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执事马克(影管家马尔科)》 第一章 那是一位美丽无比的少女 台版 转自 桜羽(makeinu.weclub.info) 身为仆人的人们都很早起。 他们几乎在破晓之刻便醒来,并且为了随时接到主人的召唤不至于失礼,必须要迅速梳洗完毕、打点好仪容。身上的服装在前晚就寝之前就要彻底抚平挂好,避免皱掉;如果发现皱起之处,则要洒些水,用熨斗好好地烫平。 尤其是身为执事,不仅要注意仪容端正,还要要求自身的品味。无时无刻都必须把自己打点得完美无缺,行为举止还要充满绅士风范。 马克·马多克虽然还只是个少年,但仍然担任起这幢洋房的执事一职。 当然,只要是执事,就不能出现例外。马克也是在破晓时分就得起床打点仪容,并且为了能够完美地回应主人的要求,而开始做起万全的准备。 洗好脸,取出衬衫、长裤以及燕尾服,确认这些衣服上头没有脏污与绉褶之后将之穿上,并仔仔细细地将爱用的圆框眼镜擦得发亮。然后前往厨房,在炉灶上点火烧水,同时利用水沸腾之前的这段时间,擦拭早餐将会用到的餐具。 「呼啊……早安。」 就在他做准备的途中,其他仆人也陆续起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进入厨房的人是一位头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乱翘的发梢的黑发少女。少女有着褐色肌肤与琥珀色的双眸,虽然年仅十三,但还是以一名女仆的身分卖力工作着。 「艾霞,早安。」 「马克先生,您起得真早。」 看到觉得自己输了而嘟起嘴的少女,马克送出了一个微笑。 「这只是偶然罢了。别说这个了,你是不是该把头发梳理整齐一点比较好?」 女仆少女艾霞一脸不满地卷着自己的头发玩。 「为什么会这样啊?睡前明明就好好梳理过的,为什么到了早上就会这样乱成一团啊?」 看着艾霞嘟哝着往洗脸台走过去的背影,马克也只能苦笑。 擦好餐具之后,炉上的热水也正好沸腾。判断主人差不多该起床了的马克,开始准备冲泡红茶。这幢洋房的主人心胸非常宽大,就连仆人们都可以自由地享用红茶。 冲好包含主人的份在内的三杯红茶之后,梳好头发的艾霞才总算回来了。不过与其说她是梳好了头发,看起来更像是把乱翘的头发硬塞进头巾里头…… 「艾霞,红茶已经冲好了。」 「哇!谢谢你,马克先生!」 看到艾霞因为一杯红茶就兴奋不已,马克竖起了一根食指,淡淡地告诫: 「多明尼克先生还在睡喔,你太大声了。」 艾霞慌张地掩住嘴,然后乖巧地喝起了红茶。马克也在她身边坐下,享用着早晨的红茶。 叮铃叮铃—— 小小的铃声仿佛抓准时机似地响起。 「哎呀,似乎在传唤了。」 「咦,这么快?」 「因为昨天睡了整整一天啊。」 「虽然你说睡了,但主人还是抱着书到处乱晃啊?明明身体不适……」 这幢洋房的主人前几天明明就发高烧病倒了,然而一旦退烧之后却又马上起床在屋子里面乱晃。艾霞发现这样的主人之后,也不顾自己是仆人的立场,狠狠教训了主人一番。 马克将茶具放在托盘上面,离开了厨房。 仆人的起居区域在地下。虽说是地下,但跟地下室却不太一样,只有一半埋在地面之下。房间设有窗户,不仅采光没有问题,通风也很良好,不会过于潮湿。尤其在这个季节,这里比屋外凉爽,算是生活环境相当舒适的区域。 从地下登上石砌的台阶,便会来到宽敞的玄关大厅。这里的屋顶挑高到二楼,地上铺着精致的地毯。 主人的寝室在二楼,所以马克接着登上通往二楼的阶梯。这边的楼梯采用木头制成,有着由家俱师傅精心制作、散放着温润木头光泽、装饰华美的扶手。阶梯旁的墙壁上规则地挂着褪色的绘画,都是些风景、静物画,没有看到肖像画。 来到二楼之后,马克站在主人的寝室前面,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门上虽然雕着小小的新月型花纹,但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只有单边的翅膀。 「小姐,您叫我吗?」 马克当然不会犯下贸然开门的初级错误。过了一会儿,传来同意他入内的回应之后,他才转动上头雕有树叶花纹的黄铜制门把。 开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有顶盖的大床,让人联想到月夜的圆形透光花纹的淡紫色垂帘从顶上垂下,帘幕的另一端有个小小的影子晃动着。 「……是执事吗?」 「是,我端了红茶来。」 淡紫色的垂帘自内侧缓缓敞开。 由帘幕内现身的,是一位以一家之主来说,显得年轻了点的少女。翠绿的眼眸中带着些许阴霾,肌肤光滑雪白如瓷,面容则仿佛精雕细琢的玻璃工艺品。细丝般的头发虽是艳丽的金色,但很可惜地却修剪到还未及肩的短发长度。 少女名叫耶露蜜娜,这座在城镇中占有宽广腹地的洋房的主人便是她。她在睡衣外头套上单薄的衬衫,是一位虽然不至于艳光四射到让人不知该把眼光往哪儿摆,但还是会让来到她身边的人不禁叹息的美丽少女。 「……准备真周到。」 尽管她的声音犹如银啼鸟那样地清脆缭绕,但本人却仿佛是对这音色很反感似地极度沉默寡言。 马克打算将茶具摆放好的时候,发现小边桌上头放了一盏熄灭了的提灯。 「话说小姐……」 「……什么事?」 「您昨晚有好好地休息吗?」 「……………………我有好好地躺在床上。」 看样子又通宵看书了。要是给艾霞撞见,肯定又会狠狠地训她一顿。马克想像着那种景象,露出苦笑。 「您要起床了吗?」 「……要。」 「要我请艾霞过来吗?」 少女的翠绿眼眸闪烁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等喝完红茶再说。」 「明白了。」 在主人说「可以退下了」之前,执事都必须在一旁伺候。 倾着茶杯,呼出满足气息的耶露蜜娜是一位如外表所见的十六岁少女。从了解她身上所背负的某些事物的马克看来,那种理所当然的模样令人松了一口气。 马克伫立在啜饮着红茶的主人身旁,估量着何时该添加第二杯红茶时,耶露蜜娜忽地抬起了头,视线朝向窗外的远处—— 马克虽无法看见那儿有些什么,但很快他便得知有人影从门口窜了进来。 耶露蜜娜以平稳的声音低声说道: 「……有客人。」 「这么早吗?」 「……似乎是邮差。」 「明白了,我去收件。」 马克退出寝室时抬了抬头,看到耶露蜜娜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马克打开玄关的门,门口站了一位略显吃惊的中年男子。男子头戴邮差帽子,肩头挂着一个大大的肩包。 邮差看见马克,露出亲切的笑容。 「您是这幢洋房的人?」 「是的。」 「啊啊,太好了。我正在犹豫该不该在这么大清早的时间敲门环呢。」 「辛苦您了,请问有邮件是吗?」 「是的,有·货·送·到。」 邮差带着亲切的笑容,仿佛忍不住要跟对方好好打个交道似地伸出右手。然而那只右手上握的,却是一把手枪。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 马克轻轻握住弹膛转轮,就这样如扭开水龙头似地顺时钟旋了过去。手枪没有击发子弹,反而似剥橘子皮般从邮差手中溜了出来。 邮差虽然动了动食指,但原本应该在他手上的「货」已经在马克手里了。 马克滑开转轮,开始检查手枪。 「林布兰公司制造的双扳机结构式左轮手枪,俗称葛雷亚姆,装弹数六发,保养得很好,至于口径则是点三七吧。这是一把稳定、很少误击的枪,并且是以保安官为首,颇受大众爱用的枪。不过,你没有关上保险呢。」 邮差的笑脸愈来愈僵,不过他的判断还是既迅速又确实。就在马克检视手枪的同时,他已经从肩包里头掏出另一把枪。 这把就不是左轮手枪了。马克像是要感谢好友一般伸出手,如同跟邮差握手似地握住了枪。他的拇指伸进了击鎚之间,食指则插进扳机的后方以阻止手枪击发,然后像转门把般上下一扭。 第二把枪也轻易地从邮差手上抽了过来。 「史提姆拉达公司制的装饰枪,俗称伟·邦。虽然不敌左轮手枪的通用性而遭到停产,但却因为可以使用自行调配的高火力特制弹药,所以是把到现在都还没有退役的名枪。就算当古董收藏也是价值不菲。」 邮差的脸色转为苍白。但尽管如此,他毕竟是个职业级人物,抱着赌上最后一把的心情伸手到肩包里头之后,顺着抽出物品的动作一口气挥出——他手上拿的是一把大型小刀。 双手被两把枪塞满的马克,有如撤走料理般往后退了一步,小刀连燕尾服的边也没沾上,就这么挥空了。 邮差虽然马上重新摆好架式,但这时马克的一只脚已经弹了起来,皮制鞋尖直接命中邮差握着小刀的手,让小刀从他手中脱落。 当小刀飞舞在空中的时候,马克用单手拿妥两把枪,接着像是庄家发牌似地食指和拇指夹住掉落下来的小刀。动作流畅得足以比拟小丑的杂耍。 「喔……这玩意儿我个人很有兴趣。锻刀鬼才莫德雷特兄弟所打造的单点精雕小刀。他们的作品基本上没有失败作,但这把刀还是在那之中足以称之为杰作的第四十号名刀呢。」 刻在小刀刀锷上的流水号是『xliii』,这可不是花了大把钞票就有办法人手的玩意儿。马克发出感叹的声音时,邮差已经战战兢兢地举起了双手。 「哎唷?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正是。」 「那么需要签收吗?」 「……不用。」 「请问寄件人是哪一位?」 「帝诺帮的阿尔巴·帝诺先生。」 「啊啊,是那一位啊,他还真热心。」 邮差——本名泰德·隆夫特。原本是一位「杀手」的他在这一天,连同所有的吃饭工具一起,丧失了在黑社会的信用。这之后的他因为无处可去,所以就继续着邮差的工作;然而却因为拥有丰富的黑帮相关知识,被当作一个博学的邮差而小有名气。 闲话休提,现在的邮差只能吓得勉强挤出颤抖的声音说: 「您、您真清楚呢。」 「唉……我也曾经投身于黑社会当中啊……」 ——不过因为前几天反被目标击败而金盆洗手了…… 然后,马克回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 当夕阳开始西下,天空从群青色开始转变为红莲色。那颜色因为烟尘而显得朦胧,看起来就像某种物体正在燃烧似地格外不祥。展开双翼的巨大影子,交错飞舞在暗沉的红莲色天空中。 影子应该是赫鹫吧?是大陆原住民将之视为神的使者而敬畏着的灵鸟,同时也是开拓民无比忌惮的凶鸟。因为开拓民认为只要凶鸟一开始鸣叫,就会有死者出现。确实,以鸟类而言,没有其他品种的鸟类拥有如此巨大的身躯;而无论是灵鸟还是凶鸟,这种鸟都充分具备了令人类感到敬畏的条件。 虽然听说在开拓民的滥捕之下,赫鹫的数量减少了许多,但每到了这样的黄昏时分,这种鸟就会像这样现身;有如到了现在,仍在守护着这个伟尔德伯恩大陆一般…… 黄昏的天空下,巨大的铁制列车在将道路拦腰斩断般延伸出去的铁路上飞奔而过。列车喷发着燃烧煤炭所造成的黑烟,附近的木造民房无不轧轧作响。尽管开拓时代已经宣告结束,但列车仍然带来许多想要一探大陆深处奥秘的猎人们。 有一个男人正俯视着这样的洛克渥尔街景。 男人穿着下摆足以曳地的漆黑大衣,手上套着黑色皮手套,头上戴了一顶宽檐帽,帽子压得低低的,脸上暴露在外的皮肤只有从下巴到鼻尖的些许范围。这身衣服简直如同吸血鬼抗拒着阳光般的紧密。 男人——马克,马多克轻轻将宽檐帽往上一推,接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 「——还真是……热啊~~」 与其说是呻吟还不如说是已经完全脱力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 从宽檐帽下露出的脸庞,仿佛认为面带微笑是种义务一般,男人的微笑带着掺杂几分苦笑感觉,唇角也被汗水沾湿。尽管男人摘下爱用的圆眼镜,拼命擦拭滴下来的汗水,但那一条薄薄的手帕在转眼之间便湿透了。 马克灰心地打算将手帕收进口袋,身子就这么一歪—— 看来是因为太热而导致意识朦胧吧?就在他差点从屋顶上摔下来的时候,才猛然惊觉地重新站稳。 这都是因为他以那样厚重的穿着,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之下走了一整天的关系。其间失去的水分想必都快足以致命了吧。虽然这是他想先了解目标的相关情报而做出的行动,没想到却完全造成了反效果。 ——啊啊……对了,目标。 想到这里,马克硬是挤出了力气站起身子。位于离市区稍远的一个区域里头,有着一幢与这充满尘埃霉味的小镇极为不搭调的建筑物。 正门看起来像是搭配了植物风格精雕饰条,高雅的墙壁则有如在宣告「有胆尽管来弄脏看看啊」一般,以白色的石材搭建而成。建在足足有一整个街区那么宽广的庭园之内的石造洋房,简直要让人误会自己是不是处在国籍不同的上流世界之中。 重新确认洋房的外观,马克的嘴角扭曲了一下。 「这情况——分明是异常。」 马克不管自己这身打扮也相当诡异的问题,低声吐出这样一句话。不光是打扮,他还爬到了民房的屋顶上。虽然攀爬的模样没被别人撞见,但伫立在民房屋顶鬼鬼祟祟的模样却是异常到要是给保安官看见,肯定会被立刻带走的程度。 撇开这些,眼前这幢够资格列入观光景点的洋房,也确实是异常的存在。照理来说,从一个与朴实小镇这么格格不入的房子前面经过,想必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但是过往的行人却没有一个停下脚步…… 并非是无视,也不像有所避讳,就只是视而不见。 马克从大衣里面掏出几天前拿到的周刊契约者之后摊开。周刊契约者是在这块大陆上出版的简单印刷品——在大开纸的两面印上受到关注的事件与通告。其中一张刊登了招募仆人的广告,地址就是前方那幢房子。 既然在招募仆人,就表示那幢房子的住户才刚入住没多久吧。但是,在那之前住了什么人?甚至该问那幢房子是几时建造的,都没有留下相关的纪录。能够找到的,只有这张周刊契约者上面的几行记载而已。 「稍微找找看好了……去吧,(古夫·林)!」 在这声呼唤出现之后,马克的脚边开始蠢动。蠢动的是「影子」。有如大衣的延长般延伸而出的黑影,像是生物,又像是有自我意志似地蠢动——弹出。 弹出来的影子就像刚织成的天鹅绒那样细细地散开,接着又如同树枝般画出歪扭的轮廓,转瞬间便奔了出去。越过无数屋顶,为许多房子的墙壁增添色彩之后,集中到前方的洋房去。 