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TEEN(十四岁)》 惊喜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故事从学校刚放春假的星期一开始,我走出月岛车站,往上百间卖文字烧店铺的西仲通方向前进,爬上阶梯来到麦当劳门口。跨坐在脚踏车上,有时把脚搭在旁边的护栏,有时双脚离地,练习车上平衡。就这样一边动作,一边等其他人到齐。下午三点,我看到内藤润横过被阳光染成淡橘色的斑马线。润和我的车都是trek,差别只在于颜色,以及红色车架上附带的变速器。因为身高不够,坐垫已经降到最低点。顺便提一下,我的车是蓝色的。 「阿大还没来喔?」 润伸出中指托了托占去他一半脸的黑色镜框,我则耸耸肩没有回答。小野大辅是我们要等的另一个人,他已经迟到了。 「不知道直人的情况怎么样。」这次轮到我发问。 「我怎么知道,之前只打过电话。结业式以前都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住院了……」 我们身后的自动门开启。 「嗨,等很久了吗?」 阿大的声音。胸口捧著与绰号相符的薯条,跨出麦当劳。阿大的「大」字跟大辅的「大」字无关,而是薯条分量大中小的「大」。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油炸臭味;硬是横在腰间的皮带,几乎没办法绑住快要溢出来的肥油。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听到我的叫唤,嘴里像喝果汁似地嚼著马铃薯汁液的阿大,告诉我他要去朝日银行旁牵他的淑女车。就算从背后看过去,还是看得见他脸颊旁边多出来的肥肉。 「下一个进医院的人绝对是阿大。」润说。 我笑了笑。等阿大过来,我们三个人启程前往医院看直人。 从月岛车站到隅田川的堤防大约两百公尺而已。奋力骑上一旁w型的脚踏车爬坡道,可登到佃大桥。我跟润先骑上来,站在桥边等阿大,顺便休息。昏沉沉的灰绿色隅田川两岸,全是玻璃帷幕的高楼大厦;二十层、三十层,还有五十层的大楼座落其中。从小在这里长大,但是抬头看见破碎的天际线,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国外。润跟我一样默默无语,仰望著没有云的天空。黯淡的蓝色,在东京很少能看见宽广的天空。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候阿大正接近我们。骑淑女车就算了,还换了个非常夸张的把手,我觉得他根本不懂脚踏车。车子被他这么搞,如果不用腹部施力,根本踩不动踏板。 「啊,累死人了。一定是我昨天浪费了太多体力。」 阿大擦去脸上的汗。润看著他。 「打了几次?」 「七次吧!」 阿大很得意地回答。这个时期,我们班上男生的话题,清一色都是自慰。次数、时间、配菜、新招数或是创意等等。七次这个数字,给我很大的打击。有一次朋友问我,一天最多打几次,我回答三次,其实也只有两次。我很少有状况好的时候。 「阿大果然是怪胎。」 润一脸嫌恶地说。迎著东京湾吹来微温的海风,我们瞄准桥那头的陆地。佃大桥全长三百公尺左右。我们在行人专用道缓缓前进,隔壁四线道上的汽车疾驶而过。 月岛是明治中期政府填海完成的一块区域,确实很有岛屿的感觉,不过对岸就是中央区,筑地和银座也在那里。银座的巷弄是从小玩耍的地方,我们清楚所有百货公司地下街的试吃摊位和屋顶观景台,从不觉得银座是个时髦的地点。 过了桥遇到nichire大楼转弯,沿著堤防往圣路加花园骑去。公园才盖好没多久,步道上的石砖还雕有纹路,一旁则是人工小河,整体看起来很豪华。里头有广告公司、饭店和超高级养老院的两栋大厦对面、贴著橘色磁砖的房子,就是直人住的圣路加国际医院。我们把脚踏车停在并排著计程车的圆形走廊角落,走过厚重的自动门前,进入医院大厅。 医院彷佛饭店般,地上全铺著格子纹路的大理石;高高的天花板,每个角落都垂挂著盆栽,空调吹得植物飘啊飘。由于大多在中午前完成看诊和病人缴费的工作,院内现在挂号的人很少。我们也来这里看过医生,很快就走到医院中央的电梯。 在三面都有把手的电梯里,淳开口了。 「你们带了什么东西来看他?」 「我带了这个。」 阿大从迷彩背包里拿出薄薄的杂志。 「虽然弄不清楚是真是假,不过听说是有专人在街上找女生搭讪,说服她们脱光衣服拍照。」 三个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在街头派的色情杂志上。封面女郎看起来满可爱的,总括来说,就是两名里原宿女生在某条路上张开手臂,很熟练地摆出拍照姿势,两人都穿著牛仔裤和白色双排扣大衣。 「还不错啦!不过我还是喜欢这种。」 说著,润从gregory背包里拿出一大本杂志。不看内容也知道那是什么,淳对外国女人的巨乳很狂热。 「目前最赞的是这个克莉丝塔。」 说完,淳翻开贴了标签的那一页。金头发蓝眼睛,胸部比头盖骨还大,乳头像两颗荷包蛋,还配上细到不行的腰。她看起来很另类,不太像奠人。 「哲郎呢?」 阿大问我的同时,电梯速度减缓,即将抵达七楼。我得救了!和他们的比起来,我只带了一本清纯少女的裸体写奠集,不像其他两本有趣。里面的内容,多半是水手服少女掀起裙子的露毛照片。这么说来,好像也清纯不到哪里去。 电梯门应声开启,我们快快将杂志放回各自的背包,往病房前进。等候电梯的大厅旁边是一排沙发,看似有力无气的人坐在上面,像一座座孤单的岛。走廊上还有一道玻璃自动门,装在天花板上的监视器来回移动著,阿大对著镜头,笑嘻嘻地挥挥手。 走廊两侧都是病房,我们边走边确定门上的号码;这家医院为了维护病人的隐私,清一色是单人房,直人住的七一二号,就在右侧里面数来第二间。拉门上有个圆形小窗户,我们依序往里面看了一下,不过病床旁边围著一圈帘子,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代表大家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直人妈妈的声音。 「打扰了。」 走进病房,直人妈妈便把帘子拉开。白色病床上,穿横条纹睡衣的直人对著我们微笑。中分的头发里面,好像覆盖著白色的网子,白了一大半。那不是染发,而是真的白头发。我们看到直人脖子上的皱纹,吓了一跳。好像戴著好几十条项炼,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衣领附近的皮肤,余我们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全是皱纹的脸上,只有眼神露出和我们相同的不安,那是一双幼稚国中生才有的眼神。 「直人,你还好吧?今天我们带了好东西给你耶!」 阿大对直人使了个眼色。直人妈妈拿出冰箱里装有鸟龙茶的凉水壶,将饮料倒进纸杯。 「你们今天在这里好好陪陪直人吧,他好像很寂寞。」 「好,我们会的。」三个人当中成绩最好、也最得直人妈妈喜爱的淳,开朗地回答。 直人催促地说:「妈,他们难得来看我,你快点出去啦!」 他说话的语气不太耐烦,但直人妈妈也只是边点头边说好,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包。离开前,她回头看著直人。 「我就在电梯旁边的沙发。淳,你们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叫我一声。」 围在床边的我们点点头。直人妈妈走出病房,木头拉门缓缓阖上。直人没有看著任何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们不用勉强过来啊,我只是住院做检查而已。」 「可是班上的联络网说,你是突然昏倒被途进医院的耶!」 说著,阿大抢走我的话。 「你不是因为打太多次才贫血的喔?早衰症这个病名好怪。」 「阿大不管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色情跟吃的东西身上。」 淳不耐烦地说。直人的早衰症跟早泄无关,而是提早衰老,一种比普通人还要容易变老的病。他头上的自发,脸上和四肢的皱纹,肇因全是早衰症。不过,变老的只有身体,他的心情应该还是跟我们这群国中生一样。在学校里,偶尔会看到他带著微笑,用很温柔的眼神看著我们或班上的女生。那种时候,我总觉得直人比我们大了好几岁,但我一直告诉自己,想太多了。 直人的举动证明我在多想。他接过阿大递给他的街头写奠集,饥渴地盯著照片上女孩的小麦色皮肤,以及身上的橘色胸罩与超短热裤。 淳挖苦地说:「你再这样看下去,杂志上都要烧出一个洞来了。」 「太久没看了嘛!医院无聊死了。」 直人仔细观赏三本杂志,我们负责说些在班上发生的蠢事。谁跟谁在一起啦,隔壁班负责借还书的女生,胸部异于常人地大之类。直人把清凉杂志塞进床垫下。 「阿大带来的东西最具可看性,第二名是哲郎,再来是淳。对不起啦,我不喜欢外国妞。」 直人挥了挥皱巴巴的手。淳看起来很不服气,彷佛在感叹他高尚的品味,居然得不到我们这些小鬼欣赏。 「你就是喜欢辣妹吧?上次跟你借来看的录影带,里面的女生也是穿水手服。话说回来,你的生日快到了耶。」 「嗯,三月二十八日,下个星期六。好惨,今年办不成庆生会了。医生说我还不能出院。」 直人望著窗外的梧桐树。树皮剥落得很严重,露出白色的树枝;除了刚发芽不久的叶子,只剩下几片枯黄的树叶。没人说话。去年直人生日的主题是睡衣派对,地点在他家skylight tower三十四楼。好像也因为直人的病,他的双亲特地为他举办了一个很盛大的庆生会,四个人玩到通宵。我还记得大家临时决定出去,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外套,骑著脚踏车在黑暗的巷子里晃来晃去。横越清澄通,跨过黎明桥,目的地是晴海码头。春天早晨的空气像是咬在口中的薄荷口香糖。漂浮著黑色污油的东京湾上空,眼看乌云密布的天气就快放晴,我们跨坐在并列的脚踏车上,看著远方。 四个人首次一起迎接朝阳。一年过后,直人身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我们还在玩国中生的低级把戏。 阿大弹了弹手指。 「想要什么礼物啊?什么都可以喔,我们会想办法弄到的。」 直人有气无力地回答:「没有耶!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到手,我爸妈都已经买给我了。」 「欧巴桑用的除皱霜、黑色假发,还是老人用的纸尿裤咧?」 淳一说完,我们四个人都笑了。因为直人的病,是我们常挂在嘴上的笑话。 「就是要不知道礼物内容才好玩啊。什么都好,反正也得不到真正想到的东西。」直人看著床上说。 如果我们三个人可以各挪出三分之一的年轻送给他,那就好了。如此一来,我能早日脱离国中生的样子,不用听大人说教,更不用当某人的学生。 「好啦,我会好好想想该送你什么东西,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喔。」 阿大拍胸口保证。他的胸部像是电视里游泳比赛的巨乳女孩,晃个不停。 「我可不要一张揉阿大胸部揉到死的招待券。」 直人说完,我们立刻大笑起来。结果阿大来到直人旁边,扑了上去,病床发出可怕的声响。原本盖在直人脚上的毯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乾瘦的腿。站在直人脚边的淳,脸上显示出惊吓过度的神色。直人压住阿大,并把毛毯盖回去。淳很快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望著直人。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直人的病房,穿过走廊来到电梯旁的沙发。直人妈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呆呆地看著前方。她有化妆,但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我们在里面待那么久。」 淳装出好孩子的语气。傍晚的夕阳透过腰延伸到天花板的窗户,把室内照得一片明亮。身在橘色的光线中,但并不觉得热。我们走到直人妈妈的对面坐下。 「真对不起,都已经放假了还要你们特地过来看直人。」 我们默默地摇头。 「这次直人会留在医院观察好一阵子。我知道你们功课都很忙,可是希望你们能常来看他好吗?只要是你们过来探病的那一天,他从早上就开心得不得了。」 「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常来看他。对了,我们可以偷偷在病房里帮直人过生日吗?」 淳迅速地和道人妈妈商量起来,真是冰雪聪明。直人妈妈微笑地看著他,总算有了点精神。 「好啊!不过这里到底是医院,你们不要太吵喔。」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下定决心开口。「关于直人的病,早衰症的学名是什么呢?」 直人妈妈叹了一口气,像是沐浴在夕阳下、一朵再度凋谢的花。 「『韦耳纳式症候群』。想多知道一点吗?」 「不,这样就好了。伯母赶快回去病房吧,说不定直人被我们闹了一下,已经累了。」 淳帮我解围。我们和直人妈妈说完再见,搭乘电梯下楼。在移动的电梯里,我开口问淳。 「刚才在病房里看到什么?」 「直人的那里吗?」 阿大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继续问: 「为什么会那么惊讶?」 「切断了。」 「你说什么?」 阿大大叫,我也吓得没有反应。 「很像一块裂开来的浮石……还渗出血来。」 即使温和的春风吹过,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不太说话。 隔天下午,三个人在月岛图书馆集合。淳坐在儿童室前面的电脑搜寻著,我和阿大隔著淳的肩膀,看向萤幕上出现的绿色文字。这里用的还是旧式电脑。 关于早衰症和韦耳纳式症候群两个词的书籍,共有三本:《老化构造详解》、《影响人体细胞老化的基因》和《基因选殖(注1)》。 接著我们走到医学书区,拿下三本书,坐在包围圆形柱子的沙发区。每一本看上去都很新,没什么人借过。阿大把书丢给淳,然后去拿体育报。我也拿了一本旧的《脚踏车世界》杂志来看。至于那些书还是交给最会读书的淳,比较不会浪费时间。淳花了五分钟把三本书的目次看过一递,再翻到书后的索引,将便利贴贴在想看的页面上。我翻完三本杂志,淳也几乎查完了资料。淳把贴著便利贴的书本交到阿大手上,阿大默默地走向影印机,五分钟后返回。 「一个人五十块喔,我不要零钱。」 说完,阿大把印好的资料递给淳。把书放回架上,我们离开了没办法大声说话的图书馆,往图书馆后面的儿童公园走去。位在四丁目的这座公园中央,有块用水泥盖成的小山。我们踩著踏板,一口气骑到最高处,再各自找地方坐下。三月还没结束,已经有几棵早开的樱花树绽放,春天的阳光真是让人昏昏欲睡。公园里到处是小孩玩耍的声音,从上往下看过去又还好。淳拿出影印的资料开始念了出来: 「早期老化症侯群,目前已确认出的约有一百六十二种。例如:hutchinson-gilford症侯群、韦耳纳式症侯群、色素性乾皮症以及毛细血管扩张性运动失调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韦耳纳式症侯群,日本人大约每一百万人当中,会有三到四十五人得到此病。一九九六年,根据专家采用定位选殖(注2)的医疗研究显示,人体原本的基因遭到单离同定。阿大,到这里你听得懂吗?」 阿大双手投降,坐在右边的我也是。 淳回答:「其实我也不懂,尤其是最后的两个字——选殖,连听都没听过。可是直人的病大概就跟中头奖一样稀奇,医学界应该也知道这些病症的原因吧!」 「那,到底会有什么症状啊?」 「临床上例如早期白发、早期掉发、两侧性白内障、皮肤硬化、萎缩、过度角化症、骨质疏松症、真性糖尿病,还有早期动脉硬化……还想听下去吗?」 淳连续的报出症状,令我眼前一片灰暗。 「这样就够了。」 「是喔。还有四行小字,真的看不懂耶。喏,你看。」 淳把其中一张影印资料拿给我看。一个图表,冷漠的标题写著「存活曲线」。 十五岁以后开始下滑的曲线,进入二十岁仍然持续下降,三十岁的曲线几乎像直接往水潭坠落的瀑布。 我的眼前再度一片灰暗。把资料传给阿大,阿大的眼神随著曲线往下;抬起头,他带著一脸愤怒的表情大喊: 「我知道了啦。管他生的是什么病,这次一定要给直人超级棒的生日礼物。」 淳用有些刮目相看的模样看著阿大。 「也对,要是沮丧的话,什么都没办法开始。」 我们对望彼此的脸。春天暖和的阳光底下,我们心中升起莫名的斗志。虽然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病,但别想轻易带走道人。我们绝对要让直人今年的生日,变成最棒的一天。 「对了,你们的压岁钱有剩吗?」 从那一刻起,我们开始直人生日礼物的作战计画。 天气晴朗的星期三,我们三个人把脚踏车停在三越百货后面,然后走进银座车站搭地下铁。大家都异常紧张。住在东京,或许会想著今天去新宿逛逛,明天再主攻原宿,其实土生土长的东京小孩,玩乐的范围就在离家不远的商店街而已。一趟电车不过十五分钟,可是我们已经半年没去涩谷,何况学校盛传那里常有恐吓事件和聚集不良少年。 可是别无选择。我们一致认为,只有在涩谷才买得到直人的生日礼物。作战会议中决议,我们依照直人的心意,不送太普通的东西。我们在大人的世界里学了不少,想来想去,只有想到好好招待直人一番。淳问大家什么才是最棒的招待,阿大马上开口: 「当然是直人最戚兴趣的,年轻少女性感牺牲大奉献啰。」 「好像不错耶。一个人的预算是一万五,加起来总共四万五。上次阿大带的杂志上也说,最近援交的市场很不景气。」我在一旁起哄。 「要去哪里找愿意援交的女高中生,而且对方会愿意跟我们去医院吗?」 淳被我们的提议吓了一跳,阿大却自信满满。 「去涩谷就好啦,之前新闻也有播喔。」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涩谷。从东急百货东横店的忠犬八公出口出去,穿过车站前拥挤的人群,我们的心情都很不安。刚好这时候三个女生迎面而来,还多看了她们几眼。老实说,我认为这里的女生都有援交经验,因为她们的打扮实在很夸张。 天气还没回暖,可是眼前一堆袒胸露背的女高中生。反观阿大,他看起来似乎很兴奋。尽管如此,我们不敢主动搭讪,只是呆呆地走过中央街、爬上西班牙街再下到公园通,往西武百货前进,最后又绕回车站前面。晃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收获。 我们是真的没办法,没人有在街上向女生搭讪的经验,更遑论搭上援交女了。如果我们有那种胆子,早就和班上的女生说话了。 「怎么办?」 阿大担心地问,只见淳像是豁出去的说: 「好吧。从现在开始,我们轮流找女生。」 「我不要当第一个啦!」 阿大语带哭腔。后来,我们站在车站前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等著绿灯亮起,一面猜拳决定先后顺序。好久没这样用尽全身力气猜拳。结果淳最先,第二个是阿大,最后是我。我抬头对著住在灰色天空上任何一位神明祈祷,希望他们其中任何一个能够成功,那就不会轮到我了。 三个小时过去,我们终究还是失败了。就算红著脸搭讪,那些女孩们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快步走开。其中最有反应的女生,则是露出「白痴喔」的表情,对我们大笑。能看到那样的笑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甚至还有被满头金发、站在中央街入口物色a片女星的星探恐吓,叫我们不要捣乱。 如果现在是为了自己找对象,早就放弃回家了吧? 站到脚麻的我们,来到一〇九百货地下二楼的sony广场,开始艰钜的第四轮寻找女孩任务。阿大说要去上厕所,结果就消失不见了,剩下我和淳不时注意长得像援交女的人。一〇九里头最多的是,身上穿著me jane和love boat的辣妹;每个人看起来都有问问看的价值,但是不能被她们的外表骗了。 「喂,哲郎,轮到你了。那边坐在厕所楼梯上的女生怎么样?穿著制服,刚好是你喜欢的清纯少女,去问问看啦!」 我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走过去。这种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想。那个女孩无趣地坐在第三阶楼梯,制服短裙上放著一个agnes b的帆布袋。深蓝色ralphuren背心和白色长袖衬衫。开到第二颗钮扣底下的皮肤,白得像是美白保养品广告的模特儿,强势的眼睛有点像宇多田光。就在我靠近的时候,她正要点从帆布袋里拿出的菸。我站在她前面,她的视线大概在我胸口的位置。 「呃,嗨!」 女孩吐出一口烟,薄荷的味道。好像很习惯有人向她搭讪。她几乎没动,等著我说下一句话。 「我正在找女生……援交……想给生病的朋友一个惊喜……然后……」 「唔,然后呢?」 「然后……觉得你很不错……我没有认为你在做喔,因为你很可爱……我想我朋友也会很高兴。」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直人。你只要跟他说说话就好了,可以吗?」 「无所谓。我很贵的唷,不过……」 「不过什么?」 女孩又吐了一口烟。 「该做的我都会做。」 我开心地想要大叫,对著坐在另外一边等我的淳,比了ok的手势。阿大终于上完厕所回来,我们三个人走向电梯,而她跟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我们来到一〇九顶楼的咖啡店。放眼望去几乎都是情侣,从窗外望出去看得见涩谷街头。刚打开不久的招牌灯光,以天空的落日为背景,看过去好漂亮。居酒屋的看板不会很招摇,透出淡淡的光线。 五分钟便结束了话题。女孩并不多话,对于我们的解释没多大感觉,只是马上收下我们先付的五千块,递了一张在游戏场印的名片后走人。名片上只有她的名字「小莉」和手机号码。 喝光第二杯冰咖啡的阿大开口: 「应该没关系吧!」 「我也不知道,可是再也没力去找别的女生了啦!到时候不行的话,就只好放弃啰。」 我投淳一票。今天真是累翻了。那些星探虽然很讨厌,但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看待,原来搭讪是件很辛苦的工作。 那是一个在春天阳光的照射下,地面升起阵阵热气的星期六。探病的人变多,医院里热闹不少。下午一点,我们只提著简单的帆布袋,走进直人的病房。直人妈妈去银座的百货公司逛逛,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刚好离开,大概五点以前会回医院。病床边桌上放著考虑到直人病情、特别购买的低糖巧克力戚风蛋糕,凉水壶里则是糖皇家奶茶。 「生日快乐!」 说完祝福的话,我们埋头花了三分钟解决蛋糕,之后又随便闲聊,很快到了一点二十分,淳对我使眼色。 「我去拿礼物过来。」 我走出病房,搭电梯到一楼,走出医院。阳光好刺眼。一边看著右手边的圣路加护校和日刊体育新闻社,一边走向筑地车站出口,然后我看见手里拿著一根virginia slims香菸的小莉。 「等很久了吗?」 我瞥见小莉的嘴角瞬间牵动了一下,像是《hit and run》棒球杂志里少女的微笑。 「病房里有浴室吗?」我们并肩走著,她问。 「嗯,有浴室、厕所、电视和放影机。」 「是喔。」 「箱闹你把这个交给他。」 我递出一盒在松屋买的fauchon巧克力,她默默地接了过去。怀抱紧张的情绪,很快就到了医院,入口的自动门映出我俩身影,看起来像是念高中的姊姊带著国中生弟弟,可是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就像是来医院看一位讨厌的亲戚。 我们搭著电梯来到七楼。沿著走廊到了病房门口。我透过门上的圆形小窗偷看,帘子被拉上了。我敲敲门。 「我把礼物带来了唷。」 我顺势拉开门,回头伸出食指对她比出「嘘」的动作。走进房间,帘子那边传来淳的声音。 「今年的生日礼物真是极品。直人,好想跟你交换喔。」 阿大打开帘子,小莉将系有蝴蝶结的巧克力盒捧在胸前,我看到床上张开嘴、目瞪口呆的直人。 「她是小莉,我们要送你的礼物。送人还是比送东西实在,而且还是可爱的女高中生,没有怨言了吧?」 她立刻露出职业性的笑容。 「直人,你好喔。」 此时的我也是张著嘴看呆了。不愧是行家,看到直人的白头发也没有吓到。 「我们几个出去等,之后再说。小莉,记得结束后打通电话过来。」 淳一说完,把自己的帆布袋塞到床底下。他到底想干嘛啊?我们留下还在状况外的直人,快快关门走出病房。不知道为什么,阿大和淳走得特别快。一进电梯,阿大赶紧拿出手机拨号。 「医院里不能用手机吧?」 阿大没理我,继续按著号码。 「没关系,没关系啦!阿大,听得清楚吗?」淳问。 「没问题。喂,哲郎,不要那么严格嘛!我们一个人出了一万五,至少可以听听声音吧?」 「所以淳才会……」 「没错,我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床底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偷听朋友的初体验实在很刺激。我们离开医院后门,在午后的阳光下奔跑。 我们跑去的地方是盖在圣路加花园里的展望台。搭上手扶梯往二楼走,经过二楼挑高的大厅,来到沿著隅田川而建的平台,下楼梯前往隅田川河岸步道(常有电视台的人在这里拍连续剧)途中,拿起手机。阳光照在河面上,河水看起来好像黏呼呼的糖浆。 「等一下。」 阿大从提袋里拿出随身cd用的小型扩大器,线路插在手机的免持听筒专用孔里,再调大扩大器的音量。 「……这样啊,大家付了钱给你,要你当成我的生日礼物啊!」 环绕音中窜出直人沙哑的声音。 「起初我以为是无聊的流氓,后来听完他们的解释,倒还觉得不错。我有很多援交的经验,不过第一次在这么奇怪的地方。我去洗个澡喔。」 淋浴的声音。直人现在是用怎么样的心情听著小莉淋浴的声音呢?我光是想像,心里就十分苦闷。不用贴著手机也听得清清楚楚,阿大却靠得很近,还忍不住大叫: 「可恶!好羡慕喔。我也住院好了。」 「白痴,安静一点。」淳说。 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侧耳倾听淋浴的声音,那就像是某种音乐。之后有人把门打开,我们安静地吞吞口水。小莉说话了。 「想看吗?」 微妙的几秒钟过去,直人好像点了头。 「不是每个人都敢在这么亮的地方做喔。」 小莉害羞似地放低音量,然后是浴巾落在地上的声音。 「好美……真的好美。」 「好丢脸喔。可以躲去你的床上吗?」 「呃,我有事要先跟你说。」 「什么事呢?」 「从去年年底……我就已经不行了,那里完全没有力气……那个,试过很多办法也没用……现在看到你的身体明明很感动,却怎么样也站不起来。」直人似乎很费力地说出这些话,如同老人般的嗓音。 我们知道他说完就哭了。 「我懂了,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在床上一下下吧!」小莉温柔地说。 直人没有回答。 床单摩擦的声音。 「再靠过来一点没关系,我没什么胸部,可是形状很好看的。手借给我。」 「谢谢,这件事情不要跟他们说。」 「我知道。」 「还有……」 「还有什么?」 「我能靠在你的胸前吗?」 「可以啊。」 直人的哭声从扩大器里传了出来,我们默默地聆听这样的声音。眼前是「春天明媚的隅田川」。下午的阳光,将沿河岸散步的人,身影拖得好长。对岸的高楼大厦,直挺挺地往云端耸立。淳抬头看著我,我们把视线再移到阿大身上,阿大点点头,然后淳伸出手,按了手机的挂断键。 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著河跟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大的手机响起。淳接起来,回答对方一句知道了。 「结束了,才刚离开病房。哲郎,你把剩下的钱拿给小莉,我和阿大先回病房。」 「哎呦,我不知道怎样跟直人说话啦!」阿大拍拍牛仔裤站了起来。 「假如因为你的关系让直人知道我们窃听,你就只剩下三个月好活了。反正说溜嘴就完了,死都不能说啦!」 我们慢吞吞地回去医院。阿大和淳直接从连接二楼大厅的天桥走到病房,我则缓缓走过庭园的步道,往正门走去。医院前铺著石板的广场上有一棵樟树,产生一块深绿色的树影,小莉就站在树影下。白色的衬衫,胸前还是开了两个钮扣。她口中吐出长长的烟,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我走了过去,心里还是想不到该说什么,结果先开口的人是小莉。 「难怪直人那么快长白头发。他真的棒呆了喔,我觉得浑身都好舒服耶。」 她再度露出hit and run的笑容,而我只是茫然地看著她的眼睛,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谢谢你。」 我低下头向她道谢,高兴出自于我的内心。慌张地拿出手提袋里的信封交给小莉,只见她收下,对折放入胸前口袋。 「那先这样。我的手机号码是暂时的,过三个月就没了。这段时间有事的话,再打给我。」 小莉说完把香菸丢在地上,用鞋尖捻熄后往回走。她拦下一辆计程车,很快地坐了进去。往银座延伸的柏油路因为逆光,折射出白亮亮的光芒。我目送著计程车直到它消失在光线里,心里认定小莉并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我们若无其事地继续庆生活动,直人也异常兴奋地告诉我们,女孩的毛不像男生那么硬。阿大附和著,但演技很烂;淳则记得要打开浴室里的抽风机抽掉湿气。 五点一到,直人妈妈回来,看到的是我们四个人和已经风乾的浴室。 「直人,好像有什么好事发生喔。」直人妈妈说。 直人和我们笑嘻嘻地没有回答。 后来的三个月,我一面存著零用钱,并且越来越想打电话给小莉。我有她的一张名片,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打给她。大家升上国二。直人虽然常请假,但也顺利地和我们同班。 我们还是轮流看著色情杂志。觉得自己好像更热衷了,每次下手买下的都是给大人看的那种,刊登清纯少女的杂志。或许我就是对普通女生很狂热吧! 学校开始放暑假,我暗自下定决心,试著打电话过去,「您拨的号码是空号。」果然和小莉当初说的一样,八月底的某一天,我瞒著大家一个人跑去涩谷,跑去一〇九地下二楼的sony广场看个究竟。我站在厕所旁的楼梯上,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楼梯不过是没什么光线的逃生梯。不知为何,在绿色萤光照射下,第三阶的楼梯特别明亮,那——绝对是我的错觉! 注1 基因选殖:cloning,意即复制及培养特定的基因源。 注2 定位选殖:positional cloning,一种针对家族遗传疾病加以分析,决定疾病与基因体一片段或区间的连锁关系。并利用基因体字典,寻找该片段或区间内的基因,快速缩小搜寻范围,找到致病的基因,是目前盛行的定位选殖策略。 月之草 我们班上出现第三个不来上学的家伙,是在上学期才开始不到两个月的时候。 不熟悉的班级中,混杂著陌生人跟早就混熟的朋友,确定新的势力版图前,班上往往是最混乱的时期。前两个没来上学的人,还没重新编班时就已经不来学校,对我来说是很虚幻的同班同学。严格说起来,立原留美奈才是我们班第一个拒绝上课的学生。听说全日本的国中有五十万个这样的例子,一点也不稀奇。 我对留美奈的印象,停留在她的眼睛很大很会动,可是我又联想到便利商店和远食广告,我们月岛国中绝对不可能出现像加藤爱或上原多香子那样的美少女。 留美奈的眼神并没有闪闪发亮的感觉,比较像是被拋弃的花栗鼠或土拨鼠,害怕天敌黄鼠狼或猫头鹰随时来袭时,那种胆颤心惊的眼神。她很娇小,大概一百五十公分高。