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帜》 自序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正是勤+缘出版社及屈臣氏、百货店系列中文书部(黄金屋图书公司)的周年纪念月。这一年为创办这两种新业务,我重挑开山劈石的重担,非但不以为苦,且极开心。以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审视,所得的成绩实在是超越我们的预计、理想以及才干之上。由开业至今,同事增加了三倍,总营业额比预期高一半,并在下半年度出现微利。更使我们在一周年检讨时有足够的信心拟定自置独立厂房及写字楼的计划,具体作出更长久性的业务投资与发展。凡此种种都代表了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读者们支持了我们,且是热诚而慷慨地给我们一个工作表现机会。其余同业、作家与友好更不断向我们提出甚多宝贵意见,并切实地跟我们建立日益巩固的业务合作关系,辅导我们成长,更是感谢。 诚然,一年对于公司而言尚在萌芽阶段,不足以言成败;全体同事、股东和我都想对你们的信任与鼓励,再说几声多谢!我们会努力下去。 《花帜》是我在勤+缘出版社一周年纪念时为读者写成的财经小说,希望你们会喜欢。 《花帜》是当代奇女子杜晚晴的故事。她的家学渊源是三代为娼,外祖母是石塘咀炙手可热的老举,母亲是杜老志红透半边天的舞女,轮到杜晚晴,则是当今本城内,首屈一指的交际花。她穿梭于顶级富豪与政府高官之间,如何呼风唤雨?如何洞悉官商勾结?如何在过渡期内处理个人恋爱与民族情怀?故事虽然纯属虚构,但亦能使你想像出现代都市内,可能有的顶层社会黑暗面与人性的光明面,令你极度震栗和感慨! ——梁凤仪 第一卷 第1节极之传奇性的女人 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世。 杜晚晴的外祖母是五十年前石塘咀的老举柳湘鸾。 当年,鸾姑娘每晚接的花笺,多到有如一副扑克牌。 本城不少富豪,纳老举为正室,是人所共知的事。 目前仍然在世的就有好几位,柳湘鸾是其中之一。 当年,湘鸾姑娘下嫁船业巨子高骥的佳话,传遍整个石塘咀。 也真是时也命也,高家旗下的福康、福寿、福禄、福宁号船做的生意在战前风生水起;战后呢,一落千丈,甚而至一蹶不振。 高骥郁郁不得志,抵受不了自高峰滑落的刺激,患了肝癌,苟延残喘三个月就与世长辞。遗孀对于公司生意财务一窍不通,烂船剩下的三斤钉都为高家亲属瓜分,弄得高柳氏一贫如洗。 柳湘鸾为高骥育有两个孩子,儿子高敬康和女儿高敬宁。其后,家道中落,敬宁货腰度日,奉养慈母,照顾兄长,倒也有过十年好风光,以花艳苓的艺名,经年稳坐第一把交椅。 美丽的女人是注定命中有劫的,花艳苓十六岁出道,一直大红大紫,追逐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儿、阔佬大少,有若恒河沙数。 歌坛舞榭的欢场内,人人都说花艳苓承继柳湘鸾的衣钵,且青出于蓝。 从前,石塘咀福乐楼头,一堆新进厂家、一班金银业老板,包一个厅晚宴,每夜花二十元酒菜钱,上桌的就已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群翅固然等于例汤,就是四头鲍鱼,也普通至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除了还有一两位金融业巨子家里头藏有一小批十足斤两的正宗四头鲍鱼之外,往哪儿找? 这批四头鲍鱼原本囤积在饮食产业富豪周炳年的集团之内,周家大公子周裘新在石油危机年代,尽地一铺押在美国南部德萨斯州的地产上,以为石油价格会暴升;谁知恰得其反,德州地产疯狂下泻,达丽斯城内心脏地带的商业楼宇,空置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当地的各间银行贷款部完全手足无措,竭力支撑之余,还是收楼收到手软,无端成了整个德州的最大业主,是经济上最不健康的现象。 周家只因挚友电影怪杰黄亦廉的拔刀相助,未致于公然宣布破产,但重整公司财务,无法幸免。世家一倒台,那种落魄也真叫人看得心酸。连集团囤积下来的一批四头鲍鱼,都得放给各朋情深厚的财阀,名副其实的沿门兜售。 那阵子,周家卖鲍鱼,跟经济陷于困境的船业巨子陆家卖古董,成了企业财经界内一双令人惨不忍睹的蒙尘故事。 话说回来,半世纪以前的二十大元,绝对可以有四头鲍鱼奉客了。 然,那时候,写花笺请靓老举来陪酒,只坐那么十分钟,就拿两块钱,一晚上二十张桌子是没有问题的。若要包起一位名老举,让她陪足一顿饭,连打赏在内,非要花五十大元不可。 柳湘鸾嫁进高家时,人们估计她床头有千两黄金,绝非笑话。 后来的命蹇时乖,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花艳苓叱咤风云于湾仔海傍杜老志的时候,虽另有一番风光,但,比起她母亲的积蓄,是差太远了。 凄凉的情况还不在于花艳苓要照顾伤心失意的母亲,以及那染有毒瘾的兄长上头,而是在于她跟杜一枫堕入爱河,继而结成夫妇,遂酿成生活上的大患。 杜一枫不是王孙,更非公子,只不过是家道清贫,靠一点勤力,半分运气,考上大学的一个理想青年。 花艳苓在杜一枫毕业的那天晚上,跟他认识。只为一班大学男生结伴上舞厅去,以表示成熟、以庆祝踏入社会。 杜老志的灯光忽红忽绿,忽明忽暗。然,花艳苓与杜一枫仍然睁着眼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兼入心入肺。 自此,花前月下,有影皆双,千篇一律的海可枯,石可烂,我俩此志不渝。 花艳苓决定收山嫁作杜家妇时,她已经二十五岁,比杜一枫大三年。 杜一枫其时是一家英资洋行内的见习生,月薪除去衣食交通之外,不足以租用一间唐楼的光猛尾房双宿双栖,是花艳苓硬塞给爱郎一笔私己,作为小公寓之用,才成的亲。 柳湘鸾当然洞悉此举,苦口婆心地劝告女儿:“你别怪做娘的说得难听,你要是欣赏那白脸小子,跟他睡个三五七年,也就算了,千万别从良,更别生儿育女。” 花艳苓脾气暴躁猛烈,一拍台,站起来就问:“我十六岁开始下海,到这年头,累都累死,你不为我寻着个归宿而安慰,反而泼我一头的冷水。” 柳湘鸾轻叹:“我除你以外,又有谁了?为什么能令你欢天喜地的事不干,偏要害你不高兴呢?女儿,我和敬康一家还是要吃你的那口饭的。” 一句如此低微的凄凉话,由慈母口中说出来,立时间减煞了花艳苓的怒气。 她稍稍收敛了语调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你不必以为杜一枫今日家徒四壁,就一世都穷。” “行行出状元,这是一定的。然,一榜之内状元能有几人?轮不轮得到自己,靠的是一命二运三风水。我恨不得他能发迹,但,阿宁,”柳湘鸾叫着女儿的本名,“你不可不防,怀才不遇的穷书生,不是你心甘情愿跟他捱生捱死,他就会越加疼你爱你的。男人一不得志的那口鸟气,喷到妻子的脸上去,比屁还臭,可以叫你委屈得宁愿速死。” 柳湘鸾的这番话,不幸而言中。 她劝女儿不可轻率成亲的千言万语,敌不过杜一枫对花艳苓的一个含情带笑的眼神。 母亲千叮万嘱,要她不可生儿育女。但花艳苓诞下了第六胎,才猛然发觉娘的说话绝对有理,已经太迟了。 花艳苓在留诊所内抱着初生的第六个女儿时,一见拖着其他五名子女来探访自己的母亲,就泪如雨下。 花魁泪,一滴一滴,洒落在初生婴儿的衣襟上,那阵子,宁馨儿还在努力酣睡。 柳湘鸾轻叹。 “算了,算了,但愿一枫会改变过来吧!” 怎么会改呢? 这么个小男人,拿了张毕业文凭,就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理所当然的一屁股坐上洋行的经理位置上去,才算是人家对他的公平处理。绝不翻心一想,自己上无祖荫,下缺经验,做事固然未到家,做人亦是半桶水。 更坏的在念多了两年的书,自命不凡,洋上司多说他几句,他的脸拉得比高他几级的当权者还要长。 谁会巴巴地买他的账! 眼见旁的人晋升神速,心生不忿,益发乱了步伐,终而被摒出局外。 一次跌倒,不足以论英雄。何况,谨记失败的教训,再战江湖,必有进步。除非抵受不了压力,自暴自弃,或明知故犯,变本加厉。 何其不幸,杜一枫在事业上受了挫折,转投效华资机构时,心态变得更敏感,动辄就思疑别人欺负他,要占他便宜,胸襟一窄,处处不肯吃亏,人家会当他老几?当然的变为投闲置散,可有可无。 再受一次打击,非但不图悔改,反而借酒消愁,借赌解闷,两样恶习夹攻之下,成了个废人。 对妻子,早已没有了卿卿我我,郎情妾意,花艳苓对于杜一枫,在结婚三年之后,开始成了一个家里头精力健旺的老妈子和一具供其免费泄欲的躯壳。 曾有那么一晚,花艳苓倦极,硬是推开丈夫,哭嚷:“就是舞客要买大钟,也得经我同意,我还是人不是人?” 杜一枫伸手连连掴了花艳苓两记耳光,抓牢她、双眼发出穷凶极恶的光芒来,说:“今儿个晚上,我偏是要奸定了你,看你怎么样。高士打道的警署在我们街后,你跑去告我吧,说你当杜老志的红阿姑时还未曾遇上暴力,如今人老珠黄,却偏偏遇上了!” 信不信那年头,一个念过大学的男人会说出如此下流卑鄙的话来? 就在这事件的一个月之后,花艳苓就怀了第六胎了。 杜晚晴排行第四。 一兄一姊是杜展晴、杜日晴,分别比晚晴大五及二岁,老三杜现晴是天生低能儿,成了柳湘鸾与花艳苓母女俩的一个伤心得几乎不胜负荷的包袱。 晚晴的弟弟杜又晴,比她小五岁。其间,花艳苓堕胎四次。 到最小的一个女儿杜再晴出生时,晚晴已经近九岁了。 孩子们的名字是柳湘鸾起的。 谁以为专陪人客饮花酒的老举是目不识丁的,是为一错。 以为当老举就一定会答应陪寝的,又是二错。 柳湘鸾在鸨母的悉心扶育下,十岁大已经念遍《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十二岁开始念第一本中译的外国名著小说及中英历史。 到十五岁出局陪酒,唐诗宋词,朗朗上口。 席间的应对,引古论今,挥洒自如。 以这样的底子,为几个小孙儿起个比较不从俗的名字,真是太易如反掌了。 杜晚晴一直是外祖母的挚爱。 这份额外恩宠,跟她排行中间有点关系。既非长子,又非老么,被母亲冷落,似乎无可避免,因而大获外祖母的同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一定是柳湘鸾独具慧眼。她知道这外孙女儿必是最出色的一个。 杜晚晴从小就跟她的外祖母非常亲近。 连睡觉都是两婆孙一张床。自三岁开始,晚晴每天晚上都要听完故事,才肯睡去。 柳湘鸾说:“晚晴,这些故事,你谨记了,将来对你有很大的好处。” 她的说话总是兑现的。杜晚晴还是长大了之后才知道。 当她小小年纪,由外祖母拖着,到湾仔街市去买菜时,那牛肉档的老板三叔,老以为柳湘鸾是小晚晴的母亲,笑着说:“小妹妹,你脸色白雪雪的,应该叫你母亲多给你煲牛搌搌服汤,行气补血,弄得皮肤白中透红,那才配得上你精致的五官。” 笑得柳湘鸾合不拢嘴,道:“三叔,不是告诉过你,晚晴是我孙女儿了!” “嘻嘻!对、对、对,差点忘了,你原来已是百岁人魔。”三叔幽她一默,弄得柳湘鸾不辨悲喜。 杜晚晴是真正幼承庭训,她接受的教育是集石塘咀与杜老志两大门派于一身。再加上她个人天生聪敏,摸索、糅合,创造出一个配合时代调子与步伐的模式来,而成为坊间称颂的当今本城天字第一号的交际花。 杜晚晴的寓所在大潭,坐落于南区新开发的一个小山坡上。 沿着山坡,一连筑有几间小白屋。自远处望过去,像在青葱的衣裙里,系着一条白色的腰带,一片素净之中灵灵跃跃地显出生气与活泼来。 每间小白屋都有独立的前后花园,后花园面对一大片的海洋,对岸没有万点灯光的瑰丽,却有无尽无穷的舒坦大道,扩阔了凭栏眺望者的胸襟与心怀,顿生海阔天空的志向。 杜晚晴当日一站到地盘上去时,就决定要自山顶搬到这里来。 此一系列的十间独立洋房,完全没有放到市场上出售,根本无此需要。地皮是属于本城十大富豪之一的金融业巨头乔继琛家族的;承建商呢,是本城首屈一指、国际知名的地产王荣浚杰主持之建基地产集团。 十间美丽绝伦的洋房,单是卖给乔、荣二家的好友宠臣,都要抢个头崩额裂,怎么还会有其他街外客的份儿? 那一阵子,谁能买到大潭这系列名为醉涛小筑的洋房,在市场上立即身价百倍。为什么?因为世界是跟红顶白的世界,人们极度敏感,顶级富豪的一个小小动作,都意味着围在他们旁边的人之兴衰与祸福。 十间房子之中,其中一家为本城钢铁业巨子仇佑昌的宠妾王锦燕买到之后,由王锦燕儿子仇仲贤主持的福昌建筑材料公司,立时三刻获得了几家磁砖与云石厂的总代理权。只为人们奔走相告,荣浚杰跟仇佑昌的交情不但非同凡响,且爱屋及乌,荣浚杰一定也给王锦燕的一房人三分薄面,建筑材料交到仇仲贤的公司去,还愁什么出路?几多人排在荣氏地产公司门口等各种结纳机会而不可得,怎会放过这条借助仇氏家族,沟通荣氏地产生意的机会。 第2节富豪都一般迷信 又另一间醉涛小筑,卖给纸业翘楚黄醒楠,非但市场起了哄,且影视周刊都立即大造文章。这里头的故事是这样的:黄醒楠的女儿黄正芳跟乔继琛的第三子乔祖恩走得颇近,可是,近期忽然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就是刚当选的香江小姐傅湘湘。传言说乔家三公子移情别恋了,傅湘湘要跟亿万富豪的掌珠搁手爪,争一日之长短。 绯闻正在坊间传得如火如荼。乔家拥有醉涛小筑的合作建造权益,当然具有直接影响力。于是,乔继琛做的主,卖了一间漂亮的醉涛小筑给黄醒楠,刻意笼络,自然表示乔家倾意于这门可能的儿女亲家,给黄正芳小姐打一支强心针。 人们推测了卖家的好意,又打算探索买家的用心,于是记者走访黄醒楠,问他是不是打算自司徒拔道的华宅迁入大潭,黄醒楠立即否认,笑着说:“怎么会?老伴对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劝她大事装修,将古老摆设扔掉,重新布置,她也坚决不肯,又怎会肯搬?” 且黄醒楠跟其他富豪都一般迷信,现居司徒拔道的那幢华苑大厦,是他在七十年代与另一位厂家合资建造的,单是这个地盘就带给他亿元以上的利润。从此表面上仍以纸业生意为主,实则上呢,广东俗语所谓“食过番寻味”,已不断以低姿态进军地产,身价暗地里不住攀升。华苑正正是黄醒楠资产的转捩点,他怎么肯冒险搬出去? 当然,这个迷信的藉口是不适宜宣诸于世的。 记者们再追问:“那么,黄翁是不是打算买来给千金作嫁妆,让他们小俩口子作新居用?” 黄醒楠又笑着说:“我女儿还没有通知我有关她的婚讯。若真是结婚了,新房子当然要由男家选定,醉涛小筑送与新人作为休憩别墅,也还说得过去,以之作为正宅用,就不合适了。” 这么一番话,可进可退,引人遐思。差不多已等于在记者们的脑海里,画定了一幅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的美丽图画。 故而,一宗醉涛小筑的买卖,就在娱乐圈内掀起了轩然巨浪,拍岸惊涛,震醒了傅湘湘挤入侯门的美梦。 果然,醉涛小筑落成后三个月,乔黄两家发出喜讯,成了儿女亲家。 娱乐圈子内,真是有人快活有人愁,因为醉涛小筑的另一个单位,卖给钟表珠宝业内坐第一把交椅的常有舜,作公开式的金屋藏娇用,搬进去的正是拍了《大佬!你好呀》一片而大红大紫的青春玉女阮宁。 醉涛小筑的这个单位虽不是归于阮宁名下,但,住到那儿去当女主人的年薪,就不只百万了。 金融界的打工皇帝,年薪三百万。阮宁小姐呢,仅仅超越此数。外传她是常有舜千万金元的巨制,是过分夸大了一点点。 纵如是,有此成绩,也值得圈内人对阮宁翘起大拇指赞:“阿姐,你好野!” 实际上呢,就算是同道中人,把杜晚晴与阮宁视作同一专业的行家来作个比较,不论是架势、风采、派头、手段等等,后者之于前者是完全望尘莫及的。 杜晚晴是以真金白银,把醉涛小筑的一个面积最大、方向最好的洋房买下来的。凭的是乔继琛与荣浚杰的双重推荐。 她何只跟这两位巨子有非常特别的关系与交情。老实说,这一夜,聚在杜晚晴的醉涛小筑家内,吃晚饭、玩沙蟹的几个本城顶级富豪,除乔、荣二翁之外,还有黄醒楠、仇佑昌,再加恒发银行主席许劲,拥有三百多间连锁百货店与餐馆的乐宝集团主席乐宝源,以及政府内华人第一把交椅的布力行司宪等,合共七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政界巨人,非但都是杜晚晴府邸的座上客,且全是杜晚晴香闺的入幕宾。 无一人不知道这重关系、无一人不乐于接受这个安排、无一人不高兴这种情况得以持续。 总的一句话,他们知道自己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地受杜晚晴摆布。 围在一片淡梨红色云石圆桌上的七位巨擘,一边紧张手上的牌,另一边又紧张杜晚晴对自己的态度和反应。 杜晚晴,这天一晚上穿得并不花巧,一件宽宽的月白色的衣裙,自腰间系过来一条麻色软带,轻轻地束起来,恰到好处地现出了细腰,拱托着丰满而坚挺、非常合乎标准比例的胸脯。 杜晚晴一头乌光水滑的长发,轻轻松松地绾在脑后,别上了两朵小小的、枯黄的干菊,别有一番脱俗的韵味。 脸是净白的,只有从里透外的一抹自然酡红,点缀在两颊之上。杜晚晴轮廓的细致幼嫩,动静的娇柔俊逸,实在是集矜贵含蓄的柳湘鸾与妖艳妩媚的花艳苓而成的极品。 最难得的是,杜晚晴由头到脚,透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书卷气,那不是她靠遗传与继承得来的,是杜晚晴独家专有的气质。 她,还是个如假包换的,有英国伦敦大学百福书院文学士学位的大学毕业生。 花艳苓在女儿学成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你打算怎样发展?” 杜晚晴看了她的外祖母一眼,再斜斜地把小腿交叠着伸出去,这么一个诚恳的眼神,再加如此一个优雅的动作之后,她才开口说:“我继承你们的衣钵。” 出道三年,红透半边天是本城顶级交际场中一个绝大的奇迹。 杜晚晴跟她外祖母仍有晚上谈心的习惯,晚晴偎依在柳湘鸾的怀抱里说:“婆婆,做任何一个行业都需要突破。” “对。”柳湘鸾拍拍孙女儿的背,柔声地说,“我们的这一行怕还没有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打正招牌做这门子生意。你前途未可限量。” 杜晚晴说:“婆婆,我需要你的教导、你的祝福,有甚于一切。” “入门的第一件事,你必不能以你的职业为耻。胸怀坦荡,言语才会玲珑,举止方能大方,内涵始会外溢,形态便能优美。” “没有什么可耻的,婆婆!真的。”杜晚晴这样说了。 她是真心诚意的。 回头且看看她的环境与家势,就明白一切了。 外祖母柳湘鸾已经一大把年纪了,除了年轻嫁与高骥时,享过几年福之外,一直捱得金睛火眼,才把一双儿女带大。 杜晚晴的舅父高敬康,现今少说也已经近五十了,—直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仗着慈母的一句话:“他是高家惟一的血脉!” 于是替他成了亲,娶回来的那个叫阿金的舅母,心肠浅陋得盛不住生活上任何压迫。年年月月的摊大手掌,问柳湘鸾与花艳苓取家用,一派“你娶我回来就得养我”的款头,毫无愧色,弄得家人啼笑皆非,却无可奈何。 其后再生下了一子一女,落实了高家有后的功劳,更有恃无恐,继续把抚养提携自己一家大小的责任搁在柳湘鸾身上,继而转嫁给花艳苓,再传下来,就成了杜晚晴的责任。 那一子一女,全部送美国留学,单是三个学期的学费,足足是小户人家一家五口的一年粮。 花艳苓以色笑皮肉辛苦赚来积下的私己钱,经年贴补在家用上头,老早已经床头金尽,只余一肩责任与满腔无奈。 杜晚晴的长兄杜展晴,表面上已经出身四年,实际上呢,时乖命蹇,做哪一门子的小生意,都亏蚀,一身都是债务。 二姐杜日晴,嫁与环境相当不错的一个同班同学,叫游子健。家里头的婶母一大堆,是非之多,难以形容,等闲不敢再与娘家人亲密来往,怕被翻起底子,节外生枝,诸多不便。连人都已疏远,就更遑论可以拿一些私己钱,暗地贴补杜家了。 老三杜现晴,是杜家的现眼报。花艳苓一看那天生的白痴儿,就流眼泪,捶胸顿足,道:“我们究竟干错了什么事,得了这个不可扔、舍不得扔的包袱。” 把杜现晴送到特别护理的疗养院是最理想的,然,月费高昂,非平民百姓家所能负担得起。 再下来,杜又晴、杜再晴一弟一妹,勤奋聪敏,学业成绩相当优异,又是否忍得下心,不想办法继续栽培他们了? 依赖花艳苓,固然不可以了,父亲杜一枫呢,少掉半个子儿买酒吃烟钱,就拳打脚踢,拿妻儿出他那口怀才不遇的鸟气。对付这头有血缘关系的疯犬的惟一方法,就只有供给他满意的日常使用,把他拴在屋里。 杜晚晴在申请到奖学金赴英攻读前,就已经打好了算盘,对她外祖母与母亲起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请相信我的这句话,你俩再捱多三年,待我回来,把整个包袱背起来,让所有人都有好日子过。” 就算委屈、就算凄凉、就算下作、就算犯贱,都只是一个人的牺牲而已,换回来的是十个以上亲人的安乐,干不干? 杜晚晴心肯意愿地答复了自己,说:“干!” 杜晚晴不但是心安理得地继承她的家族衣钵,且是背城一战,立定心志要成为当代花魁。 她从小到大,上学未曾考过第二,总是鳌头独占。参加任何一项课余比赛,必定勇夺冠军。完完全全的是校内十项全能冠军的材料。 所以,踏足社会做事,也雄心万丈,要成为她选择的行业内之翘楚。 跟杜晚晴一起的同学,最突出的是沈进标,到今时今日为止,只不过年薪四十万,当一家商人银行的经理,还是要仰仗了沈家在银行业内长久声望为其撑腰。 年轻大学生捱它过十年八载,等到三十出了头,充其量也不过是大机构内一名受薪董事而已,收入都不及现今的杜晚晴多。 其他的更不必说了。当柳湘鸾读到孙儿高进与高惠自美国寄回来的问候信;当花艳苓每月接到美国加州那间低能儿童护理病院的报告书时,两位花魁俏脸上绽开的笑容,就是杜晚晴至大的安慰。 她确定自己走对了路。 正如柳湘鸾的教诲,心无所愧、亦无所耻的杜晚晴,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优越的自信,都有着闲雅的情操。 她周旋于巨富之间,运筹帷幄。 这一夜,闹哄哄的气氛充塞着醉涛小筑的杜家。 一局沙蟹,输赢在七八位数字之间,他们名之为小试牛刀。 荣浚杰这阵子尤其意气风发,他台面堆着的筹码似个小山。 黄醒楠就说:“杰兄如此得心应手,其故安在?” 荣浚杰立即答:“美人垂顾,你看,一整个晚上,晚晴多数站在我的背后,心灵感应支持我发牌。” “何厚此而薄彼了?”布力行答。 大伙儿的眼光都放到杜晚晴的身上去,看她怎样解这个困? 晚晴浓眉一扬,笑了。像春暖花开般,令人望之而顿觉心头温暖。 她把手里的几个红彤彤的注码,一个怕是一百万,分别在各人面前放下一个,以非常好听的声音说:“不能瞎猜别人的心意。最高的支持、最大的敬意在乎实际行动。我把我的筹码平均押在你们每一位身上了。” 乔继琛嚷:“这算是公平了,可是,晚晴,你今天晚上输的机会就多了。” 对极了,赛马场上,除非场场爆冷,否则谁以为投注在所有出赛的马匹之上,就一定赢,是大错特错。 这就是说,赌博游戏之中,一定要讲眼光,赢的人是要有信心,重重的押在一铺、一个号码之上,不能均分。 杜晚晴轻轻回乔继琛的话:“输赢的定义各人不同。来醉涛小筑玩,宾至如归,就是我赢;有哪一位客人认为我怠慢他了,就是我输。是不是?” 荣浚杰立即插嘴:“所以说,琛哥,你太小瞧我们晚晴的器量了。” “荣大哥,怎么还打我这只落水狗,今晚已经给你赢得这么开心,还好意思让我在晚晴跟前矮了一截。” “别吵,我来帮你。”杜晚晴这么一说,就斜坐到乔继琛的身边去。 乔继琛面前的一副牌,表面已是三条“a”,未见光的一只牌不知是什么。 同台的其余六人,除布力行之外,都已经弃了牌了。 布力行之所以坚持,是因为他手上的牌跟乔继琛是势均力敌。牌面是一对“k”,一只“q”,牌底又是“k”。换言之,如果最后的一张牌是“k”或是“q”,成了fullhouse,或四条“k”了,只要乔继琛不是“a”fullhouse,他就可以全赢台面的注码了。那大概是四、五千万元的样子,相等于司宪级退休金的五倍。 没法子不心红起来的。 要布力行在这紧张关头放弃多看一只牌,而以牌面的形势向乔继琛就范,他是无论如何不甘心的。 于是,布力行说:“老乔,你说吧!” 乔继琛吸了一口雪茄,道:“赌你跟前的所有筹码。” 这是超级富豪的豪气,在身家有限的公务员跟前摆出来,尤其有泰山压顶之势。 然,布力行没有自卑感,他知道自己的分量。明白何以有资格坐在这桌子旁边以真金白银参赛,只为一个定夺乾坤的消息,略为透露出来,就已价值连城。这些年,他早已在海外置了相当多的物业,就是靠这一手的了。 有些公务员奉公守法,克勤克俭,做到老死,摊开双手等退休金。 有些呢,一爬上高位,立即忙不迭地出风头,任何名人的红白两事、电视台喜庆、各式社团宴会,总有他们的份儿,照片刊登在报章杂志上,成了名气界的中坚分子,其他实质利益就一无所有了。 布力行对这些同僚,真是不屑一顾。 他是实惠派、行动党。 故而多年以来,相当谨慎地周旋于阔佬富豪之间,很有点实际收益。 第3节外祖母柳湘鸾的教训 这一把,他赌得起。毕竟自己台面的筹码也不过五百万,其余各人在先前三只牌的那些回合,已经囤积了极厚的底子,等于说,布力行只不过以小博大,怎舍得错过? 布力行的范围还不单单在面前的一手牌上,而在于自己日后能不能有本事把今日可能输掉的赢回来。答案是乐观而肯定的,将来的机会多着呢! 尤其是布力行在政府内是红人,老早他搭通了洋司宪中最具势力的殷法能,殷法能之所以矜贵还不只于在政府的势力,而在于他是保守党新贵的心腹。随时随地一个内幕消息传过来,要找本城的富商动手配合,就是他逞功兼赚大钱的时候。 想停当了,决定出码。 布力行把跟前筹码全部推出台面去。 杜晚晴伸出了她那只水葱儿似的娇嫩的手,为乔继琛拿了一只牌回来。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是只红心二。便递给乔继琛看。 乔继琛的眼神在那一刻并不贯注在那一张牌之上,他是掠过了圆台上围观各人的脸色,才轻松地把最后一张牌翻开来。 相反,布力行的神色就紧张得多了。他把一首一尾的两张牌紧叠在一起,再以极慢极慢的速度翻开那最后一张牌来看。 “天!”布力行吁了大大的一口气,把两张牌摊掷在台面-上。 正正是三条k两条q的fullhouse.轮到乔继琛开牌了,如果他手上那还没有亮相的一张牌是“二”仔或者是“a”,那么,布力行就败下阵来了。 全场鸦雀无声,然,表现出紧张的只有布氏一人。 大家都等着乔继琛表态。 乔继琛一把握着杜晚晴的手,问:“我如果输了,可不可以有安慰奖?” 杜晚晴轻盈地抬起乔继琛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再放回台上,那个动作大方,却相当诱人。她跟着说:“不可以。因为你没有得选择,你是输定了,怎可以要安慰奖作为交换条件?” 说罢,干脆替乔继琛把所有的牌都覆盖了,表示输给布力行。 乔继琛豪爽地大笑,一边把台面的筹码,推到布氏的跟前去,一边说:“布兄运气妙绝!我可倒足霉头,以为乘机博得晚晴的同情,也不可得。” 荣浚杰说:“不是你倒霉,是你不识抬举,晚晴怎么可以被视为安慰奖,杜大小姐几时都是头奖!” 众人于是都起了哄。 杜晚晴笑盈盈地把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糖水,放到荣浚杰跟前去,说:“先敬你,多谢你的维护与鼓励。” 软语一声,好似在纯滑的燕窝羹内再加蜜糖。 许劲今天晚上最少话,杜晚晴于是逗他:“怎么我们的银行家老不出声,有点儿闷闷不乐似的,是不是怪晚晴招呼不周?你这副表情是要引起群众恐慌的。” “是有点忧虑。”许劲直认不讳,反正在座的都是好朋友。 乐宝源跟黄醒楠差不多同时发问:“真是顾世均出事了?” 许劲点点头。 荣浚杰答:“老顾跑来邀我合作,买下多伦多那幅地皮,兴建全加最大的酒店及百货商场、游乐场时,我已经跟他分析过形势,非要等省政府大选之后才好下注,他不信。果然,社会党一上场,一连多个大型建筑计划都无限期搁置。” 许劲摇摇头:“他是博得太犀利一点了,多伦多帝国银行的总裁彼得连宁才在今天早上跟我通过电话,说他已无能为力,老顾的孖展太大,他非迫仓不可。真叫我这个介绍人尴尬透顶。” 杜晚晴很留心听关于顾世均的消息,然,只是听,脸上并不露半点忧伤的痕迹。 因为杜晚晴谨记她外祖母柳湘鸾的教训:“如非必要,绝不要在你的顾客跟前,表示你对别位客户的过分关怀,即使他们是同捞同煲的好兄弟,也不可以,不要把自己押在他们的关系与感情之上,必须独立处理。” 当晚,无论如何算是宾主尽欢而散的。 赢了钱的四位,都分别找机会,把支票塞给杜晚晴,说:“收着,这是你的一份,刚才你注资的回报。” 至于其余三位,根本不劳把晚晴的筹码兑现,只说:“这是幸运筹码,留为后用。” 晚晴笑着送了客,再回到家里来,就嘱咐女佣:“我先泡个热水浴,你去看汤熬好了没有,等会乔先生回来,你请他在我睡房的小偏厅候着。给他倒碗汤,请他一边用,—边等我。” 杜晚晴把自己泡在那个米白与黄金配衬的巨大豪华按摩池浴缸内。蒸气滚滚地向上冒,以致她的发脚以及额前的碎发都已湿濡。那涨红的脸孔,冒着细汗,跟那露出水面的嫩滑雪白的背,同样有种莫可明言的吸引。 这个美丽动人的女人闭上眼睛,思索追忆,想起初入行时的一切。 顾世均是她的第一个客户。 说起来,这儿有一番渊源,牵连着顾家与杜晚晴的外祖母柳湘鸾。 顾家的声望在战前比战后更显赫。事实上,六十年代过渡到七十年代时,时移世易,早已有一班新贵上场,把日渐衰微的豪门望族取代。 顾世均的祖父顾亭武与父亲顾祖德都是靠做东南亚与中国贸易生意起家的。 顾亭武长袖善舞,家当与声望,在战前本城内绝对名列十大。 那年头,最大的三家船公司之一的高骥家族,就是专门承办起顾亭武的生意,几条福字号轮船当时载满顾家的货品日以继夜地行走于厦门、香港、东南亚各城市之间。 高骥与顾祖德是同一间英文中学出的身,既有家族渊源,更添同窗之谊,关系至为密切,且二人那公子哥儿的脾气又是一式一样,所谓门当户对,臭味相投,很多时都泡在一起。 一星期之内,总有三四晚,顾、高两家公子会在石塘咀摆下寨宴,徵歌逐色,美人醇酒,不醉无归。 高骥勇摘花魁柳湘鸾时,顾祖德就为他俩摆下极尽豪奢的三围满汉全席,把花国名将,跟城内的王孙贵胄都请在一起,很闹了一晚。 这是一重深厚的渊源。 再下来,真是巧。顾亭武很早就为顾祖德娶妻,世均是顾家长孙,年纪还不满十岁,就常常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去石塘咀饮花酒。 十大以小为尊,何况顾世均小时是个俏人儿,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神气到了不得。于是接了花笺陪酒的老举们都乐得逗着这位顾小少爷嬉戏。 换言之,顾世均跟柳湘鸾是忘年之交,相识于顾世均还是孩童之时。 重重叠叠的关系,造就了顾世均成了杜晚晴的第一个入幕之宾。 就在杜晚晴学成回来,立下志向之后,如何涉足江湖,打响头炮,就得全仗柳湘鸾去铺桥搭路,穿针引线了。 她也真真是宝刀未老。 先在本城六星级大酒店,包下一个厢房,特设小型乐队演奏悠扬音乐,烘托气氛,满室白玫瑰星花,朵朵含苞待放,又显了美丽而不落俗套的气势。 柳湘鸾以从小就看着顾世均长大的世伯母身份,于此间款宴顾氏家族的承继人顾世均。 理由是,让外孙女儿杜晚晴拜见,好指点提携。 顾世均应邀在美轮美奂,皇朝宫殿般的环境下,初睹玉人风采。 一见杜晚晴,眼前就觉一片亮光。 如此无懈可击的组合!一张粉雕玉砌、完全不用施脂抹粉的俊艳脸庞,一身青春迫人恰到好处的丰满胴体,配以温文尔雅的成熟态度,跌宕有致而又言而有物的优美谈吐,顾世均并不以为自己立即神魂颠倒是过态之举。 “高伯母盛情赐饭,我受之有愧。平日俗务缠身,未能时跟长辈请安,世均愧甚。” “哪儿的话了。祖德和高骥的一代情谊,能延至他俩殁后,已是我的一重极大安慰。年轻人为事业奔波劳碌,旁的亲友有什么不知道、不体谅的。” 柳湘鸾这晚穿一件素净的银灰色捆嵌炭灰边的旗袍,雍容地坐在这个厅房内当主人家,依然有她的气派。 顾世均其实也秉承父志,屡在欢场中打滚,阅人甚多,现时代的那起靠色相营生的女娃,竟没见过有一个半个的风姿能跟六十开外的柳湘鸾相比。 她除了老,完全战胜一切。 顾世均回想起小时候,坐在柳湘鸾的寨厅内,跟父亲与世叔伯一起饮花酒时,他已晓得目不转睛地望住柳湘鸾,觉得越望越舒服。 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句:“鸾姑娘好美!” 通厅的贵客大笑,逗着顾世均说:“均儿快快长大之后,再来找鸾姑娘陪你玩乐。” “说什么话了,这要折福呢!”柳湘鸾轻轻地嗔道,怪起轻佻的人客来,“小少爷长大时,鸾姑娘怕不是黄土—杯为伴,也已鸡皮鹤发了。” “那还不容易,鸾姑娘跟骥官早早成亲,生个小公主,就跟世均配对了。” 当年的戏语,莫非今日实现? 顾世均的心禁捺不住扑扑乱跳。 “世均,外头的人都说,顾氏家族幸亏有你掌舵,否则几个难关怕是闯不过去了!” 柳湘鸾此言不尽是抬举之辞,是确有其事的。 顾祖德在战后不久逝世,由世均继承家族企业。实则上,顾祖德是二世祖,又逢战乱,他岂只不懂趁乱世抓紧独特时机发大财,反而意兴阑珊,吊儿郎当,弄得一盘生意不上不下。延至战后,百废待举,手上有些少资金的人,都摩拳擦掌,背城一战,顾祖德的生活却在长期压抑之后,更添萎靡。流连的地盘,由石塘咀转为湾仔的舞厅区,东方与杜老志的大班,有哪个不晓得顾大爷前、顾大爷后地把他招呼周到。 顾家的出入口业务一落千丈,直至顾世均接手,才现起色。 世均的确是商业奇材,更在于他有胆识,六十年代末,他出身后才不久,就开始大展拳脚。当股市如火如荼,风靡大众之时,他已晓得向地产进军,同时又把老本行的出入口生意延伸至大陆上去,利用香港作转运站,销售海外,尤其台湾。 期间是有过多次风险的,其中一年,更为倒闭的恒佑银行牵累,差点翻不了身。 然,顾世均真有他的办法,跌倒之后,立即再爬起来,一而再,再而三,总是化险为夷,他的韧力和干劲也就极之为市场人士赞颂。 所以说,顾亭武家族得以持续气势,在本城顶级富豪的行列内仍坚守一席位,全仗顾祖德有个有本事的儿子。 柳湘鸾的恭维既与事实相符,就很见诚意。高帽子也实在戴得顾世均太舒服了。 “高伯母,我先敬一杯,多谢你的鼓励。” “好,”柳湘鸾举起那沉甸甸的高脚雕花水晶酒杯,感情真挚地说,“我真替老朋友高兴,祖德泉下有知,有子克绍箕裘,是太安慰了,怕连我那一位也要在旁沾着三分光彩。” “高伯母言重了,晚晴如此出色,前途必定无量。” “那就得看你了。”柳湘鸾打蛇随棍上,“我不怕直话直说,不劳转弯抹角了,之所以如此隆重其事,无非真心诚意地把外孙女儿交托于你,再长进的女孩儿家,还要看她是跟随哪一位出身,才是正经。” 杜晚晴那闪闪生光有如寒星的眼睛,含情带笑,看牢顾世均,说:“世兄你栽培!” 论辈分是乱了一点点,中间其实隔着花艳苓一代。也就是说杜晚晴差不多比顾世均小三十岁。然,怎么样称呼是不打紧的,根本上,顾世均已经三魂掉了七魄。 这之后,顾世均约会杜晚晴于他那别致的石澳小别墅内。 晚晴穿宽身的一件白色麻质曳地长裙,一对麻绳捆成的干净凉鞋,浓黑而天然微鬈的一头长发垂在肩膊之上,添了不知多少倍的妩媚。 顾世均把她迎进屋内,微笑着说:“晚晴,你看来不像去见工的人?” “因为你约会我的地方也不是面试之所。” “能够这样答,已经合格。” “我以为上次见面已经取得文凭。” “晚晴,你的风趣,教人精神为之一振。坊间太多言语无味的美人儿,跟她们相处,味同嚼蜡。” “木讷与玲珑,我看是各有千秋吧。” 杜晚晴这样答,是因为母亲花艳苓教过她,说:“你别看我是个霸气的人,有一样江湖操守,坚持数十年,从无例外。晚晴,你记着,闲谈切勿说长道短,更千万别在人前附和对同行女性的批评与意见。同是天涯沦落人,外表包装与际遇不同,实则的委屈是无异的,要怜己怜人。” 杜晚晴因此从容地对顾世均作了回应。 “晚晴!”顾世均倒了一杯些厘酒,递给杜晚晴,“喜欢喝这个吗?” “可以的,谢谢!” “晚晴,”顾世均重复着又喊了一声,似在思索什么问题,然后才坦诚地说,“告诉我,你对我或对我的生意认识有多深?” “以定夺你给我扮演的角色吗?” 这女子真是聪明。 顾世均笑而不语,表示默认。 “顾氏这近年又尝试走先人一步,分别在海外发展物业,看上去盈利可观,其实不无隐忧。” 顾世均有点骇异,连忙问:“高见可得闻乎?” “在海外的地产,套现之后的税务问题极之难缠,很多时扰攘一番,结果受益人只是当地政府。且各国经济循环似有模式,维持高企几年,套不了现,就必有一段低潮要坚守,冻结了庞大资金,兼蚀利息,这条数,我不晓得计,你肯下注,必定成竹在胸吧?” “晚晴,你在伦敦大学念哪一科?” “文科。”晚晴说,“奇怪是不是?” “有一点点。” 第4节文学是情趣 “经济是生活,文学是情趣。先有前者,再有后者。故此,我也试行涉猎这方面的知识。” “然则,二者是何者为重呢?” “有了生活的人,自然要讲情趣。缺乏生活条件,哪来情趣之可言?” “美丽的女孩子,应该只钻研情趣,毋须为口奔驰。” “这是你的建议。” “可以接受吗?” 顾世均举一举杯,一饮而尽。 杜晚晴慢慢地呷着酒,那对会笑会说话会传情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穿过水晶杯望着顾世均。 这一个眼神之销魂、之夺魄,劲势实不可挡。 顾世均伸手拿走了杜晚晴手上的酒杯,以手指轻轻地扫抚着晚晴湿漉漉的嘴唇,然后…… 顾世均吻将下去。 杜晚晴,一个如花似玉的九天玄女在凡尘俗世之中的劫,揭开了序幕。 杜晚晴一早就知道专业操守的规条,不论自己的顾客实况如何,他们在自己眼中都是可爱的。江湖上最叫人杀无赦的罪行就是食碗面、反碗底。 那一夜,晚晴在顾世均的石澳别墅度过。 别墅筑在临海的崖上,躺在床上的人儿,可以清晰地听到潮水涌上崖岸又退下去的海浪声。那么的有节奏,不疾不徐,像首新谱的、混合了激情与柔情的《月光曲》。 晚晴闭上眼睛,专心一致做个静听涛声的知音者,微微为那想象得来的天然意境而作出欣悦的欢呼。 她全神想象,汹涌的浪潮将自己整个的吞噬,整个的覆盖,逞了强了、满足了、表示了英雄气概了,之后,自己会怎么样? 只会长长的、重重的叹息一声,表示—份发自心底的无奈的认可与屈服。 这一声叹息,妩媚而销魂,惊心且动魄,绕梁三日,令听者回味无穷。 顾世均满头满脸尽是汗水,他睁着眼,贪婪地看牢自己驱策着的一个美丽晶莹、以致于无懈可击的肉体。忽尔,他觉得在极度的兴奋与欢愉之中,有一阵晕眩,他无法再支持下去,伏在晚晴的胸肩之间喘息。 “晚晴,你是我至尊且贵的一件宝物。” 晚晴听了这话,只是笑。 一个懂得在某些情景之下,只笑而不语的女人,更能进一步猎取男人的欢心。 与其说杜晚晴成为顾世均如珠似宝、以金屋藏之惟恐不及的阿娇,倒不如说顾世均是杜晚晴进军富豪圈子内的一块强而有力的踏脚石。 或许,二者是完全配合得宜,没有抵触的。 杜晚晴借助顾世均的援引,掌握到极多与顾世均等级齐量,甚而在顾氏权势之上的超级商贾门路。 顾世均在发现首席华资银行家许劲,已经不敌杜晚晴的魅力而俯首称臣时,曾半嗔半怨半恼半怒地对杜晚晴说:“你那么狠得下心,要老许晚节不保。他们这起银行家不时讲究清誉。且,你也不管我的感受。”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有什么烟视媚行,她只一派凛然正气,坦诚直率地对牢顾世均柔声说:“世均,我在双重的减轻你的负担,还怨?” 真的,怎么还能怨? 如此一句为他顾世均保存了双重身份面子与架势的温言软语,力比千斤,立即降服他了。 这以后,杜晚晴如何的风生水起,左右逢迎,自不待言。 从一个角度看,杜晚晴似是顶级货腰娘子,人尽可夫。这固然有商榷的余地。 实在自另一面审视情势,几多当时得令的男人都争取做杜晚晴裙下之臣,甘愿在女神似的庇荫之下获得一种男性认为是至高无上的欢愉。 杜晚晴的确有她个人的高贵选择。 没有钱,不能买得到她,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单凭很多很多钱,也未必能令她就范,却又是史有前例。 众所周知,跟乔继琛、荣浚杰等平起平坐的金融巨擘凌东山,就曾在杜晚晴跟前,碰了一鼻子的灰。 就是年前的圣诞,醉涛小筑还没有入伙,杜晚晴仍租用了君度大酒店一个贵宾厅,开了一个私家派对。与会中人,当然的非富则贵。既可自携女宾,也可以打单泡赴会。 杜晚晴一发了请柬,立即就收到荣浚杰的秘书方太一个电话,说:“杜小姐,我们公司在愉景湾兴建的最新度假式大厦,有五个单位是给杜小姐预留的,荣主席要我问清楚杜小姐,是不是喜欢交由我们附属的恒景地产代理,再趁好价时转手卖出去,抑或留为自用。” 杜晚晴很礼貌地回答:“就请贵公司的职员代劳吧!请告之总银码若干?好让我把支票送来。” 方太说:“恒景地产的负责人正是外子,他会给你联络。” “谢谢。” 杜晚晴是完全晓得地产金融市道的女人,她知道五个度假单位能为她带来多少利润。 已经不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成交,过一阵子,荣浚杰的手下就会把支票送来,并且解释:“对不起,市场刚在这一阵子有需求,未及征求杜小姐的同意,就给你把单位卖出去了,奉上盈利所得,差强人意,希望你原谅。” 有时呢,遇上经济放缓,杜晚晴又会接到荣浚杰秘书的电话,说:“真要认真地向你致歉,是我的疏忽,竟迟了那么一天才把你的名字传递至购楼部门去,买不到原定下来的几个单位了,只抢到一个,已经替你办妥手续,入伙后律师楼会把屋契送来。守候一阵子,也还是会升到理想的价格去的,否则,只要杜小姐嘱咐一声,我们替你租出去。” 都无所谓,反正杜晚晴一定受惠,渠道与款式不同而已。当然,最难得的是分明施恩、分明交易,仍晓得架好漂亮光彩的下台阶梯,没有让人接着那份厚礼时,有种大大叨扰了的难受感觉。 本身风度涵养功夫够的富豪们,会在杜晚晴身上得到额外细意的服侍与敬重,是必然的。 这叫投桃报李。 故此,方太的电话接过来之后,杜晚晴就已决定圣诞晚会的男主人是非荣浚杰莫属了。 他的心意,大概也不过如是。 这以后,仇佑昌送了一套红宝石首饰到杜晚晴家里来,附张字条说:“圣诞那晚,我能看到你把这套首饰戴上,再看着你把它们除下,好好地放回锦盒之内,收藏起它以及我的一份爱意吗?” 杜晚晴写了回条,把红宝石整套地退回去。仇佑昌收到了回条,跺一跺脚,恨只恨自己来迟半步。 杜晚晴写道:“在收到你那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首饰之前的半小时,我才选定了今年圣诞戴珍珠。留待下一次,好不好?我把首饰退回来,却保存着你那可爱的亲笔字条,盼望着有一天,可以把字条再放进装载红宝石颈链的首饰锦盒之内,珍藏至殁。” 在某一个阶段、某一天、某一夜,杜晚晴只收受一份卜情,履行一种责任。 心与身都不二用。 这是外祖母与母亲坚持的操守。 不论是石塘咀的老举与杜老志的舞女,可以晚晚不同恩客,但花笺接下来了,大钟被买定了,有哪个迟来三日的梁山伯,纵使情义两隆,腰缠万贯,也属枉然。 江湖上,没有这种后来居上,以大压小的规矩。 柳湘鸾教导杜晚晴说:“嫁女也只可以收一份茶礼。记着你是决定了一晚、一个月、一个年头嫁一次,也不打紧,不可在既定的时间阶段之内配二夫,故而,切记无功不受禄,贪不得。别坏了身份,教他们知道下回请早。” 这些教训,杜晚晴都跟足了。 圣诞前夕,人人尽兴。 在座各人,都知道今夜勇夺花魁者谁。 荣浚杰是春风满面,忍不住低声向杜晚晴说:“打算陪我多久?” 晚晴笑盈盈地答:“到农历年前如何?” “届时再续约?” “再说吧!好不好?” 当晚是玩得兴高采烈的。只其中有个稀客,是乔继琛带来的,闻名已久的金业期货大王凌东山,闹出一点点不愉快的事来。 杜晚晴以女主人的身份,迎迓了凌东山之后,一直在应酬其他贵客,并没有额外地对他表示热情款待。 杜晚晴自知有点心理障碍。 