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忍法帖(第二部)》 一 “自此以西北为会津领地。”登上绵长的势至山山顶,在道路一侧,立有这么一块路标石。于此处,向北可俯瞰如明镜一般的猪苗代湖,再往北可遥见云雾缭绕的磐梯山,然而,此刻站在这里,却无人眺望这壮美的景色。此地距白河约八里,距会津若松约十里。横跨在山坡黑色围栏之上的秋雾如云母一般闪着光辉,此景与其称之为美丽,倒不如说是悲壮。此处自很早以前便设有关卡,但并不像正经的城门官衙那么正式,平时仅是稀稀拉拉有那么几个一身土气打扮的衙役。然而,不知是何原因,现在那关口周围一副侍卫们长枪林立的光景。“好!”“进去!”从山上下来往西而去的行人,须在此一个一个地接受盘查后方可进入。然而,对显而易见的普通百姓并不严加盘查,而是对戴深长斗笠的武士、修行僧人、蓄发僧人、头戴头巾的女子——特别是对女子检查得尤为仔细。即便是戴着斗笠、头巾,如见是年轻女子,也必令其摘下,目光炯炯地严加查看。“这是怎么回事啊?”“啊,说起来据说过几天会津大人要归国啦,怕是为此而严加戒备盘查的吧。”“是这样啊,可是,这样查还是让人摸不到头脑啊!”行人们小声嘀咕着,缩着肩弯着腰向山下走去。“站住!”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声高喝,是站在关卡前的一名武士发出的。“那个和尚,站住!”被叫住的是一个戴网代笠的云水僧。然而和其他被盘查的行人不同,他是从西向东而来的——从会津领地出来的行人是无需盘查的。“和尚,刚刚才进到会津领地里的吧。”走近前来的武士的袖管,空荡荡地随秋风摆动着。此人正是漆户虹七郎。“为何又出来了呢?”被盘问的僧人转过头来,那是一张初老、彻悟、飘然脱尘的脸。“嗯,是因为我丢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丢了东西?”“在势至山底下的时候确实还在,可是,刚才一看发现不见了。不见了可不行,贫僧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送那封书状的。”“什么书状?”“其实是,江户东海寺的泽庵禅师最近要到出羽上山来了。我先行一步,要将禅师的书状送往目的地出羽上山。”“是泽庵禅师要——”漆户虹七郎也不禁脸色微正。“禅师前往出羽上山要经过会津领地吗?泽庵大师是将军家皈依的高僧,如路经此地而我们未尽地主之谊实在失礼,不过本藩确实未曾接到过这样的通告啊。”“是这样啊,那么可能是从福岛绕道米泽了吧。”这个号称是先行的使者,却是如此不清不楚。“可能是——这么说,禅师究竟取道何处您不知道吗?”“嗯,因为贫僧是先老师一步从东海寺出发的。而且此番老师欲往之处是以前曾被流放之地,此行想必诸多感慨。而且,依老师的脾性,怕是也不愿意这般张扬地一一提前通告所经领地。或许,会途经贵领地,届时请多多担待了。”“话虽如此,丢失了这么重要的书状也很难办吧,您刚刚说在势至山下还在是吧。不然我派手下人去寻找一下吧。”“不,不用劳烦了。那书状即使没有也无妨。”此僧赶忙答道,然而此语却与前言矛盾,似乎是意识到这点,马上解释道:“贫僧先去寻找一下,如果找不到届时再劳烦了。那么,不管怎样,先行告辞了——”他匆忙说完,便从围栏的出口处向东而去了。 二 自山顶向东而下的山路很长——足有一里多长。路上如飘落的树叶一般疾走而下的云水僧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其后无人跟踪后,闪入了路旁的红叶林中。“喂,十兵卫大人!”他气息未平地小声呼喊道。从树林里面,走出五个僧衣打扮的人。不用说正是柳生十兵卫和崛族女人们。圭子扭伤的脚似乎好了,她与沙和、阿鸟像已和好般亲密地靠在一起。“查看回来了啊?”这边说话的是药师和尚,只有他摘下了袈裟头巾。“不,还是不能顺利地通过那关卡。除了一丝不苟盘查着的守卫们,还有那个在宇都宫碰过面的独臂男人。”“漆户虹七郎!”“那个人很卖力,正瞪大眼睛仔细盘查呢。”“果然如此。”十兵卫在袈裟头巾中点头道,然后抬眼向山顶方向望去。山顶左右连着重重叠叠的山脉,天空中秋天的云雾如蜘蛛网般飘动着。山的那一面便是会津领地。会津是个距海较远、地势较高的属国。“一切顺利的话,则由我们先行进入会津。明成的注意力被后面八人牵制的话,我们先行进去。如果其注意力被我们牵制的话,后面八人进去——正是为使敌人疲于奔命,而将人数分为两组。可是,敌人已经如此严加戒备了,该怎么办好呢……”十兵卫那惟一睁着的眼睛也闭了起来。“抄路吗?……从没有关卡的山上绕过去的话。”“那个,十兵卫大人。我曾经一度通过那个关卡,仔细环视了一番,跟其相连的各个山上,从树木之间隐约可见点点枪或刀的光亮。看起来会津属国的边界,巡查的网张得简直连蚂蚁都无法混入了——”“要是这样……”阿鸟掀起斗笠,双眼不是恐惧而是闪着无畏的光芒说道:“那就攻破一个关卡硬闯过山去吧。”“就凭你们吗?”十兵卫张开双眼道。“行不通的!”声音冷漠,近乎无情地传来。“我也考虑抄道过去,可是刚才看那些山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道可以抄。更何况,巡查的天罗地网——”“就算,我们会死。可是,由我们吸引巡查的人的注意力,泽庵大师那组人就能安全通过——”十兵卫看着阿鸟的脸,微笑道:“事实上,这正是我所想的。可是,这由我来做!”“由我来做……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由我一个人来做。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而且,我一个人也便于行动。”四个女子互视了一眼,品子马上急道:“那我们怎么办!”“你们,不要这么随便地急着去送死。你们,首先要平安进入会津,然后要绕过明成一行,与泽庵大师他们会合——话说回来,要是又像上次遇到鹫巢廉助那样冲动行事可不行。药师和尚,麻烦你勒紧缰绳管好她们啦。”苦笑着,药师和尚将嘴向耳边一咧,似乎低声喃语着些什么。“请转告泽庵大师——如今这般,只有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进入会津了。”然后,他取下并打开背后斜背着的包裹,里面露出一个般若面具和一身黑衣。几分钟后,这里消失了一个僧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着般若面具的身影。“那么,若能留得性命——我们会津再会!”跑出了两三步,又突然站住了。在十兵卫刚才所站之处,留有一个像包着西瓜等滚圆之物的包裹。“啊,差点忘了带重要的土产。”他折回来,将包裹夹在肋下:“就算是快到冬天了,生东西还是容易坏的,得快点把这土产给对方啊。——明成一行,还得两三天之后能进会津吧。”自语了一句,那身影如黑豹一样消失于红叶林中。 三 ——三日后的午后。在山顶的树林中,有一个仅具屋子外形的简易小屋。其前站着三个头戴斗笠的武士,正手搭凉棚向下眺望。“哦,终于回国来啦。”“七枪等人都健在吗?”“等等——在呢在呢,香炉银四郎骑着马在最前面开道呢。”“司马一眼房也跟在轿子旁边呢。”“奇怪——没见鹫巢廉助!”“不可能不见他啊。他那么醒目的一个大块头,再好好看看!”然而,虽说从山下而来的一行人如豆粒儿一般大小,可是这几人目光如矩眼力极佳。说来,这三名武士有一股野兽一般的彪悍之气。在小屋旁边的乔木上,挂着一件奇怪的物件,一只用锁链吊起的铁笼。笼内,放有草木之类的东西,因正值白天而看不见火苗,可是从那微微吐着的白烟来看,似乎是熏燃着的。“不在!——鹫巢廉助不在!”一人歪着头低声说道。明成一行到达了山顶的关卡。站成一排的守卫士卒们一分为二地在两侧跪伏于地。从轿舆中走出来的明成,跟负责迎接的某人说着话。“咦?”山上小屋的一个武士张眼往下望着道:“还有一行人从东边上山来呢!”“山轿有一个、两个、三个……六个、七个……有九顶!”“那是什么啊?跟在轿旁边走着的不是和尚吗?”“云水。是五个云水僧!”“大人一行就在他们面前,看啊,九顶山轿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朝关卡来了——”——加藤明成正在接受两个怪异人的怪异迎接。怪异——这样说,其实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还有一个老者。只是女人超乎常人的美艳,老者也超乎常人的老。说他超乎常人的老,从其死灰般的肤色及宛如蚯蚓般满是皱纹的脸上可见一斑。可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头发是黑色的,长及胸前的胡子也是黑色的。而且,称其怪异,还源于那女人和老者都散发出一股如邪魅彩虹般的气息。“是阿摇啊!”明成在轿中说道。在关卡前停放着两顶轿子。那是几刻钟之前,女人和老者带着随从从西边的若松方向上来时所乘坐的。同老人并排跪坐在轿前的女人答道:“此番大人平安无恙地返回会津,阿摇——”女人说着抬头望向明成。平安无恙——女人如是说道。这标志着明成现在终于在自己领地——会津踏上了第一步。然而,平安无恙,被这样说的,却是一副疲惫万分的身影。明成两颊苍白、形容憔悴、头发蓬乱、双眼浑浊,如病人一般带着衰败之气。——眨眼间,宛如其名,女人轻轻摇摆着站起身来。秋日之下,金丝银线织就而成的衣服闪烁着耀眼光芒。这个女人正是明成的御国夫人阿摇。只见,阿摇莲步轻移,轻轻地抱住明成。然后,自下抬起雪白的下颏,突然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明成的唇上。——在数百之众家臣的注视之下。所说的怪异的迎接便是指此事。——在屏住呼吸凝视着的家臣们面前,阿摇明目张胆地将自己的舌头探入明成的口中,轻轻地卷动舌头邀其共舞,似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应称之为旁若无人的表演,亦或称之为妖艳无比的媚态。移开脸,从两人嘴角甚至可见如蜘蛛网般连着的唾液银丝——阿摇媚然一笑。“大人……请吸取阿摇的精气吧。”——确实,明成的脸色恢复了生气。两颊浮现血气,眼睛也亮了起来。“阿摇!”“从此以后,有阿摇在您身边,就请大人吸取阿摇的精气吧!”“自此,您可以放心了——铜伯也在您身边。”老者在黑色的胡须之中,咧嘴笑道。——这正是芦名一族的族长,芦名铜伯。他穿着一身淡橘色的长道服。芦名铜伯,一百零七岁——二十七岁的阿摇,竟然是他在八十岁时所生的女儿。“——听闻自打今年春天以来在江户接连发生了几件不吉之事,铜伯明白,不过既然您已经回来了,这里便是铜墙铁壁!”一百零七岁的老者如此说道。“不过,听先行赶来的虹七郎所说,在您归来途中似乎仍有人阴魂不散地缠着,为防万一,我在属地边界安排了芦名族人戒备。如此一来,想必任何不轨之徒也无法轻易潜入,只是,不知这样是对,还是错——”“是对是错!什么意思?”“逆贼崛氏一族余孽,那帮女人、女狐狸们!诱入境内将她们在领地里抓获,再倒挂于鹤城城门上或许更为解气——”“铜伯!”明成原本恢复了些血色的脸上又是一片惨白。“要袭击我的,并不仅仅是崛族那帮女人。还有不知来历的男人给她们做后盾,在江户大道寺铁斋、平贺孙兵卫、具足丈之进等,你所举荐的芦名族人被杀,恐怕正是这名男子所为——”“铁斋、孙兵卫、丈之进。”老者仿佛吐气般低声念道:“如果我铜伯在旁的话,或许他们不至于被杀,可是,这样没用的家伙,可能被杀了反倒更好。”与其说是悔恨,不如说是憎恶和轻蔑,老者咬牙道——然后,抬起凹陷的眼睛目光射向站在明成身后的司马一眼房和香炉银四郎问道:“对了,怎么没见鹫巢廉助,廉助呢?”两个人环望了一下关卡内外,表情呆住了。“廉助没在吗?……他,他不是应该先行回来了吗?”“从上小屋的宿站出发,他应是先行赶回来了的——”铜伯的眼中迸射出更为强烈的精光:“胡说!”叱责之声虽很低沉,却将人耳膜震得生疼。“那么,廉助那家伙,怕是在从上小屋到此的途中被杀了。那家伙为自己的不成熟付出了代价,看见同辈们被杀而丝毫不引以为戒,真是无可救要的蠢材——”一眼房和银四郎仍用混乱的目光巡望着周围,随后什么也没说就要向回奔去。到了围栏外,突然又站了下来。“啊!”“怎么了?”漆户虹七郎也跑了出来,朝东边山坡望去。“看,有九顶山轿上山来了。啊,站在最前面的是,刚才那个云水僧。如此看来——” 四 就在前面不远处,可见围栏和关卡周围鸟毛和长枪林立。可是无视于这些,山轿一行毫无畏惧地悠然自得地向山上行来。除了抬轿之人,有五名云水僧人跟在轿旁。站在最前面的一人,来到并排站在围栏外瞪着眼睛张望的虹七郎、一眼房、银四郎面前,心平气和满不在乎地说道:“呀,刚才真是有劳了。”向虹七郎笑的人正是刚才自称遗失了重要物件而返回寻找的僧人。“书状虽未找到,却见到了书状的主人。真是的,发现贫僧这个先行者在途中耽搁,刚才还被老师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呢。”“老师?这么说,那是?”漆户虹七郎一副如坠五里雾中一般的表情,眼睛向山轿望去。这时,药师和尚高喊起来,声音洪亮直冲天际:“江户万松山东海寺主持宗彭泽庵,此番出行出羽国上山途经此地,请允许在会津领地通行。”“——什、什么,东海寺的泽庵和尚?”在关卡前面的加藤明成,身子后仰回头望来。提起泽庵禅师,那可是将军家皈依的高僧,所以如此吃惊亦在情理之中。在侍卫们中间,也引起了一番波动。“可以通行吗?”说着,也不等对方回话,理所当然地就向轿夫们一扬下巴示意。山轿就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围栏。“等,等一下!”虹七郎急忙挡在了轿前阻止道:“和尚,如刚才所说,我们并未接到泽庵大师要通行会津的通告——”“那是因为,此乃私人闲情之旅,所以,这真是……请勿见怪!”“话虽如此,可是,是不是真的泽庵大师呢?如此怀疑未免失礼,可是事实上因为某些原因,本领地正在严加盘查是否有不轨之徒偷偷潜入本地。”药师和尚回头轻喊道:“老师!”“嗯。”“您听见了吗?他们说老师或许是假冒的呢。”“听见了。怎么回事?说是有不轨之徒企图偷偷潜入会津?就是说,那不轨之徒扮作我泽庵和尚企图潜入贵地,是这个意思吧。哎呀,真是有意思呢!”一顶山轿摇摇作响地传出了这般笑声。其后,掀起脏污的轿帘,出现了一个老和尚。“连乔装假扮都想得到,真是心思独到啊。如此这般心机,怎么没想到还有一种可能性呢,或许不轨之徒意图扮作贵地领主潜入也未可知啊!”啊……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声低沉、不寻常的惊呼。只见老和尚身材矮小,头剃得毫发不留,蓄有白色胡须。他抬起墨染的衣袖,手搭凉棚眺望远处的湖泊。“只有这山河,是天下无双的啊!”他状似心情愉悦地低喃道。然后,仍望向那边说道:“会津人等,老僧自江户而来,江户有一个广为流传的笑谈,说是出现了贵领主大人的假冒之人呢。”漆户虹七郎右手猛然动了起来,本能地握向长刀的刀柄。他好不容易自我控制住了冲动。这就是泽庵?——目光严肃地向后望去,只见主君明成站在关卡前面,猛然睁大双眼望向这边。老和尚笑着,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在侍从们的耳边回响着。“前阵子,据说江户城竹桥御门的天树院大人——就是将军家姐姐的府宅门外,贵领主大人被绑于此示众来着。天树院大人好男色——听信于这一胡言乱语,而在竹桥御门趁夜潜入并被推赶出来的一个愚蠢至极之人的传闻。可是风闻这传闻中的那个愚蠢至极之人,竟然是加藤式部少辅。是不是也说不清楚了。如果传闻属实,他怕是在江户是呆不下去了,只能夹着尾巴逃回领地会津了——这也就是江户的一则笑谈,当然,我相信那人绝对是假冒的,那传闻纯属子虚乌有。相信是这样相信,可是——”这段长篇大论,不用说,会津藩士们光是听着全身都已被冷汗所浸。“大,大……”香炉银四郎低喃了两个单字,又没了话音。他是想唤,大人。之所以未继续完整唤出来,是因为看见主君身形变得异常,但不是愤怒。听着老和尚的叙述,明成仿佛在忍受着不知所措的苦闷痛楚,那样子让人感觉他在下一刻就要膝盖摊软跪倒在地。刚才,失口喊出“啊”的也正是他。明成确确实实知道那个老和尚就是真正的泽庵和尚。泽庵偶尔也到江户城去上朝,所以各个大名没有不认识他的。明成自然也曾几度在江户城中与其相见过。因此,他听着刚才泽庵的竭力嘲讽,除了咬着牙呆立在那里外毫无办法。对明成这般模样,泽庵似乎完全不见又继续说道:“相信是这样相信……可是这样的传闻,还是让会津的侍从们都知道比较好。这世上,竟然有贵领地大人的假冒者出没呢!这么辛苦戒备,首先第一个要留心的,就是这个离谱的假冒者啊——”这时,在明成的脚边,一人静静地低语道:“有女人的气味——”只有位于其旁边的银四郎和一眼房听见了。这句话是由保持跪坐之姿,用深沉的眼打量着泽庵那边的芦名铜伯低声说出的。“后面的山轿里,有女人的气味!”两人猛然向顺排停放于泽庵轿后的八顶山轿望去。“一眼房,想办法掀开一顶轿子!”铜伯低声吩咐道。司马一眼房,从刚才就盯着泽庵,频频歪头思考着。一副似乎发现了什么而起疑的样子。现在铜伯如此命令,本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一想便决定,与其说出来,不如按照铜伯的命令去做,倒能更快解除疑惑。“知道了。”点头同时,抬起跪着的单膝。突然他的手边不知是什么东西哗啦哗啦的一阵声响。从他的身体飞出根皮鞭,向数丈之外的山轿中的一顶,就在泽庵其后的那顶,划出一条黑色的流畅线束。咚!随着这声声响,斩断了轿舆的垂帘。垂帘垂落的那一瞬间,那黑色的流畅线束又像长长的皮鞭一般漂亮地缠回到一眼房的手中。只见在垂帘垂落的山轿中坐着一个女子。原本正说着话的泽庵愣了一下,看向轿子,又看了看一眼房——然后,对女子说道:“这可不行啊……你、你还是出来吧。”“噢!”懊悔呻吟地不仅是明成一人。一眼房、银四郎也都瞪着眼睛,死盯住那个女子的身影。“和尚带着女子一同出行,看来这是瞒不住了。呵呵,出来吧出来吧,让那个男人好好看看你!”他抬起下巴向明成一指。从山轿中走出的女子,单手伏地,看着明成,正是满腔怨恨的古河驿站纸屋的女儿阿奈。“这可说来话长了——”泽庵首次以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明成。“在来这儿的途中,那是奥州街道的新田和小金井之间吧,有个大名竟和女子共乘一轿,边赶路边亵玩令其悲鸣不断。虽说那排场看起来确是大名的队伍,可是天下断然不会有如此荒唐的大名,所以我就想这大名一定是假冒的——果然,事后看来是猜对了。”香炉银四郎惊愕地回头望向司马一眼房。一眼房以沉重的眼色制止住银四郎。刚才提到的他所注意到的,正是此事。那是虽说是戴着网代笠,又在其下覆有袈裟头巾而看不见容貌,可是一眼房对此声音留有印象,“莫非是?”思及此胸中不禁起伏彭湃。 五 莫非,那个头戴袈裟头巾的老僧就是泽庵?——虽说疑心于此,可是由于万没想到那个泽庵竟然将古河驿站家的小姐阿奈带到了此处,所以现在看着突然出现的阿奈的身影,一眼房万分惊呆,没有说下去。“这位就是那个驿站的小姐。据她所说,那个人自称是会津领主加藤式部少辅,可是不用说那一定是假冒的了——我这么对她说的来着。哎呀,现在看来,那个假冒的和大名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不正像根棍子一样站在那边吗?”泽庵眨着眼睛,又用下巴向明成努了努。“阿奈,是不是那个男人,看仔细了……那可是强行玷污了你,侮辱了你,让你恨不得再见的时候掐住他咽喉的,让你流尽血泪受尽耻辱的男人啊!过去,认清楚了!要是是那人没错的话,就去掐紧他的咽喉吧!”单手伏地的阿奈,肩膀起伏着吐着气站起身来,向前逼近了两三步,点了点头。“这么说,就是这个人了?”突然,泽庵大喝道:“喂,会津一干人等,还张着嘴发什么呆?到处嚷嚷有假冒者,你们眼睛瞎了吗?那边那个贵主人的假冒者,竟然让他这般堂而皇之地就进去了?”然后,拉着阿奈的手,慢慢地向前走去。“喂,如果这么说你们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的话,就由我亲手撕下那个家伙的假面具吧!”司马一眼房好不容易制止了美如火蝶跃跃欲起的银四郎,横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位是,真的式部少辅大人。”他声音低沉,如呻吟一般说道。泽庵夸张地瞪圆了双眼。“什么?这是真的?”他不断地上下打量着明成:“明成大人,如果是真的加藤明成大人的话,应该认识泽庵我吧——”“……好久不见,泽庵大师。”明成将钢牙咬得咯咯作响说道:“别来无恙,实在可喜可贺!”“啊,还真是真的啊!真让人不敢相信。真是,话虽如此——”泽庵状似万分感慨地说:“阿奈啊阿奈,也难怪你会认错人啊!这个明成大人跟那个好色的假冒者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啊。啊不,或许该说是那个假冒者跟这位明成大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宗彭泽庵,活了七十一年了,如此让人吃惊的事还是头次见到呢——”他掸了掸墨染僧衣的衣袖。“看来是你看错了啊,阿奈,算了我们走吧!”泽庵将阿奈向山轿方向推去。“我刚才已经说了,多么目中无人的不轨之徒啊,与式部少辅大人一般模样的假冒者,正出没于这条道路呢。无论如何,务必小心戒备啊……那么,可以了吗?”他向明成说道:“可以在贵领地内通行了吗?”明成只是略微点了下头——泽庵言毕,正欲返轿中。“且慢!禅师!”银四郎叫住他道。只有这个少年脸上带着精悍之气,气势不屈。“迎接像泽庵禅师这样的贵人,仅仅让您在领地内通行,作为会津藩地,实在过意不去。请您务必在鹤城落轿一两夜,以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大人,您说是不是?”“这样啊!”泽庵平静地答道:“事实上,我原本打算从福岛绕道米泽去出羽上山。可是听说沿途各地都等着如此这般接待于我,因嫌麻烦才逃到此地的。真是的,像我这样没准脾气的人,也许相中了哪儿就兴之所至停轿游玩了,不管我让我随兴走走,我反而高兴。就请允许我如此随意吧!”“即便如此,在领地内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们有何面目见幕府啊!”银四郎仍然坚持道。在他的脑中,从奥州街道以来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浮现而过。刚才泽庵的举止,明显是对主君百般嘲弄,无论怎么看都不能不说他对会津是抱有反感的。在江户曾经风闻这个和尚的怪异作风。毕竟,那是曾经连对幕府都反抗不屈的泽庵啊。或者,他听说古河驿站家小姐被掳之事而心里不快跟会津别扭。可是,在之前粕壁宿站的念经事件,怕是也由这和尚一行人授意愚弄。再加上,刚才他还抖露出主君竹桥御门受辱之事——这个人,莫非是?再者,其余七顶山轿之中所坐何人?啊,轿子数是七,这个对会津来说曾经无限光荣的数字,而现在却成为了被诅咒了的不祥数字。——想看那山轿里面!这个冲动,银四郎几乎无法抑止。更何况,还有刚才所说的种种疑问。“禅师——我们与禅师一行,曾在奥州街道上见过面吧。”“不错!”