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佳人》 第一章 一二八零年威尔斯边境 传说由这里诞生。 而这是有迹可循的:从高山上往下望,每一座山都有着各式各样的怪异形状,有的像是亚瑟王的皇冠,有的像是恶魔巨大的手掌,有的甚至像是上帝的侧脸;在乡间可以看到由石头围成的古老圆圈,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出现的,督伊德教徒(译注:督伊德教为原居于英伦群岛的塞尔特人信奉之古老宗教)曾在那里徘徊,而似乎想将枝桠攀上云霄的老橡树底下,相传就是妖精埋藏财宝的地方。 有时候当狂风从山顶吹落,林木会发出像是歌唱般的声响,星星由苍穹直落而下,而人们的生命可能在一夜之间便不知不觉地被改变了。 假如你从那座被称为帝那山的高山上往下看,沉静的莱迪村看起来不过像是由蜿蜒小径串连成的一堆茅草屋顶,偶尔间缀着彩色的点点花园,或是较大的方块状农地。 这就是威尔斯。 坐落在那里的天然小村被丘陵和暗无天日的茂密丛林所包围,上方则是一座高原,高原上的蓝色巨石圈自每个人有记忆起,便已经耸立在这座山谷之中了。 如果迷信的村民们不小心抬起头,看见一位少女走向那座阴森森的巨石圈,他们会在胸口划个十字,并喃喃念着所有圣者的名讳,因为相传那地方正是“野”黛琳施行邪恶巫术的地方。 你知道她能像女巫召唤出月亮一样,得到治疗的力量吗?没错,她办得到,虽然她宣称那是石头的力量,但他们——那些村民们——知道真相:是因为邪恶的力量,跟她一样的邪恶。 有些村民恐吓着要朝她扔石头,他们试图排除跟自己不同的一切事物。 其他人没有发出威胁,而是直接把石头丢出去。 每当这个名叫黛琳的女孩望向出现于溪水或是森林中清澈的池水里的倒影时,总会看到自己的右眼下方有一个星形的小疤;被锐利的石头击中所造成的、深深嵌进肌肤中的疤痕,并不只是一道白色的痕迹而已。 她和森林里的动物交谈,因为动物不会只为了自己高兴而伤害他人;只有在为了保护幼畜或者被逼入绝境、生命遭到威胁时,它们才会发动攻击。 她避开莱迪村,居住在布洛肯森林深处;在那里,昏暗的夏夜有萤火虫恣意地飞舞,清风吹过林梢会让树木发出哀叹的声音,而昆虫的大声鸣唱,则会把全世界都吓跑。 随着时间的流逝,野黛琳变成当地歌谣的一部分。村人们宣称她会在无月的夜里潜行,来窃取他们的灵魂;要是麦子比平常更晚成熟,他们会说那是因为她走过这片田野:你知道的,她有像动物一般的蹄,恶魔也是这样。 这个拥有如此纯真灵魂的女孩,只要一眼,就可以明白深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恶意;对他们而言,了解她,不如编造故事和散播谣言,那来得容易多了。 一些村里的小孩曾往冬天的暗夜里,用恐怖的床边故事吓唬更小的孩子: 要是她在满月时看着你,你就会变成一尊石像;要是在路上遇到她高大的影子,你就会变成一只小鸟,注定要永远追逐着太阳;而她邪恶的吻,则会让你变成一只蟾蜍。 有时候孩子们会编造残酷的歌曲,一边在森林边缘唱着,一边丢掷树枝和石头。“小心黛琳!”他们会这样大叫着。“快跑!快跑!跑慢了就会完蛋!” 她是恶魔的孩子! 撒旦的女儿! 但是野黛琳并不是撒旦的女儿,如果是,她就有父亲了。 她的母亲是安妮,那位督伊德女人莱蒂的女儿,也是一位凡夫俗子无法征服的狂野美女——虽然有很多人尝试过。有一天,安妮突然失踪了。 传说有一名身着黄金甲胄的神秘骑士,骑着一匹尾巴和鬃毛的颜色比冥河的水更黑的白色骏马,从威尔斯山区一处隐藏的洞穴里出来。当看到美丽的安妮时,他勒住缰绳绳,马匹直立了起来,两只前脚抗议地在空中踢着,但那名骑士只是弯下腰,并朝她伸出手去。 她镇定地握住他的手,跟着他一起骑向阴暗的高山里,过了几个月后,才独自怀着身孕回家来。 在黛琳来到这个世上的同一天,她的母亲安妮也离开了人世,跟她一起长眠的还有黛琳渴望知道的秘密:她父亲的身分。 威尔斯布洛肯要塞 费洛杰爵士(译注:费fitzn,此姓有“庶出”之意,意为n亚伦此人的私生子孙。)遵照国王的命令来到威尔斯边界。这是他今天并不喜欢的一份荣耀,原因是洛杰有一个缺点:他喜欢女人,错误的女人,而他昨晚跟其中一位在床上消磨了太久的时间。 今天他有职责:勘察这处由爱德华国王亲自选定、将用来建造南威尔斯边境最新一座城堡的预定地;洛杰同时也被赋予监督工程进度的特别荣耀,而且一旦完工,这座城堡便归他所有。 但这时候,除了能安抚头痛的枕头,他什么也不想要。 武装的几名随从骑着马,紧跟在他背后,其中一人举着象徵他的旗帜。旗子在狂风中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恼人的声响,就像在战争中断裂的钉头锤最后所发出的声音一样地巨大。 旗帜拍动的声音,让他的眼睛阵阵地抽痛,先前因睡眠不足所导致的头痛,更因为坐骑的马具上挂着的长串金色铃铛而加剧。持续发出沉闷声响的铃铛,不仅仅是恼人的皇家饰品,实际上还有一项作用:告诉每个长了耳朵的人,他是奉爱德华国王的命令前来。 铃!铃!铃! 大家好!我是费洛杰爵士,我替国王做事。 铃!铃!铃! 爱德华国王想建造另一座边境城堡! 去死!去死!去死! 洛杰爵士想要换一个头! 他拉住缰绳,让马停下来,身体前倾想摸摸坐骑,却差点自马鞍上滑了下去,只得迅速将腿钩住鞍头。 他低下头呻吟着。 我看起来一定像极了王后身边的侍女。 他将脚放回马镫,再次坐好,然后检视着马鞍;这时候,卡罗特伯爵刚被封为骑士的儿子,雷拓宾爵士骑近身边。 洛杰迅速瞥了他一眼。 拓宾习惯性地在说话以前,在鞍座上将身体挺直——这让洛杰很想揍他一拳——脸上带着会随着年龄及经验而圆融的易怒神情。“你打算将你的每一个随从撞到这该死的地上,爵爷,或者只是针对我?” “你?”洛杰大笑,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笑声很快就中断了。他坐回不牢靠的鞍座,并将缰绳放到腿上。“我为什么会想对你做出这种事?” “伊丽是我姊姊。” “这是血缘上的偶发不幸,我不会因此而责怪她。” “老天,你真是一个混蛋!” “没错,”洛杰不以为意地说。“我父亲把我训练得不错。”他拨弄着缰绳,漫不经心地将一只手放在鞍头上,倾身靠近那名黑发的年轻骑士。“他也教我该怎么样应付说话常常不经脑袋的年轻人。另外说到混蛋,拓宾,”他故意加了一句,并当拓宾朝他皱眉时大笑出声。“我现在关心的是我的屁股(译注:”混蛋”ass亦可做“臀部”解),必须努力不让它掉下马鞍。” 拓宾一脸迷惑,脸上同时混杂着恼怒和困惑的表情。要捉弄小伙子实在太简单了,要不是洛杰得费心坐稳,会很乐意继续玩。他调整一下坐姿,喃喃道:“这该死的马鞍像是涂了鹅油一样的滑。” 拓宾发出一个呛到的声音,突然把头转开。 洛杰看了他一会儿。“你觉得这很好玩?” 拓宾依然看着远方的山,没有回答他。 “嘿,麦威伯爵是我的朋友,他要我训练你,所以我们这两年注定要被困在一起。在这期间,我都是你的领主。” 年轻的骑士转过身来,傲慢显然仍多过于智慧:那个白痴还在笑。“是的,爵爷。” “因此你当然不会笨到想要嘲笑我。” “不会的,爵爷。” “那么,什么事该死的这么好笑?” “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早上阿空才帮你的马鞍用油去擦亮。” “嗯。”洛杰点点头。他得到他要的答案了:阿空是麦威的妻子可琳的小跟班,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男孩,但也很会制造灾难,而且频率就跟兔子的生产一样多。 “我敢打赌他真的用了鹅油,”拓宾脸上还是挂着那个傻笑。“你要我回康洛斯堡去教训他吗?” “不用,”洛杰下了马。“要是我处罚了那个小鬼,可琳夫人和麦威爵爷都不会放过我的。他的出发点一定是好的,只不过有点过了头。”洛杰看了看地面,抓起一把草,用它开始擦拭马鞍。 “对,爵爷,他通常都是这样的。” “只希望他的好意将来不让我们其中之一——甚或全部的人——都卷入灾难就好了。”洛杰完成了将草和泥土涂抹在自己最好的马鞍上的工作。”希望这些泥巴有用,否则我很可能会像个醉汉一样倒在马路中间。”他拍拍手套。“那真不是一种体面的姿势,尤其这个骑士正在执行国王的命令。”他骑上马。 拓宾静了一会儿,等洛杰上马。“爵爷?” “嗯?” “关于伊丽——” 洛杰举起手,阻止他说下去。“现在别提这件事,”当马匹抬起前脚开始前进时,他拉住缰绳。”以后也不许提,我不打算和你或其他任何人讨论伊丽的事。留在这里等其他人。”他策马走下绿意盎然的丘陵,将拓宾和其他人抛在后面。 他辛苦地骑过低矮的丘陵,该死的御赐铃铛还是让人咬牙切齿地响闹着;最后他一边诅咒,一边将那串铃铛从马具上扯下来,像扔苹果核一样丢到高大的草丛里。那串价值不斐的财宝将就这样躺在草丛中,静待有缘人来发现。 但洛杰并不在乎它有多值钱。他已经靠自己赚得了一笔财富,而且他的牙齿也终于可以不再因为铃铛的声音而咬得快抽筋。谢天谢地。这阵突然的宁静,几乎可以媲美一夜安稳的睡眠——几乎。 他伏低身体,让灰马加速,和御赐铃铛的距离愈来愈远。要是真正困扰他的事,也能像这样抛在脑后,他就真的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拓宾的确说中了洛杰的心事,也看穿了他的故作姿态,即使他不愿意承认。 伊丽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是洛杰除了母亲和妹妹之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而且自从十五岁就开始了。当他在十二日节前夕的宴会上第一眼看到美丽的雷伊丽,他就想要她了,而那年他俩也双双被选为十二日节的节庆国王和王后。 选上那块夹有豆子的蛋糕是因为运气吗?他认为,那更像是命运。 但父亲嘲笑他的这个想法,并叫他傻瓜,不准他订婚。整整两年的时间,洛杰试过所有的方法,都无法让费伯爵同意独子和雷伯特伯爵的女儿订亲。 雷伊丽跟另一个男人订婚的那一天起,洛杰便拒绝再跟父亲说话。而在她结婚的当天,他也启程离开英国到法国旅行,因而认识了一位朋友:鲍麦威。 费桑迪伯爵和洛杰彼此避不见面已经很多年,他只在确定父亲不在家时,才会回家探视母亲和妹妹。 因此今天他拼命地骑马,竭力想甩掉自己心中的恶魔。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冲上山,背后一群随从也用同样震耳欲聋的步伐跟随而来。马蹄下的大地震动着,宛如战争前让大家为之动摇的战鼓。 而这也是让洛杰觉得亲切的声音。不是铃铛所发出的、宫廷小丑翻筋斗的愚蠢叮当声,而是象徵着力量与自由的更低沉的撞击声。 他加快速度,差点又滑了下来,因此他夹紧双腿,压低足踝,专心于不让自己自马鞍跌下。 这天他穿的是重铠甲,不但增加了重量,也似乎将必须半站在马镫上的腿拉得更低。像是地牢里的刑具把他往下拖。当他疲倦时,重铠甲变成了负担,但全副武装会更糟,那会累得像是背上挂了一头公牛。 重铠甲之外套着一件象徵费家颜色的外衣:金色的回旋图案,下面是被第一个费家人所赢得的骑士纹章分成四等分的一片蓝色,纹章的图案是一只准备振翅高飞的黑鹰,图案中间被横割开来,是私生子的记号。 第一个费家人是索斯伯爵亚隆的私生子,他靠着自身的机智和剑术赢得了头衔,并好运到娶了英国国王的妹妹,开始生下合法的男性继承人,世代的费家人都和皇家有着深厚的关系。 洛杰很骄傲能穿着代表费家的颜色和纹章,但他将父亲的纹章图案作了修改:回旋的图案是颠倒的,这是激进的公开挑衅,用意在宣示他和费桑迪伯爵是不同的个体。 洛杰的马匹加快了速度,这时他才发现因为想到父亲使得自己的身体因愤怒而绷紧,而可怜的马儿却以为他是在催促它加快速度。 他旋即苦涩地开始嘲笑自己,想到父亲竟然还能让自己有任何感觉,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他不想要轻视父亲,而是希望自己能不要有任何感觉,但是空气中的嘲弄笑声包围而下,直到风和距离将一切都吞灭,只留下声音中的苦涩。 洛杰抬起头迎向冰冷的空气,似乎想证明自己并未因为疲倦和理智这些人性化的东西而变得软弱。 不戴头盔在秋日的阳光中驰骋,让他能保持清醒。 然而不戴头盔在无法纪的威尔斯边境骑乘,同样也是个危险的举动,而他父亲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所以洛杰要做。 一个骑马的人影,像石雕一样静立在西边的地平线上。马和骑士都没有动,但穿透白云的阳光,让骑士的黑发和相同颜色的马鬃闪耀出光芒。 骑士举起一只手遮挡太阳的耀眼光芒,看着费洛杰爵士和他的坐骑驰过威尔斯的山区。当洛杰下山,骑入位于黑山南岭和布洛肯森林北缘的布洛肯村落时,红色的头发像铜币一样闪闪发光。 你擅自取走不属于你的东西,费洛杰,现在我要你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会看着你死。 但骑士并没有尾随他而去,依然只骑着马停留在这座可以从山脚看到海洋的山顶上。而当洛杰变成一个小小的模糊黑点时,骑士朝天挥拳,然后大笑出声。 村里一群男孩为了消遣,用石头砸伤了一只雉鸡。当时黛琳外出到农田附近采集草药,在听到男孩们的笑声并看到一块石头落下时,她躲到树丛的后面,深怕那石头是冲着自己来的。 然后她看到他们的攻击目标,便抓起一把枯叶和青苔混合着泥巴抹到头发和整个脸上,然后像是被人割断舌头似地尖叫,挥舞双手跳出树丛。 那群顽劣的男孩轰然而散,留下侧躺在尘土中的雉鸡。她将那可怜的东西放到柳条篮里带回家,并花了昨天一整个白天和晚上照料它的伤势。 现在雉鸡躺在小屋温暖角落里的马槽中、用乾草和软苔做成的床上,长长的尾羽挂在马槽的尾端,染有森林中一切缤纷色彩的羽毛十分地精巧华丽。 这些上天赐与、意在保护鸟儿的璀璨羽毛并没有发挥作用:雉鸡的长尾羽看起来十分完美,但它伤痕累累的身体则不然。 她将两只手指放在鸟儿胸口苍白羽毛上的斑驳血渍旁,心跳的速度十分微弱而缓慢,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生命正随着每一次心跳在消失中。 她习惯性将手伸向挂在腰带后面的那袋石头寻求帮助,但它并不在那里。 她转过身,环视房间,瞥过每天早上坐在老旧圆桌、像是要来享用大餐的松鼠,瞥过站在角落、大口咀嚼着一捆沼泽金盏草,头上还有一只苍鹰歇息的毛猪,瞥过在窗台上唱着嘹亮歌声的棕色麻雀和野鸽子。 她抓起莱蒂外婆送的也是最好的一块蜜蜡蜡烛,走过一堆柳条笼子,一只白头貂从顶端的笼子伸出前脚,淘气地抓住她的裙摆。 “住手,”她转身将裙子从它锐利的爪子里扯出来。”我现在没有时间玩。” 她迅速走过房间,小猪唧唧哼哼跟在她脚后,老鹰则发出叫声,在猪背上前后摇晃,做出威胁的举动。“回去吃东西,小猪,我没有东西陪你:安静一点,老鹰,你的兄弟雉鸡现在需要我。” 她点燃勉强黏在蜡烛上的烛芯,用手围着以免烛火熄灭,接着走进一个天花板上低矮的橡树梁柱倾斜到硬土地上的小房间。 这里是她睡觉的地方。一张用橡树枝粗糙架成的床,上面是用石楠草和野百里香填充成的床垫。 那个红色皮袋就在床垫上面,她将袋子绑在腰带上,一边匆匆回到马槽边,再将瘫软的鸟儿轻轻地抱起。 她走出小屋,转身冲过架在溪上的小石桥。冬天的大雨过后,溪水几乎涨到她的家旁,从窗户将水桶伸出去,就可以舀起一桶干净的清水;用这些清水洗的头发一个星期都还闪闪发亮。 但现在是初秋,小溪也比较窄。她走下桥,踏上一条石头小径,然后停下来,发出尖锐的口哨声。 过了一会儿,她的马昂首阔步地穿过树林,摇着头,使得长长的黑色鬃毛在风中翻扬着。它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像积雪一样静静地站着。她弹了一下手指,让它跪下来。 “很好,马儿。”她爬上马跨坐,双手仍抱着垂死的雉鸡,接着拉上粗羊毛上衣的磨损边缘包住鸟儿,安全地放在腿间。 她抓住坐骑光滑的长鬓毛,身体往前倾,脚跟压向马的肚皮。 他们往山区的方向前进,离开安全的森林深处,走向如同蓝色巨人护卫般站在村落上方的巨石圈。 这天下午稍晚的时候,洛杰骑上通往布洛肯山谷上方山脊的一座陡峭山头、正上方就是地图上标明国王所选的那块高原。 从他所在山脊基部的绝佳视野,可以想见高原必然可以俯视下面的山谷、早秋的金色农地和东边蔓延数里的浓密森林。 即使从高原之下的这里也可以了解到这样的城堡会有什么优势,他可以将边境的状况一览无遗。 没人能否认爱德华国王对防御工事的计划了若指掌,这位国王的机智一向为人所称道。 身为王子时,他便在全英国最强的战士之一——马赛门的保护下,学习战略,而爱德华也学得很好;几年之后,他用所学得的战略和一些自己的构想,击败了反叛父亲亨利三世的贵族。 而这些背叛者是由他的老师马赛门率领的事实,更是对爱德华高超智慧的一大赞美。 洛杰在马鞍上往后仰,注视着山脊。他听到拓宾骑近,那个年轻骑士自然会把国王的铃铛捡回来:铃!铃!铃!希望那该死的东西把那个傲慢小子的耳朵吵聋。 拓宾来到他身边勒住缰绳,往上看着同样的地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洛杰点点头。“爱德华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即使从这里看,已是非常的易守难攻。”他挺直身体,将铃铛递给洛杰。”这个是你掉了的东西。” 他俩都很清楚他没有掉任何东西。 “把那傻笑从你的俊脸上抹掉。”洛杰用一种应该会熔掉它们的目光,瞪着那串铃铛。”留着这串该死的东西,它快把我逼疯了。” 拓宾微笑着从皮袋中拿出一条羊毛布把铃铛绑起来,紧紧捆住让人几乎听不到声音、才塞进袋子里。 洛杰举手示意部队收近距离,准备爬上陡峭的山脊顶部,然后轻敲马刺,让坐骑开始在岩石间慢慢前进。 当山势变得更加陡峭,跨下的坐骑偶尔会往下滑,从峭壁表面上踏落一些页岩和泥沙,肮脏的尘雾顺势滚下山。为了保持平衡,他低伏在马背上,可以看到山脊锯齿状的边缘就在前面。 不远了,只差一臂之遥。 过了一会儿,马匹踏上一大片高原,洛杰才吐出一口气,连自己都不知道刚刚憋住了呼吸。 他勒住缰绳,专心观望着眼前的景致。 一秒钟过后,他低声诅咒了两个字。 这里是很完美的城堡预定地,只除了挡在中间的蓝色巨石圈。 后面的拓宾爬了上来,按着他听到同样明显的静默。 “天……”拓宾嘀咕着。”圣朱德为鉴,我们要怎样在这个上面建造一座城堡?” “我们先弄倒它们……”洛杰说,然后被眼角的某件东西分散了注意力,某个一闪而过的颜色。他急转过头,右手伸向佩剑。 “那是什么?” “安静。”洛杰示意拓宾退后,然后抽出长剑,身体向前倾听着。 巨石圈中传来一阵柔和的咕咕声,像是童年回忆中,每当靠近母亲的鸽舍时会听到的熟悉声音。 一个女孩——不,她是个女人了,有着披散在背后、狂野、卷曲秀发的女人——跪在石圈中央的泥土上。 她穿着农民的粗羊毛长袍,抬头向上,双手往两侧伸展,掌心朝上,仿佛在等待某些无价之宝——像是天赐的甘露,或是大天使的一根羽毛,会从天上掉到手心里。 他在罗马看过和这个女人很相似的雕像:十字架下的马大拉和祈子的露丝,她们的脸上也有类似的急切表情,雕刻家将那种恳求与需要,写实地刻在石像的五官中,让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这些雕像正在哭泣。 她朝着天空看,而他盯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像是石雕一样冻结在原地,即使他曾想要有所动作,可能也没有办法。 某种神秘的力量让他停留在原地,好奇?崇敬?或是什么?他像研究一根骨头或是基督寿衣的一角一样地研究着她,仿佛无法相信摆在眼前的事物。 然后他才注意到她膝边的鸟,它看起来似乎已经断气了。那是一只公雉鸡,璀璨的尾羽散落在红土上。 她是为了它祈祷吗? 要是他发现一只死掉的雉鸡,一定会烤来吃,而不会为了它的灵魂而祈祷,仿佛动物也有灵魂。 咕咕声又出现了,那不是她发出来的,而是那只雉鸡。刹那间它突然转身跳了起来,并开始轻啄翅膀,像是它刚刚正在啄食小虫,而非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 女孩放下手臂,拾起散落在地面的石头,塞回绑在腰间的红色袋子,接着拍拍手站起来,又弯下腰摸摸雉鸡的背。 那只鸟抬起头,显然一点也不害怕地看着她,然后迅速冲向树丛里。 锐利的口哨声划破空气,一匹马快步跑进石圈中,摇晃着昂扬的头,停在女孩面前。 洛杰的下巴掉了下来。天杀的!他已经有五年没见过那匹马了。 他得看第二、第三次,才敢相信自己因疲累而朦胧的眼睛,那是麦威伯爵珍贵的阿拉伯马。在上一次十字军战役中,一位心怀感激的苏丹致赠的礼物,也是洛杰愿意出卖自己灵魂来交换的同一匹马。 五年前马匹被偷时,他曾追着它和骑走它的混蛋越过葛莱摩森林,差点在企图追拿他们时摔断了脖子。而现在,它竟然站在他眼前不到几尺的地方。 他将剑插回剑鞘中,这时他手下爬上山脊靠近的声音传了过来,马具碰撞和交谈的声音打断了整片静默。 他看见那个女子抽口气,震惊地看着他。 刹那间只有一片阴森紧张的沉默,像是接下来会发生某些改变人一生的事件。接着,在他能眨眼前,她已冲过去抓住阿拉伯马光滑的黑色鬃毛,旋身攀上马背。 “留在这里!”洛杰命令着手下。 她已策马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怎么了?你要去哪里?”拓宾大叫。 “我下了命令,留在这里!”洛杰一边大叫,一边已经跟着那个女孩离去。他不需要拓宾那个白痴嫩小子的帮助,除了自己以外,也不需要回答这里其他任何人的问题。 女孩和马抄了一条崎岖的小径下山。他骑到山的尽头,然后催促坐骑跟着他们下去。这一次,当马匹滑下山时,他发着誓,他会逮到这个骑士:一个女人。 天哪!这个偷马贼是个天杀的女人! 第二章 她看到了那个英格兰佬,那个把纹章穿颠倒的蓝衣骑士。他怎会再次发现她?而且就在她所居住的这里? 当她一直是这么地小心时,这怎么可能发生?现在她都是步行去看老莱蒂;只有几年前的那一次,她愚蠢到骑着马去。 这个英格兰佬就是当时追赶她的那个人。 而他现在又再次追逐着她。 黛琳像是森林里的松树一样僵直地坐在马背上,这条小路非常地崎岖,马儿几乎是半滑着下山的,她的手更加用力扭抓着它的黑色鬃毛,双腿则夹着它的身躯两侧。 到了崖脚,山脉在眼前延伸开来,她只轻叩脚踏,它便开始拔足飞奔。 “快跑,马儿!”她催促它。”跟上风的速度!”她放低身体,让马儿自由奔驰。它喜欢黛琳骑着自己,却仿佛背上没有人一样,在高山和山谷中飞奔。 她伏低身体,扭头向后看。 那个骑士仍在追她,比预期的更快,他骑的也是一匹好马。 若被逮到,他可能会杀了她。英国的法律站在他那一边,马儿并不真是她的,何况在边境,每个骑士都可以制订自己的法律。 她离开森林西边,速度仍然没有放慢,狂奔过树林,直冲向前。马儿的状况非常好,而这都是她的功劳。她用丰美的草料和上好的燕麦,混合全威尔斯最干净的水喂它,常常骑它以保持肌肉结实,而且她爱它,它是她的朋友。因为这些理由,还有自然所赋予和救它一命所带来的权利,它应该归她所有。 是她发现它负伤倒地,也是她从它脖子上拔出两枝箭头,并清理伤口,在葛莱摩森林里照料它,用外婆的吟唱和自己的药剂医护它,直到它康复而能自己慢慢走到布洛肯来。 而当其中一个伤口裂开化脓时,更是她带它到石圈里,并把石头放到它身上的。 她凭自己的力量赢得了将它视为己有的权利。 跟她在一起,它是狂放、自由、非常快乐而且安全的,在这方面他们是很相似的:自由,且乐于躲开这个伤害自己、并在身上留下伤疤的世界。 它是她的,而且将一直是她的。马儿可以甩开任何一个英格兰人的软弱坐骑,这个骑士当然也一样,她这样发着誓。 她再次转变方向,往北前进,绕着布洛肯森林。远方的树林将地平线变成锯齿状。她一直骑到夕阳西斜,并因为月亮的升起而躲到金红色的云层里。 为了掩饰足迹,她沿着顺乌斯河生长的长条状水草地跑,然后在她知道的一处水最浅的地方越河而过。当马儿踏上另一侧河岸时,她回头望。 上次她是在河边甩掉那名骑士的,他当时跌进了河里。 她微笑了起来,即使是现在,她也还记得当时他坐在泥水当中,朝她举起拳头,并大骂会让所有圣人都会为之惊倒的脏话的模样。 但这一次他没有跌倒,而是在河岸边勒住了缰绳,并隔河望着她。一道穿透云层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的红发看起来更加耀眼,然后他策马走进河中。 她往森林中驰骋而去,狂风拉着她的头发往后飞散,然后又甩到她的嘴边。 “跑呀,马儿!快跑!”她在风中大笑着,知道风会将她的声音传到河中。“让那个英格兰佬知道谁比较会骑马!” 她听见笑声在身后回荡,并再次压低身体。只剩下一小段距离就到了。她再次回头望,然后露出微笑。 他在河的另一侧,正挣扎着让马匹爬到泥泞的岸上,从头部的角度,她知道他正在看着自己。 她又发出了笑声。 眼前就是恶魔森林了,这一部分的布洛肯森林,树木非常稠密,让人以为它们长在同一个地方,灌木丛长满了棘刺,而且跟人一样高,要通过这片丛林绝不容易。 普通人没有办法骑马经过,只能用走的——假如他找得到路。从森林的这一侧就至少有十几条路,有的通往树林里,有的则是死路。但黛琳知道哪一条路可以到家,她确定能甩掉他。 她温柔的命令马儿慢下,它在荆棘如同人发一般纠缠的树林边缘停了下来,然后她滑下马背,轻抚着它的口鼻。 然后,就在骑士爬上河岸的同时,风静止了,银色的月光溜上东边的天空,而黛琳和马儿消失了踪影。 葛莱摩区康洛斯堡 一只叫做“赛克”的独眼橘色肥猫,笨重地走过内城墙上,往城堡的酿造室前进,康洛斯堡主夫人兼葛莱摩伯爵夫人鲍可琳正在那里忙着测试她最新的蒸馏酒的配方。 可琳一直有个目标:决心要找出石楠酒的秘密,那种随着皮克特人的衰落而失传的魔幻神秘佳酿。 她每年至少会尝试一次,酿造这种恶名昭彰的酒,即使连续好几年的结果都非常奇怪,且极具灾难性——而且受害者通常都是她的丈夫,和丈夫毫无疑心的手下,并使得麦威下令禁止她继续尝试。 当然,他的错误就在于想禁止他的贵族妻子做任何事。因为这就像是在干稻草旁边放置火烫的煤块,却希望接下来会安然无事。 所以一等麦威出门为爱德华国王执行为期两周的任务,可琳便开始进行自己的任务,忙着计画这一切。 今天早上,老莱蒂才宣布今天将是个蓝月之夜,这是很重要的徵兆。而且两天以前,她们种了好几个月的稀有红石楠花才终于开花了,这样的现象一定是显示,这一次她一定可以发现这个配方。 赛克这只猫就这样跳上一扇打开的窗户,坐下来让头靠着前爪,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并旁观女主人陷入一团混乱之中。 在一个黑色的大酒桶中,酒沫正要满溢出来,大麦和药草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温暖的房间,蒸气飘到酿造室的屋顶上,再从打开的窗户散到外面。 赛克懒洋洋地抬起头,闻了闻烟的味道,满足地叹口气,低下头沉入梦乡中。 可淋将拇指探进锅中,然后再高高举起,酒液缓缓地滴落,每一滴的颜色看起来都跟蜂蜜一样,而且完美极了。 “我成功了!”她毫不谦逊地说。 一个穿着伯爵专用颜色的短袖上衣的十五岁金发男孩,正专心扫着门口,听到话便抬起头,将扫帚斜靠在门口,走到她身边,伸长脖子看进酒桶里。“好了?” “嗯,把桶子拿来,阿碰,我们来把这些装进去。”她顿了一下。“你弟弟呢?他不想帮忙吗?” “不是,阿空替钉子上油,他这星期在马厩做事,夫人。” 她点点头,两个人很快地用吸管将酒灌到两个大木桶里。当可琳替一个木桶塞上软木塞时,胸墙上传来五声雄壮的喇叭声。 两个人都呆住了,再用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睛望着对方。 可琳摇摇头,再次倾听那个声音。“我的天!他回家了!” “那是麦威伯爵。”阿碰说。 “嗯,”可琳在围裙上擦擦手,冲过房间关上酿造室的窗子。“下去,赛克。” 那猫抗议地叫着,但还是从窗台跳下来,走向打开的门。 “快点。”她脱下围裙,丢到角落去。“你把另一个桶子塞上软木塞,我得去迎接我的丈夫。”她拍掉裙子上的药草碎屑,拨开脸上的湿头发,匆忙跑到酿造室门口。 “这次我要把它藏在哪里,夫人?洗衣间里?” “不行!上次他就是在那里发现的。”她停下脚步,沉思地撅起嘴。 “小教堂里?” “不行,那里的每个细节都逃不过狄修士的眼睛。” “储藏室。” 她摇摇头,然后一个很棒的点子让她的脸色一亮。“将桶子推到马厩里,藏在不常用的隔间里,那只在城堡里的客人太多时才会使用。现在那里会很安全,我们已经有两年不曾有很多客人了。” 她顿了一下,从架子上拿下一个陶制酒瓮,然后离开了酿造室。一路经过运货车、鹅群、孩童和守卫的包围,用坚定的步伐前往大厅的阶梯,金色的长发辫随着脚步而摆动着,一面练习着面对丈夫时要展现的纯真微笑。 她不是不想他。她深爱着丈夫而且十分思念他,但也很气他,因为自从离开的那一天,那笨蛋就没有给她送回只字片语,什么也没有。 听到身后传来的轰然马蹄声,她在台阶的一半转过身来,脸上是一抹稍微紧张的微笑。 像罪恶那般英俊,也一如以往地高大威猛,麦威伯爵带着部下骑到台阶处,画着白色十字架和直立红色狮子的黑色三角旗飘扬在空中。他勒住马匹,一名随从上前接过了缰绳。 但是麦威没有下马,而是将手靠在马鞍头,直直地看着妻子。他上下端详着她,先从头到脚,然后又慢慢地从脚回到头。 她认得这个表情,他十分清楚自己接下来打算作什么。 他不再研究她,而是盯着那个酒瓮。“这是什么,亲爱的?是我离开太久,所以你开始拥抱着酒瓮,而不是自己的丈夫了吗?” 她抬起下巴,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愤怒些。“很久吗?你好像才刚离开嘛。” 他下了马,走向她并微微弯腰行礼,轻轻地说道:“那很硬,就跟你丈夫一样。” “没错,我发现这个酒瓮跟你的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爵爷。” 他取走酒瓮,丢给一个手下,用双手抱住她,抬到半空中,接着毫不考虑地吻了她,就在这个全堡的人都可以看到的阶梯之上。 她听到他手下的欢呼和口哨声,盾牌敲击着城墙,墙上的守卫们也跟着鼓噪起来。她紧抓着他的头发,但他加深了这个吻,直到她慢慢地放松,手滑到脖子上,并回吻他。 在完全品尝过她之后,他挺直身体,然后轻吻了一下她的眉毛,在她的耳边低语道:“我认为你很想念我,亲爱的。” “我认为你的心就跟你的头发一样黑,爵爷。” “你在生气。” “对。”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他从披风里拿出一叠卷好并封缄了的羊皮纸,并将之举高。“因为这个?” 她瞪着那些东西。“你写了信?” “嗯,给你和我们的孩子。每天晚上都写。” 她的怒气迅速地消退了。 他用非常男性、非常像麦威会有的笨拙表情看着她。“我只是忘了叫人送回来。” 她看着丈夫并笑出声,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转向那个抱着酒瓮的人。“带着酒进去为大家洗尘。”她拿过麦威手上的羊皮纸,挽着他一起走上剩下的台阶,进入城堡里。“教会你怎么样表现骑士精神,要花掉我好几年的时间。” “嗯,这也可以让你少惹一点麻烦。” “我?我又不是那个把妻子和儿子都忘了的人。” “小鬼怎么样?” “在睡觉。他这一整天都忙着折磨保母和我,他偷偷躲在教堂的布幔底下,把狄修士都吓呆了。” “狄修士本来就是呆子。” “麦威!” “那是实话;而且我不打算跟你争论这个,只希望好好享受回家的喜悦。来,”他打开卧室的门。“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 他们一边聊着,麦威一边坐进一张椅子,而可琳倒了一杯酒给他。 他接过杯子,低头瞪着它。“我喝了这个,会开始吟诗或者是像个傻丫头一样傻笑吗?” “这只是普通的。” “没有石楠?” “没有石楠。”她向他保证,但他还是看了那杯酒好一会儿以后,才喝了一大口,然后叹口气,将头靠在雕花椅子的高椅背上。 “你提早回来了,会议不顺利吗?” “所有的领主都同意大多数的议案,所以爱德华早早就把我们赶走,他想回里兹。” “洛杰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麦威摇摇头。“他去了布洛肯。” 可琳转过身,看着丈夫。“布洛肯?为什么?” 麦威又喝了一大口才说:“我想爱德华希望能把他弄得远远的。” “我不懂,解释一下。” 麦威抬头看着她。“毕修格还活着。” “伊丽夫人的丈夫?” “嗯。” “他知道洛杰和伊丽之间的事吗?” 麦威像她疯了似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并摇着手。“好,那是个傻问题,我知道。我没用脑袋想。每个人都知道洛杰和伊丽的事。” “没错,每个人都知道。” “但他能怎么做?我们都以为他死了。” “当一个妻子跟另一个男人有染,对这个丈夫而言,大家相信他死了没有并不重要。毕修格有他的尊严,且深爱着伊丽,而凭着北方的要地,他握有很大的力量。对毕修格的敬意及长期的需要,使爱德华在与洛杰的友谊之间左右为难;我想他把洛杰送到威尔斯边境,是想避开麻烦,至少在他能确定毕修格的想法之前。” “他一去五年,要是伊丽不曾拒绝嫁给洛杰。她现在就有两个丈夫了。这会是什么状况!”她从盘子上拿了一些起司和面包递给麦威。“洛杰可以留在这里的,小爱德喜欢他,我也是,而且他又是你的好朋友,他要在这里待多久都没有问题。” “我想不出足够的理由,让他一直待到事情结束。住两个星期,洛杰就会觉得不耐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送去避难的,要是他知道,一定不会好好待着。” “没错,洛杰也有他自己的尊严。”她站在麦威背后,开始帮他僵硬的肩膀按摩。 他叹口气,闭上眼睛。 “布洛肯安全吗?” “在我们知道毕修格的打算之前,布洛肯至少比边境的这里,或是英格兰安全多了。” 第二天是一年之中最奇特的日子之一,天候在夏季与秋季之间犹疑不定。昨晚黛琳在树林里甩掉那个骑士以后,气温降得很低,所以她把窗子关得紧紧的,但今天早晨的阳光却很灿烂,气温升得很快,使得露水在早餐以前就已经蒸发了。 上午还没过一半,她就已经走出了小屋,双手插在淡黄色上衣里,专心地低着头,仔细搜寻着遍布鹅卵石的地面。 她又把红袋子弄丢了。 这一次它不在床上,也不在窗台或者跟以往一样绑在她的腰带上。既不是被鼬鼠和狐狸恶作剧地将它偷偷塞在柳条笼子的角落里,东边窗口外那棵大榆木树干中的松鼠洞里也找不到。 它不在她的小屋里,也没有在附近。她拳握插在腰上,光着的脚在地上敲打着。 想一想,丫头,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哪里? 她记得在恶魔森林外,跳下马儿时,它确实还在身上,但之后她唯一关心的就只有要逃离英格兰佬这件事。 她越过石桥,走进更远处的一块小草坪,脚下的草尖端已开始转成金黄色,其余的部分仍然是青翠柔软的。 身边有几只鸭子和野鹅啄食着地面上爬出来晒太阳的虫子,一只白鸽从附近的树上飞到一棵松树的残根上,而马儿在小溪的对面啜饮着溪水。 黛琳害怕自己这次是真的把那袋石头给丢了,因此她抬起头仰视着太阳,相信外婆教过她的:太阳、月亮和天空知道的事情,比最聪明的人类更多。 这是因为当人在睡觉时,月亮是醒着的;而当太阳照耀大地时,人们又忙着工作,无暇观望身边的一切;人类是很渺小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也有限,但天空却能看到比永恒更远的事物。 黛琳闭上眼睛,以在石圈中同样的方式伸出双手;太阳温暖了她的脸庞,光线戳刺着她的肌肤,让她感觉充满了生命力,所有的忧虑和害怕也都慢慢消融了。 她站在原地,深深吸入夏天的温暖空气,然后开始转着圈圈,先是慢慢的,然后逐渐加快,浅黄色的上衣和叶绿色的长裙随着身体的转动而鼓了起来,把鸭子和鹅都吓跑了。然后她开始吟诵着。 “喔,崇高、温暖而光明的太阳啊; 请帮助我,赶快帮助我, 在这里绕着圆圈的我 失落了东西,不知何处找寻。” 黛琳慢慢停下旋转的动作,然后张开眼睛,一开始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她每次在太阳、月亮和天空底下吟唱以后就会这样,然后她撩开脸上的乱发,环视四周。 洒落的阳光就像金色的手指一样,指向一条通往恶魔森林的小径。 她顺着那个方向前进,一边走、一边低声吟唱着,仔细搜寻着地面和路旁树丛边的小沟。幸好袋子是红色的,就算以这里树木生长的浓密程度也不容易看不见。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树木的枝干也变得不太一样,看起来像是向云朵祈雨的干渴手臂。这些树的叶子早就已经放弃挣扎,掉落到狭窄的步道上,叶子的边缘也因干燥而卷曲。她踏上去时,脚下就发出叶子叽嘎的碎裂声,彷佛在哭喊着要一点水似的。 她走了好一会儿,进入了森林深处,这时候一阵微风吹过树梢,让它们发出轻轻的歌声,一些叶片缓缓落在小径和她的肩膀及头上。 一棵满布节瘤的老橡树竖立在正前方靠近分岔口的地方,通往各个方向的几条小径从这里开始分歧。这棵树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因为那多结的树干看起来就像是巫师的脸。 偶尔,像这样艳阳高照的时候,那张巫师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在微笑,有时则是皱着眉头,而大多数时间它都是瞪视着她,似乎可以读出她的想法、梦想和希望。 “嗨,大树,”刹那间一个怪念头让她开口说。“你今天好像很有智慧,而我刚好需要一位智者。”她拉起衣缘,屈膝行礼,彷佛那棵树真的具有思想,而非只是她的想像。“请告诉我,树巫师先生:你看到了我装石头的红袋子吗?” 她站直身体,看向分岔的小径,阳光洒在被树木分开的两条小径上,黛琳一边来回指着两条路,一边念着一首老莱蒂最爱的督伊德歌谣。 当歌谣停止时,她的手指刚好指着左边的那条小路。就是这一条,她想着,一边弯腰避过老橡树低矮的枝桠,往前穿过一丛蜜蜂喧闹的野玫瑰,走过一棵藤蔓纠葛的榆树残枝,进入森林的阴暗处——那里荆棘扭曲缠绕地生长着,听得到虫鸣声却看不到昆虫的踪影,空气也不大流通。 就在那里,她看到自己的红袋子就挂在一根和手指等长的棘刺上面,便拉下它,打了五个结紧紧地绑回腰上,千万别又弄丢了。 她转身走回原路,一边挥开蜜蜂,一边踏进阳光之中。回到分岔处的那棵橡树时,屈膝向那棵树巫师道谢,然后踏上回家的路途。 你并没有找到真正失落的东西…… 有声音?黛琳立在原地,慢慢地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一个人站在背后。那个英格兰佬! 她的喉咙因害怕而发紧,他可能一整个晚上都躲在这里等她。 她四处张望,但毫无动静:没有半点声音,连蜜蜂的嗡嗡声都没有。这里没有半个人,她看了那棵树好一会儿,仔细地搜寻着枝叶之间。 什么都没有。 她皱眉瞪着树巫师满布皱纹的脸,虽然它似乎像在回瞪着她,但其实它只是一个因为岁月流逝而满布纹路的树干而已。她摇摇头,转身踏出一步。 你并没有找到真正失落的东西…… 她迅速转身。“谁?” 她等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有人回答,于是慢慢弯下腰,一边拾起一根树枝做为武器,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棵大树前面。 微风再次摇动树梢。她往上看。那只是风吗? 也许,她知道在远方山顶上的某些地方,风可以扫过圆锥形的树,让它们发出像是人类大叫的声音。 她跳起来,把树枝像剑一样挥舞着。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在头顶盘旋的白嘴乌鸦。 她往前两步,靠近她没有进入的那条小径,里面的路又黑又曲折,正是森林里那种连灵魂都没办法脱身的恐怖所在。 又吹起了一阵风,但这次它并不像人的声音。 “有人吗?”她大叫。“里面有人吗?” 仍然什么也没有。 她低下头,注意到地上的脚印,便蹲了下来。这些印子是新的,她伸出手摸摸足迹。 他一定又高又壮,才能在地上留下这么深的痕迹。 她没有移动,一边摸一边看着脚印的轮廓,好像一个人傻傻地瞪视着头盔里的眼睛,以为那些金属会突然消失,露出藏在里面的面孔。 还是有可能是那个躲起来的英格兰佬,她抬起头慢慢站起来,看向前面的小径。要是她沿着来时的路回家,他可能会跟踪她;但要是她走进这条小径,她可能会被抓住并杀掉。 有碎裂的声音,是脚步声吗? 她拔腿就跑,很快地离开大树,进入那条并非通往小屋,而是弯向森林深处,靠近河流的小径里。 她的脚踏上落叶和枯枝,发出扎扎的声响,心脏撞击着胸膛,喘息在耳边回绕,尽她所能地快跑。树枝划过身体,荆棘刮破了衣服,但她仍然飞奔着。 更快速地飞奔着。 然后,她冒个险——很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却滑了一跤,脸撞上了地面,树叶四处飞舞。她花了好一会儿才了解状况:自己正趴在地面喘息着。 在她的光脚底下有个僵冷的东西;她抬起身体,拨开脸上的长发。 下一刻,她尖叫了起来。 第三章 有人把他吊死了。那个英格兰佬四肢张开趴在一棵栗树的底下,一根套索围着他的脖子,一条黑色的布绑在他的眼上;他的头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根断掉的树枝,套索的另一端还挂在上面。断裂的树枝让浅色的树肉部分露了出来。 她捂着嘴坐在原地,消化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再加上铠甲的重量,必然会让树枝无法负担。将一个穿着铠甲,被绑上黑色眼罩的男人吊在树上的景象,让她脸上的血色尽失。 她吓呆了,只能瞪着他硕长的身体,他的脚就在自己的脚下,而她就是被他的腿绊倒的,骑装的马刺尖端还压在她的脚踝上。 她闭上眼睛,不自觉的泪水滑下忽热忽冷的脸颊,全身发寒,冷汗从身体冒了出来,而身边的林木、树丛,甚至连光线和空气都开始旋转。 她深深吸一口气,尽力压下反胃的感觉,然后爬到一边,用手压住翻搅的腹部,朝着树丛一次又一次地呕吐。 当胃里的东西都吐光时,她滚到旁边,用手臂盖住滚烫的脸,躺在那里哭到无法喘息。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她迅速抬起头来,瞪着那个死尸。 他像岩石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她这才想到凶手可能还在附近。于是慢慢地四处张望,抓着那根树枝站起来,到每一处树丛旁边,先慢慢靠近,再用树枝猛力挥打;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 她靠得更近,眼睛注视着他的背,找寻任何呼吸的动作——但一无所获。 她不敢把他翻过来,害怕看到他脸上的死亡。她从未见过任何被吊死的人。一个有灵魂、有心、有理智的人,竟然可以对自己的同类做出这种扔石头或是吊死他们的事情。 就像她以前曾经那么害怕过这个人——他可能是她的敌人,可能会杀死她,而且曾经追逐过她——她也不会自己逃走,把他像这样毫无尊严、毫无怜悯地留在这里。 她必须让他得到安息,好好安葬他,筑个火葬堆——或任何事。 先拿下套索,她想着,开始朝他伸出手去。当发现自己的手比狂风中的树叶抖得更厉害时,她将手收回。 她等了又等,努力鼓起勇气,对自己喊着话。就是现在,黛琳……他不可能会伤害你。不过是个人,就跟你一样的人,傻丫头!你以前也碰过动物的尸体,乌鸦、狐狸,甚至连狼都碰过,这跟那些没什么差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抓住套索上的结。 他的身体扭动了一下。 她尖叫一声,又爬了回去,双手紧紧按住嘴巴。 他还活着? 她摇摇头,仔细看着。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很小时,老莱蒂杀了一只鸡做饭,鸡的头已经砍掉了,但那只无头的鸡还能像影子一样追着黛琳到处跑,最后才忽然停住倒了下去。 外婆一再向她保证,那只一直追着她跑的鸡其实已经死了,但黛琳仍不相信她的话,而且从此再也不吃鸡肉。 她让自己抓起紧绑在他脖子上的套索。他没有任何动静,所以她慢慢地把绳结松开,好把绳子拉离,平放在地上的绳子像死神的光圈一样围绕着他的头。 她紧盯着他的后脑,然后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一手放在臀部,然后尽可能紧闭着眼睛,试着把他翻过来。 搬动那些古老的蓝色巨石可能还比较容易。她深呼吸以后,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成功。 最后她紧紧抓住他的铠甲,双脚深陷进土里,用全力拉。 她感觉到他终于有了动静,翻过身来,但他的铠甲接着撞上了她的胸部,几乎让她窒息。她躺在地上,眼睛依然紧闭着不敢睁开,然后推开他的手臂,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我不敢看你的脸,英格兰佬。”她躺在原地,想鼓起足够的勇气张开眼睛。然后她爬起身,双手紧紧地按住膝盖,一边开始数数,等数到一百时,她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先直直地瞪着眼前的树干。 他呻吟出声,而她往下看。那个暗哑的声音不是风,而是出自他的嘴。 她把手指放在他被套索绞出深红色血印的喉咙上。 他还活着,天哪,他还活着! 他的心跳在她的指尖底下微弱地跳动着,就像那只雉鸡一样地微弱,但对这个男人而言并不是一个好预兆:因为雉鸡的心脏比人类小得多了。 她俯身到他身上。“你还活着,英格兰佬,听到了吗?你还活着!”她拍拍他脸颊,红色的短髭长满了大部分的下颊和嘴巴四周。 他仍然闭着眼睛,因此她又拍了拍他的脸颊。 “英格兰佬!”没有动静,她看着他的脸,颧骨附近的皮肤已变成了青色,但还不是死人的那种灰色,只是苍白了点,又沾上泥沙和一些碎裂的叶片而已。 她拍净他的脸颊,他脸上的肌肤尚温。 他还活着,目前为止。现在怎么办……她无法独力移动他,因此她得想点办法。 “马儿……”她大声地自言自语着,她可以借助马儿。 “留在原地,”她说着,仿佛那个骑士可以了解她的话,然后顿了一下,摇摇头,喃喃道:“你在想什么?黛琳?你以为他会站起来走掉吗?” 接着她转身跑开,穿过灌木丛,跑过蜜蜂群,一直一直地跑着,脚步像鼓声一样充满了韵律感:跑!跑!跑!跑! 当她终于跑上通往小屋的小径时,呼吸早已急促,肺部开始燃烧,没有足够的气吹口哨呼叫马儿。 她仍旧跑着,从阴暗的林间冲进阳光灿烂的草地,然后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抵在膝上,一边试着回复平稳的呼吸。吸了几口气之后,她挺直身体,吸进了足够的空气准备吹口哨,但那声音非常地微弱,因此当马儿抬起头看着她时,她感到非常讶异。 “过来,马儿!过来!” 她摸摸它的口鼻,然后跃上马背,骑着它穿过石桥到小屋那里,然后从墙上的木椿抓起一圈绳子,再从床上拿起她唯一的篮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到马背上,将篮子和绳子塞在前面,然后骑进森林中,往恶魔森林和她祈祷还活着的骑士迈进。 英格兰佬的情况恶化了,黛琳没想过他还能活着。但他办到了。 他一直没有张开眼睛,也没有开口,就连她脱掉那身沉重的铠甲,用一条吊索拉住绳子和毛毯,然后绑到马儿身上,慢慢将这个垂死的英格兰佬拖回家时,他也没有醒来。唯一显示他还活着的证据是:当她拖动他时,从浮肿的喉咙里发出的一些低哑呻吟,但这些声音像是某只性命垂危的野兽,而不是人类的声音。 白天过去了,而他静静地躺在她从床上拆下来,铺在小屋角落的被单上,上面是一扇打开的窗户。他只穿着内衣和袜子,盖着那条在用来拖他穿越过森林以后,她已经用力拍打干净的毛毯。 一轮银月升到暗空中,夜里的冷空气开始钻进窗口,要是气温降得和昨晚一样低,她就得要快点关上窗户。 蚊子绕着她放在窗台的闪烁烛光飞舞,萤火虫在打开的窗户外面绕着圈圈,在冷冷的夜风中留下一条条淡淡的光线,猫头鹰对着月亮发出咕咕的声音,她听到马儿在溪边喝水发出的声响;屋子外面是各种生命、繁星和明月,而屋于里面则躺着这名可能会死去的男人。 她将一条布块浸入盛满冰冷溪水的木碗里,擦拭他转成滚烫暗红色的脸和颈背,脖子勒痕上混合着药草的青苔泥也开始干裂。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换掉伤药,小心翼翼地不想造成必要之外的疼痛。 药膏下的勒痕开始从赤红转紫,并且变得更加浮肿,伤口的边缘已经开始溃烂,所以她用冷水清洗,希望能让他舒服一点。 但那并未奏效,他非常地痛苦。 每次她用布碰触他的脖子,她都很担心,他一发出呻吟,她便停止,直到涌出的泪水让她再也看不到他。最后她坐倒在地,用手背抹掉眼泪,大骂自己是傻瓜,并希望自己能学学老莱蒂,不要这样心软。 小时候,她会因为一只苍蝇死掉或是踏到一只蜘蛛而嚎啕大哭,老莱蒂说每当她给黛琳一杯蜂蜜当零食时,黛琳总会慷慨地将大半分给蚂蚁。她不知道外婆对这个骑士会有什么看法,会不会骂她笨,竟然帮助一个如果活着可能会伤害自己的男人。 她闭上眼睛,在理智与感情间痛苦地挣扎着,知道自己会一直做出同样的事——即使对方是敌人也一样。她看着这个男人时,她看到的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类,而他曾被狠狠地折磨过,被吊在树上,却幸存了下来。 看着他时,她感受到的并不是自己的恐惧,而是为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所涌起的心痛,就像心脏被人从胸膛中硬生生扯出来一样。这种不人道的行为再次提醒她,这个世界有多么黑暗和残酷。 她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奇迹从天而降,然后才重新开始帮他擦拭。 但他伸出大手推开她,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虽然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呻吟,但依然可以辨识出声音里蕴涵的怒气。无论他的意识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哪个地方,必定都是处于狂怒之中,而且正与深藏在内心的某些东西交战着——即使眼睛并没有睁开。