看在旁人的眼内,未必清楚,但荣浚杰可注意到了,跑到杜晚晴身边问:“看来凌老怪不得杜小姐你的欢心,一相见就不合眼缘吗?” “前些时那次金融风暴,有多少金融行业的人死在期货指数市场之内,也坚持一言九鼎,不肯赖账,反其道而行者,就未免为人齿冷了。” “佩服,的确侠骨柔肠,主持正义。”荣浚杰翘起大拇指赞。 为什么杜晚晴这么说呢?其来有自。 只为十月金融风暴,凌东山与儿子透过另一间利达经纪行买卖恒生期指,环球大跌市之中,他赌输了三亿元,竟然不付此账,还怂恿利达行清盘算数,反正注册资本也不过五百万,实行一家便宜两家着。这种行为固非大将之风,也失尽金融家的口齿。尤有甚者,利达经纪行垮了台,股东脱难,可是被牵连的客户也真有一批人呢,不是不可怜的。 三亿元不是一个小数目,然,对于家资在五十亿以上的凌家,又算得什么呢?三两个回合,又一个商场风浪,就可以赚回来了,何必如此急于金蝉脱壳,违离道义,为行内人所不齿。 荣浚杰本身是地产大王,甚多官商的勾当,都是尔虞我诈的情况下进行以图利。然,他对买荣氏楼房的一般市民,还真做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功夫,能如是,已是难得可贵。毕竟较量的都是龙潭虎穴内的富贵中人,谁胜谁败,还真是白昼打擂台,一清二楚,讲实力、讲手段,胜者为王。至于欺侮不知就里的勤苦大众,就好比暗箭伤人,或挑战手无寸铁的妇孺之辈,是真值得道义中人不平则鸣的。 荣浚杰没有想过杜晚晴这个欢场之内,靠男人而得以享受人间豪奢生活的女子,也有这份胸襟与胆识。 当然,任谁都知道杜晚晴所树的花帜,是非比等闲的旗号。 更出色的表现犹在后头。 众人三杯到肚,跳舞的跳舞,玩扑克的玩扑克,也有拉开嗓门大唱特唱的。这凌东山就是一例。 他本身是上海人,一抹那方大的白脸,做了个京剧的功架,就要在众人跟前一显身手。各宾客连连叫好之余,都忙于点唱。 凌东山嚷:“我最拿手的一出就是《霸王别姬》,可是总得给我找个拍档,就算只坐着别动也成,让我一股脑儿想着要别的是那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拉的腔更够味道。” 说罢,转脸问杜晚晴:“杜小姐权充虞姬如何?” “对不起,今儿个晚上,我答应跟荣老板合演《双仙拜月亭》。” “那怕是酒阑人散之后的事吧,不是如今。” “都一样。” “真不赏这个脸?” “你老请见谅。”杜晚晴的固执,令在场的气氛刹那僵住。 “杜小姐是价高者得的可人儿吧?今晚老荣出多少跟你合演《双仙拜月亭》,我加一倍,不用你侍候至天明达旦,只坐下来扮虞姬,听我唱完这一曲《霸王别姬》便罢!” 不是不侮辱的。乔继琛在旁,还来不及阻挠,杜晚晴已开腔说:“如果乔先生见谅,请恕我提你,早已夜深人静,是你陪客归去的时候了。晚晴口袋里还有钱请得起今晚这几席酒席,自有挑客的权利,是不是?” 杜晚晴只拿眼一瞪,就像发出什么有效的讯号,乔继琛慌忙地揪起了凌东山,说:“醉了,醉了,别再胡搅,不如归去。” 所以说,要杜晚晴心肯意愿地奉侍的贵客,双手奉赠的除了金钱,还要一份诚意。这是杜晚晴的坚持。 她或许没有资格做义正辞严的判官,但总有足够的自由作出自我的高贵选择。 杜晚晴跟其他行家最不同的地方,正正是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教诲:“做任何一个行业,都必须拿出你的诚意来,要求对方予以尊重。如果买卖的其中一方,有觉得委屈,不论是认为物无所值,或贱价求售,成交是一面倒的话,就别做这种生意算了。” 故而,杜晚晴花帜下的交易,不但客人满意,毫无怨言,且,她绝不肯接纳任何一个漠视她自尊的客人,像那个凌东山,就是一例。 杜晚晴就是如此这般的借了顾世均为晋身阶梯,以她个人独特、超凡、出尘的性格,让自己的旗帜,在花国中飘扬,芬芳万里,笑傲江湖。 泡在那一池温暖的水内沐浴,舒适得令杜晚晴不住地回忆往事,直至浴室的门,被人轻叩着,她才从迷惘中转醒过来。 晚晴站起来,赶快穿上浴袍。 很奇怪,不知从哪时开始,杜晚晴从那金光灿烂的浴缸站起来之后,她总是垂下了眼皮,快快地把自己那美丽得难以形容的肉体包裹起来,才抬眼往跟前的一大片镜子望去。 醉涛小筑的装修,是荣浚杰专用的一个法籍室内设计师路易·尚保罗为她效劳的。 当时,荣浚杰曾问杜晚晴:“路易跟你在一些应酬场合见过面,谈过几次话,他完全能捕捉你的形态,甚至个性,去设计出一间配合你整个人气氛的房子来。但,仍然要求跟你详谈一次,把他的计划与概念相告,诚恐你有异议。” “不用了,”杜晚晴非常认真的说,“对于专业人士,应予信任。他的表现关联他的声誉,一定比我还更紧张。而且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我不打算班门弄斧。只一句话,他赚我的钱,就得交出我意料之外的满意货色,责无旁贷。” 第5节他不会主动找她 荣浚杰一把将杜晚晴揽进怀里去,说:“晚晴,你知不知道,这份坐言起行的坚持与固执,迷死多少人?我敢向你保证,醉涛小筑的室内设计一定令你满意,否则荣氏辖下的生意,路易休想再染指。” 果然,路易·尚保罗的功夫一等一,完全是背城一战的激励所致。 因为他知道,如果杜晚晴一脚踏进醉涛小筑,只要眉头略为一皱,他在本城的青云大路就要立时三刻变为羊肠小径了。 几许公子王孙,金马玉堂式的人物穿梭其间,杜晚晴小姐的喜恶褒贬,必然不径而走,路易·尚保罗的招牌一旦蒙上污点,他丧失的就必定不只是荣浚杰一家的生意。 醉涛小筑于是成了路易·尚保罗的心血样板,设计与手工,都矜贵幼细,有型有格,一经杜晚晴微笑认可,赞美之声就不绝于耳。 杜晚晴不是不喜欢主人房内的浴室设计,只是在未搬进醉涛小筑来之前,每天沐浴之后,都不会站到镜子前去。现今的这个室内设计,浴缸被镜子环抱,只消一抬头,就活灵灵出现一个艺术家雕塑出来的漂亮女体似的,不知怎的令自己不安,甚至微微晕眩。 因此,她不自觉地养成了这个习惯。 惟其身体一被遮盖了,晚晴就立即恢复那种自在自若自豪自尊的神态,整个人像捆了金边似,发亮发光,完完全全是个高贵无瑕的女神。 晚晴推门走出浴室,只见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了,白纱帘在风中微微动荡。 她知道谁来了。 晚晴走到露台,轻叫一声:“继琛!” 乔继琛回转头来,刚刚看得见晚晴伸手拿掉了缠在头上的那条毛巾,一头乌亮的长发立即柔和地自头顶散到双肩上来。 那个动作所营造的画面与气氛,诱人而感动。 乔继琛心上一牵动,迫不及待地就冲上前来,紧紧地抱着晚晴,狠狠地吻了下去。 “晚晴,总有一日,我要独自把你据为己有。” 乔继琛这样说,语调是肉紧而诚恳的。 这样的一句话出自一个财雄势大的男人之口,实在深具威力,有本事把很多女人慑服。 只有杜晚晴是例外。 她—直坚持零沽,不作批发。 最低限度不肯把专利权出让。 母亲花艳苓回想她在杜老志最红的日子,跟杜晚晴说:“不知多少个大老板要求把我收藏于金屋之内,只要我开一个价。同行的姊妹,多个都有此经验。结果呢,一两年安定日子过去之后,被抛弃了,又得重出江湖。那东山复出的声势就差得太远了,徒落得一个晚节不保的恶名。” 对。 男人的心不可信,浪迹欢场中的男人更不可信。 谁不是一个短时期之后,就生嫌了。 这与女人的变质无关,最晓得保养的美人儿的专利权,就是肉在砧板上。 正如柳湘鸾当年对高家大少说:“要我的长期服务,除非娶我。” 高骥说:“我讨厌你跟那米业的叶老头子泡在一起。” 柳湘鸾笑:“直至目前为止,叶老板对我的尊重,跟你的表现完全一样。” “好,那我就娶你。” 成呀!只有名媒正娶才能把自己身与心的专利权全部过户到男人的名下去。 江湖上太多急着上岸的欢场女人,杜晚晴目睹她们的际遇,早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引以为戒。 她太明白,任何人长胜的法宝只有一个,保持实力,且保持距离。 没有人敢说杜晚晴不是声色艺全,没有人敢说自己有本事把杜晚晴据为己有,不让其他人染指。 惟其这种情势得以持续,她自然会魅力四射。 杜晚晴轻轻地推开了乔继琛,挽了他的手,步回睡房去。 “外面的风大,有点冷。”晚晴说,“进来,我们坐到小偏厅去,我叫女佣特备了宵夜汤水,陪你喝一点,好不好?” “晚晴,你怎么知道我会回转头来看你?” 晚晴笑,坐到沙发上去,答:“刚才的那一局沙蟹,如果我帮错了你的忙,你必会来找我算账,如果我帮对了呢,你又会忍不住跑来问我,为什么能洞悉乾坤?” “你看,如今是前者抑或是后者?” “我相信是后者。” “如此信心十足?” “只看你们走时,个个红光满面,露尽了大功告成的表情,就能猜到一二。” “晚晴。”乔继琛惊问,“你说我们?” “对呀!是双数,不是单数。” “何出此言?” 杜晚晴优悠地转一下眼珠子,说:“你在揭底牌之前,不是给各人抛下了一个询问的眼光吗?如此大数目上落的一盘游戏,你紧张看的不是那最后一张牌,而是布力行以外各人的面部表情,只表示两个理由,其一是最后一张牌并非成败的关键,因而不值得你的关注。其二,决定输赢,只在于另一个计划的进行与否,而合伙人定是在场人士。” 乔继琛哈哈大笑。 “晚晴,你的聪明远远在我们估计之上,不得了,不得了。” “多谢赞赏。” “那么说,你刚才替我把牌推了,就是肯定我的牌其实是赢布力行的了!” “是赢是输根本不是问题,反正你们已决定赢了当输扮,输了就更名正言顺。故而,我才敢替你推了牌。” 真是太聪明了! 如果晚晴的推测错误,乔继琛自然会一伸手,把筹码压住,再去揭自己的底牌。 这就是说,整晚的牌局之后隐藏极大的一个计划,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个庞大的商业安排,非要得到政府的支持或消息不可。 杜晚晴既然洞悉了天机,自然可以有资格要求参与其事,然,她再没有出声提出任何要求。 刚好女佣进来,摆下了宵夜。 杜晚晴开始用心而细意地奉侍乔继琛,一下子就把刚才那个严肃的话题抛开一边,再不关她的事似。 杜晚晴绝不会出口相问,要求在那个庞大的商业计划之中分一杯羹。这样做形同威胁。 况且,真有实际把柄握在手上,还能算有半点讨价还价的实力。现今,只不过是凭空推断正确而已。以之露两手,表示聪明,也还可以,若用来作交换利益的条件,相差太远了。只会未见其利,先暴其丑。 杜晚晴当然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她深知最大的得益必须要来自对方的心肯意愿。 这班叱咤风云的巨子,尤其像广东俗语所谓的:“老树枯柴,自起自落。”他们是太习惯于一言定天下,一语决乾坤,绝不会喜欢有任何人明目张胆地要他们买账。若要跟他们较量呢,就太划不来了。 他们严日的操守不错是精打细算,然,一撩起心头的那把无名火,就会得疯狂,事必要以自己的财势,拥有或摧毁某人某事,故此不宜与他们硬拼。 且,杜晚晴想,她也要保持身份。最直接的方式是,只接受裙下之臣自动自觉的贡献。 乔继琛要失望了,一整晚,他以为杜晚晴那无懈可击的服侍,起码会换回一个要求:“可别忘了我的一份。” 然,没有,直至翌晨,吃罢早餐,杜晚晴送乔继琛上车为止,都不再提那沙蟹游戏背后计划一事。 乔继琛想,杜晚晴就是杜晚晴,独一无二。 现今那起后生一辈的公子哥儿,喜欢那些肤浅的娱乐圈新星,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就以仇佑昌的长子仇伯滔而言,就闹得够失礼了。 政府这边厢提出实行抑遏炒楼风气,要求地产商公布预留单位的名单。那边厢跟仇伯滔走在一起的新进艳星方佩佩,在全城娱乐周刊发表声明,她第一次置业,购得了两个普通市民要轮候三天三夜才能到手的新厦单位。 这还不罢休,有意无意地表露出她跟那仇家大公子的亲密交谊,让仇佑昌尴尬得要死。无他,仇氏钢铁企业是该大厦的股东之一。这种牵丝拉藤的关系,是过分地嚣张,连累了仇佑昌家族了。 这固然要怪仇伯滔这种二世祖,不识世面,不懂人情,不明世故。 更令他们这起真正执掌大权的财阀气愤的是那些未见过大场面的新扎影星,手段完完全全是杀鸡取卵,认真是捉到大鹿,都不晓得脱角。 杜晚晴的涵养、风度,或者直接一点说,她的手段、心机,花国同行真是望尘莫及的。 晚晴送走了乔继琛之后,急步走回书房去,抓起电话,就搭到顾世均的写字楼。 接听电话的是顾世均的秘书,问:“请问是哪一位找顾先生?” 杜晚晴答:“这儿是杜一枫先生办公室,杜先生想跟顾先生一谈,他如果没有空,可以留个口讯,请顾先生回电话。” 杜晚晴有一个规矩,是柳湘鸾与花艳苓千叮万嘱,要她遵守的。 那就是千万不可以寻人寻到客户的办公地点与府邸去。 这是犯大忌的。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在办公时间或居室之内接到情妇的电话,不是怕失礼的问题,而是令他们产生不安全的感觉。一旦发生了不知下一步会怎样?有事发生了,对方会不会吵上自己的王国来的感觉,就必然会减弱了恩宠,增添了疑虑。 故此,对于非常相熟的老主顾,杜晚晴跟对方有个密约,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杜晚晴会借父亲的名字一用,掩人耳目。 事实上,她也从没有试过以这个方式向客人通过消息,因为,无此需要。 都是那起富豪财阀,忙不迭地跟她联络的。 杜晚晴大大方方地摆出了一个恕不骚扰,却欢迎赐教的姿态。 然,这一次是例外。 杜晚晴知道顾世均出事了,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会主动找她,怕难为情,也怕倍受冷落。 雪中送炭之举,必然要出自真心诚意,自动自觉。 顾世均的秘书答:“请等一等,让我看看顾先生的会议完结了没有?” “好。”晚晴说。 差不多可以肯定顾世均不是在开什么会议,他只是不愿意胡乱接听电话。 秘书请示过后,电话里传来顾世均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杜晚晴敏感,她觉得对方的声调带点苍凉,且微有沙哑。 “晚晴吗?” “对。世均,你好!有没有阻碍你办公?” “怎么会呢?难得你摇电话来。” 这句说话明显地有着酸气,不能责怪他,再大方的人,面临巨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都会受不住压力而稍稍变质。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杜晚晴当然是抱着完全谅解的心,才会摇这个电话。 “世均,我想约你吃顿晚饭,你有这个空吗?” “你,忙吧?” “不,由你定时间,今晚、明晚,抑或后晚?”声音温柔,诚意跃然,听者动容,还怎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晚晴!” 顾世均轻轻喊了一句,有无尽的感慨似的。 “世均,我亲自为你下厨,煮一席你爱吃的饭菜,你答应抽空来好不好?” 分明是关顾落难人,还如此顾念对方的面子,是真太令顾世均感动了。 “明晚吧!” “好,你一下班就来醉涛小筑,等你。” 下午,晚晴到珠宝店去了一转,给外祖母及母亲买了件礼物。 康福珠宝店的职员,一看杜晚晴走进来,就站起来欢迎说:“杜小姐,你好!来取你的那两套金饰了?” “对呀!”杜晚晴坐了下来。 职员把锦盒打开,里面金光灿烂,以足金制成的一套款式新颖的颈链与手镯,手工异常的精致,一点俗气也没有。 “很好看!”杜晚晴一边说着,一边把颈链放到颈项上去,在镜子前照看着,十分的满意。 “杜小姐戴什么首饰都好看,或者应该说,戴不戴首饰也好看。” “你过誉了。首饰是一式两份吗?” “对,对。” 杜晚晴打开了手袋,拿出支票,写好了,交给职员。 一边写支票时,一边听到旁坐的两位太太,在高声唱双簧,其中一位说道:“我说呀,你们康福的手工和设计越来越差了,若不是凭你们那老字号,外子又是跟你们周老板相熟,我也不要再跑上来看货色了。” 职员恭谨地答:“多谢李太、陈太赏这个面。” “你看,刻意收起来介绍给我买的这个胸针,那红宝石的颜色是太浮了,怎么能叫我买得下手?” 另一个声音说:“算了吧,价钱挺便宜的。快快成交,我们有牌局要赶呢!”。 “银码大小是一个问题,是否物有所值,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们标价六十八万,让我这中间人出主意,二五折成交吧!” 第6节肆无忌惮地凌辱亲人 职员笑着致歉:“请李太和陈太原谅,计给你们的价钱,已经是最尽的折扣了,不能再减了。” “那就不要买好了,有钱怕没法买得到好货平货。” 扰攘一番,还是扬长而去。 服侍两位太太的那位女职员吁长长的一口气,埋怨道:“这大概是第十九次了!每次要我们把货品给她留下,结果呢,跑进来瞎七搭八地乱弹一顿,永远做不成生意。” 另外一位职员答:“不是个个有钱人都疏爽一如杜小姐的。” 杜晚晴微笑,拿起了礼物,谢过了职员就起身走了。 虽是善意的小是非,她还是不愿意插口。在江湖上行走,是一定要小心翼翼的。 走出康福珠宝店后,那班职员更肆无忌惮的批评:“当豪门贵妇当成那副小家寒酸相就别当好了,那姓李的一位,还是本城海味大王的正室呢!” “有几多个像杜小姐那么雍容大方,出手阔绰的?我未曾听过她讲价,永远只是一句话:”你请算相宜一点,一口讲成交好不好?‘我们头一回也怕她只是说说而已,仍把价钱抬高一点,谁知她言出必行,照付如仪,弄得我们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以后的几次光顾,我们给她的折扣是最特惠了。“ “杜小姐家里头是做哪一门生意的?” “听说是……还是不说的好。” “什么?说嘛,话到唇边又吞回去的人是王八蛋。” “江湖传闻,做的是盘古初开即有的女性无本生意。” “嗯!” “她的道行不浅呢,完全看不出丝毫迹象来!” “听说还是大学毕业的。” “算不算糟踏自己?” “坐在我们经理房内的人都有两张高等教育文凭,月入二万元而已。” “这个讲法有鼓吹妇女走旁门左道,毋须洁身自爱之嫌,要不得。” “对,对,再辛苦,还是来清去白的好。我是宁愿捱穷,女儿长大了,决不肯让她作此勾当,再出人头地,也是失礼!” 以上的这些对白,杜晚晴没有听到。 不过,就算她听到,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要在行业里头干得出色,必须对自己的表现有绝对信心,一下子思疑起自己的行为来,就会整个人崩溃。 中区的下午还是闹哄哄的。在皇后大道中与德辅道中之间的横巷,往往摆了好些临时摊档,卖些运动衫裤、袜、丝巾之类。 杜晚晴走近那专卖厂货的运动套装摊档,准备买几套给弟妹。 这么巧,先前的那两位李太与陈太也在挑选货色,两人分工合作,一个选货,一个讲价。搅得那负责看档的老太婆手足无措,很有点卖也难,不卖也难的样子,只一味说:“太太,我们很辛苦才从制衣厂抢到这批平货,每套也只不过赚十元八块而已,还怎么可以减价呢!” “对了,对了,你自己说每套赚十元八块,我们才不过买四套,你就每套算少五块钱好了,我们把利润对分吧!” 老太婆皱着眉,摆一摆手,说:“好吧,好吧,反正你们买四套。” 临到结账时,其中一位太太又改变主意:“买这么多套干什么呢,买两套好了。” “太太,若是买两套就不可以减五元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还不是那条数。”说罢,扔下银纸及碎银,拿起货品就走了。 那小贩叫也叫不住,只长长的吁一口气,叽咕地说:“有钱人家多省十元八块,对他们有什么补助呢,那可是我们一家大小的一餐饭菜钱了。” 真是说者凄凉,闻者心酸。 杜晚晴买了几套运动衫裤,扔下五百元,打算回头就走,那老太婆叫住她,说:“小姐,你要拿回尾数呢。” “那是给你的小账。”晚晴和蔼地笑笑。 “不,不,不!”老太婆硬要把那几十块钱塞回给杜晚晴,说:“小姐,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们还未到讨饭吃的地步。公平交易,给我们赚个钱糊口,已是非常安慰。如果我妄想顾客多给碎钱作打赏,就变成没有资格嗔怪那些几块钱也要省下来的有钱人家了?” 人要能明白道理,要所作所为大方得体,真不是身份环境可以完全定夺的。 杜晚晴想,小贩之于贵妇,何者更有道义、更具气派,真是不言而喻了。 车子把杜晚晴载回太古城的娘家。 杜晚晴出身后的第一件要急着办的大事,就是买了两个相连的面海大单位,让柳湘鸾与花艳苓分别作为住所,又可互相照应。 柳湘鸾仍与儿子高敬康与媳妇阿金同住,高敬康的儿子高进与女儿高惠都留学在外,因此还有个睡房腾空出来,其中一个变相成了阿金舅母的雀局专用房。 母亲花艳苓住的一个单位,面积还要宽敞些,大哥展晴与五弟又晴、六妹再晴都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居住环境是大大的改善了。 下午回娘家去,一般见着的都只是外祖母与母亲,父亲很少在家,弟妹更要上学。然,这天竟是例外。 杜一枫悠闲地在客厅里跟花艳苓看午间的电视节目。 “爸、妈。”杜晚晴跟父母打过招呼后,飞快地走进厨房去,一把抱住柳湘鸾的腰,道:“婆婆,你在忙些什么?” “知道你要回来,给你炖好了当归,快给我喝个精光。” “对,对,女人要是不知进补,很易老!”晚晴扮个鬼脸。 “看,有时候你的神态与心肠还像个小孩子。” 晚晴把汤骨碌碌的一口气喝光了,问:“为什么爸竟呆在屋子里,没有到外头去?” “我怎么知道?”柳湘鸾对这女婿一向有心病,杜一枫在她心上并不怎么样。只是,说到底是个世故人,既是米已成炊几十年,又何必太过着迹,令自己女儿不好过。在孙女儿晚晴跟前呢,透一口鸟气倒还是可以的。 “来,我们到客厅去陪他们坐坐。” 晚晴正要回身走出客厅,柳湘鸾又叫住了孙女儿:“晚晴,慢着!” “有什么嘱咐了,老祖宗?”晚晴又逗她外祖母。 “我想起来了,你父亲怕是要跟你商量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还不是你大哥出的主意,要你妈跟你商量,阿宁硬是不肯,你父亲就答应出头。” 柳湘鸾想了想,又说:“晚晴,能帮的便帮,认为划不来的,可别心肠软。你为这个家所作的贡献已经够多了。” “好婆婆,谢谢你的提点与关照。来,且看他们说些什么吧!” 婆孙两人走回客厅上去,晚晴并把那一大包的运动衫交给母亲说:“给弟妹,以及高进、高惠等都买了两套,你寄到美国去吧!” “他们穿不了这么多,你别每次回家来都大包小包的。” “不是贵东西,都是那些工厂的货尾,顶划算。” “这真叫因加得减,得不偿失。”杜一枫一脸不屑地批评,“你不知道你的弟妹与表弟妹们,现今的口味已经改了,非名牌不穿不用呢,这些街头巷尾的货色寄去是白花邮费。” “都不是大场面用的衣物,有什么名牌与不名牌呢?”晚晴说。 “你这话是说错了,且看看高进兄妹写信回来叫阿金寄去美国的运动球鞋,就知道他们的口味了,什么温布顿大赛的网球明星做广告介绍的球鞋与运动用具才穿才着,单是一对球鞋就近千元,会肯拿你这五、六十块钱港币的运动衫穿上身?笑话不笑话了。” “你这就别多话吧!”花艳苓厌烦地说,“不穿就全留下来,让展晴、再晴、又晴他们用就是了。” “为什么姓杜的女人陪阔佬上床去,赚下来的钱只是给姓高的尽情享用?你总是怜念娘家的人。” “没有我这副德性,你女儿不会如此辛苦经营,让我们好住好食。”花艳苓才回驳两句,双眼已变赤红。 “好了,好了,晚晴几天才回家一次,不是要听着父母吵架而来的呢!”柳湘鸾做好做丑地慌忙打圆场。 “把你这些礼物带回去分给家里的菲佣是正经,别惹起弟妹们的不快。你若要成全他们,让他们娇生惯养地长大,就做得彻底一点。”杜一枫依然忍不住塞跟晚晴这几句话。 晚晴没有表示什么,她太习惯父亲的脾气了。 杜一枫再清一清喉咙,给晚晴说:“你大哥那盘把港制银器外销的生意,做得实在不怎么样,他打算结束营业了。” 晚晴真想说,这样子下去如何了断?大哥做生意只凭一时兴起,一时意盛,根本都不曾好好地做过市场调查,更没有耐性捱过一段开山劈石的垦荒期,就见气馁。哪会有成功的希望? 然,晚晴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忌讳。 杜展晴跟父亲杜一枫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对他们父子正确的批评,极尽巴结之能事,也是志大才疏而已。 且,晚晴更明白她在家里头的特殊身份与地位,以及其所能起的催化作用。 千万别以为自己养起了这头家,让人人都得以丰衣足食,就是一重莫大的恩惠。当受惠者确定自己无法翻身、无以为报时,为了保全自尊,他们会选择一个负面的反应,干脆不承认有承恩深重这回事。 所以,只要杜晚晴稍稍摆出一副为父兄着想,给他们提意见的表情,即遭嫌弃。他们已曾不只一次地说:“别以为你撑得起这门面,就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要人处处看你大小姐的脸色过活,谁没有两三分志气才活得到今天?” 杜晚晴有什么话好说呢,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一班巨子财阀,口气动静从来都不沾染半点小家子气与酸溜溜的气氛,也没听他们动辄把什么骨气与志气挂在嘴边,说得口响的人只证明他们无法以实际行动去表现自己而已。惟其怀抱了凌霄志向才会坐言起行,将理想付诸实现,这尤其能显得那些一无所成的人干喊口号是幼稚肤浅无聊之举。 杜一枫看女儿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便说:“展晴的意思是,现今你晓得商场上的朋友可不少,听说各行各业的商贾,都离不开个人的金融投资。凭着你的关系,如果我们可以有个经纪牌照,接到不少大户生意,那佣金是相当可观的。所以,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给我们拿个股票经纪牌。”杜一枫再加一句,“这事展晴是跟我商量过,我看是可行的,届时,我也可能跟他一道经营,实行上阵不离父子兵。” 晚晴很平和地答:“要买经纪牌照,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除了价格之外,还要讲资格,交易所只会批准有股票经纪经验的人做持牌人。” 杜一枫立即摆摆手:“你别以为我们是乡巴佬,什么也不懂,这我们老早已经知道了。展晴有位好朋友在经纪行做了多年的经纪,就只是没有那一撮本钱,否则早就当老板了。他肯出面做持牌人,我们是实际上的大股东,不就可以解决了。” “这人是否殷实,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见过他几次,谈得相当投契,你不是连我的眼光也质疑吧?” 杜一枫真的有心理故障,他老喜欢摆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出来,硬要家人对他的主意予以认同和尊重。 无他,只为整头家都不是他养起的,他才会担心不被家人重视。于是,有意无意之间,他坚持表示某些意见是他同意的、支持的,旁的人就得视为圣旨。 晚晴对于来自父亲心底的一份悲哀,非常了解。 她只为他唏嘘叹息。 父亲,不论形相与品貌,都比年纪老迈的外祖母柳湘鸾差得远。 晚晴甚至想起刚才那个在街头售卖运动衣的老小贩,那份豪气、那份自信,还不是自己的父亲所能及。 这里头有条大道理在,不论你从事何种职业,工作以及通过工作所获得的生活保障,是令人最有安全感、最感到自己有志气的。 父亲其实是世界上最自卑、最抬不起头来做人的男人。 其情可悯。 就为着这个原因,晚晴对杜一枫有着很大很大的不忍。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着,只说:“经纪牌照握在外人手上,如果那人不对劲,后果不堪设想。阿爸,我只是想你明白这里头牵连的危险性。而且……” “而且什么,有话直说,是不是怕你父你兄又再连累你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自己人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你赚的也是自在舒服钱,就不要吝啬了吧!” 花艳苓再也沉不住气了,提高声调说:“你这叫有完没完?是不是一定要整得女儿自惭形秽,你才叫安乐?她为我们受的苦还不够多了是不是?” “嘿嘿!”杜一枫干笑两声,瞪圆了眼睛厉声喝道,“你别乘机往自己脸上贴金。照你这个样子的说法,你们母女婆孙三代一直过着些非人生活了?要这般为难的话,不就齐齐捱穷抵饿算数。为什么一代又一代,都从了良了,还是要鼓励下一代干这种无本勾当。” 自己人实话实说了,原来只表示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亲人,把旁人外人都不敢说出口来的侮辱话,讲个透彻。 杜晚晴完全不明白当年,母亲是在什么情势之下认为父亲是个可托终生的男人? 每一回跟父亲起了争执,自己就只晓得捏一额的冷汗。 说到头来,客户对自己的尊重犹在杜一枫之于其妻之上。名正言顺的夫妇又如何,人要侮辱人屈曲人,并不因彼此的关系与对方的身份而留手! 花艳苓霍地站了起来,含着一泡眼泪走回房间去,后头急急跟着柳湘鸾,怕又是那两母女抱头痛哭的光景了。 第7节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 晚晴稍稍定过神来,对父亲说:“让我看看怎样安排,才给你答复。” “我们可没有这个时间等,候着经纪牌买的人不少,且如果我们合作不成,那姓姚的股票经纪,也就另寻对手了。事情其实简单得很,你写张三百万的支票给我便成。” “三百万?” “实报实销,单是买牌要八十万,另一百万是持牌人必须具备的资产值,再下来的一百多万,算是开业的费用。至于写字楼,你大哥看中了一个单位,即将入伙,在中区,是荣氏地产名下物业,你不会没有办法吧!” 不是没有办法,是杜晚晴要考虑是否应该这样做。 正因为她犹疑了,杜一枫更向她迫多一迫:“你若是觉得为难,我嘱展晴跑上许劲的银行谈借贷,或者跟金融业的乔继琛商议去!” 杜晚晴霍然而起,铁青着脸,闷声不响地就走进母亲的房间去,置杜一枫于不顾。 至此,她是忍无可忍的火了。 杜晚晴的花帜之所以光芒四射,是她从不予任何一个客户为难。跟她来往,只有无尽的欢愉,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是非。这是至要紧的一回事。 无人在世界上会贴钱买难受。 富豪之家,最重视的是交易交往上的干净利落,切忌拖泥带水,就连名正言顺的亲属,一旦要求照顾过甚,都会惹他们反感,何况是杜晚晴这种身份的女人。 怎么可以千年道行,一朝丧在这对无知且无赖的父兄手上! 杜晚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厅,非耍那最后的一着不可,有些人受硬不受软,杜一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走到母亲的房间去,只见外祖母正把一条湿毛巾递给母亲擦脸。 “晚晴,对不起,又害你为难。”花艳苓这么说。 “别生气,妈妈,我晓得应付。” “他们是贪得无厌的人,你少管吧!” “妈,再不是还是我父我兄,你别把事情搁在心上,我总会尽力。” 杜晚晴拍着花艳苓的手,然后从手袋里拿出两包礼物,分别放到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手里去。 “这是什么?”柳湘鸾问。 “给你俩的礼物。一套金饰,你们不是说四十过外的女人收受的礼物最紧要是实际,金饰在必要时可以变卖;还有给你们买了些本城银行的股票,过了户了,让你们收利息,长远而言,股价是看好的。” “可是,为什么呢?又不是我和妈的生日。”花艳苓问道。 “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嘛!”杜晚晴笑着说:“你俩忘了呢,再过两个礼拜就是我的生日了。” “你生日却送我们礼物吗?”柳湘鸾问。 “对,感激婆婆把妈妈生在世上,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故此我忽然想起自己生日,可得要对你俩来个特别表示。” “晚晴!” 花艳苓一手抱住了晚晴,另一手挽住了母亲柳湘鸾。 好一幅三代花魁母女图,美丽而感人。 杜晚晴心里想,没有比母亲与外祖母开心更能令自己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与安慰。 不单只是血浓于水,其实更是同病相怜。 有什么人会比晚晴更清楚柳湘鸾和花艳苓曾有过的苦楚? 任何人赚到手的钱都是血泪钱,不因人从事的贵贱职业而异,苦力如是、娼妓如是、财阀如是。 任何人支发薪金花红给雇员,都是那番心肠、那个脸孔。 当你提供的服务稍为逊色,差强人意之际,是绝对不会顾念什么情与义的! 一个娼妓,所要尽的义务,与她所可以争取的权利,如何获得平衡,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说得尽。真要形容的话,只会是一字一泪。 杜晚晴仍然可以昂得起头来生活,只为两个原因,一是自觉有绝对责任使已然受了大半辈子苦楚的外祖母与母亲快乐;二是她要不停勉励自己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条母狗。 人有人性,有德行,有能耐。 故此杜晚晴不住提点自己,要朝这个方向努力。 她这一晚,在厨房内转来转去,就是要酬还顾世均对她提拔的恩义。晚晴要选对方落难时,表现自己的心迹,是令她深深觉得活着还似个人样的一项具体行动。 当然,一切的举止言行都是潜意识推动的。 杜晚晴很早就炖了一个虫草花胶乳鸽汤,招呼顾世均。 记得有次世均跟她提起说:“其实冬虫草之功用同人参差不多,但多服了人参未必有益,多服冬虫草呢,肯定无害。” 杜晚晴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对于亲人与客人的喜爱憎恶,都记在心上。从而在相处上,避重就轻,故此甚得对方的欢心。 这冬虫草炖花胶乳鸽,要熬三小时的功夫。杜晚晴非常仔细地看牢火路,好像把自己的精血都溶和在炖盅里头似的。 故而,当她把那碗名副其实的靓汤放到顾世均的面前时,场面与气氛是相当感动的。 顾世均一把捧起那只玉白色的日本瓷碗,骨碌碌地就把好汤灌进肚里去。 然后,长长的吁口气,说:“好汤。” “再来多一碗。” 顾世均忽而握着晚晴的手,说:“你虽是个念洋书的娃儿,对中国文化历史都有相当的涵养与兴趣,知不知道古时有个民间俗例,让那些行刑前的人,跟他心目中最亲近的人相聚;那亲近的人儿呢,又多是烧一桌子的好菜,让对方饱餐一顿,才再话别的。” 杜晚晴吓得花容失色,顾世均是言重了。 万万想不到他的心已如万劫之后的余灰,差不多凑不全了。 “世均,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事情未致于坏到你形容的那个地步吧!” 杜晚晴极力镇静地说出这番话,然,她脸上的血色骤退,给她留了一个很大的漏洞,顾世均知道是自己的过态吓着了她了。 “对不起,晚晴,我控制不来。” “世均,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曾经历过的风浪也不算少了,不是都化险为夷吗?何必气馁。” “总有药石无灵的一天。” “你悲观罢了?” “不,晚晴,你知否今晚是我三个礼拜以来的惟一饭约,其余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罢?” 晚晴但觉不寒而栗。 飞黄腾达、风生水起的日子,一天可以有九个饭约,要得着顾世均的青睐,邀他见一面,怕比登天还难。如今? 若不是真的摔个粉身碎骨的话,断不会落泊如斯。 杜晚晴太清楚那个顶级上流社会的跟红顶白事了。轮不到你不瞠目结舌。 远的事例,多如恒河沙数,不知举哪一宗好。就说这最近吧,只为一位议员的民望骤降,且风闻港府对他的支持,因着他所依附的后台势力,在政权斗争中落了下风而削减,立即见尽人情冷暖。碰巧他的女儿出阁,场面是闹哄哄的,集富贵荣华于一堂的宴会,竟有人看出冷清清的一面来。 坊间在婚宴后奔走相告,扳起指头点数中英双方的顶层名角儿,出席的屈指可数。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个个心里有数。 传到杜晚晴的耳朵里,她心上就难过。才不过是在群众跟前说错了一两句话,在政权争宠的竞赛中稍为落后几步,人们何须如此张惶失色,奔走相告,诚恐被拖累似的躲起来避风头? 再说,主人家未必把风云人物都一概请齐,不赴宴的理由也有千百种,怎么都要硬赖在当事人的事业前途之上呢? 本城的人冷酷得令人费解,也真是敏感得太厉害。 既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立竿见影。又何况实斧实凿地有严重损失的顾世均,他不受到白眼,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世均,振作起来。” “不,今次不,今次完了。” “世均,你还年轻,后头的日子正长。” “顾氏现在已同意清盘,之后,就是我要宣布破产的时候了。” 杜晚晴不是不吃惊的,当年船王陆家拍卖完古董,熬了好一段日子,还略有起色;周家的德州投资垮台,出售了上好的鲍鱼之后,还能稳住大局。听顾世均这么说,他真是已到山穷水尽的阶段了吗? “周陆两家的大风浪都有翻身之余地,何况……” “晚晴,他们不同,周翁年近古稀,商场上打落水狗的人,都会留一留手,反正他再爬来,也已大伤元气,杀伤力不再如前。至于陆家,他的儿女还年轻,肯强出头,人们也都顾忌三分,不知这几匹黑马会不会终于爆冷跑出,现今先行烧冷灶者也不算少,我呢,认真是两头不到岸。” “为什么?”晚晴问。 “我这把年纪,不上不下,五十多岁的人,说是仍有大把前途,也未尝不可;说是前路茫茫,亦非无理。家中的孩子尚幼,最大的一个女儿顾心元,才上大学,就算后继有人,也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于是江湖中人衡量过轻重,认为毋须再将感情、时间、精神、金钱投资在我身上,便是走投无路了。” 杜晚晴忽然地一把抱住了顾世均,好像愿意把自己身体内的一股毅力精力都传递到他身上去似的。 顾世均用手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地说:“晚晴,多为自己留后路,不要只顾家里人。大难临头,全都是独立的个体。” 这句话真是太宝贵了。 “晚晴,你其实是个好孩子。听我说,不要为别人做得太多,一定得不偿失。人情减至最低限度,凡事都量入为出,你会生活得更平稳畅快。” 晚晴一时间像俯伏在一个多年知交长辈的怀抱里似的,有无尽的感慨。 “所以,晚晴,对我,你已经尽了应尽的义务,做足了应做的人情。这以后,不必再牵肠挂肚,一切我都心领了。” 顾世均没有留在醉涛小筑过这一夜,嫖客都有他们的自尊与情操。 床头既已金尽,就不可占姑娘的皮肉便宜。 杜晚晴在晚饭后,就送了客。 不是她的吝啬,而是她的慷慨。 惟其对顾世均一如朋友看待,她才尊重对方的意愿,明白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心态。 对于一个事业上遭遇巨劫的男人,再不能要求他的举止胸襟依然潇洒大方,带一点点的酸气,是应该接受和理解的。 杜晚晴卧在床上,苦苦思量,有什么办法可以切实的帮到顾世均渡过难关? 真正要扶助一个朋友,为他做的所有功夫,都不必让他知道。 杜晚晴决定要看准时机,拉顾世均一把。 机会只要你留意,永远在自己身边。 两个星期过去之后,乔继琛探望杜晚晴,刚要离开醉涛小筑之际,他一边穿回外套,一边对晚晴说:“你那相熟的基金经纪,信得过吗?” 杜晚晴点点头,然后补充:“当然,永远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乔继琛想了想,继续说:“找个信得过的,帮你办事。” 杜晚晴一听,就知道事出有因。试过有几次,乔继琛都在探完她之后,抛下类同的一句话:“有兴趣买一点股票,那只叫茂荣企业的,有前景。” 翌日,杜晚晴立即找经纪处理。 不到十天功夫,倍数盈利收回口袋里。 又试过一次,乔继琛对晚晴说:“你欠我一百万,因为我今早替你以三元八角入了雄基股份。” 结果呢,雄基在两天后宣布被日本财团收购,股价暴升。 这两种情况的分别是,前一种代表股票大经纪只是有利好消息,或自己打算动手炒买股票,故而,就算消息外露,也不妨。后一种呢,天机一泄,可大可小,故此绝对保密。 今次的情况,则介乎二者之间。很可能是极高度的机密,乔继琛根本连交托他的经纪代策代行,都有所不便。 然,又不要错失良机,照顾晚晴,因而有此一问。 乔继琛忽然抱住了杜晚晴的小腰,说:“晚晴,我是认真的。很想好好地照顾你。” “你一直在照顾我。” “这就是你难得之处,知恩望报,从来不要求过态。所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晚晴很小心地听乔继琛那一席话,然后,笑眯眯地说:“要在自动自觉的情况下受惠,一定要施恩人有肯定的胸襟与智慧。为什么这么多人习惯死缠烂打去抢福掠分,只为太少人会自愿照顾别人之故。” “多谢你的赞许。” “彼此彼此。” “你有门路可以炒外汇?” “不是透过经纪行不行?” “可以,只不要张扬。” “好。” 乔继琛吻住了晚晴的前额,继而是她鬓旁的脸颊,低声说:“我估计这个星期银行减息,下星期加息。”再说,“你有功劳。” 杜晚晴没有追问为什么她有功劳?她就是这一点难能可贵,永远不会纠缠着要一个人、一件物件、一个答案。 她心里揣测是另外一回事。 晚晴其实差不多肯定,那晚醉涛小筑的晚宴,沙蟹之局背后是一宗巨额的交易。 第8节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她的确帮了一个小忙。该役之后,使乔继琛有信心估计出银行利率走势,那班择肥而噬的大亨,因而绝对可以把本钱捞回来而有余。 翌日,她约好了许劲,跟他在醉涛小筑吃下午茶。 “劲哥,我要请贵银行的信贷部提高我的金融投资开展额,可以不可以?” 许劲笑问:“还赚得不够多?” “需要帮一个朋友。” “你要多少?” 晚晴在纸上写了个数目。 许劲说:“这是巨额。” “故此要许主席安排。” “非实物抵押不可,银行董事更不可以无抵押贷款。” “我当然知道。” “那就是说,你大小姐什么也不管,总之交代我办妥。” “劳你的大驾。” “有什么报酬?我迟些时上北京开会,逗留一个礼拜的样子,你可有这个空?” “你知道我有。” “那很好。”许劲再问,“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这证明那晚醉涛小筑的几个大亨都是一路上的人。他们几个私下一定商量且通过,要让杜晚晴分一杯羹。 乔继琛那一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就已经说明很多,现今,许劲又加以证实。 杜晚晴只微笑点头,很简单的答:“对。” “你向银行借贷做本钱是为帮你的一个朋友,让他赢一笔,以免要他个人宣布破产。” 许劲不是个笨人,一切都了如指掌。且他的这个揣测其实是对杜晚晴人格的至大尊重。 晚晴答:“我从来都量力而为,可是,今次破个例吧!” 杜晚晴的确是非常守规矩的,即使她得到巨子大亨们任何一个有利的投资消息,她都只以自己口袋里的所有下注,固然不会乘机把消息出让外泄,更不会借贷以增加成本,赢得更多。 许劲叹一口气:“就算你借的这个数目,赢回来的钱,亦不足以帮助对方扭转乾坤,极其量保得住他自己,仍可以有一份身家,不致于破产罢了。” “那已经足够了!能够令他重新站起来,自应由他自己想办法重整旗鼓。” 杜晚晴再加多一个解释:“将我应得的一份数目催谷太甚,也怕坏了大事。” 