扭曲的影子以一副要入侵洋房腹地的态势往大门延伸过去——不过,却在这边突然地中断了。与其说它是被某种东西挡住,更像是再往前就不存在了那样。 影子继续往墙面延伸过去,但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到最后,影子如同密林一般包围洋房,但末端还是以房屋的腹地为界线被干净俐落地切开。看起来就跟丢在四散的铁沙上的磁铁没两样。 「……唔,连侵入都办不到吗?」 马克很感慨似地这么小声说罢,伸往四方的影子又集中回马克的脚边。 如果有人从空中看到这种景象,应该不会觉得在那儿的是一个人类吧?虽然集中的影子的确是从马克的两脚底下伸出,但却不是人形。 从两只脚下延伸出来的两道影子还算正常,但再过去的身体部分却短得诡异,应当是头的部位呈扁平状。一只手臂也极短,看来像是动物尾巴之类的;然后另一只手臂裂成两半之外,其中一半还伸出一道像是动物耳朵般的突起物。 那是有着山犬外型的影子——不,是依附在影子上的精灵。影子好像低吼着似地轻轻颤抖。 「(古夫·林),你在害怕吗?」 马克开玩笑般地这样对契约精灵说,影子就好像再次发抖一般打起颤来。 「呵……看来目标是个相当强力的『契约者』呢。」 有着山犬形状的影子否定似地摇了摇头。 「没错,不管对方有多么强大,都不会是你我的对手…………咦?不是这样?」 影子一副说教的样子大大地膨胀了起来。 「你说什么?嗯嗯?……太危险了,不要冲动?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已经接受委托,无回绝了。」 马克一个人站在屋顶上持续对着影子说话,那身黑大衣的打扮在夕阳之下显得相当醒目。一个从底下小巷经过的小女孩,对着这样的马克指指点点,但马上就被看起来像是她母亲的女性慌忙带走。 「啊?你说不适合是什么意思?我到目前为止应该从来没有失败过吧?啊啊?不可以杀人?我可不觉得身为精灵的你有资格说这种话。」 马克毅然决然地说道,影子就像自暴自弃似地缩成跟水洼一样的圆形,然后仔细地形成一个犬类下颚的形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好样的……瞧不起我啊! 马克正想教训教训不听话的契约精灵——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突然遭到怪鸟袭击。 「——嘎啊啊啊啊啊?是、是鸟?为什么——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开始啄马克脑袋的是一种拥有巨大双翼的怪鸟。光身体就有人类小孩那样大,再加上翅膀的话,就有如一片小小的墙壁了。 那是赫鹫,应该就是方才在黄昏天空看到的那群吧。这种鸟属于肉食性,喜食琉璃猫或山犬这类中型动物。可能是看到山犬的影子之后误以为马克是食物吧,居然已经饿到连猎物是不是可以吃的这点都无法分辨。 此时的马克自然无暇顾及这些。 「咿嘎啊——喂、喂喂,我说(古夫·林)啊!你在干嘛啊,(古夫·林)!」 看样子影子还在记恨刚刚的口角,依然维持圆形,完全没有反应。当怪鸟叼住马克的帽子,真的要将之抽走的时候,影子才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一口咬住怪鸟的影子。 赫鹫张着双翅僵住,马克才总算从鸟喙之下逃脱。 「……真是,玩笑开过头了。」 马克一边叹气一边整理帽子和衣服,他的背后则是那只仍旧僵在半空中的赫鹫。马克将视线转过去,保持戒心地对赫鹫说: 「听好了。我马上会放开你,但要是你还做出跟刚才一样的事情,我可要把你烤来吃喔?」 尽管马克认为对着鸟说人话的自己好像哪里怪怪的,但还是轻轻地解除了影子的束缚。 在解除拘束的瞬间,赫鹫「咚」地从屋顶上掉了下来。它拍了拍翅膀,顺势猛冲到天空,在马克头上的位置盘旋两圈之后,便消失在暮色天空中。 周遭行人无不对这宛如驯兽师般的举动鼓掌叫好,看样子不知不觉间引起注目了。马克为了躲避路上行人的眼光,在屋顶上抱膝蹲了下去。行人知道马克不会再做出任何表演之后,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过没多久,行人也都销声匿迹,马克这才重新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从怀中取出黄铜制的折叠式望远镜,往洋房的方向看去。要在广大的庭园之中找到房子,还真的花了一点时间。 洋房里有着目标对象的一名契约者,两个仆人。目前已确认其中一名仆人外出,现在留在洋房里头的除了目标之外,还有一个仆人。那个仆人也是契约者的可能性很高。 「——不好处理啊……」 但是呢,只要目标愈难对付,打倒之后也就愈能提高名声。 ——契约者—— 支付代价给精灵,以得到特殊能力的存在。所谓的代价则是从生命的价值之中付出。如果在以前,契约者应该会被称为魔法师;他们就是拥有这种力量的人。 马克是将自己的影子献给精灵(古夫·林),并得到力量的契约者。得到力量的同时,也成了在大白天如果不像这样裹着厚重的大衣,就会被日光烧伤的体质…… 马克一直以来利用精灵的力量所完成的委托,说穿了就是黑帮份子们的保镖工作。虽然偶尔也有机会和像自己一样的契约者交手,但他从来没有输过。 因此,马克得到「黑衣」这个称号,有着不错的名声…… ——你不敢杀人吗?—— 这次的雇主对他这么说道。理性上,他也很明白这只是低级的挑衅话语。虽然了解,但这句话直接命中了马克的痛处。 如果是担任保镖,那只要击退对方、或者抓到对方就算赢了。因此马克虽然投身于黑社会的行列之中,却从没有面临过非杀人不可的场面。 当然,他身边还是有人死去。有时候是伙伴死去,有时则是雇主杀人。然而马克虽身为一名契约者,却没有随时随地都能杀人的想法。 没有杀过人的话,在感觉到自己将要夺去他人生命的瞬间的确会犹豫。而这一点,不管对自己、或者对雇主来说,都是攸关生命的空档。杀过人的契约者、以及没杀过人的契约者,人们究竟比较需要哪一种?结论自然不在话下。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找上马克的,是一份「杀掉住在这幢洋房内的契约者」的委托工作。 契约者——跟自己一样拥有特异能力的存在——与自己对等、有可能杀害自己的存在。一旦失败就是死,但愈危险的工作就愈能提高名气。 因此马克想事先做好调查的工作,但也因此差点力尽而亡。总觉得意识好像又要远离而去的他,勉强挤出仅剩的气力,将精神集中在望远镜上头。 ——没错,为了提高名声,我什么都愿意做。 马克从接近地面的窗户确认到疑似仆人的少女身影。那里应该是厨房,可以看到里头正冒着热气。她的头部露出窗户,由那高度来看,那里八成是类似地下室,是向下挖掘地面建成的房间。 那边应该是仆人的区域吧。那么,主人又会在哪儿呢?发现二楼有高贵的阳台的马克,将望远镜往那儿转去—— 「——哇!」 他差点叫出声音。虽然现在才压低声音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大概是偷窥带来的不道德感致使他那么做了吧。 望远镜的镜头捕捉到一名有着闪耀金发的少女。她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应该正在吹风。 「多…………………………………………………………………………………………………………………………………………………………………………多么娇弱啊……!」 马克就这么窥视着望远镜,整个人傻住了;然后很没形象地放松了整张表情。 「那位少女究竟是谁呢?」 现在这幢洋房里头,除了目标对象之外,应该只有一个仆人才是。而马克才刚在厨房发现疑似仆人的身影,他完全没有获知有这样一名美少女在房子里的情报。 「不,等一下,既然不是仆人,难道说那个少女就是目标对象吗?」 镜片另一端的少女有着如同玻璃工艺品般的光滑肌肤,翠玉色的眼眸。飘逸的金发在夕阳照耀下,每当轻风拂过,就会散发出有如奇迹一般的光泽。唯一让人扼腕的,就是那头金发被剪得短短的,甚至不到肩膀。如果留长起来,应该会更飘逸…… 目标——也就是说,马克必须杀了这个少女。 他直直地看着少女,接着一副死心的样子叹了口气: 「不,这我办不到。」 少女的美貌已经达到了神迹的境界。若损伤了她的美丽,对这座城镇——不,对这块大陆——不,对所有人类来说,都是一种损失吧! 如果有人说要杀害这个少女,那个人才更是罪该万死。这样才是对人类——不,对整个世界好啊! 马克下定决心,紧紧捏住颤抖的拳头时,脚下的影子开始骚动,仿佛对他说了些什么。 「啊啊,真是的,干嘛啦?你很罗唆耶。」 脚下的影子,不知何时不再假装成一滩黑水,而又恢复成了山犬的形影。 「你说什么?被发现了?被谁?……目标?是说什么的目标……啊啊,你是说那个少女吗?怎么可能隔得这么远还看得到这里……等等,这、这是?」 镜片另一端的少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将手肘撑在放置于阳台的桌子上,但眼睛却直直地往这边看来。 马克被这样一瞧,很难看地嘴角一撇。 「我被她盯着看了耶。感觉还不错,如果能看得更清楚就好了……等等,哎唷?她看得见这边?」 马克其实并不是在表现游刀有余的态度,而是因为看少女看得太专心,脑袋里面起码掉了七、八根螺丝。总算回过神的他,露出抽搐的微笑。 「呼……事已至此,你应该也没办法说要逃走了吧,(古夫·林)?」 反正已经完全被发现,就算想逃也逃不了了。 马克缓缓地移动脚步,往洋房前进。 ☆ 接近之后,才发现洋房比远看时的感觉更奇妙。 首先,建筑本身显得相当老旧。从缺角和植物生长的感觉,以及所用石材的磨损程度来看,可以推测这大约是两、三百年前的建筑物。但是如果是从这一带开始有人定居的时间点计算的话,那就有矛盾了。自开始有开拓民居住在这里的那刻起直到现在,也还不到一百年。 ——简直就像是把某幢老旧的洋房直接搬过来似地。 观察包围腹地的围墙墙壁,马克得到的感想就是这个。 如果对手是契约者,那也不见得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连马克的「影子」也无法入侵,这幢洋房很明显地不太寻常。 但是契约者虽然有「特异能力」,却不是万能;会因为精灵的力量以及支付的代价大小,使力量有所极限,同时还有所谓的「规则」存在。 一个人类只能与一只精灵缔结契约——每个契约者都只能获得一种能力——契约者无法打破这条规则。因此,如果契约者之间彼此产生冲突时,能够看穿这项规则的人就能胜利,也就是比谁先看破对手的能力。 ——能够移动整幢房屋,还有抵抗我的影子的防御能力——是连接两个空间的能力吗?如果是这样,就有点棘手…… 马克边这么思考,边慌慌张张地脱下大衣。 太阳总算下山,已经没必要穿着这件大衣了。以这身打扮前去拜访,简直跟宣告自己是可疑份子没什么两样(而且他也有自觉)。 陆续脱下大衣、手套、帽子之后,轻巧地将之藏在附近的草丛里。基本上在这种季节买不到这类装备,身边也没有带着备用品,当然得要好好爱惜着用。 把衬衫和长裤的绉褶拉平,打点好仪容之后,就成了无论谁来看都很得体的绅士模样。 没有携带枪套,就代表自己没有敌意。既然作了这种打扮,可以藏起来携带的武器种类自然不多。能够夹带进去的,只有藏在左右手袖子里面的小型投掷用小刀各一把。 但是这样就够了。马克的影子在不受到日光束缚的夜晚才能够发挥真正的能力。因此之前他才会等到太阳下山才行动,还差点因此力尽而亡。 再次检查过自己的穿着打扮之后,马克来到了连接广大腹地的正门。眼前是一道有着细致雕饰的熟铁大门,应该是出自工匠之手吧。光是把这道门板拆下来拿去镇上卖掉,就可以一个月不愁吃穿了。 门打开了。少女早已发现了自己。或许是她为了不要让马克强行闯关导致门板被破坏,而先行打开了吧。 太大意了——从这座城镇的治安层面来考量的话,一般人应该都会这么认为。但马克从一天的观察下来亲眼目睹了路上的行人对这幢洋房毫不关心的景象,想必有什么防护在。 一脚踏进去之后,突然有种周遭整个安静下来的感觉。现在是夜晚,在这么暗的情况下,虽然看不清附近的状况,但还是可以感觉到气氛突然改变。 最明显的就是气温变了。方才仿佛恶梦的热气好像假的一般,转变成了春天那样清凉舒适的气候。要说这是因为太阳下山造成的,那绝对不可能。 停下脚步应该不太自然吧?马克缓缓地往前进,并观察着四周。 腹地内果然相当宽广,庭院几乎有森林的规模了。虽然没有设置瓦斯灯,但因为石板通路直直地往前延伸,所以可以毫无障碍地向前走。前方——房屋的正门玄关点着油灯,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轮廓。 走着走着,马克忽然发现气味也变了。城镇里头因为来来往往的火车、以及从矿坑运出的煤炭等……充满了尘埃和铁锈的气味,但这里完全闻不到。空气就像走进森林那样清新无比。 ——整块腹地都在力量的控制范围内吗……很大呢。 以契约者个人的能力来说,这涵盖范围可以说大得离谱。但力量大小和难对付与否是两回事。力量愈大,代表付出的代价愈大,而这很可能成为明确的弱点。 抵达正门玄关后,发现那是一扇双开门,没有门把。相对的,上头嵌了拥有精细雕工装饰的门环,形式相当古老。装饰应该是家徽一类的玩意儿,以左右对称的形式雕出看起来像缠绕着植物的新月形状……或是一对翅膀? 因为这图形相当稀奇,马克也不禁观察了起来,不过他马上重新振作,敲了敲门环。门环发出「铿铿」的清脆声响,没多久之后就有一道略显危险的「啪哒啪哒」脚步声接近。 接着门往内侧打开,从中出来迎接的是仆人少女。 年纪大概十二、三岁,有着明显稚嫩感的一张脸、褐色的肌肤、微微自然卷的黑发、红中带金的琥珀色眼眸。或许还是个新人吧?白色的围裙和头饰都还很新。她应该是慌忙地奔来开门的,呼吸有点喘。 马克的警戒心又往上提高一个层次。 褐色肌肤是原住民的特征,而不知为何,原住民之中的契约者比例偏多,所以这个少女是契约者的可能性就爆发性地增高了。马克压下内心的紧张,露出稳重的笑容。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叫马克·马多克,是看到这个广告前来的。」 