她可以感觉到从他体内扩散出来的情绪,那跟某些被逼到绝境的动物所散发出来的恐惧是一样的。 他开始翻来复去。她试着抓住他的手臂,但他的力量实在太大,因此她只好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以使他静止不动。然后他突然静了下来。 她将耳朵靠上他的胸膛,怕他就这样死了,但他的心脏仍然在跳,因此她慢慢地下来,跪在旁边看着他。 他再次呻吟。 她倾身向前,困惑、忧心,感觉极度无助,没有动物或是人类应该忍受这种痛苦,即使这个有能力杀了她的骑士也一样。 她将手放置在他的心脏上方,让他镇定下来,就像她对待坠落的鸟儿,或是受伤的狐狸一样。 他突然剧烈地扭动,手臂直直向她飞来。 在她想到要闪避之前,他的拳头撞上了她的眼睛。 她用力仰倒在地,喘不过气来,眼冒金星,过了仿佛永恒一般的几分钟,才喘息着,试图平复呼吸。她一边喘气,一边将膝盖弯到胸前,侧身躺着,手盖住眼睛,忍受着突如其来的悸痛,锐利的痛苦仿佛脑袋已经碎裂了一般。 她躺在原地,了解到自己别无选择。当脑鸣停止,她可以再次活动以后,她不得不做出自己不想做的事——将他绑住。 当一个骑士的身形逐渐靠近时,洛杰所留下的那一小队人马正聚集在燃烧的火堆旁边。 这批人的领队,有着一头黑发和小巨人般身高的寇裴恩站了出来。 雷拓宾骑着马上前,勒住缰绳。 “你去了很久,拓宾爵士。”裴恩指出。在他们所有人都觉得等了太久以后,拓宾前晚便出去找寻洛杰,还有其他三个人跟他一起出去,每个人往不同的方向搜寻。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回来了,对领主的下落一无所获,但拓宾没有回来。 拓宾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他为何去了这么久。大家都知道拓宾的身分,他的父亲是国内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而这个儿子既傲慢又顽固,即使在葛莱摩伯爵鲍麦威身边担任随从时也一样。 因此一如典型的雷家人,他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而所有人虽然都注意到了,也没有多说什么。拓宾下马,把缰绳挂在马鞍上,然后大步走向火堆,蹲下来暖手。瞪了红色的火焰一会儿以后,他不带感情地说:“我追着他的足迹,但在河边转向南方时追去了。” 裴恩塞给他一只新月形皮革酒囊,一条面包和起司。拓宾喝了口酒,抹了抹嘴巴,看着其他人被火光照红的脸孔。“看来你们也没有任何发现。”他用嘴撕开一大片面包,开始咀嚼。 “嗯。”裴恩摇摇头,说道。 “我敢打赌,他一定又泡上了哪个女人,留我们在这里挨冻受苦。”谭约翰不悦地说。 裴恩戳了那个人的肩膀一下,要他闭嘴。“就算她再怎么动人,他也不会把我们丢在这里的。洛杰爵士的私生活虽然非常浪荡不羁,但他绝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对国王的义务。他是来这里执行国王的命令,不是来酒家玩乐。” 几个同行的人低声发出赞同的声音。 拓宾吃完最后一块起司,抬起头来。“他当时是去追一名骑马的人,我从山谷上看得很清楚。有谁知道为什么或那是谁吗?” 所有人摇摇头,而其中一个说:“约翰问过村庄里的人。” “嗯,”另一个人用厌恶的声音说。“那群村民真是迷信,除了督伊德女巫和恶魔巨石以外一无所知。”那名叫约翰的男人喝了另一口酒。“威尔斯人都是怪胎,只会唠叨一些废话。在第二个村民在胸前划十字,然后匆忙逃走,仿佛我要求的是跟恶魔本人会面。我只好放弃问话,只骑过村庄。”他摇摇头。“莱迪村没有任何东西是洛杰爵士会感兴趣的,没有酒馆,也没有妓女。” “那马匹呢?” “村里唯一的马是一匹二十岁的耕田用牝马。” 全部的人陷入一片沉默,然后某个人把另一个煤块丢进火堆里。 “说不定,”一个人冲口而出说。“伊丽夫人改变了心意,追着他到这里来。” 拓宾僵住,冷冷地瞪着那个人。“我姊姊现在正和她丈夫一起在艾索登。我正式警告你:不许再提起她的名字,否则走着瞧。” 那人低下头,含糊地说了声抱歉。气氛再次变得凝重,一部分是因为紧张,一部分则是因为一些并不喜欢拓宾的人沉默不语所致。 “我们早上出发,”拓宾一边站起来,一边对其他人说,然后走向自己的坐骑。“必须去向国王报告这件事。” “我在这里等,”裴恩顽固地说。“洛杰爵士会回来的。” 拓宾攸地转身。“姓费的不会再回来了。” “你不像我这么了解他,”裴恩争论道。“我跟他到过法国、罗马,还有他和国王及麦威伯爵一起到圣地时,我也在他身边。他会回来的,”他将粗壮的双臂交抱在胸前。“不过两个晚上,我要留下来。” “你跟我们走。”拓宾缩短两人的距离,无视裴恩巨人般的身高,瞪视着他。“这是命令。洛杰爵士不在,就由我决定该留或是该走。” 两个人瞪视彼此。 “别搞错,裴恩,”拓宾警告道。“我们明天出发去向国王报告,让爱德华决定要怎么做。”他转身,从马背上拉下一个铺盖,铺在地面上。“现在睡觉。”他坐在床垫上,直直地看着每一个人。“这是另一道命令。” 当洛杰的部下开始打开自己的铺盖时,雷拓宾爵士躺下来,同和其他骑士一样的方式进入梦乡:手放在剑柄上面。 第二天早上,英格兰佬比较安静了,皮肤的温度似乎也低了些。经过三个晚上,他修剪整齐的胡子变长,脖子上的胡须让她换药的工作变得困难,特别是当伤口也变得更加肿胀时。 所以黛琳用一把锐利的刀子刮掉胡子。这并不是容易的工作,因为她只剩下一只眼睛可以看,另一只被他打到的眼睛跟他的脖子一样肿,而且一碰就痛。 她放下一只盛满清水的木碗,赶开靠近这只木碗的烦人松鼠。毛猪在另一个角落吃着蒲公英草根不理她,用以报复她对它的冷漠。 跟以往一样,不飞的苍鹰像生了根似的,栖息在毛猪的背上,其他的小动物不是在柳条笼子里,就是在外面,但野生的反舌鸟和好奇的麻雀停留在窗台上,啄食着她为它们留下的面包屑。 她开始小心地将刀子浸到装满清水的木碗中,再用刀锋缓缓划过他的肌肤。非常幸运地,他一直没有移动,因为她唯一有过的练习是有几次帮狐狸或是松鼠刮掉伤口上的毛。 当刀锋在粗糙的胡须和肌肤上移动时,发出一种跟他一样的粗嘎声音。她刮过下巴,移向脸颊,刀锋经过的地方露出了粉红色的皮肤。她的任务在嘴巴附近变得更加艰辛。 她咬住下唇好一会儿,瞪着他的下巴,试着决定要怎么处理环绕着这里的粗糙毛发,最后她用两只手指夹住他的嘴,将它拉紧,然后用刀子仔细地刮过皮肤。 当她做完时,便坐倒在地,松了一口气。完成了。 她低下头看着他。 她惊讶而不情愿地发现:他隐藏在胡子底下的下巴并不软弱,而是相当有力的。这个英格兰佬很英俊,太英俊了。 他脸部的线条有棱有角,高贵的五官有如老鹰。原本盖着胡子的脸颊陷下,即使在昏迷中,嘴唇仍然顽固地抿紧。绕着眼角的细小纹路显示这个男人笑口常开。 好一会儿她想像着:这个男人为了什么在笑,他的孩子?妻子?他的手上没有婚戒,也没有其他珠宝,连个简单的戒指都没有。 他眉毛的颜色比胡须深,跟头发一样是深深的暗红色。如果他张开眼睛,那会是什么颜色的? 早上降低的皮肤温度,应该是因为晚上冷空气的关系,因为到了中午,他又发烧了。发红的肌肤从脖子延伸到额头,细小的汗珠开始在脸上凝结。 她用蒲公英精、蒜末和新鲜的苜蓿熬汤,然后用汤匙喂进他的嘴里,提供他力量抵抗第二次的发烧。她擦拭他的脸颊,并在脖子上换上新的药膏。 这天稍晚的时候,他又变得焦躁不安,她剪开他的上衣,然后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放上湿凉的布,胸膛上浓密的红色胸毛,厚得像是长在森林地面上的青苔。 他在夜晚来临之前不停地和绑住他的绳索挣扎,而她不得不再次压住他,阻止他的扭动,奇怪的是:当她的脸靠上他的胸膛时,他忽然就静止了,她又得抬起头确定他还活着。 他粗嘎地吐出一个字,然后是饱受折磨的表情。 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从他说它的方式,她这么推断着;他的声音如此地轻柔,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就像是情人说话的方式。 然后眼泪滑了出来,滑过眼角的笑纹,滚下他的太阳穴钻进发线里,仿佛从未存在似地消失无踪。 他的伊丽站在房间的拱门下,深蓝色的斗篷兜帽掩住她的头发,并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他已经两星期没有看到她,没与她同床共枕则更久。他夜里醒着,思念着她。当他闭上眼睛,看到的是她的面容,就像这么多年来她的倩影已经蚀刻进那里似的。她一直拥有他的心,像是从永恒之前便开始了。为了再见她一面,他等了好久,现在她终于来了。 她轻唤着他的名字,他走向过去拉起她的手。他看到她在哭,便想要抱住她。但她躲开了,迅速地转过身,使得斗篷兜帽落了下来。墙上烛台的蜡烛光线洒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我不能再与你见面了,洛杰。” 他听到了这些话,但无法相信,无法相信这是伊丽说的。她属于他,而且永远属于他。 “不,伊丽,”他笑着告诉她。“你在开玩笑。” 她转过来,挺直肩膀,态度坚定,泪水因对他的怒火而干涸,眼里燃烧着。“我告诉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的,但你不相信,因为那不是你想听的,这就是我才会这么久才来找你。” “这次我会听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你不能再与我见面了。” “一个最好的理由,”她顿了一下,直直地看着他。“毕修格快回来了。” “你丈夫已经死了。” 她摇摇头。“他被俘虏了,赎金送到就会被释放。他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死。” 她的话像勒住他喉咙的手,让他说不出话来。“你不爱毕修格。” 她的眼神变得遥远。“你不知道我和修格之间的一切。你不知道我们有些什么,或没有些什么。” “你一直爱着我。” 她的手指划着橡木桌上的线条。“我不认为你我所拥有的东西是爱,洛杰。”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们相遇的时候太过年轻,不喜欢父母告诉我们什么人可以爱,什么人不行。我们所拥有的只是那样。” 他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知道自己所感受的是爱。他强迫她转过身,并吻着她,让她知道他们之间所真正拥有的——那日夜啃噬着他,像是某个活在他身体深处的狂野感受。如果那不是爱,那么他必然是疯了。 她没有回吻他,毫无动静地杵在原地。无动于衷而冷漠。 他退开来,看着她的眼睛,希望看到她对他的渴望。但里面没有渴望,没有爱,没有他想看到的任何东西。 他看到的甚至比他所可以想象的任何事物都更严重。他看到怜悯。他诅咒着转过身,以免自己做出摇晃她之类的傻事。“你不必在我和修格两人之间作选择。我会留在你的生命中,即使修格是其中的一部分。” “没错,你会,但修格不会,而我拒绝故意对他不贞。法律与上帝为证,他是我丈夫。他是个好人,洛杰,而我不会伤害他的。” “但你会伤害我。” “找一个会爱你的人,那才是你应得的。” “我找到了。“他告诉她。 她摇摇头。“那不是我,”她走向门口。“再见,洛杰,保重。”然后伊丽关上了房门。 他可以听到她踏在石阶上的脚步声,柔和而谨慎的敲击,就像是一点小小的回音,如同带着死讯的信差在门上敲出的声音。 伊丽离开了,她所留下的寂静让他像是聋了一般。他站在房间中央,瞪着天花板上的横木屋梁,什么也看不到。 他无法呼吸,感情、灵魂、心痛压迫着他的生命和呼吸离开躯体。他听到她远去的马蹄声。她离开他了,什么也没带走。 洛杰开始哭泣。 第四章 在山谷上方的高原巨石圈中,黛琳尽力不慌不忙、有系统地用一块扁平的石块将木棒敲进地面,然后将骑士的双手绑住,让他平躺着,再稍微举高他的膝盖,将双腿摆直绑住,最后将绳子绑在一根木棒上。 月亮的位置愈高,形状愈完整,医疗石的力量也愈强。新月就足以治好一只雉鸡,但她从未试过治疗人类。 石头的力量有时有效,有时则否。何时使用生命的奇迹,似乎仍由上帝决定,即使是在这些巨大的花冈岩柱中也不例外。 她在他身边跪下,打开红色袋子,把里面的石头倒进手中。每一颗石头都有一个奇怪的记号;在几次的尝试错误后,她了解到这些记号间有一个顺序,而她必须按照这个顺序来排列石头。 她将一个个记号朝上的石头排成月亮的形状,放在他的胸口,然后挺直身体,僵直地跪着,抬起头面向清冷的月亮,朝两侧张开双手,深呼吸。 黛琳开始祈祷。 他好冷,但肌肤却好烫。吞咽让他感到疼痛,每当他吞咽时,耳朵就像着了火一般。他正躺在坚硬的东西上——地面?或石头? 他们在对他做什么?他死了吗?或是他们以为他死了,但实际上他却还活着? 这里是天堂吗?他的皮肤太烫了,这里一定是地狱。他不能动弹,无法命令自己的手臂或是双脚移动,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怎么回事? 好热。然后热气忽然消退了。迅速地消退,太迅速了,他变得好冷。 附近有一个女人。 伊丽?不,她正低声祈祷着。一位修女。 他的双手被拉向两侧,跟基督的姿势一模一样,他预期随时会有钉子钉进掌心里。 热气回来了,然后又消失,但他并不觉得冷。 体内出现一阵奇异的感觉,几乎像是被云层包围一般,又像是被天使带领着。他的脖子依然灼痛,喉咙也很紧,但疼痛变得较为舒缓,似乎全身皮肤都已经脱离了。 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冲刷过,不是血液,而是某种洁净的液体……凉爽,如同圣水一般的液体。 身体漂浮了起来,变得很轻、很轻,比包围着他的空气还要轻。像是一根羽毛。一颗星辰。或直冲云霄的飞鹰。 疼痛消失了,迅速到他几乎要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然后,他沉入了梦乡。 黛琳坐在木凳上,双手支着下颌,倚在窗台上。这是她所仅存的生命力了——卷曲脚趾的能力,她感觉非常疲累、麻木、恍若无骨地酥软。 她瞪向东边树林顶端的地平线,初升的太阳开始将天空染成野石楠的颜色。黎明之前,有一段时间是完全静止的,这一刻里全世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沉眠之中。 除了她。 最后她挺直身躯,伸手关上窗子,转过身。英格兰佬已经睡了,呼吸很平稳,睡得也很沉。他第一次看起来像在睡觉,而非将要死去。 治疗人类真不容易。她站起身,踮起脚尖走过地面,在他身边站定。看到他的脸色好转,让她的感觉好了很多。她第一百次端详着他的脸,因为某种理由,她无法命令自己不看。也有一种力量,让她就像徘徊在金盏草旁的蜜蜂流连不去。 他坚实的身躯占掉了很大的空间,她想像着他走进一个房间会是什么样子。而就一个英格兰佬来说,他确实有一张还不难看的脸。 他不像康洛斯堡那个害怕外婆的狄修士有一个蒜头鼻,他眉毛很浓密,不像村里的一些农夫一样稀疏。他的侧脸让她想起在亚伯丁的修道院看过,刻在门口的那些强壮、削瘦而锐利的国王头像。 她喜欢他头发的红色,也记得当他越过河流时,阳光洒在上面,熠熠生辉的模样。他长长的睫毛跟他的眉毛一样,是暗红色的,衬着他的肌肤,如同羽毛一般,她倾身,用指尖轻刷,确定它们和看起来一样长。 没错。 她摇摇头,理智似乎离她远去了,大概是因为缺乏睡眠。 小屋里的气温很低,让她打了个冷颤。她环抱住自己,搓揉着手臂,走向另一个角落里用干草铺成的床。 毛猪已经香甜地睡着了,像以往一样打着鼾。老鹰也在老地方——毛猪的背上睡着。她坐在干草床上,然后侧身躺下,像新月一样卷曲着,头靠着毛猪圆鼓鼓而温暖的肚皮上。 她轻叹口气,感觉自己真的睡得着了,然后拉上膝盖,用裙子盖住发冷的脚,最后将手塞进脸颊下面。 过了一会儿,她便沉沉地入睡了。 洛杰醒了过来。睁开的眼睛感觉起来又干又涩,仿佛睡了一整年。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视线变得清楚。虽然房里很暗,但他还是瞪着上面的横梁和茅草屋顶看。 他在哪里? 他迅速住两则察看,将整个黑暗潮湿的房间收人眼帘,空气中飘散着农田、泥土、异草和鲜花所混合的气息。看起来像是一间小屋,基础是田间的粗石,墙壁则是用细树枝和泥土砌成的。 他试着抬起头。 喉咙附近忽然一阵灼热的抽痛,不仅是外面,喉咙里面也一样。 他呻吟着。陌生、干涩的声音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怪异,声调紧绷,感觉起来浮肿而沙哑,彷佛是吞了一颗蛋却卡在声带上似的。 那根绳子。 天哪…… 他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所有发生的事以一种恐怖的方式迅速涌回脑海。 天色已晚。我跟随着那个女人和那匹阿拉伯马,进入了密林中。这里暗得像是皇宫里的地牢,而且比里兹城的迷宫更错综复杂,四周都是些没有出路的小径。我走过一条又一条,手里高举着剑,剑柄的雕饰深印进掌心中。 都是死路。跟死路一样多的还有由荆棘和矮丛攀成的树篱,纠缠的植物根本劈不出一条路。这里让我想到地狱,连灵魂都会迷失的地方。 有人在叫我。低沉的声音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而是从天堂来的指示。 叫唤我的声音又出现了,但这次它变成来自地狱的声音。 某个东西从背后攻击我。 过了多久了?我不知道。当我醒过来时,便被绳子绑住了,眼睛也被遮住,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我感觉到头似乎往后仰着,然后便领悟到自己正在一匹马上,一匹直立的马。 天哪……一根套索紧紧地绑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能滑下马鞍,不能让自己被吊死。我拚命与绑住双手的绳子奋战。忽然间,四周充满了邪恶、飘渺的笑声,在我的脑中和耳畔回荡。我在作梦吗?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但它的确是,恐惧像冷汗一样迸出皮肤。 这不是梦,我就快要死了。 有人站在附近,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而奋兴的呼吸。我可以感觉到围绕在周围的邪恶,穿透空气、碰触到肌肤的邪恶,真切得几乎可以闻到,就像你可以闻到腐肉的臭味一般。 身体深处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冻结在血管中。我认得这种感觉,像总是在战场上警告我有人想偷袭的直觉一样。 “我是费洛杰爵士,为爱德华王所保护。” 没人回答我,同样的笑声再次响起。 然后我感觉到、听到了——在马臀上的那一记不祥的拍击声。 我在掉落,缓缓地、遥远地,仿佛这真如我所希望的:是一场梦,并不是真的。而我希望能醒过来。 我是清醒的。 绳索切断我的呼吸,身体和铠甲的重量将我往下拉,拉向死亡和地狱。 我吸不到空气,挣扎着,然后开始扭曲。胸部鼓起,里面的空气无法排出,就要爆开了。头也跟着胀大。我快死了,什么也做不了,因此我不再挣扎,等待鼓胀的空气让身体爆开,接着,我就死了。 但他没死。他眨眨眼睛,瞪着上面的屋椽,心脏在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宣告这个事实:我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 他可以感觉到皮肤表面渗出的大量汗水,鲜明的记忆让他再从头到尾经历一次相同的恐怖。 有人想吊死他,而且他的脖子和喉咙依然可以感觉到灼热的疼痛。他不可能是已经死了,还感觉像是死过一般;只有活人能感觉到这种地狱般的痛苦。 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试着抬起头。不行。他试着移动脚,也办不到。 他被绑在地面的木桩上,一阵狂怒忽然在体内涌起,他开始用力拉扯绳子,拱起背、试图挣脱。 他试着发出声音,大叫、嘶吼出声,但除了半像是咆哮的奇怪声音外,什么都说不出来。所有的话都被喉咙中的那颗蛋卡住了。脖子的内外部都既疼痛又浮肿,凭感觉,他就可以知道当时绳子绑在哪里,被紧绑过的痕迹还留在肌肤上。 他得再次闭上眼睛,抵挡那股痛楚、恐惧,以及更糟的——羞辱感。 想要移动很困难,仿佛他跑了好远,或是体内已经没有半滴血液可做为重新振作的能量。太过虚弱,无法多做些什么,他只有将头放回某个柔软,像是被单的东西上面。 他安静、短促而平稳地呼吸着。 冷静、冷静下来。 该死的,当他像个囚犯一样,被绑在某个像是农舍的地方的地面上时,怎么可能冷静?是有人将他吊起来折磨,然后又在他断气前,赶紧将绳子弄断吗?这里是教廷所说的炼狱吗?他在哪里?他眨眨眼睛,慢慢将头转向左边。 房间里依然很暗,但他慢慢可以将黑暗中的景物看清楚:不远处是一组坚实的橡木桌椅,怪异的柳枝椅背看起来像是女巫枯瘦的双手。 笼子堆满一整面墙,里面装满了其他的俘虏——受困的动物:一只狐狸、一只鼬鼠、一只獾和几只野兔等等。 被绑在地面让他自觉像只掉进陷阱的动物。他试着不顾脖子的疼痛,也不管从脑门直窜颈子的剧痛,再次抬起头。 他颇住,头半抬着,连呼吸都忘了。 他听到某个声音,黑暗中发出的声音。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里。 房间里有另一个人,不是另一只动物,而是一个人类。是那个想吊死他的人? 他想找回一点力量,翻向那个人,但背部、肩膀、手臂和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分都僵硬而酸痛。他眨着眼,大口呼吸着,将身体举高。 附近传来像是猪所发出的鼻息声,他随着声音看过去,花了好几分钟才让眼睛适应过来。 阳光,跟随着黎明而来的美丽光线才刚刚穿过关闭的窗户,射进一道小小的光束到室内来。 他瞪着另一个角落。 一个人球躺在附近的草席上,他从那头狂野的鬈发辨识出那个人球的身分。 是那个偷马贼,而她的鼾声像猪一样响亮。 嘈杂的声音让黛琳醒了过来,眼睛攸地大睁,并僵在原地。 那个英格兰佬醒了。她坐起身,看着他。他正在扭动、挣扎。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从他的喉咙发出的粗嘎噪音。她迅速站起,一边拉下长袍,一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他拚命和绑住他的绳子挣扎,非常用力地拉扯,然后又忽然静下来。他要是森林中的野生动物,这时就会把耳朵直竖起来,但他只是慢慢地将头转过来看着她。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便走了过去,将窗户打开。清晨的阳光洒了进来,照亮了他的脸。 她一直想知道的眼睛颜色是蓝的,就像天气非常冷时,雪会变成的那种颜色,但没有任何东西会比现在他所发出的眼神更冷。 她忽然很想要揉揉自己的手臂。 他的表情很紧张,可能是因为愤怒或是恐惧,也可能两者都有。这个男人的体积比她大上一倍。他是个英格兰佬,一个被训练来打仗和杀戮的骑士,而没有任何骑士会喜欢像个俘虏被绑住。他似乎已经要杀人了。 她笔直地看向吓坏她的那双眼睛,尽力将自己的感觉隐藏起来。“有人想要吊死你。”他的表情变得更冷。“吊在树上。” 他发出一个像是从黑暗的洞穴里出现的低沉声音。 “但树枝断了,而我看到你。”她补充道。 虽然尽力不表现出来,但她非常地害怕,即使他已经被固定住。她稍微挺直身体,以隐藏膝盖已经吓得像液体一样虚软的事实。 地想要跑得远远的躲起来,而不是这样直接面对他。“你陷入昏迷,完全不省人事。” “啊……”声音由他张开的嘴发出。他摇着头,拉扯绳子,身体弓起扭曲着,无法让四肢自由,也无法说出话。“啊!啊啊!”他拚命挣扎着。 她无法相信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体内竟还有残存的力量,能够这样大力地挣扎扭曲。她感觉到十分庆幸,由衷地庆幸自己又再次将他绑了起来。她看着他挣扎。“听我说。” 他看着她,眯起的眼睛野蛮的就像他所发出的那些野兽声响。 “不要。”她摇摇头。“你再拉扯这些绳子,你的手腕将会像脖子一样皮开肉绽。” 他凶狠地低吼了些什么,但没有停止挣扎,表情充满了痛苦。 “谁会对你做出这种事?”她只得到一声愤怒的咆哮。她想像着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变成这样,心情会是怎么样。特别是在经历过那一切后。她在他身边蹲下,柔声说道:“请你不要动。” 他似乎没有听到,或者是不愿意听。他咆哮着——从喉咙深处发出像某种野兽一样的声音。 “听我说,英格兰佬,等你康复一些,我会带你到森林边缘,放你自由。” 他转过身,用愤怒的锐利眼神瞪着她,然后拉扯着绳子,并从喉咙里发出那种声音。要是易地而处,那种声音会像是一种恳求。但他仿佛正命令她放开他,而且声音非常地凶狠。 “我不会放开你的。”她顽固地说。 他的表情抽紧,愤怒的视线几乎要在她的肌肤上烧出个洞来。 她站起来,转身离开,因为那个顽固的笨蛋又开始挣扎了。她走向圆形的橡木桌,每当她将手肘放在桌上时,那张桌子就会开始摇晃,她一直很喜欢它,因为它摇晃的动作感觉起来像是具有生命,但她今天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对桌子微笑,并对它说话。 她拿起浅木碗和汤匙,转身走回他身边跪下,将碗端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里面的液体。“这会让你舒服一点,舒缓你的疼痛,并帮助你康复。” 当她试图将药喂进他的嘴里时,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就在她将汤匙凑近他的唇边时,他将头用力转开。这个动作必定让他感到疼痛,他痛苦地闭起眼睛。 “这会让你舒服一点。” 他不愿意看她,不愿意合作。 “我花这么多心力把你救活,难道会再把你毒死?” 然后他将头转回来。 她举高木匙。“喏,喝一点,只要一点点。”他的表情没有改变,脸色阴沉,似乎他才是握有主导权的人。 她再次试着喂他那些汤药,但那个顽固的男人不愿意张开嘴,只是用冷漠凶狠的眼神瞪着她,嘴巴紧闭着。她确定那绷紧的下巴会让他非常疼痛,因为他受伤脖子的肌肉拉紧,而某些殷红的伤口也变得更红,甚至开始流血。 “我不会伤害你,”她尽可能冷静地对面他说。“我可以发誓。” 说了跟没说一样,他还是没有放松,表情也没有改变。 她叹口气,试着找寻耐心,但却毫无所获,于是她坐了下来,倾身向他,一边看着他,一边用两只手只抓住他的下颌用力压。当他张开嘴抵抗时,她将汤匙塞进去。 “成了。”她说道,无法压抑自己像是赢了一场仗的感觉,然后坐回去,看着他。“这些药会让你好一点。” 他将药吐了出来。 她朝他摇摇头,男人就跟孩子一样,甚至更糟。 两人彼此瞪视,像某种眼神的战争,过了一会儿,她领悟到这场战役没有人会赢。她不想再玩这种愚蠢的游戏了。 她换了个地方,到他的背后,依然保持着跪姿,将手放到他的耳朵上,强迫他将头往后仰向她的大腿,几乎要碰到她的膝盖。 这样他下巴的位置就会比前额高。她抓住他的一只耳朵,再次压住他的下巴,这次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幸好我先刮了你的胡子,英格兰佬,”她用平稳镇定的声调说。“要是我拉住胡子好拉开你顽固的嘴,会比这样更痛。” 从他脸上的表情,她确定他还不知道胡子已经不见了,不过他现在知道了。 她错了。他刚刚不算狂怒。现在才是。 “那一点红胡子很快就会长回来的。”她告诉他。“相信我,英格兰佬,这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 他瞪了她一眼,保证日后会好好报复。 她只是甜甜地微笑,放开他的耳朵,不过没有放开下颌,举高汤匙,将整碗药汤倒入他的嘴里。 他呛息、咳嗽着,仿佛她差点淹死他。但他至少喝下一些。 第五章 那个小女巫对他下了药。洛杰的头像是喝了一整桶的酒,舌头干得像是春天刚刮过的羊毛,难受透了。 他的喉咙疼痛依旧,感觉哽塞而浮肿,但吞咽时已经不再那么困难;只好像要吞下和自己的头一样大的东西。 等他逮到那个想要吊死他的人,他会让那家伙尝尝他每一分钟所受的痛苦,然后再宰了他。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谁会对他做出这种事。 一定是认识他的人,那个懦夫叫得出他的名字。他又听到了那个呼唤他的声音,他听见了那阵笑声,忽然间,他似乎又再次被吊了起来。 他开始发抖,先是手指,再来是整只手。他握紧拳头,躺在地上,等待它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躺在那里过了多久,或者是不是曾经睡着过,但当他张开眼睛,手已经摊平在床垫上,也不再发抖了。 他将头抬离枕头,看看房间。她不见了。 没有其他人在小五里,除了动物以外——一只獾、一只狐狸、几只野兔和一对鼬鼠——统统被关在笼子里。现在连那只猪都被用一根细绳绑在远处的角落里,背上那只鹰的踱步方式,像极了在议事厅里踱步的爱德华国王,而它也是房间里唯一自由的动物。 他听到上面窗子传来的嘈杂声,抬头向上看。一些松鼠聚集在窗台上,尾巴抽动着,仿佛闻到了本来摆在那里的一些果子香气。 诱饵,他猜。 松鼠低下头看着他,然后像宫廷里的仕女忙着谈论最新的流言,彼此窃窃私语着。他向它们发出咆哮——那似乎是他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松鼠们立刻四处飞窜。 感谢我吧,小坏蛋,因为我是免于你们像那只狐狸和獾被关在笼子里;像我一样被五花大绑的命运中。 他的头躺回柔软的枕上,静了一会儿,仔细地思考着,一边看着自从他醒来后就一直看着的东西——顶上那些阴暗沉重的木头屋梁。 然后,一股挫败感让他开始拉扯着绑住手腕的绳子,现在这个动作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几乎就跟呼吸一样的频繁。 但这一次他停住了,先握手成拳,然后再次拉扯左手;或许是他的力量已经恢复,或许是左手的绳子真的松了。 他摇摇手。绳子真的松了。 接下来几分钟,他不停地扭动、拉扯……拉扯、扭动,直到手得到自由,像上了油一样滑出绳子。他尽可能迅速地将另一只手松绑。这是他逃脱的好机会。 他起身的速度太快,房间在他的眼前开始旋转。他用手抱住头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让翻滚的胃部平静下来,再开始解开足踝的绳子。 他挣扎着跪坐起来,借助窗台站起来。脚感觉像是被煮过一样松软,他得靠在墙上,免得跌倒。利用门的支撑,他小心地走向门口。当走进外面的午后阳光中时,他微微地蹒跚了一下。 她不在附近。他走了几步,到达小屋边缘的转角,寻找她的行踪。 那匹阿拉伯马在石桥后面的草地上,桥下有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但他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他四处张望,并用那虚弱、僵直的脚,尽可能迅速地移动,全身肌肉松软无力,就算他想要,可能也无法用力。锐利的小石子狠狠地扎进脚心。他跌跌撞撞地蹒跚前进,根本无法跑动。虽然他极力想尝试,身体也不愿意遵守脑袋所发出的命令。 他摇摇晃晃地越过石桥,慢慢地接近那匹正在吃草的马。当他接近那匹马时,试着一如往常地安抚马匹,避免它跑掉。 但当洛杰张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些怪异的声音。 那匹马看着他,低着头,眼睛抬起,嘴里还咀嚼着青草,然后扬起昂扬的马头。洛杰慢慢地伸出手,抚摸马匹的鬃毛和它鼻子上的白色记号,掌心温柔地滑下马的脖子,碰到鬃毛。 然后,在那匹阿拉伯马知道他的企图之前,他旋身上了它光滑的背,手里扭抓着鬃毛,脚跟敲了敲马腹。 阿拉伯马像石头一般静止不动。他又踢了马匹一脚,然后又一脚,最后试着要发出声音,指示马匹前进。那匹马慢慢跑向草坪的边缘。 他做到了!洛杰在心里大笑着,感觉到骄傲和自由。他自由了!自由,当他和马匹走向树林和自由时,他一边这样想着。 骑向哪里?巨石圈吗?他不知道手下们会不会还在那里等待,于是他慢下坐骑,看着分开的两条路。不过是短短一瞬间。 一阵锐利的口哨声划破空气,阿拉伯马攸地向左直转。而洛杰往右边掉下来。 黛琳不再拍打毛毯上的草屑和灰尘,走了几步来到最近的窗边,往里面看着英格兰佬。他还在昏迷中。 她走回去,再用柳条扫帚拍打了毛毯几下,将它从树枝上拉下来,抱在怀里,走回屋里,盖到那个试图偷走马儿的骑士身上。她安静地越过房间,在桌子旁坐下。她的松鼠朋友在桌子上吃着她为它们放在那里的胡桃和野莓果。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桌子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圈圈,一边不专心地看着松鼠蓬松、卷曲的尾巴,然后用力叹口气。“我帮自己弄来一个好大的麻烦。” 它们看着她,在胖胖的两颊里塞进更多的醋栗。她又叹口气,换手支撑下巴,另一手敲着桌面。 好像敲桌子就能解决问题似的——一个跟十四块岩石一样重的英格兰骑士所带来的问题。当这个非常愤怒的英格兰骑士醒来时,不见得会有多高兴。 他看着她的方式令她紧张,根本不需要说话胁迫;他只要用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威胁的言词就变得多余了。 从发现他那一刻起,她只忙着担心怎么救活他,压根儿没想过当他醒来后,她该怎么办。真愚蠢! 现在他清醒过了,冷酷的眼睛瞪着她,用力和那些绳子挣扎,她才发现究竟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所以她坐在这里,想着她究竟该怎么做,能怎么做。眼前就是那只木碗,里面装满会让他安眠的冷药汤。她不能一直这样无止尽地灌他喝药。 或者,她可以? “别动英格兰佬!” "| 洛杰看着那个坐在粗制板凳上的年轻女人,她拿着一根干草叉,用来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很难相信她就是那个他在巨石圈里看到的、和雉鸡在一起的女人,让他联想到马大拉和露丝的女人。 该死的偷马贼。 她用一双有着森林色彩的锐利双眼看着他,其中一只眼睛瘀青并肿了起来。 她的头发是一种很奇怪的金棕色,仍然狂野、卷曲而丰厚,像是风神曾经想将它们从她的头上偷走似的,一部分的狂野秀发落到胸前,垂在板凳上面。她接近二十岁,也许十八岁左右,他不知道。她很年轻,就一个女巫来说,五官也很悦目,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但看起来不可思议地干净。肮脏的赤裸脚趾钩着板凳的横木,那是她唯一表现出内心紧张的部分。然后他低下头了解了原因。 绳子不见了,地上的木棒也是。他不再被绑住了。 她的下巴不驯地扬高,叶绿色的眼睛大胆地、也可能是紧张地瞪着他,因为她看着他的方式好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动物,专注地看着它的攻击者何时做出第一个动作。 他张开嘴,试着要说话。“呜哈。”从他嘴里和喉咙中发出的低沉呻吟声,现在听起来更接近完整的单字。“呜无……” 现在他听起来却像是被人剪断了舌头似的。 她对这样的改变,看起来和他一样地惊讶。她偏着头,好像这样就能听懂他的话。“喉咙会痛?” 他摇摇头,朝那根干草叉伸出手,慢慢坐起身,已经有人想吊死他了,他不希望还有人想叉死他。 她跳离板凳,表情十分紧张,将干草叉戳近他的脸。“我警告你,英格兰佬,你要是打算伤害我,或是忽然有所动作,我会用这个对付你。” 英格兰佬。她说这个字的方式仿佛它很脏,他看着她的武器。她只能算是娇小的女人,可能不到他的下巴——他被这个凶狠的威尔斯盗贼女巫给剃光了下巴。 要是他有所不轨,那根小小的干草叉根本无法保护她。他是爱德华国王麾下的骑士,不是她所捕获,像淑女豢养白隼、小鸟或是猫咪一样留在身边的那些动物。 但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出任何迅速及受控制的行动。他感到头晕,也许是因为药物或者那一跤,也或者两者皆是,房间仍然缓慢地移动着,像是围着该死的五月节花柱一样绕着圈圈。 冷汗从头上和下巴冒出,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天……要是胃从如此疼痛的喉咙里翻出来,他一定会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撞到头。” 他慢慢地看着她,一瞬间,她看起来有两个头,几个鼻子,和模糊的五官。 “从马上。”她补充道,似乎在帮他记起一切。 哈!他可记得那匹马。被偷的那匹。他朝她皱眉头。 她没有往后退,也没有往前移。“幸好撞到的是你那颗硬脑袋,英格兰佬,否则你的伤势会很严重。” 他朝她皱眉,这个动作让他的头和太阳穴附近一阵抽痛,然后畏缩一下,干涩的嘴里溜出一声小小的呻吟。他试着吞咽,想要感受到的浊重感——脖子上那鞭笞似的灼热痛苦嘶吼出来。 他给了她一记应该能煮熟她的眼神。很多人会从这种眼神底下逃开,战场上的土耳其人就会转身逃离;要是他用瞪视这个一眼瘀青的威尔斯鬈发女人的方法看他的妹妹,她们就会像母鸡一样,尖叫着去找妈妈。 但她只是微微地抬起了小下巴,直直地瞪了回去,将干草叉朝他的脸挥得更靠近。 要是他相信自己的视力和力量,他会马上跳起来.抓住那根东西,她挥舞它的方式让他头昏脑胀。但他不相信身体会听从头脑的命令。 “你的命是我救的。” 他看着她,不习惯除了他母亲和王后以外,有人这样大胆而傲慢地向他说话。女人通常急于取悦他。 但她站在壅塞小屋的地板中间,身上穿着农民的衣服,脚上什么也没有,却骄傲地站着,充满自信,仿佛她不只是一只试着攀上猎犬的跳蚤。 她穿着褐色的长裙和番红花色的上衣,腰带上挂着一个柔软,装饰着穗带的红色皮袋。那个皮袋吸引了他的注意,因为那显然价值不斐,但和她身上粗糙的衣着格格不入。 跟那匹阿拉伯马一样,他认定那个皮袋也很可能是偷来的,也不喜欢被提醒他欠她人情,这让他想起了他作为一名骑士和一个男人的失败。没有任何一个骑士希望被提醒他不过是血肉之躯,但他脖子上的疤痕却告诉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跟你谈个条件,英格兰佬,”她抬高鼻子说道,仿佛这样可以让她变高。“你可以待在这里直到康复,然后就离开这里,永远不许回来。” 他不发一语。 “但是,你不许把马儿带走。”她补充道。“它属于我。” 洛杰知道任何他想做的事,他就会做。 “我会给你食物,也会把你医好,但你不可以用带走马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她想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马。 “不要急着说话,英格兰佬,你的声音会慢慢恢复的。” 说话?他看着她举起的手。他不需要她来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仍想说话,但塞在喉咙里的肿块让所有发出来的只是一堆噪音。他想要大骂老天,竟不让他说出想说的话。 时间和沉默在两人之间悬宕着,平静而沉重。 洛杰挫败地闭上眼,然后点点头。 英格兰肯特 微带暖意的空气中传来嘹亮的号角声,表示有一群骑士正往里兹的王宫靠近。很快地,马蹄声踏过从低矮的英格兰山区延伸出来、河床满布石头的曲折河流,绕过连接莱恩河的护城湖,来到城堡的入口处。 城堡守望塔的一角悬挂着一面红色旗帜,上面画着三只昂首阔步的狮子。所有的城墙上站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和持枪的卫士,合上的面罩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巨大西洋棋盘上的棋子。 紧绷的空气维持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城堡里磨房中碾磨东西的声音、轻柔的水流声和远远从内城中传来的吵闹。 那群骑士在接近入口时慢下了脚步,然后领头的骑士勒住缰绳,往上看。 一个表情严肃的守卫纵城垛上探出头,大叫道:“停下!” 那名领导者抬起头,跟在身后的那群人停了下来。 “说明你的来意!”守卫命令的声音十分有力,所有在城墙上的人也瞄准了目标:那群骑士。 位于最前面的骑士没有举起属于自己的旗帜,但他深蓝色外套下面的上衣有着雷家的标记,身下的灰色骏马有着明显的黑色斑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卡罗特伯爵著名的马厩,而马上昂贵的鞍具则是由精致的西班牙皮革和闪亮的白银所组成的。 “我是雷拓宾爵士,”骑士大声说道。“卡罗特伯爵雷伯特之子,葛莱摩伯爵鲍麦威的随从,以及费洛杰爵士的家臣!” 当他拉下马鞍上的一串皮革和金属制品时,坐骑抬起了前脚,御赐铃铛同时发出的声响也表明了国王的重视。 “听着!我有紧急事务要禀告国王!” 两声喇叭声发出,接着外城的升降闸门像巨兽的嘴一样缓缓打开。一群穿着三只守备红狮图样外衣,武装齐全的皇家守卫从黑暗的城堡内部中骑了出来。 他们来到这群人的身边,护送他们穿过入口、第二道闸门,然后经过石桥,通往固若金汤的外堡。 一行人并排着前进,由雷拓宾爵士和寇裴恩队长领头。来到主堡的入口时,一群人停了下来,裴恩转向拓宾。“我还是觉得应该知会麦威爵爷一声。他应该要知道洛杰爵士失踪的事,毕竟他们是最好的朋友。而且麦威爵爷也非常有权势。他会不计一切找到洛杰爵士的。” “国王必须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拓宾的声调冷漠而简洁,暗示他不接受任何异议。然后他下马,显然很不喜欢跟一群人在一起枯等,并从人群中穿过,他的身高和态度让人群有如被摩西分开的红海一般,让出一条路来。 裴恩挫折地磨着牙,试着跟上他,将坐骑、手下和带他们来到主堡的护卫留在后面。 拓宾一次跨两阶,来到门口,推开门走进去,蓝色的披风飞扬着,西班牙皮靴踏在入口大厅的石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裴恩跑上门前的阶梯,闪身侧进巨大的门扉里,迅速跟上拓宾和一个唠叨着要意志坚决的拓宾爵士听自己说话的皇宫侍仆。 “现在别吵!”拓宾咆哮着,不理会那个人的恳求,穿过城堡,走向这处夏宫中的国王私人居所。“我有急事要找国王。” “可是,爵爷……”当拓宾快步走到国王的房间时,那名仆人用一股突如其来的精力,冲到他面前,试图挡住路。 裴恩的大手搭上拓宾的肩膀。他停住,转过身,表情充满愤怒。 “也许我们该听听这家伙的话,拓宾。”裴恩朝两名站在房门口的彪形大汉点点头。两名守护身上的武器并不大,但绝对致命:一支弩和一把出鞘的剑。“拜托,老弟,听着!”他急促地低语。“在你害我们两个人头落地之前,先听他怎么说!” “国王出去打猎了,骑士先生。”那个可怜的仆人喘气着说,因为跟上两名骑士跨大和急促的步伐而气喘不已。他又喘了一口气,苍白的手压在穿着皇家标帜,上下起伏着的胸膛。“他今早在蓝诺伯爵和皇家驯鹰师的陪同下离开了,未来两天都不会回来。” 拓宾抱怨了些什么,握紧拳头,并低声诅咒。 裴恩又试了一次。“拜托,拓宾,我们现在去找麦威爵爷吧!” “不行,”拓宾顽固地摇头,严厉地看着裴恩。“叫手下去找守卫队长,要他准备个地方。我们在这里等国王回来。” 第六章 你为何心伤 孤独而苍白地徘徊着的武士呀? 我在河畔的草原上邂逅了一位少女, 风华绝代,美若天仙, 长发飘逸,莲步轻移, 眼中充满了狂野。 ——约翰.济慈「无情的美丽少女」 言语不肯从他的喉咙里出来。 洛杰躺在枕头上,想要找回失去的声音。要是他开口太快,出来的声音会扭曲而低沉,像是撞上岩石的水花所发出的声音;但如果他慢慢地说,声音会慢慢地爬出来,破碎而潦草,最后还是不能组成有意义的句子,即使他能感觉到那些字句就在胸口那里徘徊着,然后又缩了回去。 他用力在坚硬的地面上槌了一拳,然后因为疼痛而紧闭起眼睛,耳边澎湃着流窜过全身、几乎已成为血液之一部分的怒火。 他,一个不能说话、不能走动、只能跛着脚前进的残废,就这样躺在这间小屋里。他一向相信自己可以对付任何敌人,因为无论在战场或是比赛中,他总是这么做的。他一直有着身为骑士的自信,因为每一个在战争中存活的人,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都有这样坚定的信念:他们是无敌的。 他不是无敌的。现实迅速而严酷地在他眼前展现,苦涩到难以下咽,它的味道就像是每个有自尊的人都憎恶的那种东西:懦弱。 因此他躺在那里好一会儿,信心动摇着,心中充满着自我厌恶和自怜。被击败的感觉从他自尊内部的裂缝开始滋长,迅速地吞噬掉整颗心和脑,然後钻出表皮,让他因耻辱及愤怒而颤抖,眼睛羞愧地发热,恍如将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 像他这种男人不应该有任何感觉的。骄傲而强壮、骁勇善战;这才是男人。 然后她走进屋子,任何时候都不会比此刻更糟了。 “早安,英格兰佬。”她用完好的眼睛看着他,一手插着腰,骄傲地站着。“你果然还是躺在这里。” 他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明亮的声音充满生气,而不久之前他还感觉到阴暗情绪却还笼罩在自己身上。那只猪跟在她的脚跟后喷着鼻息,她用手上拿的木棒将它挥开。 “我带了这个给你。”她递出木棒。 他这才注意到那并不是那根干草叉。那看起来像是一根长而坚固的榆木树枝,顶端有一个v字形的分岔。 “这是拐杖。”她解释道,仿佛他没有半点脑筋可以猜到似的。 “别朝我皱眉头,一副打算将我放到油锅里炸似的,英格兰佬。你不能说话,所以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说的话。要是你不希望我对你解释我的行为和想法,就点点头、举起手,或者做点类似的动作,让我知道你了解了。” 她是个大胆又多话的小女巫,因为她现在没有那根干草叉可以为自己壮胆。心里某个邪恶的部分怀疑:要是他跳起来,对她咆哮,她会怎么做。 当他没有接过那根拐杖时,她说:“外面的天气很暖和,阳光灿烂,你该出来看看。” 他先是没有反应,但最后还是摇摇头。 她撅起嘴,沉思一会儿,刚刚的勇气似乎消失了。 “要是你打算到附近看看,会需要这个的。既然我没办法强迫你用,只好把它留在这里。”她将拐杖斜倚着墙,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厌恶地发现,那似乎是怜悯的目光。然后她转过身,那只猪不耐地绕着她的裙边打转,跟着她走出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瞪着拐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折断它或是使用它。然后他转过头,对每样东西发脾气。他用背靠着墙,手放在弯起的膝盖,畏缩了一下,将受伤的腿往外伸直。 接着他转过身,审视着那根拐杖。它并不会说话,但他发誓他听到它不停地对他喊着:懦夫……懦夫……懦夫…… 他骂自己傻瓜,那只是根木棍罢了。 他试着做些不同的事——用所能想到的最污秽的字句咒骂,但那听起来却像是些虚弱的呻吟和哀号。 靠在墙上的拐杖回瞪着他。当他再也无法忍受时,他爬向那根拐杖。 一排排甘蓝菜种在小屋的西侧,这里它们可以照射到最多的阳光。黛琳蹲下来观察它们的生长状况,不久之后,小猪从溪边跑过来,一路践踏过她的甘蓝菜圃,像个捣蛋鬼一样唧唧哼哼地叫着。 “嘘!快走开!”她挥开它,然后捡起破碎的叶子,拍拍它踏过的甘蓝菜附近的泥土。她的甘蓝菜已经成熟了,菜叶像是绕着五月节花柱跳舞的少女手心一样柔嫩。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小猪继续摧残她的菜园。她转过身,看着它。它正坐在菜圃的另一端,两只前脚伸直,鼻子靠在上面,眼睛闭着。 草坪那边马儿正咀嚼着青草,背上则卧着双翅张开的老鹰,仿佛振翅欲飞。然而飞行是它从没做过的事,这只老鹰是不飞的。 她是和受伤的马儿一起发现那只鹰的,并将它一起带了回来。从那时起,老鹰便待了下来,很容易就和她其他动物相处融洽,即使是那些原本该是它的猎物。但它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小猪或是马儿的背上,或是吊在马儿的鬃毛或是尾巴上;这只怪鸟喜欢吊着晃来晃去。 她摇摇头,拔起一个打算拿来煮的肥美甘蓝菜放到一边,然后倾斜水桶,把一些水倒在甘蓝菜周围柔软的黑色土壤上。既然她已经跪了下来,就爬到附近,拔起一些芜菁和胡萝卜,甩掉上面的泥土,将它们和甘蓝菜一起放到柳条篮子里,里面已经装满了多汁的莓果、叶菜和刚刚摘下的草药。 接着她站了起来,弯腰拍拍裙子上的湿泥土印和膝盖附近的圆形棕色痕迹,再往后摇了一下,将裙子拉起,检查自己没穿鞋子的脚。 脚趾间有一些泥土,足踝附近也是。她放下裙子,用手背拨开一绺掉到脸上的鬈发。手上也沾满了泥巴,她用短围裙擦掉,但却只是让围裙上都沾满了尘土。 她瞪着肮脏的手心,然后拉一把卷曲的头发,闻了一下,并皱皱鼻子。她必须洗头发,还有洗澡。小溪很近,而且阳光也够温暖。 她看向小屋的窗户,仔细倾听,不知道那个英格兰佬是不是还躺在那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因此走了几步绕过那些肥美的甘蓝菜,手心抵着泥土墙上,然后慢慢地偷偷看进小屋里面。 他四肢张大躺在地上,而拐杖就倒在旁边。 她屏住呼吸。 他举高膝盖,然后抓住拐杖,用它让自己站起来。 你做到了!她很快低下头,害怕自己刚刚不小心发出声音来。她缩在窗户底下好一会儿,双手掩住嘴。她花了几乎一个早上的时间作那根拐杖.