真是个明白人,许劲暗暗称赞。且忽然感动了,握着晚晴的手,说:“如果我有一天也蒙尘落难,你也一样如此待我。” “但愿没有那么一天!” 许劲知道杜晚晴并不滑头,不会巴巴地卖弄一张只会逗人的嘴。她跟顾世均的情分不同,任何人都知道是谁带杜晚晴出身。如果晚晴轻率地答:“劲哥如果有难,晚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一定挽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么一说,反而是巴结之辞,而缺真诚。 杜晚晴不是这么低装的一块料子。 她的义气是千真万确的、是踏实的,这才惹人好感。 许劲是个老于世故的明白人,杜晚晴赌他会明白人情而予以谅解。 事实的确如此。 许劲只叹一口气,说:“晚晴,最低限度我富贵贫贱,是起是落,你都会在人前承认我为友。是吗?”财阀也有情怯心虚的光景,无他,商场风波既多且大之故。 “我会,一定会。”杜晚晴迅速而肯定地答。 许劲点点头,说:“老顾至大的福气,莫如发掘了你。” 晚晴没有答。她不要由自己口中落实了相帮顾世均一事。 安排妥当银根之后,她再郑重地约了顾世均出来见面,说:“世均,帮我一个忙。” “我?还有这个能力的话,固所愿也。” “代我买卖外汇。” “什么?” “我有消息,这两个星期内的利息升降会相当戏剧化。”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人们不会以为你现在有可能与有资格子闻秘密消息,且市场中人看你大手入货出货,只以为你是孤注一掷,实行成王败寇,第三点……” 杜晚晴还没有说完,顾世均就答:“他们不会跟我的风,谁会冒险押在一个正在狂走下坡者的眼光之上。” “对。世均,这就不影响持此消息者在市场内运筹帷幄,尽取囊中之物了。一旦消息外泄,以致跟风者众,一块肥猪肉分得几多人?” 顾世均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出神,忽然语塞。 杜晚晴再说:“世均,你帮我的这个忙好吗?” 顾世均垂下头去,他太感动了。 杜晚晴分明地帮自己忙,反倒转来说求自己帮忙。风尘红粉,胸襟足可划船。 “佣金可不许你算了,如果你信任我,我的投资额,赚了是二一添作五,输了呢,你分期还我。” 杜晚晴把消息与支票一并交给顾世均,且多添一句:“如果你想赌大一点,你有这个自由,且去准备吧!” 那就是说,顾世均要趁机把更大笔钱赚回来,本钱就得自行筹措了。这是公道而且是维持他面子的事。 顾世均接过了支票之后,还有点犹疑。 晚晴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何必狷介?” “好。我替你办妥去。” 这以后的两个星期,外汇市场风起云涌。炒家买家完全没法子想象得到银行利率,会暴升暴跌,于是都跌破了头的多。 一买一卖,当然是意味着一赢一输。这一次当然是大众亏蚀,而一小撮有内幕消息的人盈利可观。 杜晚晴独个儿捧着饭碗,收看电视新闻。 金融司宪跑出来澄清谣言,说:“市场内的外汇买卖大起大落是司空见惯之事,那是炒家的所作行为,完全不可能是利率起降的消息外泄。这阵子利息忽高忽低,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无人能证实这位政府的发言人所说的是真话抑或假话,包括杜晚晴在内,也不可能确实地知道有人走了内线,布力行是穿针引线的中间人,把一大班有财力的商贾连系到有政治势力的极高层当权派跟前去。 布力行是最得宠的那位司宪最得宠的一位高官,众所周知,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杜晚晴按熄了电视遥控,她深深地叹一口气,想:“又有多少无知无辜的群众被蒙在鼓里,把血汗钱都押进去了。” 现代式的欺压良民、敛尽民脂民膏,手段还真厉害,简直是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惟一还说得过去的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市民根本不会赌,至于那撮炒买外汇者,也叫愿赌服输了。 杜晚晴忽然的心灰意冷,她感触到世界的不公平。 风水轮流转,总应该轮到她有损失才成,怎可以如此的风生水起下去? 就让父兄做那一门金融生意吧,惟其做这种小生意,才能有机会贴补大户,为她杜晚晴偿还一些无形而有实的欠负群众的债。 杜晚晴咬一咬牙,写了三百万的支票,交给花艳苓,说:“叫爸爸与哥哥善待你。我要他们知道若不是为了你,他俩决不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花艳苓落寞地答:“我在出嫁之前,你外祖母曾苦苦劝我,有些人是不晓得感恩的,别以为你跟他捱半辈子,他就会感谢,他只会认为你其实可以贡献更多。晚晴,你这又何必?” “未到黄河心不死。妈,你我都一样。” “三百万能玩两、三个回合吧,之后,又是六百万,千二万,只有倍数上升,不会忍得住手、忍得住口。” “算了,妈妈,拿得来,花得去。” “对极了,就是为了这个思想,汝母一度一贫如洗。” “好日子不是终于来了?” “女儿,那么,你自己的好日子呢?”花艳苓叹息着,“你就快二十五岁了。” “老了,是不是?”晚晴逗她母亲。以一个欢松的笑脸遮掩她内心掠过的惶恐。 二十五岁,对于一个正常人家的小姐言,正是花样年华,前程似锦。 然,已经在风月场中翻过无数跟斗的红粉佳人,就似已经接近人老珠黄,零星落索的时候了。 焉能不惊心、不动魄? 就算对欢场再嫌弃,确曾在其中有过覆雨翻云、运筹帷幄的好日子者,总算是一番功勋业绩,自有千般的不舍、万样的无奈。 这份心事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花艳苓。 她拍着女儿的手,问:“你生日那天爱吃些什么,我给你好好的准备?” “妈,别张罗,我今年生日不在本城度过。” “要到哪里去了?” “北京。” 花艳苓没有追问下去,知道女儿一定是“出差”了。 许劲要到中国京城走一趟,只为安排在北京与上海两地开设分行一事。 把杜晚晴带在身边,是最佳的劳军节目。 许劲跟乔继琛、荣浚杰的出手有点分别,总的来说,他没有乔、荣二氏般阔绰。 然,面子和家势攸关,也不好让花国里头的红员见笑。看在商政界朋友眼里,也是失礼的。故而,许劲最喜欢运用他的权力与影响力,让杜晚晴得益,当成现金支票般使用,实行双方受惠,各不拖欠。 要邀得杜晚晴跟自己外游一周,所费不菲。然,代她安排了借贷限额,这个人情就足够令许劲心安理得的与美人同行,享受一个公私兼顾的愉快假期。 且许劲想,带杜晚晴到北京去,还多一个安全保障。那儿没有名贵时髦的衣饰可买,肯定可以省一大笔。如果到欧美名城去呢,同来的美人儿嘱咐名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送上酒店来,那账单是认还是不认好呢?真是可大可小的一回事。 许劲一向很能管得住他家里的老婆,所穿所戴所用都极之普通。老是那句话:“我们银行家是保守的老派人,你别扮得花枝招展地陪在我身边出席盛会。” 于是许劲夫人的行头看上去并不怎么样。本城的明眼人实在多,谁的家底有多少,人人心里有数,就算那许夫人全身只得一只金钢的劳力士手表算是最名贵的饰物,都无人敢瞧她不起。这就更令许劲振振有辞,省下一大笔夫人的置装费。 然,世界总是一物治一物,把许劲弄得服服帖帖的不是杜晚晴。晚晴是个从不勉强客户多出分毫的人。 许劲至大的克星是他的独生女儿许秀之。 这位名媛,年纪极轻,一年四季的衣饰全部购自法国与意大利。连名厂货都嫌杂,埋怨本城内的有钱太太小姐多,几万元一袭仙奴与佐治亚曼尼,都被穿成俗套普遍,像上班的常服似的。她最作兴说:“老头子银行里那几个女性副总裁,都晓穿那些牌子,我若不亲自跑一趟罗马与巴黎,跟设计师商量着订购一些比较别致少有的服饰,怎样成?走在人前,怕真要失礼父亲那银行主席的身份。” 每季用信用咭买的服装费,是银行顶级职员的年薪。许劲肉刺到三番四次要停止支持女儿的信用附属咭,始终不忍出手。 故而,对于女人购物,许劲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上北京,是安全得多了。 杜晚晴这次随行,固然是交换条件,既已受惠,就得回报。然,第一次返回祖国,实在使她兴奋。 航机抵达京城,一出关卡,就有国家联谊部的官员来接待,直把他们送到北京最顶级的王府饭店,入住贵宾房。 一大篮新鲜水果,再加一大盆摇曳生姿的鲜花,在他们抵步后三分钟就分别送到房间里来,置身在装修得美轮美奂的套房内,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跟在欧美的名城,完全没有两样。 这个感觉很教杜晚晴舒服。 任何表征着国家的开放精神与策略,都是使人感到信心十足的。 许劲戴上了老花眼镜,翻看记事簿,然后叹气:“应酬密密麻麻的,竟没有哪一天有空陪你到处走走,你可以照顾自己吗?” 杜晚晴说:“此来的目的是为照顾你,怎么反转来要你操心?” 她,就是如此一个令人舒适、无忧无虑的善解人意、明白人情的可人儿。 杜晚晴没有跟许劲提及她的生日就在明天。难得许劲从早到晚有公事和官式应酬,放她一日假,委实是太好了。 杜晚晴希望得到一份她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 自由。 独个儿自由生活一天,无牵无挂、无顾无虑。 她不要负担任何人与事。 只她自己清清爽爽地过一天。 这个愿望终于达到了。 第9节误以为已攀最高峰 晨早醒来,许劲连早餐都没有要杜晚晴陪他吃,就已经上道了。 于是晚晴悠哉悠哉地用过早点,再雇了一部专车,到长城去。 司机是个顶有礼貌的年轻人,大概跟晚晴一般年纪。晚晴忽然在心里想,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怕一定会认为自己是比这司机幸运得多了,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晚晴端坐在车厢内,禁不住跟司机攀谈起来。 “你这份工作能赚多少钱一个月了?” “光是薪金有三百元的样子,酒店管一餐午饭,还有小账。”司机恭谨地答。 “够用吗?”晚晴问,出于关心。 “可以了。当然多赚些小账的话,就能给家里的孩子多买个玩具。” “你有孩子?” “对。”司机兴奋地答,“大前年成的亲,儿子今年一岁了。” “妻子出来做事吗?” “是的。”司机看晚晴语调和蔼又诚恳,自愿奉献资料,“工资比我少五十块。两个人加在一起,连小账月入在七百元以上。我们这儿生活程度不怎么样,妻的服务单位且给我们分配了房子,月租六块钱,有两房两厅,够用了。当然买不起什么录影机唱卡拉ok,但有彩色电视已经逗得那满周岁的儿子不知多高兴。他是每晚一定要看完电视节目才肯去睡的。” 闲话普通的家居生活,竟能把一份暖洋洋的气氛传递过来,让晚晴感觉有说不出的憧憬与幻想。 如果自己生在祖国,做一个平凡男子的妻,有一头永远不会出色、也不会动荡的家,养一个白胖的小儿子,自己是不是会更快乐? 她从未思考过这样深入的,却苛刻得令她微微感到痛楚的问题。 她望出车窗之外,甩一甩头,不打算再钻牛角尖。 彼此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司机不能走出去。 晚晴不能走回来。于是,都只有心平气和,循着命运的安排好好地生活下去。 长城在望了。 杜晚晴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欢畅。 活了二十五年,四份之一个世纪,第一次踏足在自己的国土之上,面对着代表五千年辉煌文化的种种历史遗迹,她不期然地觉得自己站得相当挺直,从未有过的一种骄傲神采,抹了一脸。 只要你是中国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站在长城之前,你就有权傲视世界,有权与有荣耀。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民族光辉之中,人人平等,无分彼此,都承受着一份值得他人羡慕,甚至乎妒忌的文化遗产。 在此,没有一个中国人须要自卑。 杜晚晴感受着、想着,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司机恭谨地对杜晚晴说:“小姐,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玩乐去。不久之前,长城才有了登山的吊车,省了很多脚程。下了车,一定得再爬到长城的最高峰去啊!不到长城非好汉。” 杜晚晴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一拨她那两条由长发梳成的辫子,潇洒爽朗地答:“我会。” 想了想,又微昂起头来说:“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呢,就在生日当好汉,你看如何?” 那司机鼓起掌来,嚷:“太棒了,太棒了!” 杜晚晴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跟前透露自己的生日,因为她觉得松弛,觉得可以在这个时刻、这个环境之内畅所欲言,毫无顾忌与拘谨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做着一个快乐的真人。 吊山车很摩登。杜晚晴笑着攀登,独个儿霸坐一辆。 当晚晴差不多是跳跃着上了吊车,电动门一关上时,车窗外出现一张好看而又年轻的脸,晚晴知道是一张属于另一个旅游祖国名胜古迹的快乐的脸,似在向她微笑。 她想,那么好,今天所见的事都温暖而可亲、所看的情景都伟大而可敬。这个生日真是太畅快了。 下了车,在游人堆中,杜晚晴像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 她那一身打扮,宝石蓝色的牛仔裤、白纺恤衫、白袜、白球鞋。再加那两条粗黑的发辫,连晚晴都觉得自己是个刚成长,跑到外头世界来观光的清白小学生。 这种气氛和感觉,令她信心十足。脚下因而轻快,不一会就攀上城头。 天色十分明朗,四野无雾无云,滟滟蓝天罩着,青葱碧绿的一个又一个山峦,全都围上一条迂回曲折、气势磅礴的玉带,是长城,足有万里长的长城。 杜晚晴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空气,再回头一看,她惊呼:“嗯!” 怎么高峰在脚底,仍在目前?背后传来人语:“一山还有一山高,长城八达岭最高峰不是这儿。” 是刚才吊车的车窗外看到的那张英俊的脸,带一个稍嫌傲岸的表情。 笑她杜晚晴走错了方向,误以为已攀最高峰。一时间,晚晴红了脸,发辫向后一扬,掉头就走,整个动作都带着倔强。 杜晚晴再瞧着最高峰处走去。石阶一重又一重,要步上青云天,真不是易事。 走得杜晚晴香汗淋漓,累得她非扶着城墙喘息不可。稍一驻足,回望,就见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超越在她前头,直奔上城楼去。 又是他? 杜晚晴抿一抿嘴,这人一定不是京城同胞,这儿的人没有他那副老瞧不起人的样子。那一脸不屑,教人看得不甘不忿,真是平白辜负了满身倜傥的风采与潇洒的风情! 杜晚晴别过头,不再看他去。 杜晚晴终于站在长城的最高峰了。 清风徐来,吹拂衣襟,有阵阵的凉意。 高处不胜寒。 她俯瞰山麓,悬崖笔直,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忽尔来了很多很多零零碎碎的感触。 一个二十五岁,花样年华,有学识、有修养的美人儿,竟是长城的过客而已。 她,早早已经为世涛俗浪所掩盖,是个既无国亦无家的浪人,有一天活一天,直到老死。 外表要弄得辉煌,满身尽是神采,只为努力掩盖那孤伶伶的、无以为寄的一颗悲怆彷徨的心。 如假包换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晚晴有一分钟的清醒,去思索自己的前景时,她其实不难看到真相。 又是那个甩一甩头,扬起发辫,昂起俊脸的动作。 这小小的动作,迷人有如万里长城,扣人心弦,一见倾心。 走了这么多路,实在既渴且累。杜晚晴走到城头那个小摆档跟前,打算买瓶矿泉水。只见档上放着一大叠证书,晚晴好奇地问看档的小姑娘,说:“这是什么?” “这是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只五块钱,就可以把您的名字写在上面,填上年月日,悬在家里,威风八面。小姐,您贵姓大名呀?” 杜晚晴兴奋地答:“杜晚晴。” “这么美丽的名字,小姐,配您的人。” “今天还是我生日呢!” “太好了!恭喜您,杜小姐。” “谢谢你,请多给我一瓶矿泉水。” “两块钱一瓶。” 杜晚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翻来覆去地找,全部都是一百大元。 “可有碎钱找赎?” “小姐,刚开档没到两小时功夫,怎么会做到一百块钱生意?”晚晴想一想,就说:“那就不用找赎,收着吧!”“不成呢,小姐,您试向其他游客换一下零钱吧!我们不能给海外同胞一个财迷心窍的印象,那不好。” 晚晴愕然。 忽尔想起了在中环横街卖运动衣的老小贩来。 原来到处都有贫穷而讲气节的中国人。 晚晴感动得眼眶温热。 有人走近她身边来,说:“我请你饮矿泉水,好不好?” 晚晴回转头,又看到了那张俊逸而高傲的脸孔,看牢晚晴的神情是友善而热诚的。剑眉星目。 晚晴忽然的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对他有一点点地看不在眼内。 她的沉默,使对方生了尴尬,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问:“是不是不受陌生人的恩惠?有缘相聚,何必狷介?如果你要把两块钱还我,也可以,我住在王府饭店。” 晚晴不期然地接过了矿泉水,答道:“我也住王府。” 就此,二人站在城头,打开了话匣。 对方竟是个相当健谈的人。 对方一直把北京的种种民生情状,细细地告诉晚晴。 “你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旅游,喜欢探查当地的社会状况,多于看风景。” “北京不同,应该二者都囊括。” “第一次回祖国来?”对方笑问,嘴角提起来时,别有味道,很是好看。 晚晴竟肆意地凝望着他,点了点头。 “到过十三陵没有?” 晚晴摇摇头。 “我明天去。” 晚晴没有回答。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是那么的身不由主。 “我要下山了。”杜晚晴说,“多谢你的矿泉水,一份很好的礼物。” 对方呆了一呆,并没有作何反应。 那个表情像看着一件稀世奇珍,或是人间极品,忽尔消失,因而有甚多的难以形容的不舍。 终于,杜晚晴盈盈一笑,转头就走了。 没有一步一回头,只一直的向着她的目的进发。 不能回头,任何现代人一回头,就要变成《圣经》上的盐柱,永远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车上时,有一丝的惆怅。 是为再不会到长城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吗?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乱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不染一点沧桑,不因为她永放纵思潮,从不作无谓之思。 别说不会妄谈风月,伤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怀身世,也属不必。 每每一涉伤感的边缘,她就临崖勒马,把心神寄托到实务上去。 她坐上了车子,跟司机不住地畅谈,直至车子把她载到琉璃厂。一头钻进书局去,有盈万的好书,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简直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心神都被摄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书,返回酒店去时,她到柜位取房门钥匙,那接待员很恭谨地说:“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惊。怎么会有信件? 没有人知道自己住在这儿,北京更无亲友。 除非家里头出了大事。 临行前,她把行程交给了母亲,有王府饭店的传真与电话号码。她知道,母亲是最懂江湖规矩的人,不会胡乱骚扰她的工作时间,只在有急事时,始作例外。 到达王府饭店的首天,她请求许劲把她的名字也交给登记处,就只为怕家里人有紧急事寻来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开,抽出来的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证书。 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 写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写上了今天的日子。 谁送来这份证书?晚晴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竟见酒店大堂远处,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渐渐由远而近,让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随之而涌现的那个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靥。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来,说:“生辰快乐。” “多谢!”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不可以。”晚晴答。 对方扬扬眉,没有再说什么。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释道:“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听到你在城头跟那摆摊档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证书送你,作为不速的贺仪。是因为生日约了朋友在今晚庆祝?” “不,没有约人。只喜欢自己独个儿静静地过,所以,对不起。” “不要紧。一年之中总应该起码有一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杜晚晴笑,笑得开怀、笑得爽朗。 太有共鸣的一句话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对方打算转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嘘!晚饭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多谢你的盛情和礼物。” 第10节只为他是中国人 他们坐到王府饭店二十楼贵宾专用的休憩餐厅内。 黄昏时刻,竟没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后,对方诚恳地问:“你有兴趣知道我的姓名吗?” 晚晴笑了起来,答:“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还礼,道:“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么饮品?” “咖啡,飞沙走石。” “什么?” “在中环,有档字号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岛咖啡,香浓无比,一定要免糖去奶,才能品尝真味。老板总是为客人做主,硬是高声喊说:”飞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环哪儿?” “近荷里活道。有机会回请你时,我带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调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纵是有缘,也只能适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须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放纵自己。 即使在伦敦,她独自一人求学时,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有如苍蝇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过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学毕业试之前,功课紧得不能再紧,她还要在周末到电影院去做钟点工作,当通宵电影的带位员。人累得不成话。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时多,蹲在电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梦中,她看见自己跟随着一大班同学,走进试场,坐好后,监考的教授派发试卷。 摊开了试卷,念着一条条的试题,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头,血气上冲,头痛欲裂,脑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没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继而浑身滚热,忽又一阵冰冷自脚心逆流而上,直闯心头。 惶恐惊惧得开始不住发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读三年,功亏一篑。 上无以对父母,下无以对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担,忽然压得整个人矮掉几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这才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摇撼着她双手的是跟晚晴一起做戏院临时散工的大学同学傅郁辉。 他是十多年前随着到唐人街餐馆做厨子的父亲到英国来定居的,一直勤奋求学,是个上进而得体的年轻人。 杜晚晴三年在英国的日子,只跟傅郁辉走得比较近。只为他是中国人,他对她友善热诚而无机心,且他学业成绩优异,具备了一切做朋友的好条件。 晚晴当时被摇醒后,犹有余悸,说:“我惊!” “为什么?” “交白卷,我交白卷!” “别傻!我送你回去。” 傅郁辉一直护送着晚晴回她那租住的小房间去,并且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说:“喝下,定了神,睡一会,再作最后冲刺,明天才是试期。” “现在已经夜深!”晚晴自语道,神智仍未回复完全清醒似的。 傅郁辉坐在她身边,不放心地说:“不,就快天亮了。” “啊,天亮?那就是说又熬过一天了。” “晚晴!”郁辉轻喊,伸手扫抚着晚晴的头发,感慨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受这种苦,不应受任何一种苦,但愿有人能保护你!” “郁辉,你能吗?”晚晴微昂起头,嘴唇颤抖着。 “我?” 傅郁辉忽然不忍看到那两叶润红的唇,继续抖动,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只那么一接触,杜晚晴就清醒了,触电似的整个人弹起来,一直退到墙角。 “不!” 这轻喊的一声,重重地伤害了傅郁辉的自尊心。 自此他再没有跟杜晚晴打过招呼。 连这么纯品忠厚的老实人,也白白开罪了,只为晚晴要留身以待,承接重大的使命,她要管住自己,不愿放肆情欲,去尝试接受真情。 杜晚晴想,自己会为这位初相识的冼崇浩,而稍稍放松自己吗? 答案是:不可能。 她说:“冼先生来北京是旅游还是公干?” “既有公事在身,又顺道游览。” 冼崇浩以为杜晚晴会问他所业盛行?然,没有,杜晚晴只绕在北京的各名胜为话题,娓娓而谈。 她显然没有兴趣对这位新知作进一步的了解。 这令冼崇浩失望。 然,却更提高了心内那种灼热的跟杜晚晴来往的欲望。 冼崇浩尽力把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他自动提供个人资料说:“我是政府公务员。” “是吗?”杜晚晴嫣然一笑,既无赞叹,又无鄙夷。这才令人焦躁和迷惑。 “自大学毕业后,就取录了当政务官职位至今。” “政府培养政务官员有一手,你现今定是行政上的高明之士了。在哪一个署或科办事了?” “我现今是布力行司宪的副手。” 杜晚晴听见布力行的名字,心头微微颤动一下,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依旧眯眯笑,说:“你是年少有为了。” 的确,看冼崇浩的年纪,似在三十上下,能够跃升司宪副席,的确不容易。年来,或许有人材外流的现象,增加了市面上年轻人的很多晋升机会,然,毕竟后生还是充塞着整个市场,能够突围而出,别树一帜者并不多见。 冼崇浩一定是个出色的行政人员之外,也必定很能讨人欢心。 杜晚晴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也有切身的经验,服侍这位政府内的红员,并非易事。 杜晚晴在心内轻叹。 一发现了冼崇浩跟布力行的这重宾主关系,更使杜晚晴对交这位新朋友兴趣索然。 无论如何,总算畅聚了半小时,之后,杜晚晴就跟冼崇浩握别。 当冼崇浩握着杜晚晴那柔若无骨的玉手时,似有一股电流,缓缓地透过掌心,分别烫到双方的心上,娇柔、温暖,而带一点酸软,教人舒服。 杜晚晴回到酒店房间去,躺在床上,将今日的遭遇好好地重温一遍,百感交集。 冼崇浩,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位好看的男人,一段美丽的偶遇,可能造就一场浪漫的恋情。 然,无法不放弃。 外祖母与母亲曾恳恳垂训,告诉她千百万次:“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多少位恩客都不成问题,男人一般都只看重你跟他们单独相处时所提供的服务,是否合了他们的心意,并不介意你在做别的人客生意。只是女人一旦闹起真正的恋爱来,就不得了,人客必不高兴,只为服务水准一定下降。” 很简单的一条道理,工作必须全神贯注,全心投入,才见成绩,才会出色。 任何工作都一样。 一旦把心神专一地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就会情不自禁的目中无人了,如何还谈得上奉献优质的无懈可击的服务,生意就会变得一落千丈。 花艳苓曾对女儿说:“真奇怪,男人可以真心爱上一个以上的女人,甚至可以跟无数的女人上床,依然乐趣无穷,可是,女人不能。我爱上你父亲之后,再不愿接待其他舞客,别说人家嫌自己,根本是自己嫌人。” 花国红粉的事业克星就是恋爱。 杜晚晴想,天下间可爱的人物一定很多,这冼崇浩只怕是其中之一。可惜,并不能纳于缘分之内,也叫没法子的事。 别的恩怨自不去说它了,单是布力行与自己的那种关系,要给这位冼先生知道的话,他怕不吓死。 一想到布力行,杜晚晴就打了一个冷颤。 她之所以跟布力行有一段情缘,并不全为了生意。 回想起来,倒是个值得怀记的故事。 在一年之前,杜晚晴已在一些顶级富豪的私人聚会上正式认识了布力行。 跟其他绝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布力行对杜晚晴,除了惊艳之外,没有出人意表的反应。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杜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也必价值不菲。” 话里带着酸意,在家资亿万的财阀之前,不论身份如何尊贵,也易生自卑。 布力行很明显地慑于杜晚晴惊世骇俗的绝色,却自知力有不逮,没有一掷万金载得美人归的资格。 杜晚晴只能嫣然一笑,不作表示。 贵而不富的客人,对她是暂时没有交易的需要。 然,那个需要在不久之后就出现了。 花艳苓有一天忽电晚晴,说:“你能回家来一趟?抑或我到外头去见你,有要事商量。 这就意味着事态的严重了。 晚晴对母亲说:“我叫司机来接你吧!到我家谈比较方便。这天没有访客。” 当母女俩坐到园子去,待佣人捧上了香茶之后,花艳苓一脸焦躁,说:“晚晴,设法子救一救你三姨的儿子,罗敬慈出事了。” 花艳苓并没有姊妹,她口中的三姨,其实是杜老志时代跟她同捞同煲的另一个花国红粉罗香莲。只为是知己,故此杜家的各子女都管她叫三姨。 罗香莲是一直跟花艳苓有来往的,且是惟一还有联络的欢场故旧。 无他,罗香莲于花艳苓有恩有惠。 在花艳苓初下海时,杜老志内最当时得令的红阿姑叫沈梦,与身边一大群小阿姑联群结党,很张牙舞爪,称王称帝。 任何一个新丁跑进杜老志来,都要对她们礼让三分,才能相安无事。 花艳苓下海约两个星期,已经气势不凡,舞客争相传颂,台子是越钻越旺,人人都争睹新人风采。 也是合该有事了。有位客人姓顾,一屁股坐到杜老志来,就叫花艳苓坐台,领班恭恭敬敬地答:“顾先生请稍候,花艳苓还有别的台子要应酬,等下快要来跟你行见面礼了。趁这阵空档,我给你介绍别位姑娘好不好?” 老顾扬了扬手,这个手势,在老顾,是指罢了,别多生枝节,妄来骚扰。 然,在领班的会意内,则变成由他拿主意发落,并有嘱他快去进行的味道。 误会于是产生了。 不一会,领班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带到老顾身边来,装腔作势地嘱咐:“好好地招呼顾先生。” 那舞娘差不多把身子贴到老顾的胸膛上去,说:“是顾先生吗?我叫桃乐菲,专诚陪你度过一个愉快刺激的晚上。” 老顾立即答:“什么桃乐菲?我要的是花艳苓。别好歹地给我塞个次货,就算我一流的价钱。” 这句话当然深具侮辱成分。在欢场内干活的,原本是什么难听的话、难看场面、难受感觉,都甘之如饴。然,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烦心,那桃乐菲忽然敏感起来,有种士可杀不可辱、抬高自己身份的莫名冲动,也是为了要落实自己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材料,故而决定翻脸,煞时间站起来,昂着头,款摆柳腰,就走回休息室去。碰巧遇上沈梦,立即抓住对方,嚷:“沈大姐,你真要给我做主,怎么一个新人如此不给你大姐三分薄面,要欺到你的姊妹上头来。那花艳苓,竟有胆嘱领班把我寻去做她的替身,白白让客人侮辱一番。”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专横的一个罪名,硬搁到花艳苓肩上去,弄得那沈梦柳眉倒竖,满脸严霜,说:“我当然得给你做主。” 无他,根本是沈梦本人都看不过花艳苓走红的速度与气势而已。于是也顾不了借口是否合情合理,一于借题发挥。 那晚打烊时,在舞娘的休息室内,好戏就上演了。跟在沈梦身边的一班姊妹,似有预谋地把花艳苓团团围着,由沈梦开腔,说:“花艳苓,想你是初出茅庐,不晓得我们场内的一些规矩了是不是?” 花艳苓也是年少气盛,直笔笔地答:“什么规矩?” 这么一句回话,更惹沈梦不高兴,说:“你不知道,自己不坐的台子,不可胡乱塞个姊妹去当替身,以免客人生气,觉得是滥竽充数。你不必仗着一下海,就溅得起一点白头浪花,于是看不起我们一班姊妹了!” “你说的是哪门子的事?”花艳苓莫名其妙。 “今晚你怎么应付姓顾的客人了?” “一晚客似云来,我都不记得了。” 花艳苓这么一说,沈梦更光火了,不由得就举起手来,要赏花艳苓一个耳光。 花艳苓是眼明手快,伸出了手臂一格,反而使出手甚有劲力的沈梦连连跌退两步。 第二卷 第二部分 第1节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下子,可真惹出祸来了,旁的舞娘一看情势,其中有的高声叫:“花艳苓动手打沈大姐!” 才说完,成群人一涌而上,撕头发的撕头发,扯旗袍的扯旗袍,似乎个个都要把花艳苓捣个稀巴烂而后快。 眼看花艳苓已被拳打脚踢,忽尔又有人高喊一声:“停手!” 众人回望,果真稍稍停了扰攘。 “彼此都是姊妹一场,生个小误会,何必要大动肝火。”说这话的正是罗香莲。 她一边说,一边扶起了狼狈与惶恐至极的花艳苓。 在杜老志,罗香莲的辈分是最高的,也就是说,她下海已好一段日子了。若还不能上岸,也要在不久就鸣金收兵了。 欢场的岁月,更不饶人,也不容许喘息。 对于这种快要退役的老兵,同行姊妹们倒额外的予以三分尊重。 故而大伙儿看着出头调解的是罗香莲,一时就把声势收住,且看沈梦如何处理? “莲姐,你是打算庇护起花姑娘来了?”沈梦问。 “我对一班姊妹们都爱护,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自相残杀?出来行走江湖,各管各的本事,主浮主沉者谁?你我心知,不都是命,怪不得什么人,是不是? “我是临别赠言,只望你们心平气和,和气生财,少生是非。将来谁要照顾谁,今日尚不可料,凡事更应适可而止。 “当然,经此一役,叫花艳苓提高警觉,知道要尊敬前辈,也是应该的。” 罗香莲那最后的一番话,已是极赏沈梦的面子了。既然连她这最年长的一位都公开承认了沈大姐的江湖地位,若还要把是非扯下去,就太不成话了。 说到底,沈梦也是老江湖了,不致于得寸进尺,三分颜色便硬要上大红。 她是晓得要得些好处须回手的人,于是说:“莲姐是通情达理,我们姊妹们没有不赏你面子的。” 这就是说沈梦等肯让一步,然则花艳苓又如何表示呢? 入世未深的花艳苓,心头还有千般委屈百般恨似,只一味抿着嘴,不造声。 心上老想着自己最爱的一件草绿色真丝旗袍已经撕坏了,肉刺自不在话下,还无端端被揍一身,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罗香莲看花艳苓没有造声,就说:“阿苓,快上前跟沈大姐拉拉手,以和为贵,从此互助互爱。” 花艳苓还有一点不情不愿。 经不起罗香莲把她一拖,拿着她的一只手,交到沈梦的一只手上,算是握手言和了。 也不等其他姊妹起哄或开腔,罗香莲就说:“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日子,我就退出江湖了,趁这个便,让我好好地把大家请一请,兼多谢你们今天晚上赏的面子。现今就说好了,这在场的各姊妹,若有任何一个缺席的话,那可真要惹怒我了。” 众娃哗然,都围拢到罗香莲身边说:“莲姐,莲姐,果真找到头主出嫁了?” 罗香莲一听,红光满面,喜上眉梢。 闹哄哄扰攘了一会,才管自作鸟兽散了。 “来,我跟你吃宵夜去.”罗香莲对花艳苓说。 花艳苓才转一个身,腰肢就痛得好像要截成两半似。 “哎哟!” “怎么?刚才弄伤了?” “怕有一点点。” “我先送你回我家去,替你敷服万试万灵的跌打药,再叫我的老佣人给我们烧几个小菜。” 罗香莲回到住宅去,让花艳苓躺在床上,拿了一只味道相当难闻的药酒,往她的腰背处拚命捏拿,起初花艳苓还觉着一点痛,不一会,像有股热气直传入体内,便通体舒畅。 “莲姐,多谢你!” “粉琢玉砌的一个可人儿,应该身娇肉贵才对,就是命生歪了一点,不然,用不着受这些苦。” “莲姐,我不怕受苦的,既已放了身子在江湖上行走,就不怕蛇虫鼠蚁,抑或豺狼虎豹了。大不了,也不过是一条命。” “话不是这么说,我也以长辈的身份讲你几句。硬骨头不宜外露,就算使性子也别使到自己人身上。” “自己人?” “对。沈梦她们和我们都是一路上的人,如果女人还不偏帮女人,老是因妒成仇,你践我踏,就更叫男人看不起了,何况基本上都是仰承男人鼻息,赖以维生的女人,凄凉同出一辙。妹妹,你信我好了。” 自此,花艳苓跟罗香莲就很走在一起,很谈得来了。 罗香莲到那年头,已届三十,算是历尽沧桑了,几难得捞到一个开着两间士多店的老板,也是姓罗,叫大富的看上了,肯明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罗香莲也没嫌对方其实不过是小康之家,欢天喜地地摆下几席酒,跟姊妹们告别。 当晚几杯下肚,不无醉意,花艳苓陪着她回家去时,禁不住问:“莲姐,你好喜欢那个罗大富?” 罗香莲睁着那微微泛红的眼睛说:“妹妹,我们广东人有句俗语说话:我不嫌你箩疏,你不嫌我米碎。”罗香莲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一切将就点,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没夹着个小白脸过下半生,已是一重福分;没有嫁予人当外室,又是另一重好彩,还嫌人家身家不够丰厚了。” 花艳苓歪一歪头,仍现了两分稚气,那模样精灵可爱得令女人都觉着我见犹怜,看得罗香莲怔了一怔。 花艳苓用娇嗔的声音说:“莲姐,我的想法不同,要上岸,一就嫁个富甲一方的,对刀归隐,长享富贵;一就要情投意合,好像我爹与我娘,纵使家道中落,说到底他们有过真挚感情,再辛苦熬下去也叫值得。” 花艳苓说完了这番话,才醒起太扫新娘子的兴了,于是立即致歉:“对不起,莲姐,我竟是实话实说了。” 罗香莲笑着拍拍花艳苓的肩膊,说:“有什么要紧呢,是要能百无禁忌的说真心话,才算好姊妹。” 罗香莲顿一顿,说:“女人嘛,说什么都假,命运主宰一切。我是认了命了。” 罗香莲真是个凡事随缘,不强求的人后,口讲无凭,她婚的遭遇,可作明证。 说来,她也真是命途多舛,跟罗大富结婚不到一年,竟有了身孕,可惜夫妇才开心透了,悲剧立即发生。 只不过在一个夏天,香港刮了一场飓风。罗大富的士多店内,伙计都匆匆忙忙赶公共汽车回家去,只他一人仗着有自用汽车,因而留步把铺面的零碎杂务料理妥当,方才上铺离去。 就为走迟了这—步,刚想在开车门上车前,楼上一个花盆掉下来,正正打着罗大富的后脑。 全港报纸翌日报道,飓风艾美袭港六小时之后已吹往内陆,酿成了一死三伤的纪录。 这一死,正正是新婚一载的罗大富。 花艳苓死捏着罗香莲的手,老半天挤不出—句安慰的话来。人死了,说什么都假,哪有节哀顺变这回事。 罗香莲无疑是痛心欲绝的。 只是很快就勉力镇静过来,正如她经日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都是命。” 她是真地认了命了,因而哀伤过度,她还晓得幽默地自嘲:“这个遗腹子可以一起继承父姓与母姓,也算难得了。” 花艳苓不晓得回应,久久才问:“莲姐,你以后打算怎样?” “以后?难道还往回头路走不成。