印象中她的胸部很大,但好像只是我的误解,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还没开始发育的女生。我想班上其他人都像我一样,认为她称得上是第七或第八名可爱的女生。 五月中的某个星期二,我下了课正要离开学校正门。这天跟往常一样,都会找淳、阿大和直人一起回家。设计学校校门的建筑师,好像是个高第迷,他把校门表面,设计成彷佛健美选手身上肌肉般,凹凸不平的恶心模样—平整的水泥墙面内,嵌著每个学生的陶板画,画的内容很无聊,不是花就是动物,还有线上游戏里会出现的东西。 我书包里有要给立原留美奈的班级通讯录和功课讲义。学校规定每周两次,班上要派出一名牺牲者,送东西到拒绝上课的同学家。更倒楣的是,留美奈家的公寓,好死不死就在我家隔壁。 我们穿越清澄通,悠闲地沿柳树树荫往溪仲通前进。这条路一到中午,就会传来文字烧的香味。阿大发出浑厚的声音: 「没办法啊,谁叫你和立原都是中忍,跟我这种下忍的人没关系啦!」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会把《少年jump》中最受欢迎的火影忍者级数,套用在班上同学家的经济情况上。或许与靠近日本第一繁华街道银座有关,在月岛,家家户户贫富差距奇大。所谓的中忍,指的是我、留美奈和淳,那种住在隅田川沿岸、中等价位公寓,或是改建过的旧式平房家庭,我们的爸爸都是白领阶级的上班族。 「能不能请你不要分中忍还是下忍的好不好?我爸妈只是刚好比较有钱,总觉得被你们排挤了。」戴著一顶科罗拉多落矶队棒球帽,试图遮掩头发因病变白的直人说。 直人头上的棒球帽是今年过年他们全家去北美滑雪时所买回来的纪念品,说起来他绝对是我们之中的上忍。耸立在大川端river city附近的skylight tower,泡沫经济时,房价会飙到三亿元以上。淳眼睛往上看著我,别有用心地笑出声来。 「真的没办法跟人家比啦!直人家一个月的大楼管理费,等于阿大他们家三个月的生活费。忍者的世界可是很残酷的。」 「不过,如果是懂得忍耐的忍者,应该都没有差别吧?」直人耸耸肩。 「也是。」淳和阿大异口同声回答。 上忍也好、下忍也罢,国中生处处受限的程度都是一样。 我们到底得服从主人的命令多久?忍耐的世界里,自由是一种奢侈吗?直人举起手向我们告别,右转到西仲通,骑楼间的狭小天空前方,伫立著彷佛可以瞭望未来的摩天大厦。阿大闷不吭声地消失在夹在两家文字烧店的小巷。连小轿车也无法通过的潮湿巷弄深处,还留著几栋泰半无人居住的长屋。因为文字烧的烟雾熏得窗户都变了颜色的阿大家,也是其中一户。 近来十年,月岛一下子成为文字烧的集散地,超过一百家的店铺在此经营。很难想像有人会为了吃那种东西,特地过来这里。在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那只不过是放学回家路上,用五十块就能吃到的零嘴。 淳跟我懒懒地往隅田川堤防晃过去,月岛东南西北都围著水泥,住在这里的人好像也因此特别喜欢花花草草。每户人家前面不是摆著盆栽,就是从筑地市场捡鱼贩不要的保丽龙箱拿来种花——三色堇、罂粟、波斯菊和虎耳草等。不像正统精致的花园,这附近处处可见的花草,随著靠海却毫无大海味道的阵阵海风,摇晃不已。 「明天见,送作业的事情就拜托你啦!」 走到靠近堤防边的道路,我和淳在三丁目的住宅街互道再见。淳不高的背影,在往前走了十几公尺就立刻看不清楚。我无奈地叹气,独自走在左右都是房子的路上,不久便看到贴著白色磁砖的建筑物。 「月岛河畔」,立原留美奈的家到了。进了大门,公寓一楼是停车场和公寓入口。对于走进一栋不是自己家的地方,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穿过旋转门,我有些僵硬地横越管理室的小窗,接著寻找大楼信箱。自动上锁的公寓门口右手边转角、稍嫌昏暗的日光灯底下,是一整面住户信箱。我从背包里抽出讲义,确定她家在几号。一一〇四号,最上面一排的第一个信箱。将a4讲义对折,谨惯地投进信箱里。 还记得第一次送完功课,我飞也似地跑回家。 第二次在那周的礼拜五,一个天气晴朗、小小炎热的傍晚。我直接脱掉制服,剩下一件短袖t恤,和之前一样,放学后的第一站就是留美奈家。这次很快锁定信箱,拿著讲义,伸手正准备投进上面贴有立原家门牌的的信箱时,我立刻倒退,侧身对著它。 奇怪,怎么投不进去,难道是里面塞著厚厚的邮购型录吗?我用手推了推,信箱的掀盖仍然不为所动。我慌了手脚,心想,才不要把那个女生的讲义带回家。后来我只得移动到楼层对讲机,按下她家号码。四个红色数字浮在萤幕上,门铃同时作响,我静静地等候回应。 「这是立原家。」 对讲机传来年轻的声音,会是留美奈的妈妈吗?我装成一副乖宝宝的声音。 「我是北川,是留美奈的同班同学。本来想把讲义放在你们家信箱,可是里面好像已经满了。请问我该怎么做?」 对讲机斜上方有个塑胶方框,我猜那里面一定藏著监视摄影机的镜头。我盯著黑色的方框看,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活泼。 「原来是你啊,可以帮我送上来吗?」 立原留美奈的声音,门也应声开启。 「留美奈吗?为什么我一定得送到你家去啦?」 「又没关系,快点上来。」 我推开面前的玻璃门进去,里头的候梯间安静得要命,好像没人住在这栋公寓里。我搭了其中一台电梯,上到十一楼。从长廊望出去,看得见一条灰色带子似的东京湾,跟著按下留美奈家的电铃。 「……」 对讲机传来像是练习腹式呼吸般的喘息,我开始担心了。 「留美奈,你还好吧?」 「嗯,我没事。对不起,能不能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好?我还是没办法见人……真的对不起。」 刚才明明很开怀的声音,下一刻马上消失了。我面向嵌在磁砖外墙上的不锈钢门,看到一个将人排拒在外的结实门锁。 「我知道了。」 我蹲下来,把讲义塞进门缝。 「对不起,北川……」她喘著气,隔了一下子又说:「可是,请你……下次还是要来喔……」 「好。」 说完,我离开对讲机,走进电梯时,我望著留美奈家,只看到装订好的讲义,被十一楼的风吹得卷了起来。 第三次前往「月岛河畔」,走到信箱前,我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我从imode网站上下载的aiko新歌。挖出背包里的手机,我接了起来。 「北川……」 留美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问内藤的。上来好吗?」 淳居然背著我把号码告诉她,根本违反规定。他欠我一顿!玻璃门开启,我搭乘电梯来到十一楼,跟留美奈维持通话状态。 「你直接进来吧,门没锁。」 我停在走廊上。 「什么,你叫我进你家?」 「对。上次跟爸妈说了你的事,他们要我好好谢谢你。」 很快到了,一一〇四号。我犹豫著该不该进门。 「拜托,又没什么。如果你妈在,我会很紧张的。」 耳边传来笑声。 「我爸妈都有工作,白天不在家。你不要担心啦,直接进来吧!我帮你准备了蛋糕。」 「打扰了。」我缓缓打开门,门后是一般公寓常见的狭小玄关。 双脚踩进铺著地砖的水泥地,埋在地上的照明便自动点亮。天花板上的灯光像是庭园中的踏脚石,错落地打在狭长的走道上。我看到尽头格子纹路的门,留美奈并没有站在那里。 「直走进来。」 我脱下球鞋,提心吊胆地走过没有人的走廊。手机里确实听得见她的声音,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好像第一次拜访别人家,竟没有人在般。我轻轻地打开通往屋里的门,右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左边则是包含餐桌的宽敞客厅,至少有七坪多,摆著两套l型的两人及三人咖啡色沙发。沙发组对角线一百公分左右的地方,有台投影式电视机;沙发前方的茶几上,则已经放好蛋糕和热腾腾的咖啡。 手机里的声音轻快。 「我最喜欢的tops巧克力蛋糕喔。北川,你不用管我,先吃吧!」 站在没人的客厅里,觉得自己很蠢。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再坐下。 「留美奈,你在哪里啊?」 我盯著客厅里唯一看得见的一扇门说。和墙壁相同的白色房门,上面贴了留美奈的罗马拼音,跟楼下信箱的字体一样。她没有回答,我继续说: 「客厅里白色房门那间,是你的房间对吗?我都已经坐在你家客厅了,总可以出来一下吧?」 我站在白色门前,听到留美奈慌张的声音。 「绝对不行。我有锁门,打不开的。不要管我,去吃你的蛋糕啦!」 她的态度很坚决,我只好拿起叉子进攻蛋糕的一角。夕阳透过蕾丝窗帘照进屋里深处。渐渐坠落的太阳像快超过保存期限的蛋黄,浮在隅田川对岸、筑地和银座之间。我很快地解决蛋糕,最后再一口气喝光咖啡。我对著手机说话。 「谢谢你的招待,很好吃。我把讲义放在桌上,帮我跟阿姨问好。」 「不要那么赶嘛!我一整天都没跟其他人说到话,聊一下天又不会怎么样。」 才站起来的我又回到座位上。聊天当然没问题,可是我跟她有共同的话题吗? 「班上同学好吗?」留美奈问。 「嗯,大概吧!」 我这么回答她,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除了几个固定在一起的朋友,班上大部分的同学,简直跟偶尔会在地下铁遇到的乘客没两样,和留美奈的关连一样少之又少。我听到她在叹气。 「……我,超讨厌自己的名字。小学的时候,同学都嘲笑我的名字像车站旁百货公司的名字。」 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新宿lumine(注3)。 「嗯,真的有点怪。」 「我也很讨厌自己。」 留美奈没继续说下去,我只听见啜泣的声音。她在哭吗?我默默地等她开口。 「我长得不可爱,也不聪明,又胖……你知道吗?有时候晚上睡不著,到了早上,发现空气都变成白色的耶,等太阳照进来又很快消失了。」 那是春天的朝霞。我想不只留美奈,大部分的国中生,就算是我也曾经一晚没睡。我的眼前浮现白色的萤幕,遮去彷佛固定在填海地上如桩子般的清晨公寓。 「我最大的梦想……希望像那样子不被人发现,不知不觉消失在世界上……j 怀抱如朝霞般被太阳融化的梦。我还来不及反应,留美奈已经换了话题。前一秒才觉得她兴奋过头,现在竟哭了起来。她突如其来脱口而出的念头,我心里除了发毛,竟还感到有些耀眼。 「北川,你有梦想吗?」 我无言以对。 「我也不知道,应该就在某个地方吧,不过我还没找到。」 会有找到的一天吗?我觉得一阵不安,沉默不语。 「对不起,突然问奇怪的问题。」 「没关系。」 「你还会来吗?」 「嗯,这段时间刚好轮到我,星期五会再过来。」 「以后可以继续听我说话吗?一下下就好。」 「嗯。」 切断手机。狭长的走道恢复平静,我离开留美奈家,走在没人经过的走廊上,一度还以为自己去某个医院探病,正准备回家。 接下来四次送东西到留美奈家的模式,大都相同。泡芙、果汁香味的波萝面包、起司蛋糕……她放在餐桌上的点心不太一样,但每次我都是快速解决后,跟她在不同的空间里,用手机简短交谈。有时彼此间的气氛凝重,但大部分聊的是学校,或是电视、漫画等无聊的话题。 两个礼拜后,事情起了变化。那天为了搜集选定主题的资料(我选的是明治中期,关于月岛的建筑历史),下课先去月岛图书馆。之后再绕到留美奈家时,已经比平常去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下著雨的天空明显转暗。 「对不起,我今天晚到了。」 我对著手机道歉,同时往客厅移动,看到桌上有两个餐盘和两个纸杯;一盘是点缀鲜奶油的甘那许蛋糕,另一盘则放了两根calorie mate饼乾和十颗左右的药丸,旁边的饮料是水果牛奶,耳边传来留美奈的声音: 「我想都已经晚上了,就一起吃晚餐吧!我在减肥,所以晚上不吃东西。」 「晚餐只吃calorie mate喔?l 「对啊,还有维他命、钙片跟含有铁质的药丸。」 凝视偌大餐盘的空白部分,我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还有门口传来留美奈羞涩的嗓音。 「我还没减肥成功,你不要一直看喔。」 我瞪大眼睛,拚命掩饰惊吓的表情。之前脸圆圆的留美奈,现在瘦了一大圈,眼睛四周的皮肤几乎贴著眼球,看过去凹陷了两个洞;肩膀单薄而且窄小,t恤好像晾在衣架上,毫无生气可言。牛仔裤上系著皮带,腰细到只有铝制球棒的前面部分。我慌张地移开视线,坐到位子上。 留美奈动作迅速地拿起电视机前面的遥控器,按下开关。晚间新闻正在报导大特价的商店,无论什么商品一律半价。留美奈的体重大概就像半价商品,减了足足一半的体重。 开著电视,我松了口气,因为总算有个能让我转移注意力的地方。留美奈坐在我右边。我绝对不是故意要看她,然而她伸在餐桌上的手臂、关节,像是不锈钢管组装而成,表面还布满青色的血管。 「没什么内容耶。」 说著,留美奈按去电视的音量,外头的雨声传进屋里。我们盯著电视,各自解决餐盘的食物。平均一根饼乾花了留美奈十五分钟时间。 「你看起来很瘦耶,什么时候开始减肥的?」先吃完蛋糕的我问。 留美奈开心地笑了笑。她一笑,脖子上的青筋跟著拉扯,一路裂到耳后。 「应该在没去上学以后吧!反正以后还是会回学校,所以就在想,这段时间可以做些什么。」 「这样啊……」 像头苦于牙周病的牛,她快速吞下另一根饼乾,又喝了一口果汁牛奶,服下所有药丸。留美奈看著我笑,总觉得她的眼睛跟牙齿也跟著晃动,语气则异常兴奋。 「很快就会到我的目标二十五公斤啰,还要继续努力。今天能见到你,我好开心喔。你知道吗?你第一次送东西来我家的时候,我走出阳台看你唷。那个信箱打不开,是因为我用瞬间胶封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却接了连我也吓一大跳的话。 「现在外面下雨,下次要不要出去走走?」 留美奈眉间的皱纹之深,不像一个平凡的国中生。 「嗯,最近都没有出门耶。不过有人陪的话应该没问题。」 看完新闻,我回到就在隔壁的自己家。 我没办法跟淳、阿大还有直人提起留美奈的事。当然,留美奈的爸妈、我的家人,以及班导也不清楚。如果跑去问淳,他或许会告诉我一些厌食症的症状,但我不喜欢那种偷偷打探别人秘密的感觉。留美奈好像有点喜欢我,我也觉得她那样子突然瘦下来,跟生病没有关系。出去散步可能没用,但老是关在房间里心情上又很闷,还是换个环境好了。 接下来的星期二,我先回家换掉制服。窄版的牛仔裤配上深蓝色长袖上衣,再套一件灰色羽毛背心。口袋里塞著手机和等一下要给留美奈的讲义,我小跑步来到「月岛河畔」。时间还早,留美奈却已经准备好晚餐。她吃的是补充营养跟饱足感的白色calorie mate,我的盘子里则是肉桂卷。 我们并肩而坐,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我的嘴像碎渣机似地解决肉桂卷,然后看看隔壁那位的餐盘,白色的盘子里还有一根。 「我可以吃吃看吗?」 她点点头,我拿起calorie mate折了一半,放进口里,起司的味道很快扩散开来。留美奈吃了剩下半根,喝水吞了药丸后站起来。 「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她消失在白色房门之后,接著五分钟的时间,我看著没有声音的电视,广告像是一出出上演的默剧。 「好看吗?」 留美奈的声音。打开门,没有重量的女孩站在门后一步,双手背在身后站著。交织著浅蓝色和绿色条纹、充满夏天风味的洋装,像无风的天气里一面动也不动的旗子,极度安分地裹住身体;无袖和宽广的领口设计露出凹陷的锁骨,彷佛能盛装大量的水分。留美奈害羞地笑著,表情相当愉快。 「昨天我达到二十五公斤的目标耶,终于穿得下这件洋装了。」 「还不错呀!」我并没有打算顺著她的话说,却又别过头吐了一句。 留美奈是否注意到我在脸红呢? 漫步在隅田川,傍晚的风缓缓地追赶过我们。 「我已经一个月没离开房间了。外头有风耶。」 留美奈的裙襬随风摇曳,我从她的双腿间可以看见步道上铺的石板。 「想去哪里吗?」 月岛到处是住宅区和文字烧店,反而没有几家咖啡厅。远食店的话,只有地铁出入口前的麦当劳。去那里好像会遇到熟人,太危险了。我烦恼何去何从,而这时留美奈开口。 「风吹起来好温暖,而且我也很久没出来,随便逛逛就好了。」 所以我们很自然地朝大海前进。穿越清澄通,走过朝汐运河上的大桥。从月岛往下来到晴海,街道的密度越来越小,站在桥上看到太阳沉没二十分钟后,东边的天空瞬间一片开阔。半颗月亮像是贴在藏青色的玻璃板上。留美奈在桥隆起的地方停下脚步,我看著她细小的脖子。 「我们说不定就像月亮一样。像太阳发光发亮的其实是大人,我们只是沾到他们的光芒。什么也不会,没办法做决定。鸟不生蛋的星球。唉,难得两个人能够散散步,我却不知道在说什么,真的很讨厌自己。」 靠在栏杆上,我探出头看向水面。运河因为夕阳西下,映出一块阴影。 「我也不太喜欢自己,但我们不可能永远只是国中生。有一天,我跟你会变得不一样。因为太阳的反射就能发出那么美丽的光芒,当个月亮也不错啊!」 水面上的月亮起伏不定,我抬起头,接触到留美奈认真的眼神。 「北川,你能改变我吗?」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留美奈的双眼吸去月岛的街道、桥梁、运河跟天空。那双眼睛放大成为整个世界。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一晃神,留美奈露出生气的表情往前走,我赶紧追上去。 我们跨越四线道的产业道路。水泥厂的围墙沿著步道,延伸得好远好远,我们不久来到尽头一座狭长的公园,那里是小时候常来玩耍的春海桥公园。几十公尺以外都还看得见街灯,我们附近却暗得可以。走进无人的公园,选了一张照不到光的长椅坐下。我无法把留美奈当成陌生人一样,毫不在乎地转头面对她。她的声音沙哑。 「北川,你可以彻底破坏我、改变我喔。」 留美奈靠在我的肩上。轻巧的头颅,让我的神经全部集中到肩膀去。她的头发有些味道,却是我第一次感到汗水的气味也可以那么好闻。两个人身体僵硬,谁也不敢动。我慢慢地伸出左手,抱住留美奈像是轻木般窄小的肩头,这样的姿势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我们吻在一起,不是由谁主动的,只是自然而然的吻。我想我永远忘不了女生柔软的嘴唇。滑润的舌尖在我嘴里翻搅,我的初吻充满calorie mate的起司味道。 留美奈离开我的怀抱。 「我们去那里吧!」 从掉漆的长椅站起,我们朝草地走去,双脚踩在草丛发出宪宪奉奉的声音,前方的树枝好像很久没人修剪,恣意生长。留美奈横躺在草地上闭起眼睛,暗绿色草地衬著条纹洋装真的很美。裙襬掀起了一角,露出半截大腿。我坐在一旁,握住她的手。 「草地有点潮湿,可是躺下来的感觉很好喔。」 我侧躺在留美奈身边,看过去是没有星星却明亮的夜空。那么接近地面的地方仍然有风吹过,枝叶随风摇摆。留美奈回握住我的手,我来到她的上面。 我们试了好几种办法,最后一事无成。一方面留美奈觉得很痛,另一方面也许我已经很满足刚才那个吻。后来我们拍去身上的泥土跟草层,站了起来。夜晚的天空完全变成深蓝色,我们牵著彼此的手走出公园。 「突然觉得好饿喔。」留美奈说。 「我也觉得好渴。」 我们从晴海返回月岛。回去的路上再度横越朝汐桥,这次我们没有停留。前方漆黑的道路上,浮出便利商店看板的光芒。 「要去看看吗?」 我问著,留美奈开心地点头,率先跑了出去。我搞不懂哪里有趣,却也边笑边追上她的脚步。我先来到店门口,但留美奈却抢先一步走进店里。 商店里非常明亮,熟食区的食物好像也闪闪发光。留美奈著魔似地盯住冷藏柜,提起放在收银台旁的购物篮,左一个右一个往里头放。泡芙、磅蛋糕,原味和巧克力口味的布丁各一、果酱奶油面包,还有牛角可颂三明治。 吃的东西足足装满两个塑胶袋,就这样提回「月岛河畔」。在十一楼的走廊上,留美奈把袋子递给我,一脸困扰。 「该怎么办咧。明明没有食欲,刚才在便利商店里却买得很高兴,然后现在又觉得饿到头有点晕。」 「又没关系。我要回去了,今天很开心。」 「嗯,星期五见。」 留美奈回到空荡荡的家。我帮她关上门,目送她走进去。从走廊折回电梯途中,我看见黑色的东京湾横在一座座耀眼的大厦间。就算风中没有一丝海洋的气息,海边盖起一栋又一栋水泥建筑,我们学习爱人的方式应该离海洋不远。 老实说,那天晚上我一边想著留美奈,就自慰了两次。虽说这样好像很了不起,但是我已经完全虚脱了。 送件的工作又持续了一个月。大概是那天的情况出乎预料之外,我们之间暂时没有其他举动。听说隔壁班某某某已经到达c阶段,我跟留美奈好像太快了。 放学回家路上,我照常拿著讲义来到「月岛河畔」。这次留美奈准备的是比平常多出三倍的点心山。海绵、蜂蜜蛋糕,还有上面一堆覆盆莓果酱的奶油派。留美奈没有拿出饼乾或维他命,她说要吃柔软又香甜的东西。 学期快结束前,留美奈回到学校。她说一个人去上课会害怕,所以那天我先在隅田川旁的步道等她。七月的天空让平常看起来灰蒙蒙的,水面也稍微透出亮光。眺望对岸高楼耸立空中形成的轮廓、宛如曼哈顿的风景时,留美奈叫住我。 「北川,等很久了吗?」 穿著制服的留美奈从堤防斜坡上的楼梯走下来。夏天的短袖制服,钮扣之间微微地绽开,我看见里面还有一件t恤。裙子的腰围看起来很紧,没有移动的余地。已经没办法从留美奈的大腿间,看到后面的景色。 她的体重完全回升,也可以说回升过了头。她现在的样子比那天夜里大了两倍,和丹尼斯罗德曼强劲的反弹球一样。 就像我在留美奈瘦的时候没有说话,现在她胖了我也没说什么。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的她已经很娇小,一旦体重超过五十公斤,看起来就圆圆的。留美奈提著书包的手交握在背后,看著自己的脚尖。 「真的没关系吗?班上的人会不会觉得我是怪胎?」 我默默地迈出脚步。第一次和她一起上学,我好像也很紧张,话都说不出来。我走在留美奈前方两公尺处,走在早晨的街道上。 那群死党每次都在西仲通转角等我,这天连爱迟到的阿大也出现了。转角离他家不到几十公尺,他还是气喘如牛的样子,抓起绕在脖子的毛巾正在擦汗。淳注意到走在我后面的留美奈,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抢先一步说话: 「立原今天会去上课。」 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什么嘛,是立原啊!我以为阿大穿裙子咧。」 身后的留美奈有些畏缩,幸好直人破除冷场。 「来吧,好久没出现了耶。我们走。」 我们往学校方向慢条斯理地走著。淳、阿大和直人聊得很开心,我则因为不时注意留美奈,并不多话。偶尔回头看见留美奈把书包抱在胸前,头低低地跟著我们。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就快要到学校了吧!接近学校时,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感到很不安。 (不说不行……不说不行。) 我还没告诉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关于留美奈的事。转弯经过转角的面包店,耀眼的天空下,仿高第的学校大门就在眼前。我站在原地不动,鼓起勇气叫住他们。当时说不定双脚还在发抖。 「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三个人被我认真的口气吓到,转过身来。等留美奈走到旁边,我继续说下去。 「我跟立原在一起了。」 「真的假的。」 淳立刻回了我一句,阿大嘴巴开得好大,直人害羞地往别的地方看。其他同样穿著月岛国中制服的人无视于我们的存在,一个个擦身而过。 「快说,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阿大从惊吓中恢复。 我一五一十告诉他们,因为之前送讲义的关系,跟留美奈聊了一下,不知不觉就在一起了。我满脸通红,但留美奈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很自然地站在身旁,还不时露出微笑。淳最后开口: 「我懂了。立原就跟我们一起进教室吧!」 接下来我们什么也没说,趁老师还没来之前溜进教室。留美奈也不再和我保持距离。 事情发生在午休时间。午餐结束后,老师便回到教职员办公室,班上的气氛好不容易轻松许多。早上上课的时候,留美奈还没有异状。大家并不太理会好久没露脸的留美奈,也许只是不感兴趣。 外面天气很好,班上一半的男生跑出去踢足球,教室立刻一片安静。我们这群聚集在淳的座位边,聊著没营养的东西。国中生的生活原本就很没营养。有时候我会回头看看独自坐在墙边的留美奈,结果阿大把他的肥手搭在我肩膀上,痛是不痛,但觉得很烦。 「阿大,不要靠过来啦!很油耶。」 说著,我伸手推了阿大背后一下。摊开手,发现自己的力道奠强。以笑闹的表情看向留美奈,发现她怪怪的,圆圆的背在发抖。那个时候的留美奈突然看了过来,短发像把撑开的雨伞,凌乱的浏海间透露求助的眼神,死命地盯著我看。 然后,她看似悲壮地偏过头去,只是一个非常微小的角度,我想其他人都没发现。我跟她再度面对面的时候,她的右手伸进书包,拿出来的是巨形泡芙。学校禁止我们带点心。留美奈用力扯开包装,把泡芙塞进嘴里,分成三口解决大人拳头般大小的泡芙。吃完第一个,马上又拿出第二个、第三个巨形泡芙,黑色书包顿时像百宝袋一样。 慢慢地,教室里的说话声消失,每个人的视线都转移到狼吞虎咽的留美奈身上。 看著看著,她的桌上已经出现六个泡芙袋子,班上弥漫一股泡芙的甜味。吃完泡芙的她,终于有空看看周围的人。她面带胆怯地抬头,迎面而来的是班上同学的眼神,冷漠如冰在冷冻库里的针。留美奈环顾四周,最后停在我的脸上,嘴角还有泡芙的奶油,哭丧著脸对我惨笑。这时我的心情跟留美奈一样,可以的话真想立刻消失。 (我真的很讨厌自己。) 我彷佛听见留美奈这么说著。 接下来,留美奈在午休时间犯下第二次致命的错误。一阵像是下水道管线里污水呼噜呼噜流动的声音传来。留美奈一脸茫然,就在下一秒,她张开嘴,六个泡芙从我第一次接吻的嘴中,一鼓作气地喷出来,嘴巴外面简直像有一台抽水马达。桌上的透明塑胶袋立刻被呕吐物压扁。男生憋住气,好几个女生尖叫连连,场面混乱,我则留在原地僵硬不动。 变成定格画面的教室里,第一个有动作的人是阿大。他抽下脖子上的毛巾,迅速走到留美奈面前。 「立原,你还好吧?我有时候吃太多,肚子也会怪怪的。」 阿大一面说,一面用毛巾随便抹去她嘴边的残余物。留美奈没有抗拒,失魂落魄地看我。她红著眼睛,大概快哭了。直人抓起体育服跑到留美奈旁边,先盖住吐出来的泡芙,快速地全部擦起来,在书桌上方俐落地裹成一团。 「这应该可燃吧?」 将袖子打结,直人拿起一团体育服走出教室。淳的手放在我肩上。 「你去跟老师说,赶快送她回家啦!」 我回头看著淳,他故意耸肩点头,好像在模仿最近很红的dj。 「谢啦!」 「不谢。还有,记得跟她说明天早上西仲通见,一起上学。」 我看著淳,他故意把头别向校园中庭。我感动到无法用言语形容。淳说的话,阿大和直人的举动,给我这个胆小鬼不少勇气。我再也不迷惑了。我站起来走向留美奈,提著她的书包一起离开教室。回家路上留美奈已经没在哭了。送她回到家,等她洗好澡换好衣服,我才跟她提起淳要我转达的话。 留美奈并没有放声大哭,不过听完之后,还是小哭了一下。我整整迟到五个小时才进教室,但那些都是小事。 隔天早上,我们在老地方见面,再一起去学校,留美奈当然也在其中。她似乎习惯了每天上课的生活,身材还是像艘小型渡轮,横过水面时总会激起波浪。但是我不在乎。反正抱著瘦瘦的留美奈和胖胖的留美奈,感觉好像同时跟两个女生交往,不管二十五公斤或五十公斤的她,我都喜欢。 注3 lumine:留美奈的罗马拼音是lumina。 飞翔少年 我走下楼,目的地是理化实验室。胸前抱著一叠投影片,嘴里小声哼唱前不久「岚」帮某连续剧唱的主题曲。旋律很轻快,我也忍不住跟著蹦蹦跳跳。 好心情或许也因为五月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楼梯间,那是没有海潮味、属于东京的海风。其实没发生什么好事,但总会有突然极度开心的时候,就算连袜子的款式和颜色,都要受到学校规定的国中生也一样。 以为四下无人,索性放声大唱,冶不防后面冲来一个声音。 「『木更津猫眼』的主题曲对吧,你也有看喔。」 我赶紧住嘴,回头往上看。抓著木头把手下楼的人,正是本班的问题人物关本让,他有一头违反校规的狼人头(注4)。每次老师检查我们的头发,他都会狡辩那是自然卷。除了不想管事的导师,班上没人相信他说的是真话。阿让缩起头,装出助跑的动作,一次跨两格楼梯下来,然后过度装熟地搭住我的肩膀。 「你喜欢流行音乐啊,还喜欢哪些歌手?」 脑中浮出几个乐团的名字,嘴里吐出来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都还好,只不过最近太常听到这首歌。」 阿让好像没注意到我的态度很冷淡,继续嘻皮笑脸。 「请期待下星期三喔。我已经在拟当天要播放的音乐。我所挑的可都是时下年轻人票选出来的人气歌曲喔。」 新学期一开始的选举,阿让自告奋勇要当播放股长,原因是「我以后想当艺人!所以想多知道广播的事情。」大家听著他说话,脸色很臭,却也没有理由反对。没人捧场的播放股长选举,连举手表决都跳过,直接由阿让当选。 走音播放股长像电视上异常兴奋的搞笑艺人,大声唱起「岚」的歌(而且还配上动作)。我想叫他停止,可是又没胆阻止这类自得其乐的家伙,只好放慢脚步,慢慢地拉开自己和阿让的距离。我并不想让班上其他人认为我跟他是朋友。 「唱这首歌的时候,rap跟旋律和不在一起。下次我们一起在教室唱给大家听好不好?」播放股长回头说。 我仰著头觉得快受够了,但还是敷衍地笑一笑,摇摇头。 「我才不要。我又唱得不好,而且不敢站在大家面前表演啦!」 阿让一脸遗憾。 「是喔,我是觉得偶尔前面有几个客人无所谓。」 眼睛左右扫过一遍,确定没有别人,我对著那头卷毛开口: 「喂,你真的想当艺人喔?」 抬头看向我的播放委员瞬间眼睛闪闪发光,很像小狗露出舌头看著主人的样子。 「嗯,我不想永远待在月岛这块填海地。总有一天,我要站在东京的中心,为所有日本人带来欢笑和感动。」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为全日本人做些什么,其他国中生应该也跟我一样吧?虽然觉得他似乎兴奋过了头,瞎扯的程度却又有种莫名的魅力。 「到底哪里是东京的中心啊?l 阿让停下来,自信满满地回答我的问题。 「台场、赤坂、麴町……」 我不懂阿让的意思,只见他用rap的口气继续: 「……芝公园、涩谷、六本木。」 迟钝的我终于搞清楚了。 「那些地方都有电视台喔?」 阿让露出得意的微笑。 「没错。东京的中心都有电视台,聚集所有人目光的地方就是中心。日本的中心,在那电视台镁光灯的前方啊!」 我应该回答一声「这样喔」,但保持沉默不语。阿让继续他走调的rap。抵达理化教室时,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组别。阿让很乾脆地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 新学期开始一个月,我跟阿让的关系仍然有点像朋友,又有点不像。他在班上跟女生混得很熟,可是男生全都跟他保持距离。我能了解他们非常希望那种又唱又跳又爱演,想朝搞笑界发展赢得大家注意的那种人,最好赶快消失。 因为,那种角色,看起来真的很烦啊! 星期三早上最后一堂课结束,阿让对我使眼色,然后神采飞扬地走出教室。这礼拜负责营养午餐的阿大看了大喊: 「拜托,哲郎,你变成那家伙的朋友了?」 我赶快摇头否认,绝对不是这样。 「上次理化课的时候讲了一下话而已。」 淳用眼镜里的冰冷眼神看著我。 「那家伙说了什么?」 「今天广播的内容是rap特别节目,他会挑很棒的曲子,要我敬请期待。」我勉强说出实话。 结果我反而像是为算不上朋友的阿让辩护。教室中接近四十个人手里拿著白色餐盘,排队领午餐。今天是奶油培根义大利面、芝麻叶菊苣沙拉和香草烤鸡。最近的菜色,比附近咖啡馆端出来的东西还要义大利风。 大概吃超过了一半,黑板上方的扩音器送出韦瓦第的「四季」。每个人都知道,一旦出现这首春之协奏曲,表示校内广播即将开始。 「嗨,各位月岛国中的朋友,你们正在品尝美味的午餐吗?我是今天的dj关本『b-boy』(注5)让,要为各位带来日本的rap特别节目。」 