“那时,禅师一行,好像是八人——”“不错!”泽庵仍旧半眯着眼睛。美丽的脸上一道刀痕纵向划过,银四郎脸色苍白而严肃地说:“可是,现在在此的,就算除去驿站家女儿还有十三人。不知何时多出了五人。您在本领地通行途中,要是万一有什么意外,到时候您一行人的人数未明确清点好,就是会津的疏忽和不是了。而且,对途中各村落,也要通告您一行人的人数不是——”泽庵雪白的眉毛下,炯炯有神的双眼张开了。“真是无礼,小子,从刚才就不依不饶的!”不知是从这个瘦小身躯的何处发出了如此叱喝。“那些轿子中所坐的,是七名女子!”山顶之上,瞬间陷入了一阵无法名状的寂静之中。就连空中浮动的云彩,也好像被冻结而停滞了一样。——只有漆户虹七郎的双手,无声无息地握向了长刀。“怎么,与泽庵同行之人如此可疑吗?好,我就给你们说明白了!”泽庵的声音让人泛起一股凉意。“确实,原本跟我同行的僧人有七人。其中三人因事在半途中折返江户了。余下四人,加上作为使者先行的一人,正是站在那里的五名云水僧。这样算,算明白了吗?”“那么,轿中的七名女子是?”香炉银四郎的牙齿咬得略微作响。“想看吗?……呵呵,可是不能看!”“为什么?”“因为——”泽庵讪笑道。“因为这几人是将军家的爱妾!”“啊?”“此事并不想为天下人所知,可是既然你们连这世上有那么好色的大名一事都知道,我就偷偷地告诉你们好了。说实话,就算是与将军相比,也还是那个大名略胜一筹。置之不理的话,将军贪恋女色而伤身减寿这样的事——唉,我和尚是看不下去的。在将军众多中腊女官中最为钟爱的这七名女子,是和春日局、松平伊豆守等人商议后,决定由我悄悄带出来的。可如果刚开始在江户就和我泽庵一道同行的话怕会招来非议。所以事实上,她们是被先一步送至白河的,其后便如你们所见了。泽庵之所以避开等着迎接我的福岛正是为此,特意乘坐山轿而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泽庵这番辛劳苦心,还请多多体谅一二啊!”泽庵娓娓道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因为实在出乎意料之外,所以任谁都突然间无话可说了。“我现在要带她们去出羽上山的草庵,想过一阵子等这事过去再说。……无论如何,这是将军家的爱妾,不能轻易让人看的,能明白吧?如果要传令会津领地众人的话,就请传令说谁要是看轿中女人一眼,则弄瞎双眼好了。”“……一眼房!”一声好像要渗入地底般的低语。在如堕五里雾中般茫然的众人之中,司马一眼房抬起了头。“剩下的七顶山轿的轿帘,都给我斩断!”说话的是一直寂然跪坐,听着泽庵叙说的芦名铜伯。泽庵刚才在说话的同时,就不时闪眼看向此人。似乎,对其甚是挂怀。——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老者除却头发和胡子是黑色以外,竟与一百零七岁的天海僧正长的一模一样。这一令人震惊的事实,即便没发现这相貌的惊人相似,泽庵的心神也不能不被其所牵引。那是非常人所有的一股无法名状的强烈之气。这个人究竟是谁?——心中已有答案,泽庵问道:“明成大人,那个人是谁?”“啊,那是我的一个家臣,名叫芦名铜伯。”“那些,就是想毁了会津四十万大名的人吗?”铜伯定定地回视着泽庵。一百零七岁的怪异老者和七十一岁的快语僧人,两人相互对视着,像是要看入对方眼眸深处一般。在两人中间,有一股看不见的,令人汗毛倒立的气墙。“等,等一下!”明成不禁低声道,这并不是因为他听懂了铜伯和泽庵话语中的含义,而是他最先感受到这气墙之气的强烈压迫感。“铜伯,你,你说什么?”“没听到吗?一眼房!”芦名铜伯冷声说道,似乎对明成和泽庵的话听而不闻。“把七顶轿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地掀开来让我们看!如果真的是将军家的中腊女官们,到时我会津四十万石听凭处置!”眨眼间一眼房又一次单膝站起。快到泽庵想要阻止也来不及。眼见从他怀中飞出的皮鞭如同一道闪电疾射而过——正在这时,他的眼睛被对面山峰上飘向天际的一缕白烟所吸引。“啊——是狼烟!”忘记挥鞭,他站了下来。会津众侍卫们一齐望去,只见其后从这个山峰到那个山峰,接连三个、五个、七个、转眼间满眼全是升起的狼烟。芦名一族设立在国境山岳之中的关卡警戒线上,只要有一处有可疑之徒侵入,其左右十几处关卡就会升起狼烟示警。“有不轨之徒!”“有不轨之徒潜进来了!”一群人森然立正,从山顶向连路都没有的旁边山上奔去的彪悍之姿——就连泽庵也不禁瞪大了眼睛。本以为只是戴着武士斗笠的普通杂兵,现在看来却不仅仅是一般的属地兵士。——那就是听说过的芦名族众吗?泽庵望着远去的身影,看见从山那边也有脚踏树木飞奔而出的戴武士斗笠的身影。……十兵卫,没问题吗? 六 在山顶上,顺排停放着九顶略微脏污的,像虫子一样的山轿。从那里边出来了一个蓄有白髯的和尚。那个人挺胸昂头地向主君明成说着些什么。虽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是对那个人的话主君明成好像异常惊愕。这时,司马一眼房手中的皮鞭疾驰而出,紧接着的那个轿子中露出了一个女人。女人?果然!可凝目望去,不知为何,面对此景藩士们只是原地站着,什么行动也没有。在山上为警戒而建的小屋前面,三名戴武士斗笠的会津侍卫,向下望着这幅景象。负责警戒的这几名守卫,在这十几分钟内,之所以完全疏忽了警戒,正是不禁被山顶上这幕奇异的无声剧——事实上只是听不见声音——夺去了全副心神的缘故。突然三人似乎意识到了羞愧地回过头来。就在其旁的树木之间,站着一个怪异的人影。是身着黑色束身衣面戴般若面具的人影。那个人好像笑着说道。“喂,那边吊着的就是狼烟了吧?怎么升起来呢?”他毫无所惧地走近前来,甚至像要帮着升起狼烟一般说道。“趁早通知同伴比较好。有不轨之徒潜入,而且总共有八人——说来,就在你们发呆的时候,已经有七个人越过边界潜进去了哦!”三人猛然环看四周,脸上狼狈慌乱。正因为对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有绝对自信,想到这个潜入者竟然出现至此而完全没有察觉,因而未将对方的话当做欺骗之语。转眼之间,他们沉着地向左右散开。“首先,把这个人给宰了!”“这真是……”柳生十兵卫在般若面具下面反而咋舌道。他的目的不在于将这三人杀死,而是要让他们升起狼烟,或是紧急告警什么的。他也又看了看山顶上的情形,应该说是意外还是必然的呢,泽庵一行在那儿不仅无法轻易地通行,而且还好像有一股非凡诡异的妖气向山轿那边的人压迫着。看到这些,就像事先想好的那样,他开始采取行动想要将山顶上的敌人引到自己这边来。“喝!”斩钉截铁的一声低喝的同时,从十兵卫腰间的藏刀手杖中抽出了一把刀。本以为只是一般的戴武士斗笠的守山侍卫,现在意识到这三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高手后,十兵卫全身充满了一股冲动。三人沉着冷静,首先要将我这个潜入者杀死这种意识诚属难得。——这样的高手,就算是在江户的柳生道场怕也找不出十人!——嗯,这就是七枪等人所出身的芦名一族吗?刹那间,三人好像完全未将十兵卫看在眼里一般猛然杀过来,左右两人分别从左右两边将大刀破空横挥,中间一人宛如大鹏展翅一样高高跃向空中,从十兵卫的头上向下袭来。看来这是让人避无可避,连跳跃都无法办到的必杀绝技。然而——“啊!”如怪鸟一般发出了尖声高喊,三人向前扑到,翻了个跟头。十兵卫横卧于地面上。在他仰面翻倒的同时,三池典太的剑光一闪,向左右两人踏出的单腿划过,接着就势斜弹而起,以飞燕之姿挥刀向从空中飞落而来的那人双腿砍去。一块红色肉块从头上敌人身上滚落下来,十兵卫如同树叶虫一样翻滚身体,避了开去。然而在下一瞬间,他抬起头来大吃一惊。中间那个被斩断双足的敌人,伏在自己洒落的血泊之中,牙齿咬着鲜红的草。而左右两人仍是一条腿站着,好像随时都要向前倒下一样,“噔噔噔”地窜动着——右边一人从怀中掏出个球状物体抛向天空,左边一人以单足蹬地,跃到一棵高树枝上。向空中抛球的男人,就那样向前倒下,那抛出的球状物体正落在前面提到过的吊在树上的铁笼里。突然那微弱的青色火苗猛然变大,随即一道白烟从那里升至高空中。“是狼烟吧!”抬眼望去,待回过神时,只见另一跃上树枝的男人,宛如猿猴一样用手攀住各个树枝,边洒下血雨边向山顶方向逃去。十兵卫弹起身来,却并未追赶。因为这正是他打最开始想要的结果。——然而,如果这就是芦名一族的话——几十人亦或数百人,还不清楚数目的芦名族众们如果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武艺和气势的话——显然即使进入会津,也不会那么简单成事!转瞬间就斩杀三人的十兵卫的脸色也不禁微微变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群峰相继升起了狼烟。刚才所投掷的球状物体,应该就是狼粪硬块吧!接着,十兵卫将刀收入手杖,跑进树荫中,取出一个包裹又折了回来。将包裹在守卫小屋的前面放好后,接着如黑豹一般疾驰而下,朝着西边的斜坡的红叶方向——会津的领土。 七 “有个戴般若面具的人潜进来了!”从那可以说是第一警戒哨卡的守卫小屋处,一个单腿侍卫像猿猴一般攀着树枝而来,如此高喊着传来了第一个急报。“其他两人也被杀了!潜进来的可能有八个人——”说完便气绝而亡了。“在守卫小屋跟前,发、发现了这个东西!”第二个急报到。是由急忙赶至守卫小屋,发狂地急奔而回的另一个芦名族众报告的。看着被呈于面前的那个东西,明成倒吸一口凉气——是鹫巢廉助的首级。头颅略微化脓,呈紫色,本就较常人巨大的脸更为庞大。那个头颅横衔着一枝美丽的红叶枝条。枝条上系着一个短札。如果不是由一个死人头衔着,则像是宫中之人消遣所绘之画。拿起一看,是上面一个,底下两个重叠着的轮子,并且写有——“蛇目还有三个!”这样的墨迹刺痛了眼睛。不用说,这无疑是数活着的七枪等人还剩几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账单。与其说是账单,倒不如是讨债时确认还有多少债没还一样!“鹫巢廉助,你竟然也!”“那个人,竟然,把廉助给——”咬碎钢牙,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猛然站起,犹如从地上飞起的鸟一般往山顶哨卡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在山坡一面,红色的树海好像突然卷起的风一样沙沙作响。刚刚奔至此处的芦名族众,还有原本在其他山峰看守小屋中的芦名族众,大家一齐以最先升起狼烟之地为中心,专心地搜查、追踪起这个胆大妄为的潜入者。“什么啊,这架势是?”状似看这副情景看呆了的泽庵,抽抽鼻子道。然后,仰望着夕阳西下,略为寂静的秋日的天空。“缠上麻烦事了——那么,明成大人,自此距出羽路途还很远。我就此先行告辞了。”说完,走回山轿,弓身进入。“走!”命令道。明成连告辞的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发抖地看着廉助的首级,又望向沙沙作响的树海。“……铜伯老!”司马一眼房喊道。他也正要跟着虹七郎、银四郎跑过去,想起刚才命令自己掀开剩余几顶山轿的芦名铜伯,回头一看,只见芦名异样的眼神仍然没有离开山轿。九顶轿子被抬起来了。“铜伯老!”一眼房又一次喊道——把将军家受宠的中腊女官们护送到出羽上山——可见,对于泽庵的这番说辞,这个老者并未全信。……然而,这时芦名铜伯缓慢地摇了摇头。摇头的同时,仍用令人害怕的眼神注视着一颠一颠地向身前抬来的山轿。“泽庵大师!”在最前头的那顶轿子经过身边时,铜伯叫道。“啊?”泽庵再次从轿帘中探出头来。——铜伯正笑着。而不知他为何发笑的泽庵也笑着。笑着的同时,两位老人用深沉的眼睛,试图读出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铜伯不知那轿中所坐之人是将军宠爱的中腊女官——失礼之处,还望恕罪。”“啊,哪里的话,如您所见这是秘密之行。不知者不怪。见谅、见谅!”泽庵轻声说道,然后就要放下轿帘。“请等一下……仔细想来,铜伯自知实在罪该万死。”泽庵的眉毛微微地皱了起来。真是死缠不放的老头——泽庵想着。然而这时,看到铜伯心静如水地拔出了腰间的小刀,就连泽庵的眉毛也挑了起来。“在下,愿自我行刑以谢罪。还望您原谅会津之罪,在幕府那边也多多包涵。”说着,铜伯突然举刀向自己左胸部刺下。那布满如蚯蚓般灰色皱纹的脸上,此刻更因痛苦而扭曲着,老者慢慢地将刀向胸中插入直至刀柄。“走!”泽庵咋舌地说道,轿子再次抬动,九顶轿子和五名云水僧浩浩荡荡地向会津方向下山而去。目送他们远去的只有芦名铜伯一人。其他人都凝重地注视着铜伯……一点点地,静静地,阿摇走近前去。她跪下来,将手放在老父胸前所插的刀上,轻轻地拔了出来。用怀纸拭去了刀身上沾满的血迹。铜伯一声呻吟都没发出,把刀接了过来,再次插进刀鞘中,如盘石般坐在那里。“……为什么要这么做?”一眼房低声问道。一百零七岁高龄的老人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随即大笑开来道:“为了让泽庵从心底明白,他正与什么样的怪物为敌!” 一 会津若松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若松”,已经弄不清楚了。有说是在加藤家之前此地的领主蒲生氏乡,为了怀念其故乡近江国蒲生郡若松森而改名的,也有说早在更早以前占据此地的伊达氏时期,就已经有文献书籍称此地为若松了。总之,此地曾被称为黑川。而且建立黑川城,君临会津一带的是芦名一族。从镰仓时代开始,直至天正十七年伊达政宗攻来的大约四百年间,此地一直由芦名氏统治着。伊达氏被降职为丰太阁后,蒲生氏乡被分封此地。氏乡改建了黑川城,建造了极其壮观的七重天守阁,可是最终经过上杉氏,至加藤左马助嘉明为城主时已改为了五层。圣明的加藤是顾虑到如果过于张扬会触痛到德川氏的神经。嘉明以贱岳而声名远震,而他那没什么武功德才的儿子式部少辅明成,要是有其父万分之一的谋略的话。——在宽永时代,人口已有六万之多。就算是现在,若松人口也有十万,由此可见当时此地是多么的繁荣。在盆地一带,武士房屋、商业街道,寺院等像海浪一样重重叠叠,此为若松南边——在初冬的红色余辉中,鹤城耸立于此。虽说改为五层,可是其壮观之感仍然未失。据说芦名一族还将此若松城别称做鹤城。天守阁中的一间屋子里,刚踏进来的加藤明成呆愣住了。紧随其后司马一眼房、漆户虹七郎、香炉银四郎也惊呆得合不上嘴。先行进来的芦名铜伯和阿摇跪伏于地,抬起头,阿摇媚然笑道。“大人,您在江户建的花地狱就是这样的一个玩乐之所吧。——您返回会津万分辛苦,阿摇知晓。”在铺有二十余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床、墙壁、甚至连天花板,所有地方都由活生生地人体构成。床上摆满女人,墙壁上可能是做了几格壁柜,一直到天花板竖直罗列着三重裸体。不仅如此,天花板上,似乎是把金属环连接,并用带子吊起来,总之又是与墙壁一样,平着贴挂满了年轻女子和男子的裸体,几乎没有空隙。数量定有二三百人之多。放眼看去,每一个都是绝色的美少女和美少年。雪白的女体和略微带有古铜色的少年的肌肤,巧妙地绘制出一幅图案。其上点缀的色彩还有黑色的眼睛、黑发、红唇、红嫩的乳尖,再加上吊绑着他们的五彩带和金属环。——这是世上难有的巨大的象牙箱子,描金镶钿的柜子,性感华丽的人体笼子。不仅如此,从墙壁伸出的美少年的胳膊上,到处支着矮架灯,银烛闪着烛光。这些灯和人体吐出的芳香气息,使屋子像燃烧般温暖。“江户的花地狱。”明成低喃道。比起这事已让阿摇知道的狼狈慌乱,他更为眼前精心准备的如此盛大绚烂的迎接而目醉神迷。在江户府邸的密室里,也曾经躺在女人身体做成的褥垫上睡觉,可是那只有五六个人而已。“呵,没法跟这个相比啊!”“大人,这跟在江户不同。您已经回到会津城了。会津的一切,这四十万的领地、这所有的人都是大人的东西,请您,从今往后像个名副其实的太守,随心所欲地享受吧!”芦名铜伯说道。——想来,他设下如此场面接待主君,也是听了从江户传来的消息,为了鼓舞自己这像狗一眼灰溜溜逃回来的主君明成吧。“会津的一切——可是,那帮家伙混进来了!”突然,明成害怕地看向铜伯道。“想要我命的那个般若男和七个女人!”“铜伯老,在下也不明白。”司马一眼房也跟着道。“看起来,我们的敌人有那个泽庵做后盾,不仅如此,铜伯老您说过崛家的女人很有可能就藏在那九顶山轿里面。可是您还特意让他们进入会津,而且还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一眼房实在不明白您是怎么打算的了。”刚才,就在进入大手门之时。一个芦名族人策马来到芦名跟前,禀告说一个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护城河处徘徊的的云水僧,突然折身向北而去了。似乎铜伯早就吩咐他过什么。“哈哈,是看见在左胸刺了一刀的铜伯,活着上马以后,吓破了胆而赶紧跑到泽庵那里去了吧。”他点头笑道。然而,他从进入会津领地一直到入城以来,严令禁止追踪泽庵一行,特意命令放其自由行动。就连七枪等人,也不明白自势至山顶以来铜伯的行为有何深意。“此外,我还有一事不明。”香炉银四郎道。“就是之前天海僧正一事。——回去以后转告铜伯。恶终不能胜天。你难道想让芦名灭亡吗?就说是兵太郎说的。——僧正为何说这样的话呢?”“好不容易做成的花之褥垫呢!”铜伯平心静气地催促大家道。“大家先坐下来吧!”听他这么一说,明成和其他三人踏上了女人身体做成的褥垫。——许是早被调教好了,无论是被踩踏乳房还是腹部,女人们都一声呻吟也没有。只是痛苦地张开嘴、扭动着身体忍耐着。如微风拂过掀起的白色花浪一般。冷酷无情地,旁若无人的,坐到了上面。“——首先,就说泽庵的事吧!”铜伯开始说道。“崛族那帮女狐狸们就坐在其余的山轿里。——袭击守卫小屋的可能只有般若男一个人,他这么做是为了将我们警戒的注意力转到他那边,这些当时我就看出来了。也因此突然改变了计划。”“怎么做?”“原本我就在犹豫,是在边界逮住那帮家伙而杀了他们呢,还是将他们放入会津,在会津里面干掉他们呢。而且,我觉得后面一种方法可能更好。因而在知道有泽庵做他们的后盾时——只能用后一种方法了,终于决定下来。”“为什么?”“好好想想泽庵是什么人!不管怎样他毕竟是闻名天下的高僧,而且据说还深谙兵法。如果那些山轿中果真坐的是将军家受宠的中臈女官——甚至只要不是崛家女人——我就必须得切腹谢罪才行了。不,我就算切腹倒也无妨,只怕大人也不能安然无事。那和尚的谋略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那么,果真坐的是?”“不,十有八九不是,我觉得那里面坐的确确实实是崛家女人。可是,好吧,就算那里面坐的是崛家女人,这回,轮到泽庵无法善了了,甚至可能得去上吊谢罪才行。然而,想想看,真把泽庵逼到这种地步对会津是好还是坏呢?那可是被将军家尊为师的高僧啊。”“可是,既然知道泽庵无疑是同敌人一伙的——”“不,不能对泽庵出手。为了杀掉崛家女人而对泽庵出手,这无异于吹毛求疵。简直是把鹤城的天守阁劈为两半般的伤害。”“那么,该怎么办呢?”“这个嘛。与将军家尊为师的泽庵为敌,虽说极为棘手,但是毕竟不是直接与幕府为敌。幕府应该不会公然对我会津出手。况且崛主水一事,也是经上面批准的。正因为如此连泽庵也要费劲苦心设计将崛家女人带入会津。此次之事,可说全是听闻崛家一事的泽庵之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要攻击的正是这点!”“您说要攻击的这点是指?”“在领地内我们要将崛家女人是烧是煮,就没必要理会泽庵的话了。本来是泽庵玩弄手段而阻碍我们的。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在我们领地内,抓那帮女人,岂不像探囊取物般容易?太按部就班的手段没意思,反而是让泽庵使出浑身解数,这才是我的乐趣。”“不错!”漆户虹七郎点头称是。他从刚才开始就一边听着铜伯的话,一边伸长单臂,玩弄着自己所坐地方周围女人的乳房。仿佛是采摘野草莓一般,拧弄着几个乳尖,轻薄地笑望着那些因痛楚而扭曲的美丽面孔。“听明白了吗?不要对泽庵出手。不对他出手,我们将计就计,不急于杀了崛家那帮女人,要让她们好好地尝尝胆敢向主君动手的可怕后果,再将她们折磨死。这样一来,就是对谋反者毫不留情地施以酷刑,这样的决心和事实,在幕府那边就是加藤家的铜墙铁壁,对领地内人们来说是守卫坚如磐石。……如此这般漂亮地干掉那群女人,泽庵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确实如您所说”银四郎点头道。“我是故意让泽庵知道我是不死之身的。要让他知道他的敌人是多么可怕。尽可能的话,还是想要泽庵罢手,所以如果泽庵害怕而罢手的话则最好,如果不罢手——很可能不会罢手——我相信芦名的精锐,我精心挑选的你们,一定会让泽庵心神俱裂,把那帮女人撕成血肉的碎块的!”“还有一个棘手的家伙!”手离开了女人的乳尖,虹七郎抬头说道。“那个带般若面具的男人——”“至于那个人”铜伯首次摇着胡须,凝目望向空中。“从他将那间守卫小屋里的助内、颜兵卫、甚八郎三人,像秋天切割稻穗一样,几乎是一刀斩断了他们的腿这一手法来看,确实不是简单的人!为何就连七枪中的四人也会惨遭毒手,我似乎也明白了。他让大人如此忌惮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他定定地盯着虹七郎。“如果是你的话,又如何?”“会如何呢?”漆户虹七郎虽如此答道,但他因杀气和自信而满脸充血。然而,铜伯歪头思考着低语道。“或许,那个人得我亲自动手解决也说不定。”似乎对铜伯的低语不满,漆户虹七郎正激愤地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明成插话道。“铜伯,可是”一副烦躁、不安的表情。“我们作为大名来进行处治,或是将来也要这样处治——你相信仅仅这样做幕府是不会插嘴的是吧。只是,我们已与将军的姐姐,千绘大人为敌。这回又要与将军的师父,泽庵为敌。这点,我有点担心——”“在幕府中,也并不是没有我们的人!”“什么?有加藤家的人?”“准确地说,是我们芦名一族的人。”“幕府中有芦名族的人?那,那个人是谁?”“将军之师泽庵等人,在他的面前也得低下头去。正是可称作神君家康公之师的南光坊天海僧正。”“啊!”七枪等人都瞪大了双眼。“那僧正竟然是!”“那个人是我的兄长。不,准确说来,既不是兄也不是弟。天海和我是同一时间,从同一个肚子里出生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双生子。”铜伯得意地笑道。面对这过于令人震惊的事实,明成和七枪等人屏住呼吸,有好长时间只是盯着这个像妖怪一样的老人看。随后,他们一齐叫道。“如此一说,关于天海僧正那样的人物的姓氏出身,之前确实从未听说过……”“可是,铜伯老,这件事为什么您在此之前一句话也没提过呢?”“还有,那个僧正,在奥州街道上为什么要让我们转告那么不祥的话呢?”听着急切地,夹杂在一起的问话声,铜伯慢慢说道。“其中缘由,是我正准备要说的!” 二 “要讲我们这对双生子一百零七年的故事,得花上一百零七年吧!”铜伯笑道。“只是,只有这件事你们听清楚了!据说我们出生后的第三天,我咬断了母亲的乳尖将母亲杀死了。