我只好守着大富的产业。两间士多店怕是管不来了,力不到不为财,我想卖掉其中一间,手上又可多个余钱,然后专心办好一间士多店,才是正路。” 坐言起行,这位认命而又薄命的花国红粉,就端的当起士多店的老板娘来,实际经营业务。 那遗腹子就是如今在花艳苓口中说出了事的罗敬慈。 杜晚晴当然晓得罗敬慈,小时候,罗敬慈是大阿哥,领着杜家的几个小弟小妹玩,晚晴管他叫敬慈哥哥的。 长大后,罗敬慈并不在学业上表现出色,罗香莲出尽八宝,要他接受高等教育,结果在本城水准较次的专上学院熬了多年,还是无功而还,徒花时间与金钱而已。 花艳苓于是劝罗香莲说:“莲姐,这廿多年,你什么咸苦都吞过了,老大的不如意也看成指顾间事,何苦到如今,才为儿孙苦恼了。” 罗香莲苦笑:“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怕是年纪一大,人就开始冥顽不灵,我竟忘了是时也命也。罢、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就算。” 自此,罗敬慈就跟在母亲屁股后学习那盘士多生意,还算中规中矩。 大富士多是设在徙置区内的,出奇地好生意。在那儿附近住惯了的人,头脑比较保守,对于新开设的超级市场,不一定捧场。反倒是对这大富士多有亲切感,因此一年到晚,货如轮转,其门如市。 罗敬慈还因为终日驻守士多的关系,跟隔壁理发店的一位做修甲的姑娘小湄有了来往。 看样子,感情进步得很快。小湄每天下了班,就跑到士多店来做义务帮工,对罗香莲倒是相当千依百顺,一副火热心肠,讨好未来家姑的模样。 香莲呢,虽然身边有个余钱,也不会指望儿子有本事讨个大家闺秀,只要儿子欢喜,那女孩子也肯尽一点媳妇的义务,就很可以接受了。故而,对小湄也就以行动来认可了。 每晚原本要等到收铺,罗香莲才回家的,自从有了小湄,她就在店内吃过晚饭之后,借故跟街坊搓麻将去,由着两个年轻人管铺,分明让他们有机会亲近。 合该有事了。 有一晚,当罗香莲一脚踏出士多店后,另外三两名贼模贼样,分明一眼望去就不正经的男子走进士多店来,拉开冰箱,要拿汽水。 小湄准备迎上去招呼,敬慈觉着他们几个并非善类,下意识地伸手一拦,不让小湄出动,由自己走上去关顾。 就是他这个行动惹下祸根,其中一个惨绿少年说:“我们来买汽水,需那位姑娘侍候收钱。” 这么一说,连小湄都吓着了,慌忙躲到敬慈身后去。 “怎么了?会吓成这个样子呢?我们不也跟你那小哥儿一样是人,是男人,可能是更有用的男人,你避着我们干什么了?” 敬慈一听,火了起来,说:“喂!你们嘴里不干不净的,我们不做你们的生意,请立即走!” 此言一出,正好给这班好事之徒一个借口,嚷:“这小子出言不逊,我看你怎么能赶走我们?” 随即几个人互打眼色,立时三刻动手将店内一盆盆的樽装汽水举起来,拚死力往地下摔。 敬慈当然不肯放过他们,开始乱作一团。 躲在一角的小湄,吓得管自尖叫。 另一个小伙计阿九,立即跑出去找警察。 警方到场时,人已散了。 店内只剩下吓呆了的小湄蹲在一角,不住发抖。 另外,罗敬慈手持一个破玻璃瓶,直挺地站着,两眼发直,不发一言。 在他脚边的地上,一条死尸躺在血泊之中。 无可转寰地,罗敬慈的误杀罪名成立,被判入狱6年。 罗香莲在儿子判刑后大病了一场,在病榻中,气若游丝地对花艳苓说:“原来连上天都欺善怕恶,惟其我凡事认了命,就不断地给我磨难,至死方休似的。” 真叫花艳苓无辞以对。 六年牢狱生涯还不是致命伤,最令罗香莲忧虑的是那个当差的街坊,来通风报讯。原来生事的几个惨绿少年固然是黑社会底子,敬慈错手杀的一人,更是黑帮头头的儿子。这真是太吓人的一回事了。 “看样子,我们敬慈不会有机会重见天日,在监狱里头,早晚被仇家折磨至死。对方绝不是等闲之辈。” 花艳苓于是跑来跟女儿商量,说:“非等闲之辈的黑道上人马,就得找个半斤八两的人跟他讲妥这笔数。” 杜晚晴沉吟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晚晴,你母亲只得一位谈得来的好朋友,你三姨也只得这个儿子。敬慈更不算是不长进的人。你怎么说呢?” 杜晚晴说:“妈,我只怕这种血海深仇,不是千金万银所能填补。否则,我去筹。” “一物治一物,黑帮的头头总有要卖面光的人。” 那就是说,杜晚晴要去寻出这个保人来。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让母亲安心地离去,杜晚晴点了头,把整件事包揽上身。 她送母亲出大门时说:“替我问候三姨。” “晚晴,事不宜迟了。” 杜晚晴思考了一夜,给她想到个人选了。 翌日把电话接进布力行的办公室去,秘书答说:“布司宪今日到立法局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可以留口讯吗?” “我姓杜,叫晚晴,是布司宪的朋友,今晚有个饭局,希望他能抽空来。” “可否告诉我地点时间?” “君度酒店,顶楼的扒房,七时半恭候。” “如果通知不到布司宪,或他另外有约,如何让杜小姐知道。” “不要紧,请告诉布司宪,能来的话,无任欢迎,不能来,就祈以他日吧!” 七点半一至,布力行就出现在君度酒店。 杜晚晴很细意地打扮过,穿一件梨红底色,起小白花的宽身旗袍,那一头既长且曲的秀发,一片云似地散落在肩上,在耳鬓别了一个跟衣服同颜色的发夹。 第2节竞如激光一度 玉葱似的手,套上一只通体透明、色泽油润的翡翠玉镯,那是身上惟一的一件饰物。 浓密的眉毛下,那对带着三分忧疑七分妩媚的眼睛,望住来人,竟如激光一度,可以摄魄勾魂,教布力行一下子忘了礼貌招呼,就管自直挺挺地坐在女主人对面,傻瓜兮兮地问:“怎么?只有一个客人?抑或其他的朋友未到达?” 布力行以为只是杜晚晴宴客,凑齐几个专门无事就聚在一起耍乐的财阀,吃顿晚饭,也把自己请在一起。 他原来是另有约会的,应酬家里头的亲戚。当然,这比起杜晚晴的邀约,就是后者更具吸引了。于是摇电话嘱咐妻子单独赴会,他火速应约而来。 做倾国倾城的美人座上客,已是大喜。 如今发觉只约会他一人,更是惊喜交集。 杜晚晴嫣然一笑,直言不讳:“有件私事要求布司宪帮个大忙,不便旁的人予闻。” 布力行心上第一个反应就是,应该问对方拿什么酬劳? 这个问题迅即令他热血沸腾,丹田之下如闹三级火警,熊熊烈火正向上蔓延,直烧得一张青白的脸变成紫红。 他没有想过,对方把要求提出来,自己会力有不逮。 因为他看得起自己,更不敢小瞧眼前人。 杜晚晴这种女子,不会打无把握的仗。她必然想过自己可以胜任,为她排难解忧,才会相约。 为了好好应付场面,布力行清一清喉咙,说:“我们先叫了菜,边吃边谈,好不好?” “不好。” 布力行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看杜晚晴。 她解释:“如果你肯拔刀相助,我们在这儿只叫杯香槟,干杯为盟,今晚的晚宴设在舍下,由我亲自下厨。” 说完了这番话,杜晚晴留了一个小空间,让对方去想象他会获得的奖品,如何丰盛、如何诱人、如何销魂。 然后,她才淡淡然,大方地再加以补充说:“万一是晚晴强人所难,布司宪不得不令我失望,那么,也请布司宪赏一顿饭,让我把这餐厅的好菜尝一尝,才回家去另想办法。” 布力行是聪明人,且猴急,他差不多要追问:“快说,快说!” 杜晚晴没有把故事重复,原因从来都不比成果来得更重要,她只把最重要的一点说出来:“我要确保童年好友罗敬慈的六年牢狱生涯,平安度过。” 在布力行未作答之前,杜晚晴补充:“他误杀的一个人,是黑帮头头的亲生儿子。” 然后,杜晚晴轻松地倚在椅背上,稍远地凝望着布力行的表情。 他沉思片刻,当即说:“在上位的人,很多时为了顾全自己的名望、威信及地位,不得不忍痛放下私情私怨,否则,有谁个兄弟姊妹肯为你卖命,打下江山,让你一统天下。以手足的安危交换一己之欲,不是很划算之事。你请放心!” 那就是说,布力行会运用他的权力,下达有关部门,以完成杜晚晴的心愿。在狱中,三山五岳的人马充塞着,谁没有几门仇家,谁敢担保不遭暗算,统统又都要向惩教署的人礼让三分。于是,交换条件是,保得住罗敬慈平安无事,所有其他不应该只眼开只眼闭的事,官方都可以双眼一齐阖上。赌那江湖上坐高位的头头,不敢为报杀子之仇,而令其他入狱的同门多受其他折磨。 “都包在司宪身上,靠你成全!” “只包在狱中的六年,之后,安排他离港是正经。” 杜晚晴点头。 布力行凝望着她,好一会,才举起手来,招呼侍役。 餐厅的领班很认得城内的达官贵人,恭恭敬敬地说:“布司宪,先喝点什么?今天晚上我们有自波士顿新鲜运到的龙虾,还有……” 布力行摆一摆手,截断了对方的话,说:“谢谢,我忽然间改变了主意,想吃点家庭小菜,改天再来光顾。” 一流酒店的领班真是训练有素,丝毫没有不愠,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欢迎,欢迎,司宪的车子到了没有?” “司机就在附近,烦你代我打个电话至大堂关顾一声。与此同时,我们或可以喝一杯香槟。” “好的,好的。” 布力行把那杯冒着轻泡的香槟递给杜晚晴,说:“希望你喜欢香槟的味道,觉得它香甜无比。” 杜晚晴微笑着,没有答,一饮而尽。 事实上证明含笑饮的这杯香槟,苦涩至极。 杜晚晴在布力行身上尝受着出道以来,最难受的侮辱。 布力行在个人奋斗历程下所受的委屈与艰难,都幻化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发泄到杜晚晴身上去。 他的眼睛因为极度激情而喷出火来,跟张着的嘴,都是充血的,红得接近发瘀似,相当的吓人。 杜晚晴闭起眼,竭力集中精神,想象一些鸟语花香、山远天高的秀丽情景,使自己的身体松弛。 一直以来,她这种功力了得,总能化危为安,化险为夷,将丑陋变成美丽,将罪恶感好好地掩盖起来。 然,这一次,她面临失败。 胸肩处处,传来一阵一阵或大或小的痛楚,她只能想象到对方像一条穷凶极恶的吸血僵尸,张开血盆大口,以锋利的獠牙,无情地插进她粉琢玉砌的肌肉里去,噬吸着她的精血,将之抽干。 那种逐渐枯死的感觉,使她在精神与肉体上同时受着强烈的冲击与痛苦,而不能挣扎,只能沉默地接受。 尤其有甚者,随着耳畔响起一声声纯属兽性的呼号,她的头早已胀痛欲裂,还要承受着一下下剧烈的震荡。有人分明的把她头部撞向床角的铜柱,嚷:“说,说,我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棒!” 晚晴没有说。 她忽然预备在下一分钟就这样无言地窒息而死。 她不甘心说。 因为她不认为那是事实。 她可以出卖肉体,但不可以出卖良心。 她宁愿人尽可夫,只除了这个在自己身上发泄兽欲的男人例外。 就因为这个人站在一大堆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男人跟前时,只不过始终是一只要摇头摆尾,渴望他们扔下一根食剩,却仍然有肉沾着的骨头,让他饱餐一顿的狗,故此,要利用一个女体去提出他的抗议、他的妒忌、他的憎恨。 “说,说!”对方疯狂地叫嚷,不顾一切地要把她蹂躏至死。 还是那个意念,杜晚晴宁愿死。 她连在意识上都不要背叛曾予她起码尊重的各个顾客。 她不想埋没真理。 实情的确是布力行并不比她相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强。 不。 翌日,阳光轻柔如梦地洒进纯白色的睡房来,照耀着满身伤痕瘀痕,被狗噬过,死里逃生的一个胴体。 当杜晚晴在养伤期间,收到布力行司宪办公室的一个电话,对方甚至没有透露是什么身份,只说:“布司宪嘱咐,请通知罗敬慈,他自小患有偏头痛疾病,随时随地会老病复发,头痛欲裂。” 杜晚晴火速嘱咐母亲,转告罗香莲。 当夜,罗敬慈在狱中,告诉惩教署人员,他头痛不已,立即被送到囚犯特别护理的病房去。 再过一个星期,医生报告出来了,认为病情严重,推荐他留院医治观察。完全与其他囚犯分隔,日夜有医务人员服侍。 花艳苓领着罗香莲来向杜晚晴道谢。罗香莲一握杜晚晴的手,就已经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花艳苓在旁劝道:“早早劝你别来了,自己人,不用客气。这种伤心事,一提起来,只有更难过,何必。” “我要亲自向晚晴道谢。”罗香莲啜泣着说。 “三姨,你别伤心,举手之劳而已。” 罗香莲用模糊的泪眼,对杜晚晴说:“晚晴,你委屈了?” 只这么一句话,杜晚晴就冲上前去,紧紧地拥着她三姨,为怕被她看到在眼眶内打滚的泪水。 晚晴拼命用手拍着罗香莲的背,一叠连声地说话,掩饰着她的狼狈:“三姨,你过虑了,只不过是托个小人情而已。” 直至杜晚晴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她才放开罗香莲。 罗香莲又扯着她问:“晚晴,姑勿论人情是大是小,都是你奔走着力所致。今次敬慈能顺利装病,调到医院去,一定是打通层层的关系,他现今的安全度是大大提高了,可是,这以后的六年,是不是能住在病房而不用回囚室了?” 杜晚晴立即打了一个冷颤。 要罗敬慈获得这个保障,只有一个办法。 自己必须要跟布力行维持那个亲密关系。 六年! 能不寒心。 杜晚晴一怔之后,说:“三姨,不要担心,我会尽力。然,六年监禁,只要行为良好,再加假期,其实只不过是三年多一点罢了。” 晚晴说这话之后,长长地吁一口气。她眼前的这两位长辈,并不知道晚晴努力安慰罗香莲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三姨,至大的问题在敬慈出狱之后。” 一言惊醒梦中人。 罗香莲与花艳苓都瞪大眼睛,张着嘴一会,没有了主意,然后又差不多是同时,说:“那怎么好算?” 杜晚晴低头想了想:“三姨,移民吧!” “移民?” “对,你先走,部署另外一个安稳的家在外头,等敬慈一出来,就让他前去跟你团聚。什么人也不要通知。” 罗香莲回望花艳苓,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有资格移民?”罗香莲问。 “我替你安排好了。”杜晚晴干脆送佛送到西。 杜晚晴言而有信,一直留意着如何安排罗香莲先行移民的事,此事适宜尽快进行,免得黑道人物老羞成怒,拿罗敬慈母亲来泄愤。 当晚晴接到纸业巨子黄醒楠的邀约,上深圳参观他们开设的极大规模厂房时,她答复黄醒楠的秘书说:“多谢黄老板的邀请,同行的有些什么相熟的朋友吗?” “都是黄总亲密来往的一撮朋友,全是杜小姐熟谙的。黄总嘱咐我问杜小姐,是星期六,由黄总陪你先逛一逛深圳,住一晚,星期日才会合各人,参观厂房以及我们公司策划承建的私人别墅住宅,抑或杜小姐跟大队在周日早上才出发?” “难得黄老板能早一天启程,带我观光。深圳的建设,在这近年怕是突飞猛进了,正好增加我的见闻知识,求之不得。” 在深圳的那一晚,杜晚晴就给黄醒楠说:“黄老板的纸业王国有几十年的历史,真难得!” 黄醒楠煞有介事地说:“工业赚的还是小数。记着,晚晴,地产才是正途。我们在新界拥有的厂地,资产值在工业盈利之上。” “现今前来国内设厂,人工便宜,地皮经济,原料划算,必又可以创出一个盈利的新高峰了。” “在国内设厂是必然的走势了。然,我们这一行,原料不能用国内的产品,都是来料加工,制成各种纸品再输出口。” “为什么呢?中国出产的纸不能用吗?” “质素控制不来,时好时坏,我们出产的纸质制成品,大部分外销欧美,要求甚高,不能冒险走掉一个客户,所以只能利用国内的廉价地皮与劳工。如果大陆的纸质改善,彼此的盈利都可以提高。” “你在美国有分公司?” “当然有,我们既买入美国的纸张,也卖出各类纸品。这几年,我也积极投资美国东西两岸的地产,没办法,儿子们在美国,女儿正芳又嫁了人了,根本都没有人肯回港继承我的事业。也就只好老来从子,把一些资产挪动到外头世界去。你若来问我呢,其实是很不情不愿的,世界上有哪一个地方能比香港易赚钱,我对香港的前景是极具信心的。” 杜晚晴想了想,立即呼应:“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年纪大的人心意不同,他们老想找一处宁静的地方退休,因而都爱移民。” “你父母也作此想?”黄醒楠问。 “不是我父母,是我三姨。从小她最疼爱我,所以我很愿意帮她一个忙,看看怎样帮她移民到外地去。” 黄醒楠一听,已知就里,问:“你是为了要帮她忙,特意提早一天到深圳来跟我商议的,是不是?” 第3节自斟自饮、自尝自嚼 杜晚晴眨一眨黑白分明、灵灵活活的大眼睛,说:“是的。非要找像黄老板如此有办法,中美两地都有影响力与良好人际关系的人帮忙不可。” “中美?” “对嘛,三姨是在江门出生的,到香港去后,另外取了个名字,她很想以本名移民美国,况且若能证明她属于中国出生,在美国的移民限额也宽松一点。” “不难。”黄醒楠志得意满地说,“中美的关系我是有的,先替她办妥新身份,再以我们的业务为掩护,请你三姨先取得赴美营商的签证及居住权,再托当地律师办正式移民手续。在彼邦,因着业务而认识的大人物,诸如州长、议员、移民局要员等等,可真不少,这个人情怕不难托到。” “我三姨不像个女强人。” “人家只会相信我的说话。放心!” “要多久?三年?” 黄醒楠哈哈大笑:“这怎么还算是香港人办事的速度?况且,要三年才办妥的话,我岂非要三年之后才能向你讨赏,这怎么得了?” “好,越快越好,保证回报率极高。” “我有信心。” “对我的服务?还是对你的承诺?” “两者皆然。” 到处杨梅一样花,只要有权势,条条大路通罗马。三个月后,罗香莲以江门出生的霍青身份,启程赴美定居。 临行前,杜晚晴紧紧地握着她三姨的手,说:“为了安全,不要跟敬慈有书信来往,把信寄到我这儿来,自会转交。” 花艳苓问:“你可没有告诉街坊,结束了士多店后到哪儿去吧?千万不可泄露行踪,辛辛苦苦的离乡别井,也只为敬慈能安全地重新为人。”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移民美国一事,只说因欠缺心机再打理生意,决定把它结束了,到澳门的亲戚家小住,待情绪好转了才回来。” “对,三姨。保得住敬慈,也要保得住你,你启程了,我和妈妈就放心。” “晚晴,你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本来我不便再要求什么……” 晚晴没有等她说下去,拍着她的手背说:“我会尽力,有机会令敬慈早点出狱,我不会放过,你放心。” “艳苓,”罗香莲转身向花艳苓说,“的确是你跟汝母积来的福分,才生得这么一个义气女儿。” 花艳苓点点头,拥抱着这位几十年相交的老姊妹。 “敬慈一出狱,我们就送他回你身边去。让他好好地在彼邦工作,娶妻生子,让你安度晚年。” 罗香莲忽然沉默起来,脸上有阵特别的难堪。 “什么事?三姨?” “我连敬慈的女朋友小湄也没有透露真相,敬慈老是想念她,说将来要带她一同到美国去。他还有点怪我不把赴美的消息告诉小湄。我是几经艰辛才劝服了他的。” 花艳苓立即说:“万万不可告诉小湄,年轻女子的心意怎么样?你知我知,有什么变卦了,一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地步,就没有保密的义务可言。何况敬慈的情况特殊,跟小湄的发展不一定顺遂。” “对的。我就是这样劝敬慈,人家有父有母,谁会愿意自己的女儿跟随一个坐过牢的男人?” “到外地去,重新生活,总会遇到合适的配偶。”花艳苓劝。 “也只好如此寄望了。只是,如果小湄是个情长的女孩子呢?岂不是辜负她了?” “三姨,此事交给我办吧!反正还有好一大段日子,我探悉到真情真相,再商量对策不迟。三姨,你相信我,我不会令敬慈难受。” “晚晴,让上天祝福你,这么好心肠的一个人儿,理应有个好归宿。” 回忆至此,杜晚晴就苦笑。 好归宿?往哪儿找去?就算有从天而降的一段良缘,自己都不敢伸出手去接,只会畏缩地躲起来,自舐伤口。 晚晴一个翻身,站起来,决定更衣,到王府饭店楼下餐厅去吃晚饭,欢度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 必须停止再作这些与现实距离太远的幻想。 能占有一天属于自己的时光,能保存一天光洁清白的身子,能摒除一天身心劳累的工作,才是能力范围内可以争取得到的快乐事,不能再奢求了。 晚晴走到王府饭店内一家上海菜馆去,她觉得生为中国人,在中国的京城内,上中国式的馆子,吃中国菜,这个生日过得特别有意义。 除了对家人,晚晴二十五年以来,未曾试过把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今在爱家之外,也感受到爱国,是一份新鲜、骄傲、祥和的经验。 上海菜馆作中国式亭台楼阁的布置,一踏进去,两旁站立着的女侍应,都一齐微笑招呼,把杜晚晴迎入内厅,坐到音乐台前的一张桌子上去。音乐台上有位妙龄少女,比晚晴还年轻,眉清目秀,穿一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在奏弹着琵琶。 清脆的琴音,在她纤纤十指的扫抚之下,溜出来,传遍每一个馆子的角落,顿把气氛营造得相当优雅,当能使在座的顾客都食欲大振。 杜晚晴点了菜,叫了酒,自斟自饮、自尝自嚼,韵味、情趣、胃口,全都调高。 她毕竟是快乐地一杯杯饮完再饮。 跟酒量一样,所有要承受的困扰与寂寞,经过一段日子的锻炼,都会从容地照单全收。 她把瓶子内的酒都倒尽了,正要干这最后一杯之时,稍竟看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很好看的男宾客,对着她举杯,微笑。 是冼崇浩。 杜晚晴垂下眼皮,定一定神,再抬头,勇敢前望。 他还在。 一点不假,今日由长城一站开始,陪着她欢度生日的一个人,仍在跟前。 是缘吗? 冼崇浩以双手捧酒杯,举了一举,先饮为敬。 杜晚晴终于回了礼,在他俩都盈盈一笑,把杯子倒转过来之际,那婉转的琵琶音,煞地中止,只响起“崩”的一声。晚晴惊惶地回转头来,望向音乐台,只见弹琵琶的少女,狼狈地站起来,向宾客鞠躬兼致歉:“对不起,弦断了。” 弦断了。 杜晚晴的脸色忽尔青白,有点晕眩。 是饮酒太多之故?抑或有挥之不去的不安预感? 冼崇浩没有走过来。 杜晚晴没有走过去。 他是尊重她的决定,她却是不自觉的自惭形秽。 过了这一夜,一切回复正常,就什么都好办。 杜晚晴回到睡房,留了一张字条,贴在套房的内门上,写:“喝多了,先睡。请你原谅。”许劲大概是原谅了她的,这一夜杜晚晴总算睡得安稳。 翌晨醒来,许劲并不在房间之内,直至杜晚晴梳洗完毕,她才收到许劲的电话,白酒店大堂摇上来,说:“睡醒了?” “嗯,对不起,没赶及起来陪你吃早餐。” “不要紧,今天我仍有一连串的会议,要到黄昏后才回来跟你吃晚饭。” “别担心,我独个儿也可以到处走走。” “你不愁没有伴呢?我刚巧给你寻到个同声同气的导游。” “谁?” “我在这儿碰见了布力行的得力助手冼崇浩,刚在此公干完毕,正好要玩几天。我跟他相熟的,这年轻小伙子顶会做人,很风趣,我请他陪你玩,担保你会更乐不思蜀,看尽京城的风采。” 杜晚晴没有造声。 许劲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半小时后,冼崇浩在大堂等你,他说他认得你。” 是天缘巧合! 抑或劫数难逃? 其实,二者可能并存,更糟糕。 杜晚晴在颇为复杂的情绪下走落大堂。 她想,好不好推掉他相陪游玩的好意?何必多生枝节了,对方分明是颗小火焰,扑火的灯蛾,后果堪虞。 然,冼崇浩既已知道自己与许劲同来,等于晓得杜晚晴的身份,这倒好,消除心理上的压力,不必闪闪缩缩,诸多疑虑与顾忌。看来,也只不过是在这个偶然内,大家做个伴罢了! 杜晚晴最感不安与难堪的际遇,是跟她交往的人以为她是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她承担不起的荣誉,令她像个鼠窃狗偷,欺世盗名。 冼崇浩知道真相,这反而好。 杜晚晴一想通这个道理,就从容地走到冼崇浩跟前,盈盈浅笑,说:“早晨!” 冼崇浩精神奕奕地答:“早晨!今天天气甚好,正宜外出到处走走。” “要麻烦你做导游了。”说这话时杜晚晴有点腼腆,的确是难为情的,昨天才斩钉截铁地婉拒了对方的邀约,今天就为了许劲的嘱咐而就范,不知道冼崇浩心里怎么想。 此念一生,杜晚晴粉脸立即泛红。怎么竟思前想后,惴惴不安,就是为了这姓冼的对自己的感受呢?他对自己的印象如此举足轻重吗?这不是杜晚晴一向的作风。 在杜晚晴身边穿来插去的达官贵人,财阀商贾,实在从没有一个能令她上心。任何言行,杜晚晴都挥洒自如、毫不忌惮、绝无造作。人家的置评,视若等闲。惟其如此,她的言行体态才有着一种极具吸引的潇洒脱俗。 独独在认识了这冼崇浩之后,就有着不能言宣,不能自己的种种顾忌似的,益发觉着自己的小家子气,因而更令杜晚晴心急。越急呢,越忙乱、越不晓得自处。思潮一往这方面想,就连一双手也像初踏台板的演员,不知往哪儿安顿了。 冼崇浩的态度倒是轻松而祥和的,他落落大方地对杜晚晴说:“幸亏遇到许主席,否则就没办法令我这两三天的行程变得更多姿多彩了。” 这么一番话,已等于往杜晚晴脸上贴金,一扫她心中的疑虑。 因而,晚晴恢复了她的器量,道:“许先生的嘱咐,我有责任唯命是从,冼先生你能赏我们面子,可真难得。” “是冼崇浩。” 杜晚晴有点莫名其妙,她的表情引来冼崇浩的补充:“不是冼先生,是冼崇浩,我也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好不好?否则太见外,玩得不畅快。” 杜晚晴又嫣然一笑,把两条发辫往后一拨,那个动作,实在迷人。 看得冼崇浩不愿意把视线调开。 “我们起程了吧?” 经杜晚晴这么一问,冼崇浩才回过神来,带领着杜晚晴到王府饭店外,登上了一部预订的汽车。 “今天的目的地是十三陵。” 十三陵是明朝帝后的陵墓。 冼崇浩的话题广泛而有趣,他问杜晚晴:“我国的宝藏比比皆是,遍布大江南北,你知不知道如果中国政府肯跟日本合作,国库立即可以进账一大笔。” “怎样合作?” “先前很多年,日本已经向中国提出合作建议。由日本供应开发地底墓穴的科技、人力与资金,出土的古物,由中日对分,二一添作五。” “中国一定不会答应。”杜晚晴很肯定地说。 “你熟悉中国人要面子,死爱充撑场面的性格?” “也不单是面子问题,这也关乎民族精神,祖先遗留下来的遗产,应该有责任去保存。我们还不致于山穷水尽到要快快把地下的宝藏掘出来,再名正言顺地卖给日本人吧!他们从中国抢掠到的珍宝,也已经不少了。” “出的价实在太低,听说其后日本人肯吃亏,只取百分之三十作酬劳,中国仍是不愿意。我看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只为百分之三十的酬劳依然未到中国政府心目中那个价罢了!” 杜晚晴没有再分辩下去,并不是她同意冼崇浩的推断,而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份资格为中国辩护。 为什么?只为她也是个待价而沽的人。某人出到某一个价,就可以买起她了;既然身体力行,她又哪来雄辩的理直气壮。 杜晚晴不是个对政治有研究的人。但香港坊间老是认定那些表示亲中的人,必是拥戴社会主义者的揣测,晚晴未敢苟同。 处身在资本主义社会内,享受着私产权益的人,基本上就缺乏拥戴社会主义的资格。 杜晚晴坚信一个做人原则:信仰不能只藏在心上,而不付诸行动。信仰上帝,自应奉行教规,勤进圣堂。一方面犯齐十诫,一方面扬言是虔诚教徒,世间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她一直认为香港那一撮号称亲中的分子,而又赞成香港在九七年之后厉行一国两制,努力让香港在资本主义模式下生活的人,是爱国爱港的。他们期待通过一国两制,使祖国在社会主义的持续实施之下,出现一个修正的可行方法,以便获得更成功的开放与进步。 杜晚晴无法否认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的论调,故而只好闭口不言。 冼崇浩相当机灵,他不知道杜晚晴的刹那沉默,所为何事?然,对方的沉默意味着不悦与感慨,怕是铁一般的事实。 为了调和气氛,他迅速改变话题,说:“明朝历史,你可熟悉?” “知道一点点吧!” “我们朝这个方向走,就可以到达明万历皇帝的地宫去,那是发掘了的一所帝后墓穴。”冼崇浩继续说,“如今最隐闭的地宫,变成了每日上万中外游人驻足之地,不知道帝后在天之灵,有何感想?” 第4节陶醉、迷惘、飘飘欲仙 “若是真有灵魂这回事,他们的思想怕也能随时代而改观进步,当不以为忤。” 地宫建在三四层楼高的地下。一向下走,就是清凉一片,无端增添了阵阵阴森迷惘的气氛。 走下石阶时,冼崇浩不期然地轻搀扶着杜晚晴的手臂,并且低声说:“冷吗?” 经此温柔体贴的一问,晚晴下意识地拿手环抱着自己。冼崇浩立即把外衣脱下,也没有再征询杜晚晴的意见,就把外衣搭在她肩上去。 杜晚晴心头觉得一阵温暖,歪一歪头,以眼神向对方表示谢意。 地宫分前宫和后宫。前宫是长方形的一个宫殿,现今没有再摆设什么陪葬品,大抵都在开掘墓穴时,抬到各大博物馆去了。 后宫是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四面石筑围绕的一个宽敞房间。正中自天花顶挡下来一幅鲜黄的锦缎,上书“明万历大行皇帝梓宫”,仍很有君临天下的气派。黄缎之下放了一个朱红色的巨型棺木,正正是皇帝藏尸之所。两旁放置的是万历帝先后立的两位皇后,跟他一样,也有同质同色同长度的黄缎,写着“大行皇后梓宫”的字样。 杜晚晴看得出神。冷不提防,冼崇浩给她说:“真难得,夫妻死后千百万年还能够同墓同穴,朝夕相见。” 这句话似在此刻响彻地宫,重复又重复地带着震撼的回响,渗透到杜晚晴的心坎上与骨子里。 她静静地心口相问:如果不是结发夫妻,就无缘享有这番荣耀与福分了。 自古帝王都风流成性,后宫佳丽又何止数千,最得宠的姬妾,一旦香消玉殒,就灰飞烟灭了。五千多年封建礼教的权威之下,一直保障的只是明媒正娶身份的嫡室而已。 现代都会的官绅巨贾,何尝不像权倾天下的帝王。在他个人的辉煌属土之下,称王称霸。社会上仍有唾手可得、待价而沽的美人儿,乐于奉侍在侧,直至女的人老珠黄,男的贪新忘旧为止。长享名誉、富贵、地位、千秋万世的社会认同者,始终是他们的妻。 谁敢妄夺妻子的权益与名位,无疑是异想天开了。 杜晚晴出道以来,从未曾往这个惹自己感触的层面上想过。 今日竟成例外。 有这位叫做冼崇浩的男子陪在身边,竟惹来如此繁复的例外。 无可否认,这一总的例外带来挥之不去的惆怅,而另一方面,也有难以言喻的喜悦,凝聚心头,使杜晚晴舍不得妄言归去。 一直在外头耍乐至黄昏,冼崇浩说:“我们今晚能在一起吃晚饭吗?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倒有个好主意。名贵餐厅的矜贵食物,你大概品尝得多了,在王府饭店附近的一条长街,摆满了北京小食,我们可以一路观光,一路看有什么可口的,逐档品尝。” 意见是太吸引了,杜晚晴很想立即答允,然,他是工余的自由身,她却正正是“上班”时期,只好忍痛割爱,先履行职责。 因而杜晚晴答:“且看看明天有没有时间吧,今儿个晚上,我跟许先生还有约。” 很明显地看得出冼崇浩的惆怅来,杜晚晴心头有着不忍,还是狠下心,跟他道别,回房间里去。 才走了几步,身后的冼崇浩就说:“明天见!” 杜晚晴慢慢回过头来,扬着浓眉,嘴角微微上翘,说:“明儿见。” 冼崇浩一直目送着她美丽的身影隐进升降机去。 回到房里,杜晚晴在地上拾起酒店的留言信封,拆开来一看,心直往下沉。那字条是许劲留给她的,写道:“今晚有个非去不可的约会,很晚才能回来,你不要等我吃晚饭。” 为什么不早一点通知她呢?杜晚晴的脾气稍稍发起来了。 如果许劲预早告诉她,今晚不用相陪的话,杜晚晴就可以跟冼崇浩有一个愉快、特别,甚而有意义的晚上了。 杜晚晴百无聊赖的把自己抛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气。 只有那些在她身上花了钱的大爷们,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权势。她杜晚晴完全听候指令,不得有半分人身自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见自己喜欢见的人。 若不是许劲的认可与安排,她连跟冼崇浩一同旅游的机会都不会有。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像如今的敏感,从未觉着她那么身不由主、那么备受委屈、那么寂寞难耐。 究竟是压力已经到一个容忍的极限,而蓦然惊觉?还是外来的人物,掀起了风风雨雨? 杜晚晴坐起身来,打算穿回鞋子,跑出去找冼崇浩。 她才伸脚踏进鞋笼里,忽尔又有了一阵踌躇。 这是一个带着危险性的冲动。 柳湘鸾曾警告过外孙女儿说:“晚晴,总有一天,你会突然发觉有一个额外的人惹你注意,使你破例愿意亲近,这将是你事业上的危险讯号,非留神处理不可。” 杜晚晴当时点了头,再求教于她的母亲,说:“妈,你跟父亲相恋时,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花艳苓答:“朝思暮想,老想相见。见着了,怕再分离,总在筹算,怎样才能后会有期。” “那就是恋爱了?” “对呀,两个人都有着同等的反应,就是恋爱了。” 杜晚晴把腿缩回床上,双手抱膝,以头枕于其上,默默地傻想。 恋爱! 多么浪漫、销魂、陶醉、迷惘、飘飘欲仙! 然,恋爱,对杜晚晴来说,也同时是若隐若现、迷离扑朔、似有还无、患得患失的。 才认识了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也不过是分离了短暂的十多分钟,便已在胡思乱想,惴惴不安。 思潮起伏之间,心头的乍喜还惊,凝聚成一股热腾腾、滚烫烫的浪潮,翻动着,再向四周流窜扩散,便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丰满得胀鼓鼓的,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整个人因而精神亢奋,那感觉是新鲜、舒服、难缠、失控,兼而有之。 杜晚晴一骨碌跃下床去,拒绝再维持同一个坐姿,朝同一个方向幻想。 她必须转换姿势环境,帮助自己回复清醒。 一把抓了手袋就冲出门去。 杜晚晴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去找冼崇浩。 甚至不要到静悄悄的地方去,必须与人群聚在一起,那才会使自己看清楚环境,知所自处。 她按了升降机,打算到楼下最旺的咖啡厅去,吃她的晚餐。 王府饭店二十楼以上才是贵宾套房,从杜晚晴住的二十三楼,一直往下降,到十九楼,升降机大概有人按掣,故而遽然停了下来。 升降机门一打开,杜晚晴雪亮的眼睛立即像骤见厉鬼邪魔似的,睁得老大,并且火速地闪身躲到升降机内一角去,不让走廊上的人看到。 真真抹了一把汗,杜晚晴多么庆幸刚才在十九楼等候下楼的一男一女,在她乘的升降机打开门时,选择了对面的另一部升降机走进去。否则尴尬的情况,难以想象。 虽然杜晚晴并非许劲的原配,她只不过是他用财帛权势换回来的玩伴,且是短暂的玩伴。不过,说到头来,还是许劲这次外游的异性伙伴,在这几天当中,杜晚晴有她的特殊身份与地位,许劲已默许予以尊重。忽尔,在同一间酒店,许劲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别个女人的纤腰出现,这种场面赤裸裸地活现眼前,无论如何太龌龊、猥琐,真要难为情死了。 幸好,杜晚晴眼利,只有她看得见许劲。 杜晚晴闪避得及,其实是她的幸运。否则,许劲这种行为也无疑是太狠狠地撕杜晚晴的脸皮了。 当然,纵使刚才许劲眼角瞟得见杜晚晴,还是仍然装作看不见为最佳处理办法。 世界上太多事情须要当事人视而不见。 升降机跟杜晚晴的心一样,直往下沉。 教她骇异的除了许劲这道貌岸然的富豪,却原来是个急色之鬼外,还有他的那个伴。 许劲的手搭在对方纤细得似是不堪一握的腰肢上,使杜晚晴清楚地重看到那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 是那酒店上海馆子内弹琵琶的妙龄少女! 外来的贵客,原来也是娇客与财神。 杜晚晴苦笑。 怎么到处都碰到以原始伎俩谋生的可怜同性? 只为到处都有欣赏女性肉体的男人? 杜晚晴走在闹哄哄的酒店大堂,再走进坐无虚席的咖啡屋。呆了好一阵子,才轮候到一个角落的座位。 她坐下来,看着走马灯似的客人,彩色缤纷,谈笑晏晏,喜气洋洋地在她眼前走来走去。 他们,都是结队成群,有影皆双的。 姑勿论身旁的伴是永久的,抑或短暂的,总之,都不像杜晚晴如今的落寞、孤单、形单影只。 她杜晚晴胸襟再宽广、再不计较自己的遭遇,也还是感受到一重浓不可破的、被人遗弃的压力。 世界无论如何繁华热闹,杜晚晴只一个人独力支撑着对人欢笑背人愁的局面。 从踏上万里长城开始,再到探索明朝万历帝的陵墓,一直下来,她就有着重重感慨,处处叹息。 有生以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委屈过。 不安于现状的人,压力日积月累,终有一天会一起,寻求突破。 只消这一联想,杜晚晴就倒尽了胃口,推开眼前的食物,不能下咽。 她慌忙走出餐厅,往附近的酒吧钻去。 她要喝酒,以停止自己的欲望与幻想。 当杜晚晴将一杯接着一杯烈酒灌进肚子里时,她心内冷笑。 如果在这一刻,碰上了许劲,这老头儿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备受冷落而借酒消愁呢!他?他值得杜晚晴为他而伤心?真是太笑话了。 之所以如此反复思量,无非感怀身世。对自己忽尔生的怜悯,却又是为了一个冼崇浩的出现而已。 罢、罢、罢。 长痛不如短痛。 喝它个酩酊大醉,之后,一觉醒来,又是明天。 明天,人人都如常生活,各就各位。 只要过得了今晚就好。 只要今晚见不到冼崇浩就成。 酒是灌了不少了,眼前景物开始摇晃、模糊。杜晚晴心想,大功快要告成了。 她试图站起来,干完这最后一杯,就回睡房去,昏昏沉沉地睡至天明。 她站起来,双脚酸软。以手撑着台面,身子还是左右摇摆不定,又跌坐原处。 有人轻轻地拍她肩膀。 杜晚晴回头一望,看见了冼崇浩。 她开心地笑了。真好,一定已经有了八分酒意,才会得把酒吧内的侍役看成了是冼崇浩。 “你喝醉了?”对方问。 杜晚晴摆一摆手,说:“不相干,我就是要喝醉,好睡大大的一觉。” “那么,我扶你回睡房好不好?” “天!” 杜晚晴故意惊叫,缩一缩身子说:装出一个吃惊的模样,说:“哟,怎么男人的脑筋转来转去都离不开送女人回房去睡觉这件事上头,连你都一样。” “你真的醉了。” “我?我再醉,也知道你们心里头想着的鬼主意。”杜晚晴摇头说,“不,不,不,我不用你扶我上房去,给我再拿酒来,你陪我在这儿多喝几杯,等下我自己会得回房。” 杜晚晴坐在椅子上,连忙左顾右盼,转着身子,找寻别个侍役为她服务。 “不,我现在就送你回房去,你已经喝醉了。” 对方坚持。 且不是一个冼崇浩,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好几张俊朗的脸谱,围着杜晚晴身边转,转呀转的,转得她头晕眼花。 杜晚晴看见了很多个很多个冼崇浩。 那些冼崇浩硬拉着她,要她站起来,又要半拖半推地扯着她走。 杜晚晴挣扎,嚷道:“不,不,冼崇浩,不要来缠我,缠我没有用,拉我、迫我,也没有用。因为我不会属于你的,我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个世界上的人,也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边叫边喊,已经被拖拉着走入升降机。她依然大声叫嚷:“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能跟你。我只属于任何一个花得起钱的人,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个人用完,会传到别个人手上去,用完了,又传回来。传呀传呀,一直传,一直传……” 杜晚晴叫喊得气息奄奄,整个身子软绵绵地瘫痪在搀扶着她的人之肩膀上。 她稍稍静止下来。 原来有一个宽阔的肩膀让她憩息一阵子也是一种以形容的快慰与安宁。 她打算就这样睡去。 “你要好好地息一息!” 有人在她身畔这么说。 是不是冼崇浩?还是幻觉?还是想当然? 是谁都不打紧了,杜晚晴已经听劝,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再睁不开来,她真要好好地息一息了。 这些年,好像一晃眼就过去,其实她过得很苦、很委屈、很不如意、很不称心。 她从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因为她有责任,且是重重的责任。 然,吃尽苦头之后,让她息一息,回一回气,养精蓄锐,再重踏征途,也是好的。 她的确需要在极为难堪、混乱与自卑之后,有一个歇脚处。 什么也不必理、不必想、不必做,只是息着,睡去。 第5节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 在这个只供休憩的睡乡,白茫茫一片,没有缤纷色彩,也没有惨雾愁云,完全静止,甚而缺乏气息。 杜晚晴反而是安乐的。 安乐的时光,从来不长久。 她很快就已经转醒过来。 微微睁开眼睛,立即觉得头痛欲裂。 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反复做了数次,杜晚晴才得以认清眼前的景物。 她长长地吁一口气,是酒店的睡房,已返回现实来了。 杜晚晴伸手向额上一摸,放着一条微湿的冷毛巾。身上盖好了被,却不曾更换睡衣。一袭昨天游十三陵时穿着的套裤,绉得十分十分不得体,她挣扎着坐起来,下床,走到妆台前去。 素白的脸庞立即呈现,虽仍是姣好的,但衬着那头乱发,令人一望而知是曾经狼狈过的样子。 杜晚晴吃惊地以手掩着嘴,心口相问,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回望睡房,空洞洞,没有人,只她一个。 再看看床头钟,二时。 是凌晨二时,还是下午? 她立即伸手抓起电话筒接到接待处询问。对方的答案是:“小姐,现在是凌晨二时。” 此话一出,自晚饭时分至现今这段时间的回忆回笼了。 杜晚晴像在阴沟翻船,虽然没有人见着,她还是尴尬得什么似的。 很明显,是自己喝醉了酒了,那送自己回房里来的人是谁?酒店的侍役,抑或真的是冼崇浩? 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杜晚晴匆匆扫拨了几下头发,罩上睡袍,打开房门,探头出去看看设在走廊上的贵宾招待柜位,呆然见到有一男一女两个侍役在畅谈。 刚巧两人也见到杜晚晴,忙着赶前招呼说:“杜小姐,觉得舒服一点了没有?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为你服务?” “我刚才醉了?”杜晚晴问。 “大概是酒太烈的缘故吧?杜小姐你喝的是茅台吗?”侍役的应对非常得体有礼,不开罪客人。 “是朋友搀我回来的?”杜晚晴急问。 “是位冼先生,他住在十二楼,跟我们酒吧的一位同事,帮忙着把杜小姐送回房来。冼先生千吩万嘱,请我们照顾你。” “嗯!”杜晚晴退一步,把背顶着墙,勉力地说了一声,“谢谢!” 对方问:“要拿点解酒的饮料吗?” 杜晚晴摆摆手,说:“不用费心了,我早点睡就成。” 房门关上后,她更衣,蜷伏在床上,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想起。 在酒吧真的遇见了冼崇浩。 他已经目睹了自己饮醉的模样。 他听到了所有的醉话。 可是,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话,有过些什么失仪的举止,实在想破了头,也无法记忆起来。 要是送她回来的不是冼崇浩,那还好一点。因为不论她是否酒后吐真言,于对方都是无关宏旨的。 