他的声音像坏掉录音带发出的噪音。拿起叉子胡乱搅动盘子里的奶油培根义大利面,我觉得很糗。阿大嘴里塞满鸡肉开口问道: 「『b』是笨蛋(baga)的那个『b』吗? 」 教室里的人此起彼落地发出冷笑,那感觉好像是,幸好阿让没说出来是哪一班的人,总算能保住班上的名誉般。播放股长继续自己爽: 「废话不多说,立刻播放今天的第一首歌,king ghidorah的『unstoppable』。这首算是关本的主题曲喔。不管别人怎么说,都阻止不了我们。」 手中的叉子差一点要掉进充满奶油的餐盘里。说话的时候一面叫著自己的名字,像「早安少女组」才会做的事。随著节奏起伏,king ghidorah带著嘶吼的嗓音开始rap。 阿让的介绍结束,班上终于散发出安定下来的气氛。阿大首先发难。 「谁可以劝劝那家伙啊?」 「因为他的关系,班上的气氛实在很糟。」 淳附和阿大的看法。平常不太批评的直人也发表意见: 「为什么关本会让大家这么浮躁啊?」 淳回头看直人。 「这表示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嘛!明明想当个搞笑艺人,却搞不清楚自己做过头,也不去观察周围的看法。这种没能力又爱臭屁的人最白目。」 我没有说话,不过淳的意思我很明白。大部分的国中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茫然。身上不仅背负著升学压力,整个社会对我们来说,就像一座巨大的监牢。阿让的反应迟钝,反而使得班上同学很不安。 扩音器里king ghidorah的曲子变调。每个人默默地吃著午餐,教室里的气氛反而因为轻快的节奏越来越沉重。节目播放间穿插歌曲介绍,接下来是mach25和kick the can crew的歌。听著听著,我发现阿让播的歌,跟排行榜上选出来的差不多,每一首大家都很熟,也都是热门的单曲。很快的,二十五分钟的播放时间只剩下五分钟。阿让到最后还是自己爽: 「到了要跟各位说再见的时候。最后一首歌,岚的『a day in our life』。」 阿大说话了。 「搞什么,结果最后一首居然是杰尼斯的歌。」 更夸张的发言从广播室传到月岛国中所有的教室。 「rap就是关本『b-boy』让。大家一起唱吧!」 前奏响起,像极了伴唱带的音乐。不久,英文烂透的阿让,用惯有的拼音方式,荒腔走板地唱起来,而且还在段落间穿插非常不搭的叫喊声,例如「喔耶」、「check it out」还有叫嚣。此时,本班的气氛首度抵达零下冰点。 淳和阿大一致认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么冷的校内广播。虽然没寻求其他人的意见,我想那就代表班上全体的看法。平常班上很多人都很有意见,一旦事情跟阿让有关,就变得完全没有异议。 可以的话,甚至希望他离开本班,最理想的情况是卸下国中生的责任。身在民主的教室,没有讨厌鬼的容身之处。 当天放学,我正在鞋箱旁边换鞋子,阿让从背后叫住我,我不耐烦地回头。 又了天的歌怎么样?很棒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点头敷衍。阿让似乎把这种举动当成很棒的回应,开心地看著我。 「下次播歌的时候,我们一起唱给大家听。你唱得很好啊!我们来个超属的清唱吧?只要我们两个联手,全校女生铁定会冲来教室看。」 我赶紧摇头拒绝。 「你能不能放过我啊,你先搞清楚别人对你的看法可以吗?」 「喂,哲郎,你跟阿让在说什么啊?」先走到校园的淳帮了我一把。 「我现在就过去。」 来不及穿好运动鞋,直接拖著步伐走出去。阿让还一脸无奈地站在鞋箱旁。 「下星期我还有别的想法,敬请期待喔。」他在我身后说。 打死也不要出现在他下次的节目构想里,我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向淳。 阿让的新企划隔周的礼拜一就出炉了,一大张海报贴在教室后头的软木告示板上。 「大胃王大逃杀」 很符合阿让夸张的个性,而且再度抄袭电视节目的名字。用超粗紫色麦克笔写的标题下方,标明寻找挑战者。能打败冠军阿让的人,将获得三千块钱奖金。 「我不懂为什么阿让是冠军。」双手交叉胸前的阿大瞪著海报。 阿大看起来很不服气。讲起吃跟体重两件事,他绝对有过人的自信,我也觉得理所当然。 「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阿让,对你来说他根本不算什么。」 我暗自比较阿大和阿让的身材。阿让并不高,也没有很胖,跟阿大比起来体重差了五十公斤,身高也少了二十五公分。班上明明有阿大这一号人物,他还敢自称是冠军。 「话说回来,『大逃杀』这三个字根本就用错了。很明显是一对一的比赛啊!」直人小声地说。 「我不知道阿让心里在想什么,如果他只是要制造效果就算了。阿大,给他好看吧!」淳耸耸肩。 阿大拍拍胸脯说了一句「交给我吧」!他的胸部跟隔壁班图书股长一样,又大又会动,自信满满。阿让真的不要紧吗?不知为什么,我担心的不是好朋友阿大,而是那个死路一条的播放股长。 班上很顺利地产生跟阿让对战的人,个人觉得非常合理。除了阿大以外,没有人愿意向阿让挑战。起初有几个男生为了三千块的奖金举手,到后来知道阿大的决心,都早早弃权。 比赛的时间订在下星期三中午。全班每人提供一片午餐发的吐司,并且收集发剩下的面包。阿大和阿让的书桌并在教室中央,两个人都面对观众摆出预备动作。他们面前各叠了二十五片吐司,咖啡色的吐司墙高度大约四十公分。这样看过去,突然觉得普通的吐司变得好厚好厚,就算叠在体型壮硕的阿大面前,也快高到他眉毛的位置。 即使是身材压倒性获胜的对手,阿让仍旧一脸平常心,很像电视节目中,年轻演员出来比赛谁的食量大般。他的眉毛看起来很整齐,一定昨天晚上修过吧?班上其他人停下手边的筷子,屏气凝神地注意这场对决。大家为此还拿钱下赌注,当然要专心看比赛才行。预估阿大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问题不在于谁赢,而是阿大究竟能赢过多少。有人觉得至少相差十片吐司。赌阿让会赢的人只有小猫两三只,我就是少数之一。我的赌注是脚踏车杂志一个月份和五百块钱。淳说我赌得太大,但看见阿让很有自信的样子,或许也认为阿让会全力以赴吧! 身为裁判的淳中指扶住眼镜。 「比赛时间二十分钟,只准喝三杯牛奶。吃最多片的人就赢了。」 阿让和阿大点点头。 「预备……开始!」 阿让看了看周围的人,喝下一口牛奶,用很普通的速度吃起第一片吐司,不见他放快速度。阿大转头看到这样的播放股长,拿下三片吐司卷成咖啡罐的样子,像个压缩马达般把卷好的吐司罐塞进嘴巴,速度惊人。 三片吐司只花了他一分半钟。阿大喝了一小口牛奶,表情严肃地又拿了三片吐司。结果,还是只用了九十秒。 「好像很快就分出胜负了啊!」直人偷偷在我耳边说。 我默默点头。当阿大解决六片吐司时,阿让还没吃完第二片。这哪是大胃王应该有的速度。 一下字就看出来谁输谁赢,班上兴奋的情绪很快转变成无趣,像上次中午播放rap的时候一样,死气沉沉。阿让只会出一张嘴,为了成为瞩目的焦点,随便想个有趣或可笑的活动。多么自私的演艺界志向者。眼看就要分出胜负,心情越来越低落。而且一直盯著别人吃东西,本来就会越看越无趣。看著电视上的旅游节目,过度浓妆艳抹的女明星在某个温泉饭店吃著像小山一样的晚餐,难道不觉得那样的人生很悲哀吗? 十五分钟后的结果在预料之内。阿大大获全胜!挑战者吃了二十五片,阿让只吃完四片半,差距二十片以上,完全是刚才预测值的两倍多。我的五百块飞了。阿大一副赢得理所当然的表情。他看向身旁输了还挂著笑容的阿让。 「现在立刻给我交出三千块。」 阿让拿出皮夹,掀开上面的魔鬼毡,抽出皱皱的千元钞票。阿大快速地抄走桌上的钱,但阿让露出没什么好难过的样子。 「下次要不要来比喝可乐?l 阿大看起来快被惹毛了,像赶苍蝇似地挥动著手。 「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啊,不过奖金要变成一万。就算这样,你到底有没有心要比赛啊?好好练习一下再来找我啦!」 教室恢复往常的状态。有人开始聊天,好像不是很在乎阿让在大胃王比赛的输赢为何。淳早早分配完赌金。阿让离开还叠著二十片吐司的书桌,走到我旁边耸耸肩。 「我好像不太适合操劳的工作。北川,比赛是不是很有趣呢?」 我摇摇头。怎么跟阿让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摇头。 「根本就不算比赛,那种东西满足不了观众。」 「或许吧!」阿让歪著头。 「既然知道就不要办些无聊的活动。」 我带著埋怨的口气说。阿让没有立刻回答,双手交握在胸前一阵子。 「我懂了。下次我会准备好再行动。」 「还有下次?你还要玩?」我吓呆了。 阿让手指把玩著他的狼人头。 「嗯。我还有别的想法。但下次我会照你的话做,等练习好了再告诉大家。」 目瞪口呆,我无话可说。结果阿让有些害羞地眼睛往上看著我。 「虽然我想你应该不会答应,还是想问你要不要一起计画下一个活动?」 我丢出一句「绝对不可能」,走出没有阿让的教室。 接下来将近半个月,阿让非常安分。他既没有播rap,也没举办无意义的大胃王比赛。没有奇怪活动可办的阿让,在班上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学生。书念不好,体育也比人差。他讲的笑话只有自己理解,别人都觉得很冷。他是一群普通国中男生中的其中一个。 五月底,阿让这家伙发表第三次活动内容。某天早上,我走进教室就发现阿让披著一件斗篷之类的衣服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横写了「阴阳师」三个大字。这时候,好几个同学聚集到他前面。 「这次又想干嘛?」 反正又是模仿电视上骗人的把戏,我还是依照惯例问一下。阿让从讲台桌上拿起一样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早上的教室充满阳光,金属发出闪闪的光芒。他手上是去餐厅吃饭会用到的大尺寸汤匙和叉子。 「这次我练习了很久。我要运用阴阳师的念力,把汤匙折弯给你们看。」 说著,他握住一根汤匙,并且拿给周围的同学确认。这名男子双手握住汤匙,试图用力弯曲握柄,很有分量的餐具一动也不动。阿让拿汤匙敲敲讲台桌边缘。 「你们看,我没有作假。」 接著,阿让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摩擦汤匙柄。他这么做好像没效,几分钟过后,一些人受够他平淡的演出,远离讲桌。即使如此,我们的播放股长仍继续将念力传送到汤匙上。 我有点可怜他,不想再看下去,所以跟直人打屁起来。离第一堂课只剩下五分钟,戴著黑色手套的阴阳师还是非常努力。 上课铃响。阿让站在讲台上喘气,而国文老师已经快走进教室。他看著微微弯曲的汤匙大叫: 「你们看,汤匙弯了。」 汤匙的确有点低头。 「太好了。阿让,你赶快回座位吧!」淳说。 阿让把讲桌上的餐具包在黑色斗篷里,慌慌张张地回到座位。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这一幕,但比起电视上耸动的表演,折弯汤匙的把戏,真是无聊到一个极点。阿让坐在位子上,一边涂著睫毛膏,一边大喊: 「今天放学,我会继续刚才的表演。不管是汤匙或是叉子,我都能把它折弯,大家要留下来看喔。」 老师正好从前门走进教室。她是个从学校毕业两年、看起来像家教的女老师。没人回答阿让,他说的话漂浮在空气中,而我的心情也跟著不上不下。 当天放学,阿让再度披上黑色斗篷和手套,地点从讲台变成靠窗的位置。窗外天气不错,五月蓝色的天空非常宽阔。朝汐运河对面的地上,窜出好几栋高楼大厦。看起来很像科幻小说里的未来都市,但其实那附近的公园是我们从小到大玩耍的地方。 闲闲没事的同学站在阿让桌前,我、淳、阿大和直人也在。阿让拿出书包里的汤匙和叉子,数一数至少有十几支。他把餐具分给留下来的人。 「我现在要把念力传送给你们,大家一起来挑战阴阳道吧!」 怎么想我都认为折弯汤匙是超能力,跟阴阳师扯不上关系。阴阳师是负责驱除恶灵,使用式神才对吧?我想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但看到过度热衷的阿让,才没有开口反驳。淳转趄手中的汤匙。 「超能力就算了,你这种……」淳露出困扰的表情,看向四周。「这种活动,以后还会继续下去吗?」 阿让笑得很开心。 「嗯,只要能带给大家快乐就好。好,要开始啰。」 阿让天真地搓起汤匙。留下来五分钟好了,看完教室墙上的时钟,我注视手上的叉子,开始用大拇指搓热它。十名左右的国中生,放学后待在教室摩擦金属。从窗外吹来春天的风,让身体痒了起来。 五分钟过去,念力传送时间延后十分钟。结果普通,有两个男生、一个女生折弯了他们手上的汤匙或叉子。但是成就感薄弱,因为折弯汤匙这种事情实在太普通了。 阿大把没折弯的餐具丢回阿让桌上。 「阿让的念力好像对我没用。」 淳在阿让面前挥挥弯曲的叉子。 「我的折成这样。就算你没把念力传给我,这种程度我以前就办得到。」 没错。偶尔有钱有闲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会去家庭餐厅,淳一无聊就会表演折汤匙。他说汤匙或叉子光靠人类的意念,简简单单就能折弯,并非像上千吨的挤压机,一天可以制造出上千台的车体那样有多余的能力,不用大惊小怪。凭国中生超能力运作的工厂绝对很有趣,但不可能实现。 「原来大家都可以喔。」 阿让握著跟早上一样微弯的汤匙,满是遗憾的表情。 「这两个礼拜,我从早到晚都很努力练习耶。」 他那双像是试镜再度失败的悲惨目光,瞥了我一眼。其中一个男同学说话了。 「阿让,你还是有其他能力对吧?属于你自己的超能力啊,阴阳师!」 播放股长的表情瞬间转变,咬牙切齿地大叫: 「我会。我会飞。」 我听见许多叹气声。 「唉,居然说出来了。」阿大喃喃自语。 班上男生开始拍手鼓噪。 「飞,飞,飞!」 声音越来越大,加上女生简直变成大合唱。我目不转睛地看著阿让。阿让的表情一下子害羞,一下子又生气,只有嘴角的笑容一直持续。最后,他举起双手。 「飞,飞,飞。」 坚定的眼神,阿让跟大家叫嚣起来。他站起来,伸出右手。 「关本让,准备要飞了!」 他笑了一笑,又看了我一眼。阿让推开桌椅,奔出教室。我急急忙忙追上去。 我们二年级的教室在三楼。月岛国中的校舍共有四层楼。阿让晃动著黑色斗篷,在走廊上助跑,目标似乎是校舍两端的楼梯。 「等一等,阿让!」 我追赶在后面大吼,阿让没有回头。其他同学也追了过来。 「那家伙要干嘛?」淳问。 没有人回答。焦躁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当我们跑到三楼楼梯口时,阿让正在楼梯间。我一口气跨两格阶梯,赶到楼梯间时再抓住扶手转身往四楼冲刺。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 阿让手撑住四楼窗户边,毫不犹豫地轻巧跨过栏杆。窗户正对著五月晴朗到有点呆的天空,黑色斗篷少年失去重心往下坠。乘著轻轻柔柔的风,阿让好像赶到非常舒畅地,任风吹著斗篷和狼人头发尾微微飘动。追上我的其他人不禁大喊: 「危险,快停下来!」 阿让困惑地笑著,瞥向站在四楼的我们,彷佛正为困在地上的我们哀悼。披著斗篷的播放委员,就这样跟著地球上所有的物体行动,服从万有引力的法则—— 阿让跳楼了。 「阿大,快去找老师来。」淳大喊。 站在原地、身体僵硬的我,因为淳的这句话好不容易动了起来。我赶紧爬到四楼窗户上,探出头看。娇小的阿让倒在树丛里,周围早已围了一堆人。 「阿让,你没事吧?」 他大概是昏了过去,动也不动。几分钟后,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之后,我们完全被困住。我们每个人都得接受两名老师的盘问,我只能不断重复说过的话。盘问途中,导师的手机响起,他接起来小声说话并带著叹息,看起来像是没有干劲的上班族。被我们戏称为上班族的导师讲完电话转头看著我。 「关本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双腿伤得很严重。」 「这样喔。」我说。我了解他说的话,不过上班族关心的,好像是自己带的班是不是遇到「欺负事件」。我进一步解释起放学后班上的活动——阴阳师弯汤匙秀。我的说明可以说非常详细,老师却完全不了解。 「其实跟欺负没关系。整个活动都由阿让一手策划,在场的人也是自愿的。」最后我说。 「那为什么关本要从四楼跳下去?l 刚才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老实说出我的看法。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阿让突然想飞。」 上班族歪头听著我的说词。我想起阿让从教室飞奔出去,脸上还带著笑容。那时候的阿让,真的认为自己会飞吧! 不只是我或阿让,每个国中生或多或少觉得能完成某些事情。虽然他错了,虽然最后还是坠到现实的地面上,但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办得到。 我觉得他没有错。就算想法太天真,比起牛顿定律,他更相信自己的信念。 上班族完全无法理解,那也没办法。我知道那叫做失去理智,但是有时候我们就是想做一些疯狂的事。 月岛国中发生的阿让跳楼事件,引来不小风波。地方上的教育委员会或警察煞有介事地跑来学校关切,校长还把全校学生集合到体育馆,很表面地劝导大家尊重生命的重要。 毕竟是自己带的班出问题,上班族比平常花更多的时间开班会。大部分的同学应该都很疑惑吧?阿让住院,大家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跳楼。正因为没人想过从四楼跳下去,「尊重生命」这几个字好像薄薄的面纸,微不足道。 阿让跳楼的隔一个星期,我独自去医院看他。猜想他待在医院会很无聊,先去附近便利商店买了几本杂志给他。医院位在隅田川对岸的圣路加国际医院,我从小就在那里看病。 我直接穿过像是饭店大厅的挂号处,搭上电梯往阿让的个人病房前进。这家医院的价位稍微高了一点,不过所有病房都是能确保病人隐私的单人房。 我盯著病房门口上方类似轮船会有的圆形窗户,然后敲三下门。 「请进。」 传来阿让精神饱满的回应。我推开拉门走进房间。阿让双脚里著石膏,半躺在铝制病床上。我从便利商店的白色塑胶袋里拿出杂志放在边桌,再坐到一旁的沙发上,阿让的两只脚好像都骨折了。 「没关系,已经不痛了。」阿让一如往常,露出困惑的笑容点点头。「我没事,痛的话吃药就好了。」 「喔。」 我看著阿让,原来奠有人看起来好像浮在半空中五公分。尽管他的脚踝打著厚厚一层石膏,但仍像是从白色病床上浮起来的样子。 「那时候我吓死了,赶快跑去找你。」 阿让点点头,笑著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照进病房的阳光有些刺眼,阿让眯起眼睛望著窗外一排行道树。 「突然觉得一切变得好麻烦,管他去死。会不会飞都已经无所谓,哪种结果都好。大概是一种大不了死掉算了的感觉吧!」 我说不出话来。阿让微笑著继续。 「可是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会飞。时间一下子变得好长好长,我浮在四楼窗户外面。」 「也许吧。我站在楼梯间看,心想你该不会员的会飞。说不定你真的有超能力,能在空中飘浮几秒钟。」 阿让听完我的话笑了开来,又突然严肃起来。 「你可能听说过,我没有爸爸。他在我念幼稚园的时候跳楼死了。所以当我听见大家拚命叫我飞,那一刻我真希望跟我爸一样跳下去。」 阿让的笑容茫然,眼睛里堆著泪水。我知道他没有爸爸,但现在才知道自杀这件事。 可是不对啊,我记得某一次学校办活动,还看过阿让的爸爸。 「可能是我看错了,不过我记得你爸之前有来过学校。」我提心吊胆地问。 病床上的阿让吐吐舌头。 「哎呦,原来你知道啊!我爸跟我妈是真的离婚了,自杀事件是我编的。昨天晚上我在nhk看到很悲惨的纪录片。」 「所以你觉得你爸死了。」我大笑。 阿让不管到了哪里还是阿让。跳一次或两次楼,都改变不了这位播放股长的个陛。 「你不用叫我北川了啦,跟大家一样叫我哲郎就好。」我说。 阿让开心地拚命点头。 「喂,哲郎。我们两个一起唱『岚』的歌好不好啦。下学期回到班上,我还是会出来选播放股长,好好地播歌给大家听。」 「我死也不要。」 我们笑了起来。 我跟阿让聊了一下,然后离开病房。来到停放脚踏车的地方牵走脚踏车,跨上蓝色横杆,慢慢骑在隅田川旁的步道。像铅块一样静止不动的河面,仍然映照著与上个礼拜相同、晴朗到有点呆的五月天空。 骑车经过佃大桥,我低头看著那层薄薄的蓝色萤幕。许多国中生快快乐乐地浮在空中,摆出各自的姿势。有人躺著、有人撑著脸颊,还有人翘著脚。 阿让、淳、阿大和直人也在,当然也有我。 你懂吗?对国中生来说,飞翔其实很简单。 注4 狼人头;年轻人时兴用发胶将头发抓成爆炸状,看起来就像是发怒的狼人。 注5 b-boy:随节奏跳起街舞的人。 十四岁的情事 梅雨季来临前的一个礼拜,天气像是失调的恒温器般异常炎热。温度每天在三十三度到三十五度之间,居高不下。月岛身为浮在东京湾的一块填海地,毫无疑问、百分之百不是柏油路就是水泥地,所以炙热的感受更加明显。 我们是平底锅上的爆米花,为了寻找一丝丝凉意,骑著脚踏车在月岛街头穿梭。尚未适应酷热天气的身体,即便不像阿大那么臃肿,但身上还是会油腻腻的。 然而今年的情况有些转变。一到夏天总像只被卡车辗过的猫、彻底向炎热天气举白旗的淳,看起来特别有精神。每次我们扯些无聊笑话,永远用再冷淡不过的口吻戳破残忍现实的淳,现在却在佃大桥上说什么「夏天的夕阳好漂亮」之类的话,当场让我、直人还有阿大傻眼。淳靠在沾了一些灰尘的栏杆旁,仰望耸立于佃岛的高楼。眼镜镜片映照出塔上玻璃透出的部分灯光,以及玫瑰色玻璃上的阴惨天空。阵阵海风吹得淳的浏海微微飘动,剩下的三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望著夏天傍晚千变万化的云朵。 回想起来,他理所当然会出现那样的举动,毕竟那是十四岁的淳,刚开始萌芽的崭新恋情。无论晴天雨天、乌云密布,甚至半空中掉下腐烂的死鱼,他都会觉得很美。我想各位看了之后,肯定跟淳有一样的想法。 「腐烂的鱼好美啊!」 所以,这次来聊聊淳的恋情吧。其中的过程有些闪闪发光,有些臭气冲天,综合起来真像一条美丽又腐烂的鱼。 不过,爱情好像就是那么回事。 那天,我们四个人待在月岛区民活动中心一楼大厅,而不是三楼图书馆。一楼往里头走就是区公所,大厅里摆著一组沙发和好大一台电视。室内的冷气开得很强,好几个无所事事的老人整天坐在电视机前面消磨时间。 至于为什么不在图书馆而跑到大厅来,那是因为图书馆不能用手机。淳不知所以然地硬是要待在可以接电话的地方。坐在区公所里特有的黑色塑胶沙发,四个人像躲进冷冻库避难的企鹅,轻松愉快地瘫在座位上,一面观看电视介绍中央区的观光名胜节目,大概就是浅渍市(注6)、十返舍一九(注7)的墓碑,还有水神祭之类的活动或地点。看电视的时候,只见淳拿著手机开开关关,再不然就是使用所向无敌的拇指快速输入传简讯(淳拇指的动作只比光速慢一点点)。如果对方回传讯息,就站起来走到有点远的柱子旁边专心盯著手机萤幕。 这几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时间也已经来到下午四点多。突然,从淳的手机流出由「爱之歌」电影主题曲改编、充满和弦音色的铃声。淳说他最近借了这部电影回家看,觉得不错。他瞥了萤幕一眼又跳了起来,手机凑进耳边,快步走向白色磁砖柱子。阿大目送著淳瘦瘦的身影。 「你们会不会觉得淳这小子最近怪怪的啊?」 直人甩甩已经接近一半都是银色的头发表示同意,他患有早衰症。 「嗯,我有同感。老是心不在焉,很怪。」 「该不会瞒著我们什么吧?」 「肯定是女人。」阿大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他面无表情地看著电视继续。「要不要问问看?虽然搞不清楚是怎样的女人,他也不应该瞒著啊。我们之间怎么能有秘密。」 阿大像听到冷笑话地咧嘴一笑,直人则有些坐立难安。 「我想淳等到事情顺利,一定会告诉我们。」 我站起来伸伸懒腰,有种全身充满干劲的感觉。 「我们瞒著淳去调查那个人的事情怎么样?反正现在很无聊,对吧?」我对瘫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说。 彷佛石头丢进平静的水面,阿大的表情开始变化。 「听起来很刺激,满有趣的嘛,走吧!」 我点点头,两个人的视线移到直人身上。他似乎很犹豫,用细小的声音回答: 「如果淳跟对方不顺利的话……」 淳刚好回来了。他依序看过我们的脸,开口说话: 「你们在讲什么啦,一定又是没搞头的计画吧?抱歉我要先走了,家里有急事。」 「可是,淳……」 直人话说到一半,阿大慌忙插嘴。 「没关系没关系,有事就快走,你们家的人在等吧?」 阿大不怀好意地笑著,并且用手肘顶了直人的肚子一下。看来爱情是一种绝症。平常这么做作的举动,绝对逃不过淳的眼睛,但现在的他只顾著道歉。 「真的对不起。那我先闪了。」 伸出右手向我们告别,淳迅速转身离去。直到psychedelic图案的t恤跨出玻璃自动门越走越远,按捺不住的三个人,在安静的区民活动中心的大厅狂奔。 初夏午后四点炙热依旧。太阳丝毫没从天空正上方移开。趁著淳去牵车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站在大厅左右开启的自动门不远处,这里已没有强劲冷气吹送、彷佛热过头的玻璃温室。早已汗流浃背的阿大,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著额头。 「希望淳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在这种天气下骑车,我大概能减掉一半的体重吧!」 「刚才淳不是说要回家吗?」直人还是一副困扰的样子。 我蹲下来,往满是灰尘的玻璃门偷看。 「一定是骗人的。哪个国中生因为玩到一半被迫回家,还会那么开心?淳绝对是跟刚才打电话给他的人见面。」 淳跨上红色脚踏车,往清澄通骑去。我们牵出各自的脚踏车,等绿灯一亮,加速往前追赶。 骑过十字路口,淳沿著一排梧桐行道树骑向西仲通。这个时候,各家文字烧店忙著开店。淳的家是派出所拐角再过去的地方,他却没有转弯,直往月岛车站方向。 「我就知道他怪怪的。」落后的阿大大喊。 此刻的直人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炯炯有神。跨坐在和轻型脚踏车同等级的越野车上,他回头望著我跟阿大。 「跟踪别人满刺激的耶。」 我点点头,继续用力踩著踏板前进。淳滑行穿越绿灯,轮我们骑到十字路口。梅雨来临前夕,十字路口的热空气乾燥而且轻盈。 淳好像完全没发觉有人在后面跟踪。红色脚踏车继续像穿越充满泥泞的沟渠一般,经过座落于佃岛的老旧民家,骑进佃公园。那座公园是我们这群人讨论事情的场所。从堤防上看过去,观光船或小型游艇往返于隅田川。 「淳到底要去哪里啊?」直人不解地问。 染井吉野樱茂密的枝叶上方,正是好几栋摩天大楼,合称river city21。停在那么靠近的地方,抬头看顶楼都会感到脖子酸痛不已,还不一定看得见天空。五十几楼的建筑,虽然知道出自人们之手,却有种历史开始之前,它们已经伫立在此的错觉。玻璃帷幕、铝框以及坚固的水泥外墙,隔绝夏天的暑气,划分隅田川和晴海运河。 淳在skyline tower前面下车,将脚踏车牢牢锁在公园栏杆上。在这种高级地段,也是会有人偷车。我们躲在树丛瞄著淳。 「直人家不是在这里吗?淳这家伙该不会交了一个住在这里的有钱大小姐啊?」 淳走进价值非凡的摩天大楼。我们迟疑二十秒,追了上去。 入口处的地板铺著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大理石,看起来好像市中心的高级饭店。大厅中央为挑高的天井,光线和风贯穿建筑物主体,像是来到教堂一般。光线自空中垂直洒下,周围静得吓人。 弯腰面向电梯门厅旁的门铃,淳使用他超快的拇指按下四个数字的房间号码,然后凑近盘面上的对讲机说了一句话,玻璃电梯门迅速开启,他就这样消失在电梯中。 「他好像常常来耶。我们快跟上吧!」 说著,躲在大厅柱子背后的我们加快脚步。直人拿出钥匙,熟练地插进门铃上的孔,阿大站在门前踱步等著门开。门一开,我们赶紧跑到电梯门厅。这里共有四座电梯,白天的时候总是小猫两三只。眼前速度最快的一座,正往摩天大楼内部向上冲刺,数字一下子来到三十九。 「可见淳要见的人住在三十九楼。」阿大说。 「怎么办?我们不要再跟了好不好?」直人很不安。 我盯著楼层显示萤幕。 「也是,放弃吧!」 只见阿大脸部表情抽搐。无人的电梯门厅里,阿大不满的声音有如在ktv唱歌时的回响,不过这里的声音当然是高级得多。 「我们直接在大厅等好了,反正晚餐以前再回去就可以了。」我听著自己的回声说。 阿大恢复平常的表情。 「这家伙员幸福啊!」 直人无奈地点头。 「淳会了解我们为什么这么做的。」我又加了一句。 「好,就在这里等吧!」直人爽快答应。 阿大开心地拍拍胸脯,他的胸部像电视上的巨乳偶像频频摇晃。 「就这么决定。每次都是淳在整我们,今天要好好报仇啦!现在既然没办法回家,乾脆先去便利商店买点东西吧,我好渴喔。」 结果,三个人走进river city的高档便利商店,买了果汁和漫画,站在大厅角落。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没办法大声嚷嚷。比起这种高级又高大的房子,我还是喜欢我家那样的住家。 淳再次现身在自动门前时,已经接近晚上六点。他看到我们,一副「啊,糟了!」的表情。在本班里算得上顶级聪明的淳,戴著眼镜一边摇头一边走向大厅。 「原来被发现了啊!」 阿大耸耸肩。 「老是盯著手机不放,谁都觉得有鬼好不好。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美女?大胸部?还是有钱人?」 这次轮到淳耸肩。 「全部猜错。待在这里不好,我们出去吧!」 淳担心地左顾右盼,尤其注意我们身后的入口, 「为什么不好?约会已经结束了吧?」我问。 淳伸出中指抬了抬镜架。 「她老公可能快回来了。那个人不知道我的存在。」 此刻我们三个人不知作何反应,好像被切断了电源。当人类处在极度惊讶的情况,好像什么也做不了。阿大隔了不久才开口: 「人妻喔?太夸张了。我愿意一辈子跟随你啦!」 「先出去再说。」 提心吊胆的淳,领著我们离开一百二十公尺高的大楼。 佃公园堤防有上下两层,下层比较靠近水面。不希望大人发现的时候,我们会选择没什么人在的下层。那天我们也是急急忙忙地走下去。可以听见水声的长椅上,淳坐在中间,隔壁是直人,我跟阿大则坐在地上。 「可是,为什么要跟人妻在一起啊?」阿大忍不住问。 「最近的片子也很流行人妻吧!她们看起来都很厉害,好像可以学到不少的东西……」淳不好意思地说。 话说到一半,淳拿出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按了几个键。我们伸长脖子看著彩色萤幕,小小的萤幕上闪烁一串紫色文字。 「大家一起来体验不伦!铃铃俱乐部。」 淳切断i-mode连线,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发现专门寻找不伦的网站,只要先缴三个月会费,平均下来大概每个月一千五,网站就会送上一堆女人的e-mail。」 直人的脸看起来好像打从心底感到惊讶,话说得支支吾吾。 「你说的女人,全都已经结婚了吗?」 「大概一半是骗人的吧,不过剩下的全是人妻。会认识玲美也是因为她家离我家最近,想说先写写e-mail试试看。刚开始两个人还只是讨论西仲通哪边的文字烧很好吃之类的话题。」 阿大坐在被阳光烧得有些发烫的地上扭动身体,可能有点坐不住吧。靠近隅田川河口的宽广水面吹来阵阵晚风,十分凉爽。 「好好喔,所以你现在爱跟人妻怎么样就怎么样。」 淳远望对岸的筑地和新富町一带参差不齐的天际线。 「并没有,我还没下手。」 「但对方是欲求不满的人妻耶!」 淳瞥了阿大一眼,然后看著我,那是一双恳求了解的眼神。 「阿大,你看太多跟人妻有关的a片了啦!