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other episode S》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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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双重映像化,史上未曾出现过的校园惊悚名作
万众期盼的续集终于登场!!
你以为「灾厄」已经结束了吗?
不,它才正要开始……
现在才能公布的另一个「another」!!
暨南大学推理同好会顾问余小芳专文导读!
「妳看得见吗?看得见,我吗?」
「我能……看得见。」
如此回答的她右眼微张,
而她左边的蓝色义眼,正透着冷冽的寒光……
贤木晃也的幽灵在他家的古宅中晃荡,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此出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死亡?记忆断断续续,尽管能够听得见周围的人的对话、看得见周遭的景象,但他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出没」的时间与范围。
十年前,贤木也曾是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学生,经历了那场严重的巴士车祸,母亲也突然过世,一切的一切,都指向那个传闻中的「灾厄」。为此贤木一家搬离了夜见山市,来到水无月湖畔的小镇,因为只要离开了夜见山市,就不会再受到「灾厄」的影响。
十年后,贤木的突然过世似乎并未惊动任何人,好像只有他本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怎么死的?」「我的尸体又在哪里?」抱持着这样的疑问,贤木在这年夏天遇见了前来小镇度假的美少女见崎鸣。
已经死亡的贤木惊讶地发现,见崎鸣的左眼竟然能够「看见」自己。于是贤木寻求见崎鸣的协助,请她帮忙查明自己的死因。一个孤傲的异能少女,一个不断在寻找自己尸体的幽灵,在这栋充满谜团的古宅中,就此展开一场奇妙的秘密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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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another》厚重的篇幅相比,《another episode s》可谓是「巨木蔓生出的美丽枝桠」。以「鬼魂寻找自己尸体」构筑的独特谜团与世界观,精致的伏笔与布局,承继本传的「现象」设定,以及最后逆转……恐怖氛围稍减,却增强了推理味。萌系女侦探见崎鸣活跃的小品续篇,你怎能错过!――推理作家/宠物先生
作者简介
绫辻行人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生,日本京都人。京都大学教育学系毕业,并取得京都大学博士学位。
一九八七年,他还是研究所的学生时,即以《杀人十角馆》在文坛崭露头角,掀起一股「新本格派」推理小说的旋风,成为众所瞩目的新锐推理作家。而他后来陆续发表的「杀人馆」系列不仅深受读者喜爱,更奠定了他在推理文坛的地位。一九九二年,他并以《杀人时计馆》得到第四十五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除了「杀人馆」系列外,他的「杀人方程式」系列、「杀人耳语」系列,以及恐怖小说「杀人鬼」系列等作品,也都博得了很大的回响,其中《童谣的死亡预言》更荣获《周刊文春》一九九○年度十大推理小说的第一名!他另著有精采的单篇作品《推理大师的恶梦》、《眼球特别料理》、《怪胎》,以及结合本格推理和恐怖惊悚的《最后的记忆》、《another》、《another episode s》、《深泥丘奇谈》、《恐是恐怖电影的恐──深泥丘奇谈.续》等书。
一九九八年他亲自撰写剧本,并兼任导演,完成电脑游戏「恶梦馆」。一九九九年,他又得到第三十届麻将名人赛的冠军,成为史上第一个拿到「麻将名人」的推理作家。
●22号密室推理网站:.tw/no22
introduction
1
「听我说吧。」
见崎鸣开口了,同时以纤细的手指轻抚左眼上的白色眼罩,动作和缓。
「听我说吧,榊原同学。我要说一个你不知道的故事,发生在这个夏天的事。」
「嗯?」我不禁歪了歪头。
「你不知道的故事,发生在这个夏天的事。和另一个『sakaki』有关——想听吗?」
御先町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内依旧昏暗,宛如日暮时分。见崎鸣的微笑有种说不上来的生硬,似乎也有几分犹豫。
「只要你答应我不说出去,我就告诉你。」
「另一个『sakaki』是……」
「不是sakakibara(榊原),是sakaki·teruya。」
她说「sakaki」写作「贤木」,teruya是「晃也」——贤木晃也,是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参加八月的班级合宿前,我曾经离开夜见山一个礼拜左右,还记得吧?」
「啊……嗯。你们一家人去了海边的别墅对吧。」
「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他的。」
「遇到贤木晃也?」
「不如说是遇到他的鬼魂。」
「啊?」我不禁歪了歪头。
「你说鬼魂是指……呃,那个……」
「贤木在今年春天就辞世了,死翘翘了。所以说,我在夏天遇到的是他的鬼魂。」
「呃,遇到鬼魂……」
「这件事跟夜见山的『现象』无关。他不是三年三班死而复生的死者或那一类的存在,而是……」
见崎鸣慢慢闭上右眼,然后睁开。
「没错,他确实是鬼魂。」
见崎鸣眼罩下的「人偶之眼」有特殊能力,看得见「死亡的颜色」,也就是说她看得到那个……
我整个人开始坐立不安,视线不断游移,同时呼吸着人偶艺廊地下展示间那冰凉而混浊的空气。
八月合宿之夜结束后,今年的「现象」也终止了。暑假结束,第二学期揭开序幕……时值九月下旬,秋天的脚步逐渐逼近中。不用上学的第四个礼拜六下午,我去了夕见丘市立医院一趟——合宿结束后我动了肺部手术,这天过去是为了回诊。就在回家的路上……
我下定决心要登门拜访。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没想到一楼艺廊今天休馆,真是不巧。见崎一家住在楼上,我该不该按电铃呢?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直接离开。就在这时,我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是见崎鸣打来的。
「榊原同学,你现在在我家门口对吧?」
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见崎鸣便平铺直叙地回答:「是巧合。」
「漫不经心地往窗外一看……结果你就在那里。」
「你在三楼窗边?漫不经心地往外看?」
我匆匆忙忙抬头仰望眼前的建筑物。三楼有两扇并排的窗户,其中一扇有黑影飘然闪过。
「你是……用手机打给我的?」
「嗯,对。榊原同学的手机号码我先前就抄起来了嘛。」
见崎鸣说合宿一结束后,她立刻就把手机丢到河里了。不过她还说:就算这样做,雾果小姐大概还是会买一支新的给她吧。也难怪……
「今天艺廊公休是吧。」
「天根婆婆身体不舒服,不然她很少休息的。」
「咦!」
「要不要过去看看?」
「啊?这样好吗?」
「你很久没来了嘛。而且雾果……我妈今天也有事出门了。我现在就下楼开门喔,等我一下。」
2
我上次来这里,应该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上次来访是在七月二十七日。十五年前的同一天,我妈生下我不久后就过世了。来访前,我还先到咖啡店「inoya」赴敕使河原的约。
印象中,我就是在那天得知见崎鸣要和家人一起去别墅的。
——我爸回来了。
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见崎鸣说这话时的脸色有些阴沉。
——然后呢,他就说要全家一起到别墅去待几天。我完全没有心情去,但这已经变成惯例了,我也不能说不要。
你们家的别墅在哪里啊?
——海边,开车三小时左右会到吧。
在夜见山市外?
——当然啰,夜见山不靠海啊……
我等了不只「一下」,但最后还是被带进无人的「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艺廊内了。
铿啷。门上的铃铛响起,见崎鸣随之现身。她穿着一件蓝色刺绣纹样缀饰的黑色长版洋装,左眼依旧戴着眼罩。
「请。」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走向屋内深处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我加紧脚步跟上,发现她的手臂下夹着一本素描本。八开大,橄榄绿色封面。
地下展示间的模样和两个月前没什么太大差别:整个空间散发出地下仓库的气息,为数众多的人偶与零件散放各处,不过房间一角多放了一张黑色小圆桌和两张红色布面扶手椅。
「请。」
见崎鸣又说了同样的话,示意我坐到椅子上。
「还是说,别待在这里比较好?」
「啊,不要紧的。」
我坐下来,手按上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啦。」
「你是从医院过来的,对吧?」
「你知道啊?」
「你之前说过啊。」
「啊,是喔。」
托你的福,我术后恢复的状况非常好。主治医生的话也很让人欣慰呢:由于你下定决心动了手术,以后复发的机率应该会大幅减少。
见崎鸣坐到圆桌另一头的椅子上,并将素描本轻轻放到桌上。封面是橄榄绿色的,角落写着小小的数字「1997」。
「果然啊。」我喃喃自语。
「『果然』什么?」
「这不是你平常拿的素描本,封面颜色不对。那本是深咖啡色的吧?还有,这本的角落写着『1997』。」
「你的观察力还满好的嘛,真令人意外。」
「看来这是去年的素描本啰?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特地带过来呢?
「想说,还是让榊原同学看看好了。」见崎鸣回答后浅浅一笑。
「里头有什么特别的画吗?」我发问。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啦。」
呼,见崎鸣发出轻叹,伸了个懒腰,视线上飘。
「不过,我自己觉得多少算是有点意义吧。」
多少算是有点意义?什么意思啊?
「呃,那……」
我支支吾吾,话接不下去。见崎鸣直盯着我看,看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她就是在这时开口的。
「听我说吧。」
她以纤细的手指轻抚左眼上的白色眼罩,动作和缓。
「听我说吧,榊原同学。我要说一个你不知道的故事,发生在这个夏天的事。」
3
贤木晃也——另一个「sakaki」。
见崎鸣是在前年,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初次见到这个人。当时十三岁的她正在过上国中后的第一个暑假,一家人按照往年惯例前去别墅度假。
「我爸的朋友一家住在那里——绯波町,他们家离我们的别墅不远。对方姓比良冢,和我们家算是有交情,有时候大家会一起举办类似家庭派对的餐会。」
轮到见崎家主办派对时,会是谁负责准备料理呢?——这个无关紧要的疑问突然浮现在我心中。
雾果小姐应该不擅长煮饭吧,而见崎鸣的烹饪能力接近零。看来是见崎先生负责张罗啰?
我想的事情根本不重要,但见崎鸣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她说:「那个人……我的养父长年待在海外,似乎满喜欢做菜的。不过办餐会的时候,我们几乎都是叫……那个要怎么说?是叫『外烩』吗?都是靠那个解决……」
原来如此,叫外食也是当然的嘛。
「前年暑假,贤木先生和比良冢一家一起来访,他是比良冢太太的弟弟。」
见崎鸣伸手翻开素描本的封面,拿起夹在封面与第一页之间的照片。
「这就是当时拍的照片。」
她说,沉着地将照片交到我手中。「嗯嗯。」我正经八百地点点头,望向手中的照片。那是五乘七寸的彩色照片。
大概是在别墅的阳台拍的吧。
除了雾果小姐和见崎鸣之外,还有另外五个人入镜。明明是两年前的照片了,见崎鸣的气质却和现在无比接近,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她没戴眼罩……
「眼罩呢?你没戴耶。」
「我妈说招待客人的时候不准戴。」
自幼便失去
左眼的见崎鸣装着蓝色义眼——这「人偶之眼」本来是人偶师雾果小姐特地为女儿制作的,女儿却以眼罩遮蔽。站在雾果小姐的立场来看,这或许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吧。
「最右边的那个人就是贤木先生,他那年二十四岁。」
「你爸呢?」
「照片是他拍的,所以他没现身。」
照片中另有一男一女,从年纪来判断应该就是比良冢夫妇吧。两人中间坐着一个小女孩,姿势非常端正;还有一个矮个子男孩站在贤木晃也隔壁,与夫妻两人保持一小段距离。
影中人几乎都以灿烂程度不一的笑脸面对镜头,只有见崎鸣和贤木完全没在笑。
「贤木隔壁的小男生叫阿想,是比良冢太太……月穗的儿子,当年是小学四年级。」
——换句话说,他小我和见崎鸣三岁。
他似乎是个苍白、乖巧的少年,不过文静程度跟见崎鸣比还差了一截。脸上虽然挂着笑容,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无以名状的寂寥。是我多心了吗?
「这个小女孩呢?」
「她叫美礼,那年才三岁……吧。她是阿想的妹妹,但两人其实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也就是说……」
「比良冢先生是月穗小姐的再婚对象。美礼是他们两个的小孩,而阿想是月穗小姐和前夫生的。阿想出生后,他爸就过世了。」
嗯……有点复杂,但不至于搞不懂。
「总而言之——」
见崎鸣双手托腮,手肘撑在桌面上,盯着我手中的照片看。
「这就是我和贤木先生初次见面的场合。问他话他会回应,但自己不会主动找话题……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又严肃。」
「跟千曳老师有点像耶。」
「是吗?」
「我不是说他像年轻时代的千曳老师,因为千曳老师年轻时候的气质和现在应该会差满多的吧。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让现在的千曳老师直接年轻二十岁,看起来的感觉应该会跟贤木先生有点像吧。贤木先生要是戴上眼镜,两个人看起来搞不好还会更像。」
「——是这样吗?」
「这个叫贤木的男人没住在比良冢家吗?」
「没。」见崎鸣回答,并从我手中拿回照片。
「这个贤木先生啊,他一个人住在『湖畔宅邸』……」
她将照片放到圆桌的边边,犹豫片刻后再次拿起素描本,翻到靠中段的页面要我看:「就是这里。」那一页画着——
某栋建筑物。
只是张铅笔素描,不过她展现出的画功远超过国中生水准。
那栋宅邸建在森林(或树林)外缘,看起来又大又气派——至少素描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啦。这就是见崎鸣刚刚说的「湖畔宅邸」吗?
它是两层楼高的西洋风建筑,外墙上贴的木板应该就是所谓的雨淋板吧。窗户基本上都是纵向长方形上推窗,屋顶不是悬山顶,而是由两种斜度的木板接合而成。靠近地面的位置也开了几扇并排的小窗……
「下一页画的也是同一栋大宅的素描。」
听她这么一说,我便翻到下一页看看。
她画的是另一个观看角度下的宅邸。二楼的窗户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特色鲜明——形状像是斜斜切开椭圆形所得的下半部图案,左右对称,看起来简直像是「房屋的双眸」。
「似乎有点像艾米堤维尔之家呢。」我不小心吐露出这样的感想。
见崎鸣歪头问我:「那是啥啊?」
「你没看过电影《阴宅》吗?里头有栋房子就叫那名字。」
而且是闹鬼闹超凶的鬼屋呢。
「我没听过。」见崎鸣的头轻轻侧点,干脆俐落地回答。
4
「呃,这是在去年夏天画的?」
画的右下角写着「1997/8」,字迹潦草。
「去年我们家又去了一趟别墅,时间跟前年差不多。我在散步途中发现这栋房子……就突然想把它画下来。」
见崎鸣沉静地合上素描本。
「结果那碰巧正是贤木先生的家。」
「你去年也见到那个……贤木先生了吗?」
「碰过几次面。」
「是在画那张图的时候?」
「画图期间碰过面……不过去年第一次见面是在海边。」
「海?你刚刚不是说『湖畔宅邸』吗?」
「啊,你说得对,那是湖……与其说是湖,不如把它想成池子吧,因为并没有大到哪里去。」
见崎鸣迅速眯起右眼。
「那附近确实有海。从海岸出发穿过树林,走一段路之后就会来到池边。它叫水无月湖……啊,搞半天还是湖嘛。」
我完全没有那一带的地理概念,就算听她这样说明也不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贤木先生当时在海边拍照,摄影似乎是他的兴趣。他和阿想在一起,而我一个人在海边散步……我们就这样遇上了,暌违一年的再会。他还记得我们前年碰过面。」
「喔,那时你们有聊天啊?」
「聊了几句。」
原本想问她「聊些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了。
总觉得东问西问、什么都要管实在是太……扭扭捏捏?还是该用丢人现眼来形容?我有预感,她就快搬出「我讨厌问句攻势」这句话来表达她的抗拒了。
没想到,见崎鸣却主动说:「当时是贤木先生主动找我聊天,突然间抛了一句话过来……『喔?你戴着眼罩啊。』」
——你应该是叫mei吧,去年我们在见崎先生的别墅见过面。
贤木晃也并没有先把手中的单眼相机收起来,直接就朝见崎鸣走近。他的左脚一跛一跛的,看起来不太自然。
你受伤了吗?见崎鸣发问。
啊,不是的……他先是简单应话,接着轻轻点头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出了车祸。
当时受的伤并没有完全痊愈,所以左脚走路才会一跛一跛的。意外发生时,他还是国中生。载着全班同学的游览车被卡车撞上……
「咦?」
我原本仔细倾听着见崎鸣的叙述,此刻却有一段记忆浮现心中,令我大受震撼。
「中学时代的,游览车车祸?」
贤木晃也前年二十四岁——刚刚见崎鸣是这样说的。二年后的今年是二十六岁,也就是说他的中学时代是十几前年……
「……不会吧。」
我喃喃自语,接着深吸一口气。
「这个叫贤木的男人,以前住在夜见山吗?国中读夜见北山中学,三年级的时候被编到三班,然后他该不会……难不成……」
「你是要说『八七年的惨案』吧。」
见崎鸣沉稳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那样想的。今年的『对策』开始执行、听千曳老师细数过去的『灾厄』后,我就想起当时贤木先生说的话了。」
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春季,三年三班校外教学途中遭逢的「灾厄」。参加的同学以班级为单位分乘数辆游览车,三年三班搭乘的那辆在开往夜见山市外机场的途中出了车祸——遭到对向车道疲劳驾驶的卡车追撞……
这次惨剧夺走了学生与级任导师在内的七条人命。贤木晃也难不成就是在这次车祸中伤到左脚的?
「所以啰,今年夏天……」
见崎鸣继续以沉静的嗓音诉说下去。
「我才想说要去别墅见贤木先生,向他做个确认。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问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啊,真是的!我瞪了见崎鸣的脸一眼。
什么都没说,就一个人跑过去……
起码先跟我说一声嘛……不过我得承认,「默默展开行动」正是见崎鸣的作风。
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似乎也毫不在乎的样子,只顾着说她要说的话。
「可是啊,我一去才发现贤木先生已经死了。那是今年春天,五月初的事。」
她轻叹一口气,然后拨了两下刘海。
「搞了半天,我只见到那个男人的鬼魂——好啦,榊原同学,你想继续听下去吗?还是不想听?因为会让你想起很多有的没的事?」
「啊……」
我眉头一皱,拇指按上右边的太阳穴。嗡,嗡——我一面在意着头壳内侧某处传来的微弱重低音,一面回答:
「我还是想听呢。」
呵,见崎鸣绷紧嘴唇,点点头,开始诉说整个故事。
「贤木先生死于今年春天,但遗体依然下落不明……化身为鬼魂的他,正在寻找着自己的身体。」
sketch 1
人死后会怎样呢?
——嗯?
死后,会到「他界」去吗?
这个嘛……不知道耶。
会上天堂或下地狱吗?
不清楚耶,因为天堂和地狱也都是人类想象出来的。
那就是说,人死了以后真的会彻底消失啰?会变成「无」啰?
……不会,我不觉得会。
是吗?
对啊。人死后啊,一定会……
1
印象中,我是去年七月底,于看得见来海岬灯塔的海边遇到那位少女的。确切的日期,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名字是mei的国中女生,记得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也就是距今两年前,印象中是八月初的事。我接受月穗姐姐的邀请参加了见崎家别墅的晚宴,所以才——
当时我们只聊了一、两句话,等于是打个招呼而已。少女身形纤弱,气质娇柔,肤色苍白。话少,沾染着些许寂寥之气,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当晚的聚会——在我记忆中是这样。
当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少女的蓝色左眼。据说是身为人偶师的母亲特地为女儿制作的义眼。
这就是原因了。
那眼珠之蓝散发出某种不可思议的气息,在我心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象,所以——
所以去年夏天重逢时,我才会脱口说出:
「喔?你戴着眼罩啊。」
接着还说了这样的话:
「异色瞳很美啊,为什么要掩藏呢?」
来找我玩的侄子阿想问我:
「异色瞳是什么?」
一如往常的语调,男孩变声前的澄澈高音。
「就是左右两眼的颜色不一样啊。」
我如此回答,并朝少女走近。
「你应该是叫mei吧,去年我们在见崎先生的别墅见过面。」
「——你好。」
她的声音小到快被浪涛声掩过了。回话后,她右眼的视线落到我的脚边。
「你受伤了吗?」
「啊,不是的……」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脚,轻轻点头说:「很久很久以前,我出了车祸。」
「去年没注意到吗?」
「啊……没有。」
「当时受的伤并没有完全痊愈,所以左脚走路才会一跛一跛的,不过不会痛就是了。」
我边说边轻拍左膝上方给她看。
「那次车祸非常严重,是我中学时代的事。我们班搭的游览车被卡车追撞……」
少女无言地歪了歪头。
我接着说:「我有几个同学往生了,班导也是。我是幸存下来的人。」
「……」
「我叫贤木晃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请多多指教。」
「——嗯。」
「这是我侄子阿想……啊,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嘛。他是我姐姐——比良冢月穗的儿子,不过一放假就爱跑到我这里来玩……阿想啊,你跟我感情这么好是件好事,但你在学校也要好好交朋友喔。」
阿想并没有回话,畏畏缩缩地走到少女面前打了声招呼:「你好。」而少女也回了同样的话,这次的音量也小到快被海浪声吞噬了。
后来我们两个好像还闲聊了几句。我说我的兴趣是摄影,在这一带的海边偶尔会看到海市蜃楼之类的……
我去年不只和她碰过这次面,之后也闲聊过几次,不过详情已经不记得了。未来可能会慢慢想起来,也可能不会。不过……
我记得自己曾经把握某次机会对她说了以下这句话。
「你那只眼睛,那只蓝色的眼睛。」
说这话时,我当然知道那是取代肉身之眼的人造物。
「它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她好像吃了一惊,再次转过头来看我。
「为什么?」她低语。
「为什么这么说……」
「呃,为什么呢……」
说出这串话的我也感到困惑不已,只能给她一个暧昧的回应——我印象中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少女的名字是mei,见崎mei。
「mei」写作「鸣」。
也就是轰鸣的鸣,雷鸣的鸣……见崎鸣。
我,贤木晃也,大约是在那次会面的九个月后身亡的。
2
我说的「死亡」不是譬喻,不是「跟死了没两样」或「我心已死」那种意义下的死。
我真的死了。
我现在不是「活人」,而是「死者」,这点是不会错的。
今年春天——五月上旬的某日,我确实死了。
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脑部活动永久停止……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已不具备活人的实体,只有「我」(——也就是灵魂?)这个意识存在——化身为所谓的鬼魂。
我死了。
死于五月初,黄金周即将结束之际。日期是五月三日,星期日——我的二十六岁生日。
这天晚上的八点三十几分,半月的月色朦胧,仿佛渗入了天幕之中。
我死了。
我清楚记得当时的场面——也就是我死亡的瞬间,或者说是断气前一刻的光景。那是一个鲜明的「画面」,伴随着几个声响和话声。
地点是家中,挑高到二楼的宽敞厅堂之内……
我长年独居的「湖畔宅邸」的大厅。我和月穗从以前就把位于整栋建筑物中央靠玄关侧,同时也是楼梯所在位置的此处称为「正厅」。
我倒卧在「正厅」那黝黑而坚硬的地板上——身穿白色长袖衬衫,搭配黑色长裤,打扮得像是国高中生。
仰躺在地,扭曲的四肢向外摊开,就算想动也动弹不了。
脸朝向侧边,和手脚一样完全动不了。颈骨不知怎么了……还有,血。
血从头上某处的撕裂伤涌出,染红额头与脸颊,还一点一点地在地上聚积成血泊——惨状显著。
我那垂死之际的茫然之眼望着那样的「画面」——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人根本不可能以自身之眼观看自己的惨状。我能看到,是因为有个单纯的装置在场。
我的视线范围内有面镜子贴在房间的墙上。
比成人的上背还要高的四方形大镜子。
它映照出上述的「画面」(我自己断气前的身影),而我这濒死之人的目光与它不期而遇。
镜中那张沾满鲜血的脸突然有了表情变化。
扭曲而刚硬的线条逐渐缓和下来,仿佛摆脱了痛苦、恐怖、不安等情绪,安详得不可思议……
嘴唇,轻微地……
轻微地动了一些,宛如颤抖。这是——
这是在吐露什么样的话语呢?
没错,是某种话语……可是……
如今的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想说什么,实际上又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当时有何感受、抱持什么想法——都想不起来了。
有声音,我听到了。
大厅内那座历史悠久的老爷钟敲了一响。
八点半了。厚实又低沉的钟声之上——
重叠着人声,我听到了。
某人的声音,似乎在轻轻叫唤着。
呼喊着我的名字(……晃也,先生)。啊,这是……
突然间,我察觉到了。
镜子映照出我自己的死亡光景,而出声的「某人」的身影就映在那画面的一角。那是……
……
……
……我「生前的意识」就这样中断了。大家常说人死后灵魂会出窍,但那样的现象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不过我想,意识中断的那一刻一定是我的「死亡瞬间」,不会错的。
「死亡的记忆」至今仍历历在目,但那一刻之前和之后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仿佛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换句话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丧生」,也不知道自己「断气后发生了什么事」。与「断气前」相较,「断气后」的状况更是暧昧,与其说是「一片空白」……对,不如说那是无垠的黑暗。
无垠而空洞的……「死后的黑暗」。
我,贤木晃也,就这样死了。
不久后,我不知为何就变成了这样的存在——所谓的鬼魂。
3
鬼魂,是极度不安定的「存在形式」。仔细想想,那也是当然的嘛。不过我自己成为鬼魂后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自从我在那一夜「死去」后,时间感就变得不太对劲。
我已失去肉体,当然也就没有具体的五感。
思考能力还在,但作为其依据的记忆却暧昧到了极点……或不如说断断续续的,各段落的清晰程度不一,落差很大。
记忆不是连续的,而是不连续的。
没有系统性,是断简残篇。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时间。
知觉。
记忆——还有,我的
意识也是支离破碎的。
我勉强维系着这份不连续的断简残篇,让它们堆叠成一个岌岌可危的「自我」。就算到了现在,它们仍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溃散、彻底消灭的感觉……
危机迫切,但为它苦恼也没用,只能接受这种存在方式了。
毕竟,我已经死了呀。
4
我是在死后两周醒过来的。
虽说是醒来,但不是「复生」。死亡降临的下一个瞬间,我坠入一片「黑暗」之中。而所谓的醒来,不过是脱离那片「黑暗」,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已。
起初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我醒来后,知觉最先捕捉到的物体,是一面眼熟的大镜子。
是固定在正厅墙上的四方形大镜子,淡定地映照出我垂死身影的那面镜子。
它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距离我只有一、两公尺远,也就是说——
我人在镜子前面,感觉得到自己正「站着」。可是……
眼前的镜子并没有映照出我的身影。不过除了我之外的物体,都如实地在镜中现形了。
身体有知觉。
我感觉得到手脚还在,躯干、脖子、头也都在,毫无异状。我的眼睛看得到自己的身体部位,也碰触得到它们。我身上穿着衣服:白色长袖衬衫配黑色长裤,与我死去那夜的打扮相同……
……我就这样,存在于此处。
我产生了上述的自觉。
但我的身影却没有映照在镜中。
为什么呢?
强烈的困惑与混乱席卷而来,不久后我就能把握住现况了。
我在这里。
但我不是具备实体的「活人」,我已成为了失去自身肉体的「死者」。
现在我感觉得到自己的肉体,认为它「就在这里」,但它实际上并不存在。这套衣服也是一样。它们都是只有我本人才感觉得到的「生之残影」……因此……也就是说……
我不知为何在这里醒了过来,化身为所谓的鬼魂。
我将视线移向镜子以外的地方。
脚边地板上完全没有我死时留下的血迹,也就是说后来被某人擦掉了,是吗?
我慢吞吞地环顾四周。
那座历史悠久、体积庞大的老爷钟放在通往玄关的门边。它的时针曾在我死前触发钟声,如今停在六点六分。钟停摆了,也就是说,我死后就没有人帮它上发条啰?
我爬上二楼探看。
话说,我认为自己是以「步行爬上楼梯」的方式移动,但仔细想想,这会不会也是「残留的感觉」呢?我「走路」时左脚也和生前一样一跛一跛的,这一定也只是一种残留现象啰?
阶梯延伸到二楼后,接上绕行挑高大厅半圈的回廊。
二楼有我的书斋、寝室和多年来几乎不曾使用的数个空房……看来,与这栋房子的基础情报依旧留存在我的记忆中呢,尽管我已化为鬼魂。
我在二楼走廊移动的途中,突然间——
我的视线落到了走廊外侧,以及挑高空间相邻的木头扶手上了。
扶手的一部分有损坏的痕迹。
某人用新的木材直接盖住破损或断裂的地方,怎么看都像是先应个急而已。
我望向扶手下方的一楼地面。
原来那天晚上,我临死前所倒卧的地方就在这正下方啊。这么说来……
我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啰?头部因而受到重击,颈椎说不定骨折了……
我诚惶诚恐地探索那宛如浓雾笼罩的白色记忆,结果……
……有声音(做什么……晃也)。
有某人的声音(……住手)。
好几个人的声音(……别管我)(怎么这样说……不行)。
突然间,那段记忆仿佛就要拨云见日了(不要管我……),但最后还是没能突围。
我继续在二楼的走廊上移动,接着进入一个房间。
我的寝室。
苔藓色的窗帘是拉上的,但户外光线从缝隙中射入,室内微明。
里头放着一张小尺寸双人床,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很久没人睡了。
床边桌上放着小小的时钟。
是吃电池的电子钟,此刻也正常运作着,不像「正厅」的老爷钟……它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五分,日期是五月十七日,礼拜天。
看到这个钟,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两个礼拜了。
两个礼拜前的晚上,这栋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样的前因后果带领我走上死路?
笼罩四周的浓雾迟迟不肯散去。
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却不记得死前和死亡当时的事情。我这个「患了失忆症的鬼魂」还真是滑稽啊。我这样想的同时——
心中也浮现了一个迫切的疑问:
我为什么会丢掉性命呢?
就在这时,我眼中的世界出现了沙沙杂讯,宛如收讯不良的电视。有个画面瞬间闪过我眼前。
床边桌上。
好像放着什么瓶子和杯子,还有……
房间中央。
有某样白色的东西垂下来,摇晃着……
……咦?