从那以后,我咬断了每一个奶娘的乳尖,无奈之下只好靠狗的乳房来哺乳。另一方面,兵太郎也奇怪地自出生以来,一次也不曾喝下过女人的乳汁。就算喝了,也每次都会吐出来——”“……”“而且在婴儿时期,我的哭声像狼嗥一般。谁都知道,奇怪地是有一个像风一样路过的无名的云水僧听到兵太郎的哭声后,歪头想了一会儿,低声说道,那个孩子是在念法华经呢,随后便离去了。——总之,虽说是双生子,但两人似乎是背负着完全不同的星象而转世的。”铜伯继续说道。“两个人总是在相互争吵。据说那争吵不像是兄弟之间,倒像是宿世的敌人一般可怕。兵太郎十一岁时便进入了高田的古刹道树山龙兴寺出家为僧。虽说这确实是他本人的愿望,可事实上也是由于父亲对这种争吵实在看不下去了,觉得如果让两人继续这么呆在一起的话,会有一人送命之故……”“……”“打那以后的近百年时间里,一个醉心于所有武功兵法,终于修炼成幻法,即是我芦名铜伯。一个则成了大僧正南光坊天海。我法太郎成了兵法之鬼,他兵太郎成了佛法之仆,想来有些讽刺,到了现在,或是血缘之故吧,反倒像是依恋、怀念着些什么呢!”老人抬起那双总令人害怕的眼睛,仿佛穿过六十五里漆黑的夜空,看着那远在江户宽永寺中熟睡的年老的双生子一样。“血缘——确实,那个天海身上流着芦名家的血!虽然一度遁入空门,可不仅仅是做个普通和尚,他参与幕府的运筹帷幄,最终甚至被称为僧衣宰相,这一切不是因为我芦名家的血是因为什么!”在芦名铜伯满是骄傲之色的眼中,完全无视着现在的主君加藤明成等人的存在。“因此,天海的话一定不会坐视芦名一族灭亡的。他身上所流的血不允许,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发生!——哪怕是,他的心里是厌恶我铜伯的!”末了铜伯加了一句不祥的话,随后闭上了嘴。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司马一眼房怯生生地问道。“天海僧正,不喜欢铜伯老您吗?”“嗯,我感觉是……。毕竟是背负着宿世之敌之星转世的双生子嘛!”“铜,铜伯老!”一眼房不禁在女人的身体上扭动了下膝盖。“那么说来,天海僧正岂不是不一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了吗?”“嗯,不错。”铜伯自相矛盾地说道,可表情依然平静。“曾经,不占天时地利人和,敌众我寡,在芦名一族被伊达逼至这会津之时。”铜伯说起了另一件事来。“那是天正十七年,发生在你们出生以前的事了。我曾经向江户的天海求助。那时,天海还才刚刚开始参与幕府的出谋划策。而且,当时还是太阁掌权,要动用德川家的兵马讨伐伊达也是不可能的。可是,不管怎样,我那时向天海说了。他的回复是,芦名当灭,伊达当灭,不,我相信天下群雄一个接一个都会被灭掉,不久之后,由家康公一统天下,这才是救民之道。真是冷酷无情的回答!那时我气极了。可是他并非完全置芦名一族于不顾的。其证据——一眼房,天海说让你们回来转告我铜伯,‘恶终不能胜天,你难道想让芦名灭亡吗?’是吧。那也就是说,天海一直都在注意我们的动静,为我们打算,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就算如此,铜伯!”明成眼神焦躁地说。“不能拜托天海,让天树院、泽庵不再插手吗?”“对那人屈膝请求,我铜伯引为平生之耻,是不愿为之的。可是,如果有朝一日进退两难,一筹莫展之时,不能请求,总还能够威胁于天海吧!”“威胁天海——”“因为如果铜伯死,则意味着天海死。”“什么?”“虽说我们相互憎恨,可是流着双生子的血同时降生的天海、铜伯,一个人死的话,另一人也必然气绝。这一命运,天海恐怕也是知道的。”听着这过于怪异的话语,一时间大家都寂然无语。铜伯垂下深沉的眼低喃道。“因为,法太郎受伤的时候兵太郎也会感到疼,兵太郎生病的时候法太郎也会难受,这是两人从小便知的事实。……死,应该也是一起死的吧。”说完,他无声地笑着。“这也就是说,一人死的话另一人也会跟着死。只要天海还活着我便不会死。只要我不死天海便不会死。如此这般,两人活到了一百零七岁,还是这么精神矍铄,其中缘故你们应该知道了吧?”“……”“你们终于知道我铜伯至今为止,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总是不久便会好,拥有不死之身的原因了吧?我之所以能活到一百零七岁,其秘密就在于此。”铜伯来回看着七枪等人,最后像猫头鹰那样笑道。“话虽如此,用刀刺的话,还是会痛的。同时,另一个人也会感到疼痛。昨天,在山顶上用刀刺入胸口的时候……想到同一时刻,在江户的天海,大概也是按着胸口忍受痛苦,我就不舒服。”然后,他望着女儿阿摇道。“阿摇,你是这么的美丽。虽然美丽,可是真是可怜,比起现在年轻的你来,我这老头反而要活得长些!”“父亲大人!”然而阿摇歪着细到不可思议的脖颈道。“父亲大人说,只要您不死天海便不会死。可是又说只要天海不死您就会活着。这岂不是问说,如果两条蛇相互咬住尾巴会如何吗?”“说得好!”铜伯拍着膝盖,斩钉截铁地道。“那就是看天海和我谁的星象强谁就胜了。不,是作为人谁的力量强谁就能压倒对方。现在——就现在来说,两人不分伯仲。”随即他低下声音说道。“南光坊天海和芦名铜伯是有血缘牵连的双生子——这一一百零七年的秘密,事到如今终于解开谜底了。我之所以之前连你们都没告诉,而天海也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原因,你们想想便知。如果这个秘密被知道了,要想杀天海的话,就来杀我铜伯。要想杀铜伯的话,就去杀天海。那时由于两人星象的力量,即使生命力最为强盛之时,也将因受另一人牵连而命绝!”他眼色凌厉地看着几人。“听好了,这件事无论是对谁都不能泄漏出去!”“我发誓!”七枪等人喊道。芦名铜伯轻轻站了起来。“如此一来,铜伯便不会死!不论那个泽庵多么法力无边,那个般若面剑法多么精妙绝伦,也绝杀不死我铜伯。因此,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坚信这点,你们放手跟敌人干去吧!……去吧!”催促七枪等人站起身来。“那么,大人,您就稳坐钓鱼船,只管放安心吧!阿摇,生为我铜伯的女儿,精力也比一般女子强。这一年来,她是如何心里期盼着大人您的,今晚就在此地,敬请您好好地享受吧!”他踏在女人身体的波浪上走出了几步。在门口处,回头望着早就紧紧抱着明成的女儿,眼神闪烁着光芒环视了一下房间低声道。“现在,这墙,这天花板,一切都像是乳汁一样濡湿了吧。” 三 听到从北面传来的噔噔的马蹄声,七枪等人猛然站了起来,这已经是翌日黎明时分的事了。据大手门处传来禀报,他们马上就知道了那是派到会津北边边境的大山岭打探的芦名族众的马队,来向铜伯禀告。在走出书院的铜伯面前,跪着三名芦名族人。“禀告,关于泽庵大师一行之事——”泽庵等人要通过会津领地去出羽上山的话,必然要翻过这个大山岭而进入米泽领地。此地称为猿仓越。因为铜伯等人大胆地不追踪先行进入会津的那一行人,而与主君的队伍一同缓缓地进入若松,所以如果泽庵等人赶快一些的话,估计这时已经差不多到达这个大山岭了。大胆地不追踪,说是这么说,自然是要派探马打探,将途径的每个地方报告,严密地进行监视。“据打探消息得知,泽庵大师一行,共乘九顶山轿,由四名云水僧跟从,翻越大山岭——”“四名云水僧?不是五名吗?”一眼房对歪头思考的银四郎说道。“有一个人,昨天傍晚,一直在城附近打转。我们与那个人擦身而过吧。”“——所有人,什么事也没发生,全部进入米泽领地了吗?”芦名铜伯一副怀疑的表情道,听声音不无失望。“不,泽庵大师,一个女人,还有只有四名的云水僧,不到半刻就折回来了——”“什么?”???“他说从江户开始保护那七名女子,只要平安无事地将其送到出羽上山便可,目前没我们什么事了。既然好不容易进了会津,就在贵领地内游历一番吧。说完,就又进入会津领地了。泽庵大师也,舍弃了轿子,一副網代笠云水僧的打扮。”“嗯,然后,往哪儿去了?”“万分抱歉。当时正好入夜,我们在行无沼附近失去了他们的踪影。”三名芦名族人,深感羞愧地跪伏于地。所谓行无沼,是位于大山岭前面叫做雄沼和雌沼的两个山中的沼地。位于街道两侧。虽说是两个沼地,可有时其水相连而成一个,也有时分成三五个,变幻莫测。甚至有行人因受此迷惑而溺死其中。因此,自古以来便说是行而归者无。此地便得了行无沼这么个名字。黄昏时分,在升腾着薄薄的水蒸气的怪异的沼地上,突然间,浮现了那失去踪影的四五个戴網代笠的云水僧的身影。铜伯压低声音问道。“回来的那——是六个人吧——六个人当中没混有崛家的女人吗?”“这点不会错的!云水僧确实是男人,而且那个女人——如果是崛家女人的话,我们会认得的。之所以跟丢了他们,也有这个原因。也就是说,按您命令的——”“嗯”“进入米泽领地的九顶山轿——就算其中有两顶空着,为了要确认其余七顶中坐的是不是崛家女人,所以就追踪她们去了。”是铜伯让探马队如此打探回报的。在会津领地内不能对泽庵一行出手。先确认好山轿中的情况——铜伯如此吩咐来着。在大山岭处的芦名族众,首先全力以赴地按此命令行事而选择追踪轿子也是自然的。“可是,九顶山轿,由一队精锐武装人马保护,就此向北行去了。”“哦?那是什么人?是米泽领地的人吗?”“不,听沿途百姓说,他们自称是出羽上山藩地的护卫。”说到出羽山上藩地,应是土歧山城守吧。曾经泽庵流放到出羽上山之时,他自然是幕府的罪人,可是,收留他的土歧山城守却待他如师般礼遇,反倒是泽庵对于这种厚待深感不安。这是很有名的一段轶闻。是那个上山藩地的话,如果泽庵事先联络,那一定是高兴地勇敢地出来迎接的。然而,令铜伯感到迷惑的,自然不是这件事。“你说,山轿就这样,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向北走了?”“如此说来——”“而且只有泽庵和几个和尚折回了会津。——当然绝不是普通的见识游历——那家伙,在打什么主意——是打算过后再悄悄地将七个女人领进来吗?”可随即铜伯马上断然点头道“好!”,回头望向七枪等三人,笑道。“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不管怎么样,泽庵和一个女人,再加上四个云水僧——不,还有一个云水僧算上总共是七人,正在会津领地里游荡。找出他们的行踪,这是你们首要任务。估计不久崛家女人也会现身。这帮然,给我抓住!然而,不要对泽庵等和尚出手。虽说有点棘手,可是你们应该办得到的!算是对江户以来的失败将功抵罪,听清楚了吗?”“还有一个人——”漆户虹七郎开口之时,在窗纸外想起了不寻常的脚步声还有其他声响。“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就在刚才,在大手门的大门上,不知是谁何时钉上的,一个鲜红的般若面具——”就连芦名铜伯,也不禁变了脸色站了起来。 一 虽然地面上只是覆着薄薄的一层,可淡墨色的天空中满是鹅毛般大的雪花——估计入夜以后,便会积出厚厚的一层。只要一下雪,就感觉万象俱寂。更不用说这块在会津被称为耶麻郡的偏远之地了。被称作耶麻郡,显然是因为它是一个山郡。是在磐梯山以北——桧原湖附近的一个贫寒的小山村。平时,几乎感觉不到有人居住的山道上,突然想起了刺耳的喊叫声。“喂!”一对老夫妇跌跌撞撞地狂跑着。看样子不像是一般村民,应是村长之类的。在他们前面,有一群戴武士斗笠的侍卫抓住了一个女子的手脚疾奔着。在下着雪的天空下,女子雪白的莲足向空中蹬踹,悲鸣不绝于耳。“喂,你们打算对我女儿做什么!”“把女儿还给我,把女儿——”见女子年迈的父母,像是发疯了一般追了上来,一个侍卫回过头,抬脚把两人踹倒在地。“吵死了!这个女人可疑。我们带回去调查后就把她还给你们,老实等着得了!”接着他们就这样扛着女子,向村口跑去。在那儿的枯野里,有十几名戴武士斗笠的侍卫,在雪地里升起了一堆火,坐成一团。还有马匹。地上停放着二、三顶轿子,可都是空的。在那火堆近前,司马一眼房坐在一根倒着的木头上。正要将一块告示牌添进火中。说起来,如此多的告示牌,被立到会津的所有山中的各个村落之中,也就是最近半个多月来的事。不用说,这告示牌上写的是,如果看见不认识的年轻女人,因为那人可能是领主要抓的谋反者,所以要立刻上报。还没有说那进入米泽领地的七个崛家女人,又再次潜入会津的报告。如果潜进来了的话,负责在会津边境警戒的芦名族众没有理由未发现,而且,根据这种告示牌,也一定会有某地上报的。那帮女人,必须在某处投宿,而且也需要弄吃的才行。没有报告。虽然没有报告,但更加深了她们是不是已经潜进来了的这种怀疑。没有报告反而更可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知道上面提到过的泽庵等一行七人,正逍遥地在领地内游历呢。这绝不会是简单的游历。如果崛家女人不潜进来的话,他们所做的一切则完全没有意义。而且,她们要偷偷潜入边界的话,必须是在下雪之前。因为要翻过雪积的很厚,没有道路的大山岭,这种事实际上是不可能办到的。再加上,上面提到的告示牌,被折断扔弃得到处都是——如见谋反女子速速上报,写着如此字样的告示牌被改为,“进到会津鹤城内而被杀的女人不知已有几百!”立着的是写着如此墨迹的,全新的告示牌。七枪等人见这种告示牌感到惊愕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领主下令立的告示牌被改了,里面还有其他意味。在鹤城,美女是消耗品。是明成和阿摇的供品。两人长期以来为了自己的享乐而玩弄折磨牺牲者,极尽变态淫乐。让一个美丽的女人,被十几个男子轮流侵犯,直至痛苦挣扎而死,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家常便饭。反过来,将两人的淫乱丑态故意让美少年和美少女看,如果最后有人因情欲而起了肉体反应的话,便马上被砍掉脑袋——这点是事先告知的,边看着他们痛苦挣扎的表情,两人边陷入激烈的情欲之中。因此,必须不断地补充美少女和美少年。所以,这次七枪等人和芦名族众分头行动,为搜查谋反者而在领地内到处奔走,如见到美丽的女子,便说是到城中当差,顺便将其一同带走。可是,自从立了那样的告示牌以来,突然之间领地内百姓都开始把自家女儿藏起来了。还有一点,就是他对那告示牌上无礼的字句有印象。这与曾经在江户的吉原,同样是为寻找作为肉欲供品的妓女之时,写在倾城屋的屏风上的文字一模一样。那无疑是出于崛家女人中的一人之手。这事,说不定就是泽庵那帮人干的,而且,那个戴般若面具的男人也在。然而,从字句上看是女人的手笔。而且,笔迹也相互不同。(——那帮混蛋,是什么时候,怎么混进来的呢!不管怎样,他们已经潜进来了!)七枪等人咬牙切齿,分别向东、西方向狂奔开来。这愤怒,自然是针对那帮女人,可还有就是对领地内的百姓,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上报。他们终于感到领地内百姓沉默的抵抗了。这样一来,领地百姓们,既便是知道崛家女人的下落,也很有可能故意包庇。司马一眼房把告示牌啪的一声以膝盖折断,扔进了火堆中。那是刚才进入这个村子之时,立在村口的那种假告示牌。“咦?”抬起独眼,看着从村子那边跑来的几个芦名族人和他们扛着的那个女人,他站了起来。“不是崛家女人啊!不过,好像是另一种猎物喔!”他坏笑着说道,重又坐到了倒着的木头上。这时,在村子方向,又响起了叫喊声。七八个村里男人面色充血般追了来。还有像猎人般拿着弓箭的男人。“给我站住!”他们追了上来,毫无畏惧地并排站在芦名族众的面前。比起恐惧,更像是陷入一种迫人的不安和愤怒之中。“我妹妹有什么可疑的?”“不说明白,我们可不答应!”两个年轻人咬牙愤恨道。他们身穿以熊的皮毛制成的兽衣,但明显地不是地地道道的猎户或普通百姓。看样子像是乡里的土著武士。两人都带着弓箭。“什么可疑,要带回若松后再调查!”“都说了如果怀疑错了的话,会还你们的!”“作为普通百姓的本分,难道是反抗藩地的命令?”戴武士斗笠的芦名族众一个跟一个地喊道,同时毫不在乎地要将女子放进轿子里。那空着的轿子,正是为了狩猎女子而事先准备好的。看着女子抵死挣扎,又有一个年轻人像是忘了自身生死般,要跑上前去。看样子是她的恋人。阻止他脚步的,是一个与此情景毫不相称的低沉声音。“不答应——不答应的话,你待怎样?”是在噼噼啪啪燃烧得旺起来的火上烤着手,似乎心情不错,闭着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的司马一眼房的声音。“我们知道,一进城的话,妹妹就会没命的!”“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眼睁睁地见她去送死!”“我们是抱有死的觉悟,势必要讨回人来的!”三个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喊道,以充血的眼睛望着一眼房,将箭搭在弓上。一眼房仍旧闭着眼睛。“哼,讨得回去吗?”他无声冷笑道。“有意思!这样吧,如果你们真的能够用那弓箭射到我的话,就把这个女人还给你们也行!”“什么?能用这弓箭射到你就?”三个人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火上烤手的一眼房。“三个人一起射也没关系。最近我对防备弓箭略微下了些功夫呢!”正在这时,传来了女子更为大声的悲鸣,三个年轻人似乎失去了理智。“马上就去救你!”“我们所想的,正是如此!”“刚才的约定,你可别忘了!”三人高叫着,一齐将箭射向了一眼房。没有任何的准备动作,一眼房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弯曲的像蛇一样的东西,三支箭被那条蛇击落了。——转眼间,那蛇身猛然伸长,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皮鞭,向三人身上挥去。司马一眼房手中的长鞭才是最可怕的。它宛如钢铁一般在三个年轻人身上呼啸划过,又在下一瞬间如变魔术一样卷回到了仍旧坐着的一眼房的袖中。“你们说有死的觉悟了是吧!”六道伤痕暴露在雪中,司马一眼房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几具散乱狼狈的身体,低喃道。 二 “雪下得越来越厚了。”仰望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飘落着的淡墨色的天空,他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自语道。“快出发吧!”抬起下巴下令道,一眼房从火旁边站了起来。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的女子被扔进了轿子,轿子被抬了起来,可是看着它走的劫后余生的乡村武士们寂然无声。一眼房一边和芦名族众们一起走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说好了,从此地向北边上去就是桧原岭,再向北面就是米泽领地。那帮不轨之徒最有可能潜入这里。如果,看见可疑女人的话,一定要上报。胆敢包庇的话,村中所有人,就如你们所见的一样大卸八块!”说完,留下只是腿直立站着,可是已经完全出于呆死状态下的乡村武士,大雪之中,一群芦名族人像魔鬼之军一般离去了——一群人围着轿子,沿着湖畔行走。离开湖畔,又下了半里山路之时。“……果然!”在马上摇晃着的一眼房突然抬起了脸。右边是深深的溪流,在寂静的飘雪的山中,潺潺的流水声低低传来。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从远处乘风传来的奇怪声音。像是诵经的声音——一眼房发现,继续侧耳倾听着。“……佛法亦复然……寂慧一切智……稽首佛勇猛……”听到这声音,司马一眼房的独眼中,猛然射出一道异彩。“那声音——是那帮家伙——”低声喃道,啪地一声,以竹鞭策马,似是全然未将断崖放在眼里,立于最前驱马前行。“……啊!”“吊桥上面!”“是四个云水僧!”芦名族众一齐向前指道。果然在前面的吊桥之上,在雪风吹拂下,朦朦胧胧浮现出四个头戴網代笠的身影。不知是要干什么,四名云水僧在那种地方,高声朗诵着陀罗尼经。说是吊桥,其实只是并了几块木板,以蔓藤吊起来的东西。这桥并不是芦名族等人回去要走的路,从此继续沿着断崖前行的路才是要走的路。桥的对面是片落叶林,再往前是险山。这桥许是村里人为打柴烧火,或者是打猎之类的而修的吧。看着像是山里人做的活,修了足有几丈余宽,可是仍不能二十人同时通行。“那帮混蛋——”一眼房从马上跳了下来。将缰绳交给了一个芦名族人。“轿子和——就留十个人看着轿子,在这儿等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眼房踏着雪毫不客气地向吊桥方向走去。“那是男人的声音。”“这么说来——而且,竟然是念经的声音!”“可是,念经的只有三个人!”“什么?”“四个人当中,从前面数第二个人没出声!”“……”“仔细看着,虽然是云水僧的打扮——而且,在網代笠下覆有袈裟头巾——那个人,不是女人吗?”虽然仅有一只眼睛,却炯炯闪着骇人的光芒。其余芦名族人只是举目望着,还没有清楚地看破这点。虽说如此,司马一眼房心中也是一片愕然。现在所见的这四个云水僧中,确实夹杂着一个女人,与这一发现带来的惊愕相比,更因为他由女人也可以扮作云水僧这一事实,自然而然地想到在回国的途中——在宇都宫一带遇到的泽庵一行,也是同样的網代笠下覆有袈裟头巾的装束。那时,还不知道那一行人便是泽庵,也不知道泽庵是己方的敌人,而疏忽大意放过去了。然而现在想来,也许从那时起崛家的几个女人就扮作了僧人,他终于发现了这点。更何况,现在虽然对在会津领地内游历的云水僧有所怀疑,可是一直按照首领铜伯命令放任其自由行动。或许,在其中就混有崛家女人也说不定。他想通此点因而惊愕万分。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的话,情势将完全改变。从猿仓越的大山岭折回来的六人中除了泽庵、阿奈的另外四个云水僧,虽然负责追踪的芦名族人报告说那确实是男人,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看见云水僧的打扮从而先入为主地认定是男人。如果知道这点的话,铜伯老是绝不会对他们坐视不管的。而且,至少眼前便有一人。只有是在现在,已经知道了泽庵一行人是己方的敌人,而且知道那陀罗尼经显而易见地愚弄着己方,才注意到此。(……不会让你跑了的,可也绝不会中了你们的计的!)一眼房一边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冷笑。是因为下雪模糊了视线而没看见走上前来的芦名族众吗?还是看见了觉得与己无关?四名云水僧依然在蔓藤吊起的桥上,手握四根佛杖,继续高声念诵着陀罗尼经。“诸佛不思议,佛法亦复然,净信不思议……”司马一眼房走至吊桥前忽然站了下来。“云水僧!”四人向这边望来,许是为了抵挡从山谷吹上来的风,其中一人以手按住網代笠,而看不见脸。吊桥有八九丈之远。“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山中念经?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问的。”一眼房的声音里含着丝微笑意。