说什么人妻都是欲求不满,跟谁上床都行,这种谣言跟《东京体育报》里的新闻一样靠不住。要是真的话或许很夸张,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从她常写e-mail给我就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淳说。 「什么意思?」我问。 「每个人总有某方面的烦恼,怀疑现在是不是做这样的自己就好,为了未知的明天想破头。愉快的不伦俱乐部里,到处充满这种女人。虽然每个人烦恼的事情不同,但区区一个国中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淳的口气好像有些愤慨。远处传来沉重的引擎声,拖船缓缓驶入隅田川。这时候,直人怯生生地开口: 「那个……叫做玲美的人,她又有什么问题呢?」 淳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小。 「她老公好像平常很温柔体贴,不过却会习惯性地对她暴力相向,一个礼拜两次左右。甚至,她老公还不是用手,而是拿衣架或电视遥控器打她。玲美说她家今年已经换了三支遥控器了。」 原本满心期待人妻专门网站会有什么令人眼红心跳的好事,情绪顿时急速冷却。淳又叹了好大一口气。 「可是我还在念国中,不能帮上玲美什么忙。有时候常做白日梦,例如国中毕业就去找工作,跟她一起生活,但现实不允许,我也没有东西可以给她。我能做的只有写些鼓励的话,或像今天去她家喝茶,听她诉苦。玲美没办法告诉朋友,她老公会对她动粗。」 「跟我爸一样啊!在别人面前一副老实样,在家却会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抓狂。淳,既然你都清楚,还要跟她继续下去吗?」阿大说。 淳无力的眼神看著我们。 「如果尝到甜头,或许我还能抱著期待写信给下一个人,可是那个人让你看见她最虚弱的时候,我怎么可能说放就放。阿大,你应该了解吧?」 阿大踢翻铺在路上的石板,仰望太阳西下的天空。 「好啦,我懂。可恶,我懂啦!」 我来到阿大身边,眼睛回避著淳,说出难以启齿的疑问: 「你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淳的声音痉挛似地微微颤抖。我没有看他,但说不定他正在哭泣。 「我也不知道,根本没办法思考。」 大家陷入沉默。距离不到五十公分的岸边,传来河水流动的声音。遮去大半天空、一座座耸入云霄的高楼,渐渐灯火通明。六点半,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拖著脚步回去牵车。我们各自回家等开饭。 隔天,没人提起那件柏拉图式的爱情。淳一如往常盯著手机萤幕看,不然就在写信,不过我们并没有亏他。好歹也分得出来什么时候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又该闭嘴。 时间过了一个礼拜,浇熄东京暑气的梅雨季节来临,厚重的云层和阴雨连绵的天气,持续著每一天。不知不觉间已经考完期末考(淳嘴巴上说他不能思考,考起试来成绩还不是一样很好),只剩下等待暑假到来。 人烟稀少的放学路上,经过西仲通骑楼时淳开口说道: 「我告诉玲美你们的事,她说想请你们吃东西。你们今天要跟我来吗?」 我们对看了几眼。外面下著雨,也没别的事好做。 「我都可以。哲郎呢?」 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可以啊,我去。要去就一起去啰。直人,你也会去吧?」 直人也点头答应。淳马上拿出手机传了一封信。我发呆盯著尽头的大厦,顶楼几乎已经隐没在低矮云层中。在那座高塔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很难想像在那理会吃到纳豆、凉拌豆腐或炸鸡之类的食物。 「那先各自回家,四点在大厅集合。」淳的声音开朗。 换上便服的我们搭上电梯来到三十九楼。一出电梯,面对是贯穿建筑主体的天井,阿大握著扶手往下看。 「超高的耶。」 我也跟阿大一样沿著扶手看下去,看不清楚下头遥远入口处的地砖花纹。 「往这里。」 淳走在我们前面,长长的走廊上是一扇扇规格统一的窗户和铁门。空间里安静到不像有人居住,倒像一间高科技、无人管理的监狱。 「到了。」 淳停下脚步。三九〇八号门上的门牌刻著「泽井」两个字。淳按下门铃,金属门屝立刻开启。 「你好,打扰了。」 打完招呼,我们走了进去。玄关上站著一个娇小女人,很瘦,但外表不错。之前淳说她已经三十四岁,但亲眼看到觉得年轻许多,说只有二十岁也不夸张。靴型牛仔裤搭配简单的挖袖背心,还套了一件薄衬衫。头发的颜色是偏红的咖啡色,发梢看起来很轻盈,是那种很自然的鬈发。待在屋里的她却戴著一副黑框深色墨镜。淳最后走进玄关,见到对方的模样,脸色凝重。 「玲美,你不要紧吧?」 她刻意别过脸。 「嗯,没事。大家快请进。」 穿过走廊来到客厅旁的餐厅,正面刚好是一大扇窗户,外头布满灰色云层。这里至少有十坪大,尽管摆了整组白色木制桌椅,仍剩下许多空间。四个人并肩坐在一起。 玲美端来刚打好的果汁,还有苦甜巧克力配上水果瑞士卷。蛋糕吃起来不会太甜,非常美味。聊著没什么内容的学校话题,阿大很快表示还要再来一块。 餐桌上只有淳闷闷不乐,好像为了某事感到焦躁。 「哇,你也住这栋大楼呀!」玲美看著直人。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红起脸来。 「嗯,我住在五楼,面对西南边。」 「所以跟我家的位置不一样,是面海的啰。那……」 这时候,淳突然开口: 「玲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所有对话就此打住。她叹了好大一口气,取下墨镜。 「反正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也没什么关系了。」 我注视著对面的玲美,左眼一片红肿;眼白部分充血,瞳孔就像是浮在血里。眼睛周围的红黑色淤青还没褪去。 「昨天晚上他打了我,理由很可笑,我根本不愿再去想起。对不起,你们今天特地过来,却看到我这种样子。」 我们低头盯著地板,无法直视玲美的脸。她大概也察觉我们的举动,戴回墨镜,恢复刚才开朗的口气。 「别去想这个,聊些开心的事好吗?淳老是告诉我班上没一个女生能看,你们觉得有可爱的吗?」 之后,阿大、直人加上我,拚了命说些有趣的事,回想起来甚至不记得说了什么,只知道绝对以开心为主。我们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但淳还是垮著脸,朝著天花板的某一点看。 待在玲美家大约一个小时。平常去看牙医,也很难在诊疗台待上一个小时呀!淳说他还有话要跟玲美讲,要我们先走,我们便拖著疲惫的身体离开skylower。 室外因为下雨,湿度百分百,然而伞下的空气比起屋里凉爽太多了。 同一周的星期六,淳表示有话要说。我们四个人约好在区民活动中心一楼大厅集合。等全员到齐,淳平静地说: 「玲美的老公知道我跟玲美的事了。」 我忍不住失声大叫: 「你说什么?」 好几个老人皱著眉头往我们这里看,我也管不了这么多。淳很冷静。过了一会儿,他抬了抬眼镜。 「小声点。一半也是因为我故意要他发现的吧!」 阿大睁大眼睛,声音小到只剩下气音。 「为什么?你不想跟玲美继续下去吗?」 「话是没错,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所以故意趁她老公在家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或是传e-mail。」 直人的担忧全写在脸上。 「结果她老公说什么?」 淳勉强挤出微笑。 「他叫我明天过去一趟。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好啊,你说什么我就做。」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仍不假思索回答。 淳依序看著我们三人的脸。 「阿大和哲郎能陪我一起去吗?我打算当面把话说清楚。直人,你跟玲美住在同一栋大楼,要是我这里进行的不顺利,可能波及到你,所以你留在大厅,有事的话,请你负责对外联络好吗?」 直人心有不满地点头。阿大拍拍胸脯。 「交给我们啦。虽然搞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准任何人伤害你。」 淳摇摇头。 「我要你们来不是为了揍人,而是需要人证。我、玲美、还有她老公三个人,全是关系人吧。我认为其他人在的话,比较能就事论事。」 决定好星期天碰头的时间和一些细节,我们在区民活动中心解散。雨仍下个没停,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十四岁的我第一次要出面调解朋友的不伦,而且对方听说是任职著名企业的家暴男。这些内容不可能出现在nhk「国中生日记」那种清新节目里。 隔天依然乌云密布,但没有下雨。淳、阿大和我,分秒不差地在下午雨点按下三九〇八号的门铃。是男人开的门。他穿著白色休闲衫,个子不高,看不出来是个会打老婆的人。两只眼睛咕噜咕噜地转著,有点国字脸,我还以为看到一只鱼脸人身的怪物。 玲美的老公见到阿大,脸色瞬间严肃起来。阿大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体重也早已破百。这个男人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如果需要第三者在场的话,一个人就够了吧?这个大块头给我站在门外等。」 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尖锐。阿大正想回以颜色时,淳抢先一步说话: 「我明白了。阿大,对不起,你先在外面等我好吗?」 淳的眼神平静,令阿大招架不住。 「有事打手机给我。」说完,阿大离开玄关。 「上来吧!」 男人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屋里走。我们脱下球鞋,沿著走廊来到客厅。餐桌一角的玲美,看起来好瘦小。男人站在窗边,背对著我们。 「你们是月岛国中的学生吧?最近的学校到底怎么教学生的?才国中二年级居然沉迷不伦网站。请你们坐在那里。」 淳跟我站在客厅中央,他首度开口。 「我不坐,站在这里就好。你太太不也上了不伦网站,逼她走到这一步的人,不就是你吗?」 安静到听得见冷气运转声的屋内,淳的声音更加清脆响亮。男人回过头。 「你说什么?我是她的丈夫,你抢了我的老婆。我可是能跟你的父母索赔喔!」 淳完全不受威胁,抬头挺胸,双手交握放在前面。就算他是个菁英分子,想要跟淳强词夺理也不容易,淳今天已经有十足的心理准备。 「请便。到时候我会在法庭上说出你对玲美施暴的经过。虽然我喜欢玲美,但也只不过是她可以商量的对象,没有人会相信国中生会勾引你的老婆,我跟她连手都没有牵过。可耻的人是你才对。」 「你说什么……」 男人突然大吼,发出水壶沸腾般不知所云的声响。他离开窗边,直挺挺地往淳的方向前进,抓住淳的衣领前后猛烈摇晃。淳毫不畏惧地与男人正面相对。 「你错了。」 「你这家伙!」 男人朝淳的脸颊挥出右拳,发出硬碰硬的声响。淳依然抬头挺胸不为所动。他看了我一眼,我懂他是要我沉住气,不要冲动。 但是,我的体内早已因为恐怖和愤怒交杂而变得激动,奔腾的情绪一拥而上。 「当你揍人的同时,也会失去重要的人。你完全做错了。」淳无所畏惧地说,左脸已经红肿。 「混帐!」 男人气喘吁吁,双手又一把抓住淳。淳往后退了好几步,却很快地回到原位,挺起胸膛。 「别耍我……」 男人对准淳的腹部,再度挥出右拳。淳压著肚子弯下腰,不一会儿又站直。 「你再怎么揍,也无法让我死心。」 再下去淳要挨第三拳了,我暗自数算。假如那家伙还要攻击淳,我会不顾一切跑去掩护。男人作势要扑上前去,声音兴奋且沙哑。 「要不要试试看,到底会不会死心啊?」 男人试图扭住淳的右手,当我正要上前阻止时,玲美从餐桌旁冲向客厅墙壁。 「停止,给我住手!」 玲美的手伸向墙上对讲机,男人吓了一跳。 「玲美,你想怎样?」 「住手。我也不认同你的行为。」 「少开玩笑了,干嘛学这些小鬼说话。」 男人加重手的力道。淳咬著下唇,忍痛不发出声音。 玲美按下对讲机上的红色按钮。一瞬间,屋里和门外走廊同时飨起刺耳的警铃声,高耸的大楼此刻似乎因为警铃而摇摇欲坠。对讲机另一端杂音不断,有人焦急应答。 「这里是警卫室,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玲美对著墙壁大喊。 「我按错钮了,请关掉警报器。」 几秒后,魔音穿脑似的警铃猛然停止,连耳朵也无法一时适应突如其来的宁静。玲美的食指触碰红色按钮不放。 「你再打淳的话,我就再按一次请警卫过来。你给我住手!」 男人放下淳的手腕,居然声泪俱下。 「等等,我不打了。这小鬼说得没错,你对我真的很重要。对不起,我以后绝不再犯。」 玲美的语气转为开朗。 「太晚了。我到现在才清醒过来。我选择跟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我太害怕,才提不起勇气离开,我不认同你的行为。哲郎,你过来帮我守著按钮。给我十五分钟,我去整理行李。」 我代替玲美,负责守住按钮。最初的五分钟,男人哭哭啼啼地跟在玲美身边解释;接下来的五分钟握拳狂打自己的头和胸口,嘴边重复说著「都是这家伙的错、都是他的错」。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男人自残所发出的声音吧?最后五分钟,男人垂头丧气地坐在灰色窗前,脸部表情呆滞。 玲美拿出两个手提袋,装好化妆品跟换洗衣服,对著男人的背影说了声再见。 我和淳迅速离开这间屋子。电梯里,玲美的情绪很激动。 「七年来办不到的事情,今天竟然只花了三十分钟解决。真的是天下无难事喔。」 淳舔舔嘴唇,看著我笑。 「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揍耶。虽然刚开始很惊吓,但一点都不觉得痛。」 玲美紧紧抱住淳。淳的表情十分开心,但并没有回抱玲美。 阿大和直人守在大厅。直人一看到淳脸上的伤,满脸担心。 「没事吧?被揍得满惨的耶。」 「你的脸被搞成这样,那家伙又是什么情况?」阿大问。 淳看起来真的被揍得不轻,却仍微笑以对。 「他没受伤,不过这里大概比我的伤还严重吧!」 淳修长的指尖指向胸口。结果,我们四个人护送玲美到月岛车站。她打算先回老家冰川台,再慢慢思考以后的事。我们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买了咖啡,举杯庆祝。路上,直人不停追问淳在面对玲美老公时的情形。傍晚,厚重云层的缝隙间,这块填海地上方,瞬间出现一片薄幕似的光线。 约好隔天星期一学校见,我们挥手告别。面对明天还会见面的朋友大喊再见,好像有点矫情,但也没什么不好。 再听到后续消息时已是暑假的时候。游完泳,回家路上闲晃到区民活动中心一楼。一边摊在沙发上,一边听淳告诉我们。 「玲美好像跟那男的离婚了,协调的事情交给律师全权处理,完全不想再见到他。她说自从那天看到那个男人这样对我,自己才恍然大悟,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处在这种状态。只要提起勇气面对,根本不用怕那种男人。」 阿大从沙发上坐起。 「你跟玲美之间已经没有阻碍啦,到底能不能顺利在一起啊?」 淳露出失落的表情摇摇头。 「我们两个相差二十岁,很难有结果吧。玲美告诉我,就算有个可爱的男朋友还不错,毕竟不是男人呀!」 说这句话的时候,淳的语气竟透露些许满足。直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戳戳淳的肩膀。 「你们进展到哪个阶段啊?」 淳不著痕迹地掀开刚复原的伤口。 「很深的a吧!你们知道吗?人妻的嘴唇超柔软,舌头也很会动喔。」 阿大听完淳的形容,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直人则红起脸来。至于我的反应大致上跟阿大差不多。这么一来,淳绝对要帮我们出饮料钱不可。 注6  浅渍市(bettaraichi)——柬京都中央区日本桥大传马町一带的路上,每年十月十九日晚上举行的活动。 注7  十返舍一九:jippen syaikku(1765-1831),江户后期剧作家,本名重田贞一。 烟火大会的夜晚 才从游泳池爬上岸来,身上的皮肤会对冰凉的水有反应吗?如同面对三十五度的炎热天气,不过等同北部地方夏天的模样罢了。身上像是只穿了件未经漂白的毛衣,一面离开月岛国中校门,一面感受到白色开襟衬衫碰触到皮肤的灼热感。还没到中午,太阳已经来到天空正中央。柏油路上是几具矮小却真实存在的倒影,淳、阿大、直人还有我,一共四个人,似乎能听见黑影传来烧焦的声音。最胖的影子开始拿出毛巾擦汗。 「我们赶快去sunkus(注8)吧,我快溶化了。」 「你是雪人哦?一整天里有半天晒在阳光底下,体重跟著减半。」 淳嘲笑著。他每次都绕著肥胖两个字打转,发挥贱嘴的功力。没人反对阿大的提议。身体冷却后,不太有乾渴的感觉,但是游完泳喝的饮料,冰凉到连牙根都会刺刺的。 跨过朝汐运河,一路往清澄通前进。月岛车站里,手扶梯的出口旁,又开了一家新的便利商店。我们都会到这里大口吃著美味的冰淇淋或剉冰,而且每次都会在商店面前空间宽广且种满行道树的人行道旁逗留。 直接坐在营养不良的择树下,嘴里喝著饮料,身上吹著自隅田川而来的热风。身穿某所私立国中制服的美少女经过眼前,加上淳一针见血的笑话,这样的夏天午后简直是棒呆了。 走进拥挤的店里,还有人站在书报架前看免钱的杂志。我们各自买好东西,走出店外,像是围著榉树般席地而坐。我盯著直人手上的饮料。 「你能喝这个吗?」 直人手里并非健怡可乐,是医生禁止他喝的普通可口可乐,而且还是零点五公升保特瓶装。对于患有糖尿病的直人而言,绝对是不能碰的饮料。直人满不在乎地别过脸。 「没关系。游泳完后的可乐,说什么也戒不掉。我决定等一下回家不吃下午茶的蛋糕。」 简单来说,直人家很有钱,家住在佃岛的超高大厦。跟朋友玩耍后回到家的下午,美丽的妈妈会帮他煮一壶热奶茶。 「什么跟什么,我家零食永远是三时的家庭号仙贝咧。」 「别那么贪心,仙贝已经很棒了,你把仙贝剥一半沾酱油试试看。反正你跟英式下午茶无缘啦!」 淳打断阿大的话,眼镜里的两只锐利眼睛不层地看著他。就算不锐利,看起来还是一样冷酷。阿大没理会淳,握住一公升的麒麟柠檬汽水,垂直瓶身往嘴里送,有如畅通水管般的气势。 「不要讲到我的病嘛,说些轻松的事吧!」直人说。 擦擦嘴巴,阿大点头。 「一年真的过得好快,又快到烟火晚会了。去年才刚上国中,现在已经国二哩。」 淳和我互看一眼。八月第二个礼拜六,附近的晴海码头将举办东京湾烟火晚会。前半个暑假的重头戏,就是这个众集东京一半人潮的烟火晚会。以彩虹大桥为背景,八十分钟毫无间断施放星火或尺玉(注9),声光效果十足。 「今年不知道抢不抢得到那边的头等座位。最近谁去看过了吗?」 淳看著我们,但没人吭声。 「傍晚天气好像会变凉快,要不要去看看?哲郎、淳,你们没问题吧?直人,你呢?」阿大问。看来有些担心很容易疲倦的直人。 「那我等一下回家吃完饭会早点睡午觉,你们出发前打电话给我吧!响一声挂掉就好,然后我会直接下去找你们。」 「got it!」 阿大模仿电视台宣传活动里耳熟能详的台词。已经快接近十二点,四个人家里应该都准备好午餐。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想法涌上来,认为各自家中的午餐菜色大不相同。全日本的家庭各自开饭,数千万种类不同、媲美天文学的午餐。 站起身,拍去制服裤子上沾的灰尘,把保特瓶丢到指定的垃圾桶,再懒懒散散地晃到十字路口。 「那是什么东西?」 说著,我指指十字路口转角的电线杆。钉在水泥电线杆、凹凸不平又脏兮兮的的告示板上贴了一张白纸。大概经过无数日晒,白纸右下角已经掀起。淳跟我走近电线杆,盯著a4尺寸白纸里的内容。 寻人启事 赤坂一真(akasaka kazuma,六十一一岁) 身高体重:不到一百七十公分、五十二公斤。 失踪前穿的衣服:格子睡衣,外加白色睡袍,穿了一双夹脚拖鞋。 昨日有人目击他在筑地国立癌症中心前乘坐计程车,之后在月岛车 站附近下车。因身体状况欠佳,若不尽快接受治疗,很可能有生命 危险。如有任何线索,请立即致电,时间均可。 最后一行共有两支刻意加粗字体的联络电话。寻人启事下方有一张半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照片,应该是在病房拍摄,冲洗出来直接贴在寻人启事单上,然后大量影印。 照片拍得不怎么样,看过去跟漫画一样非白即黑,完全看不清楚以窗户为背景的脸庞长什么样子。头发像小鸡身上的胎毛,稀疏得可以,背后朦胧的光线围绕著光秃秃的头颅。淳这时候开口: 「唉,还真的留电话了。一定会被恶作剧电话灌爆。」 认真看过寻人启事的直人回过头,语气有些激动。 「我比你们更了解医院里的事,很多病人在那里自杀或是逃走。我能体会这个人的心情,希望快要死的时候不要待在医院那种水泥壳子里,而是可以留在自己想去的地方。」 直人的话,彷佛逃亡病人死前的最后告白,现场的气氛似乎严肃过了头。 「说得也是。都夏天了,还是外头的感觉比较好。」阿大嚼著口香糖说。 「烟火晚会也快到了。『啪』地一声来得快,去得也快。」淳轻描淡写地回应。 我们这群里只要有人认奠起来,其他人很自然地启动「过分认真很白目」的语气,将气氛导回正常状态,好比一艘有著搞笑外表的急救船,救起载浮载沉的直人。 路灯一亮,我们穿越清澄通,手仅举到跟肩膀同高默默告别。因为天气很热,加上傍晚又要见面,我们并没有很认真地说再见。我看著他们伸出没被晒到的手掌正面,然后拖著疲惫的身躯各自回家。 其实我觉得那不是真的累,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快要五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下楼走到隅田川堤防后方的停车场,牵出我的脚踏车。淳的脚踏车和阿大的淑女车已在堤防口等候。即使到了傍晚,还是觉得气温超过三十度,只有日照的角度改变,迎面而来的风依旧炙热如中午。 「天气那么热,直人那家伙没事吧?」 阿大把脚张开一百三十度,跨坐在降到最低的座椅上。 「没关系啦!不要太去注意他身体的情况比较好。」 拿出短裤口袋里的手机,按下代表直人的快速键。待铃声响了一下,再快速挂断电话。 「离吃晚饭只剩下一点时间,我们快走吧!」 三台脚踏车并列骑在不常走的隅田川沿岸。经过头顶上的高架铁路,从月岛跨进佃岛,景色立即变得很复古。历经数百年、斜挂在佃煮屋门前大型遮雨布般的布帘招牌,住吉神社的鸟居和俭朴的正殿。河上停滞不前的一整排船屋,是黑色河水上的青春痘,产生巨大的突起。常常有电视台的外景队,前来这块东京里的江户地带取景。 爬上佃公园的斜坡,穿出两旁樱花树筑起的隧道,便是一栋栋高楼耸立的高级住宅区。那里无论是地上铺的石头,或是路旁的护栏,全都经过设计,属于宁静祥和的社区。 三个人站在skylight tower一楼看起来十分高档的家庭餐厅门口等直人。直人骑著同款trek脚踏车,自四十楼屋顶搭乘电梯来到光线充足的门口。虽然同个款式,他的脚踏车车身全是碳纤维,前后轮都有碟煞。轻型脚踏车的价钱、比赛专用的车体。门口的玻璃自动门左右开启,传来直人细小的声音。 「等很久了吗?」 这么热的天气,他身上的长袖风衣跟鸭舌帽显得与季节不符。大家默默装著没事,面向清澄通骑去。 「我也很讨厌自己穿得像球童一样。」 直人还是发现我们的表情。带头的淳把变速器往上拨了一格。 「没差。室外的紫外线很毒,在游泳池的时候你还不是穿著衣服游。」 我们选择骑在阴凉的地方。最近大江户线的工程总算告一段落,清澄通恢复以往的平静。两旁不像银座般尽是走在流行尖端的商店,而是酒馆、理发店和旧书店之类恒久不变的老店。并排骑在至少四、五公尺宽步道的四个人之间,钻过柏油路上吹拂著宛如文字烧铁板散发出来的热风——比体温还要高的风。 「妈的,好热。」阿大抱怨。 淳用力踩著踏板,加快速度。 「虽然热得要死,但感觉很爽。如果这条路有一千公里远就好了。」 「对啊。学校跟生病都好像做梦一样,现在骑在风里才是真的。」鸭舌帽檐下的直人说。 我想起之前老爸推荐我看的一本书。我骑脚踏车,所以我存在。其实书里真正的意义再简单不过。笛卡儿在他的作品里写得更简单。 我们的目的地在清澄通底端,距离目前所在位置约二点五公里处。骑过月岛桥,经过胜哄的警察局,就在填海地尽头的丰海水产码头附近。虽然东京湾烟火晚会,在晴海码头的海上举行,但每年看热闹的观光客太多,没入场券根本进不去。烟火结束的时候,连脚踏车都骑不了。人行道挤满人潮跟摊贩,马路到处是疏导交通的路障跟塞成一团的车子,根本看不见地面。所以每次我们都会跑去丰海町,隔著朝汐运河看对岸的烟火。那边距离晴海码头不到四、五百公尺,烟火看得一清二楚。倒映海上的星光,好像光辉灿烂的瀑布由上往下降,是非常特别的景象。 我们在并列一排冷冻仓库的冶清街角,寻找去年淳在那里设置的头等座位。 「还是老样子嘛!」 淳的手攀著塑胶外层剥落的金属铁网。网子的另一头是工厂的腹地,和人一般高的杂草丛生。 「哪里是入口啊?」 阿大东张西望。除了呈弧形排列的冷冻仓库,附近一个影子也没有。 「没关系,去年我有做记号。」 淳沿著网子前进。我们把脚踏车锁在离这儿有点远的地方后再跟上去。大伙找了一下,发现挂在铁网上生锈的小锁。 「在这里。」 淳确认好路况,球鞋踩进草丛。这附近长满野草,只有这块网子底下的地面像凹了一个大洞。 「走过去看看吧!」 说完,淳蹲下来往里头钻,阿大正准备接在淳之后。 「你每次都很慢,走最后啦!现在还是白天,说不定会有人过来。」蹲在地上的淳说。 结果我是第二个。低头凑进地面,整个肺好像充斥著野草的味道。我屏住呼吸,钻过铁网前进。一心想著赶快穿过这鬼地方,我跌跌撞撞地爬出草丛围成的绿色地毯,探出头来,淳看著我笑。 「你看起来好像怕水沾到脸的小鬼。」 怎么嘲笑我都无所谓。其实我有点幻想自己身在科幻电影中,穿过异次元。上半身探出草丛外,我赶紧把脚抽离。蹲著穿过栅栏后的感觉很差。直人将帽子塞在牛仔裤口袋,和阿大一起前进。淳依然站在最前面,这回挑战的是穿过杂草丛林。 那里是一家大工厂后面的空地。穿过网子的破洞,一旁是不知作何使用的不锈钢材料、金属废弃物以及汽油桶。脚下的碎石子被油污染黑,像是裹了层青苔的土粒。我们慢慢地接近空旷的工厂。 「跟我爸说得一样,很不景气啊!」 阿大拿毛巾擦拭被汗水洗过似的脸庞。远处的确有机械运转的声音,但说不上是很有活力的工厂。到处散布的器材,看起来很草率。 「对我们来说,不景气才好呀。」 说著,淳轻巧地跨过横在水泥墙面旁、和腰部一般高的栅栏,走进逃生梯。我们跟在后面悄悄地行动。大约来到三楼的位置,抵达观看烟火的绝佳位置。阿大一一看著我们,放低音量。 「我们打赌看谁先冲到上面的楼梯间,等一下回去就能喝可乐怎样?第一名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喔。」 我们发出气音大喊,你推我挤地奔上楼。 那时候其实是我最早到。阿大太重,淳个子太小而且跨步距离超短,直人脚力有限,所以就由各项条件平均的我获胜。双手往后、模仿洛基的姿势一口气跳两格楼梯,就在这个时候,我居然看见两个白色塑胶袋飘过来。楼梯间角落放著还算新的袋子。惨了,这里好像有人,我立刻全身起鸡皮疙瘩。半路紧急煞车,在后面追赶的淳撞了过来。 「你在干嘛?挡到路了。」 就在下一秒,淳好像也注意到了,闭上嘴从我身后望向楼梯间。阿大和直人喘著气追赶在后。楼梯间的死角传来嘶哑的嗓音。 「你们不是工厂的人吧?」 不是斥责的口气。没有责怪,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回过头。阿大和直人似乎已随时准备好往后逃。我看著淳,他点点头。我蹑手蹑脚地连续踏上两格楼梯,让眼睛的位置跟楼梯间平行。三坪大小的空间进入眼帘,浮著油污的地上叠了好几片工业用的保丽龙,大概到我们膝盖的位置。去年我们就是用这个代替垫子,铺在地上看烟火。 瘦弱的男人横躺在保丽龙垫上,穿了一件白色睡袍。他好像很吃力地抬起头看著我们。面对面的瞬间,我发现他是那张寻人启事要找的、从医院逃走的癌症末期病患。那个人低下头,似乎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调皮的小鬼啊……我在这里休息,你们能不能过去那里安静一点?」 「您是赤坂先生对吗?您的家人很担心您,在月岛路上贴著寻人启事喔。您是不是从医院逃出来的?」直人站在最后面问。 套著脱鞋的双脚微微颤抖,赤坂先生撑起上半身。我惊讶地看著他湿润的眼眶,像是刚从游泳池爬上来、点完眼药水的双眼。 「你们都知道啊!」 站在第一线的我代表大家点头。 「这么说也许太多管闲事,不过您是不是回去医院比较好?」 赤坂先生沉默了一阵,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我们。他的眼神很奇特,彷佛是越过我们,眺望夏天的晚霞与东京湾平静的海面,又好像望进自己的头脑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地上的电线、水泥楼梯,或是塑胶袋。我不是人,而是存在于这个地方的某种物体。 赤坂先生将手伸进睡袍胸口的口袋。 「我看得见以后的事。医生的治疗,跟为了使病人心安而施予的粗暴行为没有两样,儿子们只会站在走廊外偷偷咒骂我。那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 慢条斯理、不带一丝无奈的口气,赤坂先生说完话后露出了微笑。 「跟我交换个条件好吗?」 说著,赤坂先生拿出口袋里的红色皮夹。 「我想我快死了,所以带了不少钱。」 赤坂先生骨瘦如柴的手指打开皮夹翻找,抽出四张一万块钞票。 「如果你们不说出我在哪里,这些钱就给你们……不然你们帮我买点东西过来,我可以再多给你们一点。怎么样?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们就当作为了实现一个病人最后的愿望,接下这个临时的工作好吗?」 我转过头,四个人不安地你看我我看你。 「我们要讨论一下,请等一等。」淳说。 我们走下一层楼左右的阶梯,坐在阶梯上。 「见死不救的工作太夸张了。」直人小声地说。 「可是,一万块耶!我们也不用干嘛,不要说出去就好了。这家伙真慷慨。而且,是欧吉桑的愿望吧!」 对于还不能打工的国中生而言,一万块的确是很大一笔钱,足足是我两个月的零用钱。 「这不是重点。」淳说。 「什么意思?」我问。 「他的家人到处贴寻人启事找他,假如打电话说我们找到病人,至少会有一笔谢礼,说不定比刚才的钱还多喔。」 阿大露出充满佩服的表情。 「不愧是淳耶!那要谁来打电话?」 阿大说完,胡乱掏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淳阻止了他。 「问题就在这里。既然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有钱拿,应该要仔细想想,两种可能以外的其他情况才对。那个人穿著睡衣都能从医院逃出去,我想他一定有别的苦衷。」 「直人,你常去医院,比我们都了解里头的情况对吗?住院的感觉是什么?」我试图询问一直闷不吭声的直人。 鸭舌帽下的直人脸色凝重。 「我不会跟著你们起哄的。我能理解那个人的感受,而且他不像我还有救。如果我们打电话过去,他的家人就不会担心,也能解决医院那边的情况。可是这样做的话,又会牺牲掉那人剩下不多的自由,还有一个人度过的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伫立在狭窄河道对面的东芝大厦灯火通明,百合鸥和首都高羽田线的高架桥,像是高档奢华的玩具,延伸至无限远处,扩展到海另一边的街道,那是座无忧无虑、如梦似幻的城市。那里也有类似赤坂先生的人存在吗?死前宁可孤独一个人。 「结果大人面对自己的人生,还不是处处妥协?不管以后面对到什么,都尽力完成吧!」