那是什么玩意儿?心中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那些影像便开始淡出了。
我满心困惑地喃喃自语:「到底是……」
我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不过是「生之残影」,但同样身为残影的我却仍然听得见。我生前的嗓子十分圆润,音域不高也不低,如今发出的却是开岔、粗哑的声音,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捧住自己的颈子。
仅只是残影的指尖,抚过仅只是残影的肌肤——啊,靠这份「触感」无从判断,可是……
「我的喉咙。」
我再次低语。
声音果然很粗哑,难以入耳。
我的喉咙肯定已经摔烂了。在两个礼拜前的那一夜,我从二楼走廊跌落到一楼地面,颈椎八成跌断了,所以才……都变成鬼魂了,我还这么凄惨……
空洞的「黑暗」再次朝着怅然伫立原地的我席卷而来。
5
一般人总是用「出没」来形容鬼魂的活动。
比方说,在墓地出没。
比方说,在废墟或空屋出没。
发生过不祥之事的十字路口或隧道内……会有鬼魂出没。
对于目击者来说,所谓的鬼魂基本上应该是平时看不见、感觉不到的存在吧。他们基于某种契机而撞见或感觉到鬼魂的第一时间,肯定会撇下一句「出现了」,并为之诧异、畏惧。
一般而言,人类无法正确预测鬼魂出没的时间和时机。就算做出预测,也往往会失准。正因为它们总是在意料之外的时刻现身,人类才会觉得它们可怕——应该是这样吧。
不过自己化身为鬼魂后,我才发现「出没作祟的那一方」面临的状况也颇类似。
死者的灵体(——魂魄?)在肉体「死后」继续滞留世间原本就是一件不太自然的事,其「存在的本质」非常不安定。
缺乏连续性。
不是确切的整体,而是受外力集合,勉强维持同一性的一团碎片。
所以说——
身为鬼魂的「我」并非无间断地存在于每分每秒。这种状态不能以「我在」来称呼,果然还是说「我出没」比较精准。
无规律、无目的、无意义(——这是我的看法)地出没。偶尔现形,偶尔又消失。我不知道这符不符合一般鬼魂的状况,也无从查证,至少我的亲身体验是这样。
姑且可用「睡」和「醒」这两个状态来譬喻吧,虽然我总觉得还不够精准。
死后化身为鬼魂的「我」,平时沉睡于先前提到的那片空无「黑暗」中。偶尔会「苏醒」过来,徘徊于人世间,也就是所谓的「出没」。
出没期间,我的思路总是绕着自身的「死亡历程」打转。
我为什么会死呢?
我刚死的那段期间碰上了什么样的状况?
我……
「患失忆症的鬼魂」心中抱持着许多切身的疑问,还有……
仿佛淹没我整个人的深邃「悲伤」……
我到底在难过什么呢?
是我死前这二十六年的人生令我如此哀戚吗?
还是……
6
自从我在五月十七日醒来后,偶尔会出没于这栋「湖畔宅邸」中。
出没期间,我会在如今空无一人的家中独自徘徊,同时将日渐淡化的「生前的自我」的轮廓重新描深……
贤木晃也。
一九七二年五月三日诞生于夜见山市。
男性,单身——得年二十六岁。
父亲名为翔太郎,贤木翔太郎。
他是一名优秀的医生,但在六年前大病一场,撒手人寰。当时我才正要满二十岁,
真是不幸。享年六十岁。
母亲名为日奈子。
她比父亲还早过世,四十岁出头便骤逝了。我当时还在念国中,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我的姐姐月穗大我八岁。
她第一个结婚对象很早就过世了,十一年前带着当时年仅一岁的阿想回到老家。家母在同一时期去世……最后我们一家就这么离开了夜间山。
最初找到的落脚处就是这间「湖畔宅邸」。
这栋建于绯波町水无月湖畔的宅邸原本是我父亲翔太郎的别墅,因此十一年前的迁居可看作是紧急避难。我的家人其实在隔年就在别的地方买了新家,然后搬了过去。
父亲死后不久,我才搬进这栋由我继承的房子。当时我是县内某私立大学的学生,趁此机会我申请了休学,但拖了两年,最后我还是辍学了。
从那之后我便过着独居生活,从未做过什么像样的工作。因为父亲留给我巨额的遗产,却也等于给了我任意妄为的自由。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这里呢。」
印象中,我曾对某人如此诉说。到底是对谁呢?
「我爸也很喜欢这里,常常借故跑过来住个几天。」
掐指一算,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某个外国企业家在这里建造了母国风格的宅邸,父亲碰巧发现,龙心大悦,就决定买了。
除了二楼书斋外,一楼深处还有一座大书库。塞满架上的数千本书(搞不好还不只)几乎都是亡父的藏书。
孩提时代,只要大人带我过来这里,我一定会进书库窝上好一阵子。书架上不仅塞满了来自各领域的「大人读的书」,也有小朋友读了会很开心的漫画或小说,藏书非常丰富。
我成为屋主后,侄子阿想经常过来玩,他就像以前的我一样,把这个书库当成是图书馆来窝着。从比良冢家骑脚踏车过来至少要三十分钟,还挺麻烦的,但他却……
月穗在父亲辞世的前一年开始与现在的丈夫比良冢修司交往,最后踏上了红毯。她怀美礼的时候,和我搬进这里差不多是同一时期的事。
阿想他……把身为舅舅的我视为兄长,十分仰慕我。这是件好事,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有点担心他。看到月穗再婚、生下同母异父的妹妹,他的心情一定也很复杂吧。这孩子乖巧内向,但头脑很好,所以才格外地……
「晃也先生一直以来都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是说,阿想不知何时曾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不结婚吗?」
「因为没有对象啊。」
记得当时我故作幽默地回答。
「一个人过活也很轻松啊。我喜欢这栋房子,而且……」
记得我想不到要接什么话,只好闭上嘴。阿想歪了歪他小巧的脑袋,望着我的脸。
7
世人到底如何看待我的死亡呢?不对,应该先问:「我死于五月三号晚上」是否已成为众所皆知的事实?
到了五月下旬,这疑问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已经死亡了半个月,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我却觉得这栋房子本身还没有断气,仍然是活生生的……或许可以这么形容吧。
厨房有冰箱运作的声音,我在某次出没时甚至还听到电话铃响。
摆放在「正厅」的电话响起时,我人在二楼书斋。我好奇地下楼去看,但身为鬼魂的我当然不可能接听。
那是一支附留言功能的无线电话,哔声之后,来电者的嗓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嘿,sakaki吗?好久不见啊,最近还好吗?是我啦,arai。
arai……新井?还是荒井?
我翻查有如断简残篇的记忆,最后总算有了结果:以前有个同学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我还真有脸叫阿想「多交点朋友」啊。生前(尤其是最近这几年)我根本没有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交际对象。
我想我并不是极度讨厌社会关系的那种人,但我很不擅长配合别人的兴趣和兴致聊天,所以关系难以长久维持……
——我之后会再打来。
arai接着说。我完全想不起他的长相。
——你应该还是过着悠哉自在的生活吧?我有事想找你这个公子哥谈谈……嗯,你要是有兴趣的话也可以主动联络我看看啰。好吗?
世人肯定认为生前的我:「年纪也不小了,还不肯好好工作,整天混吃等死。」也可换个方式形容,感觉会比较不一样:「高等游民式的生活」。「游民」就先撇开不谈了,但真的称得上是「高等」吗?我自己也感到疑惑。
我偶尔会带着心爱的相机开车出远门闲晃。大学休学时期,甚至会晃到海外去,像是拜访过东南亚的印度,印象中也去过一次南美洲。可是……
那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现实感稀薄的梦境,感觉好遥远。
我到底是为了追求什么才踏上那些旅程呢?现在的我完全无法体会当时的心情。
这栋宅邸内到处摆放着我拍的照片,有些是在旅途中拍的,而在附近拍的也不少。有次我碰巧在海边看到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因此拍到了一张稀有的美景照,它也列在宅邸内的收藏之中。
8
我坐在(正确的说法是:「自以为坐在」)二楼书斋的书桌前,思绪绕着生前的自己打转。
大书桌的一侧放着旧型打字机,但现在的我并没有启动它的「能力」。
对不具备肉体,也就不具备实体的鬼魂来说,按下这种机器的电源开关或操作这类机器……等等的积极作为似乎都在能力范围之外,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不过鬼魂也并非完全碰触不到、移动不了物体,比方说打开书或笔记本、开门等等行为……就办得到了。
到底哪些行为可行,哪些不可行?区隔两者的界线并不明晰,不过后者的物理运动在「活人」眼中看来,应该就相当于捣蛋鬼作祟等等的灵异现象吧?那情形不难想象。
「这是什么照片?」
记得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发问者又是谁?
「右边这位是年轻时的贤木先生吗?」
可以确定对方不是阿想,因为他不会叫我「贤木先生」。
书斋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朴素的白色木头相框,对方问的就是相框内的旧彩色照片。
它现在也还放在原位。
照片中有五个年轻人。
三男两女——站在画面右手边的男人确实是我。当时我身穿绀色的polo衫,右手扠腰,笑脸迎人,左手握着茶色的拐杖。
照片好像是在附近拍的。以湖为背景,可见是在水无月湖畔拍的照片啰?
照片右下角印有摄影日期「1987/8/3」,相框上有手写字迹:「国中最后的暑假」。
一九八七年。对,就是母亲骤逝、我们全家离开夜见山那一年,已经是十一年前了。这是在暑假拍的……
国三生,十五岁的我——贤木晃也。
另外四个人……对,他们是和我同年的朋友。
「这是很有纪念价值的照片喔。」
记得我是如此回答对方的问题。
「对,是纪念照,那年暑假拍的。」
「这样啊。」
对方语气平淡地回答。
「照片中的贤木先生笑得好开心,跟现在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我对着记忆抽丝剥茧,最后终于想起对方是谁了。
原来,是那个少女啊。
去年七月底,在海边和我重逢的异色瞳少女。她后来进了这栋屋子,才和我进行了那段对话……
那少女叫mei,见崎mei。
「mei」写作「鸣」——见崎,鸣。
sketch 2
长大成人是怎么一回事呢?
——嗯?
你还小的时候,会希望自己赶快长大吗?
呃……记不太清楚了耶。
几岁才算是大人啊?
成年是二十岁,以前称为「元服」。以前的男孩子举办成人礼的时间更早,十二岁就办了。
时代不同,小孩变成大人的时间也不同吗?
视时代、国家、社会而定啰。
嗯……
我的感觉是,嗯……上了高中就算是大人了。国中生还是小孩,因为接受的仍是义务教育,而且也不能结婚。
上了高中就能结婚了吗?
女孩子十六岁就能结婚,男孩子要等到十八岁,规定是这样。
嗯……
1
据说鬼魂会「凭附」他者。
凭附对象为特定的场所或人,偶尔还会寄身在物体中。
假设鬼魂凭附一间房子,它就会变成鬼屋。人若是被鬼附身,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就像《四谷怪谈》1里的故事。带给主人不幸的「受诅咒的宝物」则是鬼魂凭附之物的一种。
以鬼魂为题材的虚构故事多得不得了,但它们都只是活人想象出来的产物。没有人知道鬼魂的真实状况,也无从得知。
尽管我现在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鬼魂,我也无法正确描述所有鬼魂的共通本质。我也只知道我自身的状况罢了……
是说……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问题一直令我在意得不得了。
我想,并不是所有死去的人类都会变成这样。
人死后到底会怎样呢?会前往天国或地狱等等的,所谓的「他界」吗?还是说,人死后只会归于「无」呢?——这些大哉问都先抛下不管吧。
像我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不自然又不安定的「存有状态」就是死后普遍的「存有状态」吗?我实在很难相信。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多鬼魂的话,一定会引发一些重大事件……我甚至觉得全世界的鬼魂会不会只有我一个。
我这种不上不下、不自然又不安定的……存在形式,会不会是相当特殊的死后「存有状态」呢?
这份怀疑和其他种种因素令我不禁想问:
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想来想去,总是会绕回这个问题,我在意得不得了。
应该是有什么相对应的理由或原因吧——这个想法在心中老是挥之不去。
如果我,贤木晃也的鬼魂正处于凭附状态的话——
那我凭附的对象应该就是个「场所」吧,也就是我生前的住所兼丧命之处,「湖畔宅邸」。然而……
我是不是只会在宅邸内出没呢?答案却又不然。
五月二十七日的晚上。
我首度出没于「湖畔宅邸」之外的地方。
2
……我在面对屋外走廊的宽敞房间内。
那房间原本是铺榻榻米的和室,后来大肆改装为近似西洋风格的客厅兼餐厅。
地上铺着上等绒毯,毯子上摆放着黑色餐桌椅,桌上排放着几个盛装料理的盘子和饭碗——是某户人家的晚餐餐桌。
此时此地有三个「活人」在场。
比良冢月穗,也就是我的姐姐。
还有她的两个小孩,阿想与美礼兄妹。
坐在餐桌边的三人的身影映在走廊侧的窗玻璃上。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盯着这画面看了一段时间。
我困惑了一会儿,之后就想通了。哈,看来我这次突然出没在这里了,而非在「湖畔宅邸」现身。
所谓的「这里」就是月穗一家居住的比良冢家。
它和「湖畔宅邸」同样在绯波町,不过前者位于历史悠久的市镇内,与建于别墅区,也就是和度假区的宅邸之间有一段距离。我生前拜访过这里几次,对这间客厅兼厨房有点印象。
我,贤木晃也的鬼魂,不知为何突然就在此地——比良冢家现身了。
窗玻璃如镜子般映照出母子三人的身影,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第四道身影。但是——
我也在这里,这点是肯定的。
我孤零零地置身于餐桌旁,眺望着屋内光景。
看着那三人的表情与举止。
听着他们的声音与对话。可是——
他们三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身为「活人」的他们,基本上是看不到「死者」(也就是鬼魂)的。
墙上挂着时钟。
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室外的夜色已经昏暗。
时钟上也有日期:
五月二十七日,礼拜三。
五月二十七日……啊,对呀,没记错的话这天应该是……
朦胧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这天应该是月穗的……
「妈妈,妈妈。」
美礼对着月穗说。
「爸爸呢?爸爸呢?」
「爸爸啊,在工作。」
月穗温柔地回答。
「爸爸在工作?爸爸一天到晚在工作吗?」
「他在做重要的工作啊,所以才……」
简单说,月穗七年前再婚的比良冢修司是当地古老家系出身的企业家,他的公司先是立足于不动产与建筑业,之后逐渐将触角伸入其他领域;据说他可是个手腕高明的狠角色。
年纪比月穗大了一轮的他,为什么要选结过婚,还有着拖油瓶的月穗当伴侣呢?他们交往的经历我并不清楚。
「今天明明是妈妈的生日。」美礼说。
她今年六岁,是个还没上小学的娃儿,表达能力却出人意料地好。
「他不要和我们一起庆祝吗?」
五月二十七日,没错,是美穗的生日……
「不是都会一起庆祝吗……」
美礼穷追猛打。
「爸爸的生日,还有美礼和哥哥过生日的时候,我们都会在蛋糕上插蜡烛,唱生日快乐歌啊……」
「对啊,但是今天有点不方便。爸爸还回不来。」
「哎唷——」
美礼似乎很不满。
「蛋糕呢?蛋糕呢?」
「啊,真不好意思,今天也没有买蛋糕耶……」
「咦咦咦?」
美礼似乎越来越不满了。
一旁的阿想从头到尾紧闭双唇。从我的位置无法直接看见他的脸,因此我望向玻璃窗,窥伺他的表情。
他……该说是面无表情吗?
也可看作是缺乏霸气、封闭自我,或是对旁人的事一概不管……
「贤木舅舅呢?」
美礼问月穗。
「去年他不是有来参加生日会吗?」
「啊……」
月穗突然变得有点慌乱。
「对耶,可是晃也今天也不会来,他最近似乎又到别的地方旅行了。」
到别的地方旅行?怎么这么说?
我明明就在那个晚上死了啊。
死去的我,现在明明就在这里啊,以鬼魂之姿出没着啊。
——我很想诉苦,但最后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就算我出「声」,他们的耳朵理论上也听不见。
电视柜上的电视机开着,似乎在播女孩子会喜欢的奇幻系动画,美礼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节目上,不再闹脾气了。
阿想依旧面无表情,双唇紧闭,饭也不怎么吃。
「阿想,你还好吗?」
月穗有些担心地问他。
「不吃了吗?」
「——嗯。」
阿想回答的声音很小,若有似无。
「——吃饱了。」
「明天有没有办法去上学呢?」
月穗又追加一个问题,而阿想不发一语地摇摇头。
3
月穗将餐桌收拾干净,摊开报纸阅读。
美礼静静看着电视。
阿想侧躺在客厅沙发上,依旧无言,板着无表情的面孔……
他们三个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也在这个房间内。
不管我做出何种举动,他们都看不见;我发出的声音他们也都听不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变成这样子的「我」对他们来说等于是「不在场的存在」。
话说回来……
月穗刚刚为什么要说我「出门去旅行了」?
五月三日的晚上,我命丧「湖畔宅邸」的「正厅」,死因是从二楼跌落。但月穗却……
她不知道这件事吗?
不,不对,她不可能不知道。
月穗理应知情。
我死于哪一夜、何处,她应该……(做什么……晃也)。
当我站在有毁损痕迹的扶手旁俯瞰一楼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就快想起什么了。记忆的碎片中有一些说话声(……别管我)(怎么这样说……不行)。
没错,我想那应该是月穗的声音。
还有一个回应她的声音(不要管我……),应该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也就是说——
五月三日当晚,月穗应该在现场目击了我的死亡瞬间。那她又为什么……
不只是月穗。
我移动到侧
躺于沙发上的阿想身旁,观察他的表情。
目击那一幕的人不只月穗一个。
阿想,你应该也看到了,当时你也在那里……
「我不知道……」
阿想低声呢喃,时机接得刚刚好,仿佛是我的意念传达到了他的心中,而他做出回应。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完全……」
「阿想,你怎么啦?」
月穗讶异地看着他。
「怎么啦?怎么突然……」
在她看来,阿想等于是无来由地开始自言自语吧。
阿想一语不发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向餐桌,盯着月穗摊开的报纸看。
社会版上有个字体颇大的新闻标题,我的目光也被吸了过去。
夜见山北中学发生意外
女学生身亡
标题如此写着。
「咦?怎么了啊?」
月穗的反应有点狼狈。
「这个吗?这篇报导怎么了吗?」
月穗歪了歪头,心情沉重地「啊」了一声。
「我记得夜见山北中学就是以前晃也读的学校……」
月穗再度望向阿想的脸。
「晃也跟你说过什么吗?」
她如此提问。
但阿想依旧无言。他转动了几下脖子,意思不清不楚的。
4
五月二十七日的早报报导。
夜见山北中学发生意外
女学生身亡
「意外」的实际情形如下。
五月二十六日,夜见山中学举办段考期间,三年级的女学生樱木由香里得知母亲出了车祸,急忙提早离校,途中跌下校园内的阶梯,重伤不治死亡。当晚,其母也在医院内身亡。
月穗或阿想读到这篇报导时,想必会有「真是个不幸的意外」的感想,若说还有其他感触的话……
肯定是因为「夜见山北中学」这个校名,以及死者是「三年级的学生」这个事实吧。
月穗说的没错,我曾经是夜见山北中学(略称「夜见北」)的学生。我们全家人在十一年前搬离夜见山,当时我就读三年三班。还有……
……我还记得。
那份记忆至今仍留存在我心中,我还召唤得出来。
那间学校的三年三班代代相传的秘密——降临于三班「关系人士」身上的,毫无道理可言的「灾厄」。
月穗一定也还记得,看来是在重读报导的过程中注意到校名了吧。
那,阿想呢?
——晃也跟你说过什么吗?
月穗问阿想,阿想的回答应该是「yes」才对——没错,我记得自己曾经对他说过那件事。
我对着前来玩耍的阿想诉说了许多往事。开口前有些犹豫,不过我最后还是把那件事也告诉他了。
「所以你们家才搬离夜见山吗?」
当时的阿想有点怯懦地问我。
「嗯……对啊。」
我低着头回答。
「我,还有我爸——我们都很害怕,所以才选择逃跑。逃离夜见山,搬到这里来。」
5
从这天晚上起,我偶尔会出没在「湖畔宅邸」以外的地方了。
有时在月穗住的比良冢家现身,有时则出现在她家附近,而且是我有印象的区域。出没于「湖畔宅邸」时,也不一定是在家中现身。我曾经在大白天现身户外,散步于庭院之中,也曾在四周林间或水无月湖畔突然醒来。
反复出没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事。
世人似乎并不认为我,贤木晃也,已经「死了」。
「我已死于五月三日」并非众所皆知的事实。大家似乎都认为我还活着,又优哉游哉地跑到某个地方旅行去了,就像月穗对美礼说的那样。
这到底代表什么呢?
我确实已在那天晚上死去了。
死后,化为鬼魂。
世人却不知道我已经死了——为什么呢?
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吧。那就是……
有人刻意隐瞒。
6
「……之前那件事呢?还好吗?」
比良冢修司问。
「——嗯。」
月穗悄声回答。
「至少目前没什么状况……大概啦。」
「外人都以为他一个人出门旅行了,对吧?」
「嗯,我都是这样跟别人说的。」
「那栋房子也不会出什么纰漏啰?」
「水电费是从银行自动扣缴,所以目前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电话费也一样。我也已经跟报社说他家有些状况,不会再续订了……」
「他和邻居没什么交情,也几乎没有朋友会登门拜访,是吧?」
「——嗯。」
刚进入六月不久的某天晚上,我出没在比良冢家,听到了这段夫妻对话。我独自行走于古老大宅的幽暗长廊上,碰巧经过两人所在的和室。
纸门另一头传来的说话声令我心头一惊,赶紧停下脚步竖耳倾听。这就是所谓的「隔墙有鬼」……
「……请问阿想的状况如何?」
发问者是修司。他的年纪明明比妻子大了一轮,说话还这么客气啊。
月穗短叹一口气后回答:「还是老样子。」
「基本上就是整天躲在房间里,有时候叫他出来,他也不肯……」
「哎,暂时也无能为力吧。」
「不过,我向他问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总是说『不知道』,或是『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这样啊。」
比良冢修司虽然是企业家,但他大学读的是医科,具备医师资格,经历异于常人。
当初也是因为他在医界占有一席之地,才和亡父翔太郎搭上线,进而与月穗结缘。
「应该也没什么身体不适的迹象吧?」
「——嗯。」
「我再找个机会跟他谈谈吧。我也有几个熟识的医生是专攻这个领域的,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请他过来。」
「我想,那孩子就是因为打击太大才……」
「当然的吧。不过……这样你没问题吧?月穗小姐。你明白的吧?」
「——嗯,我明白。」
偷听这次谈话后,我心中的怀疑转变成为确信。
他们(至少比良冢修司与月穗两人是这样)明知我,贤木晃也已死的事实,却不肯让第三者知情。他们基于某种理由,想要隐瞒五月三日那晚发生的事情。
7
我,贤木晃也已死的事实遭到隐瞒。
真相掩藏在世人见不到的地方。
当然也就没人帮我举行葬礼,遗体也没能烧成骨灰下葬。
——然后呢?
我被迫思考一个问题。
五月三日当晚,我在「湖畔宅邸」的「正厅」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发生了什么事?我(或许该说我的尸体才对)后来接受了什么样的处置?被运到哪里去了?现在的状态又是如何?
我想着想着,开始觉得……
我死后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说不定就出在这里?
没人为我举办葬礼,尸首也没下葬。
连本人(的鬼魂)都不知道它现在到底在哪里,状态如何。
那么……
我死后化身为如此不自然、不安定的存在,还继续在人世间徘徊——会不会正是这种特殊状况导致的呢?
如果……
如果真是如此,我……
8
「这个湖啊,有一半已经死了。」
印象中我说过这样的话。
六月中旬,我站在水无月湖畔眺望深绿色的湖面。一段时间后,我突然想起这段对话。
「好像是叫双层湖吧,上下层——也就是浅水层与深水层的水质是不一样的。上层是淡水,下层是半咸水。」
「半咸水?」
说话者轻轻歪了歪头。
我向他说明:半咸水是淡水与海水混合而成的低浓度盐水……
「盐水较重,因此会沉到下层,那里的氧气经年累月地分解,最后便会消耗殆尽,而动植物无法生长于缺氧的水域。湖底的世界是无生命的世界,因此才说它有一半已经死了。」
「一半,死了。」
对方重复我的话。
之后,她摘下了左眼上的白色眼罩——没错,她就是那个名叫见崎鸣的少女。我们一边眺望湖面,一边聊天。
「喔?」
我对着少女说。
「为什么要拿下眼罩呢?」
「——没为什么。」
少女不带感情地回答。
她头戴草帽,身上穿的白色洋装散发出清凉况味。红色运动鞋,小肩背包,手臂下方夹着一本素描本——她的打扮鲜明地浮现在我心中。
这是……去年暑假的事。
当时应该是八月初。七月底我们在海边见过一次面,几天过后阿想来我家玩,说他看到她坐在「湖畔宅邸」旁的树荫下,手中摊开一本素描本。她对阿想说:自己在附近散步,碰巧
发现这栋房子,突然很想把它画下来,并不知道我其实住在这里。
我当时刚好在湖畔,阿想就带她过来找我……
「你喜欢画图啊?在学校是参加美术社吗?」
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她的视线扫过湖面,并说:「离海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个湖啊。」
「你不知道吗?」
「……」
「这附近还有两个湖,合称绯波三湖,小有名气呢。」
她轻轻点头,视线持续在湖面上游走,而我在这时对她说:
「这个湖啊,有一半已经死了。」
9
「和海边相比,我更喜欢这里。」
我记得当时见崎鸣如此对我说——我想起来了。
当时是盛夏午后,不过天空飘着稀薄的云气,日照并不强烈,湖上吹来的风也很凉爽。
「为什么?」
我问她。
「常听人家说『海边那么近,就过去看看嘛』,但很少有人特地跑来看这个湖。算是比较没有人气、容易被忽略的景点。」
「因为……」
见崎鸣左右两边的眼睑缓缓阖上,又打开。
「因为啊,海里的生物太多了。我比较喜欢这边。」
「——嗯。」
然后……对,是在这之后的事。隔了几秒后,我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你的眼睛,那只蓝色的眼睛。」
我看着她拿下眼罩后显露出的,蓝得不可思议的义眼。
「它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为什么?」
她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这么说……」
「呃,为什么呢……」
我只给得出暧昧的回应。
「到底为什么呢?」
稍后她低声呢喃:「和我一样的话……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她以左手盖住蓝色的左眼,沉静地摇摇头。
「——没有为什么。」
见崎鸣。
据说是家住夜见山的国二生,也就是说,她今年春天已升上国三。
她就读的学校会是哪一所呢?
我突然对这件事在意得不得了,一阵寒意几乎在同一时间爬上背脊——我明明是个鬼魂啊……
她就读的学校有没有可能是「夜见山北中学」?还有,升上三年级的她,有没有可能被编到三班?
报纸提及的意外身亡的樱木由香里会不会是她的同学?
……
……
「……可能性不是零。」
我以开岔、粗哑的嗓音喃喃自语。
注1 以元禄时代发生在江户四谷町的事件为基础创作出的怪谈。
sketch 3
你想变成大人吗?还是不想?
……都不想。
都不想?
小孩很没有自由……但是我又讨厌大人。
讨厌啊。
不一定啦。要是能变成喜欢的大人,我会希望越快越好。
哈哈,可是啊,变成大人后也没什么好事喔。
是这样吗?
我啊,好想变回小孩呀。
为什么?
……
为什么想变回小孩呢?
……大概,是因为我有想要唤醒的记忆吧。
什么记忆?
喔,就是……
1
六月结束了,时序进入七月……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人事景物不断变迁,只有「我」完全没有改变。
依旧是「存在形式」不自然、不安定的鬼魂,不上不下地滞留在「人世间」,偶尔会出没在几个地方,不过没有周期性也没有规则可言。
「湖畔宅邸」与其周边是一个出没地点。
比良冢家中与其周边也是一个。
我也曾经在上述地点之外的区域出没,像是雨天的海边小径,或是人烟稀少、没没无名的神社境内……
不过从来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完全没有。
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认为自己已想出问题的答案了。我不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但在我想象中大概是那么一回事。
「怨恨某人」、「对未能完成之事抱持悔恨或执着」应该都不是正解。如果我心中真有那么强烈的意志,再怎么失忆也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吧。实际上我却……
还有,我并没有什么怨恨的对象。
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没完成——应该啦。
我心中只有无边无际、无从捉摸的悲伤……
因此……
思考过后,我认为原因一定是出在我的死「无人吊唁」。
虽已身亡,却没人知情。没举办葬礼,也没正式下葬。不仅如此,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后的身体(也就是尸首)现在到底怎么了——一定是因为这个情况实在太荒唐了,我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如果真是如此……
2
不管我在哪里出没都一样。就算主动去接触在场的人,对方也不会察觉到我的存在。说不定有人能感觉到我的「气息」,但也不是每次都会碰到这种人。
也就是说——鬼魂其实也有很多种,我想一定是这样。
以强烈怨念为根本的「怨灵」会凭附于憎恨对象的身上,最终说不定能取其性命。像这样的鬼魂说不定就具备「容易被人察觉(容易被目击)」的性质——我做了许多类似这样的推测,尽管想了也是白想。
而我根本就是不同种类的鬼魂吧。基本上没人会察觉我的存在,也没人会目击到我。我更不会凭附到特定的对象身上,或取其性命,因为也根本就没有这种能力——不管我以何种形式在哪里出没,对别人来说我都是完完全全地「不在场」。
我只能告诉自己「就是这样子」,接受事实……所以时序进入七月后,想要自我放弃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了。
要不要制造捣蛋鬼现象式的骚动,试着引起旁人的注意?这我也考虑过,但我并不觉得对方能了解我的意图。(贤木晃也死后化成的鬼魂,就在这里!)恶作剧只会引起混乱吧?想到这里就失去了干劲。作弄阿想或美礼当然没用,故意去闹月穗和修司这两个疑似隐瞒死讯的人也一样……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做了可能会有意义的事,就是——
寻找自己的身体吧。
五月三日晚上,命丧「湖畔宅邸正厅」的我的尸体。大家不曾吊唁、肯定也没有好好下葬的我的尸体。
至少要查出它现在到底在哪里?现在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将它找出来,亲眼确认尸体,实际去感受具备「形体」的、无可置喙的「自身的死亡」……
之后说不定……
说不定我就能摆脱现在这样的状态了。
3
此后——
我每次出没,都会去「寻找自己的尸体」。
我不觉得那个会在比良冢家中或邻近地区,放在「湖畔宅邸」内或邻近地区的可能性比较高。
首先搜寻家中各个角落。
一、二楼的每个房间,屋顶阁楼,地下室。浴室和厕所当然没放过,置物间、衣柜、各种柜子也都找了。我能否产生物理作用力视时间和场合而定,作用力的范围与程度也有限,不过开关房门和抽屉并不会遭遇什么困难。
二楼有几个上锁的房间,但不具备实体的我通行无阻,只要想进去就能进去。阁楼和地下室也去过了,一直没在使用的老旧暖炉的深处也探头进去看了,可是……
找了半天,就是没在家中找到我自己的尸体。
下一个调查的地方是与主建筑比邻而建的车库。
自从成为鬼魂后,我还没进过这里。这栋一层楼高的木造「小屋」一看就知道是工匠倾注多年工夫打造而成的,我生前把这里当成车库兼工具放置场。
车子依旧停在原处。
那是一辆白色的旅行车,车况称不上好。我没有机车或脚踏车,因为左脚旧伤的关系,我只乘坐四个轮子的车。
车门没上锁,钥匙挂在车库内的挂勾架上,维持我死前的原样。
驾驶座、副驾驶座、乘客座、行李箱……都没有我的尸体。
车库内的每个角落我都查看了,连车子下面都没放过,但还是一无所获。
不在建筑物内。
那就是外面啰?范围顿时变得极为宽广。
主屋附属的前院、后院,四周的森林,湖畔。也可能在土中,湖中。穿过树林便会到达海边——这样想下去根本不知该从何找起。
简单说,尸体的所在位置跟「五月三日当晚,贤木晃也死后的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息息相关吧。但贤木晃也本人,也就是我,化为鬼魂后竟然还是毫无头绪,实在是太没道理了。我一面怪罪死亡前后有如浓雾笼罩的「记忆的空白」——
一面反复自问。
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会丢掉性命呢?