若真是冼崇浩呢,那就不同了。 都未及再想下去,杜晚晴的眼已经赤红。 冼崇浩跟一个酒吧的侍役把她送回房间里来,他却悄然引退。 对于一个美丽而神智昏迷的女人,冼崇浩守足正人君子的规矩,没有超越雷池半步。 是他根本对她没有兴趣,认为是路柳墙花,不宜攀采? 抑或是他对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尊重? 这问题大得不得了。 正于此时,杜晚晴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喊“晚晴!” 是鸟倦知还的许劲。杜晚晴装作熟睡,没有反应。 许劲俯身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说:“美人儿,又睡熟了吗?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个畅快!” 那一口恶浊的酒气喷到杜晚晴脸上去,差点叫她窒息。 她忍住了,一动都不动的忍住了。 许劲很快在她身旁熟睡,只有杜晚晴,继续背向他,不期然地,忍无可忍地流了一脸的眼泪。 果然,太阳升起来之后,一切如常操作。 许劲早起,携了杜晚晴在贵宾楼的餐厅吃早点。 不论昨天夜里曾有过什么风风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依然谈笑风生,笑语盈盈。 黑夜里头的勾当与悲伤,都如此的不着痕迹。 许劲问:“这两天愉快吗?” “还可以。” 没有许劲陪在身边,杜晚晴不能答“极之愉快。”她要顾全他的体面,即使他不顾全她的。 “你呢?这儿的应酬比香港还多吧,看你忙得头昏脑胀,颠倒晨昏。”晚晴的语调有着很自然的关切与嗔怪。 “就是,真的讨厌死了,自今晚开始,我把所有应酬都推掉,只陪你。”许劲诚恳而歉然地说。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过招过得恰到好处,半斤八两。 “姓冼的是个好玩伴吧?”许劲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谈。他对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这么一句回话,代表一切,间接地安了许劲的心。 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贞操上,不论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地位、承诺、盟约为何,总之,永远的只许我负天下妇人,不许天下妇人负我。 果然,许劲神情轻松,说:“今天仍请他代劳,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烦,就不必了,我也不过是打算去一去故宫,有时间再多逛一次琉璃厂。” “不妨,不妨,我摇电话给他。” 又是在许劲的安排下,杜晚晴与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两人相见时,眼神流露着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着,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缄默。 杜晚晴想过,不宜开口提昨晚的事,因为不知道醉后曾说了些什么话,还是把整件事视为没有发生过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为他听了杜晚晴的酒后真言,一颗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稳。把这件事提起来,似觉过分借题发挥,有乘虚而入之嫌。那就不说也罢。于是,缄默由此而起。 当他们踏进紫禁城内,跨越那宣统皇帝溥仪为了要骑脚踏车而铲平的禁宫门楹时,杜晚晴忽然说:“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晚年?”冼崇浩问。 杜晚晴平日对于这种问题完全提不起兴趣,也不肯对别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态,竟然情不自禁地认真思考起来。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边、眼内,她是个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这个意念令她开心而微带兴奋。 她答:“女人会有什么过人的想法呢?” 这是个令冼崇浩微吃一惊的答复。如此一个美艳得惊世骇俗,满城豪贾吹捧拥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妇孺? 杜晚晴因着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补充,说:“你骇异于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认,但又不晓得怎样圆句?那模样儿腼腆得像个问错了问题的小男生,有一份额外的可亲可爱。杜晚晴看在眼内,不禁笑了出来,道:“真的,不骗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问题,心头富裕即可。” “那就是说你希望晚年时,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顾,也有眼前儿孙满堂的福乐,是不是?” 杜晚晴点点头。 冼崇浩答:“那就不只是女人的愿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话匣子一打开,二人就开始浑忘刚才见面时的不适应,重拾长城城头与十三陵墓宫内的友情,开怀畅谈。 “为什么男人不同?” “男人总要有叱咤风云的事业,永无休止地干下去,直至盖棺,还希冀千秋万世歌功颂德的定论。” “除此之外,总还要家庭乐,这是一定的。”冼崇浩坚持这么说。 紫禁城内游人不绝,他俩边走边谈边说边笑。偶然,杜晚晴还会轻松地跑跳几下,才回望凝视着她的冼崇浩。 一个故宫,古今有过多少段爱情故事了。 每当一双双有情人驻足在那珍妃井前时,就必有这个问题凝聚心头。 杜晚晴与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俩都不便问出口来。 “珍妃井原来这么小,珍妃怕是就如赵飞燕,轻盈得能作掌上舞。” “长居深宫上苑、忧国忧民,还要担心皇帝的安危与斗志,怎么能胖得起来?”杜晚晴答。 “如果你是珍妃,你会不会为了坚持一个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而牺牲宝贵的生命?” 答案可能有多个。 杜晚晴可以干脆答:“我不是珍妃!”这最干净俐落。 又可以答:“我是珍妃,也得看谁是光绪?” 若果这答案给冼崇浩听进耳里,就未免孟浪了。现今她不是个喝过酒的人,虽还带三分醉意,还是审言慎行为上算。 于是杜晚晴答:“我们这一代的香港人,能够遇上一件半件事例,让我们表达对国家民族的关爱,是最难得可贵的。同样,有缘遇上一个要考验自己情操的伴侣,也是福分。不过,未必有此良机。” 冼崇浩问:“华东水灾呢,我们不是表示了我们对祖国与同胞的关心吗? “对。然,事件虽大,到底不是要拿出自己身家性命幸福出来,以表达忠爱。这跟珍妃与光绪不同,姑勿论他们是否才大志疏,都是为了国家与爱情,而把生命、权位、婚姻都押上了的。在程度上,有云泥之别……” 的确,那些百亿家财的富豪,拿一千几百万出来做慈善,虽仍是善长仁翁,但不比在华东赈灾活动上,拿着仅存的二万元退休金,捐一半给华东同胞的香港老者伟大。 以此类推,同样,杜晚晴从财阀富豪身上获得的利益甚巨。然,她想,如果一个月入数万元的公务员,把一半薪金交到她手上,让她持家理务,生儿育女,他爱重她的程度就更深更大了。 杜晚晴回望了冼崇浩一眼,心扑扑乱跳。 又想到哪儿去了? 杜晚晴急忙圆句,说:“所以,我未必有珍妃的那个考验自己忠贞的福分。” 冼崇浩真的敬佩起这风尘女子来。 的确,言谈思想、动态、晶貌,统统的不同凡响。 他们开始一直畅谈家国之事,也谈到了求学与家庭。 冼崇浩差点要失声叫嚷:“什么?你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 他心头有个流于刻薄的感慨,时代进步,生活水准提高,每个行业都是优质的专业人士胜出,怎么连妓女都要有文凭? 既有文凭,又何须自甘下作? 因而冼崇浩禁捺不住,稍稍从侧面试探着杜晚晴家里的境况。 晚晴呢,当然听得出冼崇浩要了解她家人情状的意思。却从一个乐观而欣悦的角度看这件事,她认为这是冼崇浩愿意认真地跟她交朋友的一个讯号。 当然,如果杜晚晴不想交这个朋友的话,就不用多生枝节,诸多交代了。 杜晚晴却相当乐意地向冼崇浩提起了母亲、外祖母,以及各弟妹的情况。 冼崇浩对于杜家各人,最感兴趣的是杜晚晴那残疾的弟弟现晴,老是绕在他身上问了很多问题,表示关切。 “他现在长居西雅图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私人伤残人士之疗养院内,杜现晴受到的照顾,也很能令我们放心。” “俗务缠身,总是没有这个空。心是挂念着的,却又有点相见竟如不见。妈妈是每两个星期就跟医院通一次电话,了解目前的近况。也在电话里头听听他的声音。” “他可以跟你们沟通?” “不成。”晚晴摇头,“只晓得像个孩子般叫妈妈。” “我过些时要到北美公干,停在西雅图转机飞纽约,可以顺道去探望现晴,或带些什么给他?” “谢谢你,可是,他没有什么需要呢?” “照片,你的照片,你爸爸、妈妈、婆婆的照片,或甚至是全家福,搁在他的床头,朝夕相对,他下意识会知道是自己的亲人。” “这是个好主意呀!”杜晚晴欣慰地点头。 “来,来,我先替你拍些照片。将来让我带去给现晴,告诉他,这就是祖国。” 一个是兴高采烈的表现心迹,一个是情迷意乱地接受殷勤,搭配得恰到好处。 从故宫走出来,还未至黄昏。晚晴兴致勃勃地问:“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我带你到一个地摊去。” “什么?”晚晴歪着头问。 第6节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 “你先不要问,包你在到达后,觉得比琉璃厂还有兴趣!” 他俩走过天安门前的宽大马路时,两面疾驰而过的汽车,使杜晚晴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还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快!” 就拖着晚晴飞跑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们的酒店汽车。 在上车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么晓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给我介绍过的好去处,我都紧记了。” 冼崇浩把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请把我们载到这里去。” 车厢内,他们还是娓娓而谈,不一会,就到达目的地。 马路两旁都是青葱的大树,马路尽头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却满布了杂架摊子,摆卖着各种玉石饰物及雕章,还有字画、旧书、古董等,琳琅满目。 摊子上的人,一看见陌生面孔就缠上来,手上拿着他们的货色,向游客兜生意。 冼崇浩微微扶着晚晴的臂弯,保护着她,逐个摊档去观赏物品。 “都是很可爱的玩意儿哦!”杜晚晴把一个白玉扣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喜不喜欢玉石雕章?”冼崇浩问。 “喜欢。” “有搜集吗?” “质素高的印章,价钱很贵。我只贮有一件林元水遗作的水晶冻。” “天,那是价值连城呢!” “也不晓得多少钱,只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冼崇浩没有造声。心想,怕是那个财阀附庸风雅,买下了的石头,又不晓得欣赏,便以之作礼品,逗美人儿欢喜,更自抬文雅的声势。 “你对石章有研究?”杜晚晴问。 “一点点;染上了这个负担不来的嗜好,其实并不讨好。看到了好的石头印章,买不起,活脱脱像穷女人喜欢珠宝,只能在首饰店的橱窗前浏览,无法拥有。” 这个比喻,老实而趣怪,杜晚晴笑起来。 “来,”冼崇浩很自然的又拖起了杜晚晴的手,说:“你跟我来,我知道这儿有一个专卖古章玉石的老伯,他间有佳作,说是他祖上存下来的宝物。” “家传之宝都在这些摊档拍卖?”杜晚晴一边跟着冼崇浩走,一边追问。 “肚子饿起来,管它是不是宝物,搁在家里换不了馒头,就是废物。” 冼崇浩把杜晚晴领到广场最尽头一角的摊档去,果然见到有位满头斑白的老者,穿一套深蓝色陈旧至极的中山装,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牢他面前摆设的那摊玉石印章,神情疲累至极。 冼崇浩走前,满脸笑容地说:“福伯吗?你好!我们到京城来的朋友都到这儿,跟你买印章呢!” 那叫福伯的抬起头,却懒抬起眼,半眯着回应冼崇浩:“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什么客人。既然晓得叫我福伯,自然算是熟客。今天我还没有做过什么生意,你来惠顾,我定给你一个好价钱。” “价钱是一回事,印章的质素又是另一回事,我宁取后。” “先生是识货人,怎么瞒得过你?这儿统统是我的家传至宝,请挑,请挑,随便挑。” 杜晚晴向身旁的冼崇浩吐一吐舌头。 他则向她扮鬼脸。 心知肚明,哪儿有这么多家传至宝?只希望偶有石章,物有所值,或是超值,那就好了。 也不管这老翁说什么了,两个人快手快脚,就翻动起那摊档上的各款印章来。 印章都是旧的,有些刻成“阴文”,有些则是“阳文”。杜晚晴比较喜欢“阳文”,那就是说,字印出来,字体是红色的,“阴文”则相反。 冼崇浩差不多每捡起一个印章,都爱不释手地细细观赏,才舍得放下。杜晚晴则比较俏皮,拿了玉石在手,装个老行家模样,举起它朝阳光看,检视它的通透程度。 老翁忽然间对冼崇浩说:“看你拣了老半天还未挑到合心意的,我来给你介绍,买下它送你的爱人最适合。” 话还未完,也不管一双青年男女的表情反应,就往自己上衣的内袋摸去,摸呀摸的,终于摸出了一个残旧霉气的小布袋来,把它倒头一拍,一颗不大的印章就跌到福伯的手掌上去。他志得气满地说:“我祖上留下来的贵重鸡血冻,不信,往阳光照照看。” 冼崇浩接过那小印章,朝太阳方向看去,在光线的折射下,真的觉得这石印通体都是晶莹通透的血红。 再看印章上的字,小得可怜。石头已经不大,刻的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福伯给客人递了一个青花泥印盒子,又摆平了一张白纸,示意客人把印章盖于其上。 冼崇浩依样画葫芦,把印章往印泥上一压,再压到纸上去。那块朱砂般光滑明亮的印泥,呈现在白纸上,很有气派。 福伯说:“这是小篆,刻了七个字。” 杜晚晴连忙问:“什么字?看不懂。” “玲珑骰子镶红豆。姑娘呀,这七个字有意思呢,你应该受了这份礼!” 被福伯这么一说,杜晚晴不觉忸怩起来。 冼崇浩倒不以为意,他的一颗心都放在那块鸡血冻的小石头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纸上的字,来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说:“石头是不是真正的鸡血冻,可不敢说了。但这刀法是高明极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学问重要的一环。如此面积细小的一块鸡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时一不小心,令到这鸡血冻缺崩,那就不值钱了。 刻石者不知是谁,刀法相当高明,每个字都跃然有神有髓,见尽刻工的劲道与仔细。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对杜晚晴再度赞叹。 她只好点点头,情绪还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珑骰子镶红豆”。 “怎么样?买下它送给你的爱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这才听清楚了福伯对杜晚晴的称呼,想提出纠正,可又舍不得,于是唯唯诺诺,最后才晓得问价钱。 老翁口里说:“钱价不二。” 跟着,竖起三个手指头。 冼崇浩惊叫,说:“什么?三百元,不买,不买,太贵了。” 福伯眯着眼,看看两位客人,说:“谁说三百块?我是说三千块。” “三千块钱买这小小的一块石?”杜晚晴跟冼崇浩打了眼色,同时唱双簧。 “三千块外汇券买一块鸡血冻,怎么算贵?鸡血冻本身已是石之极品。”福伯伸手从冼崇浩处取回了石头,抬高手,不住地赞美。 “要真是鸡血冻,可又不只于这个价钱了。”冼崇浩说。 “我们没法子运出国去,又是祖上遗传之物,真正是无本生利,才平卖这个价。” “不,不,太贵了。走吧!”杜晚晴扯着冼崇浩的衣袖,喊着要走。 冼崇浩呢,边走边还价,说:“就算是三百块吧,跟你成交。” 福伯抿抿嘴说:“句子精警旖旎,刀法如神,又是送你爱人的玩意儿,怎么不值这个钱呢?就一口价,一千元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逗她高兴。卖就赏,不卖就不卖,三百块。” 冼崇浩这样回了话,拖着杜晚晴装作拔脚就走。 福伯也急得站起来把他们叫回来,说:“好吧,好吧,就算关照老同胞,多给一百块钱成不成?” 他这么一说,杜晚晴的心就动了,脚步停了下来,往回走。 冼崇浩仍是不肯,说:“你这么开天杀价,怎么还能招来熟客。” “我?”福伯说,“先生,说句老实话,再多的熟客也不管用,风烛残年,今日不管明日事,卖多个钱,也不外乎让我的小孙子多买件衣服穿罢了。” 杜晚晴于是答:“好吧,只这一回,下次可不要狮子开大口了。” 冼崇浩急急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交了四百外汇券给福伯。 “我讲的价,不好由你出的钱。”杜晚晴说。 “讲好是先生买给太太的。”福伯竟学着广东人说广东话,逗得两人大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广东人?”杜晚晴天真地问。 “你那口音呀,出卖了你,定是港澳同胞无疑。”福伯把鸡血冻放进小布袋里交给杜晚晴。 杜晚晴正想转给冼崇浩,对方就说:“真心打算送你的,单是刻工就值这个钱了,你收着。” 他要求她收着这刻有“玲珑骰子镶红豆”的印章。 一时间,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迷惘了。 是不是彼此心内都想着这句醉人心弦的句子了? 那福伯的眼目不灵,耳朵倒是顺风耳,又说:“既如是,相敬如宾,礼尚往来,太太可以回赠,我这儿还有个小印章,又便宜又矜贵。” 说着又从裤袋里掏出个锦盒来。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里头藏石头的缎也撕裂了,凹陷处放着一块白玉色、通体透明、长方形的印章,放到杜晚晴手上去时,有一种冷冰冰、滑溜溜的感觉。 “这叫水晶冻,难得这么冻、这么通透。看你刚才有怜念老同胞的心,我不开价,实收二百外汇券。” 实则,杜晚晴对玉石并无深究,但这印章搁在手里,再放到脸颊上去时,一种清幽凉快的感觉相当舒服,也就喜欢了。再一看,又是旧章,刻着字,于是问:“刻的是什么字了?” “字倒是平庸的。”福伯这样说,“但刀法相当传神,句子也有意义,一共八个字: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好哇!”杜晚晴开心地叫,立即付了钱,随即双手奉送给冼崇浩。 两个人始快快乐乐地走离广场了。 在车上,仍然各自把玩印章,又交换着观赏。 忽尔,冼崇浩说:“我们不是相敬如宾,却名副其实,礼尚往来。” 杜晚晴一时,脸又飞红,故意把话题撇开,说:“我看那福伯只不过熟读几本关于金石学的书籍,不知往哪儿寻一大批石头回来,摆个摊子,兼把不少石头放在口袋里,逢有客人来,他就摸一块出来,当至宝推销。” “小生意也要讲手段,没办法!” 冼崇浩说这话时,似乎很感慨。 杜晚晴心想,真是二人同心,她也有同样感慨。 回到酒店去,已经入夜。 是分离的时刻,也正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这一夜,杜晚晴犯了她们家自定的行业教规。 柳湘鸾与花艳苓都跟杜晚晴说过:“工作时必须专注,不可胡思乱想。当然,虚构美丽的人物,令自己松弛,是可以的。但,切忌肉体相亲的是一个人,心头想象的又是另一位。” 杜晚晴今夜,苦苦挣扎,拼流着一身的汗水,却始终无法如常地翻出漂亮销魂的花样来。 她,完全的心不由主。 脑海里翻腾的尽是冼崇浩、冼崇浩、冼崇浩。 眼一睁开来,却是另一幅可怖呕心的、人欺压人、人摧残人、人蹂躏人的图画。 灵欲合一应是天堂的意境,奈何杜晚晴似觉置身于地狱之中,正被洪洪烈火燃烧得她痛不欲生。 她承认失败。 失败所带来的羞耻、惭愧、怯疚、不安,一齐涌上心头,混杂成一股巨大无比的压力,似在蚕食,复像鲸吞,正在毫不容情地把整个人咀嚼吞噬。 此刻的杜晚晴除了无助、木然、死寂之外,没办法有其他的反应。 出道以来,她从未试过有如今差劲的工作表现。 至于冼崇浩,独个儿在酒店床上,也是夜不成眠。他把那残旧的小锦盒打开,取出了水晶冻印章来,把弄着。 印章上印的八个字是“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能有这四味情操,就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圣人了。 冼崇浩心内冷笑,谁不愿意做圣人? 可是,做圣人要有条件。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这天香国色、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杜晚晴,若非条件所限,又何须如此的人尽可夫? 她应有资格嫁一个像自己一样,能向她提供平均水准以上生活的男人。她也可以有机会吸引一些名公子,把她娶回家里去当阔少奶。凡此种种,都比现今的情况优胜。 然,杜晚晴作了她个人的选择,事必有因。从仁厚的角度想,她的家累不轻,决非普通程度的富裕人家所能支撑得来,更遑论单靠一个女子在社会上独自谋生?就算嫁进豪门,也是枉然。豪门之所以是豪门,表示他们晓得精打细算。要他们娶的只是一个人,养的却是一营人,这条数怎么划算? 故此,杜晚晴表面上有甚多选择,实际上她没有资格,没有条件作太多选择。 空有热肠,不能摆出冷面,更枉谈傲骨。 若能做得到平心,已是万幸。 在现今的这个世界,谁都一样。 冼崇浩自觉正在怜己怜人。 无可否认,他在思念杜晚晴。 昨天她酒醉后所说的话,给他很深的启示,与很大的诱惑。 他无法停止联想自己跟杜晚晴往后的种种可能发展。 第7节自己是那颗红豆 别说拿冼崇浩跟其他富贵中人相比,一定在条件上给他们比了下去,就算单单一个布力行,已老骑在冼崇浩之上,在任何场合,令他失色。 如果杜晚晴有一日选择他,只为一个条件。 那是她的其余各个男人绝对欠奉的。 他可以娶她。名正言顺地让她在社会上被人尊称为冼杜晚晴女士。 问题只是杜晚晴是否愿意嫁? 答案若是正面而肯定的话,那么,冼崇浩载得美人归的希望还是很高。 否则,无谓自讨苦吃。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徒令周围人等笑破肚皮,教自己下不了台。 娶她?娶一个有如此人生阅历的风尘女子?娶一个跟城内大半数富豪有特殊关系的人物? 会是祸?抑或是福? 他想不通,猜不透。 冼崇浩只知道叫自己在下一分钟就把这趟奇逢巧遇淡忘,把这个里里外外都漂亮吸引的女人抛出脑海之外,他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无可否认,冼崇浩已迷上了她了。 他之所以迷上了她,更是因为知道她也迷上了自己之故。 男欢女爱,郎情妾意,统统只会在两相情愿的状况下自然成事。谁悄悄地先行醒觉、表示、行动,都是无关痛痒的。 冼崇浩一念到,就在此刻,当自己捏着这个水晶冻、刻上了“热肠冷面傲骨平心”的印章之际,杜晚晴也正好被别个男人捏在手上把弄时,一阵热血劲冲脑际,令他头昏目眩,非常难受。 事实上呢,并不如此。 杜晚晴在尽力安顿了许劲,当他开始发出均匀的鼻息而熟睡之后,她已爬起身来,走出小偏厅,谨慎地从手袋暗格内取出那残旧小布袋,在灯下,一次又一次瞪着那血红的鸡血冻出神。 玲珑骰子镶红豆。 多么的心甘情愿,自己是那颗红豆,对方是那骰子,彼此契合相连,玲珑俏艳,永不分离。 这以后,许劲携着杜晚晴很玩了一两天,所到之处,所见之事物,杜晚晴都无心装载,全属过眼云烟。 她的一颗心飘飘浮浮、甩甩荡荡,似在苦苦寻觅,要回到长城、十三陵、故宫,甚而北京街头的一个地摊子上去。 没有再见到冼崇浩,在北京,他俩缘分已尽。 坐在回程的航机上,杜晚晴努力鼓励自己,要乐观地想,不用等来生,今世就能再续前缘于香江了。 只要耐心点等着机缘之再至即可。由心灵的故意回避,发展成如今静静地翘首以待,是一大跃进。 回到家里去后,一扔下行李,女佣就请她听电话。 在北京相聚时,杜晚晴跟冼崇浩曾交换了地址电话。 是他摇来的吗?这么快,这么不能等待? 杜晚晴飞奔回房去,抓起电话来听。 不,是花艳苓。她要女儿回家去一趟。 见面了,花艳苓把两封信塞给女儿,说:“你三姨寄回来给敬慈的信,你代他转到里头去,不能写美国地址。” 杜晚晴点头,把信收好了。 “三姨在给我的信上提,你若有空,设法去看看小湄,试探试探,敬慈一直为此事不安。见不着自己想见的人是很苦的。” 杜晚晴对此有空前的认同。 于是,她又缓缓地答应着:“让我看看应该怎么办?” “我是没有别的事了。”花艳苓说,“只是你父兄找得你。” “什么事?他们呢?”进屋子来后,压根儿就没有碰上过杜一枫,更不见杜展晴。 “在写字楼。” “写字楼?” “新写字楼。”花艳苓补充,把一张字条递给女儿,“他们已经开始在股票行营业。” “办事这么神速吗?”杜晚晴竟有一阵喜悦,“这倒是难得的。” “汝兄最贪图新鲜刺激,性格又猴急,这正正是生意人最吃亏之处。” “妈,你别胡乱担心好不好?” “晚晴,”花艳苓正色道,“展晴与你都是我的亲生孩儿,有什么偏袒可言?再说,他还是我的儿子,又是第一胎。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护他,而要数落他呢。当年,怀着这个孩子时,整个人有种圣洁的感觉……” 还没有待母亲说完,杜晚晴就兴致勃勃地问:“妈妈,怀了你挚爱的一个男人之亲骨肉,那种感觉可以这么好吗?” 花艳苓叹息:“对。也只有展晴在肚子里时,我享受过那种不能复述、不能形容的极度荣誉与喜悦。可惜,从日晴开始,那种感觉就引退了。难怪你二姐对我、对家庭都没有特殊感情,更不打算作出回报。” “以后的几个孩子呢,你在怀孕时的感觉又如何?” 花艳苓茫然地答:“唉,每况愈下。” 杜晚晴一把抱紧了母亲说:“妈妈,证明你多心了,你的推论不能成立,别责怪二姐,看,我不是待你们很好吗?” 花艳苓笑,拍着杜晚晴的手背,快慰地答:“也只有你是例外。真的,我在跟你说正经话,展晴原是最深得我心的一个孩子,可是,他成长后,太像你父亲了。对他为人的认识与对他感情的觉醒,令我无法把厚望负托于展晴身上。女儿,你要小心,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重蹈你的什么覆辙?”杜晚晴惊问,有一点点的作贼心虚。 “重犯我过分爱护与信任你父你兄的错误。我提点了你千百万次,有些男人永远在女人身上捡便宜,贪得无厌。你非防着他们一点不可。” 杜晚晴点了点头,仍旧安慰母亲:“好的,多谢你的关心。事实上,我资助他们的那笔钱,早已打了输数。” 杜晚晴拿着她母亲的字条,摇电话去找杜一枫。 对方以非常急躁的语调答应着:“你耍乐完回家来了?” “是的,爸爸。你的经纪行开业了?恭喜!”晚晴轻松地说,“生意可好?” “生意好不好得靠你大小姐帮忙了!” “什么?”晚晴的语调仍是和悦的,“你要我在你经纪行开一个股票户口,实行肥水不流别人田,好赚我的佣金?” “我不跟你说笑话,我要谈的是正经事。你且别挂断线,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去问你一个问题。” 说罢,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寂静。晚晴只好等,看来父亲一定有什么紧要的事,不要被旁的闲杂人等听见,故而跑到较隐蔽的私家办公室去。 呆了一会,杜一枫的声音在电话头再传过来,说:“晚晴,现今我身边只有你大哥一人,我让你跟他说好不好?” “好。” 晚晴答罢,随即听到展晴问:“晚晴,有没有听到荣氏的建基集团迁册百慕达的消息?” 晚晴答:“没有呀!荣氏建基迁册吗?” “你没有听见荣浚杰向你提起?” “大哥,这等重要公事,他怎么会跟我谈?” “那么,请你去问问他,最低限度探听消息,宜速不宜慢。”杜展晴这么命令他的妹子。 “大哥,你是认真的?” “当然,现在是办公时间,我谈的是公事。”。 “那么,我也得认真地告诉你,我是无能为力的。” “只问一句,不花你很大的劲吧?这消息绝不等闲,现今还未在市场传播开来,我们必须全速求证荣氏迁册是否属实,这对股市有极大影响,我们不可以错过这个赚钱良机。” “大哥!”晚晴没他好气,说道,“赚钱的机会到处都可以找到,但总要办法行得通才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我看,无非一句话,你是否肯帮忙?” “大哥,这是我第几次向你解释了?不是我肯不肯帮忙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帮忙、能不能帮忙的问题。”杜晚晴开始沉不住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显了一点不悦。 谁知来者不善,杜展晴毫不掩饰地在那一头冷笑,道:“我没有你那么好学历,堂堂伦敦大学的毕业生,什么歪理也讲成真理了。” “大哥,你的这种口气和态度不是一个出来社会做事、吃得开、有大志者的应有表现。” “父亲不是要我打电话来听训的。”杜展晴凶巴巴地嚷,“看你老是在人前人后耀武扬威,弹劾我一事无成。你公道点好不好?要事业有成,也得天时地利人和,单是开口求你帮个小忙,也不得要领,叫我怎么办?劳驾你大小姐在床上枕畔多下半分功夫,就能帮帮汝兄发达,你也推三挡四,不罪己而罪人,成什么道理?” 杜晚晴摔掉电话。 世间上有些人的确是不可以理喻的。 花艳苓在一旁看着女儿气白了脸,也不说什么先到厨房去给晚晴倒了杯热茶,放到她跟前,道:“别管他们!”。 轮不到杜晚晴不管。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杜—枫亲自出马,对杜晚晴说:“问姓荣的一句半句话,不管他答不答,你看对方眉头眼额,也知几分意思,你就把那个意思告诉我好了。” 杜晚晴为之气结,只道:“我这阵子跟荣浚杰很少来往。” 说罢,挂断了线,回头向母亲说:“妈妈,我回家去息一息,才在外头回来,实在累。” 花艳苓点点头:“要不要到舅舅那边去跟你外祖母打个招呼。你可知道高进与高惠回港来度假了。” “是吗?婆婆要开心死了,来,过去见见面。” 杜晚晴就是有这般器量,一件事归一件事处理,不会拖泥带水,罪及旁人。 一听舅舅高敬康的那对儿女,也就是柳湘鸾的孙子孙女自美国回港来,心上就是一喜,急谋相见。 高进比他妹妹高惠年长两岁,兄妹俩已经进了美国加州大学分别攻读机械工程与经济。高进今年要升毕业班了。柳湘鸾每次提起高进快要学成,她就笑得合不拢嘴来,老在她媳妇阿金的面前说:“阿进毕业就回港来做事好了,那边讨不到好媳妇儿!” 阿金呢,爱理不理,一派满不在乎的模样,懒洋洋地回答她家姑:“他要去要留,我还管得着吗?都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男孩子,莫道是娶个半唐番,抑或纯种金丝猫,我也不好管;他要响应时髦,来个同性同居,弄得一身恶疾,我这做母亲的都无能为力。” 这番话当然叫柳湘鸾气白了脸,在花艳苓面前不住唧咕,数阿金的不是。杜晚晴偶然听到这些家庭里的是是非非,就乘机取笑她外祖母:“婆婆,你老人家什么事都看得开,偏就是高进娶媳妇这一关,潇洒不来,变得婆婆妈妈,搬是拉非!一句高家要后继有人,不知挡住了婆婆你多少飒飒英风。原来世界上真有一物治一物这回事呢!” 柳湘鸾立即回敬:“好。我看哪年哪月哪日,有哪个人来治你!” 高惠没他哥哥那般得柳湘鸾的宠,却是阿金心头上的一块肉,等闲人顶撞不得,否则,叉起腰来跟人算账的必是阿金无疑。 这其中有个原因,阿金本人长得不怎么样,那五短的身裁与一脸模糊不清的轮廓,在柳湘鸾的家族成员中,她是太明显地被所有人比下去了。 别说婆孙三代柳湘鸾、花艳苓与杜晚晴都艳绝人寰,不可方物。就是高敬康,杜一枫与杜家的几个孩子,都有特异优良的家传气派与慧质,个个站在人前,不落俗套,各有所长。 阿金在容貌、气质与风采上,远远地落在亲人之后。 高进出生并没有为她带来什么特殊荣耀,这男孩的模样,叫人家一眼看上去,就晓得是高敬康的儿子。高敬康若不是个瘾君子,绝对是品貌堂堂的。 直至高惠成长了,阿金倒真的捡回三分光彩,因为高惠的面相长得像母亲,算不上漂亮,但胜在身型高挑,再加上自小送到美国念书,西洋教学多少对她举止气度的培养有帮助,又有丰富的零用钱,晓得装扮,于是出落得有点苗头。阿金于是益发爱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总是说:“人人都赞阿惠长得漂亮,像我!” 有什么话好说呢,高惠算是个漂亮人,与她长得酷俏其母都属实。两件事当中的媒介有点脱节,可又不是旁人所能分辨得出来的。 于是阿金特别的钟爱与纵容高惠,是众所周知兼理解的事。因此之故,高进与高惠兄妹自觉在家庭中的分量相当,品性也就渐渐失之谦和,有嫌浮夸。 当他们见到姑姑花艳苓跟表姐杜晚晴走过来时,不错是一同站了起来,好好地招呼过,但随即摆一副不怎么样的冷面孔出来。 年轻人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看在杜晚晴婆孙三人眼内,忽尔心上恻然。 柳湘鸾一把年纪了,还禁不住忸怩,做好做歹地逗着高进与高惠说话:“阿进、阿惠,你们可以跟晚晴表姐交换下念大学的心得嘛,她才在伦敦大学毕业几年,或者你们也有兴趣转到英国去深造。” 高进道:“我不喜欢英国,想都没想过要到那边去,连旅行都不必。” 高惠呢,把一张脸微昂着,答:“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什么叫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花艳苓问,语气透着些少责难。 第8节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英国大学与美国大学自然是学风不同、制度不同了,二姑娘,你何必敏感?”阿金竟滋油淡定地这样答。 杜晚晴慌忙地打圆场,说:“表弟妹回来度假,好极了,看那天晚上有空,我请大家一请,到福记去吃顿好饭。这阵子,我连再晴、又晴都没空见面,正好一家子聚一聚。” “那福记是什么人去的?”高惠转脸问她母亲。 花艳苓气鼓鼓地答:“那是花得起钱吃饭的人吃饭的地方,正如美国加州大学,是花得起钱念书的人念书的地方一样。” 说罢,花艳苓掉头便走。 杜晚晴轻轻地拍了柳湘鸾两下手背,也只好跟着告辞。她明白再这样子闹下去,一定更不欢而散。 柳湘鸾呆在门口,目送女儿与外孙女隐没在大厦的长廊之中,心上七上八落,既难过又不安。都未及细想,应如何说一说高进与高惠,回头就听到阿金对儿女说话:“你们兄妹俩一回来就给家里闹事,等下那姑奶奶把一口鸟气喷到姓高的身上来,我救不了你们。谁叫汝父没出息,从早到晚在他的烟窟中混日子过。别忘了,如今全靠人家手指缝漏出来的余钱,让你们吃喝穿用,兼供书教学。一旦人家不买这个账,你们就得好自为之。” 柳湘鸾已经心烦气躁,一听儿媳妇正挑拨离间,立即拉下脸,说:“大嫂,我说过你多少遍了,千万别在孩子们面前灌输这种毒素,让他们知道某些真相,于你、于他们、于敬宁母女俩有什么好处了?不管晚晴是怎么样营生的,她们姓杜的没有对你们姓高的不起。” “你老人家这铺讲法呢,我看是有修正的必要了。他们姓杜的没有对姓高的不起,可是姓高的对我阿金不起呢,讨了我这门媳妇回来,—生人陪着个酒囊饭袋的废物,这跟拿生鸡拜堂有什么两样?好歹生了儿、育了女,都是品貌堂堂的一双玉人儿,沾你们三分光,照顾照顾,也得朝鞠躬、晚叩首,分分钟表示感戴大恩大德吗?时代开明,杜晚晴敢作敢为,怕什么被人知被人晓了?自家人说几句心腹话,也见外?都要虚构故事,奉她为神不成?” 柳湘鸾气得牙关打颤。 孩子原是一张白纸,要染上什么颜色,太易如反掌了,阿金如果可以从正途教育高进与高惠,他们对杜晚晴的态度断断不会如此。 真是太太太难为杜晚晴了。 晚晴本人倒无芥蒂,毕竟出道数年,见过的尴尬场面不少,几句妇孺的无知话,作不得准,若如此轻易就觉伤心,怎么得了? 又或者,这几天来,晚晴的心境是开朗的,最低限度,她忽然的觉得人生原来满抱希望。 晚晴甚至很少外出,她舒畅地呆在家,看书、听音乐、做运动。与此同时,她等待电话。 她知道冼崇浩会摇电话来。 或者不在今天,而在明天。若不在明天,则可能在后天。 每一次屋内响起电话铃声,杜晚晴的双眼就闪出明亮的光彩,似放射出阳光。 “小姐,请听电话。”女佣把电话递给在花园内躺着做日光浴的杜晚晴。 她转过身来,立即接听。 失望了,因为对方是个女声。 有什么要紧呢,这一次不对了,还会有下一次。一天之内,家里的电话响上很多很多次,给她带来很多很多的希望。 “是晚晴吗?我是二姐。”对方这样说。 “啊!二姐?”杜晚晴不禁骇异,很自然地坐直了身子。 “没有外出?”日晴说。 “没有。二姐,你可好?” 杜日晴来杜家,简直是稀客。 自从年前出嫁之后,很少回到娘家来,差不多摆明一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为此而伤心的反而不是花艳苓,而是柳湘鸾。 花艳苓也真有大开大埋的个性,她劝她的母亲说:“你难过些什么?路是她自己选着走的,她若觉得我们是她的负累,不就把我们这个包袱扔掉好了,不必要一生一世背着,添上无穷无尽的埋怨。再说,我们做父母的,会有什么奢求?无非希望儿女下半生安乐而已。别的且不去说它,现晴的例子犹在目前呢,难道他又能比日晴更能孝敬我们了?罢、罢、罢!日晴她不喜欢回家来认父认母认妹认弟,就随她去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杜日晴的夫家姓游,是有一点家底的生意人,在港九开着很多家大酒楼。几个儿子,包括日晴的丈夫游子健在内,都是替老太爷游福生管理家业的。 游福生本身有一妻一妾;合共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加上这第二代又已各自成亲,每户都生下几个小娃仔,于是儿孙绕室,满堂高兴之同时,也代表人丁复杂,是非众多。 单是每星期,游福生的大太太主持的家宴,就有几桌子的亲属,你一言、我一语,那一房、那一户有什么奇闻怪事,必然共赏。就算家族中水静河飞,也会有一些亲戚禁捺不住寂寞,无事生非。 杜日晴认识了游家的四少游子健之后,想着对方好歹是太子爷身份,将来衣食无忧,且是明门正娶,故此,这头婚姻,很快的就水到渠成。 杜日晴之所以如此决断而爽快地嫁进游家,多多少少也为她看到那非比寻常的家庭负累所致。别说要她独个儿肩负责任,就算有份平分,也很够瞧了。 她自认没有妹妹杜晚晴的条件,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很小很小时,杜日晴就管自盘算,长大了,好好的嫁个人,就脱苦海去。 每个成年人只有责任照顾自己,这是杜日晴的信条。 故而她跟游子健走在一起之后,衡量过对方的条件适合,就有意无意地顺水推舟,很年轻就把自己嫁出去,安顿下来。 那游家里头姨妈姑爹之间的是是非非。多得令杜日晴很自然地提高警觉。 为了保护自己,免得过别让娘家人与夫家人相熟,免得他们翻出外祖母与母亲的底子来。 做酒楼业的,江湖上六路人马,全都知晓,要认出柳湘鸾与花艳苓,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何况,如今还多添一个大名鼎鼎、炙手可热的杜晚晴?危险程度就更提高了。 故而,除掉过年过节,日晴循例回娘家,探视父母,送一点节敬之外,难得她跟杜、高两家人来往。 这次摇电话来找晚晴,真有一点出入意表之外。 “晚晴,有件小事,我想请你帮忙,能来你家小坐吗?” “欢迎之至。” 说起来,日晴这是首次来探访妹子。她在房子里逛了一圈,微微翘起嘴唇,道:“你真有办法,晚晴!” 教杜晚晴不晓得怎样答,总不能回应说:“谢谢二姐你的夸奖!” 对方的赞美,并非不含杂质,杜晚晴是听得出来的,也就只好笑笑算了。 “二姐,这阵子有空回家去看母亲吗?” “你知道我素来都不如你孝心。” “二姐,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其实并不因那个儿女爱他们多一点或少一点而生偏袒,我看母亲尤其想念你,只是她性格硬直,不轻易流露感情。” “那就太不公平了,像你这样子肯为他们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操心,苦苦委屈自己干活的,应该疼爱你多一点。像我,从小到大,同桌吃饭,各自修行,问心讲,也不指望家里头的人能在我有急难之时,予我任何援手。” 晚晴听得出日晴的语气一直是酸溜溜的,心里很不舒服。这位姐姐难得来看一次娘家的亲人,事必有因。是不是为了有什么燃眉之急,却又因为着彼此的疏离,而出不了声,开不了口? 实情若真如是,倒不如由自己带领她,把问题坦白讲出来好。 对于日晴,晚晴有挥之不去的亲情,除为血浓于水之外,还为了小时候,姊妹俩的感情是的确很不错的。 记得她们有过同上小学的快乐童年。那年头,就读的小学在湾仔,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便蜂拥到操场的合作社去,抢购零食。 有一天,晚晴因迟了起床的关系,没法子赶及吃早点就上学去,肚子“叮咚、叮咚”地响至小息时间,便一反常态,拼命飞奔至合作社去买零食。人还未站稳脚步,就被高年级的两个男孩子碰撞,将晚晴推跌在地。 合作社建在操场尽头,是石屎地,人一摔在上头,双膝立即被擦得皮破血流。晚晴苦着脸,挣扎着起来。旁的那两个大男孩,还笑吟吟地说:“死丫头,争先恐后!”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在身后一声咆哮,就骂:“你两个讲什么?