「你怎么想,索多?」 我撇开了眼睛。 ……找我要答案算什么事啊。 难道是在期待我给出些类似救赎的回答? 不论我说些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一假设中,根本就不存在救赎。 「也有可能是佩里诺尔先变成怪物吧。」 所以,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并不是对那一问的回答。但是,在听到我这话后,贝蒂并未露出失落的表情。 「那么,我很同情亚瑟。」她的眼眸中再次流露出悲哀之色,「那样,他未免太过可怜了。」 ……可怜么。 有那么一瞬,我打算顺着那一感情思考下去。但紧接着便慌忙甩头。 不行───那份踌躇,很有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我有种类似确信的预感,于是强行改变话题。 「然后呢,最后的那个『奇妙的玩意儿』是什么?」 听我这么一问,贝蒂似忽然想起这事般,取出一本大开本的剪贴簿。 「嗯,该怎么讲才好……或许与其说是奇妙,不如说是奇怪要更贴切些。」 她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疑惑。她打开剪贴簿,里面贴着一些相当老旧的旧报纸,报上的文字都已字迹不清,甚至连报道上的标题名都没几个能看清的。但是,那一独特的字体,我也曾见过许多次。 「这是……伊库苏拉的『格约时报』么?看着挺旧的。」 「你看日期。」贝蒂指着日期部分说,「一八六三年七月一十四日,这好像是距今十年前的报纸。」 「十年前?那也感觉这纸太旧了点……」 那张报纸都劣化到了能说是破旧不堪的程度。感觉只要一翻开那纸,它便会直接碎掉。 「这点也很奇妙,但更奇妙的是文章的内容。」 贝蒂念起记载于其上的报道。 「『市民们化身暴徒,已达数千人规模───以征兵事务所里发生的纠纷为导火线,征兵暴动愈演愈烈,于昨天一十三日,暴动迎来高潮,参与暴动的人数规模终于逼近数千人。在此次发生于新移民差别对待背景下的暴动中,除去英国移民富豪们的府邸以及报社遭到袭击以外,还有在林肯总统于今年一月发布奴隶解放宣言后,获得解放的黑人们。其中有多名黑人被处以私刑,惨遭杀害。市民们手持武器,四处烧杀抢夺,最终还同警察发生枪战,不过待联邦军于黄昏时分抵达后,经过一番交战,最终参与暴动的市民都被镇压。然而,目前南北战争正在不断激化,在当前这种情况下调动兵力,或许会对战线造成极大影响,很有可能无法规避最终被捕者及死者人数所带来的庞大经济损失。』───」 「这是什么鬼?」我不禁问道。 市民化身暴徒?征兵?枪战? 「尤纳利亚里不可能发生过枪战。再说了,征兵不是皇国时代的制度吗?」 贝蒂重重点头,赞同我的话。 「是的,所以我才讲很奇怪。其他还有不少可疑点。宣布国内解放奴隶的,明明应该是库鲁特?科瓦胤主教,然而这份报道里却变成了林肯。而且,那场南北战争,应该已经避免了爆发。全多亏了哀德菈碧安卡聖女。」贝蒂眉头紧蹙,盯着纸面说,「没错───这是份记载着一段不可能存在的历史的报纸。」 「会不会是编的?也就是这座小镇的一种大众娱乐。」 听到我的想法,贝蒂讥讽似地扬起嘴角。 「假想年代记,这的确是娱乐小说的类型之一,但用报纸的格式来写,还真是一种新颖的做法。更何况,这些内容用作娱乐,还欠缺些幽默。」 「也是,的确没几个人会觉得这玩意儿读起来很舒服吧。」 我这样说后,贝蒂也似肯定这一意见般,轻轻地哼笑了一声。 「先不管创作意图吧。」她继续说,「正如你所讲,这份报纸很有可能是镇上居民编造的空想产物。」 「是吗?」 「假如十年前真有发布过这种报纸,那么某种含义上,这些内容都将成为流传至今的传说。而且你仔细看,报纸的名字与正宗报纸的名字,有些微妙的不同。」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次看向纸面。由于那类似装饰的独特字体,导致我刚才看漏了,但现在仔细一看,我发现这确实并非我所熟悉的报纸。 贝蒂平静地说:「这并非『格约时报』,而是───『纽约时报』。」 ※※※※※※※※※※※※※※※※※※※※※※※※※※※※ ※注1:洋兰的花语是倾慕、威严、雍容华贵和奥雅优美。洋兰的株型优雅大气,它的另一个花语是自然的爱,可以送给暗恋的人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 我们从柜子深处找出大量类似的剪贴簿。每一册都相当老旧,其中一些仅仅是拿在手中,装订便卸开,整个簿子散掉。贝蒂将其中几册塞入自己的背囊中。 「那份胡扯的报纸也要带回去?」 我很是吃惊地问道,贝蒂理所当然般点头。 「若这是此镇的创造物,那么便是值得保护的出色文化遗产。」她眼中闪过一道精芒,补充般说,「即便───这并非创造物,也依旧值得保护。」 我揣测着她那句话的真实含义,这时从楼梯传来两道脚步声。是先前去搜索二楼的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 「二楼也惨遭破坏,乱糟糟的。并未发现有价值的事物。」上校语带遗憾地说,「若是能发现一颗宝石就好了……」 他在赶路翻过这座山时,遗失了大半行李。考虑到在逃亡地的生活,他大概是想在这里找到某些值钱的贵重物品吧。 哈普沃斯上校挠了挠头,苦笑一声:「说这种话,感觉就跟趁火打劫的贼一样,提不起什么劲来呢。」 听闻此言,我斜视向一旁,邻旁那个趁火打劫的家伙若无其事地撇开了视线。啧,这女人脸皮真厚。 「我还想稍微搜索下其他民房,但时间所剩不多。」 可能是想到后面的红衣主教一行人吧,贝蒂语带怨气地说。 「莫奈何,现在知道哪里是教会,先去那边吧。途中若是发现医疗设施,那么也去那边……」 就在这时,我不自禁举起右手,制止全员的行动。 「嘘,安静───」 紧张感在我们之间蔓延,所有人都沉默下去。我用眼神询问一下后,哈普沃斯上校默默地朝我点了下头。看来并非我听错了。 从屋外有传来某物踩在沙砾上的声音。 「……你们藏起来,我去确认下。」 我小声对贝蒂和艾斯梅说,然后用眼神拜托上校护卫好她们。他点点头,如同在说了解。我再度确认到那事后,手握住腰间铁剑的剑柄,慎重地朝出口走去。 ……老实说,我现在仍在头疼。 身体情况决不能说是最佳吧。 但是,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事到如今我可做不到再重来一遍。 我下定决心,从出口走到屋外。 〈五〉漫长的告别 chapter.5 the long goodbye 〔*注:出自于《漫长的告别》,美国推理小说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创作的长篇小说。〕 ◆ 天色暗沉,阴雨连绵。天空像是在低声哭泣般,阴雨霏霏。 我感觉有人穿过雨水,从身后追来。被这种焦躁所驱使,我边向前跑,边不断回头张望。她牵着我的手,声音冷峻地说。 ───快跑! ───可是,他们还在那里…… 我的话音消失在雨中。她痛苦地眯起双眼。她一定也跟我是同种心情。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回头,这是因为刚才听了那家伙说的话吧。 ───兰斯洛特正在前面等我们。不快点,我们都会被抓。 她说的道理我也都懂,但这世上有些事,即使能够理解,却无法接受。 我的友人们被囚禁了。 ◇ 对我们来说,那座小镇便是整个世界。那是一座四面环绕着险峻的山岳,以及茂密森林的小小村落。我在那儿生活了十三年。小镇居民不足五十人,并且在这之中,有十二名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 孩子们中最为年长的是十五岁的兰斯洛特,比他小一岁的是我义兄特里斯坦。此外还有沉默寡言的加拉哈德、应声虫鲍斯、爱挖苦人的卢坎、耿直的高文、爱管闲事的凯和稳重的贝德维尔。总是在恶作剧的坏心眼儿二人组加雷斯和莫德雷德,以及总被他们耍着玩的慢性子帕西瓦尔。还有像我姐姐一样的人,佩里诺尔。 说到娱乐,就只有挥舞棍棒模仿剑术,但我们并不觉得无聊。我们日复一日地竞争着谁是最强者。 但在比试中拔得头筹的,永远都是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中的一人。我觉得,他们已经迎来生长发育期末期,也是我们默认他俩是最强的理由之一。鲍斯和卢坎在意识到自己赢不了他俩后,就每次都在赌他俩谁会赢。尽管如此,也仍不放弃继续挑战他们的只有两人。那便是性情如同野猪般的高文,还有我。 加雷斯和莫德雷德总是嘲笑我们。某天,我和高文决定联手还以他们颜色。我俩走进森林深处,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干掉了一头『獠牙野兽』。虽然最后被大人们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但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俩了。佩里诺尔总是眼神无奈地看着洋洋得意、大摇大摆地走在镇里的我俩。 总之,这便是我们的全世界。 至少我很满足,觉得这样就好,并不关心这以外的世界。我从未想过离开这座小镇,走出这片不知哪里是尽头的险峻大山,前往他乡。 是的,直到那天来临…… ◇ 最早因『流行性感冒』住院的人是高文。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轻笑着说「原来笨蛋也会感冒啊*」。两天后,凯和贝德维尔也住院了,但那时我们还没什么危机感。只是有些担心他们的身体情况。(※注:日本俗语,笨蛋不会感冒。) 但在之后又过了三日,在加拉哈德、鲍斯和卢坎也接连住院时,我们终于起了疑心。六人都罹患同种病,这令我们意识到情况相当严重。更令人害怕的是,自从他们住院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他们。虽然我和佩里诺尔好几次想去医院探病,但都被大人拒绝了。 昨天都还精力充沛的友人,突然罹患『流行性感冒』,而又见不到人影。这总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后来有一天,我想要询问父亲情况,于是去他工作的医院,结果在打开的窗户外听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紧贴着墙壁偷听着。 ────高文突然杀了他的母亲,然后逃走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高文,杀了他的母亲? 我完全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本以为是在开玩笑,可从窗户望进去,医院内正一片哗然。我立刻离开这里,沿着石阶跑下去,跑到平时常来的广场,然后将我刚才听到的内容告诉碰巧在广场上的加雷斯和莫德雷德,结果他们只是笑笑,根本不信。 我一到家,母亲就跟我说外面很危险,要我待在家里别出去,却没告诉我理由是什么。 ……什么危险? 两天后,在没有任何预告之下,帕西瓦尔、加雷斯,甚至连莫德雷德也住进了医院。 镇里未入院的孩子就只有我、佩里诺尔、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四人。终于领悟到情况很不对劲的我们,在某天深夜里,小心注意着不被大人们发现,偷偷地溜出家中,在离村子有些远的仓库集合。 ───大人们隐瞒了什么。 特里斯坦开口说道。 ───我和兰斯洛特之后会偷偷潜入医院寻找真相。 ───那样的话,我们也一起去……! 我刚一插嘴,兰斯洛特就出手制止了我。 ───不行。亚瑟你和佩里诺尔一起等着我们。 ───为什么啊?是觉得我会拖后腿吗? 我语气强硬地反问道,特里斯坦劝我说。 ───不是这样的。如果孩子们因某种理由被监禁,而我和兰斯又被抓起来了,那这下轮到谁来帮大家? 我不禁默然。但并不是因为接受了特里斯坦的劝说。尽管我还是个孩子,但也有意识到,他所说的只是权宜之计。 我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懊悔。兰斯洛特轻轻地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要是感到周围有任何异常,你们就立刻离开这里。 ───离开之后,要怎么做呢? 佩里诺尔问道后,他透过仓库的窗户,指向森林方向。 ───在南边森林尽头的悬崖边会合。喂,亚瑟,还记得之前你和高文干掉野兽的地点吗? ───可是……! ───别担心,我们一定会去和你们会合的。 听到兰斯洛特的话后,佩里诺尔未再继续言语,少顷,默默地点了点头。确认到这点后,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转身离开了仓库。 我和佩里诺尔默默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上空像布满着厚厚的云层,丝毫不见皎月与群星的光辉。 似乎快要下雨了。 ◇ ───我还是太没用了吗? 我蹲坐在仓储的角落里,抱着双膝喃喃自问道。听闻此言,坐在身旁的佩里诺尔抬起头。 ───没这回事啦。 佩里诺尔安慰更让我自觉悲惨。所以,我的回答仅仅只是个人偏见。 ───我一直都拖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的后腿。连你都赢不了。 佩里诺尔的剑术在我们当中排第三。就连教我们剑术的玛凌先生也认可她的本领。本领得到老师认可的人,除了她以外,就只有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二人。 ───从以前起,我就一直被你保护着。 小时候,每次我被莫德雷德和加雷斯欺负了,佩里诺尔都会帮我还以颜色。每到那时,我都会多次在心中起誓:总有一天我要变强,轮到我来保护她。 但是,在我的剑术有所进步的同时,佩里诺尔的剑术也在以同样的速度提升。因此从结果而言,至今为止我们之间的差距几乎没有缩短。更别说比我进步得更快的兰斯洛特和特里斯坦了。我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他俩肯定都不对我有所指望。 我再度说起丧气话来。看着意志消沉的我,她在旁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亚瑟你比莫德雷德还不如。 佩里诺尔突然语气认真地说。 ───比加雷斯、高文、贝德维尔他们都弱。 说到这里,她朝我嫣然一笑。 ───但是,现在你比他们都强。不是吗?现在你赢不了的人,只有兰斯洛特、特里斯坦和我三个人而已哦。 我抬起头。确实如她所言,从前的我连贝德维尔这个女孩子都赢不了。 ───别总盯着前方看,偶尔也要看看自己的脚下。亚瑟你很强。也许,你远比你自己所想的要强得多。 佩里诺尔的话,让我的脸阵阵发烫。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更别说还是这样被她当面夸奖了,以前很少发生过。 为了掩饰害羞,我撇过脸去,有些赌气地说。 ───但是,你比我要强吧。 佩里诺尔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不坦率呢。再说了,你为什么想要变强呀? ───那当然是…… 我欲言又止,实在是无法把真心话说出口。但是,我的脑子又没有聪慧到能临时捏造一个除那之外的理由。 正当我沉默 时,佩里诺尔再次大叹了口气。当我以为我又令她觉得无语时,佩里诺尔开口说道。 ───反正你也没想过理由和目的吧。 我正想反驳才不是这样时,却被她接下来的话给打断了。 ───唉,不管过多久,你都像个小孩子一样,总是长不大。就算赢了我,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哦。 ───…… ───你太好强了。 ───吵死了。 ───真是可怜,如果你能赢我,那我就为你做些什么吧? ───做些什么是指什么啊。 ───嗯,这个嘛…… 她像在演戏一般懊恼着。 ───那我就当你的新娘吧,之类的。 我不禁一滞,沉默了数秒。 ───什么意思嘛,说那就什么的。 ───我是想帮你定个目的嘛。 ───你这逻辑有问题。 ───总比没有逻辑强。 ───是吗? ───是呀。 ───这样啊。 ───是的。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的目的。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是什么意思嘛。 ───就是这样就好啦。 我们彼此把脸扭向另边,不对视地交谈着。我想,我们大概也没法面对面聊天吧。当时我才十三,她也才十四。那是一个对于正面互相坦白自己对对方的感情而言,显得尚有些年幼的懵懂年纪。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细雨。我们默默地听着这从敞开的窗户飘进仓库的静谧雨声。我的右手触碰到了她柔软的左手,不知是谁先开头的,两手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块儿。一如之前,我们并未望向彼此。 在黑暗与细雨的气味中,我异想天开地想着。 但愿我能永远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 最早察觉出不对劲的人是佩里诺尔。紧接着,我也听见了大人们的声音。我们听到其中有人喊着「把孩子们找出来」,这使得我们面面相觑。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 大人们的声音越来越近,让我背脊一凉。那声音里蕴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严气氛。当我抓住佩里诺尔的手正要站起来时,仓库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立马摆出战斗姿势。但是,出现在门口的人,却是一名气喘吁吁的青年。他一进门,就看着窗外说。 ───我们被发现了,在被抓住之前,你们快逃。 ───被抓?你在说什么。 ───大人们打算把我们全部监禁起来。 ───监禁……? 佩里诺尔一脸困惑,特里斯坦快速说。 ───医院的地下有一座监狱。除我们以外的孩子,都被关在那儿了。 说着,他痛苦地捂住胸口。看上去不像是因为一路跑来,喘不上气,而是因为别的,远比那还要难受。他额头冒着汗,脸色苍白。 ───喂,你没事吧。 ───就别管我了,总之你们先去和兰斯洛特会合。我来做诱饵。 ───等一下,别擅自决定…… 正当我准备反驳时,特斯斯坦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接着语气似恳求般地对我说。 ───别废话了,快逃吧,亚瑟。只有你,必须得逃走。 听到他这极为迫切的说法,我咽下了很想说出的反驳。接着,站在我身旁的佩里诺尔默默地牵起了我的手。见此,特里斯坦似安心地点了点头。 ───万事拜托了。 这是对我说的?还是对佩里诺尔说的?在我做出判断前,他再次离开了仓库。我被佩里诺尔牵着,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跑去。特里斯坦说的话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只有你。 ……那是什么意思啊。 啪打在身上的雨点,使我心中涌出的那份难以言喻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 ◇ 我们穿梭于林中。被雨水淋湿的地面,像狡猾的触手般缠住我们的双脚。我们像是要甩掉它一样,加速向前跑去。我同时听见了两种幻听,一个是有人从身后追来的声音,另一个是身后传来的呼救声。 自己越是无视心中想去帮忙的冲动,就越是无法冷静下来。即使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去的话,自己可能也会遭受同样的境遇。 我停了下来,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手。 ───果然还是你一个人先去吧。我要回镇上。 ───不行! ───为什么?我会帮助大家的,所以…… ───……别。 透过雨水的间隙,传来了佩里诺尔细微的声音。 别丢下我一个人。 因为身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我在她的声音听出了些哭腔,隐隐觉得她此时大概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我默默地再一次牵起她的手,向前奔跑。 不久,我们穿过森林,跑下陡坡,来到一处开阔地带。透过树木的间隙能望见悬崖。没错,这里就是从前我和高文一同杀死野兽的地方。 ───兰斯洛特在哪儿? 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开口叫他,一转念又作罢。也许镇上的大人们正从背后向我们逼近。 ───亚瑟,有声音。 佩里诺尔突然说道。闻言,我竖起耳朵细听,的确听到有什么声音混在雨声中传来。似是野兽的低吼声,以及别人扭打在一块儿般的肉体碰撞声……哦不,这更像是肌肉被撕裂的不祥声音。 就在这时,树林从蹿出两道人影。他们扭打着,出现在我们面前。雷声阵阵,闪电照亮了他们的面容。 ───兰斯洛特! 我不禁喊出了其中一人的名字。他全身沾满了泥土与比那更多的鲜血。一道黑影正压在他的身上。那黑影呈异形模样,难以区分出究竟是野兽,还是人类。不对,说那是人兽结合体才准确吧。他的右半身被尖锐的黑色刺状物所覆盖,只有左半身还勉强残留着人形。 在那仅看到一瞬的侧脸上,我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难道……这是高文吗? 那双眼睛中已丝毫不含理性之色。右侧的脸长满了大量棘刺,几乎看不见皮肤。嘴里露着锋如利刃的利牙。但看左边的眼睛,那毫无疑问是高文。前几天在医院偷听到的话在我脑中闪过。 高文杀了他母亲逃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啊。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兰斯洛特朝陷入愕然中的我和佩里诺尔怒吼道。 ───亚瑟,拿起那把剑! 兰斯洛特被高文压倒在地,同时他指了指地面。一柄铁剑不知何时正躺在我的脚旁。从剑柄上沾满鲜血来看,这似乎是兰斯洛特刚才还在挥着的武器。 我想立刻扑向那柄剑。但是,高文以比我更快的速度动了起来。他猛地离开兰斯洛特身上,向我飞扑而来。 我立即便打算避开,但还是慢了。他那布满棘刺的右臂划中我的右臂,一直从上臂划到肘部,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随之绽放出一朵似是想反抗从天降下的雨水般的鲜血之花。 ───亚瑟! 佩里诺尔失去冷静的叫喊声传来。我咬紧牙关,忍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剧痛,仍冲着铁剑抓去,用沾满鲜血的手紧握住剑柄,同时与高文拉开距离。 我不清楚高文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现在他已经成了一种威胁。若是放任不管,我、兰斯洛特、佩里诺尔大概都会被他杀掉吧。 他已经失控了。 那么,我也不能去犹豫了。 ……亚瑟你很强啦。 在佩里诺尔的话语的支撑下,我站起身。 呼吸困难。心脏像警钟一样扑通作响。右臂很痛,血流不止,甚至流向了铁剑的刀身。雷鸣声从远方某处传来。填补着我们之间的距离的雨水,下得愈来愈猛烈。 率先出击的是高文。我精神一振,迎了上去。 我最先扼杀的,是自己的感情。 随后杀掉的,便是高文。 手中沾满我鲜血的剑刃,极为利落地斩下了他的头。他的头颅掉落在地,溅起泥水,紧接着,他的身体缓缓倒下。 右臂的剧痛再度袭来,令我不禁松开手,铁剑从我手中掉落。佩里诺尔含着泪跑了过来。 ───你没事吧,亚瑟!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一脸担忧的她,并撕下衬衫的下摆,绑住上臂止血。 ───我只是右臂受点伤,比起我,先去看看兰斯洛特。 ───我没事。 不知何时,兰斯洛特已经站到了我们 身后。虽然他全身沾满了鲜血,但却站得笔直。他低头看着我们,说。 ───伤口已经痊愈了。而且,已经晚了。 兰斯洛特说完这句之后,伴随着雷声而来的闪电再次将周围照亮。看到他那被照亮一瞬的身影,我和佩里诺尔都一阵愕然。 兰斯洛的右臂和先前的高文如出一辙,覆满无数类似黑色利刃的棘刺。 ───兰斯洛特,你这是什么情况……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木然地喃喃道。兰斯洛特淡然地回答说。 ───和高文一样。我很快也会变成跟他一样的怪物。 ───怪物……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在森林里一遇上,他立刻就袭击了我。 我忍不住追问他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兰斯洛特,你在医院到底看到什么了! ───这好像是大人们八十年来的夙愿。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甚至夹着几分嘲笑。 ───八十年?夙愿?你在说什么啊? ───我已经累了。亚瑟,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说着,兰斯洛特轻轻地打开我的手,尔后,脚步踉跄地走至我刚才挥舞的那把铁剑。 ───亚瑟,能听听我最后的心愿吗? 兰斯洛特温柔地微笑着,捡起还沾着我鲜血的铁剑。 ───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了。看到高文时,我是这样想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所以,麻烦你帮其他的人也解脱掉吧。 我完全听不懂兰斯洛特在说什么。每一个字我都很清楚,但连在一起后却不知所云,具体内容残缺得严重。他看上去不像平时那么沉着冷静。该怎么说呢……他看起来就像是对所有的一切都绝望了,觉得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能做到这事的,亚瑟,只有你。 他微笑着对我说,万事拜托我了。 说罢,他手执铁剑搭在自己的喉间,随后用力一抹。 ───兰斯洛特! ───啊啊啊───! 我和佩里诺尔的尖叫声回荡在山谷内。兰斯洛特的身体向地面倒去,鲜血不断从他喉咙处喷涌而出。我跑过去,想从泥地里将他抱起,但下一刻,他的身体就像沙子般崩散。 ───为什么,会这样……? 兰斯洛特的身体从我手中滑落,溶入漆黑的泥水中。我回头一看,发现刚才被我砍倒的高文的身体也同样变成了沙粒,溶入在雨水中。 兰斯洛特最后的表情,那双唇,看上去像是在说着些什么。 抱歉。 我似乎听见他这样说道。 ◇ 当黎明来临时,雨依旧未停。我们挖了两座坟墓,将曾是他们身体的事物葬入其中,将两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当作墓碑立于他们坟前。为了能让他们看见蓝天,我们将坟墓的地点选在了位于森林旁的悬崖上。 