我死后的陈尸现场发生过什么状况?
如果不解开这些疑问,我很难继续搜寻下去。顶多只能先以「湖畔宅邸」为中心,逐渐将搜寻范围往外推……
但另一方面,我也觉得没什么好急的。
反正我的死已成事实。
现在这样的状态绝对称不上自在,但我就算真的找到自己的尸体,事情又会产生什么变化呢?我自己也没有确定的答案。是有个大略的想象啦,但我真的希望走到那一步吗?越想越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
「我觉得人啊,死后就会在某处与大家搭上线。」
啊……这是?
对,这我自己某次对别人说的话。
「『大家』是指谁?」对方回问。
记得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
「就是,比我更早死掉的大家。」
结果……
结果我死后还是一个人在这里,化身为不自然、不安定、无依无靠的存在。
希望不要永远这样下去——我心中确实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声音。
4
将近七月中的某一天,「正厅」的电话响了,我刚好在场。
——sakaki?喂——不在吗?
答录机预录语音播毕后,喇叭传出我有印象的男性嗓音。
——是我啦,arai啦。你一直都不在家吗?没听到我上次的留言吗?
两个月前有听到,可是……
从他的说话方式来判断,他后来似乎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印象中,他两个月前打来是说有事要找我谈。
——难道你长期旅行去了?那就伤脑筋了。你好像没手机吧?希望你会注意我的留言啊,起码不要漏掉过去伙伴的sos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束手无策啊,真是抱歉了。再说,我到现在还是想不起这位「伙伴」的长相。
——说是说sos,不过嘛,只是希望你像先前那样帮我一个小忙啦。我们毕竟在yomikita同甘共苦过嘛。
咦?
在yomikita,同甘共苦?
「yomikita」是指「夜见北」吧?夜见山北中学的略称。十一年前,我在那里读到高三,但没读到毕业……
arai是我当时的同学吗?
夜见北……那一年的三年三班学生吗?
——总之,听到这留言后就跟我联络吧。拜托了,sakaki老弟。
电话挂断后,我立刻前往二楼书斋。
老友arai……arai写作新井
还是荒井?我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不过他说不定……
立在书斋桌上的相框,展示着一九八七年夏天拍的「纪念照」。他说不定是照片中的其中一个人。
5
据说,一九七二年是一切的起点。
距今二十六年前,对十一年前读国三的我来说就是十五年前。
夜见北三年三班有个叫misaki的学生死于年初。
misaki人缘很好,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大家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死讯。
「misaki才没死,她现在也还活着,待在教室里的一角——全班同学开始演这出戏,连级任导师都配合,据说大家一路演到毕业典礼那天。」
记得我以前向阿想提过这段往事。
毕业典礼后发生了一件怪事。大家在教室内拍的全班合照中,出现了不可能在场的misaki的身影。
「灵异照片?」
我记得阿想歪了歪头,如此对我说。
「嗯,那一类的吧,我也没看过那张照片就是了。」
我回应他,并接着说:
「据说这次事件是一个楔子。比这更古怪……或者说更可怕的事情开始降临到日后的三年三班了。」
这现象不是每年都会发生,似乎有所谓的「有事之年」和「无事之年」。在「有事之年」,教室里会突然多出一个成员。没有人有办法判断「多出来的人」是谁,只知道新学期一到,教室里突然少了一套桌椅,代表班上多出了一个人。然后……
「『多出来的人』混进班上的那一年,三年三班便会有灾厄降临。」
「灾厄?」
「不好的事情或灾难,也就是说……有人会死掉。那一年的每一个月,都会有三年三班的关系人士死掉……」
死因包括出意外、生病,或者自杀等等,应有尽有,不过总而言之,每个月都至少会有一个「关系人士」丧命。学生、老师、甚至是他们的近亲都算是「关系人士」,整个现象会一直持续到毕业典礼那天。
「那是……」
阿想听完说明,起先还是歪了歪头,似乎有点困惑。
「那是诅咒吗?」
「诅咒……啊,也是有人这样说。不过呢,混进班上的『多出来的人』并不是misaki的恶灵。根据流传下来的说法,『多出来的人』是『死者』……也就是过去死于『灾厄』的人。不过那个人不会主动做什么坏事,因此跟所谓的诅咒好像又不太一样。」
「那是……」
阿想似乎真的很困惑。
「那是真的吗?」
「我说谎骗过阿想吗?」
「可是……」
「是真的喔。」
我正经八百地回答。
「十一年前,我真的体验过那个现象,就在夜见北的三年三班……」
有几个同学发现教室桌椅与学生数搭不起来,开始鼓噪说今年是「有事之年」……四月一到,某个同学的祖母过世了,但她是病死的老人家,因此有不少人怀疑这只是时机碰巧的不幸事件。可是……
「五月有校外教学。开往机场的巴士在离开夜见山前出了大车祸。」
我边说边指自己的左脚,事故当时留下的伤痕还在。阿想「啊」了一声,脸上的困惑转变为恐惧。
「我们班上有几个人在那场车祸中丧命,包括同行的级任导师在内。大家……在同一辆车上的大家浑身是血——场面非常凄惨。」
我叹了一口气,缓慢地摇头。阿想睁大双眼,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也身受重伤,住院一个多月才康复。好不容易回到学校,却轮到我家碰上了『灾厄』。阿想当时才一岁,所以不记得。那是那一年六月中的事……」
我的母亲日奈子,死了。
她一个人外出购物,结果突然瘫倒在地,救护车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了。死因是心脏衰竭,不过我的父亲翔太郎错愕不已地说她的健康状况大致良好,不敢相信她会突然猝死,为此哀叹、悲痛。
我先前一直没告诉父亲三年三班的秘密,这次就趁机说了出来,打破了班上流传的戒律:随便告诉外人反而会招来更多灾难。
五月的巴士车祸与六月母亲的猝死都有可能是三年三班的「灾厄」所致,一定是这样不会错的。
如果三年三班流传下来的说法是真的,那么灾厄还不会结束。下个月,下下个月,下下下个月……一直到毕业典礼前的每个月都会有三班的「关系人士」身亡。我可能会死,我的家人——父亲或月穗姐姐也有危险。
「我爸——阿想的爷爷是医生。医生信奉科学,所以没有马上相信我的说法,但我还是拼命说服他。他似乎也有感觉到巴士车祸后我妈的猝死背后有一股不寻常的力量在运作……」
「所以你们才搬离夜见山啰?」
阿想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
「嗯……对啊。」
我低着头回答。
「我,还有我爸——我们都很害怕,所以才选择逃跑。逃离夜见山,搬到这里来。」
只要我转学,跟着家人一起搬离夜见山,我们就能确实地避开「灾厄」。我们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
我们撤离夜见山的家,住进「湖畔宅邸」紧急避难。那是七月初的事。
该月,夜见北三年三班有个学生从学校屋顶跳楼自杀身亡。
6
国中的最后一个暑假。
老代久远的彩色照片的相框上如此写着。她站在相框所立的书桌前,再度凝望那张照片,同时发问。
「这是什么照片?」
我想起去年夏天与我同在书斋的少女——见崎鸣向我提出的问题。
「右边这个人,是贤木先生吗?」
五人排成一列,以湖泊为背景。
右手边单手扠腰的那个男子确实是我。照片上印的日期是「1987/8/3」,当年的贤木晃也十五岁。
「这是很有纪念价值的照片喔。」
记得我是如此回答对方的问题。
「对,是纪念照,那年暑假拍的。」
「这样啊。」
对方语气平淡地回答。
「照片中的贤木先生笑得好开心,跟现在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我想起了当时怀抱的想法:你说得或许没错。总觉得长大成人后,我再也没有笑得这么开怀过了。
「因为和死党在一起啊。」
我当时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我们都是同一所国中的同学。」
……没错。
在这张照片中露面的人,对,他们都是我在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同学。
「这是我爸帮我们拍的照片喔。」
记得我还补了这么一句,尽管对方根本没问。
「爷爷当时也在啊?」
一旁有人说话,是阿想。
这天很难得,月穗不只带阿想过来玩,连美礼也来了,母女两人在楼下笑闹着。
「嗯。」我转头面对阿想。
「那时爷爷也住在这里,你也在唷,不过你还是个小婴儿。」
「妈妈在吗?」
「当然在啊,她那时应该全心全意在照顾你吧。」
少女似乎眯起没戴眼罩的右眼,静静听着我们的对话。
7
我再次细看十一年前的暑假拍的「纪念照」,一一确认除了我以外的另外四个人的长相或装扮。
他们是两男两女。
两个男孩子在照片左手边,两个女孩子在右手边。站最右侧的我和女孩子之间的缝隙还满大的。我的左手拿着拐杖,大概是因为事发三个月后,我的脚也还没完全痊愈吧。
站坐左边的男孩子像竹竿一样高高瘦瘦的,身穿花稍的夏威夷衫,彻底散发出「我来过我的夏季长假时间啰」的气息。竖起大拇指的右手打得很直,笑容灿烂。
相较之下,他隔壁那个身穿蓝色t恤的男孩子略显娇小,而且微胖,戴银框眼镜,看起来正经八百。双手盘在胸前,嘴唇扭出一个有些尴尬的表情。
两人当中的其中一人就是打电话来的arai吗?如果是的话,会是哪一个呢?
我定睛凝看他们的脸。
接着伸手握住相框,试着将它拿起来——拿得起来。要让这种大小的物体进行小幅度的运动并不困难。
他的嗓音和用字遣词给人的印象跟夏威夷衫男子似乎搭得起来,可是……唉,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arai,也想不起不是arai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我的视线移向那两个女孩子。
左边那位穿着水蓝色上衣和窄裙。她也戴着银框眼镜,不过短发、脸小的她
戴起来很适合。她比了一个「耶」的手势,微笑面对镜头,不过表情当中还是蕴藏着一丝紧张。
右边那位女孩子身高跟当时的我差不多,身上的丹宁裤和米色衬衫搭得很好看。她按住长发以免被风吹乱,另一只手也比了个「耶」,笑得很放松……
……唉,我还是不知道她们是谁。
我将相框放回原位,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往椅背一靠。
他们应该是我的「死党」才对啊……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他们的名字、性格、嗓音、说话方式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是很有纪念价值的照片。
去年夏天我如此回答见崎鸣,如今这句话在我耳中显得遥远而空洞。而我的耳朵也不过是「生之残影」罢了。
8
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我还是打开书桌抽屉看了一下。
我真的只是靠向椅背上时刚好看到,没多想什么就把手伸了过去——伸向最下层、最深的抽屉。
抽屉内以隔板隔开,其中一格放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吗?不对,是市面上卖的日记本。每年年末,书店或文具店就会开始卖的那种b5大小的办公日记本。
书背朝上,感觉就像插在书架上那样。书背上印着「memories 1992」的字样……
……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会以年为单位,将该年内的日记写在这种本子内。心情对了或是有东西非记下来不可的时候,我就会动笔。有一大半是近似随笔的潦草文章,直接写在本子里反而还比特地用打字机打来的方便。
第一本是六年前写的。父亲过世,我继承房子并搬进来的那一年。
就是书背上印有「memories 1992」的那一本,后来的「memories 1993」、「memories 1994」等日记本都依序排得好好的。
要是我有办法将它们拿出来读就太好了。
化身为鬼魂后,我的记忆日渐淡去,也许读了之后多少就能回想起一些事……啊,不对。
应该要先……我边想边往抽屉内望。
应该要先看最新的那本日记才对。
我死于今年五月三日。如果我在那天之前撰写过什么文章,说不定能从中挖掘出「解明我死亡原因」的线索。
但是——
最关键的「memories 1998」并不在抽屉内。
……为什么?
我环顾四周,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在桌上吗?没有。
放着书和笔记本的墙上书架呢?没有。
我将书桌附的其他抽屉全都拉开,但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九九八年的日记本……
我今年没写日记吗?不对,不可能。虽然不记得内容了,但我还记得自己写作时的情景。就在这间书斋内,这张书桌上……
——你那只眼睛,那只蓝色的眼睛。
我在水无月湖畔对少女说过的话,不知为何闪过了我的脑海。
——它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同样的所见之物?
同样的所见方向?
那到底是……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前突然浮现好几个影像。
就是我在宅邸内出没首日上二楼、进寝室时,瞬间瞥见的画面……
首先是……对,床边桌的桌面。
这次的画面显现得非常清楚。与其说是画面,不如说是「幻觉」吧。
桌上有一瓶酒和一个杯子。
酒瓶中装的似乎是威士忌那一类的酒,还有……
旁边放着塑胶药盒,盖子开开的,几颗蓝白相间的药丸散落桌面,还有……
对,还有一样东西在房间中央。
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白色物体摇晃着。啊,这是……
是绳子吗?
它的末端打了一个人头可以伸进去的大绳圈……
这是……
总觉得这好像是……
……
……有声音(……做什么)。
……有某人的声音(做什么……晃也)。
好几个人的声音(……住手)(……别管我)传来。
一个是月穗的声音(怎么这样……不行)。
一个是我自己的声音(别管我……)(我……已经)。
……
……
……我断气前一刻的脸庞。
「正厅」那面镜子映照出的,染血的面孔。
扭曲而刚硬的线条逐渐缓和下来,仿佛摆脱了痛苦、恐怖、不安等情绪,安详得不可思议,后来……
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
宛如颤抖般地动了一下。
我吐露出某句话。垂死之际绞尽全力吐露的字句……究竟是什么呢?
我到底想说什么?
说出口的话又是什么?
看似听得见,实则不然;看似看得见,实则不然;好像就快触及答案了,但还是摸不着……哎呀,我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啪哒一声响起,幻影消散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相框掉到地上了。是我不小心把它推到地上了吗?
我捡起来放回桌上,结果……
相框后方的背板打开了,大概是因为掉到地上的冲击力道使旋钮转到一侧去了吧。
这时我才发现背板与照片中间夹着一张纸片。
这是什么呢?我边想边用手指捏起纸片。
比照片小一号的笔记用纸上有一排黑色手写字迹,是直写的人名——五个姓氏。
最右侧写着「贤木」,所以我立刻就进入状况了。
最左侧有「新居」两个字。
啊,就是它。
不是新井也不是荒井,而是新居(arai)。我刚刚的印象是正确的,照片左边穿夏威夷衫的男子正是arai。
另外三人的姓氏也自然而然地映入我眼帘。
我得知右边那个女孩子叫「矢木泽」,左边那位叫「樋口」,剩下那个男孩子叫「御手洗」,不过……
下一个瞬间,或不如说几乎在那同一时间,我注意到一件事,为之愕然。我就算不想注意到也不可能漏看的。
姓氏下方一段距离外,有浅色墨水打的x。
x共有两个。
一个落在「矢木泽」的下方,另一个在「新居」下方。还有——
两个记号下方都标示着x代表的意义,字体小小的。
「死亡」。
sketch 4
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啦?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就是喜欢人的意思吗?
嗯——应该就是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的意思吧。男人通常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不过似乎也有例外。
例外就是说……男人很喜欢很喜欢男人也是恋爱?
呃,对啊。
你爱过吗?
咦?不,我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我是说你有没有恋爱过。
啊,这样啊——该怎么说呢。
变成大人之后就会谈恋爱吗?
不是大人也会谈恋爱啊,早熟的人很早就会谈恋爱了。
嗯——说嘛,你谈过恋爱吗?初恋对象是谁?
……
没有吗?
不是……应该算有吧。
感觉怎么样啊?谈恋爱开心吗?难过吗?
这个嘛……啊,不对,我可能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起来了。
……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所以……
1
这里有所谓的乌鸦日。
平常很少见的乌鸦会在那天聚集在房子四周,数量从数只到数十只都有。它们会栖息在屋顶或庭院的树木上,偶尔会接二连三地发出啼叫。那天现身或献声的其他野鸟会锐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乌鸦群。
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像这样的日子,我擅自称之为乌鸦日。
为什么它们会在乌鸦日集结呢?可能是有什么理由或条件吧,但我并不清楚。
乌鸦这种鸟的形象不太吉利,但我一点也不讨厌它们。
大家似乎认为它们在城镇中翻找垃圾的很令人困扰,但乌鸦毕竟是生物,发现垃圾袋里有食物当然就会去吃啊。听说有些公园里的乌鸦会扑向小孩子,啄他们的脑袋,但这里的乌鸦没那么坏,只会嘎嘎乱叫,所以我也不怎么在意。
说到这个……
我以前曾经照护过一只受伤的乌鸦。
当时我尽了全力帮它把伤口清理干净,之后放进铺毛巾的瓦楞纸箱,再把箱子收进车库……我想好好照顾它,等到康复再放它走,但我的关爱并没有产生效用,它马上就死了。连和它混熟、帮它取名字的时间都没有。
它的尸体埋在后院的角落,我还在那里插了个木片当作墓碑。
墓碑长得像有点丑的十字架,现在也还插在原地。
……对了。
乌鸦死后,我曾在宅邸内养过几次动物。
不是猫猫狗狗,而是在院子里抓到的蜥蜴、青蛙之类的,还有螳螂、蟋蟀等等昆虫……哺乳类只养过仓鼠。还有人送过一对文鸟给我养。
有次我看文鸟被关在笼内看得很不是滋味,就把它们放走了。其他小动物的寿命本来就不怎么长,全都死光了。
我将它们的尸体依序埋在最早立的乌鸦墓碑旁,也帮它们立了一样的墓碑。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说不定是透过那样的方式在见证、接触、近距离感受生物的「死亡」……探问它的意义。总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2
我的尸体,现在说不定也埋在土里。
比方说,埋在我葬那些动物的院子里,或是宅邸周围的森林里?
这想法浮现后,我先就在自家土地上绕绕,一边注意地面状态,看有没有挖土又填回去的痕迹。但我最后并没有找到明显有问题的地方……
有可能只是我漏看,这点无法否认。如果是埋在宅邸所在的土地之外,那靠我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找不到的……
(……在这里)
某个声音——语言的碎片突然平空冒了出来。
(至少……在这里)
在说什么呢?
这到底是什么?
(……这栋房子里)
我吓了一跳,想要掬起这些语言的碎片……但它们纷纷从我「心中那只手」的指间滑落,唰……
(……忘掉)
哎呀……这是,谁的声音?
何时说出的话语?
(今晚的……一切)
好像就快想出答案了,但最后还是想不通。
好像就快看出意义了,但最后还是看不透。
(……忘掉吧)
在雾蒙蒙的残缺感团团包围下,我的思考停止了。
3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学校放暑假放一阵子了——这天午后,我出没于「湖畔宅邸」。
盛夏已来临,但今天的天空却阴阴的,没什么夏天的感觉,微温的风吹拂着,而且……没错,今天是乌鸦日。
听到鸦群的叫声从外头传来,我就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鸣叫声不是一只乌鸦发出的,而是好几重唱。
啊,今天是乌鸦日啊——我心想,同时望向二楼书斋窗外,面向东方的那扇窗并没有拉上。
放眼望去,庭院的树上果然停着鸦群,应该将近有十只乌鸦吧。
有几只停在窗户正下方的一楼屋顶或屋檐上。二楼屋顶上一定也聚集了很多,虽然从我这里看不到。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语汇:鸟葬。
放死者曝尸荒野,任野鸟啄食其肉,最后化为白骨。这是某个国家的葬礼习俗。
难不成,我那行踪不明的尸体也被人丢在某处的荒野,成了乌鸦的饲料?
我深陷那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想象画面中,无法自拔,每隔一阵子就观察一下窗外的鸦群。就在这时——
有别于乌鸦啼声的,硬物撞击的声音响起了。
那是什么?哪里传来的?
我移动到另一扇窗边往外一看,便掌握了状况。
耸立在前院边缘的高大紫玉兰树下,某人正打算扶起倒在地上的脚踏车……
远远望去也看得出对方身穿白色连身洋装,头戴草帽,就跟去年夏天在水无月湖畔和我讲话的她一样……那是……
见崎,鸣?
应该就是她吧。
那么,她现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为什么?
暑假期间又和家人一起来别墅度假了吗?大概是吧,可是……
立好脚踏车的她退到一旁,一手按住帽檐,抬头望向我所在的方位,之后朝玄关走去。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肯定是要来拜访我——贤木晃也吧。
转眼间……
楼下的门铃响了。
该怎么办呢?犹豫到最后,我还是下楼到玄关去了。但我不能回应她。就算我出「声」,她也听不到;我要是默默开门会害她吓一大跳——门自己打开了,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我蹑手蹑脚地移动到门边,透过窥孔观察门外。结果门外完全没有人影,她放弃回家了吗?
……该追上去吗?
这想法瞬间跳了出来,可是……
追上去又能怎样?
现在的我能做什么?
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应该说什么也做不了),回到了二楼书斋。
我在窗边环顾四方,可是完全没看到人影。乌鸦依旧停驻在各处,东一只西一只。窗户附近的其中一只正好展开它硕大的羽翼,「嘎」的叫了一声。
4
我无来由地叹了一口气,走向书斋的桌子,坐上椅子,睨视桌上的那个相框。
一九八七年,也就是十一年前的八月三日拍摄的「纪念照」,标题是「国中最后一个暑假」。
照片中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四个人,矢木泽、樋口、御手洗,还有新居——没错,他们是我在夜见山的朋友,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同学。对,就是这样。
十一年前的夏天,暑假刚放没多久,他们就来这栋宅邸玩……不对,是来避难。
不需要透过转学的方式脱离三年三班,只要离开夜见山市就能避开「灾厄」——流传下来的传说当中有这么一条法则。所以说……
所以说,你们要不要到我这里来,至少躲一个暑假?
我向他们提出邀请。
他们也接受了。
我们就在这栋「湖畔宅邸」度过了一个多月,直到暑假结束。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父亲很能体会我的心情,还帮忙我打点一些事宜,好让他们长期居留。
结果……
他们在暑假期间并没有遭逢「灾厄」,但某个留在夜见山的三班关系人士在八月死了,传说果然是真的……
……以上就是我勉强拼凑出的十一年前的记忆。
夹在相框中的那张纸条我已经拿出来了,放在相框旁边。
上面写着我们五个人的姓氏。其中两个名字,即矢木泽和新居的下方另有注记:「x 死亡」。在我看来,这大概是代表:暑假结束、他们回到夜见山的九月到毕业前这段时间内,「灾厄」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了。
返回夜见山的四个人当中,矢木泽和新居两人丧生了。掌握消息后,
我便将这件事记到便条纸上。当时的心情肯定很惨淡。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通电话又是怎么一回事?
自称arai的人打电话来,说我们「曾在夜见山同甘共苦」。「arai」写作「新居」,而新居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啊……到底为什么会有这通电话?
此后他就没再打电话来了,谜团一直没解开……
说到谜团,抽屉中的日记少一册也令人困惑不已。
「memories 1998」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是我基于某种理由主动处分掉了吗?还是被人拿走了?
我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抬起椅子上的屁股,就在这时——
「贤木先生。」
楼下突然传来人声。
「贤木先生,在吗?」
这是?
这是她——见崎鸣的声音吗?
「你在吧?贤木先生。」
她怎么会在我家里?不是放弃离开了吗?
难道是从后门进来的?那里平常确实不太会上锁……
其实我过去确认状况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此刻却不知为何犹豫了起来。或者说「预料外的事态令我有点慌乱」比较准确。
我杵在书桌旁一动也不动,屏气凝神——尽管我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我是鬼魂啊。
一会儿过后——
啪哒啪哒,脚步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她是不是换穿室内拖,走进家中了?
「贤木先生?」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其间偶尔穿插着呼唤。
「贤木先生,你在吧?」
上楼了,我感觉得到。再这样下去,她说不定会来到这间书斋……
「贤木先生?」
很快地,近在咫尺之处传来了人声。她大概在房门前了吧。
原本关上朝外头走廊的门旋开了,接着——
见崎鸣走入房间内。
5
书桌放置在进门后左手边的墙边,坐到椅子上便会面对墙壁。此刻我站在桌子前方。
位于进门者对面和右手边的墙面上钉有巨大的饰品摆放架。架子上方的时钟正巧在这时响了。
我死去的父亲过去很喜欢这个钟。钟面下方的小门开启了,白色猫头鹰飞出来报时,现在是下午一点。
见崎鸣的注意力似乎被钟声吸走了,她一进门便停下脚步,望着饰品架的方向,并没有转头看我这边——这也是当然的,我是鬼魂啊,是活人看不到的存在。
「啊。」
细小的嗓音从她唇间飘出。
「……人偶。」
她往她右手边的窗户斜斜跨出一步,两步,好从正面端详房间深处那面墙的饰品架。
架子中央确实摆着一尊「人偶」。高大约五十公分,身穿黑色洋装。
「那是……」
游丝般的气音再次从见崎鸣唇间飘出,看来她非常在意那尊人偶……
……下一个瞬间。
有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一,见崎鸣采取动作了。
吁,她轻叹一口气,并取下盖住左眼的眼罩。
一阵强风突然吹来,东侧的窗玻璃震得喀哒喀哒响。乌鸦的啼叫紧接在后。
啊啊,啊——叫声此起彼落,接着数只鸟的振翅声也交织其中。散布各方的乌鸦同时飞起来了。
从我坐的位置也看得到群鸦展翅横过窗前的画面,窗前的见崎鸣一定看得更清楚吧。接着……
这两件事发生后的下一个瞬间。
见崎鸣转过头来,似乎吃了一惊。
她盯着书桌前方被我占据的那块空间,歪了歪头,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时我才发现,垂在她手中的眼罩脏脏的,似乎沾了泥巴之类的东西。
「怎么会……」
她的嘴唇轻微地开阖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自在言自语,怎么想都像是在询问眼前的人。由于她说了这些话……
我忍不住发出「咦」一声。
「你看得见吗?看得见,我吗?」
「我能……看得见。」
她回答,并眯起右眼。左边那只蓝色的义眼放出冰冷的光线。
「……为什么?」
轮到我提问了。
「为什么你看得到我?你也听得到我的声音对吧?」
「听得到……唷。」
「我明明是鬼魂啊。」
「……鬼魂?」
见崎鸣再度歪了歪头。
「我明明是贤木晃也死后化成的鬼魂啊,先前根本就没有人看得见我、没有人听得到我说的话。」
「死后……」
她又歪了歪头,朝我迈进一步。
「贤木先生……死了吗?」
「我已经死了啊。」
我以开岔、粗哑的「嗓音」回答。
「真的吗?」
听到她这么问,我便以更强烈的语气回答:「真的啊!」
「大家似乎都以为我出门旅行了……但我其实在五月初就死了,死在这栋房子的一楼大厅。后来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化身成所谓的鬼魂……」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当然也就不曾与他人交谈……从死后到现在,我一直过着不自然、不安定且孤独的日子。
「……应该看不到才对啊,应该没有人看得到我啊。你却看得到,也听得到我说话,为什么?」
「那是因为……」
少女话说到一半便噤声直盯着我看,暂时按兵不动。
之后她缓缓举起右手,遮住右眼,让左眼——理应没有视力的苍蓝空洞之眼正对着我,眼皮一眨也不眨……
——你那只眼睛,那只蓝色的眼睛。
我在去年夏天说的话一点一点地涌上心头。
——它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我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呢?所见之物、所见方向和我一样……啊,那是指?