有胆子的再在我跟前讲多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们揪去见老师,在他跟前评评理。” 各人都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回头一望。晚晴喜出望外,竟见拔刀相助的人原来是她二姐杜日晴。她如获救星地轻喊:“二姐!” 日晴一手扶着妹子,另一手叉着腰,继续尖声喝骂:“大男孩欺小女孩,牛高马大,对小同学半点扶助心也没有,你们念书所学何事?不告诉老师去,怎么还得了?告诉你们,别想在我杜日晴跟前欺负人,尤其欺负我的妹子。” 两个大男孩忽然被骂个狗血淋头,反而畏缩地沉静下来。其中一个放低声音说:“把她碰跌在地,也不是故意欺负她的。” “故意与不故意都不相干,分明是跌伤了膝盖了,连道歉一声也欠奉,就不应该,不可以。”日晴昂起头,非常坚持地对两个大男生说话。 二人面面相觑之际,旁的同学就有人起哄地嚷:“快快道歉一声了事吧!” 眼看大势已去,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同学都站到杜家姊妹一边去了,还有什么转圜余地,于是两个大男孩讪讪地说“对不起!” 一场干戈就此化为玉帛。 晚晴跟在日晴身后,满心欢喜,一种备受保护与爱宠的荣耀感,使她浑忘了身体伤口所带来的痛楚。晚晴以感激的语调说:“二姐,多谢你!” 日晴的表情并不怎么样,只冷冷地答:“阿金舅母说得对。广东俗语谓:”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我杜日晴不怕做泼妇。“ 这次之后,晚晴对日晴倍增依傍,益发感触到姊妹的情谊。 直至日晴出嫁,晚晴准备赴英供读,她们姊妹俩又谈了一次。 日晴问:“你真要到英国去念书?” 晚晴点头说:“你真要嫁了?” “对。我们自此是各走各路了。” “二姐……” “晚晴,”日晴没等妹子把话说下去,就截她,“到了英国,若能在班上遇到个好男孩,有本事养得活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晚晴瞪圆了眼睛望住她二姐,久久说不出声来。 二姐的这番话包含了对自己很大的关爱,当然,也同时是教唆她不必再对家庭负起什么回报提携的责任。 这两重意思,在晚晴看来是互相抵触而矛盾的。 晚晴感谢姊姊为她本身的幸福着想而劝导她,祈待她走日晴为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这不就等于在小时候,吃到一杯可口的雪糕,也不忘介绍小妹妹去分一杯羹似的。 然,要杜晚晴像她姐姐般放弃家庭责任,逍遥于道义与亲情之外,她实实在在地办不到。 一念到柳湘鸾与花艳苓苦苦地候她学成回来,为她俩擦出下半生的生命亮光时,杜晚晴就觉得责无旁贷。 “二姐,”晚晴说,“多谢你的心意。可是,我办不到。” 日晴咬一咬下唇,想了一会,再说:“好。我是算提点过你,教导过你了。所谓汝安,则为之。” “二姐,你也是按照这个原则做人了?” “晚晴,谁在这个世界不是了?汪洋大盗,操刀厮杀的一刻与民族英雄,从容就义之时,都是心安,才下得了手,才忍得住痛呢。我看不出分别来。” “分别是有的,二姐。”晚晴这么说。 “也许你说得对,正如我俩,分别在于我笃信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而你,刚相反。” 不能说杜日晴全无义气,一个晓得自己所作所为属好抑或属丑的人,应该对她还予三分尊重。 就为了这三分尊重,加上童年的姊妹情谊,不论杜日晴嫁后所坚持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态度,怎样刺痛了家人的心,也间接地表示对杜晚晴身份职业的不认同,晚晴还是对她二姐心存厚道,不生怨怼。 私底下,她祈望有一天,日晴与自己能通过某件事情而取得进一步的谅解,重新建立姊妹深厚的感情。 杜晚晴从没有觉察到,她是个非常渴求亲情的人。 她的所有行为,反射着这重心上的需要,她本人却不知不觉。因而晚晴的表现更显自然。 她非常诚恳地对日晴说:“二姐,别这么说!不管我们日常交往的疏密,彼此是同义父同母所生的亲人,谁个有什么困难,有能力的都会乐于伸出救援之手。” “在你,晚晴,这又是责任,又是亲情?” “对的,二姐。”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一套,我从不讲对人,尤其对亲人的责任。”日晴瞪着眼望住晚晴说,“故此,我此来看望你,有重重的矛盾,甚至困扰。” “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请求你以你的信仰去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好比一个从来都不相信有上帝存在的人,忽尔患了重病,四方延医无效,到头来,只好跑进圣堂,寻了个神职人员,请求她为自己祈祷,让上帝赐予奇迹,使她康复。”日晴说着这番话时,竟有泪光,“晚晴,你当不难想象这基督的叛徒,在走进天堂去时的心情如何的恶劣,如何的不情不愿,如何的迫不得已,又如何的无可奈何。” 第9节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 说话至此,日晴的泪水,已经汩汩而下。 晚晴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二姐,说:“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一个很大的数目。” 杜晚晴吁一口气,说:“只是钱?” 日晴抬起头来,怪异地答:“对,只是钱。钱是人生中极大的一个问题。” “能以钱解决得来的问题并非至大的问题。” “有钱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二姐,你需要多少?” 日晴倒抽一口气,随手捡起一支笔来,在茶几的报纸上写上一个很多个圈圈的银码。 晚晴数清楚那些圈圈,脸上并无为难之色,这叫日晴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目。”晚晴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调动得来。然,二姐,为什么呢?游家没有这个钱吗?抑或是你个人出了什么意外?” 晚晴这么问,只是关心日晴。 世界是五花八门、阴险奸诈的世界,设下各式陷阱让女人栽进去的情况,比比皆是。 可是,日晴答:“不,不是我的意外。是子健闹出事来。” “二姐夫的难题要由你来解决?他家里并不穷。” “不穷的只是老太爷。未分家之前,那一房人都只有表面风光,其实我们撑得比小户人家更惨,除非自己有才干,子健非但没这个本事,且,还不长进。” “二姐夫生意亏蚀?” “他做的生意永不会赚钱。” “什么生意?” “赌。”日晴答。 晚晴静下来,作不得声。 不是不战栗的。 过一会,晚晴才指一指那个日晴写下的数目,说:“现今欠的这一笔,解决了,他就会以后戒赌了是不是?” 日晴拿手背用力地,泄愤地拭去了眼泪,说:“他答应说是,又怎么样?到头来故态复萌的话,谁能有效地劝阻他了。只是,今次若不救他的话,怕会闹出大事来。给老太爷知道,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子健为了偿还赌债,把他管辖的酒楼现金都拿了去了,数目若填不出来,老太爷固然可以反脸无情,他并不缺儿孙奉侍,多子健一个不为多,少他一个亦不为少。旁的兄弟姊妹,个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家家出事,只剩下自己一房来,好独领风骚。晚晴,我的处境,不言而喻。且……” 日晴急急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去。已经迟了,晚晴很自然地问:“二姐,还有别情?” 日晴抿着嘴,完全是一副很倔强的样子,并不言语。 晚晴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是否帮日晴这个忙,也不在于要洞悉事件的每一个环节与其来龙去脉。 肯不肯把钱借出去,只视乎两个问题,其一是自己的能力,其二是对对方的感情与信任。 既然二者在晚晴的心目中都已确定,也就不必再强人所难,多生枝节。 于是,晚晴站起身来,嘱她二姐:“你稍候。” 就回房里取出了支票簿,写下那个数目,再回到客厅上来,双手将支票交给杜日晴。 日晴接过了支票,很呆了一呆,再抬头望了妹子一眼,缓缓地说:“故事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你愿意听吗?” “那不是交换条件,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心上安乐,我愿意听,只此而已。” “我若救了你二姐夫这一趟,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跟他外头的女人分开。 杜晚晴差点惊叫。 完全始料不及。 日晴长长地吁一口气:“是我选择的人、选择的路,只好跟他一直走下去,总有云开见月的一天。老太爷终会寿终正寝,那时候,各房都可以独立起来,自由干活。晚晴,我已经捱了不少,不能半途而废,被旁的女人冷手执个热煎堆。我这次能救子健的话,他的人、他的权、他的位,都可以在我操纵之内。” 杜晚晴不晓得答话。 她忽然间觉得整个人都冷冰冰的,有微微的战颤。 怎么说了?长期跟定了一个男人,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也不外如是。 夫妻关系一样弄得如此剑拔弩张,你算我,我算你,才能稳操胜券,确保安全,值得吗? 杜晚晴以为只有在欢场中交易的人,才计算利害。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纸婚书在手,依然落得这种结果。 不,她杜晚晴决不会用金钱去维持一段爱情,也不容许对方这样做。 爱情不是这样的。 爱情应该是自动自觉为对方作出至大的牺牲,而不求回报。 她刚才误会了。 她以为日晴深爱子健,不管他日后是否改过自新,也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身边,辅助他、拯救他,夫妻二人所面对的客观环境困难,诸如游家的复杂人际关系,与主观条件的缺憾,即游子健的嗜赌,都可以在爱情的感染之下,终于有日迎刃而解。 然,情况并不如此。 游子健爱杜日晴多少,不言而喻。 连杜日晴是否爱游子健有甚于她的自尊与理想,也成了疑问。 她厚颜求助于人,救援丈夫,只为以此作为战胜别个女人,确保自己既得利益与将得利益的条件。 杜晚晴是吃惊的。 她静静地、细心地想,如果发现自己爱的人,原来心目中另有别人,她会悄然引退,不会以任何条件手段留住他。这是对自己太大的侮辱、太不能忍受的委屈。 本是同根而生的两姊妹,竟有如此不同的人生信仰与处世态度。 一样米的确养百样人。 杜日晴的出现,给晚晴不大不小的冲击,令她至为迷惘。 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父母曾深深爱恋过,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 日晴夫妇又是惊人的一个例子。 再看外祖母,若然外祖父不是英年早逝,过尽悠悠经年后的今日,还会不会是对既能同患难,又可共富贵的恩爱夫妻,实在很难说了。 杜晚晴忽然间想起另外一对痴男怨女来,那是三姨的儿子罗敬慈与他的小情人小湄。 天下间总会有为爱为情而摒弃世俗物质与世途艰辛的故事吧! 杜晚晴不知何解,竟肉紧地要在生活圈子内,找出一个半个美丽的爱情个案去向自己证明什么。譬如说,这年纪轻轻的罗敬慈因为保护小湄,不被无赖侮辱,因而生了这宗不幸的意外。在狱中,他想念她,觉得就算有牢狱之灾也不要紧,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知道自己心意,只要她等待重逢相聚的一日就好了。而小湄呢,也有着同样的刻骨相思,昼夜默祷着敬慈会早早受完苦,回到她身边来,共创明月好花我俩的新天地。 世间上一定会有这么美丽的爱情故事。 晚晴自手袋中摸出了罗香莲给儿子的信,想起了这个未完成的任务,决定立即去找小湄。 与此同时,她那纤纤玉手又不期然地触摸到手袋暗格内略为隆起的物件。 玲珑骰子镶红豆。 杜晚晴心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温馨与祈望。细问自己:“冼崇浩会不会已经淡忘这鸡血冻印章的故事了?” 原来感情上的患得患失,是既甘且苦,既好受又难受的。 再呆在屋子里,总不是办法。晚晴决定换了件比较不显眼、不张扬的套裙,也不施脂粉,出门找那小湄去。 先办妥这宗正经事,心上或会有双重的安稳。 才踏脚出大门,正拟上车,就见到有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拿着一束白色的百合,在杜家门口张望。见了晚晴,连忙趋前,问:“我找醉涛小筑杜晚晴小姐的住宅。” 晚晴答:“我是杜晚晴。” “啊,杜小姐,有人请我送花来。” 杜晚晴接过,正要随手转交给站在大门口的女佣,就管自上车去了。一天到晚,杜家收的花还真不算少了。 女佣把花接过来,并把放在花束上的一封信递给车厢内的杜晚晴。 信封竟是沉甸甸的,晚晴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冼”字。 晚晴精神立即为之一振,跟女佣说:“把那束百合花给我。” 随即抱了那束百合,放在膝上,才嘱司机开车。 信封内装的原来是一叠照片,正正是冼崇浩跟杜晚晴畅游北京的一段美丽而生动的纪录。看得杜晚晴沾沾自喜,把照片翻来覆去地欣赏,竟忘了信封内另有一张小字条。是冼崇浩给她的短柬,写道:“白承摄影技术并未到家,我的镜头笨拙,无法捕捉你的神韵与风采,故送小花一束,以示歉意。值得原谅的话,请给我一个电话。”杜晚晴情不自禁地管自在车厢内笑出声来,并且立即抓起了汽车电话,摇到冼崇浩的办公室去。 对方一定是先听了秘书的报告,故而在电话里头,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我值得原谅,是不是?” “你言重了。花与照片都很有水准,十分多谢。” “你不是客气?”冼崇浩问。 “不,我是真心的。” “好,那么,不用罚了,还可以领赏。我请你吃饭成不成?” “这也算是奖?” “为什么不呢?你的时间宝贵,又不是闲人。”不知道冼崇浩这句说话有没有特别意思?杜晚晴只管叫自己不要多心。答应着:“好。你可以领奖。” “迟恐有变。今晚成不成?” “今晚?” “已经有约?” “不。”杜晚晴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近五时了,便说:“我要去探望一位小朋友,需要两小时之后才能有空。” “不相干,你那位小朋友在什么地方,我就到附近接你。” 杜晚晴很自然地把区分说出来,对方沉静了一阵子,晚晴于是会意,道:“如果不方便,你不必到那儿接我,我们约在一间餐厅便可以了。” “不,不,我只是有点奇怪,也有点担心,那是个徙置区分,环境比较嘈吵复杂,如果你独自去探访,可得要小心点,况且,已经入夜了。” 杜晚晴答:“放心,谢谢你,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把车子开到那区的地铁站出口处等你好不好,准七点。”就这样约定了。 沿途上,晚晴抱住那束花,有着轻微但无可否认的神魂颠倒。 司机把晚晴送到小湄工作的那间理发店前一个街口就让她下车。晚晴嘱咐:“我不用车了,请把花带回家去,嘱佣人插好,摆在我睡房。” 晚晴对于这儿的街道环境并不陌生,这些年,因罗香莲的士多店开在此区,她就曾陪着花艳苓来过几次。 敬慈的女友小湄工作的那家理发店,距离士多铺不远,杜晚晴并不难找到它。 杜晚晴一推门进去,理发店内的人下意识地向来人一望,无不略略骇异,每个人的眼睛与神情都似在透露一个问号: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儿走进来?环境显然地在相形之下,益发见拙。 “你找谁?”坐在柜台的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女士这样问,根本都不敢奢望她是来光顾理发店的。 “我是来找小湄的。”杜晚晴答。 “小湄!”老板娘把眼光向店内一扫,落在站于角落的一位少女身上,然后说:“这位小姐找你。” 小湄怯怯地走前来,站定了才晓得好好向杜晚晴打量,然后微带不安地说:“我并不认识你。” “我姓杜,是敬慈的亲戚。”杜晚晴笑容可掬地说,“可以有空跟我去喝杯咖啡吗?” 小湄眉毛向上一扬,那张三分秀美而又带半点娇俏的脸浮出了一个惊骇的表情。她,很不期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向坐在柜位的女士说:“马太,我到外头去,一会儿就回来。” 一路上,小湄默不出声,只微微低下头跟着杜晚晴走。终于二人在街尾的那间冰室落了脚。 才坐定,小湄就轻声地问:“敬慈叫你来找我?” 杜晚晴看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心上反而安慰,猜想小湄一定是很挂念失去自由的小情人了。因而她额外温柔地对小湄说:“是的。他很挂念你,很想见你,探悉你的近况。” 小湄抿着嘴,一双手不安地转着咖啡杯,两度打算拿起来呷一口,又像拿不住主意似的,终于还是把杯子放下。 杜晚晴把情景看在眼里,心上有几许不忍。 等待是残酷的。在成果未出现之前,那过程令人焦虑。杜晚晴自承刚刚有过这种经验,深明其中甘苦。 第10节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于是,她更胸有成竹地安慰眼前这个六神无主的小女孩,说:“你们还年轻,未来的日子长呢,一定不可灰心,守得云开见月明。” 杜晚晴说了这几句话,就立即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老土,怎么会说起这么婆婆妈妈的话来。 实际上呢,晚晴从来不曾做过这种中间人的脚色,之所以毅然当此重任,并非她的性格使然,在这方面的天分,晚晴自认不足。只不过为了母亲跟罗香莲的深厚情谊,她决定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有另外一重推动力来自她结识冼崇浩之后的轻快心情,一时间,看所有人物都觉轻爽美丽,对所有事情都觉易于处理。简单一句话,杜晚晴已一厢情愿地认为爱情必然存在于世,必然一如春花怒放般,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田上,芬芳随风飘送,无远弗至。 不知是为了自己演绎的老土,抑或晚晴又联想到自己的心事去,因而忽然赤红着脸,没再说话。 两个人之间的缄默,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一个是无法再把说话讲下去,另一个却不晓得如何接腔。 终于还是晚晴再度开口:“你有去看望敬慈吗?” 对方的眉毛又微微向上扬,道:“你竟不知道我有没有去看望他吗?” 这句话令晚晴急躁起来,怕小湄以为她是乱打乱撞,于是慌忙解释:“是这样的,敬慈只是托他母亲转告我,他非常非常想念你,希望我能为他表达这重心意。” “如果我有去看他,根本就用不着劳你的驾了。” 小湄这个答案令杜晚晴吃惊。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怎么她竟想不到,如果小湄在敬慈入狱后一直跟他保持联系,还用得着她杜晚晴去饰演红娘? 然则,小湄没有去看望敬慈,是因为不得其门而入,抑或别有内情,会不会她根本已不打算再守候他了? 这最后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闪进杜晚晴的脑海里,似乎有一份阻力,不肯把它接收。 晚晴心里极力地想,不会的,不会的,小湄如果这么容易就淡忘一个曾为爱护她、保障她而挺身而出、闹出人命来的情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晚晴下意识地力挽狂澜,她说:“或许因为你没有空,不方便去看望敬慈,所以,要人从中带个口讯,或传递消息之类。” “杜小姐,刚才理发店的工作也是顶多的。我抽空出来跟你喝杯咖啡,只为我愿意这么做。” 杜晚晴当即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小妞不可轻视。 对极了,只要愿意做一件事,哪怕登山涉水,赴汤蹈火,也有本事完成它。不是说有很多隔世恩仇,都等到了冤家来报复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根本不可能有没空、不方便、不得闲的这些理由存在,都是托辞与藉口而已。 那就是说,小湄没想过,或不愿意跟狱中的敬慈相见。 杜晚晴回过神来,把那些来看望小湄之前所积存的天真想法抹掉,打醒十二个精神跟对方说:“小湄,你既是有心跟我见面,又知道我是敬慈的亲人,那么,你是打算跟我说一些什么话,或者,要我替你给敬慈转达一些消息,是吗?” “我想听听敬慈为什么叫你来找我?” “之后,你打算作出回应。” 小湄一怔,再挺一挺胸,微昂着头,姿势带味道,声线放得很平稳,说:“如果他不愿意不了了之,那就总要作出交代的。” 只此两句话,就已经表白得相当清楚了。 杜晚晴的心冷了一半,仍只好咬一咬牙,求取一个切实而清楚的答案,以免自己过分敏感,猜错了对方百分之一的意思,也能牵连甚广。 杜晚晴于是冷静而平和地问:“这也是应该的,所谓来清去白,不尚拖泥带水,大家也求个心安。” “那么,就麻烦你替我转告罗敬慈一声,我们以前的一切已经过去,不必记挂了。” 杜晚晴点点头,自觉喉咙间有硬物堵住,一时间作不了声。 她有着相当的难过,为罗敬慈,并为天下间的有情人。 因着杜晚晴的沉默,小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加添了一些解释:“敬慈或会怪责我无情无义,但,杜小姐,你是女人,你会明白我们的所有也无非是几年轻春日子以及一个嫁得安稳的希望而已。罗敬慈出狱时,已近九七,在今天这个千变万化的大时代中,谁都不敢否认有朝不保夕的变动,谁敢保证这几年内有什么突发之事会干扰到我们的生活与计划?要香港人保证未来几年居住本城,也不容易,何况要我作出等候他出狱的承诺?再者,他就算能出狱,仇家会不会就此了事,也是个疑问。我不打算冒这个险。” 杜晚晴辞穷。 小湄又说:“请别说敬慈是为了救我,才动手跟那起无赖生了争执,以致酿成意外的。他要以这个为藉口,令他有英雄感,去弥补他现受的创伤,未尝不可。但不必真的硬要我戴上一顶受恩深重的帽子,在当时的情景下,姑勿论我和敬慈有什么特殊感情关系,在无赖刻意挑战、撩是生非的情况下,那种悲剧是无可避免地要发生的。对此,我们可以怨天,却不应该尤人。敬慈须要搞清楚这一点。” 杜晚晴轻轻地放下纸币,打算告辞。 对方甚至没有问起罗敬慈现在狱中的境况,亦没有关怀罗香莲的去处。那还有什么是值得杜晚晴留下来跟小湄再商议的呢? “小湄,多谢你跟我见面,并作了这些交代。” “杜小姐,请告诉罗敬慈一声,最低限度,我对他坦白。” 杜晚晴微笑,很友善地跟小湄握了手,离开冰室。 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坦白。以诚相交,也是尊重,实在。人要欺骗人,易如反掌。人要对人直率,反而是一重困难与考验。 若从这个角度去看,小湄对敬慈不算太差了。 然,问题是罗敬慈肯不肯从这个角度去体察、接纳整件事。 杜晚晴不期然地打了个寒噤。 她茫然,甚至失望。 小湄不但粉碎了罗敬慈的美梦,其实这小女子也粉碎了杜晚晴的梦想。 她一直联想,世间总有为爱情而肯牺牲俗世需求的人。杜晚晴打算寻寻觅觅,让她的这个假设获得求证,可是,又一次的失败了。 在路上走着走着,脑海里空白一片,想不起这以后应该怎么办? 以后代表这分钟以后的约会,抑或是以后向罗敬慈的交代,还是以后自己的人生观? 直至身后响起了汽车的鸣按之声,杜晚晴回转头来,才看到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伸出车厢之外。 “对不起,我看不到你的车子。”杜晚晴失笑道,人已从迷糊的思虑中清醒过来。 为了见着冼崇浩的缘故。 “难怪,你根本没有见过我的汽车。本来约定了你在地铁站出口处等,到了才发现那儿不准停车,要泊前半个街口位,幸好我留意到你从转角处走过来。”杜晚晴上了车子,问:“我们到哪里去吃晚饭?” “属意于哪—间餐厅?” “你拿主意吧!” “好。” 杜晚晴歪一歪头说:“会不会又是地摊子?” “不会。”冼崇浩答。 当他们坐到六星级一流大酒店的餐厅内时,冼崇浩问:“是不是大失所望?一点新鲜感都没有,还是那些老地方!你知道,这其中有个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这儿音乐好,我希望今儿个晚上跟你共舞。” 晚晴笑,像电影镜头对准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看着一片片的花瓣慢慢伸展开来,那倦慵的娇态,令人看得心上发软,有种要把它采摘下来的冲动。 看得冼崇浩三魂掉了七魄。 当他把杜晚晴轻轻地拥在怀抱里,踏着舞步,在舞池中回旋之际,那种快乐与自豪,似是踩在云端,又像坐在千秋架上,飞上去,荡下来,整个人飘飘然,整个心轻快地卜卜跳,真是莫可明言的一份享受。 杜晚晴比冼崇浩显得紧张,她既迎迓着一段友谊的良性变质,又恐惧着品种改变后,结不出理想的果实。 无可隐瞒地,冼崇浩发觉杜晚晴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没有问她原因,只用了点力,紧紧地握着,让她感受到来自他的关注。 这个晚上是愉快得有点战战兢兢的。 或许,惟其有些微缺憾的喜悦,才更真实,更须要保卫,更值得留恋。 直至餐厅要关门了,即使音乐台的演奏已经结束,舞池内还剩下他们二人相拥着,微微移动脚步。 “我们要回去了。”杜晚晴在冼崇浩的耳边细诉,“侍役们要下班呢!” 若不是这最后的一句话,怕冼崇浩还不愿意放过杜晚晴。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仍旧谈得兴奋。这必然是双方故意的安排,以冲淡彼此心上那份欲拒还迎,还不知如何落落大方地处理的窘态。 事实上,自从北京的几天相处,再候至今天今时,两个人都已在有相当充足心理准备之下安排与接纳这个期待已久的重逢。既如是,其余的一切,实在已经可以不言而喻了。 汽车停在醉涛小筑的门前,杜晚晴没有自己伸手拉开车门,冼崇浩也没有下车为杜晚晴作此服务,两个人似有默契地仍坐在车厢内。 晚晴说:“谢谢你的晚餐,美酒佳肴,妙舞笙歌,玩得不亦乐乎。” “你开心就好。”冼崇浩这么说。 “开心,我开心的。”杜晚晴忽尔像个小女孩,不住地点头,“我今晚没有喝太多酒,是不是?” “是。” 他俩都在这一刻抬起头来,望着对方。 冼崇浩伸出手来,轻轻地为杜晚晴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那天晚上,我喝醉后说了些什么话?” “你真的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 “你说:”冼崇浩,不要来骚扰我,我并不属于你,我并不属于任何人,甚至并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一把掩住了冼崇浩的嘴,哀求:“够了,够了,别说下去。” 冼崇浩将晚晴的双手捉住,抱在胸前,问:“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为什么不能属于你自己?” 杜晚晴猛摇着头。 冼崇浩把她双手一拉,顺势拥她在怀,看进那乌溜溜的瞳眸深处,要探索她的秘密似的。 杜晚晴赶忙闭上她的眼睛,企图将秘密关住,不得外泄。 冼崇浩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像一些细碎的小雨点,吻在杜晚晴的眼皮上,并且在她的耳边说:“听过睡公主的故事没有,再不睁开眼睛来,我就要……” “不!”晚晴睁大眼,轻呼。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为什么如此漂亮?” 晚晴摇摇头。 “让我告诉你,是因为你的眼睛代表了你说了很多很多心里头的话,而那些话都是极其感人而动听的。知道吗?女人用眼睛说话,迷人千百万倍于用她们的嘴巴。嘴巴,最适合的用途,并不在于传情达意,而在于接收讯息。” 当杜晚晴情不自禁地再关上了她的灵魂之窗时,冼崇浩也情不自禁地深深吻了下去。 阳光灿烂地洒满大地,万物茂盛得令人难以置信。 生命有希望的人,看到与感触到的都是良辰美景。 早起的杜晚晴觉得所有眼前景物人物,都美丽得令她惊叹与晕眩。 真要感恩,上帝赐予她生命,让她活在可爱而多姿多彩的人间。 杜晚晴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 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都灵跃舒坦无愧无虑的生活。一整天从起床开始直至再进梦乡,每一分一秒都为着同一个目的而干活。 那个目的就是要跟冼崇浩相亲相见。 晨早的第一件事,是等冼崇浩从他办公室摇电话来,问:“起床了没有?” 答:“起床了。” 然后就拟定当天的计划。 如果冼崇浩没有午膳之约,杜晚晴就会驱车到中区去,跟他一同吃午饭。 他们到过陆羽茶室,坐在硬绑绑的卡位内,吃美味无比的点心。 只是绝少在地下一层,因为那一层很多金融银行界的巨子有长期座位,免得碰见面,多生枝节。 也到过皇后大道西的一家唐楼内吃会所式潮州菜。那麻蓉水晶包的味道,冠绝本城。尤其水晶包由冼崇浩夹到杜晚晴的碗里去,甜味更浓。 有几次,冼崇浩干脆嘱杜晚晴买两个饭盒,二人躲在办公室内,相对着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呢,只要能推得掉应酬,冼崇浩一定把杜晚晴约到外头去吃饭、跳舞、散步、看电影、谈心。做齐初入情场的情侣所会做的一总事。 杜晚晴这阵子似乎已把她的工作摈弃,把她的身份埋藏起来。 生活上的烦恼与喜悦,都已开始跟冼崇浩分担分享。就在这一天,冼崇浩看得出在言谈之间,杜晚晴稍稍分了心,便会得问:“有什么难题?” 晚晴展颜一笑,道:“原来瞒不过你的法眼。” 第三卷 第一节天公若然造美 “并非我功力深厚,只不过你愿意流露罢了。” “我今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原来弟妹各有求学上的难题,不肯跟我们讨论。” “什么难题?你不是说,又晴与再晴的功课顶棒,不用你们操心。” “不是功课问题。”晚晴稍为停顿,才再解释下去,“又晴怕是交上了女朋友了,那女孩子是在美国留学的。又晴便突然向母亲提出,要转校到美国去,不留在本港念完大学学位。” “不是只差一年就毕业了吗?何不稍缓,申请到美国去念硕士。” “这也是我们的意思,又晴只是不肯。看样子,他如此坚持,怕是情根深种,不能自已的具体表现了。” “啊!”冼崇浩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这就怪不得了。我可要站到又晴的一边去,世界上不应有情以恕己,理以律人之事,对不对?” 杜晚晴娇媚而愉悦地白了冼崇浩一眼,自明所指。说:“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成年人思想成熟,晓得自控,还在求学阶段的少男少女,恋爱会令他们分心,怕影响学业。况且,也不过是相差那一年半载,何必如此猴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应该有人支持又晴才对。”冼崇浩仍然很轻松,很俏皮地说。 “要真是如此紧张认真的话,母亲要又晴把那女孩子带回家里来见面,他又不肯。” “男孩子脸皮薄,怕难为情,且说到底还是走在一起的初步阶段,不能怪又晴。” 冼崇浩刚说完这活,就接触到杜晚晴奇怪的一个眼光,当即解释:“你知道我家里没有亲人,连带大我的姨母都已于年前过世;否则,我定会带你回家去,介绍给家里人认识。” 杜晚晴嗔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现今跟你谈的是小弟的事跟我扯上了边?” “好,好,你继续说。” “没有什么好说了,总之母亲既担心又不悦,完全拿又晴没有办法。于今看来,只有让他在暑假后转校至美国去。” “没有什么大不了,在本城念书,成绩标青,到世界外地,更易名列前茅。有女朋友在身边鼓励,调剂生活,反而精神扎实。我认为这难题并不算严重,少担心。” “我也是这么劝母亲。比起再晴来,又晴的情况还是可以让我们接受的。” “这就是说,再晴的问题更令你们忧虑?”“可不是,她要辍学,跑到社会上头做事。” “才不过是中学毕业生,且成绩一等,好可惜杜晚晴不住地点头。 “有问她原因吗?” “母亲问过了,她不肯讲,只说她要尽快独立。” “你去劝过她没有?” “平日,小弟小妹功课紧,上学又去掉老半天,没有太多跟我见面的机会。假日呢,我又多应酬。看样子,也得腾一天半天出来,跟再晴好好地谈一谈。” “就选个星期天吧,我们一齐把再晴与又晴带出来,一人对付一个,或许会有成绩。”冼崇浩这样建议。 “你愿意见他们?”杜晚晴问。 “为什么不?见面是早晚间事。你家人口众多,容我逐个击破,更加有把握。况且十大以小为尊,先容我拜见再晴与又晴好不好?” 这番话是太甜美了,说罢,趁杜晚晴笑得整个人身发软,冼崇浩就把她搂在怀里,宝贵得像捧住—尊观音似的。 杜晚晴午夜梦回,暗暗细想:三代花魁生涯应有个了断,厄运必须终止了。 冼崇浩跟高骥、杜一枫完全不同,既无世家子的浮夸,亦没有怀才不遇的坎坷,他是有光明前途的正经人,可以带领着晚晴以丰富健康的精神与正常足够的物质,过梦寐以求的安乐太平日子。 杜晚晴每一想到这儿,她就偷笑。 冼崇浩的安排与打算,已见端倪,且自小弟与小妹身上开始。再下来,有一日当她领着他去看望外祖母与母亲时,两老不会不接受吧。 反正,晚晴静心计算一下自己手上之所有,已足够栽培供养高进、高惠、又晴与再晴直至他们毕业。余下来的人等,要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准,还是有能力应付得来的。 晚晴甚至越想越兴奋,干脆披衣而起,走到露台上,迎着清新的海风,了无倦意。 醉涛小筑这房子,就快要跟它道别了。 嫁后,总不宜住这个地方。高级公务员的房屋津贴,随时可以入住二千英尺的公寓,也是相当不错的呢。 那时,把醉涛小筑卖掉,更多一笔现金捏在手上,照顾父母、外祖母甚至舅父母安度晚年,绝不成问题。 这房子实在好,或可以不卖,改为出租也可以。 此念一生,杜晚晴又管自摇头,否决了。 醉涛小筑有着太多俗世风尘,不宜长留身边,唤回不必要的回忆。 随它去吧! 竟然,会情不自禁地思量到这些细节上头的事来了。杜晚晴禁不住心上连连牵动,恨不得冼崇浩就在身边,让他抱自己一抱。 夜凉如水,纵使是夏夜,还是有着一股清冷。 她是需要有人去爱宠她、保护她的。 美丽,却孤独无依的女人,应生无限的怨怼。 明月的亮光洒耀下来,见得着杜晚晴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咬着银牙,缓步走回睡房去。 把自己抛在床上,从枕下摸出了那个鸡血冻的印章,轻轻地放在脸颊,冰凉一片。那到底不是冼崇浩强而有力的手,柔柔爱抚,就会生就无穷温暖。 这一夜,她突然如此地想念他、需要他、爱他。 冼崇浩呢,他想她吗?抑或老早已入黑甜之乡。 不,冼崇浩跟杜晚晴一样,没有睡着。 同样的相思难耐,折磨着两个有情人。 冼崇浩忍不住摇了电话,坚决地在三更半夜,扰人清梦。 他在电话“喂”地喊了一声就没说话。 晚晴在那一头,柔声地说:“崇浩,我在听着,请你说话。”冼崇浩答:“我能不能来,现在、立即、马上。” 天公若然造美,年年苦旱,也可旦夕就有甘霖,洒育大地,抚养万物。相隔天之一隅,也能横架鹊桥一道,成其韵事。 冼崇浩与杜晚晴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须时来运至,便能相依相聚,轻怜浅爱、灵欲交融。 醉涛小筑的气氛从没有像这一晚出落得如此可爱与温馨。只为它欣然盛载着两个赤诚相爱的人儿,让他们把那一声声令人心眩魄荡的欢呼,满溢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代表他们的极度感恩与满足。 他俩,像一双初生的婴儿,在一阵茫然无措的哭声之后,受到了关顾与爱护,得着了上天赋予人类应有的温与饱之后,舒畅而安稳地睡去。 尤其是杜晚晴,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从履行责任的行动之中获得满足。她尝到了生而为人,生而为女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在领受自己应得的欢愉过程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舒畅、无罪、无愧、无悲、无疚。原来,当一个女人肯定自己享受着她应该享受的权益时,那份理直气壮、光明磊落的豪情,可以令体内每一筋血脉,每一个细胞都如释重负,肆意尽情地兴奋至极点。 杜晚晴的感觉是太美丽、太满足、太迷惑、太吸引、太不能置信、太喜出望外、太难以形容了。 当晚晴小睡之后,走进那个豪华的、四面尽是镜子的浴室去时,她试图站直身子,缓缓地拉开那条围着自己的大毛巾,再缓缓地张开眼睛,勇敢地朝镜子里望去。竟然活灵活现,看到一个线条柔和、色泽闪亮,每一寸都发放着奇特异彩的女性胴体。 或许是幻觉。然,杜晚晴那么肯定,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幻觉。 要正视镜子里头的赤裸的自己,在今夜之前是她肯定办不到的事。 一个不期然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异而畏缩的习惯,竟然在这一刻自动烟消云散。 杜晚晴欢喜得紧紧抱住了冼崇浩不放。心上给他说上了千百万句多谢、多谢、多谢! 杜晚晴一直没有勇气去见罗敬慈。在未肯定世界是有希望的世界,人类的纯情必在人间之前,晚晴觉得要她面对罗敬慈,向他宣布小湄的变志,而又同时鼓励对方振作,寄望将来,实在是很艰难办得到的一回事。 如今,情况与心境都不同了。 杜晚晴有信心会把这份未完成的任务履行得比较顺利。于是,她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监狱去探望罗敬慈。 当罗敬慈见到杜晚晴时,面上的希望神采,与他听罢了杜晚晴的报告之后,整个人骤然的绝望憔悴,完全是属于天堂和地狱的两幅图画。 “敬慈,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对你坦白。” “她不爱我了。”罗敬慈梦呓般说着这句话。 “敬慈,你听我说。只不过因为如今的环境,你脑海内只得小湄一个人,你才会觉得难受。到你出狱后,抵达美国,在新环境内发现与接触了新人新事物,你可以有很多很多可爱的选择,日子就会好过。” “你会吗?”敬慈痴痴地问。 “什么?” “我说,如果你深深地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不爱你了,你是不是就会自动去寻找别个替身?” 杜晚晴语塞,她不能说违背良心的话。 她知道自己不会。叫她怎么回答了。 “晚晴,你回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不,敬慈,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这回事留待惩教官去费心吧。” “敬慈,不错,我承认恋爱的感觉至高无上,失恋的滋味令人痛不欲生。这是不容易改变过来的事实。有可能一次失意,就抱憾终生。任何人要把自己封锁禁锢起来,都可以。独独是你不能!你没有这个资格,你必须挺起胸膛,重新做人,不管你心头为了小湄而要滴血多久,你都必须好好的撑着日子过下去!” 敬慈抬头望住杜晚晴。 晚晴的语音激昂,说:“因为你有母亲。人生在世,有很多权利,也有很多责任。儿女私情是其中一种,亲人家庭又是另外一种。” 杜晚晴把一叠报刊摔在罗敬慈跟前,说:“你有时间,好好地每天看报,就会发觉到香港已经踏进大时代,要面对的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是中国人的大时代。如果在这个须要认真地面对国家民族感情和责任的时候,连对亲人与家庭,都如此澹薄,焉能做一个好的中国人? “敬慈,你自知汝母是如何茹苦含辛地把你抚养成人,你的一切不幸,她同时承担着。若果你要她为了你的失恋引致自暴自弃,而受更多的痛苦,请就放纵自己去,没有人管得着你。 “否则,好好地利用这几年,努力自修,多读书报,等待重见天日,到美国去跟汝母重聚。” 这最后的几句话,晚晴压低了声线,诚恐隔墙有耳。 “敬慈,过得了这几年,就过得了一生一世。什么痛苦都能熬得过的。我们并不比三年零八个月抗战时的香港人更不幸,是不是?” 罗敬慈终于默默地点了头。 晚晴把罗香莲的信交给了敬慈,再嘱咐:“你记着,回你母亲的信,寄至我家转交。” 倒真是松了一口气的。晚晴想,即使罗敬慈要悲痛、要失望、要颓废,只要他心里明白,必须生存下去,为照顾其母,也就不必管他了。 在世上活着的人,谁的身心之上没有疮疤? 因着别人的不幸,更使晚晴自觉无比幸运。 毕竟她曾有过的疮疤,可以好好地掩盖起来,不会让别人与自己重睹。 杜晚晴已经决定洗尽铅华,退出江湖去。 只等待一个合适而成熟的时机,她就去跟柳湘鸾与花艳苓交代。 至于那起曾与她有过亲密关系,也对她作过鼎力扶持的达官贵人们,或许寄一张没有回条附上的婚柬,就能代表一切。 这近日,很多很多的邀约,杜晚晴都已推得一干二净。不是冼崇浩的要求,而是杜晚晴无法再以那种特殊的身份,活跃人前。她每次想象过程,就通身起了鸡皮疙瘩。 至此,杜晚晴完全明白母亲当年的际遇与感觉,如今自己也成了个有经验的过来人了。 杜晚晴经常想,不知母亲与外祖母在知悉这个发展之后,是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担忧。 都不必管了吧。 不论她们的反应如何,都一定会记得当年。当年,又有谁有本事改变她们的心意与抉择呢? 悠悠经年,饱历风尘之后,有个泊岸的安稳机会,是真一场造化了。 惟一令杜晚晴觉得,或许要亲自交代一声的,反而是带她出身的顾世均。 到底,跟他的情谊不一样。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电话里先传来顾世均精神奕奕的声音,见着面时,又看到他神采飞扬。 “晚晴,你看上去非常的得志。”顾世均说。 “这句话,你是捷足先登,原本是应该由我对你说的。这阵子,已把你的困难全部解决掉了吧?” 顾世均紧握着杜晚晴的手,说:“晚晴,是你救了我。