他从怀中掏出周刊契约者,并且指了指刊载在上头的招募仆人广告。 既然已经被发现,那耍小手段本身就没有太大意义,但只要这么说,仆人就一定会让自己进屋;而且,以自己确实是看到广告才来调查洋房的相关情报这点来说,也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会变成二打一的状况,也不能在见到目标之前就亮出底牌。 完全没有察觉马克内心盘算的少女,在瞧了瞧广告一会儿之后,露出开朗的表情说: 「您是来应征仆人的吧?请进。」 看到少女显得格外开心的模样,马克不禁歪了歪头。对方好像完全没有遇敌的紧张感,如果是在演戏,那这个少女肯定有成为演员的天分。 穿过玄关,来到的是天花板挑高的大厅。拉出平缓弧线的楼梯通往二楼,虽然是木制的,但连扶手上都雕有精致的装饰;地板铺着红色的地毯,豪华到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真的可以穿着鞋子踩上去。总之,这幢房子跟只管能不能住人就好的伟尔德伯恩式建筑物,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存在。 除了楼梯以外,看上去没有可以让人躲起来的地方,也没有发现类似陷阱的东西,楼梯上头也没有这类气息。 ——也就是说,我将会被带到她设好陷阱的地方了。 这座大厅大到可以让人在里头尽情奔跑,一般来说都会希望冲突能在这里解决就好了吧?然而既然对方没有在这边布下机关,那就表示还有更适合开打的地方。 左右的墙壁各有两道门,少女往那之中右后方的门走去。在带路的途中,马克心中所抱持的疑问是——这个少女到底对眼前的状况理解到什么程度? 虽然不知道她有多忠诚,但要是敌人来到主人身边,一般都会有所警戒,然而少女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也许这个少女只是遵从指示,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领路的是什么对象。 马克仔细地观察带路的少女,就在对方一个回头时与之四目相对。 「请问怎么了吗?」 「啊啊,没有,我觉得你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觉得这里或许是个好地方。」 马克这么一回答,少女高兴地露出笑容。 「嗯,是好地方唷!耶露蜜娜……小姐也很温柔。」 虽然有点介意她在加上尊称之前停的那半拍,但马克觉得那应该是因为这名少女还是个新人的缘故。比起这个,少女说出的名字让马克更加紧张了。 ——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 那是这幢洋房之主的名字,也是马克该收拾的契约者的名字。从少女加上「小姐」二字称之看来,应该就是那位在阳台上的少女吧。但是,年纪那么小的她,真的是一家之主吗? 少女完全没发现马克正在沉思,一迳开心地继续说着: 「马多克先生是第一个看到招募广告前来的人呢,如果能增加同事就太好了。」 这个时代少有愿意担任仆人的人。毕竟仆人是种连睡眠时间都受到严格限制的辛苦职业,但能赚到的钱却少得可怜。同样是重劳动工作,当矿工还比做仆人好多了。 如果头脑不错的话,也可以考虑自己发展事业。另外,这类创业公司一般不会拘泥于求职者的性别,即便是女性也应当有工作机会。 「虽然还有另外一位仆人,但对方大多负责跑外面的工作,所以这栋房子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打扫。」 她开心地说着话的模样,看起来就是一个符合她年龄表现的少女。契约者大多因为得付出某些代价,所以都会有着不为人知的黑暗面。 如果按照这样的法则来看,这个少女应该不是契约者。尽管是原住民,但也不代表他们全部都是契约者。还好没有贸然地出手攻击,让马克松了口气。 ——不,这只是因为可以避免造成无谓的骚动。 马克在心中这么辩解。话说你到底是想对谁辩解啊? 「那么请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请耶露蜜娜小姐过来。」 马克被带往的是会客室。确认少女离去之后,他便环顾起房间的模样。 房中央摆了一张大理石小桌,另外有三张上等的沙发围绕桌子放置。四面墙壁中有一面是一扇玻璃门,看来直接与庭院相通。到时候如果要脱逃应该可以利用这扇门,但既然对方都把自己带到这里了,最好注意对方是否设下了什么陷阱。 简单瞥了一下放在房间内的日用品、绘画等物,都不像有机关的样子。猛一看是没发现什么疑似陷阱的东西,但要是这么简单就被发现,那也没有设置陷阱的意义了。马克能够想到的,就只有这里对契约者来说是比较有利的场所。 ——好啦,对方会怎么出招呢? 将视线移到脚边的「影子」上,它竟然很贴心地装成了人形的模样。毕竟要是维持着山犬的外型,几乎等于是直接泄底了。马克变得有点想称赞自己的契约精灵了,竟然这么懂得随机应变。 接着,石造地板发出「铿、铿」声响,干硬的声音接近了。 马克调整呼吸。契约者之间的战斗关键就是制敌机先,在敌人看穿自己的能力之前先打倒对方。马克虽然已经用过一次影子了,但对方也在进行防卫时,让马克看到她能力的一部分。 若以此处是在对手阵地之内这点来说,对马克或许比较不利。但相反的,对方亦很可能因为这里是自己的地盘而大意,让马克有机会先下一成。 也就是说,出手的第一招就可能带来最大的胜利机会;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就会落入得仰赖自身的临机应变能力以及运气的不利状况了。 门慢慢地敞开—— 法连舒坦因当家——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那是,从门中出现的少女。 她身上穿着带有黑色刺绣花纹,与她纤细的身材完全符合,并无其他多余装饰的深琉璃色礼服。金色的头发在深色礼服的映衬之下,有如月光般醒目,清澄的翠玉眼眸里带有契约者特有的阴影。 年纪大概与马克相同,或者更小一点,但却有着格外成熟的面容。尽管知道是敌人,然而像这样站在她面前,还是会不禁发出赞叹。她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 马克仿佛要甩开迷惘似地,像舞台剧演员那样夸张地弯腰鞠躬。 「我叫马克·马多克,在此拜见当家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小姐。」 少女——耶露蜜娜静静地抬起一只手。这似乎是给仆人的暗号,站在后面的少女退下了一步。既然会在此要她退下,显然那名女仆并不是契约者。 少女轻轻地关上门退出后,耶露蜜娜轻巧地往前进。 「……品格方面没什么问题。」 那是如银啼鸟的呜叫声般,轻巧却清晰的声音。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虽说这里是她的地盘,但少女面对打算杀害自己的对象,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愤怒或恐惧之情。 「……原本像你这类客人,都是由总管来处理的。」 前进的少女与马克擦肩而过。她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举动,就只是这样走了过去。 「……但总管现在外出办事了。」 马克抬起脸,转过头去。少女以染满夜色的庭园为背景,既没有退缩,也没有紧张,只是表现出身为当家的气势,静静地伫立着。 「……因此,今晚就由我当你的对手吧。」 少女缓缓举起右手,她的手中放着一朵花。那是一朵紫色的小花。 「……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马克战栗了。 ——到底是几时,不,是怎么拿出来的! 少女手上的一朵花——马克完全无法察觉是怎样出现的。 这已经不是马克有没有接受暗杀委托之类的问题了。眼前的这个少女,跟他过去所对立过的契约者层次完全不同。在明确的危机感驱使之下,马克的影子——精灵(古夫·林)从地板上朝着少女冲了出去。 不管是怎样的存在,只要有形,就会在地面上形成影子。马克的影子瞬间解除人形,仿佛荆棘似地扭转,分成好几条。分裂成二位数以上的影子,毫不留情地吞没了少女的影子……理应是如此的—— 嘎吱一声——空气发出了挤压声响。 马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触到少女影子的一瞬间,数十道影之枪全都突然静止下来。 ——被挡下了? 下一瞬间,马克知道自己错了。 啪吱——原本应该没有实体的影子上出现裂痕。 裂痕从锐利的尖端不断扩张,马克甚至没时间收回影子,裂痕就在眨眼之间扩散到马克脚边—— 然后——粉碎了。 没有实体的影子粉碎了。就像玻璃那样碎片四散,又有如细雪一般消逝无踪。 紧接着,一道直接打人心脏般的冲击传来——不是来自外侧,而是直接打进体内的那股冲击,早已跳脱了「痛」的层次,是一种有如侵蚀本身存在的丧失感。马克尽管困惑,还是直觉发现了这种感觉所意味的真相。 ——精灵被……直接……攻击了……? 突然间呼吸停顿、眼前一黑的他,还是做出了因应措施。 藏在袖子里的小刀——将之用食指与中指指尖捏住抽起,仅仅靠着手腕的转动抛出。在没有准备动作下射出小刀,是一种不会被对手察觉的高超技巧。 就连拔枪快击的高手都无法应对马克的这招飞刀。在无法闪躲的飞刀与马克身为契约者的能力相辅相成之下,这可谓是「必杀」的王牌。 射出的小刀随着锐利的旋转运动贯穿目标——应该是这样的,但…… 啪嘎——那把小刀在碰触目标的同时被粉碎了。与影子一样,像玻璃、又有如细雪那般,四散得不见踪影。 少女以一双翠玉眼眸直直看着马克,一步也没动。她并不是全身僵硬,也不是不知道该不该踏出脚步。只是维持拿出花朵的姿势,自然地伫立着。 ——原来差距这么大吗……?—— 只消一个呼吸的时间,马克手上所有的底牌都被粉碎了。尽管如此,少女却连一丝杀气……不,连摆出戒备的样子都没有。 ——尽管同样是契约者……? 就算想呼唤精灵,也无法得到任何回应。马克第一次遇到不是攻击自己,而是直接攻击精灵的作法。然后,精灵受到的创伤,就这样直接袭向他身上。 虽然是没有受到什么外伤,从不知道精灵存在的人来看,大概只会觉得是少年看着少女拿出的花朵看到出神了吧。但是马克的膝盖不住颤抖,老实说,别说站着了,他觉得自己还有意识,这点就可以称之为奇迹了。 干脆地倒下还比较轻松呢。精灵已经完全沉寂,就连王牌招式的袖里飞刀都无法命中,马克已经无计可施了。 既然这样,自己又为什么站着呢?是身为契约者的骨气吗?还是因为无法伤到对方一根毫毛而悔恨呢?抑或者,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少女看到自己落魄模样的虚荣心作祟? 在朦胧的意识之中,不断反覆着没有答案的自问自答。 少女对这样的马克没有表示任何兴趣,迳自往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无须如此戒慎恐惧,我希望你放轻松。」 「啊……?」 马克不懂少女所言为何,发出了憨傻的声音。少女专注地看了看手中的花朵之后,嘴里碎碎念了几句话,把花瓣摘下了。 ——花占卜……是吗? 从她反覆呢喃着两个词语然后一一摘下花瓣的举动看来,能够联想到的只有这个了。但是她为何会在这个状况下进行花占卜?要占卜什么?而且为什么她口中反覆的两个词竟然是「雇用」和「不雇用」? 就在马克哑口无言的时候,花瓣接二连三地被摘掉,终于剩下最后一片,而她口中说的词是「雇用」。 「…………………………」 也不知是不是不能接受,只见少女文风不动,就这样过了几秒。 然后终于死心了似地叹了口气,缓缓扔掉只剩下一枚花瓣的花朵。花朵一接触地板之后,就像方才马克的影子那样消散而去。仔细一看,被摘下的花瓣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我知道了。」 到底是知道了什么?少女的语气显得非常沉重。 「……确认一下条件吧。我希望你能够住进来,并且担任仆人的工作。我打算给你准备独立的房间当寝室,用餐则跟其他仆人一起。」 「这样啊……」 「关于薪水,我会交给总管全权处理。包括详细的工作内容在内,请你跟总管交涉。请问有问题吗?」 「这个嘛……没什么特别的……」 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为什么没有给自己最后一击呢? 马克还在困惑的时候,少女就已经递出一张羊皮纸。在廉价的对开纸已经普及了的这个时代,这玩意儿还真是稀奇。马克看到上头写着契约条款。 「……如果没有问题,请在这份合约上签名。」 不知不觉间,桌上摆了一支细长的棒状物体。当下以为是笔,但那东西前端嵌了小型的锐利刀刃。原本就很困惑的马克变得更加困惑了。 也不知道少女是怎样解读马克表现出来的样子,她用手指了指笔刀。 「……请你用那个在任意地方划出一道伤口,然后以血签约。」 看样子是以人血代替墨水的钢笔。但就算说明了那玩意儿的使用方式,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少女以刺探的眼光看向已经快要站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的马克。 「……要反悔吗?」 马克看了看羊皮纸。 (空白契约) (契约者发誓绝对服从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 (因此,契约者将获得模拟的代价。) (违反契约时,契约者将以死来偿还。) 尽管搞不清楚所谓「模拟的代价」到底是指什么,但这些条约简单来说,就是要求马克成为她的仆人,藉此换取保命的机会吧。 ——还可以……活下去。 看到眼前出现一线生机,马克就像被制约了似地用手拿起笔,划开自己的左手大拇指。血液汩汩渗出,流进刻在笔杆上的沟槽。