那是指?在我反复自问的过程中,有个字以诡异、颤巍巍的姿态从我的意识中渗出,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是指——
死。
6
「贤木先生为什么会死呢?」
见崎鸣呼出一口气,放下遮住右眼的手。
「你刚刚提到一楼大厅……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我老实回答。
「我还记得自己『死时的场面』,但死前和死后的记忆都很模糊,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尸体后来怎么了,被运到哪里去。」
「葬礼呢?坟墓呢?」
「那个……没有人帮我举办葬礼,也没有人帮我下葬。」
「……」
「大概就是因为那样,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的……」
强风再度吹得窗玻璃格格响。我往户外望去,发现天色十分诡谲,可能就要下雨了。
我再次转过头来,盯着站在我眼前的见崎鸣。
她明知我是鬼魂,却不怎么害怕,也不觉得恶心,倒是右眼眨个不停,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她脱下草帽,小巧的嘴唇绷出似笑非笑的线条。
一会儿过后,她开口了:「呃……」而我几乎在同一时间说:「话说回来……」
「话说什么?」
她催我继续说下去。
「话说回来——」
我下定决心开口了。
「你的,呃,左眼。」
「嗯?」
「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吗?」
「怎么这么问?」
「因为……」
我照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普通人看不到我的身影,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你却看得到。说不定是因为你左眼的力量?」
「你是这样想的啊?」
「嗯,你刚刚一拿掉眼罩,事情就不一样了,对吧?拿掉眼罩,露出左眼的瞬间,你就发现我了——就看得见我了……」
「嗯……」
她以下巴抵住帽檐,然后说:
「呃,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你很在意吗?」
「这个嘛……」
「嗯——」
她的右脸颊微微鼓起,勾勒出一抹妖媚的浅笑,然后开口了。
「我的体质跟普通人不太一样,这『人偶之眼』尤其特别……我就算向别人说明,别人也不会相信……」
「果然啊……」
——它的所见之物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所见之物。
所见方向。
「你的眼罩怎么会脏成那样呢?」
「刚刚有点状况……」
她嘟起嘴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接着突然指着房间内侧的饰品架发问:「那是什么?」
「嗯?」
「那尊人偶。去年我来的时候没看到。」
她边说边踏出流畅而快速的步伐,来到饰品架前,把自己的脸凑向黑色洋装少女人偶的小巧脸庞。
「去年年底,祖阿比町那里办了一个人偶展……」
我好不容易才挖出这段记忆。
「
……我很喜欢,所以才……」
「这样啊,原来是贤木先生捧场啊。」
「是的。」
「你应该知道这是雾果做的人偶吧?」
「雾果……啊,没错。」
对,我想起来了。
「这是你母亲的作品,对吧。先前在你家别墅的时候,你们就让我看过了,所以……后来在人偶展上看到它,就非常想要带它走。」
「——喔。」
她轻轻点头,接着转过来面向我,头往侧边一撇。
「不过,贤木先生已经死了,对吧?五月初的时候,死在一楼的那个挑高大厅里?」
她的右眼和蓝色的左眼双双眯起,果断地盯着我看。
「大概是从二楼走廊跌下去,折断了颈椎之类的。」
我没多想便回答。
「二楼的扶手有折断的痕迹,所以大概就是从那里……」
「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跌落的呢?」
我慢吞吞地摇头。
「这……我想不起来。」
「得了失忆症的鬼魂啊。」
见崎鸣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强风再度撼动窗玻璃,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想是要打雷了。
「——我想听。」
她突然冒出这句话,朝我走了两、三步。
我顿时不知所措(明明是鬼魂啊),发出一声:「咦?」
「有些事你还记得或回想得起来吧?请你详细地讲一遍,我听这些就够了。说嘛——」
「呃……喔,嗯。」
我慌乱地点点头,之后对她娓娓道来,交代我死后化为鬼魂以来的所有经历……语言不断从我口中涌出,像是溃堤似的。
一定是的。一定是因为我这个三个月来一直都很孤独,寂寞。
interlude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这就是今年夏天,贤木先生的鬼魂遭遇到的状况。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跟鬼魂面对面谈话,谈了很久?」
「对。我们聊完后就下雨了……他要我撑他的伞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讨厌雨。」
「嗯……不过嘛……」
「令人在意的细节很多?」
「当然是很多啦,不过话说回来,鬼魂这种东西……」
「榊原同学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这个嘛……」
「还是说,你是不想相信世界上有鬼魂?」
「问题不是我想不想相信……啊,可是,我记得你在合宿那时候……」
「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里面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描写鬼魂嘛?看到鬼魂或碰上鬼魂等等的亲身体验也多得像山一样耶。」
「这个嘛……啊,不能这样说,小说和电影只是虚构作品,至于亲身体验系的故事嘛,可信度几乎都不高。」
「不过呢,我和他的会面是事实喔。」
「嗯……很少听到别人提起『患了失忆症的鬼魂』呢,应该说根本没听过才对。」
「是吗?」
「小说和电影当中,有所谓的『鬼魂侦探』系作品……啊,我要说的这些全都是虚构的啦。在这种类型作品中,凶杀案的死者会化为鬼魂,追查犯人的身份以及整起事件的真相。电影《第六感生死恋》大致上也算这个路线。」
「——我没看过。」
「鬼魂其实有很多种呢,尽管我们总是使用鬼魂这个统称来称呼它们。日本和海外对鬼魂的看法就差很多。古典的日本鬼魂就是把『我好恨啊』挂在嘴边的幽灵嘛,据说没有脚……有吗?你见到的鬼魂有脚吗?」
「脚?」
「嗯。」
「有啊,确实有两条腿,也没浮在空中。」
「能不能发挥物理作用力,也是视鬼魂种类而定呢。鬼魂是灵体,因此无法碰触物体,但可自由穿过门或墙——这是一种鬼魂形象,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鬼屋当中的房门会自动开关、桌椅会擅自移动是因为鬼魂在作祟……这两种看法产生极大的矛盾。如果两者都成立,那说不定是因为鬼魂的手腕也有高明和不高明之分。你遇到的鬼魂是……」
「『偶尔会出没』也是很特别的形容吧。」
「啊,是。本人竟然会有这样的自觉……真要说来确实是满特别的。你见到的鬼魂有办法产生一定程度的物理作用力对吧?」
「真的是只有开关门、从抽屉拿出日记本的程度。」
「但他没办法接电话。」
「也没办法使用书斋的打字机。」
「有办法进入上锁的房间。」
「——他是这么说的。」
「话说,那位姓贤木的先生为什么会死掉呢?又是酒,又是药,又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总觉得这些话暗示了他有『自杀』的可能性。」
「最直接的死因是从二楼走廊跌落大厅,颈椎骨折。」
「他对你左眼的观察也……该怎么说呢?很透彻?」
「是啊,很透彻又有暗示性。」
「他注意到『人偶之眼』、『与自己看着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方向』,也就是『死』。换句话说,他一直凝看着『死』,醉心于『死』。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吧?也就是说他是……」
「自我了断?」
「至少他确实有那个念头,后来也真的也死了。」
「……」
「话又说回来,他的姐姐月穗和姐夫比良冢先生又为何要隐瞒他的死讯呢?」
「……」
「他们说不定也把尸体藏到某个地方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贤木先生的鬼魂正在找下落不明的自己的尸体,对吧?」
「对。他自己似乎为此困扰好一阵子了。」
「这情形也满不寻常的,或者该说很稀奇?一般而言鬼魂都知道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甚至有不少鬼魂是为了宣告『它就在这里,快发现吧』才现身的……呃,我是说虚构作品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啦,比方说先前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叫《陌生的孩子》。」
「没听过。」
「呃,这样啊。」
「我自己在那天也发现了很多令人在意的细节。」
「是什么?」
「我前往『湖畔宅邸』拜访贤木先生,结果发现玄关门锁着,按门铃也没有人来应门……绕到后门发现门没关,我就没多想什么就进去了。」
「你胆子挺大的耶。」
「我认为应该有人在家,所以才……」
「结果你晃到二楼书斋去,碰巧在那里遇到鬼魂。是这样子啰?」
「差不多。」
「你跨进房间,拆下左眼的眼罩,结果他就现形了。」
「——对。」
「原本没看到他的影子,他却突然冒出来?」
「是的。」
「吓了一跳?」
「——嗯。」
「吓到也是正常的嘛。」
「哎,有些状况啦。」
「呃……光是听到这里就觉得谜团重重呢。贤木先生死亡之谜与尸体下落当然是很大的问题,还有其他琐碎的部分……」
「……」
「……」
「……」
「……然后呢?」
「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听下去?」
「不能不听下去啊。呃……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外人都以为贤木先生出门旅行了是吗?月穗小姐他们真的隐瞒了真相吗?」
「——结论是:对,他们隐瞒了真相。」
「那……」
「不过我会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往下讲。」
「啊……好。」
「后来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主动采取一些行动。」
「意思是?」
「总之,有些事非确认不可,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鬼魂似乎不只会在『湖畔宅邸』出没,也会在生前造访过的地方现形,我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然后啊,虽然我不是很甘愿,但隔天的隔天,我就拜托雾果小姐……」
sketch 5
……我认为,人死后不会「归无」。
也就是说,人死后灵魂不会消灭?
灵魂……是啊,虽然我不知道「灵魂」这个称呼正不正确。
会不会上天国或下地狱?
这我也不清楚……
……鬼魂呢?
嗯?
世界上有鬼魂吗?灵魂要是留在人间就会变成鬼魂吗?
堂堂正正的大人应该要给你的答案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魂这种东西。但是呢……嗯,我觉得鬼魂说不定存在喔。
这样啊。
我说不定是希望它存在。哎呀,就算真的存在好了,也不是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吧……
1
五月三日当晚,垂死之际的我扭动着嘴唇——
当时映照在镜中的画面动不动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眼前,害我整天坐立难安。
我当时到底想说什么?
说出口的话又是什么?
染血的脸庞。扭曲而刚硬的线条逐渐缓和下来,接着……
起先嘴巴微张,仿佛吃了一惊。不过印象中,嘴巴张开后发不出声音。
嘴唇随后蠕动了一下。
那是宛如颤抖的轻微动作,但这时……对,没错,这时我发出了声音。我似乎勉强听到了那声音,辨别出它的意思……
先前我好像就快想起来了,最后还是失败告知;好像就快听懂了,但还是听不懂;好像就快触及答案了,但还是摸不着……焦躁难耐的感受如影随形,而现在我总算……
……我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大概是「tsu」吧。
第二个是「ki」。
嘴巴又扭动了。这次没发出声音,但绷成圆形的嘴唇大概是对应到母音「o」吧……
也就是说……
我当时说出的最后几个字是「tsu」、「ki」。
「tsu」、「ki」,会是「月」(tsuki)吗?如今回想起来,当晚夜空确实挂着一抹半月,但我不认为月亮那跟我的死亡有什么关联。这么说来……
「tsu」、「ki」可能不是我要说的话。
它只是我要说的语汇的一部分。话还没说完,我想接下去但已发不出声音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绷成圆形的嘴唇——母音「o」,可能对应的音有「o」、「ko」、「so」、「to」、「no」、「ho」、「mo」、「yo」、「ro」,可是……
如果我想发出的音是「ho」的话……
「tsu」、「ki」、「ho」——「tsukiho」。
「tsukiho」写作「月穗」,是我姐姐的名字。
当时说是想念出「月穗」这个名字吗?但我为什么要在垂死之际……
……
……
……月穗脸上挂着有点心虚的微笑。
「对,是的。」
她说。
「我弟今年春天一个人外出旅行了。」
「是去哪里玩呢?」
发问者是雾果,见崎鸣的母亲,黑洋装少女人偶的制作者。她的年纪稍长月穗几岁,五官端正。
「这个嘛……」
月穗歪了歪头,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他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不说目的地就悠悠哉哉地出门,旅行好一阵子才会回家……那叫什么去了?流浪癖之类的?」
「他真是活得自由自在呢。」
「以前就发生过好几次了。想说他总算回家了,结果一下子又跑到国外去,所以我们也已经习惯了。」
啊,不是这样的——明明就不是这样啊!
我听了两个人的对话,顿时好想跺脚。
这次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我已经死了,化为鬼魂的我就在这里啊。
……就在见崎家的别墅里。
耀眼的阳光穿过蕾丝窗帘照亮宽敞的客厅。别墅就建在海边,所以浪潮声不断打入敞开(以求室内通风)的窗户中;海鸥之类的海鸟发出的啼叫声也清晰可闻。
月穗接受雾果的邀请,带着两个孩子前来喝下午茶——茶会举办到一半,我就在这里现身了,飘然降临屋内。
有六个人围着放满饮料杯和饼干盘的大桌边。
他们分别是前来拜访的月穗、阿想、美礼,还有见崎家的雾果、鸣。见崎先生也在,他的年纪似乎跟月穗的丈夫比良冢修司相仿,但看起来比修司还年轻,散发出运动爱好者特有的快活气质。
「你们特地邀请我们,我丈夫却碰巧没空……真是抱歉呢。」
「快别这么说,我们是放假才过来这里,不像比良冢先生,他的公务肯定很繁重吧,毕竟接下来要选县议员不是吗?」
「啊,是的。身旁的人拼命劝他出马,他本人似乎也下定决心了。」
「他各方面的实力都很坚强,自然会有劝进的声音出现啊。选举是在秋分过后吗?」
「是的,所以已经觉得有点那个……」
「太太也很辛苦呢。」
雾果说。
「没这回事,我又没帮什么忙……」
「今天啊,其实是鸣邀请你们过来的。」
「喔?小鸣吗?」
「说什么『很想见见大家』,突然就要人家来家里坐。她还说:『请晃也先生也务必同行。』对不对啊?」
「是的。」
见崎鸣被点名后彬彬有礼地回答。
「因为去年我在『湖畔宅邸』听贤木先生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所以才……」
「喔,有这样的事啊。」
见崎先生拈了拈嘴边稀疏的胡子,一面微笑。
「是的。」
见崎鸣再度彬彬有礼地回答。
「是说,小鸣去年有来找我们玩呢。」
月穗说。
「那时我刚好也在,阿想和美礼也在……」
月穗突然眯起双眼,在我看来很像是在憋眼泪。不过她马上就换回平静的表情,以免让见崎家的人操心。
「真是抱歉啊,晃也竟然没办法过来。」
「贤木先生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月穗浅浅一笑,歪了歪头。
「不知道耶,他真的是一个很随兴、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嗯……你们会用手机联络吗?」
「晃也没有手机,他家附近的讯号还很差。」
「和某几家电信公司绑约的手机,拿到这里来似乎是收不到讯号的喔。」
雾果说。
「这样啊。」
见崎鸣回答,并点了点头。她的视线原本在月穗和雾果身上来回移动,此刻往旁边一挪,落在某个地方。
美礼和阿想坐的椅子的后方空间——正巧是我所占据的位置。
她没戴眼罩,我总觉得那蓝色的左眼似乎在一瞬间放出了有点诡异的光芒——她今天果然还是看得到我的身影呢。
2
「哎呀,小鸣,你怎么绑着绷带呢?」
月穗发问。她似乎很想改变话题,不过见崎鸣右手肘上绑着绷带也是事实。
「昨天骑脚踏车的时候,不小心……」
见崎鸣回答。
「没什么大碍。」
「她是在练习骑脚踏车啦。」
「哎呀,小鸣不会骑吗?」
「她觉得到现在还不会骑脚踏车似乎很逊,就要我帮她特训。」
见崎先生补充。
「不过呢,哎呀,也不用勉强自己嘛,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啊。你说是吧?鸣。」
见崎先生看了女儿一眼,发出爽朗的笑声。见崎鸣不发一语,面无表情——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在闹脾气。
「小鸣,小鸣。」
美礼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见崎鸣。
「欸,小鸣,我们一起玩娃娃吧。」
「嗯?」
见崎鸣歪了歪头,美礼便指向房间里的饰品柜。
「那个,娃娃。」
「嘿,美礼。」
月穗制止了她。
「那个啊,不是拿来玩的娃娃喔,知道吗?」
架上放着几尊少女人偶,应该是雾果的作品。尺寸不大,但每一尊都具备纤细的美感。
「欸——」美礼似乎很不满。阿想抛下她,独自往沙发组移动过去。月穗的目光跟着他移动。
「阿想好像没什么精神呢?」雾果说。
「是啊……碰到了一些有的没的状况,年纪好像也到了,开始对别人爱理不理了……」
月穗烦躁地看着阿想,说话语气有点生硬。
「早些时候,我问他要不要来见崎家的别墅喝茶。原本以为他不会想来,结果他自己说他也要来。」
「阿想和晃也感情很好。晃也不在,他很寂寞吧?」
雾果说完话,身体往旁边一转,发出呼唤。
「阿想。要不要再吃一些糖果?冰果汁呢?」
阿想默默摇头。他才刚坐到沙发上没多久,此刻又起身走向美礼刚刚手指的饰品柜,在柜
子前面停下脚步,望着玻璃后方的人偶看。
「阿想也喜欢这种人偶吗?」
见崎鸣走到阿想身旁发问。阿想的肩膀瞬间一抖,似乎吓了一跳,随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说:「呃,嗯。」
「贤木先生喜欢人偶吧?」
「——嗯。」
「所以阿想才喜欢?」
「——算是吧。」
「你喜欢这里头的哪一尊?」
「啊,呃……」
「小鸣,小鸣。」
美礼也跑过来了。
「小鸣,我们一起玩嘛,玩娃娃,好不好?」
「嘿,美礼。」
月穗像先前那样出声制止了。
「不行,不可以闹姐姐喔。」
这时阿想又独自走回沙发组那里了,低垂的视线散发出些许寂寥。他轻叹一口气,不久后……
「我不知道。」
他轻声呢喃。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阿想?」
月穗有些慌张地呼唤儿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可以喔,你怎么又……」
「啊……好的。」
「嗯——天气真不错。」
这时见崎鸣开口了。她面向随风摇曳的蕾丝窗帘,扶住缠绷带那只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我要到外面去。」
3
见崎鸣所说的「外面」是指房间外的露台——
我总觉得她要我「一起出去」,犹豫片刻后,我还是决定追随她的脚步。
见崎鸣走下露台,踩上庭院草皮,远眺大海所在的方向。我缓步走向她的背后。
「贤木先生?」
她转过身来发问,蓝色左眼正对着我。
「嗯,是的。虽然我其实是鬼魂……」
「自从前天在『湖畔宅邸』出没过后,你就没再现身了?直到现在?」
「——对,应该是。」
「这样啊。」
见崎鸣再度转身面对海的方向。
虽说别墅位于海边,但海滩并非近在咫尺,要走好几分钟才会到。不过建在一段距离外的地形略高处有个优点,就是视野很好。
「我曾经在这里看过一次海市蜃楼。」
不久后,见崎鸣开口了。
「喔——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八月,回夜见山的前一天。」
「盛夏的海市蜃楼啊。」
「虽然不是什么惊人的画面,只是开往海上的船只上方隐约浮现上下颠倒的镜像,类似那样的感觉。」
「夏天出现的海市蜃楼很稀少喔。」
「靠近海面的空气较冷,上空的空气较暖。温度差造成光的折射,产生虚像……」
「对,那就是春季型的上蜃景。」
我流畅地述说着心中浮现的知识。
「冬季型的下蜃景则相反:靠近海面的的空气比上空的空气暖和,所以虚像看起来像是在实物的下方,因此得名。这两种海市蜃楼我都拍过喔,照片就在家里。」
「——我看过了。贤木先生去年也向我做过同样的说明喔,对吧?」
「啊,有这回事啊。」
「话说——」
见崎鸣再度转过身来。
「好像还没向你提过我前天拜访『湖畔宅邸』的原因?」
「啊,嗯,经你这么一说……」
当时光是讲我自己的经历就讲了大半天。
「其实呢……」
见崎鸣缓缓闭上双眼,又睁开。
「我是想深入了解贤木先生过去碰上的那场车祸。就是距今十一年前的一九八七年的那次事故,当时贤木先生还是国中生。」
「……」
「贤木先生前天也说过,你在夜见北的三年三班待过一学期,后来才转学对吧。你说校外教学的途中巴士出了车祸,重创你的左脚……当时还有很多人丧命。」
「……对。」
「后来贤木先生的母亲也过世了,你在暑假开始前就搬离夜见山,住到这一带来,转学手续也办了,因此逃过『灾厄』。对吧?」
「『灾厄』……是的,先前我跟你说的都符合实际状况。」
我沉稳地点点头,而见崎鸣也点了点头。
「其实,我……」
我插嘴说:「你现在也是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学生,对吧?」
先前读完学生意外身亡的报导后……我认为见崎鸣与死者同班的可能性「不是零」。
见崎鸣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小到像是在抖动。
我说:「五月底的时候,我碰巧读到报纸上的报导。她是叫樱木由香里吗?就读夜见北三年级的她在校内意外身亡,母亲也在同一天……读完报导后,我的想像力开始无边无际地膨胀,最后心想:你搞不好是她的同班同学……」
见崎鸣又点了点头,动作一样宛如颤抖。
「今年是『有事的一年』吗?」
我发问。
「『多出来的人』混进教室里,『灾厄』……」
「——已经开始了。」
见崎鸣细声说。
「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就连班导师也在暑假前往生了。」
「啊……」
「所以说……」
「所以说?」
「我的想法是:贤木先生如果是八七年惨案的当事人,说不定能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给我……所以我才去拜访。」
「结果发现我已经死了,变成鬼魂……是吗?吓到你了吗?还是害你失望了?」
见崎鸣不发一语,稍微歪了歪头。
叽——啾——上空传来鸟鸣。我抬头一看,发现有几只海鸥正低空飞行着。
「就算你来找我时我还活着,我想我大概也没办法给你什么有用的情报。」我说。
见崎鸣依旧歪着头。
「是这样吗?」
「我只能说:学从前的我们逃之夭夭吧,只有这个办法了。」
「逃跑……」
「至少我们是逃跑后才得救的,我有同学趁暑假来这里避难,这段期间内都平安无事。」
「就是那张照片里的人?」
「嗯,是的。」
矢木泽,樋口,御手洗,新居——我依序回想与我合照的这四个人的长相,同时回答。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嘈杂的声响。
四周原本就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但新加入的声响极为异质,令听者反射性地陷入强烈的不安之中……
……是尖锐的警笛。大概是警车吧,而且有好几辆。
距离越来越近,不久后便止息了,止于从这里也看得到的海边马路上。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见崎鸣说话的同时。
「会是什么事呢?」
我也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车祸之类的?」
「嗯……如果是车祸的话,我们应该会先听到车子相撞时发出的巨响或类似的声音吧。马路就在不远处啊。」
「那……」
「比方说,可能是有人在海里溺水了。那里离海水浴场也很近。」
见崎鸣边说边采取类似伸懒腰的姿势,将视线投向巡逻警车的附近。定睛凝看,试图掌握那里的状况,就算只看得到一些片段也无所谓。
「啊……你看,似乎有人群在那里聚集了,警察都往海岸的方向移动……」
人声乘着海风传来。听不出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感觉得到那里的气氛很紧张。
「果然是海边发生了意外吗?」
「说不定不是意外,而是犯罪事件。」
见崎鸣再次转头面向我。
「有可能是海水浴场的游客惹事生非,有人才打电话报警。也有可能是——」
她意有所指地打住。
「也有可能是?」我催她说下去。
她停顿片刻后如此回答:「比方说有尸体被打上岸,这可能性并非零吧。」
「啊……」
我对「尸体」这个词产生强烈的反应,这也是当然的。
被打上岸的尸体,上岸前曾漂流于海上或沉没在海底的尸体。那说不定是——
那尸体说不定是……我的?
我一想象那画面,便觉得眼中的世界扭曲歪斜了。
……我的,尸体。
我死后被丢进海里了吗?尸体现在才……
我的尸体就在那里。长时间浸泡在水中,肯定已经肿胀不堪了吧,肉体也已经被鱼咬得残缺不全……
「你在意的话,要不要过去确认看看?」
见崎鸣仿佛看穿了我动摇的内心。
「不想急着采取行动也无妨,迟早会有消息传过来的。」
「啊……嗯。」
我点点头,但还是浑身不自在。身体朝海边的方向挪移了一些,仿佛受到远方巡逻车的警灯吸引似的。但就在这时……
「外头怎么啦?吵吵闹闹的。」
见崎先生走出屋外,来到露台。
「……嗯?那里有警察……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
不知
为何,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越来越稀薄,就快坠入那片「空洞的黑暗」中了。出没的相反,即消失。我有即将消失的预感。
「……不要说话可能比较好。」
见崎鸣低声呢喃。
「等其他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再碰面吧,鬼魂先生。」
4
在那之后,「我」的存在进入前所未有的不安定状态,但仍勉强滞留在这个时空之中。意识可用「断断续续」来形容吧。出没后很快地又觉得自己快要消失了,实际上消失后又马上现身……这过程不断重演。
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内的身影在见崎鸣的左眼中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海边异常事态引起的骚动持续了一阵子,但我们最后并没有去「一探究竟」……几十分钟后,见崎先生亲自捎来消息给我们。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取得情报的。他不久前曾去其他房间打电话,也许在警界有人脉吧。
总而言之,回到房间内的见崎先生说:「似乎是有人在海边发现了尸体。」
他说话的前一刻,我的意识正逐渐远去,但这句话将我固定在原地。
大家的反应不一。
「哎呀。」雾果掩口蹙眉,但她还是朝窗外投出坚毅的视线。
「咦。」月穗发出小小的惊呼,随即低下头去,似乎很慌张的样子。是我多心吗?她的脸色好像也变得苍白了一些。
「尸体?」美礼歪了歪头,望向母亲。
「啊……没事喔。」月穗感觉到她的视线,便将她拥入怀中。
「这件事和美礼没有关系,你不用在意。」
与母亲和妹妹分开坐的阿想摇摇摆摆地站起身。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的他扫视四周。
「……我不知道。」
低声撇下这么一句,又坐回沙发上了。
「什么样的尸体呢?」
发问者是见崎鸣。见崎先生很懊恼,似乎觉得不该在这种场合报告这件事,但他还是一边拈胡子,一边略显尴尬地说:
「之前似乎有对情侣失踪,下落不明。他们在来海崎对面的岸边搭船出海后就没再回来了……我原本不知道这件事,但在这几天内似乎演变成了一场大骚动。刚刚发现的是其中一位失踪者的尸体。」
「——这样啊。」
「死者似乎是女性,男人依旧行踪不明。」
「是女性啊。」
「嗯,总之我的消息来源是这么说的。」
……溺死的女性尸体。
我的存在虽然越变越稀薄,但他们两人的对话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完全理解。
被海浪冲上岸的女性尸体。
女性……也就是说,那不是我的尸体。
我发现自己领悟到这一点后,竟然松了一口气——真是奇妙的心情。
我为什么会松一口气?
为什么会觉得安心?
我明明一直在寻找下落不明、状态未卜的自己的尸体啊……我却,我却……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我其实还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死了吗?都到这关头了,我还没把那种念头彻底剔除吗?不会吧。
不可能的,我只是一时错乱……或者说,那只是生前的心灵运作模式产生的反射性的念头。应该吧。
5
这天的茶会结束时,我仍勉强滞留在原地,其间一下子出没,一下子消散……反复切换。
而见崎鸣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再度向我搭话。
「明天我想再去『湖畔宅邸』一趟。」
接着她又小声地说:
「下午,大概两点左右。」
「咦?」
她盯着大吃一惊、陷入混乱的我看,面露微笑。
「到时候你再把你的经历说给我听,好吗?」
「就算你这么说……」
我也没办法回答她「喔,这样啊」,并且遵照约定出现在那里——鬼魂其实是如此受限的存在呀。
「明天没办法吗?」
「呃……问题并不在于有办法或没办法……」
「嗯——哎,这样啊。」
见崎鸣的嘴角微微勾起,旋即恢复原本的表情。
「总之,我会过去看看的。」
她缓缓举起右手,以掌心盖住右眼。手肘上的绷带末端松了开来,飘呀飘的。
「反正我还有一些在意的地方。」
「喔……呃……」
她让蓝色眼珠正对着吞吞吐吐的我,并说:「我隐约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不过那里毕竟是贤木先生家,请你努力一下,看有没有办法在那个时间出没啰。好吗?鬼魂先生。」
sketch 6
有些人死了以后也不会变成鬼魂吗?
据说,对人间怀抱怨念和依恋的人死后才会变成鬼魂。
例如被狠狠整死的人?像是《四谷怪谈》的阿岩?
听说这种人死后就会变成怨灵,报复当初恶整自己的人。还有来不及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重视之人的死者,还有死后没人祭拜的死者……哎,不过这些都只是人类的想象啦。
没有怨念和依恋就不会变成鬼魂吗?
那种死者就会成佛,听说是这样啦。这是佛教徒的想法。
基督徒的想法就不一样吗?
嗯,该怎么说呢?
信奉不同宗教,对「死」的看法就不一样吗?
「死」的本质只有一个,但不同宗教的信徒会从不同角度来看待它,有立场之别。
……
可是。
可是?
先别提宗教或鬼魂不鬼魂的了,我啊……
1
就算想在决定好的时间、地点出没,也不一定能如愿以偿——这是我所掌握的,确切的「鬼魂生态」。然而,我隔天真的出没了。出没于八月一日下午两点过后的「湖畔宅邸」内。到底是不是因为我按照见崎鸣的吩咐付出「努力」,所以才收到如此成果?我无从得知。
我在宅邸的后院发现她的踪影。
她身穿丹宁布短裤,搭上黑色t恤,外头罩着一件浅黄色的夏季针织衫,头戴白色鸭舌帽,肩背红色背包……我发现她时,她正站在后院角落一字排开的墓碑旁。纤细的手指抵着下巴尖端,眼望木片制成的粗陋十字架。
「唷。」
我主动出声。
她转过身来,将我纳入视野之中。她今天打从一开始就没戴眼罩。
「贤木先生?」她发问。
「嗯,是啊。」我回答。
见崎鸣嘴角的线条绷紧了,但脸颊上浮现笑意。
「你真的现身啦。」
「哎……总算是成功了。」
我迈出沉稳的步伐,站到见崎鸣身旁。她已转头回去看那些墓碑了。
「这就是你先前提到的乌鸦之墓吗?」
「嗯,对。」
我点点头,扫视成排的十字架。
「左边的是乌鸦,其他的是乌鸦之外的动物。」
「喔。」
见崎鸣朝左边的墓碑迈进一步,望向它,接着一步一步往右移动,将大小不一的墓碑全都看了一遍。不久后便在右侧的十字架(也不知道是第几个)前停下脚步。
「令人想到《禁忌的游戏》2呢。」她低声呢喃。
看我毫无反应,她又说:「是很久以前的法国电影。」
「啊,那个……」
我连忙挖掘自己的记忆,但挖得动的部分只有一丁点,啪沙。看到自己如此不争气,我真是焦躁难耐。
「那么,说不定——」
见崎鸣再度往右方移动一步,低头看着地面。
「贤木先生的尸体就埋在这列坟墓的尾巴之类的?」
「咦。」
我被她出其不意的发言吓了一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地面很坚硬,上头长了一片密实的杂草。
在这里?
我的尸体就在这里?