做完这些时,天空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之后,我和佩里诺尔为了避雨走到树荫下,头上盖着我带来的上衣,稍稍睡了一会儿。我俩都已相当疲惫,最重要的是,在特里斯坦来之前,我们不能离开这儿。 断断续续地浅眠一阵子后,雨势稍微小了些。阳光好不容易透过云层的隙间洒下来,但是,西边的天空仍然笼罩着厚厚的云层。 这种情况只维持了片刻,之后便又下起了大雨。 佩里诺尔似乎也和我一样没怎么睡。我看见她眼下一片青黑。 从太阳升到顶端,再等到它渐渐西沉,特里斯坦也没来。 ───我们回镇上吧。 我冷不防如是提议道。佩里诺尔似是在思考,沉默了会儿后,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会去的吧。 ───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着兰斯洛特留下的铁剑,说。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帮他们。 他对我的期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发生在高文身上的事,以及发生在我们镇上的事。当时,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那一切。 ───我和你一起去。 佩里诺尔低声说。 ───我和亚瑟你一起去。 我同她一样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走吧。 我像是劝说自己一般说着,站起身来。只能回镇上,我们已经失去容身之处了。 ◇ 幸运的是,我们在森林里并未遇上任何人。我们比预想中更顺利地回到了镇上。看样子大人们全都跑去找我们了,镇上空无一人。我和佩里诺尔穿过小路,向医院走去。 ───等等,亚瑟…… 在登上陡坡的途中,佩里诺尔叫住我。我回头一看,她似乎很难受,脸色很难看,喘着气痛苦地捂着胸口。 ───没事吧? ───抱歉,我有点喘不过气,你等等我。 她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一番。 ───好了,没事了。 她扬起一丝笑意,脸色与刚才无异,看上去痛苦并未得到缓解。我原本想让她就在这儿等我,可脑中却闪过昨晚她说的话。 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牵着她的手,稍稍放慢了脚步,向坡上走去。 医院和街上一样,几乎不见人影。我们绕到建筑物的后门,从窗口望向医院内,并未看到任何一个人。 ───特里斯坦说过,地下有牢房。 记得以前被父亲带来医院的时候,确实有见过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走吧。 我悄声推开医院的门扉。 悄悄进入医院,边警惕着周围,边往楼梯走去。医院里十分冷清,毫无人的气息。 ───怎么没人…… 佩里诺尔不安地说。 ───大家都出去找我们和兰斯洛特了吧。 这样答完后,我心头涌上一丝疑惑。镇上的人居然全都外出搜索,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 我们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楼梯,谨慎地迈着步子往下走去,一股怪味扑鼻而来。 ───这是,血腥味……? 佩里诺尔捏住鼻子嘟囔道。这血腥味令我皱起了眉。楼梯下昏暗,只有墙上的灯散发着微弱的橙色光芒。下了楼梯后,就看见墙上挂着一串钥匙。我取下钥匙,牵着佩里诺尔继续向前走。 细长的通道两侧并列着一间间铁屋。我们边走边看向每一间屋子。时不时能听到从中传出某人的呻吟。 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嘶哑,就像是穿过洞穴的风一样微弱。 ───亚、瑟……! 我探头看了一眼传来声音的牢房,尖叫道。 ───特里斯坦! 监狱里光线太暗,导致我无法确定,但这牢房似乎被锁住了。 ───你没事吧!其他人呢? ───在、前面的、牢房里、但……但是…… 特里斯坦微弱地告诉我,说。我立刻打开眼前的门锁,解开束缚着他的铁链。特里斯坦随即精疲力尽地倒在我身上。 ───佩里诺尔,你去开其他牢房! 我将钥匙递到她手中。她点了点头,准备打开旁边的牢房。 ───不可以,亚瑟……我们、已经……! 特里斯坦手颤抖着,抓住我的肩膀。就在这时,我感到一阵刺痛。抬眼一看,我一阵愕然。 ───喂,特里斯坦,你的左手……! 他的左手和高文、兰斯洛特一样,覆满尖牙,变成异形模样。锋利的尖牙稍稍刺进我的右肩,血从伤口处流了出来。 ───亚、瑟、求你……杀了、我…… ───呀啊啊——! 佩里诺尔的尖叫声打断了特里斯坦的话。紧接着,响起了类似野兽怒吼的声音。我将特利斯坦平放在地上,猛地跑过去。一出过道,就看见所有牢房的门都已经被打开了。开那些锁了的佩里诺尔,瘫坐在通道中央。 ───佩里诺尔! 我跑过去,她手指颤抖着,指向其中一间牢房。房间里有两只野兽。不对……那不是野兽。我从未见过这种形态类似人类的野兽。那是全身被黑色的棘刺所覆盖的怪物。就和高文一样。 ───我打开锁后,它突然从跳出来,冲到另一侧的牢房里…… 佩里诺尔胆怯地解释道。 房间里正展开着一场激烈的厮杀。怪物们扭打在一起,全身的利刃数次刺入对方的身体。鲜血飞溅到牢房的墙上,绘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 那些怪物身缠的破布看上去很眼熟。 ───那是加雷斯和莫德雷德吗……? 他们身上的衣物已完全不见原型,他们的模样也彻底看不出曾经的面容。全身被利刃 般的棘刺所覆盖,彻底变成了怪物。 最终,加雷斯发出了似是临死前哀嚎的喊叫。紧接着,他就如同断线玩偶般失去了力气,转眼间幻化成沙,洒落在地。这一幕,也与昨晚兰斯洛特和高文身上发生的情形如出一辙。 我将佩里诺尔扶起来,为了保护她,站在她面前。莫德雷德缓缓地回头看我。在他那覆满黑刺的脸上,依稀能看见他猩红的双眼。 ───吼……!!!! 望着那双不含理智的双眼,我意识到他大概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我取出背在背上的铁剑,剑锋朝下,摆出战斗姿势。鲜血从刚才被特里斯坦抓过的肩膀流出,沿着剑身滴落向地面。但此刻我无暇顾忌此事。 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佩里诺尔,这是我唯一需要去做的事。 至于我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则等到我们度过这一关后再调查去了。 ───吼!!!! 莫德雷德咆哮着向我袭来。我试图用铁剑招架住他向我袭来的利刃右臂。 然而在下一刻,伴随着尖锐的金铁交击声,铁剑彻底破碎。一阵愕然的我,腹部受到了重击。当我意识到那家伙的左拳狠狠地招呼在我的肚子上时,我犹如断线风筝一般,身体正快速向后飞去,倒在走廊的地板上,口吐鲜血。我觉得自己的肚子被击穿了。探手一摸,手心感到一阵温热。 ───亚瑟! 听到佩里诺尔的声音,我猛地抬头。攥紧已经折断的铁剑,再次摆出战斗姿势,使劲一蹬地板。随便我的身体变成怎样,懒得去管了! 我快速冲进了那家伙的怀里。 ───噢噢噢!!!! 接着,用折断的铁剑的刀锋刺向他的咽喉。野兽的咆哮在四周回荡,他跪倒在地,接着和加雷斯一样,身体幻化成沙,破碎散落。 腹部的剧痛让我禁不住险些当场倒下。佩里诺尔搀扶着我。 ───啊啊,亚瑟……你的伤口…… 我身上的伤似乎相当严重,泪水从她的眼中溢出。我咬紧牙关,鼓足劲站直身子。这时,眼前的一幕令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怪物们接连从被打开的牢房中走出。从他们身上零星破碎的衣服可以轻易辨认出,他们曾是人类。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木然地喃喃道。 帕西瓦尔、贝德维尔、鲍斯、加拉哈德。他们已经失去了人的形态,化身成了身披黑刃铠甲的怪物。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这座监狱的意义。大人们不是把孩子们监禁起来,而是将他们隔离起来了。就像对待凶猛的野兽那样。 但现在,那些监狱的锁都被打开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心中产生了罪恶感。要是他们跑到了街上去──── 正心惊胆战的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另一道咆哮声。 ───特里、斯坦……? 在我和佩里诺尔望向的前方,特里斯坦缓缓地从监狱里走了出来。黑色棘刺快速侵占了他的身体,几乎将他的全身都覆盖住。虽然左半边脸还勉强保留着人的姿态,但在那双眼睛中,理性之色正逐渐消散。 前有特里斯坦,后有变成怪物的其他人。我和佩里诺尔被他们夹击在中间,命悬一线。 当紧张的气氛到达顶点时,特里斯坦再次大吼一声。紧接着,在下一瞬间凶猛地朝我们冲来。我将佩里诺尔抱进怀里,做好了死去的心理准备。 但是,他直接越过我们,向已化身怪物的孩子们袭去。被留在原地的我和佩里诺尔一阵木然。 ───他是在、保护、我们吗……? 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无法从他那猩红的双眼中读取出他的真实意图。 ───亚瑟,趁现在……! 佩里诺尔按住自己的胸口,说。我通过灯光看到,她的脸色比之前更糟,眼下的黑眼圈也更深了。我牵着她的手,不去管身后那伴随着凄惨呻吟声的厮杀,跑出地下室。 刚登上通往地面的楼梯,佩里诺尔就突然跪倒在地。她的呼吸开始变弱,脸颊开始消瘦。很明显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 ───喂,佩里诺尔,你没事吧! 虽然我这样问,但她却无力回复。 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她痛苦的神色可以看出情况相当严重。正当我因焦躁与绝望而深感走投无路时。 ───你、你们两个……! 突然被第三人叫住,我的身体不由得一震。 回头一看,一位身着修道袍的年轻女性正紧抿着嘴角,目光胆怯地看着我们。是在医院楼下的教会里工作的玛朱莉修女。我也跟她聊过很多次,很熟悉。 比起被人发现了的危机感,另一种情感率先涌上心头。 ───帮帮我! 我下意识如是喊道。 ───佩里诺尔的状况很不对劲! 听到我迫切的恳求,修女脸上的怯弱之色渐渐褪去。这时,我听见地下室传来了野兽的吼声。 ───你们难道把将地下室的锁打开了……! 在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后,修女像是要抑制住心中的恐惧般摇了摇头。 ───总之,这里很危险,先去教堂吧! 我背上佩里诺尔,在修女的带领下从后门逃出了医院。 ◇ 我到教会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在玛朱莉修女的指引下,我们被带到了教会修士们的住所。我将佩里诺尔平躺着放到床上,修女叫我在椅子上坐下,为我包扎右臂及腹部的伤口。期间,她一直没说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这么一问,修女就微微发抖。简直就像是畏惧着这一提问的回答般。包扎好我的伤口后,她动作轻缓地站起身。 ───我去叫艾格勒迪迦神父过来,他会为你解释的。 她这话听上去,隐隐像是在逃避回答我的问题。修女离开房间后,我握住佩里诺尔的手。虽然她的脸依旧毫无血色,但体温却高得吓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刚才问修女的问题。 ───亚、瑟…… 佩里诺尔声音微弱地呼唤我,我更用力地紧握住她的手以作回应。 ───别担心,我在这里。 ───你肚子、上的伤、不要紧吧……? ───问题不大。现在先担心你自己。 为了不让她感到不安,我扯出不习惯的微笑。 ───我、有件事、必须要对亚瑟你说…… ───那些话,之后不管你说多少,我都会听你说的。所以,现在你先安静地休息…… ───你知道,我为什么活着吗? 突然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令我沉默了下去。 ───那年秋天……其实我、从悬崖上、摔下去了……好高、好痛……手臂、脚、全都摔断了、头上出了很多血、胸口、被树枝刺穿了…… 佩里诺尔说的是去年发生的事吧。我们正在一起玩的时候,她失踪了。我仅听说,两周后,大人们发现她时,她看上去相当虚弱。 ───但是、呢、当我再次、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的、床上……身上、一道伤口也没留下……你说、这是为什么…… 听着她的话,我心中愈发得不安。我有预感,现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是更加复杂且「无可挽回」的事。 就在这时,房间外传来了响声。我不由得凝神细听。门后就是礼拜堂,似乎有人来教堂了。听声音,那个人现在很焦急。 ───神父,您在吗! 那声音听上去很耳熟。是住在我家隔壁罗伯特大叔的声音。 ───我在,怎么了? 紧接着听到的,是一名稳重的壮年男性的声音。是这座教会的管理者艾格勒迪迦神父的声音。 ───大事不好了,地下的被实验者们都从牢里逃出来了! ……「beishiyanzhe」?「beishiyanzhe」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逃走的兰斯洛特干的吧…… ───什么情况?镇里呢,镇里没事吧? ───已经死了六个人了…… ───怎么会这样。所以当初我才那么反对…… ───神父您也快逃吧。他们已经被解放到街上了。而且现在也没抓到亚瑟,已经没法阻止他们了。 罗伯特大叔离开后,我听见关门和上锁的声音,那锁听上去很是牢固。似乎是礼拜堂的锁被锁上了。 听到那一连串对话,我站在门前,一阵木然。 刚才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且现在也没抓到亚瑟?我到底怎么了? 正当我这样想着时,眼前的门被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刚才跟人说话的艾格勒迪迦神父。他抬起双手,掌心对向我,制止我立即摆出战斗姿势。 ───放心吧。我并不打算把你交出去。 说着,神父轻步走进房间里,从怀中掏出酒瓶喝了起来。在喝完一口酒,擦了擦嘴后,他说。 ───我听玛朱莉说了。是你们把关在牢里的孩子们放出来了? 我稍作思考后,觉得没必要隐瞒,便点了点头。神父又问道。 ───兰斯洛特怎么样了? ───他死了。 ───死了? 我将昨晚到现在所发生过的事全告诉了神父。高文和兰斯洛特的异常死亡、在医院地下室里发生的事,以及佩里诺尔身上出现的异常。说着这些时,我对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感到极度愤怒,语气也随之变得粗暴起来。但艾格勒迪迦神父却耐心地听我说着。 在我把事情都说完后,他突然说。 ───这座镇子从八十年前起一直在进行一项研究。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但我顿了一下,注意到那个年份。我记得,昨晚兰斯洛特也说过同样的话。神父继续往下说。 ───那是关于长生不老的研究。 ───不老、不死……? ───没错。而且在去年年底,研究终于有了成果。那正是我们埃塔赫伊一族的夙愿,挚爱灵药。也是给包含佩里诺尔在内的十三个孩子所注射的,令人类长生不老的药物。 我不由得向后退去。直到脚撞到了椅子,浑身失去力气似的坐下。 给我们注射了?注射了什么?不死灵药? ───那是、什么啊……那个什么不死。 ───就是字面意思。被注射此药的人,将永恒不死。就算受了致命伤,也会在死之前痊愈。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那么说,去年秋天佩里诺尔失踪一事…… ───就是你想的那样。实际上她滚落悬崖,在快要死的时候被发现了。给她注射了灵药之后,她又复活了。 ───什么…… 我一阵愕然,看向自己的腹部。伤口明明之前有那么深,现在血反而已经止住,且丝毫感觉不到痛。那药物的疗效,已不容我去质疑了。神父告诉我说。 ───我说说结论吧。这次,他们之所以会变成怪物,是因为灵药的副作用。 我感觉眼前一片漆黑。面对茫然若失的我,艾格勒迪迦神父接着说。 ───我不会为了明哲保身,而选择隐瞒你。我也参与了灵药的制作。不如说,这座小镇里,就没有人不曾参与。这是移居到埃塔赫伊的我们祖辈们传下来、全镇参与的一项研究。 神父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丝毫不曾影响到我的思维。支配着我思考的唯有一人,那就是佩里诺尔。 ───佩里诺尔也…… 我开口问他。 ───佩里诺尔也会和他们一样吗? 神父一脸沉痛地沉默着,最终点了点头。 ───她身上已经出现初期症状。继续这样下去,多半凶多吉少。 听到这句话,我条件反射地逼问神父。 ───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吗!能救佩里诺尔,能救他们的方法! ───根据「拯救」的定义,或许有办法。 艾格勒迪迦神父眼神冷冷,眯了眯眼,继续说。 ───就在前几天,你们血液的检查结果显示,被注射了灵药的人,血液存在排序。 ───血液排序? ───是的。虽然『挚爱灵药』能阻止一切物理死亡,但你们的血液,却是唯一能杀死你们的剧毒。佩里诺尔的血除外。 ───那是什么意思? ───据说佩里诺尔位于该排序的最下位。当其他孩子们的血液进入她体内时,她的身体就会发生坏死作用,进而崩溃。也就是死亡。 ───诶……? ───而亚瑟,只有你的血能使其他的被实验者产生相同的现象。你不会受其他血液影响,体内流躺着最强王者之血。 听到这里,我终于理解了迄今为止各种各样的疑问和事情。 高文和兰斯洛特本是不死之身,而令他们停止呼吸的,是粘附着我血液的铁剑。并且,刚才杀死莫德雷德时,铁剑上也有沾着我的血。 原来是这样,所以大人们才四处寻觅我的踪迹。他们是想用我的血,杀死其他的孩子们。 艾格勒迪迦神父满脸沉痛地告诉我说。 ───进入第五阶段,也就是变成了那种黑色怪物的被实验者们,已经无法再恢复原来的样子了。他们唯一的救赎,就是用你的血迎接死亡。 ───怎么、可能…… 我看向躺在一旁的佩里诺尔,她似乎很痛苦,呼吸微弱,似乎下一刻就会停止。昨晚,我在仓库里握着她的手,而这件事此时却感觉是那么的久远,仿佛发生于太古一般。 终有一刻,她也会和高文他们一样变成怪物。若是那样,唯有死亡才能拯救她。而方法则是用我的血。 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绝望攥住了我的脚踝,正将我拉入无间地狱。究竟是何原因?是谁的错?要怎么做才好?不论我如何思考,也全都得不到答案。 ───亚、瑟…… 佩里诺尔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站在一旁,紧握住她的手。 ───杀、了……我……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那种事,我根本做不到。 我凝视着她的面庞,一滴眼泪从她脸颊上滑落。在隔了一会儿后,我才恍悟那是我的泪水。她双手颤抖,抚摸着我的脸庞。像是要为我拭去泪水。 ───我的脑子里、已经、乱七八糟了、什么都、无法思考……所、以、趁我、还是、人类、的时候…… ───不要,我绝对不要这样! 我大声喊道。如同在拒绝迫近眼前的现实。 但是,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虚弱的苦笑。 ───真是、拿亚、瑟、你、没办法、啊……不管过、多久、都还是、个、孩子…… 不久,我发现佩里诺尔的眼中也浮上一层水雾。她似竭尽全力般地说。 ───所以、拜托你、听我说的……我想、就这样、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我不想实现她那个愿望。也不可能去实现。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我都不可能对她下得了手。即便全世界都与她为敌,我也有理由必须要守护她。 ───还有一个办法。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回过头,看见玛朱莉修女走进房间。她开口说道。 ───虽然还只是在假设阶段,但如果只有他们两人,那么也许能得救。 ───玛朱莉。 艾格勒迪迦神父叹了口气,挠了挠头,问道。 ───你是在说你提出的那个理论吗?在没有确证的前提下使用那个理论,根据情况发展,事态有可能会变得最坏,最终无法挽回啊。 ───对他们来说,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但凡有一丝可能,作为神的信徒,就应该去赌一把。 玛朱莉修女毅然决然地说道。艾格勒迪迦神父再次挠了挠头。不久后,放弃劝说似的说。 ───必须得附加一个条件,要不然就是在破罐子破摔。 ───喂,你们在说什么啊。给我解释清楚啊。 我擦干眼泪,插嘴问道。修女调整了下状态,神情严肃地开口说道。 ───亚瑟,我和神父本就反对这次试药。说句心里话,我们是想救你们的。 修女那双凝神着我的眼眸里,不含任何谎言与虚伪。正因为如此,我才轻轻点了点头。她继续说。 ───给你们注射的『挚爱灵药』,只能在和埃塔赫伊小镇同海拔的条件下培养。而引发不死的基因的核心,是参考獠牙野兽的遗传基因合成的。之所以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原因大概就出于这里吧。而据我分析,那些野兽基因发生变化的条件,似乎与灵药的培养条件密切相关。 我几乎理解不了修女所说的话。不如说,她拥有这些知识这件事,有些令我震惊。 看不下去的艾格勒迪迦神父为我补充道。 ───也就是说,若走下这座山,佩里诺尔有可能不会发病。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假设。 这时,神父看向修女。眼中暗含着某种谴责之意。 ───但是,如果这个理论错误,那么我们 放你们下山,就等同于把无比凶残的怪物───无论使用何种武器都无法对抗的,拥有不死之身的怪物放到了世界上。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他们之前说的话。 ───如果下山后,佩里诺尔还是变成了怪物,就用我的血帮她解脱。 我语气坚定地说道。 ───神父您所说的条件,就是这个吧。 艾格勒迪迦神父凝视了我半晌后,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你只说对了一半,亚瑟。 ───一半? ───你也一样。 神父指向我。 ───你也很有可能会变成怪物。刚才也说了,这世上没有杀死你的方法……所以,条件是这样的。 艾格勒迪迦神父的表情看上去,他似乎正在拼命扼制着心中的悔恨和罪恶感。他语气有些艰涩地说。 ───若是佩里诺尔发病,你就杀了她。然后,你就回到这座山里来,永远都不踏入人烟之地。 尽管这个条件无比残酷,但我能体会说出这话的神父的心情。所以,我的回答是显而易见的,根本不用去烦恼。 ───啊,我明白了。就这样吧。 我点头回应,将视线落向佩里诺尔。 ───只要有一丝一毫能救她的希望,不管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会去尝试。 ◇ 雨势更猛了。 为了趁黑逃离小镇,我们在太阳西沉之际离开了教会。当时镇上已大乱。从搜寻中归来的大人们接二连三地被怪物袭击,连教会也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尖叫与怒吼。 ───这座小镇已经完了。 刚走出教会,艾格勒迪迦神父便喃喃道。下方的小镇里,可以看见好几具尸体,以及四处追赶着逃命的村民们的黑色怪物。此情此景,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我突然想到,我的父母或许也在其中。但在当时,我脑中完全冒不出必须得去救他们的念头。不如说,在听了神父刚才的那一番话后,我心中有一种单方面遭到背叛的感觉。 主导这个计划的人是医院院长尤瑟?忒艾尔武,也就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以何种心情,将自己的儿子作为实验对象的。也不明白一族人长达八十年的夙愿有多重要。更不清楚母亲为何能容许这件事。不对,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也不想知道。 ───走吧。穿过西边的森林,有一个隐蔽的洞穴,从那儿走应该能下山。 玛朱莉修女指着漆黑的森林说。我背着佩里诺尔,艾格勒迪迦神父手提着光线微弱的提灯,在前方带路。教堂后的坡道因为下雨变得湿滑。我们为了不发出声响,谨慎而小心地走着。 ───佩里诺尔,你听我说。 我边走边对背上精疲力尽的她说。 ───我们这就下山。离开这座小镇,到新的城镇去。 为了对今后抱有哪怕一点点的希望,我接着说。 ───然后,我们就一起生活吧。虽然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但咱俩在一起,大概不会有问题的。 我祈祷着。只要度过这个夜晚、走出这座小镇、走下这座山,情况就一定能有所好转。或许,我们无法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情况应该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绝望了。 ───等到了新城镇,就去找个住所。然后我立马就去找工作,你在家里做好饭等我。以前,我妈不在家的时候,你有给我做过蛋包饭吧。你就给我做那个吧。 那只是一种梦想。但是,若不依赖这种梦想,我便无法前进。将她背在身后,我扶着她双腿的双手感觉到,她的双腿已渐渐变异。 我忍住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要是哭出来,可能会被走在前面的神父和修女察觉到佩里诺尔的异常。一旦那样,就只有在这里结束掉一切了。 我不要那样。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下山?为什么就不能等到我们下山后呢?我从未去想过除了我和她一起下山以外的情形。明明我从来都不想去想这样的结局。 我们走下山坡,走进镇子的小巷,就在这时。 ───神父,危险! 耳边传来修女的尖叫声。艾格勒迪迦神父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到般,滚落似的飞退而去。而他刚在站立的地方,一道黑影以极为迅猛的速度落在那儿。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用猩红的双眼睥睨着我们。 ───加拉哈德…… 我木然地喃喃道。