淳说。 「现在要怎么办?」我盯住淳没有表情的眼神。 「烟火晚会前,那个人是自由的,但也不会放著他不管。等烟火晚会结束,我们就通知他的家人。你们觉得呢?顺利的话或许会拿到两份谢礼。阿大,你没意见吧?」 淳的脑筋动得员快,我完全对他刮目相看。从麻烦事中抽丝剥茧、衡量利害关系,最后俐落地提出解决方法。总而言之,他很聪明。但淳也因此常感到一股无人体会的寂寞感。 「了解!」直人跟阿大异口同声。 就这样,我们走回金主身边。 「后天……是东京湾烟火晚会啊!」 赤坂先生侧躺著说。我们讲起去年发现这个秘密楼梯间的事情跟烟火晚会。直人和我坐在保丽龙垫附近,淳和阿大则靠在扶手旁的墙边。赤坂先生有时候看起来很困,但重点时刻又不忘张开眼睛、适时做出回应。全新的一万块钞票,眼看就快要掉进我们的口袋。 对岸高楼群上方仍有些光亮,然而海上的天空已经一片漆黑。跟我们聊天的赤坂先生面露疲态,令直人有些担心。 「后天下午我们还会再过来,您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们等一下就去买。」 看了看身边的保特瓶跟塑胶袋,赤坂先生开口: 「不了。我没有胃口,水也还够喝。我已经不想抽菸或喝酒了。」 「请问……我听说那种病会让身体很痛,您不要紧吗?」淳小心翼翼地问。 淳没有说出病名,关于这点我也很好奇。赤坂先生瘦归瘦,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像在忍受病痛。他的表情呆滞,却又带著某种幸福感。 「你们不用担心。」 说著,赤坂先生把手伸进睡袍的胸前口袋。 「我身上有医院开的吗啡,一次吃一点二公克,一天吃个两次就不会痛。要是没了那种药,根本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跟你们说话。对不起,你们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好吗?我今天很开心,好久没聊到病情或遗产以外的话题了。」 我们对著躺在保丽龙垫上、眼角湿润的赤坂先生点点头,离开楼梯间。 隔天持续著热死人不偿命的天气。七月中的温度计虽然还不至于到破表的地步,早上一过九点以后,确是货真价实的烈日当空。吃完午饭,我们立刻到佃公园集合。在清澄通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饭团、凉面、冰淇淋、巧克力,还有成人杂志跟饮料,前往少有人烟的工厂。为什么能这么做?因为经费够用。 看到三包塞满东西的塑胶袋,只见赤坂先生微微一笑。 「你们买那么多东西过来也是浪费,帮我解决掉吧!」 买来的东西当中,他只喝了一罐运动饮料。虽然才刚吃完午饭,我们还是很饿,国中生永远处于饥饿状态。四个人像横扫大街小巷垃圾袋的清洁车,大口大口吃起来。这种时候,阿大是众所瞩目的焦点。嘴里塞满金枪鱼沙拉口味的饭团,一边灌进可乐,接著又是一口泡菜凉面、一口抹茶冰淇淋。阿大面前很快有座空塑胶袋跟空瓶空罐堆成的小山。赤坂先生看著我们吃,脸上的表情津津有味。看别人吃东西居然会快乐,真是怪,大概是止痛药的效果太好了吧? 一个半小时左右,我们起身准备回家。赤坂先生难掩失望表情。 「你们帮我把上面那些袋子丢了好吗?随便找个公园的垃圾桶丢就好。」 「好。」 直人率先行动,跳上几个阶梯去捡塑胶袋。袋子里有好几球哈密瓜大小、用报纸裹起来的硬块。直人提著塑胶袋回到楼梯间,我闻到一股类似夏天公厕发出来的臭味。 「抱歉,得好好谢谢你才行。」 直人害羞地笑了。 「不客气。不用给我钱喔!因为我也常住院,也会担心您想上厕所的时候该怎么办。您的身体还好吗?」 「我没事。最近什么也没吃,体重越来越轻了。再过不久,大概会被风吹走吧……」赤坂先生望向楼梯间扶手对面的辽阔天空。「总觉得自己能飘在那样的天空里呀!」 说著,赤坂先生对我们微笑。也许是臭氧层破洞、紫外线变多,又或者亚热带的气候本来就是这样,这段时间里,东京夏季的天空,像极了南边度假胜地拍摄的广告场景,是不合杂质的蓝。我看看赤坂先生,又看看天空。无法理解为什么天上的蓝会使人流泪,但直人的反应比我还要直接。他低头看著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袖t恤,流下了眼泪。 「不要这样说,还要……」 我知道直人接下来想说什么,他希望赤坂先生要更坚强地活下去。直人才说出几个字,似乎立刻发觉那样说也无济于事。 「还要……还需要什么吗?什么都可以喔,我们会帮您准备的。」 赤坂先生勉强抬起头,又躺回保丽龙垫上。 「谢谢,可是我已经没什么东西想要了。」 阿大拿著毛巾擦脸。淳垂下呈满泪水的双眼。 直人提起装满排泄物的塑胶袋,像提著战利品似地带头走下逃生梯。 烟火晚会当天早上起床便觉得心情特别不一样。我做了一件以前远足前也不会做的事。我走到七楼的房间窗户,确认隅田川对面、银座上空的天气,有几片小小的云朵飘浮著。夏天的早晨天气异常晴朗的话,下午通常会很惨。看样子,今天将会是极度适合施放烟火的大晴天。 星期六游泳池没有开放,我们总有点坐立不安。一方面想到期待已久的烟火快要开始,另一方面也担心赤坂先生的身体情况,以至于心情的起伏从未停止。 四人集合在佃公园一座江户时代复刻灯塔纪念碑时,已经傍晚五点,天色还是很亮。月岛车站周边,到处是身穿浴衣的年轻女孩,佃大桥已出现人潮,整个町喧闹不已。阿大、淳还有我,三个人站在脚踏车前面,眺望隅田川河口。河川给人的印象多半是安静,但东京的河川不太一样。平日每十分钟都会传来引擎声,其实还满吵的。特别是烟火晚会的时候,水上巴士和小行游船穿梭其中,多到需要进行交通管制。 迟到的直人从后面叫住我们。 「我来了。去之前先讨论赤坂先生的事情吧!」 三个人看著戴了另一顶帽子的直人。 「晚上我们就陪他好好看烟火。我想今天的救护车会忙翻,明天一早我再找个电话亭打一一九。这样可以吧?」淳说。 「不联络他的家人吗?」阿大问。 「赤坂先生好像不想见到他们,不要再想钱的事了。」 阿大点点头。 「好。既然决定好了,我们就开开心心地过去吧,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烟火晚会耶。脸色太难看的话,给赤坂老伯看到也不好。喂,直人,开心一点,要笑啦!烟火都被你弄湿了。」 直人揉揉眼睛,破涕为笑。 我们绕了一点路。每个人都想把赤坂先生给的钱花个精光。清澄通沿路的摊贩早早开始营业,我们沿路买到手软。炒面、奶油马铃薯、烤花枝、大阪烧、膨糖、糖苹果、棉花糖、剉冰、弹珠汽水和瓜拿那汽水。路上也有几家贩卖二手电视游戏的摊子,淳蹲在纸箱前面翻找,买了超多一块三百元的第一代sega saturn主机专用恶搞游戏。 带了比昨天更多的食物抵达秘密楼梯间,时间已接近七点。从楼梯间往外看,漆黑的天空下,晴海码头公园人山人海。带头打破沉默的是阿大。 「晚安。期待已久的烟火晚会就快要开始啰。赤坂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 阿大肥厚的双手将零嘴放在面前。赤坂先生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可是笑容有点勉强。 「您还好吗?」直人担心地问。 赤坂先生凝视楼梯间的水泥天花板,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就快到啦,我知道没剩几天了。」转过头,看著我们买来的零食。「唔,好怀念。我想吃膨糖,能不能分成小块给我?」 直人飞身到膨糖前面,掰碎后递入他口中。赤坂先生闭上眼睛,嘴里嚼著焦糖碎片。 「好甜喔,小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呢!你常住院,该了解我的话吧……」 说著,赤坂先生边抖著身体,边撑起上半身,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直人立刻扶住他。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连续剧上那些快死的人,通常不都是手足无措吗?其实不对。我看过许多病痛缠身的人,太了解了。」 淳目不转睛地看著赤坂先生。 「难道您是医生?」 赤坂先生这回真的笑了。 「没错。我是个不懂得注重身体健康的医生。我看过的病患,大部分早有觉悟,面对亲人怀抱感激之情,抬头挺胸地迎向另一段旅程。他们几乎不是有钱有名的人。我总怀疑自己能不能像他们一样,结果当死亡降临在我身上的时候,却是用这样的形式面对。」 一枚大型烟火射向夜空,接著传来轰然巨响。楼梯间角落顿时大放光明;恢复漆黑时,欢声雷动的声响依旧持续不坠。我背对烟火,看著赤坂先生。一个接一个打上天际的烟火,五颜六色的光芒,照亮他瘦弱的脸庞。 「事到如今,在你们面前逞强也是多余,也没那必要再勉强下去。我希望不要麻烦到任何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结束。能在最后遇见你们,看到那么盛大的烟火,我心存感激,谢谢你们。」 赤坂先生向我们道谢,但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第一次为了别人对我说谢谢而哭泣。淳、阿大跟直人绝对也跟我一样。擦去脸上的泪水,烟火晚会仍进行著。当盛开的烟花伴随海风成为烟雾的时候,天空仍清楚地留有残影。视觉暂留的情况下,另一发烟火又散了开来。东京湾的夜空彷佛白昼。 这个世界也像烟火一样吧?某个人消失在世界上,当大家还记得他的名字时,又有新的生命诞生。然后,世界在喧闹中带著愚蠢继续运转。之后我们五个人默默地看著烟火。瞬间消逝的火花,产生莫名的力量,让平常多话的我们沉默下来。 东京湾烟火晚会结束后,我们又在楼梯间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嘴巴上说要等人 潮散去再走,其实觉得这时候离开赤坂先生不太妥当。时间超过九点半,听见赤坂先生睡去的呼吸声,我们终于蹑手蹑脚地往下走。 站在工厂里的铁丝网前,直人叫了一声,翻著牛仔裤口袋。 「糟了,我忘了拿手机。你们先去牵脚踏车,我去拿手机。」 不待我们开口,直人独自沿著货舱往里面走。我们目送他跑上逃生梯,接著钻进网子下面,爬出冷冻仓库群的街道。 没几分钟,直人就回到锁脚踏车的地方,手里是最新款的i-mode。 「找到了。」 「赤坂先生怎样?」淳若无其事地问。 「跟刚才一样啊!」 淳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跨上脚踏车。骑乘在烟火晚会结束后的喧闹中,我们朝著月岛前进。 隔天早上,四个人又相约见面。八点半,吃完早餐就出门的大家,约在月岛车站前的sunkus集合。旁边刚好有公用电话,淳理所当然将成为打电话叫救护车的那个人。 接通电话,淳像是按照反覆练习的说词,冷静地开口: 「丰海町大仓工厂逃生梯内的楼梯间,有一名重症病患,请立刻前往救援。」 再次报上确切地址跟工厂名字,淳挂上电话。这么做应该不会暴露我们的身分吧?只要淳出马,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迅速确实。走出电话亭,淳叫住我们。 「我们去见赤坂先生最后一面吧!救护车跟脚踏车的比赛耶。」 我们赶紧跨上车,火速奔驰在早上的清澄通。之前从来没骑得那么快过,随著速度慢慢增加,胸口竟非常苦闷。或许我的心情更希望能早一步抵达目的地。 救护车赶来之前,我们已经来到工厂里头。五分钟后,三名身穿蓝色制服的救护人员通过铁丝网和杂草,抬著担架上楼。过了不久,救护人员走下楼梯,撑出身体对留在地面的人员打了一个叉。不对,赤坂先生好像不见了。楼下的人员转开无线电。 「发现疑似病患留下的痕迹,但人已经不见了。」 工厂四周陆陆续续前来一些人。淳转头望向直人。 「直人,你昨天跟赤坂先生说什么?」 直人的双眼充血,但不像是在哭。 「我想了一整晚,我不会后悔。昨天我回去楼梯间是为了要告诉赤坂先生,我们会叫救护车过来。我希望他至少有权力选择最后想待的地方,这样做比较好对不对?」 没有人抱怨。太阳下山以前,我们骑著车在丰海町和胜哄打转,寻找赤坂先生的下落。身上就算已经流了五公吨汗水,阿大也没有半句怨言。 赤坂先生的遗体被人发现时,已经是烟火晚会两天后的星期一。 一位晨跑的老人发现穿著睡衣的男子倒卧丰海运动公园外、朝汐运河旁的树丛里,立刻打电话通知月岛警察局。 由于之前警方已经掌握近来失踪人口的情况,很快确定这名男子就是赤坂先生,当天便联络了赤坂先生的家属,遗体暂放筑地的某家医院。 光是坐起来都很吃力的赤坂先生,真的很难想像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运动公园。从楼梯间到那里的直线距离,少说有三百公尺以上。然而选择不在楼梯间静待生命结束,我想正是赤坂先生的作风。如果待在那里,既造成工厂的困扰,警方看到塑胶袋之类的东西,也会发觉有人暗中接济,说不定还会找上我们。 在不带给任何人困扰的情况下,选择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大多数的人抬头挺胸迎向另一个旅程。如今,我已不太记得赤坂先生的模样,他的话却像烟火施放后留下的残影,停留在我的心里。 自从救护车来过后,工厂的人把铁丝网底下的坑洞补了起来。我们用零用钱买的花,只好放在挂在网子上那把生锈小锁的下面。 白色的雏菊花束旁边,是直人独自寻找、最后在日本桥水天宫举办庆典时买到的膨糖。 注8:sunkus:日本连锁便利商店名。 注9:尺玉:日文读音为shakudama,直径三十公分、重十一点二五公斤的烟火。发射高度约二百五十公尺,绽放时的直径约三百公尺。 关于性这回事 「等我、等我!」 正当要走出校门的时候被人叫住,回头一看,原来是班上的森本一哉。摇晃的彩色围巾沐浴在夕阳里,好像小狗尾巴。 「那家伙每次讲话都很娘,小心班上传他的八卦。」阿大的口气很差。 每次我们都是四个人一起放学。直人和淳漠不关心地往朝汐运河上的大桥前进。一哉不属于班上任何小团体,他独来独往,动不动傻笑,眼睛还闪著奇妙的光芒。他走在最后头也不抬,只是双眼往上看。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 阿大把他当成路人甲,我则是点点头。一哉放心地走在我跟阿大后面,保持一步的距离。淳和直人停在朝汐桥中央最高处等我们。头伸出栏杆眺望蓝黑色、类似墨汁的河水,水面上浮著跟直径三十公分大小雨伞相当的水母,还有一个用过的保险套。两样东西都是乳白色。 「到底是在哪里做的啊,怎么会丢在这里?」阿大说。 「上游的隅田公园里某张长椅之类的吧!」淳懒懒地回答。 抬起头,river city就在对面。清澄通沿街整齐排列的公寓上方,摩天大楼贯穿天际。玻璃帷幕的外墙,写实地映照出秋天傍晚的天色,非常漂亮。 「搞不好很近喔,例如昨晚直接在佃大桥上做了。」直人说。 阿大哈哈大笑。 「车床族喔?不错耶。」 我也跟著想像。停在桥边,后面行驶而来时速八十公里的飞车,和穿著网袜的熟女在车里独处。从车窗望过去,应该看得见倒映在隅田川上、点点灯火的river city。结束后,按下车窗,将保险套丢进河里。这种事情随时可能发生,果然是大人啊,我叹了一口气。 「真好,以后也想试试看。」 我向刚才一直没讲话的一哉答腔。 「你呢?」 一哉脸上两道像毛笔画的浓眉皱成八字形,脸颊则像电视上青森苹果园里的苹果一样红。 「嗯,如果是喜欢的人,也许还不错。」 阿大在一旁目瞪口呆。 「同学,这跟喜不喜欢无关好吗?他只是问你喜不喜欢在车上做,你的脑袋还正常吧?」 一哉的表情更加困惑了。眉毛的角度加倍倾斜,脸颊泛红的面积扩大。阿大靠著栏杆,从头到脚好好地看了一哉。 「而且你那么娘娘腔,没搞头啦!」 我们学校秋天和夏天的制服,剪裁相差到令人傻眼。外套管你是深蓝色、黑色还是驼色都行,手套跟提袋只要不是特别夸张的颜色或图案,基本上都可以穿来上学。 「这件外套不行吗?」 一哉低头盯著自己的胸口。那时候他的打扮是深蓝色制服外面一件黑色双排扣短版外套,肩线和腰围都非常合身,身材表露无遗;条纹围巾以粉红色为基调,很像gap的女性配件,另外搭配同款毛线手套。说好听一点,一哉穿衣品味在全班男生之上,但外表的确很怪,很像女生。 顺便提一下,直人的外套是百分之百羽绒材质、要价十万以上的moncler外套(连帽,帽檐还有一圈灰色毛皮)。淳跟我分别穿著不同颜色的英国风连帽大衣(深蓝色和驼色),阿大身上则是uniqlo特价时买的,两千九百元聚脂纤维外套。 连阿大也拿面前面红耳赤、盯著手指看的一哉没辙。身体离开栏杆,阿大把手插进口袋往前走。 「算了,我们走吧!」阿大说。 我们跟阿大一样拖著脚步前进。到底真累还是装累,又或是装著装著真的累起来,国中生的内心世界其实很复杂。 西仲通红砖道上泛著一片水渍。入夜后,文字烧店铺准备做生意,各家都将门前打扫得十分乾净。我们慢慢地走在车辆禁止通行的狭小道路中间。不过长约六百公尺的商店街,各式各样的店家每天努力经营。虽然是每天必经之路,却也百看不厌。 贩卖老奶奶衣服的商店、专卖脱鞋的鞋店、现场现做的仙贝屋、炸内脏店、五金行,以及陈列色彩缤纷橱柜的家具行。或许每样商品上沾染了一点点灰尘,但生活在月岛,任何想买的东西,几乎可以在这条商店街里找到。 一哉踏著小步前进。其中一家商店就是他家。斑驳的格子窗户上,用一行不显眼的烫金英文书写体印著tailor morimoto,看起来经过十足的岁月洗礼,玻璃上还出现波浪似的纹路,隔著窗户可见假人身上套著还没缝制完成的夹克。 「明天见。」 一哉旋开黄铜把手。把手上因为来往的客人,某块地方特别有光泽。他回过头。 「明天我还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一哉的表情认真过了头,我们没人开口。不见有人回答,他害羞地笑了笑。 「对不起,这要求好像太突然了。没关系……」 关上玻璃门,一哉消失在店内深处。他的房间在二楼。一哉的爷爷是裁缝师傅,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据说他爸妈已经不在了。阿大叹了一口长气。 「他刚才的意思是要加入我们吧?我拒绝喔。」 「为什么?」直人间。 「听说他是人妖耶!做什么事都娘娘腔,超恶心的。上体育课的时候,还像个女生一样脱掉衣服。」 阿大其实说得没错。一哉老是扭扭捏捏地脱去衣服换上体育服,那种行为只会让他更引人注目。他不仅穿衣服的时候,似乎连脱衣服的方法都异常执著。 「我没差。」 冷淡的淳丢了一句话,继续往前走。剩下的三个人懒散地跟了上去。来到西仲通复古的街角,我们各自告别后返家。大概没有人会记得一哉说过的话。 事情发生在隔天放学。我们班的班花(不成文投票的话,是全校第二美女)杉浦和泉向一哉告白。和泉的五官跟田中丽奈一样轮廓分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淡淡的,非常清澈。她的皮肤就像将几十张没有颜色的照片叠在一起,也分得出来的、位在最底下一张,被抹上牛奶般色泽的白皙透明。用手去摸,彷佛会陷进去似的。我至少可以说出,班上半打男生单恋她。 那天放学,站在教室后面的和泉突然叫住一哉。或许很有自信吧,她十分光明正大。本班的小团体准备踏出教室时,和泉开口: 「森本,一起走好吗?」 一哉面对笑容可掬的美少女,满脸困惑地将视线移到我们身上。在本校,只要是一男一女一起放学回家,就等于交往的意思。和泉在运动服外套上加了一件驼色短大衣,表示已经准备好离开教室。假如一哉答应,两个人并肩走出校门,校内大概半数的男生都会投以羡慕的眼光吧! 和泉那张如同透明资料夹的脸庞,略带著淡淡血色。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也是会紧张的。留在教室半数以上的同学不动声色,目光一致投向一哉身上。一哉的眉毛垂成八字,总是一副苦恼的模样。 「对不起喔,今天我要跟北川他们走。」 搪瓷娃娃般的脸蛋,很快露出严厉的表情。接下来,和泉立刻转为笑容回答他,真不愧是班花。 「那从明天开始啰。森本,你现在没有喜欢的人或是有女朋友对吗?」 我对和泉竟产生莫名的尊敬。换做是我,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应该会立刻逃出教室。不过和泉似乎并不畏惧大家的眼光,或是得到拒绝的答案。她毫不闪躲地看著一哉。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女朋友,可是有喜欢的人。之后可能没办法跟你一起回家。」 一哉红著脸把话说清楚。放学后充满轻松气氛的教室,因为一哉爆炸性的发言开始骚动。小小声说出「再见」,一哉走向我们。 「今天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 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只有点点头。阿大好像也吓了一跳。 「真不懂你在干嘛,我多想代替你呀!」 一哉皱著眉头步出教室后门,这次换我们四个人追上去。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淳说。 阿大看著前方身穿双排扣外套的背影。 「一哉好像也满有个性的。直人、哲郎,你们说呢?」 我无话可说。我无法想像,班上的女生怎么看待这男生。直人双手放进他的高级羽绒外套口袋里。 「先别说这个。下次我也穿双排扣外套上学好了。」 眼看走廊上的一哉越走越远,我们维持龟速慢慢追上他。 若接下来什么都不要发生,照理来说一切便终结在班花的青涩单恋里。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许归咎于一哉的疏忽。隔周礼拜一,班上到处传著奇怪的八卦,恶质的内容还跟同性恋有关。不过反观一哉,他的身边仍围绕著一群女生。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找了那群女生中的其中一个(她叫久保田,可是我不知道后面的名字)问清楚。我不自觉地压低音量: 「一哉的八卦是真的吗?」 她瞥向坐在教室另一角落的和泉,身体探出书桌。 「好像是喔。我们这群里头的柳泽,在新宿亲眼看到的。」 我拉开椅子,坐在靠窗的位置。校园里传来同学嬉戏的声音。 「看到什么?」我维持音量继续问。 「跟八卦的内容一样啊!森本和一个好像在念大学的男人,手牵手走在路上,两个人的举动很像情侣,地点就在伊势丹百货前面的人行道上。」 我突然全身一阵无力。看起来不太像瞎掰。 「杉浦也知道了吗?」 「嗯,好样打击很大。话说回来,既然森本是同性恋,不像其他男生一样粗鲁也就说得过去了。和泉大概是被他的气质吸引了吧!」 同样身为粗鲁男生之一的我,问到宝贵消息,连谢谢也没说便离开靠窗的座位。我注视坐在黑板附近,一哉娇小的背影。在谣言满天飞的教室里,独自一人、不属于任何小团体的一哉,现在到底作何感受呢? 不可思议的是,这天放学没有一个女生打算回家。夕阳斜斜地射进教室,室内跟平常下课时间一样吵闹不休。最先开始动作的依然是本班第一美少女。她离开小团体围成一圈的桌椅,抬头挺胸、直接走到一哉的座位,背影充满类似赶赴战场般的神勇。 「森本,过来一下。」 准备回家的一哉讶异地抬头看著和泉。 「听我说好吗?我有话想当著全班的面问你。」和泉的口气强硬。 才说完,和泉拉住一哉的手,站到讲台。疑似同性恋的男生跟班上第一美少女手牵手站在黑板前。教室里充斥著闷不吭声的期待感。两个人的身高几乎相同,和泉开口,声音如同透明的肌肤般清脆有弹性。 「从今天早上开始,班上到处传著关于森本的无聊八卦,现在我要当场证明那是假的。」 男生们不约而同发出「哦」的一声。和泉的手放在一哉肩膀上,跟他面对面。 「大家都说你是同性恋。或许你不希望对象是我,不过如果你要证明的话,现在亲我也可以喔。」 坐在附近的我发觉,和泉百褶裙下的双脚微微颤抖。长长的睫毛垂下,她嘟起嘴唇。这次轮到女生发出尖叫:「不会吧」、「好大胆」、「真的喔」、「亲下去」……各种嘲弄的口吻此起彼落,甚至有人开始鼓掌。活像是结婚喜宴上,底下宾客对新郎新娘唱著低级的曲子。 「亲下去、亲下去、亲下去!」 好几个人忍不住站在椅子上拍手鼓噪。这个时候,一哉走上前,看著紧闭双眼、脸色苍白的和泉。 「谢谢你为我这么做。但是对不起,我没办法亲你。」 一哉垂著八字眉,提高音量。 「星期天下午我真的在新宿。那时候跟我在一起的,并不是我喜欢的人,不过也是其中一个男朋友。你们说得没错,我喜欢男生。」 红著脸的表情持续著困惑,一哉将手贴在脸颊,像极了电视里同性恋会出现的举动,他似乎打算装傻带过。 「和泉,你好讨厌喔,怎么让我在大家面前说这件事呢?」 说著,他轻轻地碰了碰班花的肩膀。双脚发抖的不只和泉,一哉也是。我跟一哉目光交会,他眼角泛著泪光,对我微微点头。 「好了,先这样子啰。想我的话,记得到我家做件外套喔。」 一哉走下讲台的时候,彷佛顿时失去力气,整个人跪倒在地。我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没关系的。」 站在身旁的淳充满敬佩之情。 「一哉,你真的超有勇气。我们不要待在这种教室里,一起回家吧!」 垂头丧气的一哉马上抬起头。 「以后也可以一起回家吗?」 阿大拍拍胸脯,白色制服底下的肥肉跟脂肪摇晃的厉害。他提起一哉的书包: 「哈哈,我们这群突然多了新成员耶,走吧!」 我们四个人和一哉离开猴子栅栏似的教室。离开前,我看到和泉呆坐在位子上。她的脸还是少有血色,却更像精雕细琢的冰雕般美丽动人,身边围了几个女生。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好人。 然而,这世上往往有人基于善意,反而引发糟糕的事态。和泉的美貌,或许是为了弥补她的神经大条。 站在太阳下山的朝汐运河上,五个人隔了一点距离靠著栏杆,书包随意扔在桥边。平静的水面、沐浴夕阳中的月岛街道,及以灰暗天空为背景的摩天大楼群。司空见惯的景致竟异常鲜明。 一哉沿著栏杆坐下,仰望属于秋天的万里晴空,宛如时而粉红或淡紫的玻璃,呈现十分调和又微妙的色彩。 「我从幼稚园开始注意到的都是男生。」 一哉才说完,淳很快抢走他的话。总是酷酷的淳,此时的声音却非常温柔。 「不用勉强喔。」 一哉的口气毫不严肃,也不像刚才站在讲台上那样自娱娱人。 「没有,是希望大家听我说。」 四个人当中没人往一哉身上看。我们各自看著不同方向,聆听这位跟自己完全没两样,但在某个深层地方却回然相异的同学声音。尽管如此,十四岁的一哉跟我们一样都是男生。 「我星期天真的有去约会。我跟那个大学生是在同性恋交友网站认识的。不过那种地方还是很复杂,像我希望更了解对方之后才进一步,可是他一下子就摸我或亲我。我是那群人里面的少数分子,很难在一般的场合找到对象。」 直人依旧盯著别处,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所以那个大学生不是你喜欢的人?」 「嗯,不是。我喜欢的是别人,但注定是不可能的。」 我看了一哉几秒。他对我点点头,眼神投向虎背熊腰的阿大,然后又看回我,嘴角微微上扬。原来如此。对于粗鲁的我来说,这样的暗示已非常足够。他说得没错,的确不太可能。我和一哉同时望向淡淡的天空。 「其实我知道大家都在背后说我的事,但我觉得那也没办法。因为只要跟自己不同,大部分都会认为对方绝对是个怪人。可是,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一哉似乎含著泪水。我们保持沉默,站在朝汐桥上继续往下听。那样的声音像是精灵或天使,已经超越性别。 「不可思议的是,大家再怎么说我的坏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怎么样。我真的觉得,喜欢男生的心情是出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件事,心里的某个地方很清楚。我认为自己喜欢别人这件事,比任何人都要正确。不是喜欢男生或女生,而是喜欢一个人。幼稚园的时候也是,念了月岛国中也一样,甚至成为大人以后,我的想法也不会改变。喜欢一个人的心情真的很棒,跟对象是男是女没有关系。」 阿大狂吼起来: 「啊,可恶!管它会不会在车上做,我也好想谈一场会让自己消瘦的恋爱呀!」 听著一哉的话,我感同身受。那真的很单纯,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像笨蛋一样。我也想拥有苦涩的恋情。不关美丑、聪明或愚蠢、做不做爱。只要想到那个人,自然而然感到温暖,一颗心揪成一团。我想谈那样的恋爱。怀抱著这般心情,我望著已日落三十分钟的天空。其实现在的感受,远比谈恋爱来的苦涩。我们什么也没说,站在桥上没有动静。想要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强烈到一个极点,连身体也动弹不得了。 不久,我们五个人捡起书包,穿越夜幕低垂的朝汐桥,走下街道。直人盯著一哉身上的双排扣短大衣。 「你身上的大衣是哪个牌子?」 一哉非常得意。 「burberry bluebel。可是不能买来就直接穿喔。」 一哉幽雅地脱下大衣,翻开内里给我们看腰际的车线。 「刚买来的时候会太松,要把腰线再缝进去才行。我爷爷是裁缝师嘛,所以我也很会修改衣服喔。」 「下次我买到的话,你能帮我修改吗?会付你钱的。」直人问。 一哉穿上大衣。 「任何时候都欢迎你来tailor.morimoto。」 淳看著阿大可观的小腹。 「阿大,你要不要也把身上的uniqlo改一下?看起来灵活一点。」 「小野这样很好,不用穿得很流行也……」一哉语带慌张。 话才说了一半,一哉红著脸没说下去。想著一哉硬生生吞下去的话,我忍不住偷笑起来。阿大的外型确实跟一哉彻头彻尾相反,如果让他穿上流行的衣服,绝对不搭。我个人是搞不懂,从小胖到现在的玩伴到底哪里有魅力,一哉的品味果然与众不同。 西仲通好几家文字烧店已有排队人潮,我们就此分别,没人在意之前教室里爆发的事。 一哉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大家并没有权利干涉。 这件事的结果,让班上大多数的男生非常忿忿不平。鼓起勇气对全班坦承性向的一哉,一夕之间成为女生们心目中的英雄。虽然班花和泉到最后未能跟一哉交往,他们也变成了好朋友,有时候也一起放学回家。 几个月之后的情人节,一哉一个人就收到十二颗巧克力,想必刷新了本班男生的纪录。除此之外,他还破格参加通常只准女生出席的手工巧克力试吃会(又叫做好朋友巧克力派对),是女生堆里万红丛中一点绿的男生。 我顺便提一下,我们四个人加起来收到的巧克力只有三个(淳两个、我一个),根本比不上一哉。半颗巧克力都没到手的阿大和直人,嘴巴不停地碎碎念,连被全班投以羡慕神情的一哉,也为这两个人感到遗憾。 根据我的旁敲侧击,一哉也有亲手做巧克力,打算二月十四日的时候送出去。他当然没有交给阿大,而是我们五个人坐在佃公园看得见隅田川的长椅上,一起分食了巧克力。 一哉做的巧克力不甜,充满属于成熟大人的苦涩风味。二十几颗洒上可可粉的巧克力,一半以上都进了阿大的胃里,这似乎令一哉非常开心。至于牙齿染成咖啡色、张嘴大笑的阿大,属于他的性感举动,对我来说依然是个解不开的谜。 天空色的脚踏车 那天早上很冷。东京难得气温骤降,走出家门立刻觉得撞到一面由冷空气冻结成的墙壁。吐出长长一道白色气息,彷佛看不见的围巾包覆住脸。我比平常提早出门十五分钟,快步走到集合地点。 位于大川端river city脚下的佃公园,井然有序。春天的隅田川沿岸,堤防上的步道绽放染井吉野樱,是当地著名的赏花景点。不过那时候才二月初,树梢上连花苞的踪影也没有。 我看见直人跟淳已经到了,书包放在阳光照耀的木头长椅上。另一位壮硕的朋友没有现身,说不定再也看不到他了。阿大人在月岛警察局的侦讯室里。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不安,最后十公尺我小跑步前进。 「早。现在阿大的情况怎样?」 直人有些焦躁地拨拨少年白的头发。 「不知道。我也是早上才接到消息。」 我把书包扔到椅子上。 「你有问原因吗?」 直人突然垂下双眼,一副很难启齿的样子。 「阿大家很惨。