不对,不可能——我立刻修正想法。
「不可能吧。」
我回答。
「如果有人曾经在这里挖出一个人类大小的洞,再把土填回去,应该会留下痕迹才对吧。但这里的地面感觉没什么异状。」
我先前就想到尸体埋在院子里的可能性了,已经巡视过一圈。
「你说得对。不只是这里,这一带的地面状态都差不多。」
见崎鸣抬起头来。
「那,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绕绕吧,鬼魂先生。」
2
「去年暑假,我曾在这里画房子的素描,当时还不知道这是贤木先生家。阿想发现我在这里,就带我到湖畔找贤木先生……」
见崎鸣走向院子的另一头,动物墓地的正对面(以方位来说就是东边),踏入与建筑物距离远近适中的树荫之中,停下脚步。
「我把当时的素描带过来了。」
她转身面向我,放下包包,拿出一本素描本。八开大,橄榄绿色封面。
「去年我把它放在别墅,没带回家。后来也一直没机会过来拿。要不是这样,今年在我手边的应该会是下一本……新的素描本才对。大概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
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无从得知,只能伫立在原地。
暖风吹来,见崎鸣头上的枝叶以及叶隙筛落在她身上的光斑随之摇曳。她的身影仿佛也微妙地荡漾着。
盛夏的蓝天无比澄澈。
强烈的日光无情地照着树荫外的我。它想烧尽原本早该从这世界上消失,早该落入黄泉、徘徊于黑暗中的我——如此想法浮现的那一瞬间……
明朗的午后风光在我眼中顿时变貌。
感觉就像是被抛进了正像反转成负像的世界。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用力甩头。
「你看这个。」
我听到见崎鸣的声音。她翻开素描本,展示其中一页,要我进入树荫下看。
「这张画——看到了吗?」
是铅笔素描画,细腻的笔触勾勒出这个角度所见的宅邸,以及周遭的景致。
两层楼高的西洋风建筑,贴着雨淋板的外墙上开有纵向长方形上推窗。屋顶不是悬山顶,而是由两种斜度的木板接合而成。靠近地面的位置也开了几扇并排的小窗……
「哈哈,你很会画图呢。」
我如实说出心中的感想,她听了便噗哧一笑。
「谢谢你称赞我啊,鬼魂先生。」
之后她以略微尖锐的嗓音发问。
「你看到这幅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
「拿它跟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建筑物外观比较看看吧。这不是照片,所以细节并没有完全正确地重现,不过……」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次转头望向宅邸。
从春天开始就没人维护屋况了吧。整体而言,现实中的杂草长得比画中还要茂盛许多,散发出颓圮的气氛。一楼墙面或低处并排的窗户都被高度齐肩的杂草掩住了……
目前我注意到的差别只有这个。
「下面的窗户是为了地下室的采光才设的吗?」
见崎鸣指着窗户发问。
「嗯,是啊。」
「之后我也想去地下室看看。」
「可以啊。」
我回答后摇了摇头。
「不过我的尸体不在那里喔,我已经找过了。」
「——这样啊。」
见崎鸣走出树荫下,素描本依旧在她手中,没阖上收起来。她缓步走近建筑物。
「那是什么?」
她再度指着某处发问。留在树荫下的我转过身去。
「我去年的画也没画到这个。」
那东西在建筑物右端前方,被恣意生长的杂草掩盖住了。那是什么呢?白色的装置艺术品?
「啊,那应该是……」
高一公尺多,体积颇大的一件物体……定睛一看,是双手高举过头、仰视上空的天使像。
「去年应该没有这个东西耶,是什么时候摆到这里来的?」
「什么时候……」我只能用这种暧昧的方式来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它仿佛不曾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我心中浮现了一丝怀疑——难道说……
我先前一直没注意到它。难道我的尸体就埋葬在那里?天使像则是一个标记?可是……
我和见崎鸣一起上前观察雕像周遭的地面,发现它和后院墓碑四周的土地一样毫无异状,不像是今年春天之后曾有人开挖埋尸的样子。
3
后来我听从见崎鸣的要求,和她一起朝车库移动。车库与主建筑邻接,我进入昏暗的室内后,不知为何就放松下来了,真妙。看来鬼魂还是与大白天的阳光不对盘吧。
见崎鸣走向脏兮兮的旅行车,从驾驶座窥看车内。
「车里头我查过啰。」
我半说半叹气。
「后座、行李箱都没有异状,车底当然也是……」
「你最后一次坐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她说话的音量宛如自言自语。
「什么时候去了……」我低声呢喃——我其实不知道,不记得了。
「贤木先生总是开这辆车去找月穗吗?」
「是啊,走路的话还满远的。」我答道。
「你常载阿想吗?」
「这个嘛……」我迟缓地探索着记忆,最后摇摇头:「啊,不常。」
「我很少载人啦。月穗和阿想都很少坐我的车……」
……为什么呢?
我自问的同时,答案也在我心中浮现了。
「其实我自己生前也很讨厌坐车。虽然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开车所以去考了驾照
,开车出去晃的频繁程度也跟一般人差不多。」
「但你还是讨厌坐车?真的吗?」
「嗯,基本上应该是吧……对了,我应该是会怕,怕得不得了,打从心底感到恐惧。终究还是会觉得坐车这件事很吓人呢……所以也不想让别人坐自己的车。」
「那是因为……」
见崎鸣从驾驶座车门边退后一步,眯起右眼。
「那是因为坐车会让你想起十一年前的巴士车祸吗?」
「大概吧。」
我回想当时的场面,点了点头。
「因为那是非常严重的车祸。」
——因为那是非常严重的车祸。
「无论如何就是忘不了当时悲惨的光景。」
——就是忘不了。
「我也曾经试着对自己说:那是特殊的『灾厄』。但就算那种『灾厄』不发生,开车也是会出车祸啊。」
「……」
「如果只是自己开车出车祸就算了,但有人共乘的话……想到这里我就……」
——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
——只有自己的话……
「所以……」
「所以你才不想载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
「嗯。」
见崎鸣转身背向旅行车。
「贤木先生一直走不出来呢。」
她又用自言自语似的音量说话。
接着绕了车库内一圈,细看挂着车钥匙的小置物架,凑近柜子观察放在里头的各种工具、道具、用途不明的废料。我看着看着焦虑了起来。
「这里我已经仔细搜找过了,没有我的尸体啦。」
我催促见崎鸣。
「差不多了吧,要继续找的话就换个地方……」
叽叽,怪声就在这时响起了。
叽叽叽叽……嘎叽。
就在我心想「怎么回事」的下一个瞬间——
一声巨响撼动了昏暗的车库。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搞不好是见崎鸣的包包勾到从柜子凸出的工具?这也可能与她的行为无关,只是日渐腐朽、变得不安定的柜子刚好在这时失去平衡……
总而言之,那声巨响是沿墙放置的高大置物柜与杂物一起倒下时发出的。
「啊啊!」
见崎鸣被压在柜子下面了……
「……怎么会这样。」
看上去就很纤弱的身躯转眼间就被压扁了,根本撑不住……
「不会吧……」
大量灰尘扬起,如浓雾般阻碍了我的视野,让我搞不清楚状况,但不久后——
我看到她的身影了。
原本站在柜子旁的她似乎在千钧一发之际顺利躲开,没变成肉饼。不过闪避时的惯性将她往下拖,使她倒卧在地。接着——
立在柜子旁的铁锹、十字镐受到冲击,接连倒下,发出一连串穷凶恶极、毁灭性十足的声响。扬起的灰尘再度如浓雾般掩去了她的身影。
「还……还好吧?」
我连忙冲向她身旁,可是——
她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背上的包包积了一层灰尘,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鸭舌帽掉了,十字镐的尖端就落在她头部的咫尺之外。啊,如果再往旁边偏几公分的话……这我想到这里便打了个冷颤。
「没事吧?」
我以开岔、粗哑的嗓音竭力大喊。
「喂!你没事吧……」
我虽然冲了过来,但仔细想想,身为鬼魂的我又能帮她什么呢?
能扶她起身吗?
能照顾她的伤势吗?
我到底……啊,真是的,我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我困惑、焦虑到快要发狂时——
身旁的见崎鸣动了起来。
她双手按住地面,撑起膝盖……靠着自己的力量缓慢起身了。
「呼……」
我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
「——似乎没事。」
「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
她站起身,捡起鸭舌帽,拍拍身上的灰尘。右手肘的绷带就快脱落了,她皱起眉头扯下所有绷带,低头看着地上的铁锹和十字镐。
「嗯——真讨厌。」
她叹了一口气,同时喃喃自语。
「不过……对啊,还好我不是在夜见山。」
4
我们离开车库,按照见崎鸣的要求前往水无月湖畔。
「去年我在这里见到贤木先生的时候……」
站在岸边的见崎鸣说。她望向反射着耀眼阳光、水波荡漾的湖面,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悲伤(或者说是忧虑)。
「当时贤木先生对我的左眼发表了一些看法……你先前向我重提过,但我其实一直记得,因为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对话。」
「啊……嗯。」
——你那只眼睛,那只蓝色的眼睛。
对,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它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一样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肯定是指『死亡』对吧?」
见崎鸣观察我的反应,又说了一次:「对吧?」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我反问。
「因为……我的『人偶之眼』只看得到它。」
「看得到『死亡』?」
「是死亡的『颜色』,所以啊……」
她说到一半打住,缓缓举起右手,以手掌盖住自己的右眼。
「所以那时候我才说:和我一样的话,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没错,她当时站在湖畔说过那样的话。我听了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贤木先生的尸体……」
她再次转头面对湖面。
「说不定沉在水底。」
「在这座湖里?」
我自己确实也思考过这可能性。
「为什么那样想?」
「跟海边相比,这里的感觉比较对——比较搭得起来。」
「比较搭得起来?」
「这座湖有一半是死的,对吧?所以我才隐约觉得适合……」
毫无生命活动的,这座汽水湖的湖底。
「可是……这样一来……」
「可能总有一天会浮上来,也可能永远不会——你会想到湖底确认看看吗?要不要下去?」
「啊?」
「你是鬼魂嘛,应该没什么困难的吧。如果是活人要潜下去就很要命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但我还是杵在原地。
简单说,就是让「我」的意识(灵魂?)脱离此地的「生之残影」,飞向湖底。道理就是这样吧,不过……
实际上究竟该怎么执行呢?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看来,「残影」加诸在我这个鬼魂身上的局限、束缚太过强大了。
我的视线从湖面上别开,缓慢地左右摆头。这时我的脑海中——
那天晚上的声音再度(做什么……晃也)浮现了。
记忆复苏(……做什么)。
渗出意识的表面(……别管我)
对,这八成是月穗的声音(怎么这样……不行)。我自己也出声回应(别管我……)(我……已经)。
每当我试图捕捉这些声音的意义,它们就会从我身边逃开,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
我映在镜中的垂死面孔。
我的嘴唇颤抖般地蠕动着,伴随着微弱的声音。
「tsu」、「ki」。
那是……我先前认为自己当时想讲的是「月穗」,但真是如此吗?我发出「tsu」、「ki」两个音节,之后就用尽了气力,没能念出「ho」?还是说……
有其他可能性?
我想说的辞汇有可能不是「月穗」?
我发现自己好像稍微焦虑了起来,但我还是继续思考下去。
例如——
例如这个湖的名字,水无月湖……minadukiko。
前两个音节「mi」、「na」并没有发出声,只有嘴唇扭出对应的形状,接着「du」、「ki」都说出口了,我先前只是把「du」听成了「tsu」。剩下的「ko」跟「ho」一样,母音都是「o」,与我最后的唇形吻合。
minadukiko……水无月湖。
但我为什么要在死前说出这个湖的名字呢?——还是说不通啊,看来这思考方向是错误的?
我最先想到的答案果然才是……
「怎么啦?」
听到见崎鸣的发问,我才慢慢回过神来。
「回想起更多生前的事情了?」
「啊……不是的。」我回答。
但就在这时——
(……在这里)
又有声音……又有语言的碎片和缓地从某处传来。
(至少……在这里)
这是什么?
印象中我在某个时候听过一样的……
(……在这家中)
……月穗?
又是月穗说的话吗?就算是好了……
她又是在何时、什么状况下说的
?
见崎鸣瞥了一眼思绪陷入混乱、话说到一半便打住的我。
「我们走吧。」
「啊,呃……接下来要去哪里?」
「房子里。」
她说,只差没补上一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进鬼屋探险啰。」她转身背向湖面。
注2 雷尼·克莱曼执导电影。剧中的小男孩、小女孩四处收集十字架,帮死去的动物制作坟墓。
sketch 7
先别提宗教或鬼魂不鬼魂的了,我啊……
什么?
我啊……偶尔会觉得,人死后就会在某处和大家搭上线。
「大家」是指谁?
就是,比我更早死掉的大家。
死后,就会搭上线吗?会上天堂或下地狱?
啊,不对,不是那样的。
……
你知道什么是集体潜意识吗?
呃……那是什么?
是某个心理学家提出的理论。他认为每个人心中最深处的无意识会在所谓的「无意识之海」中结合,这片海是全人类共有的。
哇。
我不认为他的想法完全正确……但我总觉得,人死后就会溶进这片「海」中,在那里结为一体。
所以我死掉以后,也能见到生我的爸爸啰?
见得到。不对,不能这样说。你们是会结为一体。该怎么说呢?你们会变成同一个灵魂……
1
我们绕到房子后方,从后门进入家中,接着前往「正厅」。
这里的窗户数量与挑高空间的宽敞程度不成正比,因此整体而言,大白天还是颇为昏暗。
见崎鸣原地转了一圈,环视四周,之后沉静地走向固定在墙上的那面镜子,微微歪头凝看镜面再转向我。
「贤木先生之前倒在哪里?」
她发问。
「那里。」
我指着镜子前方不到两公尺处的地面。
「我仰躺在地,脸面向镜子……」
双手双脚弯成诡异的角度,头上某处伤口涌出的鲜血流淌到额头与面颊上。地面上的血泊一点一点地往外扩张……那一晚的惨状历历在目。
见崎鸣点了点头,朝我所指的位置迈进一步,抬头仰望。
「你之前说的扶手折断的痕迹就在二楼走廊的那一段是吧。」
「对。」
「还满高的,从那里摔下来……运气不好的话确实有丢掉性命的可能。」
她又点了点头,接着说:
「好啦——之前贤木先生提到自己死前似乎有话想说,是什么样的话呢?」
我据实回答。
说我当时看到自己的嘴唇蠕动着,听到自己口中传出的声音,也让她知道我刚刚在湖畔思考过它们的意义。
「确实说出口的是『tsu』、『ki』两个音节……」
见崎鸣盘起双手,一脸正经地听着。
「『minadukiko』感觉说不太通呢。」
「——嗯。这么说来,果然是『tsukiho』吧。」
可是……我又为什么要呼喊「月穗」这名字呢?
「为什么呢……」
见崎鸣低声呢喃,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作罢。
「——对了,那里的时钟……」
她接着转换话题,看了老爷钟一眼。
「你不是说八点半钟响时,曾听到某人的声音?呼唤『晃也先生』的声音……」
没错,有人发出细小的惊呼,呼唤我的名字(……晃也,先生)。
「你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吗?」
见崎鸣发问。
「比方说,可能是月穗的声音?」
「不对。」
我摇摇头。
「不是——我觉得不是。」
「那……」
三个月前的那一晚,那一刻。
对,我突然想起来了。
镜子映出我的垂死光景,而发出呼唤声的「某人」的身影也占据了镜中一角。那是……
「是阿想。」
我回答。
「阿想当时在楼梯下方那附近……茫然地瞪大双眼,呼唤我的名字:晃也,先生……」
没错。
那一夜不只月穗在场,阿想也在。他来访,且目击了我死亡的那一刻。
因此我某次在比良冢家出没时,才会在心中默默对着趴在沙发上的阿想说:
——目击者不只月穗。
——阿想,你也看到了。你当时也在那里……
「阿想忘得一干二净呢。」
见崎鸣自言自语似的说。
「遭受的打击太大了,所以把这里的所见所闻都忘光了。」
2
我们爬上二楼。
见崎鸣检视完有修理痕迹的扶手后说:「想再去书斋看一次。」我答应配合。
我想起三天前被她撞见的那个下午,手轻轻抚上胸口。
我的身体不过是「生之残影」,手掌却感受得到同为「残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传来——无法摆脱这种古怪错觉的我先一步进入书斋,挥手请她进门。
三天前的下午——
她理应看不见我的身影,实际上却看到了;理应听不见我的声音,却也听见了。得知她拥有这种「能力」,我吓了一大跳。讶异,困惑,欣喜的程度大概也一样强烈吧。原本以为自己会永远过着这种孤独的生活,却在那天突然获救了,为此开心得不得了……没错,我确实很感动,因此……
因此我才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遭遇全都说给了这个小我十岁左右的少女听。
饰品架上方的咕咕钟正巧在这时候报时了——下午四点。
见崎鸣重复她刚刚在「正厅」时的举动:原地转圈,把整个空间看过一遍,然后沉静地走向书桌前面,看了一眼打字机,微微歪了歪头,伸手拿起那个相框。
「纪念照……是吗?」
她低语,并望向相框旁的那张纸条。
「有贤木先生……矢木泽小姐、樋口先生、御手洗先生,以及新居先生。其中矢木泽小姐和新居先生已『死亡』,是吧?」
「对。」
「新居先生明明已经死了却打电话来?」她看着一板一眼应话的我说。
「是的……」
「真不可思议呢。」
她将相框放回桌上,一边嘴角微微勾起。
「那个姓新居的先生也是鬼魂吗?是你的伙伴?」
见崎鸣的目光接着落向摆在书桌旁的矮柜。柜子上摆着无线电话,子机安放在兼作充电器的母机上。
她不发一语地拿起子机。
怎么了?她要打给谁?就在我头上冒出问号时,她又把子机放了回去。
「呵,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
见崎鸣干脆地忽略我的问题,提出她的疑问。
「你说二楼有几个房间上了锁对吧?我也想看看里面的状况,但身为活人的我办得到吗?」
「这个嘛……啊,办得到。」
我比了比房间另一头的饰品架。
「那里有个小盒子,里头放了几把钥匙,用那个应该就能开门了。」
3
上锁的房间有两个,都在二楼最深处。
我们先到其他地方(我的寝室、衣柜、几个长期无人使用的备用客房)绕了一圈,我才带见崎鸣去上了锁的房间。
见崎鸣用小盒子挖出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门。这间房间乍看很像普通的仓库,收纳柜、衣柜沿着墙面一字排开,还有几个看起来很耐用的大箱子散放在其余空间内。
「这里是……」见崎鸣歪了歪头。
「我将双亲的遗物收集起来,存放在此。」我向她说明。
「贤木先生的父母的?」
「我妈受到十一年前,也就是八七年的『灾厄』波及,死于夜见山。那一年我们趁暑假逃离夜见山,我爸就把她的遗物收进这个房间……」
我追溯着至今轮廓仍有暧昧之处的记忆,向她诉说这段往事。
「后来我们家又搬到其他地方去,但我爸就没再动过这个房间了。六年前我爸过世,我搬进了这栋宅邸,把他留下来的东西也放进这个房间——我觉得放在一起比较好。」
「这样啊。」
见崎鸣简短地回答,并眯起右眼。
「贤木先生的爸妈,感情很好是吧?」
「……」
「贤木先生很爱如胶似漆的他们,对吧?」
呼,她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似乎很哀怨的样子。
「尸体不在这里吧?」
「不在——我找过了。」
我缓缓摇头。
「柜子和箱子里也都找过了,没有我的尸体。」
见崎鸣接着打开的也是「过往时光的房间」,不过两者的味道不一样。
她走进房间,看到室内状况的那一瞬间——
「啊……」
她口中发出不知是讶异还是叹息的声音。
「这是……」
我原本就知道房间里有什么了,但再看一次还是觉得很诡异。
房间不大,但除了开有窗户的那面墙之外,其余三面墙上贴满了报章杂志剪报或影印下来的报导、照片、写满手写文字的大张模造纸,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上头杂乱地堆放着报章杂志、笔记本、资料夹之类的东西。
「这是……」
见崎鸣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边,脸凑向其中一张剪报。
「『就读国中的男学生
在校园内离奇身亡 疑似在准备文化祭的过程中不慎发生意外』……是夜见北发生的事件?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三年前啊……而这是更久以前的报导对吧?」
她的视线移到另一张剪报上。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圣诞夜悲剧 民宅火警半毁 一人死亡』……起火原因疑为圣诞蛋糕蜡烛——丧命的学生似乎是夜见北的学生。七九年,说不定是千曳老师当三班级任导师那一年。」
「千曳老师?」
「他现在是图书馆员,不过以前是社会科老师。你没听过他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
「这样啊。」
「八七年巴士车祸的报导在那里。」
我比了比剪报所在的方向。
「其他报导也都和夜见山发生的事件或意外事故有关,比八七年还要近期的剪报也有。模造纸上画了依年度统整出的事件一览表。都是我在这里弄到的情报,所以应该不完整就是了。」
「照片呢? 」
「是贤木先生拍的?」
「啊,对。我后来实际去造访曾经出过意外、发生过事件的现场,拍下当时的模样……」
「唔。」见崎鸣再度发出呜咽,双手拥住自己细瘦的肩膀,打了个冷颤。接着她沿着墙边走了一段路,扫视贴在墙上的各种纸张,不久后便做了一个深呼吸,似乎是想借此冷静下来。
「这些,全部都是贤木先生收集的吗?」
她向他确认。
「与夜见北的『灾厄』相关的情报、资料,你都像这样收集在这里了?」
「是的。」
我点了点头,但心中并没有什么鲜明的真实感涌现。或许也可以说,那份感觉一点也不灵活灵现。一定是「死后失忆」造成的后遗症吧。
「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一直走不出十一年前夜见山事件的阴影。尽管如此,我也没打算阻止后来不断重演的『灾厄』……该怎么说呢?虽然觉得那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却又无法忘怀,在意得不得了,所以……」
——无法忘怀,在意得不得了,所以……
「像是被困在那个事件里面?」
见崎鸣的语气有些尖锐。
「被困在里面……或许吧。」我压低视线。
「被困在十一年前降临的『灾厄』之中,困在当时目击的『死亡』之中。」
——被困在里面……对,或许就是那样吧。
「接着你在意的范围扩大了。二十五年前起就在夜见北接二连三发生的『灾厄』本身吸引了你的目光……」
——啊……确实有可能是那样。
「贤木先生一直被困在『灾厄』之中,不曾脱身。」
「——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吧。」
不久后,我们便离开了这个「灾厄纪录房」。见崎鸣在最后一刻瞄了门板旁边的墙上一眼,突然止步。有人直接用油性笔在颜色已变得暗沉的奶油色壁纸上写下字句——
你是谁?
究竟是谁?
不会错的,这正是我,贤木晃也的笔迹。
4
「三个月前,贤木先生死于五月三日的晚上……」
下楼的途中见崎鸣开口了。
「当天,月穗确实来过这里吧?」
「这个嘛……嗯。月穗姐当时和我的互动偶尔会片段式地浮现我心中……感觉像是在激烈争吵。那确实是那天晚上的记忆……」
「月穗小姐为什么会来拜访贤木先生呢?」
「应该是因为,那天是我生日。」
我如实述说想法,回应她的问题。
「那天是我生日……所以她才带着阿想过来,大概是要送我礼物之类的吧。阿想才会和她一起……」
……阿想的身影映照在镜中。
「晃也,先生。」他发出细小的惊呼,呼喊我的名字。他大受震惊,极为恐惧……茫然地瞪大双眼。
「他们两人进门时,贤木先生在哪里呢?在做些什么?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问句的矛头不只指向我,同时也指向她自己。但她不忘观察我的反应。
「果然还是想不起来吗?」
「……」
我不发一语,不点头也不摇头。
(……做什么?)
(做什么……晃也)
(……住手)
(……别管我)
(怎么这样说……不行)
(别管我……)
(我……已经)
我刻意召唤出月穗与我当晚进行的那场对话,试图捕捉它代表的意义。
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过后,我认为有个地方值得玩味,那就是……不对,也不能这样说。
那不过是我的想象或推测,它并没有带给我重拾记忆的感触和真实感。
「除了先前提到的日记本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下楼回到「正厅」后,见崎鸣发问。
「这个嘛……」
她盯着语塞的我看,然后说。
「比方说,相机还在吗?二楼的『嗜好收藏房』里面有好几台相机,看起来都像古董级收藏品。」
「啊,没错。」
「去年夏天我们在海边碰面时,你手上拿着单眼相机对吧?在我看来,那是你用得很上手的『爱用机』,但好像没跟其他相机放在一起。书斋、其他房间里也没有它的影子……」
老实说,我不是很确定。因为先前我一直不怎么在意它的下落。
见崎鸣看我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就走向大厅的另一头,仿佛用行动告诉我:「我知道了,你不用回想了。」
「书库在那个方向吗?」
她比了比建筑物的更深处。
「我想去那里看一看……还有地下室。请再多陪我一阵子吧,鬼魂先生。」
5
「……好厉害,好像学校的图书馆,架上有各式各样的书呢。」
见崎鸣在牢牢钉在地上的成排书架之间绕来绕去,这时终于说出与十五岁少女相称的、天真无邪的感想。
「我爸的藏书原本还有更多。」
「难懂的书也有好多——你会不会觉得待在这里好像就能解开这个世界的秘密呢?」
「该怎么说呢……」
我跟在见崎鸣身后答道。
「不可能光靠这里的书就破解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不过……嗯,我偶尔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呢。」
「喔?」
见崎鸣转过身来,稍微歪了歪头,视线紧锁在我身上。
「啊,呃……这样,很怪吗?」我一时之间乱了阵脚。
「不会啊。」
她眨眨右眼,嘴角含笑。
「我也有类似的经验。」
聊着聊着,我们就离开书库了——
「走这边。」
我们先回到「正厅」,再转进通往后门的走廊。走廊中段有扇咖啡色的门。白天不会开走廊的灯,在微弱的光线下更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这里。」
我向见崎鸣招手。
「穿过这道门,就能通往地下……」
我转动老旧的门板,打开门。门后的房间乍看很像空荡荡的储藏室,不过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就在深处。
我帮见崎鸣开灯,打头阵走下楼梯。实际上不过是「生之残影」的左脚还是一跛一跛的。
楼梯底部又有一道门,门后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地板、墙面、天花板都抹了一层灰色砂浆,看起来非常单调乏味。
走廊其中一侧开了两扇门,两者之间有段距离;走廊尽头则堆着老旧家具之类的杂物。
「平常好像没在使用呢。」
见崎鸣说。
「凉凉的,但到处都是灰尘。」
她从短裤口袋取出手帕,掩住口鼻,将鸭舌帽帽檐拉得更低。
接着我们依序打开那两扇门,确认里头的状况。
「如你所见,这里完全变成废弃物放置场之类的地方了。」
他指的是最靠近楼梯的那间房间。
房间另一头的墙壁上缘开了一整排采光用的窗户。室外光线照得进来,因此不用开灯也隐约看得见室内的状况。就像我说的,地上散放着脏掉的水桶、盆子、水管、破损的木板、绳索,还有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的石头、炼瓦等等的……全都是些废弃物。
见崎鸣站在走廊上往内看,没有进入房间的意思。
「尸体也不在这里对吧?」她向我确认,但没把房门带上。接着又问:「隔壁房间呢?」
「哎,可说是大同小异吧。」
我答道,并打开第二个房间的门。
这间房间也有采光窗,室内状况隐约可见。不过这里的窗户和隔壁的看起来不太一样,有个遗留下来的装置指出这房间曾经用于某种目的。
那就是窗户上方的窗帘轨道。
还有轨道两
端的黑色厚窗帘。
「暗房……」
见崎鸣自言自语。
「你之前都在这里冲洗照片吗?」
「以前都在这里。」
我走进房间。
「我是因为父亲才爱上摄影的。他以前都把这里当成暗房,自己冲洗照片……」
「令尊过世后,贤木先生也会来这里冲洗照片吗?」
见崎鸣也走进房间。
「刚搬进来时会。」
我答道。
「当时我还会拍一些黑白照片,底片就拿来这里冲洗。不过后来我拍的全是彩色照片……」
「也就是说,彩色照片你不会自己冲洗?」
「黑白照片与彩色照片的冲洗方法差很多,很难一起搞。」
「啊,这样啊。」
「所以后来我就丢着这间暗房不管了。」
「——这样啊。」
房间正中央放了一张满是灰尘的大桌子、箱形的暗房安全灯……还有许多冲洗照片用的设备和道具被丢在原位,没人照料。我甚至觉得这间房间散发出来的废墟感比隔壁的废弃物放置间还要浓烈。
「这房间我当然也仔细调查过了。」
我半说话半叹气。
「怎么找都找不到尸体。」
「——这样啊。」
见崎鸣点点头,在暗房内徐徐绕了一圈,之后双手盘在胸前,抬头看了装有暗幕的采光窗最后一眼。
「刚才那间房间有窗户,这间也有。嗯……」
她垂下双手,瞥了我一眼。
「你应该没有这栋房子的平面图……吧?」
「没有,应该没有。」
我一脸正经地扭扭脖子。
「至少我没看过。」
6
我们离开第二间房间,回到走廊上。见崎鸣再度探头看了第一间房间一眼,并走了进去,在废物堆中绕呀绕的,不久后又走出房间,盘起双手,歪着头一语不发。
这时,就连我也开始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脑海中的某个角落有隐晦的想法正在成形、蠢蠢欲动。但不久后见崎鸣便说:「走吧!」转身走向楼梯。
「继续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我听到她呢喃的声音了,但没有进一步质问什么。
我们再次回到「正厅」。
时间已过五点半,太阳就快下山了。
7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见崎鸣说,但我耽搁了她一会儿。
「呃,嘿,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虽然可能有点怪。」
我们折返「正厅」,站到时针停在六点六分的老爷钟旁……我看着她。
「你谈过恋爱吗?」
「啊?」
见崎鸣似乎吓了一跳,眼睛眨呀眨的。
「谈恋爱?你是说……」
突然被这么一问,吃惊也是当然的吧。连我这个发问者自己也吓了一跳……或者该说非常困惑才对。我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该怎么说呢?唔……」
见崎鸣大动作地扭了扭脖子。
「呃,那个……」
我有点乱了阵脚,想不到该说什么话来缓和气氛,倒是想到了其他问题,我连忙抛给她。
「你……会希望自己赶快长大成人吗?还是不会?」
「嗯——」见崎鸣再度眨眨眼,稍微歪了歪头,不久后……
「我觉得都没差。」
她沉静地回答。
「不管我想赶快长大还是不想,最后都会变成大人呀。人只要活着,迟早都会长大,对吧。」
「……」
「贤木先生呢?」
她反问,而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要快点长大,还是不想呢?」
「这个嘛……」
——变成大人后也没什么好事喔。
「我……」
——我啊,好想变回小孩呀。
「我好想变回小孩。」
「喔——为什么?」
「嗯,因为……」
——大概,是因为我有想要唤醒的记忆吧。
「那,谈恋爱呢?」
「咦?」
「你谈过恋爱吗?」
「喔,呃,那个……」
我心慌意乱地寻找着答案,见崎鸣则眯起右眼,若无其事地望着我。
「没谈过吗?」
她又问了一次。
「不……应该是谈过。」
我把脑海中浮现的想法说了出来。
「可是……」
——我可能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我想不起来了。」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所以……
见崎鸣依旧眯着右眼,歪了歪头,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8
「呃,你……」
数秒后我又想抛出一句话给见崎鸣,但我发现她的视线并非落在我身上,而是在墙边的电话台上。无线电话的母机就放在上头。
见崎鸣走到台前,默默低头看了黑色话机一眼,然后抬起视线。
「你是用这台话机听了arai先生的留言对吧?」
「啊,对。」
我猜不透她为何想问这个,但还是回答了。只见她点了点头,露出「这样就说得通了」的表情。
「因为放在书斋的子机已经没电了嘛。」
「咦……啊,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它肯定不会发出铃响……」
我的旧友新居某某应该已经「不在世上」了。为什么会有人以他的名义打电话过来呢?