然后趁血未干时,在羊皮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契约者名——马克·马多克) 签完名后,羊皮纸就这么裂开,与方才的影子和花朵同样消散而去。 「……这下总算有两人了啊。」 马克听到这低声的呢喃后抬起头,只见少女「啪啪」地拍了拍手。 「艾霞。」 在耶露蜜娜的呼唤之下,房间的门轻轻地打开。以托盘托着两个茶杯、一个茶壶等两人用茶具的少女在那儿等着。 耶露蜜娜指了指眼前的女仆。 「……她是艾霞·克朗·卫特。艾霞,这位是马克·马多克。总之先让他担任执事,详细的分工请你们回头跟多明尼克谈。」 听了耶露蜜娜的介绍,仆人少女——艾霞露出开心的表情。 「哇,已经决定了啊。真是太好了呢,马多克先生。」 艾霞开心地奔过来。听到她强力地用「一起加油吧」鼓舞自己,让马克困惑无比。 「那个……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耶露蜜娜讶异地蹙起眉头。 「我要雇用你。你不是签字了吗?」 「是啊,你就接受吧!」 ——雇用? 自己确实在刚刚的合约上发誓服从,但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说起来,为什么她对出手攻击了她的人毫无反应?连「就这样?」或「真失礼」之类的都不必说吗? 「请问,这么随便地决定好吗?」 少女真的可以如此轻易接受曾经一度威胁自己性命的对象?她的心胸这么宽大? 「原本处理录用相关事宜的人现在不在,但雇主是我,所以没有问题。」 「难道说……还没进入状况?」 到这边,马克总算发现牛头不对马嘴了。 「我可以请教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你认为我是为什么来这里的?」 「……不是来应征仆人的吗?」 「啊啊,原来如此…………」 马克总算理解了。从刚刚开始,花朵和羊皮纸都自动地消失;如果这是耶露蜜娜的能力,那她的防卫能力应该是精灵自发性发动的吧。马克也是这种系统的契约者。 ——也就是说,她连我出手攻击过她的事实……都没能……察觉到啊…… 眼前的景色突然一歪,渐渐转暗。 马克藉口说自己是看到招募仆人的广告而来。不知情的艾霞直接向主人报告有人来应征,而耶露蜜娜只是单纯来面试马克,而且还是用花占卜这种随便到极点的方式…… 「啊,哇哇哇哇,马、马多克先生?」 石造地板真是够硬的了。发现自己倒在地上的马克,隐约听见耶露蜜娜的沉重声音: 「……原来如此,忘记确认健康状况了。」 ——我是被你打败的耶……? 原本想这样反驳,但想到对方连自己是来索命的敌人都没有发现,而且自己还是因为自爆才倒下的——难道这些事情他真的说得出口?疑问和反对声浪在脑中不停地打转。 第二章 他成为服侍他人的人 喀哒喀哒的吵闹脚步声接近。 随后房间门被粗暴地踹开,手上握着手枪的男人们一股脑儿地涌入。男人们身上穿着看似高级的带领衬衫、直挺的裤子,从他们得体的举止看来,这帮人并不是路边的小混混,而是有原则、有品味的组织手下。 男人们一踏进房间,就全身僵硬地停下脚步。 房里只有摆在中央的一把椅子,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这时候他们应该察觉自己落入圈套了吧?但让他们全身僵硬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男子。 男子身穿长到足以曳地的黑大衣,优雅交叠的双手被黑色皮质手套包住,暴露在外的肌肤只有脸部。但这个部位也因为头上那顶压得低低的大帽子,而被遮去了一大半。男子的嘴角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笑容。 「欢迎。我是马克·马多克,负责在此指引各位。」 马克面带笑容地说,男人们则是被他的气势压得节节后退。 这群男人好歹也算是黑帮的一份子,却像身无分文却踏进高级餐厅一般露出胆怯的表情。 其中一人畏畏缩缩地上前。鞋帽等配件比其他人要高档许多,看来应该是领队的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硬币项链。 「……想请教一件事情。」 「尽管问。」 男子一副觉得自己提问这个动作像是犯了滔天大罪那样,戒慎恐惧地开口: 「——你…………不热吗?」 季节——正是夏天。 伟尔德伯恩(wild burn)大陆一如其名,是个拥有广大火红荒野的世界。然而「火红」这比喻不单指颜色,同时也形容了大陆的天气。每到夏天,气温都会高到尽管有墙壁隔绝,还是令人敬谢不敏的程度。 现下时刻虽然已到黄昏时分,天将要从火红转黑的阶段,然而温度一旦提高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降低,这种恼人的热气会延续整个夜晚。 黑帮份子是一种注重暴力与品格的存在。在服装上,就算没有穿上西装外套,好歹也得穿着衬衫。所以说,他们当然也很热,身上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了。 而马克身上的黑大衣更是一种光看就足以让人冒汗的闷热玩意儿,为什么他可以处之泰然地穿着它?也难怪男人们会感到恐惧了。 马克用中指将因为汗水而滑落的眼镜推回原位,悠然地回答: 「我可以——忍耐。」 哗哗哗—— 男人们一阵哗然。其中有人露出尊敬的表情,甚至有人拍手致敬。领队虽然表现出感动至极的模样,但还是摇了摇头,以便甩去这些情绪。 「阿尔巴·帝诺在哪里?」 此话一出,周围的男子立刻收起原本的态度,重新举起枪。能够一瞬间切换情绪,代表他们都是一流的黑帮份子。 马克露出绅士的笑容。 「他似乎很忙,有事情请找我吧。」 房间里只有马克一个人。外头或别的房间中,藏有其他伙伴或掩护用枪口的可能性是零。他的雇主——阿尔巴·帝诺可没有这么亲切。然后,马克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并未持有任何武器。 他现在正被十几把枪指着。要是敢有什么动静,肯定会立刻遭到大量铅弹的射击洗礼。不管是要自保、或者要采取攻击行动,都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然而马克却毫不慌张、也不骚动,就那样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没打算站起来。这样的举动很明显地让男人们非常不爽,领队男子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我再问一次,阿尔巴·帝诺在哪里?」 与其说他是在问话,倒不如说他单纯地在进行宣告。不管马克怎样回答,他们所将采取的行动都不会改变:开火,然后去找阿尔巴·帝诺。 然而他还是问了原因,大概是想给马克饯别吧。如果马克乖乖回答之后才死去,就有机会帮助他们,让之后行动所需的时间减少数分钟到数小时。 不知道马克是怎么看待这个状况的,只见他困扰地歪了歪头。 「伤脑筋,阁下无法接受由我代劳吗?」 男人们已经没在听马克的回答。 扳机被扣下,无数枪声响彻室内——不,整栋建筑物。 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所谓威胁或警告的概念存在。只要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事情通常会直接解决——透过扣下扳机这个单纯的动作解决。 「非常遗憾。」 但是发出失望声音的,却是像要挥去扬起的硝烟般挥着手的马克。这样的他依然坐在椅子上,黑色的大衣上也没有任何血迹或脏污出现。 男子们都犹如作梦般张着嘴,视线飘移在空中。 视线前端有十几个小小的黑色块状物飘在空中。每个大概只有小指那样大,对男人们来说是种非常熟悉的东西。 以音速击出的十几个铅弹无法命中马克,就这么停在空中。并不是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挡,而是像时间暂停那样静止住。 马克叹了一口气,铅弹才像想起重力的存在似地,发出喀啷喀啷的清脆声音掉到了地上。 男人们是否发现了呢? 铅弹落下的地板上,有着形状特别的「影子」。 影子呈现用以捕捉猎物的蜘蛛网形状。 而不论在房里房外,都没有可以形成这种影子的物体。 然后,当一伙人进来房间的时候,确实感觉自己踏进了陷阱里。 马克以失落的眼神看了看男人们。 「真是遗憾啊——(古夫·林)。」 就像回应马克呼唤的名字一般,原本有如蜘蛛网的影子突然爆发性地扩张,就像在干燥的地面上泼了一桶水。 于地面飞窜的影子瞬间奔到男人们的脚下,连他们的影子都被异形吞没。 其中有几个人发现了这个现象。或许他们感到奇怪吧?又可能是感到可怕?无论是哪一种,他们永远都无法采取对应行动了。 男人们举着手枪,仿佛吃惊、又仿佛恐惧般睁着眼睛伫立在那里……不,说伫立并不精确,他们就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地一动也不动。 这景象有如一张照片般,一切都静止了。马克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光景,叹着气说: 「所以,你因为这点小事就找我来?」 房间中的一扇门呼应马克的话而打开了。 「……他们好像还有呼吸呢?」 从门中现身的,是一个拥有小麦色肌肤、面容坚毅,让人联想到猎人的年轻男子。虽然和这个场所格格不入,但他看起来是一个原住民。头发中掺杂一些白发,从外套的右手位置空荡荡的看来,可以知道他是个独臂人。看来过去也是相当辛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独臂男子身边有着同样不像会出没在这种场所、穿着外套的女性陪伴。或许是因为男人独臂,所以随侍在一旁替他处理事务的女性,是一个与那一头黄昏般暗红色头发非常合衬、相当有魅力的女性。 男人没有回答马克的问题,只是发出干哑的声音。带着暗沉琥珀色的眼眸像要射穿猎物似地盯着黑帮男子们看。 「我是命令你『收拾掉这些人』。如果你无法达到我的要求,那不就是违反契约了吗?『契约者』。」 「这是概念上的差距造成的。对我来说,这样就已经收拾了,阿尔巴·帝诺。」 男子——阿尔巴催促马克继续说下去似地保持缄默。 「这个嘛……如果想要止水,那么扭紧水龙头就够了;打算把整个水管都敲坏的傻子应该是少数份子。对你来说的『收拾』,应该就是拿枪指着对方,并且扣下扳机的行为吧。就我看来,这跟敲坏水管是一样的行径。」 马克边说,边灵巧地转了转指尖。化为静止画面的其中一个男人,就像遵从指示似地把枪口从马克身上缓缓往阿尔巴的方向移动。 那位女性因为此举而露出狼狈的表情,介入阿尔巴与枪口之间。能够不出一点声音就做到这一点,只能说她胆识过人。 「以我来说——尽管他们还站在我面前——眼前这样的结果就已经算是『收拾』完毕了。」 马克一边心想那位女性真是勇敢,一边把拇指和食指伸直。两只手指比出了手枪的形状,接着顺势做出开枪动作。 砰——干涩的枪声响起。 「不管对方有没有呼吸,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女性虽然僵住了身子,但马上就发现不是自己被击中。她的脚边出现一滩小小的血,在极近距离下被子弹打成粉碎的是一只老鼠。 发现自己被揶揄的女性眯细单眼,散发出怒气。 「瑟莉亚——我们谈到一半。」 那位女性——瑟莉亚刚因为怒气而颤抖双肩,就被阿尔巴平静的声音制止。 「你害怕杀人吗?」 这句话让马克一个不小心抖了一下肩膀。阿尔巴似乎看破了这点,勾起了嘴角。 「重点不在你的习惯如何。只是,如果对手同样是『契约者』的话,你还会这么做吗?」 「噢……」 马克逞强地睁大一只眼睛。 「我并不是想听你高谈阔论契约者的美学才雇用你。」 阿尔巴仍在说话时,瑟莉亚已经拿出一张纸片,递到马克的面前。他接下来看了一下,上头写着人名、住址以及一些简单的身家资料。 「去给我收拾掉上头写的契约者。」 阿尔巴朝呆立的男人们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把手枪。 「『收拾』是以我们的概念来判断。为了止水,我们可以把整个水管都砸烂。」 枪口指向男人们。随着清脆的声响,从冰冷的铁块中击出燃烧的铅弹。 「………………………………」 「……………………………………」 「…………………………………………」 在三人份的沉默时间过去之后,阿尔巴不愉快地看向马克。 「别妨碍我。」 阿尔巴的子弹和黑帮份子的子弹一样,静止在空中。 「哎……就算你这样说也没用。诚如我方才说的,当他们站在我眼前,我就已经收拾干净了。当然包括你,阿尔巴。」 阿尔巴的下眼皮抽搐着。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因为气愤得发抖。看到契约者使用能力还反而生气,只能说他不愧是率领一个帮派的首领。 「这样我无法收拾他们,快消除你的力量。」 「啊……也罢,我无所谓。」 马克这么小声说完,空中的子弹就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到地面。原本像蜘蛛网一样的影子,则如同溶解一般消失,聚集到马克的脚下,黑帮份子们则好似绊到脚般差点跌倒,连忙站稳。 「——撤退了!」 领队马上这样大呼,部下们也立刻跟着窜逃。从他的用词是『撤退』而不是『逃走』这一点来看,可以感受到他些微的自尊心表现。 「哎呀……………………?他们逃走了呢。」 马克很困扰地这么说,阿尔巴则只能用足以射穿他人的眼光看着马克。 ☆ 直到那一刻之前都还很完美的。马克以契约者「黑衣」的身分颇负盛名,并且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自信。 马克看着略带脏一污的天花板,茫然地叹了口气。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被耶露蜜娜打败(然而她却连出手打倒别人的自觉也没有)之后,马克被送到了客房。