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小夜子》 序章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录入frente 听说过这样的游戏吗? 首先,准备好扑克牌。要是参加的人数是八个人那就选出八张牌,里面要包括一张黑桃j和一张大怪。把这八张牌里朝下,每人各抽取一张,摸中黑桃j的将成为“侦探”,而摸到大怪的将成为“犯人”。好了,你也来抽一张吧。抽到“侦探”就要报上名来;如果抽到了“犯人”,可得装模作样别让人察觉。一切准备就绪。 你的牌好像没什么特别。现在,八个人已经各就各位坐好,彼此方便说话交流,却也没太靠近。好,大家开始闲聊吧,什么样的内容都可以:昨晚看到的电视节目,电车里变态的中年男子,朋友b君讲述他行踪不明的猫如何被发现等等……反正只要抓住某个人没完没了地谈即可。只是,在说笑的同时,一定要仔细观察对方的脸。你必须不断地和所有人一一交流。 八个人气氛融洽地聊着,忽然,刚才还冲着你笑的人,使劲向你使了个眼色。没错,那个人就是“犯人”。不幸的是,这时候你已经被那个人“暗杀”了,但你可不能露出破绽,慢慢地在心里数五下,然后大叫一声“我死了!” 这时游戏暂停,“侦探”挨个儿审视大家,要从中猜出谁是“犯人”。如果没有猜中,游戏就继续进行,八个人要装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重新开始聊天,直到“犯人”被“侦探”抓到为止,这个游戏才算结束。 我们学校有个“活动”,和这个游戏有点类似。 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由谁发起,都不是很清楚。但这个活动每三年必定会举行一次。 它其实是个无聊的惯例,没什么意义,就算按照规定行事,也不会受到什么表彰或荣誉。尽管如此,这个“活动”还是继续举行着。 套用之前介绍的那个游戏,在“活动”中“犯人”的那个角色被称为“小夜子”。只有“小夜子”本人和指名“小夜子”的前任“小夜子”知道谁才是这次“活动”中真正的“小夜子”。 继任的“小夜子”将在前任“小夜子”毕业典礼的当天进行交接。据说在校生为毕业生献花的时候,被选为这届“小夜子”的人会收到信物,如果愿意成为“小夜子”,必须在四月份开学典礼的早上,在自己的班级里插上红花。一旦插上红花,那一年的“活动”也就拉开了序幕。 “小夜子”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整年也仅仅只有一件:只要能不让别人识破自己是“小夜子”,那就算是“吉祥之兆”,象征着那一年“小夜子”的胜利。 我们毕业的那年被称为“第六个小夜子年”,是充满了奇怪隐喻,并且发生了一连串令人惊悚的事情的一年。 “第六个小夜子年”,在四月份开学典礼的早晨,故事开始了—— chapter 1 春之章 那天清晨,他们屏息不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春天柔和的透着寒意的阳光忽隐忽现,厚厚的云层笼罩在头上,时而低垂密布,时而投下巨大黑影,缓慢地飘移而去。 这景象很符合大家忐忑不安的心情。 陈旧又缺乏色彩的外表,几乎让人错觉他们是否已经停止了呼吸。但是,在那瑟缩的皮肤下面,新鲜、温暖的血液正汹涌澎湃着。 在他们的脚下,水位稍涨的河川不动声息地流淌着,从空中俯瞰,就像是一座被河流包围着,仅由一条细桥连通的孤岛。 他们一直被困在这座孤岛,这里是他们勾勒未来梦想的小小城堡,是他们自己的王国。 他们潜伏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出现。 从很久以前就已开始,直到现在。 等待着那个一无所知、未曾谋面的“她”。 “她”在想,早晨的学校怎么会如此清新,就像忘记了所有的罪恶一样呢?空气中充满了孩子般的纯真元气,生意盎然的静谧让毛孔尽情舒张着,仿佛在倾听动人的旋律。 然而,“她”的脸色却是那么苍白,心脏猛烈的跳动逼得自己近乎发疯。 “她”被突然降临到身上的使命压迫得几乎昏厥,一想到往后漫长的一年,脑子里就会不断回闪出孩提时夜里因哮喘发作而惊醒的情形。那是发作前一刹那,混杂着确信、放弃、绝望的预感。 大家——至今为止的全部小夜子们——都是这样怀揣着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的复杂心情,一个人渡过的吗? 实际上,之前的五位小夜子有三位是失败了,其中有一位是因为太过恐惧而泄露了自已是小夜子的身份;有一位则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没人知道她是小夜子,她也毫无作为。这个沉默的小夜子偏偏把钥匙递给了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再度思考起这个至今都想过不下万次的问题。为什么要延续守护着这个惯例呢?最初的那个小夜子,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动机开始这个活动的呢? “她”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之后,偷偷摸摸地闪进了大门。 破旧的校舍从正门看进去显得非常昏暗,跨进门的时候只觉得一团漆黑,同时,从鞋箱里发出的霉臭味也立刻扑鼻而来,让人切实感受到,经过了几周的假期,终于又再次回到热闹喧嚣的校园生活中了。可是,在这熟悉的味道之外,“她”又嗅到了另一种气味,一种和校舍老旧、充满霉尘的气息截然不同的馥郁芳香。 ——花香? 刹那间,“她”仿佛置身梦境。 突然,“哐当”一声响动。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在这个时间被人看到,无疑是暴露了自己“小夜子”的身份。因为在这一天、这个时间,只有小夜子才会抱着花站在这里。 不管怎么说,“她”并不打算让这个游戏还未开始就告失败。即使是现在,心脏已经害怕得快要破裂,也是一样。否则,整整一年,不,就是毕业后,“她”将被大家称为“二百五小夜子”——第一天就露馅的小夜子,“她”一定会因此而被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们耻笑。 不过,那还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家伙。 想偷看“小夜子”的样貌,打探“小夜子”的底细,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犯了禁忌,是可耻的——因为,在这个“活动”中全校学生都是帮凶,“犯人”绝对不能被抓住…… 随着心跳的渐渐平复,内心反倒升起一把莫名的怒火。天晓得自己是克服了多大的恐惧心理,才能自我催眠般强忍着哭泣的欲望,如履薄冰似的走过了通往校门的桥……“她”朝着发出声响的方向快步走去。 空无一人的走廊和楼梯鸦雀无声,透着渗入肌肤的寒意。 ——在二楼。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微微响起,那声音如此沉着冷静,丝毫没有躲躲闪闪的意思。 ——是谁呢?新生吗?不可能吧? “她”不由地蹑手蹑脚起来。 “哗”——一阵水流声响了起来。 “她”躲在楼梯转角处竖耳倾听了一会儿之后,侧身紧贴着龟裂的墙壁,摸索着朝二楼蹭去。 楼梯上方的窗户敞开着,映衬着春寒料峭的明亮天空。又是一阵香,正是先前闻到的那股馥郁甘美的芳香。 轻轻地踏上一楼最后一阶楼梯,探头瞄向二楼的走廊。 “咚”——心脏一阵猛烈地收缩。 一个少女!一个留着垂直长发的少女站在走廊的正中央,定定地看向自己。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打算,专程等候“她”的到来。 “她”被惊异哽得说不出话。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狭长、乌黑的双目嵌在慧黠的面孔上,竟然透出一丝邪意。 看年龄和自己相当,应该不是新生。 更让“她”吃惊的是,那少女的手中竟抱着一束鲜红的玫瑰。 那个甜美的芳香就是这捧花发出的吧——但是,为什么她会抱着红色花束,出现在此时此地呢? 正当“她”犹豫着是否开口时,视线定在了少女手中拿着的插着鲜红玫瑰的花瓶,这一次“她”整个僵住了。 那个……那不正是“她”准备用钥匙去取出的那个花瓶吗?没错!那个用和式技法描绘着红梅图案的华美大花瓶。她是怎么拿到的?她究竟是谁?! 蓦地,刚刚还面无表情瞪着“她”的少女嫣然一笑。明明是如花般的笑容,明明是平常看到必定会觉得漂亮的女孩,看在“她”眼里却只感到阴冷恐怖。 “你也来插红花?”少女慢悠悠地开口提问。 也不知这问题触动了“她”脑袋里哪根紧绷的神经,总之,“她”觉得那少女可怕得让“她”不敢停留。于是,“她”想也不想地甩开手中的花束,转身撒腿就跑。就像是有无数台钟“哨哨”齐鸣,震得“她”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楼梯软绵无力地扭曲着,楼梯的平台像用鱼眼透镜看到似的凸了出来。在这个变了形的可怕空间中,“她”拼命地逃。 留下少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真没礼貌呀。” 少女轻声嘀咕着,慢步走向那摊散落在地上的郁金香,再转眼看看自己手中的红玫瑰。 “可惜了这特意准备的郁金香呢。” 少女略微弯腰俯视,耳侧的秀发便顺着她的肩膀“刷”地倾泻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等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原先毫无表情的样子。 含苞待放的樱花在枝头微微摇曳。 花宫雅子正慢慢地朝校门走去。 她并不喜欢春天这个季节。 新的班级,新的朋友,新的教科书,新的一年……这一切对于怕生的她来说是别扭的。她讨厌由陌生到熟悉的漫长过程,也讨厌一盘散沙的班级氛围,那让她如坐针毡般紧张,更讨厌明明不愿意却不得不重新开始的压力——这样麻烦集结的春天让她大为头疼。 更何况,今年她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再不舍,高中生活也仅剩一年,之后她就得进入更加广阔的成人世界——这样想着的她不禁茫然无措起来,凝视着迎风轻摇的樱花,她隐隐地感到不安。 为什么学校里有樱花呢? 雅子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校园里总会有樱花树,在这个国家,樱花意味着新生和希望。 她想起了自己新生入学时,穿着崭新的水手服,第一次走进学校,一面为能成为县里首屈一指的名牌学校的一员而激动,一面又被自己能否适应这里的学习生活而忧心忡忡。那一天也有樱花,跃入眼帘的是超过百年树龄的巨大樱树,盛开着烟云般惊艳的美丽花朵——伴随着春天崭新的记忆,新的一页,樱花带着某种感慨,向每个人灌输这样的信息。 学校门前的空地上竖着一排告示板,上面贴着重新分班后的新名单,已经有很多学生聚在那里叽叽喳喳。 新班级根据三年级学生不同的志愿,开设了五个文科班和五个理科班,在这个基础上再针对各个志愿校安排不同的课程表。到时,大家都按着自己的课表去指定的教室上课。 雅子几乎淹没在群情汹涌的学生堆里。黑色校服的男生和藏青色校服的女生,彼此推挤,彼此交错。远远望去,简直就抽象成两团色块,靠近又分离再靠近,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且乱中有序。 怎么会有学校这么奇怪的地方呀?同样年龄的男生、女生一大群聚集在一起,在那么一个狭窄、闭塞、四四方方的房间里排排坐。那是多么奇怪,多么得天独厚,又多么封闭的空间呀。 同样都是学生,大学生已经步入成人阶段,成为社会的一部分,而高中生却还处在半生不熟的尴尬位置,像是一种特殊的生物,只依靠自己最脆弱不成熟的部分和世界抵抗着。高中这三年的时间和空间,仿佛游离在过去和将来之外,在悬空飘荡的不安之中,正有什么东西伺机潜入。 “雅子——” 她的思考被一个少女的招呼打断了。 “啊,容子,早!” “我们是同一个班级呀!” “嘿,真是太棒了!” 泽木容子是雅子篮球队的同伴,两人的关系非常好。 不同于雅子的稳重大方,容子身材娇小,一头长长的天然卷发用蓝缎带束起,眉清目秀的脸庞总给人精力充沛的感觉。 “我们是哪个班?” “倒数第一的十班。” “十班?” 容子拉着雅子的手,穿梭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艰难地向着分组布告板挺进。 好不容易站稳在布告板前,雅子忐忑不安地扫视了下十班的女生名单。还好,还好,看来都是比较容易相处的女生,似乎没什么讨厌的人在里面。更何况还有容子在呢!男生…… 雅子心头一惊。唐泽由纪夫——是自己偷偷喜欢着的,那个篮球队的男生。 “雅子,要加油哟。” 一旁的容子明察详情似的推了推她。 “容子真讨厌。” 雅子的脸变得通红。忽然,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映入了眼帘: 津村沙世子 “……我觉得唐泽绝对是很在乎你的。他一直不交女朋友一定也是因为想着你啦。” “喂,我们年级里有那个人吗?” “你啊你啊,一谈到唐泽君就要岔开话题……嗳?这是谁?tsumura sayoko(※津村沙世子的罗马拼音。)?” “没有这个人吧……” 全年级总共四百多人,其中女生约一百五十人左右,相处到三年级,同年级的女生大致都能对上号。 “名单是根据五十音图来排列的,这名字放在最后单独写,是不是上届学生留学回来了呀?” “可是,留学的人不都要九、十月才回来吗?” “叫做sayoko(※沙世子和小夜子的日语发音均为“sayoko”。)哟……说起来,今年……” 雅子的脑海中飘过一阵似曾相识的印象。 “喂!快点到自己该进的教室去,开学典礼九点开始。” 耳边突然响起嘶吼的训斥声。是三年级的年级主任宫胁!学生们“轰”的一下,纷纷往教学楼跑去。 正当雅子换完鞋,正准备往里走时,她又感受到了“那种感觉”。 ……是什么? 每当新学年初始,重返校园,她都会产生某种像是进入了异次元空间的错觉。但是,今天的那种感觉分外强烈。 刚踏上楼梯,“那种感觉”又缠绕上来,像是一种没有声音和形状的波,从遥远的地方拍打着传送到了雅子的身体里似的。 “小夜子出现了。” 有人在与雅子擦身而过的瞬间小声地耳语道。 雅子猛然回过头去,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看背影,都是打打闹闹蜂拥着走下楼梯的男生们。可是,她发誓确实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辨不出是男是女喘息似的声音。 小夜子出现了——那是什么意思呀? 三年级的走廊塞满了进进出出的学生。在这人声鼎沸中雅子敏感地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 长长的走廊里排着十个教室,由墙壁和门窗站在楼梯口往里看,框架组成的灰色线条向着走廊尽头规范延伸,呆板无趣。可是……可是,在这个色彩单调的画面里,竟然出现了红色的一点一点。 “那是什么?” 容子愣愣地问。 “是恶作剧吗?” 走近一点。每间教室的门檐上都倒挂着一枝郁金香。再一看,原来是用大头针将花茎固定住,倒像是避邪符似的。 慢慢经过那一朵一朵郁金香的时候,雅子不禁联想起《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为了混淆大盗在自家门上圈上的印记,女主人公在镇上所有人家的门上都画上了同样的印记…… 这么说来,今年是…… 一早上都强烈感受到的某种气氛,又蠢蠢欲动着浮上心头。 雅子和容子急急忙忙地朝最里面的十班教室走去。 十班的教室门上没有郁金香。可是,走进教室后,两人便顿住了。 讲台的正中央,一只插满了盛开的红玫瑰的花瓶静静地立在那儿。 “哇,好气派!” 容子天真地赞叹道。 “这么娇贵的花是谁放的呀!” 转眼间,容子已经没事儿人似的跑到教室后面和一群女孩们谈话去了。而雅子的注意力却仍然集中在花上。 大模大样地放在讲台上,是在卖弄吗?盛气凛然的样子,是要做什么? 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 “早!” 她吓得抬起头,眼前是唐泽由纪夫亲切注视着她的目光。 “啊,早!” “我们还是头一回分到一个班呀。” 由纪夫一边把书包放到课桌上,一边露出漂亮的牙齿笑起来。雅子不由有些害羞。 “嗯、嗯。” “花宫你那么聪明,相比之下我就傻乎乎啦。” “又来了。” “喂,唐泽,你这家伙的愚蠢早就是人尽皆知了。赶快都给我坐下来。” 班主任黑川老师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 他教日本史已经有十年了,算得上是这学校古董级的名教师。像这种升学率在本县首屈一指的公立高中,年轻老师不会很多,基本上都是些本地出生、经验老到、深谋远虑的老家伙。大部分老师和学生都保持距离,其中黑川更是出了名的“铁板脸”,从来不论及私事。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也猜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开玩笑,所以学生们都对他敬而远之。健壮的身材加上四方的脸,皮肤黝黑,总穿同款夹克外套,说话的时候喜欢用大拇指和中指夹着玳瑁色的眼镜框。 “喔喔,很好看的花啊,就像是为了欢迎津村的到来呀——” 黑川慢悠悠地转过身去,一位少女轻快地走了进来。 随着少女进入的脚步,雅子再一次陷入莫名的气流旋涡——真的有什么东西涌了进来—— “对着聪明漂亮的转校生看入迷了吧?可以理解,不过现在快点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 黑川像是召唤鲤鱼似的“啪啪”拍手,学生们慌忙地坐回原位。 哇……好漂亮! 回到自己座位的雅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黑川身旁的少女,完全忘了刚才因为她的到来而引起的波动感觉。 她有着修长的双腿和纤细的手臂,虽然苗条,却并不干枯,浑身洋溢着健康、清纯的少女气息。一头乌黑长发笔直垂到肩膀之下,皮肤洁白如玉,特别是那对乌黑的大眼睛,给人特别深的印象。清晰的眉形,还有润泽丰满的嘴唇…… 太惊人了!真像是从画里跑出来的幻影。这才叫漂亮吧!更难得的是,这样漂亮的人却没有那种寻常女孩享受瞩目、惺惺作态的通病。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美丽,淡然处之的态度更增添了无比的魅力…… 雅子越观察越觉得心动,虽说同为女孩,可这丝毫不妨碍她的欣赏。大概周围的学生也有同样的感受,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教室里顿时乱哄哄起来。 可是,那样一来—— 雅子的心思又转到了另外一个方向:要是班级里来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孩,那唐泽君是不是也会…… 突然目出这样念头的雅子忍不住朝由纪夫的方向瞟了一眼——果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前方的少女。 完全不知晓雅子的胡思乱想,由纪夫正在思考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哇!现实生活中还真有这种完美女孩啊!男生应该会很高兴吧?不过,像我们这种全县数一数二的热门学校,有可能半路转校来吗?又不是拍电视剧。(啊……说起来,这样的例子在学校里似乎有过一次。) 由纪夫虽然不擅长复杂的逻辑思考,直觉倒是很敏锐,而且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打从他第一眼看到这个无懈可击的转校生起,就心生反感。她走进教室,一看到那只插着红玫瑰的花瓶马上露出奇怪的冷静目光,同时还唇角微扬地扯出个笑容来,那种笑看着真讨厌! 这个女孩奇奇怪怪的不正常! 由纪夫在心里嘀咕着。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啊。 除了他,班级里还有一个人也觉得这位转校生有问题。那是坐在由纪夫斜后排的关根秋。 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带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智慧、成熟,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 ——怎么回事儿?难道今年的演出角色要增加? 看到贴出的班级名单时,他就觉得奇怪。 什么sayoko(※这里指沙世子。)!今年不是已经按照预定计划开始了“sayoko”(※这里指小夜子。)么?怎么又跑出一个来呢?难不成真是巧合而已吗?这个节骨眼上,她为什么会出现? “——我叫津村沙世子,以前住在神户。因为父亲临时调职,所以转校到了这里。虽然只有短短一年时间,还是请大家多多指教。” 少女的声音不慌不忙,显得沉着冷静。 黑川在旁边补充道: “津村以前可是神户n高中的学生哟,这次转校测试也几乎满分——”教室底下发出学生“喔”的惊叹声,一时又哗然起来。“太吵了!啊,是谁插了这么漂亮的花?”教室里面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嗯?那算了。谢谢无名氏喽!那么,我们现在去参加开学典礼吧。” “她”脸色苍白地盯着津村沙世子。 “她”也在这个班。 竟然会在同一个班级里!自己插的花,竟然还一副不知情、若无其事的样子!之前明明已经对视了,却装做不认识…… 今天早上,“她”吓得屁滚尿流,好不容易缓过劲回到二楼时又遭惊吓——“她”扔掉的郁金香花,被庄重地用大头钉嵌在了各教室的门楣处。 那也是这个女孩干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单纯的转校生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呢?可是,今年的游戏不是已经开始了吗——那家伙这么做,莫非她也是“小夜子”?怎么有这种事…… “她”的手狠狠地攥着口袋中的那把钥匙。 “她过去在神户的n高中吗?” “好厉害,那学校进t大学的录取率可是全国第一。” “干吗三年级了还转校来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真是太可惜了。” “她爸妈大概不放心她单独生活吧?” “妈妈不是可以留下来嘛。” “看样子挺聪明的呀!” 三年十班有个美女转校生。这个消息转眼便在开学典礼上传开了。也不知她是否注意到大家都在视注她,总之,津村沙世子十分平静地站在那里。 雅子也在偷偷地瞟着津村沙世子的背影,亭亭玉立的站姿、窈窕纤细的身形、乌黑闪亮的秀发,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完美无缺的,在她的身边总好像笼罩着一层不同凡响的气势。 雅子从小就羡慕转校生,老师会在高高的黑板上写下大大的名字,休息时大家都会围绕在身边……为什么转校生都那么优秀呢?像津村那样的美女,即使转校也会很快乐吧? 这边雅子还在胡思乱想,那边津村沙世子突然转过脸。暗沉腐朽的礼堂里,女孩那如玩偶一般精致细白的脸孔引入注目。冷不防和她视线交错,雅子慌得一哆嗦。 真丢脸,偷看被发现了。 羞愧让她涨红了脸,津村沙世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贝齿,嫣然一笑。那笑容像盛放的鲜花似的,叫人着迷。 哇!雅子心想,她笑得可真漂亮啊! 回过神,她发现那少女已经转回头,眼前又只剩那丝绸似的飘逸长发。雅子四下张望,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微笑。 她对着我笑耶! 雅子还陶醉在津村沙世子的笑容里,这个转校生已经完全赢得了她的好感。 春天气候多变。 云层低垂密布,隐约有隆隆雷声从远处传来。 随着云层的移动,春日的暖阳躲在云缝间时隐时现。 这所学校就座落在古城遗址之上,凸起的小丘上就是操场,四周镶边似的挺立着一圈樱花树,其中有一棵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了花骨朵。就在那棵“性急”的樱花树下,有一块非常不起眼的方形黑色石碑。它被凹凸不平的泥土和杂草盖住,很难辨认碑面上刻着的细小文字。 石碑的前面站着一个少女。 津村沙世子? 她在那里干什么? 唐泽由纪夫刚完成了篮球队常规训练后的放松跑,正准备登上通往活动中心的楼梯。他站在楼梯上,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那种偏僻的角落里有什么好看?难道要对新环境进行探险调查? 饱含湿气的晚风吹拂在汗津津的后背上,引起一阵战栗。仗着自己的好视力,唐泽由纪夫眯缝起眼,试图看清远处那少女的表情。 太阳落下去了,晚风越来越急,吹得活动中心那些个休息室的窗户格格作响。 整个活动中心都是木质结构的老建筑,内部昏暗简陋,墙壁上满是历届毕业生的涂鸦和用刀刻划的痕迹,已经变得坑坑洼洼、乌漆抹黑。恐怕一点火星就能将这里整个儿付之一炬。 全部活动教室的排列呈“口”字形,内侧天井分布着园艺组的暖房和花坛、生物组的观察池和百叶箱等,全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从外圈的各个活动教室里都能观赏到那些景致。加宽的屋檐底下铺着石板过道,一到下雨就变得湿答答的。 大部分的学生都回去了,这里显得冷冷清清,只有摄影活动室还亮着灯。 关根秋正在里面心不在焉地抽着烟。 在他身边,廉价的电水壶正烧着开水,“扑通扑通”地翻滚着。 “咣咣”,有敲门声。 “等等——” 秋慌忙掐灭烟头,扔到地上踩烂。 “有烟味呀,关根。” 唐泽由纪夫嬉皮笑脸地走了进来。 “原来是你这家伙,早说嘛!可惜了我的烟啊。” 秋一边叽叽咕咕地发着牢骚,一边惋惜地看着被踩烂的烟。 “哈,水开了,那我要喝咖啡,谢谢。” 由纪夫粗鲁地把运动包扔到地上,跨上一张破长凳,一屁股坐下来。 秋拿来两只斑驳褪色的杯子,咚咚地敲击装有速溶咖啡和伴侣的玻璃瓶,把里面的粉末倒进杯子。 “又和你这家伙分在一个班了。” 由纪夫接过秋递来的杯子,把勺子伸进去大力地搅拌着。 这两个人不但家离得近,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现在连分班也分在一起。 “今年可有好戏哦,好像花宫雅子同学也在我们班呐。” “你可真多嘴。唉,分到一个班里,我的缺点就曝光了啦!要知道,我在篮球队可是很出色的。” “你的缺点不就是笨嘛,那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干吗学黑川说话呀?” “我还真羡慕你!自己喜欢的女孩同在一个班级里。兄弟我可是落单了呀——要不我去追那个美女转校生好了。” 由纪夫突然脸色一变。 “干吗这种脸,难道你也对她有意思吗?” “……哼!” “怎么了?脸那么臭。” “你没觉得那家伙奇怪吗?” 一阵沉默,这次轮到秋露出惊讶的神色。 “什么地方奇怪了?” “倒也具体说不上她哪儿怪,就是感觉不舒服。究竟为什么要转到我们这儿来呢?真是越想越蹊跷!” 这小子笨归笨,感觉倒挺敏锐的。 秋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由纪夫。 “她绝对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学校!” 由纪夫自信地看着秋,斩钉截铁地说道。 “什么?” 秋吓了一跳。 “刚才练完球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家伙站在校园角落里的那棵樱花树下。你猜她在干什么?——咧嘴笑呢,一脸的得意。那笑真诡异,看得我寒毛凛凛的。虽说她是个美人,看起来也挺聪明,但那样笑,难不成是这儿有问题?” 说着,由纪夫用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处一圈圈地转着示意。 “喂,你知道那棵樱花树下有一块小石碑吗?” “是吗?不知道。是什么石碑?” “听说在那块石碑的背面写上‘我是今年的小夜子’,那就算成功了。” 秋又点上了一支烟。 由纪夫还是一脸无知地看着秋。 “今年的小夜子?” “你连这都没听过吗?那是我们高中的古老传说。” “没什么印象。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倒让我想起在野营合宿时听高年级学生讲——很久以前,转校来的女孩因病而死,之后学校里就出现了那女孩的幽灵——是一回事吗?” “有一点点关系,你真不知道‘小夜子’的传说吗?” “今天是第一次听说。你们家兄弟姐妹三个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才会知道那么多。我身边的人都未必知道那个什么传说。” “不清楚是谁开的头,只知道每三年会推出一个‘小夜子’,我哥那一届已经是第三个小夜子了,到今年就应该是‘第六个小夜子年’了呀。” “什么叫‘推出一个小夜子’啊?” “好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学校会举办三天狂欢节,第一天的上午是本校学生活动,基本就是看电影或举办音乐会。那一年,上演的剧目迟迟未定,就决定全校募集,于是,一个匿名的投稿脱颖而出,那是一出名为《小夜子》的单人舞台剧。剧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舞台的正中央放着一张课桌,桌上有一只花瓶,里面插着鲜红的玫瑰花,一个少女坐在前方的椅子上淡淡地说着台词……” 由纪夫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今天早上教室里面出现的那瓶鲜红的玫瑰花。 津村沙世子看着那束花,露出冷笑。 “插着红玫瑰的……” “没错,今天早晨出现在我们教室里的花瓶,就是在舞台剧中用的那个花瓶。” “什么?” 由纪夫觉得不可思议,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咚”,好像听到了大花瓶被搁到桌上的撞击声。 “咚”,“咚”。声音在由纪夫的脑子里不断重复。仿佛看到了那样的画面:黑暗的教室里,少女手捧着装满鲜花的花瓶,把花瓶放上桌子的一刹那,能够看到袖口上带有三道白线的制服和露出的手腕,可是,看不见脸。三年前,六年前,九年前……不同的少女和相同的声响——光是想到那么多互不相识的女生触摸着同一个花瓶,那画面就让人毛骨悚然。 由纪夫努力驱逐心中那种阴森森的影像。 “那个花瓶收藏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木柜中。据说,那柜子的钥匙是由小夜子保管。” “说来说去,那个‘小夜子’到底是什么呀?” “唔……很难说清楚啦。总而言之,演出《小夜子》的那年,大学录取率就高得惊人。当然喽,这是两码事,可在那之后大家都认定演出《小夜子》的那年会大吉大利。” “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嗯,一开始是这样啦。” “那后来呢?” “后来大家就都期盼‘小夜子’快点出现。” “期盼‘小夜子’出现?” “是的,三年后的事情。那一年,尽管又在校园内征集剧本,可到最后还是没能准备好新戏,于是,就决定重演三年前受到好评的《小夜子》——对了,后来的事情就是你从高年级学生那里听到的鬼故事的前身——那一年的四月,来了一个女转校生,这在公立学校来说非常罕见。据说是个聪明活泼的女孩,对表演也颇有兴趣,主动提出要扮演《小夜子》的角色。不过那时学校的戏剧部已经有好几个成员想获得这个角色,于是就在周末放学后进行了简单的选拔考试,星期一还会在竞选获胜的那个同学的课桌上,放上一枝花。哈哈,那可是相当风雅的创意呀。结果,那位转校女生果然是赢得了‘小夜子’这个角色,可是,尽管她的课桌上放着花,她却始终没有来学校——永远也不可能来了。因为在那个周末,选拔结束后的她和父母去外面吃饭,他们的车子在公路上和大卡车猛烈相撞,一家三口都惨死了。” “天呐,这也太恐怖了吧!” “可不是,大家对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都觉得心惊肉跳,那一年的《小夜子》也就取消演出。更怪的是,那年学校的大学录取率竟然真的创下史上最低记录。” “噢,大家一定是归咎于停演《小夜子》吧?” “对啊,就因为那个史上最凄惨的记录,才让那个‘小夜子’变得既真实又传奇。看来,学校确实是散播这种传说的理想场所呀。” “你不觉得这事太夸张了么?不过,你怎么来龙去脉知道得这么清楚呀,我是一点都不清楚。” “只有你这样的家伙才不知道吧。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啊,就算不了如指掌,也多多少少都会道听途说到一些。” 今天早上,秋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走进教室的同学,大家在看到讲台上的花时,都是一副如梦初醒、惊慌失措的表情。呵呵,原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呀。所谓传说就是这个样子,在几千人,不,有几万名学生生活过的古老校园里,只要在里面生活过,就无法忽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一旦涉足这个范围,就有奇异的力量悄悄地包围你。学校内每天交换着谣言和蜚短流长,古老的传说也就口耳相传随之潜入。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花宫雅子的表情。看到红花的瞬间,那种如遭电击般的慌乱表情。秋觉得女巫被神灵附身时的表情也不过如此。随后她虽然回过了神,却始终表现得心神不宁、战战兢兢。想她必然是记起什么来了,大概这两年听到的故事从记忆深处被唤醒了。 秋平时就喜欢观察同学,他觉得让自己隐身到喧嚣教室的深处,看着大家嘻哈打闹的样子,实在是件有趣的事情。就他看来,雅子那个时候的表情着实罕见,这吊起了他十足的兴趣。可是,粗神经的由纪夫贸然地跟她打了招呼,让她又回到了平素娇羞可人的少女模样。 “是这样吗?那今年是第六个小夜子吧,之前第三、第四、第五个小夜子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嗯,实际上,我的哥哥就是第三个小夜子。” “什么!” 就在这时,活动组房间的门突然晃动起来。 “哇!” 两人骤然色变,触电般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地震了?不是,不是!那是谁在敲门?应该也不是……咯嗒咯嗒,是门的下方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并非用手敲打,而是被某种钝物撞击——还不止一个…… “什……什么东西?” 门剧烈地摇晃,老朽的全部由木料构成的房间叽叽嘎嘎响个不停,关不严实的玻璃窗像要脱落似的震颤着。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震动和声响让两个人陷入恐慌之中。曲纪夫迅速拎起脚边的运动背包,猛地砸向木门——“砰”。 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面面相觑,由纪夫大步流星蹿到门口,猛地拉开门。 什么也没有。 夜色中,灰色的校舍渐渐地渗透出寂寥的气息,不远处传来受惊的犬吠,“嗒嗒嗒嗒”……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原来是野狗啊。” “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真吓死人了!我还以为……” 由纪夫欲言又止。 秋瞅了他一眼。 荒无人迹的校园业已沉入苍茫的黑夜中。 “哇!” “真了不起!” 开学两个星期,新班级里大家已经开始热络了。星期一的早上,三年级的走廊里似乎特别闹腾。 雅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没睡饱似的打开书包。 “雅子,她好厉害呀。” 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容子一脸激动,兴奋的语气把她拖回现实世界。 “谁?” 走廊尽头的墙上贴着新学期伊始能力测验的成绩单,根据各科成绩的前三十位、文科总分前三十位以及理科总分前三十位的名单排列。 雅子马上明白容子说的“她”是谁。常年占据总分前列的老面孔里,现在加进了一个新名字——津村沙世子。不论哪一科,在前五位里必定有她,总分甚至是第二名。当然,第一位还是关根秋。 “太厉害了,好聪明呀!” 雅子像是自己取得这样好成绩似的赞叹不已。 “怎么那么出色呢,人长得漂亮还非常聪明!” 容子也大声附和。 “咦,为什么不贴出三十一位呢?” 一旁,由纪夫双手交叉在胸前,一本正经地质问着,引起了周围的一片哄笑。 “傻——瓜,贴出第三十一位也不会是你呀,不然我们早毕业了!” 同班的男生开始嘲笑他。 “我可是认真的,今年我绝对要好好努力。” 可惜,他越是信誓旦旦,越是引起更鼎沸的笑声。 雅子也欢快地笑着,如今在同一班级里相处,真觉得关系变亲近了,能在他的身边为他的事情而笑,让雅子感到了不可思议的喜悦。能和他在同一个班级里太好了!她头一回为此感到幸运。正笑着,突然感到身后有动静,就转过了身。 “啊!” 刚到学校的津村沙世子站在后面,看着雅子莞尔一笑。雅子愈发愉快起来。虽然彼此不曾交谈过,但两人目光相接时她这么自然地微笑着,沙世子果然是个自信的人啊。 “啊,津村!你看,有你的名字!” 容子用手指着贴出来的名单。 “哦哦,是津村大人哟!” 同班的男生也齐声喝彩。 沙世子顺着大家手指的方向看去,坦然自若地巡视了一下那么多自己的名字。 “有很多我的名字呀,不错不错!这样一来,大家能比较容易地记住我的名字呀。” 沙世子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玩笑话,露出了她那如花般娇嫩的笑容。 那笑容成功地拉近了观望着的同学与她之间的距离。“哗”的一下子,不论男生女生,全都围到了她的身旁,七嘴八舌地打听起她的个人情况、兴趣爱好。 干得真不赖,秋暗自佩服。 这女孩心里明白,与其虚伪地表现出优等生的谦虚和低调,倒不如轻松自在地承认自己的优秀,用纯真自然的笑容化解周围人的犹豫。 她是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但,他们会在哪方面对阵呢? 秋对自己蹦出的想法感到困惑。 “聪明伶俐的转校生,”站在他旁边的由纪夫眨眨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句话。 哨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体育馆内。 三年级的体育课没有指定的课程内容,今天,大家按班级分成几个小组,兴致勃勃地玩起排球赛来。一开始还当是游戏般地玩,慢慢地大家都动起了真格,最后先赛完的男生组都跑到女生这边,替比赛加油呐喊。 不同班级在一起打比赛,各自都流露出一争高下的夺胜意识,决赛平局再平局,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十班女生的杀手锏是:容子滚地抄球,雅子平稳托球,沙世子跃起扣球。大家配合得非常默契。 沙世子的扣杀很精彩,她跳得又高又有威力,一举一动给人以美的享受,让忙里偷闲暗中观察的雅子心旷神怡。 这世上还真有这么完美的人啊! 很明显,围观的同学也都被沙世子举手投足间的魅力牢牢吸引。雅子为自己能和这么迷人的沙世子进行绝妙的配合而欣喜甚至骄傲,而沙世子对于雅子的配合也是全心信任。这样的感觉与以往同容子在篮球队合作时的默契不同。雅子已经沉浸在怦怦心动的使命感中,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 忽然,容子接歪了九班学生猛烈扣来的球。 “啊——”四周响起了惊叫。 球高高地弹出了球场,朝着体育馆的角落飞去,四周观战的同学们喊叫着躲闪到一旁。 同时慌忙上前救球的沙世子和雅子,眼睛只顾盯着那只飞着的球。“砰”——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摔倒,又顺势在地板上滑滚了一段。女孩们惊叫起来。 雅子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砸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啊呀——疼疼疼!” “没事吧?” 沙世子慌里慌张地问道。 雅子用手捂着被撞的脸颊,一睁眼,突然看到一把用链子串着的钥匙从沙世子运动上衣的领口里弹了出来。那是把相当大的仿古造型的钥匙,很特别。 沙世子注意到了雅子的视线,一把握住了钥匙。 “啊,撞到这个了,真是对不起!疼吗?会不会有淤青啊?” “不不不,没关系的。倒是你,有没有事啊?” “没事没事,真不好意思!” 由于这个失误,原本僵持不下的战局顿时打破,十班就那样输了比赛。但是,雅子的眼睛里奇妙地印下了沙世子身上那把钥匙的轮廓。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牢牢地盯着那把钥匙。 在清洗池旁洗完脸后,沙世子捧着雅子的脸左看右看,像是要看出朵花儿来。 “怎么样?还疼吗?好在没乌青呀。” “唔,只是一下一下地疼,没什么大不了的。” 雅子试着轻轻按了一下受伤的部位。 “我说沙世子呀,上体育课戴那种沉甸甸的东西很危险呐。” “是呀,下回我就把它摘了。真的真的很抱歉啊,你脸上要是留下疤那可真麻烦了。” “我才不在乎呢,本来就一般,再挂点彩也无所谓。” “那倒是,反正唐泽是不会嫌弃你的!” 沙世子嬉谑地看着雅子。 雅子的脸刷地绯红。她连这个也看出来了。 “沙世子……” “哈哈,红了,脸红了耶!”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在清洗池对面的阴影里,“她”抬起了头。 果不出所料,那钥匙很可能是…… “雅子,一起回家吧。” “好。” “咦,容子呢?” “她今天有补习课,已经先走了。” 沙世子和雅子边说边向休息室走去。 当沙世子打开鞋箱,几张纸片悄然飘落到脚边。 “哎?是什么?” “我看看,不会是情书吧?从实招来,到底是谁?我帮你保守秘密。” 雅子一个人先激动开了。 “别胡说了,是恶作剧吧,连名字都没有。” 沙世子一张接一张地打开那些纸条,全都是破破烂烂的练习纸,上面字迹丑陋地写着“我爱沙世子小姐(心)”、“请成为我的模特儿吧”等不知所谓的句子。 最后一张居然是折了两折的草纸。 “用草纸写情书真是太过分了!” 雅子愤愤不平地说道。沙世子苦笑着打开那张草纸,红色的字赫然在目: 把钥匙还给我?真正的小夜子 沙世子顿时拉下脸来,表情很是冷峻。 “这是什么意思?” 雅子不明白。 沙世子收紧了手掌,一把将那草纸捏烂。 “啊!想收到真正的情书呀。” 沙世子就像没事人般笑着把其余几张纸一起搓成了团,扔进门边的垃圾箱里。但是,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远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秋——” “干嘛?” 早间的空气很清新,秋和由纪夫各自课表上的第四堂课都是自修,于是两人就待在教室里面。 窗外樱花快要飞落完了,成群的樱花树为教室里面提供了舒适的阴影。多么静谧美好的时光啊,真令人陶醉。 秋眯缝着双眼盯着娇嫩的樱树叶片。 他经常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眼前的美景会不会就这样永远镌刻在自己心中。总有一天他会怀念起此时此刻的情景,怀念服装不整、一脸天真跟自己聊天的由纪夫的声音。 “上次那个说到一半的故事……” “什么故事?” “哎呀,就是那个神秘的‘小夜子’呀。” “哦,那个呀。” 自从那天傍晚被疹人的响声中断了对话之后,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那个话题。如果是在这四月来阳光明媚的上午,继续那个话题应该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吧。 “那么,今年——算起来应该是第六个小夜子——真的存在吗?” “显然是的。出现了花瓶就意味着存在。” “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反正是我们班的。” “我们班?那她是打算一整年都不出声吗?” “对。” “所以,看到又来了个sayoko的时候,那家伙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嗯。” 老实说,秋也始终在疑惑:怎么会那么巧又出现一个叫sayoko的呢? 秋回想起同一个高中毕业的哥哥和姐姐谈论到的往事,感觉到某种东西像小刺一样扎在自己的喉咙里面,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津村沙世子似乎是有备而来,偏偏转到有这种传说的学校,又正逢三年一度的剧目即将上演的时候。可津村沙世子确实是经过正式手续转学进来的。她是那样出类拔萃,像电影明星般的美丽,充满着蓬勃的朝气。 “津村好像和花宫很谈得来。” 秋自言自语道。这也是偶然吗?难道说津村嗅到了花宫身上那种巫女般作为媒介的特质吗?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呢……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不是说同性相斥嘛,怎么看见漂亮的反而很喜欢呢?还是因为面对津村这样完美的同性,就放弃了想要攀比的念头。” 和往常一样,由纪夫非常认真的表情,又逗得秋咯咯地笑了起来。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吧。不过,我发现自从花宫和津村形影不离后,我开始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哟。” “你说什么呀?” “哎呀,真的真的。津村已经成为大家追逐的目标了,花宫虽然不属于那种艳丽的女孩,可是一点也不比津村逊色。没听到大家议论纷纷吗?最近经常被学弟们询问:哎,这个女孩不是也很漂亮吗?是谁?经常和津村在一起的女孩是谁呀?” “有这种事?” 由纪夫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复杂。 “你呀,不加快步伐的话,可要被别人抢走了。本来嘛,三年级的女生都会交男朋友。” “嗯……” “喂,安静点!你们也太吵了吧。” 这时,同班的加藤彰彦抬起头,不满地说。 “啊,对不起。” 由纪夫耸了耸肩。像加藤这样的人,每个班都免不了碰上一两个。他们埋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也不擅长社交,脑子也不够灵活,相反却自我意识过剩,自尊心极强。也就是说,他正是属于由纪夫这类学生难以理解的那种类型。 从这种家伙的眼里是怎么看秋或津村这样的人物呢?是憎恨还是羡慕呢?这家伙好像除了学习不错之外,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绝不是秋那样真正地脑子好用,而是让人感到,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死读书。反观秋,看上去就很帅,虽然性格有点老气横秋,但是很男人味,运动方面也很棒——“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呀。” 似乎感到由纪夫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对自己的挖苦,加藤怒气冲天,更加咄咄逼人地盯着由纪夫。 “哎呀,好可怕!秋,走吧走吧,到午饭时间了。” “好。”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离开座位。 “我的妈呀,体育课竟然放到最后一堂,真让人吃不消。” 容子带着少见一脸疲惫爬着楼梯。 “就是嘛,接下来还有篮球队训练,想想就怕。” 雅子不停地冒着汗,只好拿毛巾对着红彤彤的脸蛋猛扇风。 “这种时候穿校服就像套着步行桑拿衣,又闷又热啊。” 沙世子忍无可忍地将长发甩到背上。 “啊,好凉快!这个风太及时了。” 楼梯上的窗户敞开着,清爽、舒润的风呼呼地吹了进来,让女孩们为之一爽。 “雅子,可不能现在就往地上坐。快,趁现在还有力气,早一点到活动组去吧。” “ok。” 三个人重又打起精神,一路跑进教室。推开门,“天呐!”—— 教室里面一片狼藉。 所有的桌子和书包都被翻开了。 桌肚里的教科书散落一地,拉开的书包被随意丢弃,铅笔盒、手绢什么的天女散花一般,整个教室里简直没了立足之地。 “太可怕了!” 非常彻底,能打开的都打开了,特别是教室后半区域的课桌和书包,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容子刚想迈进去,沙世子拦住了她。 “等等,先保持原状,叫老师来。” “对!那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我去叫黑川或其他老师。” 容子也忘记了浑身酸痛,像弹出的皮球一样跑了出去。 雅子发出颤抖的声音。 “是谁干的?这么缺德!” 沙世子沉默不语。 雅子突然发现,沙世子生气的表情好恐怖:咬着抿紧的嘴唇,双眸不再生动、闪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捉摸的冷光。雅子虾得打了个寒噤。 沙世子显得怒气冲天的样子是为什么呢?只是正义感使然吗? 其他换好校服的同学陆续地回来了,看到教室里的情形,立刻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吵闹不堪。没多久,闻风而来的别班学生在走廊上越聚越多,场面愈发变得混乱。 这时候,容子叫来了班主任黑川、年级主任宫胁,还有副校长,三位老师一看到这个情景也惊得张大了嘴。 “这真太不像话了!……喂,你们这些家伙小声点。别班的学生马上给我离开。去去去!” 黑川一边用手赶着,一边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别班的学生只能不情愿地离开。 “十班的同学,麻烦你们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丢了什么……” 大家一个个怨声载道,从地上捡起各自的学习用品。 ——在这生气、埋怨中,难道就没有一种兴奋?难道就没有某种期待吗? 秋不时地偷偷观察着同学们的表情。 最后大家发现,虽然东西被翻得一塌糊涂,但并没有什么丢失。也许是手表、钱包等贵重品在上课前都集中到了教员办公室,才使得小偷一无所获。 黑川他们低声讨论了一会,决定不报警,于是,学生们就都放回去了。 “她”在走廊里边走边思索。 那家伙究竟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了? 对“她”来说,“钥匙”已经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夺回来!只要那家伙还拿着那把钥匙,今年的“小夜子”就不会成功。 “她”认为,象征着小夜子的钥匙,除了自己,绝不容许别人拥有。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那把钥匙没有被放到贵重品袋子里,有时还看到她从脖子上摘下它放进课桌里——那为什么在课桌和书包里都找不到呢? 毫无头绪的“她”准备回家了,打开鞋箱——突然,“她”看到了折了两折的草纸,颤抖着打开—— 给喜欢寻找东西的小夜子: 让我们谈一下你要找的东西吧。六点半请在校门口等着。 信上的红色字迹非常娟秀。 明天就放连休假了,校园内一派轻松、愉悦的气氛。远处回荡着活动小组学生们的加油欢呼声,还有音乐组清澈的小号声和长笛声。 这样热闹、欢乐的气氛却与“她”完全无关。“她”只是心急如焚地在图书馆中打发时间,面前摊开的书本文字看在眼里都变成了空气。 三五成群的学生们结伴而归,校园内慢慢变得空旷,天色也越来越暗。图书馆里只剩“她”一个人,看看表,马上就到六点二十五分了。 “她”悄悄地出了校舍,躲藏在校门口巨大石柱的后面,等待着。 时针已经越过了六点四十分。 五十分了。结束了课外兴趣小组的学生们也三三两两地离了学校。黄昏包围了仍在焦躁地等候着的“她”。 难道她在耍我? 刚闪过这念头,有人轻快地从“她”身边擦过,并且看了“她”一眼。 是津村沙世子。 沙世子抿嘴一笑,抬手向前方指了指后丢下“她”独自快步向前。“她”慌忙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 浓重的橙色夕阳下,沙世子的背影变得不真实,仿佛双脚悬空似的快速飘荡着向前。“她”不知道她将把自己带往何方。 “是你把那个郁金香钉在教室门上的吗?” “她”试着询问。 沙世子仿佛没听见一样,没有丝毫停顿地出了校门,然后沿着狭窄的坡道往下走去。 “你怎么会有那把钥匙?” “她”又一次大声地冲着沙世子的背影发问。 沙世子仍然没有回应,但纤细的肩膀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她笑了。 “呵呵呵,大家都在等着看转校生的好戏是吧?” “莫名其妙!” 沙世子的答非所问让“她”火冒三丈,“她”没想到自己已经赤裸裸地质问了,她却根本没当一回事。 “你转过校吗?” “你不要岔开话题。” “我从小就开始体验这种生活——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要欺负转校生。刚转到乡下的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会被很多同学伏击。这种事正常吗?!为什么要欺负人呢?……难道转校生是怪胎?还是说当我们健康的身体里侵入了异物,体内的白血球会群起而攻之呢?对你们来说,转校生大概就是那些必须被消灭的‘异物’咯?这个来历不明、一脸白痴的家伙是干吗的!突然转学肯定有问题!电视上不也说了嘛,‘谜一般的转校生’绝对不怀好意!敢来惹我有你好看的!——看吧,就因为是‘异物’,是陌生的闯入者,这就引起了你们心中的恐慌,恐慌又促使你们仇视对方。所以呀,‘异物’想要被新环境接纳,就必定先要经历‘试炼’吧!” 沙世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像是对着“她”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这样反常的沙世子,让“她”心中有些害怕。 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可事实上那都只是偏见,根本不会有为了干坏事所以转学那种荒唐的事!表现得再成熟,我们也不过是孩子,转不转校并不由我们说了算。跟随父母迁徒的我们对新学校总是提心吊胆,对新同学也是战战兢兢,甚至会整个儿躲进被窝里,祈求新学期永远也不要开始。这样身不由己的我们,凭什么被你们认为是不怀好意,别有用心呢?喂!我说,我有那么可怕吗?加藤君!” “她”——不,当加藤彰彦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才恢复了正常的意识,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津村沙世子已经转过身来正对着加藤,两手交叉抱在胸前,镇定自若地站在眼前。脸上早已不见笑意,露出了那个开学典礼早晨令加藤心惊肉跳的表情…… “告诉你吧,不是我把郁金香花钉在门上的。” “什么?那会是谁?” “不知道。我去了次黑川老师的办公室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钉在那里了。” “那教室里的花瓶是你放的吧?为什么要插红色的花呢?” “不行吗?那花只是作为对新学校的问候。” “那为什么黑川问‘谁带的花’的时候,你还装模作样?你知道‘小夜子,的传说,没错吧?” 沙世子没有回答,再次转过身向前走。 加藤也赶忙跟在后面。 傍晚,好像起了一点风。 女孩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 这女孩在想着什么?或许她根本毫不相干,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吧? 女孩走上了交通繁忙的国道,在狭窄的人行道旁,大卡车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嗖嗖急驰而过。 两人走上了大桥,每当大卡车通过的时候,桥身就会上下微微震动,吓得人心里扑通一跳。 少女突然停住了脚步,侧过身抬起头。桥下流淌的河一直延伸到学校校门的那座桥下。在这里,能够眺望到岸旁矗立在灰色的河崖上的校舍。 “几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车祸。” “在这里?” “据说有三个人在事故中丧生。那个河崖上的石碑就是他们的坟墓。” “……?” 桥面微微震颤着,一连几辆大卡车几乎是贴着身边掠过,加藤听不清楚沙世子的声音。 “……我。” “什么?” 加藤提高嗓门问道。 “是我。” 津村沙世子冷不防地转过身,近看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一丝表情,空洞得就像是没有生命的面具。 “第六个小夜子就是我。” 加藤瞪大了眼睛。在那个开学典礼的早晨,第一次面对面时体验到的莫名恐惧,又一点一点地从脚底攀爬上来。 “我特意回来了。所以——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又一辆大卡车擦身而过,发出尖厉的呼啸,一瞬间,两人笼罩在大卡车的阴影里面,看不见彼此。 加藤下意识地用两手捂住脸,发出了一声悲鸣。 “咦,那不是沙世子吗?” 容子指着远处公路上走着的少女说道。虽说暮色浓重,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对方的身形可以确认。 “这么晚,是复习功课了吧。可她家不是那个方向呀。” “她身后的是谁呀?咦,不是我们班的加藤君吗?” 容子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但四周光线暗淡,并不能确定。 “加藤?说起他,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关于这次教室遭窃,有人看到他在第六节课时从十班里面出来……” 容子的男朋友,同是篮球队的高桥有些犹豫着开口道。 “加藤?那家伙有翻人家书包的胆量?我可想像不出来。” 由纪夫似乎早早地看扁了加藤的胆量。 “可是,人家看到他在课上了一半的时候进教室,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才出来的嘛。把课堂弄得乱七八糟也确实要花点时间呀,就算不是加藤干的,至少会碰见那个‘犯人’。” “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要说是偷窃,我倒觉得是在找东西。如果是本校学生的话,就更不可能了,谁都知道贵重品寄存的规定啊。” 容子理智地分析着,不认同“偷盗”的说法。 雅子一直没出声,默默地思考着。 她又想起那时沙世子愤怒的目光。 把教室弄得一塌糊涂的家伙,一定是冲着沙世子的书包来的。正因为沙世子知道是谁干的,所以才会怒不可遏。那么,“犯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是—— 把钥匙还给我 那红笔写的文字浮现在了眼前。沙世子露出领口的那把仿古钥匙,一定是在那堂体育课时被看到了,并且听到了她要在下一堂课时解下它的话。那把钥匙有什么特别的吗?重要到让两人(沙世子和“犯人”)拼命争抢吗…… “喂,由纪夫,送雅子回家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容子和高桥笑嘻嘻地离开了。 雅子的心呼呼乱跳,变成与由纪夫单独相处的情形,不由窘迫起来。由纪夫也觉得紧张兮兮的,眼睛都不敢看雅子。两个人就沉默着别别扭扭地继续朝前走着。最后,还是雅子先开口,她没话找话地说了沙世子的钥匙、沙世子收到信,还有教室被搞得乱七八糟说不定也因为那把钥匙等等。开始还不好意思插嘴的由纪夫,听着雅子所说的事情,渐渐地变得认真起来。 “喂,花宫,今天急着回家吗?” “没事,反正明天连休了。” “我们现在去‘碧阳卡’找关根秋,你能不能把刚才的话再和秋说一遍?” “对关根说?” 今天,由纪夫已经和秋约定好,要继续听他讲“小夜子”的故事。 “碧阳卡”处在车站和学校的中间,是一家带有古老民家风格的咖啡馆。 老板是一对斯文端庄的老夫妇,历届在校生都很喜欢来这里。关根秋和哥哥、姐姐都爱泡在这里,时间长了,老夫妻俩也“秋、秋”地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他。 旱早就坐进“碧阳卡”的秋正等着由纪夫的到来,看到雅子也一起来了,还有些疑惑,听完雅子说的事之后,脸色也变了。 “我明白了,原来加藤就是今年的小夜子。” “果然是他?” 其实,由纪夫听雅子说第一遍的时候就有这种看法,没想到秋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雅子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秋就扼要地把之前对由纪夫说的事复述了一遍,雅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个传说我也听到过,但好像是不一样的版本。” “嗯,都是年代久远的事了,经年累月下来,难免会加油添醋,变成各种版本。” “我听到的故事……怎么说呢,是带点童话色彩的——‘小夜子’原是栖息在学校樱花树里,守护着学校的神明,插红花其实是一种法术,用来祈祷那年学校的平安无事。不过,据说这个神灵的脾气喜怒无常,必须瞒着她,悄悄地筹备一出舞台剧以讨她欢心。” “嘿,这故事从女孩子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得相当可爱了。” “还有一个版本就很可怕了,是说从前有个女孩表演了神灵不喜欢的舞台剧,被突然跌落的舞台幕布砸死了,现在那个幕布上还沾有血迹呢。还说那个花瓶每次出现,瓶身上的花纹都会有变化哦。” “难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吗?” 由纪夫很惊讶地问道。 “嗯,虽然说法有出入,但好像大家都是知道这件事的。” 雅子表情天真地喝着红茶。 由纪夫又是一阵心里发毛,竟有数以干计的在校生、毕业生听过这样的传说!而且,众人听到的故事各不相同,还在不断地衍生出新的情节,日复一日。 秋嘀咕道:“这么说来,加藤认为津村拿着的是上届小夜子留下来的钥匙,难道会有两把钥匙吗?如果加藤没说错,津村又是从哪里得到那把钥匙的呢?” “津村会知道小夜子的传说吗?她不是刚转来我们学校吗?你觉得她会知情吗?” “不,她应该不知道。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她很正常啊。” 雅子的脑子里面浮现出了沙世子的各种表情:开学典礼那天如花朵一般的高贵笑容、扣球时的刚毅表情、捉弄自己时的淘气模样,她的笑容开朗、活泼,却不带半点轻浮,每一个神态都是那么光彩夺目,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聪明可爱、多才多艺的女孩虽然也有,但是像沙世子那样,在同性看来都不可抗拒……在课堂上呆呆地用手撑着脸颊的样子,甚至连她站在走廊上的身影都能让人感动。津村沙世子的完美,就像拼图的每一小片都各归其位一样理所当然。 “虽说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可沙世子真是相当特别啊!我还是头一次碰到那样能干,那样漂亮的女孩呢。” 由纪夫和秋面面相觑,雅子说话的表情简直像是热恋中的少女一样。 “……那,第三个小夜子真是你老哥吗?” 由纪夫清清嗓子问秋,把话题又引了回来。 “没错。而且,到了第三个小夜子的时候,整个游戏的规则已经大致成形了。当时,我哥是高二的学生,要在毕业典礼上给即将离校的毕业生献花,在递花的同时,一不留神,手中就多出了一把钥匙。我哥吓了一跳,马上回头寻找是谁。但是,你们知道,献花时全体高二学生排成一排,依序将鲜花递给同样是站成排轮番走出礼堂的毕业生,队伍移动的速度比我们围成两圈跳圆舞的速度快多了,一转眼,人就不见了。虽然我哥不知道是谁塞的钥匙,可对方倒是看清楚了他的长相。第三天,匿名信就寄来了,上面说:如果你决定担当今年的小夜子,就请在自己的教室里面插上红花,并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筹备小夜子的舞台剧。还说成为小夜子后有三个选择:如果准备了全新的《小夜子》剧本,就在教室里面再插一次红花;如果没有好主意只能重演过去的《小夜子》,就放上空花瓶;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么就连花瓶都不用放……” “哎呀,太折腾人了吧,是谁想出来的呀?” “我哥曾经向第一和第二回出演‘小夜子’的人打听过,听说是第二次学校狂欢节的那些家伙想出来的。因为《小夜子》这出戏是三年一次,在我哥之前,还有两个只需要传递钥匙的小夜子。那封信里还正儿八经地附着一张公元纪年表:只递交钥匙的年份用绿笔写,演出《小夜子》的年份用黑笔写。每个拿到钥匙的人都要在当年那栏上画个圈,然后寄给下一个小夜子。” “那不就是和逃不掉的噩运指令信一样么。” 雅子嘀咕道。 “那再插一次红花是什么时候?” “九月开学典礼那天。” “那你哥什么选择?” “插了红花——接下来的事更复杂。据说实行委员会还有一本绝密的指南手册,详细列举了各种方案来应对插了红花、只有花瓶不见花以及什么也没有这三种情况。如果是前两种情况,实行委员会就要一边大张旗鼓地准备电影放映会、音乐会之类的公开活动,一边还得暗中进行舞台剧的准备,当然,演员表到演出之前都是保密的。插了红花的小夜子还必须在九月底之前把自己独创的剧本寄给实行委员长。不过,也有可能出现了红花却没有新剧,因为小夜子也许会来不及完成新剧本,就算完成了,内容也可能烂得无法采用。所以,到最终确定能够上演并且准备完毕的时候,在学校狂欢节的前一个星期要再发一次信号。” “又是红花吗?” “不,这次是实行委员会在校门旁那棵大樱花树上挂一个‘晴天娃娃’,是新创作的戏上演,就挂红色的‘晴天娃娃’;如果重演过去的《小夜子》,就挂白色的‘晴天娃娃’;没有演出的话,就什么也不挂。” “诶?真麻烦啊。那么,你哥那年什么了?” “挂上了红色的‘晴天娃娃’。他的剧本是以一位了解小夜子的男生回忆过去的方式演绎的。嘿,在那一年圆满上演,颇受好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那一年的高考升学率达到历史数一数二的记录。我哥也按匿名的指示,在毕业典礼上把钥匙传给了一位低年级学生。” “后来呢?” “钥匙顺利地传了两年之后,到了第三年应该再一次演出《小夜子》时出了点状况。这第四个小夜子是位直性子的女孩,拿到钥匙马上就向学生会投诉,说光高考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干吗还要掺和这种莫名其妙的怪事,明确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参与,并认为学校应该废除这种愚蠢的惯例。” “完全可以理解呀。那么,这活动就取消了?” “哪里呀,两年后,又有学生拿到了那把钥匙。” “这可真是纠缠不休呀。” “哈哈,这一次是我姐登场了,她是‘过渡的小夜子’。” “听下来,这其实就是你家搞的鬼吧?” “嘻嘻,要是那样的话,今年应该轮到我上场了。” “那么,也有第五个小夜子吗?” “嗯,有是有,可那是位‘沉默的小夜子’,只是在四月的开学典礼时插了红花,之后就毫无动静。” “这就完啦?那今年应该是第六个出现了。” “嗯——对了对了,刚才说到的第四个小夜子后来遇到怪事了,据说她在考大学的那几天突然发起了高烧,查不出病因,之后只好失学在家,谁料第二年重考时又一次出现高烧,最后变成严重的神经衰弱。” “哇!‘小夜子’的诅咒真可怕,对我们学生来说,这种结果可比死还要恐怖,我看这八成是老师们设的局。” 秋有时真的很佩服由纪夫这小子的第六感。确实,就读于这种地方升学名校,学生只有两种选择:考上大学或者落榜。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无论社会舆论如何抨击“应试教育”的缺陷和不合理,事实已然如此存在。 “老师们也知道小夜子这个传说吗?” 雅子的提问打断了秋的沉思。 “不好说,我觉得可能还不知道吧。” 秋曾经观察过一段时间,关于小夜子老师们究竟知道多少,也旁敲侧击地询问过摄影小组的顾问们。可老师和学生毕竟是分属两个阶层,关于小夜子,学生们并不公开交流,闭口不谈的话,老师们也无从得知。像这种风气自由的学校,几乎所有的课外活动都是由学生选举出的实行委员来操办,尽管学校会叹惜学生的凝聚力一年不如一年,有领导才能和积极性的学生越来越少,但仍然会放手让他们去做。只在开会时才露脸的老师们并没有注意那个活动在持续进行着。说到底,那只是学生们自发的活动,更何况直接参与“小夜子”的人少之又少。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只是道听途说,并不真正透彻了解其中的底细,就像每天途经的风景,以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是一旦从眼前消失了,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秋又陷入了沉思。 也难说,说不定像黑川这种老法师多少会知道一点,毕竟在这个学校快十年了。 “喂——” 雅子突然抬起头。 “那……那如果刚才那俩人真的是沙世子和加藤的话……” “加藤和津村?” 秋皱起了眉头。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一起呢?” 加藤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迷迷糊糊地仿佛失忆一般,但津村沙世子宛如“能面”(※日本能乐里面演员戴的面具。)一样的表情,烙满了整个脑海,挥也挥不掉。也许是脸色过于煞青了,母亲忧心忡忡地迎上来,他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晚饭。 值得庆幸的是,明天开始就是黄金周了,整整三天不用看到那人的脸。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是脑子有问题?她到底在搞什么? 他也没心思看电视,早早地回到二楼的卧室。 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书桌旁,慢啜着咖啡,心情终于平静下来,试着再一次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重新思考后,觉得自己那样面无人色地落荒而逃真是太可笑了,就像做梦一样荒唐无稽。 怎么会被那种哄小孩儿的说辞给吓到呢?没想到那家伙还蛮会骗人的!她装神弄鬼的是想干吗?肯定和以前的小夜子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处,加藤不由又气又恨,对自己尖叫着逃之天天的行径大感羞耻,懊悔的情绪一波波涌上心头。他暗下决心,非得进行反击不可。怎么去调查她和小夜子的关系呢?怎么才能揭穿她的真面目呢?他想像着自己狠狠地辱骂津村沙世子的样子,一想到她因为自己的羞辱而大惊失色的样子,心中便一阵得意,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真是的,像笨蛋一样。 他精神饱满地取出了英语课本,趁心情好,赶紧把英语复习一下吧。是神经过敏吗?怎么觉得脑子特别敏感,《英和字典》“沙沙”的翻页声比平常更清晰地回荡在房间里。 接着,他似乎嗅到了奇怪的香味。 今天的字典闻起来好甜啊一 突然,他回头向后看。 他并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个举动。 也没深想,他又把目光转回到课本上。 但是,下一秒钟,他仍然无法忽视自己的身后。 ——? 房间里外鸦雀无声,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了。 不知不觉地,他紧张起来,再一次慢慢地转过身去。 他的身后有一扇挂着蕾丝布帘的小窗。 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闻到房间里确实飘着一股奇异的醇香,那个味道似曾相识…… ——!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和脑袋。 开什么玩笑!在这里,在这间房间,怎么可能听到女孩的声音呢?真是神经过敏!就像下雪的时候会觉得窗外有人一样,没错,绝对是错觉(可现在,已经四月底了,还会下雪吗?心底有个声音在窃笑,有另一个自己在歇斯底里地嘲笑着)。 是我呀! 咦?好像又听到了,怎么可能呢?这里可是二楼,是我自己的房间。 是我呀! 嘴里蓦地涌上一阵苦涩,开始有吁吁声从喉咙深处传来,只觉得前额发际渐渐发热,头发倒竖。 怎么同事?我在发什么疯?这可是我从小生活着的房间,明明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现在只不过向后望了一下,我怎么就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呢? 喉咙深处传来的可怕声音在脑中震荡着。曾经长夜中哮喘发作的记忆跟他的意志作对,越是不想记起,越是记忆清晰——妈妈,“那个”来了呀! 年幼时他并不能理解哮喘意味着什么。但是,每当他发作时,母亲脸上流露出的不舍和不安,就算他年幼无知,也明白那是讨厌的、不祥的、恐怖的东西。妈,“那个”来了呀! 他无法将视线从漆黑的窗户上移开。 什么东西——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黑暗之中有什么正蠢蠢欲动。他看到了!在那里,在那窗框外出现了一只纤细苍白的手,露出了绣着三道白线的制服袖口。修长的手指四处摸索着,触到窗棂后,便一把抓住开始摇晃,玻璃被震得响个不停。摇着摇着,那只手仿佛获得了自信,更加使劲地碰撞起玻璃来。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住手!” 他嘶哑地叫着。 响声愈来愈大。 “给我住手!” 黄金周结束了,日子也跨入了五月。 虽然只相隔了两三天,大家却都惊奇地发现不一样了,初夏已经代替春季,将校园染得新绿一片了。 “啊,假期太短暂了,人反而变得慵懒了。” 容子抱怨着把书包扔到课桌上。 “早!” 津村沙世子进来了。 哎,轻松愉快的她看起来更美了呀! 雅子看得入了迷。