“是故意重演愚弄人的事,引我们过来的伎俩吧。不错,要是在这里的芦名族人一起跑过这桥的话,桥可能会塌吧。我才不会中你们的计!——不,等等,如你们所愿,我就过去好了。我过去,让我看看你们的真面目。过是过去,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要办办。”一眼房在吊桥边上,双手交叉抱胸,以令人不舒服的阴媚声音道。“这个,别乱动喔——我要办的事就是——来人,给我把轿子里的女人杀了!”他突然回头大喝道。虽然事出突然大吃一惊,但电光火石之间一名芦名族人拔出刀向轿中刺去。“等等,先停下!”他制止道,又用那种阴媚的声音。“真是的,吊桥上的那帮混蛋,明明是他们多管闲事,结果一看形势不对就要逃了。真敢逃的话,听好了,我就杀了这轿中的女人。从这村里掳来的女人,本来和你们是没什么关系的,可是因你们妄动一下,而使一个无辜的女人丧命的话,来生也不得安生呢。乖乖地听我的话——”只见他那衣袖不再随风摆动,而是猛然发出阵声响。“快逃!”与此同时,在吊桥之上,一个如裂帛般的女声响起,确实是女人的声音,且是从網代笠下面发出来的。四个云水僧翻身避过。然而,从之前一点动静也没有的司马一眼房袖子中飞射而出的如黑蛇一般的皮鞭,猛然间又伸长足有两丈长,准确地,朝前面数第二个云水僧的身上,嗖地飞卷而去。“快逃!”身体被皮鞭卷住,女子又一次高喊道。“不,用这鞭子一鞭子劈开你太容易了。活捉你,真是麻烦啊!铜伯老吩咐说是让抓活的,再说,我也想看活人的脸。”一眼房边收回皮鞭边道。只有他一人,首先走到了吊桥上。确实如他所说,挥一鞭子劈开人的身体,对他来说如同儿戏。然而,一眼房所担心的是,如果劈了她的话,她前面的云水僧也必然血溅当场,如果那人是泽庵的话就后悔莫及了。如此想着,这才在桥边上慎重地寻找只将那个女云水僧以鞭子制住的位置和机会。一眼房来到女云水僧的旁边,以单手掀开網代笠,摘下了袈裟头巾。“是沙和啊!” 三 是崛族水的弟弟,多贺井又八郎的妻子,沙和。这个视自己为仇敌的女人,并不适合这种杀敌报仇之路。她生着一副惹人怜爱的充满感情的柔美面庞。——现在,正因为那几乎要从鼻子和嘴中呕出血来的痛苦而颤抖着。司马一眼房向那张开着的樱口中望去。“……美丽的女人,连嘴里面都是那么的美。牙齿、舌头,都那么精致!”他仿佛难耐般呻吟着道。而且,那握着皮鞭的手,技巧地,略微调动了一下。一鞭挥出,就像钢铁一样连马都能劈开。还能够,向空中蜿蜒,或是击落飞射而来的数支弓箭,又或者像是有生命的蛇一样紧紧的追着欲逃跑的敌人,咬住、缠上、绞紧敌人。随着手指轻微的动作,瞬间给敌人以宛如身体被倒捋一般的痛楚,瞬间给敌人带来宛如切骨般的剧痛。大概论到拷问的话,没有比司马一眼房的皮鞭再难挨、再惨痛无比的东西了。那在沙和纤细的身体上缠了几圈的皮鞭略松了些。对着那上仰的美丽的脸,司马一眼房表情像是沙漠中饥渴已久的人一样,凑近脸去。“……美丽的女人,连吐出的气息都如美酒一样令人沉醉。”那声音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是身处于纷纷然不停飘雪的吊桥之上,而像是游玩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梦幻之境中一般。然而接着,“你,什么时候回会津的?”突然间又问起了现实中的事情。“不说是吗?”突然加大了鞭子紧缚的力度,“啊,啊,没,没出过会津……”“什么?……怎么可能……继续说,不说的话,这鞭子——”“和泽庵大师……翻过大山岭的轿子是空的……”又有谁能责怪沙和呢?承受着远比地狱之苦还要惨痛的苦楚,她几乎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活人的理智。司马一眼房略微移开视线望向天空。——被骗了!他想到。由土歧山城的家臣侍卫们重重保护抬走的,竟然是空轿子。也就是说,在那之前崛家女人们就从轿子中出来了。确实在会津领地内通行时,总有晚上,也会经过山里面。她们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是完全有可能的。然而,刚才听到后,只是想感叹,被骗了!为装模作样保护着空轿子的泽庵那个秃驴的可憎,也自己这边眼巴巴地追踪着空轿子的芦名族人的愚蠢。——一眼房突然像海里的妖怪向空中吹起潮水一般笑道。说是笑,那笑却充满了憎恶。“喂,和尚,不要逃哦,敢逃的话,这个女人,会吐血而死的哦!”对着已经跑进对岸树林之中的三个云水僧,一眼房咆哮道。随即在沙和耳边低喃着。“放心,我是不会杀你的。”那鞭子简直像是有自己意志的蛇一样,从沙和身上离开,跐溜跐溜地收回到一眼房的袖子里。沙和好像仍然在被魔咒束缚着一般,呆呆地站在吊桥之上。“不急于杀了,要让她们好好地尝尝胆敢向主君动手的可怕后果,再将她们折磨死。——铜伯老如此吩咐的,所以就姑且先带你回城一趟吧!”然后,抬头望向对面树林苦笑道。“臭和尚们,急疯了吗?竟然爬到树上去,是想藏起来吗?你们这群只有脑袋像是藏在洞中的狐狸般狡猾的家伙。……等等,把这帮秃驴也逮起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好了。”他回头,叫道。“可以过桥了!过桥,把那帮秃驴给我抓起来!”在桥边上站着的芦名族人中,留下轿子和抬轿子的,跑过来了十个芦名族人。桥摇摇晃晃地,可是大家都毫无畏惧之色身形如猴子般轻盈。一眼房抬抬下巴命令道。“你也过去。敢逃的话,就一鞭子结果了你!你,走!”沙和像是梦游的人一般拿着手杖,踉踉跄跄地开始走起来。三步,五步——在她身后三尺之远跟着的一眼房,以及再往后的十个芦名族人,眼睛都泛着精光。从高高的吊桥之下,突然吹上来一阵夹杂着白雪的狂风,一时间,周围陷入一片雪白之中。——这时,从沙和的脚边,透过桥板间的缝隙,什么东西掉了下去。那是藏刀手杖相当于刀鞘的那一部分,可因为雪风的关系而没人看见。只见在向上吹来的山风之中,墨染的僧衣衣袖翻飞,那里面有东西闪着光。“啊,你!”一眼房发出惊呼的同时,沙和刀光一闪,啪!切断了吊着桥的一条蔓藤。无法形容的惨叫声,从飘雪的空中一直散开到谷底的水中。——桥断了。只是砍断了蔓藤的一处,可是本就是勉勉强强架起的这山中的吊桥,从沙和脚边处被干净地切断后,分别向两侧的山壁上荡去,人则像是芝麻一般散落下山谷。只见如冰般寒冷的溪流上溅起了水花。全是雪,全是水——虽看不清谷底的情况,但是是急流,而且异常冰冷,在这样的水中,几乎没有人有生还的可能吧。切断桥的沙和也自不例外。然而,早处于半死状态的沙和,在杀死自己的同时,也让那可怕的魔鬼司马一眼房和十名芦名族人一起给她陪葬了。——看起来确实如此。在桥断后的山谷上空,理应不会再留有任何人影的。然而,确实留有一点和一线。从点向上延伸的线,一直延伸到林中的树枝上。这是多么惊人的驭绳之术啊。——在吊桥被切断的刹那,从他袖中挥出的那条皮鞭如箭一般在空中疾驰,缠到了对面林中的一条树枝上。当然,一眼房停留在空中只有一瞬。他一直向下落去,不,事实上,是边向上挥投鞭子边向下落去。接着,在鞭子缠住对岸树枝的瞬间,鞭子下面的一眼房也停止了下落。在停止下落的同时,他的身形又向空中弹回来。事实上,应该是他沿着绳子爬上来的,可是那速度,简直让人感觉像是在绳子缠住树枝的地方安装了滑轮而把他吊上来的,甚至是把鞭子作为一根棒子,像猴子一样攀缘上来的一样。“你,真够行的!”一下子上弹回地面的一眼房,已经变得没有人样儿了。本以为得知了敌人的底细,又成功地抓住了一个崛家的女人,谁成想一时疏忽大意,名副其实地情势完全颠倒过来,自己手下的芦名族人一下子损失了十人之多,这不甘真不知向哪儿发泄才好。更何况,万没想到那个沙和自己也在吊桥上,竟然会将吊桥切断!掉入深谷中的沙和估计没命了,至少也不是全然失败。然而与此相比,不能亲手用皮鞭斩断那细细的脖子,他感到几乎想要顿足般的懊恨!咬牙切齿地欲往山谷下望的一眼房,突然听见对岸响起的惨叫,而抬头望去,大吃一惊。就在他向对面上演的意外情景一眼望去之时,从他的背后,传来了似乎难以忍耐的笑声。回头一看,在林中的树上,像乌鸦一样停在上面的三个黑影,极其肆无忌惮地笑着。他们看着下面忙得滴溜乱转的司马一眼房,似乎无法抑止住笑意的样子,就算如此,这是一群多么爱愚弄人的和尚啊。——“臭秃驴——看来你们还不了解一眼房我啊!”一眼房大喊道。眼神上翻,接着跃入了树林。三棵高高的树,三名云水僧逃到上面。听笑声无疑是男人,而绝不是崛家女人,可是,正因为如此,只能解释为他们对自己——一眼房的厉害完全不知。虽然他们肯定是泽庵一伙儿的,可是一眼房已经忘了铜伯的禁令了。现在,不管对岸发生什么,既然没办法飞过去,也只能姑且以这几个臭和尚的血,消一消自己滔天的愤怒了。“少天真了,你们以为呆在那儿就没事儿了吗?”林中,堆着高高的落叶,司马一眼房两脚跨立于其上,像是哼哈二将一般站着。“看!”嗖!随着破空般的声音响起,沙,沙,沙像是海浪般的声音,在一眼房周围响起。被头上的树枝遮盖,林中的雪本就斑驳成一块一块的。再加上,许是刚才三名云水僧逃上树时而踩踏的,被浸湿成黑色的落叶翻倒了表面上来,到处都是。那地上的树叶随着旋风飞舞起来。不,舞动着的,不仅是落叶。周围方圆两丈之内都旋转着黑色的旋风,在旋风范围内无数的树木,都像是穗芒一样倾斜了。在旋转着的皮鞭所及之处,树一棵一棵地被切割着。只是眨眼之间,鞭子已经划了半个圆弧,看见一棵树上面的云水僧眼看着就要滚落下来,一眼房的眼中浮现出笑意。然而,——刹那间,看见从鞭子已然划过的满是落叶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一眼房大吃一惊。从堆得厚厚的树叶下面,如黑豹般跃起的人影——即使看见了那人身着墨染僧衣头戴袈裟头巾,即使看见那人手中白色的刀光,可是他手中的鞭子仍在惯性地要划完整个圆弧。“一眼房,受死吧!”是圭的声音。她从仅有五尺距离外向一眼房袭来。“啊!”在发出如怪鸟一般的叫声的同时,一眼房向边上横跃而起。虽然圭一刀挥空向前倾倒,可是一眼房本应追着斩她的鞭子却实在太长了。然而,在他跃下的地方,他的皮鞭眼看着就要停下划圆而慢慢缩下来的时候——一眼房的眼睛正闪着血光望向圭后背的时候,紧接着又有另一条黑影从他脚边冒了出来。“杀父仇人!”樱高声喊道。在惊慌狼狈,又要再次跳起的一眼房身后,又腾起第三条人影亮起了白色刀身。“你逃不掉了,一眼房!”是品。对变幻莫测的袭击应接不暇,一眼房手中鞭子凌乱,这时完全脱离了主人的意志,缠到了旁边的树干上。“哼,做梦!”一眼房咬牙道,手中挣扎拽了几下,终于松开了鞭子。如果仍然拽着鞭子不放的话,那无异于自缚手脚。在一手握到腰间的刀上,又要转身逃走的一眼房的身前,突然又出现了三个戴袈裟头巾的身影。是千绘、笛和鸟——死命朝天飞舞着的无数落叶,像是雨滴一样洒落下来。其下身子继续向前倾,手中大刀拔出一半的司马一眼房,从额头到鼻梁,被千绘以一刀割了一道血痕。 四 脸被劈为两半的司马一眼房,在愤怒与懊恨中,——最起码也拉个沙和比我先下地狱垫背去了。也许他临终前如此安慰自己来着吧。——然而,沙和还活着!在亲手切断以蔓藤吊着的吊桥的瞬间,她跳至前面的半截断桥上,以单手抓住了前面那截蔓藤。被切断的桥像是钟摆一样吊着她向下摆落下去。——终于猛烈地跌进谷底,在她眼前的溪流,溅起了白色的水花。在当时逃过一死,却仍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的时候,聪明机智的沙和,计算着切断桥的长度,以及桥距离底下溪流的距离。让一眼房和芦名族众,甚至连同自己一同掉下山谷,这一切并不是事先计划好的。如果可能的话,是打算诱他们前来,等自己这边几人过桥以后再断桥。可是也并不指望那个一眼房和芦名族众会如此轻易地就像自己这边设想的那样放松警惕的过桥。因此,自己这边几人先过桥去,然后作出绝不会切断桥的样子,引他们进树林,在那儿最终设下了落叶埋伏之计,这才是他们的战术。然而,虽然知道这一点,可是回想起一眼房那令人恐惧的精妙鞭法,历历在目。突然间沙和下决心赌上性命,搭上自己也要让他们坠下谷底。虽说没撞到闪避上,可是也没跌落到溪流中的岩石上,也是千钧一发、万分侥幸的事了。溅起水花落至水中的沙和,仿佛要被水冲走般,拼死地握住蔓藤支撑着。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另一只手仍然没有松开刀,足见那比男人还要强韧的女子的忍耐力。向上跃出溅起成千上百的水沫,口中衔着刀,欲将吊桥当作绳梯一般爬上山崖。风雪之中几乎被冻僵的冷意已经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站,站住!”就在她身后,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呼喊声。沙和回头望去。从水流之中,站着数名芦名族人。在本应从空中跌落下来的司马一眼房和十个芦名族人之中——就那样猛烈地撞到岩石上当场死了的,以及被水冲走的有几人呢?虽然落入了水中,可是在刹那间像猫一样卷曲起身体延长性命的人,还有抓住吊桥,和沙和一样将其作为钟摆,撞到另一侧山壁上的人。——不愧是彪悍无比的芦名族人!踏水杀过来的有五人。口中衔刀的沙和,见到杀过来的芦名族人自然大吃一惊。可是看到其中并无司马一眼房的影子,想着,成功了!成功了结果了要除去的仇敌一眼房,她如此想着。那一眼房,竟然能从落下的桥上逆着向空中回跃而上,这样的功夫是超乎她的想象的了。“你、你!”“竟然敢把我们——”越过水面而来的芦名族人中,却没有一人是完好之姿的。五人都是乱发、身上带血,其中有单臂断了送送耷拉着的,有半边脸像是樱花一样毁了的,还有被随身带着的刀插进自己腰腹的。“女狐狸!”最前面一人,猛然冲上前来。沙和脚踩在被当作绳梯用的吊桥上,仍旧以单手抓住蔓藤,向后划出一刀。虽是万分狰狞而来的芦名族人,可是却因为如冰水般的急流而坏了姿势,结结实实地被一刀砍在脸上,从一边脸颊到另一边脸颊,像是又开了一张巨大的嘴一样,向前倒在了沙和脚边。冰冷的雪水瞬间被染成了鲜丽的朱红色,随即随着那身体一同流远了。不再回头,沙和沿蔓藤的梯子上了二、三段。其下,有一人跳了上来,吊挂梯上。“受死吧!”说着垂直向上刺出一刀,无可奈何,那向上砍来的刀竟然是一把断了只剩一半的刀。与此同时,沙和从上向下砍去,头被砍下,惨叫一声那个芦名族人滚落到了水中,对仍然在继续上爬的沙和说道:“站住!”那身形几乎看不出是人,余下的三名芦名族人沿着蔓藤追了上来。虽说将蔓藤的吊桥,当作梯子来用,但是自然是极为别扭的。再加上这砍一刀那砍一刀的,木板和蔓藤扭曲,纠结,垂荡着。继续吊在这上,迎战的沙和必死,追杀上来的芦名族众也必然要死。沙和砍了。确确实实砍了好几刀,可是芦名族众还是爬了上来。这是在断壁之上进行的充满雪、血、水的生死之战。冰冷的一条被血液染湿的手臂终于抓住了沙和的脚腕。沙和一边用一只脚向下踹着,一边斩断了自己脚边的蔓藤。连同吊桥,两个芦名族人翻滚着跌落下去,水中溅起了雪白的浪花。然而,抓住沙和脚的那个人并没有掉下去。现在他只抓住沙和的脚吊挂着。沙和挥刀斩下,在斩下去之前,那男人就已经是半边脸毁得像樱花一样。剩下的半张脸又被砍了,可是仍然像地狱的结草虫一样,就是不下去。咯吱一声,是上面蔓藤不知哪个地方要断了的声音。另一方面,在原来断崖边的道路上。留在桥边的有坐有女人的轿子,还有其后等着的十几个芦名族人,对桥上的一眼房的一举一动,屏息凝目望着,却看见那桥突然被切断掉落,自是万分吃惊。终于,直至见到只有一眼房一人跃回对面岸上,在那边的树林中开始了意想不到的第二波激战,还有在谷底,落下的女人和侥幸未死的芦名族人间的第三波生死搏斗。——不,在那以前,虽然知道桥断落了,可自然还是不禁跑到崖边上。“气死了,过不去!”“不,断了的桥我们这边也应该垂着一截儿。”“沿那个下到河那儿。”“然后,再过河上去!”说着,五六个芦名族人就越过轿子,沿着轿子前面岸边垂下的蔓藤的梯子,像猴子一样爬下去——正在这时,简直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突然站在了那顶轿子上。——站住的同时,那黑影向下挥出一刀,切断了吊桥的蔓藤。吊挂在那上面的几个芦名族人,便如石头一样跌落山谷。随后直至那人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在轿子上再次转过身来,留在道上的七八名芦名族人,好像做梦一样睁着眼睛,身子连动也不能动。那身影,一直蹲在道路断崖这边出生的一株高大松树向下望来着,直至此时才像魔鸟展翅一样飞跃而下,而看见这一切的又有几人呢?——最初就被吊桥上面的几个云水僧夺去了注意力,竟然没人注意空中的情况实在是失败。黑衣身影,戴着般若面具。“因为约定好我不能对一眼房出手的。”他发出快活的笑声。“之前迫不得已只好在边上看着,真是,比你们还心惊胆颤呢。这几个女人,让我流了有三斗的冷汗呢。——你们的同伴都死了,芦名族人就算是能活着逃回去,铜伯老也不会放过你们的。不如就一起热热闹闹地共渡冥河得了。——等着,我来了——”大叫一声的同时,像一字一样,急射在狭窄的山崖路上。简直像是那里没有芦名族人存在一样超了过去,在刀光如闪电般一闪而过后,——原本那里站着的芦名族人的身影不见了,喷出几条血色瀑布,他们跌进的不是冥河,而是谷底的雪河。十兵卫站在空无一人的岸边的道路上,向对岸望去。突然扔出了一把小刀。小刀像是流星一样划过山谷。抓住沙和脚腕的那个芦名族人,脖子上被插入了这么一把小刀正是这时的事。他终于松开了手,连一声惨叫也没发出,同样滚落到溪流之中。 五 宽永二十年元旦。会津若松城下大雪刚停。汲水、向神祈福,是特别是这个时代必须要严格进行的民间活动。可是除此以外,在若松城大手门一带的每个百姓,还有一件重大的事。因为为了元旦前来若松城祝贺的家臣们和武士们,必须要除雪,打扫干净道路才行。所以,在雪停了却仍冷得要命的天还未亮的大清早,每个人都干着活。于是,在城东侧的护城河上架着的廊下桥附近,发现了一个雪人站在那里。因为赶在武士们进城时刻之前必须要打扫好道路,所以大家都是一心一意地干活,自然不会有人有这个闲工夫干这种事。“谁堆的那个雪人?”注意到雪人的人都聚了过来,闹闹哄哄地议论着。发现在他们来此以前,雪地上就已经留有几个脚印了。所以,只能猜想是某个好事儿的人趁夜做的。只是可能是因为是晚上堆的关系吧,或是因为见人们都起床出来了而慌乱的缘故,那个雪人没有眼睛和鼻子。在那雪白而光滑的脸上,用炭给他安上眼睛和鼻子,这样发疯的大人是没有的。可是不一会儿,孩子们聚了过来,马上就热闹起来了。这时,有三个云水僧向此地飘然而来。朝拿着炭及南天竹红果等吵吵闹闹的孩子们望了一会儿。“喂喂,等一下!”他们中有一人走过来说道。“最近呢,在江户是不给雪人插炭的了!”像是雪人一样的孩子们朝网代笠里面望去。“啊,是泽庵和尚!”他们快乐地叫嚷起来。从年末开始,时不时在若松街道上游历化缘的云水僧一行人中,有一个从江户来的叫泽庵的了不起的和尚,在没听任何人说过这事之前,孩子们就已经扬着笑脸围着这个年纪大的老和尚了。不用说其他云水僧,就连泽庵自己也忘记了游历化缘,从早到晚地整天跟着孩子们,放风筝、踢球什么地玩在一起。“不用炭,那用什么?”孩子们问道。“这个嘛,用青色的竹子。”孩子们取来青竹,泽庵将青竹切成略短的两截,朝雪人的眼睛处插了进去。“啊,有眼睛了!”“怎么样,这比炭更像是眼睛吧?”“那鼻子呢?嘴呢?”“不用那些东西了,只有眼睛就成了!”泽庵笑着应答道——孩子们一脸认真地盯着那个脸上并排插着两个圆圈的雪人看,总感觉还是好像缺少很多东西。“那个,这是江户流行的雪人吗?”“不错,而且,在江户还有首儿歌呢!”泽庵笑着,缓慢地,以奇怪的拍子唱了起来。可喜可贺若松大人达摩开眼眼睛两个?蛇目两个蛇目两个?可喜可贺然后,用手打着拍子,与同行的云水僧不知又消失于雪中何处。虽然不知道儿歌句子的意思,可是由于那拍子滑稽有趣,所以孩子们马上就学了起来,边唱边围着雪人跳舞。“眼睛两个,蛇目两个,蛇目两个,可喜可贺”突然听见这可爱的童声合唱,有人愕然抬起头来。“什么,蛇目两个?”正是为进城拜见大人而跟在轿旁的香炉银四郎和漆户虹七郎。蛇目几个——每当会津七枪等人中有人被杀时,那数字一个一个减少的不祥之语。“去那边!”从轿子当中,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正是芦名铜伯。他们寻着歌声,找到了雪人所在的地方。“这个儿歌,是谁教给你们的?”银四郎咬牙切齿地问道。孩子们被那满面怒气吓倒了回答说:“是泽庵和尚教的”“泽庵!”打开轿门,铜伯低喃道,随即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雪人。“我突然,想到点事情,把雪人给我推了!”他命令道。一瞬间,原本呆住了的银四郎和虹七郎,马上变了脸色跑到雪人前面,拔刀出鞘向其挥去,只见那个雪人开始塌裂。在此之前,孩子们被这不寻常的气氛吓破了胆,四处逃开了。“啊!”两个人突然发出悲鸣跳了开来。从雪人当中,露出了一个人。包裹着他上半身的雪已经完全剥落了,现在只有腿部周围有雪,然而那个人身体一动也不动,冰冻地站在那里。就好像青色的海里妖怪一样,睁着一只眼睛。是年末去会津北边的耶麻郡一带搜寻,连同其手下十几个芦名族人,像是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没了踪迹的司马一眼房,那脸部被劈成两半的尸骸。眼睛两个?蛇目两个蛇目两个?可喜可贺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咬着牙,脸色苍白地对视着——现在剩下的,竟只剩他们两人—— 一 世上还有比这更凄惨、更美丽的雕塑吗?“大人,完成了!”听到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的报告,明成连同阿摇一起从寝房里走了出来,往面向庭院大敞着拉门的书院里踏进了一步。“啊!”随即不禁惊呼了起来。这副景象是预想到了的,不,为了见这副景象昨夜甚至直至很晚,都一直呆在这件屋子里边喝酒边等待着来着。虽然如此,面对现在眼前遍布开来的凄惨妖艳的景象,明成还是不禁发出如此的惊叹!天空黑了下来呈现一片苍白。在若松城围墙瓦砾的彼方,能看见东边的磐梯、北边的饭丰等被雪覆盖着的北方连绵的山脉。而且,广阔的庭院也是一片白色。无论何处都像是用玻璃做成的一样,清亮透明。事实上,就在前面的大池塘中水已经结冰了。在那冰面之上,浮现着数只白鸟的身影。不,看起来像是白鸟,其实是裸着身体的男女组成的几个群像。这是阿摇的主意。——在这个城中,设有和江户府邸中的“花地狱”相媲美的“雪地狱”这一享乐密室。从那里面养着的无数美少年和美少女中,随意抽出几组,在昨天傍晚将他们赶到了池塘之上。每组男子和女子的脚上,都以短锁链相连。池水水深大概是将没腰未没腰的样子。随着夜越来越深,池水也逐渐结冻起来。这些供品的锁链上坠有沉重的铁球,而且就算是想逃,池边还有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拎着刀,嘴角挂笑地来回巡视着。男男女女们扭动挣扎着,而且在寒冷中拼命地抱在一起。在池塘的周围燃有篝火,可是那种热度的火焰根本丝毫不能缓解那酷寒地狱中的寒冷。这可怕而又美丽的景象。明成边拿着酒杯让阿摇斟酒,边不时命令右边的人,抬起单腿,左边的人,敢倒下去的话就绞死你,之类的下着命令。如果按照命令摆姿势的话,一会儿就让他们从池子里上来,解开他们,以此为诱饵。