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 里面传来一个小小的撞击声,然后她听到他的呻吟,便慢慢再次抬起头.让眼睛可以从窗台上偷偷看进去。他坐着,用她拒绝因之畏缩的阴沉眼光瞪着倒在一边的拐杖。 他又试了一次,表情充满决心和愤怒,她怀疑为什么没有迸发出火焰来。他先跪坐着,然后站起来。 他做到了!她松了一口气,微笑了起来。 他没有微笑——换做她一定会——也没有发出胜利的欢呼,只是站在那里,比以前更挺直地站着,胸口像老鹰高兴时那样上下起伏着。 傲慢的英格兰佬,当她这么想的时候,也不禁骄傲地微笑着。 洛杰转身,愤怒地一跛一跛走向门口,然后弯下头钻过门顶,蹒跚地走到外面。他仍然很生气,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却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说话,只能发出一些粗嘎的声响。 他站在外面一阵子,才发现自己真的需要新鲜的空气,还有他想着,隐私。他左顾右盼,想找到一个最近的树丛解放自己。 他开始前进,拐杖一路插进柔软的泥土中。他挣扎着,想要更轻易地前进,因为愈靠近树丛,地面变得愈坚硬。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正和他一起前进。每当他跨一大步,她就用两小步追上。 他瞥向她,一边多走两步,一边瞪着她的头顶。 她还在他旁边。 他停下来,往下朝她皱眉。她当然不会在跟着他走吧? 他走了两步。 她跟着走了两步。 他没有移动,低头看着她。当她看向他时,他摇摇头。 她似乎很困惑,然后那只完好的眼睛睁大,发出令他不悦的愉悦眼神。她无法隐藏起那股了然的微笑,即使她明智地努力这么做。 他不悦地转身,开始往前跛行。 “我早就看过了,英格兰佬。”她说道,再次跟着他走。 他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将拐杖插进泥土里。非常地恼怒,不过不确定哪一件事更困扰他一点:是她试着跟着他去,或是她宣称对男人有着这么确切而亲密的了解。理智告诉他,这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英格兰佬!” 他停下来,手紧抓着拐杖,然后慢慢转过来看着她。 她站在他身后几尺,双手插在腰伤风,下巴抬得高高的。“你以为在你生病时是谁照顾的?” 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转过身,很快地跛行前进,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脸红。他是个骑士,不是和女人在一起时还会脸红的青涩小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尴尬,除非是被吊起来让他变得跟以前不同了。 他曾经和许多女人在一起,对男性生殖器可以侃侃而谈;这是男性经常谈及的话题。 “说真的,你的和我看过的其他的没什么不同。”好像她看过全世界男性的隐密部位一样。 他继续往前走。 “不过,我想还是有一点不同。”她大声说。 不同?他不理她,继续往树林前进。 “比大部分的来得小。” 他像忽然生了根似的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转过来。 她没有微笑,从她的表情,他可以了解她是非常认真的。 小?他眯起眼睛,大声地喘气。 她表情严肃地补充道:“马儿的比较大。” 他惊讶地站着,不确定她将他和一匹种马相比,是不是安抚了他的自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喜欢别人说他“小”。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因为她将不会跟着他进树林。他伸出手,指向草地。 她瞪着他,先看看手指,然后回到他的脸。“你要我离开?” 他点点头。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 他不发一语,只是朝她眯起眼睛,警告她最好赶快消失。 “好吧,”她叹口气,然后摇摇手补充道:“你自己去吧。茅坑就在那些树后面,再过去那边。等你走进树林以后,只要跟着味道走就对了。” 他转过身,喉咙里卡着一些咒骂的字眼,但等它们排除万难出现时,听起来却更像呻吟声。 “我会留在这里,以免你需要我帮忙。”她朝他大叫,愉悦的声音对他糟透的心情一点助益也没有。 需要她?他尽可能迅速一跛一跛地往森林中植物生长最茂密的地方前进。 他是没有马那么大,但也从来没有人对此有所怨言。大多数的女人一开始都会大吃一惊,他骄傲地想着,一边快速地穿过树丛间。 每一个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尺寸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怎么做。而他非常了解要怎么使用自己的两把剑。 “英格兰佬!”她大叫道。“你觉得你会花多久时间?” 她是笨蛋吗?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她。他迅速地绑上腰带——在她赶过来之前,然后转过身,一跛一跛地走回去。 “喔。”这个简单的声音中充满了许多的意义。“你不能说话,对吧?” 他只是瞪着她。 “喔。”她又说了一次,用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的尴尬表情看着他。“那我不吵你了。” 她终于转过身,走向石桥。 在他走回去,做完整件事这整段时间里,都一直无声地埋怨着,恼怒自己怎么会碰上这一团混乱。 小?他甚至比自己的手还大呢!而接下来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往下看。 黛琳笑着穿过草坪,因为马儿一直用鼻子推着她。这是每当天气如此晴朗时,他们就会玩的游戏:它像小狗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等她停下来,它就用鼻子撞撞她,把她推向前,然后摇摇头和鬃毛,仿佛在嘲弄她。 很快地,它厌倦了这个游戏,走回去嚼食更具吸引力的长草。动物不像人,它们一次只需要一种东西,不会一次要所有的东西,除非情况需要。 黛琳踏过草坪,足心感觉到草地的凉爽,接着开始摘取秋天的野花,当作桌子的装饰,怀里很快便塞满了蓝白色的剪秋罗、矢车菊、粉红和黄色的菊苣和仙人草。 然后她转身看到了它们:一只雌鹿和它的双胞胎孩子。她认识它们,那两只小鹿是今年春天才出生的,现在长大了一点,腿也没那么细瘦了。她在草地上蹲下来保持不动。 没有多久,母鹿便从树荫底下出来,向她走几步之后又停下来,不太确定该怎么做,就像久别重逢的家人或朋友会有的迟疑。 黛琳拿出一枝矢车菊。两只小鹿从隐蔽处走了出来,双耳竖起,明亮的眼睛跟着母鹿。当它开始嚼食黛琳拿出来的花时,两只小鹿眼神变得急切,然后母鹿发出鸣叫声,召唤她的孩子。 同时,黛琳伸手到旁边的篮于里,抓出一些刚刚捡的香甜莓果,然后伸出手,张开放着肥美醋栗的掌心。小鹿跟着母亲,很快地开始小口咬着果子。 她笑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痒,一方面是因为她喜欢看这些动物柔软的毛皮、精巧的五官、大大的棕眼和平静的外貌:这些似乎象徵了全世界的自然美。 她在清新的草地上坐下,那些鹿收拢腿,毫不害怕地坐在旁边,其中一只小鹿轻呼一口气,把头靠在她的膝上。她抚摸着它好一会儿。 然后她往后将身体伸直,双手平放在地上,脸朝向温暖的阳光,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她的脸颊变得温暖。然后母鹿突然跃起,两耳竖直往上看。 黛琳随着鹿紧张的视线看过去。 那个英格兰佬站在草坪另一端的森林边缘,手搭着一棵老榆树看着她,表情深不可测。 她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一部分的她想要转过头,假装他不在场,假装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彼此。但她办不到。 他没有继续留在原地看她,而是转过身,一跛一跛地走回小屋,留给她满腹的悸动。她曾以为那是恐惧,但现在她知道那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她从未感觉过的东西。 第七章 洛杰错了。 就算他没有看见草地上的那一幕,也应该知道的。他听说过有些人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驯服鹿、鸟、马匹,甚至是大象和狮子。 但他从未亲眼目睹。一只鹿把头靠在她的膝上? 感觉到震惊而怪异,他回到小屋,里面的小小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很熟悉了,但这次他走进去时,却带着另一种不同的观察角度。 靠近一点看,他发现笼子里面的动物跟他一样,并不是俘虏。他站在最顶端一个笼子的正前方。 里面那只獾是瞎的,从笼子的木栏里看向外面的混浊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平扁的黑鼻子抽动着,耳朵竖起。 洛杰拾起因动物跑动而掉在笼子附近的一颗小莓子,用指尖顶着成熟的紫莓,递到獾的鼻子前。它静止了一秒钟,嗅了一下,突然抓起果子,塞进嘴里,只留下一滴亮紫色的汁液在洛杰的指尖上。 他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观察着整面墙边被关着的动物。瞎眼獾的旁边是一只只剩下三只脚的垂耳兔,另一只兔子有一道横划过整个臀部的疤痕——铁制捕兽器留下的痕迹,不用花多少脑力也可以了解,这两只兔子发生了什么事。 附近一个柳条笼子里的貂鼬,淡粉红色的皮肤尚有着深红色的斑点。事实上,他是靠头上几撮少得可怜的红毛,才判断出它是一只貂,毛的顶端正要转成白色,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冬雪。这只枯瘦、光秃秃的貂鼬没有半点毛渣,所以他知道她并没有像剃光他一样,剃掉它的毛。 洛杰将重量靠在拐杖上,伸出手摸摸脸上和下巴的胡渣。感觉很奇怪,仿佛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全世界人的眼前。自从青春期以后,他就没剃光过那把红胡子,只是为了要反驳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他嘴上无毛的事。 胡子会长回来,要是洛杰想要。但也许他不要了,也许他想要用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面对那个谋杀者,如此,他的脸——清清楚楚的五官——会是那个混蛋懦夫最后看到的东西。等洛杰解决掉他以后,那个想吊死他的人会带着洛杰的长相下地狱,到任何一个等着他的炼狱去。 一个笼子摇晃着,让洛杰抬起视线。那个木门似乎松了,不过尚未松到让里面的狐狸溜出来。狐狸用黑色的爪子抓着门,偏着头看他,警觉的暗棕色眼睛左右摇摆着,洛杰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人的眼睛,而不是动物的。 然后它试着转身,走向放在笼子角落的一小碟水,但那只狐狸只能拖着右腿,然后绊了一跤。它低下小小的头,对着地面,挫败地躺在原地。 狐狸是森林里最敏捷的动物,不过这一只除外。因为它的一只后脚跛了,仿佛整只腿都没了骨头。 而他这个骑士也不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错误施加报复,就像这只狐狸无法冲过森林一般。他瘸了,像这些动物一样残废,只能靠一根榆木拐杖站着,声音比耳语大不了多少,被吊过的喉咙干涩而浮肿。 吊。人们吊死盗贼、偷猎者和叛徒,而不是国王的骑士。 这令人感到羞辱,而他想要嘶吼出心里的愤怒、挫败,还有更糟的……对发生在身上的事所感到的极度羞愧。 他绷紧下巴,整个身体像是一只射中树干的箭身开始发抖。每个猎人都知道:箭会颤动,是因为射出的力量无法控制地在箭身上下流窜,这力量对箭已经毫无用处,因为它再也无法移动了,只能待在射中的地方。 洛杰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原地,像箭一样固定着。他紧抓着拐杖,手完全失去了感觉,而自由的那只手收得比下巴还紧,也开始颤抖。 很久以后,至于究竟是多久,他也不知道,因为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除了愤怒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当这终于结束时,他筋疲力竭地坐倒在一张摇摆着的凳子上,环顾这间小屋,他目前唯一的庇护所。 他还有其他选择:跛着脚回去葛莱摩,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现在的他太虚弱了,必须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去思索,并让身体复原,拟订计划也需要时间。 有人想要他死,渴望到试图吊死他。 目前他会让他们认为他已经死了,至少在他有能力反击以前,都会保持如此。然后他会离开这里,找到那个犯人。他伸出手,摸摸浮肿的喉咙,然后闭上眼睛,因为那里依然疼痛。 过了几分钟,他睁开眼睛,但不用视觉,而是用身体去感觉,然后以荣誉发誓:他会让做出这件事的人尝到苦头。 不到一个心跳的时间,他听到她的笑声:像风一样遥远、清晰而洁净。他想应该是从草地那里传来的,声音由打开的窗户冲刷过他,似乎穿透了他的皮肤,带着某种轻柔而自由的东西,和他刚刚所感觉到的情绪完全相反的东西,沉淀在他的体内。光明冲掉了黑暗。 他站在这里,因愤怒而颤抖,心里计划着复仇,而她却在外面的原野上笑着、唱着歌、喂食野生动物。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怪异的世界——一处介于战场和魔幻森林之间的土地上,这里的事物并不都是外表所呈现的样子,只要许一个愿望,现实就会消失无踪,痛楚也全被快乐所取代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快乐,直到此刻。 他本来以为她不过是个小偷和半疯的女巫,总有一天会变成古怪的老太婆,只能从将动物锁在笼子里、大男人绑在地上这种事里,得到某种变态的乐趣。 但证据摆在眼前:在有着这些残疾的情况下,这些动物无法在旷野自力更生。她救了它们,就像她救了他,一个他不太常思及的事实,虽然她一直在提醒他。 他欠她一笔;她是对的。 但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注意到这个事实。她觉得有义务救他,就像救那些动物一样。第一次在石圈看到她时,他应该就意识到这一点才对。当他站在森林边缘,靠着树干,无法自制地注视着她时,这个事实又再次击中了他。 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第一个反应,因为他的本能通常是对的;但他没有,对被吊起来这件事的怒气,不只夺走了他的声音和骄傲。 还使他变得盲目。 鼓起勇气面对野兽需要时间。 黛琳拾起篮子,挂在手臂上,赤脚走过温暖的土壤,绕过转角,站在打开的门口看。 他坐在她的凳子上,一只关节泛白的手紧抓着榆木拐杖。 看来像要杀了全世界的人。 也许自己不应该松开他,这个想法溜过她的脑海。 为了祈求幸运,她从一把药草里折下了一根迷迭香,踮起脚尖,伸出手。把迷迭香挂在门口可以驱赶恶魔,因此她插了一根到门框的缝隙里。小心总不会有错,毕竟在她手里没有干草叉或是木棍,只有本能和盲目的信念。 他似乎连她站在那里都没有注意到,眼光和思绪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将篮子从手肘滑到手上,抓着提手,将篮子前后摇晃着,偷偷地准备好。 她打算要是他食言攻击她,可以用它来丢他。 但他没有。他抬起头,像是真的很惊讶她站在那里,没有试着说话,只是用充满异常好奇的眼睛看着她,而不是威胁,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她。 “拐杖好用吗?”她说道,因为沉默比这种愚蠢的单向对话更糟。 他点点头。 “那就好。”她走过去,但不敢靠太近,然后把篮子放在桌上,抓起药草束,越过房间到一个雕刻盒子旁边,拉出一个小亚麻线球。 她用线绑住药草束,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的眼睛像是火一般爬上她的背,因此她开始哼唱一个小调,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正瞪着她。或即使她注意到了,也没有被影响。 但内心里,她的情绪混杂着:恐惧、紧张和一种无以名之的感受在腹部翻涌,像是打算一飞冲天的蜂鸟。 她低头瞪着线球,她没有刀子可以割断它。 但常识告诉她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刀子藏在哪里,因此她将线球举到嘴边,用牙齿咬断。完成绑药草的工作后,她又量了一段有一臂之长的麻线,用牙齿夹住,然后用力拉。当它没有断时,她用力咬了又咬,但它仍然没有断裂。 为什么每当她希望线断掉时,它就坚固得很,而当她希望它不要断时,它却总是断掉呢? 她不停拉、扯、咬着它,并用眼角注视着他。 他站了起来。 她嘴里咬着线,抬头看。 他一手拄着拐杖。 她的呼吸卡在胸口,看着他一跛一跛地走过房间,从藏刀子的地方抽出小刀,仿佛刀子是他藏的。 她惊讶得无法动弹,连一步也动不了。 他转身,手里拿着刀子,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的心脏跃上喉咙,无法呼吸。她是呆子! 此时他抬起头,突然停止移动,专注地看着她的脸。 她感觉到血液往脚底流窜,怀疑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感觉到的事。 他迅速反转刀子,刀身抵着掌心,刀柄向外,朝向她。显然,他是打算把刀子拿给她,接着他又蹒跚地多走了几步。 她猜想要是他打算割了她的喉咙,早就这么做了。然而,从她的表情或其他地方,他知道了她的想法;无论究竟是如何,她都感觉到不舒服。她宁愿他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刀子,仿佛她的心跳没有加速,膝盖也没有僵硬,然后割断绳子,把药草束放到一边,按着又割了一段麻线。 至于他只是偏着头继续看着她,像动物想要知道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时会有的动作。 “我已经绑完药草了,”她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以及他的凝视。“这个……”她举起另一条线。“……是用来抓蚊蝇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稳沉静,可耻的是:她内心真正的感受并非如此。 为了安全起见,她依然把刀子紧抓在手里,转过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装着水和蜂蜜的陶罐,然后把绳子浸到里面几分钟,让它吸饱水分,再拿起来,检查上面的蜂蜜。接着,她走到房间中央,用一手将那个会摇晃的板凳拖到屋梁底下。 她开始爬到板凳上。 他发出暗哑的声音,摇摇头。 “怎么了?” 他指向板凳,一手放在上面,让她知道那有多不稳。 像是她不知道它会摇晃似的。他以为她那么笨吗?很早以前她就学会要怎么在上面取得平衡了,这也是唯一她能碰到高处的架子和屋梁的办法。“我得用凳子才能把这根线绑到那里。”她指向绑捕蝇绳的地方。 那是屋梁上的一根小钉子。要是他认为她现在站在板凳上很危险,他应该瞧瞧那天她试着钉这根钉子的情形。她跌下来两次,好几天都要跛着脚走路。 她看到他困窘的表情。“我要把这根绳子绑到那上面。”她又解释一次,一边挥舞着那根沾满蜂蜜的线。 他瞪着屋梁上的钉子,然后眼睛转回她的脸,摇摇头。 “我告诉过你,这根线是为苍蝇绑的。”她重复一次,当他蹒跚着靠近时,试着不让自己逃走。他停在距离自己不到一臂之遥的地方,瞪着她,仿佛她应该要读懂他的思绪一样。 “苍蝇和蚊子会飞到线上,然后黏住,”她简单地解释道。“然后我会带它们到户外放生。” 他先是盯着她不放,然后微笑,事实上,是露齿笑了起来。 现在他只要用一根老鹰的羽毛就可以把她撂倒。她的惊讶必定显露在脸上,因为他开始大笑。 笑声混浊而厚重,仿佛他是在水面下笑似的。地似乎和她一样对从喉咙发出的怪异声音感到相同的讶异。他静了下来,举起手摸摸脖子,似乎这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们俩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摸着脖子上的红色勒痕,而她则是瞪着它。 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每样东西都是熟悉的:所在的小屋、土墙、金雀花和石楠编成的屋顶。这里是黛琳唯一知道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它仍然和以前一样。同样的鸽子和麻雀在窗边啁啾着,苍蝇依然在头顶的蜂蜜线附近嗡嗡地飞着。 但一阵柔和的风吹起,让外面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穿过打开的窗子,轻抚过她的头发,让她的嘴巴变的干涩。她可以品尝、闻到秋天的气息,干燥的空气代表季节转换的奇异香味,但空气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不只是季节在改变,现在还有其他改变正在进行,此刻就在她身上。 大部分的情形,她都一直要到事后,才会发现一切已经有所不同。她会突然抬起头,看到事物已然全非。 但有时候,像是现在,当她只是希望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勉强在这个不容易保持沉静的世界里,维持一种安静的存在时,就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一些她无法确切描述、掌握或控制的事,然而她可以确确实实地看到这些改变的发生。 她知道自己仍然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命运有它自己的意志,而只有笨蛋才会抵抗日月运行的法则、自然、宿命和上帝的安排。但她知道,非常清楚自己的生命将从此不再一样。 而她知道:现在就是这些时刻的其中之一。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种莫名的情绪悬宕在两人之间。他的手依然摸着喉咙,几乎像是不敢放开。 一个骑士会害怕?愚蠢的想法,但她确实可以看见他的恐惧,充满在他的眼中。突然间,它就在空气中,在彼此之间绷紧,那尖锐、明显的恐惧。 她看过许多受伤的动物,很清楚恐惧是什么样子。她伸出手,碰碰眼睛附近的疤痕。恐惧是她居住在森林里的原因,躲开人们毫无理由便做出残酷行为的世界。 在这个人所遭遇过的一切——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名骑士——她知道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她一样害怕,和那只被截断后脚、留在森林边缘的陷阱中的兔子一样害怕。 “我很遗憾。”她说道,将手从脸上放下,虽然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希望她刚刚说的话可以安慰他。 他点点头,用温和的眼神伸出手,掌心朝上。 她瞪着它,皱起眉头。“你要什么?” “线。”他清晰地低声说出那些话。“线给我。” 洛杰看着她张大嘴巴,倒抽一口气。她摇摇头,以为刚刚自己幻想听到他说话,然后朝他皱起眉头。 “你可以说话了。” “用很小的声音。”他继续将手伸直,等她把绳子递给他。 她的视线从他的脸往下滑,瞪着他的手,然后开始将线递给他,但当他的手靠近她时,她攸地将手收回。 “我不会用那个将你勒死的。” 她的下巴防卫地抬高。“当然,我也没想过你会这么做。”她轻易地将线递给他。 他们俩都很清楚她刚刚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了解自尊,也决定尊重她。 “会痛吗?” “什么?” “说话,喉咙会痛吗?” “不会。”他轻而易举地举高手,把她的捕蝇绳绑在头上矮梁的钉子上。 那只猪走了进来,鼻子朝地,闻着地面,然后走向她,在裙边喷着鼻息。 “出去,小猪!”她朝那个东西摇摇裙子。“这里没东西给你吃。” 那只猪抬起头,仿佛真的知道她在说什么,然后转过身,低下头。 “我说出去。”她指向打开的门。 那只猪抬起眼睛,发出像是抗议的鼻息声,一边慢慢地踱步出去,但不久便停在门边,用傻气的悲伤眼睛回头望。 她朝那只猪摇摇手指,而它终于放弃,消失在门口。她是个奇怪的小东西,独居在森林中,只和有如她的孩子的动物为伴。 她跟着他移动,但他注意到:她仍然在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条手臂的距离,并且机警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可以碰到这些屋梁,”她声音中的敬畏让他低下头。她叹口气,像是他妹妹说到她们的梦想或希望时会做的那样。“我一直希望能长高,跟古代女战士一样高。” “那样你就可以穿上锁子甲,并且……”他停下来,润润喉咙,然后补充道:“挥舞长剑?” “不,我不希望伤害任何东西。” 他想要提醒她曾经朝他挥舞过干草叉,但又决定不要。这牵扯到逻辑问题,而他有妹妹,很清楚这种状况。何况,这个用干草叉威胁他,却不愿意伤害一只苍蝇的女人没有任何常理可以解释。 “那我就可以不用踏在一堆石头上,就可以摘到长在最高处的果子。我不知道摔进树丛里多少次了,只因为我想摘那些最肥美的果子,你知道,最靠近太阳的水果长得最好。” 他发现自己在想像她,这个娇小、挥舞着干草叉、虚张声势又心地善良的女人摔进树丛的情景。 “要是我很高,就会有够长的手臂可以梳头发,不用把头发扭过来。”她抓起一把令人赞叹的头发,将顶端拿到眼前,瞪着它,然后又放掉,看着东边的墙壁。“我也可以碰到那边最高的架子。”她转过身,“也可以更快爬到马儿背上。” 就他的记忆所及,她爬上那匹阿拉伯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你的身高刚好是女性该有的高度。” “你说得倒容易,你这么高。” “我是男人。” 她看着他皱眉。“什么法律规定女人应该比较矮?” “规定男人应该比较高的那一条。” 她的眼中不再充满渴望,奋战的精神又回来了。她抬起下巴。“那为什么男人应该比较高?” “好保护女人,男人无法保护一个女巨人。” 她将手插在腰上,发出一个很可能是轻蔑的声音。“她可以保护自己。”、 “如果既没有女人,又没有土地,那我们骑士要为何而战?” “你们可以保有你们的土地。” “是没错,但我们觉得为了女人肝脑涂地有意思的多。”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破碎,而虽然粗哑,但几乎正常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他可以感觉到她正看着他,用眼睛打量着他。 “你在开玩笑,英格兰佬。”她似乎吃了一惊,仿佛刚刚才领悟到他一直在戏弄她。然后她微笑了起来,那个微笑让她的脸颊变得温暖,呈现粉红色。 他像是肚子被揍了一拳:那张嘴,老天,她有着多么美的微笑呀。他冻结在原地。要是他的声音没有哑掉,现在也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瞪着她,让她的微笑消失,变得非常不自在。她伸出手,摸摸青肿的眼睛,试着隐藏身体的一阵颤抖。 他指向自己的眼睛。“怎么弄的?” “你生病的时候,发着高烧,不停地翻来复去,我来不及偏过头。” “我打到你?” “嗯。” 她的眼睛非常地肿,瘀血转成像他铠甲上徽章底色那样的蓝。“对不起。” 她耸耸肩,仿佛一点也不痛——那是不可能的——当他继续瞪着她,不发一语时,她抬起头看着他。“所以我才把你绑起来。”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卑微,伸出手,温柔地碰触一边青色的瘀痕。“我从未对女人出过手。” “从来没有?” 他摇摇头。“从来没有,难怪你会用那根干草叉威胁我。” “我很害怕。”她承认道,然后闭起眼睛,咬了下唇。嘴角还黏着一小条麻线。 他的手缓慢地滑下她的脸颊,用一只手指碰触她的嘴唇。 她往后退,皱着眉。 “有一截线头,”他指向自己的嘴角。“黏在那里。” 她用掌心擦擦嘴,让嘴唇变得更加红润而丰满。 “你还怕我吗?” “应该不会了。” 也许你应该,他想着,再次瞪着她的嘴唇瞧,啊,威尔斯小女巫,你该跑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他抬头看着上面的屋梁,对自己的感觉感到不满。他破碎的声音似乎愈来愈清楚了,他这才发现:他愈常说话,听起来愈顺耳。 一开始他以为说话会痛,但那并不像脖子内部所感觉到的疼痛,相反的,他发觉所感觉到的是自己的低音的怪异颤动,发出声音经过时的振动。他又摸摸喉咙,发出声音;他可以感觉到指尖底下那些声音的振动。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她的凝视,才发现她一直在看他。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可以说话的?” “我还不能说话。” 她转转眼珠,摇摇头,仿佛他是个笨小孩。 这是真的:他还不能说话。她没听到吗?他只能像蛇一样,嘶嘶地发出声音,或是像个懦夫一样轻声细语,但他还是不能说话。 她不再说话,只是走向桌边,开始清理装满食物的篮子。 “要是我被吊起来,没办法说话,”她像是在谈论米迦勒节的晚宴,而不是吊死一个人似地说着。“一旦发现我可以发出一点声音,一定会快乐到哭得像个小孩。” 骑士是不哭的,他差点这么说了,但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是个骑士,但他也为伊丽哭过,而且似乎每当想起伊丽,他都会开始哭泣。到目前为止,这个伤口一直都没有愈合,然而这次他的眼睛并没有变得模糊。他的泪水没有涌出,但同样的情绪又出现了,那种失落、后悔的空洞感,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 同时,她越过房间,当他转过身时,她正拉起一个水瓶,用力晃到桌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她一边哼着奇怪的曲调,一边开始清洗一堆新鲜蔬菜,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他所见过最大的甘蓝菜,那几乎就跟拓宾的头一样大。 她没有看向他,开口说道:“既然你的命是我救的,英格兰佬,回答我一个问题是起码的吧?” 一个问题?她有上百个问题。但从她的表情,他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她也许是个威尔斯人,但每个地方的女人似乎都一样。她让他想起小妹玛珂,总是烦着他,直到他让步,回答她的问题,说出她想知道的一切。 但这次,答案是当他和她的动物笼里的那些动物说话的时候。他不愿意对任何人承认,即使是对她。 她双手拿着那颗大甘蓝菜,期待地看着他。 “早上开始的。”好啦,他给了她一个答案。 那似乎让她稍微满意了,虽然她仍好像希望他再多说一点。 第八章 洛杰持续地练习使用拐杖的技巧,发现愈常用它走路,就可以走得愈快。另外,他还发现扭伤的脚踝所造成的不便,比赤脚更少。只要附近有一颗石头,他的脚就一定会踩到它。 在他跟着小屋里飘出的食物香味,离开庭院时,他的脚掌早就已经伤痕累累了。 但他太饿了,无暇理会其他,只想要直接坐在摇晃的板凳上,吃着一大锅用洋葱、大蒜、药草和花瓣调味的炖菜,味道有如王宫菜肴一样美味。 这一餐既没酒、没肉,也没有面包,因此也不需要盘子。用餐时不是用银制或其他金属制的餐具,而是直接从粗糙制成的木碗上吃,汤匙是用剥净树皮的柳枝做成的。 但那食物的香味可以阻止一个军队的前进,而吃了一口以后,洛杰发现它的味道就像闻起来一样迷人。他从来没想过蔬菜——一种他绝不会单独食用的食物——可以这么美味。 甘蓝菜没有苦味,也没有怪味。浸过芬芳药草的芜菁松软而多汁,大片的黑磨菇吸满了洋葱和大蒜的气味,一瞬间他还以为那是羊肉或是牛肉。至于胡萝卜呢?他敢用自己的战马来下注,那些甜得不像话的胡萝卜,一定是用塞普勒斯产的糖腌过。 热腾腾、充满口感的食物在他的胃里,感觉起来不可思议地过瘾。但说实话,就算这些炖菜是煮干了或是半坏的,他也不会介意,因为他饿得足以吃掉一匹马。 不幸的是,他蠢到把这些话说出来。 她的汤匙停在半空中,和他一起坐下以后,第一次抬起头看他。 “吃掉一匹马?”她的脸上充满恐惧的神情,大口地吞下口水,然后脸颊失去了所有的颜色,皮肤忽然转成像餐桌中央,胡桃核中央包的那一小撮盐一样地苍白。“你们英格兰佬吃马?” 他忽然可以在脑中看到她奔离餐桌,由打开的窗户跳出去,在他大开杀戒之前,跑去把那匹阿拉伯马藏到森林深处。 “不,我们英格兰佬不吃马。” 她松口气,但还是朝他皱着眉头。 “这种说法只是在强调我们有多饿,一个人一定要非常非常饿,才能吃掉一整匹马。” 她低头瞪着汤匙,不发一语。 他又吃了一口,补充道:“那匹阿拉伯马很安全。” 然后她抬起头,沉默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在说:她觉得那样的说话方式既愚蠢又恐怖。 于是他们无言地用着餐。沉默似乎在两人的眼前扩张,过没多久,就变得和他酸痛脖子上的肌肉一样紧绷。 他才发现:他们两个似乎一谈话就刺激到对方。生长在一个充满女人的家庭,洛杰习惯于轻易地就能讨大部分女人的欢心,对这个年轻女子总让自己感觉像个傻瓜的情况,不太能适应。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说:“你为什么叫马儿‘阿拉伯马’?” “那匹马是从东方一个叫阿拉伯的地方来的。”他舀了一匙炖菜,然后将手放在桌上,瞥向空空的碗里,很讶异自己的食物消失得这么快。 “你看着空碗的眼神很空洞饥饿,你想多吃一点。” 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她的碗,然后又回到自己的。 不再多说什么,她直接站起来,拿起他的空碗,走向房间中央火窑上的锅子,一边弯腰、一边说:“你只要开口就可以了,英格兰佬。我不是为了把你饿死才救你的。” 她也许是个威尔斯人,但在那之前,她显然也是一个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因为看来她并不打算让他忘记他的债务。她经常提醒他这件事,也经常提醒他,关于他已经许下的承诺。既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洛杰怀疑着:究竟是什么让女人认为男人一点记性也没有。 他环视小屋,看见一切就和以前一样:非常地干净,但东西很少。事实是:他认为她并没有太多食物,而他不打算把两个人的分全部吃光。 他不打算告诉她弄错了,就算她似乎决定用那些无情的话来鞭打他。他可以了解,她这么说是因为自尊。 以一个自尊心强的人来说,她过得相当清苦。他没看她换过衣服。那条裙子上有着泥巴印,而脚上也没穿鞋子,连那种农家女穿的廉价木屐都没穿。屋子里没有像是炉床和烟囱的应有设备,不过这地方有一种温暖的气息,但不是来自房间中央那个粗糙的火窑。 她转过身,沾满泥沙的赤脚向他走来,然后在他面前放下满满一碗冒着烟的炖菜。她尚未在对面坐下来,他已经吞下了三大口。她把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托着脸颊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说:“说说关于我那匹马的事。” “那匹马,”他摇着汤匙,好强调他太过轻柔、沙哑而模糊的声音。“是葛莱摩伯爵,鲍麦威的马。” 她僵住,肩膀挺直,嘴唇变薄。他可以从她脸上发现:她已经完全了解自己偷的这匹马,是属于一个有权可以吊死她的人所有。 她锐利地看他一眼。“马儿不是我偷的。随便你怎么想,但我没偷马。”她沉思地顿了一下。“所以,那不是你的马?” 他摇摇头。 “但你还是追着我?因为将它找回去有一笔报酬?” “没有。” “那么,也许报酬会是:把我的头挂在矛上。” “不,麦威跟我一样,不会伤害女人。他会对你的偷窃行为加以处罚,但不致这么严厉。” “我没有偷窃。” “那匹马并不是你的。” “我听过这位麦威伯爵。” 他并没有忽略她试图改变话题。“那么你也该听过他为人公正,并早该将马匹归还。” “我怎么知道马儿是他的?” “因为你是在麦威的领地上发现这匹马的,”他伸出手制止打算争论的她。“我能了解你一看到这匹马就想要它的心情,那匹阿拉伯马是我所见过最好的一匹。这个品种是来自于圣地,那里要求马匹必须娇小、迅速而有耐力;你可以从侧腹的肌肉看出它们的速度。”他又吃了一点,抬起头。“你骑过那匹马,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她不发一语,但他可以从她脸部试图隐藏,但仍显露的紧绷,看出她早已明白。 “麦威伯爵是和国王去突尼斯时得到这匹马,那是他救了一位回教酋长的报酬。”他顿了一下,汤匙停在嘴边。“真希望我是救了那个酋长的人。我第一次看到那匹马时,从未垂涎过任何东西的我,就非常想要它。”他的嘴巴动了动,然后吞了一口口水。 “麦威也知道。我已经缠了他两年,”他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就在我差点说服他的时候,你把它偷走了。” “我没有偷马儿!” “你没有偷?”不需要多高的智慧,就可以知道他并不相信她。他的表情和声调都这么表示着。 “没有。”她坚定地摇着头。 “我几乎逮到你的那一次,你正非常迅速地骑离葛莱摩。” “我真的没有偷它。但我那天的确是骑着它离开的;一个单身女子,碰到一名全副武装、追赶自己的武士,后面还有一大群手下。”她抬高下巴看着他。“真对不起,我那时候没有乖乖待在原地。” 对一个稍早之前还很怕他的人而言,她现在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虽然她很可能应该要怕。她只是直截了当地看着他,心里想到什么就说。对于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虽然他也许应该很生气。 她朝沉默的他眯起眼睛,刻意地补充道:“真是遗憾,英格兰佬,那条河挡住了你的路。” 当时她逃脱了,现在又将那次的失败当面丢了回来——不智的举动。他知道自己该采取一些行动,让她知道他并不觉得这很好笑。 但他真的觉得很好笑。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她的大胆,以及她面对他时那自以为是的蛮横。对一个身经百战的男人而言,跌倒在河里,被铠甲的重量压得动弹不得,并眼睁睁地看着目标物逃脱,并不是很美好的回忆。但他想像从她的眼里看来,一定是很好笑。“我像石头一样直沉下去,差点就淹死了。” “真的吗?”她听起来一点悔意也没有。 “嗯,在追赶一个偷马贼的时候。” “我没有偷马儿。” “我猜它就像王后的宠物狗一样,自己从葛莱摩跟着你回到你家。” “这比你的想象还要接近事实。” 洛杰不相信。不像猫狗,或是那只老是绕着她打转的猪,马匹并不是宠物。他等她自己将事实托出,但那个顽固的女人似乎到米迦勒节之前,都不打算开口似的。“告诉我那匹阿拉伯马怎么跟着你回家。” 她深深吸一口气,在板凳上摇来摇去,似乎打算开始说一个像圣经一样长的故事,然后双手抱在胸前,瞪着他。“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天!她傲慢顽固得不像话。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任何事。” “对,你没有,反正我知道你就是偷了马。” 她叹口气。“这八成就是你们英格兰佬说的滑稽问答游戏。” “不对,这叫做威尔斯顽固。” 她发出一个小小的笑声,告诉他她不认为顽固是一种民族特性,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说道:“我见到马儿的时候,它正在河边喝水。” “哪一条河?” “尼斯河。” 尼斯河位在康洛斯堡外面的森林好几哩。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寻找说谎的迹象,但她的眼里和五官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狡诈。她不是骗子,说谎时会很容易结巴。他对其中的可能性考虑了一会儿;那并非不可能,那匹阿拉伯马是有可能会跑到尼斯河那么远的地方去。 “我站在对岸看着它,真的很喜欢它,因为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动物。它抬了一下头,然后腿似乎失去力气,跌倒在河岸上。”她回视他。“像是有人从后面打中它。” 她低头瞪着桌面,无意识地玩弄着上面的一根木刺,声音变得严肃,而且像他一样地安静。“我游过一整条河到它身边。” 她的下巴抬高,眼睛因心疼而充满泪水。“有两枝箭插在马儿的脖子上。” 洛杰的呼吸此刻冻结在胸口,她的故事突然间变得异常真实。 “英格兰人的箭?” “不是,威尔斯人的。”她平静地承认。“但马儿身上盖着一块染成黑色的布,上面有胡桃的香味,是用来遮住它鼻子和脚上的白斑。我拔出那两枝箭,并用河水清理马儿的伤口。当我看见那些白色的斑纹显露出来时,就知道有人曾经试图要掩饰它们。除非马儿是被偷的,否则没有理由要将这些斑纹藏起来。” 洛杰对那天记忆犹新。“它不是被偷了。麦威伯爵的未婚妻、可琳小姐不遵守他的命令,骑这匹马逃出康洛斯堡。她当时乔装成别人,因此必然也会试图改变马匹的外表。要是被认出来,麦威的手下是不会让他们出城的。” 她咬咬下唇,不发一语,但他可以看见她的脑袋正在运转。 “麦威只知道他的末婚妻骑着马,走出了守卫严密的城墙。离开他的保护,只因为他禁止她出去。” “谁叫他要将她锁在城中,不许外出。” “不是。”他生气地看着她,然后简单地说:“他只告诉她不许离开,因为当时附近有叛乱的威尔斯人攻击。” “攻击会发生,是因为你们英格兰佬来到这里,在不属于你们的土地上建筑城堡。” “土地属于国王的。”他提醒她。“但这与话题无关,因为森林并不安全。” “我不喜欢有人告诉我,不能再进入我的森林。” 也许他该走出去,用头撞屋子的墙壁,那总比继续进行这段对话容易且轻松得多。 他用拉丁文和阿拉伯话算着数,然后等她再次看着自己,再久久地看着她,严肃地说:“可琳小姐是个好人,但她很固执,不喜欢人家命令她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什么。大部分女性都有一样的缺点。” 她慢慢皱起眉头,张开嘴想说话。 “她一进入树林,”他迅速地接话。“就被盗匪攻击了。她非常幸运,因为我们同时抵达了康洛斯堡,麦威跟着她之后出城,应付了那些盗贼,但那时候可琳小姐的肩膀已经中了一枝箭。” 很好,现在她不再一副想说话的样子了,表示她至少还有一点智力。他低下头,发现碗又空了。她正看着他,所以他拿起碗。“我还很饿。” 她站起来,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你把那些都塞到哪里去了?” “我很高,你自己也说过的。” 她摇摇头,走回锅子。 他将手掌放到桌上,挺直肩膀。“两碗炖菜只够填满到我膝盖的地方。”他自豪地告诉她。 她嘀咕着一些关于塞住他的嘴的话,一边用双手抓住围裙,用来拿起锅子的大把手。 在他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之前,她从火堆上的铁架抓起锅子,然后用力拉着那个摇晃的黑色铁锅到他身边。她用力将它晃上桌子,发出一个了亮的“咚”声。 她拉下围裙,往后站。“吃吧!”她拿起他的汤匙插到锅里,用她那种特有的得意姿势:偏着头,双手插腰。“这些应该够填到你的耳朵了吧,英格兰佬。” 当他不停地吃、吃、吃的时候,黛琳走了出去,迅速赶到河边,胸口抱着一套干净的衣物。她跑过石桥,顺着河岸来到下游一个隐密的地方,这里的水流变宽,形成一个用来洗澡的小水池。她脱下衣服,眼睛盯着从小屋东边窗户透出来的微弱灯火。算算他吃完那一锅所需要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从从容容地洗个澡。 她见过唯一会吃这么多的人是狄修士,那个胖修士可以一口气吃完五道菜,仿佛那是他的最后的晚餐。他也是外婆最喜欢消遣的人,那个穿着棕色袍子的神职人员非常迷信,每当老莱蒂接近的时候,都会在胸口画十字,并且喃喃地祈祷。莱蒂爱死它了,最喜欢拿他的恐惧和迷信找乐子,像是朝他眨眼睛。仿佛用眼睛就可以诅咒似的,编造一些他听不懂的威尔斯咒语,还有像蝙蝠翅膀一样张开斗篷。 外婆说她唯一更喜欢捉弄的,是一个英俊自大的骑士,他和全英格兰宫廷的已婚女士都有一手。老莱蒂说过一个夸张的故事,关于她怎样恶作剧地偷走他的衣服,让他像婴儿一样光溜溜地走回康洛斯堡。 黛琳轻轻地颤抖,不是因为冷——现在白天阳光的温暖尚未退去——而是因为那个英格兰佬说的关于马儿的事。她带走了麦威爵爷的阿拉伯马,要是她早些知道,当马儿一康复,她就会将它归还。 她一边叹气,一边走到水温极低的水池中央。现在是夏末,水位的高度无法盖住她的全身。黛琳坐到水中,看着远方,心似乎也沉到了水底。 她不想把马儿还回去。她爱它,它几乎就像她的家人。但麦威伯爵这几年对她外婆一直很好,老莱蒂也这么说,但她从未暗示或是说过任何关于马儿是来自康洛斯堡的事。 但黛琳很了解老莱蒂。外婆在必要时会狡诈地保持沉默;也或许她不知道或没认出马儿。莱蒂知道黛琳有多爱它,她曾帮助黛琳照顾过它,因此她应该不知道它和麦威伯爵有关。 她轻轻吹着口哨,过了一会儿,马儿昂首阔步地来到河岸的转角,跟着她走进水里,喝了一口水,然后用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她伸出手,摸摸它的鼻子,然后用手包住。“你真是一个漂亮的好孩子,马儿,你是属于我的,对不对?” 她亲吻它的鼻子,而它直直地站着,每当她对它轻声细语时,它便那样。它就像她的孩子,一个高大、有着长长的腿的孩子,体型几乎有自己的四倍大,但她并不在乎。 它摇摇头,嬉闹着朝她溅水花。她轻笑着,朝它泼回去,但它很快就厌倦这个游戏,走回溪岸,开始拨开地面,找寻好吃的青草,完全不知道黛琳心中所感到的罪恶。 她往回躺,将头发浸到水面下,感觉到全身放松,水面下的手臂、腿和脖子都变得柔软,而浮出水面的手和脚掌就像蒲公英种籽一样轻飘飘地浮在水面。 但在一个心跳的瞬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张开眼睛,看着对岸靠近石桥的地方。 一个巨大的黑影靠近她。 她开始发抖。 水花四溅,他的体重让她往小溪底部直沉下去,并将她压抵着河床上的石头。 她踢着、扭动身体,从嘴里冒出的空气变成珍贵的气泡往上冒。她的双手乱挥,挣扎着,然后伸进两人之间,尽全力推开他。 他呻吟着失去重心。她接着尝试让自己恢复自由。 她迅速地坐倒在浅水之中,头冲出水面,喘息、咳嗽着吐出水,然后往后仰,双手放在充满石头的溪床上作为支撑,一边瞪着他。 他就坐在身边,眼白睁大,显得非常无辜,好像刚才并没有试图淹死她。趁他尚未知道她的打算,她将双脚放在他潮湿且毛发茂密的胸口,用全力踢了下去。 第九章 小猪坐倒在地,讶异地发出埋怨的声音,然后朝她露出寂寞的眼神,在水里摇摆的臀部和扭动的耳朵,显示了想要玩耍的念头。 “你差点把我淹死!”她用张开的手掌朝它的脸泼水,它很喜欢这样。 “笨小猪。”她嘀咕着,然后开始陪它玩,一边溅起水花,一边嘲笑它狼狈的模样。它喷着鼻息、咕噜咕噜地叫着,最后终于感到厌倦,唧唧哼哼地往岸边靠近。 她再次叹口气,在水中翻转身体,腹部朝下漂浮,双手往外伸直,假装自己是只滑过水面的鸟儿。 不久,她的皮肤开始起鸡皮疙瘩,好像碰到冷风。但这时候并没有风,她跪倒在水池底,坐在后脚跟上,抬头往上看。 一个熟悉的高大黑影倚着拐杖,站在桥的附近。这一整晚,每当他看着她时,她的手心总会开始潮湿,心跳也跟着加速。她无法理解,它就是这么发生了。他没有说错话,或是其他会让她有这种感觉的话;但她所在意的,并不是他所说的,而是他没有说出口的。 她没有移动,只是跪在水池中,水面拍打着她肋骨的部分。“我以为你还在吃东西。” “我吃完了。”他粗嘎的低语划过夜晚的宁静,听起来粗犷而神秘,因为她只能听到声音,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安静了下来,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等着他离开,接着用手舀起水,泼在肩膀上,感觉到一股与气温无关的凉意,低下头,惊讶地发现到乳房的尖端突然变得紧绷而坚挺。 她并不冷,于是本能地碰碰它们,并听到他抽气的声音。她庆幸黑暗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但就在她这么想的同时,月亮攀上了最高的树梢。