在如此明媚的清晨看到她,让人不禁觉得前几天在“碧阳卡”谈论的各种谣传果然只是陈腐不堪的鬼故事而已。 “喂,沙世子,放假前一天的傍晚,你和加藤在国道那里干嘛呢?” 沙世子似乎很诧异容子的询问。 “和加藤?不会吧?我那天很早就回家了呀,再说我家也不在国道那个方向呀?” “这样啊,那大概是我看走眼了。” 雅子听着容子的自言自语,下意识地看了看加藤的座位。奇怪,平时他总是很早就到,今天怎么还没来? 到了早上的班会时间,加藤还是没有出现,黑川也是晚了好一会,才慌里慌张地赶来。 “迟到了,对不起。有个事先给大家说一下,加藤同学在假期里突发心脏病,现在已经住院了。据说他小时候患过哮喘,这次复发情况很严重,导致心脏无法负荷。现在医院要求他绝对静养,连探访都不允许,也许要在医院待上一段时间。我们就等他病情稳定了再去探望吧。啊,这么一来,他就要休学一段时间了。关根,加藤没担任什么班级职务吧?” “是的。” “那就免去交接的事情了。我说,大家运动越来越少,体质也不行了,现在一下子拼命学习,可别弄坏了身体啊!——呵,对不起呀,月冈老师。” 第一节数学课的月冈老师已经等在了教室外面,黑川和他点头招呼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教室。 这下今年的小夜子消失了。 接下来的《小夜子》还会上演吗?难道今年的游戏就这样结束了?才五月份而已,这样的结局太仓促、潦草了啊。 秋看着加藤空空的座位,觉得有些遗憾。 只不过是少了一位没有存在感的同学,大家马上就适应了没有加藤的课堂。 真是冷漠呀!那么另外一个sayoko呢? 秋偷眼瞧了下津村沙世子。一如既往的光彩照人、魅力四射,完全地融入其中,已然成为全班的中心人物。不仅是本校大人气,就连外校的学生也对她钦慕有嘉。为了一睹她芳容,每天上学途经的男校临街窗户后总是人头攒动。 拥有出类拔萃的美貌就等于拥有权力,就算她什么也不做,人们还是会围聚在她的身边。为什么人会被优秀、美好的东西吸引呢?难道人们热衷于争夺这种美丽,就是为了繁衍更加美丽的后代吗? 秋漫无边际地扯开思绪。 万一,她真是拿着那把钥匙,那天真是和加藤在一起的话,这一切又要怎么解释? 这个想法冷飕飕地掠过脑海,令他不寒而栗,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即使什么都不想,时间仍然一分一秒地不停流逝。 第一次的升学辅导会、运动会、期中考试。 不管是繁重枯燥的学习任务还是快乐热闹的课余活动,学校总有本事一视同仁地消化它们。学生们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或被动或主动地参与、完成这些安排的过程中,他们的未来和人生也已经初现端倪,并逐步形成不同的世界观、人生观。 终于,让人头疼的期中考试也结束了,日子正悄然步入黄梅季节。那天,正在第二节课后休息,秋突然被黑川叫了出去。 跟着来到办公室后,那里正等候着一位瘦弱矮小的妇女。 “这位是加藤君的母亲,找你有些事。” “找我?” 秋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自己和加藤并不熟悉,也没有任何矛盾会有什么交集呢? “加藤现在怎么样?” “谢谢你们的关心,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最近也可以探访了。” “是吗,那太好了。” “没有生命危险”,这种话只在电视剧里听过,现在亲耳听认识的人这样说,感觉相当怪异。这完全脱离了他对日常生活的认知范围,生老病死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所以一听说同龄的加藤正处于生死关口,简直难以置信,无法坦然体会。 “我还没有和他说上话,不过医生告诉我件蹊跷事,说我儿子反复叨念着胡话,并指名要转告给关根同学。” “给我吗?” 秋越来越迷惑了。 “对的。” 加藤的母亲好像也很困惑。 “说要交给你这个。” 说完,她从小巧的化妆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在他制服口袋里找到的。” 秋接过这个不大的茶色信封,那个重量、那个形状…一 “啪”——像是谁重重地一掌拍在自己的后背。 是那把钥匙! 身体顿时轻颤起来,想起春天那会儿,在自修教室加藤突兀地盯向自己这边的表情。那个时候,我和由纪夫在干吗?——对了,在谈论今年的小夜子不知道是我们班的谁——加藤听到了我们那时的对话,所以就把“小夜子”这个角色交给了我。 这么一来,就不得不和津村沙世子正面交锋了。 他不由地一哆嗦。 “还有一个奇怪的事……我和医生都百思不解——” 这边秋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那边加藤的母亲又迟疑地说了一个情况。 “去看火、去看火,好像一直在反复说。” “去看火?” “是啊,开始还以为只是说梦话,可他真的是不断地重复着‘去看火’,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秋同样不知所以。 “去看火……” “是呀,‘回来了,去看火’——好像是这么说的。” “回来了,去看火……” 秋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这时,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响了,加藤的母亲便有礼地告辞了。 “喂,愣着干吗?快去上课。” 黑川拍了一下还在发呆的秋。 “啊?真讨厌,不如算我旷课吧?” “臭小子,那可是我的课!” “咦,真不巧!” 黑川捏着秋的脖子,强拉硬拽着往教室走去。 不过,回到教室的秋仍然心不在焉。 回来了,去看火—— “回来了”好理解,“看火”是什么意思?什么火?会不会是看太阳(※日本语中“太阳”和“火”的发音相同,皆为“hi”。)?真见鬼!既然拜托别人帮忙,也好歹留个浅显易懂点的口信啊。 突然,教室里一阵爆笑,把秋拉回了现实。 只见黑川正抓着一个学生的手腕。原来是沟口佑一啊。这男生是柔道队的队长,戴一副圆圆的眼镜,身材略胖,一看就是个搞笑的家伙。在他被黑川抓高的左手小拇指上,显眼地绕着一根红线。 “……老师不知道这个红线的传说吗?每个人一出生,就有一根红线将自己和命中注定的另一个人的小指连起来。” “知道是知道,不过你……” 一直憋着笑意的黑川,终于控制不住地喷笑起来。 “老师,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种法术!当这根红线断了,你就可以和命定的另一半结合。我可是很认真的,要严肃对待。” 沟口越是一本正经,大家越是哄笑不已。 “请问这是哪里盛行的法术啊?” 黑川忍得脸都快抽筋了。 “是我上小学的小妹教的。”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秋也忍俊不禁。突然,他止住了笑,脑袋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他努力想串起它们。 哪里盛行的法术?法术,法术……记忆回到了那时和由纪夫还有雅子三人在“碧阳卡”的情景,喝着红茶的雅子天真无邪地叙述说,插上红花是祈祷当年学校平安无事的法术……法术—— “小夜子”的诅咒真可怕。——由纪夫的声音。对我们来说,那可比死还要恐怖——受到诅咒而死的小夜子——消解咒愿的法术——樱花树神的名字叫“小夜子”,为了供奉那个“小夜子”——樱花树下……站在樱花树下,站在那儿发笑的津村沙世子——她的脚下有什么东西吗? 秋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课桌。 ——在那块碑的后面写上“我是今年的小夜子”的话就会成功。 我知道了!原来是看碑(※在日文中,“碑”的发音也为“hi”。)! “回来了,看碑去。” 午休铃尚未响起,关根秋就已经冲出了教室。 空气里面湿漉漉的,眼看就要下雨了。 秋一溜烟地跑过去。 略耸的小山丘把校舍和操场上下隔开,得穿过长长的石阶才能进入操场。秋跌跌撞撞地冲下了石阶,仿佛身后有怪物在追赶着。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笼罩着阴森重厚的云层,乌压压的似乎暗伏着危险,伺机而动。 操场周围前些日子尚且灿若云锦的樱花,如今完全换了绿颜,好像是知道今年的使命已经完成,只各自低眉顺眼地站立着。 秋朝着最高最大的那棵樱花树跑去。 那棵樱花树下的杂草肆意横生,一块黑色的石碑浅浅地斜没入草丛。 是的,这就是十二年前埋下的碑。 十二年前,就在这个操场能眺望到的国道上,小轿车与大卡车相撞,起火燃烧。 “那起事故导致三人丧生,其中一个正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这块碑就是为了纪念那位少女而建。 秋犹如鬼魂缠身,形似疯狂地拔着野草,拂去盖在石碑上的泥土。碑上雕刻的字很小,更有些泥土粘堵在凹陷的地方,根本看不真切。秋捡起脚边的小树枝,急切地抠挖着粘在上面的泥土。 就是它—— 秋瞪大了双眼,蹲在碑前轻声地念着上面的文字。 一九xx年?九月十六日?殁 津村沙世子?享年十七 秋打了个趔趄后直起身,只觉得冷汗淋淋,他茫然地将脸转向远方延绵的国道公路。 今天,依旧是车流如织,一辆接一辆的大卡车“嗖嗖”地在那里穿梭往来。 回来了。 秋下意识地用手压住胸前的衣兜,那里面放着加藤托付的那把钥匙。 呼吸越来越急促,涨得通红的脸上忽然落下凉意,一滴,两滴…… 漫长的梅雨季节终于到来了。 chapter 2 夏之章 夏日的鸣清亮高亢。 假使不是熟知昆虫,真不会联想到那是虫子的叫声。 三伏天的艳阳热辣辣地照射在庭园的竹林间,淡绿色的光影洒满一地。 关根秋坐在自家迥廊里,一边吃着母亲做的柠檬冰激凌,一边发着杲。 关根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司法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法官,家族中从事法律相关事业的亲戚举不胜举。 在这个纯日本式的古老建筑里,秋最喜欢这个被磨得漆黑的宽大回廊。特别是在夏天,打开落地门,倾听着风过竹林的“飒飒”声响,看着游移不定的闪烁光斑,就能打发漫长的时光,这是他从小到大最惬意的享受了。 暑假已经过了两星期,但考生的暑假却是一场预备战役,天天没完没了的讲座和模拟考,真是标准的高三生活啊。好不容易轮到今天没有安排,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不知不觉,距离那天看到那个碑文已有近两个月,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加藤送来的钥匙也一直躺在房间的书桌抽屉里面。 其实,打从暑假开始,秋和由纪夫、雅子还有沙世子四个人差不多是成天聚在一起了。 一起的时候,当然不会触及“小夜子传说”的话题,就是和由纪夫单独相处时也不再谈论。秋没有告诉由纪夫黑色纪念碑上刻着的名字,反正加藤还没回到学校,也许由纪夫认为那个游戏已经结束了。 四个人一起的愉快暑假,一边准备大学考的复习,一边秋还在胡思乱想着津村沙世子的真面目,对于是否担任“小夜子”的事还在犹豫。哥哥和姐姐都和这个“小夜子”有关联,老早他就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隐约觉得与“小夜子”很有缘分。不过真轮到他亲自上阵还是会有矛盾,比起主角他更愿意当个观察者。 也许,让它就此完结会更好。事实上,今年的“小夜子”——加藤已经不能动弹了。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真的会如愿结束吗? “喵,”叫黑兵卫的小猫绕在秋的膝盖边。 “嘿,傻猫!这么热的天可不要凑热闹呀。” 黑兵卫倒是一副无辜模样,蹭蹭地就爬上了靠秋的膝盖,心满意足地躺下了。正如秋喜欢这个套廊,黑兵卫似乎最喜欢秋盘起的膝盖。 “哎呀,热死了。” 无计可施的秋只能把快要化掉的冰激凌放进嘴里。 这时,门外传来停车声,“哐瞠”的关车门声,正门被拉开的“嘎啦嘎啦”声,母亲有些惊讶的招呼声,慢慢地在走廊里步行而来的脚步声—— “喔,秋在家呀。” 进门的是有一阵子没有见面的父亲——关根多佳雄。 秋和父亲一样,都是大个子。可是父亲的身材在他那个年纪来说算是非常少见的。此时,他正慢慢、静静地弯下巨大的身体走进房间。这个说话慢条斯理,戴着明治文豪那样的小圆镜片眼镜的父亲,虽然脾气难以捉摸,却有着很强的存在感。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打从秋出生起就基本上不着家,秋和哥哥姐姐的年龄相差很大,按父亲的年龄甚至可以被叫做祖父了。秋对这位父亲非常地尊敬。 “哎呀,爸爸难得这时间回家呀。” “正好闲着,热得慌,所以就回来了。喔,秋在吃好吃的呀,老婆,我也要这个。” 父亲在秋的旁边坐了下来,黑兵卫对着一家之主扬起了欢迎的喵叫。 “老公,今天早点吃晚饭,冰激凌就少吃点吧。” 身材矮小的母亲端着放有一杯冰激凌的托盘,“啪嗒啪嗒”地拖着小碎步进来。好吃甜食的父亲常常受到她的管制,所以只能暗地里藏些甜点羊羹什么的偷偷地吃。 眼前这只玻璃杯里的冰激凌确实少得可怜。 “真小气。” 父亲一边孩子气地表示不满,一边忙不迭地把冰激凌放到了嘴里。 看到父亲快活的表情,秋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要是告诉父亲“小夜子”的故事,他会说什么呢?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原原本本地把“小夜子”的前后经过告诉了父亲,包括津村沙世子这位神秘少女的情况。不过略去了“小夜子”被委托给自己,还有刻着名字的黑色纪念碑等等细节。 父亲缄口不语,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认真地倾听着。 “关于这个女孩您怎么认为呢?” “唔……” 父亲轻轻抬了抬眼镜片,看着秋。 “那是‘客人’呀。” “‘客人’?” “自古就流传着关于神灵乔装扮成旅客来访的故事,所以,有些乡村至今不还保留着那种过分热情地款待那些陌生人或者旅行者的风俗嘛。他们会怀疑说对方是不是恰巧正是神仙的化身呀!” “那只是民间传说,事实上她只是一位转校生嘛。” “确实只是个转校生,但从你们的眼里看不就是个陌生的外来者吗?当你们视她为‘客人’的时候,她就真正地担负起了那种身份呀。” “那‘客人’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呢?” “是啊,为什么呢?那可能是永恒的主题呀。也许是来试探你们的吧。” “试探什么呢?” “不知道。” “您这样说让我觉得很困扰啊。” 细竹的叶子“哗啦”一下纷纷上扬又坠下,一阵风刮了过去。 津村沙世子是“客人”吗?为了什么出现在这所学校呢?试探什么呢?难道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我们不过是平凡的高中生,那种“客人”有来的必要吗? 清风拂面,秋不停地思考。 “但是——” 半晌,父亲又开口道,秋转头看向他。 “要真是有像你说的那么漂亮的‘客人’,我也想见一见呀,秋,有机会把她带到家里来玩。” “啊?” 秋有些惊愕,不过,父亲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提议。 这个夏天酷热难当,日子沉闷难熬。 后期补习开始了,四个人成天地喝茶闲聊,尽说些漫无边际的无聊话,像孩提时代的记忆、年级里的八卦新闻、热衷的电视节目等等,虽是瞎扯,却一点也不觉得腻烦。就像上了发条似的滔滔不绝,芝麻大的事也能爆笑不已,你一言我一语,多说点,再多说点,就怕夏季太短来不及倾诉。大家似乎不想浪费半点分秒,整日整日地相约共处。 我们干吗这么拼命呀? 由纪夫觉得心浮气躁,但同时,对现状又甘之如饴。对于四个人渡过的这个夏天惟一感受就是“完美”。虽然也想和雅子独处,却隐约感到四人共同的时刻更为重要和特别的。而且,他明白,难得再有如此美妙的共处时光,就算日后成了大学生彼此再见,恐怕也再难追寻如此契合的一体感,大概也不可能重现今日今时四个人各得其所、各享其乐的天然满足感。 那也是四个人不约而同都拥有的心思。 夏季补习也迎来了最后一天,暑假还剩下五天。 情愿一直补习呀,至少还可以天天在一起,等到了新学期开始,就不能这样每天碰面了吧。 雅子终觉得有些落寞。 补习结束了,四个人喝着罐装咖啡朝外走去,不想分开,于是慢吞吞地走着。 “我说……”秋唐突地开始说,“这个月二十九号的晚上,你们来我家玩吧?” “哎?秋的家?” “对呀,我老爸说很想见见我的朋友。” 不但将父亲的提议当真了,竟然还定了日期,话一出口,秋也不禁苦笑。 “来吧,来吧。老爸超级固执的,你们不去他不会罢休的。由纪夫很熟了,见不见无所谓啦。主要是想看一看年轻的女孩哟。” “秋的家可大了呀,有竹林庭园,有池塘鲤鱼,还有只黑猫呢。对了,秋的老爸也很有意思。” “确实是个奇怪的老头。” 秋苦笑着附和。 “而且妈妈会准备一些简单的烧烤,拜托大家就来陪陪老人家吧。” “喂喂——” 突然,沙世子大声地叫道。 “那就趁着暑假的尾声,索性大家都带上便当,一起到海边玩上一整天,晚上直接冲到关根君的家里去。” “太棒了,去吧去吧!” 雅子也兴致高昂地表示赞同。 “便当就让我和雅子准备——雅子,唐泽的便当就拜托啦!” 说完,沙世子扫了一眼雅子。 “嗳……” 雅子做起了鬼脸。 “嚯,这小姑娘最近开始反抗了哟。” “我说,你们不如穿泳装吧?” 由纪夫开始瞎起哄。 “你是傻瓜吗?现在都到夏末了,谁还下海游泳呢。眺望着大海,优雅地吃brunch,这才时髦呢。” “光吃饭有什么意思。”由纪夫小声反驳。 “那就约十一点,在车站的北检票口见面喽。” 秋总结发言,不再跟他们哕嗦。 那一天确实像一个夏日终了的日子。 仍旧是夏日里的万里无云,天空却不再清澈透亮,而是笼罩着一层薄纱一样,有一种欢乐时光一去不返的忧愁。 没有时间合适的电车,只好乘上空荡荡的公交车前往海边。四个人并排坐在大巴的最后排座位上。 “我们这样像不像《毕业生》(※《毕业生》(the graduate),一九六七年美国上映的电影。)的最后一幕啊?” 沙世子嬉笑着。 “《毕业生》的最后一幕,可是只有两个人——我说,你戴的那是什么怪帽子啊?” “真是的,哪里怪啊!岁月不饶人呀,得防着点紫外线呀。” “哈哈。” 四个人坐在大巴口,舒适地晃前晃后。驾驶员座位前面的玻璃窗映出公路的风景,如同坐在电影院最后的位子上看电影一样。 “到海边的路真是舒坦呀。” 雅子抱着篮球喃喃自语。 “是啊。” 由纪夫附和道。 “有时走在大街上就会猜想:这条路会不会通往大海呢?路过‘碧阳卡’的时候也总觉得,这条路的尽头一定是大海呀!” “我也是呢,那里真的给人海的联想。” “真奇怪呀!” 暑假最后一个星期六,海边比想像的要安静,特别是他们现在来到的岩石礁防波堤上,基本上就看不到人影。 “沙滩那儿好像有自动售货机,我去买饮料。” “我也去,我也去。” 雅子跟着由纪夫一块儿站了起来。 “我要乌龙茶。” 沙世子一边铺着野餐垫一边举手示意。 “我要啤酒。” 秋也举起了手。 “秋,你拿着那一个角。” “没问题。” 两个人拎着垫布的两角,想平整地铺在防波堤上,可是风来风往,总也弄不好。 “看我的——” 穿着青紫双拼方格连衣裙的沙世子脱下了凉鞋,一脚踏在垫布上想压住中间。 “哇,姑娘家那么粗鲁啊。” “别一直盯着我的脚看,快拿块石头放到我踩着的地方。” “嘿嘿,难得春光偶露嘛。” “别贫嘴,那个角也要放。” 好不容易把垫布搞定,两个人开始准备“盛宴”了。 “哇……好丰富呀,津村的妈妈真是辛苦了。” “喂,喂!你可真不招人喜欢,这可是我大清早起床做的!” “啊,我讨厌泡菜。” “那就别吃。” “到底是谁说话不招人喜欢啊?” “我是实话实说而已。像我这样心直口快,其实挺可爱的吧。谁像你啊,老是一声不吭冷眼旁观的。那才没意思!” 秋一愣。 “糟糕——没想到被我看穿了吧?我可是有通天眼,会读心术,了不得的sayoko哟。” “哈,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那样做有意思嘛,那么专心地观察着班上的同学?” 一脸尴尬的秋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又不想在沙世子清澄坦爽的注视下认输,只好勉强地辩解。 “我也不知道呀,也许是喜欢摄影吧。我喜欢拍人群聚集的场景,当人们全神贯注地干着什么,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当这时,我就觉得我是处在另外的世界,可以安心地进行拍摄。” “咦?真难理解啊!”沙世子对他的回答很意外,“也就是遗世独立啊!是有人群恐惧症吗?讨厌别人触及你的内心世界?还是害怕自己随波逐流,变得平凡庸碌呢?或者仅仅是无聊的自尊心?” “这个,好像都有一点吧。” 两人沉默了,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大海。 “大海的颜色好奇异啊!怎么这样地变化多端呢?” 沙世子一脸梦幻地看着海面。 “因为水温不同吧。” 秋很没情趣地回答,沙世子显得很失望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懂浪漫的木头。” 两个人嚼着芹菜,默默无语地眺望着大海。 “今年的夏天真的很愉快!” 沙世子仍然遥视着大海轻叹道。 “要是能平安无事结束就好了。” “嗯?” 秋看着沙世子的侧脸。 “嗨,我们在这里。” 忽然,沙世子扬起手,欢快地招呼着从远处走来的由纪夫和雅子,打断了刚想开口询问的秋,他也没功夫继续猜想沙世子话里的意思,野餐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时间在欢乐中流逝。 赶在日落之前,四个人回到了车站。 “我先打电话回家,待会儿还得帮老妈办点事。我们就六点在校门口碰面吧,从学校去我家还相对近些。” “那正好,我也要去拿县运动会的照片。” “那我们就去准备拜访的礼物好了,‘潮村’的布丁蛋糕怎么样?” “赞成,可是‘潮村’是不是远了点呀?” 由纪夫从口袋里掏出了自行车的钥匙。 “我的自行车就停在那儿,你们骑去吧。啊,你们两个人可别压坏它哟!” 呸,呸!臭男生真是过分!才不会压坏这破破烂烂的车子。沙世子和雅子气呼呼地跨上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远了。 “啊,沙世子还挺重的嘛。” “谁说的!这不是上坡么,所以才感到重哟。” 雅子呼哧呼哧地蹬着车爬上了通向学校的坡,虽然不算太陡,但因为坡道很长,载人骑车的话真是挺累的。 忽然,坡上出现一群男孩子的身影,她暗叫不妙。 ——正是那群一直纠缠着沙世子的邻校男生。 都是些素行不良的小混混,一直听闻他们欺侮女生的恶劣事件。 走夜路偏逢鬼,真是倒霉透顶在这种地方碰个正着! 雅子心“呼呼”地躁动起来——老天保佑!没看到我们,没看到我们! 坡道已经上到一半,掉头也不可能了,雅子强装平静,奋力地蹬着车想尽快越过那群少年,可是他们的反应更快。已经认出沙世子的他们,立刻分散包抄,堵在自行车前面,不让她们通过。 “唷,怎么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了!看看这篮球、草帽的,愉快的夏令营啊。不如让我们加入吧?哥哥们也想有个快乐的假期呀!” 挡在面前的像是那群人的老大,一脸轻薄无耻,装模作样地调戏。 这些混蛋是喝多了吧。 雅子看着少年们的脸,心里绝望了。 他们醉了,又仗着人多势众而气焰嚣张,现在逮到了沙世子,真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呀——雅子又气又急,脸变得通红,极其厌恶地对着这群无耻下流的小流氓。 沙世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静静地迎着那个老大恶心的注视。 “沙世子小姐总是冷若冰霜不理人,今天无论如何要给个面子啊。” “啊!有车。” 沙世子指着他们身后惊叫,少年们一愣,本能地躲避到一边。就在此时,沙世子跳下后座狠命推着雅子的身体,雅子顺势借力向前骑着。 “快骑!” 沙世子厉声催促,雅子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地蹬着自行车。 叫老师!不,找唐泽他们和警察来!怎么办,沙世子怎么办?啊啊,老天爷! “呸,那女孩我也挺喜欢的说——” 吐了口唾沫,闪在一边的少年再次围绕到沙世子边上。共有五个人。 “不过,既然沙世子小姐有此雅量,那就一个人好好地满足我们吧。” 他们嬉皮笑脸、色迷迷地瞄着沙世子穿着无袖上衣里露出的白皙手臂。 一声不吭站着的沙世子突然莞而一笑。 “——真是的,难得人家想安安静静地渡过这个夏天。” 说完,迅速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少年们被她搞得一愣一愣的。 沙世子回头冷笑道:“磨蹭什么?那里更安静不好吗?难道你们不想?快点!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少年们呆呆地猫着腰跟了过去。 沙世子在前面加快了步伐。 走过坡道和国道旁的石阶,她迅速拨开撩面的夏季野草还有已经变色的白山竹,飞快地朝更深更荒芜的河岸深处走去——没有人迹。她的步伐坚定,似乎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去的地方,目的地在哪里。 萧瑟的河岸处吹起了晚风,裸露的肌肤受到一阵寒意,夜幕就要降临了。 沙世子迅速转过身来背对着河岸。 “这一带还保留着自然风貌啊。” 沙世子的背迎着从河面吹来的风,脸上挂着微笑。 少年们完全被她弄糊涂了,相互对视,不知该如何是好。 夕阳慢慢沉没,黑夜一点点侵吞着天地万物,可是,只有沙世子的脸像是被明灯照耀,浮现出白色的光芒。她那幽潭似的瞳仁,带着深邃的魔力。这时候静静伫立的沙世子在那些少年们的眼中变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风变得强劲起来。 沙世子身后茂密的山白竹丛中,发出“沙沙”的吵闹声。 “天马上就要黑了。天黑之后,就会跑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哟!各种各样的生物,喂——没听说过吗?” 沙世子仰望着天空,唱歌似的说着。 风拍打着山白竹继续“沙沙”作响,波浪般翻滚的小竹叶子,将白色干枯的叶片内里翻上正面。那种白色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哗”——猛然一股风过,沙世子的脸顿时被拂动的秀发遮盖。 就在这个时候,“沙”——那不是风,有其他的声响是从山白竹丛中传来。 “沙沙”,“沙沙”,交替重叠,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就在身旁发出了低声的吼叫—— 飞驰而来的雅子面无血色、哭哭啼啼,秋他们听了她的叙述后,立马叫人先通知警察,然后匆忙赶往出事地。半途幸运地碰上了学校篮球队的顾问吉田,于是四个人一路狂奔。只是,这时距离雅子离开沙世子已经半小时了。 ——要是能平安无事结束就好了呀。 秋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沙世子的声音。 难道不能平安无事地结束吗,津村? 秋在心中强烈地反问。 空无一人的坡道上,沙世子的篮球滚落在一边。 “他们跑到哪儿去了?” 四个人仔细地分头搜寻起来。 站在国道的大桥上,雅子手指着远方惊叫道。 “沙世子的草帽在那里!” 没错,那顶宽沿的套在河岸边石堆上的帽子,正是沙世子的帽子。 “在岸边。” 吉田老师首当其冲,一路跑向岸边,另外三人紧随其后,跟着跑下几近崩裂的石阶。 四周在橘黄色夕阳的映衬下显得很昏暗,夏季高耸的草木疯长,阻碍了视线。于是,他们放慢了脚步,保持警戒。 强劲的风迎面扑来,吉田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血腥味。跟在后面的三人也注意到了那气味,一时间茫然失措。 突然,吉田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啊——” 踉踉跄跄的吉田,差点被自己脚边的东西吓晕,忙不迭跳到汀一旁。 参差不齐的草丛间,一只满是鲜血的手在蠕动着。 “救……”手的主人努力地要说什么。 “救命……狗……” 吉田他们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四周充斥着鲜血的味道,他们惊疑不定地朝草丛深处探去。 “别看,花宫!” 由纪夫突然挡在雅子前面。 眼前骨碌碌滚落着几个鲜血淋漓的肉团,每一个都凄惨地呻吟着,在微微地蠕动。岸边的石头被暗红色染得斑斑驳驳,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少年们像被洒水管喷洒出去一样,散落在四处。 “——沙世子呢?” 雅子蜷缩在由纪夫的背后,颤抖地询问。已经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诫自己要镇静、镇静,可嘴唇还是没用地哆嗦个不停。 由纪夫没有回答,像块石头一样僵立在那里。 雅子抓住由纪夫已被冷汗浸透的衬衫摇晃着。 “喂,沙世子呢?快告诉我!” 远处,警车拉响了警笛正驶向他们。 chapter 3 秋之章 学校狂欢节的实行委员长设乐正浩正在晨跑。 夜间早睡,日出而起,上街晨跑三十分钟左右,然后吃早饭,学习。他一贯主张人体生物钟应该与自然规律同一步调。他特别喜欢晨间,因为在这时能最敏锐地感受到季节交替的气息,能感受自己体内原始的能量。 九月马上就要结束,清晨,户外的空气已经有刺肤的微寒,季节已渐渐地向秋冬更替。 今天早上也刚好跑了三十分钟,面色红润地回来后,借着晨熙,看到一个很大的信封插在自家的信箱口。 拔出一看,上面没有邮戳,只用记号笔大大地写着“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长设乐正浩先生收”,连落款都没有。 ——终于来了!邮寄的话,来不及赶在九月之前收到,所以昨晚特地送来了。 在九月一日,也就是下半学期开学那天,他听说三年十班的教室里出现了红玫瑰之后,就和一些委员会成员一起,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双管齐下地安排了电影放映会。到目前为止,各项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临到九月就要结束,还是没有任何剧本寄来。差点就失去耐心了,好在期盼的东西终于来了。 他如获至宝,捧着信封进了家。 这剧本还得读了以后才知道是否适合在狂欢节上演,心里才能够踏实啊。 他快速地冲了个澡,顶着块毛巾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开信封,露出了打印的厚厚一叠剧本。 剧名《第六个小夜子》 果然是一针见血的标题!他有些怀疑,这标题能用吗? 随着深入的阅读,他的脸色越来越严峻。 “喂,都给我认真点,快点把集体活动项目决定下来。” 秋在讲台上大吼。 学校狂欢节期间最隆重的集体演出节目,磨蹭到现在还没决定。黑板上横七竖八地列着电影制作、模拟商店等等的主题,一看就是老套的节目,根本提不起大伙的兴趣。其实,学习任务繁重的毕业生谁都不想担此重任,避免自找麻烦。但是,由于三年级基本都淡出了课外活动组,如果不以班级的名义参加活动的话到时就无处可待了。虽然会有那种早上报到后就偷偷溜回家的老油条,可真要是在高中生涯最后一次的学校活动里无所事事的话,无疑会感到缺憾。 本身就抱有这种矛盾想法的秋,对大家的心情了如指掌,但是僵持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一无所获,让他忍不住心头起火。 “不管了,也不指望能有好提议了,只好矮中拔高,在已有的提案里面定吧。” 唉?没劲!底下唉声叹气嚷嚷起来。 “没办法,没有时间折腾了。决定了节目之后还要写报告提交给委员会,要不然就失去参与资格了!” 秋“砰、砰”地拍打着黑板。 “我有一个主意!” 一个男生兴奋地举起了手。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是沟口。他的小拇指上仍旧缠着红丝线,看来还没有找到命中注定的人。 “请听我酝酿了三年的想法——” 教室里一阵爆笑,秋无奈地抱起了脑袋。 “啊,你们再笑,我就不说了!” 沟口骄傲地把抬起的屁股又挪回到了椅子上。 “听听,认真听。” 秋抬起脑袋。沟口站起身四下环视。这家伙,很有煽动力嘛,也很会抓时机,好像等着这二十多分钟懒散后的最佳机会。 “让我们搞个‘歌声咖啡吧’吧。” “啊?” 学生们都不明所以。 “什么东东?卡拉ok咖啡店?” 秋反问道。 “不是那么回事——说来话长,那时为了庆祝我考上高中,叔叔带我去东京玩,那儿有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乐町天桥下面的啤酒餐厅(什么叔叔呀!——在教室角落里昕着的黑川骂了一句)。那是一家德式啤酒馆,店长和店员们都有一副好嗓子,和客人们一起边喝啤酒边合唱,有风琴和手风琴伴奏,桌上还放着印有歌词的菜单,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在这种热烈的气氛感染下,客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放声唱起来。有些人一开始觉得无聊,可是一旦哼哼起来倒也感觉舒服,也就跟着唱了。卡拉ok只是自我陶醉的东西,一点没有意思。学校狂欢节嘛,不就是共同参与的一体感吗?如果不能全体加入,狂欢节的本质精神就会欠缺。” 眼看着沟口越来越激动的情绪,秋忍不住双手抱在胸前冷静发问。 “那不是因为灌了酒以后,大家情绪高涨才能够唱吗?没酒喝,光天化曰,再加上邻校的高中生和附近的大嫂们,一句‘喂,咱们唱吧’,那能够唱得起来吗?大家只会觉得尴尬吧。” “才不会咧!关键要看营造气氛和捧场的技巧,你看——让我们去森林吧,姑娘。” 沟口突然自顾自地唱起来。体格强壮的他,拥有一副非常漂亮的男高音嗓子。 “好,大家一起唱!” 他很有技巧地带动,配上他那丰富的肢体语言,一边的女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了起来。 “就是这种感觉!好!男同学们也一起吧!” 大家都纷纷合了上来,于是变成了有趣的大合唱——啷啦啦啦、啷啦啦啦——秋环顾教室里面继续大合唱的同学们,自言自语道。 “这个班级,真的被诅咒了。” “‘歌声咖啡吧·沟口’是啥?” 看着秋拿来的申请表,实行委员会长设乐忍俊不禁。 “我怎么知道,问沟口去。” 狂欢节实行委员会的房间在活动中心一角。狭窄的房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前来交报名表的学生。 “沟口?啊,就是那个圆滚滚的家伙呀。‘歌声咖啡吧·沟口’呀。” 设乐又读了一遍那标题,笑嘻嘻地。 “倒是很有创意嘛,我会去看的。” “哎?真的吗?” “——哎,秋。” 设乐突然压低嗓子,拽住秋的手腕。 “来了,小夜子。” “哎!” 秋死死地盯住设乐的脸。少年的鹅蛋脸乍一看给人以纤细的印象,但他实在是一个坚韧的男生。设乐的哥哥也曾经担任过狂欢节的实行委员长,对“小夜子”了解得比较多。 “什么时候?” “前天,大概是怕邮寄耽误时间,就在半夜直接把剧本塞进了我家信箱。” “前天……” 前天晚上,秋在津村沙世子的家作客,吃了晚餐,再回家时已经快十点了,难道说在那之后… “那剧本怎么样?” 秋寻问道,但设乐摆了个“o”型手势。 “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泄露那个内容。总之,今年的很精彩,你就拭目以待吧。” 设乐自信满满的表情,反倒让秋惴惴不安起来。离开活动中心,那种不安的心情仍持续着。 那天—— 如果可以,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那时的残酷画面,可是那实在很难抹去。 看到浑身是血,痛苦地满地蠕动的少年们,警察一时间也没了头绪。少年们已经恐惧地说不出话了,好不容易从其中一个伤势稍轻的男孩口中得知,是几条巨大的野狗突然从草丛中跳了出来,扑到他们身上,他们被野狗的突袭弄得神经错乱,大家都负了重伤,特别是那个老大,一只手几乎被咬断了,最后不用截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个时候,秋他们拖绝望、疲惫的心在寻找着沙世子。在暴虐血腥的现场找不到她的身影,过了好半天,才在河岸旁陡峭的悬崖下发现了昏迷的沙世子。后来据她说,自己被逼到了河岸后,没有注意到背后被茂盛密实的山白竹掩盖着的悬崖,一脚踩空便滑落下去。在跌落时头被什么东西击打失去了知觉,对野狗袭击少年们的事情一点都不清楚。也算是因祸得福,虽然身上有多处擦伤,但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碍,真是躲过了一劫。 比起沙世子的镇静勇敢,雅子可是扑到沙世子的身上大哭了起来。听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哭声,秋和由纪夫才仿佛从噩梦中清醒,肩膀上的力气陡然松脱了下来。 第二天的报纸登载了高中生被野狗袭击撕咬的事件,不过隐去了沙世子。 之后,卫生站的工作人员曾到那一带追剿野狗,但踪迹全无,只是在距离发现受伤少年们约数百米的前方,找到一条被少年用刀刺死的野狗(秋等人那时才知道那伙人竟然带着凶器,不禁后怕)。 八月三十日,星期天,秋和父亲一起来到沙世子家赔礼。 沙世子的家地处黄金地段,在一幢高级公寓的三楼。 秋对于赔礼不感兴趣,倒是对津村沙世子的家庭成员充满好奇。 摁下门铃,屋里传来精力充沛的回应。 “我叫关根。” 父亲弯下他高大的身躯(真搞不懂父亲干吗要穿和服来),彬彬有礼地对着门上对讲器介绍。 “哎呀——” 好像是沙世子的声音。 