他身上已完全看不出曾是人类时的面影,我只能靠着仍挂在他身上的衣物碎片来判断他是谁。曾经那么沉默寡言的青年加拉哈德,此刻正仰天长啸。仿佛在向这个世界诉说他心中的悲伤、愤怒还有绝望。 我轻轻地将佩里诺尔放在地上,拔出挂在腰间的铁剑。虽然是装饰在教会里用于祭祀的剑,但聊胜于无。 ───在这等我一会儿,佩里诺尔,马上就好。 ───亚、瑟,求你了……求、你了…… 她似是在梦呓,不断重复说着些什么。我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面向加拉哈德。 ───你们两位让开。 我对神父和修女说。接着我手持铁剑,轻轻地划破左臂,将流出的鲜血裹在刀刃上。 ───我来杀他。 我用冷漠的利刃,斩断脑海中浮现的友人们的身影。我有想要守护的人,为了守护她,即便要手刃友人,我也绝不犹豫。我怀着这种邪恶的决心,在雨中疾驰。 加拉哈德的剑臂撕裂风雨向我袭来。但是,我却没有避开这一击。剧痛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什么可怕的事。 我的身体被那家伙抓住,那长满刀刃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我,刀刃刺进了我全身,鲜血从每一处伤口喷出。我边忍受着全身袭来的剧痛,边轻声对他说。 ───再见了,加拉哈德。 然后,我将手中的铁剑,透过他身上刃铠的缝隙,刺向了他的心脏。他双手抱住我的力道立刻变轻,就像断线玩偶般,失去力气,紧接着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培再也无法言语的沙粒,散落在地上。 我就这样浑身是血,默默地低头望着那些沙粒。 雨声奇妙地回荡在耳畔。 镇上各处都有传来尖叫声。 我觉得,这就是这座小镇渐渐崩坏、倒塌的声音。 突然,身后某物贯穿某物的声音混杂在那些声音中,传入我耳中。 那是某种坚硬的事物,刺穿柔软之物的声音。 紧接着,我听见神父的呻吟。 仅仅只是这些,便令我的内心深处产生出一个绝望的念头。 ……不要。 不是真的。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我不想回头。我意识到,一旦回头,那么一切都会在此迎来终焉。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转了过去。 ……因为,我感觉到一股至今从未遇见过的、悲凉而又强烈的杀气。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段惨剧。满身黑色刀刃的佩里诺尔的右臂刺穿了神父的腹部。修女大声尖叫。 ───艾格勒迪迦神父! 我不由得将想要跑过去的修女撞到一旁。佩里诺尔的左臂一挥,呼呼作响,于地面砸出一个坑洼。神父的遗体就那样,被她像块破布一样被扔到路上。 我立刻与她拉开距离,这时,我才看到了她的脸。 ───啊亚……斯瑟……! 她声音嘶哑,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禁哑然。 那双眼睛浮现着一层水雾。 刚才还只覆盖住双腿的刀刃铠甲迅速扩张向她全身,她的双臂变成了锐利的黑色利爪。最终刀刃开始覆上她的脸庞。她那勉强还残留着往昔模样的双眼,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似的注视着我。 期望、恳求、不,这是───憎恨。 为什么不杀了我?那是一种在如此痛斥着我的眼神。 ───啊亚……斯瑟……! 在这最后一声痛斥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佩里诺尔的自我意识就这样消失在我眼前。 理智从她瞳孔中消散,黑刃铠甲彻底覆盖她全身。 呜呼。 呜呼,那情景,我永世难忘。 ……先前的坚信就像诅咒一样。 ───亚瑟,快逃! 修女的叫喊从我耳畔掠过,并未传入我耳中。 下一瞬间,佩里诺尔的刃拳将我击飞。 我的身体穿过连绵不断的雨水,猛地撞上附近民房的墙壁。崩塌的瓦砾不断从上砸下,我看见修女正朝教会逃去。 雨中,化身成了野兽的佩里诺尔吼叫着。 她这是在哭泣?还是在嗤笑?还是说,她心中已经连感情都没有了? 然 后,我看见其他黑影像是被那声咆哮吸引般,朝她聚集过去。我浑身疼痛不已。但是,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攥紧沾满鲜血的铁剑站起身。 ───别对佩里诺尔…… 出手啊! 我在心中低吼一声,猛地一蹬地面。 我朝着那些意欲袭击她的怪物们挥剑。 无数黑刃刺入我的身体。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不断遭创。 即使如此,我也毫不在意,将曾经的伙伴斩于剑下。 不断杀死伙伴。不断被伙伴们杀死。 即便如此,我也并未死去。能杀死人的,只有我。 我砍飞了凯的头,击穿了鲍斯的心脏,将帕西瓦尔的身体斩为两半,刀刃刺进了贝德维尔的脸。 为了守护佩里诺尔。 为了不让她被他们的血液杀死。 我不断杀戮着,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黑色野兽。但是,尽管大杀特杀了一阵,我的身体也依旧是人类的。无论我做什么,时间过去多久,我都仍是人类。 最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特里斯坦。我用铁剑将袭击佩里诺尔的他一击毙命。我的心灵已经麻木了。只想着守护佩里诺尔,满脑子仅有这么一个念头。 战斗的同时,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移动到了中央广场。 周围堆积着大量居民的尸体,以及曾是人子的怪物们的遗骸。 在那正中,站立着一只黑色怪物。她那双猩红的、失去情感的眼睛凝视着我。 ……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在心里询问自己。 我守护她到了最后。 现在已再无能威胁她生命的人了。 除我以外。 ────那么,我现在要怎么办? 我轻轻地再次举起铁剑。 我明白,从道理上来说,这样做是为她好。 但是…… 「喂,快点走啦,亚瑟。」 「唉,不管过多久你都像是小孩子一样,总是长不大。」 「我很担心你啊,一点都不懂人家的心情!」 「又被人弄哭了吗?真拿你没辙。」 「───那我就当你的新娘吧。」 她说过的话从记忆抽屉里溢出,我放下了铁剑。 我根本下不了手。 ────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啊! 眼泪夺眶而出,被反溅在脸上的血染红,混在雨中滴落。 ───阿啊啊!!!! 她的长啸响彻整座已被毁灭的小镇。 我将那些抛于身后。 一味地、不断地逃跑。 ◇ 我不知道自己流浪了多久。 下山后,我独自一人在荒野中行走。 不知道自己是谁,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唯有无法言喻的罪恶感支配着我的心。 回想起来,毁灭整座小镇的人是我。 将怪物释放到镇上的人是我。 然后,杀死变成怪物的友人的也是我。 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好想去死。实际上,我有多次试着用手中的铁剑割断自己的喉咙。但是,每次都在几分钟后,血便止住了,我未能死去。所以我决定等自己的身体变成那种怪物。如果变成了怪物,连自己的意识也消失了的话,我也就不会再被这种罪恶感所折磨了吧。但是,不管过多久,我的身体都没有发生变化。 连续走了好几天,我来到海边。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住在那儿民宅里的老夫妇看到一身褴褛的我,便给了我面包和汤。 ───你是艾达纳科的难民吗? 我回答是的。 ───真可怜。你父母呢? 我只回答一句他们死了。老夫妇再次同情了我一句。 老夫妇告诉我,村落前方有小镇,沿着小镇方向走,就能到城镇里,我应该可以向那儿的教会寻求保护。我向他们道谢后,便离开了那家中。 又走了几天,我来到了城镇里。在这座我从未见过的大城镇里,行人来来往往,人山人海。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我提着铁剑,在那座城镇上流浪着。从一个胡同到另一个胡同,从黑暗钻入黑暗。我没有活着的目的和理由,于是多日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一路上,我遇到了和我同龄的孩子们。他们也和那时的我一样,是无依无靠的流浪儿。他们有自己的小团体,会排挤团体之外的人,不过,对同样境遇的孩子们,会几乎无条件地表示友好。他们中的一人在第一次和我见面时就对我说。 ───你那把铁剑(sword),看起来真酷。 他看着我带在身上铁剑说。听说,他似乎是从大洋彼岸的一个国家到这儿来的。在他的每一句话中,都混杂着一些很有祖国特色的单词。据说他的父母死于海难。 我告诉他,我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世了后,他很开心地笑了,如同在说自己找到了同伴一样。 ───话说,你叫什么名字?不嫌弃的话,能成为我们的伙伴吗? 伙伴。 听到这个词,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也许是长达数月的孤独流浪令我的心疲惫不堪。所以,我答道。 ───索多(sword)。 我舍弃了曾经的名字,以此自称。 ───我的名字是,索多。 ◆ 我无奈地大叹了口气,放下铁剑。站在祭坛上俯视着他们,红衣主教、担任护卫的骑士团、贝蒂珞恩全都露出同种表情,木然地望着我。唯独戈登,看着周围人的那副模样,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就像是在说「计划成功」般。对此,我有些气不过。 被戈登那混蛋刺穿的左胸膛已完全愈合。时隔两年,心脏再次被贯穿,但这具身体似乎仍没有让我死去的打算。要是还不会痛就更好了。 「原来是,这样吗。」 我听见贝蒂的声音。 「你就是亚瑟?忒艾尔武吗……」 听见这一令人怀念的名字,我朝她笨拙地笑了笑,轻轻点头。 ───啊,没错。 你说对了,贝蒂。 就在这时,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的声音响起。 「杀了他……!」 到刚才为止,他还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现在已经完全失态了。自己的计划被破坏的愤怒,令得他表情扭曲,很是丑陋。 「给我杀了他───!」 听到他震怒的命令,我蔑视一笑。 「───你要是杀得了,那就来试试看呗。」 面对那些对准我的「铁之杀意」,我猛地一蹬地面。我能力不足,做不到戈登那种『在自己死之前,干掉敌人』的离谱把戏。但是───如果是采取『不论被杀多少次都不会死去』这种乱来的战斗方式,那我就游刃有余了。 六声枪响同时响起,相同数目的子弹向我袭来。我凭借着本能,通过枪口的方向,判断出子弹的弹道轨迹。我仅提防大脑和心脏被直接射中,只要避开射向这两处的子弹,那么哪怕身体被打成马蜂窝,身上的洞比身上的肉还要多,我也能继续战斗。 在做好这种心理准备的同时,剧痛蔓遍全身。六发子弹中有三发射偏,有两发掠过我的肩和大腿,剩下一发贯穿了我的侧腰。子弹带来的冲击和伤口的疼痛,使我动作停滞了一瞬。他们似乎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立刻准备开第二枪。 但是,这样就够了。 ……没错,这样我的佯攻目的便已达成。 下一瞬间,其中两人的头颅都飞上了天空。 「───一群憨憨。」 砍飞他们头颅的男人嘲笑道。 「你们还以为敌人只有他一个吗?」 戈登提着全力挥下后沾满鲜血的刀,满是挑衅地说。当他们的注意力转向戈登的那一刻,我趁机挥动铁剑,对准其中一人斜劈而去。鲜血顿时四溅,男子仰面倒地。旁边一名护卫眼角余光望见此景,果断扔下枪,去拔腰间佩剑。他大概是意识到白刃战中,长枪处于劣势了吧。但我在看到他拔剑的瞬间,便已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这名男子刚拔出佩刀不久,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这下一共解决了四人。除开红衣主教,还剩两人。 剩下的护卫扔掉不好使的步枪,纷纷将手伸进怀中。大概是想把武器换成手枪吧。察觉到这一点,我和戈登不约而同地笑了,且很巧地说了同样一句话。 「「太慢了。」」 刹那间,两道刃芒,各自令一朵鲜血之花于空中绽放。 从动手到结束大约二十秒。二十秒内,身为精锐的第零骑士团成员全都倒在了我们的刃下。虽然不太想承认,但若我和这家伙联手,就是这么强。 我和戈登背靠背站着,六具尸体躺 在我们脚下。 「真是的,别擅自抢走我的猎物啊,索多。你这样,我要是拿不到佣金,你打算怎么补偿我?」他在我背后笑着说。和他的话相反,他并没有很生气。 我冷哼一声:「功劳全归你。但报酬得分我一半。」 「咔咔咔,你这个混蛋,真够不要脸的。」 戈登似乎觉得有趣地笑着,我则是给了他一个白眼。在制定有我参与的假死计划时,这货的脸皮就比我要厚上几百倍。 「但是索多啊,你肚子居然挨了一枪,本事是不是有点退步了?」 我摸了一把刚才被击中的侧腰,脸色相当难看。被子弹贯穿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我咂舌回道:「只有非人类才能做到把六发子弹全部避开啊。」 「你不就是个出色的非人类吗?」 「吵死了,信不信我宰了你。」 「咋啦,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好不容易摆脱了困境,多高兴点啦。」 「闭嘴!感觉就像是被你呼来唤去一样,我现在很不爽啊!」 尽管我转身,发泄出心中的烦躁,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嘿嘿笑着。我本想破口大骂,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深深地大叹了口气。算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索多……」 听到有人叫到我名字,于是我回过头。在那儿,贝蒂眼带水雾注视着我。她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两颗被晨露打湿的琉璃珠。 「贝蒂。」我挠了挠头,莫名觉得很尴尬。总之先轻轻低下头,开口道歉,「抱歉,这事一直瞒着你,那个,我就是亚瑟……」 「那种事怎样都行啦,笨蛋!」贝蒂突然大声喊道。或许是情绪太激动了,眼泪又再次从她眼眶溢出,簌簌落下。她边擦拭着眼泪,边用微若蚊蝇的声音说:「这不是害得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吗……!」 ───啊,她在乎的是这件事啊。 我再次挠了挠头,暗自苦笑。 ……啧,这女人虽然平时很毒舌,但其实心地还是很温柔的。 我的心不由得放松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委托人的头。我刚一这样做,小说家的脸上就泛起一片赤色。她立刻甩开我的手,好像是要恢复自己的威严似的,双手插腰,怒视着我。 「……虽说只是一时,但你竟然将委托人置于危险中,作为惩罚,你的报酬减少四分之一。」 就算是开玩笑,这个数字也太吓人了,我只能沉默着,神情僵住。 这时,马尔姆斯汀的怒吼打破了这种气氛。 「为什么!」 唯一未被我们宰掉的红衣主教,环视一圈倒下的自身护卫们后,目光愤怒地抬头望着戈登。 「博多因,你小子……竟然背叛我了吗!」 戈登耸耸肩。 「打从一开始,我真正的委托人就不是你。」 提着沾满鲜血的刀,戈登一步步走近红衣主教。 「我这次的工作是『彻底抹杀皇帝莱昂』。让今后谁都无法随意地复活他。」 「什么……!」 ───没错。数分钟前,戈登将刀刺进入我心脏时,在我耳边对我说。 『我真正的目的,是「让暴君无法再次复活」。所以,稍微借点你的血用用。放心吧,我会替你保那个作家性命无虞的啦。』 他眼里充斥着复仇之意,嘴角勾起一道残忍的弧度。 『───你当真的以为,我会原谅那个男人?』 回想起这事,我再次不爽地咂舌。干,戈登这家伙,装得太他大爷的像了。 红衣主教狼狈地退后几步。 「什么,到底是谁委托你那样做的……!」 「我会说就出鬼了吧,佣兵可是靠信用吃饭的啊。」 戈登讽刺地对他笑着。 「然后,对方给我的报酬之一就是───」 他的刀抵在马尔姆斯汀的喉咙上。 「能亲手手刃红衣主教马尔姆斯汀。」 「什么……」 红衣主教顿口哑然,就像是在说,无法理解他这一目的似的。 戈登环视周围,张开双臂。 「瞧,这绝佳的条件。既没有护卫保护你,也没有目击者。而且,绝对没人会想到,红衣主教竟然会在这边境之地。山中的野兽会帮忙清理干净你的遗体,于是你在世间眼里,将会是失踪。这岂不是最棒的情况?没白亏我一路上一直忍着没杀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杀我不可!」 或许是这个问题所致吧。笑容第一次从戈登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那双瞳孔里燃起了漆黑的憎恶之火。 「———想要我告诉你吗?」 「噫……」 被他这非同寻常的杀气所震慑,红衣主教吓得瘫软在地。戈登像是要将其逼入绝境似的,步伐缓慢地向他走近。 「你丫的为了那个无聊至极的理想,毁掉了城里的佣兵公会。不过,确实也有时代洪流的原因在内啦,老爹的公会指不定哪天就会自己关门大吉。这事我就退让你一百步,不跟你计较了。但是啊——」 戈登俯视着红衣主教,将刀刺向他。 「你丫的竟敢让老爹磕头下跪。」 我脑海中闪过曾经从伙伴们那听到的话——巴利首领向教会官员们屈服的情景。他双手贴在地上,额头死死地磕在泥土上,一味地恳求着对方,那副模样既无威严,也无骄傲,无比狼狈且难看……在戈登的脑海里,一定也浮现出了这样的情景吧。 戈登浑身散发着杀意,那杀意浓郁到让周围看上去都扭曲了般,开口说道。 「唯独这事,不能饶恕。就算神宽恕你,我也不能放过你。」 「怎、怎么会,就只因为这种理由……!」 「───我要杀你,这理由就够了。」 戈登曾说过,他和为了他人而行动的我不同,他只会为了自己而行动。所以,这一定是极其自私的决定。绝不是为了巴利首领,更不是为了帮我们。 这是为了发泄恩人被辱的愤怒,是只为了自己而复仇。 直到刚才还很从容的红衣主教,脸上染上了绝望之色。他的视线像是在寻求帮助似的,四处游弋,最后停在贝蒂身上。在他刚张开口,似是想诉说些什么时,贝蒂神情严肃地告知他,说。 「───你已经没机会改变世界了。」 贝蒂的语气既不含侮辱也不带憎恨,无比沉着平静,就像是仅仅是在传达事实般。 「合上你心中的野心之书,束手就擒吧,马尔姆斯汀。你的野心将于此终结。」 听到贝蒂道出的神谕,马尔姆斯汀一阵哑然,默默地垂下了头。他看上去像是骤然苍老了许多。贝蒂不再言语,眼神略带怜悯地俯视着红衣主教。 ───这就是我们的战斗的结尾。同时,也是自伊库苏拉到此地,跨越了近四百英里的,小说家贝蒂珞恩?佛勒斯塔与红衣主教詹姆士?马尔姆斯汀之间的恩怨纠葛的终结。 这时,斜晖突然从教堂的彩色玻璃上照进来,为周围染上一层绚烂的色彩。红衣主教抬起头,为这庄严之景惊得屏住呼吸。我和贝蒂也不由得睁大眼睛。 玻璃窗上的图案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神。她双手张开,如同要向世人赋予恩赐一般,满脸慈爱之色,双眸轻阖。虽然这是尤纳利亚的异教,但红衣主教还是被这份神秘之美所打动。他像是拔除掉附体邪魔般,表情逐渐缓和下去,慢慢地将双手交叉在自己胸前。 这并非乞求饶命,而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在向神灵祈祷。 「……最后,你选择当一名聖职者么。你这份虔诚,我深表敬意。」 贝蒂低声说完,转过身离去。我也跟着她,往教会的出口走去。 戈登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 「给神的祈祷结束了吗?」 复仇者无情地宣告道。 「───那我就连你那神一起给宰了。」 少顷,刀刃撕裂空气,一名男子的理想破灭的声音,响彻空荡的教堂。 ◆ 走出教会,仰望天空,一片暗红。 太阳渐渐沉入西边的山脊,将那如同临终哀嚎般的橘红色光芒洒向世界。下方的小镇里,余晖顺着瓦砾的线条,绘出一道道光暗对比之景,向我们诉说着神秘与哀愁。入眼的是一幅美丽而又悲伤的画面。 我正要开口时,贝蒂制止了我。 「───不必现在就讲。」她俯视着夕阳下的小镇,语气平稳地说,「我们约好的吧。一切都结束后,再听你讲。」 这是我们上山前定下的约定。等一切结束后,就对她说出我和怪物的渊源,以及至 今为止发生的事───这样一个约定。 那是一个关于一座边境小镇、一位变成怪物的女孩,以及逃离了她身边的男孩的故事。是一段如果真要讲,那么花上一、两个小时都讲不完的、属于我的过去。大概,这才是她在此次旅行中最想知道的事吧。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乖乖地闭上了嘴。 ……等一切都结束后么。 是啊,我这趟的旅程尚未结束。 「佛勒斯塔小姐,索多先生!」 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回头一看。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正从教会旁的石阶上跑下来。 「你们没事吧!」满脸担忧的上校询问道。 「死里逃生。很高兴看到上校你们也平安无事。」贝蒂边擦拭嘴角的血,边对他苦笑一声。 上校先深深地低下了头,为没能来帮忙一事道歉。当我们被马尔姆斯汀一行人包围时,他为了保护艾斯梅,逃到镇上躲了起来。但在听到枪声后,开始担心起我们,于是下定决心,赶了过来。 贝蒂摇了摇头,坚决不肯接受他的道歉。 「您也有要保护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耸耸肩。难道要说,我们被国家重要人物袭击,而我们反将他一军,反而把他给干掉了?这事根本不可能会告诉他。 「就是被盗国贼袭击了。」我语带讥讽地说道,令哈普沃斯上校露出困惑之色。但在他追问前,一名男子从教会里走出。他用袖口擦拭着沾在脸上的鲜血,不过表情却相当明朗。 哈普沃斯上校吓了一跳,立马掏出枪瞄准他。艾斯梅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我轻轻挥了挥手,表示不用防备。 「放心吧,他不是敌人。不对,就是敌人。」 「到底是,还是不是啊。」戈登边将自己的武器纳入鞘中,边笑着说道。他全身都被刚才自己执行制裁时所溅回的鲜血染得通红。 「……结束了吗?博多因。」贝蒂一脸严肃地问道。 「嗯,我的工作全摆平了。抱歉了,作家小姐,让你担惊受怕了。」戈登随意地颔首。 贝蒂摸了摸自己的脸,「呋呣」一声,陷入思考。 「是呢,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了,作为交换───将你真正的委托人的身份告知我,如何?」贝蒂嘴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但是,戈登面带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了,唯独这个我不能答应。毕竟我是佣兵嘛。」 即使听见他的回答,贝蒂也并未露出沮丧的神色。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知道吧。不对,又或者说……她心里或许已经有头绪了。 「那么,博多因。」贝蒂重新打起精神,说,「既然你的工作已经结束,那我想现在委托你一份新的工作,不知你意下如何?」 「行啊,我无所谓。什么嘛,竟然要雇两个佣兵当护卫,当真是阔气呢。」 「我想要你保护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贝蒂指向哈普沃斯上校他们,「把他们安全护送到蒙多利亚城。」 「吼。那你呢?」 「我已经有护卫了。而且,我还有事要做。」 她将视线转向我,然后又看向教堂的更高处。我隐隐清楚她说的『要做的事』是指什么。 戈登一问报酬,贝蒂便竖起四根手指。 「一周后,你到伊库苏拉的『绿之骑士』来,我在那儿支付你报酬。」 「行吧,我答应了。」戈登不羁地笑着,答应道,「返程路上还能赚点零花钱,我可是很乐意的。但是,你要从哪里得知,我有把他们平安送到了?说不定我会把他们扔在半路上吧。」 「你的人性暂且不论。」贝蒂轻咳一声,「但我相信你能做到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听到前半句话,我感慨万千。通过这一连串的骚动,这女人似乎终于彻底了解到这厮有多异常了。 戈登似听到有趣的事般笑了笑。 「回到伊库苏拉前,你可别挂了。我可不想白干一次。」 「……听到了不,索多。」 「我尽力而为。」我大叹口气,如是回道。 分别之际,哈普沃斯上校握着贝蒂的手反复道谢。 「此恩永生难忘,日后定当还报。」 「这是我自己乐意的。并不是为了寻求回报啦。」 当贝蒂向他身旁艾斯梅弯腰,艾斯梅纤细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merci pour tout,medame forester!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佛勒斯塔小姐……!」 「jespere que tu iras bien,esme祝你今后万事顺心,艾斯梅……」 艾斯梅带着哭腔说道,贝蒂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哈普沃斯上校向我走近,同样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是位很出色的剑士。以后有机会,我们切磋切磋。」 「今后有机会的话再说。」 我耸耸肩,含糊地点头回应。于是乎,哈普沃斯上校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轻声对我说。 「───un jour,vous entrez mes chevaliers《总有一天,我会邀你加入我的骑士团。》」 「……啥?」 听到这句突然冒出来的外语,我皱了皱眉。他的语气听上去相当严肃。但是,哈普沃斯上校离开我耳边后,又露出了和刚才一样温和的微笑。 「那么,后会有期。」 「好了。那么,你就尽量保住小命别挂了哦,索多。」 似揶揄般说完这句后,戈登带着新的护卫对象走了。艾斯梅好几次回头朝我们挥手。 送走他们后,时隔近一日,我和贝蒂两人再次独处。她恢复严肃的神情,对我说。 「那,我们去之前的医院那边看看吧。」 听到这一预料之中的提议,我默默地点头回应。 ◆ 顺着教堂后的石阶前进了一段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处开阔地。此处四周都被巨大的岩石包围着,从下面的街道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在那正中,有一座由石墙砌成的双层小型建筑。那里是距今十年前,我引发了那场惨剧的地点,医院设施。 