是另外一个仆人——据说名叫多明尼克的人回来之后,把马克送过来的。 隔天,马克还无法从受到的打击之中恢复,在床上睡了一整天,导致耶露蜜娜等人认为他是个「身体虚弱」的人。 尽管对于雇用这样体弱多病的人是否正确感到怀疑,但没有人能够反对当家耶露蜜娜的决定,所以马克就这样被录用了。到了傍晚,马克总算可以起床之后,被带到了这个仆人专用的寝室,不过现况却是糟糕透顶。 「——(古夫·林)。」 这已经不知道是马克第几次呼唤这个名字了,不过那个自大又爱反抗的契约精灵却没有任何回应。原本以为它只是闹别扭,但看来不是这样。 当时,原本出手攻击的精灵遭受反击。对精灵来说,这是首度,也是最后一次的经验。 ——精灵被毁灭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只能这么认定了。马克用手遮住窗外射入的阳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所付出的代价是「影子」。精灵住在马克贡献出的影子里面,成为他的力量。失去自身影子的马克,成了排斥日光的体质。因为明明拥有形体,却无法产生影子的矛盾,致使马克无法承受会造成显著影子的强烈光源,所以只要暴露在日光之下就会像被火纹身那样地受到烧伤。 然而,现在已经天亮,暴露在晨曦之下的马克完全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不论是灼烧身体的痛楚,或是精灵的叫声都没有发生,就像一个普通人类。 ——理应付出的代价归还回来了。 过去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虽然契约者之间鲜少交流,但绝对不是完全没有。只要契约者有动作,就会因为其本身许多不可解的状况形成传闻,而世上也有专门收集这类传闻的八卦杂志。如果有发生过代价归还回去的状况,那肯定会形成传闻。 ——从现在起,想必精灵被消灭,代价被归还回来的事情会被传开吧? 马克叹出前前后后算来第八十七口气,从床上起身。 多亏了毫无外伤的功劳,马克几乎已经从受到的创伤之中恢复。当然也因为昨天睡了整整一天,恐怕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 房间的构造就如从外头观察到的那样,有一半埋在地底下。墙壁上方有一个通风口大小的窗户,从那儿可以直接看到地面。 但是以马克的常识来说,单人居住而且有窗户的仆人房已经算是超高规格的待遇了。据他听说,一般仆人别说是个人房间了,大多是被集体塞到类似地下室的大通铺起居。马克还记得自己听说这种待遇时,心里觉得当奴隶或许都比这个好一点。 房间里头只有一张以木板拼凑而成的简陋床铺和老旧的桌椅。没有椅背的椅子上,放着应该是配给品的仆人服装。 马克身上的衣服和他来到这里时穿的一模一样,不仅吸满了汗水,还好几天没换洗。虽然对于仆人的服装有些抗拒,不过还是比现在身上这些好得多,于是他决定更衣。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失去精灵,也没完成委托工作的他,首先已没办法在这个城镇待下去,保镖工作也几乎免谈。马克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久留,也会固定更换雇主。他才刚来到这个城镇,虽然有暗中准备藏身之处,不过也仅只如此。 ——总之先回藏身之处回收行李,然后直接逃到别的城市去吧? 行李包括钱、小刀类的武器,还有一些换洗衣物。这些东西全都收在一个旅行包里头,在紧急的时候可以马上拎了就走。就算其他东西不重要,但是没钱哪儿也去不了。 他就这样在盘算着怎么逃亡的同时换好了衣服。 「哎呀……」 穿上身之后,马克不禁发出赞叹。他原本以为仆人的服装都是破破烂烂的衣服,不过身上穿的却相当高级。上衣外套是有着分成两股的长下摆,一种叫做燕尾服的正式服装。 不赖呢。比刚才他自己的衣服还高级。胸前的口袋用银线绣着双翼模样的花纹,跟刻在玄关上的图案一样。如果穿成这样,就算在屋内乱晃也不会不搭调吧? 来到房外一看,石造的走廊与墙壁在左右两端延伸。这个用石头打造出来的空间因为在地下,所以尽管是夏天,也凉爽得令人吃惊。 ——舒适……马克急忙强烈否定这个不禁浮现在脑海中的字眼。 目前没感觉到他人的气息,其他仆人应该都还在睡吧?从刚刚看到的窗外景色来看,应该才刚天亮没有多久。 ——时间恰到好处,干脆就这样逃出去吧。 如果是以往,这个时间带对马克来说非常致命。如果不穿上厚重且行动不便的黑大衣,那他根本无法自由地外出。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失去了精灵反而比较方便。 但是考虑到耶露蜜娜能力的有效范围,最好不要轻率地采取行动。那个能力不仅涵盖了整栋房子,甚至连腹地都能够覆盖。 通路两侧的门全都关着,从门的大小和气味可以推测这都是些厨房和酒窖一类的地方。分配给马克的房间似乎位在这个楼层的中央,房间旁边紧邻着楼梯。 既然都还没有人起床,那就应该趁这个机会确认一下屋内的格局。马克登上楼梯,往楼上前进。 通往底下的楼梯设置在大厅中央楼梯的暗处,往上走就会来到玄关大厅。小心地确认过没有其他人躲藏之后,马克才走进大厅里头。 大厅左右分别有两道门。马克刚开始进来的时候,是被带往右手边那道门;这次他靠近对面的左后方的门。黄铜制的门把上头雕有简单装饰,显得相当高雅。从对方根本不把马克当成敌人这点来看,门上应该不会有任何陷阱之类的机关,但马克还是抱持着警戒心,轻轻地推开门。 开门之后的马克无言了。猛一看,这里是放有一张小桌和两张看起来很舒适的沙发的谈话室,但墙壁却是用书本组成的……不,正确来说是被书柜塞满。房间大小大概跟玄关大厅一样、或者在其之上,足以容纳三、四个小房间。这里面到底有多少书啊…… 藏书中以大开本的书籍为多,一个书柜大概可以收纳五百本左右吧?然后整整一面……不,是四面墙壁,全都被一排排的书本填满,算一算绝对不只上万本,恐怕有几十万本吧? 马克取出手边的一本书。看起来不是机械装订,而是手工制作的。书本的作工精良,马克小心地不要弄脏书本,用手指轻轻捏住书页边缘翻开。 原本以为是相当有年代的书,但意外地还满新的,内容跟生物有关,是近年开始流行的因果学领域考察。一切事情都有所谓的原因,而这个学问就是研究这些原因基于何种理由才会产生。有点像是「红甜果的果实之所以会往下掉,是重力产生的作用导致」这类。 在古代,这类书籍应该会被欧尔达教视为禁书,因为违反了「万物皆出于神之手,随神所意」的这条教义。 他瞄一眼架上书籍的标题,有不少是应该会被当成禁书的书,也有一些西欧医术和进化论的书籍。原本以为因果学是特例,但除了欧尔达教之外,还能看到各式各样地区的宗教或民间传说相关的圣书和资料典籍。另外还有很多辞典,如果要一一细数种类,那还真是没完没了。 基本上,收集这些书的人应该不是什么虔诚的欧尔达教徒吧? 欧尔达教是西欧,特别是拉其那斯神圣国信仰的宗教,大部分开拓民也都信仰这个宗教。就算不是教徒,好歹也都知道「失落的精杯」,或以此为原形的十字架。如果是上流阶级人士却无法默记整本圣书,甚至会被人怀疑是不是正常人。 马克自己本身没有信教,所以没办法多说什么,但他总觉得上流阶级人士似乎更应该注重一下外在的表现。 叮铃叮铃—— 当马克震惊于藏书的数量时,某个清脆音色响起,应该是铃铛之类的吧?过了一会儿,马克才想到这应该是呼唤仆人用的铃声。会使用这个铃铛的应该只有主人耶露蜜娜,难道她这么早起吗? 这个季节天亮得比较早,另外两个仆人不像已经起床了。 ——也就是说,这是在呼叫我了。 马克也有几件想确认的事情。 将书本放回原位之后,马克关上书房的门。他觉得铃声似乎是从二楼传来。通往地下的楼梯虽然是石造的,但往楼上的楼梯却是木制。马克战战兢兢地走在一踩上去鞋子好像就会陷进去的高级地毯上,往楼上前进。 大厅的屋顶挑高到二楼,二楼则有围绕着大厅两侧的左右回廊。回廊上有好几间房,马克根本不知道哪间才是耶露蜜娜的寝室。 叮铃叮铃—— 正当他还在烦恼的时候,铃声又出现了。究竟是在催促,还是在邀请呢? 马克往传来铃声的方向前进,马上就注意到一扇门,门上雕刻着新月形花纹,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房间。看起来虽然跟燕尾服胸前口袋以及洋房入口大门上的纹饰一样,但这里的花纹只有一边。 轻轻推开门之后,她就在那里—— 看来似乎刚睡醒的少女,在一张带有顶盖的宽大睡床上坐起了上半身。虽然身上盖着一条长可及膝的薄被,但那简直跟贴身衣物没两样的睡衣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耶露蜜娜虽然畏畏缩缩地拉起薄被想盖住身体,却没办法连暴露在外的纤细肩头都遮住。 马克困扰地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摆,耶露蜜娜则是讶异地开口了: 「……是你啊。」 马克重新振作起来,鞠了个标准的躬。毕竟他是被当成仆人雇用的,起码也要装装样子。 「您叫我吗?」 「……我还以为艾霞会过来。」 「要我去找她吗?」 耶露蜜娜似乎思考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 「……不,不用了。」 看来她误以为马克弄出的声音是艾霞起床了,所以才用了叫人铃吧,想必是因为梳洗等动作需要艾霞帮忙。马克迳自想像的时候,耶露蜜娜看了看他。翠玉色的眼眸里闪过晦暗的阴影。 「……你……已经能动了?」 「是,让您见笑了。」 耶露蜜娜烦恼似地低下头。但是她的脸上并没有显露所谓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制作精良的人偶在动;加上她美丽的容貌,让她更像一个人偶。马克渐渐产生自己是不是正在和一个人偶说话的错觉。 马克提起精神,打算开口询问自己想要确认的事项。 ——对了,一般所谓的仆人都是怎么称呼主人啊? 直呼名字大概是绝对不行,好歹要加个『氏』或『阁下』之类的吧?烦恼了一会儿之后,马克想到如果是『小姐』的话,应该就可以毫不抗拒地说出口。 「小姐,方便请教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或许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就是前几天,当我来到这里时,小姐您应当有『看到』我才是?」 无法理解的就是这一点。 耶露蜜娜似乎完全不觉得马克是刺客。但是当马克在屋顶上用望远镜窥探的时候,耶露蜜娜应该确实有发现马克。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认为马克是敌人呢? 耶露蜜娜微微地沉下脸,看起来像是在烦恼什么似地。原本还以为她是个人偶般的女孩,一旦作出这样的表情,确实很有魅力。 过了一会儿后,耶露蜜娜像是甩掉迷惘般说: 「……我没打算过问你做什么生意。」 马克的肩膀颤了一下。 ——生意—— 难道耶露蜜娜明知马克是刺客,还接受了他吗?那时候是因为在艾霞面前,所以故意假装不知道? 马克拼命压抑动摇的情绪,露出稳重的笑容: 「小姐对我的职业没有排斥感吗?」 「……我说过无意过问。」 「就算如此,我还是想问清楚。」 耶露蜜娜露出挑衅的眼神,过一会儿后又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很明白,我是第一次和像你这样职业的人交谈。」 马克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思考过自己接到的委托——杀掉耶露蜜娜——之中有何理由存在。耶露蜜娜的能力强得异常,不管是觊觎这份力量,或者是对此抱有戒心……这两种动机都说得通吧? 至今为止,送到这个耶露蜜娜身边的刺客,怎么可能只有自己一人。 阿尔巴可能雇用了其他人或其他契约者,而阿尔巴以外的人也可能会丢出这样的委托。耶露蜜娜应该被盯上很多次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她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故意对自爆了的马克伸出援手? 眼角不禁热了起来。耶露蜜娜无视这样的马克,迳自说下去: 「……不过,在你身边的人都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没错——笑了——自己身边的黑道份子都非常开心地………… ……………………………………非常开心? 马克迷糊了。笑了?我身边有在笑的人吗? 雇主阿尔巴——不可能。 他的秘书瑟莉亚——老是被他气得半死。 前来袭击的黑帮份子们——很害怕。 ——不懂,耶露蜜娜到底在说什么? 马克终于放弃了,回问少女: 「小姐,那个啊,虽然我觉得很失礼,但我心里完全没有底。请问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在笑?」 耶露蜜娜尽管面无表情,还是稍稍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观众们看了你的表演才笑了。」 ——表演……………………? 马克陷入混乱。表演是指什么?从耶露蜜娜的角度看来,马克的能力只不过是杂耍表演吗? ——慢着,等一下,感觉她刚刚好像有提到观众……观众? 过了一会儿之后,马克才想起自己在屋顶上的时候,不知为何有受到热烈鼓掌一事。那时的他正因为被鸟攻击而拼命想摆脱,但在旁人看来,或许以为他是驯兽师一类的吧。 马克总算明白了。也就是说,耶露蜜娜以为马克是街头艺人,一切误会全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这让他感到一阵足以令人倒下的晕眩,连眼镜都滑了下来,有股想要当场趴倒在地痛哭流涕的冲动。 耶露蜜娜想要结束话题似地抬起头。 「……所以说,既然你穿着这身衣服,就代表你已经可以开始工作了吧?」 