打开门,沙世子穿着蓝色的薄毛衣,下面一条黑格百褶裙,活泼地迎了出来,手腕上缠着绷带,看来楚楚可怜。 “你好!” 秋微微地行了礼,父亲把帽子取下点了点头。 “您就是秋的父亲?” “初次见面,我是秋的爸爸,这次因为他的疏忽……” 沙世子仿佛看见传奇人物一样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秋的父亲。 也难怪,突然一个一身和服,带着帽子的巨汉出现在面前,不怀疑时空错乱才怪呢。秋斜眼瞥了一下父亲。 “哎呀,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先请进屋吧——妈妈,同班的关根来了,还特地带来了他的父亲。” 沙世子对着屋子里嚷道。 “哎?” 屋里传来了惊讶声,两个人拖着脚赶了出来。这,是沙世子的父母吗? 秋心中犯疑。 ——怎么回事呀,不会那么普通吧? 一脸不敢相信的秋甚至忘记了问候。 两个人都挺年轻的,沙世子是独生女,算起来应该刚过四十吧。 她的父亲不胖不瘦,中等个子,稍稍有点中年发福,带着眼镜显得温厚而平凡,五官端正,但算不上美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特立独行的人。 母亲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是可爱更恰当,苗条的身段小巧玲珑,和沙世子站在一起说是姐妹花都不为过,身上还保有天真无邪的少女样。 滓村沙世子会是这两个人的结晶? 秋下意识地看向沙世子。和双亲站在一起的她,沉着冷静的神情和美丽的容貌,特别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强烈生命力,远远超过了两位家长。 ——哎呀,就是在津村家,她也该是个中流砥柱呀。 秋那么推测着。 另一边,沙世子的双亲完全被秋的父亲那无与伦比的气势所压倒,对他的道歉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一来,真不知道是哪一方在道歉。 “这次让您家的宝贝千金受到了很大的不幸,实在是对不起,虽说赔礼也于事无补,但起因是我提议让您千金到弊宅来玩,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实在是对不起。” 秋的父亲深深地低下了头。 秋也一起低下头。 “您说到哪里去了。” 沙世子的父亲慌忙回礼。 “哪儿的事,女儿有多倔强冒失我们完全清楚,这是我们娇宠放纵的结果,真是不好意思。嗨,这次的事情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教训。比起对她的担心,我们更为那么多人为她操心而感到惶恐不安,应该是我们来赔礼才是呢。” 他的声音温和并带着诚意,低着脑袋的秋和父亲像是被赦免了,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您这么一说,我也略微宽了点心。” 秋的父亲如释重负。 接下来,大家坐在干净整洁的客厅里面吃着秋他们带来的蛋糕(什么嘛,父亲就是按着自己的喜好选的这蛋糕),气氛融洽,谈笑风生。 秋的触角都集中到大人们谈论沙世子一家为何来到此地的相关话题上,最后确定只是由于她父亲的工作调动,不禁大失所望。 秋的父亲与众不同的样貌,初见时让人感觉难以相处,一旦面对面聊开后,他就是有本事让人松弛下来,是个绝佳的聊天伙伴。沙世子的双亲也不例外,谈话刚进行了五分钟,就已经像是对自己的亲人那样,开始说心里话了,工作不顺心、搬家后的烦恼等等,两个人相互争着诉说个不停,甚至有让人感觉那种事情是否应该说的疑惑。 两个孩子在一边看着,沙世子还“嘿”地发出赞叹声。 “什么?”秋问道。 沙世子耳语道:“我爸妈可是很认生的,搬到这里后,还是第一次那样畅快地和人交谈呀。” “不过,你和你爸妈一点都不像,津村,你到底像谁呀?” “别人也这么说哟。” 秋目光落到沙世子手腕的绷带上。 “说真的,是我太大意了,竟然让女孩子受伤。现在伤怎么样了?头呢?已经都检查过了吗?” “嗯,完全没事了。都只是些擦伤,头上也只是肿了个大包——刚才看到你带着那样奇妙的表情进来,我差点笑出来。你的习惯吧,眼睛里面因好奇心而散发着炯炯光芒呢。不过,你老爸真是很有魅力哟,不愧是秋的父亲。”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啊?要知道,做那个人的孩子也是相当辛苦的。” “啊哈哈,我想像得出来。” 一阵闲聊之后,两个人听到秋的父亲说,今后还请不计前嫌,多多关照之类的问候话。五个人起身朝门口走去,沙世子的父母已经把秋的父亲看做至交好友,完全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来。 秋看着还在道别的父亲想,对初来乍到且无亲无故的一家三口而言,这样豪爽又通晓世故的当地人,也许是值得依赖的呀。 “话说回来,这么漂亮的姑娘没被咬伤,真是太幸运了。平时只看到驯养的狗,容易掉以轻心,其实动物身上仍是隐藏未知的野性呀。” 正向外走的时候,秋的父亲看着沙世子感慨道。 “没有关系,我是‘哈麦伦的吹笛者’,就算当时我在那里,我想应该也会平安无事的。” “啊?” 秋的父亲惊讶地看着沙世子。 “说出来可能难以置信——”一旁沙世子的父亲苦笑着补充 “这个孩子很有动物缘,小时候,在家附近散步,小狗小猫还有小鸟都会聚到她跟前。要是去动物园就更加了不得,只要这个孩子往笼子跟前一站,所有动物都会靠过来,还很亲热,我们都百思不解呢。” “好神奇……” 秋和父亲异口同声地发出赞叹。 “那下次请务必让我看看你家池子里的鲤鱼哟。” 沙世子嫣然一笑,挥挥手,关上了门。 “——那就是‘客人’吗?” 回家的路上,父亲唐突地问道。 “对,是不是很厉害?” “好像秋君的担子很重呀。” 父亲夹杂着叹息小声地说。 九月一日那天,沙世子到医院去做了彻底的头部检查,以感冒为由没去学校参加开学典礼。 而秋几乎忘了那件事——不,是故意忘了那件事。 今年,应该不会再有吧?他的心里那么想着,那把钥匙依旧放在自家桌子的抽屉里面。 但是当他来到了学校,却再一次看到自己班级的讲台上摆放着插着红玫瑰的那个花瓶。 既然不是沙世子,那到底是谁呢? 秋看着空空的沙世子的课桌,又转眼看看铁定会留级的加藤的空空课桌。看样子游戏仍在继续——有人要继续。这样的话,也只能袖手旁观了。至少,“游戏继续”这个信号对学校来说是好兆头——秋那样推理着。 九月中旬,秋的父亲再次邀请了沙世子、雅子和由纪夫三人到家里做客,这一次是热情款待。接着,沙世子作为答谢,就在前天把秋叫到自己家里。沙世子的父母双亲也许是因为家里没有男孩,所以非常喜欢秋。 “——还是有个男孩好呀,踏实的感觉可完全不一样。有这样出息的儿子,做母亲的也一定也会感到很骄傲吧。” 沙世子的母亲露出天真羡慕的表情。 “关根啊,要是你中意的话,讨我们家沙世子做老婆怎么样?虽然这丫头脾气有点倔,会让你有些吃不消,可是她身体很健康,将来就是随你到海外工作也能挺得住哟。” 沙世子的父亲也带着一脸的认真。 “那太好了,要是那样的话,就能和关根的父亲成为亲戚了。” “拜托,两位请正经一点好吗?” 两个人不予理会沙世子不高兴的严厉声音,继续兴奋地讨论着女儿的婚事。这对年轻的父母在大学是同一个班,毕业后马上就结了婚,第二年便生下沙世子,现在看来,完全是透着孩子气的家长。 “别管这吃饱饭没事干的两人,不如去我的房间吧。” “这行吗?女孩子的闺房……” 沙世子不由分说地拖着秋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间丝毫没有少女情趣的屋子,只有书架、大书桌和音响电器,跟一般男生的房间没两样。 “你的房间好乱呀,一点也没女人味,我的梦破碎了。” 床上堆满了书和cd。 “明明就是乱中有序嘛。” 沙世子撅着嘴反驳。 “咦,这是你以前学校的教科书?让我看看。” “给,已经很脏了。” “这是什么?都是全部看过的记号吗?” “嗯,到二年级为止已经全部听了一遍。” “哎呀呀,不愧是n高。这样说来,现在的课对你来说岂不是很枯燥?” “也不算,以前的老师上得很没有意思,没办法让学生生出继续钻研的念头,挺没意思的。还是这个学校里的老师棒,不仅有个性,上的课也风趣动人。” “说得没错,在日本,对学历的重视大大超过了对学问的追求呀!” “能够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也是你秋君的过人之处呀。因为你自己有自信才会这么说哟。” “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像这样的斗嘴让秋感受到津村沙世子直来直往的性格和敏锐快速的反应,聪慧的性格也有张有弛,有时觉得不像是和一个女生在说话。 秋对沙世子是普通家庭里的普通女孩感到惊讶。虽然并没有妄想她会住在神秘莫测的城外旧屋,或是有高不可攀的双亲,但是当展现在他面前确实是普普通通,甚至连私密的闺阁也极其一般时,心情变得沮丧也是事实。 确实有津村沙世子这个人存在,她和自己一样作为普通的人,也经历了十八年的风雨——这么说来,那块石碑上的名字只是纯属巧合?加藤费尽心思转达给秋的信息,只是他的想入非非吗? 绞尽脑汁也没个结论。 ——呵,你就拭目以待吧。 设乐那充满自信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还真是,现在也只有等着看的份了。 秋放弃了思考。 由纪夫有点郁闷。 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也结束了,可是成绩依旧不理想。他和雅子都把目标对准了本地的国立大学,可是他的学年平均分数不理想,当然,升学指导老师黑川的评价也是毫不留情的。雅子的成绩虽然不冒失,不过够用功,孜孜不倦地学习应该能够保持一定的水准,好像已经确保合格了。 由纪夫对学习从不认真,高中三年从来都是临考前才突击复习,熬夜硬抗才能过关。如今开始高考复习,周围的同学变本加厉地拼命学习,本来就基础差的他玩着命地死记硬背,可是提高学习成绩比他预计的要困难。更何况,他已和雅子有个约定,就是“进同一所大学”。压力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啊! “啊啊,秋,把你的脑细胞分给我一点好吗?” 午休时,意志消沉的由纪夫忽然抱着脑袋哇哇叫嚷。之前做的习题,校对了答案之后竟然全错,因此发起脾气来。 “好啊——” 在旁边做课外英语作文的秋,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一会之后,他又迅速地把脑袋凑近耷拉在课桌上的由纪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你这家伙呀,知道五班的饭岛向花宫表白了吗?” “什么?” 由纪夫跳了起来。 “‘我一直喜欢你,上大学后请和我交往吧。’” “那花宫呢?” “拒绝了。” 由纪夫摸了摸胸口才坐了下来。 “好像饭岛知道花宫喜欢你,表示挺恨你的。” 秋又把视线转到英语字典上。 “花宫不是说了想和你进同一所大学吗?你这家伙有空发牢骚的话,还不如多解一道题呢,你的长处就在于动物一样的爆发力和集中力呀。” 很奇怪,这种嘲弄的话从秋的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觉得反感。 “要是花宫合格而我落榜的话,那结果会怎样呀?” “首先,花宫一定会说‘由纪夫君可不要泄气哟,为了明年再努力呀’。然后,花宫进入缤纷多彩的大学校园,最后被大她两岁的帅哥学长抢走。” “啊!我绝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由纪夫又开始死啃起习题集来。 这一次好像并不觉得勉强,而是认认真真地在做。 可是没有一会,由纪夫又开口说道。 “可是……” “‘可是’什么呀?” “我觉得你和津村也很配唉。” “是吗?” “我感觉津村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和你属于同一国的。” “那可不行。” “为什么?” “爸妈要是太优秀了,物极必反,生出的孩子会变成傻瓜的。” “不会,不会,肯定聪明伶俐的。” 生活中每天都上演着悲欢离合,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着,校园一天天地被染上秋天的颜色。 大家既像是小心翼翼,又似乎满怀期待,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歌声咖啡吧·沟口”很快就在校园中出名了,放学后,大家排练的时候,别班的学生络绎不绝地来探头探脑。 反正灵感也来自那家德国酒馆,不如就模仿彻底。女孩们开始动手制作巴伐利亚民族的衣裳、窗帘、桌布等等的,附带歌词的菜单也印好了,并开始置办厨房用具。 其实早在两周前,沟口指挥那新奇古怪的歌唱练习就开始了。他甚至把那些看热闹的别班学生也一起拖进来唱。 “《到森林里去吧》这首歌已经烙在我脑子里了,翻来覆去地响起。” 由纪夫差不多要哭了。 “没事没事,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 秋无力地支慰着他。实际上,这三天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嗡嗡回荡的《o vreneli》(※《o verneli》,瑞士民歌,在日本很流行。)。 不过,有件事他有些在意—— “——今年的保密工作很成功呀,一点都不知道那演出在什么地方排练呢。” 秋在递交登在狂欢节宣传册上的定稿时,对设乐表示佩服。 一般来说,再怎么保密,到了这个阶段,主要角色、主要演员,总是会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设乐笑而不语。 “今年可是特别企划。” “非常胸有成竹呀。” “马上就能真相大白了。” 秋已经不再担心费神了,反正马上就会揭晓了,不是吗?当面纱被撩开,见到了真面目,一切也将会结束了。现在唯有等待而已。 一星期前的一天。雅子带着惺忪睡眼地走进校园。 昨晚学习结束后,本来打算缝制一会儿狂欢节的服装当作调节,可一开始就入迷地停不住手,等发现时,时钟也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雅子,你干嘛摇摇晃晃地走呀?” 雅子的肩膀被人从后面“啪”地拍打后,打了个趔趄。 “哎呀呀呀,这可是重伤,太用力了吧。” 为什么早上的沙世子总是这么精力充沛呀!对早晨不太适应的雅子,觉得沙世子真是头小怪物。 “哎,难道我眼睛出问题了?那是啥东西?” 沙世子指着校门的上方。 那里吊着一个红色的东西。 学校入口处那棵巨大樱花古树的枝丫上,吊着一个红色灯芯绒布做的晴天娃娃。 过往的同学都看着上面,异口同声地嘟囔:那是什么? “是学校狂欢节的晴天祈祷吗?” 沙世子歪着脑袋思考。 雅子一个激灵,全醒了。 啊啊,那些事都不是梦——插着红花的花瓶,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教室——那事还没完结呢!从春天开学典礼以来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一在脑海里浮现。 看来,这娃娃已经决定今年有演出了,那结果会是什么呢——雅子目不转瞬地盯着那只拙笨的晴天娃娃。 “红色的晴天娃娃挂出现啦,是从你哥那次之后九年来的头一回呀。” “嗯。” 面对放下书包就兴冲冲跑来报告的由纪夫,秋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究竟是谁写的剧本呢? 第六个“小夜子”是加藤,那么这剧本就不是由今年的小夜子所写。这算是“吉”是“凶”呢?秋觉得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并心生寒意。 这时,校园广播开始了。 “一一各位同学,这里是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在向你们通知,今天临时通过广播进行统一的课外活动宣传,请各位认真听。同学们,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并认真听以下说明。” 好奇怪的广播呀,由纪夫枕着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语,是要让我们做什么? “咣”的一声,是手触到麦克风的声音。 “早上好!我是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长设乐,今年的狂欢节下个星期就开始了,这些天为了准备节日大家都搞得很晚,辛苦各位了!已经能够看到曙光了,不过请注意安全,请带着热情闯过去。 和往年一样,学校狂欢节的第一天仅限于在校生举行活动,今年将上演由我校学生自己创作的舞台剧。不过并不是由我们实行委员或者戏剧组的成员来上演。” 说到这里,设乐停顿了下,教室里面问号不断。 那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呀? 秋一边看着黑板上方的喇叭,莫名感到一阵紧张。 “——就是说,今年的这个舞台剧要全校学生共同参加。每年的狂欢节,特别是这几年,总有部分学生对这样的活动生厌,缺席或中途早退时有发生。但是,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请这些人参加。如果不这样的话,今年的这个舞台剧将无法进行,具体说明将在当天发表。总之,今年舞台剧的成功与否,和全校每一个学生息息相关。一旦大家轻视它,不全心投入的话,这个舞台剧将无法挽救。因为是全新的设定,整出戏由头至尾几乎都是即兴发挥,所以,我们实行委员也非常紧张。再一次重复,今年的活动的的确确是需要全体成员的参加才能够完成。因此,真心恳请大家从现在起,以认真的态度帮助协同完成戏的上演,直到活动结束。我的话完了。接下来,由副委员长宣读有关活动期间别的注意事项……” 教室里面已是一片哗然。 “什么意思呀?” “我们也要参加演出吗?” “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 “这不成威胁了吗?” 大家都觉得新鲜还有不公平,众口纷纭说明学生们已经被这个安排勾起了兴趣。设乐果然有一套,秋这么想。 原来如此,原来是要让全体学生参加,怪不得没有以往排戏时的动静呀——话又说回来,这到底要干什么呀? 看来设乐广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学生们对狂欢节的关心和密切注视的程度前所未有地浓厚。全校学生有种强烈的意识,狂欢节近在咫尺了。对,在狂欢节期间允许做与平时不同的事情,会发生和平时不同的事情,那样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大家都知道那件事,大家都在想着那件事,大家都意识到一直以来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一些事情就要发生了。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将这件事说破。忌讳的力量真是强大,成百上千的莘莘学子,照理说应该远离迷信,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一直守护着不说出那事呢?仿佛人们一踏进这个领域,就拥有了某种力量,能够从中感受到某种奇妙的压力。也许在日常生活中完全忘却了,可一回到学校就会马上感受到那事。为什么会这么奇异呢?更不能理解的是,那件事为何会在今年被公开化呢? 秋紧张地关注着校园内漩涡似的躁动不安,欢闹但又夹杂着胆怯。 一时间,校园内充满了极其紧张的气氛。 随着日子的临近,学生们最初模糊不清的企划,还有马虎粗略的预算都暴露了出来,糟糕的现实摧毁了原本空中花园似的侥幸预想,设想很简单的工作,实际上却难以对付,疲于应付的学生们变得脸色苍白,情绪急躁,还时不时地吵架斗嘴。 不过,“歌声咖啡吧·沟口”在慢慢地显露出它的全貌。 从附近小学借了风琴和手风琴,以红色为基调的店内布饰也备齐了,男女服务生的工作服也陆续地缝制完成,店长沟口的服装也终于完成了。女孩们为了量尺寸费了不少功夫,最后决定,男生的上身是敞领长袖衬衫配红色蝴蝶结领带,女生则是花格子的无扣短上衣,下身都是黑色长裤。其他班的看后都赞不绝口。 “嗯,真合适啊!” “不可思议呀,沟口大概是德国人吧。” 更厉害的是,有个学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假胡子,沟口粘上后,简直就和德国餐厅店长一模一样了。 在正式开始的前一天,沟口店长还对员工们进行了最后的“职业培训”。 学校狂欢节的前一天,校园内到处是忙碌地四下奔走的学生,片刻不停地指挥声,还有榔头“咣咣”敲打的声音,一派热闹、兴奋、煞有其事的蓬勃气象。 “一天之内就完全变成了狂欢节了,真是了不起呀。” 由纪夫和秋并排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看着教学楼窗户上贴出的标语,发出这样的感叹。 “不过三天以后就是一堆垃圾了,学校这种个地方,真是完全为了无聊事释放出能量,浪费精力啊。” 秋盘着腿,把玩着心爱的照相机。 由纪夫不等他回应,继续发表不满。 “——要说无聊,没有比为那个‘小夜子’花费精力更可笑的了!真是不敢想像,竟然还能持续十五年。” “是啊,不过十五年的‘小夜子’有趣在于,它总是让没见过或者没做过的不知底细的人来参与。” “怎么说?” “比方说,今年是我们轮到‘小夜子之年’了,而下一次就是现在初中三年级的那群家伙,都是不可能看过今年这个活动的学生。这就是‘小夜子’独特的地方。并不是看了今年‘小夜子’之后依样画萌的全本模仿。他们能参考的就只是一册在实行委员会那里传下来的活动手册,和给小夜子的信而已。所以,没办法照单全收,即使打算重复同样的《小夜子》,每次也会是全然不同的——每一次都是一种摸索,凭借传说和想像完成,完全是个奇怪的活动——既像要抵抗上行下效的校园作风,又像是一出翻演的搞笑剧——在总是挑战未知事情的行为中,就算再重演第一部《小夜子》,也与当初的意义完全不同哟。” “说来说去,还是不明白《小夜子》这个活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那可是永恒的主题吧。” 秋发现自己说了和父亲同样的话。 “客人”——说不定,这个不合常理的“小夜子”本身就是“客人”。倘若这样,我们,包括津村沙世子,到底谁试探了谁呢?这个问题会有答案吗? “说得也是呀——从各个版本不同的传闻中可以感受到,这个荒唐的活动持续了如此之久,里面果真是蕴含着某种顽强的意志。中途不是出现过消失的危机吗?不干的,死人的,还有‘递交角色的sayoko’没有递送剧本呀,转交钥匙的时候不知给了谁,等等,但它不还在继续上演吗?当发生意外的时候,执拗地,执拗地,仿佛有谁在暗中使力,在不断修补着错误似的。” “对你来说,这可是少见的富有逻辑的说明呀。” “哎呀,是直觉啦。——到底是谁的意志呢?” 两个人望着搬运照明器材的实行委员们,陷入了沉默。 秋决定不说了,关于“那个答案也许在明天就能够揭晓”的结论。 “今年还拍照吗?” 由纪夫突然问。拍照是秋的兴趣。学校狂欢节期间,抓拍同学们生动的形象,第二天就会在摄影组展示出来,节日结束后,抢拍的照片会送给被拍的人,这是他从一年级就保持的习惯。 “嗯,今年打算重点追踪一个人。” “哈,真是少见。” “已经厌倦了普通对象的平均主义,今年要大拍特拍津村的照片,然后高价卖出!” “啊,我也要买。” 秋发现,说到“重点追踪一个人”时,脑子里还残留着八月在海边和津村沙世子对话。那时的沙世子一针见血地刺破了自己的冷静,尽管用“不管什么都是一点点”搪塞了过去,实际上什么并不是“都是一点点”。明明就是害怕别人踏入自己的内心,也害怕踏入别人的内心——自己和很多人是不一样的,秋知道,只要稍微挖掘一下自己的内心,那样的感情会像塌方的山石一杆滚落而来。他最担心通过自己拍的照片,让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傲慢、薄情、胆小。 ——但是,今年的狂欢节结尾时,要拍津村、花宫和由纪夫的照片。 秋决定,要从正面,用特写来记录那些家伙。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完全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硬要说出点不同的话,也许是较平常稍稍有点暖和。 这天早晨,秋早早地就拿起相机,上学途中、校门口、教学楼前、教室门口……一个地方也不放过,尽情地拍着早起上学的学生们。 来到自己班也没闲着,同班同学生动自然的日常形象都被拍下来了,等到校园广播通知大家到礼堂里集合时,已经用光了三卷胶片。 一番忙碌之后,全校学生都集中到了礼堂。 一进入礼堂,秋就被里面浓郁的紧张气氛吓了一跳,统一着装的实行委员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用毛孔都感觉得到大家的压抑。开着玩笑进来的学弟学妹们也被这种异样的气氛所震慑,没一会儿就收敛了兴奋,变得老实起来。 设乐已经站在舞台边的发言区开始指挥。 “——大家请按班级坐成一排。请根据左侧标明的班级号,先请二年级各班按顺序从前面入座,二年级的后面是三年级,之后是一年级。坐第一排的是二年级一班,坐最后面是一年级十班。再重复一遍……” 透过麦克风可以微微地感觉到,一贯沉着冷静的设乐,有着少见的紧张和兴奋。 礼堂里所有的窗户都被黑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室内灯火通明。舞台的帷幕静静地落在那里,气派的深红色鲜亮夺目。 秋环顾四周,学生们都已经集合着坐下,手拿一叠纸头的实行委员们站在一边,每个人的腰间还挂着一根链子,上面系着一支笔型电筒。在礼堂的一角,老师们面向学生并排坐下,轻松自在地闲聊着,完全是局外人的态度。 再仔细一看,发现礼堂的左右两边和后方还有二楼各处竟然都有负责照明的人在待命。 “——坐下来后,尽量不要让身边留出空隙,请一定要挨紧了坐。——接下来要进行十分钟新生教育,然后是回答大家的问题,之后再休息十分钟,这个戏在十点准时开始。” 设乐简洁明了地说明一结束,大家便开始窸窸窣窣地行动起来。 “现在每人发一张纸上面有号码,请拿到纸后确认与两边的人是否连号,最后一位请和前面的人确认。靠我最近的二年级一班的学生是1号,旁边是2号,接着是3号,排到最边上是40号的话,那他后一排的同学就该是二年级二班的41号,以此类推除去实行委员会的全体人员,因为和今天的两名缺席者,算下来,最后一位同学应该是1296号。请大家确认一下。” 实行委员们迅速地在队伍中移动起来,将写着大红粗体数字的纸对折后发给学生。 秋、由纪夫、雅子和沙世子并排而坐,四个人的号码依次是830号、831号、832号和833号。 “——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号码了吗?现在我要作重要说明了,也许大家都心中有数了吧——在小学都玩过‘接龙’游戏吗?也许有同学不清楚,现在我简略说明一下,以前小学毕业的时候,学生们为了感谢老师的辛勤教育,会在毕业典礼上挨个儿轮流朗诵一句,感激或想念的话表达心情,轮到最后一个发言的时候,全体学生要齐声说‘谢谢老师您辛苦了’。那么,作为高中生的我们现在也来参与一下这个‘接龙’游戏吧!” 礼堂里嘁嘁喳喳地议论四起。 “——我们没功夫事先排练,只有靠大家临场发挥,随机应变。现在我们发一个小道具——是工作人员用胶带粘连固定的手电麦克风,一头是笔状电筒一头是话筒——把这个麦克风像接力棒一样依次往下传递,拿到同学就用手电筒对着纸,用另一头朝向自己的话筒读纸上的句子。大家打开纸看一下,都是很短的句子。比方说,接生前一位同学的麦克风读‘我是设乐正浩’,之后马上递给下一位。假设这需要3秒钟,那么——(他取出计算器),一人3秒,这里共有学生1296名,那就总计3888秒;换算成分钟的话,就是64分钟多一点。当然,这只是大概,实际会花多少时间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差不多吧。为什么要用手电筒?啊,那正是这个戏的特别之处——演出时全场要保持黑暗——(‘啊?!’底下一片哀鸣)。注意,精彩的还在后头,请认真听!从大家现在的座位上能看到这两盏警示灯吗?看不见或是不容易看见的都请举手。” 设乐手指着一边警车上常见到的闪光警示灯。 “正如所见,这是红灯和……黄灯。” 设乐分别展示了一下两盏警示灯的颜色。 “红灯示意‘停止’——” 设乐也适当停了一下。 “——比方说,如果当学生a朗读的时候红灯亮了,下一位接到麦克风的学生b在这盏灯暗之前不能读自己的台词……” 啊?这要怎么念?底下有人不满。 “……还有黄灯,那表示快速地念,大声地念。一旦黄灯亮,读的人就要加快速度。这个要求有些难度,我们也担心没有排练会跟不上。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做到快而不乱,吐字清晰。毕竟如果念的台词都听不到,这演出也就砸了。大家不用讲究抑扬顿挫或语气表情,只要清清楚楚地把台词读出来就行。” 学生们议论纷纷。 “好了,规则就这些,不论合不合理,就算是冷场或者没高潮,也请全力配合到最后。再重申一次,这出戏精彩与否,就靠在座的各位携手努力了。一句话来概括今天的剧情,就是一个人的独白。应该是一个人念完全部台词的独角戏,现在由1296个人以接龙的形式共同完成。大家有什么问题吗?(场内鸦雀无声)没有的话,就休息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全场熄灯,实行委员会把麦克风交给1号学生,1号同学请注意,当实行委员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之后,就开始念台词。好,那么让我们为演出加油!” 设乐话音刚落,场内顿时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打开自己手中的纸读了起来,一时间,礼堂里塞满了嗡嗡声,简直是没有比这更吵闹的地方了。 雅子她们四人把台词拼在一起后发现,真的都是很短的句子,甚至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 “莫明其妙的台词,这戏也太奇怪了吧。” 由纪夫皱着眉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台词。 “我最不喜欢待在一片黑暗的地方了,瞌睡虫都快爬上来了。” 沙世子大声说道。 “我肯定会怯场的,万一搞错了黄灯红灯的意思,那就糟糕了。红灯停黄灯快,没错吧?” 雅子忐忑不安地看着远处的警示灯。 秋则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故事接龙:一群人围坐在一间屋子里面,点上一百根蜡烛,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讲鬼故事,每说完一个鬼故事,就有一根蜡烛熄灭,当最后一根蜡烛也熄灭之后,就会出来一个真正的魔鬼。我们现在,不正要开始一个不可思议的游戏吗? “滴铃铃”——一阵刺耳的铃声将大家吓得,跳。 刚才还鸡飞狗跳的哗闹戛然而止,让人疑心先前的嘈杂是否只是幻像,全场陷入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寂静。 千百个人沉默地端坐在空旷的礼堂,这情形透着怪异。雅子不觉有点胸闷,好像要喘不过气来。更多人为了抵抗这种压抑开始“咳咳”地清着喉咙。还是无人说话。最后,那些干咳声也停止了,场内再一次变得悄无声息。 酝酿片刻之后,设乐拿起话筒平静地开口。 “——我本来不准备公布这一次的剧名,对我们而言,那是一种忌讳。但是,刚才休息时我又重新考虑了一下,还是应该有个名字比较好吗。所以,现在我想说——已经到了十点,是时候为这出戏拉开序幕了。这次舞台剧的剧名就是——《第六个小夜子》。” 话音未落,灯光随即暗去,礼堂里面顿时如黑夜降临。 同学之间出现了瞬间慌乱,但也只有刹那,马上便又恢复了平静。 当眼前变得黑不可见,雅子本能地焦虑起来,但两边的人都保持着冷静,让她羞愧于自己的大惊小怪,于是静下心来调整了情绪。 “嘎叽”“嘎叽”,传来厚重的幕帘往上升的声音。 轻柔的音乐流淌而出,那是eric satie(※(1866-1925),法国作曲家、钢琴家。)著名的《gymnopédies》(※中文翻译为《裸体歌舞》。),令人怀念的旋律,不论听多少次,都深深地坠入尘封已久的记忆之中。 等待,仿佛过了很长时间,终于,黑暗中亮起了手电筒的光束,可以看到那点光迅速地朝1号同学移动。 大家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呼吸声,戏终于开场了—— “大家有没有见过这只花瓶?” 男生有力的嗓音虽然紧张,却能听得很清楚。这时候,红灯突然在黑暗中“啪”一下亮了,暂停。 舞台上,聚光灯“唰”地全亮了,光芒交集之下,插着红玫瑰的花瓶像是炫耀着自己的存在,醒目地占据着桌面。美丽的玫瑰花自由怒放的姿态仿佛带有意识的鲜活生命,散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由纪夫感到时间一下子退回到四月开学典礼的早晨,耳边仍旧能听到当时三年级二班的喧嚣声。而津村沙世子,这个引人注目的转校生也像在下一刻就会面无表情地进入教室似的。 红灯暗下去。 “这是一只很有意思的花瓶,”麦克风里传来摊开纸张的声音。 “至今为止已经有好几个人,” “把这个花瓶当做某种暗号,” “放在教室里面。” “为什么要这样做,大家知道吗?”——红灯亮。 伸手不见五指的礼堂里像是拉起了一根绷紧的丝线。 人的声音真是太有趣了,秋心里想着,高低不均、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似乎就能从中描绘出那个声音主人的样子,这种官能在黑暗中更为敏锐,你甚至可以将声音想像成动物或者石头,具有无限可能。 “这只花瓶从某种意义上说,” “就是这个学校的象征。”(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现场的气氛,声音明显放松了,渐渐形成了一定的节奏,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又成了女声,忽高忽低,时粗时细,就像念经一样缓缓地继续着。)“话说大家都已经度过了十年以上的校园生活了,”“已经上学超过十几年了,”“学校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呀!”“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吗?”“为什么要有学校呢?”“你的回答可能理所当然”“没错,是为了学习。”(念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滑稽,有人笑了起来。)“可是如果仅仅为了学习,”“也没必要非到这里不可。”“不觉得奇怪吗?”“让我们来看一看那边的教室,”“你看到什么?”“摆放得整齐划一的课桌椅,”“一整排方形的空房间。”“这些房间是做什么用的?”“是用来放置东西的容器。”“放什么东西?” 红灯,停顿时间稍微有点长。 “是的,这容器里装的是人。” 这声音干巴巴的没有活力,念到最后的“人”带着寒意,听得雅子心头一颤。“——对,就是用来装你们的。”“学校这地方就是要将你们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为了骗大家来这里”“他们制作了款式相同的制服,”“还让你们一起学习。”“这么狭小的地方要容纳四十个人,”“有时甚至五十几个。”“如果真要在这里生活的话,”“像这种四十甚至五十个人,”“共挤一间小房间的状况,”“真是叫人难以置信。”“但现实就是这样。”“大家都朝前而坐,”“在那里一坐就好几个小时,”“每个人都看着前面,”“听老师讲课。”“大家都待在一起,”“在这个地方。” 雅子恍恍惚惚地仿佛陷入梦境——这是一个不见光线的空间,我安静地坐在里面。听着声音一点一点地移动,犹如微波荡漾。这个礼堂就像是一架钢琴,有人还在弹奏着它,而我们也许就是那人手中的键盘。有个巨大的、我们看不见的人正在弹奏我们。 “四十个人同时上一堂课的话,”“四十个人就会想同样的问题吗?”“那可未必。” 这时候,台词又停了,原以为是红灯亮了,其实是麦克风向后传到了第二排。 “大家待在一块儿安静地听讲,”“但心里在想什么呢?”“今晚上吃什么?”“放学之后去哪里玩呢?”“好困啊!”“可是在这里打瞌睡容易被发现。”“肚子好痛怎么办?”“这题太难了,搞不懂。”“同桌这次考试几分?”“成绩好像比我好嘛!”“不过那人脾气不好。”“他呀,”“在班级里很有人气,”“个子又高。”“在意别人的人是傻瓜!”“那家伙真讨厌!”“在课本上乱涂乱写。”“没劲!”“还有几分钟”“那女孩到底喜欢谁?”“在意谁?”(黄灯亮了)“为什么那女孩会选择他,”“而不是我?”“为什么和那样的家伙交往?”“换作是我的话,”“反正我,”“要是我努力点的话,”不知不觉地,大家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别人是怎么看我的?”“讨人喜欢吗?”“要是有人在我背后说闲话,”“也许大家都很怕我。”“我是,”“我呀,”“我的,” 一句接一句,不同的声音急促地蹦出来,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这速度,红灯亮了。 场内再一次平静下来,就像正烧得沸滚的水壶被突然关了火,紧张的气氛急速缓解,只听到音乐继续低声流淌。 刚才是怎么回事?由纪夫有些疑惑。传递麦克风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一想到黑暗之中,大家竟能如此迅速地传接麦克风,那场面真是既好笑又诡异啊。 “这么多,”“相同年龄的孩子,”“在同一个地方,”“大家海阔天空地任思绪翱翔。”“所谓学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放书包的课桌,”“你现在双手托腮正支着你胳膊的课桌,”“你喜欢趴着打瞌睡的课桌,”“那张课桌始终放在同一个地方。”“你坐在这里有一年了。”“曾经,”“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也坐在同样的位置,”“在那里双手捧脸,”“或垂头瞌睡。” 红灯亮了。 “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做同样的事,”“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红灯亮了。 “虽然我一直在那里,”“虽然我一直注视着大家。” 红灯亮了。 “于是,”“我要找个人代替,”“传递我的心声。”“我选中了那个女孩,”“将她送到你们面前。” 红灯亮了。 这……是在说什么?! 不妙!秋感到这出戏非常不妙,似乎在慢慢地走向危险。有一些不能说的事,这家伙(他到底是谁?)打算公之于众。大家也开始注意到,这出戏正准备撬开潘多拉之盒。 设乐这个笨蛋!干嘛要准备这样荒唐的演出? 但是,列车已经开始疾驶了——谁也没办法停止它。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sayoko。” 雅子猛地挺直了脊背——什么sayoko,sayoko明明就坐在自己身边,依旧一脸从容。要是我的话,在这种时候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来,一定会哭的。 “首先,”“我准备了这个美丽的花瓶。” 聚光灯再次照在那个花瓶上。 “我很喜欢漂亮的花,”“特别是漂亮的红花。”“漂亮的花插在美丽的花瓶中,”“这与我的少女们是多么相得益彰啊!” 从后排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原来有个一年级的女生由于受不了这种异常紧张的气氛吓得哭了,接着又传来其他同学低低的劝慰声,哭声渐渐止住了,最终又被轻柔的《gymnopédies》音乐抹消了。 “第一个小夜子,”“干得非常出色。” “啊!”大家克制地发出叫声,舞台上,在那花瓶的后面,赫然出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少女。灯光聚焦在花瓶上,让人看不清站在后面那人的面容。 “她把我所想的事,”“充分地传达给了大家。”“就这样,”“站在这花瓶之后的,”“第一个小夜子,”“成了我的代言人。”——停顿。 “我,”“非常满意。”“大家因为这个,”“可能了解了我想说的事情,”“知道了我这个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但是,”“两年后,”“我又,”“开始思考。”“我觉得还有没完全说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补充。” 停顿。 雅子感到有一阵凉意爬上后背——好可怕!这戏怎么这样恐怖。是什么?那不是秋他们说的故事吗?演这样一出戏,大家的心里不觉得疹得慌吗? “第二个小夜子,”“我很喜欢。”“她远道而来,”“十分漂亮,”“和我想像中的人选非常吻合。” 聚光灯“啪”地射向二楼,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光束完全照在那人头部以下,只能知道是个女孩。 “但是,”“遗憾的是,”“她,”“没有来得及将我想说的,”“告诉给大家,”“就发生了车祸。” “嘎——砰!”二楼处逼真地响起了车辆撞击声,大家都被冷不防地吓着了,这时,打向二楼的聚光灯又突然地消失了。 ——喂,这可是玩得太过火了啊! 秋仿佛看见了那辆燃起熊熊火焰的车子就在眼前,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 无论是谁都好,快来停止这出戏吧! 这时候,他似乎听到从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奇妙轰鸣,是什么声音?既不像是舞台上的音效,也不像是扩音器的杂音。 学生们已经陷入了恐慌氛围,又似乎被摄去了神志,只顾一个劲儿地继续往下念阅台词。 “我很遗憾,”“非常不甘心,”“垂头丧气,”“也想过立刻再寻找另一位代替,”“但还是算了,”“再等一等,”“今年运气不好,”“再忍耐一会儿,”“在找到下一个人选之前,”“把我想说的话,”“理个头绪出来。”“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红灯再次亮起,像深海怪鱼发出的迷离之光。 那警示灯真的是设乐在控制吗?不会是它自行明灭吧? “转眼,”“已是两年之后,”“这一次让我大吃一惊,”“第三个小夜子,”“是个男孩。” 舞台上“咔”地一下,突然亮了。在那舞台上正站着一个人,用微型手电照向自己的双脚,于是,穿着黑色学生裤的下半身出现了。 “小夜子是男孩,”“要紧吗?”“我有些担心。”“可没多久,”“我的担心就消除了。”“完全没必要多虑,”“这男生,”“非常理解我,”“以前没说清楚的事情,”“包括第二个小夜子的份,”“全都考虑得周密细致,”“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我的心思。”“我是多么高兴,”“无比,”“满足。” 住嘴!快别说了!照这样顺序,马上要说到今年,说到第六个小夜子了!秋在心里绝望地呐喊道:拜托,快停下! 雅子已经捂住了耳朵,没来由地感到害怕,简直不敢再往下听了。由纪夫也紧张得一身冷汗,他双手抱胸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紧绷的身体像是僵住了,想侧过脸移开视线,却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两年,”“我就像做梦一样。”“我的少女们,”“是多么精彩地,”“完成了我的任务。”“多么了不起的,”“好孩子呀。”“我,”“回味着,”“过去的小夜子们,”“带给我的,”“和我共同创造的,”“非常幸福美好的时刻,”“反复咀嚼着,”“就这么又过了两年。” “但是,”(突然黄灯亮了。) “但是!”(黄灯又灭了。) 停顿。 “我,”“非常讨厌,”“第四个小夜子。”“她任性,”“傲慢,”“一点儿也不听我的想法。”“我想说的话,”“想告诉大家的事,”“半句都没有,”“没有,”“帮我,”“传达。”——亮起了长时间的红灯。 “然而,”“她,”“那样,”“也许还算好的吧。”“第五个小夜子,”“不见了,”“竟然消失,”“无影无踪。”“我,”“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传达,”“在我还没有拜托她之前,”“她就走了,”“走掉了”,“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呀?”“第五个小夜子,”“她,”“不曾,”“抛头露面,”“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索性,”“销声匿迹了。” 雅子听到自己“怦怦怦怦”的剧烈心跳,她怀疑周围的人是否也听到了那个夸张的声音。然后,她察觉远处似乎有“轰”——更为奇怪的声音传来。 舞台上悄然并立着五个人,都用微型手电照着自己的脚,静静地站在那里。前面两个后面三个站成两排,共有四个女孩一个男孩。由纪夫努力地伸长脖子想看清那些人的上半身,特别是他们的脸。当然,他想那必定是由实行委员们扮演的,可是仍然想知道他们究竟长什么样。但是,那五个人的脸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怎么也看不到。 “——今年” 轮到念台词的女孩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后,开口时已带着哭腔。 “精彩极了。”“到现在为止,”“像是在填补,”“之前的空白,”“一下子,”“出现了,”“几个小夜子。”“他们,”“来到我的面前,”“我很感激,”“大家,”“那么多人,”“愿意,”“听我说话,”“想了解,”“我的想法。”“谢谢,”“我真的太高兴了!”“也一直很努力,”“想把信息传达给你们。”“可是,”(黄灯亮了,像发疯似的旋转起来。)“我,”“已经,”“无法满足,”“只依靠,”“几个小夜子的出现,”“充当我的信使。”“我再也,”“等不及了,”“我,”“认为,”“还是,”“必须,”“由自己,”“亲口说。”“于是,”“我决定,”“亲自,”“担任,”“第六个小夜子。”“对,”“就是我。”“我是小夜子。”“我,”“就在,”“大家面前,”“和大家在一起。”“没错,”“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对!”“在这里!” 突然,“咣”的一声巨响,夹杂着撕裂般强烈的哀叫声。大家一起朝着后面响起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只见几根聚光灯的光柱直刺刺地扫向后面,在空中疯狂飞舞。坐在后面的一年级学生纷纷站起身,弹起的坐椅发出“咣当咣当”的刺耳响声。终于,一直紧绷的弦断了,礼堂里顿时一片混乱,大家仿佛是被巨浪推动一样,成排成排地直起身来。 后面只有刺眼的灯光打在平板单调的白墙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是谁?” “谁?” “谁在哪儿?!” 惊恐万状的学生异口同声地尖叫着,在黑暗中四处逃窜。一时间,整个礼堂都充斥着既恐怖又兴奋的高喊声,还有钢管坐椅拖动撞击引起的尖锐刺耳的金属声。 “开灯!” “赶快把灯打开!” 老师们慌忙提醒道。 没等有所反应,“轰隆”——巨大的声响一下子把所有的喧哗叫嚷都覆盖住,整个礼堂开始激烈晃动起来。 “啊!” 所有人都停住了先前的失控暴走,顺着摇晃全都一屁股坐了下来。 接着,地面也开始震动。 设乐忽然在此时回过头看了舞台一眼,事后回想,他也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他在那一刻回头看。 只一眼,他便惊惧交加地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舞台之上原本的五个小夜子中间,赫然多出了一双脚,修长的腿,是女孩子。 是的,台上像保龄球瓶一样整齐排列的,除了事先安排的五个演员,设乐确信,他看到了计划之外的第六个少女。 容不得设乐继续细想,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摄人心魄,是礼堂的大铁门轰然倒塌,地面沉闷地颤抖了几下。原本封闭黑暗的空间突然闯进了刺目的光芒,已经在暗不见光的室内停留过久的人们全都忙不迭地闭上眼睛。仓皇失措间,挟着骇人气势的狂风冲了进来,把写着台词的纸“哗啦哗啦”地卷上半空,就连一旁闲置的钢椅也被粗暴地甩到角落里。铁门倒下后形成的空白,变成了正方形的取景框,肆虐的风从那里呼呼地直灌进来。 “我的天呐!” “那是——” 风吹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死死抱紧雅子的由纪夫激动地叫了起来,紧紧偎依在一起的两人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如梦似幻的场景——在这之后,每当由纪夫回想起那时,总是这么感慨。 在那样一个奇异的取景框内,出现了孩提时观看的《绿野仙踪》式的魔幻映象:水墨画般的黯淡辽远的天空尽头,有一个沙漏状的物体,就像神经质的生物微微地摇晃着身体,站立着,移动着。 他竟然觉得那很美(事后向雅子说起,她也这么认为)。“瞧,那不是很漂亮吗?”——是不是有人出于那样的念头,故意推倒了那扇门,独独预留出那一方空白,正是为了展示无与伦比的奇景?那个景象不带任何现实意味。 “是龙卷风。” 有人大叫。大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无法动弹,继续呆滞地眯缝着眼睛眺望着超现实的方形风景。 那时的表情并不是恐惧——秋后来总结道,大家带着天真梦幻般的表情,欣赏那道超出想像空间的风景,恍如看一场精彩绝伦的魔术,或是一部美妙动人的电影。之后,就如同慢镜头放映,那个生物一点点地移动着,慢慢地从大家的视野里消失。后来,关于那个时间长度,是一分钟、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众说纷纭。 轰隆隆隆,声响渐渐向远方逝去。 于是,寂静再一次降临。 当地发生了罕见的龙卷风,时间是在卜午十点二十分左右。据报道,龙卷风从市区西南部斜劈过东北部,近两百户房屋被强风刮倒,造成玻璃破碎等被损住户约摸有两千家以上,负伤者超过了三十名。万幸的是,没有出现死难者。学生们从操场往下面的市街眺望,能够看到直直一条龙卷风呼啸过后残留的轨迹。 都是被刮倒的树木、电线杆还有翻个底朝天的车辆等等,绵延不断,放肆地炫耀了它骇人的力量。在那以后的数天里,拍摄到的龙卷风影像好几次在新闻报道中播放,大家都异口同声地争辩着“明明比这个还要大”、“还要厉害(还要美)”。 这场龙卷风虽然声势浩大,但基本上没给学校造成什么损失,除了礼堂北侧的门倒了,北侧的窗户玻璃几乎一半被刮碎了(因为钉上了黑窗帘没有四下飞溅),另外,操场有几棵树木也被掀倒了。于是,学校商议只封锁礼堂,狂欢节在下午重新开始。 “秋,你看那个。” 正在搬椅子的秋顺着由纪夫指的方向望去。 几乎所有的樱花树都安然无恙,只有黑色石碑旁边的那棵樱花树干被劈裂了,像是单单选中它受难似的,显得凄惨无比。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盯着那棵树。 重返旧地的小夜子,算是赢还是输呢? 秋沉吟着不得其解。 经过龙卷风那么一闹,倒像是甩掉了阴魂不散的邪魔,校园变得十分明亮。 舞台剧之前那种紧张不安,仿佛等待着命运宣判似的脱力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雅子觉得大家就像是束缚已久终得自由,开始任性妄为地欢闹开了。要说麻烦也不是没有,譬如“沟口歌声咖啡吧”,连着几天盛况空前,简直让大家疲于应付,就要失去了享受欢愉的清闲。听说三天来入场人数已经超过了四百,别班的学生和老师觉得有意思甚至多次光临,搞得一整天大合唱不断,身为店长的沟口更是拼着命唱,到最后一天嗓子都哑了,服务生们就算是轮班制,也都被络绎不绝的客人们搞得筋疲力尽。 “呼——累死我了!雅子,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吧。” 好不容易捱到了换班时间,沙世子和雅子两人逃离了热气腾腾的“沟口歌声咖啡吧”。 真是老天保佑,尽管学校狂欢节的参与人数众多,那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在作为展览室的教室倒还清静。于是,两个人边吃着冷饮,边逛到美术、书法各兴趣组的展览室里参观。 “嗨,到这里来。” “咦,是秋——” 只见秋正坐在摄影展览室的门口招揽生意呢。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可以拿走哟。” 秋指着教室里的黑板,上面贴满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到处抓拍的这次狂欢节大伙儿的掠影。 “哇,挑哪张好呢?” 两个人目不斜视地来回巡查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其中有很多十班同学的身影,像是如和老师勾肩搭背唱歌的沟口,还有手忙脚乱做招待的姑娘们等等。 “讨厌,别拍这种样子的呀。” 雅子小声地抗议道。 沙世子一声不响地撕下一张照片递给雅子,是小孩般皱着脸惊惶失措的由纪夫,雅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好可爱啊!” “哟,两个人相亲相爱的真令人羡慕呀!我可看见了,大家被那个龙卷风吓傻的时候,你们两个还小手牵小手呢,我要是也坐在秋的旁边就好了呀,对不对,秋?” “就是嘛,我真是恨死那个座位排序了。” 秋跟着一唱一和。 可是——雅子微笑着回想。 ——那个时候,沙世子不在身边。当大家纷纷站起来往后看的时候,就在地面开始震动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的身旁已经不见了沙世子。 但不知为什么,雅子并未向沙世子打听这些。 “啊,各位员工们,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了,最后半天的工作加油吧!” 沟口店长已经声嘶力竭了。 同学们也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放开了嗓了——“喔”。 “说是那么说,但我真是快不行了。” 沟口按着喉咙,偷偷地塞了一片清凉糖。 “沟口学长!” 两个低年级的柔道队成员抱着纸箱走进来。 “这是校友的慰劳品。” 打开纸箱,三个人面面相觑地看着里面的东西。 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日头西沉,也到扫尾时间。余下的饮料还有零食都得处理掉,于是学生们降价促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五点开始有集体舞和轻音乐表演,这是狂欢节最后的活动。 校外的客人陆陆续续地回去了,校园开始渐渐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折叠塑料看板的“咔咔”声,废弃的易拉罐被丢进垃圾箱的“哐当”声,还有“刷刷”的清扫声。 秋把摄影组的整理工作交给了学弟们,回到自己班时都快四点半了。原以为该收拾得差不多了,哪里想到里面手风琴和着一个个近似鬼哭狼嚎的歌声还在响个不停呢。 一踏进门,秋就感到气氛奇怪。 “秋——” “秋回来了!” 显得特别高兴的男生们马上围了上来,对着不知所措的秋,由纪夫过分大声地嚷起来。 “喂,也给秋来一杯红茶!” “来喽——” 不大一会工夫,一杯倒得满满的红茶递到面前。 “秋,快喝了这个!能把疲劳都赶走!” 秋照他说的“咕嘟”一大口,紧接着,“噗”——起雾似的喷了出来。 “笨蛋!”“搞什么——”“脏死了!”“真浪费”…… 围过来的男生们咋咋呼呼地四处躲闪。 “这是什么东西?” 秋擦着嘴叫道。 “不就是掺了点白兰地嘛!” 明明不是一般的量,估计一杯里有一半都是白兰地。秋无奈地看看周围,不仅是男生,连女生也都满脸酡然地在唱着歌.领头的沟口已经是酩酊大醉了。 终于收拾完毕,同学们趁着夕阳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校园。 无论什么时候听到都会引起感伤的《mayim mayim》(※以色列民歌,中文名为《水呀水》。),在盛宴之后的校因内飘荡。 秋按计划准备开拍三人的大头照,反而与大家反方向地走,拍照的地点他早想好了,就在校门口那棵大樱花树下。 “臭小子,我特地为你拍相亲照呢,好好把你那个章鱼脸收拾一下,洗个脸再跑上一圈,给我把酒气抖干净了。” 脸红红头晕晕的由纪夫“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晃晃悠悠地跑开了。 “吹的什么风呀?突然要给我们拍照片,怎么啦,改变风格了?” 沙世子笑嘻嘻地挖苦道。 “没错,我转性了。——老实说,有件事要恳请两位原谅。” 秋“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两位一定要原谅我。” 面对神秘兮兮看着她们的秋,沙世子和雅子一头雾水。 “原谅什么?” 秋一本正经地拿出纸开始读起来。 “其实,这次狂欢节不管是摄影组还是我个人都陷入了严重财政危机,特别是今年比往年拍了更多活动,不断增加的胶卷用着实让我们头疼。基于这个窘况,尽管知道不好,我和由纪还是擅自做主出售了两位的玉照。一张两百日圆,哎呀,真是不应求让我们大感意外,真没想到会这么畅销抢手!他妈的,早知道的话——呀,失礼了!花富雅子小姐的照片卖了31张,想把底片给由纪夫行吗?——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津村沙世子小姐的照片在三天里竟然卖出了139张!厉害吧?更惊讶的是,购买的基本上都是女孩!真了不起,不愧是津村!对同性也这么有吸引力!” “哈?不像话,你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雅子的脸涨得通红。 “什么叫不愧是津村,你还好意思说!” 一直抿着嘴听秋侃侃而谈的沙世子,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他低声呵斥道。 “为什么不在卖之前和我们打声招呼?” 面对气势汹汹的沙世子,秋不由得理屈词穷,低声下气起来。 “告诉你们不就等于泡汤了嘛……” “废话,你这可是侵害肖像权,我要跟你老爸告状!” 沙世子火冒三丈,像只被激疯的小牛,随时都可能扑上来掐住秋的脖子。 “对不起对不起嘛!这次的收入,我通通用来请你们客怎么样?别发这么大的火呀,拜托拜托了。” 秋低三下四地安抚着两人,此时醒酒回来的由纪夫一辩解也立刻撞上沙世子愤怒的枪口,变成只有赔罪的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频频作揖之后秋总算幸运地被准许拍照片了。 集体舞的音乐懒洋洋地从远处飘来,在放的旋律是《turkey in the strau》(※美国民谣,中文名为《稻草里的火鸡》。)。 沙世子的照片在最后拍,秋说尽了花言巧语,她的情绪还是一点不见好转,与平时如沐春风的微笑模样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都是我不好,待会儿我把挣的钱都给你,帮帮忙呀,笑一下吧!” 秋急得都快哭了,大小姐你就笑一下吧—— 但是,秋的努力还是化为了泡影,最后拍到的沙世子完全是一副怄气不爽的样子。 chapter 4 冬之章 不知为什么,这所学校里没有暖气设备。 进入十一月后,气温开始急剧下降,陆续出现了穿着大衣上课的学生。刚进这所学校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岂有此理,没有暖气的话,怎么可能熬过这么冷的冬天啊?!但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即使没有暖气也可以捱过严寒,真是匪夷所思啊! 三年级的学生已经被剥夺了一切高中生所拥有的快乐,只能够以一个“准考生”的身份存在,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家里,全都一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态度。不过他们本人也许还没这种紧迫感,紧锣密鼓地考试考试,还来不及过多体会就迎来了冬天。安排密集的能力考,星期天还有模拟考,在重复这些内容的同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完全禁锢在“准考生”的范围里。不应该这样啊——不断冲刺的他们,每天都处在只拼命吸纳却没有释放的窒息感中。 “所以说准考生啊,”由纪夫呵出一团白气说道,“完全是脱离现实的一群家伙。” “为什么?” 雅子在旁边抬眼瞧着他。 “我一直以为三年级的学生就应该唉声叹气、蓬头垢面、度日如年,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呀。正处在人生关键时刻的大家伙其实都很阳光快乐噢。虽然高考很艰苦,却是我们从小到大的第一场仪式样的精彩盛会,让人全心全意地为之奋斗拼搏,这可是相当地令人心醉神迷呀。我到了三年级才觉得最愉快,最有动力,最有意思。” “嗯,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但今年确实特别喜悦。但你为什么说那脱离现实呢?” “我也解释不清楚。我们曰复一日地学校一家庭两点一线,不停学习的那些东西譬如物理、化学,谁又会在骑自行车的时候联想到这是按哪条物理定律在运动呢?清洁厕所的时候混进了某种清洁剂,谁会分解那些化学方程式考虑这样混合会产生多大危险呢?那所谓我们学习的东西不就是空想吗——说空想也许不恰当,也许称之为理论更好。每天对着桌子学习那些生活中用不到的知识,就以此为标准考量你能否进入大学,哼,那不就是脱离实际嘛。但现实就是这样不合理,大家知道现在学习的内容完全派不上用场,考上大学后,不,只要一考完试马上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可即使如此,家长和老师们还是在拼命打气鼓励,当然喽,考上了自己肯定会洋洋得意,大人们也会喜上眉梢。可是,再深想那又有什么好乐的呢?因为预留了锦绣前程?将来可以谋个高薪职务?还是光高兴能玩上四年时间?这样的话,落榜又有什么好痛苦的呢?仔细想一下,还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因为大家聚在一起彼此吓唬,才如此提心吊胆于那些后果,真不可思议呀。” “由纪夫你老是想奇奇怪怪的问题。” 对于由纪夫来说,那可是他难得整理了思绪有理有据地总结出来的感想,竟然被雅子一句话就打发了,真是让他大为泄气。 学校狂欢节之后,雅子和由纪夫的关系就算是确定了,虽然没有谁开口表白,但两个人都对这样的相处没有抵触,不论是两个当事人还是周围同学,都觉得那是顺理成章的事。就这样,两个人总是一起回家。 我们这样也是不可思议呢!由纪夫静静地看着雅子的侧脸。 开学之初根本没敢想多余的事,只觉得能和心仪已久的女孩每天相见、自然交流真是梦寐以求的事啊。如今,和她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已是很自然的事了。 为什么我们现在会在这里呢?可以永远这么在一起吗? 由纪夫突然抬头仰望着非常晴朗的天空。 秋依旧在校园内寻觅小夜子的踪迹。 随着狂欢节的结束,也确实感觉某种东西结束了,体会了如释重负的安心感。即便如此,秋仍不自觉地四下里探寻着什么。 可是,小夜子真的消失了,校园内的任何地方都感觉不到她存在的气息。 入冬后,白天变得越来越短了。这天放学后,秋坐在“碧阳卡”的吧台旁喝咖啡,他怔怔地看着被寒气染得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沉浸在漫无边际的虚脱感里面。 狂欢节一结束,大家严阵以待的感觉突然中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笼罩在津村沙世子周身的神秘光圈好像也抹去了,她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少女。 没错,她已经不再是“客人”了,我们也不再用打量的目光看她了。 不知为什么,秋总觉得有点孤独,有点失落。 伴随着开门声,然后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我可以坐这里吗?” 原来是设乐正浩。 “嗨,好久不见。” 舞台剧《第六个小夜子》虽然中断了演出,但那个恐怖的现场和演出手法到现在仍然是个热门话题,设乐好像也因为这个被大家视为高人。 “一杯美式咖啡,谢谢。最近情况怎么样?” “马马虎虎,像被人慢慢卡紧脖子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想快点考完呐。” “呵呵,从关根秋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说法可真是稀奇。不过确实有这种感觉。我从狂欢节结束后就感到时光如梭啊,一星期仿佛变短了呀。” 设乐边等他的咖啡边和秋叽叽咕咕地把别人填的志愿、报考什么地方、放弃了哪个推荐等等的话题聊个遍。 “哎,有个事一直想问你——” 秋停顿了一下,看向正等他发问的设乐。 “《第六个小夜子》只演了不到三分之一,之后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发展的?真搞不懂你,干嘛对那个戏充满热情的。” “唉,我已经被问了不知多少遍了,那真是即兴演出的戏,事先只有组委会的人尝试了各种各样的编排,说老实话,谁都没料到会产生那么恐怖的舞台效果。果然是正式演出啊,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从众心理真是让人害怕呀。光看剧本那真的一点也不可怕,后面的情节就是说‘我’作为第六个小夜子,要让生活在校园的每个人珍惜现在,通俗一点讲,就是要把握青春的风采。在这个属于人生驿站的学校,拥有共度的时光和一起毕业的珍贵记忆,这该是多么意气风发,令人感动呀。可演的时候大家都没有那么理解,每一个人可能是边读边想:这是个恐怖故事啊。” “你倒是试试看在那样黑的地方,只用小手电照着读台词,不恐怖才怪咧。” “就是啊,主要还是没有主演的缘故吧!如果真是有一个人在那儿演独角戏,也许就很平常了,大概根本不可能产生那样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那倒也是。” 秋点着头回想那个异样的氛围。 的确,当大家必须在自己身边寻找所谓的“小夜子”时,才会感到不可抑制的战栗,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在黑夜里不小心看到镜子,从中赫然映出自己的影像那般。 “秋——” 设乐突然压低喉咙。 “干吗?” 秋不形于色地看向他。 “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 “什么事?” “真想听吗?” 设乐冷不防地凑近闪着光亮的双眼把秋吓得一跳,秋不由点了点头。 “这十年来所有的小夜子全部来自黑川的班级。” “哈?” 秋显然没想到设乐会说出这种话。 设乐得意地眨了眨眼睛,把身体靠到秋的旁边。 “我调查过了,‘sayoko之年’(※即指上演《小夜子》舞台剧的年份。)的小夜子还有‘转交之年’的小夜子,都尽可能去找了。” “真的吗?” “至少有七个人可以确定是黑川班级的,这难道是偶然?” 秋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没错,自己哥哥和姐姐的班主任都是黑川,但这也太荒唐了…… 秋的脑海里浮现出黑川道貌岸然的样子,还有他的玳瑁眼镜。 “……为什么会想到调查这个?” 秋看着前方,用嘶哑的声音喃喃问道。 “上星期正巧有事到老师办公室去,我们班主任不在,但他的旁边就是黑川的座位,我就站在两个人桌子的中间等着班主任回来。黑川的桌上有台打字机,里面夹着一张打了一半文章的稿纸。一开始我只是看着那文章发呆,可是,看着看着,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这种字体——” “不会吧?” 秋的口吻越来越弱,相反,设乐的语气却是越来越肯定。 “《第六个小夜子》的剧本是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 “那也未必是同一个机型呀。” “那份打印出来的剧本每一页的第一行文字上面必定会拖上一条四厘米左右的细线,而黑川那台打字机上打到一半的文章上面也有同样长度的细线。” 秋再没有话说,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设乐,对方认真的表情没有一丝戏谑,半晌—— “为什么?” “不知道。” 两人别过视线,一起大口喝着变冷的咖啡。 “——然后呢?” “没了。也不是要怎么样,只是突然寻找到一种可能性,忍不住就调查了一下。说真的,我一直想找机会把这个事告诉你,一个人藏着这样的发现实在太难熬了。” “真是的,不问就好了。” 秋无奈地抱着头,设乐轻轻笑了。 ——真不应该问! 秋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 怎么回事,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愤得快要冒泡的感觉。 ——感到了某个人强有力的意志。 脑子里面突然想起由纪夫曾说过的话。 是黑川的意志吗?这个传统学校的老油条,已经执教十年以上的名师!就是他在这些年将无知的学生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了那个无稽之谈忽喜忽忧、担惊受怕。看着我们煞有介事地谈论、传播、吹嘘那个传说,大费周章地准备布置努力至今,这算什么? 开什么玩笑!要真是这样的真相,还不如樱花树神呢! 接二连三地怒海生波,秋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 “为什么?” 秋忿忿地挤出一句。 “我并不是非找到答案不可。” 设乐耸了耸肩。 “再怎么说……”秋很不高兴地看着他。“如果是第二个小夜子写了《第六个小夜子》的话,今年不就是个大凶年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看着对方。 星期六的下午。 其他同学都匆匆忙忙回家了,只有雅子和沙世子还留在教室里,两个人占了靠窗的位子,沐浴在大片温暖的阳光之中,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打着毛线。雅子打的毛衣是给由纪夫的圣诞礼物,而沙世子则是在为某位秘密人物织围巾。 她们悠然自得地打着毛线,乍看上去,似乎相当从容轻松;仔细瞧,这两人的面前都摊着一本《世界史》,边看还边自言自语地背诵。 “我在想到底是世界史还是日本史出的题更多。” “我也是。” “选择题惟一的好处就是不会写汉字也没关系。” “没错,中国史一堆汉字真让人头疼,还有一些国名的片假名也很难背,什么古希腊、古罗马的,每次看都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两个人发泄似的咬下大大一口面包。 沙世子叼着面包,扯过雅子编织的毛衣。 “让我看看,看看——哎呀!雅子,你的手真巧,花纹好漂亮!” “嘻嘻。” 雅子把打了一半的毛衣放在胸前比划着。 “真好呀,唐泽那家伙太幸福了吧。” 沙世子伸了一个懒腰,把没打完的围巾扔到课桌上,那是条蓝灰色的马海毛围巾,色调相当素雅。 雅子也跟着放下了毛衣,转动着僵硬的肩膀。 充沛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撒满了整个教室。 “我喜欢冬曰里的晴天。” 沙世子享受着暖阳的抚摸。 “为什么?” 雅子在一边“吱吱”地吸着牛奶。 “怎么说呢,感觉老天爷还没有把我们抛弃。” “真像是沙世子说的话呀。” 雅子双手伸得直直的半趴在桌子上感叹地说。 “我问你噢,在神户有男友吗?” “我?没有呢。” “那喜欢的人呢?” “嗯……好像有的。” “沙世子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 雅子把脸转向沙世子,只见她下巴搭在手背之上,双手交叉成祈祷模样撑在桌子上,平静地看着前方。透过窗户直射进来的阳光,衬得她脸颊上细细的汗毛还有头发泛出柔和的光芒。 她真是漂亮,都说女大十八变,往后还不知道会怎样惊人,但我觉得现在的她最漂亮了。如此的美人让我独占了,真担心会遭到报应啊。 雅子愣愣地想着,虽然一直知道沙世子很美,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两个人单独相处了,感觉今天的沙世子特别出众。 我这样很奇怪吗?同是女生却——不过,假如不是身为同性,我绝没可能透彻地理解像她这样完美的存在有多了不起。男生嘛,只要是女孩就行了,他们才不管那女孩自己的存在价值呢。 “像唐泽那样的——” 雅子吓了一跳。 不等她开口,沙世子旋即又露出了平常的灿烂笑容。 “……要是我也喜欢的话,怎么办呢?” “不要吓我嘛。” 雅子轻轻地吐了口气。 但是,刚才沙世子认真的眼神却刻在了雅子的心里,挥之不去。 (怎么办?要真那样的话……) 雅子下意识地回忆沙世子过去的一言一行,想确认她是否真有爱慕由纪夫之意。 (要是真的,我岂不是一直伤害着沙世子?) “如果,如果沙世子也喜欢唐泽,我可真的不是你的对手。” 雅子软弱地叹息。 “别乱说!” 沙世子带着严肃的表情转过头。 “明摆着我比不上你的嘛。我才没你想的那样了不起,那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我只是有点倔强而已。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雅子有我永远也比不过的地方哟!” 沙世子对自己表达了羡慕,这真让雅子心惊肉跳的。 “啊……我也想有个男朋友呀!” 沙世子无精打采地趴到了课桌上。 “——秋怎么样?” 雅子提心吊胆地问道。 “秋?” 沙世子抬起头,调皮地把下巴“咚”地磕在桌面。 怎么有那么长的眼睫毛呢?前端微微地上翘真像个洋娃娃呀。 不知不觉,雅子又把沙世子当成艺术品来欣赏了。 “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别看他总是一本正经的老成样,好像难以接近,但你和他总是聊得融洽愉快哟。暗恋他的女生也不少,可都没有像你这样和他自然相处的呢。” “是呀,长得挺帅,还总是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的表情。” “沙世子也是那样呀。” “才没有,我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装得太像了,连自己都误以的自己真的很了不起。