和下面的街道一样,这栋建筑也已彻底荒废。墙上裂痕遍布,窗户玻璃尽数破碎,处处都能看到血迹。 明明已有许久不曾到访此地了,但那天的情景却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在我脑海中重现。回忆起被幽禁在这个地下室中,变成了怪物的朋友们的身姿。双手想起了将他们斩杀的铁剑的触感。 「这就是那座研究设施吗?比想象中要小啊。」贝蒂仰望着建筑物,小声说道。 她的目的就是这里面的各种研究资料吧。在解开埃塔赫伊这座小镇的谜团时,这些应该都会是重要的参考资料。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我也不知道的小镇秘密。 我是受雇之身。不管过去的身心创伤会对我造成有多大的刺激,只要她想,那我就不得不踏入此地。 贝蒂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建筑物后,点点头。 「那里,那里,还有这里么……呋呣,损坏到这种程度,只要弄掉外侧区域的承重柱就行了吧。」 听着她口中说出的意味深长的话,我困惑地歪起头。 承重柱?就行了?她在说什么? 无视满头问号的我,她慢慢地取下自己的背囊,开始在里面翻找起东西来。 「喂喂,你到底想干嘛?」不知为何,我心间涌起一份莫名的不安,我不由得出声询问道。于是乎她抬起头,露出了魔女般的无畏笑容:「你看着就是啦。」 说罢,她拿着从背囊里取出的某种东西,急匆匆地往医院走去。 「喂,喂!」 「我并不是要进去,放心吧。」 我越来越搞不懂她想干嘛了。不是要进去? 贝蒂在建筑物的外围转了一圈,看起来像是在墙壁和柱子上安装了什么。大概五分钟后,完成所有事后,她走回我身边,然后伸出右手。 「索多,把你的打火机借我。」 「打火机?你要用来干嘛……」 「别管啦,快借我。」 她不容分说地说道,从我手中抢走了燃油打火机,点燃手中像蜡烛一样的东西。但是,她点燃火后我才发现,蜡烛的烛芯才不会像这样在燃烧时发出滋滋声响。 「嘿咻!」话音刚落,贝蒂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往医院方向一扔,然后大喊:「快跑,索多!」 「跑什么啊,喂!」 贝蒂抓住一脸困惑的我的手,疯快地跑 〈六〉追忆似水年华 chapter.6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注:出自于《追忆似水年华》(又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是20世纪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创作的长篇小说。〕 ◆ 玻璃破碎的声音将我从梦乡中唤醒。 阳光已是从西边的窗户射入房中,看来我今天也一个懒觉睡到了中午。我动作缓慢地下床,脱掉睡衣,换上夹克衫。 楼下传来诃德淞夫人的怒骂声。我忍住打哈欠,走下楼梯,果不其然,诃德淞夫人正在后门前斥责着三名少年。 「真是不和平啊。」 听到我的话后,诃德淞夫人转过身来。她仅穿着一件宽松睡衣,披着云肩,从这来看,她似乎也是刚从午睡中被吵醒。或许是因为这事吧,她心情很是不好。 「你还真是悠闲呢,这么大一男子汉,居然一觉睡到中午。」 她的嘲讽使得我很不爽。要我说,她仅仅是睡着午觉就能拿到房租,她的生活要比我悠闲得多。 「又打碎窗户了吗?」我看向少年们,他们一齐点头。诃德淞夫人很不爽地冷哼道:「哼,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了!一群坏小孩总是在后面的空地里打球。我都刻意贴了张声明,要他们别在那玩,可毫无效果,真是烦人!」 「可我们不识字……」 其中一名少年战战兢兢地回道后,诃德淞夫人咽下了后面的斥责话语。 仔细观察,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用工厂工人们的工作服缝补制成的。能去学校受教育的孩子并不多。其大部分的主要原因,都是双亲的收入微薄。 我挠了挠头,大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道:「窗户钱我替你们出吧。你们几个,记住以后可别再去那片空地打球了,我的钱包也不是永远都不会瘪的。」 少年们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诃德淞夫人虽然有些不爽,但还是没有出声反对,似乎是接受了这事。在少年们低头道过歉,然后回去后,诃德淞夫人一脸狐疑地问我:「你最近似乎挺阔气的呢。你应该已经不是佣兵了吧?」 「……有拿到不少退职金。」我模棱两可地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诃德淞夫人兴致缺缺地「哼~」了一声,忍住打哈欠说:「算了,只要你能付上房租,其他事怎样都好啦。」 我仅仅是苦笑了一声。就我个人而言,这份距离感非常好。 「啊,对了。」诃德淞夫人像是忽然想起某事般,拍了下手心,「我烤了比斯科蒂,就放在橱柜里,你自己去拿着吃吧。」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地享用了。」 「蜂蜜在餐桌上,可别吃太多了。」 「嗯,我知道。」 「要喝牛奶不?在地下仓库里,要喝的话就自己去取吧。哦对了,隔壁的维洁小姐送来点西式泡菜,你也拿去吃吧。」 「嗯,好的。」 「光吃比斯科蒂也太单调了呢。对了对了,屋里应该还有腌牛肉,你稍微等下。啊,把那个夹在面包里也挺不错的呢。」 「不是,老板娘,我才刚起来,吃不了那么多啦……」 「你说什么呢!男子汉就得多吃饭,然后勤快地多干活才行啊!你这孩子,真是什么都不懂……!」 不是,我几时成你的孩子了啊。 我仅仅是在心中抱怨了一句,并未将之说出口。就算说出去了,也只会得到别的唠叨。 被诃德淞夫人不容分说的气势所震慑,我强行将摆在餐桌上的食物塞入胃里,然后似飞奔一般离开了住宿地。 ◆ 我漫无目的地一直朝着北方,走在沿岸的商业区内,一直走到沽拉诺淄大江的入江口。坐落于河川占用地的巨大运动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棒球比赛,观战者们不断助威,场面好是不热闹。官方棒球大赛是去年才设立的,如今,已成为一项席卷尤纳利亚东部全域的狂热体育竞技项目。假若你每晚去酒馆,那么没有哪一天会听不到有关这一体育竞技项目的话题,例如什么某处的队伍获胜了,或者是哪只队伍的投手本事不行之类的。 我自己并不是一位热情的粉丝,但还是在入场口付了观战费,买了一杯不怎么冷的啤酒。然后坐在外场席,边慢饮着啤酒边观战比赛。最终一轮,蓝血队的四号选手打出富有戏剧性的满垒全垒打,最终蓝血队以14:12的比分,赢下了对手蛋垒俱乐部。周围顿时响起欢喜和悲伤的吼叫,而我则是皱着眉头,喝掉最后一口难喝的啤酒。 我离开运动场时,夕阳已渐渐西沉。我顺着归去的观战者人流,直接走向商业区的中心部。每去一家饮酒店,就会看到店内都已经满席,于是转身离去,寻找别家店子。但最后,哪家都未能触动我的心弦,于是我选择放弃,沿来时的路返回。 独立庆典的影响也已彻底散去,城中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各式各样的装扮。从街上各处都有传来熟悉的纵声大笑和骂声。这是伊库苏拉商业区常有的通奏响低音。庆典结束,来自诸外国的贵族及商人离去,城里的人们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了吧。 在主街上,我与许多行人擦肩而过,他们一个个的看上去都很幸福。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并未涌现羡慕的情绪。我心中有的,是一种冰冷至奇妙的空虚感。 每穿过一个街区,我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淡去一分。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一些离谱不现实的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变成幽灵,就此消失? ……这甚至不是感伤,而是一种类似于自杀心理的某种情绪。 忽然,我跟某人肩部撞了一下,不由得回头望去。然而,我已经区分不出,刚才跟我撞到的那人到底是谁。伊库苏拉的夜晚,无比热闹喧嚣,同时───这喧嚣也无比的孤独。 ◆ 自我将小说家平安护送回伊库苏拉,至今已过去两周。说句实话,这段时间我一直过得很怠惰。上午和中午在住宿处的自己房间里睡懒觉,中午过后外出,徘徊于街上,直到深夜。这两周每天都是如此。我会这样的要因之一是,我有了一笔不小的储蓄。 在旅途结束,回到伊库苏拉后的第二天,我的银行户口里收到了此次工作的报酬。看到存折时,上面写着的金额吓得我瞳孔骤缩。那笔钱,够我过上半年的小奢侈生活了。 回到城镇后,我再未见过贝蒂。她此时应该正在对着打字机,记录着此次旅途的故事吧。或许,我再不会与她相见了也说不准。我和贝蒂之间的关系是护卫和委托人,仅此而已。一旦这份关系结束,那么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见面了。 当然,此次旅途对我而言,的确有着超出工作的含义。我终于了结了身上长达十年,一直背负着的宿命。我再也没有梦见那一天,也再也没有在夜里,于被窝中被脑内怎么也甩不掉的念头所折磨。 取而代之───夜里我感受到的,是种如同世界与自己之间隔着一面透明墙壁般的诡异疏远感,以及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 尽管现在已经二十一时,然而咖啡店『绿之骑士』的店内仍亮着灯光。虽然门口挂着打烊的牌子,但店门并未锁。我轻轻地打开门走入店内,看到候正坐在吧台后面看书。 「呀~索多,是来喝杯夜间咖啡的吗?」 尽管我的造访很突然,然而候还是语气平和地说道。 我嘴角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其实我是出来喝酒的,但哪家店都吵得跟快沉了的客船一样,我就跑你这儿来了。」 「伊库苏拉的周五晚上,就跟下暴风雨时的大海一样啦。」 说罢,候合上书本,从吧台里取出磨豆机,开始磨咖啡豆,不一会儿便飘出香醇的咖啡豆芳香。 「不好意思了,明明你都已经打烊了。」 「你这话真客套。」候耸了耸肩。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小心思都被他看透了么。 我点燃香烟,吸上一口,边吐烟边说:「我能说句客套话,你就给我感恩戴德吧。」 「那你最好还是别说后面这句话。」 一如往常的还击,令我的心稍感温暖。 我忽然看向放在吧台上的书本。候刚刚就在读这本书。书名是《开拓者们》,著者名处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拿起那本书。 「这本书就那么有趣吗?」 「哈哈哈,封面有多脏就多么有趣。」 说着,候隔着吧台,将一杯腾着热气的咖啡放到我面前。 「的确挺破的。」 「这可是佛勒斯塔先生的出道作,不管反复看多少遍,都觉得这本书有种奇妙的魅力。」 候的语气中开始夹杂起几分热情。虽然我倒也不是没有感到有些不耐烦,但最终还是选择先听听他怎么讲。 「故事、主题、文风始终如一,且水准很高,然而作品的开头和结尾却像是作者换了人一样。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作者在文章里注入的灵魂,前后存在着很大的变化。那为这部作品赋予了极高的深度。或许,这正是因为她在创作该作品时,正处于17岁这一成长期,才偶然引发的奇迹。」 听着他这一如既往的热情解说,我默默地抿着咖啡,脑中反复思考着「奇迹」一词。 ……若真是那样,那还是一个极具悲剧性质的奇迹。 「我真羡慕你啊,索多。先生正以之前的旅行为参考,创作着新书吧?说不定,书中还会有以你为原型的人物登场呢。」 我耸了耸肩,说:「就算有,那大概也是一页就扑街的配角吧。」 候一听,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先生可是很尊重现实感的───我可以跟你打赌,你说的那事绝对不会发生。」 他说这话时,似乎有着某种确信。我领会到他的那份确信是什么,不禁大叹口气。 「……你适合去当侦探啊,真是的。」 「图书馆咖啡店侦探么?不赖呢。」 候似听到有趣的事般笑道,然后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先生有在一旁见证了你的宿命吧。」 我并未说话,轻轻点头。候仍表情温和地继续说。 「我不会强迫你说出来。不过,如果说出来会让你稍微好受些,那我很愿意当你的听众。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你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总有一天,你得把那些事说与某人听,而且,跟我说的话,也不会出现蠢得不行的曲解,我也不会随意泄露给其他人。怎样?」 我稍稍苦笑了一声。 「那是你对我的关怀,还是单纯只是你自己的兴趣?」 「贤者和愚者的区别就在于,看破一件事后将不将其说破哦,索多。」 「嘲讽朋友是聪明人该干的事吗?」 「有时也有例外。」候调皮地闭上一只眼,「更何况咱们谁跟谁啦。」 我轻哼嗤笑了一声,背靠在椅背上,掏出一根新烟,点上火,然后吐着烟雾,讲述起那些事。 那趟旅途的事、红衣主教的阴谋、戈登的复仇计划、埃塔赫伊的事、我出生长大于那座小镇的事,以及───挚爱灵药和佩里诺尔的事。 候一次都未打断我,一直默默地倾听着。在我抽完第三根烟,喝完一杯咖啡时,刚好也把事情都讲完了。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待那沉闷的氛围消散后,候开口说道。 「───现在,我想明白很多事情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事。」 「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向他投去怀疑的眼神,「你有猜到了多少?」 「我刚刚才掌握全部。只是说句实话,在从佛勒斯塔先生那儿听到那座叫埃塔赫伊的小镇的事时,我就隐隐有种直觉,那里就是你的故乡。当然,也有结合你以前告诉过我的你杀死了友人们的事。」 候和戈登很早以前起就知道,我拥有不死之身。不过,我也只是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并未提及过我自己的详细出身。因此,他俩只知道那个伊维尔俢的怪物原本是人类,跟我的故乡毁灭一事有关联。 正因如此,在贝蒂带来委托时,候才会坚决推荐她雇用我吧。 ……这是为了让我能跟我背负着的宿命做个了结。 真是多管闲事瞎操心。 「不过,还真是奇怪啊。」候忽然手搭在下巴处,低头来了这么一句。 「哪里怪?」 「就是戈登啦。」候神情严肃地说,「按照你说的,只会觉得他在事前就已经掌握了各种情报。」 听他这么一说,虽然很后知后觉,但我也感到诧异。这么一想,确实很怪。 戈登这次的工作是「令莱昂皇帝无法再度复活」。换言之,一旦给皇帝注射挚爱灵药,用我的血就能彻底消灭掉他的肉体。但想做到这点,就得知道『挚爱灵药』附带的血液排序,也就是我的血液在排序中处于顶端一事。 也就是说……有人把这事告诉了戈登。 ───可到底是谁告诉他的? 「关于戈登真正的委托人,也全都是谜。你有打听到什么不?」 「就算我去问,那家伙也不可能告诉我任何事吧。」 我摊了摊手,表示束手无策,放弃思考。现在去想那些也于事无补,一切都已是过往云烟。而且,脑力活可不是我专长的区域。 候似是领悟到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换了个话题。 「话说,你跟佛勒斯塔先生见过面了吗?」 我一脸疑惑歪了歪头:「你在说什么?」 「今天下午她来过店里啦。还从我这打听了你的住宿地址,所以我还以为她肯定有去见你。」 贝蒂找我? 「没见过,我下午去看棒球比赛了。」 「棒球?」候一脸傻眼,「工作日的白天去看棒球比赛?你过得还真优闲哈。」 我顿时不爽起来。奶奶的,白天诃德淞夫人也跟他说了同样的话。 「做什么事都是我的自由吧。」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候像是看到自家的傻孩子一样,大大地叹了口气。干,我才想叹气啊。 「下份工作,你还没有找到吗?」 候的询问令我沉默了下去。 于是乎,他眯起双眼,接着问道。 「───还是说,你不知道自己今后该去做什么?」 我移开了视线。 我真心怀疑,这人是不是会读心术。 沉默降临我们之间。墙上时钟的嘀嗒声此时听上去有些吵。简直就像是在告知我,世界并没停止,时间仍在流逝一般。 「───我做得对吗?」我不由得自问道。 候摇摇头。但这并不是表否定。 「世间除了对和不对以外,还有其他的结果。」 他说着,往我空了的杯中注入新的咖啡。 「那件事很暧昧,感觉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反过来说,只要你愿意,那么那就一定会是正确的吧。其中重要的一定是你自己得认同那个选择,这是我的看法。」 我并未回复他。 他大概是出于温柔才那样说的吧。 不过,那句话最终也只是落入我的心底,发出「咔嚓」一声。 我默默地喝着咖啡。 在口中扩散开来的苦涩味道令我稍感空虚。 ◆ 最后,时间还不到二十四点,我便早早回到了住宿处。诃德淞夫人还醒着,正在餐厅里为某人织着夏季毛衣。 「哦,今晚回来得真早呢。」诃德淞夫人见我回来,很是惊讶,「吃过晚餐了吗?」 「嗯,吃过了,谢谢。」 「不过,你还真有点本事呢。」 诃德淞夫人忽然露出另有深意的笑容,弄得我一脸莫名其妙。接着她递来一封厚厚的大信封。 「你什么时候交到那么漂亮的恋人的?」 我想起候说过的话,理解了她在说什么。肯定是贝蒂来过了吧。我挠了挠头。 「才不是恋人啦。这是什么?」 我接下信封,还挺沉的。 「那女孩留下的,说是交给你,你就明白了。」 我完全不明白,一头雾水。那家伙会交给我的东西,除了工作报酬,我觉得是再也不会有别的了。 「对了。」诃德淞夫人突然神情严肃起来,「如果你要搬出去,记得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到时候得去招新的租户。」 「啊?我为什么要搬出这里?」 「毕竟这里住两个人的话,还是挤了点不是?」 我大感烦躁,大大地叹了口气:「那事不可能发生啦。」 在她继续追问之前,我已朝着二楼的自己房间走去。 我走进昏暗的房间里,点燃煤油灯,脱下夹克衫,在床上坐下,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后,才打开信封。果不其然,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纸。 「……小说?」我不禁喃喃了一句。 这是将打字机用的长卷纸裁剪后的原稿。在开头第一页有着贝蒂的签名。而书名则是─── 「《佣兵与小说家》……这也太俗了吧?」 我稍稍苦笑了一声。这大概是她的新作 原稿吧。就算是故事的原型是前些天的旅途,这书名也太直白了点吧。 我吞着云吐着雾,心里思考着一些事。信封中,除了这份原稿,再无他物。看来,她是想要我别废话,赶紧读。连句说明都不写,那女人做事还是那么我行我素。 行吧。反正今晚没能喝到酒,感觉也睡不着。虽然我从未正经读过小说,不过把这当做第一本,莫名感觉挺合适的。 ───而且,如果没有能拿来消愁的东西,那这深夜里的孤独还真不好熬过去。 我把香烟捻灭在墙边小桌上的烟灰缸里,开始翻页,阅读起来。 ◆ 这是她将我们的旅途,直接编撰成小说后的成品。作中诸多设定和详情跟真实情况有出入,但这大概是她有意作的修改吧。 故事始于一位小说家与一名佣兵的相遇。双方的第一印象,全都是那场相遇简直糟透了。然而,因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们最终开始共事。两人踏上了取材之旅,目的地为一座据说是位于荒野尽头、有不死之身的怪物守护的神秘遗迹。 然而,那趟旅途中充满了波折。实际上,有一群异教徒同样正在前往那座已经毁灭的都市,目标则是藏于其中的财宝。那便是一种能让人不老不死的神秘灵药。他们企图利用此物,执天下之牛耳。 途中,佣兵和小说家跟他们多次进行交锋,并每次都反将他们击败。最终,异教徒一行人为击败那名佣兵,雇佣了一名本领高强的剑士。最后,佣兵和小说家,还有异教徒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遗迹。双方在荒野上激斗一场了后,佣兵最终倒在了他们的利刃之下。 异教徒一行人如愿获得了灵药,就像是世界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一般。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已经死去的佣兵复活,在经过一场死斗之后,他击败了异教徒们雇来的剑士。接着,他向小说家坦白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十年前,他曾和恋人一同造访这座遗迹,并一起饮下了能不老不死的灵药。然而,虽然他获得了不老不死,然而他的恋人却因灵药的诅咒变成了一只异形的怪物。他当时选择了逃跑,之后的十年里,他一直深受后悔与责任煎熬,痛苦地度过着每一天。因为能杀死变成不死怪物的恋人的,只有同样喝下了被诅咒的灵药的他。 在佣兵说完自己的身世经历后,遗迹的守卫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面对已经失去自我,化为怪物的恋人,佣兵无论如何也挥不下手中的剑。 小说家对他说:『你现在是我的佣兵,而你的职责是保护好我。』 理解了如今的自己应做何事的佣兵,最终将手中的剑刺入了怪物的心脏。怪物发出哀嚎,倒了下去。然而,在弥留之际,那怪物恢复了曾经的模样,对他说。 『这样就好,一切都已是往事。你必须得向前前进。』 佣兵流着泪,将渐渐步向死亡的她紧紧拥在怀中。同时,一次又一次地向她道歉。但她却是温柔地微笑着,对他说。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灵药的诅咒之下,她幻化成砂,随风飘散。在目送着她离去后,佣兵站起身来,后悔着过去,为丧失感所煎熬,以她最后留下的话为杖,再次向前迈步。 ───这,就是一篇讲述了那些事的故事。 ◆ 当读完最后一行字时,一道热泪滑过我的脸颊。 ───啊,是的。 这个……这篇故事,就是我所渴望的东西。 长达十年的流浪和一连串的后悔。 无数个夜晚里,都在深受来自心理上的煎熬,脑中都在想着总有一天必须得结束掉这一切。 而在这一切的终点,我所渴求的只是一丝救赎。 没错───到头来,我还是想从佩里诺尔的口中再听到一次她的话。 如果可以,我想要听到原谅的话语。 想要听到能让我在这永无尽头的人生道路上,再度向前迈进的,那种如同火把一样的话语。 我曾还抱有幻想。 幻想着说不定她会恢复自我。 幻想着她也许会回想起我来。 幻想着她或许能取回人心,哪怕只有少许。 但结果,并未发生任何一件富有戏剧性的事。 她并未恢复自我。 也一句话都未说。 什么都未曾诉说。 以只野兽的身份。 死在了我的手中。 是我亲手杀了她。 只要一句话就行了。 只要一句话,不论说什么都行。 不管是埋怨哀叹,还是饱含爱意的话语,全都可以。 只要她说出来,我就能以此为支撑,再一次振作起来,去直面今后的人生。 然而一切都只是我的奢求。 到头来,留给我的甚至不是绝望感,而是空虚感。 没错……这是一篇毫无救赎的故事。 ───那就是我在现实里最终抵达的终点。 然而。 尽管如此……!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为什么。」 我最想要听到的话。 「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对着她所著作的小说。 对着我曾渴望的愿望。 对着不曾实现的幻想。 我不禁哽咽哭泣落泪。 我实在忍不住不哭泣。 曦光从窗户射入,将我包裹在一片温暖当中。 ───不知不觉间,天已拂晓。 ◆ 也由于今天是周六,午后的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前人来人往,比肩接踵。我挤在人群中,看了眼站前的钟楼。跟上次不一样,今天来的时间刚刚好。 贝蒂跟上次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翻阅着一本小开本书,等待着我。距离上次与她见面,已经过去两周了。一看到我,她便跟以往一样,露出魔女般邪魅自信的笑容。 「居然没迟到,看来你还是有最基础的学习能力的。」 她说话还是那么高高在上,我冷哼了一声。 「作为一名绅士,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是绅士,那么应该比淑女先来会合地点。」 她回敬的嘲讽,使得我脸色沉了下去。唉,好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怠倦感了。 「……既然你来这里了,也就表明你有读到最后呢。」 我撇开视线,「嗯」了一声,点点头。 在贝蒂寄给我的原稿里,最后一页上有用她的笔迹写着一句话。 『明天十三点,到最开始的会合地点等着。』 我有些无语,说:「如果我没看到最后,你打算咋办啊?」 「没想过,我相信你会读完的。」 她双眼望着我的脸庞,看上去她是真心那么认为的。我挠了挠头,小声说。 「……小说很棒。」 「是吗。」 「嗯。」 「哼哼。」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虽然不是详细的阅后感,但我简洁直白的感想,博得了她开心一笑。烦躁,看到她这副样子,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我恢复严肃的神情,问:「然后呢?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嗯,找你签个名,证明此次工作已经结束了。要不然你之后来跟我闹没收到报酬,那我可受不了。」 说罢,她递来一支笔,和一张密密麻麻都是字的纸。我面露不快,接下那些。 「我才不会那么做啊。」 说着,我随意看了眼纸上的内容,便签上自己的名字,将之递回给她。她接下那些后,满意地点点头。 我大叹口气:「你把我叫出来,就为这点事吗?」 「不,还有一件事。」她眼中有锐芒涌现,「为了真正地结束掉我们的旅途。」 我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啊?」 「在写那部作品时,我无数次回忆之前那次旅途。我越是思考,无法理解的地方便越多。我把你叫出来,是为了给那一切都画上休止符。你有权利见证这事。」说罢,她转身往外走去,「走吧,索多。」 「你说走……走去哪啊?」 贝蒂神情严肃地答道:「去暗中操控着此次事件的人───一切事情的黑幕所在的地方。」 ◆ 迎宾馆前,等着我们的不是警备兵,而是一名女骑士。 「───我就想着你们快要来了。」维莉蒂微微一笑,说道。 然而与之相反,贝蒂则是依旧是绷着个脸,开口说道:「那就带路吧,维莉蒂。」 听到她这不容分说的语气,维莉蒂仅点了头。她直接默默地穿过迎宾馆的大门,并未走向正 门,而是走向庭园那边。