明成舔着舌头在旁边欣赏这,然而这个想法,并不是为了欣赏这个过程,而是为了见到结果。因此见夜深了却仍没看见那个结果,便不耐烦起来。“人啊,还真是顽强的东西!”明成咋舌道,对天亮时的屋子里的寒气,终于难以忍受,拉着阿摇进了寝房。现在,那结果就在眼前。虹七郎、银四郎所说的“完成了”的东西。在结冰的池面上,几组男女相互纠缠的裸体像被冻成了,冰珠亮亮地闪闪发光。“大人!”铜伯走了进来。铜伯看向庭院。“喔,这是!”他难得睁大了眼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阿摇娇艳地微笑着。“父亲大人,是我想到的主意。”“真亏你想得出!”铜伯笑道。“可是,最近是不是用得有点浪费啊?”他是指人命,这从他接下来的话中可知。“雪地狱,最近可是寂寞起来了呢。一方面,少女少男们不好弄到手了。自从那告示牌之后,领地内百姓开始将美少女美少年藏起来不让出门了。这你也知道吧。要从心里好好珍惜着用啊!”然后,他跪坐到明成的面前。“昨夜,仔细看了从各地的芦名族众传来的报告,铜伯想明白了一件事。大人,得知您醒了,我想就那件事向您汇报一下。”“什么事?”“自然是关于泽庵一行人,还有崛家女人那一伙人的事。”“还不知道他们躲在哪儿吗?”从他们潜入会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们进入会津是自己这边所希望的。简直就如同取自己囊中的东西一样——与铜伯的高论相反,泽庵一行自不用说,连崛家女人也一个都没抓到,杀死过。当然,明成在这个城中,日夜都有重兵把守严加戒备保护着。不仅他自己,自从司马一眼房被杀之后,更是连顿足坐不住了的漆户虹七郎、香炉银四郎都让留在城内,铜伯命令其尽力不得外出。虽说敌人并未冲动地尝试杀进过这四十万石的城,可就算如此,尽管已经将芦名族中的数十名精锐派往领地各处细细搜捕,却仍然找不到那帮女人的踪迹。这既令人感到意外,又感到万分奇怪。明明那帮女人必然躲在领地内某处的。“领地百姓一定有包庇他们的!”铜伯说道,明成喊道。“岂有此理,这帮刁民!”“这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然而还有一件事,之所以没能找出那帮女人的藏身之处,或许是因为——这是我昨夜突然想到的。”“或许是因为什么?”“那帮家伙,莫非是化妆成云水僧,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呢?”“什么?女人化妆成云水?”“正因为这样,那么掘地三尺地搜查,就算是百姓如何包庇,七个女人也不能永远地藏在一个地方。在下觉得女子们一定是分散着,或者是不断地转移着住所。而在其移动之时,是不是就化妆成云水僧的打扮的呢?”女人化妆成云水僧——这是司马一眼房和他的手下的芦名族众,在临死之际才知道的事情,就那样直接下地狱去了的他们,是无法回来复命禀告这一事实的。现在,芦名铜伯,坐下来似乎终于看破了此事。“泽庵门下的和尚们,加上那个叫阿奈的女人总共七人,有时分成三人、四人一组在这会津——不仅是若松,还有耶麻郡、安积郡等处,如风一般徘徊出没。”铜伯表情不快地道。“不要对泽庵一行出手,见云水僧放过一马——只因在下如此下令,所以芦名族众似乎也将云水僧放过去了。我把现在为止传来的报告仔细地阅读了一下后,发现同一天同一时刻,在若松四人,在耶麻郡五人,在安积郡的湖附近六人——有远超过七个人的云水僧在游荡着。”“这是真的吗,铜伯?”“当然除了泽庵一伙人以外,也有很多化缘游历的云游僧人。然而,听到那些人都是戴着异样风格的袈裟头巾的话——正是这袈裟头巾最为可疑。铜伯这才终于想到此点。不要对泽庵出手,我想那帮女人是不是钻了我们的空子,扮作云水僧光明正大大地横行无忌着呢?”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也都在边上跪坐着听着。这时银四郎像是见到那情景一样,无法忍受地高声说道。“从最开始在下就认为与加藤家为敌的和尚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杀了就好了。”“不能那样做,至少,现在还不能。”铜伯说道。“对泽庵这种举动,从最开始我就有心理准备了。让泽庵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虽说日后可能会成为大人的顾忌,可是也确实不能放任不管。不管怎样,泽庵那个秃驴,不仅仅是崛家女人门的后盾——领地内百姓,最近对加藤家,气氛似乎也是很不安稳。看样子是那帮家伙分头煽动的。对他们放任不管的话,风云变幻甚至有可能会爆发起义!”“铜伯老!”漆户虹七郎说道。“您知道这些,还继续说不让向泽庵动手吗?”“泽庵,由我来料理。”铜伯奸笑道。那笑声中充满了可怕的自信。“如何料理?”“好久没有用过我铜伯的梦山彦了。”“梦山彦?”“用这个来封住泽庵,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只要泽庵被制住了,其余那几个女人家就像是扭断婴儿的手那般容易。”铜伯的眼睛半睁着。“为此,得先把泽庵引到城中来才行。” 二 从屋檐向下如同冰做的珠帘一样垂挂着冰溜子,用长枪的枪杆打落下来。“找你们家有事!”有三个戴斗笠的武士咚咚地闯了进来。这是同样被大雪覆盖着的南会津的一个叫田岛的村落中的一个富户之家。“事先有人密报说我们正在搜查的反贼就藏匿在你们家。隐瞒不报的话,对你们没有好处!”“我们家所有人,都出来站在这里了。”张开血盆大口大喊大叫着的,是连哭泣着的孩子见了都能吓得闭嘴的芦名族众。以在主屋的每个人为首,还有仓库、马房、牛棚等处的下人们都跑了出来,在这间屋子里跪了下来。目光炯炯地来回看着这些人。“家里人,只有这些吗?”“是的!”“胡说!”三人怒斥道。“你们家,有个十八九岁的女人经常出入,我们已经知道了。这里怎么没有那个女人?”“您说的是,我们的女儿小蝶——是吗?”一个主人家模样的老头战战兢兢地说道。“是你们的女儿?装什么蒜!我们要找的反贼也是那个年纪!”“没,没有这回事儿。我们普通小老百姓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是反贼,还是你们的女儿,我们就是为调查清楚此事而来的,快让她出来!”三人将长枪在房间里一横,气势汹汹地道。“那个——”主人表情困惑地道。“我女儿出家了。”“出家?”“今天早晨,泽庵禅师来过,说让我女儿出家为尼,女儿说是愿意,就随泽庵大师去了。”“……泽,泽,又是泽庵那个臭和尚!”三人叫道,对视着。昨天,在这个田岛村里,来了三个云水僧——听到这个报告,今早这就进这个村子里来了。因此,他们之所以来这个田岛村,并不是为了证实报告是否属实,而是因为听说这家里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很早以前就命令说要为城里的“雪地狱”提供供品。所以专程为狩猎女人而来。以搜查反贼为借口,这时他们惯用的伎俩,然而知道云水僧们来过了,他们想到,果然!这样的事,这家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反贼崛氏一族余党立即上报”将这个藩地的告示牌拆下,换作:“进入鹤城而被杀的女人不知已有几百”而立上写着这样内容的告示牌,是去年年末以来的事了。??藩地的告示牌,其话语本身自然也是目的之一,可是关键是芦名族众还可以将其用作狩猎女人的工具。看见美丽的女人,就以是不是反贼假扮的?或是,有点可疑之类的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将人带走,而从此不再送回来。——拆下这个告示牌,代之立起那个警告牌,不仅促使领地百姓加强警惕,而且无疑令其反对藩地统治。甚至,到了最近,在芦名族众要寻找美女的地方,一定有自称是泽庵或是泽庵弟子的僧人,先行绕道过去,让美女出家为尼将其带走。——“你说泽庵让你们家的女儿出家为尼了?”“是的。”“不管怎样,百姓的女儿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做尼姑就做尼姑了呢?这,这,你这个混蛋。——”“因为泽庵大师说,作为镰仓东庆寺的姐弟寺院,要在江户,由将军家的姐姐天树院大人作住持,创建一个名叫东海总持禅寺的尼姑庵。此番他正是为从各地寻找尼姑僧人而进行云游的。”所谓“总持”,也有译作“陀罗尼”的,是源于达摩大师的弟子“总持尼”,所以此名含有禅家尼姑庵之意。三个人都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言不发。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他们认同了这个老人嘴上所说的说辞是真的。首先,第一点是,无论到哪儿听的都是这个说辞。第二点是,这个富农家的老爷明明知道这个说辞是假的,脸上还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明显是对领主的抵抗和嘲讽。第三是,虽然知道这一切,可却不能对他们动手以泄忿恨。事实上,最近一阵子,芦名族众已经感觉到了,在会津各处,无论是农民还是商户,都开始对加藤家隐隐反抗着的这种空气的存在。这无疑是泽庵,或是潜伏着的崛家女人们煽动的。——不能将他们避开或是无视铜墙铁壁的城里,而隐没在雪地山野之中嘲笑为是胆小懦弱或是无所作为了。这样持续下去的话,反倒会落入他们的陷阱之中。这是活跃在鹤城外护城河处的和尚和尼姑军团的冬之战!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对领地内游荡的云水僧严加盘查!”这个对芦名族众密令就是最近才下的。然而,,在这前后,领地内的女人们出家为尼的人多了起来。追着在满是积雪的大地上行走的身穿墨染僧衣头戴網代笠的身影,一查看容貌,全是没见过的女人的面孔。????“——站住,那个云水!”????在雪野上,追着一群四个人左右像是黑色斑块一样行走着的行脚僧,让他们摘下網代笠一看,全是男僧。“去哪儿,有什么事?”“嗯,没什么事……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们是江户东海寺的泽庵的弟子。在贵领地内化缘游历不足,事先由敝师尊向氏部少辅大人打过招呼求得允许的吗?”袈裟头巾中的眼睛,促狭地笑着。可是追缉队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或者。“——是那边的!那群家伙,虽然是云水僧打扮,可是都是小身形,腰肢那么纤细性感,抓起来!”看见走进满是积雪的村落里来的七个行脚僧,赶紧拦下他们进行盘查。确实,从袈裟头巾中间露出的那双眼睛,确实都是女人的温柔的眼睛。“这真是,为什么为难我们啊?我们是这个。”说着,一齐从墨染的僧衣中,分别掏出一张纸。“我们是江户东海总持禅寺的尼僧,男子禁止入内是将军公然颁布的寺规,对尼僧男子不得碰触一指。宗彭泽庵。”上面如此写着,甚至盖着印章。只好呻吟着,缩回了手。然而这时尼僧们却自行拉下了袈裟头巾,露出了如花般的笑颜,可是没有一个是以前见过的崛家女人。这样的事,不知已经重复发生过几十遍了。照这样下去的话,不禁让人怀疑会津四十万石这片雪的山河,不久就要被黑色的尼僧的队伍淹没掉了。最重要的是,究竟哪个才是崛家女人,已经分不出来了。——“你,有什么可笑的?”——刚刚,站在田岛村富农家屋里的三个芦名族人,眼尖地看到一个年轻人的表情吼道。那人似乎是这家的儿子。——“不,我没有笑。”“不,你笑了。——你们,是不是在嘲笑我们啊!躲在泽庵衣袖底下,把领主当傻瓜是吧?”一个人,满脸涨红地直立起长枪。“等一下,左五郎!”另一个人快说着阻止道。“不,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只是因为加藤家,还有芦名族众都被这帮刁民看扁了之故。我来负责,我切腹就可以了,我已经忍受不下去了!”大喊着,那柄长枪向横一扫——甚至卷起了炉火上烧的柴火,突然插进了那个儿子的脖子上。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那个儿子在屋里倒了下来。大声悲鸣,原本跪在地上的那家人都站了起来。——滚到对面屏风后面的柴火,猛然燃烧起来。看见火光。“——已经,到此为止了!”另外两个人似乎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做吗?”眼见着武士斗笠下凶相乍现。“让他们知道胆敢愚弄芦名族人的天惩!”“这样的话,一个也别放过,把他们都宰了!”看见从背后,猛然窜起来的火焰直烧到屋脊那么高。那家人像发疯一样逃向门口。突然三个芦名族人跃了过去,堵住出口将长枪横、刺、殴打、制服了他们。“魔鬼!”“邪道!”也有男人像发疯一般抓起手边的锄头、铁锹等进行抵抗,可只是做困兽之斗而已。毕竟对方是有名的芦名族人啊!连年轻的妇人,无知的幼儿都包含在内,大约有十人以上,简直像是杀上了陆地的鱼一样,在眨眼间全部残杀而死。“啊啊啊——”“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全身沾染着溅起的鲜血和火烧粉屑,状似魔鬼的三名芦名族人,从脸到嘴都是哄笑,回头看也没看一眼已经化为一团火柱的屋子,向来时的雪路走去。从这边那边的房子里。百姓们都飞跑出来,可是看到他们族人的样子,都明白了一切,甚至忘记去灭火而呆站在那里。摩挲着胡须斜睨着那帮人,三人一脚一脚踏着雪边走边说道。“话说回来,泽庵带着那家女儿出去,是今天早上是吧。现在才是巳时,应该走不出多远。”“是向南还是向北走的呢?”“如果是向北走了的话,我们从会津那边来在途中应该会遇到,是南边!”“这样的话,不管铜伯老是什么意思,也要把泽庵宰了。放着他不管的话,事态只会越来越糟!”“是将军的师父又怎么样!对会津来说,他可是狮子身上那可恶的跳蚤!”“杀了他以后,我们三个人向铜伯老留下谏言就切腹。这样芦名一族就能活回来了!”说是有勇无谋也确实是有勇无谋,可是那觉悟是如此可怕,说他们值得佩服也确实是值得佩服。三人瞪大眼睛,下定决心,如阵疾风一样向南奔去。 三 向南出了村子,不久越过山王岭便进入了下野。因为此地日光较好,所以称作日光街道。每隔一年到江户进行的朝觐,也有时会走这条道路。只是,沿着此路,从山王岭流下来的河,为何叫做荒海川呢?此处远离大海,被白雪连绵的群山包围,是拥有着平野和山气的一片雪白大地。在这雪白的荒野道路上,从南奔来了五个黑色的身影。戴着網代笠,墨染僧衣的衣袖随风翻飞着。“……喂!”大叫着,三个芦名族人浑身充满杀气,在这条雪路上站着。即使看不出那杀气,也应该看得见那横着的长枪上的血光……虽说如此,五个云水僧步子连缓也没缓,小跑着跑了过来。芦名族人中,两人分站在左右两边,踏进雪野之中,牢牢站住。这架势明显是不让人通行。更何况现在的距离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三人满身溅有血迹。终于,前面的云水僧站了下来,掀起斗笠。“是我!”那人口气愤怒地道。“刚才的火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们几个干的好事?”正是泽庵。从瘦小的年老身体上,射来的目光之可怕,使三人甚至感到突然迎面吹来了比刚才火焰更为猛烈炙热的东西一般。然而,他们马上就张开大嘴喊道。“不错,正是我们干的!”]“果然不出所料!”泽庵叫道。又看了眼那冲向天际的野间的黑烟。“那么,那家人呢?”“都杀了!”左右两个也跟着发出凶残无比的哄笑道。“这是芦名族人果敢的报复!”“和尚,把你让出家当尼姑的女人交出来!”比这声音更快的,是原本站在泽庵身后的一个戴網代笠的云水僧,越过泽庵跑到前面来。“啊,那么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也!”这无疑就是那个年轻的女儿家悲痛的叫喊声。虽然跟着泽庵,扮作尼姑而一度逃了出来,可是看到背后腾起的村里的黑烟,胸中震惊异常似乎要折奔而回。“危险!”“请您暂且退下!”再往后又有两人向前跑了出来,啪地一声,手解开了绳子掀开了斗笠,袈裟头巾中的眼睛是女人的眼睛。——正是樱和笛,将手搭在藏刀手杖的杖柄处,“这些人不是人,我们来解决他们!”“啊,你们是!”芦名族人猛然惊呆了。他们认识樱和笛。终于找到了!这喜悦像火一样燃烧到六只眼睛上,随即又映着化作三条白光的长枪。“泽庵,这次绝不放过你!”“现在,就将这两个人串成串儿,枪有一根就足够了。你在那边雪地上等着!”他们大吼道。已经吸满鲜血的长枪,挥舞生风。——枪和刀交战时,对用刀的人来说为了弥补兵器较短的不足,要灵敏地移动身形。然而,此时,樱和笛的身形不能自由移动。除了这是一条像沟一样的窄路,还因为两侧是深深的雪地。……最主要的是,就算周围是宽阔的田野,和女的交手那枪是不会输的,这是几个芦名族人的自负。“哇呀!”三根枪随着像野兽一样的喊声动了起来。——这时,他们突然看见头上飞过来的一个像黑色魔鸟一样的身影。——那是第五个云水僧。虽然不是不知道在最后还有这么一个云水僧,但是这三个芦名族人,首先只注意面前的樱、笛和泽庵,而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个云水僧奇怪的举动。——那个人转向后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的东西戴到了脸上这一举动。他转身恢复到原来的姿势,和芦名族众令雪原山崩地裂的大喝是同一时间。那个云水僧的身体,轻盈地跃到空中——自然越过了樱、笛和泽庵等人,连芦名族人的头上也越了过去,像是黑鸟一样降落在他们身后。“啊!”芦名族人名副其实地仰天惊叫。将杀气凝聚在一点就要刺出的长枪,跟着在空中挥舞了个大圆指向了相反的方向。——当然,清清楚楚显示出了他们的惊惶狼狈,枪和枪撞到了一起,人和人相碰,雪中的三人踉跄了几下。枪调头过来之时,一个人已经被开膛破肚了。对方就在他们手前边站着,“你们几个灭绝人性的畜牲!”斥骂的同时将剩下的两根枪也挑飞开去。两枪分别插进左右的深雪之中。“啊!”两个芦名族人终于知道了对方是谁。虽然摘下了網代笠,可是那云水僧脸上戴的正是赤红的般若面具。“是你!”两人同时发出了惊叫。这也是他们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声音。濮、濮、濮地在雪野上,鲜血到处飞溅之中,两个芦名族人的尸体重叠着倒在了一块儿。“——想一想,”那个人笑道。“其实没有必要戴这个面具的!”将般若面具摘下来放到怀中,柳生十兵卫哭笑道。“对了,老师!”“什么?”“这帮家伙,似乎是把那位女子家人全部杀死,然后放的火。——敌人已经疯狂到如此地步,我们也得对此有所应对才行啊!”十兵卫边将手杖中的三池典太刀向雪里面蹭了蹭,除去上面所沾的血污,边抬头盯着泽庵的脸道。 四 在经过雪城若松城大手门的护城河边上,搭建着一个枭首台。其上摆着示众的三个人头被发现,已是在那之后几日后的事情了。旁边甚至还立着一块木牌。“芦名族人头三颗。右边三人,为大魔王加藤明成之爪牙,为寻找供其淫邪之供品而在领地内狩猎美女,并对不允之父母痛下毒手,此等滔天罪恶天地难容。从今而后,有效仿此三人继续逞凶作恶者,下场同此,吾势必为民除害,替天行道。?????????????????????????????般若侠”守城的人大吃一惊,因为昨夜也是雪一点也没停地一直下着,所以别说是声音了,就连人影也没见到半个。芦名族众飞奔出来,不久后让人抱着他们三人的头颅,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向芦名铜伯的住处跑去。“终于出手了?”铜伯动也没动,盯着三名手下的头颅看着。“在田岛村一带徘徊的,似乎是泽庵本人。知道这点后,这几个便出手了,结果被那个般若面给结果了吧。被杀是因为我们自己技不如人,没有办法,可是知道是铜伯还敢出手,怕是要对我进行劝谏吧。你们的忠心,我铜伯明白。这几个人,不会白死。……泽庵,马上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铜伯点头道。随后以令人浑身发抖的冷酷声音命令道。“从雪地域里面,给我拉出五个人,斩了!”“啊,要男的?还是女的?”“都行,总之要五个人。然后,在大手门前枭首示众,立上告示牌。”“是,写什么?”“叛贼人头五颗。右边五人,背叛世代蒙受恩惠的主君,而与主君仇敌串通,引其入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天地难容。从今而后,若仍有作反贼内应者、图谋不轨者,下场同此,势必诛杀。……就写这之类的话!”三个美少女,两个美少年的头颅,被摆放在大手门前的枭首台,这是翌日清晨的事。雪中,五颗头颅,清清楚楚地显示出被杀害之际所受的非人苦楚,那美丽的脸庞表情极为凄惨。在会津西部沼泽沼一带的某个村子里,又有几个为寻美女而胡作非为的七个芦名族人不知被谁给杀了。“芦名族人头七颗。”如此写着,七颗人头被示众在若松城下的枭首台,这只是在那之后十天的事。而且,翌日清晨,在同一枭首台上,“叛贼人头十颗。”如此写着,十个美丽少女的人头被枭首示众。——这是加藤家对泽庵的“冬之战”,有多少人知道呢?可就算人们不知,这也是令人寒毛倒竖、遍体生寒恐惧万分的首次对战。北国的春天还很远,可是书院房屋顶上的雪融化的水声,让人感到自然的脉搏在跳动。——“铜伯!”名城声音颤抖地叫道。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脸上也像冻僵了般。甚至可以说,这冬天的寒气,书院中比外面更甚。前夜,又有十三个芦名族人的人头被发现在城外示众。而对此铜伯下令斩下雪地狱中十五个人的人头。“那,太多了。”明成会这么说,看起来确实是对这十几日来,让会津尸首遍地、血流成河的首次对战无法忍受了。“对雪地狱里的东西,要好好珍惜着用,这话不是父亲大人您说的吗?”阿摇也有点不赞同地道。“是我们这边先受不了,还是对方那边先受不了,这场仗正是忍耐力的较量。”铜伯平静地说道。明成道。“对方受不了,——你这样说,可是不论杀多少雪地狱里的人,对对方来说不是都不痛不痒、事不关己吗?”“不,不是这样。泽庵是佛门中人……那些作为被杀的芦名族人的回礼,就相当于是他自己动手杀死的。看着无辜的少男少女尸体堆积如山,作为一个僧人,是不可能不动摇的。”“动摇——你是说不再对芦名族人出手吗?”“现在就算是说不再对芦名族人下手也太晚了。那些雪地狱里的女人们铜伯将继续杀下去——直到泽庵屈服为止。”铜伯的声音像是铁制的车轮在摩擦着咯吱作响一般。“被杀的芦名族人人,已经有四十人,他们身手不弱,那个杀他们像切萝卜和胡萝卜一样的般若面才是最可怕的——就算是你虹七郎,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怎,怎么会!”漆户虹七郎身子退后一步道。“即使我想和那家伙一战,可是铜伯您不是禁止在下出去的吗?”“不错,你绝不能出这个城。不能轻易地掉进敌人的陷阱当中。”“您是不是太谨慎了!”“是为了万全之策——为此,要先抓住泽庵,束缚住般若面。”铜伯微笑道。“泽庵,,开始忍受不下去了。不仅如此,这样看着城里的少男少女被杀,他们的父母,也一定开始恨起泽庵那帮人来了。被杀之人的父母也开始坐不下去了。