她大概想到了足以解开谜题的理论吧?在我发问之前——
「关于新居来电的事件,我总觉得真相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内心」风景依旧深陷迷雾之中,难以掌握全貌,但我还是从中挑拣出一个想法。
「人——」
我说。
「人死后,说不定就能在某个地方和大家搭上线……」
「死后?连结?」
见崎鸣再度大动作地扭了扭脖子。
「是这样吗?」
「我偶尔是会那样想啦。」
「你是什么开始抱持这种想法的?」
「死前……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吧。」
「……」
「实际死去后却变成了鬼魂……不过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了,我认为现在的状态绝对不是『死后应有的存在方式』,太不上不下、不自然、不安定了。」
「所以你才认为:总而言之先找出下落不明的尸体再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啊。接下来……尸体重见天日后,大家就会好好祭拜我这个死者贤木晃也,我才能抵达正确的死之境界,进入我原先应该要进入的状态——我是这样想的啦。」
「嗯,我大概了解你的想法。」
见崎鸣从电话台旁退开,站到「正厅」中央,与我拉开一段距离。
日暮时分,她置身于渐趋昏暗的空间之中,「灰色身影」看起来仿佛不具备实体,就和我一样。
「人死后,说不定就能在某个地方和大家搭上线。」
我又重说了一次。
「『大家』是指谁?」见崎鸣发问。
「就是,比我更早死掉的大家。」
我答道。
「我认为人死后说不定会溶入全人类共有的,所谓的『无意识之海』,大家的意识会在那里产生结合。你认为呢?」
「灰色身影」毫无动静,少女不发一语。
我接着说:「我在三个月前就死了,但仍处在这样的状态下,并没有溶进『海』中。不过我的死亡或许还是产生了一些间断性的、不完全的『连结』,也就是说……」
「呵。」
见崎鸣的视线再度飘向电话台。
「你是指arai先生打来的电话?」
「对。」
我点点头,虽然自己其实也还半信半疑。
「我想了又想,最后觉得打电话来的新居其实也是死者,他大概是死于十一年前的『灾厄』吧。我死后和同为死者的他之间产生了『连结』,所以才……」
「他才打电话给贤木先生。」
「但话说回来,他留下的讯息还真不像死者会留的……哎,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啦。」
「相当大胆的假设呢。」
见崎鸣说完再度盘起双手。我看不出化为「灰色身影」的她,脸上有何表情。
9
我真的不走不行了——见崎鸣说完便快步朝后门移动,我也追了过去,和她一起来到户外。
「明天还能不能和你见面呢?」今天换成我提出请求了——我心想,同时客气地说。
见崎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总觉得她的面颊上似乎浮现了一抹笑意。
「明天……这里见。」
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要求呢?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和她碰面后,还要像今天这样「寻找尸体」吗?还是说……啊,算了,理由根本不重要。
我决定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直
接探问对方的想法。「你有办法来吗?」
「嗯……明天嘛……」
见崎鸣压低鸭舌帽帽檐。
「白天有些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傍晚的话大概没问题吧,约四点半之类的。」
「啊……那就……」
「那鬼魂先生有办法吗?」
她淘气地问。
「你有办法在那时候现身吗?会不会有困难?」
「呃,这个嘛……」
就算想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出没,也不见得有办法——但至少今天就成功现身啦。对,只要肯「努力」,明天一定也会……
「我会努力看看。」
见崎鸣听到我的回答有些吃惊,右眼稍微瞪大了一些。
「这样啊。」
她轻声说。
「我知道了。那……明天四点半见啰。」
「我会在刚刚的大厅等你,你再进来找我吧。」
「——我知道了。」
见崎鸣答完便转过身去。
少女行走在赤黑二色调和出的向晚天空下,而我目送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手按上胸口,感受着微弱的心跳——这「生之残影」。不知怎么的,心跳拍数突然乱掉了。先是扑通猛跳,接着突然又无声无息……「空洞的黑暗」张开大口,硬生生吞下「我」的意识。
sketch 8
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呢?开心吗?还是很痛苦?
这个嘛……啊,不对,我大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想不起来了。
……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所以……
……为什么?
……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怎么会这样?你不是非常喜欢那个人吗?
非常喜欢……嗯,确实是这样,这部分我还记得。我当时应该是非常……喜欢她。可是……
可是?
我完全不记得对方是谁,想不起来了。
1
隔天,八月二日。
我遵守前一天的约定,在「湖畔宅邸」内现身了。
现身的地点正是昨天讲好的一楼「正厅」,时间大概也差不多吧……直觉如此告诉我。
老爷钟已经停摆了,无法告知我时间,但我竖耳倾听。二楼传来「咕」的一声。是书斋的咕咕钟,四点半了……应该是吧。
见崎鸣还没来。
回过神来,我已站在宽敞厅堂的镜子前,这与五月十七日下午首次「出没」的情形如出一辙。垂死之际,我就是透过它看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画面。
然而……
此时我的身影果然没映在镜中,自从死后就一直都是这样子了。除了我以外的物体明明都如实地映照出来了呀……
我已经完全习惯这样的状态,但考虑到这状态的特殊性,我不禁又觉得见崎鸣看得见我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她说她那只蓝色眼珠可辨识「死亡」的「颜色」。在它看来,我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我站在镜子前面,等待见崎鸣来访,但是——
等了好一阵子,她还是没来。
寂静之中传来咕咕钟的五声啼叫,五点了。
她是怎么了?
被白天的待办事项耽搁到,所以才迟到吗?
我心想,一直杵在这里也没用,不然就先绕到其他地方吧。就在这时,不知为何……
眼前的镜中映照出五月三日当晚,我垂死之际的光景了。简直像是某人的意志所投射出的再现影像。
2
我,贤木晃也的身体仰躺在黝黑的地面上。我身穿白色长袖衬衫,搭上黑色长裤,感觉像国中生或高中生的打扮。扭曲的四肢向外摊开,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我的头扭向侧边,从某处伤口流出的鲜血弄脏了额头和面颊,地上的血泊也一点一点地扩散着……
不久后……
扭曲而刚硬的脸部线条逐渐缓和下来,仿佛摆脱了痛苦、恐怖、不安等情绪,安详得不可思议……
接着,我的嘴唇动了。
轻微地动了一些,宛如颤抖。
镜中传来说话声。
「tsu」、「ki」。
接着镜中传来声响。
是厚实又低沉的钟响,告知现在时间是八点半。
「啊……」
一个细小的惊呼盖过钟响了。
「啊!」
这是阿想的声音,他呼唤了我的名字。
「……晃也,先生。」
是阿想的声音——他的身影、面容映照在镜子里的一角,看起来极度震惊。
「晃也,先生?」
极度恐惧。
「晃也先生!」
他茫然地瞪大眼睛。
「晃也……先生。」
我不禁回头望向当晚阿想本人所在的位置,也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附近……此刻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在,本来就不可能。
我将视线移回原位,结果镜中的画面已经消失了……
突然间,有个近似恐惧的预感在我心中膨胀。我急急忙忙从镜子前面退开,来到大厅中央,结果……
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我抬头一看,发现二楼的走廊的扶手断了,有个人以头下脚上之姿跌了下来……
……那个人正是我。
是我的身影。
这场面也发生在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时间稍稍早于镜中那段影像。
我,贤木晃也的身体摔落镜前了。我忍不住别开视线,再次望向上方。断裂的扶手对面有道人影晃动着。那是……
是月穗吧。
她两手撑住地面,头探出二楼走廊,窥看下方……
在那一瞬间发出极为细小的「咿」一声,随后嘴巴大开,但没有放声喊叫,只发出喉咙哽住似的低声哀号。她脸色苍白,眼神狂乱而失焦。
「月穗……姐。」
这……没错,这也是幻影,跟我刚刚在镜中看到的画面没两样……我的记忆碎片自行组合、构筑出当晚的事件,然后投影到原地。
——明知是幻影,我还是忍不住对着月穗呼喊,并冲向她所在的二楼。
跑上楼梯的途中……
我发现时间又回溯到更早之前了。
「……做什么。」
我听到月穗的声音。
来自楼梯顶端的二楼走廊。是至今已在我脑海中浮现数次,但我迟迟无法掌握意义的声音。我想象过、推测过,但不曾真正回想起来的画面就摆在眼前……
「做什么……晃也。」
我冲上楼梯,在走廊上跑了一阵子,前方便出现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人是月穗。
另一个人是我,贤木晃也。
他们从走廊另一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移动。晃也的步伐颤颤巍巍,整个人摇来摆去,月穗则跟在他身后,似乎拼命想要点醒他……
「啊……住手。」
月穗抓住晃也的手腕,但被晃也甩开了。
「不要……不要再管我了。」
晃也用力推开月穗。
「你、你在说什么?」
「不用再管我了。」
晃也撂下狠话,但他说话的节奏跟走路的步调一样古怪。
「我,已经……」
已经不想活了——他(也就是我)说。所以不要再管我了,放我自由吧。
「……怎么这么说呢?」
月穗再度抓住他的手腕,但又被甩掉。
「我活够了。」
「怎么这么说……不行。」
两人渐渐移动到绕行挑高空间的那段走廊上,拉扯越演越烈。
晃也的步伐越来越不稳,拨开月穗双手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歪斜。尽管如此,月穗还是纠缠不清,试图阻止晃也。两人在推挤拉扯的过程中一再失去平衡,身历险境。
「别管我……」
晃也试图摆脱月穗。
「我……已经……」
「不行啊!」
月穗发出短促的叫声,抵抗晃也的推挤。
这时晃也动作失控、施力过度,因而自取灭亡。他大力扭动身体,想借此甩开月穗的手,冗余的作用力拖得他脚步一阵踉跄,背压上走廊外侧的扶手。
不幸地,原本就很脆弱(可是因为年代久远吧)的扶手被他撞断了。他完全没机会打直身体,翻了个筋斗便跌落一楼……
……
这就是……
这就是我,贤木晃也的死亡真相吗?原来如此。
就在我动念的瞬间,幻影消失了。
我慢慢前进,确认扶手的模样。扶手已回复成以新木板修理好的现状。探出头去,也没看到意外身亡的晃也的尸体……
「晃也。」
我又听到声音了。是月穗的声音。
定睛一看,我发现走廊深处有她的身影。她站在一扇门前。(那是我的寝室……)
「晃也,你在吧?」
她发出忧心的呼唤。
啊,这……当然不是晃也意外身亡后的事,而是更早之前的场景……
时间又回溯了。
月穗带阿想造访宅邸,到二楼找寻晃也……发现他大概在二楼——在我眼前上演的应该就是紧接在后的事件吧。
「晃也?」
月穗再度呼喊他的名字,并打开门。
她往内窥看,且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响彻屋内的惊呼。
「咦?——什么?你怎么了?」
她的幻影冲进房内,我则在走廊上奔跑起来,追了上去,悄悄从敞开的门边窥看屋内状况。结果——
白色绳索自天花板上的横梁垂下。
绳索末端打了一个人头刚好可以伸进去的绳圈……一看就知道是上吊自杀用的。
绳索正下方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站着晃也(也就是我)。双手握住绳圈,感觉随时就要把脖子伸进去了……
「不行啊,晃也!」
月穗惊叫,冲向弟弟身边。
「住手!你在做什么?来,快下来……」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定睛一看,原来床边桌上摆着酒瓶和酒杯,先前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药盒以及散落盒边的药丸也在。
酒瓶内装着威士忌,药盒内装的是最近很普及的安眠药。晃也(也就是我)当晚将两者一起服用,意识朦胧,打算自己走上绝路。
也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月穗刚好挑在这时来访,暂时阻止了弟弟的行动,但后来……
「……啊,不行。」
月穗转过头去。
「阿想,你不能进来,先到楼下等着,好吗?」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转过头去看。但阿想已经不在门边了。
看来阿想曾跟随母亲的脚步来到门边,但听到她的吩咐后便独自回到一楼大厅,接着……
我再次转头面对室内,幻影已消失无踪。
月穗,晃也,绳索,椅子,桌上的酒瓶、酒杯、药盒,空气中弥漫的酒味全都不见了……
从窗帘缝射进屋内的光线极微弱,冷冽的黑暗自各个角落涌出,将伫立原地的我团团包围。
3
傍晚六点过后,见崎鸣还是没现身。不久后太阳便西下了,暮光变幻为夜色……
我一个人溶入汪洋般的黑暗中,思绪奔腾。
我生前常想: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而且也在月穗和阿想面前提过这个想法。
——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
——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的话……
比方说,我开车时很少载人。见崎鸣昨天说得很对,车子……会让我想起十一年前的巴士车祸。那是非常严重的车祸。
——那是非常严重的车祸。
无论如何就是忘不了当时悲惨的光景。
——忘不了……
一个人再怎么小心谨慎开车,都不可能让出车祸的风险降为零。所以……
我讨厌开车载人。要是出车祸害死那个人的话……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得了,怕死了。
我一直走不出十一年前车祸造成的阴影,但自己还是有车,使用车辆的频繁度也跟一般人无异。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我总是抱持着「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就没差」的想法吧。
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就没差。
不只汽车,我搭乘电车、飞机等交通工具时,也会表现出过度在意车祸机率以及死亡率的倾向。不过我并不是自己怕死。总觉得我生前在这些场合上抱持的想法仍然是: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倒是没差。
也就是说……
「死亡」这个概念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我走不出过去的阴影、极度畏惧「有致死风险的活动」,但心中某个角落同时也潜藏着对「死亡」的憧憬——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长年下来,这份憧憬跨越了好几个阶段的质变,最终成为寻死的意志……
就在三个月前的那一天……
我决定在二十六岁生日当晚实现自己求死的愿望。
我准备了绳索,打算在二楼卧室上吊自杀。为了压抑跨出最后一步时的恐惧,我喝了酒、服下安眠药,让意识变得朦胧不清。然而……
月穗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
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跟我刚刚目击的画面一致……不对,那是我回想起的画面。
说到底,我的死其实是一场意外。
喝了酒、服了药的我踏着不稳的脚步晃来晃去。月穗想要安抚我、点醒我,最后却跟我起了争执,结果才……
可是,月穗搞不好认为是她害死我的。
害弟弟从二楼走廊跌落跟亲手杀死他没两样。
这就是原因吗?
所以她之后才……
……
……
……
之后……
我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空洞的「死后黑暗」吞噬了我,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段完全的空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空白之中有隐约可见的画面,以及依稀可闻的声音。
那是……
……
……
……
(……在这里)
在这里……是她当时说的话。
(至少……在这里)
她说……至少,在这里。
(……这栋房子里)
她说……这栋房子里。
要隐瞒贤木晃也已死的事实,就非得把我的尸体藏到某处才行。月穗找丈夫比良冢修司商量这件事,并在过程中说出了那些话。
所以说,我的尸体一定在……
4
见崎鸣还没来,说不定不会来了。到头来——
我还是只能过着孤单一人的生活吗?
5
昨天和见崎鸣进行「鬼屋探险」时,有个不对劲的感觉在我心中成形,蠢蠢欲动。那是……没错,是我们调查最后一站——地下室时的事。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我再三自问,最后心里总算有个底了。答案浮现后,反而觉得自己先前都没注意到实在是太离谱了。我指的是……
——走廊尽头的那面墙。
前方有老旧家具堆得乱七八糟的那面灰色墙壁——它以前是长那样吗?
我努力回想,最后还是给不出有把握的答案。
这段记忆已被「死后失忆症」消灭了吗?不对,仔细想想,生前的我本来就很少来地下室……说不定我对墙面的印象原本就很模糊。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先到屋外看看再说。这行动背后是有理由的。
昨天见崎鸣让我看了一幅画,是她去年夏天画的宅邸素描……
——你看到这幅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昨天如此问我。
——拿它跟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建筑物外观比较看看吧。这不是照片,所以细节并没有完全正确地重现,不过……
我想起了她说的话。
想起了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下面的窗户是为了地下室的采光才设的吗?
6
我独自站到宅邸东侧庭院的树荫下,就像昨天那样。
我不知道现在到底几点了。太阳早已西沉,夜幕笼罩大地。见崎鸣终究没来找我……温暖而强劲的风吹拂着。
从建筑物的这一侧看不到,不过月亮此刻应该高挂在夜空中吧。屋顶上空有微弱的光晕,星星偶尔会从涌动的云隙间露脸。
我试着站到跟昨天相同的位置,以同样的角度观察宅邸。
我应该要留意的地方是……没错,就是一楼底部并排的窗户,地下室的采光窗。
见崎鸣昨天八成是想说:采光窗的数量不对吧?
比对去年的素描和今年的房子现况,就会发现这个差异。受到丛生杂草遮掩、难以窥见全貌的区块相当多,但只要细心比对就会发现:今年的窗户数量似乎比画中少?她当时就是在怀疑这点吧。
察觉她的想法后,我再次进行对比……结果如何呢?
靠近地面的位置开了几扇并排的小窗。左边那几扇大概是地下室楼梯附近的废弃物储放间的窗户吧,我看出来了。
也就是说,它右边那几扇对应的是过去作为暗房的那个房间……
那么,更右侧那几扇呢?
我定睛凝望微弱月光与星光照亮的建筑物外侧。
再过去……就是建筑物右边角落了。它被恣意生长的杂草掩盖,附近有白白的东西隐约露出。
大概是昨天看到的那尊天使像吧?见崎鸣说:「印象中去年没看到这样的东西。」
它倚墙而立,所以我看不到它后方建筑物的模样。也许这就是它的存在意义,一种「障眼法」。
我只能走过去确认了。
天使像的后方(也就是建筑物一楼底部)并没有半扇窗户,只有灰色砂浆砌出的光溜溜的墙面。可是……
见崎鸣去年的素描当中没有天使像的存在,但有一扇窗户开在灰色砂浆墙面的位置上。不会错的,这代表——
这里原本也有一扇采光窗。
窗户的另一头当然也就有一个房间。
宅邸地下室的第三个房间。
昨天下楼来到地下室后,我觉得很不对劲。如果问题出在走廊尽头的墙面……那可能是代表「第三个房间」的门原本设在上面,后来却消失了——我的记忆仍模糊得令人焦躁难耐,所以我无法把话说死。墙壁前方还乱七八糟地叠着老旧家具,简直像是要遮掩什么。
「至少……在这里」、「这栋房子里」月穗说过这些话。
可见我的尸体就藏在宅邸地下的「第三个房间」里。藏好之后,他们就把房门封死,涂上灰色砂浆,而面向庭院的那扇采光窗也如法炮制,房子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站在庭院往屋子一看,马上就会发现窗户少了一扇,所以才要放天使像遮掩——这样推测应该不会错吧。
风越来越强劲了。
草木发出的窸窣声变得无比激烈,与周遭森林的飒响重叠。夜晚突然露出了诡异、瞬息万变的面貌。不绝于耳的虫鸣戛然而止,某处还传来了乌鸦的叫声,现
在明明是晚上啊……月亮大概被流云掩住了吧?四周顿时变得昏暗了一些。
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双手按上灰色砂浆墙面。墙内应该有一扇被封死的窗。
窗户另一头则有一个封印的房间,我的尸体就藏在那里。啊,所以……
……
……
……
不久后……
一阵意料之外的碰撞袭向我,浓密的黑暗也在同一时间将我包围。
7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全然的黑暗中(这不是夸饰法)陷入混乱,极度困惑。
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仍有知觉。
各种知觉,形形色色、万分异常的知觉……啊,我在哪里?
混乱思绪的重重包围下,我勉强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在哪里?
这片黑暗是什么?
它的密度异常地高,有别于「死后黑暗」的空洞。压迫感异常地大,带来的刺激和不快也很不寻常。还有诡异的……
……恶心到不行的触感。
恶心到不行的声音。
恶心到不行的气味。
恶心到不行……一旦注意到它的存在,就无法再多忍受一秒。我从未体验过的,恶心到不行的……
我的思绪仍是一团乱,纷乱无比。
但我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站稳了脚步,免于坠入疯狂的深渊。我再次问自己:
……我在哪里?
8
这里是……啊,我知道,大概知道。
我慢吞吞地收线,将上钩的答案拉回手边。
我死了,化为鬼魂……之后一直在寻找自己下落不明的尸体。后来总算解开了谜底。既然已知道它在哪里,身为尸体主人的我自然得去会会它。就算它在没有出入口的密室之中,我也得过去……
结果我就来到这里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这里就是遭到封印的,地下室的「第三个房间」。我置身于黑暗中。
9
……有光。
黑暗中有光亮起。
来自天花板垂下的灯泡,它不断发出明灭不定的微光。
我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
光线不太充足,我无法把每个角落都看得很清楚,不过可以确定自己没猜错——这里正是遭到封印的地下室房间。
污秽的墙壁,污秽的地板、天花板。散乱一地的废弃物,放眼望去就像是个废墟……
……
……
……有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
高频率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飞来飞去。
喀沙,喀沙喀沙……沙沙。
细碎而微弱,仿佛有什么东西高速移动着。
飞来飞去的生物是……苍蝇。应该是苍蝇振翅的声音吧。
我望向细碎声音的来源,看到几个小小的黑影逃往暗处。是令人作呕的黑色昆虫。
……灯泡明灭着,频率不定。
我在灯暗去的同时闭上眼睛,仿佛想借此逃离我刚刚听到的声音、看见的事物。
10
气味……
恶心到不行的气味弥漫房间之中。
我闻过类似的味道,但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有如此令人反胃的强烈异味、恶臭。
闭上眼睛后,反而觉得气味更浓厚了。
这叫人难以承受的恶臭……
大概是……不对,就算真的是那个好了,也不该……
11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
并注意到到一个老旧而巨大的装置。
老旧而巨大的……大概是窑或炉子吧。
喀沙……喀沙沙沙……又来了。
我又听到了讨厌的细碎声响。
目击了黑色虫群接二连三逃进那个锅炉(或窑)中。我的脖子不禁一抽,发出「咿」一声惊呼。
灯泡又开始闪烁了。
我再次闭上眼睛。
12
疼痛……
全身上下都在痛。
鬼魂根本不可能受伤啊。这是「肉体的残影」所产生的「疼痛的幻觉」吗?
不是什么激烈的疼痛,但痛觉会一波波传来,还带着湿润的触感,叫人不快。一旦开始在意它们,就会放心不下,没完没了。
我睁开眼睛,摊开左手掌,发现一颗小石头不知怎么地出现在我的掌心。我是什么时候握住它的呢?石头黑漆漆的……是煤炭之类的东西吗?
嗡嗡——嗡嗡嗡嗡——嗡。
纠缠不清的高频振翅声又响起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
果然有苍蝇,而且不只一只,数量搞不好多达数十……
我恶心、焦虑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投出左手中的小石头。嗡嗡声并没有因此止息,反而——
啪嚓。
传来了新的声音。
声音来自黑暗深处。
小石头命中了那里的某样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
13
灯泡明灭不定,「灭」的时间似乎渐渐比「明」还要长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在房间漆黑的角落里,好像摆着什么家具似的,看起来像是床或是沙发。原来刚才小石头丢中的东西是这玩意儿啊。
我一步一步试着慢慢靠近。
这个家具有垫背与扶手,我想应该是沙发吧,而且它整体还被一张巨大的布覆盖着……咦,怎么有个东西鼓起来的感觉。等等!这个形状怎么好像是个人的感觉啊……难、难道是那个!
难道现在横躺在那里的,就是我的尸体吗?
14
我再一次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这次我看见了沙发旁边有张方形的桌子。我一步一步走近,发现桌上放着两个东西。
其中一个是……相机?
那岂不是我,贤木晃也生前爱用的单眼相机吗?
另一个东西也是「先前遍寻不着之物」——从书斋书桌抽屉内消失的日记本「memories 1998」。
原来在这里啊。
我拿起日记本翻了翻,想知道三个月前的那一天——五月三日前,我有没有写下什么东西。
马上就找到了。
是五月三日当天写下的。
字迹潦草而狂乱。
虽然拖了很久,但这下总算能和大家搭上线了吧?
我别无所求。
15
我站在用布盖着的沙发前。
恶心的声音依旧响着,恶心的气味依旧弥漫四周,一波波带有湿润触感的痛觉依旧袭击着全身上下。再加上想吐、呼吸困难、晕眩感……不停颤抖,身心都感到颤栗。
但是……
我配合灯泡明灭的节奏用力开阖眼皮,然后对自己说。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这块布下面。
有我追寻已久的尸体。
我自己的尸体。
16
我颤抖的手伸向那块布。
布料上到处沾满了疑似血迹的黑色污渍。啊,不会错的,就在这下面,我的……
我以颤抖的手指揪住布料一端,想一鼓作气掀起整块布。但我用的力气还不够大——
唰,布往下滑了。
啪嚓,一个令人发毛的声音响起。
剧烈的恶臭扑鼻而来,我忍不住松开捏布料的手,掩住口鼻,然后……我看到了。
看到了尸体。
我自己的尸体。
失去生命的它,化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空壳。
17
它勉强还保有人形,但已变貌为丑陋、骇人的物体,任谁都无法、也不会想称之为人。
腐坏的皮肤。
腐坏的肉。
腐坏的内脏……
衬衫的钮扣已脱落,胸口大开,裤子到处是破洞和破损处,仿佛是虫蛀的……不对,不是「仿佛」,一定是碰上了真正的虫害。
腐坏的皮肤。
腐坏的肉。
腐坏的内脏……
仿佛就要从裤子里渗漏、满溢而出了。
某些糜烂的肉块黏附在外露的骨骼上。
弥漫四周的异味果然是尸体散发出的腐臭。我当然知道尸体这种东西是会腐烂的,但我原本以为人类跟鱼或鸟不同,过程会耗费更长的时间。没想到一个大人的尸体光是放三个月就会变成这样……
脸也不例外。
裸露出的白骨占据一半以上的面积,面颊、鼻子、嘴唇的肉几乎都不存在了。眼球也已消失,剩下两个红黑色交杂的窟窿……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它们彼此交缠,扭个不停,慢慢爬出洞外……
「呜。」我发出哀号。
……是蛆。
无数的蛆从眼窝中……不对。
不只是从眼窝,也从鼻子、口中、仅存的颊肉中爬出。
灯光明灭。
嗡嗡——嗡嗡嗡嗡——嗡。
高频率的苍蝇振翅声回荡在房间内。
嗡嗡嗡——嗡嗡嗡嗡——
灯光忽明忽暗,频率极快。
「哇!」
我发出喊叫,发狂似的摇头,拼了
命地挥手,同时往后退。结果——
唰,我滑倒了。
失去平衡的前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好像踩烂了什么东西,恐怕是爬满地的蛆吧。就是它们的尸体和体液害我滑倒的。
好死不死,我整个人的重心被往前抛,无法止住踉跄的脚步。扭向一旁的上半身往前摔——摔向沙发,和倒在上头的尸体。
腐坏的皮肤。
腐坏的肉。
腐坏的内脏。
一点一点地剥落,攻向我的鼻尖,恶臭呛得我难以呼吸。
我立刻伸手撑住自己的身体,但手掌落在尸体的腰际附近。滋,骇人的触感传来了。满是破洞的裤子被我扯断,尽情啃噬腐肉的蛆和其他虫子一涌而出……爬上我的手掌、手臂、肩膀。
「哇!!!」
我发出惨叫,一味抖动身体,想要摆脱自己沾黏上的腐肉、纠缠不清的恶臭、不停蠕动的恶心虫子。
「……不要。」
惨叫过后,我泄了气似的喃喃自语。
「……不对。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灯光以和缓的频率明灭着。
最后无声地进入「灭」的状态,不再亮起。灯泡的寿命到了尽头。
「不要……」
全然的黑暗再次降临,我发狂似的摇头、摆手。
「不要。不该是这样的……」
我竭力挤出开岔、粗哑的嗓音,接着又放声大吼。
「……救命啊!」
18
「救命啊!」印象中,我不停重复呼救,喊了一段时间。
我希望谁来救我?希望对方帮我什么?对方该如何伸出援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我叫累了,整个人滑坐在地,双手抱膝往旁边一躺,缩起身子。
「……不要。」
我对抗着呼吸困难和想吐的感觉,气喘吁吁地呢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尸体,被人藏起来的尸体。
我还以为只要找到它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
以为只要亲眼见到它、亲手触碰它……确认、接受「我自己的死亡」后就没事了。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让世人得知「我已死去」的消息,让他们好好凭吊我。如此一来——
我一定可以获得解放,摆脱这个不自然、不安定的状态。取得「死者」本来应有的「存在形式」,与「大家」搭上线……
可是……
一切说不定只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我的推测可能连前提都是错误的。
此后我就得一直待在这片黑暗中,与尸体为伴吗?
尸体完全腐烂、化为白骨后,甚至到了白骨腐朽后,我也还是会继续滞留在此地……无法上天堂或下地狱,也无法「归无」啰?溶入「无意识之海」,与「大家」搭上线更是不可能的事吗?我只能维持现状,永远存在下去……
……我快疯了。
不对,我可能早就疯了。我……
瑟缩在黑暗之中,各种脱离常轨的妄想在我心中接二连三地浮现,又幻灭。
这里——这里搞不好就是「地狱」啊。啊,没错,搞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
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我在日记本中写下刚刚那份「遗书」后,打算自己走上绝路。虽然我最后是跟月穗起了冲突、从二楼跌落身亡,但实际上仍算是「自杀」。
在基督教教义中,自杀是大罪。
自杀者会堕入地狱。
所以我才掉到这里来——掉进地狱之中。
(……忘掉吧)
某人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令我陷入极度的混乱。膨胀的思绪仿佛要把我的头挤爆了。我搞不清楚状况,束手无策……
(今晚……的一切)
这是……谁的声音?
(……忘掉吧)
这是……在对谁说话?
这是?
「……我受够了。」
我不自觉地吐出虚弱无力的话语。
「我不要这样下去了。快……救救我!」
咚!
就在这时,有个沉重的声音突然震荡了这片黑暗。
19
咚!