「呃,嗯,您说的没错。」 「……那么执事,红茶。」 「明白了。」 马克鞠了个躬,关上房门。 ——太屈辱了,没想到……没想到竟然被当成街头艺人? 确实,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释一连串的矛盾,但是情感上实在无法接受。你以为我是做出多大的觉悟之后才踏进这幢房子里的?马克抱着一种类似不爽、觉得自己没出息又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回到大厅,走下通往地下的楼梯。 ——艺人之后是仆人啊…… 来到地下之后,首先找到最大的那一扇门,缓缓打开。厨房是一个常有人会端着大盘子或托盘一类的东西进出的地方,所以推想出入口应该不会太狭窄,果然猜对了。炫目的朝阳从头上洒入,照亮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锅子和餐具。 马克找出打火石,在炉子上点火。 说道马克·马多克,外号(黑衣)的保镳,即便是契约者也不会想轻易挑战他的存在。他就是这么一个颇有名声的契约者——不,过去曾经是。没想到竟然会被当成街头艺人啊…… 马克找到水壶,装好水之后放到火炉上头。 ——既然失去精灵了,那要收拾耶露蜜娜就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他也没理由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完成委托。契约者虽然不会违约,然而一旦发现自己失败了,会很快调整心态,因为契约已经以「失败」的形式完成了。 将橱柜一个个打开,找出红茶茶叶。这里不愧是上流阶级的住处,茶叶本身也很高级。 ——不过,就这样直接退下真的好吗? 尽管(古夫·林)很跩,但对马克来说,毕竟是让他拥有绝对自信的象征。眼看着精灵被灭了,可以就这样默默地退下吗?难道不该为它报一箭之仇? 找到茶具组,接着在托盘上摆好小盘子、茶杯、茶壶。然后他发现一个疑似贮藏柜的地方,打开一看,里头有郁金球。这是一种酸味十足的果实,虽然无法直接食用,但拿来放进料理里头,反而可以带出相当好的风味。 ——不过,这样难道不算乱迁怒吗? 虽然自己的精灵确实是被耶露蜜娜消灭了,不过说起原因还不是因为马克前来威胁她的生命安全。只因为被她打退了,然后就想找藉口牵拖也太没出息了吧?自己是为了做出这么难看的事情,才想要力量的吗? 愈来愈冷静、愈想愈消沉的马克,仍然仔细地清洗着郁金球。 ——干脆在这边自我了断还比较有格调吧?马克很有刺客风格地「沙」一下——挥刀…… 沙——挥下的小刀俐落地切开郁金球。 ——郁金球………………? 到了这时候,马克才对手上的东西产生疑问。 砧板和水果刀?回过头去,还可以看到水壶正在火炉上冒着热气,桌上甚至有备好的整套茶具组。 ——为什么……我在准备泡红茶…………? 然后,马克想起自己签字的合约内容。 (契约者发誓绝对服从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 ——绝对服从—— 血气从马克的头上退去。 ——不、不要开玩笑了! 马克一边在心中发出惨叫,一边冲出厨房——正当打算这么做时,却办不到。不管他怎么想把脚往外挪,脚就是像铅块一样沉重,完全不听使唤。 ——该死的,你是我的脚吧! 死命挤出力气,拖着铅块般沉重的双脚。以生物来说,双脚反抗自我意识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现象。马克现在正燃烧身为契约者的执着,对抗着契约的制约,想尽办法要抵达厨房门口—— 「——咕啊?」 然后,双脚抽筋了。 但两只脚还是顽固地留在当场,而既然是马克自己的双脚,当然感到无比痛楚。就在他挣扎的时候,双脚尽管依然抽搐着,但已经自动转向,往厨房内去了。 马克双眼含泪地扭动身体。喂,这样会痛死人啊。就在他这么想时,脑中突然闪过不愿想起的一句话—— (违反契约时,契约者将以死来偿还。) 马克当场无力地跪下,两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火炉前面。 死——别说收拾耶露蜜娜了,甚至根本无法逃亡。尽管很想觉得这一定是开玩笑的,但马克才刚刚亲身体验契约的效力。要是再继续抵抗下去,小命恐怕真的不保。以血签字还真有种特殊的说服力。 ——我到底在什么鬼东西上面签了字啊! 马克在心中惨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从火炉上提起水壶。水已经沸腾了,热水几乎要喷了出来。 ——冷静,仔细思考啊! 一边将热水注入空茶壶里,马克一边调整呼吸。 看来自己的认知完全错了。耶露蜜娜不是什么没有恶意的少女,而是可以一脸平常地把绝对服从的项圈套到他人脖子上的恶鬼。为了掌握未来,马克·马多克必须站起来。 ——首先要搞清楚耶露蜜娜的能力是什么。 能翻掌凭空生出花朵来,还可以粉碎马克的「影子」,如此强大的能力,能够推测出来的,果然还是跳跃空间之类的力量。虽然非常难搞,但同时也可以说那就是弱点,因为那个能力的有效范围太大了。 马克因为付出影子当代价,所以无法暴露在日光之下。而耶露蜜娜的能力,不论是从威力还是从范围来看,都远远胜过马克的力量。力量的大小也就等于代价的大小,换句话说,她身上背负着更多于马克的危险。 确认茶壶温度恰到好处之后,马克倒出热水,接着放入红茶茶叶,再次注入热水。 ——只要知道代价是什么,就有胜算。 马克这么自我激励,倾斜茶壶,将红茶注入茶杯。受到热水冲泡的红茶散放怡人的高贵香气,最后放进一片郁金球切片,就完成了。 ——这样就完成了,我好歹也知道该怎么完美地冲泡红茶…………? 「唔嘎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不知不觉间泡好红茶的马克大声惨叫。 ——不可能。如果不先处理一下合约,根本就无法反击。 马克愤恨地看着自己准备好的茶组呻吟着。 「——马、马多克先生,你怎么了?」 马克听到吵闹声抬起头,就看到褐色肌肤的少女艾霞慌张地跑了过来。看样子她是被马克弄出的声音吵醒,她已经戴好头饰、穿好围裙,彻底是个女仆的打扮。 马克用中指推回滑落的眼镜,微笑着企图掩饰。 「没什么……只是刚好被柜子门夹到手指而已……」 虽然觉得这藉口超没出息,但艾霞似乎接受了,用力点了点头。 「啊啊……我也常会这样呢。」 被这么一说反而更难过的马克挤出气力,站了起来。 「对不起,吵醒你了。」 「啊,不会,我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的。」 从她已经换好衣服这点看来,她应该不是说客套话,而是事实如此吧。 「马多克先生,你已经没事了吗?」 「没问题的。还有,叫我马克就可以了。」 虽然不觉得这个少女会知道些什么,但也因为如此,耶露蜜娜应该不会对她抱有戒心。不管是想反击耶露蜜娜,还是想要对合约作何处置,跟她好好相处应该都不会做白工。 「那么,马克……先生,请你也称呼我艾霞就好。」 艾霞害羞地这么说,目光转到了摆在桌上的茶具组。 「你泡好红茶了吗?」 「是,小姐要求我泡的。」 「喔喔,这是郁金球吗?」 「在上流阶级很流行喔,你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泡的吗?」 「是啊,我都是加砂糖的。」 「这跟那个作用类似。因为有些人会觉得纯红茶的味道有点涩,但在社交场合加糖又有点丢脸,所以才想到可以取而代之地用郁金球代替。」 「马克先生,你真清楚!」 「是啊,我以前曾经有过一段当仆人的经历……」 马克的父亲曾梦想着要靠自己的事业大赚一笔,所以开了一家公司。他人望不错,也常跟其他成功者交流。但是因为运营状况相当悲惨,根本没钱雇用员工的关系,所以让马克来当打杂小弟,与红茶有关的知识就是在这时候学会的。 ——然而过没多久之后,公司就倒闭了…… 就算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也不代表每个人都会成功。事实上就是有多于成功者几十倍、几百倍的失败者存在,开创事业之后以失败告终的机率反而比较高。 马克想起苦涩的过往而叹息,再切了一片郁金球。接着多准备一个茶杯,注入红茶,放进一片郁金球之后,递给艾霞。 「不介意的话,尝一口看看?」 「哇啊!谢谢你,马克先生。」 看着艾霞开心地喝茶的模样,马克不禁露出笑容。当他以契约者的身分被黑帮份子包围的时候,是绝对不可能看到这个表情的。 ——不,我只是觉得这个少女或许有利用价值,所以想跟她混熟而已。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否定些什么,马克只是在心中剧烈地摇头。 马克将很享受似地品味红茶的艾霞留在厨房,往耶露蜜娜的寝室前进。 耶露蜜娜不在床上。环视了一下房间,通往阳台的门敞开,金发则在那儿随风飘荡。 马克走近阳台,恭敬地鞠躬。 「小姐,红茶准备好了。」 耶露蜜娜只在方才看到的睡衣外头披了一件薄罩衫,穿着打扮毫无防备。 ——不可以被她骗了,不管有多么楚楚可怜,这女孩就是个恶魔般的契约者。 马克拼命说服自己,轻巧地端出托盘后,耶露蜜娜也回过头来。 马克呆立当场。他从正面直视了她的双眼。因为契约者都必须付出代价,所以一定有黑暗的一面。耶露蜜娜的眼睛显著地诉说了这一点。 阴暗的眼眸——不,绝对不只阴暗这么单纯,那可以说是黑暗、空虚。但是从中感受到的并不是憎恨、绝望的感情。 ——是悔恨……吗? 直觉感受到的就是这个,那仿佛是犯下某种让人旁徨无力的罪过一般的阴影。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才会有这种眼神?马克就这样被那对眼睛给吞没了。 耶露蜜娜并不介意马克内心的纠葛,伸手取走杯子。虽然在看到郁金球的时候显得有些犹豫,但还是直接喝了一口。 少女的翠玉眼眸大大地闪烁,不断眨眼。 「……………………………………」 「………………………………………………」 「…………………………………………………………」 「………………………………请问,不合您的口味吗?」 马克原本以为耶露蜜娜不高兴而窥视一下她的脸孔,只见她小口小口地啜着红茶。看样子并不会不喜欢。 「……您不坐下?」 「……………………」 拉了张椅子过来之后,耶露蜜娜就一屁股坐下,然后继续啜起红茶。或许是这味道比较稀奇吧,她就这样安静地一直喝着红茶。 她的表情完全符合年龄,让马克不禁看傻了。 一会儿之后,似乎喝完了茶的耶露蜜娜把空茶杯还给马克。 「……很特别的饮料。」 「这也是一种红茶,只要加入一点郁金球,就会改变味道。」 她应该只尝过高档食品吧,不过加了一块郁金球就有这么夸张的反应。耶露蜜娜眼神闪烁,叹了一口满足的气,看样子还挺喜欢的。 「如果您喜欢的话,要不要再添一杯?」 「……有劳了。」 这意外率直的反应差点害马克喷出来。 ——原来也有可爱之处嘛。 马克举起茶壶微微倾斜,将红茶注入茶杯之中。 ——……慢着,跟她混熟是怎样啊! 直到耶露蜜娜喝完第二杯红茶,马克才惊觉到这个盲点。 ☆ 耶露蜜娜似乎不吃早餐,结果除了马克泡的红茶之外她什么也没吃。马克和艾霞在地下的厨房用过简单的早餐之后,总管多明尼克出现了。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多明尼克,那就是看起来稳重又温和。眼睛细细的,嘴角似乎总是挂着笑容;背脊挺得直直的,穿着跟马克一样的燕尾服。但尽管如此,不知为何他还是给人一种温吞的气息。 虽然是一个亲和力很够,像空气那样跟谁都可以熟稔起来的男子,可是马克就是很不擅长应付他。或许是因为他那如同空气一般的气息,所以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他趁虚而入。 再加上判断不出年龄。他看起来像二十多岁的青年,但如果说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似乎也可以接受。就算他说跟马克差不多大,也不会太出人意料。 他不像黑帮份子那样散发着黑道气息,也没有契约者特有的阴影。明明就散发着标准的人畜无害又极度善良的气息,但对于在黑社会打滚太久的马克来说,反而很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马多克是从今天开始工作啊。」 「是,昨天给各位添麻烦了。」 马克当然很不想当仆人,但合约强制他要绝对服从,只要反抗就是死路一条,在撕毁合约之前要是不工作就没话好说。不管是要逃离这里,还是想解决耶露蜜娜,都得先处理合约才行。马克勉为其难地回他一个笑容。 「啊哈哈,耶露蜜娜小姐虽然说你是执事,但你不用太紧张。别看她那样,她其实挺随便的。只要能够喝到好喝的红茶,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多明尼克先生,我突然觉得没了干劲耶。」 「咦?这可真奇怪,我还以为这样可以解除紧张气氛的……」 「因为看到多明尼克先生就没了紧张感,所以你可以不用这么介意。」 「是吗?艾霞你太过客气了。」 艾霞听到多明尼克那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之后,显得有些疲惫似地叹了口气。这两个人该不会每天早上都要来这么一次互动吧?在耶露蜜娜这位凶恶至极的契约者身边发生的和平光景,让马克变得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啊啊,对了,说到干劲,要是薪水没有定下来就不会有干劲了吧,先决定这个好了。」 「我想我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虽然仆人的薪水少得可怜,但在逃出这里之前得表现顺从。多明尼克烦恼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严肃(不过还是很温和)地开口说: 「日薪2史皮鲁13格司,月薪的话约64史皮鲁。