他爸因为突然的意外死了,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他跟他弟良平又被警察叫去问话。等一下去学校的路上,如果有记者过来问东问西,老师要我什么都不要说。」 「反正每次有事情发生,有关的人都变成宝,这就是日本新闻的生态。」淳语带嘲弄地说。 「假如记者把麦克风递到你面前,你又会对著摄影机说什么?」我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变得强硬。 淳眼镜底下的目光锐利,一脚踢向地下的石子。 「我会说出他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说那种人死了活该。你跟直人心里也这么想的对吧?」 我不像淳那么有勇气,只能低头看著河面。摩天大楼底下、日复一日流动不息的隅田川平静无波,像一大块铅板。 我们背起书包走去学校。横越小型运河上红色的桥,从佃跨到月岛,淳盯著手机萤幕。 「还有一点时间,要不要去阿大家看看?」 阿大家就在去学校途中、西仲通的巷子里, 「好,应该没关系吧?」直人有点犹豫。 心里害怕老师或警察可能正在阿大家,嘴巴说出来的话却完全相反。 「去看看好了。到时候怎么样的话,我们假装经过的路人就好。况且去的话,说不定可以知道些事情。」 我们逆向走在上班族前往月岛车站必经的文字烧街上。这条路一堆文字烧店铺,十分出名,不过这几年一家家改建成普通民宅,变成每天通勤的上班族居所。虽然地价下跌,市民又开始回流市中心,街道的景象仍能清楚划分成三类: 首先是第一批出现在佃岛、一百公尺以上的高级摩天大楼。亿万豪宅里,每间房子每个月都得花三十万以上的贷款,大概要像直人家那么有钱才住得起;再来是月岛叮内中等程度的公寓。最近这类房子吸引不少在大企业工作的白领阶级;最后一种位于西仲通巷内,自明治或大正时期残存到现在、屋顶是砖瓦或铜板的木造平房。 穿过装饰艺术风格的路口,西仲通上停了好几辆电视台的采访车。一群不用上班的家庭主妇,以及老人们站在路边交头接耳,并不时注意巷里的情形。我因为紧张而四肢僵硬,压低音量对淳开口: 「我们还是要靠近阿大家吗?」 淳看来也冷静不到哪里去。他点点头说: 「都已经过来这里了,去看一下啦!」 顶著少年白的直人也点头赞成。 我们转进宽约一点五公尺、中间属低洼地带、铺著水泥的小巷。巷内的光线突然从白天变成傍晚,到处是不同电视台架起的镁光灯还有吆喝声。巷子里中间左右的地方有一块空地,空地前围了好几道禁止进入的黄色封锁线。 空地中央有一个锁死的水龙头。小时候我常跟阿大拿铝制大水盆过去装水,当成游泳池玩。面对空地的三间大杂院,最靠右边的就是阿大家。倾斜的木造墙壁经年累月下满是脏污,接近地面的地方长了一堆绿色苔藓,屋龄至少有五十年。他家隔壁早就没有人住,破掉的窗户里到处是四处散落、沾满灰尘的家具,封锁线外站著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警察。淳戳了我几下。 「你看那边。」 淳指著自来水管对面的地上。湿透的灰色水泥地板上,有个用白色粉笔描成的人形,看起来又矮又圆。昨天晚上的温度在零度以下,阿大他爸一定很冷吧!我们才停下脚步,警察立刻过来关切。 「赶快去上学。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离开前,我们最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阿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他家门口的灯泡还亮著。阿大、良平还有阿大妈妈,今天早上发现倒在地上的爸爸:心里是什么感受?光是这么想,眼睛里电灯泡的影像突然摇晃起来,我差点哭出来。 我们往回走到西仲通。三个人因为阿大家的事情,心情沉重到无话可说。拖著脚步往学校方向前进,突然遭到闪光灯强烈攻击,眼前突然伸出一管枪口似的麦克风。 「你们跟嫌犯同校,有看过他吗?他是怎么样的人?」 妆化到无懈可击的女记者,一口气讲了一串。我们被五个大人团团围住,淳的脸色顿时变了。 「不说名字比较好对不对?」我慌慌张张地说。 女记者调整了一下脖子上大型蝴蝶结般的披肩后继续。 「这不是现场转播,之后我们会剪掉。你们见过他对吧?」 「我们是阿大的朋友。」 扛著大台摄影机的摄影师凑了过来。我知道摄影机正在照我,于是垂下眼睛。 「阿大很胖也很大一只,可是他不会使用暴力。虽然他常常挨打,他也不会随便揍人发泄。阿大绝对没有杀了他爸爸!」 这种时候往往很自然地顺著情绪把话说出来。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眼睛早已盛满泪水。淳在背后像泼对方冷水似地丢出一句: 「你们毫不关心阿大被揍得有多惨,结果他那个可恶的老爸一死,就扛著摄影机赶过来。大人的工作真辛苦呀!」 女记者好像习惯了冷嘲热讽。她不理会淳的挑拨,眼神锐利地看著我。 「小野同学家的情况怎么样?」 三个人互看了几眼。学校不准学生乱说话,但我们想帮阿大忙。刚才沉默不语的直人开口: 「阿大的妈妈负责养家,他爸爸的工作不太稳定,而且不管有没有工作,每天都在喝酒。」 不管大街小巷,肯定有这种一大早开始大吼大叫、怒气逼人的家伙。听说阿大他爸在筑地市场送货或打扫,反正就是打零工。 「你对这次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一副想打探消息的嘴脸。 「我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为什么阿大的爸爸会死?」 我也是一口气讲完一串。 这次换女记者跟她的同伴面面相䝼,穿牛仔裤的年轻男人对记者点点头。 「昨天半夜,喝醉的小野浩太先生遭到两个儿子弃置家门口。早上发现的时候,小野先生已经死了。警方还没公布确切经过,但死因很有可能是冻死。」记者说。 「这样啊。」淳的声音黯淡下来。他想了一会儿说:「所以是意外啰。并不是阿大为了杀人才把他丢在外头,根本是他爸醉到不省人事。」 女记者再度看向男人,男人点头同意。 「嗯,事情没那么单纯。听说大辅同学的确有杀人动机,因为警方侦讯时,他会表示不想管父亲的死活,然后将他的父亲放在门口,后来还浇了一桶水下去。」 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离开现场。 第一节课,学校临时把学生集合起来。冬天体育馆的地板超冷,头顶上的扩音器传来校长呼吸跟说话的声音。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内容,不过是要我们尊重生命之类,一成不变的话语。 回到教室,我们的导师又依照惯例,用他不冶不热的口气为我们复习校长说过的话。班导的绰号叫做「半调子(ryman)」,绝对不是那个数学家黎曼(注10),而是sry man的简称。他是个比起教学生,更重视去秋叶原购买限定版钢弹塑胶模型,根本就是个领死薪水的老师。他跟学生之间只存在业务上的关系,我们既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也不至于瞧不起他。因为在毫无关系的情况下,也没必要多去理会。 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我总算看清他并不关心我们。结束十分钟左右的训话(就是站在讲台上照本宣科),立刻上起社会课。现在的国中生不得不知道民主主义是什么东西。 班上大部分的人都假装没事,下课时间也没人提起阿大。如果换做是其他学校的学生打架,或是在便利商店偷东西,大家大概会当成茶余饭后的八卦。不过,现在如果是同学家死了人,再怎么样也笑不出来,更何况杀死父亲的人是昨天一起打打闹闹的同班同学。我们班如履薄冰地度过一整天,好像只要有人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全班立刻会从冰上沉人海里,不安的眼神在彼此之间传递。 淳、直人还有我三个人,放学后来到办公室,不抱期待地站在班导的办公桌前。桌上放著像是从游乐场的幽浮抓娃娃机抓到的,前不久某部科幻电影里的人物模型。电影内容反正就是外星人、小精灵还有外星球之类。 「现在没办法见到阿大吗?」我首先提问。 穿著button-down格子衬衫、灰色毛衣的班导神色有些困扰。 「现在连校长跟我都见不到他,你们就算过去了也没用。」 「他在月岛警察局里对不对?到了晚上要怎么办?」直人问。 「我也不清楚。警方大概傍晚以前会继续问讯,然后再送小野同学去少年观护所吧。」 「这样喔。」闷不吭声的淳开口,睁大眼睛盯著班导,像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标本箱里的昆虫。「虽然见不到面,还是可以写信给他对吗?犯人就算关进牢里也可以收到信,电影里都这样演的。」 班导露出不耐的表情。 「写不写是你们的自由,但我不能帮你们送信。」 「我懂了。我们自己会送到警察局,不会麻烦到老师!」淳的声音既尖锐又清楚。 回到教室,我们聚集到淳的座位前。铝窗外,棒球社跟足球社的人在操场跑步。学校发生事情,他们也没办法大刺刺地在操场中央进行练习比赛吧?我瞪著白纸,双手交握胸前。 「每次都跟阿大打打闹闹的,我不知道要写什么。才一天就发生这种事……」 大伙沉默不语至少过了二十分钟。偶尔班上女生打开后门,看到我们三个人之间气氛不对,拿走忘在教室的东西后立刻跑出去。摊在桌上的稿纸是一片白色沙漠,范围比写作文的时候还要宽广。 「不行,一定写不好。」我说。 「没关系啦,写得好也不见得写得多啊!我们现在就想想有什么话想对阿大讲,一条一条写下来好了。」淳看著别处回答。 不愧是聪明的淳。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好朋友。」直人说。 我用铅笔标好号码,写下直人说的话。 「第二,我们很担心你;第三,需要什么东西吗?」淳说。 我继续写下第二、第三点,自己也想到了第四点。 「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们相信你!』怎么样?」 「很好啊,写吧!」 淳红了眼眶。我因为流泪把字写得歪七扭八,但还是努力写下第四点。三个人陆陆续续说出想告诉阿大的话,没多久已经列了十七点,写满三分之二的稿纸。 「这样应该可以了。」淳说。 我们完成写给阿大的信。白色稿纸上,用很丑的字写下一堆废话。我重新念了一次,确定没有写错,结果大哭起来。我把信交给淳,他念著念著也哭了。直人看著我跟淳,自己也在掉眼泪。我们在最后一行留下各自的签名。 「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信封。」 没有勇气红著眼睛走出学校,我们跑到厕所洗了好几次脸。水很冰,可是让我们冷静不少。结果不止眼睛是红的,连脸颊也被冷水冻红了。我们戳著彼此的脸大笑。这种时候,笑或哭都没有差别。什么也不做的话,大概会崩溃吧! 月岛警察局在过了月岛桥跟新岛桥之后的胜哄六丁目前面。那里离学校有一点五公里,我们仍背起书包走在清澄通上。最前方的天空还有一点点夕阳,但回头完全是晚上的样子了。月岛是填海地,房子都不高,所以天空看起来特别宽广。这天傍晚,天空清澈的程度,令人光是看过去便足以呆站原地,无法动弹。 警察局是一栋白色、普通高度的建筑,门口的停车场一半以上停著警车。我们向四处张望,跟腰间插著无线电的警官说明来意后,穿过敞开的玻璃大门,立刻来到柜台。墙上的黑板写著昨天交通安全示范区域内零人死亡、三人受伤。另外还有通缉犯海报以及更换驾照的顺序等海报。我叫住柜台里面向办公桌的警官。 「对不起,请问少年课的办公室在哪里?」 中年警官放下原子笔走上前。 「你们是月岛国中的学生吧,有事吗?」 淳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跟今天早上送来这里的小野大辅同班,是他的好朋友。我们知道现在没办法见到他,所以写了一封信。我们想把信交给阿大。」 面对我们认真的模样,警官的态度也变了。他立刻去打电话。 「你们等一下。」 我们坐在大厅里的黑色椅子上,等了十分钟左右。楼上走下一个身穿深蓝色风衣的男人,他看了我们一眼。 「我是少年课的岛田。」 我们站起来向他点点头。 「你们是小野的朋友啊!」 我们知道他正上下打量我们的发型、制服穿著样子、书包背带的长度。 「可不可以帮我们把信交给他?」我问。 少年课警官的头型很像tim(日本搞笑团体之一)的松本,剪了一个小平头,但浏海非常挺。他露出困扰的表情。 「今天他的情绪还有点激动,明天我看情况再拿给他。」 我从书包里拿出信封,交给岛田警官。 「抱歉。交给小野之前,我能不能先看过?」 淳不服气地瞪著他。我赶紧回答: 「可以。请你告诉他,我们明天也会写信过来。」 说完准备起身离开,岛田警官叫住我们,手中打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黑色记事本。 「请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在这种地方被迫留下自己的名字,感觉真的不太好,不过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报上姓名,在月岛警察局留下会经来过的证据。 我们连续送了四天的信。每天写信的缘故,原以为能写的东西变少,反而出乎意料地越写越多。这几天放学后,我们都会众在淳的座位前写下想说的话。 第二次来到月岛警察局,岛田先生很快就下来见我们。他说看了我们写的信,觉得很感动。离开前,岛田先生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们。警视厅月岛警察署少年课第二组主任,第二行则是警视厅巡察部长岛田恒雄。好像电视上一播就是两个小时的推理单元剧里的桥段,真的很酷。 「有事情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们结束四次送信到月岛警察局的任务。岛田先生告诉我们,已经完成侦讯阿大的工作,之后会送他到少年观护所。问到观护所在筑地七丁目的地址,我们向岛田先生道谢。后来淳也觉得岛田先生是个好人,态度改变不少。 筑地在隅田川另一头,每天送信的话有点吃力。虽然也不是不能走过去,还是有点困难,所以隔天以后我们都用寄的。 让我们耿耿于怀的是,阿大一封信也没回。 「一定是那边管得很严,不准他写信,认为他可能藉此请朋友湮灭证据之类的。」直人常这么说。 心里虽然不这么认为,但我保持缄默。 两个礼拜后,阿大离开观护所,回学校上课。报纸只管刊登事实,但周刊上还提到阿大的父亲长期酗酒且有暴力倾向,清扫大楼维持家计的母亲和阿大两兄弟非常值得同情。 而关于阿大的供词,也是一时情绪激动的缘故,听说为了保护弟弟才把过错都揽在身上。最后警方并没有起诉两兄弟,也没有将案件转送家事法庭。观护所希望他早日复学,所以第三学期快要结束前,阿大回到学校上课。阿大的态度变得冷淡而且沉默寡言,瘦了一圈的他,脸部线条十分明显。 自从那天早上,阿大就变了。 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今天小野同学回到班上来,希望你们好好相处。班导机械性的处理态度我觉得很不错。眼看第一堂课快要开始,阿大刚好走进教室,看也不看我们三个人,直接坐到位子上。 坐立不安地结束六小时的课。放学的时候,阿大却又不见踪影。隔天早上,他也没有出现在集合地点。我们三不五时找阿大说话,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你看过信了没?嗯。观护所的人不准你写信吗?嗯嗯。阿大每次都紧绷著肩膀,给我们一个很短的应答声。不止这样,他上下学的时候会刻意避开我们,选别条路走。明明走在路上没看见人影,到了教室竟看到他僵硬的身体面对书桌坐著。 阿大回来上课第三天的星期三,放学路上直人报了一个消息。 「你们知道吗?阿大最近跟a那群人混在一起。」 「啧,真的假的。阿大跟那种人在一起不就惨了?」淳说。 大家口中的a叫做有野义美,是月岛有名的有野三兄弟的老三。他是隔壁班的问题学生,关于他的八卦数也数不清。偷窃机车变卖,向流氓买兴奋剂,还有为了比赛谁的脚力最强,踢烂学校将近十个小便斗。这些谣言没有任何证据,不过一旦扯上a,大概八九不离十跟他有关。无论哪个地方或哪所国中,总会出现几群非常经典的不良少年。 「我们要想个办法才行,阿大跟那种人不一样。」我说。 「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跟他们差不多啊!」淳回答。 隔天放学,我们战战兢兢地走到隔壁班,准备把a叫出来谈谈。两个小跟班走在a后面,一同跨出教室。burberry v字领毛衣配上垮裤,拖在地上过长的裤脚早已破破烂烂,这是那群人的制服。a不怀好意地笑著。 「想干嘛?」 周围其他的同学害怕地四处走避。我鼓起勇气。 「我们要跟你说阿大的事。」 a朝走廊吐了一口痰。 「要讲去别的地方讲啦,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很难解决吧?」a看著其中一个跟班。「你叫阿大过去游泳池后面。」 一群人接著移动到寒冬的游泳池。 游泳池后面有个抽水马达室,a混混们坐在连结地面的楼梯上。我们三个人站在终年毫无阳光、充满霉味的空气里。阿大也到了。我们跟a混混们的人数变成四比三。阿大没有看著我们任何一个。a两只手肘往后撑在楼梯上,斜倾著身体。 「有屁快放。」 「请放了阿大。」 a听了大笑。 「阿大身上发生了很多事,不像你们这群人。而且他又不是猫,怎么能想要就要咧。阿大,你说呢?」 阿大谁也没看,缩著壮硕的身躯,头偏向一边。 「你们看。唉,不过阿大才加入没多久,要他离开也不是不行啦!」 a的脸上仍挂著奸诈的笑容。 「真的?」直人趁机问。 a笑得更开怀了。 「这样吧,你们一人出十万,一共三十万。既然要救朋友出来,三十万很便宜吧?等你们凑好钱再告诉我。我先暂时帮你们保管阿大啰。走!」 a和两个小跟班离开现场,结果阿大还在原地。 「走了,阿大。」a大吼著。 阿大似乎想跟我们说什么,最后还是跟-ha。 「阿大还好吧?」我看著把手放进口袋的淳问。 淳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回家跟我爸妈说,请他们借我们三十万好不好?其实我也觉得这个价钱还可以。」 「不行。这样的话,不就跟你去宠物店花钱买小猫一样?阿大也不会开心的。」我摇摇头。 「我不像你家那么有钱,连十万块也出不起,我们得自己想办法。」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时候的我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星期六晚上六点,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接起来,是阿大浑厚的声音。 「哲郎,是我。」 「怎么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们约在佃公园见面好不好?我也把淳跟直人叫出来了。」 还有一个小时才吃晚饭,应该没关系吧?我跑到厨房跟老妈说了一声,下楼牵出我的脚踏车。根据气象报告,气温都是在四月底开始上升。骑著脚踏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有点温度的风柔和地贴近脸颊吹过。我努力踩著踏板,沿著堤防边稍嫌昏暗的步道前进。 其他三个人已经现身佃公园的长椅旁。这样才是四人小组呀!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直人骑的是高档碳纤维脚踏车,我跟淳的都是terk越野车(我的是蓝色,淳的则是红色)。到此为止跟之前一样,却不见阿大那台常常横倒在地的淑女车,取而代之的是一辆从没见过的脚踏车,好不耀眼地停在三个人面前。 水蓝色y型车身、二十六英吋轮胎,而且前后轮都有装碟煞盘。后避震是气压与螺旋弹簧并用的款式。所有的零件都和竞赛用脚踏车一模一样。车子横杆上贴著giant。 这是一台超棒的天蓝色脚踏车。空中仅存的一点点夕阳斜射在车身上,金属车架的转角,折射出粉红色的光芒。 我停下脚踏车,坐在步道的石头上。 「很棒的脚踏车耶!阿大,怎么会有这台车?」 淳起身坐到我旁边,或许想看阿大怎么回答。直人也直接坐到地上。阿大坐在木头长椅中间,呆呆望著新脚踏车。 「今天下午,岩田车行打电话来说要送脚踏车过来。」 这家车行在清澄通上,我们都会牵脚踏车去修理爆胎或其他毛病。 「我告诉他家里没有人买脚踏车,然后顺便问了一下车子是什么款式。结果他说是一台捷安特。因为订购的人要求很多,花了他们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改装好。」 这么一来,购买日期应该在那件事发生以前。 「所以是阿大的爸爸……」直人小声地说。 阿大抬头远望点点灯火的高楼大厦。 「那个糟老头死之前的两三天,难得正常,还问我想要什么东西。我说每次骑淑女车跟大家出去都很费力气,想要有台新的脚踏车。我告诉他想要什么牌子,最好有特别订制的龙头;因为只是在一般的路上骑,不需要登山专用的轮胎,普通的就好。我一边说,我爸还一边点头。」 叹了一口气,阿大依旧仰望天空,眼泪往耳朵方向流。 「他好像想给我个惊喜,可是明明没钱啊。这台脚踏车完全符合那时候我提出的条件耶,很好笑吧?他只付了一万块订金,之后还有十八个月的分期付款。花一年半的时间买一辆脚踏车喔,以后我要打工才还得起。」 我也忍不住哭了。淳扶正眼镜,他的眼睛已经都是泪水了,还在逞强。阿大看著天空。 「我恨我爸。那天晚上他也很可恶。每个家庭的星期天晚上,都会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对吧?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个礼拜。结果他半夜回到家把我们叫醒,看著我们就开始骂,说什么我妈没有女人味,我是饭桶,我弟是没用的娘娘腔。我跟我妈想要阻止他,却被他揍个半死。后来到了半夜两点,他终于醉倒在地上,还大便在裤子上喔。我那时候心想,拿抹布把大便擦掉,让他直接睡在那个臭死人的地方。明天又是快乐的星期一……」 三个人默默听著阿大的声音,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我阻止想帮我爸换裤子的妈妈,叫良平帮我把他搬到外面。他身上真的很臭,我还装了一桶水浇在他身上。我爸的身体蜷成一团,但看起来没事,所以我跟弟弟直接回房间睡觉,没想到隔天早上他竟然死了。我吓了一大跳,可是没有哭,因为从此以后我就自由了。这么想很烂,但是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夜晚降临,包围了整个天空。远方传来佃大桥上来往的汽车声。公园里的夜灯好刺眼。 「我爸真的很可恶,人都死了才送我这种礼物,想恨他都没有那么容易。看著脚踏车,好几次我都想到他温柔的时候。也想过乾脆把车子丢进隅田川算了,但我办不到。我一边哭,一边从车行把车推回家。我第一次发觉,原来我爸已经死了。淳、哲郎、直人,你们相信吗?」 阿大再也不掩饰,在我们面前哭个不停。 「那种爸爸也有对我好的时候。我杀了我爸。我知道如果他还活著,他一定也会这么做。我杀了人。你们跟我在一起,绝对会发生不好的事。我看了好几十遍你们写来的信,我却连回信也写不出来。我再也不能跟你们做朋友了。」 阿大吼叫著抱头痛哭。我们站起来靠近阿大,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有好一阵子,我们也只能陪他一起哭。淳压抑住啜泣声。 「不会发生不好的事,因为最糟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老是挖苦人的淳,此刻的口气竟如此温和。 「如果你爸真的恨你、你妈还有你弟,管他变成骨头还是妖怪,我们都会把他打倒。你爸一定是很了解你,所以才会送你这辆脚踏车。」我也忍不住发表感言。 直人押著太阳穴。 「啊,哭太多头好痛喔。喂,阿大,下个礼拜不要去找a他们,回来我们这里啦!」 阿大摇摇头。 「来不及了,你们看。」阿大卷起左手袖子,手肘内侧有块烫伤的痕迹。「这是他们那群人专属的记号,没有那么容易去掉。要退出那个团体的话,会被揍得很惨。」 淳湿润的眼睛望著我,我点点头。 「阿大,你已经够努力了,现在轮到我们对付他。」 好几次的深呼吸后,恢复友情的四个人各自道别。虽然迟了三十分钟才回到家,我把阿大的事情告诉爸妈,他们也能理解。老爸要我好好支持阿大,我一定会的。 星期一放学,我们四个人一起去隔壁班叫a出来。四张因为紧张而抽搐的脸似乎很滑稽。a对我们笑著。 「干嘛,钱准备好了吗?」 「我们没钱,可是要把阿大要回来。我们找地方谈谈。」淳说。 a跟他的同伙好像很吃惊。 「什么嘛,想反悔啊!那就不能在学校里啰?五点acene保龄球馆的停车场见,别想落跑。」 「我们不会逃走,你们才不要落跑咧。」直人用发抖的声音丢下最后一句。 我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西仲通一家不起眼的文字烧店。虽然住在月岛,并没有常常去吃文字烧,不过今天就是想吃。我们点了虾卵配起司麻糬还有咖哩配王子面两种口味。阿大非常得意地用七秒喝光整瓶麒麟柠檬汽水。距离跟月岛第一不良少年们的决斗,我们还剩下一点时间。 比起想到我们跟阿大分开将近一个月,不管遇见再怎么可怕的一群人,都无所谓了。五点十分前我们离开文字烧店,肩并肩走在西仲通上,朝运河旁的保龄球馆前进。 东京acene一向没什么生意,这个时候的停车场也是空空如也,除了我们,不见半个人影。 「你们真的来啦!」手长脚长的a说。 和我们面对面的五个人以a为中心。超大尺寸的垮裤、毛衣,加上一件外套,看起来很邋遢。a盯著自己的指甲,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从未停止。 「怎么样啊,阿大?」 阿大挺起胸膛走上前,九个人里头最高也最胖的就是他。 「我要退出,跟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今天你们想怎样都行,就是不许对他们动手。」 阿大似乎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眼看a那群人团团包围上去,一下子缩短跟阿大的距离。 「等一下。」淳大声制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了起来。「动手之前先听听这个。」 说完,淳按下手机的放音键,手机扩音器传出a的声音。 「这样吧,你们一人出十万,一共三十万,既然要救朋友出来,三十万很便宜吧?等你们凑好钱再告诉我。我先暂时帮你们保管阿大啰。」 声音到此结束,淳对我点点头。我拿出月岛警察局岛田先生的名片,跑到a面前交出去。少年课第二组,警视厅巡察部长。看到货员价实的名片,a的脸色丕变。 我走回原位并举起手机,直人也这么做。三个人分别按下放音键。 「这样吧,你们一人出十万,一共三十万……」 三只手机略有差距地传出a的声音。 「那时候淳用手机录了你的声音。这应该是很光明正大的威胁吧?你们如果想早点解决,我们也可以请岛田主任过来。」我说。 「不只是手机,这个档案还存在我、直人还有哲郎的电脑里。你们最好不要对阿大下手。」淳说。 淳看看我跟直人,我们对他点点头。 「不过,你可以揍我们一拳,只有一拳。另外,你们还想在学校生存下去吧?所以从明天开始,阿大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样可以吗?当然我们也不会去少年课告状。」 耐著脾气、仍保持奸笑的a丢了一句「知道啦」,然后分别揍了我们一拳。一拳招呼在脸上,皮肤好像烫伤一样发热。不过想到阿大,一拳根本算不了什么。脸颊发热的四个人,不慌不忙地在acene留下我们的足迹。 或许并没有那么悠哉,但脑海中浮现恶汉在荒野决斗中获得最后胜利的背影。离开停车场,四个人毫无例外地拔腿就跑。迎面而来彷佛春天的微风,我们笑了。 「那个人听到自己声音的时候,表情还真有趣耶。」淳说。 「对啊!」 之前淳把这段录音传到我跟直人的手机里,之后把档案备份到电脑简直轻而易举。蛮力可能比不过,但头脑可不会输给那些家伙。 回到西仲通,各家商店已经开始做生意,文字烧店到处出现排队人潮。仰望耸立在佃的摩天大楼,我们在微风中宛如看见,天蓝色脚踏车横过清澈的空中。 我们相信那不是幻觉。阿大、淳、直人还有我。我们四个人都看见了,绝对没错。 注10:黎曼:riemann(1826-1866),德国数学家,最重要的贡献是发展非欧几何学。 十五岁的旅程 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们赶紧收起摊在桌上的a书,一脚踹进白色皮革沙发底下。淳拿趄系在钥匙环上的雷射笔,指向墙上贴著的房总半岛地图。从夜市买来的五百元香港制雷射笔,发射出去的光线聚集成一个红点,缓缓地在长方形月岛填海地的上方打转。 「第一天就要骑八十公里到木更津,太难了啦!」直人故意朝走廊喊话。 东京湾沿岸歪斜的半圆形路线,在地图上呈现代表街道的粉红色。淳扶正脸上的眼镜。 「义大利环车赛平均一天骑一百六十公里耶。他是受过训练的狠角色,不过我们只要骑一半的长度,应该没问题吧?」 阿大拿起一片银座曙的仙贝,吃得起劲。 「直人家真的很有钱,帮我们准备银座的高级点心耶。哪像我家,买的都是家庭号零嘴。」 走廊上一阵敲门声,直人妈妈开门走了进来。 「我帮你们重新装了一壶茶,你们讨论得很热烈唷。」 直人妈妈将茶壶放在和沙发同色的茶几边上,然后抬头看著地图。 「看起来好像很远。直人,吃饭的话没问题吗? 」 直人一脸不耐烦。 「千叶又不是国外。我们可以自己弄来吃,再不然到处都是便利商店啊。我们打算沿著滨海公路骑。」 「我很会做菜,为了直人的身体著想,我也想了几种菜色。我们只去三天,您不要担心。」为了让直人妈妈放心,淳说了这些话。 三个人当中成绩最棒、最受直人妈妈喜爱的淳,害羞地笑了笑。他简直可以去当购物频道主持人,再烂的商品他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卖到全日本的家庭主妇手中。 「够了吧?你快点出去啦!」 直人带刺的口气说著,直人妈妈一面说好,一面离开房间。拖鞋和走廊地毯的摩擦声逐渐远离,大伙绷紧的背部瞬间获得释放,瘫了下来。罹患韦耳纳式症候群的直人,除了早发性糖尿病,还有高血压,咸的辣的都不能碰。他拿了一片摆在桌上的仙贝,放进布满皱纹的嘴边咬了一半。 「快被我妈烦死了。以前我最喜欢吃这个耶。阿大,另一半麻烦你了。」 直人动动灵活的手腕,将酱油口味的仙贝作势投进阿大张开的大嘴。好棒的投篮姿势,阿大用嘴巴接住。 「谢啦!」 阿大眼睛看也不看,手直接伸进沙发底下抄出内容尽是fashion health、土耳其浴以及脱衣舞秀等a书。这期特集是「性爱天堂新宿」,封面的按摩女郎大胆裸露肩上飞马座刺青和可观的g罩杯。我们成功完成这次a书的不在场证明。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若有所思地眺望阳台外的风景。本来我们决定好要来趟单车之旅。三月的春假里,我们决定要往返房总半岛最南端与白滨,来一越没有大人保护的旅行。 然而好几次在直人家开的作战会议中,不知道谁先开的口,整个旅行完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挥著青春的汗水,奔驰在房总flower line,不太像我们的风格。与其规划那么健康的旅行,乾脆在某个险恶街头一窥成人的世界。不知不觉,我们的结论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舍弃白滨露营区,我们要混进新宿中央公园的游民当中,搭帐棚住在那里。嗯,看起来的确惊险刺激许多。 