但他们就不一样了,男孩子真是幸运,看到秋那样的人有无限光明的前景和未来在召唤着,就既羡慕又嫉妒,真想狠狠揍他们一顿。想让他把未来分一点给自己,我也许在纠缠着他……我们看上去有那么要好吗?也就是说有很多女孩子讨厌我喽。” “没想到沙世子居然那么羡慕男孩子。” “我讨厌被人甩在身后。男孩子总是专注于自我,动不动就跑得无影无踪。看秋那种人,肯定是自顾自地一个人跑在前面,把你甩在后头。” “那你是讨厌他吗?” “嗯……当然也不是讨厌,反正,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 “对,现在我和他还是敌对关系呢。” “敌对?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说?” “——总之,还不行。” 沙世子轻轻地摇摇头。 “也就是说,”由纪夫探过身,“那两个家伙还僵着,不会是因为他们的自尊心太强所以说不出口吧?” “谁知道啊,沙世了干吗要说得那么含糊,让人难以理解呢?老实地坦白喜欢不就行了嘛?” “碧阳卡”里,由纪夫和雅子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复习着参考教材。 “什么?难道秋和津村还不是一对儿?” 与容子并排坐在吧台的高桥惊异地回过身。 “好像还没有告白吧。” “嘻,由纪夫是怎么向雅子告白的呀?” “啪”——由纪夫大力地丢出一本参考书直飞高桥而去。 “痛——我开玩笑嘛。” 高桥无可奈何地揉着额头。 “也许是沙世子的性格很像男孩子吧,旗鼓相当的两个人之间很难产生那种恋爱着的甜蜜感觉吧?对秋来说,也许是传统温柔、能激起他保护欲的娇弱女孩才合适呀。” 别看容子全神贯注地背着英语单词,其实也支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结果也忍不住参加了进来。 (像唐泽那样的——) 雅子看着眼前的由纪夫,突然想起沙世子的话。 是呀,像沙世子那么强势有主见,也许眼前这个有点孩子气,有点没神经,让人满心想要照顾的大男孩更合适呀。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由纪夫真的是惹人怜爱。 “嘿嘿,可是我听到传闻了。” 容子扬起了神秘兮兮的笑脸。 “什么东西?” “三班的佐野美香子已经放话了,说不论成败与否,都要向秋表白。” “哎!” 三个人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佐野美香子可是个古典美人,长得纤弱文静,楚楚动人,很能引发男性的保护欲,从一进学校就在男生中大获好感。不过好像是太老实了点,再加上有点洁癖,向她求爱的男孩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还有更劲爆的呢,她要先向沙世子了解情况,盘问沙世子和关根秋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后再向秋进攻。” “那个佐野美香子,真看不出呀。” “秋这家伙艳福不浅啊。” “不声不响的人要是钻起牛角尖来,也会固执得受不了啊。”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很是兴奋。 “也就是说,她马上要采取行动了?” 高桥打听道。 “嗯,有小道说,下学期的结业式她会把秋约出去。” “圣诞节前夜?真有一套!” “最重要的是,即使告白碰了壁,反正第二天就是寒假了,再见面又要隔一段时间,尴尬也避免不少,更何况新年后还有统考,谁都没心思想其他的啦。” “唉,秋该怎么应付哟?” 四个人的情绪高涨了起来,实在也是由于最近大家都苦于缺乏娱乐呢。 “先要看津村怎么回答佐野呀。” “真想看两个美女的较量!” “我还是期待秋和沙世子成为一对,那才是天作之合。” “我也有同感。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沙世子还是喜欢秋的,也许我们可以稍微利用一下佐野美香子,说不定那两个人的关系会有所突破哦。” “我们还真是太闲了,我们没时间操这心吧。” 话是这样说,可四个人还是悄悄地开始商量。 应试学习,往往让当事人变成宿命论者。 作为当事人常常会想:眼下这么拼死拼活地学习,明年自己的命运是否已经注定了?痛苦之余会想,一定是已经决定了。如果已经定了下来,那现在再怎么烦恼,怎么着急,不都是于事无补吗?要是可能的话,真想如同撕日历一样,把从现在到那个命运宣判之日之间所有日子都撕掉,直接接受命运的安排。无奈学校依然是一成不变,每天按时上课,按课表排列一门一门进行学习,试题仍旧得一道一道地分析,一个一个地给出解答。 并且,他们终于意识到这完全是一个人的孤军奋斗。在这个过程中,不得不排挤掉别人,以捍卫曾经加注在自己身上的荣誉和光环。至今为止很少失败的他们也深刻地感受到,这一次可能会失败。 令人吃惊的是,尽管学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关根秋和设乐正浩并没有失去对“小夜子”的兴趣,反而像是看到本精彩的推理小说,越是到了考试前越觉得欲罢不能,明知第二天必须早起,晚上仍是拖拖拉拉地熬到深夜。 也许就出于那样的原因,在十一月的某天放学偶遇的两个人又缠到了一块儿,觉得经常光顾“碧阳卡”太平淡无味,索性另找车站后面的一家咖啡店。这里的座位是用木板隔开的,让人不知不觉就会坐很久。 “后来有些什么黑川的新情况吗?” 秋询问。 “干吗问我,又不是我的班主任我怎么会清楚。不是早说了吗,我没有打算要一查到底。” 两个人都在想,关于“小夜子”的事黑川到底参与了多少。 如果真是他搞出来的,那么学校吉凶的征兆之说就毫无意义了。 “喂,上次你说的‘要是第二个小夜子写了那个剧本’是什么意思?第一个小夜子又是谁呀?” “我说了那样的话吗?” “别跟我装糊涂。话说回来,今年原定的小夜子是谁你知道吧?是你们班的,是不是你啊?” “不是我。” “那是谁?” 秋被问得哑口无言。要是说加藤的话,那就得把前因后果都说一遍,那就必定要带出津村沙世子的事情,像加藤想偷沙世子的钥匙,把班级同学的书包翻得乱七八糟,还有他休学之后仍然有人插了鲜花等等。 秋觉得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他想如果是设乐的话,什么都告诉他也应该无防。但问题是,他能够理解那么莫名其妙的事吗? 视线不由地飘向了窗外。从这个咖啡馆的二楼,能够清楚地看见矗立在略微隆起的山丘上的学校。整座校舍现在正浸润在急速下沉的冬日夕阳之下,犹如中世纪的城堡一样朦胧地浮现在窗的对面。 带设乐去看那块石碑! 秋的脑子里冷不丁地闪出这个念头。 给设乐看看那块碑上的名字!然后,再告诉他从春天开始的一连串事件。 秋立马站了起来。 “真不够意思,还保密呢。” 设乐不满意地抬眼斜瞧着秋。 “不是,会告诉你的。不过先回学校,有东西让你看。你见过操场边的那块黑色纪念碑上刻的名字吗?” “不知道,谁的名字?” “看了就知道了。” 看着秋肯定的表情,设乐不再多问快步跟了上去。两个人出了咖啡店后便不再说话,快步踏上了去学校的路。黄昏时,这条去往学校的路上总是急急忙忙回家的学生,与他们不时地擦肩而过,这种情景如同时间逆行,有种倒转胶片的奇妙感觉。 两个人急促又谨慎地进了学校。 三年级已经完全退出的兴趣组还在活动,他们的声音在校园内显得特别空旷。 他们来到了通往操场的石阶前。 回想起来,自从春末夏初那次去过之后,就再没踏足那里。秋似乎又感受到了那时微暖细雨的气息,转眼已过去近六个月,学校狂欢节也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可是…… “嗨,两位帅哥,这种时间是在约会吗?操场上有什么好玩的?” 两个人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 秋还没回头,就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面对面的这一天来了!做梦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绝望和兴奋相互交织着不断在身体里面沸腾。 秋害怕和她正面交锋,和她摊牌的事能避免就避免,虽然他对自己抱有这种侥幸亦感不妥当——真没想到这一刻这么快就来临了。 秋慢慢地转回身。 那里正站着一位少女。 津村沙世子双手拎着书包,笔直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秋凝视着沙世子,只见她面带微笑,似乎目空一切又好像尽在掌握,和平时在教室里交谈的活泼少女大相径庭。如果说那时的她全身散发着如太阳般夺目的光耀,现在的她则仿佛黑夜的使者充满阴暗的能量。 说起来,这家伙为什么会具有如此的威慑力?好像能一眼看穿对手的恐慌,直接有效地击中敌人的软肋——加藤还有那些混混们一败涂地,可能根本不关哮喘或者野狗什么事,完全是败于她那种气势啊。 说不定我现在面对的其实是个可怕的怪物?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的公主沙世子小姐吗?要放学回家了?” 不知就里的设乐企图夸张地引开沙世子对于他们两个所欲前往的好奇。 “不用担心,我会负责把公主的关根秋安全送回的。” 设乐说完后便朝沙世子挥了挥手,冲秋使了一个“快走”的眼色。 沙世子的目光仍然镇定地锁着秋。 “怎么,想要赶我走吗?哈,你们撇开我之后再偷偷地跑去黄昏的操场,这么不可告人吗?这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喂,秋,不如带我一块儿去吧。” 设乐无计可施地瞅着秋。 秋的视线也一直深深地注视着沙世子。 沙世子的表情虽然沉着冷静,可是眼神之中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闪烁光芒。 秋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和这个女孩这么深刻地对视,不,也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赤裸裸地看穿别人的心思——她知道所有的事情,我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她都心知肚明。 秋咬咬牙,好吧,既然如此,就一起去看看吧!看看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头,要作何解释?会摆怎样的嘴脸?倒正好让我们见识见识。 “……那么,津村也一起吧。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 秋和沙世子同时快步走下石阶,踌躇的设乐跟在后面。三介人默默地向下走着。 设乐正浩可不是傻瓜,刚才秋僵硬的表情,还有强硬地坚持要一起来的沙世子,两人的态度不停在他心里交替,难道说——他望着两个一步步向下的背影,心中的疑团越涨越大。 难道说,这个津村沙世子和今年的小夜子有什么瓜葛?一个转校生怎么会牵扯进这种事呢? 三人踩着冬天枯萎的落叶朝着那棵倒下的樱花树走去,倒地的树干已被搬走,不过透过颓败的草仍可以看到黑色的残余树根。 秋的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随之加快,迎着黑色石碑去了。 但是,在原地找了半天,却怎么也看不到一星半点石碑的踪迹。 “奇怪——” 秋拨开枯草丛踏进去。 “秋——” 设乐抓住秋的手腕,指着他的脚下。 在他脚下,黑色的石头渣子四下散乱,只有碑底还陷在土里,悄悄地留下了它存在过的痕迹。 秋呻吟着蹲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随意零落在脚边的石碑残片。 “是被龙卷风毁坏的吗?” 设乐有些怀疑地假设。 “不可能的,先不说龙卷风有没有那样大的威力。这明显是被人用重物从上面砸下来弄碎的,不然不会碎成这样。” 秋有些愤愤然。 秋和设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一直没声音的沙世子。 只见她蹲在草丛边,捏起一小撮散落的黑石片,在指间掌心翻滚玩弄。 “我听别人说,这块碑是纪念一个早逝的女孩。” 听到她那样说,秋和设乐相视无言。 “她一定感到很遗憾吧。” 沙世子仍然蹲着,皱起漂亮的眉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石片。 “你们能够体会吗?在花样年华,人生却戛然而止。大幕毫无预兆地落下,一切都宣告结束。她必定是遗憾万分,死不瞑日吧?换做是我绝不可能轻易接受自己的生命竟会这样仓促结束的!” “换做滓村的话,肯定就要化身厉鬼回来报复了吧?!” 秋一边站起身一边“扑哧”一声讥笑道。 “嗯,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 沙世子转头寻找着其余的碎片,将它们归笼到手掌心里。 “倒也不是因为恨,更多的是愤怒吧,总觉得那不可饶恕。” “有什么不可饶恕的?” 设乐不解。 “首先她会怨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遭受这样的劫难?接下来……对,接着她会对这个学校心生愤怒,我就因为转学到这儿才会和那个无聊的活动沾了点边,就因为参与了这活动才命丧车祸。还有就是,对于依旧拥有灿烂青春、无限未来的同龄人,她也会对其恼怒。我已经完蛋了!凭什么你们还快活地活着?我都已经死了,怎么你们还无动于衷地活下去呢。” 说着说着,沙世子突然站了起来,把手中的碎石块抛向空中。 霎时,那些碎屑又零零落落地回到了地上。 一时间,这三个人均是默不作声地站着。 “……干吗还要纠缠在这么无聊的事情里面?” 沙世子沉下了声音。 “学校狂欢节已经结束了,愉快的高中生涯也所剩无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成绩好,有人缘,大学也在不远处朝你们招手,却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地方疑神疑鬼不是很蠢吗?难道就不能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这算什么?警告还是威胁? 秋觉得此刻的自己完全就是个被年长女性训斥的无知顽童。 “……这里可真冷啊,我要回去了。打扰了两位的约会真是抱歉,我先走一步,请你们慢慢聊。” 沙世子拎起书包,仿佛受不了这寒意似的哆嗦了一下,随即高傲地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家伙怎么怪里怪气的……” 设乐愣了半天总算开口了。 “事实上,我从春天一开始就这么认为了。” 秋双手插进裤袋,悠闲地往回走。 远远正看到沙世子轻盈登上石阶的背影。 “秋,那块碑上到底刻着什么?” 设乐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秋的视线锁住远去的少女,没有回答设乐的问题。 上生物课的时候,秋忽然突发奇想——津村沙世子会不会和第二个小夜子有血缘关系? 这第二个小夜子的原居地是哪里?如果她和津村是亲戚,那么起同样的名字也就大为可能,儿孙辈沿用祖父母的名字是很普通的事。这么看来,这两个人同名同姓还未必是暗藏什么玄机。 趁着午休,秋在办公室周围转悠,借口称帮哥哥查前辈的联系方式,得以翻阅了历届毕业生的档案册。 秋先是装模作样地记录一番哥哥同学的档案,暗中留意了一下第二个小夜子那一届档案的归放位置。如果上面记录着当时的地址,说不定能够找到一些头绪,假如有照片的话,那就更好了。 秋的心怦怦乱跳,心想,要真是有血缘关系的话,至少会长得有些相似吧。 他心急火燎地找档案册,看起来曾经也有其他人翻查过,许多档案的年份已经前后打乱,更有甚者,有的册子封面的文字已被磨损,看不清上面的年代,因为每本档案都单独收进一个透明的盒里,因此,不得不逐一把它们从盒中抽出来翻看。 结果还是找不到,明明前后相差一年的档案册都在啊。 当他抽出塞在旧柜子最深处的一个盒子时,好轻!怎么只有一只空盒子? 咦? 秋仔细地看了看这只脏兮兮并且磨损厉害的盒子外侧,没错啊,正是他要找的那本档案册。 (册子不见了!) 秋不由得一阵晕眩,肯定有人先下手为强,猜到了我的想法就早我一步。他觉得阵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等等——他试着调整了一下情绪。 抽走档案是要隐瞒什么吗?这说明确实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难不成两个sayoko真的有血缘关系? 可是——他又想——这是什么时候被抽走的?也未必就是因为怕泄露第二个小夜子的情报,说不定只是单纯地查找什么人的资料,被毫无关联的人凑巧给拿走的。 这样想想,他又茫然不知所措起来,现在惟一能确定的就是,看不到第二个小夜子的样貌了。 实在无计可施,秋遂死心地开始收拾被他翻乱的档案册,明明不太沉的盒子此刻在他手中却显得异常沉重。 无精打采的他并没有发现,朝着走廊半开半掩的窗户外,黑川正死死地看着他。 十一月也快过去了,学生们在上课时几乎都穿上了大衣。 雅子在校门旁拥挤不堪的小卖部里买了面包,然后小跑穿过阴冷的走廊回到教室。北向的走廊实在是太过冰冷,连休息时间都不见有学生的身影。 “花宫——” 雅子正要推门进教室,一个女孩叫住了她,在教室旁的楼梯拐弯处拘谨地看向她。 “啊,什么事?” 雅子吃了一惊,是佐野美香子。 “麻烦你,帮我叫一下津村可以吗?” 佐野美香子的声音甜美且斯文,拜托的口气却很坚定。 “呃,好的。” 雅子慌忙钻进教室后马上关起门。在这么冷的冬天忘记关门可是会被骂到臭头的。 怎么办?怎么办?找上门了!雅子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六神无主地跑向沙世子。 “有人找你,就在楼梯边。” “谁找我?男生女生?” “是个美女。” “知道了,要是帅哥就好了呀。” 沙世子笑着跑了出去。 目送沙世子的背影,雅子脸色发青地跑到容子身旁。 “怎么办啊?容子,佐野来找沙世子了。” “什么?这么快?这不扰乱我们的预定计划嘛。” “唉,如果说沙世子不在就好了。” “那一下子就穿绑了。” “我也知道……” “还是先看看沙世子的反应,再作打算吧。” 两个人飞快地交换看法,然后冲到面向走廊的窗户边,悄悄地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看到了沙世子的背面,还有佐野美香子尴尬的表情。 “能听到说什么吗?” “听不见——啊!回来了。” 两个人连忙关上窗,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沙世子似乎有些不知所以地进了教室。 “沙世子,佐野找你干吗呀?” 容子若无其事地询问着。 “说想和我交往。” “去你的。” “沙世子,你认识佐野吗?” “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说话呢。看起来挺可爱的呀,是我喜欢的类型,早点认识就好了。” “那还说了什么吗?” “没呢,约了放学继续说。” 雅子和容子对看一眼,她们好像还没有谈到正题。 这时,上课铃响了,大家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呵呵,那女孩真可爱呀!) 沙世子回味着佐野美香子的表情。 怎么会不知道佐野找她什么事呢?!一看到那女孩左思右想百般为难的红脸蛋,马上就猜到所为何事了。 因为关根秋呀。 雪白的瓜子脸,鬓角后面光滑的茶色细发被大发夹固定着,淡淡的茶色眉毛,含羞带怯的温柔眼睛,纤细的脖子和四肢。 看似弱不禁风的可爱女生,内心可是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学习那么紧张我还打扰你,非常对不起。我是三班的佐野,有话要跟你说,今天放学后能不能约个时间聊一聊呢?” 真是声如其人,细声细气很有女人味啊。 “好啊,没问题。” 没想到沙世子竟然爽朗地一口答应,美香子反倒有些不敢置信。 “谢谢!那我放学后来等你。” “不用,第六堂课一结束后我们就在校门口等吧。” “那,说定了。” 美香子松了一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回自己教室去了。 也许越是柔弱的女性,越是出乎意料地坚强顽固呢,会不择手段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惜,男生总是那么愚蠢,一见到那种女孩立刻就缴械投降,一厢情愿地想给予她保护,充英雄好汉。不知道秋是否也有这个毛病呢? 沙世子稍稍抬眼看了一下聚精会神的关根秋。 不过——她打开课本贼兮兮地笑起来。 好极了!她可真美,现在出现正可谓恰到好处。 佐野美香子心神不定地在大门口等着沙世子。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用意会不高兴吗?会不会骂我一顿?好像听说她性格直率,她和关根秋的关系难道是我多虑了?她不会因此看不起我吧…… “让你久等了,走吧。” 津村沙世子远远地跑了过来,面对她超级灿烂笑容,美香子勇气顿消。 “去哪里呢?去吃蛋糕怎么样,‘安托瓦努’如何?” “嗯,好的,那挺好的。”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约会,怎么反倒被动听从了对方的意见? 对于今天才刚相识的陌生人,她一直是这么热情好交往吗? 美香子惊讶地看着飒爽而行的沙世子,心里想,这样的亲切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呀!不像其他女孩们,一旦熟悉后就会喋喋不休纠缠不清,她是从正面直截了当地跨入主题,不带曲折地拉近彼此的距离。就连非常内向的美香子也对这种天然的亲和力无法抗拒。 两人一路走着,沙世子便开始不着痕迹地问了美香子一堆问题。美香子有一个年龄相差很多的哥哥;每天要乘电车从邻近市镇来回学校;参加过文艺组,喜欢一个人赏画读书;因为认生,至今只有中学时和文艺组的两、三个好友……诸如此类的情况,在到达咖啡店之前沙世子就都了解了。 “也把我放到你朋友的名单里吧。” 挑了咖啡店里一个点缀了漂亮花朵的临窗座位坐下,沙世子笑嘻嘻地对美香子这么说。 “哎,真的吗?” 美香子有些不知所措。 她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以前遇见就知道她是个美人,现在这么面对面地坐着。发现她真的是好漂亮,优雅得体的举止,还有睿智的头脑——美香子完全被沙世子征服了。 “不愿意吗?” “怎么会呢?!只怕你听了我要说的以后,就不想和我交朋友了。” 美香子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呀,有那么严重吗?没关系,直说吧。” 沙世子鼓励似的催促道。 “那个……是关于关根同学的。” 美香子好不容易说出了口。 没想到,沙世子突然变得忧郁不安起来,仿佛是被乌云遮蔽的晴空,脸色骤变。让美香子感到心都疼了,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嵌着两颗大大黑眼珠的眼窝里湿润了一片。 “那、那个……” 美香子吓得脸色煞白,慌忙取出手绢,递给了沙世子。 “对不起呀,这么唐突。莫名其妙就……太愚蠢了我。” 沙世子擦拭着眼角,露出点苦笑。 “我真没出息,好像还没有恢复过来呢!那个——你喜欢关根君吧?” 沙世子轻轻地问美香子。对方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津村和关根……” 美香子感到无地自容,也许因为提及关根已经深深地刺伤了她?看来,美香子打从和沙世子对坐相谈开始,就已经把之前对她的仇视、嫉妒以及埋怨她存在的等等想法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并不是这样,也许大家看来我们关系很好……” 沙世子慢慢地把头转向窗外。 “我很早就被拒绝了。暑期补习结束的时候,和大家一起去了海边。就在那时大胆地向他表白了,可是失败了。他说我这种性格直爽的女生根本不可能成为他喜欢的对象,只适合做朋友而已。这使我很受打击,不争气地哭了。我觉得很丢脸,甚至不敢见到他的面,所以那时下学期的开学典礼我也借故请了假。但是,我一直就是个要强的人,逃避会更加让我受不了,所以拼命努力地以平常心和他相处。令人好笑的是,费了多大力气压抑着痛苦才得以和他继续保持朋友关系,到头来被大家误解我们两个人好上了呢?还说在交往什么的!这对我是多么地讽刺,你能明白吗?” 美香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中不禁同情起沙世子来,但同耐也窃喜:两个人没有交往!关根秋不喜欢沙世子!她这时着实是既伤感又兴奋。 “最近我总算有些看开了,因为旁人都感到我们关系好,我想至少我没有让他讨厌,希望永远都有一个可以轻松愉快说话的人。哎,这些话你要保密哟。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美香子意外地老实坦白了自己的单恋。 一年级的时候是同一个班级,共同担任班干部时就有了好感。分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倒对他越来越思念。学校狂欢节时,为了接近他,即使不是自己喜欢的照片也频频光顾他的摊位;但其中不见他的相片,令人很遗憾…… “佐野,你看上去文静,内心却热情奔放,我不过坚持了半年,你都等了三年了呀,好厉害!” 沙世子吃惊地感叹道。 “没用的,这样偷偷摸摸地喜欢是一点结果也没有呀。还误会了他和你的关系,无礼地找你出来谈论这样的事情——我真后悔自己的小心眼和自私呀。” “没你想的那样,我可以理解你。现在应该解除误会了吧?我虽然告白被拒,但如果是佐野你一定没问题,希望你加油噢。” “连津村你都不行,我就没机会了。” “瞧你说的,一定不会有问题。这么说也许让我很失落,但如果我是男的话,也会选择像你这样值得自己保护的女孩呀。” “是吗?” “是呀,所以自己要有信心啊!我可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才全力支持的哟。” 沙世子握住了美香子的手。 刚才还泛着泪光的大眼睛,此刻已经完全不见悲伤了。 从那天起,佐野美香子就频繁地到十班来找沙世子。 两个人没几天就兴高采烈地相约一起回家,每次看到美香子招呼沙世子的亲密样子,了解她的同学都惊诧于她的一改常态。 其中最紧张的就数知道佐野美香子的目的、一直想方设法撮合秋和沙世子的由纪夫他们四个人。 “喂,现在这情形算怎么个意思啊?” 这一天的午休,美香子又来找沙世子,看着现在正挤在教室角落里的两个人,容子彻底迷糊了。 “难道佐野喜欢女孩子?不会是把目标从秋换成津村了吧?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见情敌,倒让人感到是来幽会男友的呀。” 由纪夫一贯的胡说八道,他看着谈笑风生的沙世子和美香子,竟开起玩笑来。 一旁的雅子闷闷不乐,她这一阵子心情可不好。 “什么呀,沙世子难道觉得那种装模作样的人比我好吗?” 雅子半真不假地嘟囔。虽然由纪夫他们也不当真,但她的脑子里倒像是有个东西牵绊着。 昨天放学美香子也来找沙世子了,还约好一起回家。 “我也要和你们一起走。” 雅子有点闹情绪,面对抱着书包的沙世子,硬着头皮摆出挑战的姿态。最近的心情因为觉得沙世子被美香子抢了去而非常糟糕。 “好啦好啦,美香子还只是个孩子,人多会闹别扭,今天就当做我去哄孩子了,忍耐一下吧。” 沙世子苦笑着劝慰雅子,突然又凑到她的耳朵边喃喃道。 “我喜欢的只有雅子,对不起喽!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呢,可是,就请你再坚持忍耐一段时间吧。” 雅子还在品味着这话的意思,沙世子已经挥了挥手朝着美香子跑去了。 再坚持忍耐一段时间吧——那是什么意思呀?难道说沙世子对我们的担心还有佐野的计划都了如指掌不成?要是那样,接下来她会怎么做呢?唉,果然是沙世子,真难捉摸! “唉,花宫呀,你是不是也觉得津村比我好啊?!” 由纪夫垂头丧气地看向雅子,好没意思地抱怨着,容子和雅子都忍不住笑了。 “奇怪了,最近怎么看不到那个艳闻的主角秋同学啊?他怎么了?难道全国模拟高考分数进前三十的人,还在死抠课本?” 容子四下巡视着教室。确实,像是和佐野美香子登场次数的增加成反比似的,关根秋的身影却越来越少见到。 “对喔,也不知他搞什么,最近老是和设乐偷偷摸摸地在活动组的屋子里。该死的家伙,我们这么热心地保护他,他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由纪夫忿忿然地发着牢骚。 活动组屋子的地板完全是光光的水泥地,原本就让人感到硬冷,眼下已是十二月中旬都快过去的时节,即使是大白天,也能感到飕飕的冷气从结冰的地底钻出来。 这些天,秋和设乐在午休时都蜷缩在没有一点人气的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的工作室里,围着那只电线都快要断掉的破电炉,叽叽咕咕地谈论着今年小夜子的真相和意义。 事到如今,秋已经把从春天到现在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设乐。设乐冷静地分析着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件,以及滓村沙世子这个奇妙的存在。 两人经过讨论,共列出了几条重点。 首先,虽然加藤是今年的小夜子,但真正的在九月插上了红花,写了《第六个小夜子》剧本的“幻影小夜子”另有其人。到底是谁呢? 问题的另一个焦点是,黑川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就算真是黑川本人写了《第六个小夜子》的话,那“小夜子”的吉凶征兆之说又怎么解释? 第三个谜团是,津村沙世子和一连串的事件有什么关系? 最难以理解的还是津村沙世子。就别的疑点而言,多少总能够找出一点解释剖析的依据。比如,这所学校历史悠久,难免有好事者捕风捉影、装神弄鬼,这样讲也不会太牵强附会;或者说,看了几年《小夜子》舞台剧的黑川,勾起了他的创作欲望,所以写了那个剧本,也不见得就不能让人信服。但是,津村沙世子的出现就完全超出了他们理解的范畴,好像完全不能以常理来解释。由于她的出现,今年的小夜子失去了所有锋芒,好像摇摇晃晃地消失了。秋和设乐甚至穷极无聊地推测:津村沙世子是不是第二个小夜子的投胎转世(尽管马上意识到她的年龄不符)。要真是转世而来的话,倒也无话可说了呀。设乐懊恼地叹着气。 但两个人都不曾挑明,关于所有这些问题有个最根本不透明的“为什么”。这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疑问,像一片大海横亘在其间,无从跨越。与这个大海相比,那三个疑问就如同三个水坑一般,微不足道。对于这个“为什么”,一定要有个最终的明确解答。 秋的心里反复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仿佛是置身在草丛间,拨开碍眼的草棘越来越往里面深入一样。前进、前进,可是面对这个不可捉摸如深海般的“为什么”,在这个又深又暗的海底,想要找到像最后一块拼图小片那样准确且让人满意的答案,仿佛是不太可能。对于像他这样从小就没有任何犹疑,一直解答着标准答案的人来说,没有正确惟一的结果,那感觉让他非常纠结。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深陷其间而不能自拔。 或许在将来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可能会遇到数不尽的如此这般找不到正确答案的难题,而我却始终在这种地方磨磨蹭蹭地不能释怀,这也真的是十足的愚蠢啊。 秋忍不住自嘲起来,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找出答案。 “哎,设乐——” 一天午休的时候,秋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学校狂欢节的手册给我看一下吧,我一直很好奇。” “现在可看不到。” “哎,为什么?” “它锁在柜子罩了,狂欢节的总结报告一完就被锁好了,要保存到下一届委员会成立为止呢,钥匙放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了。” 设乐指着一个放在屋子最里面的锈迹斑斑的铁柜。 “从来都没有人把这手册带出去过吗?也许有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手册拿出去了,那被别人知道了这个活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真是不了解啊,是说这本手册也和‘小夜子’的诅咒有关哦,谁把它带出去,或是让实行委员会以外的人看的话,就会考不上大学哟。没想到大家都是胆小鬼呢,在这层谣传之下,至少就我所知,还没有人大胆到把它带出去。” “是这样吗?虽说现在‘小夜子’传说是搞得沸沸扬扬,但刚开始应该不会这么热闹吧?我还是想看呀,怎么掐算凶吉一定写在那上面了吧?” “你别想!我可不想惹麻烦。想要看,别让我知道。自己到办公室找把标有学校实行委员会字样的钥匙,再去打开那柜子拿出来看。别忘了,我可还是个考生呢。” “好,好!” 秋缩缩脖子不以为然地答应了。 美香子彻底地迷上了沙世子。 自从和沙世子熟识后,她才体会了女孩之间的美妙感情。她觉得沙世子不仅能温柔地倾听自己的心情、麻烦,给自己恰到好处的分析和安慰,而且,对她的一切都会毫无保留地表示理解。美香子还从来没有和别人处得这么轻松、和谐。她的朋友基本上都跟她性格相近,彼此之间未曾进行过什么深入的交流,像这样让整个对话都充满了惊喜和收获的朋友,对她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那一定是这样的呀。 美香子不是那样的人哟。 能够理解,但美香子并不是真心那么想,对吗? 像这样,沙世子把美香子想到什么就说出来的话串在一起,言语之间已经充分摸透了美香子的性格,一个或许连美香子自己都不甚了解的形象被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不过美香子一点也没察觉,当自己的秘密完全暴露在沙世子面前的同时,沙世子基本七没有向她诉说过任何有关自己的事。这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人,总是单方面地倾听着别人的讲述,看上去经常和很多人在交谈,结果却只是充当了对方的一个媒介而已,到时候再反馈出来。美香子感谢沙世子给了她很多东西,可是事实上,沙世子什么也没有给,只是将美香子不断吐露的信息经过她所充当的媒介又反馈给美香子而已。正值青春飞扬的大好年华,难得会遇到这种心甘情愿充当他人心情发泄的听众媒介的朋友,也就难怪美香子这么忘乎所以了。而且,美香子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事实,对沙世子展示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自己,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她已经盲目地信赖了沙世子,只要沙世子说“美香子是这样的哟”,她就会相信自己的确是这样的;“美香子一定是想这样做的呀”,她就会认为自己一定是想做。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思维。 “……哎呀,那两个人还窝在活动组的房间里面呀。” 这一天,两个女孩也在一起,从图书馆的窗户朝下望去,能看到正在活动组房间里面的设乐和秋。 “每天都在那里能干什么?” 美香子把手贴在窗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秋。 “好像是在调查学校里的可怕传说。男孩子可真奇怪,怎么会对那种奇怪的事情如此痴迷?” 沙世子把脸凑近美香子低声说。 “再怎么沉迷也不应该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在大家拼命都拼红了眼的紧要关头,成天地不务正业呀,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沙世子加强了语气。 “是呀,亏我还每天特意来十班玩呢,却一点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美香子也愤愤不平。 “就是嘛,太气人了。空留这么可爱的女孩在这里思念他。喂,美香子,高中生活也只剩下一点儿时间了,不觉得遗憾吗?不想和他交流一下吗?” “是呀,所剩无几了呀——明年开头就是公开考试,二月份就是自由复习不一定要到校了——要是能和他说上话……” “应该和他说的嘛,这么些年在想念着他。他也真是傻呀,热衷于那种无聊的事情。但是,他这么顽固,不抢走他专注的东西,不让他也失落一下,他是不会明白女孩的心情哟。” “这样吗?要是沙世子会怎么做呢?” 想和他说话——想到他的面前——想让他看一下自己——自己一直暗恋着他,吓他一跳…… 美香子幻想着自己和秋边走边说着话的场景。 “我呀,首先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间肮脏的屋子烧掉。” 沙世子笑着把手伸展开来。 “好可怕——” 美香子想到自己放火焚烧活动组房间的样子便觉得好笑。擦燃火柴——点火——燃烧——熊熊烈火——呆若木鸡似的看着废墟傻站在那里……要是那个时候我从后面接近他,他会用什么表情回头看我啊?那个时候他会看我一眼吗? “加油呀,美香子,连我的那一份也一起加上哦。一定要让他对长久以来置你于不顾的行为感到后悔哟。” “我能行吗?” 