又来了,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刚才的妄想仍然占据着脑海,轮廓无比鲜明……它说这里就是地狱。所以我才捂住耳朵。
咚!
形体不明的骇人魔物就要现身了。这居住在地狱的邪恶怪物,即将带给我更可怕的磨难。
咚……铿!
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在层层黑暗的封锁下,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声音大概是背后的墙壁发出来的吧。
咚!
我从地上起身,采四肢着地的姿势转向声音的源头,后退了一小段距离,但很快就用尽了力气,屁股着地,双手抱膝。
咚……碰碰!
这听起来也很像是从外头敲击墙壁的声音。是地狱的怪物吗?不对,难道是……
难道是……我的思绪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咚!
这次的撞击声加倍响亮,而且有另一个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啪嚓。是什么呢?好像是木材裂开的声音……
啪嚓。
同样的声音再次传来……
有光……
一道光线射入黑暗的房间之中了。
20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照入房间内的光线也随之增加。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接着它们合成了一大束光,一大片光。
墙壁逐渐崩坏了,某人正从外侧敲毁它。
不久后,「某人」的剪影出现在白光之中了。
那不是怪物的轮廓,而是人类的。而且是我有印象的身形……像是娇小的少女。那是……
那是——
那是……鸣?见崎鸣?
她双手握着某样东西,摇摇摆摆地举起,又摇摇摆摆地往下一挥。
咚!
捶打墙壁的声音
啪嚓!
木材裂开的声音。
砂浆与木板的碎片四散飞溅。
墙上开的洞顿时又扩大了一些,那片光也随之延展开来……
「……呼。」
我听到她喘了一口气。这确实是她——见崎鸣的声音,不会错的。她的呼吸十分急促,气喘吁吁。一会儿过后她才安静下来。
「你在吧?」
并对我发出呼唤。
外头走廊的白色日光灯亮着,另外还有手电筒的光线照进房间内。
「你在吧?鬼魂先生?」
厚重硬质的「咚当」一声传来,她大概是把破坏墙面用的工具抛开了吧。
墙壁上已凿出一个可供人通行的破洞。她穿过破洞进入房间内,途中停下脚步,发出呻吟:「呜。」
「好可怕的味道……啊。」
手电筒照亮跌坐在地的我了。
「找到了。」
见崎鸣说。她逆着光,所以我看不太到她的表情。
「你果然在啊,你的声音我都听到了。」
「声音……」
「嗯。」她点点头。「我在墙壁另一头听到你大喊:『救救我。』所以我才……」
接着见崎鸣缓缓转动手电筒,照亮昏暗的室内。不久后,她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糟透了。」
她发现沙发上的尸体了。
「那就是……」
「我的……」
我的声音发抖着。
「那就是我的……」
「我们走吧。」
见崎鸣说。
看我毫无反应地杵在原地,她就用手电筒照我。
「不想跟我走的话,我也可以把你丢在这里一个人离开。对了,我顺便把墙壁也封回去好了,反正你这个鬼魂还是可以自由进出嘛。」
「呃,这个嘛……」
……没错。这道理说得通,可是……
见崎鸣再度转动手电筒,照亮沙发上那具模样凄惨的尸体。
「这就是『死亡』——」
她放冷箭似的说。
我并没有望向尸体,而是望向她。知道她以空出的右手遮住了右眼。
「它带有『死亡的颜色』。」
见崎鸣接着说:
「虽然说我根本没必要用人偶之眼确认,状态真凄惨……欸,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尸体不会逃跑的。」
她向我伸手。
「好吗?我们快走吧!」
脑海一片空白的我缓慢起身。见崎鸣握住了我的右手。
她的手些微汗湿,冰冰凉凉的。
21
见崎鸣拉着我的手往外走。
穿过走廊尽头那面墙上凿出的破洞。
洞外的地板上有根污损的十字镐。这是……
没错,大概是放在车库的那根十字镐吧?她刚刚就是用它打穿墙……
「没事吧?」见崎鸣问我。「还走得动吧?」
「——嗯。」
「那我们上楼吧。」
她发出催促之声。
「待在这里……不好。」
她拉着我走向楼梯,途中一度止
步,回望墙上的洞。
「在这个季节里放了三个月,当然会变成那样。如果只是烂掉被虫啃,说不定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呢。你想象过尸体的样子吗?」
我杵在原地,想不到要回什么话。我几乎完全失去主动的行为能力了。
见崎鸣拉着我的手爬上楼梯,边走边以平淡的语气说:「这栋房子的二楼啊,并没有电。断路器似乎跳掉了。」
二楼……没电?
「所以书斋的电话子机已经没电了……那台打字机也是。」
书斋的……打字机?
「按下电源键当然不会启动啰——你说是吧?」
见崎鸣走出楼梯间,来到一楼的走廊,接着直接前往「正厅」。大厅内很昏暗,只有几盏壁灯是亮着的。屋外强风吹拂的声音传进室内。
来到大厅中央后,见崎鸣松了一口气。
「好啦。」她低声说,松开我的手,拨拨衣服上的灰尘。
「已经够了吧。」
她再次转身面向我说。
「啊?」
「想找的尸体找到了……其他事情也都想起来了吧?我是指尸体藏在那里的原因,还有贤木先生之死的来龙去脉。」
「啊,大概吧。」
我俯瞰地面,轻轻点了点头。
「大致上都想起来了。」
「——然后呢?」
见崎鸣接着问:
「找到尸体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有像昨天说的那样,与先前死掉的『大家』搭上线吗?」
「呃,这个嘛……」
我支支吾吾,用上飘的视线窥看她的表情。
她绷紧嘴唇,以沉静的视线望着我说:「死后到底会怎样没人会知道,除非真的死过——所以我认为贤木先生生前的想法不过是幻想罢了。」
「幻想……」
「所谓的『死亡』——」
见崎鸣轻描淡写地说:
「所谓的『死亡』是更加空洞、更加孤独的状态……虽然这可能也只是我的幻想啰——过来吧。」
她向我招手,而我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从大厅中央朝那面镜子迈出几步。
见崎鸣站到我身旁,悠然举起手,指向镜面。
「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你是指镜子映照出的画面吗?」
「对。」
「这个嘛……」
镜中有见崎鸣的身影,在她身旁的我——贤木晃也则没被映照出来……这也是当然的。
「我只有看到你。」
我小声回答。
「只有你的身影被映照出来。」
「这样啊。」
她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手又拨了拨身上的灰尘。
「可是……还真是奇了呢。我却看得到你。」
「咦?」
「在我看来,你的身影也出现在镜子里了。」
「那、那……」
我看了一眼她的侧脸,而她不为所动地盯着正前方。
「那一定是因为你有『人偶之眼』的力量……」
「不对。」
见崎鸣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
她说完便缓慢地举起左手,盖住左眼。
「就算这样子,嗯,还是看得到你啊。」
「……什么?」
「这和『人偶之眼』的力量无关,我用右眼还是看得到你镜中的身影。」
怎么会……为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根本说不出话来。
见崎鸣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还不懂吗?还没看清真相吗?」
「我……」
「你是贤木先生的幽灵,三个月前丧命,尸体被藏在刚刚那间地下室。今晚你终于解开尸体失踪之谜,决定前往那房间一探究竟……结果在那里大喊『救命』。救救我,不要啊,不该是这样的……」
「那、那是因为……」
我精神耗弱地抱住头,要是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腿软倒坐在地。
「因为你搞错了。」
见崎鸣斩钉截铁地说。
「你打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可是……」
「你转过来面对我。」
我听从她的指示转身面向她。见崎鸣抬起右手,遮住右眼,盯着我看。
「你身上没有『死亡的颜色』。」
她再次斩钉截铁地说。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也就是说……」
「怎么会……」
我发出微弱的哀号。见崎鸣放下遮掩右眼的手,两眼一起盯着我看,最后又以坚毅的语气说:
「也就是说,你不是死者,是活人。你得先有这个自觉才行。」
22
就算见崎鸣这么说,我还是无法压抑心中逐渐膨胀的念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贤木晃也,已经死了。
死于三个月前的五月三日,今晚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死了,失去生命了。死后化为幽灵,一直存在至今……
「怎么会……你胡说。」
「我是不说谎的喔。」
「骗人,贤木晃也已经死了,尸体也重见天日了。你刚刚也看到了吧?」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向她提出反驳。
「我是贤木晃也的幽灵……镜子照不出我的身影,除了你之外也没人看得到我。我还不断在各个地方出没又消失……」
「可是,你还活着啊。」
见崎鸣直盯着我看。
「你还活着。」
她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幽灵。我认为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幽灵,至少我没看过。」
她到底在说什么?莫名其妙,我根本听不懂。难道说……我跟她的互动其实只是我自己的幻觉或妄想?其实我仍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见崎鸣并没有现身,我只是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编织的幻影……
「怎么会这样……」
我的嗓音仍颤抖不已。
「怎么会……我到底是……你到底是……」
「你差不多该回到现实来了。」
见崎鸣说完,将两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真可怜。」
……可怜?
「什、什么?」
「明明还是个小孩,却一直逞强,一直扮演大人的角色。」
……还是个小孩?
「你、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贤木晃也。」
……不是贤木晃也?
「你说够了吧……」
「你不是贤木晃也,也不是贤木晃也的幽灵。你是……」
我是……
「够了……」
「你是阿想。」
阿……想?
「我是想?」
「你是比良冢想,今年春天才刚升上六年级的男孩子,现在的年龄是十一岁或十二岁……但你在三个月前目击了贤木先生的死亡瞬间,所以才……才误以为自己是贤木先生的幽灵。」
……误以为?
「不会吧……」
「产生这个错误观念的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我只能擅自想象……」
……我是比良冢想?
「怎么会……」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我的心中终究还是浮现了同样的念头。
我在比良冢家出没了好几次,也在见崎家的别墅出没了好几次……阿想都在场不是吗?他也有和月穗或鸣说到话啊?一旁的我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啊?为什么见崎鸣会这么说?
「首先,你说你在大厅看到自己垂死的模样映照在镜子里。但那其实是阿想在那里——」
见崎鸣指向楼梯口附近。
「在那里看到的镜中画面。你后来开始相信自己是贤木先生的幽灵,才把那段画面解释成『贤木先生临死前看到的画面』。这就是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吧?」
「……」
「『贤木晃也死后失忆的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
「……」
「你根本不是贤木晃也本人。撇开你自己『过度震惊导致一时失忆』的状况不看,你当然还是会有很多『想不起来』的事情。至于你『想起来』的事情,其实都是贤木先生对你说过,或者你和他一起听闻过的事情。」
——那次车祸非常严重。
这不是我自己说的话?
——如果只有自己死掉就没差啦。
而是我听来的话?
——被困在里面……对,或许就是那样吧。
「比方说,去年我和贤木先生见过几次面、聊了一会儿,你也都在场对吧?你记忆中的『见崎鸣和贤木先生对话的场面』其实是旁观者阿想的所见所闻,但你后来误以为是当事人贤木先生的记忆。读了书斋里的日记后才『回想起来』的记忆肯定也不少吧……」
……
……
……
……听了她的话。
我还是无法置信。
我不可能相信那种说法。
我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偶尔会在生前
活动过的区域出没,一段时间后又会消失……对啊,我是幽灵,所以才能自由进出家中上锁的房间啊,今晚也成功进入了那个密闭的地下房间啊……
「我刚刚也说过了,二楼没有电,所以打字机本来就不可能启动,谁来操作都一样。不是因为你是幽灵才动不了它。」
见崎鸣以平淡的语气说。
「你以为自己能自由进出上锁的二楼房间,但那其实也只是你的妄想吧。你明明就知道房间钥匙在哪里呀。实际上,你并不是以幽灵之姿穿墙来去,而是利用钥匙开关房门进出。在我看来你只是不想承认这个事实罢了,一旦承认,『我是幽灵』这个信念就会出现破绽……」
……不让「我是幽灵」这个信念出现破绽?
我完全陷入沉默。见崎鸣凑到离我极近之处,凝视着我。
「接下来嘛,对,要讲到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碰面的那一天——」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四下午。
「当时我是为了拜访贤木先生才来到这里……结果发现一辆脚踏车,停放在院子里的紫玉兰树下。」
啊,那是……
「我不小心撞倒了脚踏车,花了一番工夫才把它扶好……眼罩就是在那时候弄脏的。」
「——我有看到。」
「嗯?」
「我在书斋窗边看到了,你扶车的样子……」
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直接就把那辆车视为她骑来的车,但仔细想想……
「那辆车是阿想的吧?」
至少它不可能是见崎鸣的车。
因为两天后,我便在见崎家的别墅得知「见崎鸣不会骑脚踏车」一事……
「明明是自己骑来的车,你却刻意模糊它代表的意义,视而不见。因为它也会动摇『我是幽灵』这个信念,造成矛盾。」
……刻意模糊它代表的意义,视而不见?
「你今晚可是被那辆车救了一命喔。」
见崎鸣的嗓音中多了一丝热切。
「和你约好时间却大迟到,真是不好意思。刚刚碰上了很多麻烦的状况……状况解除后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决定先赶过来看看再说。我原本想说天已经黑了,鬼魂应该已消失,而你应该已经以阿想的身份回家了……但是,该怎么说呢,我心中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就决定来看看。
我到的时候脚踏车还在。虽然屋子里没开灯,但脚踏车还在就代表你应该还在。我决定进屋子搜找看看……结果就在地下室听到墙壁另一头传来你的声音……」
「……」
「我当时也有大声回应,但你没注意到吧?没注意到也是当然的,你在那么黑的地方,旁边又有尸体……」
「……」
「你在墙壁另一头,就代表入口存在于某个地方,例如建筑物外侧。但我没有寻找它的闲工夫,直接破坏墙壁才是最快的。墙上原本就有门,后来好像只是直接涂上泥浆封死……但我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敲开。我那时候想:与其找其他帮手来,不如马上动手……」
「……」
我终究回不了话,无法相信她说的一切,只能任时间流逝。
室外风声大作,不过书斋咕咕钟还是抓到了空档,捎来依稀可闻的报时声。啊……现在到底几点了?
「我……」
不久后我怯生生地开口了。
「……你真的看得到我吗?」
见崎鸣含笑回答:「这只眼睛看得到喔。」
她以左手盖住据说有特殊「能力」的「人偶之眼」。
23
后来,我又胆颤心惊地看了镜子一眼。
镜中映出了刚刚没映出的画面。
见崎鸣的身旁出现了一个比她还矮小的的男孩子。他就站在我现在站的位置,头微微侧向一旁,回望着镜子外的我——比良冢想。
先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身上穿着国、高中生风格的白色长袖衬衫与黑色裤子……此刻却变成了黄色短袖polo衫和牛仔裤。衣服、脸、头发、手上都沾满灰尘、泥土,眼球充血,脸颊上有几条泪痕。那就是——
那就是我吗?这是我吗?
这是……
我盯着镜子,同时动了一下。镜中的男孩子也跟着动了。
我走了几步,镜中的男孩子也跟着走了——左脚并没有一跛一跛的,丝毫没有不自然之处。
(……忘掉)
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今晚的一切)
月穗的身影隐隐约约地浮现在镜中男孩子的身旁,这幻影的脸色苍白、表情严肃。
(……全都忘掉吧)
啊……原来是这样啊。
那一夜,比良冢想目击了贤木晃也死亡的瞬间,大受打击,茫然若失,失魂落魄。月穗则对他下达指令。
要他忘记今晚的所见所闻。
今晚什么也没发生,你什么也没看到。阿想一定是被催眠了,才会……
「唉……」
我叹了一大口气,仿佛将体内的一切物质都呼了出来,静静望向见崎鸣的脸庞。她沉默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又叹了一口气,这次更悠长、更深沉。贤木晃也离去了,只剩「我」留在原地。
「……再见了。」我出声。
今年初春之前,我的声音一直都落在高音域,且具备男孩特有的澄澈声质。后来变声期突然来临,我的声音顿时变得很怪。我此刻发出的,正是那开岔又粗哑的嗓音(再见了……晃·也·先·生)。
outroduction
1
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地下展示间宛如仓库,其角落依旧昏暗有如日暮时分——
听见崎鸣说完「发生在这个夏天的,另一个『sakaki』的故事」后,我做了几次深呼吸。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间地下室的空气了,故事开始收尾时,我却觉得身体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她口中吐露出的一字一句增幅 了人偶的「空洞」,而我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吸进那「空洞」之中了……
大概是为了对抗那微妙的心情吧?我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发表看法:「结果搞了半天根本是没鬼魂的故事啊。」
我的评语好像很乏味呢……不过,我听到一半就隐约察觉到真相了。
这是因为——
她在「咲谷纪念馆」告诉我「人偶之眼」的秘密时,我就问了她一个问题:有没有看过鬼魂之类的存在。
「没有——我一次也没看过。」
印象中,她还说「自己也不知道」鬼魂到底存不存在,以及:「大概是不存在吧。」
见崎鸣的「人偶之眼」只看得到「死亡的颜色」,仅止于此。
在我的理解中,那跟「看得见灵体」或「预知死亡」等「能力」是不一样的……
「简单说,就是小孩子的独角戏呢。」
我又说了乏味的评语。歌舞伎或日本传统舞蹈中有所谓的「仿偶」3,因此我心中浮现了「仿成人」、「仿鬼魂」的形象。见崎鸣听了轻轻点头。
「嗯……我不是很喜欢一句话带过的讲法。」
「咦……喔。」
「阿想『自以为』是鬼魂确实是事件的真相,我也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想那样说,但是……」
见崎鸣噤声了。看到她冷冷眯起右眼的表情,我有点心慌地坐挺身子,深吸一口气,表情凝重地揣测她到底想接什么话。
「但对他来说,那是无比切身的问题。」我说。
而她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说呢?阿想心理状态的改变是一个极度复杂又微妙的过程,要妥善说明是很困难的。」
「——是啊。」
见崎鸣绷紧嘴唇,点了点头。
「基本上算是从他本人口中问出了真相,各个环节的关系也确认过了……但如果想要进一步探究,根本就没完没了。」
「就会开始讨论人格分裂或灵魂附身那一类的吧。」
比良冢想深信自己就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出没期间完完全全依照它的模式感受、思考、行动。一旦开始推敲他的内心状态,「人格分裂」、「灵魂附身」这两个辞汇(或概念)便会自动跳出来。可是——
「又好像不太一样耶。」
我自己抛出这个看法,又立刻收回。
搬出这种现成的用语就能了事吗?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而见崎鸣似乎也有相同的看法。
「我认为把阿想的状况视为『精神疾病』、让专家分析归类这种做法实在太没有建设性了。虽然说接受这种做法的人应该占多数。」
她说,嘴唇又绷得更紧了。
「刚刚榊原同学说『极度复杂又微妙』对吧?」
「嗯。」
「我赞同『微妙』这个说法,但看似『复杂』的部分其实只是几个单纯、不起眼的元素集合、缠绕而成的。这是我的看法。」
「几个单纯的元素?」
「我们一一检视所有关键字吧。」
见崎鸣慢慢闭上右眼,再张开。
「小孩,大人,死亡,鬼魂,悲伤……还有连结。」
「呃,这些……」
「分开来看都很单纯吧?但它们在这次事件中各自产生了独特的意义,彼此纠结、扭曲……最后阿想心中才会产生『贤木先生的鬼魂』。」
「呃……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呢?」
「再解释下去就太不识趣了吧?」
见崎鸣如此回答,并露出有些淘气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闹我?
「又不是国文科考试……」
「唔——」我往扶手椅的椅背一靠。
「喔,不过呢——」
见崎鸣收起微笑。
「总而言之,我来爬梳一下五月三日『湖畔宅邸』发生的事件吧,心里先有个底比较好。」
2
一直以来,贤木晃也的生活都浸淫在「悲伤」之中。
十一年前发生「八七年惨案」时,他眼睁睁看着一大票伙伴在身旁丧生,悲伤不已。然后是丧母之恸……
贤木一家搬离夜见山、逃离「灾厄」是件好事,但「灾厄」并没有止息,留在镇上的三班关系人士接连死亡。他一定为此感到良心不安,觉得「只有自己逃跑获救」吧。歉疚感跟了他好几年,一直都没消失……当然还有悲伤的情绪。
在这过程中,畏惧「死亡」的贤木渐渐对「死亡」产生了向往。
他大学中辍、四处旅行说不定也是为了探问「死亡」的意义,就像在院子里设置一整排小动物的墓碑那样。
不久后,他的志向便定下来了。
与其活在无法抹灭的「悲伤」中,还不如一死了事。死了就能摆脱悲伤,就能和先一步离去的「大家」搭上线。
他就这样下定了决心,留下「别无所求」的讯息,准备舍弃自己的生命。后来——
贤木在二十六岁生日,也就是五月三日当晚执行这项计划。在「memories 1998」那本日记本内写下近似遗言的文章,备妥上吊用的绳索,喝下烈酒,服下药物……就在他觉得「差不多该上路了」的时候,月穗竟然带着阿想现身了。
后来他不幸从二楼走廊跌落身亡——我们应该可以相信阿想以「贤木的鬼魂」的角度交代的来龙去脉吧,因为这实际上是追着月穗上到二楼的阿想的亲身见闻,只不过他是以「贤木的鬼魂」的视角述说罢了。
阿想非常仰慕贤木,视他为父亲或兄长一般的存在,如今却亲眼目击他的死亡瞬间,遭受严重打击,陷入茫然若失、失魂落魄的状态。而此时月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冲到贤木身旁,旋即得知他已断气。她在这当下所做出的判断与抉择决定了事件的后续走向。
她把失魂落魄的阿想带到恰当的地方安置,让他先上床就寝,然后打了一通电话。不是叫救护车,也不是报警,而是打给丈夫比良冢修司。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后来阿想告诉见崎鸣,说他曾听到月穗讲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欸?」
月穗惊叫。
「可是……可是……怎么可以……」
她在和别人讲电话。对方似乎是修司,听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了。
「啊……好、好。我、我知道了,总之尽快……好……麻烦你了,我等你。」
不久后,比良冢修司就赶来了。具备医师资格的他断定贤木已死,并听月穗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阿想的记忆到这里就变得越来越破碎,因此后来的发展几乎都是推测。
该不该向警察报案呢?
贤木晃也当晚确实想自杀,但最后却是月穗害他从高处跌落身亡。虽说是意外事故,她还是有可能被追究过失致死的责任——想到这里她就害怕得不得了。警察搞不好还会怀疑她是蓄意杀人。
而比良冢家是当地名门,家族中有人(他是修司的内弟)自杀是极为不祥的事件,自然不想让外人知情。再加上月穗有可能被究责,更是不该公开了。还有,修司预定在秋天参选……商量到最后,两人做出了结论。
他们决定「隐瞒」事实。
贤木晃也已于今晚身亡,但他们决定当作没这回事,暂且告诉别人他独自出远门跑到某个地方旅行了。贤木似乎本来就有到处流浪的癖好,所以剧本这样写并不会有不自然之处。他几乎没有密友,所以在他们的盘算中,事件最终应该会以「踏上旅程后下落不明」的形式落幕吧。
好啦,要隐瞒事实就得先处理掉尸体。一定要赶快丢弃或藏匿到某个地方去,以免被第三者发现。
「至少……在这里。」
月穗大概就是在这时说出这句话的吧。它是意识涣散的阿想听到、记下的语言碎片之一。
了一己之私隐瞒他已死的事实,那至少把他的尸体放在他心爱的地方吧。
至少,藏在这里吧。
藏在这栋房子里吧。
藏在这栋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吧。
最后修司接纳了她的意见。将来就算贤木晃也「行踪持续不明」,法院做出死亡宣告,「湖畔宅邸」也会由亲姐姐月穗继承,不用担心别人会来接手。他说不定是做出了上述推测才决定配合。接着——
他们决定把尸体藏到长时间无人使用,也很少人知道的地下室房间内。
两人合力将尸体搬进去,并将它转变为「不存在的房间」。封死房门及采光窗的工程可能是由修司亲自经手,也可能是他偷偷发包给别人。他在建筑业界人脉很广,所以对他来说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
「将单眼相机和尸体一起封进密室」应该是月穗出的主意吧,感觉就像将亡者爱用的物品放进棺内……
至于将日记本放进那里,应该是为了湮灭证据。她大概是在寝室或书斋发现日记本,读到了可说是死前「遗言」的文章,认为丢着不管会出问题。撕掉或烧掉应该是最妥当的处置法,但她却没这么做,大概是为了「保险」起见。要是事情朝最糟的方向演变,它还能当他们的护身符。
也就是说,万一「不存在的地下室房间」被人发现,尸体重见天日,这本日记就能当作「遗书」看待。这是证明贤木之死原本就是自杀的有力证据,她可以借此脱罪。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3
「那个地下室房间原本似乎是暖炉室。」
见崎鸣进一步说明,并看了圆桌桌面一眼,视线落在阖上的素描本上。
「炉子的烟囱通过建筑物的重要区域,因此只要冬天烧炭,热烟就会让屋内变得温暖。前任屋主从很久以前就没在用那个炉子了,贤木先生的父亲接手后也丢着它不管。」
「那,阿想握到的黑色小石子果然是木炭啰?」我发问。
「对。」见崎鸣点点头。「我猜是他在摸黑前进的过程中,握到了很久以前就掉落在地的木炭碎片。」
但话说回来……
八月二日当晚,比良冢想到底是如何进到那个房间里的?房门和采光窗都封死了,应该没有可供通行的缝隙啊。
我提出上述疑问。
「似乎是巧合呢。」
见崎鸣的语气很轻快俐落。
「巧合?」
「它原本是暖炉室,所以户外有个通道……或不如说它是个开口,你可以直接从那里把木炭送下去,感觉就像从户外直接通到房间内的斜斜的隧道。」
可以把它想象成大楼垃圾管道那一类的构造吧?
「它的存在早就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了,连月穗都不知道有这条通道。封死门窗的施工过程中也没人注意到。室内的开口大概也被破铜烂铁之类的东西挡住了大半吧。」
「结果阿想发现了这个通道?」
「应该真的是巧合吧。他虽然在那一天注意到采光窗少了一扇,但他又不是真正的幽灵,根本不可能穿墙。他束手无策地在附近晃来晃去,碰巧发现地上有个老旧的铁盖子,就把它打开来看看……」
「然后就从那里进入地下室啊。」
「他本人似乎搞不太清楚状况呢,所以实际情形大概比较接近『掉进洞中』吧。他也说自己突然有撞到东西的感觉,身上也有很多地方挂彩,八成就是当时跌出来的……」
八月二日当晚,见崎鸣帮助阿想逃离地下室后似乎折腾了好一会儿——这不难想象。
「我犹豫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只能先连络雾果,简短报告状况,请她转告爸爸,然后要他们尽快赶来这里。」
「比良冢家是不是也发现阿想不见了,一阵兵荒马乱?」
「他们似乎没发现。」见崎鸣回答。
是我多心了吗?她的语气似乎有点惆怅。
「自从五月的事件后,阿想似乎就一直窝在家中房间。八月二日当天,月穗似乎也不知道他傍晚就出门了。」
「唔,听你这么说,总觉得……」
阿想在比良冢家感受到的孤独突然袭向了我。五月那起事件发生前,他的家庭状况一定也和现在没什么差别吧。
「后来呢,唉,状况很多……最后警察还是来了,阿想被送到医院安置。警方也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警方侦办这起事件的后续情况留有许多疑点。地下室有弃尸一事并没有媒体大肆报导,比良冢夫妇也没有因为弃尸或其他罪嫌遭到逮捕。
不过比良冢修司放弃了秋天参选的计划,我们并不知道大人们在暗中做了什么样的角力才导致如此结果。见崎鸣就算问雾果,也只会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4
比良冢想为何误以为自己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呢?
明知会得到「不识趣」的评语,我还是试着做出了解释,不然我会浑身不自在。见崎鸣刚刚提出的「关键字」是我的线索——
「阿想非常喜欢贤木先生对吧。对他来说,贤木先生就像是父亲或兄长一般的存在……」
你想变成大人吗?还是不想?
……都不想。
都不想?
小孩很没有自由……但是我又讨厌大人。
讨厌啊。
不一定啦。要是能变成喜欢的大人,我会希望越快越好。
「另一方面,阿想很讨厌大人。在我想象中,贤木先生之外的大人他几乎都讨厌吧。讨厌月穗的再婚对象比良冢修司,也讨厌月穗,因为她偏爱自己和修司生下的美礼。大概也讨厌学校的老师吧?所以……
「所以阿想抱持着一个想法。
「好希望尽快能变成喜欢的大人,也就是说,他希望尽快变成贤木先生那样的大人……」
人死后会怎样呢?
——嗯?
死后,会到「他界」去吗?
这个嘛……不知道耶。
世界上有鬼魂吗?灵魂要是留在人间就会变成鬼魂吗?
堂堂正正的大人应该要给你的答案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魂这种东西。但是呢……嗯,我觉得鬼魂说不定存在喔。
这样啊。
我说不定是希望它存在。
「结果贤木先生在阿想的面前丧命了。
「此刻自己最喜欢、最重视的人,将来唯一想要『看齐』的大人……贤木先生,就这样子死了。
「阿想不愿接受『贤木先生已不在世上』的现实,但死者也不可能复活。
「将来想要看齐的『理想的大人』已经不在身边。如果没办法变成那样子的大人,还不如永远当一个无法随心所欲过活的小孩。但所有的小孩迟早都会长大,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有些人死了以后也不会变成鬼魂吗?
据说,对人间怀抱怨念和依恋的人死后才会变成鬼魂。
例如被狠狠整死的人?像是《四谷怪谈》的阿岩?
听说这种人死后就会变成怨灵,报复当初恶整自己的人。还有来不及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重视之人的死者,还有死后没人祭拜的死者……
「如果月穗当天晚上就叫救护车或警车,让贤木先生之死成为众人所知的事实,并规规矩矩地举办葬礼或下葬的话——
「阿想大概就不会变成『鬼魂』了吧。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月穗要阿想忘掉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这个命令、暗示与他受到的打击产生相乘作用,导致他真的把当晚的记忆封印起来,并封闭内心……这时『贤木晃也的鬼魂』就觉醒了,偶尔会出没、主导他的意识。对阿想来说,这等于是一次实现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让贤木先生『遗留』在人世间。他希望他死后化为鬼魂,陪伴自己。
「第二个愿望是拒绝成为『讨厌的大人』,尽快变成『喜欢的大人』。与其变成『讨厌的大人』,还不如永远当个小孩。但自己迟早还是会长大的,无论自己愿意或是不愿意。因此,他想要现在就变成『大人』,变成『最喜欢的贤木晃也的鬼魂』。就某个角度来看,他也等于是希望冻结自己的时间吧……」
我啊……偶尔会觉得,人死后就会在某处和大家搭上线。
「大家」是指谁?