她的眼睛不曾稍离他的身影,她坐在原地,敏锐地感觉着自己每一个呼吸,察觉到一股类似蜜蜂群飞翔时会发出的嗡嗡声穿过体内,并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沉默可以多么嘈杂。 “我在洗澡。”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做出回答。“嗯,你,还有其他这几只动物。” “小猪喜欢玩水。”她虚弱地说。 当这个英格兰佬像刚才一样,停顿一下才说话,或是闭嘴保持沉默的时候,她往往猜测这究竟是因为他的声音,抑或是他真的无话可说。 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靠一个粗嘎微弱的声音,她根本无法了解到总是隐藏在话语背后的真正感觉。 但她确实可以感觉到他在看她。她总是可以感觉到他什么时候在看她:当他站在那棵老榆木底下、当他走过房间、或当朦胧的秋月半露出脸,慢慢升到空中,而他站在桥边时。 她在等他离开,不过他显然并不打算离开。 他随意地靠在拐杖上,将上衣拉过头顶。 “你在干什么?” “跟你做一样的事。”他低沉的声音让她必须很仔细听,才能确定他的意思。 他将上衣丢进水池。“我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味道了,你的猪闻起来还比我香。” “小猪很干净,因为它太喜欢水了。”她转过身,正好小猪爬上岸,慢慢跟着马儿走开。背叛者。 她稍微将身体扳直,往后移,靠在另一侧的岸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们之间感觉像是一点距离也没有似的。 正在转圆的月亮选择在这时候从树梢后面出现。洒落的月光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身影,看来像是只上半脸妆的小丑。 但这个男人的一半已经足够了。她感觉到下腹部一阵锐利的痛楚,仿佛被一条绳子紧绑住,而这条绳子的另一端正系在乳房坚硬的顶端。她的手滑下腹部,伸到水面下平放着,感觉自己像是个住在陌生躯体里的灵魂。 她稍微调整姿势,往下看,然后再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地瞪着他。他袒露的胸膛上布满毛发,和她双腿之间的毛发一样浓密。 由他发烧期间帮他洗澡的经验中,她很清楚那些胸毛是红色的。在他的鼠蹊部位和四肢也都有相同颜色的毛发,像是狐狸在夏天长出来的丰润毛色。 她感到不安而焦躁,双手举高到河岸,伸进岸边的湿草丛中。月亮似乎变得更亮了,而她看着他的手伸向裤带。 然后最奇怪的事发生了:她完全忘了呼吸。 他用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看着她,而她的心跳,开始像每当靠近他时、就会发生的那种傻气方式抽痛着。她原先以为心跳加速是因为恐惧,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怕他。 当她终于恢复呼吸时,才发现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短而急,跟辛苦地跑完很长的距离以后的情形一样,一次要吸进两、三口少量的空气。 但是为着种种奇怪的理由、为着所感觉到的一切,这时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她将视线自他的身上转离。她不了解其中的原因,但也并不在乎,因为某种比她的理智和思考更强而有力的东西,让她不得不盯着他瞧。 她见过他一丝不挂的模样,帮他擦拭过身体,还帮助过他如厕:她曾经将那个男人的根部握在手中。 但那不一样。那时候她并不曾这样心乱如麻地想着这个男人,心不会跳得像是蜂鸟的翅膀,血液里也不会奔腾着警觉。她只是做必须做的事,机械式地帮助这个濒临死亡的男人。他只是她必须救助的对象,一个不知名、也不曾说过话的对象。 他靠着拐杖。将受伤的脚由裤子拉出来,再将另一脚抽开,将裤子丢进水中。她看着它变湿,跟上衣一样沉入水中,轻轻地在身边漂着。对于眼前的一切,她是以一种遥远而不确实的方式,感觉它们的发生,像是在石圈中会有的那种神智恍惚现象。 他现在站在她的眼前,高大的身影在阴暗昏黄的月光中,身上只缠着腰布,充满了生命力。她非常清楚他是谁,还有他是多么巨大。 蠢女孩……他并没有那些远方森林里,有着重重黑影的树木来得高大,也没有森林深处的那棵老橡木巨大。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感觉起来比那些都巨大。也许因为他是人类,而不是一些只在她想像中才具有面孔的树木。 她可以感觉到他正看着自己,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因为夜是如此地宁静。 连蟋蟀的歌声都不见了,仿佛也遗弃了她。水面平静,空气中没有一点风,树梢没有婆娑作响,草地也没有叶片滚动的声音。听不见蚊子和蛾拍动翅膀的声音,猫头鹰也不在高高的树枝上呼噜着,更没有夜莺飞掠过一棵棵树,在半满的月下唱着歌。 在这片宁静中应该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有一种超越声音的东西,一种让她感觉紧张而期待,似乎整个世界突然间都停止了呼吸。 他滑进几乎不到腰间的水里,将拐杖留在岸边,举起手,潜进水中,顺着一条平滑的线,然后到她面前才浮出水面。他坐在水底,两腿在她的身侧伸直,头发因潮湿而整齐地顺着脸庞拨到后面,水滴滑下他的鼻子和睫毛。 她离开岸边,跟他一样潜进水中,划到水池的另一侧,然后破出水面,因为湿发的重量,头往后仰,一部分的头发因为太长的关系还沉在水里。她站起来,转过身,赫然发现他就在身边,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她甜美地微笑,仿佛没有被他的伎俩吓到,然后稍微沉进水中。膝盖刷过他坚硬大腿骨的一侧。 他突然往下看。 她大笑,朝他泼水,接着离开。玩把戏她也会。 但他移动的速度太快,她根本没有机会思考。他靠近她,巨大的脸贴近,几乎就要碰到她的。 她才刚来得及吸进一口气,便被他的双手抱住。他拉着她一起倒进水池里,彼此的身体紧贴着。她没有挣扎,直接沉了下去,然后让水的浮力将她举起,两个人紧贴着漂浮在水上。 她在水中睁开眼睛,等到因为动作所引起的气泡漂走之后,她看到半轮白色明月高高地挂在水面之上,让水面看起来像是一层银丝,包围着在她上方的他的头颅。 他移动手,抓住她的裸腰,将她举离水中,压着她靠在岸边。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只能抓住他的肩膀,眨掉眼眶中的水,而他模糊的脸开始变得清晰。 他没有微笑,而是瞪着她的嘴,然后他的视线回到她浮肿的眼睛,仿佛要因为那丑陋的景象而发起抖来。 但在她能说出一些辛辣的话之前,他抬起下巴,用嘴碰触了一下她的眼睛,温柔得让她几乎没感觉到那个吻。她抽一口气,动弹不得。他有低下头看着她,用碰触眼睛同样的方式,极尽温柔地轻轻碰触她的嘴唇。 她看过的男人都来自村庄,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温柔的。年轻的男孩用石头砸她,嘴里还着辱骂。她从未被男人如此对待过,也不知道男人可以如此温和地碰触其他人,而当然也不会期待一个生活在战场上的男人、一个骑士,会有这种举动。 她感觉到他跪倒在自己的双腿之间,结实而男性化的腿压着她的大腿内侧,他皮肤上鬈曲的毛发和周围丝般柔滑的水,感觉非常地不同。 他的大手扶着她的脸抬起来,让彼此的鼻子和嘴唇接触着,仿佛它们生来就该如此。舔舐她嘴缝的舌头告诉她,他想要更多。而一等她张开嘴,他的舌头便深入,填满她的口腔,然后后撤并拉着她的舌头回到他的嘴里,彼此交缠着移动,将悸动的血液送到她的乳房和两腿之间。 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好,她无法停止这种舌头的游戏,双手伸向他,拉扯着他胸膛的毛发,用它揉搓着她紧绷的乳房。她确定自己一定会发狂。 但她并没有发狂。他将她的手拉过肩膀,胸膛紧压着她,并将她拉抵着他的身体移动,他的手顺着她的脖子、肩膀、手臂到达一侧的乳房,手指划着它们圆润的曲线,然后又顺着腰部来到臀部,拉开她的腿。水将那里的热度稍微降低,直到他将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刷过她的双腿之间。 她抵着他的嘴呻吟,而他的嘴离开她的。他将她举高,好将她的乳房含得更深,并用舌头和牙齿轻弹。她倒抽口气,头往后仰向河岸。同时间,他的手指滑进她。她发出小小的尖叫。 “嘘——”他停住。她听见他吞咽的声音,仿佛刚吞下了一个字。他用半是气音的低音诅咒着。 她慵懒地睁开眼睛,看着他月光下的英俊面容。 他转过头,怪异地看着她,仿佛她突然长出了角。“天,我想要对你做什么?” 她很清楚他在做什么,就她而言,他可以做一整晚。“你在跟我做爱。”她试着将他的头拉回来。 在她能吻他之前,他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黛琳。” 他往后退一步,一手抓过头发。“这就是我报答救命之恩的方式吗?” 她觉得这是不错的报答方式,比她所能想到的更好,但他看起来似乎很生气。她不懂为什么。 他看向远方的黑暗,低语道:“我到底算什么?” “那很奇妙。”她答道。 他迅速转过头,往下朝她皱着眉头。 “你的手实在很奇妙,英格兰佬,我喜欢你刚刚碰我的方式。” 他骂了一句脏话。 她知道那句脏话的意思,那是一个古老的萨克逊话,正好是她想要做的事。 她直直地望着地,告诉他那正是她想和他一起做的事。 第十章 洛杰保持了几分钟的静默。她站在眼前,像个裸体的水妖,说出她想要做的事——那同时也正是他的身体所渴望的——在这种情形下他根本无法思考。他深吸一口气,试着用些许的理智来思考。 老天,就在不久之前,他差点就对着她喊出伊丽的名字。那让他冷静了下来,让他没有就在这河岸上占有她。 在心里,他很清楚她不是伊丽。她是不同的:味道、香气、嘴唇、抚摸起来的感觉,还有她的肌肤;另外,奔流在他血液中的感情也不是爱。他和女人上床的原因只是因为欲望;她们愿意提供,他也不介意拿取。 但他只爱伊丽。 这既不是欲望,也不是爱,而是一种好多年没有真正体会过的火热感受,一种狂热的需要。一个男人想将自己埋在这个女人体内,单纯只是因为感觉起来很对,而不是因为方便,或那是被禁止的。 他站在水中,明白到他已经不再了解自己,无法理解自己突然变成的这个陌生人。他将水里的身体往后移,在两人之间腾出一点空间。“我不能对你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你有妻子吗?” “不,”他发现她的问题讽刺地好笑……而且就像是女人会有的问题。他入情入理地告诉她。“要是我已经结婚,就不会和你一起在这个水池里了。” “外婆告诉过我,英格兰佬不一定都会尊重自己的婚誓,还有英格兰骑士也喜欢引诱已婚女子上床。” “我修正刚刚的话,要是我已经结婚,就不应该和你一起在这个水池里。” 她站在原地,陷入思绪之中,然后又用那种坦率的眼神看着他。“你从来不曾和已婚女子做爱过?” 多么合乎逻辑的问题。突然间,这段对话的主题变成了他过去的操守。几分钟以前,他还深陷在火热迫切的激情之中,连自己都大吃一惊;而现在他却看着这个有着充满诗意名字的威尔斯女人,面对他过去床伴的问题。 “你有。”她说道,声音里没有一点惊讶,但声调却带着让他发火的批评。就像是不得不面对母亲,将一切全盘托出。 “我不会对你做出这种事,”他说,将话题导回正确的方向。“你可能会怀孕。” 她似乎在脑中咀嚼了一、两分钟这个想法。“我想要孩子,”她断然地说,然后用比较深思熟虑的语调补充道:“要是我们做爱,生出来的孩子应该会有红色的头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惊讶。她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几乎就像是心里一想到什么,嘴巴马上就会说出来。 “来。”她张开双臂,美丽迷人的裸露身躯就站在他的眼前,完全不被这尴尬的情况所影响。“我想要你的孩子,”她顿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地补充道:“即使你是一个英格兰佬。” 把我钉上十字架吧,他想着,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会相信,他竟然会有说不的时候。但他站在原地望着她,只看到纯粹的激情和自己的需要。他长而疲倦地深吸一口气,看向她的背后,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 她正在等他,而他知道自己将不会如她所愿。虽然他很想要,天,他真的非常想要。 有一点非常之荒谬,他一向以纵容自己的欲望闻名。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仿佛正在为自己曾经犯下、以及以后会犯的每一件罪行付出代价:这就是炼狱。 “你知道的,英格兰佬,我一直很想要孩子。”她并没有在看他,而是望向水中。“我想我要孩子。我会教他们不要伤害别人,也不要为了消遣而欺负动物。”她看回他的脸。“我的孩子,”她用激烈的决心说。“绝不会丢石头或是架设捕兽夹。” “人们以动物为食,你想要全世界的人都吃树根或果实吗?” 她的下颌像往常一样抬起。“相信我,英格兰佬,我知道生存是怎么一回事。” 他认为她懂,她像这样子单独生活。但独居显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她选择将自己藏起来。 “我的孩子绝不会把别人吊在树上,也会要别人不要做出这么残酷的行为。” 她刚刚将自己的信念转过来,与他的想法相契合。这个有着一头狂野长发的威尔斯小女人,她可以伸出手驯服一头鹿,或是轻易地燃起一个男人的热情;他现在相信她可以成为一位成功的外交家。 “我的孩子将会改变这个世界。” 他看着她,想到自己的母亲。他母亲曾经希望他改变世界吗?他并没有。他确曾跟麦威和国王到东方去,为了赢得一些城市的控制权而战斗,并失去比他们所希望更多的地方。但即使他们赢了,也没有改变什么;十字军既无理想,也无荣誉可言。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一旦他们领悟到这一点,便全部班师回朝。爱德华回来统治英格兰,麦威回来保卫葛莱摩边境,而洛杰处理和罗马及法国的外交事务,并在宫廷中过着淫蜂浪蝶的生活,直到伊丽突然间成了寡妇——或是他们这样以为——而毕修格一从日耳曼回来,国王建造另一座边境城堡的命令,跟着下来了。 但在此刻,在听到这个直言不讳的威尔斯女人说出自己对她孩子的期望之前,洛杰从未想过父母对延续后代的期望,也没有想过这背后的理由。 他完全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想要孩子,但他很清楚父亲的理由:费桑迪伯爵想要孩子来控制,就像领主控制农奴一般,完全是被权力欲望所驱使。 “过来。”她再次说道。 洛杰抬起头看着她,因为想到父亲而紧绷着。 她的手张开着,裸露的肌肤和乳房闪烁着水光和银色的月光。 一部分的他想要走进她的怀里,取走她所给予的一切。她有某种安抚他的特质,从她站立的方式,他们仿佛拥有比同样身为人类,或是比性爱还要亲密的关系。 这一刻,他想自己可以了解为什么森林中的动物一点也不怕她。她有一种他需要的东西,不是身体,也不是亲吻、碰触或是将自己深深埋在她的体内,而是别的东西,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无论那是什么力量,它都驱走了他心中的地狱。 “到我这里来。”她说道,而他确定夏娃将苹果递给亚当时,就是使用这样的声音。 从他嘴里发出的恐怖声音是一阵笑声,从喉咙中涌出粗嘎噪音里面没有一点轻松。“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将双手放回身侧。“不到几分钟之前,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现在你知道了,但我并不会因此而变成另一个人。我还是刚刚跟你做爱的黛琳。” “我没有和你做爱,”接着他一手抓过头发。“还没有。” “一样。”她将手放在腰上。“我并没有不同,英格兰佬。” 只是一句话,还不到眨一次眼的时间,一切又变得怪异了。一堵自我和想法的高墙横亘在两人之间,而他们彼此都像顽固的山羊一样,用力地想撞倒它。 她耸耸肩,仿佛他的任何事对她都不重要。而为着某种他不喜欢深入去想的理由,他为此生气。 “我不认为你的名字会改变我的心意,”她说道。“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除了你是个英格兰佬。” 她一直这样提醒他。“也许你会想要知道这个你刚刚要求他帮你生孩子的男人的名字。”虽然只是一个粗哑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意在羞辱她,而且充满了愤怒和残酷。 她僵了一下,仿佛他刚刚甩了她一巴掌。 他们俩站在原地,静默而顽固地抱着自尊。 她终于从僵持的视线中转过头去,咬了咬下唇,然后避开他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英格兰佬?” “我是沃斯堡的费洛杰。”而且还是个自私的混蛋。 “费?”她再次抬起头,看着他一会儿。“你的父亲没有娶你的母亲?” “他们结了婚。我的高高祖父才是私生子,但现在的费家没有半个私生子,我父亲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的声调充满苦涩与怒气,就像每当他讲到他的父亲时那样。 “你不喜欢你父亲?” “对,我不喜欢我父亲。” 她低头看着水面。“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我希望我也不知道。”他毫不思索地脱口而出。 她表情的改变让他吓了一跳。她的骄傲消失了,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空白眼神,让他几乎希望自己没开过口。 她的肩膀垂下,背也略微驼了一点,像是一个年老的女人,历经风霜的背上背负着一生的苦痛。“不。”她慢慢地摇着头。“你错了。” 然后她爬上岸,突然变成跟刚才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穿上一件铺在草地上的上衣,接着穿上裙子,静静地弯下腰,拾起脏衣服,紧抱在胸前,站在原地,瞪向森林上方的东边远山。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走开,走上小桥,然后停下来转向他,手放在桥的石头上,月光在身后闪烁着,脸孔笼罩在黑影中。“你不会真的希望如此的,沃斯堡的费洛杰,”她说道。“因为我只知道一半的自己。” 黛琳第一次向外婆问起父亲的事时,才五岁。老莱蒂一开始没有回答她,像是被她的问题给冻结在原地,然后她看向远方,即使是五岁的小孩也不会弄错她脸上以及脑中的空白。 几年以后,黛琳才了解老莱蒂的表情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的神情,但那个时候,她很年幼,而世界对她而言还是非常狭小的。孩子们只活在眼前的时刻中,对于只看得到一点的未来,只想得到当天会发生些什么。小孩并没有来自过去的教训可以参考,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可以借镜的错误经验。 黛琳只知道自己不像村子里的孩子一样有父母。她听过村里流传的谣言,看过他们有些人用一种仿佛她不干净的眼神看着她,有些人在她靠近时还会在胸口画十字。当她问老莱蒂地做了什么时,她只说她什么也没做。 五岁的她比一只夏天的小羊大不了多少,头发鬈曲丰厚有如春天的羊毛,双手还和婴儿一样圆滚滚的。她还太小,不知道憎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也不了解。她只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而他们不希望她靠近。 老莱蒂是她的外婆,也是唯一能告诉她父母是谁的人,但她什么也没说。外婆只是看向远方宁静的山脉,那个传说是安妮失踪的地方,有时候她会哭,哭到那双古怪的黑眼睛变成红色,像她们在沼泽采集的那些秋天的小红莓一样的红色。 后来黛琳便不再问关于父亲的事了,但她还是很想知道。等她长大后的有一天,正好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一切看起来都适合再次提起关于父亲的问题,而这次外婆看向东方的地平线,守卫在布洛肯山谷上的石圈就坐落在那里。 莱蒂在森林边缘的一块平坦的硬石上坐了下来,盯着自己苍白、充满皱纹的脚。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过了很久,肩膀变得佝偻而沉重,略微弯了下来,而即使在和黛琳谈完之后,即使在前往葛莱摩之后,在好几年过去之后,她的肩膀也不曾再挺直过。从那天起,老莱蒂开始驼着背走路。 但在阳光普照的那一天,老莱蒂说出关于她的母亲安妮的事,告诉她当羊水破了而生产并不顺利时,安妮如何拖着因阵痛而受苦的怀孕身躯,跌跌撞撞地一路跑上高原。 安妮躺在石圈中央产下了黛琳。莱蒂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她的女儿,而等到那时候,安妮的生命几乎已经完全随着鲜血流出身体,渗到石圈中央的棕色土壤中。 莱蒂抱着安妮初生的孩子,问着相同的问题。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妮深吸口气,摇着头、胸膛中听起来显得非常空洞。“我以对他的爱发过誓永远不会泄漏出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闭上眼睛。 莱蒂哭嚎着,恳求她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安妮并没有张开眼睛,但是她说道:“答案在石头之中。”然后离开了人世。 英格兰肯特 接近破晓时分,一个人影悄悄越过里兹堡的内城,沿着城墙慢慢移动。站在城墙上的警卫,正在执行最后一个小时辛苦的夜间守卫工作。两个执着长矛和弩的警卫在城墙上方的走道相遇,并在炮口的地方停下来,谈论今天来到城堡的那群演员,还有城堡新来的洗衣妇。所有的警卫都注意到那个年轻女人的丰满身材、明亮红发和诱人的五官。两个人因为几个猥亵的笑话,发出低沉的笑声,然后继续工作。 那个黑影蹲下,沿着城墙跑到一座通往外城墙、水车和眺望台的石拱门。火把在墙上的铁架上发出黯淡的光芒,附近的警卫将靴子靠在油桶上,一边磨着短剑,希望时间能加快速度,让他能早点完成工作。 突然间有一个金属抵着岩石摩擦的声音,像是一把剑插进城墙里发出的声音。守卫抬起头,一手握着剑鞘。这名守卫没有移动,屏住呼吸,等待、聆听着。 但时间悄悄地过去,仿佛那阵噪音不过是一场梦,他也没有再听到什么。他仍然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拿起火把,走向拱门,然后看向内城墙。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便继续站在原地,花了比必要更长的时间观察。 他摇摇头,转身在拱门底下消失。一直等到一阵小小的、如同孩子般的哭嚎声从附近某处传来时,他才又出现,走进内城,保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警觉。 庭院里有动静,对面的墙上有人影在晃动。他抽出剑,小心地移动,然后一阵沙沙声让他停了下来,转过头,看见东南边角落的干草堆有东西晃动。 他尽可能安静地逼近,手里高举着火把,另一手的剑也蓄势待发,绕过干草堆,看见一对惊讶的眼睛回瞪着自己。 守卫停住砍下剑的动作,诅咒那只回瞪着他的蠢山羊。他将山羊拖回畜栏,挂上门闩,然后走回岗位,无所事事地等待换班的铃响。 那个守卫坐在桶子上,继续磨刀子的工作:他得做点事——无论是什么事——来消磨工作的无趣。 他没有看见外城墙附近的人影。当他在驱赶山羊时,那个人影悄悄溜出了拱门。没有人看见那个人影溜进磨坊,或是他从磨坊地板的活板门逃出去。由活板门下的老旧阶梯可以通住护城河,然后会来到远处的那条河。 那个人影越过水,消失在是树林中,然后骑上准备在那里的马,过了几分钟后,人影便离开了,骑过肯特平缓的丘陵,前往威尔斯边界。 在入睡前的宁静时刻中,黛琳躺在黑暗之中,不专心地听着小猪打鼾的声音,思绪回溯过这一天所发生的事,然后记起了小时候老莱蒂告诉过她的一件事。 她曾说过一个督伊德的传说:要是她将手放在一棵下面藏有妖精的枫树干上,就可以感觉到它们在里面跳舞的节奏。 黛琳知道那不是真的。妖精们并不住在枫树中,而是住在那个英格兰佬的嘴唇和手里。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对她的影响:那种每当他看着她,或是碰触她时,她所感受到的悸动。 那一定是妖精的魔法,那一定得是。 黛琳梦到了吻:长长的、温暖的吻,让她感觉头像是风中的线一样轻,血液炙热得过了头。她惊醒过来,全身流满汗水而潮湿,然后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惊讶到无法反应,才发现到自己正瞪着那个英格兰佬。 他站在身边俯视着她。 她先是皱了皱眉,接着揉揉眼睛。外面仍然很暗,雨的湿润气息从上方打开的窗子传了进来。 “回你自己的床上。”他告诉她。 她左右看看,她是躺在自己用干草铺的床上没错,自从发现他以后,她就一直睡在同样的地方。“我已经在我的床上了。” “回去。”他又说了一次。“我已经将枕头套放回床架上了。”他停顿一下,朝里面的房间点点头。“在那里。” 她瞥向把床垫拖过去的角落,它已不在那里。她转向他。“你要睡在哪里?” “这里的干草堆上。我差不多康复了,你不必再把床让给我了。回去。” 她将头躺回熟睡到一动也不动的小猪身上,打了个呵欠,将双手塞到脸颊和粗糙的棕色猪毛中间,然后闭上眼睛。“我在这里很好,英格兰佬。” “你和一只猪睡在一起。” “嗯。”她半打着呵欠说。 几秒之后,她感觉到他在自己身边跪下。她震惊地睁开眼睛,刚好看到他的肩膀渐渐迫近。“你做什么!” 他用钢铁般的掌握抓住她的手,用力拉。一声惊叫从她的口中溜出,他将她拦腰挂在宽阔的肩膀上,然后站起来。 “放我下来,英格兰佬!”她对着他的背说话。 “不。”他伸出手,抓住靠在墙上的拐杖,然后塞到手臂下。 她有两个选择:加以抵抗——这样他还是会将她带回床上,或者她也可以坦然接受。既然她不愿意走回床上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太累了,有人愿意免费送她回去也不错。他迅速而轻易地扛着她移动。 “对一个差点被吊死,脚又扭伤得很厉害的人而言,你倒是很强壮,英格兰佬。”她低下头,直泻而下的长发发几乎要垂到地上。 他不发一语,只是跛着脚走向里面的房间,仿佛肩膀上扛的不过是根羽毛。她嘀咕着说:“一定是因为吃了足以喂饱一村子人的食物。” “一定是因为跟一个顽固的威尔斯女人打过交道。”他说道。 “我才不顽固,顽固的是你。我喜欢待在原来的地方睡觉,可是你,因为某些错误的骑士精神,觉得必须为我的舒适负责。” 他嘀咕着某些关于不智的话。 “我在那里很舒服。” “我不舒服。” “放我下来。” “我生来只是要为你服务……”他将她抛到床上,行了个夸张的鞠躬礼。“……我的森林小姐。”他挺直身躯,朝她露出自大的男性笑容。 她朝他皱着眉,然后爬到床边,用双手抓住枕头套的边缘,倾身看着他受伤的脚。“你怎么能这么容易就办到?不会很痛吗?” 他耸耸肩,仿佛用单脚蹲下,然后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再站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战士必须有创造力,必须靠自己的双脚思考(译注:此谓自己想办法),就算他只剩一只脚。” 小猪踱进房间,凶恶地喷着鼻息,发出唧唧哼哼的声音,让两个人都低下头看着它。它停在几步之外,用类似猪的哀怨眼神看着跪在床上的她。 “喔,不是的!我没有丢下你,小猪,”她指向那个英格兰佬。“要怪就怪他。” 小猪将眼睛转向那个名叫洛杰的英格兰佬,又哼了几声,然后退后几步,停一下,用冲刺的速度跑过房间,接着跳上床,到她的身边。 洛杰摇摇头。“你还是要跟牲畜一起睡。” “嗯,我一直都是跟小猪睡的。” “我的一些手下也是这么说我。”他低语着。 “什么?” “没事。”他看着她,摇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瞪着小猪。“它以为自己是一条狗。” “不是,不过它喜欢我行我素。”当他再次抬起头看着她时,她补充道:“它是个猪脑袋。” 他瞪着她一会儿,显示出他的惊讶。 她露出笑容,接着他开始大笑:一种像是晚上池塘里的青蛙会发出的傻气嘎嘎笑声。过了一下,两人的笑声止歇,开始看着彼此。 她对这种表情感到害怕,即使在黑暗之中,她还是能察觉两人之间发生的东西:和在水池里驱使他们的同样强烈的感觉。她瞪着他的嘴,只看得到它有力的线条,虽然被黑暗所笼罩,但还是能够辨识得出来。 她梦到过那些吻,那张嘴所制造的吻,被妖精施了魔法的吻,她只希望那真的是如此。她尴尬地转开头,然后说:“毛毯让你盖,不用再拿给我。” 他开始抗议,但她举起手。“小猪可以让我取暖。” 他不发一语。 “要是你不同意,我就不睡。”她用极度的固执说。 他露出微笑。 她可以看见他雪白的牙齿。 “好吧。”他转身,走向大房间,然后停下来,又转回头。 她屏住呼吸。 “晚安,黛琳。” 她吐出一口气,并微笑。“晚安,英格兰佬。” 第十一章 “起来,英格兰佬!” 洛杰很快地爬了起来,将她的那只宠物猪吓得逃走,它唧唧哼哼地发着牢骚,匆匆跑过房间。洛杰将头发从眼前拨开,抬头看到黛琳的微笑。用这抹微笑作为一天的开始,是不错的方式。 他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自得地欣赏着她,从眼睛——其中之一还带着一点淡黄色的瘀痕,但已经不再浮肿了——到她没穿鞋的脚踝。 她就在不到一臂之遥,双手插在腰上,用她那种骄横的姿态站立着,一只光脚不耐地拍打着地板。“你就要把一整天当中最好的时间都睡掉了。告诉我,英格兰佬,勇猛的战士们都是在下午才打仗的吗?或者骑士们只在特定的时间里,才为丰饶的土地和美丽的淑女抛头颅、洒热血?比如说吃完大约十道菜以后?” “你这家伙一大早就这么无礼。”他埋怨着,两手互握着,然后越过头顶伸直,很快地看了外面一眼。 地面被昨晚大部分的时间下着的秋雨打湿了,但现在雨已经止歇。阳光刚刚透过云层,天空还染着粉红和青蓝的黎明色彩。他皱起眉头,放松手,看向她。“天亮多久了?” “没多久。”她仍然站在原地等着。 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打了个呵欠。 她走离几步,背向他,从木桶里舀了一些东西到木杯里,然后转回身。“喏,”她递出杯子。“喝吧。” 他接过杯子,低头看着里面的清澈液体。“这是什么?” “雨水。” 他嗅了嗅,闻起来像是水。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为了毒死你才救你的。” “也许不是,可是上次你喂我喝的东西让我昏迷不醒。” “没错,”她脸上的微笑说明她赢得了那场胜利,并对此感到骄傲。“那时候,我认为你昏迷比较好,但是我今天有个计划。” 观察着杯里的清澈液体,看起来像是水。“我为什么要喝这个?” “雨水是最干净澄澈的水。它是从天上,介于地面与天空之间的云所降下来的,那使得它具有更多的力量,可以帮助你的声音恢复。” 他朝她露出微笑,过了一会儿,呛出笑声来,并弯下腰,小心将重心保持在完好的脚上。 “什么事这么好笑?” “那我为什么不在下次下雨时,张开嘴站在外面,一边把脚伸出去,这样两个都可以治好了。” “既然你的嘴已经跟脚长在一起,我想就没必要这么做了。”她转身,显然对他感到很愤怒。 “黛琳。” “干么?”她厉声说,背朝着他,假装正忙着做某件事情。 “我只是在玩,开玩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你没有伤害我,英格兰佬,”她转过来面对他,下颌骄傲地抬高,背靠着架子,手紧抓着架子边缘。“我必须对你的想法足够在意,你才有能力伤害我。” 他又做错了。他伸出手抓过头发,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我很抱歉。” 她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某种东西,某种她的真实感受。然后她敛起眼神,瞪着地板,但他已经看到那里面的伤痛了。“你嘲笑我。” “嗯,我的确是笑了出来,而且我对此感到抱歉。” “要是我不相信自然,不相信藏在大地、天空和风中的力量,我就不会相信你可以活下来。是这份信仰让我相信自己能够救你,相信你能活下来;而你真的活下来了。信仰是构成现在的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的一部分。” 他思索着她的话。所有的男人都相信着某件事:战士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战技,还有为何而战的理由;农民相信领主能保卫自己的安全;大多数人也相信着国王,而神职人员则相信上帝。他问自己: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对某些事有着强烈的信仰;这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她用受伤的表情看着他。“你一定有一套立身处世的信仰吧?” “嗯。”伤害了她,让他再次感觉到自己像个傻瓜。不管她的威尔斯咒语和水的魔法听起来有多愚蠢,他那样做都是不对的。 但他道歉了,不只一次,而是两次;他不会再道歉了。 她由对面墙上的架子拿下一个篮子,挂在手上。 他安静地看着她僵硬的动作,改变了谈话的方向。“你说你今天有个计划。” “嗯。”她用难以判定的表情仔细地看着他一会儿,一手靠在纠缠的篮子边缘。 他等待着,但当她没有回应时,他又试了一次。“你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兴奋,告诉我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 她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中或表情里找出某种东西,而她看见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让她僵直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休战,他想着。 她顿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我看到你不停地吃着,我想你一定很喜欢蘑菇?” “蘑菇?”他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次。“嗯,堡里的厨师常煮那个,只要闻到那令人垂涎的香味,就可以让人从梦乡中完全清醒过来。” “怎么煮?” “磨菇、洋葱加上培根。” 她的猪发出一阵尖锐的嚎叫,突然从角落冲出来,跑进里面的房间,颤抖地钻进床底避难。 “什么鬼……”洛杰摇摇头,耳朵嗡嗡作响;那是他听过最恐怖的声音。 黛琳露出一抹明了的笑容。“你不能在小猪附近说那个字。” “什么字?”洛杰皱着眉,用手指的底部碰碰耳朵,然后抬起头,想了想,重复一次。“培根?” 房间里传来另一声恐怖、冗长而痛苦的嚎叫声。 她打了个冷颤。 洛杰弯着腰,咬紧牙关,等到声音退去,才瞥了她一眼。 “嗯,就是这个字。”她点点头说。 他身体倾左。从床底下,他可以看见那只猪警戒的眼白正瞪着自己。这只圆滚滚而奇怪的动物,可能发出那种几乎贯穿耳膜的声音吗?显然可以。 “别理它,等一下它就会出来了。”她靠近低声说道,彷佛那只猪可以听懂他们的话似的。“不过尽量别再说那个字了。” 再说一次?天……除非他想要让某个人变成聋子。 “既然你喜欢蘑菇,”她仿佛没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似地继续说:“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采集。我们两个人,应该可以找到更多的蘑菇。” 他点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了她的话,但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懂。 “昨天晚上你有听到雷声吗?那表示森林里会有蘑菇。“ 雷声和蘑菇?她以为闪电会劈开大地,让蘑菇从草地上长出来吗?天,他还以为雨水的魔法已经很好笑了。他站在原地,瞪向窗外,外面阳光正破出云层,天空开始变成清澈的蓝色。他转过身,用非常练达的外交辞令说:“我不懂蘑菇,你得告诉我怎么做。” 一抹迟疑的微笑在她脸上扩散开来,她的身体也不再僵硬了。“我会教你,英格兰佬。”她越过他。“抓紧拐杖,我们出发吧,一天都快过掉一半了。” 一半?他跟着她走出去,进入金黄色的阳光之中。见鬼了,现在才刚刚天亮,但洛杰睿智地保持缄默,跟着她越过石桥后的草地,这时她的猪也追了上来,安静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进草地时,没有人说话,但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身边的她。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是以一种奇异、狂野的方式。 洛杰对美女已经习以为常,那些美女都有着雪白的肌肤,波浪秀发上装饰宝石,身上穿着用上好衣料做成的衣服,服装的鲜艳色彩或是衬托她们的肌肤,或是强调出眼睛的色彩。 她的肌肤闪耀着金褐色的光芒,头发飘散在风中,但他在她身上所看见的美丽是非常不同的:原始而不受控制的美。当她移动时,带着一种混合着纯洁而急切的感觉,一种她特有的姿态,让他感觉似乎可以看到生命力就从她的体内深处涌出。 某些时候,一些偶然的机会里,当他发现她正在看他,或是她在微笑的时候,在她身上除了生命力以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他所感觉到的这股奇异力量,似乎以一种强大而不寻常的方式将她和他联结在一起,仿佛她的某一部分也是属于他的。而在这以前,他连这些部分的存在都不知道。 他继续看着她;她依然用旺盛的热情前进着,但现在她将脚步慢下来以配合他,虽然他用拐杖前进并没有什么困难,甚至可能不需要它都可以走动,她还是保持在他身边,既没有超前,也没有落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因为不用多久就可以发现:配合着他的脚步的她,也是用跛行的方式在走。那并不明显,他想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森林的色彩:长青木的绿色,和秋叶的金红。叶片落在从草地边缘延伸到森林中的小径上。 夏天的痕迹犹在,尚未消失,但在几天之后,它们将消失无踪。当他一边走着,一边左顾右盼的时候,一个清晰的想法忽然出现,吓了他一跳。要是周遭的世界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夏天迅速地转变成秋天,他的生命也可能这么快就变了模样。 他现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奇异环境中,但感到十分适得其所。他和一个并不熟识的女子在一起,但不知为何,他却感觉到对她的了解可能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深。 他突然看见一些他甚至不记得看过的东西,一些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琐碎事物:天空和叶片的颜色、风和雨的声音和一个女人走路的方式。 他变得不同、改变了。他的思路、视野都起了转变,仿佛突然间开始从另一个人的角度看这个世界。 而他怀疑生命是否真的可以这么简单。 接近森林边缘时,黛琳在一丛沾着新鲜雨滴的鹅草旁蹲了下来,放下篮子,手肘放在膝盖上,然后搜寻着周围,当眼睛看到一抹白色时,她停了下来。 “看。”她一边告诉他,一边轻轻地分开草丛。一小堆有着圆胖蕈伞、看起来像是小月亮的白色蘑菇就藏在那里,看起来非常完美,似乎刚刚从阴暗的土壤中冒出头来。 他将拐杖靠在树上,轻易地在她身边蹲下,肩膀几乎碰到她,身体的温度非常地接近,然后她发现他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放在健全的那只脚上。 当他看着那堆磨菇时,她则瞪着他弯着的腿。他的大腿被裤子遮盖着,但腿上的肌肉紧绷地鼓起,整条腿上都布满了粗壮的肌腱。这是一双战士的腿,精壮而有力,她曾经在马儿的腹部看过同样强壮的筋骨和肌肉。 难怪他可以这么迅速轻易地将她举起来。 “现在怎么办?” 她吓了一跳,迅速地抬起头,感觉到血潮涌上脸颊,赶快将头转向新发现的蘑菇,专注地看着它们。“抓住茎的部份,这里,像这样,看到没?然后轻轻拿起来。” 她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记得有一次,我发现一个被风吹斜的篱雀巢。其中一个鲜蓝色的鸟蛋掉了下来,但没有破。它们是这么精巧——我指篱雀蛋,而且蛋壳又薄:我不敢相信那颗蛋竟然没有破,不过我也知道要是蛋没有放回巢里,鸟妈妈不会孵它。我必须非常温柔而且小心地将蛋放回巢里。”她笑道。“我记得在那整个过程中我都不敢呼吸。” 她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当你摘这些蘑菇时,一边想着一些娇弱的东西,英格兰佬,什么东西是你必须用最轻柔的手来碰触的?” “女人。”他毫不犹疑,而且极度认真地说。 她的呼吸停了一下,然后很快地避开他的眼睛,继续说:“你必须温柔地对待这些白色的磨菇,因为它们很脆弱,不过它们也是你所能吃到最美味的东西。”她摘下一朵,然后朝草丛里的那堆东西点点头。“试试看。” 他照她所说的做,但心里怀着恐惧,毕竟他的手很大,而那些茎既短小又纤细。 “不,不是这样。”她将手放到他的大手底下,引导着他的手指。“像这样。” 他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像他的体温一样温暖,她看到它在早晨的空气中凝结成雾气,和她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他们的手一起放在磨菇下面,她的关节碰触到湿凉的草地。 但她几乎没有感觉到雨水的湿意。他的掌心非常粗糙,武器的握柄和缰绳的皮革所形成的一些小茧,让他的皮肤变得干硬。 她抬起头,看见他正盯着她的嘴看,她回敬他毫不掩饰的目光。“你想吻我。” “嗯,我想吻你。”但他并没有采取行动。 她等了一下,但没有多久,便滑着跪了下来,让自己更靠近他,正跪在他的双腿之间。她没有将手移离他的手,依然放在草地上,只将另一只自由的手滑上他颈背,将他的头拉下来,贴近她。 当他们的嘴唇碰触到彼此时,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吐出一声轻柔的叹息。他迅速地加深这个吻,差点让她跌倒,但他并没有粗鲁或是强迫性地吻她,也没有占她的便宜,虽然他很显然可以这么做。 他慢而温柔地吻着她,就像举起篱雀蛋一样地温柔。她张开眼睛,发现他的眼睛正睁大地看着她,表情紧张而急切;但那个吻,那个美妙温暖的吻却是轻轻柔柔的。她不知道当他的眼睛充满着猛烈而紧张的情绪时,怎么还能这么温柔地吻她。她不知道要怎么称呼那些情绪,只感觉到它和在她双腿之间燃烧着的魔幻感受是相同的东西。 欲望?热情?疼痛,渴望的疼痛?妖精的舞蹈? “黛琳。”他低唤着她的名字,温暖而亲昵的气息碰触她的脸颊和耳朵,并刷过脸上的发丝。他的嘴移动到她的脸颊,然后盖上她的眼皮。 “我喜欢你的吻,英格兰佬。” 他说了些什么,但她没有听见。他的手移过她的背,滑下去托住她的臀部,上下摩挲着,让她衣裙的布料摩擦着肌肤。 她将双手滑上去,环住他的脖子。他们的身躯从嘴唇以下开始紧贴着彼此:她的腿在他弯曲的两腿之间,她的小腹抵着他的腹部,他的坚硬正好嵌进她双腿顶端的湿润地带。 他用掌心将她紧压向自己,用双手将她的臀部稍微托起,分开她的双腿,让她抵着他,用一种自然而缓慢的韵律动着。 他的吻变得坚定、深沉而充满欲望,让她感觉到彼此似乎只剩下唇舌和狂野、邪恶的强烈感官。那些吻感觉起来是这么的好,因此当他放慢舌头,然后撤出,只用嘴唇轻碰着她时,她几乎要哭喊出声。 他慢慢地拉开身体,吻着她的鼻尖,然后将她放下,远离他。 她震惊地眨眨眼睛,因为他停止的速度太过迅速。她想要更多的吻,但自尊不允许她开口要求。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呼吸急促而粗重,视线锁住彼此。 最后黛琳拉开视线,瞪着自己的手,然后皱起眉头,张开拳头摊在两人中间。他做出相同的动作,两人的掌心里是两朵珍贵磨菇被压碎的残骸。 过了一会儿,他们俩突然都爆笑出声。 “脆弱。”他微笑着说。 “脆弱。”她同意道,回报一个微笑。“我们可能已经毁了我们的下一餐。” 他摇摇头。“还会有更多。” “好像你很懂的样子,英格兰佬。” “我懂的事很多。”由他看着她的方式,很显然他并不是在说蘑菇。 他对发生在彼此之间的事的了解吓坏了她,但同时她自己也想要了解它。发生在男女之间的事并不是她所了解的,但她想知道,至少想知道和这个叫做洛杰的英格兰佬一起探索。 他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草丛,拉下一朵黄色的蘑菇,然后举起来给她看。“这是什么?有些是不是有毒?” “这是酒杯磨菇,还有,没错,有些菇类是有毒的,通常是最丑的那些。” “棕色的这朵呢?” “马菇。” “这个呢?” “头菇。” “全部都可以吃吗?” 她点点头。 “那么我可以找到一大堆蘑菇。”他吹嘘道。 “哦?”她偏着头,手插在腰上。“那是个挑战吗,英格兰佬?” 他迅速地点点头,朝她眨眨眼。“没错?” “等等,我们说的是蘑菇吧?” 他没有回答,但当他低下头时,却在偷偷地笑着,然后马上从草丛里摘了一朵漂亮的马菇,傲慢地微笑着将它丢进空篮子里。“一个……” 他摘下另一朵。“两个……” 她连忙弯腰搜寻着草丛,然后丢了两朵蘑菇到自己的篮子里。“三个、四个。” “五个、六个。”他伸出长长的手臂说道。 她往另一个方向爬过去。“七、八、九个!” 现在,他正在拨开草丛。“十、十一!” “十二、十三、十四、还有……十五!”她大笑道。她从来不是个有风度的赢家。 他们俩疯狂地在森林里爬着,先是这边,然后那边,把蘑菇丢进篮子里,然后喊着数字;这渐渐变成疯狂的竞赛。 “二十五!”她大叫。 另外五个蘑菇从他的方向丢过空中。“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她开始将蘑菇放到裙摆里,一边喊着数字,一边四处疯狂地爬着,拨开草丛,粗鲁地把蘑菇塞到裙子里:折断茎、弄碎蕈伞,她都不管;她要赢得比赛! 她转身,裙子里装满了蘑菇。他和她一样,都离篮子太远了,大手里叠满了一堆蘑菇。 他们的视线相遇,比赛的意味充斥在两人之间。 “这是比赛。”他的声音自信到她难以忽视。 “嗯。”她断然地点点头。没有英格兰佬能赢过她。 “跪下来?”他问道,和她一样,她可以看到他也在衡量到篮子之间的距离。 “跪下来!”她同意道,然后倾身向前。 他们马上都开始往篮子的方向迅速前进,抱着满怀的蘑菇。 她的膝盖短而急促地撞击着地面。她看到他移动得比她更顺畅。 他的头和胸膛没有像她一样,随着每一个步伐剧烈地起伏着。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然后突然间,他领先了她,因为没有裙子的关系,移动的速度比她快上许多。 “你没有裙子妨碍!”当裙摆钩住脚踝时,她朝他大叫。 他的一些蘑菇掉了下来,使得他必须停下捡起来。“你说的是我没有裙于可以装蘑菇来作弊吧!” “作弊!”她大笑着加速前进,一边将裙子里的蘑菇倒进篮子里,一边像只公鸡一样咯咯笑。 事实上,他们同时抵达那里,然后一起大笑着仰躺在草地上,双臂张开,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她,带着一抹微笑说:“我赢了。” “我赢才对。” “赢的人是我。”他坚持道。 “好吧,英格兰佬。”她叹口气,依然平躺着,眼睛望着蓝天。“算你输。” “嗯,一个勇于承认失败的输家。我——”他顿了一下,皱起眉头。“等等……”他转身看着弯腰发出格格笑声的她。 当她的笑声消失时,她躺回原来的姿势,变得像他一样安静地思考着。她闭上眼睛休息,然后突然坐了起来,快到眼冒金星。“你的声音!” 他看着她,似乎摸不着头绪的样子,然后说道:“我的声音怎么了?” “你的声音不再那么低了,听起来很清楚,英格兰佬。它不再沙哑了。” 他的表情突然变成一片空白,然后摸摸喉咙。 “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可是现在想想,你在叫出数字的时候,声音就已经很清楚了。”她抬高下颌,自以为是地挺直肩膀。“或许现在你会相信雨水的魔力了吧!” 他闭起眼睛,静静地躺在原地。 看到他的表情,她的微笑慢慢地消失了。她审视着他紧绷的五官,还有嘴唇抿紧的线条,试着了解他的感觉;他正试着控制住一股非常非常强烈的情绪。 “你并不相信你的声音可以恢复。”她安静地说道。 他不发一语。 「对一个刚刚找回声音的人来说,你非常地安静。” 他还是保持着缄默,和一些内心的恶魔作战着。 她等了一会儿,用手指摘着杂草。“要是我恢复了失去的声音,我会唱歌、朝天空大喊大叫。” 她看着他困难地吞咽,就像他第一次从高烧中清醒过来时那样,那个时候,他的喉咙浮肿而且布满了勒痕。 “若我是你,英格兰佬,我会哭。”她补充道:“我不会害怕表现出内心的感受:我会恣意地流下眼泪。” 最后他不带一丝感情,也不看着她地说道:“你是女人。” “那又如何?我是女人,所以既软弱又爱哭?所以如果我抽抽搭搭地哭泣,没有人会认为我是懦夫?”她瞪着他。“你侮辱我。” 他躺在原地,摇摇头,挤出几声干涩的笑,然后转过头看着她说:“我每次和你说话,几乎都侮辱到你,那已经不算新闻了,黛琳。” 她试图在他脸上找寻他真正的感受。她看不到隐藏的痛苦,也看不到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知道他的内心充满着澎湃的情绪,必须费尽全力才能压制下去。无论他感觉到的是什么——快乐、释然或是痛苦——它就像出现时一样地突然消失了,所以他才能这样若无其事地躺在原地。 她也一样躺在草地,往上望。“我很高兴你的声音恢复了,英格兰佬,即使你有时候会用它来说些蠢话。不过我想那是你脑子的问题,不是你的喉咙。” 他起而靠着手肘,转身看着她。“你总是有什么说什么吗?” “不是,”她顽固地瞪着蓝天。“我想的比说出来的多很多。” 他大笑了起来,然后她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释然或是安逸,但她很高兴他好多了,也对自己能让他分心感到欣慰。 周围变得安静,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是躺在湿润的草地上,享受从静止不动的高大树梢上照射下来的阳光。附近有几只小鸟在啁啾,一队野雁成一直线飞过顶上,刺耳的鸣叫声就像皇家传令官的喇叭声一样响亮。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问道。 “我在想我喜欢这些森林的声音,也喜欢这样比矢车菊还蓝的天空。我往上望,想着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她举起手,指向还挂在西边天空尚未消失的月亮轮廓。“随着每个夜晚的过去,它会变得更大更圆。” 她停下来思索一会儿,然后将手臂放到头底下,往上看。“在白天你可以躲开星星,但你无法躲开月亮,虽然它没有夜晚那么明亮。月亮非常地固执,连白天都不肯回去,就像现在这样,挂在白天蓝色的天空上,无视太阳早就已经出来了。月亮低头看着你,仿佛在说:‘我看得到你,你躲不掉的。’” 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带着柔和的微笑摇摇头。 “你躲不掉,因为月亮正是上帝的眼睛,当它变成满月时,只要你仔细看,就可以看见他的脸就藏在里面。” 她抬头看,并往上指。“那里,看到了吗?现在是白天,所以你只能看到一半。那张脸就在那里,我们只要一抬起头就看得到。”她叹口气。“那是不是你所见过最美的景象?”她没再多说什么,直到大部分的月亮都沉到树梢底下,再也看不到了,才将视线拉离月亮,看向他。 他并不是看着月亮,而是用最奇特、最深沉的表情看着她:“没错,这是我所见过最美的景象。” 她这才了解他所谈的并不是月亮。 第十二章 英格兰肯特里兹堡 英国国王爱德华一世的外表就像他的身分一样,高大而威风凛凛。他的皮肤在最近的狩猎之旅后,晒成了金黄色,浅金色的头发闪耀着从圆窗上波浪状的琥珀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 “你请我回来的口讯非常奇怪。你说洛杰爵士在布洛肯的某处失踪了,而这件事是卡罗特伯爵之子,拓宾爵士所策划的?”爱德华站在主堡的参议室里,背朝着雕饰繁复的黑木长桌,双腿随意地交叉着,但真正了解国王的人绝不会用轻松和漠不关心来形容他。 “这是很严重的控诉。”国王用深不可测的蓝色眼睛看着跪在面前的每一个人。他的左眼一侧微微地往下弯,这是金雀花王朝国王的一项特徵,他父亲尤其明显,但在爱德华身上,没人敢说这是缺陷。四十一岁的他,头脑就像硕长而精瘦的身体一样有用。 爱德华指示臣子们站起来。“解释你们的怀疑?” 寇裴恩往前站了一步。“一开始,洛杰爵士毫无预兆地在布洛肯消失,尾随一名骑着马的女子而去,从此没有再出现。我们等了一天一夜,陛下,然后我们开始搜索那一带。” “你们没有发现他的下落任何的一点线索?” 裴恩摇头。“但拓宾出去搜寻的时间比任何人更久,在比其他人多花一天的寻找回来后,也没有任何解释。当我建议要向麦威爵士寻求协助时,他拒绝了,虽然明知道葛莱摩的距离较近,而且能够提供我们搜寻上的帮助。” “你想他有理由伤害洛杰爵士吗?” “他们合不来,这不是秘密,还有拓宾的姊姊、伊丽夫人也是原因之一。” “我们都知道伊丽夫人和洛杰之间的事,但我认为毕修格会比雷拓宾威胁更大。” “但更该死的是,陛下,在我们等待你回来的期间,雷拓宾也失踪了。”裴恩顿了一下,补充道:“无辜的人不会藏匿情报,也不会往夜里偷偷逃走。” “什么情报?” “到葛莱摩向麦威爵士寻求帮助,麦威爵士还不知道他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事。” “洛杰也是我的好朋友。”爱德华指出。“还有,有人看见拓宾爵士逃走吗?” “没有,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打算离开,今天早上我才发现他不见了。”裴恩抱怨着。 “布洛肯没有洛杰坐骑的足迹吗?” “拓宾说它们在布洛肯森林南方的一条河流旁消失不见。”谭约翰解释道。“没有人看过他,陛下,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费爵士和他的马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爱德华开始在他们面前踱着步,戴着戒指的手交握在背后,一直走着,上好皮革做成的尖鞋底一边敲着地板的砖块,显示出他的不耐。“那里从来没有发生绑架事件,没有证据显示他被任何人俘虏。”他迅速转身,面向那群人。“必须通知他的家人。” “我会派人到沃斯堡去,陛下。”裴恩告诉他。“我们应该也派人到康洛斯堡去吗?麦威伯爵会想知道这件事的。” 爱德华转身面向裴恩。“不用,我会通知麦威。”爱德华说完便离开了。 爱德华国王关上门的同时,一个黑发的男人骑过了威尔斯的边境。他独自一人,没有随从或是仆人跟随,只有身畔那把银柄的长剑为伴。 他已经骑过了黑山,在莫尔河畔的小径上前进,去年冬天的雪水同样流过岩石,灌入河水之中,鲑鱼在水中游动,野雁用单脚站在水边的浅滩上。他在那里停了下来,装满一瓶新鲜的水,看向西南方,想着自己该做的事。 但想了不久,他便跨上马鞍,向着下面的山谷前进。坐骑迅速地跑着,越过蜿蜒的山脉,跨过荒凉的田野。野地上的绵羊吃着草,天空中有老鹰盘旋,而风正往远方山上的一棵孤树的方向吹去。 他正在往布洛肯的方向前进。 洛杰和黛琳吃着当天所采集的耶些蘑菇,配上更多从菜园里摘来的蔬菜,但当晚洛杰躺在干草床上时,他想着黛琳是怎样小心地衡量储藏室里的存粮和菜园里的蔬菜。她有的并不多,但却愿意与他分享,所求的只有当他离开时,不要把那匹阿拉伯马带走。 他从来不知道饥饿的滋味。他是一名富有伯爵的独子,母亲那方的家庭更是这个土地上最古老庞大的家族之一。他被养育成一名强大的伯爵,以及后来成为英国国王的王子的朋友。即使在战争中被包围时,洛杰依然是一名贵族和一位骑士。对他们而言,食物永远是不缺的。当他加入十字军——当时早期的战役中,部分的人都是处于饥饿状态的——洛杰一直都在爱德华身边作战。 而国王是不会饿着的,即使在战争之中。 第二天下午,洛杰离开小屋,进入树林之中。他没花多久的时间便完成了任务,沿着小径走回空地,配合风吹过树梢的沙杀声,吹着口哨。他举目四处张望,看着橘色的树叶飘落到地面上,并感觉到它们在没穿鞋的脚底下碎裂。 他在小屋院子西缘的空地停下,看着黛琳。他当然见过女人,看过她们走路、说话、移动,但她们都非常类似,即使是伊丽都会在宴会或餐桌旁的人潮中失去身影,他得靠她的黑发认出她人做区别。 但对于黛琳,他确定即使在伦敦最拥挤的街道上,自己也可以找到她,从她移动的方式,仿佛御风而行的迅速步伐。她的小脚像森林中的小动物一般地敏捷,而当她伫立时——那并不常见——她偏着头的方式就像是注意听着危险讯号的鸟儿或小鹿,仿佛她感觉自己必须随时准备冲刺。 她正走向小屋的南方,左右张望着,然后停在甘蓝菜圃中,将手举起,在嘴边围成杯状,大叫着。“小猪!小——猪!” 她等待着,双手插腰,搜寻着院子,显然因找不到那只捣蛋胖猪而沮丧。 “今天每个人都不见了吗?”她嘀咕着,快步越过院子,走向小溪,溪里有几只野鸭大声地鸣叫着,并拍动着翅膀。“小猪!”她拍拍手。“过来!” 但一只猪的影子都没有,没有喷气声、没有蹄子踏在地面的声音,也没有洪亮的嚎叫声。 洛杰在一侧考虑要试试“培根”,但想到要是那只猪正好在附近,他的耳朵可能受不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指敲着嘴唇,然后叹口气,脸抬向太阳,举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转着圈圈,再渐渐加快速度,头发四散,裙摆飞扬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吟唱着。 “喔,崇高、温暖而光明的太阳啊; 请帮助我,赶快帮助我, 在这里绕着圆圈的我 失落了东西,不知何处找寻。” 最奇怪的事发生了:阳光变得更加灿烂,然后保持着同样的亮度,像是在战场或是竞技赛时,从闪耀的金属或是骑士的头盔上反射出来的强光,迅速地让他眼前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他走到旁边,但阳光照射的范围似乎变广了,依然耀眼的光线笔直地从他的头顶上照射下来。他向右移动,而阳光还是用同样的方式洒落。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即使他一路走到伦敦,阳光还是会跟着他。 明亮的光线让他开始流汗,他眨眨眼睛,因为强光的关系,眼泪也流了下来,但仍然什么也看不到。他举起手,挡住直射眼睛的光线。 她还是和几分钟以前一样站在原地,但头是朝向右边,看向草地另一端的一处树丛,那里的阳光像照射在他身上一样刺眼地照耀着。他揉揉眼睛,然后再次用手遮住,正好看见那只怪猪踏着步从树丛里走出来,一边闻着地面,一边走到她的光脚旁边,然后像一大盘火腿一样趴了下来。 她朝它皱着眉,但就算是洛杰也看得出来: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很担心。她蹲了下来,搔搔它的耳朵,然后它翻过身来,四脚朝天,让她笑了出声。 她又笑了起来,而洛杰只是站在原地倾听着那个声音。她的笑声中充满了他很少听到的欢愉和自由。小时候,几个妹妹也曾这样自由自在地笑着,但那是很久以前;宫廷里的女性是不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的。 她站起身,然后抬起头,朝向他的方向,愣在原地,眼睛看着他,阳光感觉上仍然包围着他,她皱眉。“英格兰佬?” “是我。” “原来你在这里。”她仿佛松了一口气,这让他感觉非常舒服。他喜欢她想念他。 洛杰走出树丛,而阳光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他抬起头,正好看见一朵云遮住了太阳。所以阳光为什么会消失,很合理的解释。 “我还在想你去了哪里。”她说道。他离开那些及腰的树丛,走进空地。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眼睛盯着从他手中垂挂下来的兔子。她所发出的第一个声音像是受了伤的人所发出的哀嚎,脸上的表情充满恐惧。“你做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低,他几乎得要停下来想一想,才知道她刚刚说了什么。 “我带了晚餐回来。”他举高兔子。这是他为今天的晚餐准备的礼物,也是为了偿还他所欠她的食物。“我找不到其他的,不过一只兔子就够今天晚上和明天吃了。” “你杀了它。” “这是给你的。”他举高兔子让她看,很自傲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为他们俩弄到一份晚餐,尤其他并没有武器或是陷阱可以轻易地抓到猎物。 她的眼睛充满震惊,他可以看见它们突然布满了泪水。她用手遮住嘴。 他有妹妹,很清楚女性的恐惧是什么样子。某件事非常不对劲。 她放下手,但那些泪水依然滚下了脸颊,她低语道:“你吃不饱吗?” 他的心仿佛沉到了脚底。“我想要为我们准备食物,回报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所以你就杀了一只兔子,一只体积比你小上千倍的动物?” “我带了肉回来。” 她开始哭得更加厉害,让他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乡巴佬。 “你杀了一只兔子给我?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不知道。”他讽刺地说。“那似乎是个好主意,肉是可以吃的。” “对我不然。你看过我煮过任何肉类当食物吗?” 他以为那是因为她没有力气自己杀动物来吃,他想要用些好东西来给她一个惊喜。 “你不知道我永远不会要那种东西吗?你难道一点也不了解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你怎么能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却不知道我连一只动物也不会杀害!” 洛杰看着那只免子,不知道究竟该煮了它,还是为它祷告。 “你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没有发现与我有关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绝不会吃那个可怜的东西,绝不!”她抬头看着他,眼泪从殷红的脸颊上奔流而下,她一面用手背抹掉它。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感觉比一只刚刚踢了小猫的人还糟。 她不停地哭,肩膀抽动着。 “我们吃肉,黛琳,这并不是一种罪。” “我知道有些人会吃肉,但在这里,在我住的地方,我种植甘蓝菜和芜菁、洋葱和胡萝卜,这里的莓子很甜,雨后还会有蘑菇长出来,这些食物已多过我的需要,所以我选择不吃肉。那些动物是我的朋友,我仅有的朋友,洛杰。”她的声音破碎。“它们是我仅有的一切。” 他想着他们所吃的食物:炖菜、莓果、野雁的蛋和她喂他喝的汤。他不曾见她吃过肉,但在这之前,他从未注意到这件事。 她再次面对他,表情十分严肃。“我永远不会吃任何有着一张脸的东西。”她转身奔回小屋,那只猪跟在她后面离去。 洛杰坐在桥的附近,背靠着大树,弯曲的树枝复盖在小屋和水池的上方。在他面前是冒着烟的火堆,但冒着烟的不只是火。 她还没有从小屋里出来。 他没有看见她出来,自己也没有进去。 那只兔子被串在两根绿橡树枝上,慢慢地在火上烤着。他从一些砍掉的木头那里,推了一段饱经风吹雨淋的圆橡木过来当作凳子。现在他坐在那里,一边拍打蚊蝇,一边看着烤肉,手腕放在屈起的膝盖上。偶尔倾身翻动烤肉。 快速转凉的夜风中充满了烤兔子的香味。偶尔,当油脂从肉上滴落到火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并冒出浓烟时,他会无神地瞪着烤肉看。 在这些嘶嘶声和肉串间有一种明显的寂静,几乎要让他发狂。因此他拾起一根木条,戳戳炭火,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犯下这么大的错误。非常大的错误。 在那股寂静中,他不停听到她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指控自已从未试着去了解一个温柔善良、只和一些伤残的动物为友的女人,一个救了他一命的女人。 第一次,他开始思索着她在这里的生活,想象远离人群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他来自一个大家庭里,在那里,任何隐私都是罕有而珍贵的。 对她则不然,他想,她所有的生活都是隐密、防卫、空虚而寂寞的。当她呐喊着那些动物是她仅有的朋友时,声音里充满了清晰可辨的痛楚。 他将兔子从树枝上拔起,扯下一块肉,举高到嘴边,然后停住。它闻起来不再美味。他瞪着手里的肉低语着。“吃啊,笨蛋,吃。” 但他无法将它塞到嘴里,只能看到眼前多毛的黑鼻子、大大的棕眼、卷曲的胡须和长长的耳朵。他将肉扔到橙色的炭火中,迸出的火花就像是它刚刚烧尽了最后的一点生命。 然后他坐在原地,没法吃它,因为他眼前所见的尽是兔子的那张脸。 夜里,气温降低,风开始吹起,而且很快地转强,使树木倾斜,叽嘎作响,树枝断裂碎开。突然间,毫无预警的强风愈来愈冷,转成让人冻彻骨髓的冰冷寒风。 窗门撞击着小屋的墙,黛琳在床上坐起,迷惑地从沉沉的梦乡中惊醒过来,才发现到自己是被外面狂烈咆哮着的寒风所冻醒的。她很快地滑下床,走进前面的房间。 火堆里没有烟,角落的草堆也是空的,毛毯跟每天早上一样,摺得好好的,放在附近。“洛杰?”没有回答,他不在。 她拉开门出去。风强而冷,像变戏法的人抛木球一样将巨大的树枝抛过前院。“洛杰!”除了风声外,什么也没有。 她走近小屋的墙,让屋檐可以挡住部分的风,然后绕过屋角,一阵强风让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虽然今天稍早的阳光非常明亮,赤脚下的地面却非常地冷。 她继续往前进,踏过一些掉到菜圃里的树枝碎片。她找不到他。他离开了吗?他有机会可以带着马儿离开。她赶到桥那边,用口哨叫唤马儿。 过了一会儿,马儿从桥的那边走来,来到她的身边。“他没有把你带走?”她松了一口气说。 老鹰用喙钩在它的鬃毛上。当马儿在她面前停下时,它往上移动,停在马儿的头顶,一边呱呱叫,一边摇晃着,每当它需要人注意时就这样。 “我看到你了,老鹰,现在回家吧,你们两个。”她摸摸马儿的鼻子,拉着它走进小屋的门。在这种寒风中,动物可以使室内温暖些。 她迅速绕过屋角,找寻那个英格兰佬。外面很黑,但升起的月亮将大地从一片黑暗转成灰色。她搜寻院子,从桥看到小屋,望向遮蔽在小溪上方的那棵大树,长长的树枝在狂风中像鞭子般拍打着。然后,在树下一块蜷曲着的物体那里,她发现了他。 第十三章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抖,然后才从一段怪异而困倦的睡眠中醒来。“洛杰!”好冷,一点暖意也没有。他生了一堆火,不过已经熄了。得再让它烧起来才行,他想着,但张不开眼睛。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不能抬起它来揉眼睛,也无法动弹。 “洛杰!起来!” “干么吼我?”他咕脓着。“我没吃那只兔子。” 她静止了一秒钟,没有说话或是动作。“英格兰佬!”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然后沉重地叹口气。“真的很对不起。” “英格兰佬!”她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 “不要。”他说道,嘴巴感觉干涩而粗哑,特别是在呼吸时,风似乎直接从嘴唇间灌了进去。“我起不来。” “听我说,这里风大,你得张开眼睛,进屋去。” 他想要睡觉,睡着了就不会那么冷。她捏他一把。“喔!该死的,女人!你捏我。” “嗯,幸好你还可以感觉到被捏了,这表示你没有被冻僵。现在,趁你还有感觉的时候赶快起来,我不希望因为你懒得起来,陪你一起冻死在外面。” 他坐起身,牙齿打颤,嘴唇一直颤抖,肩膀也是。“好冷。”他含糊不清地低语,然后环视周围,感觉到极度地困惑,好像刚从一场非常真实的梦魇中醒来。 天色很黑,白色的月亮看来冷例,像挂在空中的圆雪球,明亮的星星闪烁着,恍若挂在黑色夜空中的小碎冰。风像狼嚎一般咆哮着,感觉非常冰冷而刺骨。他只剩下部分的身体还有感觉。 他看着黛琳,透过打颤的牙齿说着。“我以为你不会再跟我说话了。” “站起来。”她站到他身边,用力拉着他麻痹的手。 他将手抽回来,撑着跪坐起来。他仍然感觉得到膝盖和手心。他爬了起来,但双腿麻木而虚弱,那里唯一感觉得到的是里面脆弱的骨头。脚掌已经失去知觉,彷佛上面的皮肉都已经不见了。 他很清楚这些徵兆:困惑、倦怠而麻木。她说的对,他已经冻僵了。 她用双手抓住他,让他跟着往前走。那很困难,因为他不停地发抖,而她跑动的动作,更是让他的腿和脚非常疼痛。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每当脚碰到地面时,呻吟便从他的唇间逸出。尽力吸入空气让他的胸口发痛。稀薄的冷空气让他必须快速地呼吸,以取得一点点的空气。 他跟着她,而她像拉着市集上的傀儡一样拉着他,将他推进小屋里,并关上门,然后绕着房间将窗户关上,他这才模糊地感觉到狂风正拍打、撞击着墙壁。 他走过去想帮她,但被她挡住了。 “我来做就好了,”她将毛毯递给他。“躺到炉床前的小猪旁边,它会帮你弄暖身体。” 因为手脚非常地疼痛,他躺下来,拉起毛毯盖住身体。他很难活动双手,花了一点时间才把毛毯盖到脚,这才发现他也许没有力气举起木头,或是用硝石点火。 她将满怀的干木柴丢到炉床里,加了几块泥煤,然后点燃。 火花冒了出来,渐渐变强,最后照亮了房间中央。她没有移动,而是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他。“你的嘴唇还在发紫。”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它感觉起来也是紫色的。 她扭头往回看,然后移向那些受伤动物所在的笼子。她一一将它们从笼子里抱出来,安置到毛毯上。 他很惊讶它们没有逃离,即使它们是瘸的,但仍然是野生动物,但它们似乎没有醒悟到这一点,只是将温暖的毛皮身体蜷曲起来,靠着他的背和腿。 然后她低头看着他,并跪了下来,趴到被单上,塞在他和那只暖得不可思议的宠物猪身边。她扭动着,将背和臀部抵着他的身体前面。 这实在非常讽刺:因为他的全身都冰冷而麻木,只除了她扭动的臀部靠着的那个部位。 她光裸的脚刷过他的腿,即使隔着长裤,他还是能感觉到它们像冰一样。 “你也冻僵了。” “我还好。”她将他的手拉过肩膀,用自己的双手摩挲着。“我们每一个都可以利用彼此来取暖。”她一次又一次地扭动着,想找到舒服的姿势。 但他并不舒服。他将手抽开,抓住被单一角。她仰头不解地看着他。 “拿着这个,”他将那一角扭拉过来,让毛毯能盖住她。“将这一边塞在身体下面,这毛毯够我们两个人用。我可能翻来复去,很容易会将它拉开。” 她面向另外一边,将毛毯拉过去盖住。他可以闻到她发丝的香味,有如茂盛的绿意、清新的空气和苍翠的叶子一般的香味。那是真正属于自然的芬芳,不是一些带有催情效果的强烈香油,也不是广藿香油、赤素薰花香水或是玫瑰油。只是黛琳。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一手滑上她的腰际,然后更靠近她。他的双手开始悸动刺痛,他的脚也是,彷佛手指和脚趾都被锐刺所贯穿。 她将他的手拉到自己手里,慢慢地揉着。“手指有感觉了吗?” “嗯,”他说道。“痛死了。” “很好。那脚呢?” “嗯,脚也很痛。” 他们静止不动地躺着,外面的风咆哮着,抽打、吹袭着顶上的屋檐,偶尔会让一些干草飘到地板或是火堆里,然后着火烧成灰烬。他可以感觉到脸上火堆的温暖,和背上动物带来的温度。其中之一动了一下,而他转过头,刚好看到它。 是那只三脚兔。那只她说咬断自己的脚逃离陷阱的免子。它用自己温暖的毛皮摩擦着他冰冷的脖子,他像石头一般静静地躺着,那只兔子叹口气,沉入梦乡。 过了一会儿,洛杰的胃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在乎。 半夜里,黛琳带着一种不对劲的感觉醒了过来,身体静止着,试着让呼吸变得平稳,然后才发现他的手正握着她的乳房。她几乎不敢喘气,只是闭着眼睛假睡。 “你的感觉真好。”他在她耳边低语着。她火速睁开了眼睛。 他吻着她的耳朵,一边用舌头和嘴唇戏弄着她的耳垂,一边用手慢条斯理地搓揉着她的乳房。他的手滑下肋骨,越过腹部,然后移得更低;嘴巴移向她的脖子,手指开始拉起她的外袍。她可以感觉到衣服边缘滑上了腿,愈来愈高,露出比大腿更多的部位。 她转过头看着他。室内依然非常地暗,但温暖的火光转暗,在他的五官上投下了红色的光芒。她可以看到他的发丝稍微掉到眉毛下方,张开的眼睛看着她,鹰钩鼻和宽阔严肃的嘴正慢慢靠近,然后给了她一个深长的热吻。那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的唇舌纠缠在一起,接着他拉离身体,将手指滑到她的腿间,用上次那种亲昵的方式碰触她。 她叹口气,双腿略微张开。他看着她,她也回视他。她的呼吸加速,哽在喉咙里,然后又愈来愈快。他用双手圈住她,手指的嬉戏更剧烈,使得她也将自己的手滑下,用同样的方式摩挲着他的长裤。 他的眼睛变得更暗,眼皮半闭着,但依然看着她。他的手狂热地探索着她,而她也模仿着他的动作,然后他抽出手,松开并拉下长裤,将她的手放在他上面。 当她上下移动着手时,他闭上了眼睛,再次碰触她那里。他的呼吸变得和她一样快。他们的手在彼此身上移动着,制造出欢愉、放肆而狂野的碰触。 她将身体贴过去,体内某种疼痛让她必须靠着他摩擦。她掌中的他坚硬而硕长。随着她摩擦着他的手,他变得更加巨大坚硬。 她举高臀部,因着他手指的嬉戏而愈来愈高,并开始顺从本能更用力地摩擦着他。 他更深更快地抽动着手指,几乎进入了她的体内。她已经变得滑润,并随着他双手而移动着,依循着深沉的节奏,宛如塞尔特人的鼓声。 她抽口气,闭上眼睛。“要是你停手,我会死。” “我不会停。”他在耳畔轻声说道。“吾爱,我发誓。”然后他的一根手指深深滑入,指节正抵住她需要碰触的部位。他的手指前后抽动,指节也依照韵律移动着。她的臀部愈举越高,双手抱住他,用同样的韵律上下滑动着。 “多一点……”她在他耳边喘息着,而她贴着他的手,无法追上自己喘息的速度。他的臀部推着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和她一样摆动着。 然后某种东西发生了、爆发开来,彷佛顶上的天空裂成了两半,星星在眼前,甚至也在身体里闪烁着,然后像明亮的流星一般,从身体的中心冲向四肢和头部。 她感觉心脏在双腿之间鼓动着,彷佛它突然变大,并从胸膛移动到双腿之间,不停地跳着。 她听到远处传来他长而低沉的呻吟声,并感觉到他在掌心湿润地悸动着,而她随着每一个心跳一次又一次地移动着手。当她的心跳终于慢下来时,也将手慢了下来。 他们筋疲力尽地躺着,粗重地喘息,周围的动物安静地躺着,彷佛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也没发生。她看着他的呼吸和她一样平缓下来,然后等他张开眼睛。 “我们没有做爱。”她告诉他。 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显示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她低下头看,拍拍他的根部。“你得将那个东西放到我身体里面来,英格兰佬。” 他看着她的奇怪表情让她有了另一种想法。她朝他皱起眉头。“不对吗?还是你们英格兰佬是用手来做爱的?” 他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爆出笑声。 黛琳看着火堆那边的干草堆。洛杰还躺在上面睡着,周围是她所有懒惰的动物们。除了马儿以外。她已经起来拿提灯带它出去了,而它现在正在结霜的草地上,快乐地嚼着冰冻的青草。 她将一些莓子捣成了粉,加了一点水、一些为了坏天气储存的燕麦,然后倒在锅子里,添加炭火,好让火能快点变旺。 当她拨动炭火时,洛杰张开了眼睛,用比任何炭火更能温暖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她戳了炭火几次,然后说:“早安,英格兰佬,看得出来你还在虚掷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她朝他露出微笑,将木柴丢到火堆之中。 他用长而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头枕回双手,只是看着她,彷佛他有永远的时间可以这么做。“我不同意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我觉得半夜要好得多。” 她感觉到肌肤发烫,抬起下颊说道:“我喜欢清晨。” “我也是。过来,让我教你早上要怎么在床上消磨时间。” 她大笑,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拉过去。“洛杰!住手,我会跌倒!” 然后她摔倒在他的胸膛上,并听到他的呻吟,感觉到从他嘴里冲出的空气刷过自己的耳边。她趴在他的身上,彼此的身体紧贴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头的两侧。 他用她熟知的表情看着她,手从她的背滑到头,将她的嘴压下去,舌头伸进去,吻到她意乱情迷。 他带着她翻过身,让她背靠着毛毯,他的手臂横跨过她的胸脯,头挂在她的正上方。他用一手碰触她不再浮肿的眼睛,昨天以前这附近还是灰黄色的。 他打算开口,但她举起手指放到他唇边,阻止他说话。“没关系,我的眼睛已经好了。我知道你的感受,但你当时是昏迷的,谁能怪你呢?” “我怪我自己。” “呃,我不怪你。”为了让他分心,她用手指慢慢地划过他的嘴唇,沿着唇线来到下颊。“你没有让胡子长回来。” “没有。”他说道,而她一边摸着他因胡渣而粗糙的下巴和脸颊,他每天早上都用刀子将那里刮干净。 “当你吻我的时候,感觉很粗糙。”她告诉他。“不过我喜欢。”她碰触他的两颊和眉毛,手指滑过眼睛,来到耳朵,耳边的头发已经变长,末端蓬乱不齐。 他用大手阻止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掌心转过来亲吻着。他对她做的这些细腻动作,总是让她惊讶,每当他这么做,她的心就失落一点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将她的一根手指吸入嘴里,毫无预警地让她完全失去了防备。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问道,真的非常好奇。 他轻笑。“男人和女人会用各种方式彼此碰触。你不喜欢吗?” 她耸耸肩。“我比较喜欢你吸我的乳房。”他又笑了。“或是脖子。”她沉思地说。“不过我最喜欢你叫我你的爱。” 他的笑声停了下来。 “没有人这么叫过我,洛杰,从来没有。” 他用最奇怪的表情看着她,但在她能问出了什么错之前,麦片粥滚了,溢出锅子,开始滴到火里面。 “糟了!”她推开他,爬了起来,接着用裙子将锅子从火堆上拿起来,移到桌子上。“我不能因为跟你待在床上而毁了这一餐。起来,吃饭吧。” 他站了起来,整理好衣服,然后像每天早上一样。将毛毯整齐摺好。 “角落的盥洗用水现在比较暖了。”她回头告诉他。“你很幸运,我刚起床的时候,水桶里都结了一层冰。” 当他静静地盥洗时,她走过房间收拾碗和汤匙,并将东西摆放到桌上。她将麦片粥倒进碗里,将他的碗推过去,然后两个人便开始吃。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安静,然后发现他已经吃完了,并将汤匙放到旁边。没有再多要一些。虽然她要他不要客气,但他很少开口;她总是得自己帮他添满。 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开口要她再添一份,而是只坐在那里。她不了解人们为什么不说出心里所想的事,他要是不开口,她怎么能知道他想要什么呢? 她想像着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来自什么地方、他的家人。还有他自称憎恨的父亲是谁。怎会有人憎恨自己的父亲?她抬头看着他,但他没有在看她,思绪彷佛非常遥远。 她考虑了一下,决定他似乎不想说话,于是站了起来,舀了更多粥到他的碗里。 放在桌子中央的小篮子里装满了一些她最喜欢的东西:海边拾来的扁平圆石,还有散布在海滩的完整贝壳,那是她在一些比较脆弱,被浪潮冲碎的贝壳里发现的。 有时候夜里太过寂寞的时候,她会放一些贝壳到枕头底下,这样整夜都能听到它们对她喁喁私语,柔和的声音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 他拿着一个状似羊角,上面有着棕色条纹和蓝色斑点的贝壳。他在手里转来转去,盯着它看。 “听说如果你将耳朵放在贝壳旁边,就会听到海洋的呼唤,可以听到潮起潮落,彷佛全世界的海都在一个贝壳里面。” 他抬头看着她,而她朝他微笑。“放到耳朵旁边听。” 他照办。“要我听什么?” “海潮的呼唤。安静,说话的时候是听不见的。”她等了一会儿。“听到了吗?” “没有,你说话的时候,我是听不见的。” 她摇摇头。“那拿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听。风不再吹,太阳也出来了。” 他站着,低头看向手里的贝壳,然后抬起头,用一种怎么看都是悲伤的表情看着她。她顿了一下,开始清理餐桌,一边猜想他为什么用那种方式看着她。 他究竟是什么鬼时候说出他爱她的?洛杰一手滑过头发,在庭院里踱着步,试着回想昨夜自己说过些什么。他不记得说过这些话,以前也从未做过这么愚蠢的事,一次也没有。 他不会对女人说谎,也一直对此感到自豪,而这些年来.和许多女人在一起的他,也只有对一个人说过爱。 伊丽。 很讽刺的是:黛琳是他的恩人,也是唯一他不能碰的女人。她救了他一命,毫无代价地将他从那个不知名的敌人手中拯救出来。 但他却难以让自己的手不碰她的身体。她非常纯洁,不是那种会被他当作床伴的女人。所以他问自已为何这么做,却找不到一个答案,一个合逻辑的答案也没有。 窗子嘎嘎吱吱地打开了,他听到她在里面走动着,便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庭院里一处可以看到屋里的地方。她开始一边低声哼唱着,一边工作。他怀疑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声音非当美妙,清澈、嘹亮而且音也抓得很准。 他看着她走动时的轻盈步伐和脸上的微笑。从她嘴里发出这样的音乐,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就像是他想像中,天使所唱的圣歌。 他低下头,感觉彷佛在窥视一件自己不该看的东西:当他已经感到非常罪恶的同时,却还偷窥着她。他视而不见地瞪着地上正在消融的霜,然后张开掌心,看到自己一直拿着的贝壳。 贝壳。非常朴素、渺小而普通的东西,他很可能骑着马经过,却一点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甚至更糟,直接踏过它。但她将这个贝壳拾了起来。放到一个装满了更多的贝壳和石头的篮子里,并骄傲地将它们展示出来,彷佛那是天赐给她的宝物。 他碰触着贝壳,手指滑过表面。感觉到它的平滑与脆弱。地想起她说过的关于篱雀蛋的事,还有她帮他拔起那些他自己无法毫发无损地拔起的磨菇。 他好奇地将贝壳放到耳边倾听着。里面有一种声音:遥远、温和、彷佛浪潮般的声音。 他皱起眉,继续听着,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就像当她对太阳吟唱时,他想像阳光照耀在自己身上,或是以为是她让那只雉鸡起死回生。 为了一种他无以名之、彷佛天上造化的理由,他抬起头,看进屋里。她正走过屋子,一边在一块布上擦着手,一边看着拿贝壳靠在耳边的他。 黛琳微笑着,而他听见了海洋的声音。 第十四章 我将背靠着橡树, 以为那是一棵可靠的树, 但它先是弯下, 接着又是倒下, 像爱一样,让我狠狠摔下。 ——传统民谣《广阔水面》 那天稍晚,太阳升起,让所有的霜都蒸散无形,当洛杰终于放弃踱步以后,他走回小屋。凶恶的咒骂让附近栗子树上的鸟儿都吓到了。 他看到他最糟的噩梦——老莱蒂,康洛斯堡的督伊德女巫。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就在那里,而且精神十足:像是蒲公英的放射状白发、细瘦的脖子,还有因为总是用一层层黑布包裹起来而无法确实辨识的身材。 真的是莱蒂。 他的右手本能地摸索着剑,但它不在原处,因此他做了第二个选择:躲到树后面。 她站在一叠堆在小屋门口、像是日用品的东西旁边:一袋面粉、燕麦和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黛琳正在和她说着话。她们显然是熟识。 老莱蒂仲出多瘤的手,放在黛琳的脸颊上,抬起她的脸,审视着她。黛琳说了些什么,但他听不到。那老女人似乎倾听着,然后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莱蒂才点点头,用一点也没变的尖锐声音说了再见,接着旋风般地转过身,黑衣飞扬起来,走向绕过小屋后面,通往东边,也离他最近的小径。 洛杰是国王英勇的骑士,也面对过许多敌人,但这时他却将腰变得更低了。 只要事情与老莱蒂有关,再久的时间也无法治愈他受损的自尊。上次他不幸碰上她时,那老巫女偷走了他的衣服,让他只好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鸡走回康洛斯堡。 他偷偷穿过树丛。 老莱蒂是黛琳的什么人? 她绝不是那个试图杀他的人。他曾经落入老莱蒂多瘤的手中,她可能会将他凌辱至死,而不是吊死他。她是个可恶的老女巫,但不是杀人犯。她或许不算是个女巫,虽有那些山里的火堆、吟唱的咒语和闪烁的邪恶眼睛,她其实只是一个喜欢找麻烦的人。 洛杰面对过野蛮的土耳其人、威尔斯盗匪,和不知名的凶手,但就算有人保证他可以上天堂,他也不愿意再次面对那个督伊德女人。无论她是不是女巫。 他一直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才站起身,从树后面走出来。 黛琳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听到马具敲击的声响,急转过身。 一辆载货马车从小屋后面隆隆地驶了出来,老莱蒂拉着疆绳,看到他时,便将小马车停了下来,眼睛眯成邪恶的直线。“是你?” 她看着黛琳。“这就是你发现的那个男人?” “嗯,外婆,你认识他?” 外婆?洛杰低声诅咒着。 莱蒂没有回答黛琳的问题,而是像只黑蝙蝠从马车上飞下来,砰地一声跳到地面,并在他能大叫女巫之前,迅速移动到马车旁拿起某个东西。 接着她马上转过身。挥舞着一把柳条扫帚逼近他。“你这个天杀的混蛋!你敢用那双大手碰我可爱的外孙女,还把她的眼睛打肿!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你这浑球!” “等等!”洛杰一边大叫着,一边闪避。 但没有时间解释了,莱蒂已经到达眼前,像挥舞战斧一般挥舞着扫帚。 洛杰闪躲着,企图说些话来解释。 “外婆!住手!你会打伤他的!” “没错!我会打伤他!我想打伤他!”那老女人尖叫着,像是那些和罗马帝国交战的野蛮人,四处挥舞着扫帚。 洛杰举高手,转过头。“住手!”扫帚恰恰擦过他的脸,撞上肩膀。 她迅速逼近,所以他用手抱住头,试着躲开。那根扫帚又打了他好几次,有一次还正好撞上他的耳朵。 “老天!你不能停一停吗,女人!”他咆哮着,伸出手很快抓住扫帚柄。 她不肯放手,无视在身后苦苦哀求着的黛琳,并将黛琳的手从肩膀上甩开,说:“你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小妞!” “他是沃斯堡的费洛杰!”黛琳说。“他当时病了,不知道打到了我,那不是故意的。他是好人,外婆!拜托,他是很好的人!” 莱蒂回头瞪着她,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游移。他用尽全力,想将扫帚从她的手里拖出来。但她比一群牛更有力气,而且更丑。 两人拉扯着扫帚,彼此互瞪着。黛琳在旁边往返,希望能叫他们两个住手,而莱蒂只曰一边用拳头槌打他,一边用英格兰话和威尔斯语凶狠地诅咒着。 “外婆,求求你,放开他。他并不危险。” “哈!”莱蒂不屑地说。“不危险?你不了解他的危险是怎么样的,我可清楚得很。” 洛杰将扫帚从那老女人有力的手中抢夺过来,然后像是面对恶魔的神职人员,将它像十字架那般拿到身前。 莱蒂用一只长满疙瘩的手指指着他,手轻微地颤抖着。“他,这个男人,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坏蛋!” “色鬼爵士?”黛琳用吃惊的口吻问道。 色鬼爵士?他转过身看向她,谁叫他色鬼爵士? 黛琳静止不动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一只冻僵在雪地里,等待着死亡的小鹿。“你就是那个和所有结过婚的女人做爱的英格兰佬?” 洛杰转过身,用眯紧且愤怒的眼睛瞪着莱蒂,想要因为她告诉黛琳那些过去的事,而用扫帚狠狠重击她。 “外婆说你跟英格兰宫廷里‘所有的女人’做爱。” “我没有和宫廷里所有的女人做爱。”洛杰用其实并不多的耐性说道。 那个老女人大声地哼了一口气。“我亲见看见……你和那个黑发女人在一起。” “我爱雷伊丽,我一直都爱着伊丽!” 黛琳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小到他几乎没有听见,但已经足够让他将视线从她的女巫外婆身上,移回到她。 她的脸上充满了遭背叛的表情,摇摇头,彷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彷佛她从来不认识他。 他不是故意伤害她的,突然间他感觉到比发现到自己撞伤她时更深的罪疚感。他放下扫帚。“黛琳。”他说,一边朝他举起手,一边想找出解释的办法。 她从他身边退开,表情冻结着,双手捧着因羞愧和困窘而发红的脸颊。 她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摇摇头,转身跑开。 黛琳跑过森林,泪水泛滥过脸颊,啜泣声在身后回荡着,像是人们的喊叫声。“傻瓜!傻瓜!” 当她冲过一条狭窄、草木丛生的小径时,呼吸痛苦地哽在紧绷的喉咙中,细长的柳枝和山毛榉光裸的枝桠,刮过她的脸颊和肩膀。她伸手推开挡住去路的树枝,但它们碎裂时,会发出一种恐怖的声响,就像是心碎的声音。 她一直一直地跑,因为她必须离开,远离令她难堪的羞辱。但羞辱就如同影子一般,无论她跑得多快多远,都无法甩掉。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最后终于踉跄一下,止住了脚步,因为双腿已经疲累不堪,无法再多跑。她喘着气,身体因为汗水和泪水而湿滑,皮肤似乎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味,背叛的臭味。 她站在黑暗丛林的中央,感觉身体中似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没有心,连灵魂也不见了。 分岔路口的老橡树就站在她的眼前,她失神地瞪着树干上纠缠的树结,她总是觉得那像是一张巫师的脸。她的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卡在胸中,似乎吸不进任何空气。她用手背擦擦眼睛,更靠近地端详着树干。 但她只看到皱褶树干上的一个巨大的树结,那里没有一张智者的脸告诉她要怎样停止伤痛,只是一棵长了树瘤的老橡树。 她伸出手碰触树干,极度渴望再次见到那张脸,但它不在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除了真实存在的东西:充满皱褶的苍老树皮。 黛琳低下头哭着,用从未有过的哀痛声音哭着。她将背靠在树干上,然后滑到地面上,只想要消失在纠结树根附近的枯叶和杂草堆中。 她抱紧膝盖,将头埋在中间,大声哭泣到肩膀也跟着颤抖,几百年来人们为失去的东西都如此痛哭。 但黛琳不是为了失去的东西而哭。她是为了从未拥有的东西而哭泣。 莱蒂再次用扫帚打他,然后将它塞回马车,转身瞪着他。“你伤害了她。她救了你一命,而你的回报就是伤害她?”她伸出下巴,眯起眼睛。“我不会让你上我的马车,也不能跟我一起回去!” “我才不想再次跟你坐同一辆马车,老女人。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傻瓜!”她转身爬上座位。“离开这里,沃斯堡的洛杰,离开我的女孩,否则我发誓会诅咒你,让你有个蛇发孙子!” 她用力扯扯缰绳启程。 “跟她走?”洛杰嘀咕着。好像他真会这么做。“祝你迷路,老女人!”他在她身后挥拳大喊,一直到她消失。当他对自己非常愤怒时,能够对着某个东西吼叫,感觉上好极了。 他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左顾右盼着,并问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他已经康复到可以走路回家,早在不久前就能离开了。 他的手移向喉咙,碰触脖子瘀痕附近粗糙而皱褶的皮肤。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水池的倒影中看到它们。他又听到那些诡魅而恐怖的声音,那个想要他死的男人的笑声。那回忆又朝他汹涌而至,彷佛再次发生。 汗水从前额和脖子后面滑下,双手开始颤抖。他无法停止,只能低下头,看着不听使唤的手,像是属于别人的、颤抖着的手。 懦弱是很丑陋的东西。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发现到它:在体内活生生地扭动着,让他像颗因小虫而枯萎腐烂的苹果。他可以将它藏起来,让任何人都看不到,包括他自己,但他办不到,在他做的每件事、每个决定里都可以看到它,它是他无法舍弃的一部分,就像他无法舍弃自己的过去一般。 一个声音让他跳了起来,他突然迅速转过身。 黛琳拖着他的铠甲从森林中走出来,将它丢在草地上,转身向他,表情紧绷,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这是你的铠甲,英格兰佬,今天离开的时候记得带走。” “黛琳,我要跟你谈一谈。”他说道。 她往后退,彷佛不能太靠近他。“我会带你到森林边缘。”她恍若没听到他说的话,接着转过身,再次进入树丛,拖出他最后一块锁子铠,然后又往回走,回来时丢了一根马刺在空地上。“我只能找到一根。”她走过他的身边。 “黛琳……”他伸出手想碰触她。 她避开他,举起手,彷佛想挡开。“不要!别再碰我!”然后她转过身,快步走开,几乎像是用跑的进入小屋里。 黛琳绑好小猪,以免它跟着她跑,并喂笼子里的动物食物和水,接着走进里面的房间,直接走向角落里一个宽木板箱子,拉开闩子,打开箱盖。 锈蚀的铁链发出机嘎的声音,显示她很少有理由或者欲望想要打开这只箱子。她弯腰移开一部分的旧衣服,下面是一个她发现马儿时,挂在它身上的皮鞍。 黛琳从未用马鞍骑过它,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将这个马鞍放回它的身上,她碰碰上面光滑的棕色皮革,陈旧的暗色斑点是因为许多人乘坐而形成的。 靠近鞍头的地力有几滴像是酒滴溅出所形成、更深颜色的污渍。射中马儿的威尔斯箭就是射在马鞍附近,她还记得几年以前自己将那些血迹擦拭干净的情形。 她闭上眼睛,眼泪紧接着涌了出来。她将脸埋在手中,在箱子所在的角落里蹲坐下来,不停地啜泣着,直到自己再也流不出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谁而哭:自己或是马儿,也不知道哪一件事让她更难过:失去那只她一直相信是属于自己的动物,或是自己几乎无知地将心给了一个无心可以回报的骑士。 她揉揉眼睛和鼻子,站了起来,然后深呼吸,将沉重的马鞍从箱子里抬出来。她因为马鞍的重量蹒跚地前进,就像人们在生活的压力底下蹒跚前进。 然后她将它丢到床上,并迅速地将手抽回,彷佛无法忍受继续碰到它。她回头阖上箱子,将绑在墙上的绳子从小猪身上解下来,绑到马鞍上面。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外面,拉着马鞍走过小屋北边,朝溪边的那棵大树前进。她是故意选择这条路的,她不想看到洛杰。 当她靠近溪边时,部分的身体被低矮湿润的树丛掩盖住时,她吹了声口哨。几分钟以后,马儿的蹄子踏过石桥的声音传了过来。它转过身,使她可以看到老鹰栖息在它直竖的两耳之间,轻松自在的模样,彷佛它生来就是属于那里的。 她很快地帮马儿装上马具和缰绳,拉紧腹部的绳子,然后站直身子,正好老鹰嘎嘎叫着,从马儿头上跳到了她的头上,然后顺着头发滑下,吊在后面,前前后后、前前后后地摇摆着。她抓起一把头发,将它拉高到肩膀上,然后将手举到老鹰面前,让他栖息到手臂上。 “来,老鹰,过来。”她看着它走到自己的手上。“你要留下来陪我吗?或者是离开,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它嘎嘎叫着,拍动那双它从未用在飞行上的无用翅膀,左右摇晃着,发出嘎嘎咕咕的鸣叫声,彷佛在告诉她一些重要的话。 黛琳总是和她的动物谈话,但只是因为它们是唯一她能用来打破身边那股死寂孤独感的对象。它们是她唯一的朋友,因为这是她唯一能交朋友的对象。它们是她见过、最接近生命的东西。 树木和花朵没有心或灵魂。山上溪中的石头,或者是溪流本身都没有思考或是说话的能力。