这样意下如何?」 格司是这个国家面额最小的货币,一百格司等于一史皮鲁。格司是铜板,史皮鲁则是纸钞。有20格司的话,就可以在镇上买一份面包加一份饮料。以仆人来说,这个薪水还算不错。 ——说是这么说,但光要靠这些钱生活恐怕是有点辛苦。 这个金额只是以仆人的薪水来说还算不错,但以一般的薪资角度来看确实偏低,要不是这里有提供食宿的话应该会过得相当拮据吧。不过马克毕竟没打算久留,于是干脆点头接受了。 「我认为相当足够了。」 「咦咦?你啊,物质欲望再强一点会比较好喔?」 「我认为多明尼克先生才应该更有干劲一点。」 听到艾霞严厉的指摘,多明尼克又柔和地笑了笑。马克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只能困惑地苦笑。 「哎呀,那么总而言之,先请你打扫一下。装饰品一类的细微部分处理方式,就听从艾霞的指示吧,先请你习惯一下屋内的格局和物品配置。」 尽管他这个人散发出温吞的气息,但下达的指示倒是挺条理分明的。 多明尼克白天大多会外出,据说是出面统整支援新兴企业活动。这是因为当家的耶露蜜娜太过年轻,所以由他代理。马克深信,这张温吞的脸一旦到了外面也会绷紧起来。 距离多明尼克出门还有一点时间,所以他藉着指导的名义带领马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房子内的格局是以玄关大厅为中线,左右两边则有长廊延伸出去。虽然房间安排有点差别,但二楼和地下室基本上也是一样的格局。 ——玄关大厅的地下室是空窗地带啊…… 马克的房间应该正好在玄关大厅的地下。既然窗户另一边是中庭的话,就代表玄关这边空了。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这应该是设计本身的问题吧,所以他并没有太介意。 一楼玄关大厅有四道门,其中两个连接着书房和接待室,这个早上马克自己已经确认过了。剩下两个门则通往回廊。 一楼的回廊处也是有很多房间,里头以一些生活用品、绘画、装饰品等点缀着。每个房间的装饰品种类都不一样,可以看出是从许多领域收集来的。 「数量真惊人呢,是小姐收集的吗?」 「不,大多是交易对象馈赠的。除此之外就是我的嗜好。」 马克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又歪了歪头。 「嗜好……?」 「多明尼克先生三天两头就会买古董回来。」 「那都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没关系。」 「但是用那些东西占领房间就有关系了。」 艾霞这么一指责,多明尼克就像在找寻远方美景似地别开视线。被这么一说,确实可以发现某些物品比房间本身脏了一些;应该是多明尼克刚买进来,还没有整理的东西吧。 「银制品容易发黑,记得要用布巾抛光喔。」 「咦……你们不用抛光粉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银制雕像——看起来像是盐罐一类的东西,但细部的装饰已经发黑,甚至有些地方还冒出青粉(一种发霉现象)了,光用布是擦不掉的吧。就算这是多明尼克的私人物品,但既然摆在房间里,也不能不清理。 「不……做到那种程度应该很麻烦吧。」 「又不是多明尼克先生做,是我跟马克先生……」 艾霞又来一句中肯的吐槽,让多明尼克只能猛然望向远方。马克一边苦笑一边摇摇头。 「并不是那么麻烦的事情喔。」 马克回到地下室,从扫除用具中取出抛光粉、抹布和尖木片,然后又跑回之前的房间。他把抹布包在木片上,沾了一些抛光粉之后,沿着装饰的沟槽抹过去,如此一来不需要太用力也可以轻松地擦去一污垢。 「喔喔……」 「哇……」 不消几分钟,雕像就找回原本的白银光彩。多明尼克和艾霞都发出感叹的声音。 「真厉害呢,你在哪里学的?」 「啊……我曾经在美术商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离开家的马克没有固定的住处,只肯对有着同样遭遇的流浪儿童们敞开心房,过着荒唐的生活。他还会跟这些伙伴们成群结队,包围过往客商以夺取他们的财物。 某天,马克扒窃某个以为是商人的猎物,结果对方竟然是真正的坏人。扒窃失败、伙伴被抓,还反而被对方把全身上下的东西都搜刮走了。其他伙伴虽然哭着睡了,但内心激动难平的他决定报复,便开始跟踪那个恶徒。 那个人是个骗子。在暴发户很多的这个国家,有很多人明明没什么教养,却爱装上流而拼命购买美术品;而这个骗子就是专把一些看起来老旧的美术品卖给这些暴发户,干些诈欺的勾当。 这个男人看上了马克的胆识,将他收作自己的搭档。如果身边有个笑得天真烂漫的少年,交易对象自然会比较放松,于是马克学会了笑容可以让人大意。 ——不过搭档没多久就被逮捕了…… 所谓坏事不会延续太久,两人的诈骗事迹败露,男人被逮捕。马克虽然逃过一劫,但却成了全州通缉的罪犯。 马克回想起人生的转折点露出苦笑,这时多明尼克满足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么,打扫的工作就交给你吧。艾霞就专心处理除此之外的工作好了。」 「多明尼克先生已经要外出了?」 这么一问,多明尼克原本就很放松的表情变得更放松了。 「嗯,好像要谈一件很重大的案子,应该说是关键时刻吧。」 全身散发着悠闲气息的多明尼克肯定地说明。 「是喔,真辛苦呢。」 「你知道乔瑟夫·克拉克吗?」 「啊,你说那个铁路大王?」 这个国家有许多铁路交通建设,铁路可以比马匹更快速地运输旅客与大型货物。当开拓时代宣告结束,进入需要代步工具往来大陆各处的这个时代,加速了铁路的普及化。横跨大陆的铁路竣工的消息,还是没多久前才传开的。 而拥有这些铁路产权的大公司老板之一,确实是名叫乔瑟夫·克拉克。 马克回想着依稀记得的周刊契约者报导内容,多明尼克则满足地笑了。 「没错,就是那位克拉克先生,他在寻找新的经营者,耶露蜜娜小姐则说愿意提供资金。」 不愧是上流阶级,谈的生意规模完全不同,已经是会在周刊上报导的程度了。 「难道又要建新的铁路了吗?」 「不,因为铁路容易被黑帮份子袭击,所以似乎是想创建专门的警卫系统。」 原来是所谓的列车强盗问题。 铁路会越过荒野前进。如果在行进中抢劫乘客,然后在荒野中强行停下列车逃走,就很难追踪相关线索。聪明一点的人,甚至会采用「如果不想我炸了铁路,就交出钱来」这种方法恐吓取财。 即便犯人行抢失败,也还是会造成班次误点,甚至不得不停开的状况;每次发生这种案件,都得一一退票给旅客,但要是让犯人作案成功,损失还会在这之上,所以列车强盗造成的被害案件数量似乎年年攀升,也能够理解铁路公司想要自发性组织警卫团队的想法了。 「对方招待耶露蜜娜小姐本周六去参加宴会。克拉克先生说,想亲自跟小姐打声招呼。」 虽然觉得既然是打招呼,那不是应该是由克拉克亲自跑一趟宅邸拜访才对吗?但马克还是很认同似地点了点头。 多明尼克做好一连串的指示之后就出门了。 洋房的腹地相当宽广。光是要把每个房间都扫过一遍,似乎就得花上整整一天。 如果到目前为止都是艾霞一个人在负责这项工作,当然会忙不过来。现在改由马克负责打扫,艾霞就可以专心处理衣物洗涤及照顾耶露蜜娜起居之类这些原本应该由她负责的工作了。 马克一边做着交办给自己的工作,一边细心地调查各个房间的结构。 首先要想办法处理一下那份合约。合约书虽然在马克眼前化成了粉末消失,但要是真的完全被消灭的话,就等于毁弃合约,所以本体应该会以某种特殊形式存在才对。 想找出合约,就不能放过任何细微的线索。 现阶段来说,最简单易懂的异常现象就是这幢房子本身,完全无视伟尔德伯恩文化的建筑物,甚至连空气和气候都跟外面不一样。既然没有任何线索,那就只能先从眼睛看得到的异常之处开始调查。 马克一边调查线索,一边也还不忘做好自己份内的扫除工作。他首先从架子、灯罩、挂在墙壁上的绘画或装饰品等容易积灰尘的地方开始,一一用鸡毛掸子刷过。已经积有薄薄一层的灰尘被扫下来,家俱和用品找回了原本的亮丽感。 「这是…………?」 在掸灰尘的途中,马克发出好像发现什么似的声音。 为了确认自己抱持的疑问,马克用鸡毛掸子轻轻拂了拂窗框。原本因为灰尘覆盖显得泛白的窗框,因而回复了深咖啡色的光泽。 ——意外地……快乐? 和物品不同,家俱和房间的灰尘只要扫一扫就会干净。如果有这样还无法清理的污垢,那么用抹布擦过就足以便其散发鲜艳的光泽。因为如果太用力擦拭柜子之类的家俱反而会造成磨损,所以要用刷毛仔细地刷干净。 马克的身体和手指已经记住了把物品擦得看起来很美观的方法。而家俱类则在单纯的动作与些许技巧加工之下,就很明显地恢复了光彩。在当诈骗份子的搭档时,为了让商品看起来很高贵而磨练出来的技术,在这里可以丝毫不用觉得愧疚地发挥出来。 也许是受到多明尼克悠哉的特质感染,马克已经忘了当初的目的,沉浸在扫除的乐趣之中。 ——打开所有窗户,一口气扫完似乎比较好。 马克已经充分掌握宅邸的隔间方式了。他把窗户完全打开固定住之后,手脚俐落地绕了所有房间一圈。 ——书房的书要是曝露在烈日之下可能会受损,虽然很想让它们阴干一下…… ——打开书房的门,就看到身穿蓝色洋装的少女坐在沙发上。 耶露蜜娜——突然与她撞了个正着让马克全身僵硬。但那并不是出自警戒,单纯是看得出神了。 因为对方完全没把马克当成敌人看待,所以理所当然地毫无防备可言。如果这时候马克没有丧失能力,就算耶露蜜娜是目标对象,他应该也下不了手吧? 回想起来,没有面对对方散发出来的所谓的敌意、厌恶或者恐惧之类的感情,对马克来说还真有点不习惯。 他一下子想不到该作何反应,但又马上想到自己没有敲门,于是立刻深深鞠躬。 「失礼了,您在念书吗?」 「……也不是这样。」 耶露蜜娜目光依然看着书本,简短地回答。目前阅读的似乎是医学方面的书籍,但里头塞满了算式和记号,是马克无法理解的内容。 「……执事,你在扫地吗?」 「如果会打扰到您,我回头再过来这边。」 「……无妨。」 马克犹豫了一会儿,但因为对方说没关系,还是走进房里。 书房设计成不会受到阳光直射,在微暗的环境下一看,耶露蜜娜的肌肤显得苍白,看起来很像病弱少女。 对方是敌人。如果真的病弱,那是值得高兴的好事。虽然值得高兴,但马克却不知为何介意了起来,停下整理书架的手,一副死心了的态度问道: 「小姐,打扰一下。虽然个人觉得多嘴,但请问您的用餐时间是?」 耶露蜜娜抬起视线,歪了歪头。 「……晚上会用晚餐。」 「早上和中午呢?」 耶露蜜娜摇摇头。 「您不觉得饿吗?」 「……已经这么晚了吗?」 被这么一说,马克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以往的他不会在白天活动,一般这时候都是在睡觉。 看马克东张西望,耶露蜜娜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你没有表?」 「是的……非常抱歉。」 马克这么一回答,耶露蜜娜就以不知道看着何方的眼神对着天花板。顺着她的视线看上去也没有发现类似时钟的东西,但耶露蜜娜却确认好了似地转回视线。 「……刚到中午。如果你需要用餐,就去吧。」 「小姐您呢?」 马克这么一问,耶露蜜娜很吃惊似地眨了眨眼。 「……简单的就好。」 她只是这样回答,就再次把目光移到书本上。不知为何她的行为看起来有些顽固,让马克歪了歪头。 回到地下,进入厨房之后,便听到喀锵喀锵的不安分声响。 「——啊,马克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叫你呢。」 定睛一看,艾霞正准备把堆积如山的盘子端走。 ——给我等一下,要是你这么做…… 「啊——」 哗啦——盘子朝马克的脸洒了过来。 堆叠上去的盘子有如浑沌之塔般从顶端开始四散崩塌。马克迅速奔过去,一边以单手扶着艾霞,一边一一接住掉落下来的盘子。 勉强阻止高塔倾斜,并且免除盘子掉下来的危机之后,马克才呼了一口气。 「很危险呢……!」 从艾霞手中轻巧地取下盘子山之后,艾霞露出一脸憨傻的表情。 「马克先生……你动作好快。」 「呃……虽然只有短暂的时间,但我待过马戏团……」 这么一回答,艾霞又感动得表情一亮。 「好厉害!我从来没有看过马戏耶,你会表演些什么呢?」 「我表演的只是简单的射飞刀。」 ——不过,我是当靶子就是了……… 被通缉的马克逃到流浪的小马戏团里。马戏团辗转各地,因而比较不容易被追踪到,加上要装扮成小丑,就更不容易被认出来。在马戏团里头,还有几个跟马克一样犯下轻微罪行的逃犯在。 马克在那里从几个好心的小混混身上学到赌博时耍老千的手法、开锁等等各式各样的社会性技术。 既然是射飞刀的,在有个万一的时候还可以当成武器。马克原本是这么想而自愿加入这个表演,但他却被派去当靶。而射手技术却很差,马克就有好几次刚好位在飞刀轨迹上,只得靠自己闪过。 单纯的马克认为只要能证明自己的本事比较好,就可以跟射手交换位置,于是拼命苦练。但是后来他才发现,观众会因为看到可爱的少年为了保命,拼命闪躲小丑丢出去的危险飞刀而感到开心时,便彻底失望了。 ——回想起来,空手接下无法彻底闪过的飞刀那时,反而听到了最响亮的欢呼声啊…… 马克把小刀射进射手的屁股里面,离开了马戏团。离去时,那帮小混混伙伴还盛大地洒花瓣为他送行呢。 当马克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时,艾霞已经熟练地摆好料理了,看样子她已经准备好了餐点。 「原来你准备了餐点啊?谢谢你了,艾霞。」 「嘿嘿嘿。」 「先给小姐端过去吧。」 「咦?你说耶露蜜娜的份?」 虽然对于她直呼主人名字这点感到疑问,但马克更惊讶于艾霞丢出来的问题。 如果马克没有多嘴,耶露蜜娜应该不会说要用餐,假设马克想收拾耶露蜜娜,就更应该耍些减少她饭量之类的小手段来削弱她,怎么反而还担心起对方的身体状况呢? ——不,这是因为那个,所谓的「送稻予敌」啦! 中古世纪东国曲都的将军特地把贵重的粮草赠送给饥饿的敌军。比起打倒虚弱的敌军,能够与在万全状态下的人交手并获胜更显得堂堂正正,也比较能得到周遭的人支持。 以莫名其妙的道理让自己接受之后,马克点点头。 「嗯,平常她似乎是不用餐的,但今天说要。」 「喔喔,还真稀奇。」 艾霞尽管歪着头,还是把黑色的某种固状物体放到盘子上。