虽然口气很不确定,可是,她的目光朦胧恍惚,竟犹如做梦一样。 “绝对行,要是美香子的话,一定没问题!” 沙世子信心满满地拍了一下美香子的肩。 “什么?新年联欢会?” 某一天的午休。 由纪夫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用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双眼,呆呆地看着从前面传来的通知,然后胡乱地揉着自己的双颊、。最近,他学习的态度已经认真到恐怖了。 “办在沟口家,去的话签个名。” “沟口家?” “你不知道啊?沟口家可是有名的日式酒家,那家伙是地道的公子哥儿哦。” “哎,十二月二十四日,从下午五点开始,会费是两千日圆,还要自带价值在三百日圆以内的圣诞礼物?太夸张了吧,规定要参加吗?” 由纪夫看着上面已经报名的名单吃了一惊,粗略一看竟然有三十位呢。 毕业班的学生有很强的集体感,特别是三年级十班,因为“沟口歌声咖啡吧”的原因,最近大家都是满满的班级荣誉感,凝聚力很强啊。 第二学期只剩最后一星期了。像是能够看见时间沙漏里的沙子落下来一样,大家都感到了时间紧迫的焦急情绪。在学校固然会加重这种焦虑的煎熬,可又害怕到了寒假一个人关在家里更为可怕。为了消除孤身一人的恐惧感,每个班级都计划在第二学期的最后一天举行新年联欢会。 “唐泽,要实行我们的计划这一定是最后的机会了。” 容子突然从旁边插过来轻声说道。 “嗯,也许是吧。” 于是由纪夫在那个名单里潦草地加上了关根秋和津村沙世子两个名字。 “秋,吃点点心吧。” 门外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 “谢谢。” 秋放开手中的笔记,起身开了门。瘦小的母亲蹭着小步进来,把装着砂锅和小碟的托盘放到了旁边的桌上。 “秋,预报说明天会有最低温度降临,你早点休息吧。” 母亲有些担心,尽管她已经有三个孩子,可是对现代的考试竞争仍然没有任何概念。即使秋的成绩糟糕透顶,考不上任何大学,她也不会在意什么。其实,妈妈对这个最小的儿子倍加的疼爱,甚至担心他跟哥哥姐姐一样,考上大学,离家的话该多么孤独。看到终日无忧无虑对什么事情都表现出豁达态度的母亲近来也不时露出无精打采的样子,秋心中也很不舍。 “嗯,我会尽早睡。” 听着母亲走下楼梯的声响,秋移到小桌边的大藤椅上,打开了砂锅的盖子,是自己喜欢的中式鸡粥。母亲一到冬天,就经常把一整只鸡搀在米里煲真正的中式粥。 把粥舀一点到小碟子里,再放点佐料,“呼呼”地吹凉,透过热气看着对面墙上模糊不清的日历。 期限快要到了。 过年后就是考试,接下来是等待结果。秋和设乐心照不宣地决定,等到第二学期结束便不再谈论“小夜子”。归根到底,两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没有搞明白,每天只能偷偷摸摸地商量,也没有调查出什么,更没有去找黑川或是沙世子问一下。秋羞愧地想,自己根本没能像侦探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可以顺藤摸瓜地调查出事实的真相。 第二学期只剩下两天了,后天就是结业典礼。 剩下的粥一口气倒进了口中,秋打着嗝回到了书桌边。 刚准备做笔记,自动铅笔的芯“噗”地断了,怎么按芯也不出来。 于是,秋打开抽屉寻找笔芯,那把奇形怪状,粗头粗脑的旧钥匙映入了他的眼帘。 秋僵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钥匙看。 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加藤,经医生和他母亲转交给我的钥匙,经过十几年,辗转各种各样人的手,现在却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 尽管没有承认,但我好歹也该算是今年的小夜子。即使今年出现了好几个小夜子,我仍然是其中一分子。 ——要是这样的话,我作为小夜子采取什么行动,不也是理所当然吗? 一个念头突兀地闯入了他的脑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时,一楼的电话铃响了,把秋猛地拖回清醒,他听到母亲接了电话。 “秋!电话。” 谁?由纪夫吗? 他带上吃完的夜宵托盆,快步下楼。 “谁呀?” 从母亲手上接过听筒时他顺口询问。 “是个女孩,叫佐野。” “我觉得我的心跳都要停了!” 隔着听筒,美香子用兴奋的声音叫道。 “决定在什么时候?” 沙世子用肩膀夹着听筒,边数着围巾的针眼边问。 “后天。结业典礼当日的下午两点,在学校下面的桥边碰面。” 刚和秋通完话,美香子立刻兴高采烈地给沙世子打了电话。 “你说我要怎么做?要是他拒绝我……” 美香子突然又变得胆怯起来,她想到刚才秋冷淡的口吻,不安也随之而来。 “在说什么呢?没关系,不会有那种结果。拒绝的话就完全是关根的错呀。” 沙世子语气强硬地瞪着眼前的墙壁。 “好吗?绝对不能打退堂鼓!因为美香子没有做错,美香子不能输哟!” 沙世子的眼睛里光芒闪烁。 “没错,到这一步再缩起尾巴也不是办法了。” 听到美香子肯定的口气,沙世子又继续打起了围巾。 说了一两句鼓励话之后,沙世子放下了听筒。 “真是让人操心的女孩呀。” 沙世子展开宽大的围巾,认真检查着针眼是否对齐了。 “终于快完了。” 沙世子自言自语地说着,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秋,圣诞礼物想好了吗?” 明天是结业典礼,今天就是今年最后一个上课的日子,秋刚到学校就被由纪夫拖住。 “礼物?什么礼物?” 秋放下书包反问。 “你这家伙搞什么啊,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明天是班级的新年联欢会。” “新年联欢会?喔——是啊!不就是新年联欢会嘛。” 秋突然变得精神起来,因为之前他没有看到通知,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由纪夫唠叨过几句,早就丢在脑后了。新年联欢会呀,太好了!那不是正好借此机会—— “那是几点开始什么地方办?” “弄了半天,原来我说的你一点都没有听啊!五点开始,在三之浜沟口家。” “五点!三之浜!还要坐大巴去!还必须去买圣诞礼物!哈哈,太妙了!” “干吗那么高兴?” 由纪夫纳闷地看着神采飞扬的秋。 其实原本秋的心情因为昨晚美香子的一通电话而无比郁闷。 其实他内心非常明白美香子找他的原因,不过对于她表现得柔弱深情的态度却只想逃之天天。出于礼貌,他勉强地答应了她的邀约,但是他希望找到一个借口尽快结束对话。一大清早的上学沿途他也在苦思冥想。 在已经够烦恼的年底,凭什么还要加重我的重担——这也是秋率直的感想。他知道佐野美香子在男孩子中有极高的人气,也觉得她是一位可爱的女孩,但自己对她真是一点都不来电。对女孩好,把她捧在手心,这种事他真是做不来,而美香子给人的感觉又是比谁都更加需要照顾。秋很想把这事处理得稳当得体,但是面对这种纤弱的,好像一折就断的女孩,他实在没拒绝她的自信。 烦死了,明天再说。反正今天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秋用力地甩甩脑袋然后打开书包,此时,教室的前门被拉开了,看到佐野美香子把脸探了进来,秋吓了一跳。美香子看到秋注意到了她,脸一下红了,便又缩了回去。 转念一想,好像最近时常能够遇到她——咦?这家伙居然在和津村说话,还相当亲热——她们关系有那么好吗? 秋感到很奇怪。 那天的午休。 阴冷的活动组房间里,设乐和秋默不作声地站着。 “……现在就这情形了。” 设乐无奈地摊了摊手。 “大体上,该做的我们都尽力做了呀。” 设乐平静地看着秋。 “是啊,接下来,今年是成功还是失败就看老天爷的安排了。明年就知道结果了,就等毕业后见分晓吧!” 秋微微一笑。 “那我回教室了。” 设乐爽快地扬扬手,然后拉开了门。 “嗯,已经要说新年好了。” “对喔!下次见面就是明年啦。那新年好哟!” 设乐静静地笑着,出去了。 秋一动不动地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转身看向那边上了锁的一只铁柜。然后,他出了活动组房间,往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弥漫着老师们抽烟燃起的雾。 办公室最里边墙上的一个角落里集中着全校的各种钥匙。 “老师,我要借实行委员会屋子里面的钥匙” “现在要来干吗呀?” “实行委员借了我的计算器一直没还,再不拿回来,就变成他们的财产了呀。” “作为毕业纪念的赠品不是挺好吗?” 哈哈,秋边打着哈哈,边在墙上挂着的记录本里登记了自己的班级、姓名和拿出钥匙的时间,然后拿起了一把钥匙,上面还吊着一块写有“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的黄色塑料钥匙牌。 秋来到走廊边上的卫生间,钻进了一个单人小间,关上了门。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也配有黄色塑料钥匙牌,写着“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原本是他家仓库的钥匙。 胡乱磨蹭了一会时间,秋回到办公室,把他家的铁皮仓库——放着竹扫把、塑料管子、铁锹之类——的钥匙挂到了墙壁上,在记事本上填写了归还时间。 没什么特别的感动,今年最后,实际上是三年来最后的一堂课结束了,学生们静静地回家。是呀,事情到了尾声往往就是平平淡淡的呀。 沙世子和雅子、由纪夫、容子四个人为了买新年联欢会的礼物,来到车站前的繁华街道上。热闹的圣诞歌曲在街上回响。 “三百日圆,三百日圆——现在物价那么高,三百日圆能买什么呀。” 在百货店里,雅子向正挑选着礼物的沙世子抱怨着。 “喂,你那条围巾织完了吧?明天一定要带来哟。” 雅子装做不在意却又认真地央求着沙世子,要她把那条手织的蓝灰色围巾送给自己。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一定拿来。” 沙世子点着头,眼睛仍然盯着玻璃柜。 “可不能忘了,那是给我的圣诞礼物。忘了也要在联欢会开始前回去取哟。” “知道啦,不会忘的。你那么喜欢那条围巾吗?” 沙世子惊讶地问。 “当然啦,喜欢极了。” 雅子半嗔半求地表态——这也是雅子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闲逛了半天,最后沙世子买了双红袜子,雅子选了一个绿塑料杯,容子挑了红色和绿色两支记号笔。由纪夫没有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烦恼了半天后说,“算了,明天和秋一起选吧。”便丢过一边不再费神了。 容子要和高桥约会就先走了。接着,沙世子也说有事离开了。 剩下由纪夫和雅子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今年也快过去了。” 雅子感慨。 “嗯,真是过得好快呀。” 由纪夫回应道。两个人都回想起分到同一个班级又成为一对情侣的美好时光。 “这个给你。虽然早了一天,不过明天不合适呢。” 雅子把纸袋递给,由纪夫。 “哎,给我的?什么东西呀,礼物吗?” “嗯,是我打的。别嘲笑我笨手笨脚就行,回家再看哦。” 由纪夫一下子停住脚步,傻傻地看着纸袋。 “好、好高兴哦!” 傻小子感动得都要哭了。 “我要把它放到枕头旁边,啊,我睡着了也会感动得流眼泪的。” “傻瓜!” 雅子看到由纪夫充满喜悦的脸,内心也涌动着温暖的爱意,可是听到他又开始语无伦次地说傻话,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明天沙世子真的会把围巾带来吗?总觉得有点不安呀。” 雅子想起沙世子心不在焉的表情,不由嘟起了嘴。 “没问题,没问题。一定会圆满解决的。” 这时的由纪夫满脑子只有幸福两字,哪里还想到什么明天的计划了。 秋走进活动组的屋子,关上了门。也许今天其他活动组也会提早结束活动,必须趁老师来巡查之前赶快读完。他也想把手册带出去复印一份,那样即使是毕业了,也可以作为战果或者纪念品慢慢回忆,还能在日后印证一下所谓诅咒报应到底准不准。 冬日的白天真是稍纵即逝,才刚过四点钟,四周已经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 有一两间其他活动组的房间亮起了灯,天色变暗后,远远看着特别醒目。 秋把钥匙插进了柜子的锁眼里,稍微费了点劲打开了柜门。看到一个鲜红的东西放在里面,吓了一跳,仔细看,原来是今年学校狂欢节时吊在校门附近的那个晴天娃娃。 “这东西真应该扔了!” 秋一边咒骂着一边松了口气。 柜子里面比想像的要空荡许多,原是放紫菜的大方盒子孤零零地摆放在那里。 就是这个吧。——秋打开了盒盖,里面横着一块红色纸板,上面大大地写着“警告!”。 “这是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的手册,实行委员以外的人不能阅读。严禁从这里带出。不听警告的人,其后果自负!” 哎呀,这不是吓唬人嘛。 看着纸板上的文字,秋心想,有了这个东西,难怪设乐也会有所忌讳的呀。 推开纸板,看到一本又旧又脏的大笔记本装在塑料袋里。秋感到自己好像是在考古的发掘现场,挖掘着贵重的殉葬品一样。 虽然笔记本套有一层塑料外皮,但经过十年岁月的侵袭,早已变旧变破了。 纸张完全发黄了,贴得到处都是的透明胶布也变成了茶色,连装订线都绽开了。这副模样再带出去,肯定就散架了,秋打消了那个念头。 秋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捧到桌子上打开。 《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实施纲要·实行委员以外禁阅,严禁带出》 标题的字规规矩矩,笔锋刚劲有力,像是男生所写。秋谨慎地将其打开。 内容出乎意料的短。 对于小夜子的来龙去脉是一点也没有提及,只是简洁明了地记述着行动要遵守的规则,以及对小夜子采取行动后的具体对应等等。秋不敢相信,仅仅这点内容,实行委员就愿意全心全意地操办出那样的效果来? 也就是说,剩下的大部分全都是属于道听途说和以讹传讹。 秋再一次惊怵于小夜子传说的威慑力。只是这么个没头没尾的传说竟然就能让几代人谨小慎微地守护着这本破手册,这令他心中相当不舒服。虽说秋自己也感受到这个小夜子的魅力,可到底是什么能操纵学生们到这种地步呢? 难道说真有小夜子存在? 那个瞬间,感到了类似自己在缩小那样的眩晕。 也许有人和我抱有同样的疑问吧?是不是也在这所陈旧的校舍里,在这么狭挤的屋子内,一边读着手册,一边思考着同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和谁做着同样的事情,自己在重复别人已经历过的行动。不正是利用了像我这样刨根问底、偷偷摸摸、多管闲事的第三者,才得以让这个“小夜子”活动持续这么多年吗?如此这般,学校这种封闭的世界,大概是永远在循环往复,不断重蹈覆辙?…… 他仿佛有一瞬间的醒悟,但还是继续翻着手册。 到了最后一页,相当于“附记”的那一页。 这里的字迹与之前不同,是娟秀的女性笔迹。秋读了起来。 “……千万不可麻痹大意。不能忘记,成为‘小夜子’的人,将被孤独、恐怖和不安折磨;成为‘小夜子’的人,是神圣的象征,又是被人们躲避的对象;成为‘小夜子’的人,若寻求别人的帮助,很早就向别人宣布自己是‘小夜子’的话,魔法就会消失。大家要一起防止那种情况的发生。更要戒备的是,邪恶的第三者的介入……” 秋冒出了冷汗。 邪恶的第三者的介入,这不就是指的今年吗? 设乐应该也读了这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各种各样的人会来接近孤独不安的‘小夜子’。一定要防范这样的介入于未然。因为,第三者的介入会从根本上把‘小夜子’对我们,及‘小夜子’对学生们的模式破坏掉。这种模式崩溃的时候,这个活动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这一年的‘小夜子’即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无效——也就是说,结果是?” 这时—— 秋心中一惊。感觉在身后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突然,一切都陷入了沉默,屋子里的空气不停地膨胀开来压迫着他。 秋浑身不能动弹。 突然注意到窗外面其他活动组的灯光都已经消失了,阴暗的玻璃窗上,映衬出的是自己恐惧的表情。现在这个地方,怎么只剩下我一个人,而且,门外千真万确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为什么?不是错觉,而是真有人屏息不作声一直站在那里。为什么不打招呼?秋的身子好像已经不听使唤了,转不过来,只能一眨不眨眼地盯着眼前玻璃窗里照出的自己身后的门影。鸡皮疙瘩爬遍了全身。是谁?!身体好像被冻住了,僵硬得再不能行动。 “是谁?” 突然喊出一声。 竟然还能发出沉着的声音,连秋自己都感到惊讶。但是,他还是无法转过自己的身子,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窗。“吱呀”——发出细细的响声,看到玻璃窗里的门被推开了一点。在略开的门缝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秋终于使劲转过身,用力地抓住了桌角。手都疼了。盯着已被拉开了一点的门。 门慢慢继续拉开,外面的黑暗越来越扩大,一个模糊的人影浮现了出来。 香烟升起细细的雾,熟悉的眼镜,苏格兰花呢的格子西装。 “老师!” 黑川抽着烟,铜像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关根。一副看到鬼似的表情,嗯?” 黑川用平常的腔调说着,慢慢地走了进来把门关上,在入口附近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也许其他任何人进来,也不会让自己感到这样的恐怖。在他的脑子里,“邪恶的第三者”这句话“嗡嗡”地鸣响。怎么可能,这个黑川就是所有的…… 秋无言以对。只有两个人,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黑川两个人。刚才的眩晕感觉又出现了。 黑川瞧也不瞧打开的铁柜还有桌上摊开的手册,自个儿慢悠悠地抽着烟,像是聊天一样优哉游哉地低声说。 “……真是的,关根家的三个孩子真是太相像了。性格、行动、所作所为都是一模一样,甚至连过分强烈的好奇心也一样呐。” “……是吗?” 秋好不容易回答了一句。 多半是黑川看穿了秋的行动,但他既然装着没注意,秋也就稍稍恢复了一丝镇定,但怦怦乱跳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 “十年看下来,真是各种各样的家伙都有哟。” 黑川吐出烟圈,又直愣愣地盯着烟圈的走向。 深色的脸面,粗黑的眉毛,深刻的皱纹,不显露表情的小眼睛。关于黑川,我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 “要是在一所学校待上十年,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你是想像不出来的呀——老师是想这样说吗?” 秋终于恢复了平时的劲头,疑问脱口而出。 “嗯。” 黑川微微地点了头后,慢条斯理地述说起来。仔细想想,他用长句子来表现所思所想是很少见的—— “……也就是说,学校就像是旋转的陀螺,总是在同一个位置上,直立立地站着滴溜溜地旋转。你们学生为了不让陀螺失去速度摔倒,就努力拿着鞭子,拼命地抽打着。于是,鞭子被一代代地传下去,接踵而来的学生传承着抽打陀螺。尽管陀螺只有一个,然而拿着鞭子的人、抽打它的人却不断变换着。而我呢,我在于什么?在密切注视着那个陀螺呀。认真地观察它是否平稳地按照一定的速度在旋转着。陀螺这个东西呀,没有一定速度的话,就不能笔直地旋转,可是旋转太快了位置又会偏移。我呀,看到转得太快了,或者——喂,有点慢得晃晃悠悠喽,再这样就会倒了——便对你们提出劝告,担当着激励你们的角色。不同的陀螺旋转方式,就代表每个学校不同的个性和传统。这个学校,实际上旋转得非常好。大家不要任何点拨就会顺利地一个接一个地把鞭子传下去,陀螺既不快也不慢,转得很漂亮。根据不同的学校,有的是东跑西溜,有的跌跌撞撞,有的甚至一直倒在那里转不起来。我一直期望看到这么漂亮的旋转场面啊。” 黑川“噗”地吐出了烟团。 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迅速地玩味他话里的意思,却仍旧难以捉摸他的真实意图。怎么理解呢?应该怎么回答呢?用偷的钥匙打开铁柜,把里面的战利品摊在眼前,可以实施惩罚的人和应该受到惩罚的家伙,在进行着这样莫名其妙的问答。 这场面真奇怪,秋完全不知是否应该辩解,只能顺着黑川的节奏继续对话。 “陀螺?我们有那么危险吗?” “对。——但是,漂亮地旋转着的陀螺威力巨大,即使从外面扔进石头,都能够把石头弹回去。” 黑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空的糖盒,打开盖子,把香烟掐灭后扔进去,盖上盖,站了起来。秋无语地盯着那个糖盒。 “我要回去了,天太黑了。坂口老师开始巡查了。” 黑川和进来时一样,慢悠悠、慢悠悠地走出了活动组屋子。 这就结束了? 秋突然无力地垂下了双肩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刚才的恐怖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可是身体里残存的能量好像也全部被带走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心情再重读手册或者把手册带出去了。 秋把手册按原样重新放回柜子里,关上门,上了锁。 他有强烈的挫败感,灰溜溜地逃离了学校。 结业典礼那天是个晴天。 “沙世子,你带来了吗?” 雅子看到沙世子第一句就急急地问起来。 沙世子的眼睛睁得溜溜圆,沉默。 “……忘了。” 沙世子半天才吐出话来。 “啊?我说了那么多遍还忘呀,好讨厌啊。” “对……对不起,昨晚上临睡前还想着呐,都包装好了呢……雅子,对不起,我这就回去取。” 沙世子显得惊惶失措的样子,对生气的雅子合手致歉。 “花宫为什么发脾气呀?” 秋吃惊地望着沙世子和雅子。 “不清楚呀。喂,看呀,秋——” 由纪夫龇牙咧嘴地傻笑,用手指捅了捅秋,翻开了自己的学生服给他看。 假如穿在里面,外面再穿上立领制服想必会感到紧,不过由纪夫才管不了那么多,还是得意地把式样考究的深茶色毛衣套在了衬衫外。 “怎么了?” “嘿嘿嘿,花宫为我亲手织的!我乐坏了,昨晚上就没有睡着觉呀。” 由纪夫像喝了醇香美酒,沉醉在幸福之中。 “你呀你呀,还真让人羡慕啊!” 秋感叹地望着由纪夫单纯满足的脸。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 由纪夫似乎并没有真正理解秋因何感慨。 结业典礼还是按以往惯例正常地结束了。人声嗜杂的学期最后的班会也如常完毕了。此时的黑川也只是个普通的班主任而已。 “那么,希望大家注意别感冒了。好了,散会。” “请等一等!” 突然,沟口从座位上跳起来,站到黑川身边。 “哎,向同学们汇报一件事,今天班级的新年联欢会,黑川老师因故不能参加,但是给我们捐款了。让我们在这里谢谢老师的慷慨解囊,谢谢!” “哦!哦!”学生们的欢声不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你们太吵了,太吵了!” 黑川不客气地挥了挥手。 “联欢会热闹一下也挺好,但别过分了。沟口家现在正是宴会旺季,你们别给其他客人惹麻烦,知不知道?那我宣布全体解散!” “丁零哐啷”,学生们纷纷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种喧闹但又激动人心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教室。 室外是暖煦煦的晴天,秋、由纪夫、沙世子和雅子四人来到热腾腾的街上吃午饭。这次重聚在一起真是已隔了很长时间。 “是不是四点在公交站集合?” “对,乘四点二十分的大巴。” 沙世子和雅子一边吃着意大利面,一边确认时间。 “由纪夫,把自行车借给我吧。我得回家一趟。” 沙世子可怜兮兮地央求由纪夫帮忙。 “没问题,给。” 由纪夫把钥匙递了过去。 “我也跟你一起回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别又摔在路上或者掉进坑里什么的。” 雅子瞪着沙世子。 “哎?小看我呀。那就一起去吧。” “秋,我们也得买圣诞礼物。” “好的,我两点有事,三十分钟以内回来,你就在‘碧阳卡’等我吧?” “没问题,可是,到底买什么好呢?” 四个人出了饭店,分开行动。 秋步履沉重地朝着和美香子约定的地方走去。和他的心情相反,天空倒是晴朗、暖和。 看到站在桥边上的美香子,秋稍有些后悔选择这样的地方。这么老远就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实在有些抢眼。 美香子好像也看到了秋。秋发现她在注意到自己后立刻变得既羞涩又激动,心情就愈发沉重了。拜托,别露出那么兴奋的表情。 “对不起,等了很久吗?” 秋尽量表现得冷淡又不失礼貌。 “没有呀。突然把你叫出来真不好意思。” “这里太吵了,咱们到下边去吧?” 秋示意美香子往河岸走。本想沿岸可以安静地说话,但刚走了几级石阶,脑子里面突然闪现出夏天里那个鲜血四溅的场面,他呆住并放慢了步子。 他努力驱赶残留在心底的那个印象,再往下几阶之后环顾四周,当然,如今关于那个惨剧存在过的任何暗示都灰飞烟灭。 “你想和我说什么?” 秋冷静地问。 “那个……” 美香子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看着他。 “关根同学,有喜欢的人吗?” “还没有。” “我想和你交往,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喜欢上你了。” 美香子毫不迟疑地表明了心意。 秋听到她这么坦白的请求,反而变得哑口无言。是谁说她文静、内向,没有主见,容易屈服的?哪里来的谣言,完全判若两人嘛。 “……对不起。” 秋低着头无奈地说着抱歉。 能够感觉到美香子的脸色顿时变了。 “是和谁在交往吗?” “并没有。” “那为什么——是讨厌我吗?” “怎么会呢。佐野非常的可爱,听了你的告白,换做别的男孩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秋在美香子坚定的态度之下有些尴尬。 “真的对不起,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其实一点也不聪明。更何况现在一心都是高考,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与女孩交往。” 秋试图让美香子死心。 “你胡说!” 美香子生气地提高了声音。 “骗人,你每天在活动组的屋子里能干什么?哪里在为高考复习卖力气啊,完全是和设乐一起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做什么!” 秋心中一震,完全没料到美香子冷不防会蹦出那样的话题。原来,大家都相当在乎别人的一举一动啊!一瞬间,他脑子里跳出了毫无干系的感叹。接着便对说出那种话的美香子感到生气——不和别人交往的话,就非得和你佐野交往吗? “关你什么事!” 秋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怎么能……” 美香子的声音里面带上了哭腔。 “——反正都是些无聊的事!我听说你还在调查那个‘小夜子’的事情,那种事情还不无聊吗?说什么一心想的都是高考,明摆着敷衍……” 美香子的门气变成了步步紧逼的责问,眼看着她的表情因为过分激动而越来越扭曲丑陋,秋在震惊的同时亦想到这话很耳熟啊,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呀,有谁说过同样的话?…… ——津村!当时和设乐在操场,是三个人一起的时候。 秋看着眼前美香子哭丧的脸,似乎依稀看到了津村沙世子的脸藏在后面。 说不定这家伙是被津村…… “够了!” 秋按捺不住汹涌而来的怒火,厉声呵斥。 美香子吓得身子一颤,停住了口,眼泪顺着发红的眼窝流了下来,真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抱歉,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可是,我不值得你这么用心,喜欢佐野的男孩到处都是……” 秋无法正视美香子的脸,只是把脸低垂着转向一边。苦涩的滋味仿佛咬到了满嘴的沙子,又像是遭受电击般麻木不堪。 美香子的嘴唇不停哆嗦着,眼泪也不擦地只顾盯着秋。但是,她绝望地发现对方已经不愿意再与自己对视,明白了对话已经不能持续下去,终于“哇”地大哭起来,用手遮住而孔,夹着书包跑开了。 直到美香子跑动的脚步声消失殆尽,秋仍然僵尸般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心中有难言的别扭。 真是最糟糕的结果!让她生气了,害她哭了…… 美香子悲惨的哭泣的表情将她的脸割得支离破碎,秋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那个伤心欲绝的面孔。 秋迟缓地爬着楼梯。 身体像石头那样沉重,每走一步都被越来越深的自我嫌恶所困扰。 当看到极度愁眉苦脸的秋走进“碧阳卡”,由纪夫吓呆了。由纪夫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沮丧的秋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没什么。” “不想说吗?” 由纪夫单刀直入地问,秋连回答都感到痛苦。 “现在不想说,对不起。” 秋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喝了咖啡再走吧?” 秋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到了由纪夫对面,一把抱住了脑袋。 “大叔,一杯综合咖啡。” 由纪夫再也没有开口,也不再注意秋,只是默默地继续解答着题集。 秋双手捧着温暖的咖啡杯,慢慢地喝完它,由纪夫迅速地拿过账单站起身,然后快步走出了店门。 秋很庆幸由纪夫在咖啡馆等他,眼下要是空落落地独自一人,还真没有心情去参加什么联欢会。 “没时间了,秋。快去买礼物吧。” 由纪夫刚想起这事来。 一路朝着公交车站走去,两个人冲着道路两旁的商店张望,可是一点也没有中意的东西。 “没有办法,就选这个吧。” 两个人进了公交站旁的店里。 三之浜是风光明媚的海滨小镇,离温泉也很近。 三十多个学生一路浩浩荡荡地走着,由沟口在前头领路。 “啊,到了”——停住脚步的沟口示意大家看前方。 只见一幢被黑色板墙延绵围护着的豪华宅院夸张地矗立在那儿。即使周围暮色沉昏,仍然显得十分醒目。 门前悬着霓虹闪闪的“沟口”横匾,穿过富丽堂皇的院门,有一条铺满漂亮大沙粒的小径可以通往内院住宅,上面已经周到地洒了水,两边还有精心修剪过的树木。 “哇,这种地方一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来上一次。” 由纪夫大声嚷嚷。 “今天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勉强打起精神的秋回答道。 学生们吵吵闹闹地一起踩踏在沙石上,那动静隔多远都听得到。这不,远远就看见一位身着和服、体态苗条的妇人,微笑地站在玄关处等候。 “我回来了。” 沟口精神十足地和那妇人打招呼,大约是老板娘吧。 “回来啦,都已经准备好了哟。” “是边上独立的雪之屋吧?” “是。” “各位,就请跟我从这里上来吧。” 沟口朝后面招呼,像率领着毕业旅行团一样。 学生们商量好了似的都盯着老板娘看,穿着和服的模样极其标致,是个典雅的和风美人呢。老板娘笑吟吟地行着礼。 “我是祜一的妈妈,我家祜一承蒙你们关照。” “哇!”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一点儿都不像。” “这么秀丽的妈妈怎么会生出沟口这样的孩子啊!” “那家伙不会是养子吧?” “不,可能是他爸再娶的。” 大家边走边打趣着,穿过了精工细制的木质走廊,来到庭园环绕的独立包厢里。坐垫和小桌排列得井然有序,厅的正中央放着一棵可爱的圣诞树,树上的小彩灯闪烁着五彩的光芒,什锦火锅、饮料、零食一应俱全。学生们发出了兴奋的欢呼声。 入座后,大家还在喋喋不休地纠缠于沟口的“身世之谜”,直到沟口的父亲出来打招呼,疑团才被解开。 “呵呵,承蒙各位一直关照我的儿子。” 跪在客厅门口,穿着白色厨师装的沟口父亲,不论是魁梧的体格,还是讨人喜欢的笑眯眯的表情,除了身材大小有所不同,沟口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一模一样!” 父亲走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喂,照这样看,你妹妹应该是美人吧?” “给我们介绍一下。” 几个男生缠着沟口。 “不知为什么,我们家四个小孩都像老爸。” 沟口有点遗憾地回答,男生们立刻乖乖闭嘴不再理他。 围坐在一起的大伙儿先是发表了一阵回顾当年、期盼来年之类的话题,随着情绪的放松,渐渐开始海阔天空热闹起来。 接着,大家边唱歌边依次传递起各自准备的礼物来,等歌声一停,大家挨个儿打开转到自己手中的礼物。 清凉糖、唇膏、胶卷、点心……都带着大家挑选时的心意。可是,巨大的南瓜出现的时候引起了爆笑。 “这玩意儿是谁买的呀?” “我,我!” 由纪夫毫不在乎地举起了手,笑声愈发高涨。原来由纪夫和秋两人,最后在公交站旁的蔬菜店里,买了南瓜和金橘当做礼物。 “那也太重了吧!” 倒霉撞到这个礼物的男生忿忿地表示不满。 “哪有!我觉得挺好嘛,又能挡门,明年的万圣节也用得着。” 由纪夫一脸的理直气壮。 现场的气氛是越来越高涨,显然,偷偷带进来的酒起了大作用。奇怪的是,秋仍然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扫视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正和大家谈笑风生的滓村沙世子身上。还真是万众瞩目啊。看着她光彩照人的表情,不知不觉地想起佐野美香子那哭泣的脸。 竟然挑唆那样文静的女孩,真是过分!她到底想干吗?害我现在这么烦恼。 秋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室内变得热气腾腾,大伙都涨红着脸,汗津津的。看到有人打开了窗户,于是吸引了大家纷纷起身走向夜晚的海边。从这里走到海边用不了五分钟,甚至有人扛出了圣诞树。 “我去一下卫生间,你们先去吧。” 看到沙世子离开座位,雅子和由纪夫立刻把秋带到海边。 黑漆漆的海滩上聚着一堆学生,海风呼啸,海浪翻越,交织成惊人的声响,激烈地在黑暗中回荡着。 学生们顶着强风面对大海疯吼着我想上哪所大学、谁谁是大混蛋什么的。 “秋,拿着。” 雅子和由纪夫对使了个眼色后,递过一个纸包。 “是什么?” “沙世子给你的哟!她亲手打的围巾。” “啊?” 秋面色一沉。 ——什么? “沙世子尽管直爽,但在某些方面还是会害羞呀。有些话她不好意思说,秋应该能够理解吧?” 雅子笑嘻嘻地解释着,由纪夫在一旁猛点头。 “……真是津村给的?” 秋怎么咬牙切齿,语带怒气? “呃……是的。” 雅子畏缩地看着秋不爽的脸。 “……津村呢?” 秋扯大了嗓门:“津村在什么地方?” “雅子——” 身后传来沙世子的声音。雅子和由纪夫还没反应过来,秋已经“蹭蹭”蹬着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沙世子的身边。 “啊,好冷呀!大家还真是好兴致……怎么了?” 沙世子不解地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秋,还一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表情。 “跟我走,我有话说。” “什么?干吗这么气势汹汹的样子?” “少啰嗦!” 秋抓起沙世子的手腕,疾步走向远离人群,风势更劲,更黑更冷的海岸深处,迎面而来的风吹迷了双眼,模糊了脚下的路。 雅子一直抱着纸包,不知所措地转头看着同样被这番变故弄得没有方向的由纪夫。 “……你到底跟佐野说什么了?” 秋口气强硬地追问沙世子,咆哮的狂风吹乱了前额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什么说什么?” 沙世子冷静地反问,目光直剌剌地定在秋的脸上。 风吹着她的长发凌乱飞舞,雪白的面孔浮现在黑暗之中。 秋被沙世子不屑的态度给激怒了。 “你不是让佐野来问我每天在活动组的房间里面干什么了吗?!那与你和佐野没有一点关系!你可真卑鄙啊,利用佐野来打探消息。” “你说我做了什么?” “难道不是你故意怂恿佐野来让我停止调查小夜子的事情吗?我知道你最近经常和佐野在一起。” “哼,你发什么脾气!然后呢?然后你对她说了什么?她是为什么来找你的?” 秋被问得哑口无言。 “也就是说——你把她甩了?” 沙世子一针见血地说出事实。黑暗中她那犹如明月般清澄的眼睛步步紧逼着秋。 “佐野确实来找过我,说喜欢你,想和你交往但不知该怎么办。喜欢谁是她的自由,难道让我阻止她吗?就只是这样!我看你只是对于甩了佐野又害她流泪这件事感到内疚而已吧?现在又来拿我当出气筒吗?!” 秋意识到自己根本说不过她。沙世子说对了,把美香子弄哭确实令他心生愧疚。 “不,那种事……” 秋的口气不再咄咄逼人。 “看吧,没话说了吧?甩掉人家的时候肯定很冷酷无情吧,因为你讨厌别人干涉你的隐私呀。