我们则是跟在她身后。 维莉蒂并未回头,对我们说:「她明早便会乘班机前往东大陆进行外交。我就想着,你们如果要来的话,大概只会是今天来。」 我不禁问道:「难不成你从早上起,就一直在等我们?」 「这是我能做到的些许忏悔。」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沉痛。但贝蒂一句话也未回复,仍阴沉着脸,盯着散步小道的前方。 不久,我们来到庭园中最开阔的一块区域。午后阳光倾洒于一片草坪之上,草坪中布置着一张白圆桌与几张椅子。 有一人正坐在圆桌前,优雅地抿着杯中物。 看到那道身影,我一阵愕然。 那人察觉到我们的来访,放下茶杯,柔和一笑。 「恭候您两位多时了,佛勒斯塔先生,还有索多先生。」 我是第二次见到那张脸。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视掉我的提问,贝蒂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说来唐突,但我想请教一个问题。艾斯梅?沙林杰,不对……是诃梵蒂雅聖女。」 她眼中闪烁着锐芒。 「───你是从『西历几年』来的?」 ◆ 诃梵蒂雅聖女很平静地抿着杯中的红茶。她这副成熟的模样,跟以前我和贝蒂一起与她会面时,判若两人。更别提在那座山里,躲在我们身后瑟瑟发抖的艾斯梅了,我完全想象不到她俩居然会是同一人。 「两位请坐吧。先喝杯红茶,有话之后再说。」语气游刃有余地这么说后,聖女微微露出一个成熟的微笑,「呵呵,这样子说话,总感觉有些像是菲利普·马洛呢。」〔※注:出现在雷蒙德·钱德勒所有的7部长篇小说以及一些短篇小说中的人物,例如《长眠不醒》、《漫长的告别》、《重播》等,是一名私家侦探。〕 我和贝蒂并未去管她这句话的含义,在她的邀请下,坐在她的对面。刚坐下一小会儿,我便看向维莉蒂,不自禁开口问:「你一早就知道一切吗?」 女骑士目光低垂,重重地点头。 「……我不会辩解。一切,都是出于我的忠诚。」 她的视线投向贝蒂。 「只是,我想向你道声歉。对不起了,贝蒂。」 贝蒂凝视了一会儿低头道歉的维莉蒂,不久,似放弃责备她般小声叹了口气。 「之后再问你内情。」她表情略微舒缓,「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是这点事就能破坏的。算你欠我一次。」 女骑士闻言,露出安心的表情。 「真是一段美好的友情呢。」 似嘲笑般插嘴说这话的,是坐在我们对面的聖女。 「我都有些羡慕了。毕竟我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能真心相信的人。」 「这个世界」一词,带着一种奇妙的感觉落于谈话桌上。贝蒂向她投去愠怒的视线。 「我很怀疑,在你以前待的世界里,究竟有没有人会信任你。」 「呵呵呵,看来我彻底被您讨厌了呢。」诃梵蒂雅掩着嘴角笑道,「不过,还请不要误解,我是佛勒斯塔先生您的粉丝一事可是真的哦。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小说家。」 「马尔姆斯汀也说过类似的话。」贝蒂嘴角勾起一道残忍的微笑,反唇相讥道,「他最后被人砍掉脑袋,死掉了。」 「那我可得小心点,以免重蹈他的覆辙。」 聖女语气温和地说道,将茶杯放回茶碟上,发出一道清脆声响。似乎是以此声为契机,她眼中泛起一抹锐芒。 「───我们进入正题吧,贝蒂珞恩?佛勒斯塔先生。在我回答您先前的问题前,能否请您先告诉我,您是如何得知此次事件的黑幕是我的?」聖女看向仍一脸困惑地皱着眉头的我,「而且,也有人跟不上话题。」 「……行吧,也算是为了确认情况,我便讲讲吧。」贝蒂在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开口说道,嘴角扬起一丝自虐的微笑「讲讲,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佣兵和小说家的故事。」 ◆ 「从一开始,我们此次旅途的起因,就已经被你给安排好了。」 贝蒂一开口便从这句话说起。 「被安排好了?什么意思啊?」 我重复了一遍后,贝蒂竖起一根手指。 「你试着回忆一下。我打算前往伊维尔俢、埃塔赫伊的契机,是向那位艾达纳科的流亡军人取材一事。但是仔细想想,他在流亡至我国后还不到三天,而且还受到过教皇厅的正规审问,居然就能接受区区一名小说家的取材,这事有些不自然。更何况,他曾经可是服务于联邦军部的。一般来讲,教皇厅会将其牢牢控在手中,整整审问上一周。」 贝蒂眼神锋锐地盯着对面的聖女。 「那是你的安排吧?」 「我为何要那么做?」 诃梵蒂雅噙着从容的微笑反问道。贝蒂听后,很是不爽地咂了下舌。 「你少在这里装傻充愣。是为了让我───不对,是为了让索多去埃塔赫伊吧。」 ……让我去? 「逃亡者的到来,导致你害怕两件事。其一是魔山里的不死怪物───不对,正式上,还是叫她佩里诺尔吧。你害怕她的存在传至艾达纳科联邦。其二,便是马尔姆斯汀的谋略。」 说着,贝蒂竖起两根手指。 「这两件事全都超出你的预料。随着艾达纳科联邦的内乱加剧,不仅仅是沽拉诺淄大江那边,选择翻越伊维尔俢山脉前往我国的难民有可能会增多。如果联邦政府为防止那事发生,而派追踪部队前往伊维尔俢,而他们还同佩里诺尔遇上,那么情况将会一发不可收拾。毕竟一个不好,便会让联邦政府知晓不死药『挚爱灵药』的存在。假如军事大国想得到那药,那么肯定不会只是在国境边缘小打小闹一下便结束吧。」 接着,她屈起一根手指。 「然后,是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那能说成是谋反的野心,从某个方面来讲算是颠覆国家。一旦旧皇帝复活,击碎尤纳利亚的信仰,那么连你这位聖女的地位也会变得岌岌可危。但你又无比需要如今的地位,我可有讲错?」 「完全正确。」聖女满不在乎地答道,「不愧是佛勒斯塔先生,洞察力果然过人。」 贝蒂目光中仍充斥着不信任和愠怒,怒视着聖女。明明是我们在逼问她真相,然而现在的主导权却像是掌握在她手中。 贝蒂再度停顿了一小会儿,似是在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接着说。 「因此,你此番的目的有三。杀害佩里诺尔、彻底消灭莱昂皇帝,以及抹杀马尔姆斯汀。想达成这些,索多的血是必不可少的。」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那戈登真正的委托人是……!」 贝蒂点头肯定了我的话。 「正是那样。他曾去过伊维尔俢,对马尔姆斯汀怀有杀意,且跟索多有联系。对你而言,戈登?博多因简直就是理想中的人材吧。」 诃梵蒂雅似是一直在等这个答案般,轻轻点头,接着答道。 「是的,以佣兵身份雇佣博多因先生的也是我。一切都如佛勒斯塔先生所言,我利用他,令先生您和索多先生见面。毕竟就算我一直默默等待着,索多先生也是不会去伊维尔俢的。」 聖女似揶揄般说着,并看向了我。尽管她的表情依旧平和,但她的眼神冰冷得令人后背发寒。这完全不像是一名十多岁的小姑娘会露出的表情。 就在这时。 「───博多因是位非常优秀的人材。」 突然从我背后传来第三者的声音。我连忙回头望去,便看见一名身着骑士团白色团服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在执行任务时,不会带有一丝犹豫。我都想将他收入我的部队里了。只不过在这一点上,索多,你也是一样的。」说着,他对我露出微笑。 我一阵愕然,喃喃说出曾经他告诉我的那个名字:「哈普沃斯、上校……!」 「抱歉,那是执行任务时用的假名。职务时用的名称是西摩亚。」说着,那名男子诚恳地向我们低头致意,「我是第零骑士团团长,西摩亚?谜拉格。再次请多指教。」〔※注:mirage,海市蜃楼、幻想之意。〕 第零骑士团───团长? 这名站在我背后的男子,看上去远比以前见到他时更加高大。在那座山里见到他时,他的站姿像是一名老练的军人,而现在远比当时显得要更冷峻,非要说的话,给人一种类似于精密机 械般的印象。他对我露出的微笑,也看上去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等、等等……!」我满脑子困惑,同时小声整理情报,「你是团长,也不就是说,在那座山里被我和戈登杀掉的那群人全都是你的部下……?」 这样一来,也就等同于,这人眼睁睁地看着部下在自己眼前被人杀害。然而,他───谜拉格却满不在乎地答道。 「是的。我们各为其主,各司其职,最终迎来那种结果,仅此而已。」 看着这名嘴角噙着微笑的男子,我感到一种类似战栗的厌恶感,不禁怒视着他。 「你这也配得上算是一名将领吗……!」 「呋呣,竟然会为此事而义愤填膺,看不出来你还挺重情谊的。但,这就是我们第零骑士团。一群精密、锋利且可替换的齿轮。这正是我们的存在证明。而且,这世上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吧。」 说到这里,他仍面色平和,向我伸出手。 「我对你的能力评价非常高。那份不死性无比『强大』,能够推翻一切战略战术。你可还记得在那座山上,我在分别时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并未回答。他继续说。 「『总有一天,我会邀你加入我的骑士团』。索多,你意下如何?是否愿意与我一同,为尤纳利亚而挥剑奋战?」 这话使得我咬牙切齿。我不禁心生出一种冲动,想提剑砍掉眼前这只向我伸出的手。我抑制住这份冲动,拍开那只手。 「───我就是死也不会在你这王八蛋手下干活。」 从口中说出的,无疑是我的真心话。 我脑海中闪过一名为了保护部下,毫无尊严地额头紧紧磕地的男子的身影。我一直都在追逐着那名男子的背影,对我而言,眼前这人根本不值得我托付性命,我也根本不可能把自己性命托付给他。 「是吗,真是遗憾。」 谜拉格脸上并未露出一丝沮丧的神色,仅仅是收回伸出的手,苦笑了一声。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们父女俩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将视线投向聖女那边。 「也就是说,你为了见证事情的结果,甚至还特地雇佣了这种护卫,来了趟长途旅行,前往伊维尔俢是吗?」 「我忘了一些东西在那里,正好可以过去拿回来。」聖女仍苦笑着,语气顺畅地继续说,「那确实难称得上是一次舒适的旅行,但也算不上很长途。毕竟在您两位出发的第二天,我们便已抵达蒙多利亚城。在您两位抵达前的数天里,我悠闲地享受了下观光。」 我感到有些不爽,皱起眉头:「你少在这扯些无聊的玩笑。一天时间,根本不可能从伊库苏拉跑到蒙多利亚。」 「这可不一定。」这时,贝蒂插口说,「她所讲的恐怕是真的,索多。」 「……什么?」 贝蒂神情认真地对一脸怀疑的我说:「不能用我们的标准去判断他们的移动手段。你回忆一下,在草原里遇上的四人讲的话吧。」 在她提到这事前,我完全把那些全给忘了。说起来,在此次旅途中还残留着一个未曾解开的谜题。我不禁喃喃道:「低嗥怒吼、野兽……」 没错,那四名夜贼,也就是丈他们曾见到过一只双眼发光的野兽。那玩意儿在我们抵达草原的前天,极速沿公路北上。 「在埃塔赫伊里找到的一些报纸上,也有登载着那一『交通工具』的情报。」贝蒂继续说,「你们用的,恐怕就是那个吧。」 聖女闻言,似是感到有趣般轻声笑了起来。 「是这样啊,居然有被人目击到,我还真是粗心大意了。虽然这事在我意料之外,不过也就是会导致出现一些都市传说而已吧。」 聖女突然轻轻举起她纤细的右手。 「───我便特例让先生您也见见吧。」 诃梵蒂雅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紧接着发生了令人怀疑双眼的现象。 骤然,聖女背后的空间发生异变,背景的一部分犹如沙粒般崩塌。待一切异变结束后,不知何时,在那儿停放着一辆形似车辆的白银色物品。其体型略小巧于公共马车,整体模样呈流线型,全身覆有精致打磨过的铁板,且装有四个远比马车车轮要粗大的车轮。 比起未知事物的出现来,刚才发生的现象更令我吃惊不已。这可是未知事物突然之间出现在了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里。 看着陷入愕然中的我,聖女呵呵轻笑道。 「这并不是魔法哦。这车原本就一直都在这里,只是我稍微改了下光线的折射,让人看不见它而已。」 「……在我们看来,这与魔法相差无几。」 就连那个贝蒂都惊得目瞪口呆。在轻咳一声后,贝蒂问道。 「───那便是你们那个时代里,取代马车后的交通工具吗?」 「虽然四轮触地式有些落伍了就是呢。」聖女耸了耸肩,「不过,这种交通工具的确在人类历史中占据过一个时代。这是搭载有内燃机的自动汽车。我想想,在这个时代里,再过上十几年,这种车辆应该就会问世了。如果史实无误,引擎大概是五年后问世。」 「内燃机?」我不禁出声说,「难道是东欧研发的蒸汽自动车吗?」 我想起以前不知是在报纸上,还是别的媒体上得知的情报。我记得在哪听过,蒸汽机的研发已取得突破,原本都是装在列车等机器里的蒸汽机,现已能搭载于小型车辆上。 但是,聖女像是嘲笑我的发言般,摇摇头。 「怎么可能。蒸汽机不过是种徒有力量,但非常没有效率的机械。内燃机的动力可是更加高端的石油化学工业制品汽油哦。」 说到这里,她似讥讽般,歪嘴一笑。 「虽然在我那个时代里,那也是种落后时代的产物。不过,凭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能实现的,这就是极限了。」 我不禁大叹口气。这些不断蹦出来的超乎我理解的单词,使我开始有些不耐烦。 「……从刚起来,你张口闭口就是『时代』怎么怎么的。」我为了发泄心中的烦躁,开口说道,「也该告诉我们,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了吧?」 先前亲眼见到的不似此世间之物的异常现象,还有那些无法理解的科学技术和理论。如果有人跟我讲这是魔女弄出来的,我现在说不定真会信。 但回答我提问的却是贝蒂。 「───索多,她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对,是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小说家笃定道,「她来自于一段与我们的历史不同的历史。」 ◆ 「与我们的历史不同的历史……?」 这无比出人意料的单词,使我哑然。但贝蒂的神情无比严肃,她继续说。 「严格来讲,或许讲是『一个历史与我们的世界不同的世界』的『远未来于现在的年代』要更准确些吧。」 我基本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甚至就连那些话蕴含的画面,我都想象不出来。 聖女再次打了个响指:「不愧是当代独一无二的天才小说家佛勒斯塔先生。有着出色的推理能力和想象力,更关键的是,还有着能跳脱固有视角的思考结构。」 如同一名找到玩伴的孩童般,聖女开心地笑道。 「不过,我想您应该知道,想证明一件事的真伪还需要说出根据吧。」 「……行吧,那我便给解释一下。」 贝蒂颔首同意,从自己的包中取出皮革剪贴薄,放于桌上。 「为我提供了线索和方向的,是在埃塔赫伊小镇里发现的一些资料。」 她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有着某篇眼熟的报纸报道。 我不禁插嘴问道:「这是……那份写有那场市民暴动怎么了的报纸吗?」 「嗯。但是,报纸并不仅仅只有那些。」 贝蒂继续翻动页码。 「1861年,萨姆特要塞炮击事件导致南北战争爆发。1862年,林肯总统大量处决达科他苏人。接着是1869年,开通横贯大陆铁道。」 她所例举出来的,全都是些陌生的名称。在一脸诧异的我旁边,贝蒂语气笃定道。 「尽管细节上有出入,但这些事件的大致内容以及年份都同史实一致到诡异的地步。1861年挞抹肃要塞事件。1862年,教皇敕令一齐处决旧帝激进派干部。接着是1869年,横贯大陆铁道竣工。虽然历法称呼并非正历(anno eustace),而是西历(anno domini)。」 「仅听那 些,会觉得是以史实为原型的虚构小说。」聖女愉快地插嘴说,「架空的假想年代记。这不也是一大出色的小说分类吗?」 「重要的是后面的事情。」 贝蒂继续翻动页码。 「1876年,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获得电话专利。」 那一年份听得我瞳孔骤缩。那份报道中记载着的,是距今三年后的日期。 「读到这一报道,我十分吃惊。这跟我的友人,电信学家亚历山大·拉姆贝尔现正在钻研的『利用导线传输声音研究』一模一样。」 那事我还隐有印象。那是在我跟贝蒂踏上旅途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在那片草原上,围坐在篝火旁,她同我说起过的事。我看向那份报道,上面记载着一篇文章,形似关于一个有些复杂的机械的说明。 贝蒂眼中泛起锐芒。 「───为何毁灭于十年前的小镇里,会有如此细致地写有未来最新技术的虚构文章?」 诃梵蒂雅并未回答,仍平静地噙着微笑,似是在等贝蒂的下文。贝蒂似回应她的要求般,继续说。 「此外,还有好几份有关未来的报纸。西历1879年太平洋战争、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接着是1940年开始的中东战争……基本上都是些战争相关的报道,不过在这个世界里,有识之士现今已预测到了其中几场战争的爆发。例如马尔姆斯汀,他就预料到今后有可能会爆发世界规模的大战。」 「不论在那条历史线上,人类的历史都沾满鲜血啊。」聖女苦笑着道。 「历史线」这一单词,听上去很是莫名其妙。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些报纸报道全都保管在佩里诺尔家中。她父亲,不对,那座小镇里的大人们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回想起十年前那一天,我在教会里从艾格勒迪迦神父那儿听到的事。埃塔赫伊一族、长达80年的研究、不老不死的灵药。事到如今,那些谜题犹如风暴般,令我心绪烦乱,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毛骨悚然感正涌上心头。 「顺带一提,最新的报纸,记载着西历2145年,一个名为俄罗斯的国家的杜布纳粒子加速器发了事故。自那以后的报道,一个也没有。」贝蒂说着,合上剪贴薄的最后一页。 聖女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轻轻点头,然后说:「我姑且补充一下吧。纽约时报自2146年,便不再从事纸质媒体事业。找不到自那以后的报道,也实属正常。」 「───也就是讲,上面提到的事,全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贝蒂立即追问道。 聖女毫不犹豫地点头。 「正是。」说着,她竖起一根手指,「而那些报纸被保管于埃塔赫伊小镇中,这件事又指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嗯,是关于埃塔赫伊原居民们的吧。」贝蒂如同接过聖女的话般,答道。 接着,她取出新的一堆纸放于桌上。那是我以前看过的,来自于那位逃亡军人的资料───我父亲尤瑟?忒艾尔武的手记。 「一开始读这个时,我最先感到疑惑的,是每篇记录里的年份。」 贝蒂翻动页码,逐一指出写在本子内那些年份。 「手记最后结束于『80年』这一年份。现在是1873年,因此这肯定不是正历年份的后两位数。换言之,能推测出这是以他们眼里的『某种事物』为标准的『第80年』。对了,索多,我现在问你一件事。」 突然被叫到名字,我旋即看向她。 「什么事?」 「你是在几年前离开埃塔赫的?」 「几年前……我想想,正好十年前。」 这一回答似乎正式她想要的,贝蒂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也就是讲,这一年份的起始点是正历1873年的『90年前』。『正历1783年』正巧发生过一件大事件。」 或许也是因为以前被候彻底小瞧过吧,我立即想起了那件事,答案脱口而出。 「是莱昂皇帝驾崩的那一年。」 然而,贝蒂却慢慢摇了摇竖起的那根手指,表示否定。 「没错,但很可惜并不是正确答案。正确答案是流传于旧霞浦州的『降星山传说』。索多,那晚你也有听过这事吧。在莱昂皇帝被讨伐掉时,无数颗流星坠落在伊维尔俢的山上。」 「说来还真是……」 我回忆起踏上旅途的第二天晚上,在跨过州境后抵达的驿站小镇里,那位体态均匀的女店主告诉我们的流传于当地的一件往日传说。贝蒂接着从包中取出别的资料。 「这是从佩里诺尔的父亲阿格洛瓦尔?泽罗的住处里带回来的资料。里面有一些日记,似乎是他们祖父写的。」 聖女闻言,扬起了单边的眉头。 「哦,在搜那栋房子时,我还以为我们全都收回了,原来还有漏掉的么?」 但她的语气很平静,根本没有在懊恼自己的失态。 贝蒂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最开始那群居民来到埃塔赫伊时的情况,里面也有详细地提到哦。『就如同天使的降临一般,我们与光一同降落至此地。』时间地点如此一致,肯定并非偶然吧。」 听闻此言,我有些动摇。这么说来,也就是…… 贝蒂如同读取到我的想法般,点头道。 「───你想得没错,索多。埃塔赫伊一族是来自于异世界的人们,而你则是那一族最后一位末裔。」 听到那些,我大叹口气。比起惊讶,厌烦情绪要更多些。真是服了,我又多了一个超莫名其妙的出身。不过─── 「不过,听到别人说我是不死之身时,比听到这个要更受冲击啊。」我自嘲地扬起嘴角。 贝蒂看着我这副态度,似安心了些许般微微一笑。 ……啧,这家伙该不会以为这点小事,就会让我郁闷吧。 贝蒂重新看向聖女,正襟危坐,说:「并且有目击情报称,距今十年前,又有一颗流星坠落在伊维尔俢。」 那也是那位女店主告诉我们的。 「───那流星就是你吧,诃梵蒂雅。」 贝蒂指向眼前的聖女。而聖女则是平静地回道。 「您可有证据?」 「并无。关于此事,全是我的推测。」贝蒂很干脆地说道,「但我坚信此次故事的真相就是那个。」 「也就是所谓的小说家的直觉吗?」聖女动作优雅地轻轻撩开自己的头发,「原来如此,创作者的灵感尤其是在此次这种超出现实的案件里,往往都会直指真相。」 「来整理下情报吧,诃梵蒂雅聖女。」贝蒂开始总结话题,「十年前,你大概是在埃塔赫伊毁灭后才到伊维尔俢的吧。你在看过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镇里的资料后,得知了挚爱灵药及索多。之后,你便下山,使用『奇迹之力』,获得了聖人的地位。」 「可如果是十年前,那我当时可才四岁哦?」 「说得像是你现在才十四岁一样。」贝蒂对聖女的挑错冷哼了一声,「少在这装傻充愣吧。只要使用你们手里的『奇迹之力』,返老还童简直轻而易举吧?」 对此,聖女似心满意足般大呼一口气,将全身依靠在椅背上,然后回答贝蒂说。 「也行吧。原本我就打算在您来时,便阐明一切,既然您已推理到那种程度,那么我说起来也轻松。引导受囚的少女(贝蒂珞恩)本就是森林聖女(诃梵蒂雅)的职责。」 诃梵蒂雅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然后告知道。 「───您的推理完全正确,贝蒂珞恩?佛勒斯塔。我是出于『某个目的』而来到该世界线的篡改历史者。」 ◆ 「话说回来,佛勒斯塔先生可知『连理枝』?」诃梵蒂雅突然问道。 「我记得是一种从树干长出的树枝,由于某种因素,朝着树干的方向生长,最终同树干合生在一起的现象吧。这在自然界还挺常见的。你问这做甚?」贝蒂尽管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答道。 「现在,我们两个世界的历史线,正发生着与那连理枝同样的现象。那便是我现在处于此处的原因。」 「同样的现象?」 「是的───那就是一种叫做『交叉时间点激发(crosswhen conflict)』的现象。」说罢,聖女往自己杯中注入新的红茶。谜拉格团长则将黑色陶器烟灰缸放置我的面前。聖女微笑道,「我会将一切都说出来───这事说来话长,还请随意 点,慢慢听我讲。」 我讥讽地冷哼了一声,从衣内兜中取出烟。 「今天可是会说上一宿的,还请打起精神,莫要中途睡着了哦。」 诃梵蒂雅轻声笑着,抿了一口新红茶。 「首先,来说说我们世界的历史线吧。」 接着,聖女开始缓缓讲述起来。 「我原本所处的时代为数百年后的未来。人类已解析完基因和基本粒子,更还解析清楚宇宙的一部分内容。非要说的话,跟工业革命过后的这个时代相同,属于第二次『进步之预兆』时代。人类这一种族进入了新的时代。」 诃梵蒂雅说到这里,目光停在我眼前的烟盒上。 「比起用话语来说明,还是请您两位亲眼看看能理解得更快些吧。索多先生,能给我一根烟吗?」 我一阵惊讶,瞪大双眼。 「喂喂,未成年人不能吸烟吧?」 「刚才我也有说过,原来的我并非未成年人哦。而且,我也并不是为了嗜好才问您要烟。」 「索多,给她一根。」 贝蒂也催促我,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根递给聖女。在递过去后,我才发现那是最后一根,不由得咂了下舌。 聖女将那根烟举至与眼睛齐高处,然后轻轻闭眼,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 接着,烟的前端忽然猛地燃起,转眼之间,一根烟便彻底燃为灰烬。聖女举着残余下来的烟嘴给我们看,微笑道:「刚才展示的,是一种以人类的意志干涉物理法则,引发各种现象的技术。刚刚只是燃尽一根烟而已,但只要我想,还能引发更大的现象。」 我和贝蒂都惊愕得目瞪口呆。我并不是搬用贝蒂的话,但聖女说的那些事简直就是魔法。 「那……」贝蒂心中震惊,问她,「也就是讲,在你原本所处的时代里,人类这一种族已经进化了是吗?」 「并没有。这并非先天性能力,而是科学技术大系之一。我们研究出人类能用肉体凡躯干涉构成万物的一部分成分的技术,仅此而已。非要说的话,就是解析完历史及传说中出现过的『魔法』和『超能力』,并将其更改加入『科学』这一领域。」 说罢,聖女将仅剩下烟嘴的烟置于烟灰缸上。我仔细地观察地那个。在吸嘴的前端处还飘起些许烟雾。可以确定,这并非戏法。 但是,我旋即极度不屑地冷哼一声:「的确有点惊人,但这不就是点个火而已吗?只要用打火机,一样能做到吧。」 「哦,是吗?」聖女意味深长地微笑着,「那么,这样又如何呢?」 聖女的话音刚落,烟嘴便突然微微闪烁起来。紧接着,烟草燃尽后剩下的灰烬朝着吸嘴聚合,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模样。眨眼之间,一根崭新的香烟躺在了那儿。 「这事,打火机就做不到吧?」我彻底哑然了。聖女继续说,「自然,既然是一种技术,那么便不会是任何人都能使用的。使用者需要理解其理论,且自身具有一定的才能,在经过训练后,才能初步引发刚才那类现象。实际上,能做到这事的人并不是很多。」 「原来如此。」贝蒂说,「我明白来龙去脉了。你之所以来到这个时代,原因是因那份技术引发的『某件事情』。」 聖女感到意外似的挑了挑眉头,最终,嘴角扬起一抹魔女的微笑:「您察觉得真快。」 「哼,听到你刚才举的连理枝的例子,我便大致猜测到了。人类若是获得那种万能的力量,那么事情的原委,大致都能预料出来。人类的欲望最终追求的只有一件事。」贝蒂兴致缺缺地说后,眼神锐利地眯起双眼,「也就是改变过去───不对,是篡改历史吧。」 诃梵蒂雅聖女双肘撑在圆桌上,两只小手交叉于脸前,点头肯定道。 「正是如此。」 笑容从聖女的脸上消去。 「我所生存的历史线,由于某人篡改历史,现已被逼入濒临崩溃的困境中。」 ◆ 「───时间旅行。」 聖女最先说出了那个词。 「那是自古以来,无数科学家、物理学家反复研究、思考的人类梦想之一。我所处的那个时代里,为实现那一梦想,诸学者建立了十七种理论,但最终实现的,是最为正统的一种理论───运用超光速粒子,破坏相对性原理。」 聖女神情肃穆,呐呐道。老实说,我听得满头问号。贝蒂也一脸不快似地眉头紧锁。 「关于其原理,便跳过不提吧。」聖女看着我们,面露苦笑。 「你真是位懂事理的聖女殿下哈。」我很不爽地回道。 「赞同。挑重点讲。」贝蒂也很不快地冷哼了一声。 聖女说出的复杂难懂的未来科学,恐怕并不是生在当今这个时代的我们于一朝一夕之间便能理解透彻的。哪怕是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的小说家贝蒂珞恩?佛勒斯塔,也同样如此。 「我明白了。」聖女同意道,「那么我便配合您二位的水准吧。」 那句听着像是嘲讽的话,使得贝蒂厌恶地蹙起眉头。聖女装作未发现那一点,重新开始往下说:「总之,我们成功完成了时间逆行实验。人类不仅仅拥有空间这一可动领域,更还掌握了时间这一新的可动领域。但与之相反,这自然也是一项需要戒备的事项。」 「时间悖论。」贝蒂突然说,「───哈尔?艾莉斯也有提到过,那是一种因对过去的干涉,而出现于现在的矛盾。」 「没错。」聖女肯定道,「各国政府畏惧时间悖论有可能会导致『现代』崩溃,对时间逆行制定了严格的相关规章法条。但不论在哪个世上,都不缺违法犯罪者。」 我感觉此时,聖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情绪波动。那是焦虑,以及───后悔。她继续说:「实际上,也有人认为时间悖论并不可能发生。他们认为在改变过去时,那一历史线不会与现在连在一块,而是会延伸向完全不同的未来。这也就是所谓的平行世界理论。事实上,至今为止研究者做过的改变过去,并未对现在造成任何影响。」 「但是。」贝蒂在这时突然插嘴说,「那件事突然之间发生了,是这样吗?」 「……是的。那正是被称为『交叉时间点激发』的大灾难。」 我向后依靠在椅背上,双手抱于胸前。一旁的贝蒂则是兴致盎然地身体微微前倾,倾听着聖女的话。 聖女接着说:「最先发生的异变是人们的记忆出现混乱。原本昨天都还不认识的人,今天自己脑中却有与其相关的记忆,又或者是相反,原本昨天还认识的人,自己却完全记不得对方了───既视感和未视感混淆在一起,袭向人们,整个社会陷入了突入其来的混乱当中。与之并发的,是所有档案出现悖论。所有电脑因自我矛盾,不断弹出报错,电子数据大多数都出现故障,无法读取。是的,仅短短一天,人类社会的机能便彻底停止了。」 直到刚才,我还听得很不耐烦,但现在却不禁屏息凝神地听着那些事。 原本昨天还认识的人,自己却完全记不得对方了。 那种感觉,我完全无法想象,但感觉如果那种事发生在全世界,那当真是件非常非常恐怖的事。 「但是,灾难远不仅仅只是这些。」聖女眯起双睛,「一种拥有纯粹且绝对强势的暴力的存在突然出现,其力量完全足以将人类这一种族杀得仅剩少量幸存者。」 「绝对强势的暴力?」贝蒂心感疑惑,眉头紧锁,反问道。 聖女重重点头以返:「───在我们的时代里,将那一存在称呼为『库洛诺阿尔特』。」 我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贝蒂则是从椅子上站起来:「库洛诺阿尔特……!」 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得询问一旁的她:「怎么,你知道那玩意?」 「你父亲的手记里有出现过那个词,你不记得了?」 这时,某样事物轻轻刺激着我的记忆。贝蒂似要帮助我回想起来般,翻动摆在桌上手记的页码,然后指着其中一段话:「『八十年四月五日。发现高文、凯、贝德维尔的身上,有一部分皮肤发生硬化。经过解析样本,得知其构成组织与记录中的库洛诺阿尔特的构成组织,有97%的相同率。』绝对没错,就是这里。」 坐在对面的聖女点头以返,然后开口说道。 「若追溯所有生命体的发展史,必定会发现其宗谱。知晓那一种族是如何进化,源 头又是什么。但是库洛诺阿尔特无视掉所有的宗谱,毫无前兆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态系统内。」 诃梵蒂雅说着,抬头仰望天空。 「突如其来的记忆与记录的双重混乱,再加上与之携同般出现的来自生态系统的威胁……在此基础上我们建立了一个假设。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我们世界的过去『不同的过去』开始干扰起我们的世界。」 说到这里,聖女注意到贝蒂的视线,轻轻点头。 「没错───正如您所想到的,我们称为『库洛诺阿尔特』的存在,其源头正是这个世界里的『獠牙野兽』。」 说罢,聖女慢慢地解开戴在自己脖子上的缎带,然后拿起手边用来裁信笺的裁纸刀,从缎带的中段起,将其纵向裁开。将呈y字形的缎带置于桌上后,她开口说道。 「这是正常历史线原本该有的形状。被改变过后的历史得到全新的方向,按照常理,自历史被改变之后,两条世界线互相不再会有交点。然而───」 聖女拿起被裁开的缎带的前端,将之绑在一起。 「在我们的世界这里,不知为何成了这种变异的时间形状。」 置于桌上的,是一条y字上端互相绑在一起的缎带。 聖女指着打结处,说:「这一交错时间点,是我原本所处的时代。而袭向我们的历史线,以及你们这条世界线最终将会抵达的,是人类的……不对,是世界的终焉。」 「历史线连理枝么。」贝蒂说,「那种灾难,换句话讲,就好比列车碰撞事故呢。」 贝蒂揉着太阳穴,似是在整理情报。聖女点头肯定道。 「嗯,是的。我们的世界和这个世界,这两段历史最终将会碰撞在一起。非常类似于一起地球历史规模的大型列车事故。我从那一事故现场抵达另一辆列车,最终来到了这段『不同的过去』。」 我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一展开极度超出了我的想象范畴,我的理解能力再度开始罢工。 历史将会碰撞在一起?那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一旁的贝蒂大呼一口气,然后第一次饮起眼前的红茶。在喝下一口后,她开口说道。 「整体情况我已经理解了。虽然这事非常荒诞离谱。」她抬起脸来,「那么,埃塔赫伊居民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为何?我想不明白他们在这个世界追求不老不死的真实意图。」 「详情我也不甚了了。」诃梵蒂雅摇摇头,「唯一能确定的是,去了埃塔赫伊的人们并非我曾所属的那一组织里的人。」 「也就是讲,他们并非你的同伴?」 「是的。接下来说的全都是我的推测,他们大概是另一个以篡改过去为目的的势力吧。我个人认为,比起在这个时代里实现不老不死,他们更想制造能永远监视历史线,或是不断干涉历史线的『时之楔』。在我生存的时代里,由于那场大灾难,无法观测到这个『正历世界』的精确历史。」 「时之楔么。」贝蒂像是理解了般,说,「很恰当的形容呢。」 诃梵蒂雅的目光望向我。 「虽然,他们实现了的仅有『不死』,那个楔并不完全。」 我不懂她那话什么意思,一脸不爽。聖女似补充般,继续说。 「现在的索多先生虽然身具『不死』,却并非『不老』。您不必肩负起时间监视者那一永无尽头的职责。」 「就算有必要,我也不打算当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啊。」我没好气地说道。 聖女仅仅是淡淡一笑,说:「我想也是。」 「那么。」贝蒂问道,「你的目的又为何,诃梵蒂雅。难道是为了成为救世英雄吗?」 「所谓的英雄才是虚构的产物啊。」聖女轻轻摇头,「我身处此地的理由,那便是───」 最终,那双望着我们的眼瞳中满满的都是同她那天真无邪的容貌极为不符的,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悲壮感的决意。 聖女诃梵蒂雅语气坚决地告知我们说。 「───为了让这条历史线崩塌。」 ◆ 在旁人看来,一名年幼的少女宣言要毁灭这个世界,大概是种无比异常的情况吧。 但是,听到那一极具冲击力的话,贝蒂依旧很平静。看到她那副态度,聖女嘴角扬起一丝残忍的笑。 「我还以为您会勃然大怒,真是意外呢。我之前还以为,您发自心底地深爱着这个世界。」 「我当然爱着这个世界。」贝蒂自信满满地说,「这个世界是为了肯定万物而存在的。活在这世上却不深爱着它,那对世界未免也太过不敬了吧。」 听到那话,聖女的表情毫无变化,眉宇间却有出现些许不快。 「那您为何还如此淡定?我可是打算将您深爱着的这个世界彻底弄乱哦?」 「因为我也能理解你那么做的理由。若想规避『交叉时间点激发』,最终只需把这条历史线,强行扭向不存在的方向即可。你想做的,便是此事吧?为此,你需要现在这个『聖女』的地位。毕竟只要成为国家的重要人物,那么能参与国政的机会也会随之增加。」贝蒂抿着红茶,很轻松地说。 但聖女还是一副无法理解的神色,轻轻摇头:「既然您那么清楚,为何不反抗,那一理由我表示无法理解。」 「───因为您也是这样。」说着,贝蒂神色哀伤地微微一笑。看着沉默下去的聖女,贝蒂继续说,「诃梵蒂雅聖女,您是为了将自己的世界从崩坏中拯救出来,才来到这远比世界尽头更为遥远的地方,来到了时间的尽头。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呢。又有谁能去轻蔑那份勇气和孤独呢。」 这时,聖女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愠怒神色。但她努力故作冷静,还击道:「……能不能别用那种知晓一切的口吻。您又明白些什么?」 「我当然明白。」贝蒂秒答道,「至少,您有多么深爱着自己的世界,我还是明白的。」 「所以说,您有何根据……」 「───您已经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吧?」 聖女的呼吸似乎微微一滞。 贝蒂继续说:「之前,在介绍那辆自动汽车时,您这样说过,『在这个时代,能制造出这种车辆便是极限了』。更别提跳跃至未来的异世界的机械了,在这条历史线,在现状,根本无法造出来吧。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拯救自己的世界。我可做不到堂堂正正地去否定那份真挚的心愿。」 聖女一阵语塞,牙根紧咬,低下头去。 贝蒂接着说:「我无力阻止您,也无法使用那种类似魔法的技术。毕竟,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小说家。」 说完,她嫣然微笑。 对着坐在面前的一名少女。 「───我能做到的,只有不断去思考通往欢乐结局的剧情。」 诃梵蒂雅聖女抬起脸,默默地注视着贝蒂的双眼。她想从贝蒂的眼中读出,她此时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好一会儿后,聖女似放弃般,轻叹了口气。 「……您两位真是非常异常的存在。」 「知晓世界之谜的小说家,和拥有不死之身的佣兵么。确实是相当稀少的存在吧。」贝蒂诙谐地说道。 一旁,我一脸严肃地问:「你接下来打算对我们做什么?」 聖女轻轻摇头:「我并不打算对您两位做什么。或者说,我也无法做些什么。我既无法处刑您,也毫无自信,能顺利地拉拢佛勒斯塔先生。难道您以为我会逮捕您两位吗?」 我对她耸了耸肩:「毕竟我们的态度很是不敬嘛。」 听到我的话,站在聖女身旁的谜拉格团长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但在被聖女瞪了一眼后,他又端正了姿态。聖女似稍感无奈般叹了口气,然后再度恢复严肃的表情。 「佛勒斯塔先生,我最后再说一件事───您刚才说我是孤身一人,但您说错了。在这条历史线里,已有大量其他如同埃塔赫伊居民般,为修正历史轨道而转移过来的人。自然,其中也有人建立组织,抱团行动。我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 「……想也是。」 贝蒂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那副表情,莫名地令人感到哀愁。 聖女自顾自地继续说:「包括我在内,他们终有一日会动手危害您深爱着的这个世界的吧。请不要以为世界会永远肯定您。」 「───谢谢您的忠告。」 说罢,贝蒂站起身来。我也随她一同起身。总之,似乎能活着回去,我那颗提着的心稍稍落地了。 这时,或许是因为不再那么紧张了吧,我不禁开口问:「啊,对了。我能最后也说一件事吗?」 聖女、谜拉格团长、一直一言不发的维莉蒂,甚至连贝蒂都一脸疑惑地看向我。 「我一声不吭,默默地听你们讲,结果你们那口吻说得像是这次的旅途,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我指向站在身旁的贝蒂,「───但是,我和这家伙的相遇,跟你们的诡计半毛钱也沾不上。」 「哈?」贝蒂顿时一愣。 我继续说:「我和这家伙的缘分,是从碰巧在书店里打算拿起同一本书开始的。那事可跟你们的安排无关。别以为一切都在顺着你们的阴谋诡计进行。」 「你、你说些什么啊……!」 不知为何,贝蒂的脸颊有些发红地劝阻着我。 「不是,总感觉彻底被他们当枪使了,我心里很不爽。」 「就算这样啦,那也不该在这里说那些事吧!」 贝蒂不知何时恢复成了平时的语调。我心里一阵纳闷,我有说错了什么吗? 接着,传来某人憋着笑意般的声音。我望向声源方向,聖女正掩着嘴角,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其中满是笑意。仔细一看,连谜拉格团长也微微翘起嘴角,维莉蒂则是撇过脸去,似乎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表情。 最后,聖女不再憋笑,笑着开口说道:「呵呵呵、啊哈哈哈。那事的确在我们的设想之外。原来如此,您两位的相遇并不是我们的安排,而是命运呢。」 我一脸得意地笑着,回道:「就是那么回事。」 「才不是啦!」只有贝蒂一人反驳。 ……啧,这家伙干嘛什么不高兴啊? 聖女听着我们的对话,再次似感到有趣般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气愤吧,贝蒂仍红着脸颊,怒视着她。 在笑了好一会儿后,聖女说:「您两位真是有趣,我有些中意您两位了。日后若是有缘,我想再同您两位相见。」 贝蒂颇有怨气地瞪了我一会儿后,大叹口气,似乎是为了恢复心态。她重新面向聖女,说:「……我可也不会再被你们的计谋耍得团团转了。」 「我也从未想过要讨好您两位。」聖女的眼神再度凌厉起来,望着我们二人,「不过,日后我们定会再见吧。届时,您两位便加油挣扎,尽力不会被我们修改掉剧本吧。」 「哼,别以为修改原稿,是仅属于你们的特权。」面对聖女的挑衅,贝蒂犹如魔女般,噙着狂妄的笑容回敬道,「───倘若你们打算在这个世界制造出悲剧,那么我不论多少次,都会将之改写成大团圆。」 小说家和聖女之间,火星四溅。 在沉默数秒后,贝蒂转身折返。我也随她一起离去。 「───愿佣兵与小说家的未来一片光明。」 在逐渐离去的我们的背后,传来聖女说出的教会祈祷语。 但是,我和贝蒂都并未回头。 ◆ 维莉蒂为了送我们,一直跟到大门口。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而当抵达迎宾馆大门前时,她突然说:「───贝蒂,即便这样,我也打算侍奉于她。」 贝蒂转身面向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瞳,最后大叹口气:「你特意跟我说这事,是有相应的理由吧。」 「贝蒂,你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在知道那个人是篡改历史者时。」 维莉蒂的话,使得贝蒂瞳孔微缩,闪过一丝伤痛之意。贝蒂抑制住那丝情绪,最终点点头:「嗯───是哀德菈的事吧。」 我并不感到吃惊。 先前遇见过一位拥有宛若魔法的力量的聖女。 我还没有蠢到,对其他类似的存在毫无头绪。 「哀德菈也跟诃梵蒂雅一样,是篡改历史者。」贝蒂说道,语气平和,就像是在将那一事实,说给自己听一般。接着,她神色哀伤地微微一笑。「我也觉得肯定是那样的。」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我和这家伙就像是认识多年一样熟悉。也许是因为这事吧,我十分清楚她心中溢出的情感。包括她表面上的那份冷静是装出来的这点也是一样。 这时,维莉蒂突然语气坚定地说:「───若是能规避那场大灾难,哀德菈也就不用死了。」 我皱起眉头来,而贝蒂珞恩则是似犹豫般低下头去。 维莉蒂继续说:「毕竟那样一来,哀德菈也就没理由来这个时代了。」 「那你可就错了哦,维莉蒂。聖女也有说过吧。原本,若是并未发生大灾难,历史线会呈分支状,向前延伸。」贝蒂摇摇头,声色平静地说,「平行世界理论───即便这条历史线避免了大灾难,失去了哀德菈的这个世界也会继续运转。她不可能复活在这个世界里。」 「但是。」女骑士反驳道,「别的历史线里,并未发生大灾难的原历史线里的哀德菈,不会迎来这种死于非命的命运了。不是吗?」 「但那……」贝蒂很罕见地吞吞吐吐起来,「那个哀德菈,肯定不是我们认识的哀德菈。」 「那也无妨。」维莉蒂加强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其眼中,能看到与甲冑不相称的情感波动。女骑士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追寻着某种依靠,说,「……即便那样,我也希望有一个哀德菈过得幸福的世界。」 贝蒂一言不答。唯独只有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去否定维莉蒂心中怀揣着的情感。但我也清楚,同时她心中也怀揣着与之相反的情感。 不久,贝蒂抬起头来,说:「我深爱着哀德菈爱着的这个世界。」 其眼瞳中,闪烁着坚决地光芒。 「───我做不到抛弃这个世界。」 两人暂时陷入了沉默,她们相互望着对方,相互探寻着隐藏在对方瞳孔深处的情感。简直就像是,想在对方眼中找出自己的心愿般。 最终,先瞥开视线的是维莉蒂。女骑士嘴角勾起一丝似伤脑筋般淡淡的笑容,说:「……贝蒂,我们是朋友吧?」 「不。」贝蒂摇摇头,「是挚友啦。」 她同样露出淡淡的真切微笑。 维莉蒂似松了口气,神情松缓了下去,语气缓慢地说:「我不觉得她是会做出那么惨无人道的事的人。」 贝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似放弃般呼了口气。 「……我明白。虽然那人说是要令历史线崩塌,话听上去很是危险,但她并不是马尔姆斯汀那种狂人。毕竟她明明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还用这种迂回的方法,小心地维持着我国与他国之间的平衡。」 尽管神色中有着几分不情愿,但贝蒂还是对维莉蒂点了点头。 「那人大概也有用她的方法,顾虑着这条历史线吧。虽然她那无比扭曲的性格,我是真的拥护不来。」 贝蒂再次重新望向女骑士,眼神严肃,对她说。 「维莉蒂,我不希望与你站在对立面上。」 「我也是。」 「日后有缘再见。」 「嗯。」 在简短地道别一句后,贝蒂和我迈步离去,后背一直都能感受到维莉蒂的视线。 离开迎宾馆后,我和贝蒂默默地走在宗塔区域。走在我身旁的贝蒂,与其说她此时心情不好,不如说她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她思考得极为认真,使得我莫名失去了开口的时机。 没多久,我们来到了一座位于该区域中央的简陋公园。公园周围布置着绿叶丛生的矮树篱笆,广场中央挺立着一颗格外引人瞩目的大树。 据说那棵树,是大海另一端的遥远岛国赠送的。树上每个枝头都盛放着美丽的花儿。一阵春季暖风吹过,淡红色的花瓣犹如飘雪般翩翩飞舞。 树下,贝蒂忽然停下脚步。在翩翩飞舞的花瓣当中,她抬头仰望上方。透过树枝隙间望见的天空,无比湛蓝且澄清,温暖的春季阳光自天际洒满世界。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神伤。 我挠了挠头,开口说道。 「───别强撑着了。」 贝蒂惊讶得眼瞳微睁,转头看向我。最终,那表情变为哀伤的微笑。 「……你的直觉居然这么敏锐,还真教人有点意外呢。」 「一般般吧。」 我瞥开视线,耸了耸肩。 「你的挚友哀德菈丧失了记忆对吧。」我说,「跟刚才那个聖女说的什么历史线的崩塌毫无关系。」 「或许吧。」贝蒂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力。 ……我想,这事大概并不存在什么道理。 她或许还未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 成就了如 〈終〉佣兵与小说家 the final chapter new tale 〔*注:出自《佣兵与小说家》,日本业余轻小说作家、一年四处出差的职业社会人南海遊创作的慢热型长篇轻小说。〕 ◆ 终点站前那家店的店门口,摆着形形色色的鲜花。这是一家给人少许强行开在新商业区的感觉、店内整洁舒适的小花店。许多行人在店外望向店内,其中有数人走进了店内。看样子生意还不错。 或许是为了送客人吧,一名男子面带笑容,走出店面。一看到他,我差点笑出声来。我忍住笑意,然后轻轻举起右手。他发现我后,面上绽开了笑容。 「呦,索多。」巴利首领朝我走来,「旅行回来啦?」 曾经统率『夕阳公会』佣兵们的首领,此时他那精壮的身体上围着一条碎花围裙。 「你这是什么鬼打扮啊,首领。」我苦笑道。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还挺中意这身打扮的。」 巴利首领脸色有些不快地看向自己身上的围裙。唉,既然他本人中意,那我也不该再多说些多余的话。 首领黑着个脸瞪着心感无语的我。 「干嘛,你难道是来嘲讽我的吗?」 「我是作为客人来的啦,来买花。」 听到我的话,首领惊得两眼圆瞪。 「买花?你?」说到这里,首领恍然大悟,「这样啊,是买去送给女人的吧。」 看着一脸淫笑的首领,我咂了下舌。啧,真是个典型的大叔。 「是买来供到墓前的啦。」 「什么嘛,是去扫墓啊。」首领有些扫兴,皱起眉头,「等着,那我去给你备些秘藏货吧。」 「要十二朵。」我直截了当地说道。首领惊讶地微微偏头,我继续说,「不是花束也行。给我来十二朵同样的花。」 少顷,他像是理解了一般,表情一下子松缓下去。 ……哪怕是对首领,我也不曾将我的过去全盘托出。 但是,关于我过去的一部分罪孽───我曾杀死了十一位友人的事,我有跟他讲过一次。 我在当时未能杀掉最后一人的事也是。 「是吗,十二么……」 首领喃喃了一句。他所露出的并非怜悯的表情,而是一种像是松了口气般的表情。 「你稍微等一下。」 说罢,他走向店内深处。不多时,首领拿来一束由十二朵美丽白色组成的花束。 「漂亮吧。这是卡特兰花。」〔※注:cattleya花语敬爱、倾慕〕 看到那个,我心中顿时生出些许怀念,不自觉地将话说出了口。 「……有个女孩就喜欢这花。」 「是吗。」 「……嗯。」 「她肯定会高兴的。」 首领露出跟佣兵时代时同样热情得受不了的笑容,大力地啪我的后背,对我说。 「───总之,别太拼啦,轻松点干吧。」 「啊?干什么啊?」 「我从候那儿听说了。你打算继续当佣兵对吧?」 「……算是吧。」 我回答后,首领有些开心地再次啪我的后背。我不禁皱眉,抱怨道。 「很疼诶。」 「哈哈哈,是吗。但是,一个人干这行可是很辛苦的喔。佣兵前往的地方永远都是荒野。」 「叫人前往那儿的,不就是你吗?」 「再次深刻感受到有我在有多好吧。」 我郁闷得不禁咂舌,从老爹手中抢走卡特兰花花束,直接举起一只手,转身折返。 「喂,付钱啊!」 「以后发达了就付你,现在先赊着。」 我无耻一笑,离开了店里。背后,首领大叹口气。 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我心血来潮,去了一趟旧商业区小巷里。出乎意料的是,颇尔书店里宾客盈门,一名女店员正在店前招待客人。看到她后,我不禁一阵惊愕。接着,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微微一笑,向我招手。 「啊,索多先生,好久不见了呢。」 「我记得你是……多萝西?奥斯瓦德?」 没错,她是那个在蒙多利亚城里帮过我和贝蒂的书店店员。这一意料之外的重逢,令我一头困惑,问道。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在之前的书店里辞职,搬到伊库苏拉来住了。现在正在这里工作。」 「这里……在颇尔老爷子的店里?」 「没错!」 老狯精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我望过去,看到店主颇尔老爷子一脸得瑟地站在那儿。 「看啊,索多,这家店门庭若市的情景。很不得了吧。」 我望向店内,看到里面全都是客人,这家店从前从未有过这么多客人上门。 「真厉害。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多萝西小姐真是一名干将啊。居然收购到了大量有佛勒斯塔签名的新刊!」 在我看向她后,多萝西面无表情,朝我比个v形手势。 ───原来如此,确实是名干将。 「怎样?索多你要不要也读读看?最新作真的是本佳作喔!」 「……有兴趣再说吧。」 我模棱两可地回了他一句后,离开了书店。背后,颇尔老爷子招呼客人的声音回响在小巷里。 ……啧,这命也忒硬了啊,那个老头子。 我走出小巷,来到宽敞的主街。我朝着沿岸方向,走在公共马车来往的道路上。途中,身后传来一辆与我擦肩而过的轿马车急刹车的声音。我心感诧异,回头望去。与此同时,四张脸从马车窗户探出。 「「「「索多大哥!」」」」 话音刚落,那四道人影就接连走下马车。转眼间,那四人便将我围住。 「果然是索多大哥啊!」 「唔噢噢,还真是!」 「您看起来挺精神的!」 「真是再好不过了!」 中等个子、矮子、胖子、高个子,真是一群外貌具有特色的家伙。他们四人突然在主街上吵闹起来,惹得行人对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感觉有些尴尬,挠了挠头。 「啊……好久不见了呢,你们几个。」 「「「「嗯,好久不见!」」」」 ───吵死了。别一齐大声喊起来啊,你们几个属狗的吗? 我皱着眉头,再次扫了一眼他们。 那是曾经在那片草原的公路上,袭击过我和小说家的前夜贼四人组。然而,他们现在全都穿着整洁干净的燕尾服,简直就像是我眼花了一般。 「你们这身打扮是什么情况?是要去参加谁的婚礼吗?」 听到我的提问,老大丈得意地挺起胸膛。 「哼哼哼……其实,我们接下来是要去参加舞台问候哦。」 「舞台问候?」 「是的!」 「其实今天!」 「是我们!」 「第一次登上舞台的日子!」 都说了,吵死了啊! 不那么大声就不能说话吗,你们几个。 「真的万万没有想到,沐浴舞台聚光灯的日子居然来得这么快啊……」 丈擦拭着浮现一层晶莹水雾的双眼,仰望天空。 「……喂,丈,你眼罩哪去了啊。」 「这一切也全都多亏了贝蒂珞恩大姐头和索多大哥您两位的。」 「十分谢谢您,大哥!」 「真的感激不尽!」 「大哥!」 「……不是,所以说你眼罩哪去了啊。」 「这是我们今天那场表演的门票!」 「一共有两张,大姐头那份也在里面!」 「还请您两位一定要来看!」 「恭候您两位大驾光临!」 「不是,所以说眼罩……」 「啊,不好,都这个时间了。小的们,都打起精神来!」 「「「是!」」」 「那么,索多大哥,请多保重!」 