而动物有,她可以不停地对它们说话,它们也会发出回应的噪音,栖息在她手上、跟着她、陪她睡觉,或是回应她的口哨。 但事实上,尽管那些不着边际的想像、希望和伪装,它们并不能理解她说的话,正如她也并不真的了解它们的想法。 她看看马儿和已经跳回马鞍上,并在上面摇摇晃晃地走着的老鹰,然后弯腰拿起一个已经装满食物和水的布袋,将它挂上鞍头,拉着缰绳,带着马儿回到小屋前面。 她带着马儿绕过屋角。洛杰已经穿上了铠甲站在那里,看起来更高更瘦,一点也不像那个亲吻过她、碰触她、并和她一同欢笑,让她的身体和理智燃烧殆尽的男人,只像是那个对她说谎、称呼她吾爱的那个男人。 他正在扣一条宽腰带,抬起头,脸上从毫无表情变成皱眉。“你对那匹马做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爬上马儿,低头看着洛杰。“跟我来,我会告诉你怎么走出林子。”他愈快离开,她愈快能做该做的事情,像是继续过寂寞的日子、在床上哭到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并试着忘掉他曾经出现过。 她用脚跟轻敲马儿,催促它前进,带着他走向最北的小径。她得弯下腰,避开低垂的树枝。她慢慢移动着,让安静地跟在后面走的洛杰能够跟上。她没有开口,也不曾回过头。 当他们到达布洛肯森林北方的边缘时,已经是下午了。她可以看到远方的山脊和蓝色石圈所在的高原,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停下马儿,然后下来,手缓慢地从它的腹部移上脖子,上面有着深刻的肌肉骨骼线条,精雕细琢有如在印证上帝创造自然的妙手。她的手抱着它光滑的脖子,脸颊摩挲着它上面有着白色印记的鼻子。 当她将脸拉离时,她看着它大大的深遂眼睛,手摸着它的前额。 再见。 她转过身,手里拿着缰绳,递给洛杰。“将马儿带回给他原来的主人。” 他彷佛会持续到永恒似地看着她,审视着她的脸,似乎这是他所必须做的最重要的事,像是在找寻隐藏在她表情里的真相,或是眼里的谎言。 要站在原地、眼里没有一滴眼泪,是她这么久以来做过最困难的一件事,但她做到了。 “我以为我们谈过条件,就我所记得的,在一根致命干草叉的威胁下,我必须承诺不把阿拉伯马带走。” “我当时不知道它是葛莱摩伯爵所有的。伯爵对我外婆一直很好,要是我带走他的一匹好马,我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要是我早知道,很早以前就会把马儿还回去了。” “我不想没有跟你谈过就离开。你救了我一命。黛琳,我会永远欠你一份情。” 她不想要他偿还欠她的恩情;她只想要他和她有相同的感觉,她希望有人爱她。 但他爱的是一名叫伊丽的人。 她看着他,耸耸肩。“你没有欠我什么,英格兰佬,我对你做的,跟我对任何受伤的动物会做的一样,一只鼬鼠或是一个英格兰佬,没有任何差别。” 她的比喻奏效,因为他的表情因某种遭到否认的情绪而紧绷。 “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黛琳,”他说道,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补充。“对一个躲藏在森林里的女孩来说。” 也许动物不能说话是一件好事,她想着,一边瞪着自己的手,因为话语也可以像丢过来的石头一样伤人。 他上了马,老鹰先是对着他发出嘎嘎声,然后跳上她的肩膀,拍打着翅膀,似乎突然想要飞起来。她对鸟儿咕咕作声,抚摸它的翅膀,让他安静下来。 “袋子里有食物和水。”她对洛杰说,然后将手伸进长袍里,拉出一把沉重的长刀。“拿去,我不需要这个。”她举高手递给他。 他深深地看着她,不发一语,不是看着刀子,只是看着她。 “拿去。”她又靠近一步。 他拿起刀子,插进腰带,然后看向东方,看向远方延伸向东边边境和英格尔的山脉。 “再见,英格兰佬。”她退后几尺,转身跑进森林里,停在一棵矮到可以攀爬,繁密的枝叶也足以遮挡她的栗树旁。莱迪村近郊离森林这一侧并不远。 她先爬上一根矮树枝,然后愈爬愈高,直到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远去为止。 他先是慢慢移动,然后又停了一下,彷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看到他看着石圈,似乎瞪了它们很久一段时间,然后他和马儿才迅速地朝边境离去。 当她看着他们越过蜿蜒的山脉时,她的心卡在喉咙中。马儿伸直了脚,像风一般飞奔着,他们俩看起来像是半人半马的野兽,移动之迅速,从她所在的树上看来,彷佛足不点地、御风而行。 她闭上眼睛,想像她骑在马上,感觉那踏在草地上,迅雷般的马蹄声,风拉开脸上的长发,空气让暖呼呼的脸颊冷却下来。 泪水开始让她的眼角发热,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骑马儿,再也见不到洛杰了,但她不能躲在紧闭的眼睛后面一辈子,因此她张开眼睛,往上瞪着蓝天,视线因无法控制的痛苦泪雾而模糊。她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紧闭起眼睛,试着像是扭干抹布里的水一样、扭干眼泪。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但当她终于看向远方的地平线时,洛杰和马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轮廓,看起来不比一棵在狂风中弯倒的孤树大多少。 在他们顶上,月亮已经出现在东边的天空,追逐着尚未落下的太阳。黛琳将头后仰向树干,手依然紧抓着头上浑圆的树枝。 也许她就像那轮上升的月亮,她想着,而她所企盼的爱情就像正要落下的太阳。她看向远方,继续待在树上,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两者都是永远追不上彼此的。 洛杰打算回家。这很简单,他告诉自己,只要用脚踢马腹,老哥,朝那个方向离去就可以了。但才一想到回去,他的双手便又开始发抖,呼吸也加速,而他愈试着要吸进空气,胸膛里吸进的空气就愈少。 因为某种奇怪的理由,他无法呼吸,彷佛喉咙突然间封闭了起来,被一块由胆怯和懦弱形成的巨大硬块所阻塞住。 他不敢回头看向森林。他若回了头,可能就离不开了;他可能会转身,骑回森林里,以免敌人找到他,也不用随时担心那个凶手可能就是站在背后的人。 当他回到家,无论是谁想杀掉他,都会知道计划失败了,而事实是:洛杰害怕他的对手可能再次尝试,而这一次不会再失手。他以前总是认为自己是无敌的。非常年轻无知的想法,他想,但真正面对过死亡以后,他变得比较聪明了,聪明到懂得害怕。 他试着让手抓稳缰绳,但手心感觉又湿又冷,汗水从发际滴下,他可以感觉到它们顺着太阳穴滑下。 他想着自己对国王的责任。但没有用。想着自己的朋友,像是不知道自己下落的麦威,也没有用。他想着母亲和妹妹,但她们住在父亲的领地上,被父亲的威权所统治着。 父亲的样子在眼帘前闪过。洛杰年轻的时候,父亲曾指责过他宁愿从麻烦旁边逃走,而不去面对它。 那些话仍然深深刺激着他,令他燃起足够的怒火策动马匹往前跑。阿拉伯马朝蜿蜒的山脉自在地奔驰着。甩上脸的风让泪水涌上他的眼睛。马匹的奔驰是如此无懈可击,彷佛他所骑乘的是一匹梦想中的马:能从骑士的脚所施加的压力,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感受,一种他以为早已失去的东西。他发现呼吸变得顺畅,彷佛空气正朝着他涌来一般。他低下头,发现持着缰绳的手又恢复了控制,镇定而平稳,也不再颤抖了。 他放低身体,指示阿拉伯马前进的方向,让它自在地奔驰,不是逃走,而是往回家的路上前进,朝向他的父亲,朝向那个不知名的敌人。 黛琳从最下面的树枝往下跳,砰地一声跳到地面上。她的脚滑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惊叫声从嘴里逸出,她用手掩住嘴巴,然后发出一小阵笑声。老鹰嘎嘎地叫了一声,拍拍翅膀,接着又再次在她的肩膀上安静了下来。 “很不优雅的着地方式,对吧,老鹰?”黛琳摸了它一下,转身朝通往她森林里的避难所的小径前进。还没有走多远,她就听到了脚步声,奔跑的脚步声。 “看!森林里的女巫!我告诉你我听到她的声音了!看吧?就是她!” 黛琳急转过身。 “丢她!” 第一颗石头紧接着狠狠地撞上她的胸口,另一颗丢到肩膀上,让老鹰嘎嘎叫着,在她的脸前挥舞着翅膀。 她举起手,面对那些男孩。“不!我不是女巫!”她哭喊着。“请你们住手!” “丢她!快!要是被她看到,我们就会变成石头!”一个发色有如崭新硬币的男孩大喊着。 她转身就跑,尽可能快跑,钻进林木和树丛间,老鹰嘎嘎叫着,然后突然间就消失了。 她抬起头。“老鹰!老鹰!”但树叶抽打在她的脸上,刮伤她的手臂,她看不到它,也不敢停下来看。她必须跑,必须逃开。 她的心跳猛烈而迅速,光裸的脚敏捷地掠过地面,一步一步地愈来愈快,穿过树丛和荆棘,但他们还是紧追在后。 石头擦过身边,让附近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侧身往旁边跑,石头撞上树干,反弹到地面上。 但有一些打中了她的脚,一些刮伤了她的皮肤,撞痛了骨头,还有一些打到她的背。 她抄回往北的小路,冲过森林边缘的树丛,跑过朝向山脉的草地,远离她称为家的隐密场所,跑向村人们不敢靠近的石圈。 “丢她!快!”他们大叫着,在她背后紧追着。“丢她!” 一颗石头锐利地砸中她的耳朵,她大叫出声,另一颗更狠狠地打中了头,让她跪倒在地面上。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得到光线闪烁,像是眼前充满了流星。她将手捂住头和耳朵,疼痛地呻吟着,锐利的痛楚从脑门直冲而下。 当她碰到皮肤时,感觉到温暖的鲜血从手心和脸上滴了下来。她眨眨眼睛,低头看着染满鲜血的手。某种湿热的东西滴进了她的眼中,她以为自己听到了老鹰在远处鸣叫着,便抬起头。 但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洛杰刚刚爬过一座山,一只疯狂的鸟便俯冲而下,并啄了一下他的头。 “该死的东西!”他大叫着,一手挥舞着,赶开正朝上飞的鸟。他看到它在上面盘旋着,并再次俯冲。他狂怒地挥着手,但那只鸟闪避过去,并撞上他的肩膀,嘎嘎叫着。 “老天爷,你从哪里来的?”他认出了它。它是那只只会发出嘎嘎噪音,从来也不飞的苍鹰。 他看着那只鸟,以为它可能会啄瞎他一只眼睛,但它没有,只是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彷佛希望他会了解。 洛杰摇摇头,继续往前骑。“我想你要搭便车回康洛斯堡。”他嘀咕着,彷佛期待那只鸟会了解他的话似的,彷佛它能懂得比他对它声音的了解还多似的。愚蠢,他摇摇头想着,就是这么回事。 那只鸟开始凶恶地嘎嘎叫。洛杰不理它。它啄了他的脖子一下,非常用力的一下。 “该死!住手!” 但每当洛杰想要继续走时,那只鸟就会啄他、咬他的耳朵或是扯下他的一把头发,而每当他挥开它时。它就会飞开,在头顶绕着圆圈。鸣叫,俯冲并疯狂地拍动翅膀。 洛杰举起手。“你再犯一次,我发誓那就是你的死期!” 那只鸟一圈又一圈地飞着。然后突然高飞,直到变成鸽灰色天空上的一个小点。 “走得好。”洛杰嘀咕着,策动阿拉伯马往前走。 接着那只鸟像是一团棕色的影子般擦过他,啄了马的臀部一下。阿拉伯马直立了起来。 洛杰摔到地面上,差点咬到了舌头,当他站起来时,只觉眼冒金星,那只鸟站在他身边的地面上,两脚交互地跳着。摇摇摆摆地往森林的方向回去,然后又停下来,看看他,再继续前进。 他瞪着那只鸟,大惑不解,然后看向远方。那只鸟跳了回来,抓住他的手套口,开始拉着它上下跳着。“你要我回去。”他对那只鸟说。 那只鸟跳着、叫着,并继续住南方森林,他离开黛琳的地方走。 洛杰跳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上马,拉起阿拉伯马转过身,回头往森林前进,那只鹰在他前面飞着。 他问自己为什么会往回走、跟鸟说话,怀疑这是不是另一个让自己不回家的借口。 当他爬过一座长满青草的丘陵,并用力拉紧缰绳,让阿拉伯马站立起来往后仰,抗议他笨拙的控绳动作时。他也有同样愚蠢的感受。 “对不起。”他一边摸摸马匹长长的鼻子,一边俯瞰底下的山谷。 然后他看到了她,像被地狱之犬追赶似地,从森林中逃出来,一群男孩跟在她后面出现。他看到一颗石头飞过空中,心里的怒火变成活生生的东西,将他的视线周围变成一片血红色。 “滚开!”他大吼着,令人战栗的猛烈战吼在山谷间回荡着,彷佛是从恶魔本人发出的一般。洛杰高举起手,策动马匹冲向前。 然后他看到她倒了下来。 第十五章 当洛杰从山颠上下来时,追逐她的那群胆小鬼便像被火把驱散的鼠群一样逃走了。他伏低身子,直接策马向她骑去,然后勒住缰绳,以迅速的动作下了马,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手里握着刀子。 她静止不动地躺着。“黛琳?”他俯身检视她。 她没有动静。 “黛琳?是我。”他找寻任何一点身体移动的迹象,显示她没有受伤的迹象。“是我,洛杰。”他停了一下。“那个顽固的英格兰佬。” 他拨开她脸上丰厚的鬈发,从凝脂般肌肤上的伤口流下来的鲜血,将一束束头发黏在脸颊和下巴上。 只消看一眼便让他的拳头在刀柄上收紧,关节因用力而变白。想要追赶那些用石头丢她的人的冲动是如此地强烈,他不得不提醒自己:比起复仇,她更需要照顾。 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她。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像喉咙中涌出的胆汁在体内升起,他不能呼吸,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一瞬间因为空虚和无助而无法动弹。 接着他看见她吸了一口气,短促而轻柔,那种无意识的呼吸。 他稍微放松了一下,手轻轻地滑到她瘫软的身体底下,将她抱到怀中,然后贴近她,将脸颊贴近她的胸口。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可以听到她的心跳。他一边感觉着贴着自己皮肤的她生命的温暖,一边低声感谢着上帝。 他带着她站起身,走向马匹,然后哄诱那匹阿拉伯马跪下来,让他爬上去,将她紧贴着自己,一手紧紧抱住她的身体。“我抱住你了,黛琳,你现在安全了,我抱住你了,坚持下去,吾爱。” 接着洛杰直接朝小屋奔驰而去。 几哩远的地方,在布洛肯森林南端,一名黑发男子骑到一处林木与荆棘茂密到几乎无法分开的地方。他下了马,跪在地上,检视着草地和泥土。 他没有发现痕迹,什么迹象也没有。他靠得更近一点,但还是一无所获。他怀疑地看着树丛,然后看向纠结的灌木丛底下,被蔓生纠缠的枝干遮挡住风雨的地面——风雨会将人和马的足迹洗掉。 他发现了一点轻微的痕迹,便靠近看。一只赤脚?嗯,他看到脚趾的印子还有更深一点的足踝印,不大,像是女性或是小孩的。 他爬到交缠树丛的小洞更深处,深入里面的肩膀撞上了充满了锐刺的树枝,但他并不在乎。他搜寻着草地,小心地移开一些掉落的树叶,然后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马蹄印。 他站了起来,推开树枝。这里有一个入口。他抽出剑,愤怒地砍开荆棘和树丛,直到劈开一个入口。他朝着满布棘刺的林墙不停地砍着,剑身碰触到树根,将它们拦腰截断。 不久,他便可以站在森林的入口,确定坐骑可以过来。他举起剑,拉着马匹的缰绳,顺着被树叶遮盖住的足迹走进森林里。 她还是没有醒。 洛杰将布在装满冰凉溪水的木盆里浸湿.然后拧干,坐在床单上,把清凉的布块放在她眉毛和脸颊的伤口上。它们已经肿起,并开始瘀青。冷水可以减轻肿胀,并让她觉得舒服,或许还可以弄醒她。 “黛琳。”他在她脸上找寻一点清醒的迹象,但什么也找不到。“黛琳?” 什么也没有。 他体内的战士渴望找到那些对她做出这种事的人。她不过是一个纯真的年轻女孩,心地和森林一样辽阔的女孩。他知道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但人们却把她当作可怕的恶魔,朝她丢石头。 他看着她脸颊上的血迹,和眉毛旁边那道最深的伤口。那些石头丢到她的皮肤时,一定很痛。伤口瘀青的部分像是石头的形状,上面还有一条薄薄的血痕,鲜血依然从那里流淌下来,要是他不用布按住,会直接渗进她的头发里。 他很担心,不只是继续流着的血。还有她耳朵上的伤口,那是最严重脚部分,也是让他真的感到很害怕的伤口。他见过这种伤口,在他的朋友麦威身上。 五年前,康洛斯堡会被威尔斯的盗匪攻占过。洛杰、麦威和他的手下必须挖地道进入康洛斯堡搭救麦威的妻子、可琳夫人,并将城堡夺回来。他们成功了,利用地道突破了守卫。 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直到地道坍在麦威身上,他因此有了一个和黛琳很像的头部伤口,惨白的嘴唇也和她很像。 他没有醒来,从几天持续到几个星期,御医宣称他的脑袋已经死亡,只剩下身体还活着。 “黛琳,”洛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的名字。“醒醒,亲爱的,醒醒。” 但她没有醒过来。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她,感觉极度地无助,对一个喜欢看见胜利,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人而言,这并不是很好的感受。 “黛琳!醒醒。” 她没有移动,呼吸保持平稳而轻柔,轻松自在的模样彷佛是和天使一起安眠的样子。 麦威好几个月都没有醒来,洛杰和可琳是唯一没有放弃的人,人们说伯爵早已死去,而他的妻子和好友因哀痛过度而发疯了。 但驱使他们的并不是哀痛。 追根究底,要不是可琳强烈信念和顽固,可能连洛杰也早就放弃了,但他办不到,他爱麦威有如自己的手足。 所以,他帮助可琳移动麦威、帮他洗澡、日复一日地对他说话,彷佛麦威只是睡着了,而且听得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最后,麦威终于醒了过来。 现在,当洛杰坐在这里,黛琳躺在一旁时,他想着那个时候,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时候。他相信是可琳的信心和毅力让麦威醒来。 随着那个念头而来的,是黛琳最近对他所说的那番锐利的话。 是这份信仰让我相信自己能够救你,相信你能活下来;而你真的活下来了。信仰是构成现在的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的一部分。 他当时没有深入思索她所说的话,或者她的话指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黛琳拯救了他可悲的生命。 但现在他发现了其中的相似之处,知道了她这么做是因为信念,就像可琳对麦威的信心一样。他从未怀疑过可琳和麦威对彼此的爱比任何一对男女更深。 他皱起眉头看着黛琳,然后自问,其他人可能会做出和她一样的举动吗? 他知道母亲会这么做,但他不确定其他女人会对他有这么强烈的信念,或是关心到愿意用全心全力来为他的生命奋斗。 宫廷中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做,连伊丽也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约会是由他主动的,是他从年轻时便一直追求她、渴望她。 看着自己,认清自己以前所看的事物,了解他并不是自己一直希望成为的那种人,而是父亲所指责的那种盲目又自私的傻瓜,是一件很难的事。 而且非常令人羞愧。 好一会儿,他看着黛琳,这个给了他一件无法回报的礼物的珍贵女性,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因痛苦而变得黯淡。 一阵喷气声从她身边传了出来,那只傻气的猪将身体塞在两个人中间,躺在她身边,就像她每次睡觉时那样,肥厚的背抵住她,让她保持温暖,一边急促若有所求地哼着,彷佛感觉到情况不对。那只鹰则栖息在床上等着。 但黛琳还是没有动静。 洛杰感觉到一股刺痛的感觉爬升到眼睛后面,感觉正如同泪水一般。他迅速看往别处,彷佛害怕继续看着她,然后又蹲了回来,一边等待、一边想知道她是否张开了眼睛。 他尽可能轻柔地将更多的头发从她的前额拨开,然后手指顺着瘀血最严重的发际滑下。他的手轻轻地顺着她挺直的小鼻子滑到嘴唇和顽固的下巴。 一束长长的金棕色鬈发散落到他的手上。他将它举高,靠近灯光,并瞪着那束头发上的金色发丝,接着又看看也掺杂在里面的红色和棕色头发。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么细微的东西,即使它们就明摆在他的眼前。 他看着她的头发,一小束头发里彷佛包括了夕阳所有的颜色。他环顾四周——一种愚蠢、难为情而不假思索的举动——然后将那束头发举到脸上,深吸一口她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哭了起来。 有人在哭,她听到了,那是一个男人,这使得那阵哭声显得更加凄凉,因为男人总是努力表现勇敢的一面,彷佛在他们脑中,哭泣和疼痛总是被名誉和勇气给束缚住。她也懂得痛苦和伤害的滋味,但是她会哭泣。 但她听到的这阵哭声包含着更多的心酸,比她印象中一个单纯的声音所能包含的还要多。 别哭,她想要这么说。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黛琳?听起来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所发出来的。 像是洛杰的声音,他已经不在这里,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了。她亲眼见到他骑着马离开的,看着他消失在狂野的威尔斯山区里。走了,他已经走了。 她想要说话,但嘴唇却像夏日底下的地表一样干涩,头痛欲裂,好几处皮肤像是被火焰灼伤般的疼痛,而且她太过于疲倦了。 当她睡着时,就不会疼了,皮肤不会这样灼痛,也不需要思考或是记起任何事。 那个人已经不哭了。 你刚刚为什么哭?她想要这样问他,但睡眠的温暖用力拉扯着她,将她拉回它保护的怀中。在那里不会有更多的疼痛,她不需要桃离任何人或任何事,那是一个没有丢来的石头或是破碎的心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哭泣的地方。 风吹过屋顶,将一些从火口冒出的烟吹回小屋里,窗子因为盲目吹袭的阵风而嘎吱作响。笼子里的动物们必然也感受到了暴风雨的来临,在它们的笼里坐立不安。 洛杰点亮黛琳的一些小蜡烛,一枝放在厅里,一枝放在里面的房间。剩下一点点的烛芯的细小蜡烛,只能发出一点微弱,不停闪烁的光芒,彷佛随时可能完全熄灭。 洛杰不停不停地对她说话,告诉她十字军和竞技场上发生的故事,甚至试着跟她讲笑话,并笑出声来,但那笑声是强装出来的,毕竟当他得低头看着她满布伤痕和瘀青的脸时,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趣味。 最后他挫败地站起来,走到老莱蒂带来的供给品堆放的角落。他弯腰开始翻找,最后找到一盒蜡烛。他打开盒子,将它带回厅里。他点燃了二十根蜡烛,接着又点了十根,直到房间里亮得如同白昼,他希望灯光能让她清醒过来。 “黛琳,张开眼睛。” 没有回应。 “黛琳!你就要把早上都浪费在睡觉上了!”他顿了一下,因为她的头彷佛动了一下。“醒过来呀你!” 过了一会儿,她照做了。她张开眼睛,无神地瞪着他,彷佛一点也不认识他。 “黛琳?是我,洛杰。” 她皱着眉,然后闭上眼睛低语着。“不对,他已经走了。” “我在这,看到了吗?”她再次张开眼睛,用手抵住他的脸颊抚摸着,他抓住她的手。“这是我干净的下巴,你刮的。” 她看着他,彷佛以为他会消失似的。 “清醒一点,吾爱。” 她轻颤了一下,转过头,低语着。“你不爱我。” 吾爱,吾爱,他想着,天哪,他对她说过多少次这句话?话语常常是无心的,但对她却不然。他转过头,拿起布块,浸到水里,然后放到她的脸颊和耳朵上。“冷水会让你舒服一点。” “他们用石头丢我。”她还是没有把头转回来,他不知道她是因为被他伤害了,或是觉得丢脸才没有办法转过头来。 “他们会为此受到惩罚。”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上是迷惘而非愤怒。“我不是女巫。”她看向他。“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女巫,但他只是丢来更大的石头。” “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我保证。” 她的嘴唇抿起,并开始颤抖,仿佛将要哭泣的样子。他弯腰,用嘴唇碰了她的嘴一下。“我用名誉保证,我会保护你的。” 她摇摇头,看向别的地方,闭上眼睛,仿佛眼皮太过沉重,再也无法张开。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将手放在她的手上,陪她入睡。他的眼睛也开始因困倦而发痛,于是将头靠在手臂上。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他到底睡了没有也不知道,但蜡烛摇曳着,彷佛风吹了进来,而将好几枝蜡烛都吹熄了。 洛杰坐直起来,环视房间,窗子还是关着的,屋顶上的风还是在咆哮着,他听到外面有树枝断裂。所有的动物都睡了,而小屋里也很温暖。他伸出手重新点燃蜡烛,但有一个影子掠过墙上。 洛杰一瞬间冻结在原地,然后抬起头看。 门口有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手里还握着一把剑。 “我骑马找遍整个布洛肯地区。你的国王、手下还有朋友都为你的失踪而担心不已,而我却发现你和一个女人躲在这里。要是我用这把剑对付你,也是应该的。” “麦威!”洛杰跳了起来。“天!我差点就用剑穿过你的喉咙。”他将刀子插回腰带上。 “在我进入前门的时候,的确应该出现一把剑抵住我的喉咙。”麦威将剑还鞘。“你一定老化了,动作迟缓、直觉也变差了。” 洛杰感觉到麦威的话差点就切中了事实。他不只失去了勇气,还忘记了身为战士应注意的事情。他沮丧地扒着头发,低头看着黛琳。知道当他发现她不省人事、留着鲜血地躺在草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注意到这个有着狂野如风的秀发、面容憔悴的娇小女人。 麦威开始绕过床边,洛杰起身迎上去。 “很高兴发现你还健在,朋友。”麦威握住洛杰的手,欢迎地摇着。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森林南端一处似乎无法通行的地点,发现一道足迹。” “我记得那里。” “从那里面不远的地方,我发现足迹通往森林里更深的地方,里面有一道像是某种拖曳的痕迹通往这里。” 愤怒的黛琳拖着他的铠甲离开森林的景象闪过洛杰脑海。 “我还找到这个。” 洛杰瞪着麦威手里的马刺,然后看向床上。“她说她找不到这个。” 麦威低头看着黛琳。“她怎么了?” “村人朝她丢石头,以为她是某种女巫。” 麦威靠近一点,脸上厌恶的表情显示他和洛杰一样,无法理解这样的残酷。“迷信的笨蛋。” “莱蒂是她外婆。” “老天……”他眯起眼睛,弯腰好看得更仔细一点,然后转向洛杰。“你确定?” “嗯。” “不是很像。”麦威审视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坐到她身边的床上,拿起一络长发看一看,又放下来。“嗯,”他补充道。“也许以后头发会像。” 洛杰不这么认为,黛琳的头发不像任何人,也不像任何他所认识的人。 “在她旁边的是一只猪吗?” “嗯,”洛杰看着那只还在熟睡中的猪。“她的宠物。” “我还抱怨可琳让她的独眼猫上床呢。”麦威嘀咕着站起身,然后转向洛杰,走近一步,然后彷佛突然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停住。 洛杰看着麦威。他的表情转成困惑的皱眉,身体变成明显且暗红的怒火。 他正瞪着洛杰的脖子。“谁做的。” “我不知道。”洛杰转过身,擦过他,走到床边,拿起黛琳头上的布,再次浸到水里。只要有一件事,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让他的手保持忙碌,将它们藏起来。 “我还以为是你的声音变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没有声音,最后终于不再像青蛙在叫了。”洛杰发出笑声,是一阵空洞而勉强的笑声。 麦威没有跟着笑。 “做这件事的人从背后将我打昏。”洛杰将冰凉干净的布放到黛琳的脸颊和耳朵上,抬头瞥了一下麦威。“我醒来时,眼睛蒙着黑布、坐在马上,脖子有一根绳子。”他低下头,其实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他就是无法正视麦威,感觉到眉头和背开始冒汗。 麦威诅咒着转过头,手紧握成拳,脖子变得像他旗帜上的狮子一样红。 “我什么也没看到,昏迷之前只听到一阵怪异阴森的笑声。”洛杰朝黛琳点点头,眼睛看着她。“是她发现差点死了的我,她猜大概是我的铠甲和体重让树枝断裂。”他停了下来,因为要谈这件事依然不容易,即使是对一个他最熟识的人,一个他一直认为可以倾诉一切的人。 但洛杰几乎可以再次感觉到那根绳索绑在他的脖子上,呼吸和说话都变得困难,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不见了。 “英格兰佬?” 洛杰看向黛琳,思绪迅速回到现实。“你又醒了?要喝水吗?”在她回答之前,他便将手滑到她的身下,扶她起来,然后拿一小杯水到她嘴边。她喝了一点,然后推开剩下的。他让她躺回床上,看到她躺得非常僵直,暗绿色的眼睛睁大,瞪着麦威。 “我的朋友,葛莱摩伯爵。” 麦威往前进,踏进洒在床上的烛光之中。 她小心地看着他,然后静静地说:“你的马在我这里,爵爷。” “而你外婆在我那里。” 黛琳点点头,表情依然非常严肃。“你对她一直非常好,我很感谢你。” “从那匹在草地上的马看来,我也得说你对那匹阿拉伯马也很好。” “要是我早知道那是你的,会更早归还的。” “喔,那我就得把你外婆还给你了,不过我的妻子可能不会同意。” “不用。”她低下头,微弱的声音让洛杰必须弯下腰才能听到。“外婆必须待在康洛斯堡。” 洛杰皱眉问道:“为什么?” “可琳告诉过我,莱蒂的丈夫在那里死去,因为这个原因,那个老女人不肯离开那里。”麦威朝黛琳点点头。“看看,她几乎没办法张开眼睛了。” 洛杰转回头,黛琳闭上眼睛,几乎一下子就又沉睡了。 “来吧。”麦威朝门口走去,一边说道。 洛杰熄掉所有的蜡烛,只留下一根,然后在门口停住。为了让自己安心,他必须再看黛琳一眼。 第十六章 外面的风止息了,雨跟着下了起来。雨水打在屋顶上,顺着烟口轻轻滴到火堆里,让火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洛杰和麦威吃着从麦威的袋子中拿出的面包和起司,并共享一皮袋的葡萄酒。 “修格对你和伊丽间的事,并没有很好的反应。” 洛杰嚼着一大块面包,瞪着火光。“你怀疑他是可能的嫌犯之一。”他的手移到脖子上,抚摸着粗糙的伤疤。 “有很多人听到他发誓要杀你。”麦威拿走洛杰手里的酒袋,喝了一口。 “从毕修格娶了伊丽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喜欢他,但我从不认为他是这种会做出阴险举动的懦夫。我以为他有荣誉感。” “他也有理由。” 洛杰变得愤怒,用另一根木柴戳着火堆。“要是伊丽知道她的丈夫还在世,绝对不会投入我的怀抱。” 火星从火堆里飞散出来,麦威抓住他的手。“我知道。在你让我们俩都着火之前,把那东西给我。”他将木柴从洛杰手中拿走丢到火里,然后转向他。“想想他的感受,换做你是修格,会怎么做?”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伊丽。”他顽固地说。 麦威摇摇头。“拓宾认为修格没有机会找上你。” 洛杰正喝另一大口酒,差点呛住,他擦擦嘴。“拓宾?那个嫩小子知道什么?” “他很谨慎,不是嫩。” 洛杰嗤之以鼻,比起修格,他不见得比较喜欢姓雷的小子。 “爱德华信任他,要他来告诉我你失踪了。如果不是拓宾,我可能还待在康洛斯堡。” “而姓雷的小子认为修格没有嫌疑?” “嗯,而且爱德华同意拓宾的看法。” “为什么?” 麦威直直地看他一眼。“爱德华安排修格和派柏一起待在诺森伯兰。” 洛杰皱起眉头,诺森伯兰是英格兰最北的地区。他转过头,审视着麦威。“同时他派我到南方的布洛肯来。” “嗯。” 布洛肯离诺森伯兰太远,无法轻易发动攻击。“我闻到某种邪恶的味道,爱德华卡在政治需要和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时,便会策划的那种阴谋。” 麦威不发一语,沉默本身就提供了一切答案。 洛杰摇摇头,将他疲倦的眼睛埋在手里,坐在原处不动。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国王派他到这里,将他和修格隔开。 “我想当你了解一切时会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洛杰将双手放到膝盖上,瞪着火堆里蓝色的焰光,深吸一口气以后,看向麦威。“你早就知道这项任务是场闹剧吗?” “那不是闹剧,爱德华的确需要在这个地方建一座城堡。多年以前当他允许我建造康洛斯堡时,就计划在布洛肯也盖一座城堡了,本来是打算派蓝卫来执行的。” “爱德华派给我的总是外交任务,而不是筑城的工作,我早该看穿他的把戏。” “你心不在焉,自从伊丽离开你,你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洛杰不发一语。 “我想要睡一会儿。”麦威站起来,伸展身体。“找你也不是件轻松的工作,朋友。”他越过房间,从行李中拿出铺盖,在火堆旁铺好一张床。 洛杰熄掉蜡烛,躺在草堆上,不久便听到麦威沉稳的呼吸声,但尽管很疲倦,洛杰还是无法入睡,心里只想着麦威告诉他的一切。 他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自己从未放松。与伊丽分手的几个月来,他严格地驱使着手下,对自己更加严厉。尽管他痛恨承认这一点,拓宾那天怒气冲冲抱怨的,关于要手下爬上石壁太过严厉的那件事是对的。 他一直被情绪所驱使着,而不是理性,这对一个战士而言并不是好事。也许让他失手的原因并不是懦弱,而是愚蠢。 第二天,两人醒过来便开始检查那些供给品。洛杰在其中发现了一袋面粉,和一罐泡沫状的东西,两人闻过几次后,一致同意那很可能是酵母。当麦威外出去喂他的马时,洛杰从那袋面粉看向罐子,觉得自已应该可以将两者混合,做出面包来。但他不确定面包是怎么做的,因此先找寻别的东西来喂黛琳。 幸好有一袋混合大麦和燕麦的谷片在面粉后面,这是骑士会放在马鞍袋里的食物。他加了一点水和蜂蜜,然后拿到火上加热。 当它变得浓稠时,他舀了一点到碗里,走到里面的房间,坐在床垫上。 黛琳看看碗,皱起眉头。他试着将汤匙塞到她嘴里,但她嘀咕着,将头挣脱开来。“黛琳,你得吃点东西,来,亲爱的。” 她顽固地交抱双臂,看着他说:“你以前也没有这么乖,英格兰佬。” “哪有这回事。” “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很好,”他站起来,一脚跪在床垫上。“我可以坐在你头的后面,捏紧你的下巴,让你把嘴张开,然后叫你顽固的威尔斯佬。” “我可以自己吃。”她告诉他,试着坐起来,使得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完全消失了。她呻吟着抓住耳朵,眨着眼睛。 “我扶你。”他将一只手滑到她身下,扶她起来靠在他的胸前。 “我自己吃,”她坚持道。“把汤匙给我。”他将汤匙递给她。 她伸出手,但差了整整一尺。她瞪着自己空空的手,彷佛期待汤匙会在那里似的。 “拿着。”他将汤匙柄放到她手里,并将碗拿到她面前。她将汤匙插到他的手肘上。“想再试一次?” “不了。”她将汤匙递给他,却差点戳瞎他的眼睛。 “靠近耳朵的伤口让你晕眩。”他喂了她一些粥。她吃了,看起来非常惊讶。 她吞下去。“很好吃。” “你以为我不会煮东西?那简单得很。”他吹嘘道,彷佛每天都这么做。 他继续喂她,并说着话。偶尔她伸出手,并瞪着它,以为应该更靠近一点才对。她失去了远近感。 “别这样皱眉头,头部受伤以后,都无法判断远近深浅是很正常的情况,骑士们也常因此而苦恼。那不会持续很久,有时候一天,有时候要久一点。我有一次在布列塔尼的竞技比赛没有坐稳,整整一个星期都找不到自己的脚在哪里。” 他说着那场比赛的事,并试着要她多吃一些。小猪在另一侧平静地打着鼾,她伸出手想要摸它。他抓住她的手,带她到正确的位置。 她抬头瞪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照顾你。记得吗?我要还债。” 她眯起眼睛,他马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转过头,嘴唇紧抿,下巴抬高。“你不必还什么,我可以照顾自己。” “不,你不能。” “长久以为我都是自己过的,你以为这是我第一次被丢石头吗?” 他没有想到这以前也发生过。 她朝天举起手指,彷佛它不属于那里似的看着它,然后将手放回床上,说道:“眼睛旁边的伤痕就是石头造成的。” “我不知道,否则我当时不会离开。” “是我叫你走的,记得吗?” “嗯。” “你可以走了。” 他摇摇头。“我在这里是出自我自已的意愿。” “为什么?”她看着他的表情显示他的答案很重要,但他不确定他能说出正确的话。他常惹她生气,也说不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只知道他需要待在这里。 因此他倾身向前亲吻她。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惊讶,小小的抽气吹进了他的嘴里,但她没有推开他。他没有用手碰触她,只有用嘴唇。 他只用一种慵懒而轻柔,彷佛拥有全世界时间的方式吻着她,用舌头描绘着她嘴唇的线条,并加深这个吻,在他手边的床垫上,他感觉到她的手紧握成拳。 他可以这样吻着她到天黑。她尝起来非常甜美,有一种只属于她,与她刚刚吃的那碗掺了蜂蜜的粥无关的自然气息。对他而言,她一直都是如此,不凡且必要。 但当他结束这个吻时,她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一个呻吟。他可以感觉到贯穿她全身的紧绷,那是和他一样强烈的激情,但因为经验老到的他可以克制,她却不行,而他也很清楚这并不公平。 他离开她,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她瘫软在床上,大睁的眼睛充满了比之前更多的迷惑。 “我有好几个理由待在这里:保护你、照顾你,还有因为我想要在这里。睡吧,我们稍后再谈。” “为什么不现在?” 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举起两根手指。“你看到几根手指?” 她瞥向他的脸。“哪一只手?” “你看到两只手?” “恩。” “那么你还是躺着吧。”他将毛毯拉上盖住她。“我只举起一只手而已。” 黛琳背靠着土墙坐着,手在某个靠近小猪的地方——至少她希望她的手在那里。她轻轻抚摸它,而它将头从前蹄上抬起来,看着她。 她的视线还是没有恢复正常,因此眼中的它有两个鼻子,和好多好多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她。 “喔,小猪。”她低语着。“我该怎么办?” 它发出好几声同情的喷气声,磨蹭着她的手肘。她沉思地看着它和她那一大堆头。 动物不会隐藏它们的感觉。小猪总是想要跟她在一起,而且将这一点表达得非常清楚;它四处跟着她,每当她将它绑起来,就又哼又叫的。马儿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推着她的背,直到她陪她在草地上玩。要是她不肯注意它,老鹰会不停地踱步并嘎嘎地叫。 小屋里所有的动物都不会隐藏它们的感觉。每当她走进屋里,它们就竖起鼻子和耳朵,有些还会站起来,用急切讨好的眼神看着她。 即使是那只母鹿和它的小鹿也将对她的信任表现得很清楚:它们直接走向她,并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她只要看着它们的脸,就可以知道它们的感觉;它们就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看到。 但她不明白洛杰的感觉,他的行动并没有显示他的想法,更别说他的感受了。 相对的,她试着藏起对他的感觉,想保护自己,但那非常困难。当他像刚刚那样不慌不忙、充满自制地亲吻她,彷佛练习过上百次时,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洛杰和麦威站在石桥附近,看着马匹喝着底下流过的溪水。这个多云的午后带着凉意,空气中充满了秋天常有的清冷湿气。 洛杰注意到麦威站在那里,先是看着树丛,再转身环顾空地。“这地方一定是很靠近森林的中央,要是我没有发现那些拖曳的痕迹,并追踪而来的话,大概找不到你。” “我知道,要是黛琳没有带我走出其中一条小径,我自己也找不到这个地方,虽然天晓得,在看到她被丢石头以后,我是可能会再试一次,不过我想那匹阿拉伯马知道回到这里的路。” “你看到是谁丢她石头的吗?” “隔了一段距离,看起来像是男孩,其中一个高到可以算是男人了。她告诉我她以前也被丢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他停下来,沉溺在思绪之中。 “她也许觉得这里比较安全。” “嗯。”洛杰点点头。“这些树木又浓密又诡异。有些看来宽敞易行的路却是死路,很多地方都非常相似,很容易就在这些树木里迷了路。” 麦威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得谈谈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洛杰低头瞪着石头上溅起的水花。“我要是回去,情况会变得很复杂,我必须找出是谁想要我的命。” “恩,你听起来像是不想复仇。” 洛杰安静了下来。“我想复仇,但我还没准备好回去。”他将一颗石头丢进水里,看着涟漪出现并消失。每次他看着水塘,每天早上刮胡子,每天洗澡时,他就会想起那个他们几乎在里面做爱的夜晚,他第一百次骂自己傻瓜,弯下腰,拾起另一颗石头,丢进池塘里,然后将手臂靠在桥上,双手交握。“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爱上可琳的?” 麦威更加锐利地瞥向他。 洛杰可以感觉到朋友正审视着自己。 最后麦威转开头,说道:“你是指在我们第一次碰面以后?” “嗯,”洛杰轻声笑着。“那一次以后。就我记忆所及。可琳说你有颗大头,然后又问你会不会把她为你生的女儿丢到护城河里。” “没错,那女人不停地考验我的耐性。”麦威摇摇头。“她不像我以前所认识的任何女人,既顽固又任性。”他带着微笑说,那是一个满足而快乐的微笑,自从他五年前结婚后,那个微笑就一直在他脸上。 “不但美丽,而且爱你。” “嗯,我是个幸运的男人。”他停了下来,说道。“事实上,当我看到那根威尔斯箭插在她背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爱上了她。”麦威停下来,彷佛在脑海里重塑那段记忆,并看向森林里。“我记得我想着,终于找到一个我真正爱着的女人了,而她却快死了。那比任何战争都让我恐惧,比生命里的任何事都来得可怕。” 麦威转过头,重新看着他,一边审视着洛杰,一边脸上带着疑问。 洛杰转过头,看着马匹。“她将那匹阿拉伯马照顾得很好。” “嗯。”麦威依然看着他。 “那匹马有时候就像只宠物狗一样跟着她。我看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不过那个女人的骑术真的很好。”他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除了猫头鹰、昆虫和溪水流过石头的声响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要是几年前她被我追上,会发生什么事。” “但你没有追上她。” “没错,一直到我在巨石圈里看到她,才知道当年那名骑士是个女人。”洛杰抬起头。“在那匹马失踪以前,你本来打算卖了它。” “没错。”麦威朝他露齿微笑。“你还是愿意以高价买下那匹马?” “嗯。” 麦威拍拍他的背。“你不用付钱,朋友,一旦那女人的情况好转,我会把那匹马当作结婚礼物送给你。” 第十七章 那天下午稍晚,洛杰和麦威站在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堆蔬菜,还有两颗大甘蓝菜。麦威还有满满三袋酒放在马鞍袋里,他们是喝完了一袋以后,才决定现在该来准备一点东西吃。 那些蔬菜——芜菁、洋葱、甘蓝菜和洛杰找到的一些磨菇,像是塔楼上的蜡烛一样,排成整齐的一列。 麦威看着洛杰。“远离桌子。” “喔。” “等等,先多给我一点酒。” 洛杰将酒袋递给他,麦威喝了一大口,然后放到一旁,抽出剑,往后站一步,举高剑,突然像闪电一样迅速地冲向桌子。 砰!砰!砰! 他用精准的规律挥着剑,而当他来到桌子的尽头时,所有的蔬菜四散在桌子上,支离破碎。 “切得好!特别是甘蓝菜的头。”洛杰拍拍他的肩膀,喝了一口酒以后,将酒袋交给麦威。“让我也试试。” 洛杰从麦威手里拿过剑,站在桌子的底端挥向蔬菜,直到它们完全被切碎,然后用剑把除了掉在地上的部分以外,大部分的蔬菜都拨到锅子的水里,然后挂到火上。 “我们需要面包。”麦威随意地说,在洛杰转过身之前,麦威已经割开一袋面粉,并看着桌子附近。“哪里有碗?” “那里有一个。”洛杰朝架子甩甩头。“你知道怎么做面包吗?” “帮我把那罐酵母拿来。”麦威避开他的问题说道,然后环视着房间,放下面粉袋。“会有多困难?我从来不觉得找一名厨师是很困难的事,而且他们全都会做面包。”他抓起桌子上的碗,倒出无用的石头和贝壳,让它们散落到整个桌上。 洛杰抬起头。“老天,麦威,住手!那是黛琳的贝壳!”他放下酵母罐,然后推开麦威,小心地一个一个拾起石头和贝壳,将它们放回碗里,放回桌子中央。 他抬起头看。麦威像他疯了一样看着他。“那些对她有特殊意义。” “石头和贝壳?”麦威摇摇头。 “那里有很多碗。”洛杰告诉他。“靠近东边窗户,吊草药的地方。” 麦威拿起一只大木碗放到桌子上,然后将位子掉转过来,装满一碗的面粉。从袋子里掉下来的一大堆乳白色粉末,飞散到附近所有的东西上。 洛杰挥开面粉形成的烟雾。“面粉好像太多了。” “是吗?”麦威抓住桌子一边,蹲下让视线与碗沿对齐,仿佛研究着横梁和目标之间的距离。“不,我觉得刚好。喏。”他将碗推过桌子给洛杰。“加一点酵母到里面。” 洛杰看着罐子,仿佛希望它会神奇地自己变成面包。“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对。” “有什么不对?只要倒一点进去就可以。” “倒多少?” 麦威耸耸肩。“看你的感觉。” 洛杰将手伸进罐子里,抓出满满一大把。 麦威点点头,而洛杰把它放进面粉里。“好了。” “为了以防万一,另外再放一点进去。我记得小时候看过厨子做事,她总是用手来混合。”麦威将粗厚的手放进干面粉里。“加水。” 洛杰把手擦干,抓起一壶水,然后倒一半到碗里。水越过碗沿,流到桌上,然后在干面粉上形成大如手的泡泡。 “该死!太多了。” “抱歉,我马上补救。”洛杰舀起一部分的水,转身扫描房间,然后将它倒进角落里的污水桶里。 他回到桌边,麦威已经着手开始揉那团黏稠的面团了。“多加一点面粉。”他告诉洛杰。 洛杰将面粉倒到碗里,还有几乎所有的地方。 “我在揉面团。”麦威告诉他。“看到了吗?”麦威让他看。“假装这是女人柔软的乳房,然后只要轻轻揉弄就可以了。” “我试试看。”洛杰等了一下,接着将手插进大碗里的面团中,安静地揉了几分钟以后,他抬头看着麦威说:“感觉比较像臀部,不像乳房。” 黛琳闻到煮食物的味道,醒了过来。她坐起身,没有感觉到头晕,然后举起手看。一只手,五根手指头。为了更保险,她又举起另一只手,双手一起看。 十只手指,一双手,她的视力回复了。她推开床单,慢慢站起来。附近有一点水,她洗了洗手,用布轻轻擦拭脸颊和耳朵。她可以听到另一个房间有人交谈的声音,并迅速拿起干净的长裙换上,接着走回床边,点亮几根蜡烛。 当她转过身,洛杰和麦威便出现在门口。 洛杰的手拿着一只碗,看起来非常惊讶,然后开始朝她皱眉。“你应该待在床上。” “我一直待在床上,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我们做了一点东西给你吃。” 她吞下一个微笑。“看得出来。” “你的眼睛怎么样?”洛杰问她。 “还好,”她交抱双臂。“你们俩身上都是面粉。” 他们低下头看看自己,然后回头看着她。“我们做了面包。” “看得出来。”她点点头,然后问:“要是你们看起来已经这么可怕,那么那里看起来会是怎样?” 两个男人仿佛共用一个肩膀似的一起后仰、瞥回小屋的前厅,一起眨眨眼。 黛琳移向被两个大男人挡住的门口,推开他们,然后吃惊地站在原地。 房间里看起来像是她的补给袋子爆了开来,几乎每样东西上面都有薄薄的一层面粉,包括老鹰和窗户,蔬菜碎屑散落在整个肮脏的地板上,小猪躲在桌子底下嚼着那里的甘蓝菜碎片。她所有的锅碗用具都堆在桌上,好像是用来装像小山般膨胀着,将整个表面都盖住的面包团。 “你们打算拿面包喂所有的威尔斯人吗?” “只有我们要吃而已。” 她摇摇头,要清理这一团混乱要花掉很长一段时间。 “是我的主意,”麦威说道。“我会清理干净。” “不用,我来做就好。”黛琳开始走进房间,但被洛杰挡了下来。 “不,等等,你确定感觉好一些了?” “嗯,”她举起一只手。“看,只有一只手。” 