不久之后,泽庵一伙人就会失去藏匿之所。看着吧,他一定会屈服的!”目光凌厉地看着明成道。“大人,事已至此,只有果断打倒、压垮敌人,才是救明成家唯一的道路。银四郎,把十五个人头砍了!” 一 虽然雪还是没过路边土地公的腰那么厚,可是这里屋檐下结的冰溜子,已经开始不断地滴下银色的水珠——“老师!”柳生十兵卫愕然喊道。周围坐着的七个崛家女人、阿奈,还有五个僧人都吃惊地抬头看向泽庵的脸。这是若松南郊门田村的一户富农的家里。这家的女儿也被带进城里去了。泽庵等人自正月以来,便藏身于此。城天守阁就耸立在附近,芦名族众却从未发现。因为云水僧们实在是神出鬼没令他们疲于奔命,也因为这藏身之所的出入之法也实在出人意料。从屋子屋顶上落下来的雪,就埋着旁边的围墙。从外部将围墙打穿通挖出个雪洞来,而雪洞的外面总是堆上重重叠叠的大雪块加以掩盖。昨夜,外出的一名弟子云林和尚回来报告说,在城护城河边上,看见挂着十五个少男少女的人头。今早,回来的另一弟子啸竹和尚报告说,有十多名芦名族人向北边的盐川村疾奔而去,看来又要去狩猎女人。十兵卫一跃而起。自从进入会津以来,十兵卫的爱刀三池典太,已经不知饮过几十名芦名族人的血了。不用说杀了那帮相当于魔鬼走狗的人,是替天行道、除魔卫道。可除此之外,对能实际运用在江户总也不能畅快发挥的刀法绝技,他自己似乎也甚为陶醉。事实上,泽庵正是为此而将十兵卫带在身边,可是内心又略微感到有些不舒服——虽说如此,自然没有理由制止十兵卫,总不能明知是去做魔王的供品,还眼睁睁地看着哪家女儿去白白送死吧。那大慈大悲的佛祖,对这独眼少侠的此番大杀生,就这次是会原谅的吧。这样想,这才一直默许十兵卫的仗义挥剑,甚至将芦名族人在大手门外枭首示众的主意。——可是现在,看着热切地要去追赶狩猎女子的芦名族人的十兵卫,泽庵似乎心中突然下了某种决定,坚决的制止了他。“老师,为什么要阻止我?”“十兵卫,不要去!”“看着不管的话,又要有一个女子成了那悲惨的供品了!”“要救那一个人,你就又要杀掉十个芦名族人,这次就要有二十个无辜的少女或者少年被杀。”“虽说如此——”“我已经忍受不下去了。”泽庵虚弱地轻轻摇头道:“你的将芦名族人枭首示众来制住敌人的这一兵法,已经遭到了可怕的反击。芦名铜伯,万没想到他竟然做得这么绝。”“……”“已经被抓到城中的女子们,是所谓的跟我们完全无关的人——不论是再恶的恶人,只要还是人,怎么会想出这种为了回敬我们就杀死那些无辜女子这类的违背天理的主意呢?”连泽庵,都不禁啊地一声想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自己的对手不是人类,我终于觉悟到这点了……”“老师,不要说丧气话!”十兵卫沉痛而激动地说。“这正是敌人的目的。我们的杀生士降魔的利剑,他们的大残杀是魔鬼的恶业,苍天有眼,必然能分辨得出。可是……不,不光是天,民也在看……被惨无人道杀害的女子们的父母的恨有多深?他们的泪水,现在都可以将那若松城的石墙冲垮!”“被杀女子们的父母,会说我们多管闲事,会恨我们吗?……而且,现在还没有被杀的女子们的父母是不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呢?十兵卫,你难道没注意到,收留我们的这家主人,最近看我们的眼睛是多么痛苦吗?”泽庵两手揉拧着。“不,与这些相比,十兵卫,是我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原本这么做是为了将女子们从恶魔的祭台上救下来的,可是化,与我们的意愿相反,眼见着无辜的女子们如此这般承受着不属于她们的罪孽而死,除了罢手我别无选择了。”“罢手的话——芦名族那群走狗,会更肆无忌惮地大肆狩猎女人的!”“这样吧……我进城去,至少这件事要让他们停止。”“这,这怎么行!”十兵卫大叫道。“老师,您自动现身在敌人面前——那不是意味着屈服了吗?”“哦,我泽庵将高高兴兴地屈服,如果这样能救那些女子们的话。”“不能保证一定能救出那些女子。您刚刚说过,敌人不是人类,请允许我不中听地说,您这么做敌人的暴虐气焰不会收敛,您是不是疯了——”“胡言乱语,看清楚我是谁再说!”泽庵大喝一声道。“这可是你的父亲但马守,手把手教导出来的泽庵啊!”十兵卫像是被祖父训斥的小孙子一般缩着脖子——然而,在心底却想,那是心机谋略,又不是武艺剑法。“假装降服,还可以摸清敌人的底细。对我这个老和尚他们或许会疏于防备也说不定。”他笑道。“我进入城中,对敌人来说这是正中下怀。首先可以想到的是,就算是明成、铜伯,在我眼前也不可能再残害无辜。而且,也不能再肆无忌惮地狩猎女人了。不,我也不会再让他们那样做的。”“……”“而且,十兵卫!”泽庵又破颜一笑。“就算是你,也没有勇气杀入那四十万石的城中吧?”“不,需要的话闯闯看也行。可是,我自己杀进去也没白费啊!”十兵卫浮起一丝苦笑斜眼看着七个女人,就在笛一副不服气的表情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泽庵继续说道。“无论如何,你,还有坐那儿的七个女子,无任何成功把握就贸然进城,等待你们的只有死。而且,我们要将那七枪中剩下的两个人诱出城,试了很多办法,可是他们从一眼房的事上吸取了教训,竟然都不出城一步。这样的话,我到城里去,可以想想办法啊!”“老师,您没问题吗?”“啊,没问题。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对我直接下手的。”泽庵脸上表情极为乐观。与此相反,十兵卫一副沉重的表情道。“不,我不赞成。对手毕竟是那帮人。……他们能对您下毒,然后就对幕府声称您是患了急病。”“我们几个和尚跟着一起去,势必护老师周全!”弟子当中的心华和尚,从容说道。泽庵摇头道。“不,这不行,我一个人进城。”“啊,那怎么行!”“事实上,你们我有其他任务安排。”“其他任务,是什么?”“……那个,叫芦名铜伯的老头。……是个怪物!”泽庵抬眼看着淡灰色的仓房的墙壁道。低声述说起另一件事。“我以前曾经说过,那个人在势至山,确实是当胸自刺了一刀。在心脏的位置,,直没刀柄。……然后,像在那里的十乘和尚亲眼看见的一样,只能说那家伙有可以称为不死身的奇异身体。我之所以进城,也是为了要查明此事。”“那……是不是您看错了什么的?”十兵卫说道,每次听到这件事时,他都不禁觉得背后好像有妖气一样。“泽庵还没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而且,新年一过,那怪物就到一百零八岁了,能够修得超自然的法术也不奇怪。”“一百零八岁。”“嗯,提到这个,在江户的天海僧正到时也是一百零八岁,而且那个僧正和芦名铜伯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二 泽庵,像是难耐疑惑,歪着头道。“关于这点我还想起,在奥州街道南光坊大人和明成的队伍错身而过之时,僧正——回去后转告铜伯,听说他正在积恶业。为恶必不能胜天,难道他想让芦名一族灭亡吗?就说是兵太郎说的——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的眼神仿佛回到了过去。“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天海僧正的出身是不是和芦名一族,特别是和芦名铜伯有着最为亲密的血的牵连呢?”他点着头,眼睛又望向七个女人的方向。“我想弄清楚这点。想知道铜伯的秘密……因此,想让谁最近去江户向僧正询问此事。要当面见到僧正可能没那么容易,如果这样的话,就先投奔天树院大人那儿,通过天树院大人向僧正询问。知道这个秘密,或许就是打倒铜伯的关键所在。此事极为重要。……千绘,笛!”千绘和笛抬起头来。“你们两人去江户!”“是!……不过,这边的敌人就放着不管了吗?”笛仍有些心有不甘地道。“遵照大御所大人的遗命,创立起东叡山宽永寺的天海僧正的身世大秘密,要僧正自己亲口说出。现在除了作为崛氏一族之首的千绘,还有谁能去办成此事呢?”两个女子,双手伏地领命。“虽说如此,往返一百三十里,千辛万苦远道来到会津,又要回到江户,再折返回来。不仅如此,还是在这北国的大雪之中,再加上,这次芦名族众把我们当作进了袋子的老鼠,一定不能放跑了,必然进行追击。实在不是趟容易的旅程啊!”泽庵终于看向了五名弟子。“因此,你们几人,就负责保护这两名女子了。”几个僧人彼此看了一下,爽快地笑了。几乎同时说道。“知道了。”“明白。”“交给我们保护,就跟由大力金刚保护一样。”凭什么说这种大话啊,明明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出家和尚。十兵卫不放心地看了眼泽庵,又看了看那几个和尚,然后说道。“那么,在下呢?”“你还有别的任务。在这之前救出来的领地内的女子,已经有三四十人了吧,你就、负责保护她们,离开这会津到出羽上山去避难去吧。”这些女子扮作云水僧,在领地内各处——从无数的同情她们遭遇的人中选出一些人家,躲藏着。“这相当于是带着羊群逃离虎口,扮演那个牧羊人,可是份困难的差事啊。”这被大雪覆盖的仓库就像是参谋总部,泽庵该称作老司令官吧,在此继续进行着他的指挥。“敌人既然摆出这种玉石俱焚的阵法,再让女子们扮作云水僧四处徘徊必然是十分危险的了。反而有可能是自缚手脚。我们这样,将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女子们,先暂且都带到安全的地方避难,这是先敌人下手,对我们来说也能够轻装上阵——十兵卫,明白吗?”“大师,我们呢?”圭问道。“嗯,你们啊,在那时候之前——就是我从城中,顺利的话联络你们的时候到来之前——在这里潜伏,或者跟着十兵卫一起,帮助女子们的转移,这具体再跟十兵卫商量一下吧。总之,你们正是我们这边的重要旗帜,不要把命当成你们自己的,要好好的留神注意才行。”“老师,直到您从城中联络我们——您这么说,怎么联络呢?”十兵卫问道。泽庵正在略微思索之时,“我陪大师一起进城不行吗?”阿奈说道。“刚才十兵卫大人说,敌人有可能会对老师下毒。我会一直随侍在泽庵大师的左右,为大师尝毒。请您允许我担当这个奔走侍奉的差事吧。”“可是,你因为明成的关系——”“我已经是个脏了身子的女人,已经跟死了没有两样了。到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让我更吃惊了。只要是能够向明成复仇,我阿奈什么事情都愿意做!”阿奈凄艳地微笑着。曾经她在奥州街道上,为泽庵所救,泽庵本欲将她送回古河的驿站,可是她却哭泣着恳求泽庵带她一起同行,她已然不将自己当成人看,为了能向玷污了自己的加藤明成复仇,加入了崛家女人复仇的队伍之中。然而,她的身体正是妖媚的花朵。这个靠着对明成的仇恨而活着的女人,却正是因为被明成捻碎了花蕾,而脱去了原本可爱的山野姑娘之外貌,而吐露出娇艳的芬芳。“和外面联络——这也是很重要的差事,那么,就拜托阿奈吧。”泽庵徐徐点头道。战斗部队的任务分配已完毕。通过土仓库高高的窗户上的铁网,能看见房顶上积雪融化后水滴嘀嗒下落溅开的样子。——泽庵,一下子站起身来。“向北走的,向南走的,过几天再出发。最开始这三天,就由我来戏弄敌人一番,尽量为大家把芦名族众聚到城中去!——首先,我来开始行动吧!” 二 泽庵,像是难耐疑惑,歪着头道。“关于这点我还想起,在奥州街道南光坊大人和明成的队伍错身而过之时,僧正——回去后转告铜伯,听说他正在积恶业。为恶必不能胜天,难道他想让芦名一族灭亡吗?就说是兵太郎说的——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的眼神仿佛回到了过去。“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天海僧正的出身是不是和芦名一族,特别是和芦名铜伯有着最为亲密的血的牵连呢?”他点着头,眼睛又望向七个女人的方向。“我想弄清楚这点。想知道铜伯的秘密……因此,想让谁最近去江户向僧正询问此事。要当面见到僧正可能没那么容易,如果这样的话,就先投奔天树院大人那儿,通过天树院大人向僧正询问。知道这个秘密,或许就是打倒铜伯的关键所在。此事极为重要。……千绘,笛!”千绘和笛抬起头来。“你们两人去江户!”“是!……不过,这边的敌人就放着不管了吗?”笛仍有些心有不甘地道。“遵照大御所大人的遗命,创立起东叡山宽永寺的天海僧正的身世大秘密,要僧正自己亲口说出。现在除了作为崛氏一族之首的千绘,还有谁能去办成此事呢?”两个女子,双手伏地领命。“虽说如此,往返一百三十里,千辛万苦远道来到会津,又要回到江户,再折返回来。不仅如此,还是在这北国的大雪之中,再加上,这次芦名族众把我们当作进了袋子的老鼠,一定不能放跑了,必然进行追击。实在不是趟容易的旅程啊!”泽庵终于看向了五名弟子。“因此,你们几人,就负责保护这两名女子了。”几个僧人彼此看了一下,爽快地笑了。几乎同时说道。“知道了。”“明白。”“交给我们保护,就跟由大力金刚保护一样。”凭什么说这种大话啊,明明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出家和尚。十兵卫不放心地看了眼泽庵,又看了看那几个和尚,然后说道。“那么,在下呢?”“你还有别的任务。在这之前救出来的领地内的女子,已经有三四十人了吧,你就、负责保护她们,离开这会津到出羽上山去避难去吧。”这些女子扮作云水僧,在领地内各处——从无数的同情她们遭遇的人中选出一些人家,躲藏着。“这相当于是带着羊群逃离虎口,扮演那个牧羊人,可是份困难的差事啊。”这被大雪覆盖的仓库就像是参谋总部,泽庵该称作老司令官吧,在此继续进行着他的指挥。“敌人既然摆出这种玉石俱焚的阵法,再让女子们扮作云水僧四处徘徊必然是十分危险的了。反而有可能是自缚手脚。我们这样,将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女子们,先暂且都带到安全的地方避难,这是先敌人下手,对我们来说也能够轻装上阵——十兵卫,明白吗?”“大师,我们呢?”圭问道。“嗯,你们啊,在那时候之前——就是我从城中,顺利的话联络你们的时候到来之前——在这里潜伏,或者跟着十兵卫一起,帮助女子们的转移,这具体再跟十兵卫商量一下吧。总之,你们正是我们这边的重要旗帜,不要把命当成你们自己的,要好好的留神注意才行。”“老师,直到您从城中联络我们——您这么说,怎么联络呢?”十兵卫问道。泽庵正在略微思索之时,“我陪大师一起进城不行吗?”阿奈说道。“刚才十兵卫大人说,敌人有可能会对老师下毒。我会一直随侍在泽庵大师的左右,为大师尝毒。请您允许我担当这个奔走侍奉的差事吧。”“可是,你因为明成的关系——”“我已经是个脏了身子的女人,已经跟死了没有两样了。到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让我更吃惊了。只要是能够向明成复仇,我阿奈什么事情都愿意做!”阿奈凄艳地微笑着。曾经她在奥州街道上,为泽庵所救,泽庵本欲将她送回古河的驿站,可是她却哭泣着恳求泽庵带她一起同行,她已然不将自己当成人看,为了能向玷污了自己的加藤明成复仇,加入了崛家女人复仇的队伍之中。然而,她的身体正是妖媚的花朵。这个靠着对明成的仇恨而活着的女人,却正是因为被明成捻碎了花蕾,而脱去了原本可爱的山野姑娘之外貌,而吐露出娇艳的芬芳。“和外面联络——这也是很重要的差事,那么,就拜托阿奈吧。”泽庵徐徐点头道。战斗部队的任务分配已完毕。通过土仓库高高的窗户上的铁网,能看见房顶上积雪融化后水滴嘀嗒下落溅开的样子。——泽庵,一下子站起身来。“向北走的,向南走的,过几天再出发。最开始这三天,就由我来戏弄敌人一番,尽量为大家把芦名族众聚到城中去!——首先,我来开始行动吧!”三“一、一,一个眼睛的一眼房,一眼房,从桥上掉进三途川,三途川。”在大手门方向,今天也有三个女人人头被示众而无人靠近,可是在护城河架着的廊下桥所在的城东侧的空地上,聚集了一帮孩子。雪还是刚刚融化,这一带被扒拉开,到处都翻露着黑色的泥土,许是心理作用吧,看起来上面像是有阳光照射后的热气升起。在这儿,十几个百姓家的孩子,快乐地唱着歌,拍着以美丽的绢丝缝制而成的手球,宛如春天的一首风景诗。“二、二,不忠的恶鬼保护他,保护他,自以为高枕无忧,傻大名,傻大名。”刚开始还以为只是寻常的拍球歌,只注意到了那可爱的拍子的守卫们,不一会儿听出了儿歌中的意思,大吃一惊——朝那边一看,只见在孩子们中间,有一个和尚黑衣翻飞,也在一边唱着歌,一边兴致勃勃地拍着球。“三、三养三只狗儿武艺精,武艺精,江户土产就是他,就是他。”听了守卫们的紧急报告赶来的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刚渡过桥后向空地上的风景眺望而去,“啊”地一声没了言语。传来的歌声,无疑说的是在江户被杀的具足丈之进。然而,令他们站住的是那个兴高采烈玩球的老和尚的身影。“四、四,吉原雀啊,吉原雀,买的东西飞了,大胡子人偶,大胡子人偶。”这说的是被装到京女人偶箱子里送回来的大道寺铁斎的尸体。——两人叫道。“——泽庵这个老秃驴!”好一个泽庵。孩子们争前恐后地围着他那一声声亲昵的“泽庵和尚,泽庵和尚!”在耳边不断响起——泽庵不是那身网代笠袈裟头巾的打扮了。尚带寒意的冷风吹着那光溜溜的头顶,脚上穿着双草鞋,逍遥自在地拍着球。“春日漫漫云霞起,耽与孩童戏球乐,每日如斯度。”——咏唱此和歌的大愚良宽,来到邻近的越后国,自然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可是,在他们的眼中,和孩子一起玩耍的老和尚的身影,只能说是完全不带杂质的童话般的情景。然而,那儿歌的歌词却是如此骇人。听了虹七郎和银四郎的报告,也闻讯来到廊下桥的明成和铜伯,一动也不动的在远处眺望了泽庵的身影一会儿后,铜伯低声说道。“……终于,泽庵,你终于出现了!”“——他有什么企图?”“还不知道——为防万一,当务之急是召集回芦名族人,加强城中戒备。”第二天,泽庵又和孩子们一起拍球唱歌。“五、五,伊予家臣心儿寒,心儿寒,劝谏主君丢性命,丢性命。”当然,是指从伊予跟随而来的历代家臣们——崛氏一族的事。然而,学这儿歌的孩童们,完全不知道其中含义。可爱的童声一起唱着,声音更为嘹亮。——“六、六,猎美女建雪地狱,雪地狱,双亲泪流融化它,融化它。”明成的身体颤抖着,死咬着牙。“老东西,竟然胆敢在我的城门之外,明目张胆地嘲讽于我。铜伯,对那儿歌,不能想想办法吗?”“暂且忍耐一下——再看看他的样子再说。”铜伯仍然是目光深沉地道。泽庵败给了自己强势的兵法,他屈服了,终于现身了——虽然这么想,可是对手毕竟是泽庵,不能轻易地下手。无论如何,他也是将军之师。歌声继续着——“七、七,七枪声名响当当,响当当,昔为神来今为鬼,今为鬼。”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抓住铜伯的袖子,“那种儿歌,您难道还要继续忍耐下去吗?铜伯老!”“等等,再稍微等一下。”那受过惨烈或者说是无法形容的反击的铜伯老,一旦在本能寺的敌人出现之时,便如古沼般极为深沉慎重。话虽如此,城外唱着嘲讽之歌,城里的人听着——真是,自打去年秋天进入会津以来,一边进行着可怕的生死之战,另一方面见了面,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多么奇怪的敌对双方啊。歌声愈加快活起来。“八、八,枪之孙兵卫,枪生锈,枪生锈,累及孙六,名声锈,名声锈。”孙六,说的正是明成的父亲,贱岳七枪的加藤佐马助嘉明。四第三日午后。芦名铜伯听了派在猪苗代湖畔的一名芦名族人,快马加鞭带回来的报告,恍然大悟地拍膝道。“泽庵老狐狸,竟然是这样的居心!”泽庵,是何居心——简而言之,就是要将领地内散布着的芦名族众的大多半引进城中。对他和明成来说,现在能够依靠的不是伊予的历代家臣们。只能依靠铜伯手下的芦名一族,所以这么调配是自然的。可是,铜伯也是听到若干留下的芦名族人的报告后才知道,泽庵的目的,竟然是将大半芦名族众引至城中。“……好!”雷厉风行地命令事后处理事宜后让手下策马回去,铜伯站了起来。“如果你们是这个打算的话,就把泽庵抓起来给你们看好了。只有他,绝对不能放!”然后,他赶紧去参见明成去了。明成就要从大手门出来,绕过护城河端了,是铜伯建议他亲自将今天还在那里玩球的泽庵请进城中来。“泽庵那家伙,会进来吗?”“正是如此,才要大人亲自去请。他在城附近玩了三天,如果四十万大名亲自出去请的话,就算是泽庵也无法拒绝的!”“可是,那可是个不好控制的老东西!”“如果他抵抗的话,就算是抓着他的手脚抬也要把他抬进城里来。然而,没准意外地那个泽庵正在欢迎我们去呢。”“据报告说,云水僧开始大规模向领地外移动,崛家女人是混在其中,还是只有她们继续留了下来呢?”“只根据刚才的急报,还不清楚这些……不过,此番交手,最终还是铜伯的计策奏效了。敌人的所有行动,都是因为在领地内呆不下去了而逃出去的。想来泽庵这数日来在城外大摇大摆地现身,有所企图似的转悠,都是为了将我们戒备的注意力转到他一人身上,好帮助女人们逃走。也有可能是假装逃走,而另有图谋。还有可能是完全没有以上的机关算计,仅仅是表示全面的臣服。不管是哪个,看他的样子,是有被当作俘虏的觉悟了。所有一切,只要抓住了他之后就明白了。”“可是,铜伯,将泽庵抓住作俘虏,这是你早就想好的。然而,把那个人放进城里会不会反而更麻烦呢?他不是没有可能成为狮子身上的那可恶的跳蚤!”“不用说,泽庵那个秃驴,进了城自然不会老实呆着——他本人应该也是这么打算的!”铜伯扬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他也应该知道,我铜伯可不会让他为所欲为!”不用说对明成来说,铜伯是拥有魔法般力量的大军师。“话已至此,好吧,我去把他拽进来!”急速召集了属下,整合出一个小规模的队伍,从大手门中出来,沿着护城河绕道向东,朝廊下桥方向行去。要迎接将军之师——实际做起来,是多么繁琐的一件事啊!不管城内吹什么阴风,泽庵今天仍旧和孩子们拍球唱歌。“九、九,拳头硬的鹫之巢,没有腿,没有腿,手也没有上了西天,上了西天。”明成的队伍,好像远出回城一样行了过来。看到这个,孩子们慌忙喊道“泽庵和尚,泽庵和尚,是大人的队伍来了!”,泽庵仍然着迷似的拍着球。——不知是谁,今天还有一个不是孩子的玩伴。那名带有朴实山村气息的美丽少女,压住袖口,也在拍着五彩的球。虽然人数不多,但是枪穗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放出几道冷光。终于孩子们都逃散开来了。队伍听了下来,轿门被打开了。就算如此,泽庵仍和那个女人两个人在拍着球,他那像鸡皮一样的满是褶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唱道——???“十、十,东庆尼寺,几万石,几万石,打倒四十万就五十万,五十万。”明成牵动着苍白的脸上的肌肉,扯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打招呼道。“和尚!”泽庵边拍球,边看向这边。“啊,是你啊!”笑道。那澄清的眼睛浮起怀念似的微笑,让人感觉他的心里没有半点尘污。“自在势至山一别以来。”“您说您要去出羽上山来着——”“啊,原本是这么打算来着,实在是对贵领地的秋天喜欢得紧,以至于看着看着转眼就逛到了冬天,过了年——在这大雪中没办法过山,就只好在贵地叨扰了。