铝制栏杆外,东京湾泛著一层有如锅子底部的光泽。天气没有十分晴朗,却也不会乌云密布,是个总觉得有点蠢的春日黄昏。这时候,阿大开口: 「喂,这次旅行,我们每个人都要讲个从没说过的秘密怎么样?」 阿大翻到杂志里介绍东京date club那一页,穿内衣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用手蒙住眼睛。 「我可以。淳呢?」直人间。 淳厚厚的镜片下,不带感情的眼神毫无动静。 「我也可以。哲郎你呢?」 我有什么秘密没说吗?我心想。我跟阿大、直人还有淳不同,是个一无是处(没有体重没有生病也没有脑袋)的普通十四岁男生。 「收到,我会好好想想。」 说著,内心事先确认头脑里可以装进什么。 「明天早上七点在佃公园集合。」 「好期待唷!」直人演了起来。 一想到大家要背著家人去新宿玩个三天,连我也满心期待起来。雷射笔的光线来到阿大打开的a书,星条旗胸罩下方的红点频频晃动。 「我喜欢这种金发大胸部的型。明天要很早出发,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我跟直人点点头。阿大一把抓起嫌仓雕点心盘里剩下的仙贝,塞满连身工作裤胸口的口袋。 「我带回去给我弟吃。」 三个人排成一列通过走廊出了客厅,跟直人妈妈说再见。仅仅十几秒,高速电梯载著我们从一百公尺高的摩天大楼回到地面。 出发当天,天气依旧不好不坏,白皑皑的云层中射下几道温暖的光线,落在地面上的影子轮廓不明。佃公园里染井吉野樱的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嫩芽,离开花还有一段时间。 四台脚踏车齐众隅田川堤防上的步道。懒洋洋没有动静的河面,发出河水蒸发的细碎声响。对岸的筑地以及银座大楼群仍浸在早晨灰色的薄暮中。淳看了一眼手表。 「七点了,我们走吧!」 淳的口气冷淡平铺,一点也不紧张。阿大听了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直人说了声「嗯。」我则是率先踩下踏板,沿著下坡路段往前骑。这附近离市区颇近,距离上班尖峰时段还有一个小时以上。月岛的早晨十分宁静。 迎著和缓的春风,我们穿梭在文字烧店并列的西仲通。小钢珠店、卖碳烤的、杂货店和精品店,店家大门深锁。商店街里不甚宽敞的单行道上,脚踏车并成两列前进。穿过横跨运河的拱桥,前方便是胜哄。 我们在遇到第一条大路的时候右转,这一带已经开始塞车。工程车和卡车填满胜哄桥之前的上坡车道,缓慢移动的车辆连结成一面会动的城墙。对我们这种从小生活在填海地的人而言,跨越隅田川实在意义非凡,因为代表从人工岛屿前往陆地,象徽从东京的边陲地带往中心聚集。扛最多行李的阿大,在爬坡道的时候早已汗流浃背。 「可恶,累死我了。」 拿起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额前汗水,阿大用单手控制龙头,看起来摇摇欲坠。脚踏车是阿大爸爸死前为阿大订制的。我和淳没有调整变速器,一口气直接往上冲,然后停在嘎嘎作响、颇有历史的桥边等著其他两位骑上来。流汗的背后吹来上桥之前感受不到的海风,立刻感受到一股清凉。淳一只脚跨在栏杆上。 「真不敢相信,以前这座桥每天都会打开。」 淳说得没错。货车通过时,左右晃动的桥中央有一道缝隙,从缝隙往下看是绿色的水面。以前只要警铃响起、号志灯一变换,这座桥一天之内会开阖好几次,成七十度角,我想一定很壮观。 「第一个休息站要在哪里?」追上来的阿大气喘如牛。 「趁尖峰前穿过银座好了,我们到四谷休息。阿大,走啰!」 淳有朝气地说著。一行人穿越电影布景似的胜哄桥。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刚开始实践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觉得身体里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尽管最终的结果多半出入意表,却在结束的同时依旧满心期待下一次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天早上,绿色的隅田川、心旷神恰的海风、天空的云层里不时透出阳光,市区在清晨薄暮中律动。 我们一面坚著右手边长得像清真寺的筑地本院寺,以及左手边的中央批发市场,沿著晴海通前进。此时市场的人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出入的车辆很多。晴海通是我们每次跑去银座玩的必经之路,不过那天早上这一带比起平日更加生气蓬勃。该怎么说呢,到处有人站著驾驶小型拖车般的卸货工具,拖著满载的鱼获像水黾一样各处穿梭。 穿越筑地,横过跨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的陆桥往东银座前行。经过华而不实的歌舞祭座建筑,我们抵达银座。早上的银座没有购物人潮,而是充斥通勤的上班族。一整排精品店外的街道非常整洁,四个人骑车经过残留水渍的路面,溅起小小水花。偶尔露脸的太阳为晴海通上黯淡的招牌打上耀眼的光芒。不管再怎么拥挤,废气搞得空气污浊的要命,我还是认为大都市比较棒。比起身旁都是绿色植物,我就是喜欢骑在两旁全是商店的街上。 印象中,银座往日比谷的路上,只有成排的办公大楼。从路口看得见对面皇居的护城河还有充满绿意的日比谷公园,总算有远离银座的感受。停在红灯前擦汗的阿大发言。 「天啊,好累喔。四谷还很远吧?」 随时注意绿灯亮起,淳稍微调整脚尖放在踏板的位置。 「接下来的两公里比刚才胜哄桥那段还要难骑,都是上坡。我们尽全力冲刺吧!」 待绿灯一亮,直人和淳带头往前冲,我跟阿大吊车尾。护城河旁边的步道是绝佳的脚踏车路线;直到樱田门以前没有任何爬坡道,可以眺望右边水面,悠闲地踩著踏板。左手边路上的行车速度,简直跟首都高速公路没两样,没事还是不要看比较好。我回过头看著阿大。 「你还好吗?累的话,我去告诉淳让大家休息。」 阿大整个人像瘫在水蓝色脚踏车上,驼著背继续骑。 「没关系,越累越来劲。」 阿大一面说话,汗水一面从他的双下巴滴下来。他看著我笑嘻嘻的,这就是我的好伙伴阿大。我把后轮变速器往下调两段,奋力往前骑。 好景不长。樱田门前方、三宅坂到半藏门之间的坡道,真是有够难骑。不知何故,在日比谷路上伸手可及的护城河,到了这里越来越遥远。水面的位置一直没变,道路沿著皇居起伏,还有不少惊险的斜面。平常不太出汗的我,也立刻学阿大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淳跟直人也是。落后不少距离的阿大叫住我。 「哲郎,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面对从坡道吹下的风,阿大大喊。 「一定是中午要吃什么吧!」 「不对。我在想回去再经过这里,我不要踩踏板,直接滑下去。」 我笑了。脚踏车真是非常方便的交通工具,遇到逆风或上坡战斗力就减弱,不过要是遇到下坡,那种感觉是比上坡爽几十倍。从半藏门回日比谷,或许真的像阿大说的,不用踩踏板就能直接到底。 通过三宅坂,斜对面是了无新意、像积木堆起来的最高法院。我们继续依著皇,居旁的上坡前进;沿路往护城河看,里头淤积的水简直跟洗毛笔的水没两样。骑完大半上坡的淳跟直人,停在东京fm附近稍做休息。将脚踏车斜倚著栏杆,坐到步道旁的草地上。他们朝著我挥挥手。 「快一点。我们要继续骑啰。」 他们没在开玩笑。我甩开阿大,绷紧身体握住把手,使劲踩著踏板。听说最骇人的纪录是,仅仅十三公里的路程中爬了一千两百公尺的高度,就算经过斜率最高达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他依旧老神在在。不管是什么东西的世界第一,根本可以直接跟怪物划上等号。从日比谷到半藏门,我至少死命骑了五十公尺。在春天的阳光跟和风中骑著脚踏车,全身肌肉左右交互运作慢慢地往上爬。我突然好想笑。 用功读书、念高中、出社会和恋爱问题,平常不会挂在口中、令人不安的事,此刻却想随著大笑全部拋在脑后。我气喘如牛,像个马拉松选手用鼻子吸气、嘴巴吐气,还自顾自地笑得开怀。护城河对岸看来鲜少有人整顿的绿意,像座原始丛林,再过去的霞之关,连绵的政府机构是镶著玻璃的巨大骰子。当春天降临这世界,我身处其中;眼前每种事物都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能做的只有像疯子一样放声大笑。 结果,我到底怎么了? 我骑著车来到淳跟直人休息的地方,直接将脚踏车倒在草坪。脱掉风衣绑在腰间,取下挂在脚踏车上的水壶。出门前我才装了一堆冰块进去。举起水壶垂直向下,脸朝天空。张开眼,云层中仍能窥见晴空。瀑布般倾泄而下美味又冰凉的感受。大概补充了半公升的水之后,我倒在草坪上。 阿大赶到的时候,大家站起来热烈拍手欢迎。他像个得奖人般煞有介事地致谢,还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要我们别再拍手。 「谢谢各位。至少让我先休息一下。」 说著,阿大打开水壶就往头上浇,他也倒进草坪。 从半藏门开始,大伙一鼓作气往西边的新宿通骑。距离四谷剩下一公里的路程,轻松到边骑还可以边哼歌。早上的尖峰时间来临,不过人行道颇为宽广,我们得以避开通勤的人群顺利向前。 经过四谷见附,我们走进第一眼看到的家庭餐厅提前解决早餐,选了最便宜的套餐。靠街道的窗户外,一向繁华的商业区毫不避讳地在面前开展。直人一口气喝下冰水。 「我们好像笨蛋喔。搭电车二、三十分钟就会到的新宿,居然花了加倍的力气过来。」 阿大咬著嘴里的冰块,发出喀啦的声音。 「对啊。好像跟之前出去玩的时候差不多。」 义式汉堡上桌,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从清晨五点半到现在,吃下的第一口食物,好吃到一个极点。这家店的午餐时间白饭无限量供应,平常食量小的直人也吃了两碗。阿大把汉堡切成五块,一块配一碗白饭;汉堡没了,把盐洒在饭上吞下去。典型会造成餐厅困扰的客人。 因为还不到中午,店里没什么生意。我们续了好几杯咖啡和冰水,足足休息了三十分钟。酒足饭饱离开餐厅,街道的气氛总算转换成中午的模样。淳盯著口袋地图。 「再骑一下就到新宿了,我们慢慢来吧!这附近人多红绿灯也多,急急忙忙也不见得会省时间。」 跨坐在椅垫上,我试著想起从四谷乘坐丸之内线会经过几站才到新宿。丸之内线刚好位在我们正下方、新宿通地下。四谷三丁目、新宿御苑前、新宿三丁目、新宿。不管从哪一站坐起,这些站名听起来只给人「离新宿很近」的印象。 新宿御苑之后,街景慢慢从办公大楼变成百货公司或电影院之类的热闹商圈,路面从方形水泥砖变成白色大理石;不只单纯为了照明的街灯仿造复古油灯,玻璃外层加盖伞型灯罩,别具特色。 平常日中午,新宿的人潮和周末的时候相比毫不逊色。虽然还不至于到人挤人的地步,但来到伊势丹和纪伊国屋面前,不管你的脚踏车性能多棒,最快也不过就跟路上挽手漫步的情侣一样。我们把车停在studio alta大型液晶萤幕下方,照相留念。我们的行为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但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也不见得能这么做。 直人拿出新买的六百万画素数位单眼相机帮我们照相,背景是各自等待约会对象的男女。这种感觉好像参加校外教学。我们轮番担任摄影,完成四张照片。头顶上的萤幕,放著塔摩利跟固定班底上演完已经玩过几百万遍的「节奏游戏」。淳远眺布朗运动(注11)般川流不息的新宿东口广场,跨上脚踏车。 「闹区真的很有趣,每个人好像不惜浪费时间,炫耀自己多有钱似的。」 「还有炫耀自己多受欢迎。」阿大接著说。 这里的人很会打扮,看得出来似乎拥有自由也很富裕。他们的专长就是掩饰外表。 我们穿过国铁栅栏来到西口。光是铁路地下化就让新宿呈现完全不同的面貌。脚踏车行经西新宿的商业大楼群,有种陷入「魔戒」场景的错觉。 支撑东京数十根坚固柱子的脚下,意外的是有块绿色区域,我们彷佛走进一座别具规模的公园;沿途人数不像歌舞伎町或南口众多,整个气氛非常优雅。我们在长得像外太空基地的都厅前面下车拍照。 「要不要去看看今天晚上的露营区?」 阿大说著,又跨上天蓝色脚踏车。穿过都厅的第一和第二厅舍之间,横越公园通。西新宿的商业大楼在我们身后,浓密的绿树迎面而来。我们抵达接下来两晚的住宿地点——新宿中央公园。这里的公园不像新宿御苑范围那么广大,但到了晚上依然门户大开,不受任何限制。 我们首先骑著脚踏车绕长方形公园一圈。中央公园南北长五百公尺、东西宽三百公尺,已经算是很大的公园。园区里座落著圆形广场、区民美术馆,神社旁还有喷水池。当然我们也仔细确认有几间厕所。树丛里到处可见搭著蓝色防水布的纸箱。所以要是在公园扎营的话,应该也没有问题。 绕行第二圈时,我们在雄野神社后面发现好地方,便直接去探险。沿著十二社通骑了一会儿,看见7-11和ampm两间便利商店;继续往青梅通骑大约一百尺还发现叫做梅月汤的澡堂。我们在高楼大厦中的澡堂前拍照留念,并且互相击掌欢呼。原本担心的住宿地点似乎没多大问题,现在也不用担心洗澡跟吃饭的事情。接下来只要拚命玩上两天半就好。 公园里头来往的人不多,所以我们穿越马路把车停在公园外头的人行道旁。四辆脚踏车每两辆用钢索锁缠住,再用大锁绑在栏杆上。阿大的脚踏车是他爸留下的遗物,他非常小心谨惯地把车上锁。 各自卸下后座的行李,包括大型双置物袋和小型腰包。男生三天两夜的旅行,能带的东西不多。帐棚也只是五人用的简易款式,才五公斤左右。 「找个地方放行李吧!」 我们点点头,面对两排榉树踏出脚步。我们走到十二社通前面靠近澡堂的地方,把行李锁进置物箱,这样总算轻松许多。解决脚踏车跟行李的去处,四个人站在新宿边陲地带面面相观。 「喂,我们真的挺坏的耶。」阿大笑嘻嘻地说。 我再看一遍大家的样子。过大的风衣配上工作裤,腰间系著长长的钥匙炼,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嘻哈族群。直人甩甩掺杂白色的头发,比了一个「ya」的v字手势。 「耶,我们是super band!」 我也像电流从手指留到全身似地开始痉挛。这是我最近学会的触电舞。 「真的很酷。」 「小鬼。」淳泼冷水总结。他把手插进口袋,驼著背、沿著路树前进。 返回中央公园途中,直人最先开口。 「我请你们去喝茶好不好?」 「我赞成,反正口很渴。不过,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店吗?」阿大问。 「嗯,知道。那家气氛很不错,我觉得很适合坐下来讨论我们的计画。」直人害羞地说。 淳看了直人一眼。 「我也可以。」 「那就这么决定,跟我来吧!」 我们跟在直人身后,穿过中央公园。喷水池附近的樱花接近盛开,赏花的位置没剩下几个。个人认为老早用坐垫占位置根本就是犯规,跟你去偷占迪士尼游行场所的行为一样。为什么全日本都充斥著先抢先赢的观念?这样玩乐的时候人与人之间,不就会很容易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吗? 穿过公园,往街道对面看过去,又是另一群高楼大厦。约两层楼高突出建筑物之外的门廊,墙上嵌著不甚明显的英文「park hyatt tokyo」。阿大望著已经陷入云雾中的尖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该不会是这里吧?」 「没错,之前想说转换一下心情,我爸妈就带我来住这里了。回家的时候还到西口的电器街买游戏软体。」直人悠闲地走上斜坡。 我望向淳,淳耸耸肩。 「反正剩下的两天半是贫穷之旅,先好好奢侈一下也不错。」 修长的门口男侍者笑容可掬地为我们开门。进入大门,我很自然留意到走路的样子。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不管怎么走都不会发出声音,可是脚尖落下的那一刻感觉很特别。我们搭乘专用电梯直接来到四十一楼;电梯门开启,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得吓一跳。 正面青翠茂密的竹林沐浴在阳光底下,光线正是从金字塔模样的玻璃屋顶洒了下来。三面都有延伸到天花板的大块落地窗,新宿的街景和天空一览无遗。 「座位在这里。都已经来到新宿了,所以很想带你们来看看这边的风景。」直人说。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质地柔软的沙发是单人座,一共四张。白天的大厅十分安静。侍者走过来递上菜单。阿大打开一看,叹了口气。 「一杯咖啡就要一千五百块。直人,真的没关系吗?」 直人点点头,拿出钱包里的卡片,闪闪发光。那是他们家族用的金卡。我跟阿大点了冰咖啡,淳喝的是冰巧克力,直人则点了一杯新鲜果汁。侍者端上饮料,我们总算能仔细眺望窗外的景色。 遥远的下方,目光所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房子。向无尽远处望去,名为东京、不具形体的街道半强迫似地尽收眼底。 「真的很棒。直人的家也这么高,所以老是从高处看整个世界。」淳说。 淳随便讲两句都觉得他话中带刺。直人摇摇头,少年白的头发跟著晃动。他似乎想要辩解。 「话是没错,但我爸妈有钱并不是我的错,一个国中生也没办法决定住在哪里啊。」 阿大喝光冰咖啡,向直人确认。 「直人,这里的咖啡不能续杯喔?我家很穷,所以觉得你这样很好啊。有钱总比没钱好。」 直人耸耸肩。大概只有因为头发花白、看起来还满有威严的直人,适合在这种地方耸肩。 「这里不能续杯耶!等一下该怎么办?」 「到处玩玩吧。待过这里以后,好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直人口气僵硬地说。 我们的话题好像走调了。淳跟我一样,都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饭店,说不定很紧张。 「不过,要是人在房总半岛的话,现在可能还在十六号公路上,等著被废气熏死。」我扮演起打圆场的角色。 阿大双手好整以暇地摆在沙发上。 「对啊,来新宿果然是对的。可是我觉得这里待久了很无聊,如果不能续杯就走吧!我还是觉得罐装咖啡比高档货好喝。」 大伙好像都赞成阿大的意见。匆匆解决杯里剩下的饮料,搭上速度惊人的电梯,回到新宿的路上。 第一天下午就在到处闲逛中结束。我们跑到歌舞伎町的游乐场玩(淳玩射击,阿大玩格斗,直人则是节奏游戏。我并不是很喜欢打电动,所以站在旁边看),还去南口的手创馆买了晚上会用到的电池跟露营用具。 这样的旅行和平常星期天外出差不多,差别在于地点并非银座、有乐町,而是新宿。大都市的巷弄里还嗅得出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刺激味道。对我们这种新宿的初学者而言,已经心满意足。 最初发现那间店的是阿大。大概位于手创馆往纪伊国书店方向,途中的一条狭小巷道里。复古咖啡店旁有一座往下的楼梯,门口的看板大剌剌写著「成人专区」,下方还有几排小字,注明店内贩售漫画、录影带、dvd、模型等等。难道会是一间色情超级市场? 「喂,我们特地跑来新宿一趟,要不要下去看看?」 直人不安地指指看板。 「可是,上面写说未满十八岁不能进去耶。」 淳倒是老神在在。 「你看起来像个老人,阿大又长得那个巨大,应该进得去。问题是我跟哲郎。」 淳很矮,而我活脱脱就是国二学生。 「人家也是要做生意啊,应该不会对我们怎样吧?而且店里有卖漫画,大不了到时候直接离开就好。」 淳走向灯光刺眼的楼梯,停在看板面前回过头。 「阿大跟直人先进去,再来是我,哲郎走最后。」 四个人列队走下楼梯,尽可能不去看墙壁上a片女演员的海报。我们好像角色扮演游戏里的人物。这里异常明亮,跟游戏场不同,充满了色情的气氛。 我觉得自己在下楼的时候双脚发抖。如果要我一个人下去,打死我也不肯。走在最前面的阿大好像跟我一样,总觉得他布满肥肉跟脂肪的背部,因为紧张有点畏畏缩缩。 成人专区的内部和之前的楼梯,同样灯火通明。靠墙的置物架上全是漫画或录影带,那样的气氛更浓厚了。店内正面的陈列架上摆著刚上市的写员集和dvd,光是封面就令人血脉贲张;其中还有脸颊残留精液的微笑美少女。 陈列架旁的柜台,站著像工读生的店员,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闷不吭声地移开视线。 「你们看,果然没问题。」淳说。 阿大拿起包装完好的写真集,翻到封底看。 「来都来了,每个人买样东西当纪念吧!」 我们默默点头,接下来居然各自解散。本来还打算举起手臂喊一下口号,不过身在小猫两三只的安静室内,还是放弃比较好。我边走边浏览一整排色情杂志。这里贩卖的东西,像冒著冷汗跑到住家附近书店偷偷买下的成人杂志,夸张的程度让我想买了拔腿就跑。 我了解每个人口味不同。每本杂志的封面标题都十分吓人,也非常一针见血,简直是为了各个特殊癖好者所设计的。不过,另外一些里头专门是五十几岁死了老公的女人,到底会有谁要买啊? 看完杂志区,继续向dvd和录影带区进攻。其中也有不少有趣的内容,可是旅行途中买到手也没用。这种片子要是大家一起观赏的话,实在很没意思。 每样商品都吸引我的注意,眼睛看得有点累。沿著墙壁继续往前,我看到一个玻璃柜放在那里,各式各样组合完成的模型,有条不紊地摆放其中。玻璃柜另一面是一面镜子,可以藉此观察到模型背后的样子。漫画或游戏软体里的角色穿著高中制服、护士服或水手服,当然也有紧身上衣和全裸上阵。每一款造型的女生都有一头飘逸、颜色多变的头发,占全脸三分之一的大眼睛,以及气球般的胸部。 直人来到我身边。 「我想买这个耶!」 直人蹲在地上看得出神。那是医院病床上躺著一名平胸少女的场景组:手腕、双脚还有头部都包著绷带,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几可乱真。少女躺在床上打点滴,栩栩如生。 「还不错啊!」 我看了看价钱。六万九千八百元。我讶异地看著直人,直人回我一个羞怯的眼神。 「我想直接刷卡。既然要留作纪念,我觉得买模型比买杂志好。」 这个世界昙是不公平。我走回书架,寻找清纯女高中生的写员集。 才在店里待了大约十五分钟,却好像有两个钟头之久。四个人各自捧著战利品,步上明亮的楼梯。外头大楼之间的巷子比店里还暗。面对刚才下楼经过的火辣海报,此刻已经没有感觉。跟色情沾上边的东西,果然是越看越习惯。 「我们找地方看看好不好?」阿大一脸兴奋。 直人左顾右盼。巷口ktv门口摆著一个小时一百块的看板。 「那边。」 不等直人指示,阿大和淳已经朝那家店前进。 四个人站在柜台前,没什么干劲的店员打开同一层楼的包厢放我们进去。包厢和刚才的成人专卖店有天坏之别。又小又暗,还跟外头的巷子一样潮湿。我们点了四杯鸟龙茶,等店员一出去,立刻从没印店名的可疑纸袋中拿出战利品。 首先展示的是淳。一本厚重如点歌本的杂志躺在桌上。本班考试第一名的淳非常得意。 「各位,你们应该都记得我喜欢外国女人,这本书实在很经典。内容集合了近三十年美国a片女演员,甚至还有珍妮佛、威尔斯等人喔。」 三个人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淳说的这些名字,我们一个也没听过。不过,淳的兴趣果真与众不同,居然会去国外网站搜寻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十分活跃的女演员。淳大致翻阅了辞典,没人想看。 「怪人的收藏先到此为止,轮到我了。」阿大拿出薄薄的一本写真集。「最近一直很爱巨乳,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种小孩子。」 「可是你不是喜欢小池荣子吗?」淳提高嗓门。 阿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拿著封面递到淳的面前。女孩身穿深蓝色泳衣,胸部小到只知道大概长在哪里。 「那是以前,现在我喜欢胸部小的,最好看得见肋骨。」 「因为你自己是肥猪吧?」 看来,阿大罗莉塔风格的泳装写真集也没有引起回响。我不想在直人端出场景组之后拿出我买的写真集,索性趁直人正准备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时,先丢出我的。没人点歌的萤幕上播放著看似廉价的海边风景。淳挪开我的写真集。 「不用看了。反正你只喜欢看普通可爱的女生脱衣服。直人赶快把场景组拿出来吧!」 直人满是皱纹的手指捧著压克力箱放在桌上,表情有些困惑。 「其实场景组里的女生没有特别性感,可是她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很真实,我看了一眼就觉得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留在那间店的玻璃柜里,太可怜了。」 阿大凑近压克力箱左看右看。 「你的油不要沾到上面。」淳说。 我也跟阿大一样,仔细端详这座奇怪的场景组。包著绷带的脸仅露出双眼,眼神特别悲伤,我能体会直人为什么那么在意。阿大拿起箱子偏著头,看见女孩的裸体。 「肚脐这边做得很好耶。直人,你常常住院,下次带她一起去好了。」 平常不会在意这些玩笑的我们,此刻却马上意识到直人的病。直人或许是我们四个人当中第一个离开世界的人吧?韦耳纳式症候群患者,平均寿命是三十几岁,或许直人正在人生的折返点上。 阿大拍手吶喊,一年前他在佃公园里也做过这种动作。 「我们不要管那间成人专卖店啦!来个终极挑战如何?」 「哪种终极啊?你又在想什么?」淳的口气比往常开朗许多。他不仅头脑聪明,心思还很敏锐。 阿大拍拍胸脯,胸部的脂肪成波浪状晃动。 「我们不是预习过a书了吗?新宿区公所后面的巷子里有脱衣舞秀喔!都快要傍晚了,把这个当作今晚最后一个活动吧!」 我觉得有点害怕,倒不反对。 「入场券要多少啊?」 阿大歪著头,下巴一侧跑出三层肥肉。 「我记得没错的话是五千块。可是你想想,我们四个人里,谁也没看过女人的那里吧?反正都来了,大家一起去体验一下嘛!很棒的纪念对吧?」 淳坐立不安似地用脚打著拍子。 「这个建议很好,的确能制造超棒的回忆。我在网路上看过几百个人的,可是看得再多也引发不了任何想像。能看见不是液晶萤幕上的样子,好神奇呀!」 总之少数服从多数,经历成人专卖店的洗礼,我们决定去看那场所谓的终极表演。四个人无不小心翼翼地捧著战利品,想到等一下即将成为活色生香的目击者,我们的心情像是被狱卒带到死刑台的犯人。 大家都一副没事的样子,其实打从心底害怕起来。才十四岁就看见女人的那里。如果遭到天谴,例如被车撞或得到绝症之类的该怎么办? 表演场地是外观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层公寓,位在某条狭窄单行道转角、墙上贴著红色磁砖。直到发现路边摆了一个灯箱,我们才明白原来里面表演的是脱衣舞。几个路过的男性停下脚步,端详玻璃柜中舞者的名字和照片。电线恣意穿梭的新宿后街上空,染上一层惨淡暮色。 这次不用往下走,场地入口在二楼。淳抱著必死决心点点头,四个人依照刚才的顺序爬上磁砖楼梯。阿大的声音比平常小很多。 「全票一张。」 小窗口里的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阿大,拿了钱,撕了一张票给他。 耶,第一个人安全通过。接下来的直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中年人看也不看矮个子的淳一眼,直接撕票给他。轮到我买票,中年人困扰地摇摇头,但全票已经放在窗口。 「唉,我了解你的心情啦。今天一看完就要乖乖回家喔。」 我拚命点头,走进玻璃门敞开的场地。用五千块交换而来的入场券,简直是我的宝贝。一进去遇到的是不甚宽敞的大厅。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独自坐在红色椅子上抽菸。 先进去的三个人胆战心惊,身体僵硬。对面传来阵阵的强烈节奏,阿大按住松弛的胸口。 「看完这场表演,就算明天回去我也甘愿。」 淳神经紧绷地点点头。 「好,我们走吧!不要走散了喔。」 踏进这里的心情,跟搏命搭乘太空梭没有两样。舞台上类似电影院的双层布幕掀起,观众席一片漆黑。舞台上灯光四射,舞者首先把脚举到头顶,她的身上只裹了一层薄纱。虽然跟全裸差不多,但我们至少距离舞台十公尺远,根本看不到那里。 淳一边推推眼镜,一边扯著嗓子试图盖过音乐。 「喂,你们有没有看清楚啊?」 阿大伸伸懒腰,视线全力集中前方。 「有看到脸和胸部,可是看不到那里。」 为了更接近舞台,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能站著看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来看脱衣舞的人都非常安静,没看见任何大吵大闹的观众,似乎和一般美国a片里演的情况截然不同。其中也有人丢东西上去,或看著舞者扭动身躯时一边用脚打拍子,不过看起来好像是台上那些女孩们的常客。 之后陆陆续续不同的舞者轮番上阵。平均一个人跳三首曲子,跳到最后衣服也脱光了,然后退出后台。舞者们高矮胖瘦各有不同;有些跳得很棒,但也有人站著不动,摆明要让台下的人看个够。总之种类繁多。 可是舞台上灯光太强,每名舞者的皮肤看起来都像会反光的塑胶,只看得清楚整个人的形体。我们再往舞台前方移动,无奈仍对不准她们的那里。舞台灯光彷佛变成天然马赛克,看到的形体都很朦胧,或许真的不适合大家一起观察。 一个小时过后,舞者在台上绕行一圈,震耳欲聋的音响,配上刺眼的光线,我们的耳朵和眼睛越来越疲惫。 我戳戳身旁的淳,在他耳边大叫: 「要不要走了?」 疲倦的脸庞对我点点头。淳拍拍前座的阿大。阿大的t恤早已沾满汗水。闷热的室内,冷气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 「哲郎问我们要不要走了?」 阿大回过头,比起拍照的手势。 「我们去拍照留念。」 场内好像有提供快照服务。舞者们结束表演后,拿著即可拍返回舞台。一张五百块的裸体照片提供客人带回家做纪念。阿大对著拿相机绕场的女孩举起手。 「这里,这里。」 舞者接过阿大手中的五百块,然后将相机递给阿大。她看起来大概才二十出头,听说还拍了几支a片。女孩张开白色吊袜带的双腿,阿大打算照下她的全身,女孩的手却挡住相机。她露出职业性的笑容,单手遮脸。 「帅哥,不要照我的脸喔。」 接过相机的是淳。淳照完后交给我,但我摇摇头没有接下。直人则是一副不需要照片的表情。那种照片,的确没办法直接放在家里。 步出表演场地,天色已黑。新宿街道处处亮著灯光,表示正式进入黑夜。阿大看了好几遍照片,笑得开怀。 「好可爱喔,好像叫芹泽零吧?我也想变成她的忠实观众。」 淳瞄了自己照的照片一眼,立刻塞进裤袋。 「去吃晚餐吧!总觉得今天累翻了。」 四个人意识到入夜后潜在的危险,刻意避开歌舞伎町,从靖国通走。大排长龙的车阵,像一条闪烁红光的河川,遭到前方国铁铁路吞噬。位于新宿西口的摩天大楼,一面从窗内透出光线,一面奋力往天空延伸。拖著沉重的脚步,迈向我们临时的窝——新宿中央公园。 当天晚上,我们跑到十二社通附近的家庭餐厅解决晚餐,再去寄物柜取出盥洗用具,往梅月汤前进。看脱衣舞秀的时候,我们四个人都起了生理变化,所以到了澡堂,大家保持微妙的距离冲澡,就连跳进浴池的时候,彼此也没有靠得太近。洗完澡,我们走去便利商店买齐东西,回到公园的时候已经十一点。 我们在雄野神社外围的树丛中扎营。这附近没有路灯,但距离游民的地盘不算太近。我们曾经拿著八角型dunlop帐棚在隅田川旁的空地练习好几递,因此这次扎营才花了十分钟。我们抱著睡袋进帐棚,四个人中间点著一盏装电池的露营灯。夜晚的公园非常安静,偶尔会听见远处传来的脚踏车声。 直人指著塑胶袋里的东西。 「真有这种人吗?」 淳倒在睡袋上,翻开a片女演员辞典。 「嗯,小说里不是都说,游民的地盘意识很强吗?说不定半夜就有人来找我们。所以我们还是准备一点东西当作见面礼比较好。」 塑胶袋里装著各种口味的饭团共三十颗和两大瓶两公升装的麦茶。