洛杰放下碗,还有手里半焦的一大块面包。“来,让麦威清理屋子,我想跟你谈一件事。”他拉着她的手,走到外面。 到屋外的感觉非常好,天色已暗,但仍然有一抹夕阳在西边树梢上的天空中,他们安静地走向桥边,洛杰在他们走到溪边的大树下时,拦住她。 “你真正的感觉如何?告诉我实话。” “我的脸有一点痛,耳朵也是,不过不再晕眩,而且看得也很清楚,已经相当好了。” 他伸出手,一根手指滑过她的脸颊,然后来到她的下颌。“这里会痛吗?” 她摇摇头,不知道他打算作什么。 他碰触她的嘴唇。“这里呢?” “不会。” “很好。” 她知道的下一件事便是自己进了他的怀中,而他正吻着她。他没有使劲拥着她,也没有将嘴唇用力压住她,仿佛担心太过粗暴,她就会碎裂开来。 于是她将手滑到他的头侧,将自己贴向他。这个方法生效了,他的手滑到她的臀部,将她抬了起来。 她的手抓住他的头,舌头滑过他的嘴,然后伸了进去。她一直很喜欢他的味道,但这一次他尝起来还有浓浓的酒香,因此她一次又一次用舌头刷过他的嘴。 他呻吟着回吻她,吻到让她再次觉得晕眩。然后才将嘴移向她的脸颊和脖子。“我想要你,黛琳,想到全身发痛。” 她轻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再次吻她,接着拉着她一起跪了下来。他改变姿势,一手滑下去,拉起她的裙子,碰触她的大腿和中间的部分。当他亲密地碰触她的那一刻,她呻吟着,在他的嘴里倒抽着气。 他往后靠着树干,拉她到自己身上,让彼此的身体从嘴到脚都接触着,然后拉起她的手,移到他的长裤前面,让她像上次碰触彼此一样感觉着他。他们的双手嬉戏着,直到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亲吻也变得更加强烈。 他换个姿势,脱下他的上衣铺在地上,并将她举到膝上,脱掉她的长裙,丢到一旁,然后和她一起躺在他的衣服上,将赤裸的胸膛贴着她。 她拱起身迎向他,碰触到他胸口的鬈曲毛发时,她乳房的尖端变得坚硬。他滑下她的脖子,亲吻着她,接着像以前那样吸吮着她。她将他的头紧抱在胸前,喜欢他的唇舌对她所做的一切。 他的手置于她的双腿之间,碰触着她湿润、亟需要他的地方。当他的手指深入,慢慢地移动时,那种感觉是如此美好,使得她哀求他不要停止。 她将自己的手移向他长裤的绳结,并打开它,让她可以不用隔着衣服碰触他。 当她的手包围住他,并依照他教她的方式上下滑动着时,他低头看着她。“感觉我为你变得多么坚硬,感觉它,这是你对我做的事,只有你。”他移动,推开她的双腿,然后置身其中。他的手滑回去,抚摸着那里,接着用他的根抵住她,上下移动着他的臀部,滑过她疼痛的地方。 “这就是我对你的渴望,我以一个男人想要女人的各种方式想要你,吾爱。” 她冻结住,强迫自己张开眼睛,抬头看着他的脸。“别这么说,你不需要说谎,不需要说你爱我。” “我没有说谎,你是我的爱,黛琳,你是。我想要你的一切,所有的一切,你的心,你的爱,我要一切。” 她深深地用力瞪着他,不确定自己懂了。 “我想要将自己给你,黛琳。”洛杰将手滑上她的脸,温柔地捧住,并望着她。“我想要保护你,给你孩子,还有我的姓氏。” 她无法说话,也没有说话,因为她害怕要是她开了口,即使是发出一个声音,她就会醒来,发现一切其实并没有发生,她只是做了一场梦。 “你要我吗…说你要。你要我的孩子吗?你要所有我给你的一切吗?”他深深、热情地吻着她。“你想要和我结婚,接受我的姓氏吗,吾爱?说你要,黛琳,说你要。” “洛杰。”她轻唤他的名字。 “说。” “好,我会接受你的姓氏,为你生下孩子,我会接受一切。” 他亲吻她,慢慢深入她,当她抽气或发出一点声音或是动作时,他就停下来。“放松,吾爱。” 他充满了她,将她紧紧伸展开来,让她屏住呼吸。他抬起身体,将一根手指插入两人之间,慢慢地在那里移动着,让她高昂起来。他不停抚摸着那里,并慢慢地往前推进,让她伸展开来,同时用手指轻弹着她,让她想要将臀部愈拾愈高。 他的舌头深入她的嘴里,根部深植入她的体内。很痛,但她想要他在那里,而他的手指也愈动愈快。她可以感觉到它的来临,她所渴求的那种感觉,只要再多一次接触,他的手指再弹一下。 他准确地碰触到她。她用力地律动着。 同时,他深深沉入了她的体内,撕裂了某种东西,让她紧抓住他的肩膀,但只痛了一下子。他完全在她体内,充满了她,而她一次又一次地包着他移动着。 他低声说着。“来,来,来……”每次说,他便开始移动,慢慢地,几乎完全移出了她的身体,然后又沉回原处,一次、一次又一次。 “你好紧,好热,”他告诉她。“你感觉如此美好,黛琳,如此美妙,天……”他深深沉入,并停了一会儿,头埋在她的脖子,呼吸比她还急促,手紧缠着她的头发。他躺在那里,充满了她,没有移动,在她耳畔喘息着,而当他的呼吸变得较为平稳而规律时,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移动,慢慢地进入,然后几乎完全撤出,让她感觉到一种从不知道她可以拥有的感觉。 他的手已不在两人的身体之间,但她可以感觉那美妙的感觉再次出现了,随着他每次在体内的移动,愈来愈近。 很快地,她便将脚抬起,推着他,和他一起移动着,要他快一点、快一点、更快一点,大叫着,最后终于再次开始悸动,猛烈地包围着他悸动。 他突然停止了动作,僵直,并深深地呻吟着,她明白他也和她一样,成了彼此热情和身体的俘虏。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从他体内涌出的温暖——他的生命,还有他的爱。 洛杰和黛琳走进小屋门内,停了下来。连洛杰都大吃一惊: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比以前更整齐。每个木碗都依照大小,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木杯清洗干净,倒立着重新排成一列。所有东西上面都不再有面粉,连地板都扫干净了。 事实上,客厅里像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做过面包似的。直到洛杰看到角落里,黛琳的猪正吃着那两条半焦而且空心的面包,还有老鹰正啄食着面包屑。 麦威坐在桌子旁边,一手支着下颌,专注地将碗里的石头和贝壳堆在桌上,排成一个像是模拟战场的东西——一边是贝壳、一边是石头。 “麦威!”洛杰叫道。 他的朋友抬起头,看着两个人,然后在凳子上转个身,背靠着桌沿,双手交抱,眼睛注意着他们。 “我们要结婚了。”洛杰一手环过黛琳,将她拉近。 麦威从他看向黛琳,然后又将视线转回来,似乎努力想将一抹了然的微笑压下去。“我想你们最好尽快结婚。” 黛琳低下头看,迅速拍拍裙子,让草渣和叶子落到地上,然后咬着下唇,用带着一点羞怯、但大部份是骄傲和欢喜的神情,抬头看着洛杰。 洛杰看到她的表情,清澈的绿色眼睛充满了信任。他感觉到它在自己心里生根茁壮,仿佛在那一刻,她以那一个表情变成了他的一部分。而以他整部的生命,他也只能回报她一个微笑。 她伸出手,深情地拍掉他衣服上的草渣,然后踮起脚尖将他头发上的树枝和树叶也弹掉。 洛杰喜欢她挺直身体碰触他的方式,因为这样她的乳房刚好捕获了他的注意力。他知道在那些衣服底下的它们是淡粉红色的,尝起来像是蜂蜜和黛琳的味道。 “我要是布洛肯这部分地区的领主,”麦威告诉他们。“我会要求一笔罚金,因为你们显然在婚礼前就已经预支了洞房花烛夜。” “但我们不会等那么久,爵爷。”黛琳告诉他。“这片林地是在威尔斯内部,这里对提早度过新婚夜并不抽罚金。女人通常在婚前就有了孩子,用以证明她们的生殖能力。” 洛杰确定麦威脑中现在必定闪过了几个讽刺的字眼和下流的念头,因为洛杰自己也是,但他不会再拿她的信念开玩笑;他已经学乖了。此外,他觉得威尔斯人的这种想法相当不错。 “神父很少,”黛琳继续说:“而且不被认为是必要的。这里的习俗是签订婚约,也是最方便的方式。” “我知道签订婚约这种事,那是老传统了,萨克森人、皮克特人、督伊德人和威尔斯人都有这种习俗,但我听说那只有一年又一天的效力。” 黛琳摇摇头。“那可以是一年又一天、十三年、或是一生。新人在宣誓时会表明他们所选择的时间长度。”黛琳抬头看着洛杰,将自己的手滑进他的。“我们谈过,决定在布洛肯这里结婚,就是明天,在森林里一个特别的地点。”她用充满着急切的神情看着洛杰,并希望他握住她的手,然后转过身,看着他的朋友。“爵爷,如果你愿意作我们的证婚人,我们会非常感激。” 麦威站起身,走过房间,将她的手从洛杰手中接过,并亲吻她的掌心——像洛杰常对可琳做的那样。麦威甚至还模仿洛杰,故意让嘴唇在她的肌肤上停留超过应该的时间。而即使洛杰知道他只是为了出于义务,但看到麦威的嘴碰到黛琳的肌肤令他生气。他朝麦威黑色的头颅皱着眉,并努力压制想狠狠揍他一拳的冲动。 麦威挺直身体,给了洛杰一记同样恼人的眨眼,然后说:“对你而言,黛琳,从现在开始我只是麦威。我妻子说,太常被称做‘爵爷’会让我变成一个难以忍受的家伙。” 他将酒袋递给洛杰,而当洛杰将它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时,麦威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压紧。“这个家伙就像我的兄弟,我会将你看作自己的妹妹,还有能让我最好的朋友下跪的女性。”麦威大笑,并说:“告诉我,他当然做了应该做的事:跪在地上,恳求你的同意,对吧?” 黛琳用因记忆而迷蒙的眼睛看着洛杰,嘴唇带着最温柔的微笑。“我得说你确曾跪下来,对吧?” 事实是跪在她的双腿之间。“没错,我是按照正确的方式做的,”洛杰由衷地同意,仰起头喝了另一口酒。“我的确是跪下来了。” 婚礼的前一晚,黛琳梦到她的母亲。梦到一个她从不认识、从未见过的人,是很怪异的一件事。 但那正是她所梦见的:她的母亲站在她面前,在威尔斯蜿蜒的绿色山脉中央,身后远处是锯齿状的山脊,和一个阴暗深沉的山洞。 安妮站在那里,美丽动人、不可思议地生动,看起来半人半神般,金色的头发后面是一片阴森的银雾。她有着和黛琳神似的亮绿色眼眸,但黛琳笔直的眉毛,却比安妮的淡眉和浅金色狂野鬈发颜色来得深。 石楠的香气充满四周,几乎就像是从她的肌肤散发出来的。她有着玫瑰般的脸颊,宽阔的嘴唇蠕动,说着黛琳可以听见的话,柔和而清晰的声音告诉她母亲会告诉女儿的秘密。 自由不羁,无愧于人是一件好事,永远不要对自己的感受和眼泪感到羞愧。记得要让你的男人更靠近自己的方法,就是将他抱在怀里。教导你的儿子和女儿:爱就是自由。你很善良、仁慈;你就是黛琳,别因为认为自己应该变成怎样而去改变;坚持做黛琳,因为你有着不凡的姓氏。 什么不凡的姓氏?告诉我!黛琳想说,但母亲只是朝她伸出手,碰了她一下。那双手和自己是如此相像,以至于黛琳以为那是自己的手。 但那是妈妈的。 她遗传了母亲的手,同样椭圆的指甲和长长的手指。一部分的她想知道手心的皱纹和线条是不是也是一样。 好好地爱,直到天长地久,我的女儿,因为你和你生下的孩子将是我和你父亲所留下的一切。 一道迅如流星的光闪过,一名高大的骑士站在她身边,身上的铠甲闪烁着月光般的银色光芒,但脸隐藏在上面刻着塞尔特线条和记号的黄金头罩后面,眼睛的地方有一条开缝,而她可以感觉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挂在他身边的剑非常巨大,闪耀着有如夏日的光芒,剑柄上同样也雕刻着塞尔特人的象徵。他举起手打招呼,也可能是说再会。 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见到你?她想问他。 他没有像母亲一样对她说话,只是抓起安妮的手,然后一起转身,走向嵌在山中石壁上的黑暗洞穴。 第二天早上,在屋顶巢中的鸟儿歌声,和穿过窗门细缝的淡黄色秋日晨曦,让黛琳醒过来。 在清晨的第一口呼吸里,在还没有张开眼睛前的寂静之中,她躺在原地,被淡淡的石楠花香包围着。 第十八章 与我一同生活,做我的爱人, 一起印证由河谷、树林、 丘陵、原野、森林和 沉睡的山脉所提供的欢乐。 我会送你一张玫瑰花床、 一千束花朵、 为你编一顶花帽,还有全部用 桃金娘叶装饰的裙子。 ——克里斯多夫.马罗《多情牧童之歌》 洛杰和麦威此刻正在布洛肯森林的深处,一棵巨大多皱褶的老橡树底下,许多阴暗的森林小径从这里呈扇形往各种方向散开。秋天的阳光滤过厚重的树叶,而蜻蜓和蚊子就在这秋天温暖的阳光束中穿梭着。 洛杰站着等待黛琳,一边对自己微笑着,知道这感觉既美好又正确,仿佛终于让生命来到了正确的位置。 就在不久前,他还将这片非常阴暗的绿色丛林视为监牢,将黛琳当作救了自己一命的怪物,还认为他要将她留在她的世界,那可以保护她的绿色世界。 但当他真的离开时,他发现自己的一部份仿佛遗弃在身后,而他迫切需要她,因为她是他最好的那部分。他不希望失去她。她是他一直以来渴求的一切,但在那之前,他连她就明摆在眼前都不知道。 没错,他需要她。他是为她而生,也将为她而死。 黛琳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对象,不是伊丽,他现在懂了。他和她在星空、月亮和那棵大树底下做爱之后,她问过伊丽的事。他将他们之间的事告诉了她,但没有感觉到在与黛琳相逢之前,那种失落的痛。 伊丽说他们之间已经结束的恐怖夜晚,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但它现在却像经过了好几年。当他此刻站在这里,伊丽对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回忆。 她是对的,他现在知道了。他们不曾相爱,不是他在黛琳身上发现的那种强烈的爱情,那种会带来快乐、平静和满足的爱。他和伊丽所拥有的是空虚、占有和愤怒。奇怪的是,在他这种年纪,竟然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 洛杰左方传来一阵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麦威用手肘推推他的肋骨,要他注意,然后朝北方的一条小径点点头。 黛琳向他走来,呈现在他眼前不可思议的微笑,便代表了她的心意。那个微笑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如果在他的余生中,每天都可以看到那个笑容,他将到死都是一个快乐的男人。 长而狂野的发发从她的肩膀和脸颊直泻到手臂和背上,看起来像是金色、棕色和暗红色的卷曲缎带——这些代表着大地坚固、活力和诚实的色彩。 她穿着一件比眼眸颜色稍淡的浅绿色长裙,腰上绕着一条用桃金娘叶和藤蔓编成的宽松腰带,手上提着一篮乳白色玫瑰。当她靠近洛杰,她将一把嫩白色的花瓣撒在他们的脚边,将一只用耆草、薄荷和藤蔓编成的花冠递给他,然后跪在他脚边,弯下腰,等他把那只藤环放上她的头。 他将它放到她头上,轻轻用手圈住她的脸往上抬。她微笑着让他将自己扶起来,并迅速地在她肃穆的嘴唇印上一吻。 她将手伸到篮中,拿出一个空心的花环。他单膝跪倒在她面前,盯着柔软的泥土,和她从裙子边缘露出来的赤裸脚趾,然后感觉到她将花环套在自己头上。 他站起身,往前举起手。她将自己的手平抵着他的,彼此的掌心相抵。她的手心既温暖又柔软,比他小上许多。他们一起让彼此的手指交缠,紧握住对方。 他只思考了一下子,因为他已经花了一整个晚上和早晨,斟酌在和这个他全心全意、以全部灵魂想要的女人结婚时,要说的每一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说道:“就是她,黛琳,我心所属的对象。我将除了她以外,别无所爱,绝无他想。 “因为她是如此不凡,美丽、高贵而且诚实,所以我爱她,直到死亡,再也无法爱或被爱,我的心意才会停息。 “从此刻起,她拥有我的心和姓氏,而我将与她共享所有重要的事物——头衔和财产。”他顿了一下。“而且我将送给她一件只属于她的东西,一匹阿拉伯马。” 她的眼睛睁大,而他可以听到麦威在附近低声笑着。 她露出微笑,眼睛因激动而迷蒙,正和洛杰的感受一样。 她抬起头,仿佛朝着全世界说话。“因为是你,洛杰,所以我将身体和灵魂奉献给你。在比一年又一天还久,比十三年还长的日子里,我都不会爱上其他人。我将一生一世荣耀你、爱你,我的夫君,并发誓,对我而言,永远也不会爱上其他人。 “我与你共享我所拥有的一切东西,我的家,我的财产,还有,”她微笑着说。“我的动物。我会将你的痛苦当成自己的,你的伤口也是我的伤口。我将我的身体交给你:用我女性的眼睛让你用新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我的嘴唇和声音来为你抗辩,我的子宫来为你生下儿子和女儿,还有我的心和头脑。 “我没有姓氏可以舍弃,来表示我的尊崇和爱意,但我很高兴,并以骄傲和荣耀接受你的英格兰姓氏,也将由衷地珍惜它。从此刻起,我将是费黛琳、洛杰的妻子。” 他们将手放下,但洛杰将她的手举到唇边,亲吻她两边的掌心,然后将它们绕过他的脖子,给妻子一个真实的吻,包含了嘴唇和舌头的热吻。这个吻持续的时间久到麦威从开始清喉咙、嘀咕着,终于槌了洛杰的手臂一下,说道:“留一点等一下再做。” 洛杰和黛琳分了开来,但依然站在原地凝视着彼此,没有人想先开口说话。 麦威开口说:“以葛莱摩、提菲尔、赛文伯爵,以及康洛斯堡和迪立堡领主身分,我为你们俩的婚姻作见证。”他停了下来,拍拍洛杰的背,抓起黛琳转圈圈,她畏缩了一下,而他大笑出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在她唇上再次印上放肆的一吻。 洛杰将黛琳从麦威身边拉到自己背后。“亲够了我老婆没?你和她又没有亲戚关系。” 麦威大笑着,但可怜的黛琳只能讶异、带着些许尴尬地转开头。 “你得原谅麦威,他这么做只是因为可琳不在这里。等我告诉她,她会把他骂死。” “没错,她一定会。”麦威说,显然一点也不担心。“不过,”在想了一下以后,他说:“我想到要是我多看一眼她以外的女人,酒里会被放什么东西就觉得担心。” 黛琳和洛杰紧握住彼此,走回树林里,同时麦威向黛琳讲述着他妻子所发生的笑话和故事,黛琳一边笑着,偶尔抬头看看洛杰。 他露出微笑,然后看着她走动的方式:步伐轻盈而无忧无虑,脸上兴奋的表情仿佛在期待某些狂野而美妙的事情发生。 对洛杰而言,那已经发生了。 小屋里,黛琳一边煮饭,一边听洛杰和麦威说着他们共同回忆:宫廷逸事、十字军、他们的友谊、笑话和旅行见闻。洛杰在她允许时当她的助手,而他们一致决定最擅长整理房间的是麦威。 那天下午,他们享用了一顿由南瓜汤、磨菇和芜菁派、蜂蜜胡萝卜煮甘蓝菜、葡萄干胡桃布丁和一个由面粉、生姜、蜂蜜、胡荽和玻璃花瓣做成的结婚蛋糕组成的晚宴。 然后他们在草地上散步,跟在后面的小猪在麦威脚跟后喷着气,仿佛那是一对肥美多汁的甘蓝菜。他们回到屋里,用黛琳的石头和贝壳下了一盘模拟棋。从未玩过的黛琳和洛杰搭档,与麦威对抗,但还是输了。 但现在夕阳已经西下,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洛杰和麦威在外面,而黛琳则在里面的房间中,将蜡烛点燃,放到临时做成的烛台上。 她将几根散发着淡金光芒的矮胖油脂蜡烛放在箱子上,然后将玫瑰花瓣撤在床上:这曰一项威尔斯习俗,能让热情在婚后保持不变。 她看着床微笑,心跳比正常来得快,脚步也比平常来得紧张。 她拿起一条绑着长春藤的缎带的耆草串,爬上床,挂到床的上方,然后往后退,看了看,再调整一下混在里面的甘草茎和接骨木花。等它变直以后,她往后退。仔细地看了看那一长串花草。 恩,她知道,很完美。她转过身,发现丈夫就靠在墙上,用一种让她小鹿乱撞的温柔眼神看着她。 “那串花是做什么用的?”他朝花点点头。 “长春藤是女性化的植物,它象徵着女人和她的生殖能力。” 他对此露出微笑。 “接骨木花,”她继续说:“可以为结婚的人带来好运。甘草茎带来婚姻的忠实和热情。” “你觉得我们需要更多热情吗,吾爱?” 她露出微笑。“你觉得热情太多了吗?我并不了解这些事情。” “嗯,我是这么觉得。要是那些东西有效,这张床会燃烧起来。”他顿了一下。“但那是多么璀璨的死法呀。” 她转过身面对花朵,微笑着,碰碰湿润的绿茎,上面开着被称为“仕女面纱”的白色花团。“还有耆草,据说可以赶走恶魔。” “没错,那很有用,麦成已经离开,到村子里去了,终于。” “洛杰。”她转回身。“那么说太不厚道了。我喜欢他,他是个好人。” “我也喜欢他,吾爱,但没喜欢他到要他留下来参加我的新婚之夜。” “他已经到村庄去了?” “嗯,”洛杰微笑道。“你告诉他怎么到莱迪村去真是太好了。我觉得这张床塞三个人会满挤的。” “三个人?”她的表情充满困惑。 “别想了。”洛杰离开墙边,把一些起司和酒放到床边。“他送我们这些,说他可以在村里买到更多食物,我想他真正想说的是肉、鱼和鸡肉等等的。” “这里的食物不够吗?” “够了,不过麦威,跟大多数人一样,喜欢吃肉,吾爱。” 她扮个鬼脸,打了个冷颤。 “现在过来吧。” “等我弄完这一边,它有点下垂。”她看看那些缎带,发现她必须重绑。“他的妻子像他说的那么有趣吗?” “嗯,也许要更有趣一点。麦威和可琳是很幸福的一对,但不会比我们幸福。”洛杰跪在床垫上,抱住黛琳的脚踝。“好的,老婆。” 她低头看到他正将她的裙摆往上推。“你在做什么?” 他给了她一记邪气的微笑,将头钻进裙子里,开始亲吻她的小腿。 过了几分钟,他们筋疲力竭、汗流挟背地躺在床上,呼吸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黛琳将脸靠在他的腿上,看着他腿上和根部附近任意蜷曲的红色毛发。蜷曲的毛发向上越过身体,蔓延到腹部和胸部,仿佛明亮的火焰一般。 “你喜欢。”他一边摸着她的手臂,一边说着,听起来十分惊讶。 “嗯。”她轻声应道,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将手指甲顺着滑到他的膝盖内侧,让他轻颤了一下。她喜欢每当她这么做时,他便毫无招架之力的感觉。“我不知道可以这样用嘴来做爱。” “这是夫妻之间许多种做爱方式之一。” “你怎么知道的?谁教你的?” 他呻吟着,一手盖住眼睛,然后躺在那儿。 “告诉我。”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说道:“我听到父亲的手下谈过口交的事,后来我试验过,并知道了所有关于这方面的事。” “你跟谁试验的?” “第一次是我和妈妈的一个女仆。” 她静了下来,不知道自己对他的话有何反应:第一次。 他坐起身,将她拉到膝上,脱掉她已经皱成一团的长袍,丢到一旁。他的长裤早就脱掉了,已经不在床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坐起身,将上衣从头上脱掉,将她抱在怀里。两个人都赤裸着身体,紧抱住彼此,坐在芬芳的玫瑰花瓣中间。 “我可以在你的肌肤和肩膀上尝到玫瑰的味道。” “嗯。” 他拉开头,瞪着她瞧。“你似乎深陷在思绪里。” “嗯,”她看着他。“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要是我们这样做爱,而我怀了孕,孩子会从我的嘴里生出来吗?” 他静了几分钟,动也不动,皱皱眉头,然后头往后仰,大笑出声,紧紧地抱住她,一边笑着,一边让她在他怀里摇晃着,下巴抵着她的头。 “黛琳,我的黛琳,”他说道。“我真喜欢你思考的方式。” “这有什么好笑?你不觉得这很有道理吗?” “嗯,吾爱,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他拨开她脸上的发丝,说道。“当我们这样做爱时,你是不可能怀孕的。” “喔,”她看着他。“我不可能会怀孕?” 他摇摇头。 她皱眉。 “你不喜欢?” “我喜欢,我喜欢你给我的感觉。” “我听到了一个‘但是’。” 她点点头,抬头看着他蓝到不能再蓝的眼睛。“我想要孩子,洛杰,你的孩子,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张开双臂,说道:“来我身边,吾爱。” 她照做了。 他弯下腰,再次亲吻她,慢慢地、热情地吻她。他的手滑向她的肋骨和乳房,转过身,让她平躺在床上,用双手和嘴唇美妙甜蜜地和她做爱。 他告诉她她里面的感觉,既温暖又紧绷。 她碰触她的喉咙,亲吻上面绳子的痕迹,就像他亲吻她被石头砸伤的痕迹,和仍然留在左眉附近的瘀青。 “我爱你,洛杰,”她说道。“我是这么爱你。”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便将自己交给这个在这些日子里,将他的姓氏、财产送给她的男人,这个将马儿也给了她的男人。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挂在上面的常春藤发挥了功效,他还给了她一样东西——不过他们俩都还不知道这件事,他给了她一个孩子。 第十九章 白天变得更短了,对洛杰而言,这正合他的心意,因为对一个新婚的男人而言,夜晚才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麦威在离开后三天回来了,满载着给他们两个的补给品和礼物。他开怀笑着冲进小屋,手里提着一大块起司,两壶苹果酒,第三壶则是酒醋。黛琳可以用酒醋腌制她种的蔬菜,作为整个冬天的粮食。 像是宫廷魔术师一般,麦威从马鞍袋里拿出小袋装的辣椒、肉豆蔻、肉桂、郁金香根和番红花。他给了洛杰一把剑、剑带和剑鞘,还给了黛琳一只闪亮的银碗,装她的石头和贝壳。 但真正让洛杰感兴趣的是看到麦威将一个黄铜扣锁的小雕花盒子交给黛琳时,她的反应。 “这个礼物,”他告诉她。“是我和我的妻子一起送你的。” “但你已经给我们这麽多东西了,爵爷。” “谁?”麦威朝她皱眉。 黛琳微笑。“麦威。”她似乎已经对麦威送给他们的这一点点东西感到吃不消了。 “可琳希望你拥有一个像这样的东西。” 黛琳打开锁扣,看着里面嘴巴大张开来。 里面是别在紫罗兰色小丝垫上的铜制别针,三根闪亮的金针,两只绕在细木轴上的线,一是棕色,一是黑色,最后她拉出一把状似天鹅的银色剪刀,上面挂着一根长长的银炼,让她可以挂在脖子上。 她近乎崇敬地碰触着,然后哽咽地看着盒子。 洛杰了解这是因为她所拥有的是这么少,无法将这些礼物,这些他母亲、妹妹和几乎所有他认识的淑女都拥有的东西,视为无关紧要而普通的日用品。 黛琳看着麦威。“谢谢你,也谢谢可琳夫人给我的一切。这是最漂亮的礼物,我会永远珍惜它们的。” 麦威露齿微笑。“好极了!”他拍大腿,然后说:“我想我可以再教你们下一次棋。” 洛杰看向黛琳,她仍然瞪着那个针线盒瞧。 她抬头看着他微笑。 “麦威赢了一次,突然间他就变成专家了。来吧,我的朋友。”洛杰对麦威说。“黛琳和我要教教你这东西要怎么玩。” 这一次洛杰的心思集中在游戏上,而他和学得很快的黛琳只用八步就赢了麦威。 当黛琳从床上起来时,天色很暗,这时是从夜晚到清晨的过渡时期,每样东西都像雪一样安静。她尽可能安静地移动,洛杰正在睡觉,他的呼吸均匀而平静。 她绕过床角,靠直觉走出房间,走向靠近行李箱的窗户,打开窗门,坐在行李箱上,双手支着下巴看向外面。一切是如此的宁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在此刻必然都沉睡了。 夜空非常晴朗,头顶上有明亮的星星闪耀着。她喜欢夜空,每当她抬起头,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星星。 她想要为洛杰做一件事,一件特别的事。这个念头让她在作完爱,他已经入睡后,她还一直清醒着。她打开针线盒,看着里面,想着做针线会有多困难。 她不知道,因为她以前从来不需要针,也从来没有过线,或是像剪刀这么美妙的东西。 她将盒子放到一边,走到床边拿一根蜡烛。她点亮蜡烛,左顾右盼,然后看到了洛杰穿在铠甲和外衣下面的黄色内衣。它绉得很厉害,袖子很宽,衣服上面还有她试着移动他沉重的铠甲时留下的裂痕和撕口。 她拿起内衣和蜡烛,试着像老鼠一样安静地走回窗户旁边,坐了下来。她倾身靠近蜡烛,花了一点时间穿针引线,最后才发现要是她用剪刀将线剪得俐落一点,线头比较不会有那么多分叉,也比较容易穿过针眼。 然后她开始缝。 偶尔,她会停下来看看睡在床上的洛杰,他的手盖在头上,脸上因为睡眠而毫无表情,接着她会露出微笑。 她花了几乎一整晚的时间补好那件上衣。等到完成,将衣服折好放在膝上,她坐在原地,下颌靠在手上,一边想着他,一边偶尔看看他,就这样没有其他的动作,让她感觉到比睡了一整晚更有价值。 洛杰醒来发现黛琳已经醒了,而他的上衣摺好放在他的身边。他在日光下端详那件上衣:她用黑线补好了那个破洞。昨晚在她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曾醒过来看着她。 在昏暗的烛光下,她正补着他的衣服,脸和针靠得很近,舌尖从嘴角露了出来,十分专注地缝着。每次当针穿过衣料时,她都会把它抖一下;明白她在做什么时,他很努力才让自己不笑出声。 但在白天的光线下,他看到每一针的间距前不相等,弯曲的缝痕像是蚂蚁爬过的痕迹。这一点也不像他母亲和妹妹所做的,她们一向对自己精良的针线工夫感到自豪,可以用细微到看不见的间隔,笔直地缝出完美的成品。 她们缝的纽扣从来不会掉,坚固的线结让即使一个男人用力拉也不会断裂,缝口不会松掉,或是绷开。她们的女红十分精致,而每当做给他一件新的上衣时,都会希望他给予赞美。 但针线工夫的好坏对他一点也不重要,对他而言,显然不是很会缝纫、或是很少缝纫、甚至是从未缝纫过的黛琳,愿意特别为他这么做的心意更是感人。 清晨稍早的时候,麦威和洛杰在外面,麦威坐在马上,包袱装得满满的。他正要回家。 “你确定要继续待在这里?”麦威再次问他。 洛杰点点头。“再一阵子。我想要在离开前,和我的妻子再独处一小段时间。” “我会向国王报告,并送信给你的家人。我和国王都不会让其他人知道你还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里。” 当黛琳一边在衣服上擦干手,一边走到外面时,洛杰正在向他致谢。她站到洛杰身边。“我会告诉你最快出去的路,你可以直接从树林东边出去,不用再绕一圈。” 她拉着洛杰的手走进树林,麦威骑着马跟在后面。那条路并不远,就在可以看见草地的地方,只不过藏在一丛荆棘、桦树和冬青的后面,树下还有许多生长茂密的草丛。 在黛琳拨开一些树枝,让一条小路露出来之前,洛杰绝不会相信在那一团混乱后面会有路,那仿佛是她具有魔力的手制造出来的。 她转身微笑。“就是这条路。” 麦威给了她一个没有超过时间的吻,然后抓紧洛杰的手臂摇了摇。“保重,你们俩。”他停了下来。“我差点忘了这个。”他将手伸进上衣里,交给洛杰一袋硬币。“你可能会需要这个。”麦威告诉他,接着递给他一张小羊皮纸片。 洛杰打开纸张,读了一下。“这是什么?” “另一个礼物。”麦威看着他。“这些是村里丢她石头的男孩名单。” 黛琳坐在洛杰后面,两个人一起骑向莱迪村。她的手绕过他的腰扣住,脸颊贴着他的背,但她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只有锁子甲透过上衣纤维露出的冷硬线条。 她可以看到远方村庄里的小屋,仿佛饶舌的女人般簇拥着。她环住洛杰的手抱得更紧了。 他转过头瞥了她一眼。“我发誓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吾爱。” “我知道。”她轻声说道,但这对她而言仍然不容易。他们安静地经过空荡荡的农田,田里的谷物已经收割完毕,一束束捆好的黄色燕麦直立起来,栖息在上面的山鸟不停地叫着,仿佛在说:“滚开、滚开!” 左边有一座苹果园,长满了青绿色的老苹果树,树上结满了成熟的果实,大张的枝桠盖在因风化变得灰暗的粗壮树干上。高大的老树排成一列,面对着道路,看起来像是村里的老者,已经开始对经过的他们皱起眉头了。 “看啊!快看!”果园后面有人叫道。“是森林里的那个女巫!” 一个手拄着拐杖的老妇从小屋里走出来,一只猎犬一边吠叫着,一边打转着,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 “女巫!那个森林女巫!”有人大叫着。很快地,人们从谷仓、马厩和房屋里走了出来,嘴巴藏在手后面窃窃私语着。 一颗石头飞掠过身边,让黛琳跳了起来。 洛杰低声诅咒着,拉住缰绳,抽出麦威留给他的剑,举到身前,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那把发亮的巨剑。 一些村人倒抽口气,并往后退。 洛杰投给他们的目光之阴沉,连黛琳也抽了一口气。“谁这么大胆,敢丢那颗石头?” 没人敢出声音。 “我说!哪个白痴丢的石头?”他用响亮而愤怒的声音咆哮道,听起来有如上帝一般。他低头瞪着那群挤成一团的村人,所有人似乎都不敢开口。“再有一颗石头,我会马上挥下这把剑。”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策动马儿走向一棵大栗树,扩张的树荫将超过整整三分之一的村庄草地都遮盖住了。人们顺着道路移动,动作比他将剑举起之前,更加缓慢而充满忧虑,但他们还是跟了上来,并一边低声交谈着。 黛琳可以听到他们说的一些内容。 “他是谁?” “他为什么和那个女巫在一起?” “她对他施了魔咒。”有个人的声音大到让他们都听见了。 洛杰放声大笑,然后转向人群。“你认为沃斯堡的费洛杰会脆弱到会让一个小女人控制住?”他又开始大笑,仿佛那是他听过最愚蠢的话。 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接着他将马匹停住,脚跨过鞍头,滑到地面上。他伸出手,抓住黛琳的腰。她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将自己抱下来。 他转过身,手环住她,面对一直跟着他们的人群,空着的那只手放在剑柄上,双脚分开,站姿充满挑衅。 黛琳看着村人的脸。她认得一些人,当她还小,村里还没有关于她的谣言,说她是女巫的传言出来之前。 “所有的人听着!这个女人当时在森林里。”洛杰停了下来,手紧抓着黛琳的肩膀,眼睛不发一语地扫过群众。他拉开她的长发,露出她的左脸和左眉。“看到她脸上的瘀青吗?” 人群开始低声骚动着,有些人点了点头,其他人则只是瞪大眼睛,仿佛不敢说话。 “她被石头砸伤了。”洛杰的声音像冰一样冷,他从腰带上拿出一张羊皮纸,将它摊开。“古摩根!黎欧文!提威尔!柏利斯!马利兹!” 每一个名字被叫到时,都有抽气和低叫的声音传出。 “这些男孩朝她丢石头,每个被我叫到名字的人往前站。” 空气中人群低低的交谈声像是五月的蜜蜂,嗡嗡作响,其中一些人聚成更小的团体,快速地低声说着话。 然后一个有着明亮红发的女人拧着一个不情愿而害怕的男孩的耳朵往前走。“这是黎欧文!”她将他推到身前,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我是黎家寡妇,他不是个坏小孩,先生。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他父亲两年前死了。我求你发发慈悲,求求你。” “其他人呢?”他对群众说,眼睛往每个男孩身上看过去。“站出来。” 一个较高的十五岁男孩从人群中走出。“我是提威尔。”另外两个男孩也站了出来,每个人都报出自己的名字。 一个戴着松垮、农人戴的羊毛帽走入了那群男孩的行列。“我是马菲德,利兹是我孙子,他和他爸到村子南边去了。他们去河边捕鱼,我向你发誓,爵爷,他今天不在这里。” 洛杰点点头,放开黛琳,走到男孩们的面前停下来,看看每一个人,仿佛对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很不满意。 那群男孩忐忑不安地扭着双手,或是左右摇晃着,没有一个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往后一步站着,等待某些东西,但没有人知道他要什么。然后他抽出剑,所有人倒抽口气。 连黛琳都害怕他可能会伤害那群男孩。“洛杰,不要,求求你。”她低声说道。 那群男孩的脸色刷白,有些人开始无声地哭泣。 洛杰将剑插到草地上靠着,看着第一个男孩。“你朝那个女人丢过石头吗?” 那个男孩哭着,脸颊上布满了泪水。他点点头,然后往下望,扭着双手。 “为什么?” 那男孩抬起头,抽抽鼻子,然后咕哝了一些话。 “我听不到。”洛杰几乎是低咆着说。 “因为她是个女巫,而要是被他看到了,你就会变成石头。”那男孩脸色苍白地说。 “她正看着你们全部的人,而我没看到有谁变成了石头。”他转向黛琳,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看我,看着我的眼睛。” 黛琳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看到她一向看到的:那个她所爱的男人,发誓说要保护她的男人的眼睛。 洛杰转过身,看着在场所有的人,还有那些男孩。“看着我,黎欧文。” 那男孩慢慢抬起头。 “我变成石头了吗?” “没有,先生。” “你还相信她是女巫吗?” 男孩摇摇头。 “你!”洛杰朝第二个男孩咆哮着。“提威尔?” 那个看似最年长的高个子男孩点点头,他尽力挺直身体,但他的眉毛开始冒汗,脸色也极为惨白。 “你为什么丢她石头?” “她是恶魔的孩子。” 洛杰放肆地大笑。“这个娇小的女人?你想恶魔会生出这么娇弱的女人吗?” 男孩皱着眉,仿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有蹄子吗?”洛杰拉起黛琳的裙子,露出她赤裸的脚。“她有吗?提威尔?” 男孩摇摇头。 “你!”洛杰对下一个几乎要挣脱皮肤跳出来的男孩说。“叫什么名字?” “我是柏利斯。” “你有没有丢石头。” “有。” “为什么?” “跟他们一样,我们怕她。他们说要是她的影子掠过你走过的路,你就会变成一只鸟,还有麦子也长不出来。” “我想你们并不怕她,只是想借由伤害她得到权力感,假装你们已经是男人。但男人和战士是不伤害女人的,也不会像胆小鬼一样逃走躲起来。” 男孩们用力吞口口水,但没有否认。 “我看到路上的燕麦了,我觉得它们长得既高又好。” 人们喃喃地说道这是这几年来最好的一次收成。 “你真的相信她是女巫吗?” “不,我从没这么想过。”他承认道。“我发誓不会再丢石头了,先生。” 洛杰不发一语,直接走向最后一个,最年轻的男孩。“你的名字?” “古摩根,我也丢了石头。”他在洛杰发问之前就承认了,看看黛琳,然后又抬头用大睁的眼睛看着洛杰,补充说:“但我没有丢中她。” “你知道你为什么朝她丢石头吗?”当男孩没有确切回答时,洛杰问道。“因为与她有关的那些故事?” 那男孩点点头。“所有他们说的那些,还有其他的。”他承认道。“他们告诉我要小心黛琳。提威尔发誓说要是被那个女巫亲吻了,你就会变成蟾蜍。” 洛杰转身用锐利而愤怒的眼光看着那名高个子男孩。 那个男孩用力地吞了一下口水。 然后洛杰转身,将黛琳抱到怀里,人群在后面骚动着。他的动作太过迅速,让她完全没有防备,只能用手抓住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他一手滑到她的脑后,当着所有莱迪村的村民面前亲吻她。 那个吻不停地持续着,黛琳模糊地感觉到村民在交谈并观望着。它的结束和开始一样突然。他将她放到草地上,面向村庄,目光扫过人群,然后看向最小的男孩。“你看到了什么,小鬼?” “我看到一个骑士。” “不是蟾蜍吗?” 男孩摇摇头。 “你们所有的人听好!我奉爱德华国王之命来到布洛肯,负责监督国王另一座城堡的建造,就在山顶上。一旦城堡建成,我就是你们的领主。” 黛琳看向洛杰,皱起眉头。他没说过任何关于这座城堡或是爱德华国王的事。她不知道他这么说是要恐吓村民,或是事实。 “以后我不许你们朝任何人丢石头。这个女人不是女巫,而上帝为鉴,我发誓我会严惩任何那样说她的人。”他转身朝她伸出手,将她拉到身边,紧握住她的手。“你们所有莱迪村的人都要了解这一点:她不是女巫,而是费黛琳夫人、我的妻子。” 洛杰沿着小径走,经过曾经是甘蓝菜和芜菁所在的菜圃,现在种在那里的是南瓜和橡南瓜。他继续往石桥和小溪前进,黛琳正在站在那里等着他。现在几乎是黄昏了,不久前黛琳到小屋外面让小猪和其他一些动物散步,再将它们抓到里面来过夜。 当他靠近时,他看到黛琳双手放在石桥上,低头看着下面的溪水。 他走到她身后,手绕上她的腰,屈身靠着她,看着奔腾的溪水,并在她的脖子印上小小的吻。“你很安静,吾爱。” 她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低头看着溪水,仿佛她想要寻找答案或话语,就在水里的某个地方。他等待着,专心地吸进她的气息。她闻起来充满了森林和春天的丰饶味道,像是刚割过的草地,一种清新的自然气味让他联想到生命的本质。 “今天并不好过。” 洛杰将她转过身,面对自己,双手环抱住她。“我别无选择,必须让他们了解我会保护你,不会再允许其他人伤害你。” “你说得够清楚了,用那把剑,我想。” “你真的以为我会用那把剑将那些孩子砍成两半?” “嗯,你看起来非常愤怒而凶恶。” “我当然很愤怒,到现在还是一样,非常愤怒,因为他们对你所做的那些事,而我也不会轻易原谅。那些村民必须记住我的话,对我的恐惧会帮助他们记得。而我敢打赌,莱迪村再也不会有人跟他们的孩子说有关女巫的故事了。” 她已经转过身,看着溪水,而他了解到这就是她思考的地方。站在这里倾听水声、昆虫轻轻的叫声和鸟儿不停的鸣叫有很大的助益。这里非常平静。 小猪踱过桥,来到他们脚边喷着气.但黛琳没有像以往一样,仿佛这只傻猪非常特别,而他们已经很久没碰面似地欢迎它。 “你还是有心事。” “我只是在想你威胁说要在山顶上盖城堡的事。” “那不是威胁,吾爱,那正是我来这里的理由,为爱德华勘查地形。那座城堡会盖在上面,而我将成为布洛肯地方的领主。” 她用困惑而有点受伤害的表情看着他,仿佛他刻意对她隐瞒这件事似的。“但你以前从未提过这件事。” 他耸耸肩。“我没有刻意隐瞒。我来布洛肯的原因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不,我不认为。” “你不想住在山上?在城堡里?”他顿了一下。“不想跟我住在一起?” “我会跟你住到任何地方,你知道的。” “嗯,但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听起来好像很难过,吾爱。” “我不知道怎么当个淑女。” 他大笑着。“你可以学。看你学下棋的速度多快,还有我教你的其他事情。”他朝她露出邪气的微笑。 她用最奇怪的表情看了他一眼,仿佛他长出了第二颗头。“洛杰,我根本不会缝衣服,更不用说管理城堡了。” “你缝得很好,看?”他指向衣服上歪斜的缝线。“另外,我母亲和妹妹可以教你关于缝纫和管理城堡的所有事情,麦威的妻子可琳也可以。” 她看起来似乎对此有所保留,但洛杰知道她可以做到任何决心去做的事。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一个独立的女人,而他最爱她这方面的性格。“设计图会在春天完成,工程马上会跟着开始,然后每当你走进莱迪村时,你就是布洛肯的费黛琳夫人。” 她转身面对着他,背靠着石桥。“我不认为我在莱迪村会感到自在。” “那么你更应该常常去那里,直到你不再害怕为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得到。想想看,难道没有地方会让你感到害怕吗?一个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而你不确定敢再去一次的地方?” 现在,换成他瞪着水面。他有自己的恐惧必须克服。他的手已经不再发抖,但当他想起那场差点被吊死的经验时,内心仍忍不住会颤抖,而每天早上刮胡子的时候,他总会看到脖子上的伤痕,不停地提醒他发生过些什么事。 “嗯,”他低声说道。“是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过要是我必须到那里去,你得带路。” 她皱着眉。“哪里?” “我被吊着的地方。” 黛琳建议既然天色已晚,今晚又是个新月,他们还是等到早上再去比较好。 但洛杰拒绝了,他告诉她他必须现在去。她专注地看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清楚地知道她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因此他们离开了小屋,两人手上都拿着火把。黛琳紧抓着他的手,带他穿过森林,沿着连白天都非常阴暗、夜晚时更是黑暗诡异的小径往下走。 一些细长的树枝掉了许多叶子之后,看起来像是爪子一样。气温变冷,手里有一根火把感觉不错,因为它能让手指保持温暖。 他们进入树林的更深处,这里的树枝变得更加脆弱。分岔的小树枝和荆棘抓着她的皮肤,仿佛试着将她往后拉一般。 他们走到结婚的老橡树下,她停了下来。“你真的想去?” “嗯。” 她紧握住他的手,走进通往森林阴暗处的小径。那没花多久的时间。她迅速地移动,在小径上转过一个弯之后,她便看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树枝。它已经被落叶和枯枝盖住了,但在它上面,她仍然可以看到那棵巨大的树干上树枝断裂的痕迹,那里的树皮颜色较浅而新。 她转向洛杰。“到了。” 他举高火把,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地方。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看着那棵树,仿佛又将整个情况在脑海中重演一遍。 她看着他的脸,找寻他思绪的线索。他的脸上没有可以看见的感情,让她吓了一跳,但从手中火把发出来的光芒非常奇怪,颤动的火光将他们脸上的皮肤转成不可能存在的肤色:红色、金色,有时候甚至是蓝色。它可以很容易就让一个人的感觉隐藏起来。 他放开她的手,更靠近那棵树。她的手指几乎在他放开之前就已经变得冰冷。他走向那棵树干,碰碰断裂的地方,跪在地面上拨开落叶。 “看起来除了断掉的树枝以外,什么也没有。”他说道。 “你以为会有别的东西吗?” “那根绳子。在哪里?” “在小屋里。我用它做吊索,绑在马儿身上,让他把你拖回小屋。” 他静了下来,想了想,然后抬起头。“你用它救了我?” 她点点头。 他站直身体,转了个圈圈开始大笑,但听起来非常奇怪而空洞。“我以为到这里来会吓死。”他回头看着她。“但它只是棵树。”他将脚踏到树枝上。“这只是根断裂的树枝。”他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看,没有发抖,我的手没有发抖。” “对,”她同意道。“的确没有发抖。”她不懂他为什么告诉她这件事,但她知道他正经历一种和她在莱迪村时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在这里几乎是快乐、放松的。他又笑了一次,但这次更有力一点,而且是一阵真实的笑声,仿佛会被恶作剧捉弄了似的。 他转向她,再次伸出手。“来,吾爱,拉住我的手。我保证我没有疯,虽然我以为来这里会让我疯掉。”他将她拉近,手环抱住她,亲吻着她的前额。“谢谢你,吾爱,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谢谢你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救了我,谢谢你爱我。” 他弯腰亲吻她,而她也回吻他,两个人手上握着的火把在身边形成金色的光环,在此刻所有的黑暗似乎消失了。 他们整晚都在老橡树下做爱。洛杰生了一个小火堆,而他们都赤裸地躺在那里,无视于冰冷的空气,因为在他们做爱时,没有人会觉得冷。 但第二天早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黛琳在洛杰怀中醒来,即使他们是睡在衣物里,她的脚还是像冰一样。她扭动一下,将膝盖拉到胸前,然后慢慢试着将脚放到洛杰的上衣里面,贴着他温暖的腹部。 “老天!”他直跳了起来。“你的脚冰死了!”他一手划过头发,摇了几下头,仿佛必须借此来让自己清醒。 她对着他微笑。“嗯,而你的肚子很温暖。”她将赤脚移得更近一点。 他伸出手,抓住它们,让她和她冰冷的脚远离。 她微笑着,因为只要他抓着她的脚,就可以让它们保持温暖。 “天亮了吗?”他抬头往上看并问道。 “嗯。”她点点头。 “不该问你,女人。”他埋怨着,伸伸懒腰,动动肩膀。“太阳一出来,你就醒了。” “而你会睡到日上三竿。” “地面很硬。” “我们该回家了。”她将脚拉出站起来,尽可能拍掉裙子上的树叶和泥沙。 他拨开炭火,并在还燃烧着的一些火星上复盖湿叶片和石头,然后伸直身体。“可以出发了吗?” 她点点头,开始带路。 “我可以找到正确的路。”他坚持说。 “你可以?” “嗯。”他坚定地说。“跟我来。” 她照办了,跟着他走进错误的路,脸上挂着微笑。 过了很久,等他们走过七条死路和错误的路以后,洛杰停了下来,扫视着天空和树林,仿佛他以为那可以带他找到正确的方向。 “你确定要走这条路?”她问他。 “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嗯哼。” 他停下来,转过身,摆出挑衅的姿势。“你认为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不,我没这么说。” “很好。”他向她知道是在绕圈子的路走下去。 “我很确定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她一边跟着他,一边说。 她的安静必然激怒了他,因为他转过身,朝她皱眉。“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嗯,”她微笑。“你知道你迷路了。” 他没有笑,但她笑了,然后终于开始建议方向。他沉重地走在她面前,用力挥开挡路的树枝,嘀咕着这不像任何他遇到过的小路。 当他们终于来到草地外面时,她还在笑,而他站在原地很久一段时间,才转过身说:“我的确是迷路了。” 她将手穿过他的手臂,笑着说:“我知道。” 他们一边笑着谈天,一边走过桥。 洛杰突然停下来,让黛琳差点撞上他的背。她往后退,从他的肩上窥视着。 小屋前方有一队穿着铠甲、骑着马的骑士。领队是一名气势不凡的男人,高高坐在马鞍上的他,正直直看着洛杰。 那个男人慢慢往前骑,然后停下来,用冰冷的眼神瞪着洛杰。“哦,看看这,大夥儿,如果这不是我儿子,就该死了。” 第二十章 洛杰无法动弹,只能瞪着他的父亲。“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朋友麦威,在我们抵达康洛斯堡时,正好回到家,否则我想我和手下可能还在威尔斯山脉里找你。”