我那时也说过,有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事。”先不说那冷淡的言语,四十万石大名就在眼前,却仍未停止拍球,不像话的是,那个女人也是面向对面,一直拍着球。“不,您在会津停留是本藩的荣幸……那时听您说的话,似乎喜欢自由自在云游,所以就未曾特意多加招待。”“哪里哪里,承蒙您关照很多,泽庵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看到您仍然健在的样子,明成由衷祝贺。”本想竭尽全力进行嘲讽,可是明成的嘴唇不禁抖了起来。“不,在贵地云游,我深切感受到贵地人心之善良淳朴。”对泽庵明成的嘲讽全然行不通的样子。“特别是女子们,欲皈依我佛出家为尼的真是像云朵一样多。全有赖于您的仁政啊!泽庵难舍她们一片佛心,不久以后要在江户建一座名叫东海总持禅寺的尼寺,在那之前就在我曾经住过的出羽上山的草庵后面,设了间别院,让她们与先行送到那里去的将军家的中臈女官们修行一段时好了。”泽庵笑眯眯地说道,仍在拍着球。“不久也想请式部少辅大人为尼寺建立布施,此番有志成为尼僧的女人们的旅途,就请多多通融方便了。泽庵在此谢过。”明成辞穷了,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重新站稳了身体。“那个,禅师,难得您来到敝城门外,干脆在敝城下榻一段时间如何?在这里遇见您如果仍故作不知的话,明成对上面也无颜交待啊。请您务必赏光在此耽搁数日。”这时,泽庵终于停止了拍球,像是打拍子一样痛快地点头答应道。“真是,不胜感激。如此,就打扰了——喂,阿奈,之前一直为投宿之所而奔波辛苦,今晚可好了不用担心了,这位大人说愿意让我们借宿。”“——阿奈?”明成惊奇出声道。一直面向对面拍球的女子,手中拿着球,转过身来,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明成看。“喂,阿奈,那样死命地像是要在脸上看出个洞似的盯着看,不向大人打招呼吗?在势至山已经弄明白了。这个人虽然长得像,可是不是玷污了你的那个人面兽心的假大名,而是真正的城主加藤式部少辅大人。”然后,笑着对明成说:“这丫头疯了,请您别见怪。事实上自从我从那恶贼手上救下她以来,出于可怜还是义愤,总之我泽庵念点咒语渐渐将她治好了。让她出家为尼留在身边,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疯丫头对七十二岁的泽庵我异常依恋,无论如何都粘着我,不肯离开半步。——”明成又一次无话可说了,只是不住地抖动着嘴唇。想来,这是多么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谋略啊!进入会津的话,就如袋中之鼠,让女子身披墨染僧衣,还制造出那么多女云水僧,来搞得搜寻的芦名族人昏头转向。这是一方的奇计。对此,因为无辜少女少年被大肆杀害,震撼了作为后盾的泽庵的神经,让他屈服,这是另一方的兵法。再加上泽庵在这惨无人道的对战中屈服,终于现身在敌人中间,而他也并不是省油的灯,就算是摔倒了也得捞他一把,他在暗地里,让自己救出来的女人们,大举逃往其他领地,他自己也心中有着一个打算,探入城中。“大人,回城了!”在洪亮的喊声响起之后,加藤明成的队伍渡若松城下的廊下桥而去。为了尽对待将军之师的礼数,明成从轿子上下来,脸色苍白地走着。在带着杀气的队伍之中,唯一绽放出一丝异彩的,就是仍然在玩弄着手球的老和尚泽庵,还有被称作疯丫头的美丽山村姑娘。杀气不仅笼罩着归来的队伍,连整个城中都酝酿着一种无法名状的妖异风云。“铜伯!”行至桥的一半明成站了下来。“这位是,你以前也曾经见过的东海寺的彭宗泽庵禅师,没想到竟然在那儿遇到,便邀请禅师一起回来。禅师暂时会在城中住一阵子。”跪伏在地的铜伯、漆户虹七郎和香炉银四郎静静地抬起头来。慢慢地在铜伯要说点什么之前,泽庵恍然大悟般喊道。“啊,老人家,那以后你从阴间跑回来了啊?”铜伯毫不慌乱地答道。“您这么说,是有点原因死不了。”“那真是重叠。”泽庵又回敬着莫名其妙的话。泽庵继续在走过去的明成身后走着,却突然倒回了五六步,站了下来。“铜伯老!”他声音沙哑的说着,状似熟捻地将嘴靠到铜伯的耳边,要低喃着什么。“我输了!”他笑着道。随后嗒嗒嗒地回到了明成的身后。望着他远去的芦名铜伯的表情才是最有看头的。只见他脸色变成铁灰色,一直目光严肃地盯着那耍活宝似的背影。“……会作弄人的老和尚!”他低声说道,随即也笑了起来。“泽庵,不管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是不会得逞的!因为有拥有不死之身的我在旁边!让你尝尝我铜伯的幻法《梦山彦》,到时你可别笑不出来了啊……我们走着瞧!” 一 雪白的天地间,出现大群的乌鸦。成百上千的乌鸦一起迁徙,这是此地常见的景观,俗称“霜鸦”。但那是夏末秋初的现象,现在并不是那个季节。现在是一切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的冬季,原野上出现如同墨染一样黑压压的群落,只能让人联想起乌鸦。左边是磐梯山灰色的天空,右边是猪苗代湖浩淼的水面。湖面上有的地方结冰了,浮冰上白雪堆积着。其间有一列队伍,沿着湖畔的雪路,像大片云彩一样向东移动。队伍举着数竿大旗。长长的竹竿上悬挂的旗帜,写着一些字,而且各不相同。“这里是江户东海总持禅寺的尼姑。?泽庵”“禁止男子入内是将军许可的寺规。?泽庵”“绝不能让男子染指一下。?泽庵”从向户的江藤、长滨到蟹泽,她们所至之处,猪苗代湖沿湖的村落的百姓们蜂拥而出,自不用说。但这奇怪的群落只让百姓们惊讶了一下,随即他们说道。“是她们啊!”“是她们!”“泽庵大师不是要逃跑吗?”“还是逃了好啊,留在会津就没命了。”“有很多寺院的人呢——”“来,我们扫清积雪,为她们开道吧!”“等她们过去了再把道路堵上!”“派个人到下个村子通知一下!”众人一拍即合。村落的百姓各自拿来铁锹,开始了扫雪的大行动。当然,各村落都零散的分布着,并不只有百姓。还有村公所的差人——各处都有戴着阵笠的差人,两人、三人,或七人、八人聚在一处,立着长枪看着眼前的情形。他们脸上惶恐而不安,好像正在生生地吞下虫子一样,但并没有出手阻止。本来如云彩一样飘扬的大旗,已经静了下来,可能是此次迁徙的规模实在太过庞大,差人们也吓破了胆。辖区内加藤家下命要征收的美女们,在那之前全都出家当了尼姑,隐身尼庵当中。虽然加藤知道,但她们有将军的老师泽庵大师署名的身份状,到底如何处置此时,主君乃至首领铜伯还都没有下令。正在此时,尼姑们忽然都消失了。现在忽然又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在这之前她们藏在何处,又为何不可思议的在这雪天的大地忽然现身,还齐齐地穿着黑衣。其实尼姑们的大迁徙是什么原因,出于何种目的,他们是知道的。据说泽庵已在鹤之城外现身,并做出奇怪的事情。因此,在会津寻找尼姑的大部分差人都被召回若松,尼姑们趁此机会,想逃出会津。“喂,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但她们已经是江户的尼庵的尼姑了,我们动她们一根手指头也不行啊。泽庵都在大旗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了。”“那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啊?”“既然说是将军许可……”“但要是崛家女人混迹其中,那可怎么办啊?就眼睁睁地放她们逃跑?”“不管怎么说,先向铜伯大人报告吧。”急使向鹤之城飞驰而去——但在命令传回之前,尼姑们还在向东前进着。“不管怎样,先追吧!”三人一团,四人一组,从各处聚集而来。芦名族人就像恶狼一样,远远地跟在尼姑们队伍后。他们刚走了几步,就惊呆了。——积雪本来像石壁一样堆在道路两侧,现在全都塌了下来,堵住道路,简直连一个人也无法通过。要是真沿着路走,不是被引向偏远的小村庄,就是被引到浮冰上。浮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看起来和平地一样,一不小心踏上去,就有两三个人扑通落水。最后,一个人影都没有的路两侧的山坡上,突然会有小的雪崩,让他们被雪包围的严严实实。“……混蛋,都是这些刁民的把戏!”“以后再调查,一定不能这么算了!”猪苗代湖北岸,在一个叫磐根的地方,有四五个芦名族人颤抖着冻得发紫的嘴唇拧着袖子。在松林中。有个人把松枝聚成一堆,想生堆火,可松枝都是潮湿的,点了半天,只冒出了一股股浓烟。终于,松枝燃了起来。这时,从西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几个带着阵笠、拖着长枪的武士。“喂,尼姑们怎么样了?”来人问道。有一人回答听百姓说,就在几刻钟之前,好像还在往东边去。“那你们在这里磨蹭什么?”“别提了,倒霉透了。我们掉到冰窟窿里了!”另一个人,冻得牙齿咯吱咯吱的响,不停地打着冷战。还有一人,在雪地里脱得光溜溜的,把结了冰的衣服放在火上烤。湖里吹来的冷风打在身上,脸都冻得变了形,简直惨不忍睹。“哦,是那边的那个大窟窿吗?——混帐,那些尼姑们,净玩这些小把戏。我们过来的时候,也不得不半道上把马给扔了。”不用说,这些戴着阵笠的武士,就是从鹤之城回来的芦名一族的人了。这边的人一边不停的跺着脚一边说:“这不是尼姑们干的。应该是这边的刁民所为。”“怎么可能!路上碰到的那群老百姓,只会傻乎乎的点头哈腰而已。”“不说这个了,与甚右门,铜伯大人都说些什么了?”被人问道,与甚右门点头说道:“铜伯大人说了,泽庵要把那些尼姑带出会津,虽然不成体统,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随他吧。但如果其中混有崛家女人,一定不能放过。在壶下的关卡那里,一个一个地检查,只要发现崛家女人,马上绑上送到城里。泽庵已经在那里被抓住了,这回可要他好看。”他又把枪夹到腋下,说道:“那剩下的事情就是追尼姑们了。我先去,你们等衣服干了,也立刻跟来。”说完,就大踏步走开了。忽然他目光停留在路边的雪地上。“哦?这儿有脚印!”他叫了起来。脚印从大路过来,一直延伸到松林里——烤火的那几个同伙这时才注意到,露出惊讶的神色。众人顺着脚印看过去。“应该是本地百姓的脚印吧。”“尼姑们不止这么几个人。”若松来的与右卫门说道。“但脚印是往湖边去的。这么冷的天,到底是为什么去湖边呢?”“这么说的话,确实是可疑啊。好,去看看吧!”众人轰然而起,有人衣服还没干,就那么贴在身上,一窝蜂地沿着脚印向松林里跑去。松林是朝南的一个下坡。穿过松林,就来到像海边一样的沙滩。当然现在只是一片茫茫雪地。他们的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瞪大了眼睛。“看,那边船上有人!”“等一下,会不会是打鱼的百姓?”“可是,看,船都在湖里漂着,都是空的!”“虽然都戴着蓑笠,可那条船上确实是七个人!”他们离开雪地,沿着湖边走着。湖边由于流水冲击,已经没有雪了。沙地露了出来。湖岸线向远处延伸,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芦名一族在湖边东寻西找。“找船!” 二 猪苗代湖,是继琵琶湖、霞浦、八郎泻后日本的第四大湖。由于湖面宽广,冬天时风又很大,所以湖面不会完全结冰。但位于北国,海拔又达到五一四米,湖面上常常会漂着一层薄薄的流冰。长濑川汇集了里磐梯的水后,从北方注入猪苗代湖。因为长濑川的水属于酸性,所以虽然湖面宽广,湖里鱼的种类很少,也没有人专门以打鱼为生。但总还是有些小船拴在岸边。“被发现了!”小船上一个僧人立起,手搭凉棚眺望后咋舌说道。这是泽庵门下的龙王和尚。正在不熟练地摇着橹的是十乘和尚。“师父进入城里,吸引了芦名一族的大部分人,十兵卫大人率领的尼姑们,又把剩下的那些家伙给引过去了——原打算暗渡陈仓,乘机划船去南岸,没想到还是没躲过敌人的耳目。”药师和尚虽侧着头如此说,但一点也不见慌张,更不要说害怕了。“不过,湖边上的那些船都被我们推到水里去了。那些家伙就干着急吧,怎么也追不上的。千绘小姐、小笛,风冷了,披上蓑衣吧。”他又笑着说道。小船正中坐着千绘和小笛,都戴着斗笠。斗笠下照例是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眼睛是微微笑着的。虽然披上了蓑衣,但流冰上吹来的寒风一直钻到衣服的最里层。尼姑们将要沿猪苗代湖的北岸越过壶下的山坡,出了群山,从福岛经过米泽到达上之山。但是,明成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逃出会津,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查问的,千绘和小笛不可能混在其中平安到达奥州街道。因此他们先引开敌人的注意,渡湖后到达南岸的舟津,再从那里过三代村,越过势至峰,出白河。这是千绘她们预计的路线。“哈,有人放狼烟了!”啸竹和尚叫道。猪苗代湖东西约四里,南北约四里半。现在距南岸还有一里左右。东西两边白雪皑皑的山中,升腾起白色的烟雾,飞向暗灰色的天空。“这是通知刚才在磐根的那些家伙的啊!”无论芦名族人脚力如何强悍,这毕竟是雪地。刚才和尚们还在笑说比起沿湖岸追击,自己的小船要快得多。可现在狼烟从北向南一个个升起。湖畔的芦名族人看到狼烟,一定会很快汇合过来。“啊,来了!”心华和尚叫道。东面二艘,西面一艘,有船包抄追来。上面载满芦名族人,枪穗如同稻穗一样密密麻麻,闪闪发光。“停一下”“马上就逃不掉了!不能停!”阵笠在风中颤动,无数的怒号传来。芦名族人看到狼烟,知道湖边传来异变,立刻从湖的东西两岸寻到船只,集合人员追击而来。芦名族人不愧是当地人,操纵船橹轻车熟路,小舟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飞驰而来。“龙王和尚,不能再快点吗?”“马山就靠岸了!”药师和尚和啸竹和尚终于有点慌了,看看拼命摇橹的龙王和尚,又眺望着南岸。“喂,让小僧试试,把橹给我!”他们俩抢过橹,可结果更糟了,小船摇晃起来,还不停地撞到浮冰上。湖面上到处是薄薄的流冰,冰上还有积雪。呼啸的北风朝南吹来。说是湖,还不如说是纵横交错的水路。“逃不过了。”十乘和尚小声说道。芦名族人最前面的一艘船已迫在眼前,甚至连他们阵笠下飘扬的乱发也能看得清楚。千绘和小笛攥着手杖,用仇恨而平静的目光望向敌人,绝然说道:“已经来不及了。”“停下船。等他们过来,就面对面地砍吧!”心华和尚笑道。“你说什么!还没到那一步呢!师父不是命令你们要打探芦名铜伯的秘密吗?那才是重任!现在最重要的是先逃到江户。”“可是……”“别着急别着急,先让我试试。——心华和尚,你也歇口气,先别摇橹了。大家都站起来,把我遮住。”十乘和尚说完,伸手摘下斗笠,脱下蓑衣。千绘和小笛瞪大眼睛,不知到底意欲何为,只见他像饮水的水鸟一样用手抓住船舷,身体浸入水中,手一松开,身子就一下子滑入水中。“……这”两人的声音低了下来,眼睛湿润了。这并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有着流冰的冬天的湖水。但剩下四名禅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说道:“好,接着走。”他们抛下入水的十乘和尚,拼命地摇着橹向前飞驰。“马上就追上了!不要逃!”芦名族人都立在船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面的小船。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时从旁边的冰下,一个脑袋浮出水面。船头忽然剧烈的摇动。此时,站在船头的一个芦名族人一低头,“混帐!”那人一边狂叫一边拔出大刀砍了下来。鲜血溅了起来,袈裟头巾变成了赤红色。虽然已受重伤,但十乘和尚的手还紧紧地抓在船舷上。“啊!”挥刀的那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从船上栽了下来。站在船头的七八人,如雪崩一样都扑通落水。“怎么?怎么回事?”事出突然,落水的几人一时间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跟在后面的第二艘船和第三艘船上面的人大惊失色,更是如坠五里雾中。他们放眼看去——水中的芦名族人一边扑腾着,一边还拔出刀剑,对水里的某个人狂砍,湖水里,鲜血渐渐扩散开去。遍体鳞伤的十乘和尚已经停止了呼吸,但他始终没有松开扣在船舷上的手。其实从他挨了第一刀,已经快要不行了。“不对!”“这不是崛家的女人!”终于看清尸体的相貌,水中的芦名族人叫道。“太冷了!”“快让我们上去!”水中的人喊道。在水里泡两三分钟,已经难以忍耐了——这可是结着冰的冬天的湖水。水中众人游到第二艘船,抓着船舷就要往上爬。船舷上一下子就有了十来条手臂。“不行!”船上的人叫道。船已经开始摇晃了。要是任人往上爬,船一定会翻的。而且现在小舟已经满载,不可能再承受一倍的重量。“快让开!敌人要逃走了!”第三艘船也从后过来了。船上的人喊到:“让开!让船快点过去!”“快让开!要是让敌人逃跑了还有什么脸见铜伯大人!”看到抓住船舷的手怎么也不松开,有人说道:“唉,做大事总要有牺牲。”“得罪了!”有几人闭着眼睛拔刀朝同伴的手臂砍去——同伴的性命,这就是他们的“牺牲”。在化为红色的湖水里,第二艘船,第三艘船划过。直到刚才,还有人觉得这样的追击很有趣,一直面带微笑。此时,一张笑脸也没有了。芦名族人都红了眼。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里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们都咬牙切齿地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几个人抓住。在这一团混乱中,敌人的小船已远远地向白色的彼岸驶去。 三 “——到了!”小笛喊道。她刚要纵身跳上岸去,啸竹和尚制止道:“慢着!”“这儿还不是岸,只是雪覆盖住的浮冰。……真正的岸,应该在那边长松树的地方。要是这么跳上去,冰会裂开的。先让我试试。”啸竹和尚说着,就提身轻轻跃至冰上。冰没有裂开,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啸竹和尚在冰上跺了两脚,说道:“轻轻地踩上来,应该没什么问题。”第二艘载着芦名族人的小船,距此只有四五十丈的距离了,啸竹和尚却好像学者做实验似的不慌不忙。他回头看看追兵,若有所思的喊道:“心华和尚,龙王和尚!附耳过来!”“来啦!”三人立于冰上,秘密地交谈着。心华和尚和龙王和尚微笑着点头。他们马上就行动起来。龙王和尚和啸竹和尚摘下蓑衣,递给心华和尚。“药师和尚!”“在呢!”“还有千绘小姐和小笛,你们先去松林,朝那棵看起来像卧龙的老松树一直走!”“明白!”药师和尚甚至没问你们会怎么样之类的话。他对千绘、小笛一点头,三人成一列纵队,沿直线在冰雪覆盖的冰原上跑了起来。剩下的啸竹和尚、心华和尚和龙王和尚到底打算怎样呢?千绘和小笛不安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三人横着站成一排,披着蓑衣斗笠。要说三人排成一横队,是为了遮挡敌人的视线,掩盖这边几人的行踪,那接下来是为了什么?刚才啸竹和尚和龙王和尚明明将蓑衣和斗笠都交给了心华和尚啊。千绘和小笛再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远远地跟过来的只有心华和尚一人。他两只手臂左右大张,垂着两张蓑衣在冰上行走着。除此以外,冰上空无一人。“啸竹大师和龙王大师哪里去了?”千绘想停住脚步。“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身后的药师和尚厉声喝道。真是少见的严厉啊。“现在逃命最重要!你们要是逃不出去,就是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啸竹和尚和龙王和尚就白死了!”“啊?”“快!快跑!快点啊!”千绘和小笛已经到了松林里。虽然都是在雪里行路,但现在,脚下已是坚实的大地了。此时,心华和尚还在那里从岸边延伸过去的巨大的浮冰的中央。背对着芦名族人。第二艘船到达浮冰边缘,芦名族人从船上纷纷跳下,马上觉察到危险,有人喊道:“不要太靠近了!危险!大家散开,每两人间间隔一丈,分开走!”。芦名族人闻言,四散开来,向前推进。心华和尚在冰上用力跺脚,大喊道:“好!”这声喊叫到底是为了什么,对谁喊的呢?右边的白雪上,此时好像有一点亮光忽然刺了出来。同时左边也忽然从冰里冒出一根芦苇,不,是尖刀。它们在心华和尚的周围,缓慢地移动着。冰在被切开。一被切开,表层马上又冻上了,肉眼看不见裂痕,可裂缝的周围已经开始摇晃了。冰的大地上的一道裂痕——如同魔法一样。但这不是魔法。是有人在冰下的水里。而且是在寒冷彻骨的冰水里行动。潜藏在这样的水里,切开冰的两人,简直如神一般。这并不是神。除了啸竹和尚和龙王和尚以外还有何人呢?看似除了念经拜佛外什么也不会的两人,如神一般在水中切开冰原。“……这些家伙,到底在干什么?”芦名族人,忽然同时停住了脚步。他们说的这些家伙,指的就是心华和尚。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把心华和尚吊在手臂上的两张蓑衣也看成人了。在他们看来,是三人背对着他们,在冰上站着。这奇怪的姿势让他们在疑惑的同时,也有了一丝不安。“好了——”心华和尚叫道,纵身往前一跳。距两侧切过来的刀刃还有两丈距离,但他从脚传来的触感,知道冰已经开始断裂。促使断裂发生的,是九名芦名族人的体重。心华和尚两臂挂上两人的蓑衣,是为了不让敌人觉察到这边已由六人变成了四人,掩护冰下两人的行动。敌人尚未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看着跃出的心华和尚,边喊道:“站住!不要逃!”,边加快脚步追来。此时,脚下的大地突然间倾覆,只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落入水中。“啊!”惨叫在他们落入水中后四处响起。冰裂成碎片,水中混入丝丝血痕。那时慌乱之时,有两三人的皮肤被冰刺破。“啊,是崛家的女人!”“那些家伙在水里!”残存的芦名族人,终于发现了真相。从湖底浮上来的两顶白色的袈裟头巾,正挥着大刀朝他们砍来。血、冰、肉体和枪剑,在水中混战成一团。即使穷凶极恶如芦名族人,瞬间就有两三人丧命,这大概是因为在水中和出其不意吧。立即的,剩下的芦名族人,乱刃一起砍向那两顶袈裟头巾。几乎要变成肉酱,此时啸竹和尚说道:“安禅无需烈火。”龙王和尚全身负伤,却朗声答道:“心头寂灭,冰亦为火!”两人相对大笑,这是两位禅僧最后的凯歌。不用说,这是昔日武田家灭亡之际,惠林寺的高僧快川端坐于烈火的寺中,留下“安禅无需山水,心头寂灭,火亦为冰”的偈语。说是偈语,不如说更接近玩笑。听到两人高声谈笑,知道不是崛家女人,一时间芦名族人面面相觑,正在此时,第三艘船如箭一般飞驰而来。“快,救我们上去!”“快点!都冻僵了!”