就是,比我更早死掉的大家。
「阿想心中的『贤木晃也的幽灵』就这样觉醒了。它偶尔会四处出没,慢慢拼凑自己的记忆,最后就开始寻找下落不明的贤木先生的尸体了……这或许算是一种『代为执行』吧。
「这么做不是为了实现阿想自己的愿望,而是『贤木晃也的幽灵』想为死去的自己做点什么。只要找出尸体,让它重见天日,并让『死亡』原本的形式降临自己身上,自己(也就是贤木晃也)就能和『大家』搭上线。贤木先生一直都抱持着这个愿望,所以……」
5
「如何?」
不识趣地做完解说后,我紧张万分地观察见崎鸣的反应。
她一脸正经,双手盘在胸前。
「还可以啦。」她答道。
总觉得她此刻的身影与某个时候的千曳老师很像。
「这些问题本来就没有正确答案,不过……」
「怎样?」
「这样比喻也很不识趣,不过我总觉得那个『鬼魂』就像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
对了,她刚刚确实有提到绯波町海边的海市蜃楼。
「对。」见崎鸣闭上右眼。「一下子现形,一下子又消失的梦幻风景。空气中的温度落差使光产生折射,原本的风景便会投映到其他地方去,呈现出放大、缩小、上下颠倒等形式的……扭曲的虚像。」
「啊,嗯。」
「旁人眼中看到的,一直都是比良冢想这个小男孩的实像。但他本人眼中的自我,是宛如海市蜃楼的扭曲虚像——『贤木先生的鬼魂』。」
「啊……」
「所谓的空气中的温度落差,就是空气中分子的运动量落差吧。也可说是单位时间内的密度差。」
「应该是吧。」
「而阿想心中的温度落差就是『挫折的原因』。『悲伤』情绪的密度太高了,原有的本体才会产生一个扭曲的虚像……大概是这样吧。」
见崎鸣吁了一口气,我则点头称是。
像那样的譬喻方式还是比「鬼扯一些大道理」来得恰当呢。不过——
「既然不识趣地做了解说,」我说:「就顺便提一提我想到的规则吧。」
「规则?」
「不如说是『贤木晃也的幽灵』的认知模式吧。」
「嗯?」
见崎鸣兴味盎然地看着我。
我万分紧张地将刚刚想到的,在脑袋里爬梳过的问题说给她听。
「阿想以『鬼魂』的身份出没时,对自我到底有什么样的认知呢?这认知应该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恒常不变的吧?我认为基本上可以分为以下三种模式……」
1. 周遭无人时。「贤木晃也的鬼魂」会将比良冢想的实体视为「不存在之物」,因此他照镜子也看不见自己。
2. 与他人共处时,若对方视阿想在场,「鬼魂」也会认定「阿想在场」,并以灵魂出窍的视角看待自己(也就是阿想)的姿态与言行。
3. 与他人共处时,(鬼魂认定)对方看得见身为「鬼魂」的自己。若无第三人在场,「鬼魂」会依循认知模式1判定阿想「不在场」。
「能触发模式3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见崎鸣。」
我一面回想她分享的故事细节,一面说下去。
「比方说,『鬼魂』在见崎家别墅的茶会出没时,你一个人跑到外头的露台去,举手投足间隐约散发出邀约的气息,所以阿想才追出去对吧?你们两人独处时,阿想便以『鬼魂』的身份与你谈话。但对『鬼魂』来说,阿想此刻并不在场。
「后来见崎鸣你爸也出来了,他认定阿想在场,所以『鬼魂』也不得不切换认知方式,无法再直接与你对谈,意识逐渐消失……」
「确实是这样。」一会儿过后,见崎鸣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没错。」
「然后啊——」我接着说。「我有一个很在意的点,就是阿想当初为何会误以为你的左眼看得见鬼魂。」
我很想搞清楚这件事。
回想起见崎鸣刚刚的那番话,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明所以。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两人在夏季「湖畔宅邸」书斋初次碰面的状况只能用下方这个方式形容:「一拔掉左眼眼罩,她就看到先前看不到的鬼魂了。」
「那个啊——」她以手指触碰眼罩边缘,语气平淡地说:「那其实是小小的巧合累积起来所导致的结果。」
「巧合,累积?」
「没错。那天我到『湖畔宅邸』不小心撞倒脚踏车时,发现二楼有黑影闪过,所以想说那里一定有人——至少阿想会在。我就去按了玄关的门铃,但没人来应门,才绕到后门去。
「结果发现门开着,进入屋内就看到了一双鞋子,是尺寸比我还要小的、脏兮兮的运动鞋……」
见崎鸣上了二楼。她觉得有黑影闪过的那扇窗应该是在书斋,于是直接朝那里走去。
「我正前方那面墙上的咕咕钟刚好在那时响了,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它身上。进门时,目光又被饰品柜里的雾果人偶吸走……」
这时阿想站在房间左侧墙边的桌子前方。对只有右眼具备视力的见崎鸣来说,他刚好位于视线死角——
「理由就是这么单纯,没有什么超自然的成分。」
见崎鸣指着自己的眼罩。
「但我下一秒马上就……」
「马上就拔掉眼罩了对吧。」
「我觉得脏掉的眼罩很恶心,就拔掉了。结果窗外的一群乌鸦刚好在同一时间飞起来……」
乌鸦?啊,她之前确实有提到。
「我吓了一跳,立刻望向窗外。当时是阴天,但屋外还是比室内明亮一些。鸦群飞过窗前,阻绝了光线。室内与屋外的明暗对比在那一瞬间产生逆转,窗玻璃映照出室内空间的倒影,所以我才——」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在脑海中勾勒出那画面,才总算搞懂状况,觉得事情说得通了。
「所以我那时才看到阿想的身影映照在玻璃上。当然了,我是以右眼看到的,不是左眼。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书桌前,我才……」
——怎么会?
见崎鸣不禁低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得到吗?你看得到我吗?」
阿想大吃一惊,慌乱地发问。
——看得到……唷。
见崎鸣照实回答。
「后来我跟阿想聊了起来,但刚开始有点鸡同鸭讲,因为他正经八百地说『贤木先生已经死了』、『自己是他的鬼魂』……结果我就开始配合他说话,听他叙述整件事……过程中渐渐了解了阿想的内心状态,觉得当场戳破他,说『你明明就是阿想』似乎不太好……」
「所以两天后,你才决定要确认状况啰?才拜托雾果小姐邀请比良冢一家人到别墅来?」
「没错。」
见崎鸣以左手中指斜斜抚摸着眼罩。
「我想先确认贤木先生的现况如何,借此判断阿想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也想看看他和月穗等人在一起时,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我并没有点头回应,反而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还以为自己已习惯地下室内的空气了,此时却又觉得自己仿佛就快被吸入人偶散发出的「空洞」气息之中。甚至觉得自己和见崎鸣虽然在这里谈论「真相」,但我们说不定才是「海市蜃楼」……
见崎鸣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我的状况不太对劲了?
「要换个地方吗?我们到一楼的沙发区好了,虽然我已经差不多要收尾了。」
6
仔细想想,我还是第一次造访天根婆婆不在的一楼艺廊呢。今天休馆,所以也听不到营业时间流泄于馆内的弦乐。空调也没开,反而比地下室闷热一些——
我们各自坐到一边沙发上,斜斜面对彼此。在这空间内,见崎鸣每次呼吸的微小变化好像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到了这关头才突然手忙脚乱、心跳加速了起来。
见崎鸣原本想将她带到楼上的素描本放到沙发扶手上,但她突然呢喃了一句「对喔」,改把本子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我很在意这个小小的举动,但我还是问了别的问题:「是说,那个叫arai的朋友打电话给贤木先生的插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到最后还是没有解开这个谜题吗?」
「你错啰。」
见崎鸣轻轻摇头,并打开素描本,不过她这次并不是要我看去年的「湖畔宅邸」素描画……
她打开的页面靠近封底,那里夹着一个浅蓝色的信封。
「我确认过啰。」
见崎鸣孩子气地说。
「因为我也很在意这件事。那天晚上,我找阿想找到一半,突发奇想打了通电话。」
「结果呢?」
「大厅的电话母机存有电话留言,以及对方的电
话号码。我拨号过去,然后问:『是arai先生家吗?』」
原来如此,根本不需要想太多,用这招是最不费工夫的。
「——然后呢?」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纪颇大的男人,不是arai本人。我问他:『这里是arai先生府上吗?』他说:『不是喔。』我又问他:『那你们那里有没有一个姓arai的先生?』结果他用冰冷的语气说:『没有。』」
就在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期间,见崎鸣拿起原本夹在素描本里的信封,抽出某样东西。
「你看这个。」
那是一张照片,我看着看着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这个,难道是……」
「就是贤木先生在十一年前的暑假拍的『纪念照』。」
「就是这张啊……」
我死命盯着它。
照片右下角确实标记着摄影日期:「1987/8/3」
五名男女排成一排,以湖为背景拍照留念,最右边的那个人就是贤木晃也。见崎鸣先前最早拿给我看的,前年拍的那张照片中也有贤木晃也,所以我认得出他;两张照片中的人物只有年龄之别。其他四人是当年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学生……
「而这个就是之前提到的笔记本纸片。」
我接过纸片,将他们的姓氏看过一遍。
由右至左,依序是「贤木」、「矢木泽」、「樋口」、「御手洗」、「新居」。
就如见崎鸣说的,「矢木泽」与「新居」的下方标有x以及「死亡」的字样。
「我装傻问电话另一头的先生:『请问这是谁的府上呢?』而对方的回答是……」
见崎鸣的视线投向我手中的照片。
「『这是御手洗家。』」
「御手洗?」
「从左边数来的第二个男生,穿蓝色t恤,戴眼镜,微胖。我似乎是打到他家去了。」
「可是打电话来的人说他是arai……」
说到这里,我突然灵光一闪。
「难道说arai是……」
「是御手洗的『绰号』,而且大概是朋友间才会使用的称呼吧。他们把御手洗的『洗』读作arai。」
「那这个有x记号的姓氏呢?」
「那个人也叫arai的话会引起混乱吧,所以我认为读法应该不同。不是读作『arai』,而是『nii』之类的。」
「——原来啊。」
「当年身亡的是新居先生。御手洗先生仍在世,后来似乎也一直和贤木先生保持联络。他那天刚好打电话想要找贤木先生……八成是要向他借钱之类的吧。」
一旦了解真相,就会觉得整件事简直像是个笑话。「贤木的幽灵」,也就是阿想并不知道「arai=御手洗」这件事,接到那通电话自然会大吃一惊、混乱不已。
话说回来——
这张照片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见崎鸣擅自从「湖畔宅邸」的书斋拿走的吗?还是说……
我偷瞄了见崎鸣的手一眼。
她拿着一个放得下照片的浅蓝色信封,信封正面的字迹和邮票隐约可见。
看来是某人寄来的,但某人又是谁呢?
我还来不及问,见崎鸣便抢先开口:「对了……欸,榊原同学,你看了这张照片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7
「不对劲?」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度端详十一年前拍下的纪念照。
一九八七年,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学生于暑假期间接受贤木晃也邀请前来「湖畔宅邸」,共同度过一段与「灾厄」无缘的和平时光。但后来除了贤木之外的四个人还是回到了夜见山,矢木泽与新居两人因「灾厄」丧命……
「……哪里啊?」我看了见崎鸣的脸一眼。
「不觉得有个不自然的空位吗?」她的右眼眯成一条缝。
「咦?」
我回头去看照片。
不自然的空位?不自然的……
「啊……」
是这里吗?
照片右侧的贤木晃也与他左边的女同学矢木泽之间,有一个空位……
「贤木先生和旁边的矢木泽小姐站的位置离得有点远吧?」见崎鸣说:「不觉得这段距离有点不自然吗?简直像……」
「啊,简直像……」
我应声,同时想起八月班级合宿时,我们在「咲谷纪念馆」拍的两张照片。
两张照片都拍了五个人。
第一张有我、风见、敕使河原、三神老师,第二张少了敕使河原,多瞭望月。望月紧紧靠在他「仰慕的三神老师」身上……
……嗡,嗡嗡。
我脑袋中的某个角落传出微弱的重低音。
我若在五年或十年后重新翻出那张照片来看,会看到什么呢?随着时间流逝,今年的「多出来的人」(也就是死者)在大家心中留下的记忆会越来越薄弱、渐渐淡去……嗡,嗡嗡……照片上的她的身影也会跟着消失。如此一来,原本有人占据的位置就会变成一个不自然的空位……
「这是……」
我凝视着手上的照片,空出来的手不知不觉地按上胸口。呼吸困难,导致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
「难道说这里原本……贤木先生的旁边原本有某人的身影?」
「有那种感觉,对不对?」
「嗯……嗯。」
「我也那样觉得。原本占据那位置的某人,一定是混进十一年前的三年三班的『死者』吧?然后呢——」
见崎鸣意有所指地制造出一个停顿,抚摸白色的眼罩,仿佛是想说:「你已经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吧?」但我其实完全没有头绪。
「然后呢,」她说:「这某人同时也是贤木先生的初恋情人吧。」
「咦?」
「贤木和阿想聊过很多,其中似乎有这么一段——」
你谈过恋爱吗?初恋对象是谁?
……
没有吗?
不是……应该算有吧。
感觉怎么样啊?谈恋爱开心吗?难过吗?
这个嘛……啊,不对,我可能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起来了。
非常喜欢……嗯,确实是这样,这部分我还记得。我当时应该是非常……喜欢她。可是……
可是?
我完全不记得对方是谁,想不起来了。
「我跟你提过『湖畔宅邸』二楼有间『灾厄纪录房』吧?房间的墙上写着:『你是谁?究竟是谁?』」
「啊……嗯。」
「照片是暑假拍的,当时包含贤木先生在内的所有人当然都还不知道那一年的『死者』究竟是谁,也无从得知。结果贤木先生大概喜欢上她了吧,不知道她其实就是『死者』……」
一九八七年的毕业典礼结束后,该年的「现象」终止,「死者」消失,「现象」所窜改的、填补逻辑漏洞用的纪录也恢复原状了。她曾经存在于那一年的事实遭到抹灭,而她在当事人先中留下的记忆也于短时间内一点一滴地消失,宛如梅雨般蒸发。
贤木晃也爱慕她的记忆同样无法逃离这个法则。
贤木搞不好是在毕业后,才从御手洗或其他同学那里得知她就是「死者」的事实。在她消失后,他仍记得自己爱过她、很喜欢这个人,这段记忆宛如心灵上的刻印,一直留存着。但他已经想不起对方的名字、长相、声音,不记得自己和对方聊过什么、度过什么样的时光了……这些细节已随时间经过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失无踪。再过几年,他就会将她忘得一干二净,所以——
所以他才……
8
「贤木先生憧憬『死亡』,而这份情感背后最直接的原因可能就在这里呢。」
沉默数秒后,我如实说出我的想法。
「或许,他死后不是想要跟『大家』搭上线,而是想要跟『她』搭上线才对。」
「——有可能呢。」
见崎鸣稍微压低视线。
「不过我不是很了解那种感觉。」
「是喔?」
「我大概没那么喜欢过一个人吧。」
「大概?」
「对——大概。」
我轻叹一口气,再度看了一眼十一年前的纪念照。
不管我再怎么定睛凝看贤木晃也与矢木泽小姐之间的不自然的空位,看不到人影就是看不到。
十五岁的贤木晃也左手握着茶色拐杖,右手扠腰,笑脸迎人。他的笑容真的很灿烂,看了反而觉得哀伤。
「最后一个谜题,你解开了吗?」这时见崎鸣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你是说『tsu』、『ki』什么什么那个吗?」
「对。」
「这个嘛……」
我心想,「tsuki」应该真的就是「月穗」的「月」吧。
他在最后关头有话想对阻止他自杀的月穗说。或者是——
「我们也可以用疑心病更重的角度来看待它,当它是推理小说中的死前讯息。」
「嗯?」见崎鸣讶异地眯起右眼。
我阐述我的想法:「比方说,月穗其实故意推了贤木先生一把。从二楼走廊跌落的贤木先生感觉到她的恶意,才……」
「你是想说,月穗是犯人?」
「呃,他以为她是犯人。」
见崎鸣噘起嘴唇,看我的眼神有几分瞪视的味道。
「不及格的推理。」她说。「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阿想怎么会看到贤木先生在死前露出那样的表情?怎么会『摆脱痛苦、恐怖、不安等情绪……安详得不可思议』?他真正说出口的音节只有『tsu』和『ki』。」
「唔——确实是这样没错,也就是说……」
也就是什么?我歪了歪头。
他在最后关头到底想说什么……
「最近我去了第二图书室一趟,找千曳老师。」她说。
「怎么又去啦?」我略感意外。
「我想看之前的那份资料。」
之前那份……是千曳老师整理的那份资料吗?装在黑色封面资料夹里的,「初始之年」(二十六年前)到今年共二十七年份的三年三班名册影本?
「只有那个资料夹内的部分文件得以逃过一劫,不会被『现象』窜改来窜改去。『有事的一年』的『死者』纪录保存得特别完善,所以我才想说去确认一下。」
听她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了。
「你是要确认八七年的『死者』身份?」
「贤木先生不知道这份纪录的存在吧?如果知道就可以去查看了。」
他很快就转学了,大概没机会和千曳老师接触吧?也就不知道那个资料夹的存在……
「然后呢,我就查到八七年『死者』的姓名了。」
「贤木先生初恋情人的名字?」
见崎鸣沉静地点点头。
「是satsuki。」
并说出了她的名字。
「shinomiya·satsuki。」
「shinomiya」写作「四宫」,「satsuki」写作「沙津希」。
「懂了吗?所以说……」
所以说……啊,原来是这样啊。
「他说的『tsu』、『ki』,是『沙津希』的『津希』?」
「贤木先生的记忆说不定在垂死之际复苏了。他想起自己的女友叫沙津希,所以才露出那么安稳的表情……」
第一个音节「sa」不成声,「tsu」和「ki」勉强说出口。之后他张开嘴,圆圆的唇形被阿想解读成母音「o」,但那其实只是安心地松一口气罢了。也可能是他念出女友的名字后,想接着说:「我(boku)……」
「哎,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
见崎鸣补了一句,并轻叹一口气。
9
十一年前的sakaki与satsuki。
我盯着手上的照片,不知怎地想到了一个巧合。
satsuki可写作「五月」,五月的英文是may4……
啊,总觉得……
嗡,嗡嗡——
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再度发出微弱的重低音,我缓缓摇头,想要甩开它。
「这是昨天寄到的。」
见崎鸣将原本夹在素描本中的蓝色信封放到桌上,指着它说。
「谁?」我问:「是谁寄的呢?」
「阿想。」见崎鸣回答,并拿起信封:「除了照片和纸片外,还有一封信。」
她取出了对折两次,与信封同为水蓝色的信笺,递给我。
「我可以看吗?」
「可以啊。」
信笺上写着以下文章。字迹非常工整,很像大人写出来的——
我没事。
请你收下这张照片。
如果你不想要的话,丢掉也没关系。
明年春天我就上国中了。
希望将来能再跟你见面。
我不发一语地将照片、纸片、信笺还给见崎鸣。她也不发一语地将它们装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到素描本上。
信封背面写着寄件人的名字与寄件地址,我的视线自然地飘了过去,但一时之间无法掌握它代表的意义,嘴巴擅自对着见崎鸣动了起来:「怎么会。」
「怎么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晓得,详情我不清楚……不过他似乎在绯波町老家待不下去了。」
「可是,这住址……」
「大概是亲戚或爸妈的朋友家吧,目前暂时寄住在那里。」
「啊……可是……」
我的视线一时之间无法从那排文字上抽离。内心的骚动、不安逐渐增强,难以抑制,但有个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不能把这状态说出来。
房间内明明没开空调,我却觉得有阵风吹来。
窸窣,空气冷冷地震荡着。
信封上横写的寄件地址为:夜见山市飞井町6─6 赤泽方。
下面写着寄件人的名字——
后记
写作当时,《another》在我的设定上是单集完结的作品。
或者保守一点说:写完《another》,就等于是帮「以一九九八年的夜见山为舞台的榊原恒一与见崎鸣的故事」画下句点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想到杂志连载结束推出单行本后,改编计划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看了这些衍生作品后,我的想法也慢慢产生了改变。总之,我还想再写一些故事,让活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五岁少女见崎鸣登场。
这时我想到见崎鸣曾在暑假班级合宿前离开夜见山,陪家人到海边别墅去,度过未经着墨的「空白的一个多礼拜」。说不定可以这样发展故事:其实她在这段期间内被卷入了某个恒一并不知道的事件中?
东想西想的过程中,这个点子浮现了。
最先决定的是书名——《another episode s》
「episode s」的s是「夏天=summer」的s,是「海边=seaside」的s,是「秘密=secret」的s,也是其中一位叙事者「另一个sakaki」的s……甚至还可以说是「尸体=shitai」的s和「海市蜃楼=shinkirou」的s。
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本作和《another》都以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现象」为主旋律,但两者的韵味其实相去甚远。大家说不定会无所适从,但从完成后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我会觉得这些情节的安排似乎都是必要的,同时我也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依旧是一部绫辻味十足的作品。
希望大家读了喜欢。
好啦,关于《another》的下一部续集,我其实已经有几个构想(妄想?)了。
写作当时,《another》在我的设定上是单集完结的作品。
或者保守一点说:写完《another》,就等于是帮「以一九九八年的夜见山为舞台的榊原恒一与见崎鸣的故事」画下句点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想到杂志连载结束推出单行本后,改编计划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看了这些衍生作品后,我的想法也慢慢产生了改变。总之,我还想再写一些故事,让活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五岁少女见崎鸣登场。
这时我想到见崎鸣曾在暑假班级合宿前离开夜见山,陪家人到海边别墅去,度过未经着墨的「空白的一个多礼拜」。说不定可以这样发展故事:其实她在这段期间内被卷入了某个恒一并不知道的事件中?
东想西想的过程中,这个点子浮现了。
最先决定的是书名——《another episode s》
「episode s」的s是「夏天=summer」的s,是「海边=seaside」的s,是「秘密=secret」的s,也是其中一位叙事者「另一个sakaki」的s……甚至还可以说是「尸体=shitai」的s和「海市蜃楼=shinkirou」的s。
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本作和《another》都以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现象」为主旋律,但两者的韵味其实相去甚远。大家说不定会无所适从,但从完成后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我会觉得这些情节的安排似乎都是必要的,同时我也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依旧是一部绫辻味十足的作品。
希望大家读了喜欢。
好啦,关于《another》的下一部续集,我其实已经有几个构想(妄想?)了。
写作当时,《another》在我的设定上是单集完结的作品。
或者保守一点说:写完《another》,就等于是帮「以一九九八年的夜见山为舞台的榊原恒一与见崎鸣的故事」画下句点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想到杂志连载结束推出单行本后,改编计划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看了这些衍生作品后,我的想法也慢慢产生了改变。总之,我还想再写一些故事,让活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五岁少女见崎鸣登场。
这时我想到见崎鸣曾在暑假班级合宿前离开夜见山,陪家人到海边别墅去,度过未经着墨的「空白的一个多礼拜」。说不定可以这样发展故事:其实她在这段期间内被卷入了某个恒一并不知道的事件中?
东想西想的过程中,这个点子浮现了。
最先决定的是书名——《another episode s》
「episode s」的s是「夏天=summer」的s,是「海边=seaside」的s,是「秘密=secret」的s,也是其中一位叙事者「另一个sakaki」的s……甚至还可以说是「尸体=shitai」的s和「海市蜃楼=shinkirou」的s。
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本作和《another》都以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现象」为主旋律,但两者的韵味其实相去甚远。大家说不定会无所适从,但从完成后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我会觉得这些情节的安排似乎都是必要的,同时我也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依旧是一部绫辻味十足的作品。
希望大家读了喜欢。
好啦,关于《another》的下一部续集,我其实已经有几个构想(妄想?)了。
写作当时,《another》在我的设定上是单集完结的作品。
或者保守一点说:写完《another》,就等于是帮「以一九九八年的夜见山为舞台的榊原恒一与见崎鸣的故事」画下句点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想到杂志连载结束推出单行本后,改编计划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看了这些衍生作品后,我的想法也慢慢产生了改变。总之,我还想再写一些故事,让活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五岁少女见崎鸣登场。
这时我想到见崎鸣曾在暑假班级合宿前离开夜见山,陪家人到海边别墅去,度过未经着墨的「空白的一个多礼拜」。说不定可以这样发展故事:其实她在这段期间内被卷入了某个恒一并不知道的事件中?
东想西想的过程中,这个点子浮现了。
最先决定的是书名——《another episode s》
「episode s」的s是「夏天=summer」的s,是「海边=seaside」的s,是「秘密=secret」的s,也是其中一位叙事者「另一个sakaki」的s……甚至还可以说是「尸体=shitai」的s和「海市蜃楼=shinkirou」的s。
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本作和《another》都以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现象」为主旋律,但两者的韵味其实相去甚远。大家说不定会无所适从,但从完成后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我会觉得这些情节的安排似乎都是必要的,同时我也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依旧是一部绫辻味十足的作品。
希望大家读了喜欢。
好啦,关于《another》的下一部续集,我其实已经有几个构想(妄想?)了。
写作当时,《another》在我的设定上是单集完结的作品。
或者保守一点说:写完《another》,就等于是帮「以一九九八年的夜见山为舞台的榊原恒一与见崎鸣的故事」画下句点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想到杂志连载结束推出单行本后,改编计划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看了这些衍生作品后,我的想法也慢慢产生了改变。总之,我还想再写一些故事,让活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五岁少女见崎鸣登场。
这时我想到见崎鸣曾在暑假班级合宿前离开夜见山,陪家人到海边别墅去,度过未经着墨的「空白的一个多礼拜」。说不定可以这样发展故事:其实她在这段期间内被卷入了某个恒一并不知道的事件中?
东想西想的过程中,这个点子浮现了。
最先决定的是书名——《another episode s》
「episode s」的s是「夏天=summer」的s,是「海边=seaside」的s,是「秘密=secret」的s,也是其中一位叙事者「另一个sakaki」的s……甚至还可以说是「尸体=shitai」的s和「海市蜃楼=shinkirou」的s。
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本作和《another》都以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现象」为主旋律,但两者的韵味其实相去甚远。大家说不定会无所适从,但从完成后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我会觉得这些情节的安排似乎都是必要的,同时我也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依旧是一部绫辻味十足的作品。
希望大家读了喜欢。
好啦,关于《another》的下一部续集,我其实已经有几个构想(妄想?)了。
写作当时,《another》在我的设定上是单集完结的作品。
或者保守一点说:写完《another》,就等于是帮「以一九九八年的夜见山为舞台的榊原恒一与见崎鸣的故事」画下句点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想到杂志连载结束推出单行本后,改编计划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看了这些衍生作品后,我的想法也慢慢产生了改变。总之,我还想再写一些故事,让活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五岁少女见崎鸣登场。
这时我想到见崎鸣曾在暑假班级合宿前离开夜见山,陪家人到海边别墅去,度过未经着墨的「空白的一个多礼拜」。说不定可以这样发展故事:其实她在这段期间内被卷入了某个恒一并不知道的事件中?
东想西想的过程中,这个点子浮现了。
最先决定的是书名——《another episode s》
「episode s」的s是「夏天=summer」的s,是「海边=seaside」的s,是「秘密=secret」的s,也是其中一位叙事者「另一个sakaki」的s……甚至还可以说是「尸体=shitai」的s和「海市蜃楼=shinkirou」的s。
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本作和《another》都以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现象」为主旋律,但两者的韵味其实相去甚远。大家说不定会无所适从,但从完成后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我会觉得这些情节的安排似乎都是必要的,同时我也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依旧是一部绫辻味十足的作品。
希望大家读了喜欢。
好啦,关于《another》的下一部续集,我其实已经有几个构想(妄想?)了。
写作当时,《another》在我的设定上是单集完结的作品。
或者保守一点说:写完《another》,就等于是帮「以一九九八年的夜见山为舞台的榊原恒一与见崎鸣的故事」画下句点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想到杂志连载结束推出单行本后,改编计划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看了这些衍生作品后,我的想法也慢慢产生了改变。总之,我还想再写一些故事,让活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五岁少女见崎鸣登场。
这时我想到见崎鸣曾在暑假班级合宿前离开夜见山,陪家人到海边别墅去,度过未经着墨的「空白的一个多礼拜」。说不定可以这样发展故事:其实她在这段期间内被卷入了某个恒一并不知道的事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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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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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本作和《another》都以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现象」为主旋律,但两者的韵味其实相去甚远。大家说不定会无所适从,但从完成后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我会觉得这些情节的安排似乎都是必要的,同时我也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依旧是一部绫辻味十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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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当时,《another》在我的设定上是单集完结的作品。
或者保守一点说:写完《another》,就等于是帮「以一九九八年的夜见山为舞台的榊原恒一与见崎鸣的故事」画下句点了——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没想到杂志连载结束推出单行本后,改编计划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看了这些衍生作品后,我的想法也慢慢产生了改变。总之,我还想再写一些故事,让活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五岁少女见崎鸣登场。
这时我想到见崎鸣曾在暑假班级合宿前离开夜见山,陪家人到海边别墅去,度过未经着墨的「空白的一个多礼拜」。说不定可以这样发展故事:其实她在这段期间内被卷入了某个恒一并不知道的事件中?
东想西想的过程中,这个点子浮现了。
最先决定的是书名——《another episode s》
「episode s」的s是「夏天=summer」的s,是「海边=seaside」的s,是「秘密=secret」的s,也是其中一位叙事者「另一个sakaki」的s……甚至还可以说是「尸体=shitai」的s和「海市蜃楼=shinkirou」的s。
因此我当初把这部作品视为《another》外传、衍生故事。但主角既然变成了见崎鸣,我又渐渐觉得它或许不能视为「外传」。再加上见崎鸣向恒一转述这次「事件」的场面其实发生在《another》本传最后一幕之后,是一九九八年九月末的事,因此按时间顺序来看,称之为「续集」也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本作和《another》都以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现象」为主旋律,但两者的韵味其实相去甚远。大家说不定会无所适从,但从完成后的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我会觉得这些情节的安排似乎都是必要的,同时我也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依旧是一部绫辻味十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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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关于《another》的下一部续集,我其实已经有几个构想(妄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