不过你倒是对死去的女孩或者其他没凭没据的事情很感兴趣啊,调查东、调查西的。这不是很奇怪吗?真搞不懂,聪明的男孩都是这副德性?到底想要什么答案?想别人怎么做?干吗冲我发脾气呢,我只是一般的女孩子哟,和你一般大。” 沙世子讲到最后也动怒了,秋只得无奈地低下声来。 “……不,不对。” “什么不对?” “津村绝不是一般的女孩。”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津村拥有钥匙,我说的没错吧?” 沙世子突然挺直了背。 她慢慢地把脸靠近秋,眼睛里面充满了敌意,就那么瞪着秋。 秋并不回避,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地相互瞪着。 狂风一次又一次地盘旋袭来,几乎要把海边这两个对峙的小人儿吹飞。 “说呀,你是不是拿着钥匙?” 秋不死心地问道。 并排站立的两个人面向着大海,沉默了好一会儿。耳边只听到衣摆被狂风扇得“劈里啪啦”直作响,眼里只看到一波又一波被粗暴挤上岸的白色碎浪。除此之外,大海黑暗得让人害怕。 “啪”——远处有亮光闪现。 有人点亮了圣诞树。 火光摇摇曳曳,形成圣诞树的轮廓燃烧着,落下的火粒分解成小片四下飞散,没入黑暗之中。那样的奇特视觉效果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秋又把视线转回到沙世子的侧脸上,等着她回答,犹如那个变成石头的王子,等待解除魔法的咒语一样。 良久,始终注视着海面的沙世子发出空洞的声音。 “……没错,我是有钥匙。” 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小夜子”成了两人共同的话题。 那一瞬间他有种神机妙算的满足——津村终于承认了! 可是,这种兴奋之情立即被无数的疑问所驱散。想起刚才沙世子发泄似的责问,反倒令他变得心平气和。 “那么,就拜托你告诉我真相吧!” 秋认真地看着沙世子。 “其实,我也有一把钥匙,是加藤给的。可是,因为我胆小没有用那把钥匙。但是,有人用了它。我想弄清楚事实真相也很正常啊。拜托,不管什么荒唐无稽的故事都没有关系,只要是从津村的嘴里说出来,我就会信。” 秋看到沙世子突然露出老太婆似的皱成一团的苦涩表情很是惊诧,但那也只是一晃眼,之后沙世子马上又恢复原本的样子。 “……为什么大家,要过高地评价我呢?” 沙世子苦笑着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缩起肩膀,垂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下的沙子。 秋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个充满自信的少女一点一点地垮下了肩膀。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明天……对,明天。明天‘碧阳卡’开门吗?我还没去过那个店呢!就两点在那里碰头,好吗?” “ok,我会在那里等你的。” 圣诞树已经快燃尽了,在海边的沙滩上就要坍塌下去。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肩并肩朝着由纪夫等人的方向走去。 佐野美香子回到家就直奔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把自己关了起来。 刚才一路上就哭哭啼啼的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回到家,可一趴到床上,泪水又不断地从已经干涸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不时地发出呜咽声,两个肩膀也跟着不停抖动。 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一直被大家当成宝贝,只有她甩男生,哪有男生敢给她冷眼,今天可真算是人生的奇耻大辱。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孩动了真情,幻想着他能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可是自己的告白竟然被无情地拒绝了…… 美香子羞愧得无地自容,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担心的母亲几次在门外询问,她也不理睬,任凭伤心泪刷刷地流。 话说回来——她用力吸着鼻子,突然想到。 他在发什么脾气?不就是说到活动室的事情,干吗就凶神恶煞的?有什么大不了的!过分!竟然对人家那么凶。 想着想着,又委屈地哭起来。 ——美香子没有错! 这时,脑子里面响起了一个声音。 ——错的是关根君,绝对不能输喔。 同样的声音再度传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美香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她在思考那些话。屈辱和挫折已经将她折磨得失去了理智,那些话于她而言不啻暗夜明灯、上帝旨意。 就是嘛,我有什么错?错的是他! 已经伤心到哭不出来了,美香子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失去了温度,就快要冻住了。心头升起一股冰冷的愤怒,怨恨那家伙竟如此狠心伤害自己。 恨死我了,凭什么我要受他如此奚落? ——没有用的,那人非常顽固,不抢走他专注的东西,不让他尝尝相同的苦头,他是不会明白的。 没错,他一定不明白的,如果没人教训教训他,他永远也不可能清醒。 黑暗之中,美香子的眼睛定定地闪着亮光。 第二天同样晴空万里。 中午,美香子双眼红肿地起床,见到了在东京读大学的美宪哥回来了。 “啊,哥,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家的?” “刚到一会。我们家美香要高考了,这个寒假过得不轻松吧?哥赚了点零用钱,带你出去兜兜风、解解馋怎么样?” 美香子心想,哥哥一定是听妈妈说了我的事,所以想带我到外面散散心。美宪、美香子俩兄妹长得极为相像,哥哥因为年长许多,因此对妹妹非常体贴。 “嗯,听说美术公园附近新开了一家意大利餐馆。” “就去那里好了,你快去换衣服。” “好的。” 美香子打着哈欠回到了自己屋里。 昨晚一直睡不着,迷迷糊糊入睡后就开始做梦。 梦里有一闪一闪的火苗升起。 “嗞”——耳边是谁点燃火柴的声音,好像看到了黑暗中火光摇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点小火苗,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不断重复着那个画面。 梦中的零星片断残留在脑海里,不知怎么回事,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梦游似的美香子突然让哥哥开车从学校前面绕行。 清晨,秋神清气爽地提前走进“碧阳卡”。 正值寒假,这附近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 “哎呀,秋怎么来了,不是已经放寒假了吗?” 店主人奇怪地看着他。 “放寒假也想来啊。” 说着,他挑了个靠窗的位子。 “是嘛,是不是约了人呐——就一杯综合咖啡怎么样?” “ok。” 坐下来的秋连大衣也忘了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终于,终于能够从津村沙世子口中知道事实真相了,她会说什么?这么一来“小夜子”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觉得像是经过了漫长的行程似的。 大衣口袋里怎么有金属撞击的声音?拿出来一看,竟是挂着黄色塑料环的钥匙。 啊,糟糕!把这个忘得一千二净了。得还回去才行。 (三年级的值班老师应该在,办公室的门不会关,好像还有时间……) 秋着急起来。 “大叔,我先去趟学校,马上就回来。等会儿有一个漂亮女孩会来找我,你让她喝点东西等我会。” “没问题,是你女朋友?” 儒雅的老板好奇地睁圆了双眼。 “没那回事,朋友而已。” 秋笑着跑出了咖啡馆。 “哥,我想买些杂志,把车停在车站后面的停车场吧。” “好,正好我也要去车站那儿的商场买cd。那我们分头行动,二十分钟后停车场集合怎么样?” “嗯——” 从刚才起,美香子的注意力就始终集中在哥哥放在仪表板上的香烟和打火机。 摇曳着的橘色火焰。 美香子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脑袋中一直有一个模糊的残像在蠕动,那东西刺激着她做出不受大脑控制的行为。 趁着哥哥向外探头倒车,美香子迅速地将打火机藏进口袋,当然,要用来做什么她并不十分明了。 “待会儿见。”美香子和哥哥道别后,慢步走向书店,她不时回头张望,确认哥哥已经走远之后,迅速地折回车站。去学校有两条路,一是爬一条长坡,过桥后走学校正面;另一条就是从车站沿着国道下面的河岸直走,从操场下方攀爬那条少人问经的石梯。 美香子像是被人操控着一路沿着岸边小跑前进。她总觉眼前一片纠缠交错的斑斓色彩,耳边还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回荡。 ——要是不抢走他关注的东西的话·要是不抢走他关注的东西的话·要是不抢走他关注的东西的话·要是不抢走他关注的东西的话·要是不…… 不知不觉,美香子竟张开嘴念出声来。 抬起头看着陡峭的石阶,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动手分开杂乱的野草,尽管狼狈不堪,仍片刻不停,一鼓作气地登上去。 冬日清冷的阳光的照射下,那个看上去非常寒碜,有些腐朽老化的四方形活动组平屋杂院跃入了她的视野。 在那一瞬间,美香子豁然开朗,她立刻明了她此行的目的。 沙世子寒着脸前往“碧阳卡”,和秋的针锋相对,使她措手不及地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昨晚从海边回来时,雅子和由纪夫便耷拉着脑袋迎上来。 “对不起,真对不起!都怪我们自说自话。” 雅子哭丧着脸坦白,是她骗秋说那围巾是沙世子送的。听到这样的解释,沙世子和秋无言地愣在那里。看到雅子自责不已的表情,沙世子反而安慰起她来。结果,那条围巾又回到了沙世子手中,现在就躺在书包里面。 唉,怎么办…… 不远处,雅致的“碧阳卡”招牌跃入眼帘,沙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推开店门。 “……唉?” 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秋刚才有点事出去了,让你先坐着等他会。” 站在柜台里面的老板微笑地看着沙世子。 “你是秋的同学吗?是头一回到这里吧。” 老板热情地递过菜单。 “对,这里是他的地盘,没他的允许我可不敢进来啊。” 沙世子要了杯红茶。 “哈哈,真是有趣,我见过秋带很多朋友,就数你和他最像了。” 沙世子略感讶异,我和他像吗? 沙世子喝着红茶和老板闲聊,心中却在疑惑:那家伙昨天还一脸急切地想知道真相,现在又不见人影,在搞什么? “大叔,你知道秋去哪儿了吗?” “说是去学校了。” “学校?” 沙世子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切似乎太轻易了。 虚掩的窗户让活动室的钥匙形同虚设,将桌上随意丢放的笔记和漫画杂志并拢在一起,随手点上几处火,大功告成。 关上门,能够听到里面火势蔓延的动静。干得不错噢! 美香子虽然觉得这事太快得手不过瘾,但仍好整以暇地后退两三步观望着自己的杰作。 (怎么会这样,这事也太简单了。) 这么看来,昨晚举棋不定、寝食难安的焦熬根本就是多余嘛! 美香子突然想发笑,这个破烂不堪的活动室消失了,秋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她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她觉得这个世界是属于她的,此时此刻,她已经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她奔跑起来,想找一个地理位置更佳的处所,可以从容不迫地欣赏自己的成就。 秋本来要去办公室还钥匙,却下意识地走向活动室。 建在古城遗址上的学校,四周悬崖环抱,设计成“く”字形的校园自上往下形成好几级地势落差。“く”字形的上半部分是校舍,下半部分是操场,活动组平房就建在正中央附近。因为在各个落差交界处种着防风林,所以从校舍方向一点也看不到下边的情形。 秋最初发现状况是在走下通往操场的石阶,看到活动组屋的时候。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秋听到有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闻到一股焦味才意识到是有东西在燃烧着。当活动组屋的全貌映入他的眼帘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 活动组屋起火了。 秋惊呆了。看着滚滚浓烟升起,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得快报警。突然又想起这一阵子没有下雨,今天早上天气预报还发布了异常干燥的注意警报。想去报警的脚步被另一个念头绊住了,那念头来得突然,震得他发慌。 活动手册要烧了! 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秋急回转身,疯狂地朝活动组屋跑过去。 火势还没有蔓延到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房间,但室内已经充满了刺鼻的焦味和乌黑浓烟,透过护墙板能够看到隔壁屋子明亮的火焰。秋发疯似的趴在地上,飞速爬到铁柜旁,手忙脚乱地插进钥匙。烟熏得他泪流不止,只听得耳边一阵阵因高温而玻璃爆裂的恐怖声音,打开铁门取出已经变热的装着手册的紫菜盒。对于只接触过安全日常的火的秋来说,真是无法想像火焰的声响是如此爆烈恐怖。干燥陈旧且空荡荡的墙壁和天花板像是渴望着火焰已久,一个接一个以惊人的速度燃烧起来。 秋连滚带爬出了房间。一抬头,他看到了更加难以置信的场景。 狗。 十几头乌黑巨大,面带狰狞的凶残野狗,发出“呜呜”的吼叫,包围了上来。 秋直觉地认定这些就是袭击小混混的畜生。 在被火焰和浓烟熏着的热浪里面,鲜血淋淋的河边惨景又浮现了出来。 不要!——脑子里面尽是那时被恐怖和痛苦弄得失魂落魄的少年,流着眼泪和口水,眼神痴呆——手腕被撕咬断了!秋吓得简直要昏了过去。 突然,一头野狗扑了上来,秋使出全身力气用手挥打过去,可是对方强健身躯的承受力让他害怕。一旦拉开了进攻的阵式,野狗们接二连三地开始攻击秋。尽管用手中的铁盒打,用脚踹,挥舞拳头,还是被野狗们追赶着逃到了被活动组屋围着的狭小院子里。 但是,那里也已不是安全的地方了。秋的脑袋都要被烈焰熔化,百叶箱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温室也被高温熔化着,本来水就少的观察池被烟灰填满干涸了。现在,火龙窜遍了整个活动组屋,院子里面的秋,就跟站在布满火焰的烟囱里面一样。 穿过火圈的狮子是否就是这样的心情?秋竟然闪过了这么无稽的想法。 蹲在院子的中央,窥伺着惟一通往外面的小路,野狗们就在那个尽头目露凶光地等他出来。但是留在这里,也只能被活活闷死,再不然就是被倒塌的房屋压死,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汗水模糊了视线,手里的铁盒已经烫得拿不住了,不由得松手掉到了地上。铁盒与地面碰撞“咣”的一声,盖子松开了,手册从里面散落出来。此时,“砰”的一声爆炸,附近的窗框都炸飞了,爆炸的冲击波掀倒了秋,看来是物理化学组的药品引爆了。趴在地上的秋,看着掉在离他数米远的那个手册慢慢地开始燃烧,一张一张打着卷儿,就要被吞没了,火焰覆盖了所有的纸张。 ——完了。 秋想哭,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下一瞬间,透过被烧穿的墙壁,他像是看到了幻影—— 在高处校舍的屋顶上,有人站在那里!看错了吗?不,确实是有个人站在那里。 熊熊烈焰和浓烟越升越高,在那之上就有一个少女正站着。朦胧中,秋似乎看到那个少女在笑。事到如今,难道是我疯了? 难道那就是第二个小夜子? 突然他懂了。 我明白了!津村正是为了阻止她而来呀。 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想通了。 ——对,其次是对这个学校生气啊,只关心那种无聊的活动。 沙世子那样说过吧。 原本她是为了结束所有的事情,为了给“小夜子”的传说打上句号才显身的呀。——是的,我明白了,津村。 秋趴在地面上,在脑子里默默地和沙世子交流着。 沙世子魂不守摄地攀跑在通往学校的路上。 一晃,好像看到一个深蓝色的人影在树木间奔跑。 美香子——沙世子凭直觉判断是她。当看到微微升起的黑烟,沙世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手了。 沙世子啧啧轻叹。尽管猜到美香子早晚会有所作为,却没想到她行动这么快。 沙世子脸色发白地继续跑着,在校门口的电话亭毫不犹豫地拨打了119火警电话后,继续飞奔向活动组平房。 迎着熊熊烈火发出的巨大声响,沙世子看到眼前火舌飞舞的平房以及聚集的野狗,确信秋就在里面。 拜托告诉我吧我真是太想知道了呀像秋这类人可以想见拥有光辉的未来和可能性让我羡慕嫉妒津村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哟要是津村的话一定会化为厉鬼出来的吧真想揍他呀尽管是一本正经的脸像个大人样难以接近津村告诉我事实的真相吧女生都仰慕他津村我要知道事实的真相事实的真相 ——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喜欢探究别人的秋,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他的人生会拥有辉煌未来和无限可能性,这一切都要在这里被“咔嚓”地切断。大幕落下,他将消失,有人会为他建造起黑色墓碑:关根秋,享年十八岁。然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他那优秀的头脑、富有弹性的身体、充满好奇的眼睛,全部都要被燃烧殆尽。 “不要!” 沙世子大声叫道,面无人色地飞奔到附近的水池边,想把橡胶管插入水龙头。但是水管很硬很难套进去,她焦急得不行。好不容易套上了塑料水管,立刻把水龙头拧得满开,等待着从龙头中流出的水经过长长的水管,这过程让沙世子几乎疯狂。 “快走!走呀!” 沙世子一边被水管的强大水压弄得直皱眉头,一边开始驱赶野狗。野狗们因为有人打扰到它们的狩猎,发出了“呜呜”的低吼。 “你们这群笨蛋,快点走!” 沙世子尖叫着,但野狗只是用狰狞的眼光瞪着她并露出了利牙。怎么会这样,沙世子急了,野狗们不愿放弃它们的猎物。 “快滚!” 沙世子胡乱地挥舞着水管,猛烈喷出的水势把野狗们驱赶得四下逃窜。 趁着野狗们散开的空隙,沙世子拽着水管,跑到勉强还能通过的平房通道口,想着秋,一定会在那里。 “秋!” 和着声势可怕的火焰,沙世子扯着嗓子高叫。 “快出来!秋!” ——秋突然抬起了头。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秋意识到自己是昏迷了一会,脸照旧像被烧着了一样的烫,烈焰的轰鸣缠绕着他。他抬起头,注意到通道的对面有谁在看着这边。 啊,是津村。是来给我最后一击的吧。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沙世子双膝跪地正朝这里张望,手持水管伤心地呼唤着他。裙子已经湿透了,张皇失措、泫然欲涕地拼着命的样子在眼前放大,放大。秋蓦然发觉,这是至今为止他所见过最美的沙世子。 美人慌乱的表情也挺不错哟。 秋一边神情恍惚地想着,一边颤颤悠悠地脱去大衣盖在脑袋上匍匐前进,掉落的木块还有屋顶碎片什么的,都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 狭窄的过道已经被坍塌的屋顶堵塞住,几乎没有爬出去的间隙,秋使出全身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捂盖着脸,用最后一点力量猛地冲了过去。 看到秋像个火团一样跳出来的时候,沙世子差点晕了过去,但注意到燃烧的只是秋披着的大衣,这才松了口气。秋扔掉了大衣,可是背上的衬衫还燃着火,他慌忙在地上翻滚起来,沙世子也帮着用水管喷洒。 背上的火灭了,秋和沙世子都上气不接下气地累趴在那里。 终于,消防车尖锐的警铃声由远至近地传来。 就在这个时候,“嘭”的一下,两个人被震得抖动着身体。这一下活动组平房的残骸完全崩溃了,变成了一堆平坦的瓦砾。 “秋,你的……” 当沙世子的目光触及秋烧焦的衬衫时,惊慌地尖叫起来,用手捂着嘴巴好不容易地忍住了惊惧,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地从眼眶内落下来,忍不住还是哭出了声音。沙世子一边抽抽搭搭地猛哭着,一边匍匐着接近秋,并用水浇洒秋的脊背。秋疼得全身直颤抖,烧伤的皮肤和衬衫已经粘在了一起。 “有人在屋顶上……” 秋已经分不太清楚是热是冷,还是疼痛,只是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别说话!” 沙世子边哭边叫。 但她也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抬头向上望去。 沙世子感到不寒而栗,屋顶上确实有个女孩,穿着水手服,长头发——快速升起的黑烟弥漫在空中,很快地抹掉了那个人影。她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什么?刚才那个人影是谁? 沙世子思绪混乱地想着,颤抖着从扔在地上的书包里取出那条蓝灰色的围巾,垫在脸朝下趴着的秋的头部。秋被那个毛茸茸带着温暖的感触安抚了心绪,慢慢闭上了眼睛。不知怎么,昨天燃烧的圣诞树又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那肘的火焰是那么美。 “手册烧了。” 秋唠叨着。 “我拿了出来,却还是烧尽了。” “你就别再提它了。” 沙世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继续往秋烧烂的背上洒水。 渐渐有些神志模糊的秋一边感到很多人乱哄哄地跑过来,一边在心里对看到的屋顶上的人影暗自说话。 ……手册烧了,这样就算是结束了。这样够了吗?应该能原谅了吧? 火灾事件平息后的十二月三十日下午。 这天,三年级的班主任们也来上班了,于是办公室里面飘荡着疲惫的空气和香烟的云雾。 “最终查出的原因还是漏电呀。” “因为已经连续几年提出了申请,早就说有漏电的危险,需要尽快重盖平房,没想到竟然真的发生了事故,所以县里好像也乱了套哟。据说,可能明年初新活动组用房的预算就会下来了。” 老师们叽叽咕咕地闲聊着。 黑川则在一边盯着他那台电子打字机的屏幕。 打印命令的画面出来了,他点击了“执行”键。 “嘤”——电子打字机的滑稽音响,刚才屏幕上显示的文字就这样被打印出来了。 “怎么样,黑川老师?熟练了吧?” 数学月冈老师嗤嗤地笑着靠了过来。 “唉,莫名地让人的神经疲劳啊,真的。稍不留神,打错的地方就会增多,越那样,就越让人感到急躁不安,这对人的心理健康很不好呐。” 黑川揉着肩膀。 “哈哈,”月冈笑着看了看电子打字机的屏幕。 “这台打字机真不错呀,是多少钱啊?” “哎呀,怎么说呢,”黑川点燃了香烟,“我班的津村知道吧,那个孩子的父亲是电机制造厂的营业部长。她说父亲热心钻研,经常买新的机型回来,弄得家里到处都是打字机都快变成了累赘,所以问我能否买一台型号稍微旧一点的。津村说是用过了的电器产品,所以给了我相当便宜的价呀。” “哎呀,那可真是合算。” 黑川优哉游哉地吸着烟,然后“噗”地把烟团吐了出去。 烟团慢慢地在天花板上扩散开来。 黑川透过香烟雾团看着打字机的屏幕,心不在焉地想着藏在抽屉深处的皮包。在那个已经褪成米黄色的旧皮包里面,放着几把一模一样的钥匙。对,就是放那个花瓶的柜子钥匙。 他回想着这么些年的事情—— 一个接一个来了又去的学生们,还有他们那闪烁着的各式各样如万花筒一样的表情,是那么地让他着迷。那恐怕也是学生们一生中最美丽的一个季节,生机勃勃,意气风发,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他定神凝视着他们。有时,他将自己的突发奇想付诸行动,并没有带什么深奥的寓意。正如偶尔我们往小河里面扔块石头,或者拿竹竿击打水面,原本平静的水面就会产生一点涟漪,水流会短时间地稍微改变方向,河水拍打岸边的方式也略微改变。有时候,看着过于清澈的水流,不是会身不由己地把手伸进去搅动吗?然而,他只是稍稍制造一点事端(比如,他偷偷地把配好的柜子钥匙送给某个学生),只是改变一下水流的方向,注视着微小的漩涡而已。 只是看到漂亮的漩涡或是可爱的涟漪就可以了。仅此,他就心满意足了。 即使自己对水流做了一点手脚,小河依旧清澈地流淌着,到最后,所有被影响的一切都凭藉着自身的力量恢复到原有的状态。他只希望得到这个事实而已。 又到了,春天 毕业典礼的前三天,秋从加藤那里收到了一份快递。 拆封后,里面还附有一个信封,上面的收信人是加藤。 信里用一手破字郑重其事地把小夜子的诞生及变迁交待了一遍,还另外有一张注明公历并被画上圈的纸张。 原来如此,这就是传说中的信呀,没想到加藤还是个考虑周到的家伙呀。 ——怎么办? 秋困惑了。把信封“啪”地放到桌上,双手交叉枕在头后仰望着天花板。 墙壁上挂着学生服还有那条蓝灰色的马海毛围巾,到头来,那条围巾还是成了秋的东西。 幸运的是,他不用住院治疗。 那时候,他被运往医院时,脑袋底下仍然垫着沙世子的围巾,原以为最严重的背部烧伤,诊视下来也比想像的要轻微,沙世子在现场果断的野蛮疗法(凉水浇淋)奏了效,就不用植皮了。 深夜,头和手腕等地方被缠绕上一层层绷带的秋和母亲一起,拎着小山一般的抗生药物和软膏回到家,父亲边吃着自己买回来切得很大块的圣诞蛋糕边迎了上来。 儿子受了那么大的伤,作为父亲竟然能够一个人悠闲自在地吃圣诞蛋糕!母亲表示了自己的愤怒,接着,“啪嗒啪嗒”地小跑进厨房倒茶水。 “怎么回事呀?秋。难道说是被‘客人’咬伤了吗?” 父亲舔着粘着巧克力的手指问道。 “嗯,好像是的。可是,‘客人’实际上不是真正的‘客人’。归根到底,我们才是‘客人’”。 “什么?” “我终于明白了,在远方来访者的眼里,我们才是‘充满无穷无尽恶意的客人’哟,一定是那样的。” 父亲又往嘴里塞满了蛋糕,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问什么。 新年,秋戴着沙世子的围巾上学,由纪夫和雅子马上注意到了,可是什么也没有说。沙世子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尽管由纪夫等人认为两个人的关系进展顺利,然而事实上,新年过后,秋和沙世子基本上就没有说过话,并且,两个人也都感到没有那个必要。 话虽如此,秋依旧每天都戴着沙世子织的围巾来校,去考场的话,更是把围巾当做护身符似的戴着。 “碧阳卡”的老板一直怀着愉快的心情期盼两个人一起来自己的店里,但这在毕业前也好像不能实现了。 日子被迫赶着往前跑,眨眼间,一月和二月消逝了。 秋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信封。 嗨,算了吧。往池塘里面扔了石子,也不是为了要再取回来呀。 秋来到一楼,问母亲要了空白信封.然后把那封字迹难看的信装了进去。写着公历的纸张,日期是标到去年的,秋添加了今年的数字。 哎呀,钥匙呢? 打开抽屉,秋吃了一惊。没有了。好奇怪,寒假前还在呢。 也许是年末大扫除的时候,不知道整理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点也想不起那钥匙究竟是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把所有的抽屉都取出来放在地上,开始把里面的东西全捣腾出来。 小型推土机在平整着地面,要造花坛了。 新的活动组房已经建成了,是一幢两层楼没有一点品位和个性的简易工棚式建筑,但比以前的容量大,有二十四个活动组房间。 设乐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移动的推土机,然后慢慢走进了新的活动组屋。待会就要决定各活动组屋的分配,各屋的门牌上面还没有标明组名。 走廊和墙壁显得特别白,新建筑的味道阵阵袭来。 看着最里面的屋门,设乐“哎呀”地一闪念。 “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 只有这间屋子已经插了名牌。 推开门进去,长椅、桌子、钢柜,基本上该具备的东西都摆好了。阳光从窗户外面充沛地射了进来,房间里面非常暖和。 唉,这要到了夏天可要热死人了吧,可惜呀。 设乐皱着眉头,不经意地打开了钢制的柜门。 一瞬间,设乐仿佛被定住了。 在钢柜里面,放着一个方形的铁罐。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颤抖的手慢慢地打开了那个饼干盒的盖子。 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实施纲要 那白纸上黝黑的印字还是新的,那个手册是用打字机打的。设乐从盒里取出手册,两手捧着。在每一页的最上角,都拖有约四厘米的细线条。突然,眼里看不到任何文字了。 这三年的岁月一下子逆流般涌回了自己的心中。 穿着新的学生服,穿梭于樱花树间,在校园里面狂奔乱跑;朋友们的欢叫声,重复着同样话语的老师,黑暗的走廊,闷热的实行委员会的房间;课桌台面上的痕迹,从树叶空隙照进来的阳光,生锈的水龙头,纸袋咖啡,樱花树下,昏暗的活动组屋子,酷热的夏天,寒冷的走廊,接着又是樱花——他感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圆圈里面。 设乐一直站在那里,手里捧着那本令人感叹的新手册。 毕业典礼按时结束了,现在,毕业生们正依次往外走。嗨,怎么毕业典礼就这么不过瘾呀!他们都同样孩子气地露出了泄气般的表情。 二年级学生照惯例排成一列在出口处等待,给朝外走的毕业生挨个献花。掌声在礼堂里面久久地回荡着。 秋有些焦虑不安,其实在毕业典礼的时候,他就稳不住神了。 他最终也没能找到那把钥匙。 难道是换了实行委员会房间的钥匙而受到的惩罚? 他想了各种方法,甚至认真考虑过按放花瓶柜子的钥匙孔形状再制一把,可是没有时间,而且现在出去的话太引入注目了。也考虑过对沙世子说“把你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借用一下”,但还是难以启齿。 哎呀呀,可恨!手册也毁了,钥匙也弄丢了,该怎么办呀!难道说就是我,就是我将要扮演“终结小夜子”这一非常光荣的重要角色吗? 连六班的毕业生也已经出去了。 津村沙世子一边慢慢地走在溢满掌声的礼堂过道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回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开始是在高中二年级,那年冬季的某一天,收到了一封信。 那时候,父亲的工作调动已经决定,沙世子和母亲正困惑着是否留在神户。因为沙世子就读的高中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名校。 就在那样犹豫着的日子里,沙世子收到了那封不可思议的信。 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只写着一公立学校的名字,那学校正位于父亲将调动前往的城市。在信封里面有把旧钥匙和一封长信。 “……听说过这样的游戏吗?首先,准备好扑克牌。要是参加的人数是八个人那就准备八张牌,里面要包括一张黑桃j和一张大怪。把八张牌里朝下,让每人各抽一张……” 这样的开头,以及信中提及的学校,有关“小夜子”的传说,让沙世子完全着了迷。从小她就具有丰富的想像力,充满了才气,向往着各种各样的冒险故事,对于和自己名字相同的,以及自己有机会成为那个学校传说中的主人公小夜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从那天起,沙世子就沉醉在和那封长信一同寄来的学校狂欢节实行委员会的手册,还有每一届送给小夜子的信里面。于是,她决定随父亲一起去那个地方。 沙世子精神恍惚地回想起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天。 当挂在脖子上的那把带着链子的钥匙,和那个陈旧柜子的锁孔正好吻合时的那个兴奋劲!抱着花的加藤惊慌失措地逃跑而去的那个表情!观察着因她的一举一动而产生的各种各样波纹,使她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按信中所讲,来到操场上那块黑色石碑立着的地方,当沙世子看到那块碑上刻着第二个小夜子的少女和自己是同名同姓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在召唤我呀,从那么远的地方。明白了,会尽量让自己找到快乐哟,我一定要成为今年的小夜子。 沙世子想起了自己当时充满自信的笑声。 但是,现在看来,她什么兴奋和感慨都没有。那个屋顶卜的人影…… 结果,我是被第二个小夜子利用了呀。沙世子品尝着苦涩的挫败感。同时,抑制不住从心底里涌出了另一个疑问。 可是,第二个小夜子不也是被召唤来的吗?那个疑问渐渐在她的心中清晰起来。 难道第二个小夜子——津村沙世子,也是像我这样被谁召唤来到这个学校的吗? 到底是谁? 沙世子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身边只有些不断拍手带着纯真表情的低年级学生们。 真是转瞬即逝的一年呀。 沙世子又开始考虑。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难道说就是在做着梦不成? 出口处排队等候的二年级女生们发出“呀,是津村”的尖叫。 沙世子感到瞬间升腾的愤怒之情。 啊——这些孩子们怎么都傻乎乎的啊!难道你们不明白我现在迫切地想叫喊出来,想要扑咬,想要哭泣的心情吗? 就是我——就是我也只想和大家一样,有青梅竹马的伙伴,可以在同一个地方一起度过时光。但是不得不走呀!总是不得不去新的环境。 从今往后,去大学的话又是新的场所、新的朋友、新的世界。接着,我到底又要漂泊到何方? 前面的同学已经接过了花,走进了充满三月阳光的户外。 一个有着水灵灵大眼睛的清纯可爱的女孩把花递到了沙世子的面前。 “津村,请和我握一下手吧。” 少女红着脸干脆地恳求。 沙世子突然——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行为——她从脖子上取下钥匙,挂到了那个女孩的脖子上。 “谢谢!这个给你了。” “哎,这行吗?哇——” 少女兴奋地面红耳赤。 从少女的手里脱出手来后,沙世子一步迈到了外面。 屋外的阳光太刺眼,她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由纪夫和雅子在早春的街头漫步。 一些性急的樱花枝头已经开始变红了。 两个人安全过关,都被本地的同一所国立大学录取了。 “喂,看了白天的新闻了吗?拍到沙世子了。” “哎?啊,是呀,今天是……” 今天是t大的放榜日,每年都要被电视新闻采访。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的雅子,当看到沙世子被众人抛向空中的时候,眼睛睁得溜圆,“真不愧是沙世子!”心里产生了对沙世子由衷的敬佩。接着,被抛到半空的竟是关根秋。 “嗨,他们也真有胆子呀,竟敢两个人一起去看录取通知?一起到t大去?他们的心脏强度真是常人难比呀!” “那当然,你也不看他们是谁,是沙世子和秋呀。” 由纪夫嘀咕。 “秋会当法官吧,沙世子不是政治家就是企业家了吧。” “能和他们成为朋友真好。” 两个人笑了。 “末了,我们这一年级到底怎么样了?就是那个用每年大学合格率来判断是吉还是凶的结果?” “那还用说,肯定是大吉喽!因为我和花宫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呀。” 由纪夫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斩钉截铁地回答,雅子觉得很滑稽。 “一定是吧。” 雅子边笑边抬头看着并肩走着的由纪夫。 眼前,是脱去了学生制服,略带成熟味道的青年的侧脸。 那天清晨,他们屏息不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春天柔和的透着寒意的阳光忽隐忽现,厚厚的云层笼罩在头上,时而低垂密布,时而投下巨大黑影,缓慢地飘移而去。 这景象很符合大家忐忑不安的心情。 陈旧又缺乏色彩的外表,几乎让人错觉他们是否已经停止了呼吸。但是,在那瑟缩的皮肤下面,新鲜、温暖的血液正汹涌澎湃着。 在他们的脚下,水位稍涨的河川不动声息地流淌着,从空中俯瞰,就像是一座被河流包围着,仅由一条细桥连通的孤岛。 他们一直被困在这座孤岛,这里是他们勾勒未来梦想的小小城堡,是他们自己的王国。 他们潜伏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出现。 从很久以前就已开始,直到现在。 等待着那个一无所知、未曾谋面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