他父亲很快地看了站在洛杰背后的黛琳一眼,显然对她兴趣缺缺,因为他接下来便左顾右盼着,仿佛在看着一个猪圈。 但洛杰和她谈过他父亲的事,她知道他们并不和睦,就算她永远不能完全了解洛杰的感受。她没有父亲,而且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的身分,但洛杰知道:即使如此,她还是会支持他的。 正如他的想法,她勇敢地向前踏了一步,站到他的身边,轻松地将手滑进他的臂弯里。 他的父亲回头看向他,摇着手。“够了……这种农夫的家家酒。你该回家了,马上。” “家家酒?”洛杰想要揍他。 “否则我要怎么说?游戏人间?还是什么?跟以往一样,你又找到了一个心甘情愿的村姑,然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她身上,丢下你对国王的责任。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洛杰,既无荣誉也没有责任感,而且有勇无谋。在你的国王、朋友和家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的时候,竟然在这里浪掷生命。” “你对我的生命一无所知!” “你的生命是我给的!” “我今天的样子也是你造成的。” “你要回家,洛杰。”他父亲的声音僵硬而冷酷。 “不。”那个字开启了战线,但洛杰不在乎,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冲突早就数不清了。 “你别无选择,如果必要,我会把你绑起来,拖着回家。” “我只打算跟你到屋里谈。”洛杰一边说,一边走过他的身边,拉着黛琳绕过屋角。 “放开那个妓女!”他父亲大叫道。 洛杰攸地转身,要是黛琳没抓住他的手臂,他可能会把他父亲从马上扯下来。 “不!不要!”她低声说道。“那只是一句话。” 洛杰好不容易走进了屋子,然后站着,一手平贴在墙上,低着头,急促而愤怒地呼吸着。怒火迅速蔓延到全身,他放开黛琳的手,用拳头往墙壁槌,胶泥纷纷掉到地面,但他没有看见,只听到了声音。 她跳起来。“洛杰,求你不要这样。”她伸出手,放到他的肩上,滑上他的手臂紧握住,将头搁在他的背上。“别让他得逞,他只是想激怒你。” “到另一个房间去。” “我要留下来陪你。” “走,如果你爱我就走。” “我爱你,而且我要留下来。他说什么都伤害不到我,也不要让他看到他的话可以伤害你。” “我没有受到伤害,只是想要杀了他。” “他是你父亲。” “他是个杂种。” 洛杰的父亲踏进小屋里。他看看小屋里面,然后看着泥土地和笼子里的动物。小猪在角落里对伯爵喷着气。 他父亲傲慢的表情变得厌恶。他摇摇头,然后大步走过他们身边。 他选定位置,站在房间中央,仿佛他才是这个地方的主人,而他们不过是他的农奴,来此聆听他重要的宣布。他的视线从洛杰转向黛琳,然后又冷冷地回到他身上。“说吧,儿子。” “不准你再叫她妓女,她是我的妻子。” 房间里的沉默充满了暴戾之气,紧绷的情绪从父亲延伸到儿子身上,像是纸傀儡身上的线一样,而他们其中之一只要拉紧身上的线,就可以造成彼此之间的痛苦、愤怒和怀疑。 然后他父亲爆笑出声,残酷而轻蔑的笑声,意在伤害。 他看着黛琳。“你的妻子?她甚至衣不蔽体。老天在上,洛杰,那女孩连鞋都没穿呢。”他又笑了几声。 洛杰从眼角看到黛琳抬高了下颌。他将她拉近,想要保护她,让她免于父亲的残酷。“她是我的妻子,而我要你以正确的态度对待她。她是黛琳夫人,而且将是你的孙子的母亲。”洛杰停顿一下。“好好记住,老头。” 他的嘲弄切中了痛处。他父亲挖苦的微笑消失了,眼睛眯起。洛杰知道他不喜欢人家提醒他已经不再年轻,而他也不能真的要儿子听命行事了。因为洛杰是个有自主权的骑士,也是国王宠幸的臣子。 “那么带你的……妻子回家,”他父亲站直。“但你必须回家,我向你母亲保证过会带你回家。我说到就要做到。”他越过房间,朝门口走去。 洛杰挺直身体,看着父亲愈走愈近。他仿佛不会再说什么,直接迈向门口,但某件事让他停了下来。他站在距离洛杰不到一步的地方。“你的脖子上是什么?” 洛杰伸出手,拉下上衣的领子,将它撕到锁骨的地方。“这个?你看不出是什么吗?” 他父亲没有移动,也没有说半句话,只是看着他的脖子。 “这是被吊在森林的树上所留下来的勒痕,就在这里,你以为我在扮家家酒的地方。” “洛杰!”黛琳的声音很轻,但仍然带着警告意味。 “有人偷袭我,并想置我于死。要不是我的妻子——这个你不停侮辱的女人,发现我,并救了我这条悲惨而可耻的小命,他们可能就得逞了。” 他父亲严厉的表情一瞬间动摇了。那就在他的眼中,它们几乎是转眼间就变得苍老而脆弱。眼睛的颜色依然没变,仍然是冰蓝色的,但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一层薄冰。 洛杰拒绝相信他在里面所看到的情绪。他认识他父亲,知道他的想法。洛杰看到的不可能是费桑迪伯爵,永远不可能。 而当洛杰否认着就在眼前的事实时,他父亲打开门走出去,没再多说什么。 那天早上,黛琳学到了一些关于家人的重要事情。就算一个陷入爱河的人,有时候连最强大的爱,也无法让一个破碎的家庭和好如初。 她走过小溪,躲在啜泣的老树下,避开费家的骑士。她靠在树干上坐着,将膝盖抱在胸前。 对整片乡野大喊出她的爱,在所有威尔斯人面前立下誓言,或是将她的心挂在袖口上展示,都不能叫洛杰和他父亲,不再让他们顽固的自尊继续伤害彼此。 但同样的,她所爱的男人正痛苦着,而她却无法将痛苦带走。她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也许太深了,因为现在她可以在自己皮肤闻到它的气息,仿佛她丈夫的痛苦让她体内开始腐败似的。 她弯下腰,在溪水里清洗双手,试着将那股气味洗掉,但她办不到,因为她爱他,即使她可以选择。他母亲需要洛杰,而洛杰爱他母亲。 他必须离开,但她想要留下。 这是她的家,让她感觉安全的地方。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那可以是非常痛苦的,痛苦到人们会从内心开始腐败,并在一瞬间变得不同。 从她发现洛杰的那一刻起,她就改变了,也许是从好几年前,她发现马兜的时候就开始了。她的生活不再像以前一样,她放下了防卫,让他进入她与世隔绝的私人世界,一个她非常珍惜的地方,那仿佛像是让他看进她心底最深沉黑暗的秘密。 而现在她必须选择:跟着他回到外面的世界,或是留在这里,努力过以前的生活,安全、孤独、作梦般的日子。 她可以继续和动物谈话,但它们不会像洛杰一样拥抱她。她可以做和以前一样的事,但一切将不再相同。她不会真的在这里,她的心会随着他远去。 她跪下,从溪里掬了一口水喝。她将水捧在手心,但手在举到嘴边之前就已经空了,就像如果失去了洛杰,她将会度过的那种日子。 他们花了四天的时间才抵达沃斯堡。黛琳和洛杰并坐在一辆摇晃小马车上的木板座上,车上装满了她所拥有并珍视的每样东西。 所有的笼子都放在后面的车上:三脚免、瞎獾、狐狸和其他无法在森林里生存的动物。马儿绑在马车棚栏上,跟在后面走着,背上歇着老鹰,小猪则是睡在一窝干草床上,偶尔会抬起头,看看乡间景致,然后咕哝几声。 他们决定让小屋保持原状,因为洛杰承诺他们会在春天时回来,因此黛琳只带了一些私人用品,装着她少数几件衣服的箱子和那些结婚礼物。她将石头和贝壳包好,并把那个红皮袋子绑在腰上,以免遗失。 洛杰和他父亲几乎不曾谈话。她丈夫比较常和某些已经结识多年的父亲手下说话。他父亲和他们保持着距离,选择单独在一座条纹丝质小帐篷里用餐和睡觉,他的手下为黛琳和洛杰另外搭了一个较大的帐蓬。 当他们翻过一座鼓起的山丘时,已经是下午了。黛琳抬起头,一个庞大的灰色物体朦胧地出现在眼前,看起来像是一座山。 “那就是沃斯堡。”洛杰慢下车队说道。 黛琳转过身,瞪着他。“那是你长大的地方?你的家?” “没错。” 那座城堡大到像是一座有围墙的城镇,比较接近她想像中的伦敦,巨大而繁忙。 看起来像没有尽头,挂着帷幕的城墙上,从了望塔上传来了传令兵的声音,他们靠近入口时,一座木板厚度有如林木的巨大吊桥降到护城河上,包围城墙的护城河恍如一座湖泊,从她所看得到的东边一直延伸到西边去。 闸门仿佛某种怪物的大嘴般缓缓打开,骑在前面的费伯爵穿了过去,后面是马车和他的手下。 黛琳沉默地坐着,端详几乎一整天都非常安静的洛杰。他回家了,但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期待。他僵直地坐着、孤立着,仿佛他不想来这里。 一进入城里,仿佛每个人都立刻开始说起话来。城墙上的人停了下来,朝骑士们和洛杰挥着手。他们都走到要塞这里来,高大宽阔的要塞有着几扇装上了真正玻璃的窗户,闪耀着有如装饰在平凡灰色石头上的星星。 要塞的巨大橡木门募地打开,一群女人跑下阶梯,大部分都很年轻,但年纪最大的却是一个有着惊人美貌和暗红色头发的美女。她跑向马车,叫着。“洛杰、洛杰!”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朝那名黛琳知道只可能是他母亲的娇小女人张开双臂。她哭着抱住儿子,双手捧着他的脸,仿佛必须看着他的脸,才能确定他安然无恙地在这里。“你还活着,儿子,谢天谢地。” “我很好,妈妈。”他紧抱住她,视线轻快地瞥向还坐在马车上的黛琳。她对他露出了一点点微笑,也知道那个笑容一定有点颤抖,毕竟她现在非常非常地害怕。 他的母亲看着他,然后碰了碰洛杰的脖子,眼泪开始滑下她的脸颊,她一边哭泣,一边说着。“儿子……我的儿子……” “我很好,妈妈,请你别哭了。”他顿了一下,而黛琳听到他的声音开始有些破碎,可以感觉到眼泪正在他眼中汇聚。 “别哭了,我很好,而且回家了!”洛杰放开双手,看着他的妈妈和妹妹。 他转开头一会儿,视线锁住黛琳。她可以看到他正要走过来,但他的妹妹围住了他,一边哭着,一边吱吱喳喳地说着话,所有人都在同时间开始说话。 最后洛杰让自己挣脱她们的包围,拉着母亲的手,将她转向马车。“妈,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一个很特别的人。” 洛杰的母亲抬头,用好奇但亲切的棕色眼睛看着她。 “妈,这是黛琳,我的妻子。” 他母亲的视线离开黛琳的脸.用惊讶的表情瞪着洛杰。 黛琳的胃往下沉。现在他的双亲都不喜欢她了。她在膝盖握紧手,强迫自己保持脸上的微笑。 “你结婚了?” “嗯。” “喔,终于!我好高兴。”她转向黛琳,伸出手。“我的新女儿,真是太棒了!喔,扶她下来,洛杰。”她轻拍着洛杰的手臂。“你不应该留她坐在那里,让我们这样粗鲁地朝她呆呆看着。” 一等黛琳的脚碰到地面,洛杰的母亲便抱紧她。她闻到了丁香、玫瑰和慈爱的香气。“欢迎,黛琳,欢迎。”她勾住她的手。“你的名字真是可爱,是威尔斯名字吗?你一定得告诉我这个,还有你的家人,还有你和洛杰怎么认识的。我叫莉莲,但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妈妈。我会很喜欢你这么叫的。你知道,亲爱的,我已经担心看不到我儿子结婚好几年了,我好高兴。” 她几乎是用拖的带着黛琳上楼,离开洛杰。“进来,经过这么长的旅途,你一定很累了。桑迪在哪里找到你们的?他送过信,不过没把你的事告诉我,亲爱的,他一定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然而,黛琳怀疑那是费伯爵没告诉妻子她的存在的理由。 洛杰的母亲带着她穿过一大串的门,说道:“你一定得把每一件事告诉我,亲爱的。” 第二天早上,洛杰从他西塔上的卧室下楼。他昨晚没有睡好,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经过日光室。 “洛杰!”他母亲大声叫着他。 他绕过挂在日光室入口的帷幕。“从我出生到现在,你总是知道我什么时候下楼。你怎么办到的?” “母亲对孩子的动作、声音和走路方式都了若指掌。” 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没睡好吗?” “不是很好。” “陌生的床,不过你也有两年多没回过家了。” 他可以听到她声音里的伤痛。 “我有事在忙,妈。” 她慈爱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还有你父亲的关系。” “嗯,没错,”洛杰说。“不过今天早上,我只是讨厌再和那头猪一起睡了。” “洛杰!太过分了!你不可以用那个字眼描绘自己的妻子,你是怎么了?黛琳是个好女孩。你不该这样说一个女人。洛杰,身为你的母亲,我不许你这么说,不管你是不是大人了都一样。” 他爆笑出声,然后解释关于小猪的事。 她要他坐到她身边,告诉她所有关于黛琳的事。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告诉她一切,关于动物和森林,然后告诉她关于被吊起来的事。当他告诉她时,他母亲哭了,而当他告诉她关于黛琳被丢石头的事时,她又哭了。 洛杰总是可以和他母亲交谈,她会倾听,不像他父亲。她会让他说完话,不会打断他,也不会太早下判断,更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你很爱她。” “我很爱她。”洛杰承认道。 “我为你感到高兴,儿子,那是我一直希望的。跟雷伊丽扯上关系并不好,她不是适合你的女人,你父亲和我都知道这一点,”她看着他。“你现在似乎也知道了。” “你只要看看我,就知道了?” “你身上有一股以前没有的平静。母亲是可以分辨出这一点的,儿子。”莉莲将身体在椅子上扳直了一点,环视日光室。“现在,告诉我,黛琳呢?她没有和你一起下楼?” “玛珂和玛安跟她一起在楼上,试穿衣服之类的。她们把我赶出来的。” “那么,来吧。”他母亲站起身。“你可以陪我下楼吃早餐。一等她着装完毕,女孩们会带她下楼的。” 女孩们一直等黛琳试完她们所有的衣服,才肯放过她,而不可能会有人比她们拥有更多衣服了。洛杰两个最小的妹妹都和黛琳的身材相仿,身高也一样,因此当她步下石阶来和丈夫与他的家人会合时,她穿着一件平滑的绿色丝质长裙,和一件金绿和深暗红色的织锦丝质外套。 她的头上戴着一条金色饰环,中间镶有巨大的红宝石,头发用红色和金色的丝质缎带绑成辫子,垂到腰际,而她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 她让他的妹妹将自己拖向大厅,一大群几乎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成群坐在长桌的周围。女孩们仿佛带着漂亮的水果般,将她带到父亲面前,玛珂说:“看,她是不是最漂亮的人呀?看吧,爸爸?我告诉过你,等她梳洗干净一定会很好看的。” “玛珂!”莉莲说道。“坐下,乖乖吃东西,别净说些傻话。” 洛杰起身,扶着黛琳到一张两人座的空木椅上。他扶她坐下,倾身对她耳语道:“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了。” 她对着他微笑,突然不再讨厌身上穿的奇怪衣棠。 然后他补充道:“但你走路有点不大平衡。怎么了?” 她稍微往后仰,拉起裙摆,让他看到她的脚。她穿着紧紧的红便鞋,足踝上绑着带子。 他皱起眉头。“看起来应该是最软的皮革,会痛吗?” “它们很软,不过每当我走路时,里面的缝线会摩擦我的脚跟。” 他拍拍她的手。“你会习惯的。” “显然你父亲命令你妹妹一定要我‘穿鞋’。” 洛杰的手抱住她。“别为了我穿。我不介意你是不是光脚,我不是我父亲,吾爱。” 她点点头。 一个经过的仆人手里端着一个装满培根、火腿和肾脏的盘子。黛琳张大了嘴瞪着看。她一生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肉在同一个盘子里,而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吐了。幸好那个仆人把盘子放到桌子的另一端。 但当她坐回去时,另一个仆人端了一只烤雉鸡进来,它蓝绿色的尾巴插回了原位,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 那个人将肉摆在黛琳和洛杰中间,她倒抽一口气,坐在原位看着眼前那只可怜的鸟儿,感觉到眼泪即将决堤。 “拿走。”洛杰尖锐地命令道。 房间里突然间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瞪着他们俩看。洛杰递给她一杯酒,说道:“拿着,喝了它,慢慢喝,这可以安抚你的胃,也不会流眼泪。” “那鸡有什么问题?”他父亲咆哮道。 “没事。”洛杰说道。 “一定有什么不对,你要人拿走它。” “我只是不要它靠近我的妻子,父亲。” “为什么?” “她不吃肉。” 他父亲朝着黛琳皱眉。“不吃肉?我没听过这种蠢事,难怪她这么苍白娇小。告诉我,女孩,你为什么不吃肉?” “告诉他,”洛杰说。“告诉他你第一次跟我说的话。” “不要,洛杰,求求你。” “告诉他。” “嗯,告诉我们所有的人。”他父亲咆哮着。 “我不能吃肉,爵爷。”她低声说道。 “我问你为什么。” “桑迪,”莉莲将手放到丈夫手上。“别逼那孩子。她可以吃她喜欢的任何东西。” “我想知道。” “告诉他。”洛杰又说。“快,他想知道。” 黛琳抬起下颌,直直地望向她的公公。“因为,爵爷,我不能吃任何一样有一张脸的东西。” 大房间里的沉默厚重到她可以用刀子将它划了开来。然后,就在此刻,另外两个仆人带着一整只巨大,嘴里塞了一颗红苹果的烤山猪进来。 没有人吃它。 第二十一章 差不多五天的时间里,一切都过得相当顺利。黛琳喜欢洛杰的母亲和妹妹,并尽力避开他父亲,洛杰也跟她一样。一天上午稍晚的时候,黛琳和莉莲像每天早上一样,在日光室里说着话。 洛杰大跨步地从西边入口走了进来。“黛琳,我要你帮我到桌子那里,拿我为你的动物做的笼子。” 他父亲从东边门口走了进来。“莉莲!我找不到帐簿,你看到了吗?” “坐下,你们两个。”莉莲指示女仆带一些酒和水果过来。 两个男人看起来似乎都宁死也不想坐在这个房间里,但最后还是坐下了。 黛琳发现莉莲控制她生命中的男人的方式颇为奇特。她平静而若无其事地做着,不容他们反抗。她说出心里的话,用非常平静的方式,而且不接受他们的任何拒绝。 “黛琳和我正在谈话,”她挥挥纤细的手。“继续吧,亲爱的。” “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在我出生时就死了。” “多么悲惨啊,亲爱的,无父无母的,不过,你现在一定要将我们视为自己的家人,对吧,桑迪?” 伯爵干咳两声,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我很想知道父亲到底是谁。”黛琳告诉莉莲。“我母亲爱他,并发誓不会将他的姓名泄漏出去。” “多么悲惨。”她倾身,拍拍黛琳的手。 “的确,但当她死前,她告诉我外婆,关于他身分的答案就在我出生地点附近的蓝色巨石圈里。” 洛杰呛到,将酒杯倾倒在膝盖上。一个仆人跑上来清理,但那之前,他就已经皱着眉,将酒从身上拍掉了。 “你知道那座巨石圈,对吧,洛杰。” “我知道那巨石圈,”他的样子仿佛要生病了。“我得去换衣服。”他迅速地说,然后站起来,没看黛琳或是父母一眼就离开了房间。 莉莲不理儿子,转向伯爵。“你知道洛杰和黛琳是签婚约结婚的吗?” “他们什么?” “他们在一棵橡树下签婚约结婚,听起来很美好,桑迪。” 他站起来。“你是说你们两个不是在教堂结的婚?” “不是。”黛琳说道。 “没有弥撒?没有神父证婚?”随着每个问题,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大。 黛琳摇摇头。 “洛杰!费洛杰!我要跟你说话!”接着费伯爵便大步走出了日光室。 隔天早上,黛琳从楼上走下来,每走一步,她脚上的水泡就和那双恐怖鞋子上的皮革摩擦一次。 她走到第一层楼梯的一半时,便坐倒在冰冷的阶梯上叹着气,瞪着从装饰着星月图案的蓝色和暗红色长裙底下露出来的红鞋的顶端。 但所有英格兰裙子上的星星和月亮也不能让她的脚趾和脚跟适应鞋子。 她的脚正折磨着她。她将下颌搁在手上,瞪着周围高大石墙上的庞大地毯,看着全费家堡的财富。 甚至连壁龛上都雕刻着圣徒们的肖像。事实上,她眼前就是抱着圣婴的圣母玛莉亚。 黛琳将头往后仰,瞪着圣母:她没有穿鞋子。 黛琳想像着要是圣母玛莉亚光着脚丫,来到这座城堡,费伯爵会有什么反应。 她又坐了一会儿,但她的脚跟又红又痛,她连站起来都不想,更不用说走下去吃早餐了。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忍受一分钟,继续将脚塞在这些英格兰刑具里了,因此她弯腰开始解开鞋带。 洛杰可以听到父亲吼着黛琳名字的声音穿过沃斯堡最厚的墙壁。 “黛琳!”费伯爵咆哮着。 猎狗跑过大厅,奔逃吠叫着想要出去。仆人们定在原地,仿佛被北风冻结了,然后迅速地走开,像是被狐狸追赶的小鸡,消失在小门之中。 洛杰最大的妹妹玛德和奈儿畏缩了一下,而较小的则睁大了眼睛,全部的人都躲到附近门口的帷幕后面去。莉莲在椅子上坐直起来。 伯爵怒气冲冲地走进大厅。“这是什么,洛杰?” “什么是什么?” “你的女人的鞋子怎么会跑到圣母玛莉亚的雕像上去?” “你在说什么?” “这个!”他父亲抓住黛琳红色鞋子的鞋带摇晃着。“它们被挂在圣母玛莉亚的脚上!” 他妹妹叽叽咕咕笑着,洛杰突然了解到黛琳正躲在他的背后。“小声一些,父亲。” “我高兴大吼就大吼,这里是我家!”他朝黛琳皱着眉。“我不喜欢变成别人开玩笑的对象。” 洛杰转向黛琳。“你是在跟我父亲开玩笑吗?” “不是。”她摇摇头。 “我的妻子说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告诉过你,她不是你妻子,除非你们在教堂里完婚,否则我不承认这段婚姻。” “那是合法的婚姻,而我不想为了取悦你的猪脑袋再结一次婚,父亲。麦威是证婚人,你自己的神父也说这样的婚姻是有效的。” “我不想在自己家里听到别的意见。你的女人必须穿鞋子。农人才光着脚乱跑,淑女则不,我的媳妇更不会这样!” “我还以为你不承认我们的婚约?” “别扭曲我的话。我不准你的妻子、你的女人不穿鞋子走进大厅,懂了吗?” “桑迪,”莉莲说。“那不过是双鞋子而已。” “别插嘴。” 她的身体僵直,眼睛眯起。“你不用吼叫,我们不是聋子,亲爱的。” “我不敢确定,就我所记得的,我命令你要让这个女孩穿着整齐。” “命令?你命令我?”莉莲眯起眼睛。 他父亲稍微降低了声量,然后摇摇手。“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相信我很清楚你的意思,费桑迪。”莉莲用她这种身分的贵族妇女所有的优雅和沉着站了起来。“来吧,女孩们,所有的人都来,黛琳,你也是。我们到日光室去,让你父亲在这里,随他高兴把整面墙都吼掉。” 莉莲随即离开房间,所有的侍女和女儿像小鸭一样,跟在后面走上了石阶。 那天晚上,当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上桌时,大厅里只有男人,猎犬在火堆旁熟睡着,连个女仆都看不到。 男人们坐在这里,表情有点失落,一边啜着他们的酒,一边轻敲着手指。 丝绸轻柔的摩擦声传了过来,很快地,所有的女人开始排成一长列走进了大厅,由莉莲领头,镇定地走向她的丈夫。 “晚安,桑迪。”她朗声说道,然后提起裙摆行礼,露出她的脚踝:她没穿鞋。 接着每个人走到伯爵面前拉起裙摆行礼,露出她们的脚踝,让他可以看到她们的赤脚。 厨子走了出来,光着脚,后面是她的助手。那晚每个女仆,每个在沃斯堡的女性都向费伯爵行礼,而且每一个都光着脚。 洛杰和黛琳在沃斯堡过了近两个星期以后,拓宾和裴恩才带着洛杰的手下来到城堡的入口。他们欢呼着迎接洛杰,并拍着他的背。 费伯爵和麦威都没有先让洛杰的手下知道他还安然无恙地在沃斯堡,而现在那群人在大厅用食物、酒和谈话庆祝着。黛琳在莉莲的要求下,为这个场合穿上了鞋子;莉莲说她喜欢让伯爵摸不着脑筋,在看过黛琳长水泡的脚之后,她叫人用丝绸和羔羊毛衬里、柔软的皮革鞋底,和较短的鞋带特别为黛琳做了一双鞋。 因此黛琳穿过人群,微笑着让洛杰帮她向每一个手下做介绍。有这么多人跪在她的面前,发誓用生命来保护领主夫人的安全,让她有一点不知所措。 但不久之后,她便可以和每个人谈话,并发现他们并不可怕,即使每个人都有着战士的体型和态度。 当黛琳轻啜着酒,一边听寇裴恩和谭约翰谈论关于洛杰的往事时,一名警卫跑进大厅。“爵爷!” 费桑迪转过身。 “毕修格和他的手下在城堡入口,说他有事要找洛杰爵士。” 一阵怪异的嗡嗡声响起,而桑迪看着洛杰,后者说:“让他进来,找也有事要找他。” “你不可以单独和他谈话,”他父亲说。 “准备好武器,各位。”伯爵下令道,而每个人都开始把剑系到身上,然后几乎一起走向门口,排成一条从台阶到要塞的直列。 黛琳和其他女眷都被送到楼上。玛珂和玛安带她们到教堂上面一个可以看见下面的地方。 当毕修格,一个黑发、黑胡子的高大男人骑进内城时,费家所有人严阵以待。 洛杰往前踏一步。“修格。”他朝他点了一下头。 “费洛杰。”他点头表示回应。“我有事找你。” “什么样的事情?”桑迪说道,跨一步挡在洛杰前方。 “我想私下谈。”他说道。 洛杰赶在父亲于台阶点燃战火之前,点点头。他想自己的手可能有点颤抖,并猜测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想吊死他的那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注意背后,但他的手下就近在咫尺,毕修格如果敢有所行动,就太愚蠢了。 “我们可以在里面谈。”洛杰打开城堡教堂的门,说道。“把彼此的武器都留在门外。” 修格点点头,两人同时卸下剑,走进教堂里。 修格转身面对他。“听说你结婚了。” 洛杰点点头,锐利的眼睛盯着眼前男人的手,以防他暗藏了其他武器。洛杰想,要是修格打算在他父亲的屋檐下杀掉他,就太笨了。 “还听说一件事。” “什么事?” “有人试图在布洛肯森林杀害你。” 洛杰的掌心开始冒汗。“没错。”他伸出手,拉下上衣的领子。 修格瞪着洛杰脖子上的伤痕。 “这是爱德华告诉我的,他还说他认为可能是我做的。我告诉他,而且在这里我也这样告诉你:我没有试图杀你。” “我相信有人会认为你的动机充足。” “我爱我的妻子。过去发生的事并不是她的错,她得到的消息是说我已经死了。我不怪她,也不怪你。”他转开头一会儿。 洛杰知道这些话对这个男人而言有多么困难。他想着黛琳,想着要是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会有什么感受。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修格转过身,头高高抬起。“但我必须知道,你和伊丽之间已经结束,永远结束了。” “我爱我的妻子,并不想要你的。” 修格俐落地点了一下头。 “来吧,”洛杰打开门。“欢迎你和你的手下,我们有足够的食物和酒,再多一百个人也不够。” 然后他们离开了教堂。 黛琳朝洛杰靠得更近一点。“一切都好吗?” “嗯,”他喝了很长一口酒。“一切都好。他爱他的妻子,而我爱我自己的。”洛杰环抱住她,大笑着。“另外,我怀疑当我的父母在他身边招待他、也顺便绊住他的情况下,就算修格想伤害我也办不到。” 黛琳看得出他说的没错。莉莲和伯爵在大厅的另一边,因此洛杰和黛琳穿过人群。过了一下子,拓宾走到附近,和黛琳说了一些话。他们谈论着布洛肯、山区、森林和城堡的计划。 拓宾举起酒杯,畅饮了一口。“那会是一个建造城堡的好地方,只要等那些蓝色石头被弄走以后。” “什么?”黛琳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只要那些大石头被搬走以后,那会是一个建造城堡的好地方。” 黛琳转向洛杰。“你们打算弄倒那些石头?那个石圈里的石头?” 他的视线从她移到拓宾身上,脸色变得紧绷,眼睛眯起,似乎已经准备痛揍那个年轻骑士一顿了。 “是真的,对吧,洛杰?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来,你怎么可以对我做出这种事?” “我不知道那些石头和你父母之间的关系,直到那天早上你在日光室告诉我妈妈。” “你不可以拆掉它们,洛杰,那些石头不行!你不可以!”然后她转身离开房间。 她逃走了,无法相信爱也可以伤人,比被丢石头更可怕,更加痛苦。那些石头让她瘀血,并划破她的皮肤,但这件事的伤害更深,伤到她保有秘密、愿望和梦想的那个部分。 她不停地跑着,穿过要塞的后部,越过中城,直冲向果园里。她冲过一排排的树,长长的树枝在地上投下阴影,让她感觉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布洛肯森林里。 她停下来,背靠着一棵大苹果树,快速喘着气,胸口因不停地跑步而上下起伏着。光线在她的上方闪耀着,那是来自于东塔一个直立的窗口——他们的寝室。 “洛杰。”她用破碎的呼吸呼唤着他的名字,听起来仿佛被撕成两半的天鹅绒。 她仿佛骨头被融化了般,顺着树干滑下,坐倒在树根上抽泣着。树上的果实都已经成熟了,空气间带着苹果酒的香气,但她尝到的却只有背叛的滋味。 她用双手将膝盖紧抱在胸前,坐在苹果树底下,用迷失的啜泣声哀哀哭着,一直哭到眼中再也没有多的泪水,树枝也颓然地垂了下来。 洛杰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黛琳。他骂了自己上百次的笨蛋,竟然没有先和她谈石圈和新城堡的事,假装忽视问题就可以让它消失。他应该不是这么笨的人。他爬上东塔,到他们的寝室里,里面空无一人,因此他爬上塔里的铁梯子,到达上面的城垛。 他在来到梯子顶端之前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于是停了下来。她在和他父亲说话,他们似乎正沿着外面的梯子,要走上同样的城垛。洛杰跑完剩下来的阶梯,但在步出拱门之前停下来。 “你得和我儿子谈谈。” “为什么?” “因为他爱你,而且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了解我儿子。他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但他爱你,全心全意爱你。他做什么事都全力以赴。” “要是你这么了解你儿子,为什么一直刺激他、蔑视他,伯爵?” “我希望他尽他所能,成为最好的人,不要犯下和我一样愚蠢的错误。”他发出毫无笑意的轻笑声。“我一直在犯的错误。” “洛杰是世上最勇敢而伟大的男人,”黛琳对他父亲说话的声音中合着一股强烈的怒意。“我丈夫不是任你揉捏的小男孩,他已经长大了,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恋爱、结婚。他是个骑士,即使他并不完美,甚或离那个标准很远。” “你会去找他?跟他谈一谈?找出关于石圈的解决方法?你不该逃离他的身边。” “嗯,我会和他谈,晚一点。他伤害了我,对我隐瞒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父亲没有回答,但他能说什么?连洛杰自己都知道错了。 “你叫我伯爵。”他父亲对她说。 “嗯。” “为什么?” “那很简单。”她用那种让人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问题的口气说。“我叫我的马‘马儿’,我的鹰‘老鹰’。你是个伯爵,我就叫你‘伯爵’。” “我也是个领主。” “你要我叫你‘爵爷’?”她用率直的语气说。 “不,”他父亲听起来被激怒了。“我不要你叫我‘爵爷’。”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也是个父亲。” 洛杰不敢相信他父亲说的话,他在要求她叫他“父亲”吗?听起来是如此。 “我在离开前要告诉你一件事。当你的行为像个父亲时,伯爵,那么也许会有人叫你父亲。” 过了一会儿,她的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他从阴暗的拱门底下走出来,刚好看见她消失在西塔的石阶处。他父亲依然站在原地,手靠在石砌城垛口上,看向远方的陆地。 洛杰朝他走近,而他转过身。“你在那里多久了?” “够久了。” 他父亲转回身,再次望向陆地。“你的妻子是个很有个性的小东西,嗯?” “我的妻子?你承认我们结婚了?” 他父亲不发一语,只是将手放在垛口上。“我不喜欢,不过我会承认它。”他粗鲁地说。“你母亲会喜欢看到她唯一的儿子结婚的。” “母亲非常喜欢我们举行的结婚仪式。她说那很浪漫,她很高兴我们用这么与众不同的方式结婚。” “你母亲总是跟我唱反调。”他叹气,然后补充道:“我想你的妻子也会对你做一样的事。”他看着洛杰。 “嗯,她的确很有个性。” “我会很高兴看到我唯一儿子的婚礼。” 洛杰看着他。“你当时不在场,我并不想失去她,父亲。我不敢等太久,怕她改变心意。” 他父亲点点头。“那么我想我必须体谅你的仓促。”他看看洛杰。“你和毕修格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吧?” “嗯,他要我知道他不是试图杀我的人。” 他父亲点点头。 一个声音从洛杰背后传来。“因为我才是那个要你死的人。” 一条手臂几乎压碎了洛杰的喉咙,紧接着一把刀子架到他的颊下。 洛杰企图挣扎,但那个人将刀锋切进了他的皮肤。 “你!”他父亲从洛杰看向抓住他脖子的人。“是你?” 谭约翰笑了,邪恶而丑陋的声音仿佛饱含着憎恨。和出没在洛杰梦魇和记忆中的笑声一模一样。“为什么?” “为什么?”谭约翰用病态疯狂的低语说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费伯爵?靠近一点看,看看我的脸。” 他父亲摇摇头。“要我看什么?” “我母亲,我长得像我母亲。” 桑迪摇摇头。 “她名叫戴琴恩,现在记起来了吗?” “你是琴恩的儿子?” “我是你儿子。” “洛杰是我唯一的儿子。” 谭约翰摇摇头。“不,我母亲死了,但我发现是你让她怀孕的。” “不可能。村里当时有很多骑士,不是我。” “不,就是你,费伯爵,而且整座沃斯堡应该都是我的,我才是长子。” 洛杰的视线迅速跳回父亲身上,等待某种暗示。父亲看着他,然后视线移回到谭约翰身上。洛杰等待着。他父亲举起手,仿佛要哀求谭约翰饶洛杰一命。 洛杰将手肘戳向那男人的肋骨,刀锋移到他的下巴,在他的脖子留下伤痕。他急转过身,用力推,然后跳开。 他面对谭约翰,但洛杰没有剑可拔。谭约翰咬牙切齿地高举着刀子冲上来。 “洛杰!走开!”他父亲从腰带上拔出刀,冲向谭约翰。 但谭约翰收手,将刀子向洛杰丢去。 “不!”他父亲大叫着。“不!”他跨一步挡在洛杰身前。 刀子插进了伯爵的胸膛。 黛琳听到伯爵大叫,她往回跑上外面的石阶,到城垛上。在阴影中,她看到洛杰赤手空拳和一个黑发男人搏斗着,那是他的手下之一——谭约翰。 她低头往下看。伯爵躺在石头上面,在血泊中缩成一团。她跪倒,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耳边传来人们跑过阶梯,到达城垛的喧哗声。 突然间,到处都是费家的武装骑士。当他们将谭约翰架走时,她转过身。他大笑着,那是非常恐怖的声音。 洛杰跪倒在她身边。“他站到我前面。那把刀是冲着我来的,而我父亲站到我的前面,他看到它飞过来。” 洛杰低头看着父亲,仿佛不认识他似的,仿佛他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爸?” 伯爵没有动弹。 “爸!老天!别死在我面前!” 伯爵张开眼睛,看着洛杰。“我发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认识戴琴恩好几年,但我发誓从末碰过她。” “我不在乎,爸,你救了我一命,你这个勇敢的老傻子。” 伯爵深吸一口气,畏缩一下,看着洛杰。“你看到我的暗号了。” 洛杰点点头。“我看到你举起手,仿佛要求他。”洛杰轻笑着。“我父亲从未为任何事向人求过情。” “没错,儿子,但我会,我会求他饶你一命。” “我想我现在知道了,来,让我们将你抬下去。” “等等!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怎么作个父亲。”费桑迪看着黛琳,朝她露出一抹半带苦涩的微笑。“我爱我的儿子。” 她将手放到他潮湿的眉毛上。“今晚你比一个父亲更伟大。” 伯爵叹息着闭上眼睛。 终曲 一二八九年威尔斯布洛肯要塞 安妮堡的建立花了八年,比原先的计划多花了一年的时间。在洛杰爵士的命令和爱德华国王的赞同下,新提出的计划以不同的方式建筑城堡,围着现在坐落在下城里的蓝色巨石圈建造。城堡非常坚固安全,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海洋。费伯爵的伤势康复了,而谭约翰被囚禁在伦敦,两个月后,他上吊自杀了。 洛杰、黛琳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已经在安妮堡住了一年,许多从莱迪村来的人现在都在堡里工作。 布洛肯再也没有关于女巫的传说,只有一些关于恶魔、亚瑟王和他著名的武士们、躲在树林里的妖精的古老故事,那些已经流传了数百年的老传说。这一天,黛琳坐在下城中央的长凳上,看着她的孩子,德力和理斯光脚绕着石圈追着小乳猪跑。她往后靠着凳子,感觉到比平常更要疲倦。她又怀孕了,那总是让她在第一个月时,变得容易困倦、无精打采而爱哭。 洛杰告诉每个想听的人,她一怀孕他立刻知道,因为只有这时候他会比她早起。 但现在他和他们最大的孩子,大卫一起在城堡里面。大卫已经八岁了,而且像夏日一样开朗;他二岁就开始学阅读,四岁就会写字。他会说拉丁文、法文和威尔斯语,可以用跳棋、西洋棋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打败每一个人,包括他的祖父,费伯爵。桑迪和莉莲每次来访的时候,都会为孙子们带新鞋来。 洛杰和他父亲很亲近,比任何人预期的都来得亲近。他们在许多方面都很相似,而一旦洛杰了解到父亲是爱他的,他们之间就不再有冲突了。他们都是非常顽固的人,但他们的妻子会让他们有所节制。 一个阴影遮住了阳光,黛琳张开眼睛,发现她丈夫对自己微笑的脸。“累了吗,吾爱?” 她点点头,但她不只是累,而且非常挫折,因为这些年来,她和洛杰不停到石圈这里找寻线索,但一直什么也没找到。 夏至和秋分时,她都会站到石圈中。他们试过所有的办法,搜寻过石头上的每一个角落,洛杰甚至爬到石头上看过,但什么也没有。 没有记号、也没有刻在石头上的字,没有她父亲的名字,什么也没有。 大卫跑到外面,一直滑到母亲面前,因为跑过两层城墙而气喘不已。“我打败爸爸了!”他告诉她。 “当然,”她伸出手,揉揉他的红发。“你父亲没有像以前一样吹嘘个不停,我就知道了。” “我没有吹嘘。” “有,你有,爸爸,”大卫很认真地告诉他。“但你也不常赢,所以我不担心这个。” 洛杰露出微笑。“好谦虚的小鬼,对吧?” “跟他父亲一个德行。”她带着微笑说。 “这是你的医疗石,妈妈,你让我拿去玩的那些。”他将红色的皮革袋子交给她。 “谢谢你,亲爱的。”她接过袋子,开始绑到腰带上。 “你知道吗,妈妈?当你把石头翻转过来时,它们可以拼出一个字来?” 洛杰和黛琳看着彼此。 “什么?”他们在同一个时间说道。 大卫拿过袋子并打开。“我弄给你们看。” 他拿出石头,检查每一个,然后将它们在手上反复转动,直到他找到他想找的东西,然后将石头排在前面的地上。 “喏!”他拍拍手上的灰尘,说道。“看到了吗?” 黛琳看着石头,将手放在腹部。“洛杰……”她轻唤着。 但她丈夫无法开口。 大卫抬起头,看着僵立着,仿佛变成了石像的父亲。“爸爸?”大卫拉拉父亲的手。“爸爸,pendragon是什么意思?” 洛杰抬起头,看着儿子。“那是亚瑟王的姓,儿子。”然后他抬起视线,看着用迷蒙而惊奇的眼睛望向自己的妻子。他转身,越过城墙看向远方大地的山脉和河谷,这才发现人们说的都是真的:传说是从这里诞生的。 ——全书完 书迷访作家 有的作家可以让你笑、有的作家可以让你哭,而有的作家可以让你既激动又兴奋,但顺手拈来就可以让你同时有这三者的作家并不多,对我来说,吉儿·柏奈特就是这样的一位作家。 她的《爱与魔法》是我的珍藏之一,所以趁全美罗曼史作家协会在达拉斯开会期间,与她的一席谈话,是我在那五天会期中最快乐的事。她也毫不吝啬的回答诸多与她的写作、家人及生活有关的话题,在我因她谈起挚爱但骤逝的丈夫约翰时,曾忍不住落泪,她还十分宽容的安慰我。 以下是我们的谈话。 关于幽默,吉儿说: “有些幽默的字句其实是在熬到半夜两点、且喝了三大壶咖啡,绞尽脑汁之后才想出来的。 “这个话题很难说,因谓幽默其实是很主观的。有人觉得好笑的东西,其他人未必会有同感。我不知道那些想法哪里来的,也有可能只是我的脑筋滑了一跤。 “我就是常会突发奇想,也许是我认为,爱和恋情其实都在很可笑的情况下发生,即使结局或许凄凄惨惨。 “正如我最近在写的一本书(《奇妙佳人》),它的背景是中古时代,女主角可琳即将一个一星期内连摔了五次跤的男孩取个小名叫‘阿碰’,因为他总是心急的跑来跑去,常常碰得满头包。 这个可琳是个喜欢酿酒的人。我在其他资料上读到,中古时期的女人若想自己暂一些钱,唯一的方法就是酿酒去卖。可是,酿酒并不简单,她的方法正确吗?有时候事情就是会出错,而且可能是颇具爆炸力的错。而,据说马也喜欢喝酒,一名骑士的马若喝了太多酒,又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想法一直发展下去,就有好多好玩的事了。” 生活里的悲剧对写作罗曼史的影响: 吉儿的丈夫在九六年意外过世,对她的生活造成重大的考验,她能不能写作都成了问题,更别说还要写出既幽默又好笑的爱情小说。吉儿和她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女儿在警察前来告知的那一夜,仿佛也随她们挚爱的人一起死去。几个星期之后,吉儿打电话给她的好友苏珊.伊莉莎白.菲利普斯,问她:“当我的生命中毫无欢乐可言时,我怎么写得出快乐和欢笑的书?”苏珊只能说:“我不知道,好友,我真的不知道。” 大部分的治疗来自各种小事,例如坐在女儿最心爱的树下,回忆一家人在一起的快乐生活,庆祝丈夫的有生之日,而不是哀悼。 有些庆祝是借由写作完成的。她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再写,当时吉儿正在写《忘情》,她请出版社不要催她。她说:“我就是坐在电脑前面工作——这本书将告诉我,我还能不能写。它在约翰过世之前就已经动笔,我也设计了一些好笑的情节。起初,我完全没办法去写它们,它们显得好空洞。” 女儿、家人和朋友的爱,使吉儿逐渐痊愈。她完成了那本书,虽非最佳杰作,但幽默且浪漫如昔。 即使这本书并非绝品,那是因为古儿野心太大,她尝试了一种新的写法,想在一本书内叙述两段故事。而且她用了罗曼史读者较不熟悉的叙事观点:在第一段故事中,她用女主角和男主角之七岁女儿的观点,而在主要的爱情故事中,她又用男主角的观点回到七0年代。她说:“我把每件事都用对话表现,这可以发展作者的延展性……我喜欢这种延展性,甚至想做到更多。” 关于作者的延展性: 吉儿写过女巫,写过十九世纪旧金山的船主;写过缅因外海的孤岛,如今则在写中古时期。她让自己成为具有各种可能性的开发者。虽然她对中国、都铎王朝没有兴趣,而且极力反对声讨巫术,她将为《爱与魔法》写两本手心手背式的续集,第一本是没有继承魔法的儿子哲姆,背景将放在北美洲。另一本的背景在维多利亚时期,主角是得到强大法力的儿子纳森。 要想像吉儿写一本毫无幽默元素的小说是很难的,但她的确想加入一些较为严肃的主题。对于写作,她所重视的一向是让角色可以自由的表达自己。 她说:“我最喜欢写出乎意料的事,例如《爱与魔法》中雕像变成活人,或者所有的女仆都叫玛丽,或所有的孩子都由喜儿的姑姑命名,脱出计划的事情是作者的写作高峰。” 被问及是否对角色做预先的设定时,她的回答是:“在开始的第一百页,我还不认识他们。我会与他们挣扎,与他们一起延展——自问,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到大约一百二十页吧,他们便都独立了,这时前面的一百页会出现一些错误,于是只好重写。我的规划能力不是那么强,我知道他们会飞走,我只是顺势而为。这时,各种魔法就产生了。” 你的小说中如此擅长让人破涕为笑或笑中带泪,当大多数的作家如果努力搞笑,就不可能哀伤的时候,你却能两者兼具,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来作家协会的演讲就是这个主题,题目是《由笑到哭》,可是他们只要我讲幽默的部分。这很难讲,因为幽默是很难言传的。 “如何平衡,就像生命的本身。我的作品是小说,可是其中都是有血有肉、也会受伤的真人。发生在《爱与魔法》的女主角喜儿身上的幽默,发生时或许很好笑,可是它所带出来的旁人的反应就不好笑了。这些反应使我们同情喜儿,也使得这个角色更有人性。我们可以哈哈大笑,但我们也为她心疼。 “所以当你大笑时,就更容易伤心,所谓‘乐极生悲’吧。昨天我在一场鸡尾酒会上见到吉尔·玛丽·兰德丝和她的丈夫史蒂夫,我们聊得很愉快。去年,我们全都去了夏威夷,度过非常快乐的假期,现在我又看到他们,想起去年以及我自己的损失,我真的是一会哭一会儿笑。” 关于《爱与魔法》 本书被认为是吉儿的杰作,那是一本背景设于摄政期的罗曼史,女主角是法术还在三脚猫阶段的女巫,男主角则是一个毫无幽默感、毫无想像力,且生活一成不变的公爵。到了书的结尾,他的世界简且是上下颠倒。书中随处都是极富创意的、罗曼蒂克的、写得非常机智聪明的桥段,令读者无从分其高下。作者自己倒是挑了一段,而且跟我挑的一样,但这件事容后再说。 至于,灵感是哪里来的? “那本书我写了十四个月,想法则是酝酿了许久。如果我想写却写不出来的时候,我会等待,某些想法会随着时间愈沈愈香,并逐渐成形。 “我已经知道我想写一本跟女巫有关的书,可是时代要放在哪里,还不知道。一九九0年,美根·麦金妮因来旧金山参加全美作协的会程,住在我家。我们在我的书房中边笑边谈各种想法。我说我想以一个无法控制法力的小女巫为主角,可是不知道该放在哪个年代。 “她立刻告诉我:‘一定要放在摄政期。’于是,一幕慕的故事开始出现,一半以上并没有出现在书中,但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已经非常快乐了。 “我最喜欢的一幕是屋顶的雕像全部变成活的,而这并非最早的设计。我完全没有料到,它会这样发生。我对高特瓦郡的一栋房子做过研究,屋顶的雕像、圆顶房间和其他的种种都是真正存在的。” 在爱情场景从天而降的玫瑰花瓣,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我突然灵机一动,加上去的。我不知道玫瑰花瓣来自何处,不过既然想到了,我只说:‘感谢多多呀,老天爷!’灵感既现,我通常是加以考虑,看看可以放在哪里。” 写这么一个一丝不苟的男主角,容易吗? 非常不容易,他是我所试过最难写的男主角。 《爱与魔法》使你成为第一线的作家吗?它发生得很快吗? “出版社本来就要把我当第一线作家了,但过程还是慢的——大概两年。我一九八八年就在口袋公司,但到九0年才开始出书。《一吻之间》到《爱与魔法》也隔了两年,时间拖了满长。” 你知道它会变得如此伟大吗? “我知道它还不错,但不知道会到什么程度。我知道它很有趣,当我觉得有趣时,事情就对了——幽默大概也是这么来的。” 《爱与魔法》的终曲,是我读过的小说中最聪明的之一,而想想我们那位原本一丝不苟的公爵,竟坐在椅子上被女儿送到空中团团转,这些是哪里来的? “我大慨是一个还算有创造力的人,因为这些东西就是这样出现了。那时,角色早已有自己的生命,我也变得非常了解他们。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会有这样的几个女儿。我是先写好关于几个孩子的那些描述。 “然后,我只是坐在那里想——他当然该有几个控制不了魔法的女儿。嗯,他坐在那里,被女儿变到空中团团转,接着碰地一声掉到地上来——不过,这时他已经学会该紧紧的抓住椅臂。我想,这样的画面应该更可以表示,他是彻头彻尾的改变了。” 针对那些摆起道学面孔看待罗曼史小说及其作者的人,你有什么短而有趣的故事吗? “有位地方报的记者,为了我的第一本书来访问我,地点在我家。她像拎起一只死老鼠的尾巴那般,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书,说:‘你怎么可能写那些性爱?’我说:‘我不是在写性爱,我写的是感情。’她说:‘我是指那些性爱。’我说:‘我写的是爱和感情。’她又说:‘我是指那些性爱。’我说:‘我的书有四百零五页,我们能否谈谈其余的四百页。’她只好改变话题,但访问很快结束。 “文章刊出时,她替我加了五岁,说我是一个既无事业也没有学位的家庭主妇(都错!),依她的描述我像是一边烤小饼干、一边在厨房舞文弄墨。我当时曾祈祷她的胸部掉到地上——这实在是一件既可恶又可怕的事!” 这方面有没有得到家人的帮助? “在一些聚会中,有些男人知道我写罗曼史,他们会走上来看看我和我的丈夫,对我们说:‘我相信你搜集资料的过程一定很有趣。’我只能呆坐在那里瞠目以对。 “我丈夫很能应付这种事,他非常以我的作品为傲,他总是说:‘她做了这个这个这个,而我以她为荣。’他是一个很有英雄气慨的、很棒的人。 “有一次,我们去买车,明明是我要的车,业务员却只肯对他说话。我问一些问题,那业务员对我视而不见。我告诉我丈夫,他说:‘我们走吧。’业务员追上来,我丈夫说:‘先生,你看不起我太太,就是看不起我。’我们就到别的地方买车了。 “对罗曼史嗤之以鼻的人,他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们。我女儿对我也很支持,很小的时候就常说:‘我妈咪会写罗曼史。’” 至于什么事使她最为懊恼? 在我们的谈话即将结束前,吉儿有些激动的说:使她懊恼的是,社会上对爱和承诺所发出的混淆讯息。 “最使我懊恼的是,人们假装罗曼史不是真正的书。我真的不懂,你怎能说一本以悲剧或吓人情节为主题的书是真正的书,却把以爱为主题的书,称为休闲读物。 “人人都渴望爱,也都为它而欢心鼓舞,男人谈恋爱时,也跟女人一样快乐。因为有爱,老天才会把孩子赐给我们,人人都喜欢庆祝别人有一桩美满的婚姻,可是这些一写到书上,怎会变成休闲读物?大家难道不知道,整个社会的安定就是奠基于此?人人有爱,有稳定的婚姻和家庭,文明才有可能进步,可是我们的社会为何会送出这么矛盾的讯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