「「「请多保重!」」」 说完这些后,四人组再次乘入马车,犹如一阵暴风般迅速离去。我看着他们递给我的两张门票,不禁小声自言自语:「……那个眼罩果然是戴着玩的么。」 ◆ 伊库苏拉公墓位于一座能瞭望大海的稍高小丘上。穿过入口大门,走上一小会儿后,我来到了有着一排新墓碑的区域里。 墓碑共有十二块。一想起买这些花的钱,我就有些郁闷。我大呼了口气,转换心情,然后将买来的花一支一支地摆在每块墓碑前。 最后一块墓碑前,已摆有一捆花束。见此,我不禁微微一笑。见过活着的她的人并不多。 去,发出婉转动听鸣声,如同在歌唱一般。 我再次将视线落在面前的墓碑上。 「……我的新名字是索多。」 在那墓碑下,并未葬有遗体。其他十一块也是如此。 「现在正在当佣兵,虽然基本没什么活就是了。不过,勉强还活着啦。」 但是,我蹲在那前面,缓缓说道。 向已离开这个世界的她说。 「我偶尔会想起你做的蛋包饭,但怎么也找不到一家味道差不多的店子。我是不是以前该问下你食谱啊。」 我自言自语着,不断说出些无趣的闲聊话题。 从住宿处的女房主的絮叨,讲到今天在街上的那些人,然后是第一次读的小说─── 我察觉到其他来扫墓的人,停止了言语。站起身来,从胸前衣兜中掏出一根烟,点上火,边吞吐着烟雾边说。 「我差不多该走了。」 在我的心中某人问道:「走去哪里?」 我并未回答,自信无畏地一笑。 就像那位小说家一样。 「───再见,佩里诺尔。」 离去之际,我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墓地。 ◆ 一推开咖啡店『绿之骑士』的门,清脆的铃铛声便响起,接着传来店主的声音。 「呀~欢迎光临,索多。」 但是,我视线停在坐于吧台前的另一名男子身上,脸色不禁沉了下去。那厮向我轻轻招手,嘴角仍噙着招人讨厌的笑容。 「呦,索多。」 听到这话,我不禁咂了下舌。我现在很想扭头走人,但又觉得被这家伙给逼走很是令人不爽。我在吧台前坐下,跟那男子隔着一个座位。 「咋啦?你今天心情似乎挺不错的呢。」那男子───戈登朝我凑近过来,语带讥讽地对我说。 我冷哼了一声:「是啊,直到刚才为止呐。」 看着剑拔弩张的我们,店主候在吧台后大叹口气。 「真的是。又来?你们就不能更和气点聊天吗?」 「哪有人会跟真心想取自己性命的家伙打好关系啊。」 「还真有两种人喔。正确答案是志愿自杀者和你。」 戈登在自己说出那个无趣的玩笑后,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妈了个巴子,爷可不奉陪,日他二大爷的。 我心情烦闷地摇摇头,选择彻底无视他。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再旁边一个也是。 「然后呢?有接到什么工作委托吗?」我转换心情,问对面的候。 于是,他无奈地摇摇头,对贴在店内一角的纸扬了扬下巴,说:「广告才贴出去一天,时间太短了,很难有顾客上门啦。」 「……说得也是呢。」 虽说事先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但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失落。 我倒也并不是毫无储蓄,但购买十二块墓碑可是笔相当庞大的消费。老实说,我现在很想找到一份新工作。 这时,某人从一旁向叹气的我搭话道:「怎么,索多,你在找工作吗?」 我选择无视。 「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工作喔。」 我不禁向他投去视线,但下一秒我就开始诅咒起这么做的自己。因为戈登那混蛋一脸得瑟地俯视着我。 他毫不留情地嗤笑道:「咔咔咔,看来你现在非常急啊。」 「闭嘴。话说,凭什么就你那里,不断有工作找上门啊。这很不对劲吧,没天理啊。」我朝他投去还带有嫉妒在内的非难视线。 戈登耸了耸肩,说:「天晓得。会不会是因为实力差距?」 ……狗杂种,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侯将一杯咖啡端到我面前,劝阻住杀气腾腾的我。他冷静地对我说:「是因为戈登他不挑剔工作啦。这种门道的需求量还挺大的吧。」 「嗯,就是那么回事。」 戈登微微翘起嘴角,嗤笑一声。他的眼中,仍闪烁着像是在渴望流血般的危险光芒。我摆了摆手,以表不耐烦。 「那种工作,我可敬谢不敏。」 「工作还挑三拣四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揭不开锅的喔,索多。」 听到戈登的那句忠告,我仅仅冷哼了一声。 不久,店内的挂钟响起,宣告现在时分是十五点。确认到那点,戈登从座位上起身。 「好了,该去干活啰。打搅你啦,候。打发了一段不算无聊的时间。」 「可以的话,希望你下次起点些什么。」 听到候的嘲讽,戈登仅仅只是似觉得好笑般,哈哈大笑一声。 我眼神怀疑地看着他,并问道:「……该不会又是跟那个聖女有关的委托吧。」 「那可就是机密啰。」戈登不羁一笑,答道。 离去之际,他在我耳旁耳语道:「───再见,索多。有缘在某处战场上再相见吧。」 我仅仅是咂了下舌。 在戈登离开后没过多久,店内再次响起清脆的铃铛声。 「欢迎光临。」候招呼道。 我并未望去视线,独饮着咖啡。 就在我嘴里叼上根烟,手伸向兜里找打火机时,一名客人坐在了我邻旁的座位上。我不禁转头望去。 近旁,有一张女人的脸。 那双犹如琉璃般清澄的鳶色眼瞳,与我的双眼对视。 她有着雪白如陶瓷的肌肤,一头一直伸至后背中段的乌黑亮丽的黑发,以及如同雕像般精致端正的容颜。她一看到我,柳眉一蹙,似乎很不开心。 「───真是的,让我一阵好找啊。」 「……贝蒂?」 这位突然出现的我曾经的委托人,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大约一周。 贝蒂似指责般瞪着我,说:「你到底去哪里瞎逛了。」 「去哪都是我的自由吧。」 「我去你下住的地方找你,结果被迫陪着那位中年妇人聊了好久。而后我又去颇尔书店看看,这次则是被迫陪着多萝西聊了好久,真是有够受的。我整整损失了将近能写五十页小说的时间啊,你打算如何赔偿我?」 ……不是,关我屁事啊。 再说,那些都不是我的错吧。 候瞥了眼一脸厌烦的我,对贝蒂露出营业式微笑,说:「佛勒斯塔先生,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您的新刊我已经拜读过了,真是太出色了。」 「呀~谷林店主。能有像您这样的读者愿意读我的书,那也不枉我辛苦创作一番。」 贝蒂也在望向他时,将表情切换成微笑。变脸速度还是那么快,对此我心中暗感不爽,同时将香烟点着。 「然后呢?找我有何贵干啊?」我吞吐着烟雾,问道。 贝蒂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其实是住在洛亚的奥莉雅寄来了一封有些奇怪的手信。」 奥莉雅,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记得,那是贝蒂在学生时代里的一名友人。 「洛亚。」候插嘴说,「是座位于大陆另一端的城镇呢。」 贝蒂点了点头:「嗯。她现在正以画家的身份在那里活动。但最近似乎在她的画室附近,接连不断地发生了怪异的事件。」 「怪异的事件?」 我重复了一遍那个词。接着,贝蒂眼中闪过一道精芒。 「没错───那个场所名为『人偶图书馆』。」 她嘴角处似乎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该建筑是半世纪前,由某位热心助人的大富翁出资修建的。馆内收纳有海量藏书,同时不知为何,馆内还展示有无数人偶,着实是家奇怪的图书馆。那位富翁于几十年前离奇死亡,目前,那栋建筑由州政府负责管理。尽管是图书馆,但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如今处于完全封锁状态,但是……」贝蒂似吊人胃口般,沉默了一会儿。「最近数日,奥莉雅似乎看到了无数道倒映在那家图书馆窗户上的人影。」 「那是什么鬼?」我挑起眉头,「会不会是清扫人员在打扫?」 「奥莉雅也那么觉得。于是她前去州政府询问此事,但对方却表示并无那种记录。而且,最近数年里也无人出入过那栋建筑。政府机关的职员也觉得很奇怪,于是去调查了一番,但他们似乎看到了更加奇怪的情景。」 「奇怪的情景?」 「没错。」贝蒂不知为何,有些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展示在馆内的人偶,不知为何增多了,并且数目还是记录的两倍不止。」 吧!」或许是高兴有人同意自己的想法吧,贝蒂满意地点头,「富翁的离奇死亡、被封锁的图书馆、幽蛰蠢动于其中的神秘人影、增多的人偶……这简直太神奇了。在那里,肯定存在着某种超乎想象的故事。」 「嗯,完全如您所言呢。」 候轻声微笑着,顺势滋长贝蒂的气势。我默默地瞪了他一眼。 洛亚是座位于大陆另一端,面向大西洋的都市。换算成距离的话,约为从这里到伊维尔俢山岳地带的路程的五倍以上。 「就是这么回事。」 贝蒂那如同孩童般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芒,望向我。我则是愣愣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啊?」 「明早九点出发,在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前集合。你可别迟到了啰,索多。」 「等等!」我大声喊道。 贝蒂面带不愉,柳眉一蹙:「干嘛?」 「才不是什么干嘛啊。我可还没说要接受那份工作啊。」我一脸严肃地说道。 然后,贝蒂露出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歪了歪头,接着慢慢从怀里取出三张折叠起来的纸。 「不啊,你已经接下了喔。」 「……啥?」 「看,雇佣合同就在这里。」 贝蒂将那书面文件打开,给我和候看。在那书面文件上,不知为何有着我笔迹的签名。 候仔细地看了看文件,说:「……呋姆,看来是真的呢。只要有这份文件在,索多就无法拒绝这份工作。如果去打官司,那么肯定是你一败涂地。」 「那怎么可能……」 我从贝蒂手中抢过那份文件,以要给纸面开个窟窿的气势阅读纸上的内容。接着,我一阵愕然。 「『我,索多在此签订合同,将不定期限地以护卫的身份,侍奉于雇主贝蒂珞恩?佛勒斯塔』……?」 ……这是什么鬼啊。 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对处于木然状态的我说:「半永久性质的雇用合同,也就是所谓的专属佣兵吧。太好了呢,索多。这不是找到工作了嘛。」 「不是,等等,我不记得我有签过这种玩意……」 这时,一道记忆在我脑中闪过。 没错,就是那一天。 在我和贝蒂即将一同前往聖女那儿前─── 『然后呢?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嗯,找你签名,证明此次工作已经结束了。要不然你之后来跟我闹没收到报酬,那我可受不了。』 『我才不会那么做啊。』 …… 那个时候的文件吗! 我此时终于发觉自己的愚蠢行为,抬起脸来。贝蒂正噙着恶魔的微笑,那笑容如同在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今后签名时,可要一字一行,仔细地把内容读到最后再签名哦。」 「你个小瘪三,他娘的算计我!」 当时的那段对话,不管怎么想,她都是明知故犯吧! 然而面对我破口大骂,贝蒂却毫不畏惧地回道:「没错,我算计了你。不过,那份合同在法律上可是有效的。你尽管违约试试,届时我便将你告上法庭,让你赔得连内裤都卖掉。」 「你丫的是恶魔吗!」 在之前那次旅途中,我就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家伙真的有可能会那么做。我用力挠了挠头,狐疑地看向她。 「话说,为啥是我啊。选戈登那家伙也行吧。」 贝蒂一副失望的模样摇了摇头。 「真是什么都不懂啊你。」 「你指啥啊。」 「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我可是小说家喔?」 「……那又咋啦。」 「然后你是砍也好捅也罢,怎么都不会死去的不死佣兵。」 「……所以?」 贝蒂表情无比严肃地答道:「───如此有趣的事物,我根本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手吧。」 「超他娘的有说服力啊,你大爷的!」 我将无处宣泄的愤怒注入拳内,一拳砸在柜台上。 「喂喂,索多。拜托你可别弄坏我的店啊。」 「聒噪!」 「那么明天见吧。千万不要迟到了哦。」 「噢,一起走去大地的尽头啊,混蛋!」 之后我们将要前往的地方是大陆的尽头,因此我所说的话意思正如字面。 我已经近乎自暴自弃了。 贝蒂离去后,我在吧台前欲哭无泪,心情沮丧。候重新又帮我倒了一杯咖啡。 「佛勒斯塔老师似乎挺中意你的呢。」 「就跟她喜欢的化妆品是一个样啊。」我自嘲地歪起了嘴角,「对那家伙来说,我他娘的就是个消耗品。」 更何况,那女人已经知道我拥有不死之身了。一想到今后的旅途中她可能会强迫我去干的难如登天之事,我现在就一阵头疼。 候一脸愉快地看着正在懊恼的我,说:「这不也没办法吗?不管形式如何,这都是你自己选的路。而且不管是在哪个时代,佣兵要前往的都是荒野嘛。」 感觉今天上午也有听到同样的话。我大叹口气,抬起头。确实,不论我现在抱怨些什么,她也不可能会想换人。 在选择放弃挣扎后,我近乎一口气饮尽咖啡,穿上外套,站起身来。 「那么,我回去弄下明天的准备吧。」我感到一种熟悉的怠倦感,喃喃了一句。 在我把手伸进怀里,打算掏出零钱时,但候却制止了我:「祝贺你就职,这次就给你免单吧。」 「那我下次再一块儿付给你。」我不开心地说,「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真见外呢,咱俩什么关系嘛。」 「就是因为你跟我的关系才这样啊。」 候像是放弃了般叹了口气,接着再次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 我折返离去,准备开门。身后,候对我说。 「一路顺风,索多,期待着你的再次光临───」 ◆ 翌日早晨,天气依旧很晴朗,万里无云。 伊库苏拉中央终点站前。眼前那清晨时分的喧嚣,令好些人的人生悄然交错,将人们送去各种的生活当中。 忽然,我似乎听到某人唤起那个怀念的名字,穿过喧嚣传进我耳中。然而,我并未回头。那肯定是听错了吧。而且,那已经不再是我的名字了。 「看来,你也学会了些绅士精神呢。」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望去。不出所料,贝蒂珞恩?佛勒斯塔正两手叉腰站在那里。看到她那一如既往傲慢的举止,我不禁微微苦笑一声,说:「我照你上次说的,先来等你了喔。我可不会再让你说我没有学习能力了。」 「吼。」贝蒂眯起双眼,抿嘴一笑,说,「那么,水壶里可有准备在列车上饮用的红茶?」 这次轮到我抿嘴一笑了,从背囊中取出水壶给她看。贝蒂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接着似觉得有趣般咯咯笑了起来。 在她的脚旁,一如既往地放着一个装有打字机的牛皮旅行包。至于其他行李,她似乎已经托人搬到车站里去了。 「横贯大陆铁路列车么……」仰望着眼前那座巨大的车站,我喃喃道。 贝蒂眼带戏谑地望着我的脸:「怎么,第一次坐?」 「算是吧。」 「───这是我的老师,古尔托?科瓦胤主教的愿望之一。」贝蒂露出一种像是在怀念故人的眼神,如是说道,「并不仅仅是老师。俾遐思主教、古轮主教、哀德菈、或许还有马尔姆斯汀主教……在它的体内包含有数千、数万人的愿望───由旧时代连向新时代的尊贵愿望。」 不过,她的双眼却有在径直地凝视着道路的前方───抑或是,在凝视着这条历史线的未来。 「嗯,我知道啦。」 我知道。 我现在所处何处,今后该前往何方,这些事我还是清楚的。 当然,我并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在等候着我。 但是,那并构不成我止步于此的理由。 这究竟是为何? ……很单纯啦。 因为到了现在,我总算是有点能相信那句话了。 那就是───世上并不存在得不到救赎的故事。 我回忆着至今为止途经过的地方。 听到某处再度传来某人呼喊我名字的声音。 我在心中向那声音轻声道别。 「时间差不多了呢。」 在我的前方,小说家回过头来,面带着平日那大胆无畏的笑容,朝我伸出了手。 「好了,出发啰,索多。」 在那双眼眸之中闪烁着的,是对前方的神往之光。 ─走吧。」 我把新的铁剑挂在腰间,朝着极为拥挤的人群中迈出一步。 ───目标是那位于彼端的、尚未见过的荒野。 【傭兵与小説家第1部】〈终〉 关于第一卷的部分解答 q:聖女为诱导索多前往埃塔赫伊,让他成为了小说家的护卫,请问她为何采取这种绕弯子的手段? 虽说索多是名本领不错且拥有不死之身的佣兵,也有可能在途中遇上某种麻烦,结果未能抵达埃塔赫伊(尤其是他还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说家),考虑到想消灭莱昂,索多的血液是不可或缺的,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好手段。 既然她都能把第零骑士团当弃子,那么就不能用更加稳妥点的办法吗? a:关于这部分,未能在作中往下挖,非常抱歉。从前提来讲,想消灭莱昂,那么必须得有灵药排序上位者的血液,因此在聖女的计划当中,索多本人前往当地是一个大前提。至于她为何会利用贝蒂采取这种既绕弯子又高风险的手段,简单来讲,「这是她的苦肉计」。虽然她有将谜拉格收为亲信,但正如作中所述,只有「教皇」和「红衣主教」才有权限调动第零骑士团。实际上,她能在明面上调动的力量并不多。谜拉格和维莉蒂是以个人的身份侍奉于她,而不是以骑士团团长的身份。 另外,聖女还同其他篡改历史者们属于敌对关系,『引起那一大灾厄的犯人(们)』或许就在其中,这也是她不能有太大动作的原因之一。 q2:聖女是如何得知亚瑟是索多的? 从埃塔赫伊里残留的资料中,应该很难得知亚瑟还活着,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请问她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这是不是表明,她还能用意志做到类似于心灵占卜的事? a:诃梵蒂雅抵达埃塔赫伊,那里刚刚毁灭。当时或许还有处于濒死状态的幸存者。她可能是从那些幸存者口中得知亚瑟逃下山了吧。她还有可能在埃塔赫伊找到了亚瑟的照片,因此有可能是她派遣谜拉格团长搜索亚瑟的去向,花了十年时间,在最近才找到他。索多在佣兵公会里工作期间,在很多地方被砍砸打伤过,她也许有在某处听到「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明明受了致命伤,但不知怎么就是没死」的传闻……目前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意味深长) q3:为何聖女要以艾斯梅的身份与索多他们接触? 如果只是为了确认计划是否顺利,那么根本没有必要扮演成艾斯梅去跟他们接触啊,请问她这么做是出于何种目的? 装作被獠牙野兽袭击,以及驾驶着用19世纪的技术制造出来的自动汽车跑山道,我觉得风险应该很高。虽然如果出现了万一,她或许能用意志摆平…… a:聖女几乎不相信他人,除了某一部分人,因此她有必要亲眼见证这件事的结尾。这也是她那么做的最主要的理由……非要说的话,同索多他们接触,与他们一起行动要轻松些。虽然她也有其他方法,例如使用意志来跟踪并监视他们,但贝蒂的观察能力很强,直觉也很敏锐,稍微有些不对劲,她就能从中剥丝抽茧,最终发觉到更多的事情,因此她很害怕跟踪被发现。聖女自然有掌握贝蒂的过去,为了能获得她的同情(=不会被怀疑),所以她才假扮成一名来自联邦的难民吧。而且,与他们同行,她更容易控制他们的行动。 另外在设定上,如果第一部里的登场人物的战斗力有排名,那么因为意志,诃梵蒂雅将会是当之无愧的no.1。装作被獠牙野兽袭击而已,对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吧。 另外再补充一下,她仅开车到冷布兰德荒原,后面的山路是她自己爬上去的。 谜拉格一个人先上山,制作好假的墓,等着索多他们到来。 q4:聖女为何放置索多不管? 她为了隐藏不死药的存在,而计划抹杀了佩里诺尔,按照这个思路,『拥有不死身的人类从事佣兵这种朝不保夕、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职业』应该是要最优先制止的情况吧?聖女的话可能是谎言,但如果是这样,我又想不明白她为何要故意说谎。 a:在阻止了联邦可能会得知不死灵药的存在时,聖女的第一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她放任索多不管的主要理由是她觉得现在根本奈不何他。既然杀不死他,那么顶多只能把他监禁起来。可这么做的话,贝蒂不会默不作声,可是聖女又无法应付得来名声远扬的贝蒂……对于聖女来说,佣兵和小说家是两个很难处理的人。只不过,聖女或许也对他们二人有着某种期待。贝蒂理解聖女心中的孤独,是难得的理解者。聖女对贝蒂,或者说是对她今后会做出的事情非常感兴趣。 在第一部中,还有很多坑没有填,还有很多故事未能讲到(例如篡改历史者们的派系、聖女口中的能让历史崩毁的方法、不像聖女那么腹黑的清纯美少女、佣兵和小说家的超级明显的笨蛋情侣象、标签里的『coq10』之谜),这些还请容我在续篇中慢慢道来。 后记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只不过,我属于那类喜欢读书本后记的人。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心理、性格───「啊,原来作者是这种性格,所以才能写出这种作品啊。」我也经常在看过后记后,对那本书越加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战战兢兢地在此写下这篇后记。 哪怕是为了在web连载期间便一直支持着我的读者们,为了为我颁奖的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我也不能潦草对待,随随便便写些什么,拉低这部作品的价值。如果我以博君一笑为目标,写下一些曾在web上写过的那种低俗的活动报告,那么我那俗不可耐的性格肯定就会暴露出来,也会获得「这个后记是什么鬼啊!」、「这种人写的小说根本不配摆在我的书架上!」、「给我道歉!说我很抱歉出生在这世上啊!」三连谩骂。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作家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作的后记,我必须得写出一份数十年后重读也不会感到羞耻、富有灵性的帅气后记,结果写着写着,草稿越来越多,弄得我整个人差点被草稿给埋了。我感觉数十年后的自己正在破口大骂。在写完上面那些后再进行补救,或许也只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但在这变成一篇味如嚼蜡的文章前,我还是写上一些像个作者样的关于作品的秘闻吧。 或许有读者发现了,作中登场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基本都出自威廉·莫里斯著作的小说《奇迹岛的水》。〔*注:英文名《the water of the wondrous isles(1897)》,在国内并没有翻译版本,但日本那边有,译名是《不思議なみずうみの島々》,国内能搜到免费的英文原本。〕 这是一部讲述了被魔女囚禁的少女贝蒂珞恩在森林精灵诃梵蒂雅的指引下,乘坐魔法船,游历巨湖里的诸岛的幻想作品。贝蒂珞恩在旅途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被囚禁在无为丰收岛屿上的三名贵妇人哀德菈、薇莉缇糸、奥莉雅;有守护探索之城的绿之骑士侯和金色骑士博多因,以及黑之从者亚瑟。其实为了致敬该作,本作《佣兵与小说家》中有沿用了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果您将这两部作品比对着读,或许会很有趣。 《奇迹岛的水》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大家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而是「大家最后都毫无畏惧地逝去了」。死得无畏,我个人认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究极he。〔*注:作品的最后一段是:说完这一切后,我们就不必再谈这群朋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在巨湖里奇妙岛屿上扰乱过这片土地,惟独他们的爱永不破裂,他们活得无愧,死得无畏。〕 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只不过,我属于那类喜欢读书本后记的人。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心理、性格───「啊,原来作者是这种性格,所以才能写出这种作品啊。」我也经常在看过后记后,对那本书越加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战战兢兢地在此写下这篇后记。 哪怕是为了在web连载期间便一直支持着我的读者们,为了为我颁奖的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我也不能潦草对待,随随便便写些什么,拉低这部作品的价值。如果我以博君一笑为目标,写下一些曾在web上写过的那种低俗的活动报告,那么我那俗不可耐的性格肯定就会暴露出来,也会获得「这个后记是什么鬼啊!」、「这种人写的小说根本不配摆在我的书架上!」、「给我道歉!说我很抱歉出生在这世上啊!」三连谩骂。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作家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作的后记,我必须得写出一份数十年后重读也不会感到羞耻、富有灵性的帅气后记,结果写着写着,草稿越来越多,弄得我整个人差点被草稿给埋了。我感觉数十年后的自己正在破口大骂。在写完上面那些后再进行补救,或许也只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但在这变成一篇味如嚼蜡的文章前,我还是写上一些像个作者样的关于作品的秘闻吧。 或许有读者发现了,作中登场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基本都出自威廉·莫里斯著作的小说《奇迹岛的水》。〔*注:英文名《the water of the wondrous isles(1897)》,在国内并没有翻译版本,但日本那边有,译名是《不思議なみずうみの島々》,国内能搜到免费的英文原本。〕 这是一部讲述了被魔女囚禁的少女贝蒂珞恩在森林精灵诃梵蒂雅的指引下,乘坐魔法船,游历巨湖里的诸岛的幻想作品。