大家原本想在第一个晚上好好聊天,然后隔天睡晚一点,不过骑脚踏车带来的疲惫,以及面对大人世界的紧张感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十二点不到,我像是被人揍昏似地躺平,其他三个人的情况应该也一样。从澡堂出来之后,我们已经疲倦到连说话都嫌累。 隔天一早,帐棚外窸窸窣窣的树叶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黄绿色的帐棚大放光明,我离开睡袋,直人向我说早安。 「什么嘛,昨天根本没有人来。」 我瞪著原封不动的塑胶袋。因为口渴,直接开了一瓶麦茶。冰凉的口感真不错。 「我去厕所。」 说完,我走出帐棚,来到清晨六点的公园。三月底的空气还十分寒冷。途中看到几个牵狗散步的路人,除此之外,充满凉意的早晨中,公园仍旧十分安静。我开始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居然夜宿东京市中心。我心里不禁出现问号。爸妈到现在一定还认为,我们在木更津滨海公园露营吧? 在公园里上完厕所,扭开饮水机洗把脸再返回帐棚。 「哲郎,过来帮我啦!」 阿大一副没睡饱的样子。大家都已经起床,便开始拆起帐棚。为了走避巡逻的员警或游民占地的纷争,淳建议我们不到最后一刻不搭帐棚,可是隔天要尽可能提早拔营。 折好帐棚,我们移动至喷水池广场。坐在照得到阳光的长椅上,四个人吃起送不出去的饭团。阿大一下子解决四颗,但袋子里还剩下很多。走去置物柜放东西的途中,直人提著塑胶袋,走到一处搭著蓝色建筑用防水布的纸箱面前。 「打扰了。」 年约五十、不太友善的男人,黝黑的脸庞盯著直人。 「这些给你们吃。」 男人一只手掀起防水布,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向直人。男人伸出戴著骯脏军用手套的手,接过塑胶袋。男人与塑胶袋皆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在蓝色防水布下。淳耸耸肩。 「他好像不太喜欢饭团。」 真的很难消磨中午之前的这段时间。我终于明白只要早起,那一天就会过得特别漫长。而且现在也不能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或看电视。 在咖啡店吃完附水煮蛋的早餐,我们来到新宿koma剧院附近的保龄球馆,进行早上的保龄球活动。打完保龄球的那个早上,竟没来由地有些凄凉。我们还去了几栋附设观景台的大楼,但怎么样也比不上昨天饭店楼上的观景餐厅。 午餐时间则来到新宿三丁目的旋转寿司店。阿大一个人就吃了将近二十盘,剩下的三个人不过也才各吃六、七盘。新宿旅行的第二天天气晴朗,但风很大。春天的风还算温和,吹在身上并不会太冷。 吃饱喝足后,我们走到南旦局岛屋的木制平台,找了张椅子坐下。隔著国铁庞大的铁路,眺坚高耸的建筑物,还打了一下瞌睡。睡饱了,张开眼睛又看见伫立于晴朗的三月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新宿可以跟我家附近的佃公园并列为最适合睡午的地方,那感觉就好像在东京睡午觉。 刚睡醒的我们分散在平台各处,打电话跟家人报平安。道人以外的三个人花了三十秒解决。不过才三天两夜不在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三大,我们提早在shakeys吃完比萨,往歌舞伎町后街前进。不加理会沿路发传单的人,漫步在小吃街上。住商混杂的公寓地下楼门口,闪烁著一块霓红招牌「juice」,我在音乐杂志上会看过这家酒吧。喜欢听音乐的我,希望来到新宿,无论如何都能进去一间酒吧坐坐。 走下昏暗的楼梯,在柜台付了钱进去。这里的消费不到昨天看脱衣舞秀的一半。店里的女服务生在我们的指甲上盖了象徵入场的印章;进入昏暗的空间后,手上只剩下粉红色的萤光图案。随处可见的萤光英文字浮现黑暗中。 我们已经来到酒吧里,但好像因为时间还早,没有人在舞池跳舞。dj播放著耳熟能详的古典灵魂乐。不愧是专业的设备,比我家cd音响的音质好上几十倍。低音鼓配上贝斯的声音,让人不自觉地想跟随音乐摇摆。 「我们去换饮料吧!」淳在我耳边大吼。 到吧台可以凭入场券兑换气泡水。等一下跳舞绝对会搞得满头大汗,普通的水滋味反而最棒。我们选择坐在往下可以看到舞池的位置,目前有几个女孩正在那里,她们像柔软的海草般扭动身躯。大尺寸牛仔裤和运动型棉裤上方,不是合身短袖就是坦克背心,女孩们的装扮对我们来说都差不多。顶著编织黑人头的造型,随chopper bass震撼的重低音起舞。和脱衣舞秀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慢慢喝下气泡水,我的身体像浸在温泉里一样轻松自在,随意摇摆。 二十分钟左右,舞池里陆续涌进人潮。我戳戳阿大的腰,对他大叫: 「我们去跳舞吧!」 阿大点点头跳下椅子。我用眼神示意淳和直人要不要一起,结果他们挥挥手要我们先去。阿大跟我站在巨大的音箱面前摆动起来。我跳得并不好,可是随著强大音压起舞的感觉真不错。我认为人类的躯壳像装满水的袋子,而此刻身体里原本停滞的水,肯定正摇晃不已吧!我像个白痴一样张著嘴笑,一面继续跳舞。阿大的舞姿如同改良的传统舞蹈,每个动作有棱有角,脂肪随之荡漾。 刚被叫住的时候,我以为不是在叫我。 「喂,你从哪里来的?哪所高中?」 过度惊讶的我还来不及反应,金发女孩又问了一次。 「你念哪所高中?」 女孩白色t恤的胸口,挂著心形莱茵石项炼。我低著头看著贴身短裤下的脚踝。身上还套了一件粉红色外套的她,表情十分开朗。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阿大大声开口。 「r高中。」 那是一所有名的私立男校,一所无论阿大或我都很难考进的学校。 「哇,很厉害啊。我来自我介绍一下。」 她推著另外一个女生来到我们面前。第二个女生不像第一个那么活泼,看起来很害羞,穿著牛仔迷你裙跟短版双排扣外套,里头敞开的扣领条纹衬衫,露出白皙的胸口。 「她是由奈,我叫纱矢。你们呢?」 阿大欣喜若狂地戳著我的胸部。 「他是哲郎,我叫阿大。我们正在旅行。」 纱矢听完阿大的话,突然脸色一变。 「那你们住在哪里呢?」 阿大看看我。我含糊带过,因为实在说不出口我们在公园里搭帐棚。 「我不能说。我们跟著其他两个朋友一起旅行。」 「等一下记得介绍给我们认识喔。」纱矢甩动马尾大叫。 我点点头,然后回到舞池。那个叫做由奈的女孩,露出难为情的样子继续跳舞。外表虽然内向,但我认为她其实是很大姊头的那种女孩。阿大的态度让我起了疑心,他好像很在意由奈,却故意不往由奈的方向看。 趁场上的dj换人,我和阿大带著两个女生回到座位。淳满脸笑容,直人却吃惊地睁大眼睛,以为是我主动找人搭讪。我们又重新介绍一次彼此。阿大靠近淳和直人身边讲悄悄话,应该在讲刚才那个高中的谎言。 「我跟由奈也是在旅行喔。」 纱矢的言行有些不自在,阿大却完全没放在眼里。 「那不是一样嘛!我们住在月岛,你们从哪里来呢?」 「代官山。」 两个女孩微微点头。我望著纱矢的t恤。酒吧里灯光昏暗,我还是看见她的衣服好像穿了好几天。淳对著我,用下巴示意要我过去。 「哲郎,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离开座位,跟著淳来到走廊底的男厕。关上门,好不容易将音乐阻隔在外。淳面对镜子,我站在他身后。 「你不觉得那两个女的有点怪?」 「嗯,是满奇怪的。」我对著镜子点点头。 「而且坐我隔壁叫纱矢的,她身上有怪味。」 刚才还一起跳舞,我竟没有发觉。 「怎样的怪味?」 淳摘下眼镜整理发型。 「很像水煮蛋混香水的味道,还有很重的汗味。」 我皱起眉。如果淳没说错,那么味道真的会很重。 「她们很可爱,不聊个几句又太浪费了,可是还是要小心一点。我们走吧,离开太久的话,对方会起疑心的。」 我和淳一同离开厕所,走进和工地敲打声没两样的嘈杂音乐中。 之后的两个小时,我们过得很愉快。毕竟在这种地方,有女生在跟没女生的差别很大。我们来回跳了好几次舞,不跳舞的时候就在聊电影或音乐。我还喜欢看书,但我苦无机会聊到这方面的兴趣。因为现在真的很少人会看书,看书这种兴趣,已经落伍了吧?我觉得看书比打电动有趣,以后再怎么样也会持续看下去。 回过神才发觉过了三个小时。聊著聊著,我的脑袋里已列出下次去二手书店时要买的c d清单。快要十点了,酒吧的气氛正炙热,dj不著痕迹地播放新旧曲子,煽动客人上去跳舞。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以及跳舞的男女因为昏暗灯光的缘故,折射出绿色的光芒。 不知道是我第几次回到座位上休息,直人趁这个机会开口。 「走吧,我想洗澡睡觉了。」 阿大依依不舍地望向还在跳舞的两个女孩。 「难得情况还不错。由奈好可爱,我去跟她们说再见。」 我们三个人先离开座位往出口前进,结果阿大带著两个女生,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 「等等我啦,她们有话要说。」 娇小的纱矢努力保持微笑,衣领敞开的胸口渗出汗水。我这才闻到刚才淳说的那种怪味。由奈站在一旁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我们离家出走四天了。如果睡在咖啡厅或家庭餐厅会被赶出去;虽然跟陌生男人走的话可以住进旅馆,又怕对方想对我们怎么样。」 纱矢的眼睛往上看著我们,双手紧握,接著又眨眨眼。 「我们可以借住在你们那边吗?反正你们是国中生嘛。跟著学校出来玩,等一下也要回去饭店对吧?」 惨了。我们和两个女生保持距离,围成一圈讨论起来。 「怎么办?那个帐棚还塞得下两个人吗?」淳说。 阿大爱怜地望著由奈。 「可是她们今天晚上没地方住啊。」 「那两个人好像四天没洗澡了,先带她们去梅月汤吧!」直人大声提出意见。 我们四个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最后发言的那位,他说的话就是结论。 「那我们老实跟她们说,我们没住在饭店而是睡在公园,她们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住。」我说。 阿大开心地点点头。 「就这么决定了喔。」 淳跟我回到两个女生面前,我靠近纱矢耳边。 「我们四个瞒著爸妈跑来公园露营,本来计画要去房总半岛的露营区。帐棚里可能不太好睡,早晨的时候也可能比较冷,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走吧!」 纱矢跳了起来。 「所以我们可以去住啰?」 另一个比较漂亮的女孩,面无表情地默默点头。 离开酒吧,迎接我们的是另一种明亮的新宿,比白天的街道更加耀眼夺目。六个人沿著靖国通朝澡堂方向前进。打开置物柜取出盥洗用具,纱矢和由奈不禁发出赞叹。 「哇,你们准备得好齐全。」 个人觉得什么东西都没带就离开家,才叫做有问题。阿大和直人拿著多出来的毛巾,分别递给由奈与纱矢。淳站在男女有别的鞋箱面前。 「三十分钟后我们在这里集合。」 纱矢看了看手表,又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外加甜腻声音撒娇,但我认为她们这招对我们这种年纪还小的国中生没什么用。 「我们有四天没洗澡了,能不能一个小时之后再集合。」 淳还来不及回答,阿大已经拍胸脯保证。这次阿大的胸部并没有晃动的很厉害。一定是因为有女生在,才刻意挺起胸口的吧? 「当然可以,你们慢慢洗。我们洗好会先去搭帐棚。」 一行人钻进中央公园的帐棚时,已经快要午夜十二点。直人交出最保暖的睡袋给她们当棉被盖。剩下三个人的睡袋也摊开变成垫被,多的则盖在身上。外面其实颇有寒意,但澡堂的热水对我们来说有点热过头,晚上睡觉还挤在一起,应该不至于会冷。阿大竟然脱掉风衣跟衬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知道了,一定是爸妈很啰唆。」阿大问。 我们以露营灯为中心围成一圈,每个人的脸都透著绿光,像幽灵一样有气无力。纱矢突然笑了出来。 「哈哈哈,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 一直没开口的由奈,第一次发言。盯著露营灯的侧脸,彷佛一只受了伤不肯离开巢穴的小动物。 「我爸已经死了,剩下我妈跟我妹。不过家人也有相处上的问题。我妹跟我妈处得很好,可是我完全做不到,从小我就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妈。」 说完,由奈看著纱矢微微一笑。卸妆后的她,看起来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我觉得现在的由奈漂亮多了。 「纱矢,对不起喔,把你拖下水。」 娇小的女孩流著眼泪点点头。纱矢倔强的表情跟在酒吧的时候差不多,而现在表现出来的是对朋友的关心。阿大很单纯,他驼著背,希望让由奈知道他能够体会。 「我家的情况跟你家有点像。年初的时候我爸死了,请先不要问我原因。那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他会无缘无故揍人,是个很糟糕的爸爸。因为发生这件事情,我决定要去读夜间部,继续念书。我弟的头脑比我好,赚钱的事交给我才是对的。」 阿大第一次说出这些想法,我吓了一跳。阿大轮流看著淳、直人还有我。 「每个人的家庭,都有不同程度的问题。」淳说。 我不太清楚我家或淳家有没有问题,但我还是跟著大家默默点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而且我们家可能真的有大问题。爸妈可以巧妙隐瞒问题,或者过了一天又发生新的问题。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浮现爸妈的脸。我爸妈感情很好,这几天我不在家,今天晚上他们一定跑去外面吃饭了。 「睡吧!」 两天下来的疲劳,直人脸上的皱纹彷佛加深不少。关上露营灯,帐棚屋顶映出树的影子。 「谢谢你们。害你们那么麻烦,对不起喔。」 由奈在黑暗中说出口。那是大伙睡前最后的一句话。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全亮。帐棚里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好像正在翻动淳的腰包,我看到对方的长发,那个人是由奈。她拿出好几张纸钞,接著轻轻拉开我的背包拉炼。 我翻身抓住她的手腕,由奈叫了一声,动也不动。我示意她去帐棚外谈谈。我蹑手蹑脚地掀开帐棚出去,她跟在后面。离开帐棚,我跟她坐在清晨布满露水的长椅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很缺钱吗? 」 「对。」由奈老实地点点头。 一群小鸟飞离它们栖身的树木,张开翅膀像一面摊开的旗子,在新宿上空盘旋。我叹出的气变成白色。 「为什么?」 由奈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身体往前倾。迷你裙底下穿著阿大的运动裤,但好像还是很冷,手脚都在发抖。 「我可能怀孕了。」 长椅后面传来阿大的声音。 「真的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她的头更低了。我甚至觉得她快要缩成跟小婴儿一样。由奈冷笑了两声说: 「去年圣诞节,我也离家出走了几天。当时我喝醉了,搞不清楚到底跟几个人做过,所以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就算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 阿大坐在由奈身边,脱下风衣披在她身上。看到阿大这么温柔对待,由奈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她哭了出来。 「对不起,你们帮了这么多忙,我还要偷你们的钱。可是我真的没办法。那个已经三个月没来了,我不知道验孕棒多少钱,自己身上也没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不起。」 她一边哭一边交给我从淳那边偷来的两千块。我从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千块放回她的手上,阿大也出了一千块。 「没关系吗?」 阿大笑著点点头。天空中的鸟叫声,比路上脚踏车经过的声音还要吵杂。高楼背后,太阳从东方地平线升起。 「其实我早就醒了,可是没跟过来。如果换做直人,他绝对会出一万块喔。」 由奈破涕为笑。 「以后要怎么办?」阿大问。 「等纱矢起来,我们一起陪由奈去药房好了。乾脆也跟直人说好了,多一个人凑钱买验孕棒。」 我们三个人在原地看了一下早晨的太阳。抬头望著渐渐恢复生气的天色,太阳已经完全露出脸来。呼吸时让喉头感到微凉的清新空气,从深红色蜕变成亮黄色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展露绝佳线条的摩天大楼。无须言语确认,只是静待美好的早晨来临。我几乎快忘了脱衣舞秀的舞台长什么样子,但至今仍记得那天早上的黎明。 在studio alta大楼背后的家庭餐厅里,四个人等待两个女生的消息。我退给淳一千块,再跟直人要了一千块,加起来总共四千块。我不知道验孕棒的价钱,不过这样的钱,应该绰绰有余。 纱矢和由奈回来前,我们不知道续了多少没味道的咖啡。两个女生站在我们面前,拿出一盒类似体温计大小的验孕棒。这种情况下,纱矢还是一派乐天。 「你们看,用大家的钱买回来的验孕棒。」 「不要这样啦,很丢脸耶。」 由奈说完,拉起纱矢的手往厕所里走。接下来的十分钟如同两天般漫长。淳、直人还有我都坐立不安,阿大僵著上半身,拿著汤匙敲著桌角。 「很吵耶,不要敲啦!」 阿大放下汤匙,这次改为身体前后摇动。他的双手交握在胸口,像是想找人打架似地瞪著半空中。纱矢静静地走回来,坐进位子。她的表情颓丧,半句话也没说。 即使阿大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摇头。 由奈站在我们面前,一只手放在桌上。脸色苍白的她,连迷你裙下的双腿也失去血色。 「真好笑,觉得自己好像生了很严重的病。是阳性。回去的话,那个人会说什么呢?一定跟以前一样,把我当成笨蛋吧,骂我自贬身价、自作自受。可是喜欢一个人,有价钱高低的分别吗?难道大家都是商品吗?」 由奈毫不掩饰地流下眼泪,也没注意到店里其他人投来的眼光。她一边哭,一边握紧拳头,好像在忍耐些什么。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她像是接下来要找某个人决斗般。阿大从狭小的座位上站起来。 「呃,不管你要不要生下小孩,让我帮助你好吗?我明天春天就毕业了,可以去找工作。」 他到底在说什么?看著阿大,我们三个人只能目瞪口呆。刚才他说的话,好像又跟表白有点差别。更何况就算毕了业,他也才十四岁。店里其他客人的目光立刻移到阿大身上。 「那个,其实是我害死我爸的。我们家一下子全变了样。或许是我太多管闲事,可是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破坏一个家庭原本的样子。要是你真的没办法跟你妈一起生活,我也愿意帮你建立另一个新的家庭。这是我刚才等你过来的时候,突然想要跟你说的话。」 我能理解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勇气。想要抗争的由奈,体内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消失,苍白脸孔恢复少女般的红润。 「阿大,谢谢你。今天我会回家,跟那个人谈谈看。」 阿大红著脸坐下,一口气灌了三杯冰开水。他突然慌慌张张地拿出腰包里的原子笔,在纸巾上写下手机号码,递给由奈。她堆起微笑,接下湿纸巾。 「保持联络喔。」 「超棒的画面耶!阿大万岁!」 纱矢擦著泪水大喊,她真的很爱哭。我一半惊讶,一半感动地看著。才十四岁就愿意当别人孩子的爸爸,阿大心里到底作何感想?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瞬间长大成人的好友脸庞。 中午以前我们送两个女生到新宿车站。直人嚷著,她们住代官山的话,直接坐地下铁就好了,然而淳拍拍直人的肩膀,要他不要再问。两个人买的是总武线往龟户的车票,到车站还要花十分钟坐公车才会到家。 阿大想跟她们一起去,被我阻止下来。才认识半天就要去见对方父母,未免也太快了。黄色火车驶进月台,纱矢向我们道谢。 「我们在家附近的高中念书,目前高一,比你们大两岁。你们这些国中生都很赞喔。」 我完全不懂她说的「赞」是什么意思。看向娇小的纱矢之前,我看著同样娇小的淳。淳那么聪明,一定知道纱矢的意思。 「我欠大家一份情。阿大,谢谢。以后不管多么难过,我也会想到有你站在我这边,我真的会跟你联络。」由奈对我们大喊。 和下车人潮擦身而过的两个女生上了车。不久,月台发出铃声,火车门关闭。玻璃窗里,由奈比著电话的手势;纱矢靠近脸颊比出v字形,像是拍大头贴时露出的表情。 电车驶出月台,留下前来新宿打拚的人潮。阿大哭丧著脸。 「啊,真的走了。」 「我们也准备回家吧!」淳走上通往南口的阶梯。 为什么旅行时总觉得去的时间好漫长,回家的时候却又那么快呢?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来回的距离也没变,花的时间也一样,但心里就是感觉少了一半。 我们拿出澡堂前面置物柜里的行李。回到中央公园,打开锁了三天的钢索锁,把行李固定在后。在春天应有的和缓天气下,骑著脚踏车穿梭在西口大厦群间的道路上。 踏板很轻,心情也还不错。虽然不见得全是快乐的事,但我们按照原订计画在公园露营,也尝试了一点属于大人们的危险世界。骑著脚踏车持续在新宿通游走,我们停在最初到过、位在四谷的家庭餐厅吃一顿迟来的午餐。 那天我们点的午餐是奶油烩牛肉,阿大觉得上次点的义式汉堡分量比较够。结果,他还不是多吃了三碗饭。看来阿大的食欲,并未因为她们的离去有丝毫减少。 车行至半藏门,大伙比赛不踩踏板谁可以滑最远。皇居绿树浓密,护城河还是一样混浊。我们迎著风,坐在脚踏车上张开脚,顺著斜坡往下滑。 第一名是阿大。阿大技巧纯熟地不靠踏板,一路滑到日比谷的十字路口。他的体重在上坡的时候造成阻力,下坡却变成助力。可不能小看惯性定律。 骑到银座,已经有种回到自己熟悉街道的感受。穿过下午涌现购物人潮的晴海通,陆续经过和光、三越以及歌舞伎座。我就是喜欢这样的街道——每个人无不精心打扮,走起路来有点装模作样。横越胜哄桥,太阳西斜,金色的隅田川下游蜿蜒流动著。 一行人来到清澄通路口,直人紧急煞车。 「对了,我们不是讲好,旅行途中一人要说一个秘密。」 我完全忘记那件事。a书、脱衣舞秀、酒吧……这些大人的游戏,已经把我们搞得很惨。淳看看手表。 「现在回去的话,离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呢?」 大家好像不想一下子说再见。 「骑去晴海码头公园好不好?我们可以在那边讲秘密。只要在晚饭之前回家就好了吧?」阿大笑著说。 淳看了我一眼。 「没问题。」 说著,脚踏车笔直朝向晴海通,而我思考著等一下要说什么秘密。 晴海码头公园是一座有船只停泊的大型公园,只有在烟火晚会的时候才会人满为患。码头从填海地直接面对西边伸出海面,在这里可以清楚看见落在东京湾上的夕阳,堪称东京绝佳的落日景点。不过那天偏巧不巧有云层,一瞬间天空像布满粉红色的烟雾,就在不清楚何时日落的情况下,海天同时进入黑夜。这时候,天空或海平面都是同一种颜色,航向海面的船只,陷入灰冷的色调里。 眺望栏杆那头没有海潮味的东京湾,我们坐在草坪上。大腿肌肉拜三天以来的旅程所赐,状况极佳。直人躺在草坪上。 「秘密喔。嗯,从我开始说好了。可是我想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 直人侧躺著,目光一一带过淳、阿大还有我。没有人看著直人。至少,我没办法直视已经看开生死的他。 「白天的时候还好,只要跟大家在一起,我就能忘记早衰症的事。可是晚上很难熬。特别是当糖尿病之类的症状,让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时,我都会吃了药就早早上床睡觉,但结果总是会在半夜突然醒来。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惨。」 直人抬头看著灰暗天空,淡淡地继续说道: 「不知道大家听不听得见地球每天自转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我最怕那种声音了。因为我的地球自转速度,比大家快三倍。这些话我从来没跟爸妈说过。」 「现在还是听得见吗?」淳小声地问。 直人笑著抬头看天空。 「现在听不见了。你们拥有让地球慢下来的力量,每次跟你们在一起,我都好开心。」 话中断了一会儿。风吹过来,爱怎么躺就怎么躺的草坪上,矮小的草随风摆动。 「那这次轮到我啰。」 淳双手垫在后头,跟直人一样望向布满云层,却依旧明亮的东京夜空。 「我的秘密大概是,为什么我老是冷冰冰的吧!」 身为本班第一名的淳,无论我们发生什么困难,也不会轻易丢出线索。这句话真不像他的作风。我们静静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淳突然笑了。 「我知道我很会念书。不管有没有考试,我都觉得学习本身就很有趣。不过我常常在想,事情会不会太顺利了点,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淳抓起一把草往外丢。「这样下去,我会考进不错的高中或大学,进入一流的公司工作,我的人生充满别人的称赞。而我又在哪里呢?我是不是欺骗了周围的人在过生活呢?有时候想著想著还会失眠哩。」 「就算你这么想,考试前你还不是可以念得下去。」阿大语带嘲讽。 淳和直人并肩躺著。 「没错。每个人都会因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感到开心吧!我的头脑好,应该是父母亲的遗传,我的兴趣就是念书。反正我已经知道,自己会无聊过一生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烦恼。我听了两个人的秘密之后,内心依然犹豫,该讲什么好。我真的有可以对朋友倾诉的困扰或秘密吗?毕竟我的身心,都是货员价实的十四岁。 沉默中,阿大开口说道: 「刚刚我突然说想帮助由奈的时候,你们都吓了一跳吧!」 「老实说我也觉得很怪,哪有一个国三生肯当别人小孩的爸爸啊!」我回答。 阿大好像认为我的反应更怪,笑笑地看著我。 「所以我说你是个小鬼啊。我最害怕的还是我爸,我爸死了以后,我看了好多关于亲子的书。每本书上都说,会打小孩的父母亲,几乎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常挨打。家庭暴力是有关连的。那以后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跟喜欢的人结婚生小孩,我也会像我爸一样打我的小孩吗?还是我也会被自己的小孩杀死呢?」 我把手放在阿大肩上,拚命想阻止他。阿大,不要一个人走得那么远呀!可是,阿大很坚强。浑圆的脸颊,浮出钢铁般的笑容。 「跟我说实话没关系。如果专家是对的,我会揍小孩,而我的小孩也会想杀了我对吧?要怎么样才可以切断这样的关连?我要怎么做才能更坚强?这几天旅行,我想的都是这些事。所以当我听到由奈可能怀孕的时候,觉得刚好是一个机会。乾脆在思考以前做了再说。与其越想越害怕,还不如做了再说。至少那个小孩身上没有流著我和我爸的血。」阿大哭了。「我害怕我自己,害怕未来。我怕我这双手亲手摧毁我最喜欢的东西,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还有我的小孩。」 雄壮的后背不停地颤抖。没有人能够回答。最糟的时机下,轮到我要说出秘密。我要说的不是关于我这个人。我真的是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国中生。可是听了他们三个人的话,我也有话要说。我看著阿大。 「就算心里永远都有这种念头,你也不会变成怪物。你可能觉得痛苦或不安,但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难过的时候,你还有我们,还有那些专家。你敢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表现在我们面前,这才是真正的勇敢,对吧?你很棒,可是没必要什么事情都要担在盾上。一个人觉得太累的时候,就去依赖别人。」 说完,我的思绪居然非常清晰。虽然没有像预言家一样的预知能力,我却能用百分之百肯定的语气对阿大说话。 「你绝对会幸福的,你以后的小孩也是。那个关连早就被你切断了,接下来要靠你慢慢去感受。我想你爸也会了解。」 躺在草坪上的淳插嘴: 「会吃、体脂肪高,还很色,可是还是有优点啦!要不然,我们四个人就不会变成朋友了。」 阿大擦乾眼泪,也躺了下去。他面对天空。 「谢谢你们。发生了那种事,但你们还是跟之前一样找我出去。我可能永远没办法在你们三个人面前抬起头吧!」 「对啊。我们还一起看过女人的那里不是吗?那是永远无法消除的污点哩。」直人也难得说了笑话。 阿大摸摸口袋,确认他的宝贝照片还在不在。四个人在昏暗的大海与天空之中,哈哈大笑。 「哲郎,最后轮到你了吧!赶快说来听听。」直人说。 我望向横躺著、十四岁的三个人。你们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我害怕改变。我怕哪天大家都变了,忘记我们四个人会在这里做的事情。我们都会长大对吧?然后出社会遇到很多事,说不定还认为现在这样的作法,像个白痴,只是国中生的游戏,大家都是什么也不懂的小鬼。不过就算是那样,我们也要记得想起现在的事。有些事情该变,但也有些事情维持原样才是好的。」 「说得也对。」淳在一旁答腔。 我笑笑地看著淳。淳嘴角衔著草、双手枕在脑后,俐落的短发随风飘逸。 「从今以后,当我们快要不行的时候,要记得想起今天的事。那时候的四个大好人。想起自己最精彩的人生,是有你们在的这一段日子。不要忘记现在的软弱与不安,这样的话一定可以……」 说到这里,我词穷了。直人竟然接了下去: 「可是这样会不会觉得活下去没什么意义啊?」 我点点头,天空完全陷入漆黑。 「或许吧。但如果我们能这么想,不管遇到多么大的困难都可以忍受。好比打电动的时候,活下去度过最难熬的时期,就能闯关成功啊。」 淳站了起来,拍去沾在裤子上的枯草。 「虽然你说的话没头没脑,不过还真神奇耶……」 阿大也起身,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跟泪水。 「怎样啦?」 「我说,虽然好像有点胡说八道,可是我知道你说得很对,一定是这样没错。现在的我们不就是彼此依靠吗?好啦,该回家了。」 直人往停放脚踏车的地方前进。 「我买的那个模型,还是不能带回家耶。谁要帮我保管?」 「我、我。」淳和阿大立刻举手。 我们骑著脚踏车,在昏暗的公园里排成一列,夜晚足以吓到人的风,轻轻吹向我们身后。撂下看谁最先骑到黎明桥的赌注,开始一如往常的竞赛。 十五分钟后,我们将各自回家,并且说声「明天见」吧! 无论什么时候,对著隔天还会见面的朋友说再见,真的很开心。 注11:布朗运动:brownian movement,悬浮微粒不间断的无规则运动。一八二七年英国植物学家布朗(r.brown)首先在水中的花粉粒中观察到此现象。爱因斯坦于一九〇五年加以解释为——水中悬浮物质受到溶液中受热扰动的分子无规律碰撞的结果。它提供了对物质原子论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