我感谢。” “世均,你说的是什么话?” “若不是你把那次银行利率忽升忽降的消息告诉了我,让我替你安排外汇买卖,我就不可能翻身了。你知道,”顾世均兴奋地拉一拉衫袖,继续说,“我听出你的语气是要帮我的,心一红,胆一壮,尽全力自行又安排了借贷,全数押进去,故而,翻了身了。” 商场上的大风大浪,可以把一个企业王国在旦夕之内倾覆,又可以一手搀扶起落难之人,叫他重新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杜晚晴看得太多这些兴衰存亡的故事了。 在她,对这些刺激,已不再好奇,更无憧憬与留恋。 她只是每天夜里,扳起指头数,还有多少日子,就可以做个平凡寂静的归家娘去。 第二节就为了你这副仁义心肠 “世均,是你自己的眼光与才干,跟我怎么扯得上关系呢?” “晚晴,”顾世均仍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放,说,“就为了你这副仁义心肠,与居功而不叨光的胸襟,你其实值得有一个很好很幸福的下半生,找到一个对你专心一致的好男人去照顾你,承认你。” “世均,承你贵言,总有那么一日。” 只为晚晴脸上的笑容与眼里闪出来的亮光异常的灿烂,这叫顾世均看在眼内,有一份突如其来的觉醒,立即冲口而出问:“晚晴,是不是已经找到这个人了?” 杜晚晴但笑不语。 “还未到公开的阶段,是不是?委实太好了。”顾世均把杜晚晴拥在怀里,拼命拍着她的背,把她看成好友或甚而是子侄般关怀爱护,“好人应有好报,我太欢喜了。” 顾世均重复又重复地说着:“答应我,可以宣布喜讯时,要第一个让我知道,我要送你们一份很有意义的结婚礼物。” “世均,你从来待我都好。” “这回是轮到你捷足先登,把我心里头要对你讲的一句话先说了。” 顾世均随即想了想,说:“乐宝源最小的女儿乐础君跟荣浚杰的儿子荣家辉订婚,两个都是乳臭未干的娃仔娃女,才不过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乐、荣两家都是金马玉堂的豪富家族,决定闹一闹,举行一个盛大的别出心裁的喜筵。你应该出席,套取一些灵感,以备后用。” 杜晚晴非常开心而大方地答:“不,不,不,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相信静静地在家人的祝福下走进教堂去就很好了,绝不铺张,那不是我们的需要,更不切合身份。” “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做舞伴,好不好?” “我?” 杜晚晴的惊骇在于她一直以来,都未曾以一个正式的舞伴身份出现过在这些公开的名流夜宴之内。 富豪们从不曾把她正式带在身边在高贵的公众场面内亮相。 他们只会在极私人的聚会上,与她亲热来往。 如今,顾世均这样提出来,真是太令她骇异了。 “那是个你应该带夫人出席的场合。”杜晚晴很大方地说。 “晚晴,姑勿论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如果没有世俗的顾虑与困扰,让我在自由意志之下去选择一个女人作为我的妻子,我会选你。 “晚晴,请别以为我虚情假意,时至今日,我毋须讨好而卖口乖,我是真心的。作为一个妻子,有妻子应尽的义务,应享的权利。我家里头的那一位,从来都只保护她应得的权益,而不履行她的份内义务。每一次我栽我倒,扶我一把的人从来不是她。她只会在最迅速时间之内抱住手上的私己不放,惟恐我要向她商量借贷似的。远的不去说它了,就这最近的一次,我在加拿大的地产投资出了事,她立即执行李,闷声不响,直飞美国,并嘱她的律师给我一封信,讲明我的负债不可把她牵连在内,否则她一定循法律途径保护她的海外资产。” 顾世均叹一口气,说:“她的资产?笑话不笑话,没有我,她何来资产?当然,过到她名下去的,也就是她私人拥有的产业了,任何人也休得异议。” “女人没有安全感,跟老年人一样,这是你应该理解的。”晚晴这么说。 “这阵子,危机已过,我重出江湖了,她又斯斯然跑回本城来,依然以顾世均夫人的名义活跃。晚晴,我说她是只爱权利,不尽义务,是不是我小器了,多心了?” 晚晴劝道:“这倒也不是。然,要抵挡得住江湖上的横风横雨,岂是等闲的女流之辈所可以做得来呢?” “你就不一样。”顾世均斩钉截铁地说,“故而,我是真心的,邀请你作为我的舞伴,出席这次盛会。” “这样子太令我为难,也令顾太太为难。” “不,她这几个礼拜去了欧洲。”顾世均很诚恳地说,“且,晚晴,让我在你婚前,有这个荣耀,以此作为你退出江湖的最后一次应酬。当晚,必定有很多故旧朋友聚在一堂,我会以适合时间与语气,向他们透露你的好消息,叨一叨人家的喜气,也来个告别好了。” 杜晚晴动了心,点点头首肯了。 “还有,晚晴,上次外汇风暴上赚到的钱,我全部存进美联银行去。你的户口是独立的,随时可以自行提款取消纪录,只不过,我看美联银行的存款利息很好,故而给你作了安排。” “很好,谢谢你。把钱放在不同的银行,也有个好处,减低风险。” “不怕,在香港,间间银行都稳阵,都受政府的银行监管,且就算有什么万一的意外,史有前例,都是由政府负责起债务,不会令存户损失的。” “我对肯负责任的人物与机构最为尊敬。” 晚晴的这句话是衷心的。 若不是为了履行责任,她不会是今日的杜晚晴。 不只上对父母兄姊,且是下对弟妹。由亲及疏,晚晴无一遗漏地照顾与关怀到。 就像这个星期天,她刻意地把又晴与再晴约了出来,由冼崇浩开车,一同畅游新界,并到粉岭马会去吃午饭。 晚晴介绍冼崇浩给弟妹认识时,说:“崇浩在大学毕业后,一直官运亨通,自有其法宝在,当是你们年轻人的榜样,请他传授一些求学与做事的秘诀,必然受用不浅。” 在马会园子内散步时,晚晴又跟小弟说:“你是念经济的,崇浩在政府金融科任事,你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可好好向崇浩请教。” 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四个人分成男女两组,冼崇浩看来跟又晴谈得相当投契。 “再晴,”晚晴搀扶着小妹的臂弯,亲亲热热地喊她,“这阵子大考完了,可轻松一点了。” 再晴还只有十七岁,整个人是幼嫩的。模样儿跟晚晴相似,却在气质方面输给她姐姐太多了。 只有一样,杜再晴将杜晚晴比了下去,就是青春。 那蜜色的皮肤,绷得紧紧的,骤眼看去,也能觉着一种冲人而来的朝气与活力,浑身带着不能忽视的倔强,另有一番吸引。 如此青春迫人的女孩子,应该活泼而多话。但,杜再晴刚巧相反,她相当沉静。一道上,各人都讲着话,只有她不造声。 晚晴又说:“考试是很令人疲累的,你得好好地休息一个暑假,到处玩玩,再到开学。” 再晴说:“四姐,我不打算念书了,已经找了份工作,下礼拜即可上班。” “什么?再晴,你听我说。” “四姐,如果你今天把我叫出来的目的,是打算劝我改变主意,那可真不必了。我们杜家的女孩,脾气实是一个版本印出来的,性子比石头还硬。” 晚晴不是不吃惊的。 她问:“最低限度,你欠我们一个完满的解释。” “你不会接受。” “会不会接受是我们的事,向我们解释是你分所当为的。” “我喜欢自食其力。” “任何有志气的人都喜欢靠自己,只不过不必急在一时,你还未准备好。” “已经太足够了。” “—个中学生,能干出些什么头绪来?” “一个大学生都不能够,那又有什么分别?看你!” “再晴。” “四姐,你赚的是辛苦钱,你要怎样用你的钱有你的自由。用在令你开心的事情之上,更是理所当然。譬如说,你喜欢一件首饰,你有钱,可以将它买下,据为己有,不亦乐乎。首饰是死物,无可转圜地成为你的玩物。然而,人不同于物,人有感觉。故而你有权利辅助别人,以之为荣为乐,但倍受你照顾的人,也有权利不再做你心灵的安抚剂。” 杜晚晴惊骇得停了脚步,她睁着眼看小妹,说:“再晴,你知道刚才的那番话分量有多重?如果你是认真的话,是要承担后果的。” “我知道。四姐,所谓后果亦不外乎是责备我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而已。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没有赋予过选择的机会,你的恩义在这些年以来强加在我的头上。不错,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我们丰衣足食,我们入读好学校,可是,这一切都来得理所当然,非叫人接受不可。你从没有想过,我可以不愿意接受某些人的关怀照顾与馈赠。” 杜晚晴吓呆了。 “四姐,施恩不一定等于对方要受惠,双方面都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等于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能这样就等于相爱,有责任生生世世一起过日子。” “为了什么你竟如此的嫌弃?我问得是否多余而笨拙了?”杜晚晴语音是震栗的。 “四姐,让我坦白告诉你,我曾有过的遭遇。在班里头,我考第二名,考第一名的凌佩慧是我的好朋友,考第三名的冯芷苓是我的第一号大敌人。凌佩慧在毕业前十分担心不能再升学,因为她家境贫寒。我安慰她、鼓励她,然,她很诚恳地对我说:”再晴,你不同,你有位肯牺牲自己来照顾你、培育你成长的姐姐。‘“我问她怎么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佩慧告诉我,她母亲每星期有三天到醉涛小筑黄正芳小姐家里去当钟点工人,听那儿的佣人们张家长、李家短的说各房主人的故事,因而知悉一切。 “四姐,这还不是故事的结束。那位我的敌人,在大考之后,也跑到我跟前来问我是到外洋深造,还是留港供读,并说:”你成绩好,又不劳为学费担心,只消令姐嫣然一笑,就够供你直至大学毕业。‘“这还不止,她偏要多加一句:”听说我家舅舅跟你姐姐顶熟络,可别忘了,这等于说我对你的栽培也有间接功劳。’“ “够了,够了,再晴,我听够了,你也说够了。” 杜晚晴急步迈向走在前头的冼崇浩,说:“崇浩,崇浩,我有点不舒服,请送我早点回家去。” 由始至终,杜晚晴绝口不提再晴与她关系的恶化,在母亲及外祖母面前没有提,在冼崇浩跟前也没有提。 她默默地消化杜再晴的那番话。 她默默地忍受那份来自至亲的侮辱。 小妹以她的前途押在轮盘之上,实她伤心难过自惭形秽。 原来世界上有种人容不得别人仁厚心肠,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杜晚晴学晓了一个做善长人翁也得征求受恩惠者同意的大道理。 不能说再晴不对。有些汪洋大盗杀人抢掠得来的血腥钱,献奉神坛,也遭嫌弃,认为是肮脏至极,有辱神明。 当人们看不过有些人旁门左道地赚了一大笔钱时,会阻止他们以之购回良知,用来补罪。古时圣殿,容许教徒购买赎罪券,或多添香油,以平衡过错,原来真是相当慷慨的所为。 杜晚晴痛苦得啼笑皆非。 花艳苓追问她如何处理弟妹的问题时,晚晴只答:“他们已是成人,主意是对是错,总要给他们机会求证。就让他们随着意愿行事好了,反正如果改变初衷的话,我们还是有能力照顾他们的。不必在现阶段强他们所难,反生恶感。” “也只好如此了。”花艳苓说。 晚晴呢,把她的感慨与哀伤收藏得非常好。 冼崇浩要到美国去公干,才不过去两个礼拜的样子,就有着甚多离情与别话。 “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冼崇浩对杜晚晴说,“如果我回来发觉情人少掉一根头发,我必跟你算账。” “彼此彼此。”杜晚晴在冼崇浩的怀里辗转着,胡乱地笑。到底,只要冼崇浩在身边,什么不快与不如愿都可以抵销掉。 “有一件事,我要你作好心理准备。” “什么事?” 冼崇浩用双手环抱着晚晴,以脸颊抵着她的头发,说:“那天,我跟又晴谈好了有关转赴美国加州供读一事,我会在这次的行程内抽调时间,代他去属意的大学补办一些手续。” “我知道,真要谢谢你,崇浩,既要你去看望现晴,又要为又晴奔跑。” “我们还用客气吗?只是,晚晴,我没有给你提及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你听了之后,不要骇异,更不必尴尬。” 杜晚晴转身,面向冼崇浩,急问:“究竟是什么发现?” “这阵子,本城每逢暑假,就从海外跑回来一大班少男少女,都是富户豪门送出海外去供读的子弟,他们跟在港就读的同年纪孩子们,大伙儿混在一起玩乐,把个暑假闹得开心透顶。” “又晴就是这样子认识他那就读美国的女朋友而要求转校的?” “对。” “就是这个发现?” “不。”冼崇浩说,“又晴的小女友姓顾,叫顾心元。听过这名字没有?” “好熟,是哪儿听过的名字了。” 杜晚晴歪着头想,那神情是非常非常好看的。 冼崇浩最欣赏是她这个全心全意地专注投入事物之内的表情。 “可否给我一点提示?”杜晚晴问。 “会不会是你在相熟的朋友交往中,听他们提起过家中孩子的名字?” “天!”杜晚晴随即喊,“是顾世均的女儿。” 冼崇浩点点头。 “又晴知道我认识顾心元的父亲?” “我没有向他提起。那天跟他谈论转校一事,又晴向我透露,是去年暑假跟顾心元认识的。前一阵子,心元的父亲生意出现困难,她可能要暂时辍学,回到本城来。如今,她父亲的难关渡过了,暑假之后,顾心元也回美国去,又晴舍不得她,才决定跟着一道前往。顾世均的名字是因此而被提起的。” 杜晚晴默然。 她缓缓地低下头去,非常非常的伤感。 第三节让我有辉煌的事业 怎么自己活像是个罪恶满盈的匪徒,在作天涯亡命,到处都碰到认出她庐山真面目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教她如何自处? “晚晴,”冼崇浩拿手托高她的下巴,说,“别难过,别担心,我之所以告诉你,只为要你有一重心理准备,并不表示有什么意外会发生。” 杜晚晴心上的不安,仍然滋扰着她,突然有一种欲哭而无泪的难受感觉。 “就算真有什么不如意的冲突发生了,我都会站到你的一边去,不容许任何人欺负你。” “啊,崇浩!”杜晚晴重新扑倒在冼崇浩的怀抱里,“在以后的岁月里,崇浩,你知道我多么需要你。” “我也一样,真的,晚晴,我需要你的程度并不比你需要我少。你要辅助我,让我有辉煌的事业、有安稳的一头家。晚晴,可奋斗与争取的前途,已有极限,我们需要多加一把劲。” “崇浩,我们还年轻。” “时不我予,本城只有六年光景。” “你对九七之后实行一国两制没有信心吗?” “不是信心问题,而是机会。晚晴,一国两制能顺利实施,只代表香港人能在中国的版图上行使国家所赋予的特权,继续过资本主义的生活。政权将依照基本法,交在一撮中国政府认可与信任的香港人手上,那班人选,一定不会有现今在位当权的洋鬼子份儿。据我了解,只要是中国人的香港政府官员都可以在九七年坐直通车,将来特区政府内的司宪及署长级人马,也必须由香港中国人继任。然,我纵能入选,但能否仍掌权,完全是没有把握的事。” “崇浩,如果你愿意继续留在本城,为香港服务下去的话,现今就作好准备,我相信机会还是有的,特区政府也是需要人才的政府。除非你不愿意服务特区政府。” “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是门径门路的问题,在现阶段,谁可以担保谁在九七时的前途,甚至是饭碗了。我们不是不彷徨,不是不疑惑的!” 杜晚晴轻轻点头,表示明白。 “况且,即使公务员能坐直通车,保住了饭碗,但届时能否有如今的权位,是另一个未知数。故而,这余下来的几年,是风生水起,抑或是不过尔尔,对我,是相当重要的。” 冼崇浩认真地看牢杜晚晴,说:“最低限度,现在我有门径可以努力向上爬,争取表现。” 说着这话时,冼崇浩是显得雄心壮志的,他那灼热的眼神并不陌生,在那个占有杜晚晴的晚上,他的表现就是如此的志在必得,如此的义无反顾。 就是这种神情融化了杜晚晴的。 现今,他又重施故技。 每一个人都必有一个时刻、一个表情、一个神韵最能令另一个人迷惑、倾倒、驯服、束手就擒、言听计从。 杜晚晴最不敌冼崇浩这份发自内心的、强而有力的、锐不可挡的、直捣黄龙的坚持。 她信服而柔顺地问:“布力行在你的上头,他会辅助你吗?抑或会成为你的阻力?” 杜晚晴自知其中的关连,她不是不担心的。 “他?”冼崇浩忽然在语气里透露不屑,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种表现。然,杜晚晴谅解。她认为彼此相亲相爱的关系,一定造成冼崇浩对布力行,顺理成章、在所难免的鄙夷。想深一层,其实,值得杜晚晴暗自欢喜。 “布力行即将退休。”冼崇浩这么说。 “他已届退休年龄?” “财政司分明还有三年约可续,依然要宣布退休,是不是?退休跟年龄无关。” “因为他跟上头合不来。” “因为他蠢,如果跟他有交情,不妨说得好听一点,因为他过分忠厚,不晓得配合夕阳政府的行动,为他的国家与他的同族人,包括他上司与他自己在内着想,故而被踢出局。” 杜晚晴听了这番话,心上有些少不安,因而没有答腔。 “怎么?你为布力行不值?你舍不得见他下台?”冼崇浩看杜晚晴缄默,因而有此一问。 这一问非同小可,杜晚晴吃惊了,怎么惹得冼崇浩以为自己跟布力行仍有不应存在的特殊感情呢? 因而,杜晚晴慌忙否认,说:“怎么会?我关心的只是你,崇浩,你应该对我有信心。” 冼崇浩点头。 “布力行如果退休,谁会继他的任?” “表面上继任是一回事,那牵涉到政府架构内的职级调度问题。继承他在政府内的那股势力与特异门路,又是另外一回事。” 冼崇浩看着杜晚晴,说:“我志在后者。” 杜晚晴有点迷惘,那就是说,布力行在政府里头的实际势力,将转移到冼崇浩的手上去。 这意味着冼崇浩的风生水起,然,也隐隐然表示出冼崇浩会踏着布力行的足迹,重走前人之路,以类同的途径与方式处理自己的前程。 杜晚晴有着一点点的不情不愿,甚至不满。 她对冼崇浩的祈望,并不如此。 然,心中有话口难开。 世界上不应有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一回事。 然则,自己的出身又如何了? 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就近的一次,如果杜晚晴思疑利率起跌消息来自布力行的不寻常外泄。她要做个正人君子的话,就不应在外汇上下注,且利用时机一手挽救顾世均于水火之中,嘱他下重注。 既从勾当之中受惠,又怎能一回头,就抹上一脸正气,指责别人行为。 杜晚晴忽然以另一个角度开解自己。 自今而后,冼崇浩主外,她主内,男人在外头做的一总事,跟她无关。她只要努力做个千依百顺的贤内助就好,不必干涉到男人的事业上头。 此念一生,杜晚晴释然。 “这次赴美公干,是一种部署。我将来的直系上司,不要在他向布力行开刀之时,有我在场,此其一。还有其二,现今不宜外泄。晚晴,将来有很多公事,我都不一定会向你交代。但,你要记住,在某些事情处理上,我会得一意孤行,你就得照办,一定有我的理由在。而这些理由只会为我们带来利益,你必须听话。” 杜晚晴点头,柔顺得有如一只在家饲养了多年的小猫。 “你愿意见一见我那现今权倾朝野的上司吗?他是港督以下最具实力的高官。明晚,启程之前,他说好了替我饯行。” “带同我去,会有不便吗?”杜晚晴说。 “怎么会有呢?我跟他提过,若我的未婚妻有空,我会带同她出席,让你们认识。” 杜晚晴微笑点头。 从今开始,晚晴在人生舞台上换了戏分,她要努力把新角色演好。 而事实上,那一晚,在香港会所内,她跟在冼崇浩后头,拜见了政府内当时得令的巨头法兰尼恩。在本城他被冠以一个类似中国人的姓名,叫殷法能。杜晚晴在殷法能面前的表现,是相当优异的。 一整晚,她都对答如流,给殷法能的印象一定好得不得了,否则,这洋鬼子不会老缠着杜晚晴谈各种有趣的时事话题,而把冼崇浩冷落一旁。 冼崇浩倒是顶高兴、顶大方的。他只一边呷着酒,一边欣赏杜晚晴跟殷法能的应对,觉得自己手上的这张王牌,真真是无懈可击。 殷法能给杜晚晴说:“你知道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位极端能干贤慧的女人在辅助他吗?” 杜晚晴专注地听对方说话,那份完全投入的神采又发挥了无比魅力,教殷法能看得连那双蔚蓝色的眼珠子都要在下一分钟掉下来似的。 “我告诉你,你的冼崇浩前途无可限量。善用这几年时光,他所得的不只足够安度余年。” 在回家的途程上,冼崇浩紧握着杜晚晴的手,说:“听到殷法能最后的那番话没有?” 杜晚晴笑道:“人家的客气话,怎么能当真?洋鬼子尤其懂礼貌的待客之道。” “不,我相信他是认真的。晚晴,你没有听过,西洋机构雇用高级职员,必须携同太座面试。男人的另一半,很多时对他的前途与事业起着决胜作用。在你身上,我相信我和殷法能都看到了潜质。” “冼先生,你太过奖了。”晚晴笑得花枝招展。 “你对殷法能的印象怎么样?” 晚晴很认真地想了想,正色道:“一面之缘,不能深入了解他的为人。只是从谈话之中,可以看得出他的尖刻与独到,必是个非常固执而狠得下心干事的人。老实说,我对他有一点点恐惧感。” “为什么!” “殷法能有种顺之者生,逆之者亡的气味,令人不寒而栗。” “只为你的未婚夫是他下属之故吧?” 只这么一句话,就解了杜晚晴心头的小结。 “殷法能是个相当能干的人。”冼崇浩这么说。 “他年纪多大了,会不会又在不久的将来要退休?” “以我的观察,他是否退休,不在乎年纪,而在乎他押在老家下议院的注码是否胜出。没法子接触高层政治的人都忽视了一个极重要的环节,本港政府直至目前为止,仍然是英国当权政党控制的一个管治殖民地的机构,在此城的顶级英国官员,一定得听命于英庭。我看,他们的政治寿命,掌握在能够影响伦敦唐宁街十号决策的政客之手。殷法能之所以能如此大权在握、得心应手、举足轻重,在于他的天地线直跨英伦。不少有用的消息并非来自港府,而是直接源于英伦,透过殷法能,再透过殷法能重用的手下,联系本城的富豪,作出称心如意的各种安排。” 那就是说,其中尽过力的人,都可以在利益上头分一杯羹了。 冼崇浩现今正跃跃欲试,要加入这个集团,取布力行之位而代之。 “晚晴,将来应酬殷法能固然少不了你的份儿,看样子,我们还要帮着殷法能跟英国那边的当权政客有所联系。” “太复杂的人情,我怕应付不来,政治对我是一门陌生的学问。” “你的角色很简单,以你的智慧与天分,一定应付得绰绰有余,不用担心。” “布力行的下场将会如何?崇浩,你们是如何的把他挤出门外去的?”杜晚晴还是忍不住问,“我并不是关心他,我只关心你。所谓伴君如伴虎,看情形,殷法能并不容易侍候,他今日不要布力行,他日也可以不要你。” “这个自然。可是,晚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非但不会放弃这个补上布力行位置的机会,且会珍之重之。至于布力行之所以快要被迫出局,不是我对他耍什么手段,而是他在若干大事上,跟殷法能持不同政见,且拒绝出面做打手,惹得殷法能很不高兴。他是自败其国,与人无尤。” 说得很对,这世界里头,最能栽培自己的是自己,最能破坏自己的也是自己。 严重的政治经济大事且不去说它了,每天翻阅报纸,杜晚晴在遍读新闻之余,会享受一下轻松的副刊小品,也能悟出甚多道理来。那些长年大月受读者欢迎的专栏,其实看得出秘诀来,无非是专心苦写,言而有物。另外有些作家,在文章内怨声载道,言不及义,结果声誉滑落,以致湮没无闻,这除了怪自己,又怪得了谁? 晚晴想,姑勿论布力行给自己的印象如何,总算曾是恩客。如今收山从良了,要由冼崇浩出手将他扯下马来,总是于心不忍。 既经冼崇浩这番解释,杜晚晴就开怀得多了。 冼崇浩到美国公干的那个周末,正好是本城最轰动的一个宴会,如期举行。 两大财经企业巨子荣浚杰与乐宝源结成儿女亲家,还在求学的荣家辉与乐础君订婚了。只为门当户对,都合了荣、乐两家家长的心意,于是肯大事铺张,广宴亲朋,且也趁暑假,让海外回来的一大撮豪门子弟乘机热闹一番。 单是这两家人上下两代的宾客,就要以千位计,全城都难以找到一家酒楼或酒店,可以容纳全部嘉宾。要分几天宴客,未免太过劳累,且在场面上没有突破。 荣、乐两家的谋臣,多如恒河沙数。有人建议仿效当年联合交易所开幕晚宴,在红勘体育馆搭起两层楼高的宴会场所,宴请海内外嘉宾,必然再度轰动。 此议一出,又有人连忙提出修正,以争荣宠。说耗资五千万元的意大利歌剧《阿依达》在世界巡回演出,即将前来香港,倒不如照样画葫芦。他们在露天场地搭起宏伟狮身人首像的布景上演歌剧,荣、乐二府则搭起以纽约金融中心为背景的饮宴场地,款宴嘉宾。只为乐础君与荣家辉是在纽约认识而共堕爱河的,且父家又是财经界巨子。至于说场地,难道荣浚杰还缺地盘不成?甚至乐宝源身为几百间连锁百货与酒楼餐馆的集团主席,要调动人手,打点现场酒席,也是绝对不难办到的事。 单是这个建议,听起来已经显了威势,于是立即为乾坤两宅采用。 连月来紧锣密鼓的筹备,有关这个豪门夜宴的消息,源源不绝,家传户晓,弄得整个城市的上下阶层都翘首以待,以不同渠道,直接或间接参与盛会。 有份亲临盛宴的人固然大事张罗,女士们要预备的衣服首饰,成为市面上名店与珠宝铺的一支强心针,做了一笔笔可观生意。男士们表面上并不紧张,其实内心仍为这次盛会而多所牵挂,为什么?为了会否接到请柬,以及接到请柬之后,当晚的排位问题,这些都是表露身份的线索。政经界中人的敏感程度,往往在常人所能理解之上。 也许,在上千的嘉宾之中,只有杜晚晴最处之泰然。 她之所以出席,只为临别秋波,正如顾世均的建议,借着主人家洋洋的喜气,好向一总的恩客道别了;且,顾世均的盛情,亦不可推却。 冼崇浩不在港,就更令杜晚晴从容赴这个宴会。 当晚,杜晚晴的打扮是相当普通的。在这种万头攒动的场合,衣香鬓影,珠环翠绕,要突出自己,其中一法是奇装异服,或袒胸露臂。这固然不是杜晚晴的所为。其二是极尽富贵荣华的能事,譬如说把珠宝挂得一身都是,宛如一棵五光十色、通身闪着泡泡的圣诞树似。可惜,就算杜晚晴有这个本钱去整妆,她也觉伧俗。 杜晚晴想,自己不过是芸芸嘉宾中的一人,不必太铺张、太夸耀。抢了别人的光,自属不必,打扮一轮,还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那就更何苦来哉? 第四节一头散而微曲的长发垂肩 她以平静而愉悦的心境,套上一袭月白色雪纺曳地旗袍,胸前别了一个翠玉胸针,一头散而微曲的长发垂肩,就是如此,出席晚宴去。 才打算出门,菲佣就在她身后说:“小姐去参加那个轰动全城的婚宴了?” “你怎么知道?” “假日我们传阅娱乐周刊,看到那个现场威煌的布置。我的同乡朋友都问,你家的杜小姐会不会出席呢?小姐,我敢说,你必定艳压群芳,美绝会场。” 杜晚晴笑,拿手袋轻敲在菲佣头上,才上了顾世均的车。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钱的有心人。 当杜晚晴抵达婚宴现场去时,真以为自己置身在纽约的街道之上。那些环绕着世界贸易中心的商店,其实都是嘉宾们可以走进去歇息小坐,且有美酒佳肴款待的独立食肆。现场怕有齐各国不同的食品,单是中国各省名菜,就无一或缺。 那些担心主人家排位的男士们,大可以放心了。原来是别开生面的自助餐。 订婚的那对璧人,无疑是男的倜傥俊伟,女的千娇百媚。 谁有着荣家辉与乐础君如今的际遇,根本很自然的就会得满面春风,顾盼生辉。 顾世均陪着杜晚晴进场,非常非常的耀目。 人们的眼光总是从原来的方向,转移到好像是仙子飘过似的杜晚晴身上。 这是她本人始料不及,并且颇为尴尬的。 “晚晴,我敢赌今儿个晚上,你是场内最惹人注目的一位。”顾世均说。 杜晚晴不自觉地急急回应:“这并非我之所愿,此来不为被人看,只为来看人。” “无法不适得其反,你的美丽,从来都不寻常。” 乐宝源刚在身后出现,听到顾世均这一席话,连忙搭腔:“对极了,老顾说的话是实情。” 杜晚晴回转身,向这位主人家嫣然一笑。 乐宝源乘势握着杜晚晴的手,把她拉近来,吻在她的面颊上,作为见面礼,且在她耳边说:“什么叫作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我如今是身历其境了。” “你别来跟我开这个玩笑了。令千金才是今儿个晚上闪亮亮的一颗明星。” “晚晴,不是占你的便宜,如果你有个像我这样的父亲,你一定比小女明亮高贵千百万倍。她的确是望尘莫及。”乐宝源又压低声线问,“怎么这阵子老是找不着你了,原来是为了陪伴世均,竟陪到我们的宴会上来了?” “宝源,你别呷干醋,我跟你一样,都是落了空了,护花者另有其人,晚晴准备跟我们请辞告退了。” “谁?”乐宝源急问,“真有这么个幸运儿?” “普通人家而已,不是大老板,只是打工仔。” “老顾,说句老实话,怎么我们这起大老板,总是在最后关头,就败在个小伙计手上了?” 说完,乐宝源与顾世均都哈哈大笑起来。 “无论如何,”乐宝源重握杜晚晴的手,说,“晚晴,恭喜你,太值得恭喜了。” 看得出来,乐宝源的态度是诚恳的。 这并不出奇,大商贾有他们的胸襟与风度。杜晚晴之于他们,跟某些生意上的贸易对手无异。彼此谈妥条件,合作愉快,各得其所,不亦乐乎。就是平日遇上了,没有交易,也寒暄问候,维持着良好关系,留为后用。听到曾合作的商场伙伴要收山移民,安享晚年,有什么不高兴的?反正并无利害冲突,还有一场交谊,予对方诚心诚意的祝颂,是很合情合理的。 其实,乐宝源与顾世均的心意,如出一辙。 这对杜晚晴来说,也是一重安慰,一番胜利。 任何不欢而散的结果,都是失败的成绩。 人与事要得出个善终来,并不容易。 杜晚晴对自己的事业虽无留恋,亦不回顾;然,总觉得好头好尾是一份难能可贵。 她笑得因而额外自然与甜美。 杜晚晴美丽的笑容一直维持着,直至她老远看到好几个盛装的少男少女走近,才稍稍收敛起来。 怎么高进与高惠都在此出现了。 猛然想起,他们跟喜筵的一对小主人同是留美同学,年纪相若,不是在彼邦认识,就必是在本城的大学生暑假活动里头碰上了,故此被邀出席。 既是碰上了面,也不相干,杜晚晴重新展示笑容,跟表弟妹及他们的玩伴打招呼。 高进与高惠交换了个眼色,有点腼腆,勉强地挤出个回应的笑容来。 倒是站在一旁的顾世均把他们认出了,给杜晚晴介绍,说:“这位漂亮的小姐叫许秀之,是许劲的掌珠。秀之,杜晚晴小姐跟令尊认识。” 许秀之很大方地跟杜晚晴握手,并且说:“杜小姐也是从事银行业务的?” 对方这么一问,一旁站着的高进与高惠立即像看见了敌人的刺猬,全身挺立,防着对方扑前来侵袭似的。 杜晚晴不愧是见过场面的人,她温文地答:“我是银行业务的支持者。” 这么一说,连顾世均都笑起来,连忙说:“对,对。”顾世均立即和应,然后把手搭在另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对杜晚晴说:“这位是乐宝源的大公子、础君的哥哥,乐明君。刚在加州大学医科毕业。” 杜晚晴下意识地说:“你跟我的表弟表妹高进与高惠是同校同学了,同一个学院吗?” 对方还没有答杜晚晴的问题,那位许秀之就说:“啊,是吗?原来高进与高惠有这么漂亮的一位表姐。” 许秀之的这句赞美,使高进与高惠同时红了脸。 乐明君也插嘴道:“对,我赞成秀之的话。” 此言一出,高进与高惠兄妹俩的表情更复杂,看在杜晚晴眼内,虽然猜不透来龙去脉,也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于是微微扶了顾世均的手,示意跟他走到别个地方去。 “怎么了?跟他们谈不拢?”顾世均边走边问。 “到底年纪不同,碍着孩子们谈他们的热门话题,何必讨这些没趣了?” “对,我们找新翁去,还未见过荣浚杰呢?” 真是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荣浚杰跟他夫人双双出现,热烈地与顾世均与杜晚晴打招呼。 荣夫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并不显老,丰容盛髻,珠光宝气,集荣华富贵独到凌锐于一身。一看就知道是个颇利害的贵夫人角色。 她胸前挂着的那个跟一只麻将牌般大小的翡翠玉牌,以卡钻围着镶起来,跟她手上那只十卡拉的正方型巨钻,相映成趣,闪烁得令人有点头晕眼花。 杜晚晴不敢迫视。 荣夫人对顾世均说:“你的夫人往哪儿去了?” “在欧洲未返。” “可不许你趁她人不在香港,你就玩个天翻地覆了,这儿有千百对眼睛在帮顾太太的忙,死盯着你呢!” 说着这话时,荣夫人瞟了杜晚晴一眼,带一点点的疑惑与不屑。 顾世均连忙开腔:“杜小姐是我世交,她祖上已跟家祖父母、家父母认识,且是深交。” “啊,原来是世妹。”荣夫人这样应着,声调仍然稍为提高半音。 “杜小姐也是我请来的客人。”荣浚杰竟然说了这句话,并道:“晚晴,我有几句话跟你说,摇电话找不到你,想你这些日子来一定很忙。” “是的。” 说着,荣浚杰稍稍搀了杜晚晴的手臂一下,两个人信步走开。 “什么事要跟我说呢?不会令荣夫人不高兴吧?”晚晴说。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她喜欢自讨苦吃。我最恨她刚才那副表情、那种态度、那个声调。大庭广众,稍一失仪,损失的是自己。” “不要生气,有什么要事找我?” “晚晴,你认识姚守成?” “不认识。他是我父亲那间经纪行的伙伴,可是,我从没有见过他,什么事?” “这人靠不住,且,”荣浚杰有点迟疑,才下定决心说,“令尊与令兄也有不是之处,他们的所作所为,你未必知道。” “请告诉我,别令我蒙在鼓里干尴尬。” “难为情倒不是一回事,只怕弄出乱子来。姚守成近这些日子来,在市场炒买得极大,他们的经纪行,交收方面老是出问题。换言之,买卖的股票,都不能如期交货兑现。这是替我主持港股投资的经纪行告诉我的。我亦求证乔继琛辖下负责金融业的职员,消息完全一样。这样子闹下去,早晚要连累令尊出事。此外,令兄杜展晴先生入这行怕是日子尚浅,他不大明白事件的轻重。前些时,市场上传出我们荣氏建基集团迁册的消息,据我调查的结果,是他把消息广播的。这还不打紧,为了要市场中人入股,他故意透露我跟你的关系,证明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其来有自的。晚晴,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亦深知你的作风与为人,只是,他这样放肆下去,对你的害处比我还大。” 杜晚晴的一张脸,忽红忽白,一双手尴尬得像是身体多出来的一件东西,不知往哪儿安顿才好。 “这还不是我急于要找你的原因。近日,荣氏的另一间在国内经营地产的建荣公司上市,杜展晴又扬言我们之间的关系,跑上总包销的写字楼去,要求做份包销生意,说是我在你跟前答应过的事,人家求证的电话搭进荣氏来问我,只好否认。晚晴,我相信你明白这些事发展下去的后果。” “对不起。”晚晴抬起头来,表情像被迫在法官跟前承认自己过错的犯人,“除了这句道歉话,我不晓得再说什么。” “晚晴,找一天我们要好好的谈。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恕我跟你讲句坦白话,有这种亲戚在,你根本不再需要仇人。” 说得太对了。 “晚晴,请相信我肯如此坦白,只为对你仍有信心,我另外有一个小计划,也要跟你谈谈。” 才说完了这话,身后就有人叫杜晚晴:“晚晴。” 回头一望,晚晴有点骇异,竟是杜日晴,还有日晴的丈夫游子健。于是连忙回应。 “啊!二姐,二姐夫。” 游子健立即跟荣浚杰握手,说:“荣世伯您好!我叫游子健,家父是游福生。他老人家有微恙,嘱我来向荣世伯道贺。” 也不知道荣浚杰是否记得有游福生这个朋友,只见他礼貌地跟游氏夫妇打招呼。 毕竟荣浚杰是超级富豪,跟城内上万的富户,是有着距离的。 难怪游子健也急急摆出了一副讨好巴结相。 “是你二家姐与二姐夫?”荣浚杰问。 晚晴点头。 “难得,真是一门俊彦。”之后,荣浚杰再说:“晚晴,失陪了,改天我再找你详谈。” 只为有杜日晴夫妇在,晚晴也就不好意思把自己打算退出江湖的消息告诉荣浚杰,就目送着他招呼别的嘉宾去。 “晚晴,你跟荣浚杰有很深厚的交情?我正打算跟荣氏谈些生意。”游子健说,“看看你能不能从中穿针引线,好让我们水到渠成。” 这话是很难答应的。 杜晚晴正思量着应对时,只见顾世均慌忙地走过来,挽着杜晚晴的臂弯,就打算拉着她走。 “什么事?世均。” “对于不可理喻的疯狗,我们只有避之则吉。” “什么?” “我的太太竟然闷声不响在昨天回港来,我看已经约了你出席,不好更改了,谁知她会管自跑到这儿来,怕她闹事,我们还是走吧!” “不要紧,我可以自己先离场。” 杜晚晴觉得事态有点不寻常,她当然不要连累顾世均,更不要发生些什么误会。 “不,我带你来,就有责任保护你。”顾世均如此坚持。 杜晚晴不是不感谢顾世均有此承担。然,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其妻的无道与蛮横。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挡住了顾世均与杜晚晴的去路,且随即听到“噼啪”两声,两记清脆的耳光就打在杜晚晴的脸上,惹得旁的人都惊呼起来,蜂拥上前,争看热闹。 只有杜晚晴没有惊叫,甚至她连面色都没有大变。只稍稍拿手把脸上的发丝拨回后面去。 她告诉自己,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她希望以自己的镇静,安顿观众的心,各就各位,重新饮宴畅聚。 她甚至不介意人们让开一条出路,好等她静静离场。 在今时今日,这的的确确是一场误会。 她只不过跟顾世均一同出席朋友的晚宴,任何人都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怒气。 然,她听到对方咆哮:“竟然趁我到欧洲去,就带她出来亮相了。” 顾世均满头青筋暴现,喝道:“你立即给我回家去,在我还可以容忍你之前回家去。” “爸爸,你不能为了个不三不四的野女人,而这样子对妈妈!”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跑出个少女来,红着张圆脸,眼有泪光,挡在父母之间,尖声理论。 “这儿没有你的事。”顾世均嚷。 “什么时候你一旦翻了身,就拖住个野娘子在大庭广众出现,目中无我了?通世界的人向我报讯,这姓杜的是你的情妇,是不是就这样打算在太平盛世长享富贵,冷手执个热煎堆,有这么容易的一回事?” 顾世均别个头去,一手拖着杜晚晴,说:“我们走,晚晴,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身上为何仍能有这样的穿戴,可是,我知道。” “不,你站着,你不能走。”那姓顾的女人冲上前去,抓住了顾世均。 “爸爸,要回家的话,我们一起走。” 第五节晚晴足踝上的痛楚 母女两人拥上前去,硬把顾世均拖住杜晚晴的手扯开了,顾心元且顺势一掌,把杜晚晴推跌在地。 围拢着看热闹的人,似是目睹高潮,齐齐自喉咙间发出异样的声响,益发使场面觉得混乱。 顾世均终于被架着走离了,跌坐在地上的杜晚晴,以双手支撑着地,缓缓地打算站起来。 脚踝处一阵痹痛,使她无法不再度跌倒。抬起头来一望,杜晚晴急痛攻心,她看到了一张瞪着她,愤怒至极的脸。 她轻喊:“又晴!” 天,小弟又晴目睹这一切,目睹他心上的挚爱,一掌把自己的姐姐推倒在地,尽情侮辱。 这代表着另一个爱情故事的结束?另一个年轻人美梦粉碎,是不是? 杜晚晴苦笑,不能置信这短短时光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有人将她搀扶起来,是荣浚杰,跟他的一位从员。荣浚杰向旁的人嘱咐:“请司机立即开车子来,把杜小姐送回家去。” 杜晚晴忍着痛,着力站在地上,把手臂搭在那个从员肩膀上,步步维艰地走着。 她偶尔抬头看一看那群围观热闹的人群,竟见游子健与杜日晴在。日晴触着了晚晴的目光,立即别过头去,只见游子健拉着她走。 晚晴足踝上的痛楚,向上直冒胸膛,凝聚于心上。 才不过是前后十分钟的光景,大异其趣。 什么叫作大难临头各自飞?此之谓也。 那人还是亲生姊妹,还是在日前才切切实实地接受过自己恩惠的呢! 原来今天是今天,昨日是昨日。前一分钟的利益,抵偿不了现在这一秒钟的负累。 杜晚晴躺回家中床上去时,她因极度痛楚,而放声狂哭,不能自已。 杜晚晴的悲痛固然是因为这次措手不及的意外。 在人前摔这一跤,众手所指,暗自窃笑,几许的人言与侮辱冲着自己而来,杜晚晴还勉强能抵受得住。 毕竟自出道之一日始,她就已经作出最大的心理准备,随时随地会为群众凌辱与唾弃。 她早就练就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上乘修养功夫,去好好保护自己。 所没有预料到的,只是这么天竟迟至她宣布收日,才骤然出现。 人生的祸福,从来挡不了。 站到江湖上干活觅食的人,对预计中的风风雨雨,怨不得,一定要默默哑忍。 她杜晚晴是干这一行的,要她承受这一行的风险风暴,绝无怨言,甘之为饴。 令她痛哭、令她难受、令她忍无可忍的是出手打她、推她、凌辱她、谩骂她、责怪她、鄙夷她的不是无知的旁观者,而是受她恩惠的人。 顾世均能够重新站在人前,他妻女能依旧身光颈靓,是谁念旧怀远?是谁感恩图报? 上天并没有安排其他恩客的妻子去给杜晚晴这番折磨,是对她极大的讽刺。 除此之外,扳起指头来细诉杜家骨肉的表现,真是太太令人心寒了。 风尘中人,尚且谨守着绝不食碗面反碗底的江湖规矩,可是,她杜晚晴家里的人呢? 人性凉薄至无可挽救的地步,令她伤心。人心的速变至不能容忍的程度,令她错愕。 家中兄弟姊妹五人,原来只有那个直挺挺地躺在遥远一方的杜现晴,未曾令她失望过。 事实上,晚晴也从没有在现晴身上寄予过任何希望。 不曾寄予希望,才没有引致失望,这算不算是人生极度的悲哀。 事件并不因此而告终,杜晚晴在稍稍疗治了身心的创伤之后,就跑回娘家去,打算等候着杜展晴与杜一枫父子回来,好好地跟他们理论。 花艳苓与柳湘鸾听了杜晚晴对父兄的报告,心就直往下沉。 花艳苓讷讷地说:“已经两天没有回家来了。” “什么?”杜晚晴问。 “你父兄两天没有回家,摇电话到经纪行去,都推说不在。‘柳湘鸾答,”我们以为他们忙于公事,看来,这些公事,非比寻常。“ 花艳苓咬着牙说:“晚晴,我言之在先,这种人,由得他受一次苦,别再救他们了。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两次,只会好心遭雷劈,要他们清醒,只有狠下心不再对他们纵容下去。” 叹气道:“你是否考虑清楚了,才说这一番话?他们是你夫你子呢。” 花艳苓答:“对人性弱点完全失控的人,不能再款以仁慈,展晴如是,又晴也如是。妈妈我是觉醒了。你对于高敬康一家,也应有重整心肠的必要了。阿金要吵要闹,你请她到别门别户去继续耍她的把戏好了,既是我们晚晴让高进与高惠掉脸的话,请他们以后别再吃她的饭,省得彼此干净。” 柳湘鸾默不出声。 杜晚晴自然可以估计到什么一回事发生了。 一定是高进与高惠在现场目睹一切,影响了他在小朋友、小同学跟前的自尊,回到家来,向他们母亲发了脾气,以致于把事件闹大,让花艳苓激气,让柳湘鸾伤心。 杜晚晴走近外祖母身边,握着她的手,说:“婆婆,原谅我,诚是一宗意外,完全始料不及。” 柳湘鸾抚弄着杜晚晴的那头鬈发,说:“阿金告诉我,孩子们有着几重的感情关系,她说这关连着高进与高惠的前途。” “有这么严重吗?”杜晚晴骇异地问。 柳湘鸾没有正面答,她只是继续说:“高进对那姓许的小姐,情有独钟,猜想她是位大富豪的千金吧,那另一位姓什么的,是刚毕业的医生……” “姓乐,乐明君。”杜晚晴提她。 “对,姓乐,那不是个普通姓氏,想也不是个普通人,故而深得女孩子的心。我们家高惠跟许小姐都看上了乐家少爷,实行逐鹿中原。” “就为了我的缘故,他们都败下阵来,是不是?”杜晚晴并不愚蠢,这么简单的小孩子事,很容易推断出来。 柳湘鸾点点头。 那头斑白疏落的头发,在杜晚晴眼前摇晃,使人眼花缭乱。 一时间杜晚晴有她的极度迷惘。 她对娘家的所有人都怀疑、都失望、都打算放弃。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阿金一家竟然天真幼稚至认为高进与高惠可以轻易透过儿女私情,而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如果高进把许秀之追求到手,高惠又能嫁给乐明君,那么下一次本城最大的婚宴就轮到阿金做主人家了? 