对一双双扒在船舷上的手,船上的人只说道:“敌人要逃跑了,请原谅!”刚才自己对同伴做出的事情,此时被船上的同伴重复着。第三艘船上的人提着斩断同伙手臂的血刃,头也不回朝对岸驶去,充血的双眼像要爆出似的。他们充满焦灼。刚才松林中三人的身影,现在从视野里消失了。连在前面走着的“三人”的蓑笠的身姿,也快要进入松林中了——第三艘船上的芦名族人,终于到达了冰原上。芦名族人似乎都有些不安,猫着腰小心翼翼的下船——船上没有那么多的空间可容纳那些人,事情发展至此,他们也陷入恐惧之中。方才如果不砍断同伙的手,可能这艘船也会翻。除了对同伴见死不救造成的心理上的恐惧,还有不知敌人何时会在水中出现的恐惧。敌人最初确实是七人。杀了三人,应该剩下四人才对,可远远望去,却有六个人影,——不明白到底为何。因为不明白为何,所以更加地恐惧。到了冰上,“注意点,刚才冰裂了!”有人说道。“那是有敌人潜伏在水底干的。小心点!”他们小心翼翼地踩在冰上——八九名芦名族人四散开来,一步一步地前进,当他们到达舟津的松原时,蓑笠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踏上真正的大地,他们的恐惧一下子就消失了。雪路顺着舟津川,左右蜿蜒着向南延伸。——众人如一阵狂风,一口气向前奔了半里地。这时,前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啊,是他们!”“他们要破坏桥!”远远地,他们看见一个披着蓑笠的身影,正挥着大刀,要砍断木桥。看到众人过来,那人也不惊慌,还在持续地挥着刀。比起桥的状况,那人沉着的样子更让人震惊。“把枪扔过去!”“来不及了!”五六杆枪闪着银光划空飞了过来。长枪如箭一般,带着强大的劲力飞来。五六杆枪尖集中至一点,飞至正在断桥的人影上。千钧一发。那个人影一直在挥着大刀,这样的姿态保持了一两分,随即,枪刺中全身,他带着满身的枪栽入舟津川中,溅起一阵水花。芦名族人过来查看木桥的栏杆,上面的刀痕如同老鼠啃的一样,几乎没有。“为什么?那人在干什么啊?”有人说道。他们立即反应出这看起来可笑的举动的目的了。“混蛋!骗去了我们的枪!”掷出的五六杆长枪和敌人一起落入了河中。他们慌忙向河里看,却连尸体也看不到了。 四 “来了来了……我看到他们已经到地藏堂了,不一会儿就会过来。”一个年轻的百姓,带着满头的汗水和雪花踏进了储藏室。“是吗?那就赶紧吧!”坐在臼子前,入神地吸着烟斗的药师和尚,微笑地站了起来。在这间屋子里的另两名年轻人也站了起来。他们披着蓑笠。另外还有四五名老头老太太坐在那里。——这是猪苗代湖的舟津往南一里的三代村。药师和尚立起看着前来报告的百姓,问道:“敌人有多少?”“大概八九个人吧。”“只有这几个啊?”“没准还有别人,没有看到。”“哦……我猜,应该是十乘和尚他们的杰作。”千绘和小笛回过头来,宛然一笑。“沿湖追来的芦名族人有三艘船,一共有二三十人。现在只剩下八九人,虽然不一定是全部敌人,可也能看出心华和尚他们一定解决了不少人。他们怎么干的啊,也不怎么会武功,能干得这么漂亮。”看着药师和尚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似的强忍着笑脸,千绘和小笛的胸口一紧,一言不发——她们并没有看到十乘和尚跳入结冰的湖中,但从后面传来的大叫,知道了他对芦名族人做了什么,也明白了最后他到底如何了。接着啸竹和尚和龙王和尚为了让追踪而来的芦名族人落水,而不惜跳入水中,她们再次感觉到他们的命运。接着,心华和尚看起来好像要追过来了,可最终还是没有跟来。即使只能阻止芦名族人前进一步,他也不惜将自己的性命抛洒在这白雪之中。据传说,勇敢无比的萨摩军在最后撤退时用的战术是“弃卒保帅”,即舍弃小部队来掩护主力,撤退路上设置许多障碍和伏击,反反复复。从关之原进入岛津的部队主力,逃过了多如牛毛的东军的追击,靠的就是这个办法。不知泽庵门下的和尚们是否知道此法,但他们现在不觉间应用着这“弃卒保帅”。他们在泽庵面前,曾经笑说保护千绘小姐和小笛逃出会津,简直是举手之劳。这并不是大话。她们听品子和阿鸟说过,在会津越后道,云林和尚、多闻和尚明知自己头部会被击中,还是漂亮地制服了残暴无比而且拳术出众的鹫之巢廉助,在心底已偷偷感念着,此时,看到如此壮烈无比的举动,却被他们戏谑地说出,对这群看起来风清云淡若无其事的和尚们,她们实在太过感动和惊叹,胸中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感激之情。这是泽庵从江户带来的七名弟子。千绘们不知道泽庵到底吩咐了他们什么,他们又是如何答应的。但恐怕泽庵并没有告诉他们这次的旅行通向的是死亡,他们也没有预料到。但他们对这七名年轻女子的复仇全力支持,对她们如父兄般关爱着。而且,为了这关爱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他们并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死也是修行的一种啊!”其中一人曾对众女们说道。如他们所说那样,他们将死看作是回归,平静地踏上了往生之路。不,他们虽然心境平淡,但死亡之时,却以古往今来战场上的勇士都退避三舍的壮烈凄绝,给敌人以痛击。七女的复仇,对他们的人生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七女自身不得不面对复仇。但和尚们却平静地接受了它,当作毫无疑问理所当然的事情,并当作“修行的一种”为之付出了生命。现在——仅剩下的药师和尚也说:“那就上路吧。”他催促着两个百姓。这并不是去赏雪。千绘们看来,这是踏上死亡之路。“药师大师!”小笛用几乎断肠的声音喊道。“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跟过来!”千绘连身体也颤抖起来。这个三代村,是从势至山下会津的最初的村庄,去年她们入会津时,也曾从此通过。千绘众人只是经过一次而已,可那之后,药师和尚又来村子来过。——为了救出要献给明成的少女们。在越过湖沿北岸逃跑的尼姑中,也有这个村子的女儿。那间储藏室,就是那个少女家的。因为有此因缘,因此药师和尚到进入这个村落时立即求助,村子里的人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并且说到,对于势至山,村里人就像对自己家的屋子一样熟悉,只要等数日雪化了,一定把她们送过山送至白河。但药师和尚提出了另一个办法。芦名族人的残兵,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村庄的。即使现在放过了,但今后也一定会回来斩尽杀绝。前面已经有无数的例子,证明了这种可能性极大。因此,他们必须迁徙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是势至山,而是别的地方。从三代村共有三条路。一条就是他们从舟津过来的路,一条路通往东边的势至山,还有一条通往西边的若松——为了迷惑芦名族人,药师和尚选择了往西的道路。好容易从若松逃出来,却又从另一条路回到若松,会让敌人迷惑。但要把追兵吸引过来,还要费些功夫。药师和尚如此这般说道。“啸竹和尚和龙王和尚其实不用死的。”药师和尚平静地说道。“是泽庵大师让你们去江户的。你们必须去江户,我们则负责让你们到达。目的简单至极,不过如此罢了。”但药师和尚微笑起来,笑容洒脱至极。他看着千绘和小笛,温柔地说道:“……好吗?一定要到达江户,完成你们的使命!”“……好!”千绘和小笛不假思索地答道。“敌人就要来了!快走吧!……保重!”药师和尚拂袖从储藏室走出,蓑衣和斗笠都扔在身后。两名年轻人走到储藏室门口,行礼拜别后沿路朝西走去。他们虽带着蓑笠,但惯走雪路,走路如飞般快。药师和尚关上了储藏室的大门。 五 几分钟后,芦名族人就气喘吁吁的从北边的舟津来到了三代村。“逃到哪里去了?”“还在这个村子里藏着?或者往势至山去了?”众人站在村头的三岔路口,瞪着充血的眼睛四处张望。忽然有人看到西边有人影飘飘然在眼前消失。白色的袈裟头巾,黑色的衣服。“看,是那边!”“找到了!”众人如一团风追逐而去。从三代村往西,是一个下坡,叫做山王坡。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已经下了坡,过了坡下的桥,向远处逃去。袈裟头巾也被扔到了桥上。踏雪追来的芦名族人,到了桥前,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那人立在桥的正中。他转过头来,脸上戴着般若面具。“……啊”瞬间,芦名族人中响起恐惧的呻吟声。桥上的风吹拂着他的袍袖和衣摆,般若面一人寂然立于桥上。但,他的手扣住腰间大刀的把柄。——双方都没有说话。但看到般若面时,芦名族人全都心头一寒,禁不住地战栗起来。般若面真的在追击的敌人当中吗?这不是恐惧。自己不能恐惧。那个般若面,一定可以射死他!不,那是我自己的手!他们在心中不停地叫着,——但至今已有四十余人被杀,见到这剑侠的背影,恐惧就直涌上来,如波浪般漫漶到心底。磐梯山山麓的森林里,东山的森林里,日桥川的尘埃中,大沼的村落里——行踪飘忽,神出鬼没,凡见过他的芦名族人几乎都被如土偶一样毫无反抗能力地杀死,自号般若侠,这个男人,并不只是传说,过去侥幸逃跑的芦名族人,几乎都把他当作魔神看待。在他们看来如神一般的漆户虹七郎、香炉银四郎都不敢踏出城门一步,连铜伯大人也是如此,这并不只是为了审问泽庵大师,更是为了避开这个男人。众人都这么认为。追的是戴蓑笠的七个人,从数目上看应该是崛家女人。接着发现其间混有泽庵门下的和尚,般若面已被渐渐遗忘。——现在,他突然出现在眼前“……上啊!”他们受到巨大的冲击,好像怪物忽然出现在眼前一样。他们也注意到敌人已经逃远,但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些了。——众人一起举起了枪,般若面却只是将手放在了刀把上而已。但这更让人胆寒。“……死吗?”从般若面的阴影里,传来一声低语。“想死吗?”般若面一步一步地上前,芦名族人不由得后退。踏连刀也没有拔出,但在气势上已完全压倒敌人。空气如冻结了般。“……不,不想,枪”呻吟出声的,是刚才丢了枪的那几人。他们惨叫出声。剩下的几人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对峙,几乎膝盖要向前扑倒,此时听到惨叫,忽然发出了鱼死网破的一击。“啊————”他们如疯狂般大吼,三杆枪一齐刺出。三杆枪如穿过豆腐一样贯穿了般若面的身体,力道落空,三杆枪的主人一起扑地。后面的人在瞬间,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眼睛的错觉。他们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枪确实贯穿了般若面的身体,从沾满鲜血的枪尖到枪柄,一共穿过了两三尺之多。——即使亲眼看到,芦名族人仍难以置信。这个带般若面具的人,是那个如同魔神般的般若侠吗?……他们瞪大眼睛看着那具被三杆枪穿透的身体,终于爆发出喊叫、“——得手啦!”“终于干掉那个般若面了!”芦名族人狂叫着,一齐涌上前去观看。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并不是惨叫。芦名族人拿着长枪,像串芋头似的在再也无法抵抗的般若面身上刺来刺去,不时地发出哄笑声。般若面终于倒了下去,身前已成一片血网。有人揭下了般若面的面具和头巾。芦名族人中的一人,看着光秃秃的和尚脑袋,叫道:“不对!”“不对?你见过般若面吗?”“没见过,但我曾经见过这个和尚再若松城里捧着钵盂走路。——在那天,我们有七个人在猫魔岳的山麓被般若面袭击。”众人都惊呆了。“不管怎样,先去追逃跑的人!”众人慌了神,拔下枪拖着就往西跑,可此时哪还见敌人的影子。他们边追边说:“那些人往若松逃,到底是为什么呢?以退为进吗?”“也可能,不过会不会是为了引开我们,好让北岸的那些尼姑顺利逃跑?”这些实在是他们过虑了。但在他们看来,实在也只能这样思考了。“结束了。”——在他们身后,白茫茫的雪地上,染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花。药师和尚在血花中微笑地合上了眼睛。此时,与芦名族人的去向相反,在三代村的储藏室里,在白雪反射出的幽光里,千绘和小笛双手合于胸前,发誓道:“药师大师……不,七位大师,请原谅。千绘和小笛一定会前往江户,探听清楚铜伯的秘密再回来。请大师安息吧。”数日后,有两匹马如箭一般从奥州的街道向南疾驰。往来的众人,只能看见骑者是戴着袈裟头巾的云水,及头巾下美丽的双眸和漂亮的骑术。去江户,去江户——每一次马鞭扬起,都带着春风的气息。不用说,这是从会津脱身赶往江户的千绘和小笛。 五 ——在猪苗代湖的南岸进行着这生死追击的时刻,北岸——过了北岸,到达一个叫金曲的村落时,尼姑群里忽然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那人也戴着斗笠,看起来像个云水僧。他立在那里,俯视着刚才走过的雪路。这样走下去,往东过了关肋,到壶下就是会津藩的关卡了。再往上走,越过杨枝峰,就是通往奥州街道的路了。回头往西看,一片苍茫的雪原上,猪苗代湖黑黢黢地躺在那里。这个人看到后面有五六个戴着阵笠的武士追了过来,陷入了沉思。不用说,此人就是柳生十兵卫了。他并不是从刚才才开始思索的。他在数刻前,就看到湖的东西两岸的山里,燃起了狼烟。——是不是从湖那边过的千绘等人被发现了?——直担心着。同时,一直三五成群跟在身后的芦名族人都不见了。他明白这些人一定都去追湖上的敌人去了,但他肩负着保护这些尼姑的重任,什么也不能做。他一直担心着千绘等人是否平安。终于有五六个芦名族人又追了上来。看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完全没有刚才追踪时的轻快。“太好啦!那些家伙!”他低声自语道:“你们就这样跟着吧。我倒要借你们一用。”他立在路旁,等尼姑们都通过了,伫立在那里,摘下斗笠,戴上了般若面具。他扔下斗笠,遮住脸,开始往回走。脚步渐渐加快。“——啊!”跑在前面的一个芦名族人忽然止住了脚步。不用说,他看到了像黑豹一样下山的身影。戴着斗笠的云水僧,竟然敢迎面走过来,他正想着要给那人一个好看,却忽然栽倒了。——两侧岩壁上的积雪落下来,道路越来越狭窄,后面的一个人撞上了他。“怎么搞的?”他叫道。云水僧摘下斗笠,雪花在他头上飞舞。“……啊!”无论在何时、何处,一看到般若面具,芦名族人总忍不住发出恐惧的呻吟,目瞪口呆。般若面平静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边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快说!不说的话,我杀了你们。”这伙芦名族人,就是最初在磐根发现千绘们的那群人。因为没有小船,所以燃起狼烟,紧急通知同伙。他们继续自己的任务,接着追踪北岸的尼姑们。但现在被般若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实在是无法说出口。——瞬间,似乎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竖立并凝固起来。下一瞬间,只是一个手势,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滴在了雪地上。前面的四人挺枪刺向前面的般若面。后面的两人沿路边向前跃去,想冲到他身后。——忽然,枪尖已经扎入雪地,虽然般若面只是轻飘飘地立在雪地上,但想要跃过他的芦名族人,却好像受到一股巨大的浮力,脚忽然已无法控制。般若面出手!他伏下身子,如风一样沿雪路疾走。就好像切摆好的一盘菜似的,他从交叉的枪丛中穿过,五人的首级已经落下。——虽然他说要动手,但一刀就使五名经过非人的严酷训练芦名族人身首异处,实在难以想象。——刀飞至第六人的眼前,突然停了下来,架在了那人脖子上。“你们来干什么的?”般若面在雪地上保持的单膝着地的姿势,平静地再次问道。刀刃就对着自己的喉咙,芦名族人的眼睛几乎要暴出来。一阵风吹过,带着朋辈的血雾,这人连眼睛忘了闭,颤抖着嗓音,发出丝丝的声音。“杀了我吧!”他忽然狂叫出声。这人是从鹤之城过来的大角与右卫门。能叫出“杀了我吧”,实在是勇气可嘉。可他身体仍向右转了一下,本能地寻求逃命的机会。他忽然觉得从喉咙到右颈部像有一根火绳在烧,火辣辣地疼,一转头,火绳已蔓延到左颈部。脖子已转了一圈,可般若面的刀,依然抵在他的喉咙上。“我不会杀你。”般若面还是用平静的声调说道。“只是在你脖子上留了一圈纪念而已。”与右卫门此时才发现,自己颈部的皮肤已经裂开,血从那里向胸和两肩流去。刀术几乎已出神入化。——与右卫门此时还没有崩溃,实在是个奇迹。“我说!我说!”终于,彪悍无比的芦名族人,也颤抖着叫出声来。他把芦名铜伯吩咐让这些尼姑出会津,但绝不能放过崛家女人等,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什么?放尼姑们出会津?这是真的?”“事到如今,我怎敢说谎?”与右卫门用恐惧至极的声音说道:“铜伯大人的命令,第一,是把泽庵引过来。泽庵落入我们手里了,现在他只是在城门口转来转去——”“这么说,你是从鹤之城过来的了。你出城的时候,禅师怎么样了?”“正在护城河的桥边踢球,但铜伯大人说了,今天他会进城。”十兵卫本来一直对泽庵的计策半信半疑,听了这话,既像泽庵的计策奏效,又像泽庵已落入铜伯的圈套当中。“第二,铜伯大人说,尼姑们就如同崛家女人无数的替身一样,让她们从会津出去,正合他意。”但如果铜伯得知今日仅是沿湖追踪,就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还会对尼姑们的逃散坐视不理吗?但是,不用说十兵卫了,与右卫门也不知道湖上和南岸发生的惨烈的激战。与右卫门虽然不知道,但看到眼前的光景,已经魂飞胆丧。不,看到自己脖子上留下的鲜血,他连看眼前的力气都没有了,被生命和体力迅速流失的恐怖袭倒。“所,所以,我们这不是从这里到壶下的关卡——通报那里把尼姑们放走嘛。”“你们吗?这样我不该杀你们的,真是太遗憾了。”般若面低声说道。可那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遗憾的意思。“你先站起来吧,老实站着。要是回头,我就是不能不杀你了。”数分钟过去,虽然听到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但与右卫门怎敢回头。“好了。”与右卫门这才回过头去。眼前立着一个戴着阵笠的同伙。但在阵笠下,从脑袋到脸颊被用血染红的白布包着,只露出左眼。没有拿枪,却拄着一根拐杖。——地上有一身扔掉的僧衣,和一具被剥得光溜溜的无头尸体。“喂,你同伙里有哪个和我的身材和声音比较像的吗?”“和,和你长得像的人——”“能看见的不就这一只眼睛吗?”“…………”“马马虎虎过得去就行。”听到这懒洋洋的声音,大角与右卫门却战栗起来。“要是这样说的话,你和野吕万八挺像的。”“野吕万八现在在哪儿?”“应该在城里。”“好,上路吧。——过来!”戴着阵笠的“野吕万八”,和满身鲜血的大角与右卫门,沿着方才走来的雪路继续前行。七灰色的云笼罩下仓手山的山麓,从庆长二年,就一直设置着关卡。最初由蒲生氏乡设置,加藤家继承后,又在那里加了数架铁炮。关卡前站着十来名芦名族人。看到从金曲来的大群云游尼姑,响起一阵喧哗。“……是那些家伙吗?”“那些尼姑们”“看起来是想逃出会津,怎么办?”“去通报的那几个人怎么还不来?”“——呀,来了。看见两顶斗笠了。”他们一齐放下枪,朝来路张望着。——雪白的道路上,两名芦名族人正在往上走,他们超过一列纵队行走的尼姑们,赶了过来。——但,走路的姿势,好像有些奇怪。有一人斗笠下的脑袋,被白布缠着,拄着拐杖,另一人的肩歪着,而且两人都全身是血。把这些看清楚,是这两人到了尼姑们队伍的中间的时候。他们好像在叫着什么。“……喂,喂,快,快过来!”芦名族人一涌而出,此时这两人已经倒在地上,几乎要滚下山去。“啊,大角与右卫门,怎么回事?”大角与右卫门仰天躺在地上,另一人俯身过来,用颤抖的手摸着与右卫门的脖子。与右卫门的脖子满是鲜血。“般若面出现了。大家,都遭他毒手了!”缠着白布的芦名族人说道。???“什么?在,在哪里?”“金曲的下边一点儿”“大家都遭他毒手了?那般若面呢?”“他又朝若松的方向回去了。”“混帐!那个混帐!——”芦名族人一齐朝那个方向奔去,尼姑们正好迎面走来。此时,缠着白布的芦名族人喊道。“等一下!与右卫门,先传达铜伯大人的命令吧。”“铜伯大人说……说放这些尼姑出会津,但要仔细检查,不能让崛家女人混在里面逃了。……”与右卫门已经露出白眼,看着一直盯着他的全是鲜血的同伙,气息微弱地说道。“什么,放过这些尼姑?”芦名族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与右卫门,又互相交换着眼色,其中一人说道。“喂,这个家伙是谁?”“野吕……野吕万八……”濒死的大角与右卫门说道此,忽然喉咙咯吱咯吱作响,想是要叫出什么似的。——不是的!他似乎是这么喊的,但没有人听清楚。为什么呢?“他说什么?”在他叫的同时,缠着白布的芦名族人看过来,问道。他刚碰到大角与右卫门的脖子,那人就没有声息了。“还是死了吗?”他黯然低语道。没有人知道,正是他的一根食指,将与右卫门送上了西天。大家看着,问道:“这么说,你就是野吕万八了。你也是被般若面害成这样?”“是的。六人,对一把大刀,残存下来的只有我和与右卫门了——抱歉”野吕万八颤抖着身子低声说道。只能看到他的左眼,其余部分一直到嘴都被染满血的白布包着,所以声音听起来也模糊不清。“这,这样还放走那些尼姑吗?”“看那面旗,上面写着这是江户东海总持禅寺的尼姑。绝不能让男子染指一下。泽庵。铜伯大人也说了,没办法对她们出手啊。而且之前与右卫门说过,已经抓住泽庵了,铜伯大人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这些尼姑都出了会津的话,再搜索崛家女人反而更方便了。”“野吕万八”说道。“唉,太窝心了。现在就算去追般若面也追不上了。而且,我一对你们提起他就恨得咬牙切齿。”“那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检查这些尼姑,别让崛家女人混在其中。”“是啊。”尼姑们举着大旗,一会儿就来到了关卡。芦名族人慌里慌张地将大角与右卫门的尸体抬到屋里,铁炮上了火绳,对过来的尼姑们叫道:“停下来。”“根据上头的命令,要检查你们每一个人。摘下头巾——”尼姑们二话没说,都摘下了头巾。其中还有人微笑着。芦名族人一个一个地检查过来,几乎要沉醉在这雪地里盛开的花香中。他们思忖着,这些美女都是要逃出会津的啊,对铜伯的命令也开始有些怨恨了。崛家女人一个也没有。“通过!”芦名族人点头喊道时,“野吕万八”说话了。“哦哦,对了,我想起铜伯大人吩咐过,要派五六个人跟着她们一起到奥州街道。虽然伤有点疼,我也跟去吧。”十兵卫又一次冒险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