贝蒂珞恩在旅途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被囚禁在无为丰收岛屿上的三名贵妇人哀德菈、薇莉缇糸、奥莉雅;有守护探索之城的绿之骑士侯和金色骑士博多因,以及黑之从者亚瑟。其实为了致敬该作,本作《佣兵与小说家》中有沿用了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果您将这两部作品比对着读,或许会很有趣。 《奇迹岛的水》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大家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而是「大家最后都毫无畏惧地逝去了」。死得无畏,我个人认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究极he。〔*注:作品的最后一段是:说完这一切后,我们就不必再谈这群朋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在巨湖里奇妙岛屿上扰乱过这片土地,惟独他们的爱永不破裂,他们活得无愧,死得无畏。〕 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只不过,我属于那类喜欢读书本后记的人。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心理、性格───「啊,原来作者是这种性格,所以才能写出这种作品啊。」我也经常在看过后记后,对那本书越加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战战兢兢地在此写下这篇后记。 哪怕是为了在web连载期间便一直支持着我的读者们,为了为我颁奖的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我也不能潦草对待,随随便便写些什么,拉低这部作品的价值。如果我以博君一笑为目标,写下一些曾在web上写过的那种低俗的活动报告,那么我那俗不可耐的性格肯定就会暴露出来,也会获得「这个后记是什么鬼啊!」、「这种人写的小说根本不配摆在我的书架上!」、「给我道歉!说我很抱歉出生在这世上啊!」三连谩骂。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作家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作的后记,我必须得写出一份数十年后重读也不会感到羞耻、富有灵性的帅气后记,结果写着写着,草稿越来越多,弄得我整个人差点被草稿给埋了。我感觉数十年后的自己正在破口大骂。在写完上面那些后再进行补救,或许也只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但在这变成一篇味如嚼蜡的文章前,我还是写上一些像个作者样的关于作品的秘闻吧。 或许有读者发现了,作中登场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基本都出自威廉·莫里斯著作的小说《奇迹岛的水》。〔*注:英文名《the water of the wondrous isles(1897)》,在国内并没有翻译版本,但日本那边有,译名是《不思議なみずうみの島々》,国内能搜到免费的英文原本。〕 这是一部讲述了被魔女囚禁的少女贝蒂珞恩在森林精灵诃梵蒂雅的指引下,乘坐魔法船,游历巨湖里的诸岛的幻想作品。贝蒂珞恩在旅途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被囚禁在无为丰收岛屿上的三名贵妇人哀德菈、薇莉缇糸、奥莉雅;有守护探索之城的绿之骑士侯和金色骑士博多因,以及黑之从者亚瑟。其实为了致敬该作,本作《佣兵与小说家》中有沿用了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果您将这两部作品比对着读,或许会很有趣。 《奇迹岛的水》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大家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而是「大家最后都毫无畏惧地逝去了」。死得无畏,我个人认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究极he。〔*注:作品的最后一段是:说完这一切后,我们就不必再谈这群朋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在巨湖里奇妙岛屿上扰乱过这片土地,惟独他们的爱永不破裂,他们活得无愧,死得无畏。〕 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最后,在本作的出版过程中承蒙了许多人的帮助。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的各位不但有将这部长长的小说读到最后,甚至还评了奖。责任编辑岡村先生接连不断地给出了英明的指挥。takolegs老师为拙作画了出色插画,那些插画与我脑中的角色人物形象完全一致。カルロ?ゼン老师(《幼女战记》的作者)也为本作写了推荐文───还有我的妻子,给了我再次写小说的勇气。借此机会,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感谢。 南海 遊 第一部end(2017年10月开始翻译,最终结束于2021年2月3日,仅作纪念)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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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最后,在本作的出版过程中承蒙了许多人的帮助。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的各位不但有将这部长长的小说读到最后,甚至还评了奖。责任编辑岡村先生接连不断地给出了英明的指挥。takolegs老师为拙作画了出色插画,那些插画与我脑中的角色人物形象完全一致。カルロ?ゼン老师(《幼女战记》的作者)也为本作写了推荐文───还有我的妻子,给了我再次写小说的勇气。借此机会,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感谢。 南海 遊 第一部end(2017年10月开始翻译,最终结束于2021年2月3日,仅作纪念)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只不过,我属于那类喜欢读书本后记的人。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心理、性格───「啊,原来作者是这种性格,所以才能写出这种作品啊。」我也经常在看过后记后,对那本书越加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战战兢兢地在此写下这篇后记。 哪怕是为了在web连载期间便一直支持着我的读者们,为了为我颁奖的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我也不能潦草对待,随随便便写些什么,拉低这部作品的价值。如果我以博君一笑为目标,写下一些曾在web上写过的那种低俗的活动报告,那么我那俗不可耐的性格肯定就会暴露出来,也会获得「这个后记是什么鬼啊!」、「这种人写的小说根本不配摆在我的书架上!」、「给我道歉!说我很抱歉出生在这世上啊!」三连谩骂。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作家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作的后记,我必须得写出一份数十年后重读也不会感到羞耻、富有灵性的帅气后记,结果写着写着,草稿越来越多,弄得我整个人差点被草稿给埋了。我感觉数十年后的自己正在破口大骂。在写完上面那些后再进行补救,或许也只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但在这变成一篇味如嚼蜡的文章前,我还是写上一些像个作者样的关于作品的秘闻吧。 或许有读者发现了,作中登场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基本都出自威廉·莫里斯著作的小说《奇迹岛的水》。〔*注:英文名《the water of the wondrous isles(1897)》,在国内并没有翻译版本,但日本那边有,译名是《不思議なみずうみの島々》,国内能搜到免费的英文原本。〕 这是一部讲述了被魔女囚禁的少女贝蒂珞恩在森林精灵诃梵蒂雅的指引下,乘坐魔法船,游历巨湖里的诸岛的幻想作品。贝蒂珞恩在旅途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被囚禁在无为丰收岛屿上的三名贵妇人哀德菈、薇莉缇糸、奥莉雅;有守护探索之城的绿之骑士侯和金色骑士博多因,以及黑之从者亚瑟。其实为了致敬该作,本作《佣兵与小说家》中有沿用了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果您将这两部作品比对着读,或许会很有趣。 《奇迹岛的水》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大家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而是「大家最后都毫无畏惧地逝去了」。死得无畏,我个人认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究极he。〔*注:作品的最后一段是:说完这一切后,我们就不必再谈这群朋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在巨湖里奇妙岛屿上扰乱过这片土地,惟独他们的爱永不破裂,他们活得无愧,死得无畏。〕 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最后,在本作的出版过程中承蒙了许多人的帮助。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的各位不但有将这部长长的小说读到最后,甚至还评了奖。责任编辑岡村先生接连不断地给出了英明的指挥。takolegs老师为拙作画了出色插画,那些插画与我脑中的角色人物形象完全一致。カルロ?ゼン老师(《幼女战记》的作者)也为本作写了推荐文───还有我的妻子,给了我再次写小说的勇气。借此机会,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感谢。 南海 遊 第一部end(2017年10月开始翻译,最终结束于2021年2月3日,仅作纪念)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只不过,我属于那类喜欢读书本后记的人。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心理、性格───「啊,原来作者是这种性格,所以才能写出这种作品啊。」我也经常在看过后记后,对那本书越加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战战兢兢地在此写下这篇后记。 哪怕是为了在web连载期间便一直支持着我的读者们,为了为我颁奖的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我也不能潦草对待,随随便便写些什么,拉低这部作品的价值。如果我以博君一笑为目标,写下一些曾在web上写过的那种低俗的活动报告,那么我那俗不可耐的性格肯定就会暴露出来,也会获得「这个后记是什么鬼啊!」、「这种人写的小说根本不配摆在我的书架上!」、「给我道歉!说我很抱歉出生在这世上啊!」三连谩骂。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作家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作的后记,我必须得写出一份数十年后重读也不会感到羞耻、富有灵性的帅气后记,结果写着写着,草稿越来越多,弄得我整个人差点被草稿给埋了。我感觉数十年后的自己正在破口大骂。在写完上面那些后再进行补救,或许也只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但在这变成一篇味如嚼蜡的文章前,我还是写上一些像个作者样的关于作品的秘闻吧。 或许有读者发现了,作中登场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基本都出自威廉·莫里斯著作的小说《奇迹岛的水》。〔*注:英文名《the water of the wondrous isles(1897)》,在国内并没有翻译版本,但日本那边有,译名是《不思議なみずうみの島々》,国内能搜到免费的英文原本。〕 这是一部讲述了被魔女囚禁的少女贝蒂珞恩在森林精灵诃梵蒂雅的指引下,乘坐魔法船,游历巨湖里的诸岛的幻想作品。贝蒂珞恩在旅途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被囚禁在无为丰收岛屿上的三名贵妇人哀德菈、薇莉缇糸、奥莉雅;有守护探索之城的绿之骑士侯和金色骑士博多因,以及黑之从者亚瑟。其实为了致敬该作,本作《佣兵与小说家》中有沿用了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果您将这两部作品比对着读,或许会很有趣。 《奇迹岛的水》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大家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而是「大家最后都毫无畏惧地逝去了」。死得无畏,我个人认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究极he。〔*注:作品的最后一段是:说完这一切后,我们就不必再谈这群朋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在巨湖里奇妙岛屿上扰乱过这片土地,惟独他们的爱永不破裂,他们活得无愧,死得无畏。〕 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只不过,我属于那类喜欢读书本后记的人。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心理、性格───「啊,原来作者是这种性格,所以才能写出这种作品啊。」我也经常在看过后记后,对那本书越加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战战兢兢地在此写下这篇后记。 哪怕是为了在web连载期间便一直支持着我的读者们,为了为我颁奖的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我也不能潦草对待,随随便便写些什么,拉低这部作品的价值。如果我以博君一笑为目标,写下一些曾在web上写过的那种低俗的活动报告,那么我那俗不可耐的性格肯定就会暴露出来,也会获得「这个后记是什么鬼啊!」、「这种人写的小说根本不配摆在我的书架上!」、「给我道歉!说我很抱歉出生在这世上啊!」三连谩骂。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作家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作的后记,我必须得写出一份数十年后重读也不会感到羞耻、富有灵性的帅气后记,结果写着写着,草稿越来越多,弄得我整个人差点被草稿给埋了。我感觉数十年后的自己正在破口大骂。在写完上面那些后再进行补救,或许也只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但在这变成一篇味如嚼蜡的文章前,我还是写上一些像个作者样的关于作品的秘闻吧。 或许有读者发现了,作中登场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基本都出自威廉·莫里斯著作的小说《奇迹岛的水》。〔*注:英文名《the water of the wondrous isles(1897)》,在国内并没有翻译版本,但日本那边有,译名是《不思議なみずうみの島々》,国内能搜到免费的英文原本。〕 这是一部讲述了被魔女囚禁的少女贝蒂珞恩在森林精灵诃梵蒂雅的指引下,乘坐魔法船,游历巨湖里的诸岛的幻想作品。贝蒂珞恩在旅途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被囚禁在无为丰收岛屿上的三名贵妇人哀德菈、薇莉缇糸、奥莉雅;有守护探索之城的绿之骑士侯和金色骑士博多因,以及黑之从者亚瑟。其实为了致敬该作,本作《佣兵与小说家》中有沿用了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果您将这两部作品比对着读,或许会很有趣。 《奇迹岛的水》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大家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而是「大家最后都毫无畏惧地逝去了」。死得无畏,我个人认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究极he。〔*注:作品的最后一段是:说完这一切后,我们就不必再谈这群朋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在巨湖里奇妙岛屿上扰乱过这片土地,惟独他们的爱永不破裂,他们活得无愧,死得无畏。〕 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只不过,我属于那类喜欢读书本后记的人。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心理、性格───「啊,原来作者是这种性格,所以才能写出这种作品啊。」我也经常在看过后记后,对那本书越加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战战兢兢地在此写下这篇后记。 哪怕是为了在web连载期间便一直支持着我的读者们,为了为我颁奖的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我也不能潦草对待,随随便便写些什么,拉低这部作品的价值。如果我以博君一笑为目标,写下一些曾在web上写过的那种低俗的活动报告,那么我那俗不可耐的性格肯定就会暴露出来,也会获得「这个后记是什么鬼啊!」、「这种人写的小说根本不配摆在我的书架上!」、「给我道歉!说我很抱歉出生在这世上啊!」三连谩骂。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作家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作的后记,我必须得写出一份数十年后重读也不会感到羞耻、富有灵性的帅气后记,结果写着写着,草稿越来越多,弄得我整个人差点被草稿给埋了。我感觉数十年后的自己正在破口大骂。在写完上面那些后再进行补救,或许也只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但在这变成一篇味如嚼蜡的文章前,我还是写上一些像个作者样的关于作品的秘闻吧。 或许有读者发现了,作中登场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基本都出自威廉·莫里斯著作的小说《奇迹岛的水》。〔*注:英文名《the water of the wondrous isles(1897)》,在国内并没有翻译版本,但日本那边有,译名是《不思議なみずうみの島々》,国内能搜到免费的英文原本。〕 这是一部讲述了被魔女囚禁的少女贝蒂珞恩在森林精灵诃梵蒂雅的指引下,乘坐魔法船,游历巨湖里的诸岛的幻想作品。贝蒂珞恩在旅途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被囚禁在无为丰收岛屿上的三名贵妇人哀德菈、薇莉缇糸、奥莉雅;有守护探索之城的绿之骑士侯和金色骑士博多因,以及黑之从者亚瑟。其实为了致敬该作,本作《佣兵与小说家》中有沿用了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果您将这两部作品比对着读,或许会很有趣。 《奇迹岛的水》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大家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而是「大家最后都毫无畏惧地逝去了」。死得无畏,我个人认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究极he。〔*注:作品的最后一段是:说完这一切后,我们就不必再谈这群朋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在巨湖里奇妙岛屿上扰乱过这片土地,惟独他们的爱永不破裂,他们活得无愧,死得无畏。〕 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至今我读过不少书籍,其中有教人如何写小说的,但却没有一本是教人如何写后记的,这着实令我头疼不已。这分明是必须得有的啊。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正有人苦恼着、烦恼着、在绝望和憔悴中,拼命地思考着如何写『后记』。 只不过,我属于那类喜欢读书本后记的人。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心理、性格───「啊,原来作者是这种性格,所以才能写出这种作品啊。」我也经常在看过后记后,对那本书越加喜欢了。 ───所以,我现在战战兢兢地在此写下这篇后记。 哪怕是为了在web连载期间便一直支持着我的读者们,为了为我颁奖的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我也不能潦草对待,随随便便写些什么,拉低这部作品的价值。如果我以博君一笑为目标,写下一些曾在web上写过的那种低俗的活动报告,那么我那俗不可耐的性格肯定就会暴露出来,也会获得「这个后记是什么鬼啊!」、「这种人写的小说根本不配摆在我的书架上!」、「给我道歉!说我很抱歉出生在这世上啊!」三连谩骂。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作家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作的后记,我必须得写出一份数十年后重读也不会感到羞耻、富有灵性的帅气后记,结果写着写着,草稿越来越多,弄得我整个人差点被草稿给埋了。我感觉数十年后的自己正在破口大骂。在写完上面那些后再进行补救,或许也只是一种「徒劳的抵抗」,但在这变成一篇味如嚼蜡的文章前,我还是写上一些像个作者样的关于作品的秘闻吧。 或许有读者发现了,作中登场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基本都出自威廉·莫里斯著作的小说《奇迹岛的水》。〔*注:英文名《the water of the wondrous isles(1897)》,在国内并没有翻译版本,但日本那边有,译名是《不思議なみずうみの島々》,国内能搜到免费的英文原本。〕 这是一部讲述了被魔女囚禁的少女贝蒂珞恩在森林精灵诃梵蒂雅的指引下,乘坐魔法船,游历巨湖里的诸岛的幻想作品。贝蒂珞恩在旅途中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被囚禁在无为丰收岛屿上的三名贵妇人哀德菈、薇莉缇糸、奥莉雅;有守护探索之城的绿之骑士侯和金色骑士博多因,以及黑之从者亚瑟。其实为了致敬该作,本作《佣兵与小说家》中有沿用了这些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果您将这两部作品比对着读,或许会很有趣。 《奇迹岛的水》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的结尾并非「大家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而是「大家最后都毫无畏惧地逝去了」。死得无畏,我个人认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究极he。〔*注:作品的最后一段是:说完这一切后,我们就不必再谈这群朋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在巨湖里奇妙岛屿上扰乱过这片土地,惟独他们的爱永不破裂,他们活得无愧,死得无畏。〕 本作中,贝蒂珞恩很了不起地说:「『令读者能够体验到并不存在的现实』,这便是『故事』这种媒体最值得一提的功能,同时也是它最大的职责。」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故事中必须得有某种救赎,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的信念,我时常在想,在这个明显欠缺幽默的现实里,故事中肯定能有he吧? ───那么,我是否有把这篇开头部分毫无营养(薄如玻璃纸)的后记,尽力弄得稍微有些看头了(薄如草纸)呢?如果未能做到,还请您直接将这篇后记折叠42次。虽然折叠过后并不会高至月亮,但还是能到诸位读者的膝盖处的。如果能用来当垫脚台,那么便是我的无上荣幸。 最后,在本作的出版过程中承蒙了许多人的帮助。星海社fictions编辑部的各位不但有将这部长长的小说读到最后,甚至还评了奖。责任编辑岡村先生接连不断地给出了英明的指挥。takolegs老师为拙作画了出色插画,那些插画与我脑中的角色人物形象完全一致。カルロ?ゼン老师(《幼女战记》的作者)也为本作写了推荐文───还有我的妻子,给了我再次写小说的勇气。借此机会,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感谢。 南海 遊 第一部end(2017年10月开始翻译,最终结束于2021年2月3日,仅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