怎么说呢?人要幼稚起来,可以愚昧到这个无可救药的地步。 就因为社会是富贵荣华、堂而煌之的社会,一有金光灿烂的场面展示人前,人们就妄想自己能成为其中的主角。这种虚荣高攀的心态一经泛滥,就把理智的头脑淹没。 别说婚姻要讲缘分,就算她杜晚晴是身家清白的一个人,没有连累表弟妹出这番丑,他们这个年纪所谈的恋爱,能否结出果实,这真是完全没有把握的未知之数。怎么可以把成败,兜几个圈子而硬套到自己的头上去呢? 高进与高惠只管抬起头、垫高脚、伸长脖子、拼命地往上望,看见了云端的乐础君与荣家辉,因而妒羡交炽,以致紧张自己能否依样画葫芦,攀龙附凤去。 他们怎么不稍稍垂下头,往下看,有多少年轻男女不如自己,既无丰衣足食,又缺求学机缘,苦苦地在人海中载浮载沉,不知何处是岸? 要跟他们阐明这番道理,是多此一举的。 她缓缓地站起来,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反正外祖母与母亲跟自己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受害人。 “大哥如果有消息,请通知我。” 晚晴疲累地走向大门,才一打开了,就跌撞了一个人进来。 “爸爸!”晚晴喊,一伸手就扶着杜一枫。 杜一枫的模样是吓人的,像躲在战壕里几天几夜,捱着饥、抵着渴、防着敌人侵袭、心力交瘁的一个老兵。 他一看见晚晴,如释重负,似已获救,立即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说:“你回来好了,救救展晴,姓姚的不是好东西,炒股炒蚀了,走个没影儿。股票拿不出来交收,交易所已让我们暂停营业,直至把债项重整偿还为止。我们用的是无限公司注册,等于要负全责,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你帮一帮汝兄吧。” 杜晚晴一直看着他父亲,没有作声。 她在思考着一个严重的问题。 “晚晴,我们并不需要太多钱,只要二千万元就成了。” “爸爸,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二千万元呢!” “怎么会没有?单是一间醉涛小筑,现今市价已值此数,你当然还有其他的资产。” “可是,爸爸。对你,我还可以多承担对兄长则不必作无了期的照顾了,请你通融吧!” “都一样,你不救展晴,等于不救我。” “为什么?”点,晚晴希望他父亲答:因为他爱展晴,展晴是他的儿子,是他心上的一块肉。 人类有感情上的偏袒是合理的。父亲如果心目中确有亲情,他放多一点在儿子身上,而老向别个儿女打主意,为展晴找寻贴补,也是杜晚晴愿意接受的。她是个执著于亲情、确信亲情的人,即使在重重打击之后的今日。 然,杜晚晴终于失望了。 杜一枫答:“你不答应拿钱出来救他,他一定不肯露脸,经纪行要结束是一回事,这些日子来,我在股票上头的斩获,都给他全数抓了去,这条数怎么计?” 杜晚晴缓缓地回转头来,凝望着她的母亲,母女俩眼神所表露的无奈与苦涩,如出一辙。 都不是为了亲情。 在杜家人血脉之内,没有亲情这回事。 只有自己是异种。 杜晚晴没有再回顾,她走出杜家的大门去。 醉涛小筑有着前所未有的寂静与沉默,一如它的主人。 杜晚晴在盼望着冼崇浩回来的同时,好细细地为自己的前途打算。 有生以来,杜晚晴第一次从保障自己的角度去盘算整件事。 杜晚晴的花帜快要收起来了,总有些善后的工作须要处理。 这醉涛小筑应该卖出去,把那二千万元现金交到母亲手上;再下来,自己另有一笔积蓄,亦打算送给外祖母。 从今之后,她要放下那个沉重的家累包袱。 柳湘鸾要如何继续贴补高敬康与阿金一家,她有绝对的自由,杜晚晴不会过问。 同样,花艳苓要怎样处理她手上的人与她口袋里的钱,应该由她负起全责,随她的意愿行事。 这么多年来,为一总的亲人筹算,而都处处失算,只为送了他们金钱财富的同时,也自动奉上深厚的感情,就是这样害的事了。 杜晚晴仍愿意以物质照顾那一大堆亲人。然,她须要爱护的、值得尊重的也不外乎是柳湘鸾与花艳苓二人而已。 速速把感情与物质的馈赠分开来办,才是正经。 想停当之后,她摇了个电话给荣浚杰,以那老方式留下口讯,等待他有空时回电话。 荣浚杰没有回电话,他干脆跑到醉涛小筑来。 “你有事找我?我也有事跟你商量。”荣浚杰这么说。 “请把你的事先说吧!”杜晚晴端坐着,捧起茶杯来,微笑着呷了一口。 纵使杜晚晴的心情不怎么样,但经年训练有素,她不会让情绪跑出来在人前滋扰生事。 荣浚杰仍然把杜晚晴那呷茶的动静,看得十分出神。 “说真话,晚晴,绝少女人能如你一样,对我发挥如此持久的吸引力。” “即使在人前摔倒过之后?” “你有吗?” “没有,我没有。” 晚晴笑,再举举茶杯,以示敬意。 这么多个恩客之中,荣浚杰是的确有胸襟、有风彩的。单看他在那盛宴上的表现,就可知一二。 一个男人能够在非常时期,以一个不失身份的得体形式去维护女人,是值得欣赏与赞叹的。 男人的肩膀不是用来担待女人与社会大事,又是用来干什么了? 当然,惟其对自己有绝大的信心,荣浚杰才会挺身而出。 杜晚晴对荣浚杰那晚的搀扶,的确生了至大的感激与尊敬。 “看一个人是否跌倒,有我的角度。”荣浚杰说。 “谢谢你,这番话给予我很大的鼓励。” “晚晴,知否荣氏真的打算迁册?” “是吗?”晚晴很自然地应着,并没有表示有过问细节的兴趣,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是的。事实上,我会把资金分散到海外去,谋求发展;换言之,在不久的将来,就我本人而言,也可能是声音两边走,先着意于北美。” “地产?” “包括地产在内,还有其他投资,例如银行业、矿务、工业、酒店等。” “预祝你大展鸿图。” “那要相当的精神与魄力支持。” “深信你应付得来而有余。” “也要看有什么人在身旁给我打打气,把我服侍得妥帖。尤其在海外,不容易找到一个合心水的人,为我布置出一头如醉涛小筑的家来。” 杜晚晴没有答。 “你要考虑之后才开列条件吗?抑或须要我讲解得更详细?”未待晚晴开腔,荣浚杰又自行解释,“我在温哥华有一间堡垒式的巨宅,独欠一个女主人。那儿是我飞往北美各地的歇脚处,若能有你长驻,为我主持另一头家的家务,我相信是会令我满意的。” “多谢你的信任。” “这阵子,很多人喜欢移民。” “你认为我是其中之一?” 第六节纵使你们不生嫌隙 “未必。只是我觉得你有这个需要。” “为什么?我不害怕九七。” “因为以切身经验而言,九七并不比你家里头的人更令你烦忧、更能拖累你、陷害你。晚晴。我不算是言过其实吧!” “不,多谢你的提点。更难得的是你其实也身受其害,而仍然谅解我、同情我、关顾我。” “惟其我知道你并非同流合污之徒,才更能体会到你的委屈,何必经年累月放条身子出来干活,为了维顾一些这样不知分寸的人?” “以后也不会了,凡事到了一个极限,会得终止。他们只不过是在干着杀鸡取卵的愚蠢事罢了。” “我为你的觉醒而高兴。” “如果能悟出了道理来,知所自处,就不用斩脚趾避沙虫,老远移民去。” “你不打算寻找比目前更安定的归宿?” “打算,那是梦寐以求的。纵使你们不生嫌弃,我也觉着疲累,是不是?” “那么,是我的建议未如你的理想?” “如果在几个月之前,你提出这个动议,我会觉得相当吸引。” “是我迟了?要当上梁山伯是不是?” 杜晚晴笑:“梁山伯如果有荣浚杰百分之一的身家,他一定不会死。” “那马家郎是谁?” “冼崇浩,一个公务员。” 荣浚杰当即坐直了身子,问:“冼崇浩,你是说冼崇浩?” “对。” “布力行的左右手冼崇浩?”荣浚杰好像要拼命求证是不是他心目中那个人似的。 “对,就是他。” 荣浚杰忽尔颓然地把身子放软,倒坐在沙发里头。 杜晚晴问:“你认识他?” “对,我们认识他。” “是指你和乔继琛一班老朋友都认识冼崇浩吗?” “是。” 杜晚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冼崇浩快要取代布力行的地位了,这班要靠灵通消息去赚大钱的财阀,一定是晓得殷法能阁内的红员的。 “晚晴,你必不是为了冼崇浩的身家而喜欢他的。” 晚晴笑:“他能有多少身家了?” 晚晴想,只足够买一枚似假还真的鸡血冻印章给她罢。 那是杜晚晴收受异性礼物之中,最便宜的货色。 “你甚至不会太认同他的工作,是不是?” 荣浚杰这么说,可大可小,杜晚晴不敢胡乱作答来个反问:“你想证明些什么?” “我奇怪,你怎么会答应跟随他?” “爱情。”杜晚晴这样说,“你不相信有这回事?” “在你,是绝对可能发生的。然,若真如此,就是我最最认为可惜的了。” “为什么?”杜晚晴失笑。 “我见尽所有的欢场女子,一旦认真地谈起恋爱来,就会奋不顾身,毫无保留地为爱人做着一总的牺牲。晚晴,你为家里头的亲属,尚且如此张罗,将来为冼崇浩有更多委屈要硬吞进肚子里去的话,那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冼崇浩不是等闲之辈,配你的性子,我就更无话可说了。” 杜晚晴细嚼着对方的这一番话,领略是似有还无的。 荣浚杰一拍大腿,就说:“好了,我要讲的话,也不过如是。你有什么事找我商议?” “我想出让醉涛小筑。” 荣浚杰本想追问原因,其后翻心事已至此,也就不必多言了。只道:“很好,我照市价承让,嘱秘书跟你联络。” 荣浚杰站了起来,告辞。 在跟杜晚晴握手时,他再亲切而诚恳地说:“我的建议仍在短期之内有效,请在必要时重新考虑。” “谢谢!温哥华风光明媚,住在堡垒之中优哉悠哉,的确有其吸引,我会记住。” 夜里,杜晚晴辗转反侧,老在想荣浚杰的那番话。心头有着至大的不安。 她从枕下再摸出那个鸡血冻的印章来,轻轻的抚弄着。 从北京的地摊子把它买回来,似有一个世纪长。 晚晴想,如果现在没有了冼崇浩,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吗?醉涛小筑树立的花帜,过往迎风摇曳,婀娜多姿。多少豪门阔户,穿来插往,冲刷着生活上应有的寂寞。 自此以后,金盆洗手,闭门谢客。即使有日床头金尽,都决不再重整旗鼓,东山复出了。 英雄与美人,均是不许人间露白头的。 选择这个年纪宣布引退江湖,也是很明智之举。 亲人呢,从今而后,算是分家了。 自柳湘鸾开始的母系一族,应当各家自扫门前雪,不再拖泥带水地混在一块儿,纠缠至殁。醉涛小筑卖出后,自己收好了这枚“玲珑骰子镶红豆”的印章,就要随着冼崇浩过另一种陌生而又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崇浩,崇浩,请你回来吧!”晚晴在心内轻喊,起了又一阵的惶惑。 她怕没有了冼崇浩,丧失了冼崇浩。 杜晚晴从手上拥有很多很多的人和事,忽然变得只拥有冼崇浩。 这个转变原来是脆弱的。 一个人就是自己的一切,其实绝对危险。 难怪听了荣浚杰那含糊的一番话之后,就心惊胆颤,难以成眠。 几经艰辛,才朦胧入睡,忽尔一阵电话铃声,把杜晚晴吵醒了。 “喂,喂?”对方传来急躁之声,“是晚晴吗?” “崇浩?”晚晴喊,“你在哪儿?” “我仍在美国,明天要回来了。” “崇浩,请尽快回到我身边来。” “晚晴,先答我,你在美联银行有户口吗?” “什么?” 晚晴觉得奇怪,无端端问这么一个不着边际似的问题。 “我问你,有没有存款在美联银行?” “有。” “尽快把户口取消,调离款项。” “崇浩……” “回来再说吧!” 晚晴睁着眼,看牢天花板,一时间不知道是梦还是真。 晨早醒来,她盘算着,要不要依照冼崇浩的嘱咐,把钱提出来。 或许应该摇电话找顾世均,将这个情况告诉他。 如果美联银行有迹象不稳而要呼吁存户注意的话,顾世均必会有消息。 他说过从外汇炒卖赚回来的钱,他放在美联银行。 然,晚晴翻心一想,自从被他那妒妻掌掴,弄出丢脸的乱子来以后,好几天都没有顾世均的讯息;照说,他也应该摇个电话来问候自己。如此的杳无音讯,怕是为了另有别情,或许妻子的确令他觉悟前非,不打算跟杜晚晴再有来往。 既如是,何必强人所难。 电话摇进去,被对方误以为用个无聊借口,跟他联络,也就太冤枉、太不得体了。 算了吧! 稍稍留意新闻与坊间的传言,果然有不利于美联银行的消息。都说美联银行的总部在美国,因为承受着中东战役后的种种政治影响,以致一些军火转运生意成了问题;这些生意的银行透支额极巨,一时间周转不来,现金奇缺,谣言当即四起,于是可能引发一次银行挤兑事件。 就为了这个原因,冼崇浩慌忙摇电话回来,要杜晚晴取消存款吗? 杜晚晴有着下意识的迟疑。 心想,如果银行安全稳健,是否调动存款,并不重要。如果银行出问题,自己以内幕消息而幸免于难,似乎对其他的存户于心有愧。 午间新闻,殷法能站出来声称,美联银行绝对稳健,不会出问题,务请存户放心。 杜晚晴吁长长的一口气。 政府发言人尚且如此说,就应该放心了。 谁敢公然欺骗市民群众? 当下,收拾了不安心情,静待冼崇浩回来。 晚晴是在电视荧光幕上看到冼崇浩,先于她见到真人的。 新闻记者云集在机场访问他:“此行往美国,有没有在彼邦得到美联银行是否出事的消息?” 冼崇浩很清楚、很认真地答:“完全没有问题,我曾跟美国银行监管的官员,以及美联银行的总裁会面,举行过一个非常具建设性的会议,对它的营运相当有信心。总裁还幽默地说:”一天在哥尔夫球场上看得见他,等于银行财政健全,不用担心。‘“ 电视节目播送之后不久,冼崇浩已抵醉涛小筑。 一脚踏进屋子去,对飞奔出来迎迓他的杜晚晴,不及亲吻,就急急迫问:“你把美联银行的户口结束了没有?” 杜晚晴答:“没有呀!不是说美联银行相当健全,不会有不稳的迹象吗?” “谁说的?”冼崇浩涨红了脸,盛怒。 杜晚晴有点啼笑皆非,什么叫作“谁说的”?不就是冼崇浩亲口说的呢? “崇浩,我刚才看了电视新闻,且殷法能也在今早作了同样的宣布。” “天!”冼崇浩拍着前额,“我怎么会高估了你的智慧。” 对冼崇浩的埋怨,杜晚晴很莫名其妙。 “告诉我,你在美联银行的存款有多少?” “实数我还不清楚,一定是八位数字无疑。” “八位数字?”冼崇浩咆哮,“你是否知道,司宪级的公务员劳苦一生,才拿到仅仅八位数字的退休金,还要公诸于世,被群众指指点点,说公务员好拿这么大笔钱退休,活像是纳税人施舍给他似的。要吞掉多少口气,才能有那撮钱去照顾晚年了,你竟然如此轻率,并不听我的话。” “可是,崇浩……”一时间,杜晚晴语塞。她无法把整件事串连起来。 冼崇浩关心她的财产,可以理解。 他们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整体,对资产所能产生的保障,赋予一定程度的关注,甚至紧张,是很合情合理的。 然,如果钱放在美联银行不稳阵,而要移师他往,就等于冼崇浩在人前说一套、私下做一套。这两套极端抵触的说法与做法,必有其中一套是真,另一套是伪。 孰真孰假,牵连甚大,杜晚晴愕然。 冼崇浩看到杜晚晴的表情,心知肚明,因而稍稍缓和了语气,说:“世情瞬息万变,谁能担保了下一分钟会有什么事发生?自己赚回来的血汗钱,当然要小心保存,不可冒万分之一的风险。再说,就算政府如何呼吁,仍有一撮谨慎的存户会去把现款提出来,以策万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撮存户之一呢?” 就这番解释,使精神极度紧张的杜晚晴松弛下来。 她觉得他言之成理,是自己过分地敏感罢了。 于是,杜晚晴说:“让我明天去美联银行办理过户手续吧!” 冼崇浩并不造声,沉默一会,始说:“晚晴,你在利必通银行有户口没有?” “有。” 冼崇浩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你把美联银行与利必通银行的户口号码给我,我明天替你办妥,省得你奔波。或许明天美联银行仍然有排队提款的人龙也未可料。我托里头的朋友安排个自动转账即可。” 杜晚晴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这一夜,对杜晚晴来说,是兴趣索然的。 原以为分别了这段日子,回来了,自然有无尽的卿卿我我,温馨蜜意。谁知就为了那存款的事,教两个人都白白紧张了一阵子,把情绪搅坏。冼崇浩只说了一声:“我累极!”倒头便睡。 当然,来日方长,杜晚晴凝望着睡在身旁的冼祟浩,那赤裸的背,因着熟睡而作出的微微鼓动,使她心上又油然产生了一种安慰。 自今日以后,她只属于一个男人,而他们将不会再分离了。 一宿无话。 翌日一早,冼崇浩就已经上班去。 他昨晚在机场发表的说话,都在报章的头版刊登出来,风头竟然盖过了殷法能。 杜晚晴有点想不明白,怎么每一张报纸都只报道冼崇浩对美联银行的评论,而没有殷法能的发言?他不是曾在昨天的午间新闻,作过类似的保证吗? 发放讯息的显然是政府新闻处,如此明显的厚此而薄彼,一定是刻意安排。 为什么作此安排呢? 杜晚晴想,这大概是政府透露冼崇浩新权位形象的时候了吧?故而,连殷法能都让着他一点,让亲信独领风骚去。 对了,布力行已经退引。否则,最应该由他站出来,对群众讲话。 始终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杜晚晴心上有一点恻然。 第七节小心使得万年船 下午,冼崇浩摇电话回醉涛小筑,语调极其轻松,说:“你的存款已经调至利必通银行了。即使有什么变动,也跟我们无关。” “谢谢你费心,崇浩,实则上美联银行会不会在短期内有差池呢?” 杜晚晴之所以追问,是为了她始终惦挂着顾世均。正如冼崇浩向她解释,小心驶得万年船,顾世均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幸好机缘巧合,才把他又扶了起来。如果存款再度受损,那怎么好算? 冼崇浩答:“你既然已经平安上岸,就别多管多问了。下一分钟任何一间机构、任何一个人都会垮台,怎么能预言?” “我在想,有位好朋友的存款也放在美联银行,好不好也提他一声。但如果不稳的谣言只是空穴来风,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劝你别把此事再搁在心上,胡乱为别人着想,只会有抄家,不会有封诰。”冼崇浩又再嘱咐,“晚晴,你还是千万不要把我替你将存款调了出来的消息外泄。” “为什么这样紧张?” “省得人人都要我为他服务。” 原来如此,杜晚晴释然。 “今儿个晚上,我们有贵客。”冼崇浩说,“殷法能跟几个好朋友要到醉涛小筑来,请如以往一般,准备佳肴美酒,迎迓嘉宾。且,晚晴,你装扮得漂亮一点。” 杜晚晴笑着答应。 相夫的任务已经交下来,或许在若干年后,就更要负起教子的劳累了。 对于这些崭新的承担,杜晚晴是异常兴奋的。 如何备办一个得体而丰盛的晚宴,对杜晚晴而言,真是易如反掌。 当冼崇浩下了班,赶回醉涛小筑时,一切已然就绪。 晚晴坐在妆台前细细地扫粉描眉。 无可否认,稍加装扮的她,更如出水芙蓉,永远美得清新可喜。 丽质天生的杜晚晴,认真是淡妆浓抹也相宜。 冼崇浩很满意地凝视着她一小会儿,才说话:“以后,我们会很多时在醉涛小筑宴请达官贵人,一如过往一样。你办事,我放心。” “以后?”晚晴一边刷着那头长发,一边说,“崇浩,我倒忘了告诉你,我打算把醉涛小筑出让了。” “为什么?”冼崇浩立即问。 “让手上的现金宽松一点,把母亲及外祖母安顿下来,以后娘家的一总事,我不必再管再理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既然生活上只余我俩的话,更不必留下这幢房子。我不介意住进公务员的公寓去。” 冼崇浩听呆了。 他冷冷而绝不高兴地问:“你几时作出的决定?” “在你远行的那两个星期内决定的。” “你是否可以在作出任何决定,尤其是重大决定时,跟我商量一下。因为我未必赞同。” “对不起,崇浩,那两个星期内,是有些事情发生了,以致我有这个卖掉醉涛小筑的打算,你才回港来,故未及将详情相告。” “不必知道前因,我只计较后果。如果你还未进行出让手续的话,我不赞成把醉涛小筑卖掉。” “为什么?崇浩,这房子遗留太多过往生活的痕迹。” “我连你都没有嫌弃,怎么会对房子生厌?” 这句话无疑是说重了,但杜晚晴也不以为意。 毕竟冼崇浩说的是事实。 “崇浩,我们不再需要这种排场,也不会时有宴会。” “刚相反,我预言醉涛小筑比以往会更衣香鬓影、花团锦簇、济济一堂。像今晚,我们宴请殷法能为首的一些达官贵人,就需要场面。他们全都吃这一套。” “可是……”杜晚晴有些辞穷,“你要住进这儿来吗?以公务员的身份作如此张扬的应酬,是否适合了?” “这么多年了,你这醉涛小筑的局,不是处理得相当好吗?只有圈内的自己人知晓欣赏,并不外泄。至于说,我那公务员的公寓宿舍,你也是女主人,不妨视为我们的另一间居所,或甚而拿它当别墅看待,几时我们有兴致,不妨躲在那儿,过小两口子的生活。” 杜晚晴有着迷惘。 情况好像有点出乎她意料之外,然,又不能说有什么不妥当。 正在犹疑之际,女佣从室内对讲机传来讯息:“客人已经到了。” 冼崇浩火速地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亲吻一下,嘱咐:“我先下楼去迎宾,你整妆之后再给我好好招呼嘉宾,尤其是殷法能,他是我的至宝,这两天来,公事烦得他头大如牛,布力行又跟他翻了脸,不肯替他背黑镬,我已经竭尽所能,让他满意,余下来就是你的功夫了。” 说罢就飞奔走下楼去。 杜晚晴望着镜子出神。 她无法自控地想,布力行不肯为殷法能背的黑镬是什么?他不愿意顺从殷法能,而冼崇浩愿意,究竟这只黑镬是应该为他背负呢?抑或应该顽强反抗,置之不理? 想破了头,也无法出现真相,倒不如暂且搁下,候着时机,再跟冼崇浩好好地说。 跟冼崇浩离开了两个星期,杜晚晴隐隐然觉得二人产生了一点点的距离。是要再度好好沟通的了。 也难怪,大都会内的人情事理,瞬息万变,必须分分秒秒的联系以寻求认同与谅解。一旦疏远,就会出现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境况了。怨不得。 杜晚晴想通了道理,立即快快穿好衣服下楼去。 当醉涛小筑的女主人走下楼来时,客厅上扬起了欢呼声和掌声,欢迎杜晚晴出场。 殷法能兴高彩烈地拿起了杜晚晴的手,很绅士风度地吻了下去。 “多谢你宴请我们。这几天来的烦恼,在见到杜小姐之后,都要一扫而空。”殷法能如此说,并携了杜晚晴的手,介绍她认识在场的嘉宾。 又是另一撮的达官贵人、议员政客。 杜晚晴都一一招呼过了。过往,她对客人的名字与身份都能在听一遍之后,就记牢;可是,如今呢,满屋贵客,杜晚晴实在搅不清楚谁是准,只为她无心装载,她认为这种一般的应酬场合,以一般的心机与手段应付过去就算了。 在她心上,只有一个冼崇浩。 又为了冼崇浩坚持殷法能是他最看重的人物,故而杜晚晴也留意他,觉得要好好招呼他,只此而已。 无论如何,晚宴在出色的安排下,宾至如归。 一整晚,杜晚晴发觉冼崇浩有意跟她分开来应付不同的嘉宾,殷法能是整个的拨归杜晚晴打点了。 坐在殷法能身边的除了杜晚晴之外,还有一两位外籍人士,其中一位是利必通银行的主席。 他们的谈话,完全是风花雪月,只触及本城内政坛商界的各式笑话,并不谈什么正经大事。可算是相当轻松而有趣的。 直闹至三更二鼓,名副其实的酒醉饭饱,客人才纷纷告辞。 利必通银行主席重重地握着杜晚晴的手,跟女主人告别。一定是酒喝得多了的缘故,一双碧蓝的眼珠子周围尽现红丝,瞪着看杜晚晴时,显得有点色迷迷的样子,使杜晚晴略感不安。对方说:“冼崇浩必然前途无可限量,既有胆识做前锋打手,挡在殷法能前面逞其忠勇,又有这么美丽迷人的未婚妻助他处理后勤服务,一定比布力行更得宠。这一次真要辛苦他了,得好好慰劳。” 利必通银行主席礼貌地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一阵恶浊的酒气熏过来,只为他在晚晴的耳畔说了几句话:“你大可放心,存款已在利必通的羽翼之下,安全至极。这已是一项价值相当的报酬了,请你们两口子继续努力。” 杜晚晴茫然。 利必通主席再重重地握着殷法能的手,说:“但愿有惊无险,老家那儿,你照会了没有?” 殷法能脸色刹那凝重:“已经叫他们安心了,且我已郑重地提出抗议,若是次次都要我们为了老家的利益而出言不逊,民望无止境地掉下去,做任何事都会更棘手。我们的声誉是一回事,是否能从心所欲又是另外一回事。本城的人比印度、锡兰等民族的确聪明很多,且时移势易,历史经验教人们提高警觉,不但对他们的老家如是,对我们的老家也如是。” “别罗嗦了,好好地享受今晚,良宵苦短。朝廷不会用饿兵,你放心!” 终于偌大的客厅,只走剩殷法能一位贵客。 冼崇浩示意杜晚晴先回睡房去,他跟殷法能还有点公事磋商。 杜晚晴微笑地跟殷法能道了晚安,再低声对冼崇浩说:“别弄得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冼崇浩点点头。 杜晚晴重坐到妆台前卸妆时,心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从前,周旋于各个大亨富豪之间,杜晚晴永远挥洒自如,从容不迫。明知道自己跟他们的特殊关系,也不觉得如何心惊肉跳,畏缩不前。 今晚呢,应酬着几个洋鬼子,纵使没有语言隔膜,但总是心上惴惴难安,老有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怪感觉。 杜晚晴推想,必是为了这近日来,自己太留意政情时事,对中英两国政府的态度和手段都认真地私下作出评价来,故而不期然地起了心理障碍。 无可否认,在朝代即将转移的这个大时代内,处于社会里头的中国人,最易产生两种情绪,一种仇外,一种媚外。可能两种情绪之所以产生,都是为了自己和本城的利益着想,而以不同的手段处理。 其实呢,不论仇外抑或媚外,都是越轨的、过分的、不适宜的。 然,无可否认,无法自制的情况下,杜晚晴发觉自己的情绪偏于仇外,只为港英政府在几宗跨越九七的事项处理与部署上头,令她失望、教她鄙夷所致。 这个心理的逐渐形成,可能就是她跟冼崇浩连日来之所以产生疏离的原因。 如果正如冼崇浩所建议的,在往后日子里,还要如今晚的样子,穿梭于洋鬼子之间,吹捧应酬,实在是令她为难的。 如果一个仇外,一个媚外,长此以往下去,对她和冼崇浩的感情会不会有不良影响呢? 不,不可以有影响。杜晚晴心内挣扎。 她要极力的自我安慰,这些顾虑与敏感是很不必要的。过一阵子,便能适应新角色,把新戏扮演得舒畅了。 等下冼崇浩回到自己身边来,所有这些疑虑就会一扫而空。 说到底,情况并不如满清时代的八国联军入北京般,非要剑拔弩张,分清敌我不可。 杜晚晴换下了晚装,先到浴室去,把自己泡在温暖的池水之内,闭目养神,静静地想着跟冼崇浩曾经有过的美丽得只在天堂上才会有的感觉与画面。 每逢有困扰,这是一服最能开解自己、万试万灵的药方。 推开睡房门的声响把杜晚晴从迷惘之中唤醒过来。晚晴想,客人已经离去,醉涛小筑只余我俩了。 杜晚晴匆匆地从浴缸站起来,穿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崇浩!” 杜晚晴喊。 没有回应。 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了,白色的窗纱迎着晚风飞动,像有人在跟前跳着婀娜多姿的宫殿之舞。 杜晚晴忽然之间觉得房内透着一股不祥之气。 她开始呼吸局促,心脏狂跳,血脉贲张。 那一帘白色的、飞动的长窗纱,卷进来的并非幽梦,而是噩梦。 杜晚晴畏缩地直往后退。 房门原来已经锁上了。 她大叫大嚷:“开门,开门,给我开门,放我出去!” 外头没有反应。 完全死寂。 杜晚晴惶恐至极地回转身来,以背抵着房门,瞪着眼向前望去。 绝非幻觉。 从露台走回房间里来的不是天使,而是魔鬼;不是冼崇浩,却是殷法能。 一步一步地伸出他的魔爪,向杜晚晴施暴。 天旋地转,真把她带到十八层地狱。 牛头马面,青面獠牙,把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撕裂开来,放进血盆大口之内咀嚼…… 已经在地狱内的冤魂,连死都不可以。 那种绝望的悲痛,最终成了一股极端强烈的麻醉剂,杜晚晴完全陷于昏迷。 醉涛小筑,在灿烂的夏日阳光之中,显得更高洁明丽。 人们只会想象属于其间的人,生活有如神仙眷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跟在烈日之下,围堵在城内美联银行周围的群众,成了强而有力的对比。那儿怨气弥漫、哭声震天,一张张彷徨、惊惧、无依、愤怒、绝望的脸,交叠着、凝聚成一股戾气,动辄就要发生更悲惨的流血事件似的。 一声美联银行经营乏术,宣布倒闭。成千上万的存户变成无主的孤魂,冲到银行门口来,磨拳擦掌,把一条命豁出去,要跟当事人拼个你死我活。 “政府必须负责,为什么前天还扬言银行健全,今天却倒闭了?那个冼崇浩真是杀千刀,出卖我们,中国人出卖中国人,是汉奸!” “为什么身为公仆,劝喻我们放心,不用提存款,四十八小时之后却倒闭了?” “从前是银行倒闭了,由政府负责接管,存户的血泪钱全部获得保障的,现今政府怎样向我们交代?” “英美两地的美联银行早已有不稳的消息,为何对我们刻意隐瞒?” “有没有人在昨天之内还可以把存款提走,幸免于难?港英政府在这事上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不为人知的安排?” 第八节民无信不立 一声又一声的指责,一句又一句的疑问,自六神无主的群众口中叫嚷出来。 有如鬼哭狼嚎。 悲痛莫名。 电台报章纷纷访问有关人等。 其中有位年逾七十的老翁,瑟缩在银行门口的人龙之内,独自饮泣,对着电视台的镜头,以极微弱的声音说:“那是我毕生的积蓄,那是我毕生的血汗钱。” 排在人龙后头的一位孕妇,泪流满面,对记者说:“请行行好,把我的钱还给我,我那二十万元存款是我丈夫因公去世所得的劳工赔偿,家中还有待养的黄口小儿,以及这个未曾见过他父亲面的遗腹之子。” 另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一开腔,在记者跟前就是唏哩哗啦的一连串最恶毒、最粗鄙的粗话俚语,她叫嚷:“我的钱,每一张撕开来都会滴血,你们敢不敢用?回答我,敢不敢用?” 她喊得力竭声嘶,人更是东歪西倒。撞在人龙的另一个男人身上去,被对方厌恶地猛推一下,咆哮道:“单是你的钱才是血汗钱,我们的不是了。做了二十年小生意,才有的积蓄,撕开来何尝不是斑斑血泪和汗水?你给我滚到人龙尾去,再不守规矩,意图打尖,我先动手打你。” 报章也是一段又一段的持平之论:“民无信不立。政府言而无信,何以对民?” 经济专栏不少都提出了质疑,道:“政府如何善后美联银行的存户存款是一个问题。以往本城几间银行倒闭,都由政府负责保障存户,使他们不受损失。我们十分不愿意看到,九七将至的今日,政府出现得过且过的不负责任行为。民脂民膏,在这个时刻,更不应被剥夺。 “另一个问题,必须备案,提高民智与警惕。在政府公然宣布美联银行营运正常以至宣布倒闭的这两天之内,有人发现昨天已不能把支票兑现;然则,美联银行有没有在同一日内作出厚此薄彼的处理?简言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外泄,以致有些人或机构在最后关头能把存款救出生天,而另外一些人却无此幸运呢? “本城在不住呼吁证券界的炒股内幕消息要遏止之时,对其余金融银行业内的消息外泄问题,又应如何处理? “有关监管部门应否为澄清市民的疑虑,提高民望,而作出调查,不单是要了解有无个别存户受到不应有之庇护,且是否有外资机构的存户近水楼台而得着比其他机构存户更着数的消息与安排? “毕竟令人疑虑的是美联银行总部在美国,且英国方面有传言说,若干当权政客在美联银行营运上有特殊的个人利益牵涉在内。会不会对本城美联银行的倒闭起牵丝拉藤的作用,也是值得提高警觉的。” 杜晚晴躺在放着一池热腾腾沸水的浴缸内,正闭上眼睛,仔细地重复思量她在这一天之中看到及读到的新闻,再把她个人的遭遇、所见与所闻,重新回忆一遍。将所有的资料、讯息、评论、报道,抖集在脑海之中,有如一个拼图游戏,一片一片地配合起来,终于出现了一副清晰的图画。 又有推开睡房房门的声音。 杜晚晴霍然而起。 浴室四周的镜子被热气熏得迷朦一片,无法看清楚任何人与物。 杜晚晴并不知道,如今在镜前出现的胴体,是肮脏还是清洁? 不要紧,即使被有毒的疯犬咬伤了,多放几池热水,把自己洗刷洗刷,是终于会干净过来的。 她要有这个信心,才能活下去。 杜晚晴披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跟昨晚不同,睡房内坐着的那个男人,闻声而回转头来,的确是冼崇浩。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差不多可以说是铁青着脸。 杜晚晴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依旧柔声地说:“冼崇浩,你在电视新闻镜头前的样子,比现在好看得多。最低限度,你样子诚恳,你告诉市民,政府已尽全力去保障存户利益。一切都不是意料中事,而是始料不及的。市民全都会相信,因为本城的人一向是顺民,大多数的人都顺从政府的说话,只求生活无变。一少撮的人或会起疑,然,不要紧,本城的中国人也没有穷追猛打、追寻真相的能耐与胸襟。这儿不是美国,尼克松的水门事件若发生在此地,担保他长享富贵、无灾无难。我们始终是殖民地教育之下的奴才。” “你今天的说话极多。”冼崇浩说。 “对不起,现今我且把发言权让回给你。” “晚晴,不要再在我跟前耍什么把戏!你昨晚的表现令殷法能极端失望。” 杜晚晴嘴角向上一翘,笑了,问:“我误以为洋鬼子有虐待狂性,喜欢施用暴力。冼崇浩,如果我表现欠佳,连累你被大波士责难,请自行检讨,其罪在己。你并没有在事前交代嘱咐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晚晴,你是个老手了。如果今时今日,我容许殷法能跑进这间睡房来,已等于我同意与认可,你应知自处。” 杜晚晴至此,才发觉她有颗世界上最坚强硬朗的心,如钢如铁。 她说:“我并不聪明至你想象的地步,很多事,我不要胡猜,我要明确指示。请原谅我有固执而愚昧的一面。” “有什么在现阶段你还是不清不楚的?请说,我答你。” “很好。冼崇浩,你是想以你的柔情蜜意,把我捆起来作你的禁脔,为你及你要奉承的人服务?你认为这跟我以前的生活并没有两样?” “不是吗?”冼崇浩俯前身来,说,“晚晴,请相信我,我还是真心爱你的,这跟以前,你没有人真心爱宠已是一个很大的分别。我甚至愿意跟你结婚。” “对,冼崇浩,社会里头其实并不缺你心目中的夫妻档,洋鬼子尤其不介意。” “晚晴,请别以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或者你会埋怨我事先没有征求你同意。然,我们说过了,有爱情的人,会为对方而不惜作任何牺牲。” “我同意。” “那就好!爱情可以跟肉欲分开来处理,这又是你过往的坚持,于今,有何分别?” “太对了,原无不可。我爱你,故而花帜仍要树在醉涛小筑,飘扬空中,以我的所有本钱去辅助你似锦的前程?” “我会感激,且会深爱你直至永远。” “并同时获得物质的回报,例如那笔美联银行的存款得以在千钧一发,普通存户已不能再兑现支票的同一日,转到利必通银行去。冼崇浩,还有多少受惠承恩的人与机构可以在你们这帮人的庇荫之下获得死里逃生?” “杜晚晴,我再说一次,不要以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不是秋瑾,本城没有人打算发起什么拯救香港人、中国人的革命。你要表现对中国人的忠勇,不妨把你的一副身家拿去救济露宿抗议的美联银行存户去。我只能再对你重申我在电视镜头前的那番话,政府已尽全力维护市民利益。天下间有甚多不能预测的变幻,使人防不胜防,事与愿违。” “多谢你,冼崇浩,你的发言始终如一,为我留下一点对政府残余的信心,不能百分之一百指责它的不是,这使我安乐。然,冼崇浩,对你,我是应无疑窦了吧?” “晚晴,”冼崇浩接触到杜晚晴那仿似一把寒剑般锋利无比的目光,他不期然地战栗起来,“我们停止耍这种把戏好不好!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真情挚爱?” 杜晚晴霍然而起,道:“信,绝对相信,如果我依足你的意愿,向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你当然会爱我。谁能在这世上得着了这些条件而不爱我了,是不是?冼崇浩,相爱是双程路,我看不到你对我有任何有用而又有建设性的贡献。你说得对,我并不是秋瑾,每逢朝代政权转移时代,民族利益之争,在所难免。但,在今天,本城仍未必有人有福气为了爱国家爱民族而牺牲性命。然,每一个生出来就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在受到别个民族国家不合理的欺压、人民发觉到被政府蒙骗之时,最低限度要做到明辨是非、勿伤其类、决不为虎作伥的地步。本城的繁荣与安定,是历年来官民忠诚合作的结果,我们有份出心出力出钱,对方亦从扶掖我们的过程上得到应得的大利,谁都不欠谁!换言之,谁都不应为了九七之将至,在结束宾主关系之前,作出对任何一方不利而只对自己有利的一总勾当。普通人也有普通人要遵守的,对自己国家、民族、社会、同胞、个人良知等应负的责任。在公平合理的情况下,谋求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沟通与合作,互惠互利,至为理想;就算各为其主,谁着数多一点,亦无所谓,我都赞成,都接受。否则,任何一面倒的、分明要我国我民我社会委屈吃亏、无辜受害的事,我都会反对、都会抗议、都不哑忍,更遑论会参与。冼崇浩,多么可惜,我们其实只有激情,而无了解。然,是不幸也同时是幸运,竟能遇上这等严肃的事,让我们分辨清楚自己的人生价值观。杜晚晴不错是人尽可夫的残花败柳,然,我从来只是出卖自己,并不出卖他人。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城,我坦然无愧。你呢,冼崇浩,刚相反。我的理解是纵使政府是不坏的政府,偏也有一些在衙门内钻营,趁着可以混水摸鱼的时势,跟在一小撮残害本城中国人利益的洋鬼子屁股后头,当摇头摆尾的走狗。我当然的耻与为伍。又或者,冼崇浩,你自高身份,认为以你晓得利用自己感情与肉体去增加发达本钱的精刮,不难成为世纪末大都会内一头威风八面的吊睛白额虎,可惜,我一样不愿与虎同眠。言尽于此了!请在我拿起电话报警,说有人误闯我的邸宅之前离去,并且永远不要让我再碰上你!” 时隔多天,在机场上的贵宾候机室内,坐着荣浚杰与杜晚晴。 “晚晴,很舍不得你,即使是离开一阵子又可见面了。” 杜晚晴笑。 “醉涛小筑的出售已经办好手续。那笔钱怎样处理,你已交代我的秘书了?” 晚晴点头。 “我已请她代存进家母的银行户口之内。” “哪一间银行?” “利必通。”晚晴苦笑,“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为了自己安全,只有放在最会受到保障的银行之内,最低限度直至九七。” “别难过。中国人永远不会倒下来,那儿的中国人都一样。” 晚晴点点头,并说:“有见过顾世均吗?” 荣浚杰默然,一会,才答:“人算不如天算。世均的起落也真太大了杜晚晴难过得无法不流下泪来,道:”我摇电话给他,向他道别……“ “世均有没有接听?” 第九节误会总会有澄清的一日 “有。他对我说:‘晚晴,何必要为了吾妻吾女的一时失态,而含恨于心,不在你把存款提走之前通知我一声呢?’” 荣浚杰拍拍杜晚晴的肩膀,说:“误会总会有澄清的一日,不要难过,澄清误会的责任由我来负起。” 晚晴苦笑。 “布力行托我问候你。”荣浚杰说。 “他?退休了?” “是,退休了,焉知非福呢。布力行不是个顶坏的家伙,正如我们一班商界朋友一样,商场角力,各出奇谋,彼此都是大鳄,半斤八两,胜者为王也算公道。然,江湖行走,最忌殃及无辜,我们再犀利,都不忍对手无寸铁的群众妇孺下手。布力行绝对是为了这个原因,而被迫出局的。” “代我问候他。” “是上机的时间了。我们再联络。” 晚晴站起来,从手袋里摸出了护照、机票,以及一个残旧的小布袋。 她看了一眼,随手把小布袋扔进候机室门口的废纸箱内,再捏紧机票和护照,准备上机去。 荣浚杰在候机室前跟杜晚晴握别。 才转身走了几步,意外就在背后发生了。 杜晚晴拿着手提行李,正要入移民局的关卡,忽然有两个彪形大汉,冲前来,将一杯液体猛地泼向杜晚晴的脸。 杜晚晴下意识的伸出手来一挡,手脸都一齐被灼伤了,因为剧痛而凄厉地尖叫起来。 “谁叫你要保护杀人凶手?”两名彪形大汉抛下这句话,就飞跑离开机场。 杜晚晴掩着脸孔,晕倒在地上。 翌日报载:“黑社会寻仇,以镪水淋在杜姓女子脸上,该女子惨遭毁容。查杜姓女子活跃于上流社会,曾悉力维护误杀黑社会头头之子而被判监禁的罗姓男子,推测因此而结下仇怨,遭此毒手。” 后记三年后,加拿大温哥华《太阳日报》大字标题报道,国际知名的华裔商界巨子荣浚杰收购加拿大银行百分之二十五股权成功,并于今日在温哥华,跟哥伦比亚省省长会面。午间接受省长宴请,晚上荣浚杰先生在其温哥华豪华堡垒巨宅内,设中国式宴席款待哥伦比亚省政要商贾,估计有一番空前热闹。可惜,荣先生不愿意让新闻界采访晚宴盛况。 消息一传出来,城内的人尤其是中国人都跃跃然,下意识地想兜个圈子到荣浚杰那堡垒式的巨宅去瞄一瞄,看一看,增加话题,与有荣焉。 中午,骄阳正盛,一辆小小的日本房车,由一个中年的中国男人开着,载着他那怀孕的妻子,向温哥华机场进发。 忽然,他回过头来,询问妻子:“要不要兜一个圈,带你去瞄一瞄那荣浚杰的堡垒式巨宅,他现今是城内最热门的话题。” “我们还有时间吗?”妻子问。 “还可以,航机要迟一个小时才抵达,我不会让你母亲和外祖母在机场等候,已经坐了十多小时的飞机,老人家很吃不消了。” 他的妻子点头。 小车子风驰电掣,驶进茂密的林阴大道,终而在尽头处看到了一座古老的石筑巨型堡垒,温哥华的荣公馆。 “天!”那中国男子叹息,“有人可以如此富有,那里头的起居室怕是我们家的客厅加饭厅再加睡房。” 妻子开朗地笑。 “能有中国人如此争气,也是我们的光荣。” 妻子点点头。 “告诉你,”男子忽然兴奋地说,“唐人街传言,荣氏在这巨室内收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九天玄女,供其赏玩,是这堡垒的女主人。这女子是传奇人物,在香港的上流社会内穿梭于巨富大亨之间,运筹帷幄,花帜之盛,前无古人。现今被荣浚杰重金收藏于温哥华来,长享富贵。你羡慕这样的一个女子吗?” 其妻摇摇头,很坚定而温柔地说:“不。” “你喜欢我们的农庄有甚于堡垒是不是?你宁愿跟我种瓜种菜,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是不是?告诉我,我是不是委屈了你?” “没有,我很快乐,今晚赏你一餐唐人街酒楼的好饭。” “才不是为了我呢,只不过你母亲与外祖母来看望你之故。” “别这样,你已经拥有了我。” “对,我应该满足。以我这么一个移民在此经年,并不富有的农夫,可以娶到你如此美丽贤慧的妻子,怕比那堡垒内的美人还要好看呢,我是该满足了。” 男子一边把持着呔盘,一边又回过头来看妻子。他的面相是平庸而忠厚的,黝黑的一张脸,有齐眼耳口鼻,如此而已。然,他的妻呢,细看之下,真是一个大美人,除了在左耳下的腮畔有一小块并不算显眼的嫩红色肉痂,算是个小缺憾外,整张脸都矜贵而细致,有若一朵出水的芙蓉。 “告诉我,”男子握起了妻子的手,问,“等下,你见到外祖母与母亲,你会跟她们说什么?” “第一件事我要告诉她们,刚刚做了扫描,我们将诞下的是个男孩,而非女孩,这个惟一男孩将是我们的第四代。” “一个已经够好了,我感谢你。” 男子伸手摸抚着妻子隆起的肚皮,真心诚意地说着这话。微微红日之下,光洁明亮的白色日本小车子畅顺而轻快地直向机场驶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