马克无法理解那东西是什么而歪着头,但艾霞却毫不介意地淋上了酱汁。 「那个,艾霞……?虽然觉得失礼,但『那个』是什么?」 「咦?煎蛋卷啊?」 「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呢,请问你加了炭进去吗?」 「咦咦?当然没有加啊,这只是普通的煎蛋卷,你没吃过吗?」 马克无法理解艾霞讲的话,或许是理性抗拒理解吧。摆在眼前的「那个」很明显有着坚硬的表皮,还散发着烧焦的气味,如果说是整条烤鱼或许还比较能接受。 「等等……不好意思。」 马克尽管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正常,但仍然拿起刀叉,戳进眼前的固体里。 「啊,马克先生,那是耶露蜜娜的份啊!」 虽然艾霞发出抗议,但马克完全没在听。 ——餐刀……切不下去! 就算挤出全身的力量想切,这块黑色的固体仍旧文风不动。最后承受不了臂力挤压的餐刀弯曲,马克才慌张地抽回餐刀。 他推回滑下的眼镜说: 「艾霞……我就直接问了,你至今为止有没有过烹饪的经验?」 「咦?啊,那个,呃……该不会是,我其实做得不算太好?」 马克差点以为自己要跌破眼镜了。 ——竟然打算用一句「做得不算太好」就把这个现状带过去,她还真是有胆量…… 马克挤出力气装出笑容,把黑色的不明固体丢进垃圾桶。 「这个嘛,要给小姐吃的话,还是先多练习几次比较好吧?」 「这样啊……」 艾霞似乎有些沮丧地垂下肩膀。 ——耶露蜜娜之所以不用餐,该不会就是这个缘故吧? 看来晚餐应该都是多明尼克包办,艾霞则是只吃属于自己那一份的面包。居然把所有家事交给一个不会烹饪的女仆包办,多明尼克还真是勇敢。 马克在贮藏库发现熏肉,便将之简单炒过后搭配一点绿色蔬菜,做出简单的沙拉。既然平常没有吃午饭的习惯,那么比起米饭,用面包当主食应该会比较适合。 俐落地将料理一一摆上托盘之后,艾霞看到魔法似地眼睛闪闪发亮。 「好厉害,马克先生也很会烹饪呢!」 「哈哈……我曾经有段时间在餐厅当洗碗工,这只是有样学样罢了。」 离开马戏团的马克,不消一个月就快要过不下去了。虽然环境恶劣,但起码马戏团里头包吃包住;光这样就很谢天谢地了,但马克却不禁忘了这点。 因为耐不住饥饿,所以他尝试吃霸王餐,却以失败告终。结果因为这样,导致他被迫洗碗抵债。 虽然有剩饭剩菜可以吃,但刚做好的香喷喷饭菜无时无刻煎熬着马克。他愤恨地看着那些厨师做饭的手法,看久了也就学会了。 ——话说回来,(古夫·林)就是那个时候第一次对我说话的吧…… 就在他睡在厨房的地板上时,发现山犬形状的「影子」在蠢动着,正当他惊讶得说不出话的时候,马克自身的影子就被吃掉了。就这样,单方面的契约成立,马克得到了影子的力量。 看马克沉浸在过去之中,艾霞担忧地看了看他的脸。 「马克先生……你怎么了吗?」 「啊啊,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罢了。」 仔细想想,与其说是定下契约,还不如说自己被精灵给吞了吧?要说这是契约,也未免太单方面了点? 想起与精灵的邂逅,马克心中突然产生一道难解的疑问。 虽然获得了力量,但马克却变得无法在日光下生活。当然,精灵完全没对这点做出任何说明,一开始还害他全身受到严重的烧伤。(古夫·林)又格外地爱反抗,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好的回忆,虽然失去能力很心痛,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坏的事情。 「不过,马克先生做过好多工作呢!」 「是啦,毕竟经历过很多事情……」 马克重整心情,端起托盘。 「趁还没凉之前送过去吧。」 耶露蜜娜已经回到寝室了。马克把料理摆在阳台的桌上之后,耶露蜜娜就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直盯着瞧。 「虽然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口味…………」 耶露蜜娜很有气质地用刀叉将餐点送进口中。吃了一口后,很惊讶似地眨了眨眼,接着便一点一点地吃了起来。 「…………………………」 「……………………………………………………」 无言——彻底地无言。 但她并不是无视马克的存在,只是热中于品尝餐点。为了将餐点送进小嘴之中,所以她会切成很小块地一口一口慢慢吃,也因此吃得很慢,但刀叉的动作却从来没有停下。 ——这女孩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啊…… 马克苦笑地看着耶露蜜娜用餐的模样,她却在这时抬起头来。 「……这是你做的?」 「您品尝过艾霞准备的餐点吗?」 「………………她其实很会保养礼服的。」 ——回避问题了啊…… 看样子她知道艾霞的料理是什么样的玩意儿。不久后,原本量就不多的餐盘被清得一干二净。 「您满意吗?」 「……不坏。」 「小姐喜欢就好。」 马克带着笑容回应,但不知为何耶露蜜娜却沉下表情。 「怎么了吗?」 「……没事,辛苦了,你可以退下了。」 与其说马克惹她不高兴,倒不如说她是陷入某种自我厌恶的状态。 尽管感到疑惑,但马克还是退出了房间。 午餐过后,马克躲在玄关的暗处,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到日光照射之处。现在正是休息时间。 昨天已经试过好几次,在打扫途中也好几次持续地暴露在从窗户射人的日光之下。虽然已经确认再也不会因为日光照射而烧伤,但要走到没有屋顶的庭院,还是需要点勇气。 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马克一鼓作气从玄关冲了出去。从高高的蓝天洒下了和煦的阳光。 ——不痛………… 再次确认到这一点,马克摇摇晃晃地横渡了庭院。自从成为契约者之后,就算脑子出问题也从未想过来到阳光下。但现在不同,他可以很平常地走在日照之下,也可以很平常地觉得阳光舒适。 之前因为很黑所以没办法看清楚,但现在就可以发现庭院也相当宽广,也许跟一座小型牧场差不多。青翠的草木长得茂盛无比,花坛里头则有各色各样的花朵一齐绽放。 在草地上坐下,发了一下呆,就觉得这种感觉真的很舒适。 这里没有硝烟和血的气味,也没有香烟和汗水的臭味;既没有火车的吵闹声音,也没有煤炭的烟尘。有一位总是会因为芝麻小事大惊小怪的少女,与身为主人的另一名少女,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糟。 这边好像也有动物居住,只见金雀拼命拍动小小的翅膀从眼前飞过。转头过去看看树林的方向,可以看见琥珀栗鼠三三两两地在大树上奔来奔去。 就在马克发着呆的时候,似乎听见艾霞的愉快笑声传来。 ——还不错嘛…… 后方的房屋窗户全数敞开,雪白的窗帘有如旗帜般飘扬。窗是马克打开的,笑声也因此才能传出来吧? 白云在蓝天中飘过,悠闲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时—— 「——喂,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马克终于回过神来。到底在和平些什么啊?认真用心地打扫、烹饪是能干什么! ——真是可怕,这也是那份合约的强制力吗? 虽然很明显是马克自己迷失了原本的目的,但他本人却顽固地否定这份事实。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暂时得住在这里的话,拿一点行李过来也不是不行啊~~ 可是,这里的环境很舒适乃是不争的事实,马克不禁也觉得想稍微住上一段时间。 ——不对,这完全是为了让耶露蜜娜大意。没错,是为了要潜伏在她的身边! 也不知到底是在对谁辩解的马克紧握拳头,在心中如此呐喊。 第三章 过错再度降临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好几道冷硬的声音相互重叠、反覆进行。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正确、单调、规律、无止尽、无窒碍,而且不曾倦怠地进行。 在齿轮交织出的多重旋律包围之下,耶露蜜娜独自伫立。 不知焦点落在何方、既诡异又不可思议的眼眸,那有如人造物般匀整的容貌上带着生硬的表情。 手掌上放着一块银色的金属,而收纳于金属之中的无数齿轮,让走在有着十二道数字刻度的文字盘面上的指针,以规律的步调前进。 耶露蜜娜将怀表举到与视线同高,接着从小巧的双唇中叹了一口气。怀表自她手中滑落,在地毯上弹了一下。 「耶露蜜娜……………………?你在做什么?」 听到背后传来非常困惑的声音,耶露蜜娜肩膀颤了一下。 转过头去,就看到女仆打扮的少女——艾霞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站在那儿。 房间里有无数打开的空盒子,以及与盒子数量相同的怀表散落一地。在这些东西的中央忧愁地伫立、抛下全新怀表不管的耶露蜜娜跟马克一样诡异。 到底是几时被发现的?因为耶露蜜娜让执事去休息了,所以她以为艾霞也会比照办理,完全没想过艾霞会跑来这里。 这个少女在正式成为耶露蜜娜的女仆之后,似乎也努力地学习使用敬语,但是对她来说这似乎是相当困难的事情,结果说话语气又变回原本那样。耶露蜜娜不记得自己有命令过艾霞要使用敬语,所以关于这一点她并没有任何不满。 耶露蜜娜似乎在找寻什么般缓缓地将视线从房间的这一头移动到那一头,但也不可能就这样找到可以蒙混过去的答案,所以只能死心地呼出一口气。 「……我在找表。」 艾霞看了一圈散乱在房内的各式钟表,然后把视线移回主人身上。 「呃……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耶露蜜娜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个执事。」 「马克先生?」 「……似乎没有表。」 艾霞很怀疑自己耳朵似地眨了眨眼,然后看了看杂乱的房间——那些简直就像是被拿出来供人观赏、然后乱丢一气的钟表和收纳这些钟表的空盒子,接着把视线转回看起来比平常更面无表情的主人身上。 「呃……也就是说,你要给马克先生一个表?」 耶露蜜娜微微点头,艾霞脸上的困惑还是没有散去。 「那个……所以,就是……为什么要拿这么多出来呢?」 「…………………………」 耶露蜜娜犹豫着要不要对艾霞说明这件事情,她不发一语的模样似乎看起来很有压迫感,让艾霞害怕地后退了几步。 发现自己吓到女仆的耶露蜜娜把视线移到散落在地板——正确来说是地毯的许多钟表上。 「……你觉得哪个好?」 「咦?咦?哪、哪个?」 耶露蜜娜眯细了翠玉色的眼眸。 「…………………………表。」 「……………………………………」 「…………………………………………」 「………………………………………………」 看到女仆完全恍神似地发着呆的模样,就连耶露蜜娜都觉得别扭了起来。 艾霞在眨了几下眼睛之后,想再度确认似地战战兢兢地开口: 「难道说……你是因为不知道哪个比较适合马克先生而很困惑,是吗?」 「……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再次确认这件事情。」 看到绷着一张脸这么说的耶露蜜娜,艾霞不禁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不管耶露蜜娜再怎么努力也挤不出的笑声,现在正回荡在房间中……不,甚至传到了房间外头。 在艾霞的大笑声停下来前,钟表上的秒针已经整整转过了一圈。 「哈呼呼——哈呼——呼——呼——我、我说耶露蜜娜?」 「……什么事?」 「我陪你一起找吧。」 「……多谢。」 耶露蜜娜保持完整不变的表情这么回答,让艾霞又爆笑了一次。 ☆ 马克回到房内,发现耶露蜜娜又回去看书了。 「……外出?」 「是的。既然要住在这里,我也想拿一些自己的行李过来。」 马克这么一说,耶露蜜娜便稍稍蹙起了眉,她难得露出这种算得上是表情的表情。 「……怎么样的行李?」 「没什么太特别的,大概就是一些换洗衣物。但因为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所以不太想置之不理。」 「……值钱?」 毕竟耶露蜜娜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内,说不定反而无法想像马克能够拥有的值钱物品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她的声音有一点点困惑、动摇的感觉在内。 过了一会儿之后,耶露蜜娜以有点失望的声音说: 「……同意,应该需要一点时间吧。」 「不,因为只是些随身行李,日落之前就可以回来。」 「……明白了。」 虽然觉得耶露蜜娜的反应有一点不太自然,但还是得到许可了。马克低头示意之后,又发现另一件不太自然的事情。 「小姐。」 「……还有什么事?」 「虽然我觉得是多管闲事,但您的书上下拿颠倒了。」 或许上下颠倒着看书会有什么崭新的发现也说不定,但耶露蜜娜却显得不悦地板上了书本。 从耶露蜜娜面前退下,然后去跟艾霞报备一下要外出与原因之后,她却不知为何很像感觉搞砸了什么事似地仰天叹息。 「唉呀呀……」 「请问怎么了吗?」 「啊啊,不,没什么。这样啊,说的也是,马克先生好歹也有些行李要拿的嘛。」 「啊?……对了,是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翻箱倒柜过了,只见地毯上散乱着无数空盒子,但是没有看到盒子里面装的东西,应该是先整理过了。 马克这么一说,艾霞就慌张地挥了挥双手。 「不、不不、不要紧的!我马上就可以收拾好!」 「是这样吗?」 看样子是有些东西不想被他看到。马克顾虑到这一点,很干脆地离开了。 尽管不能穿着这身执事制服出门,但要穿回早上那套衣服又让人有点犹豫。结果马克只脱了燕尾服外套,就离开了房子。 才踏出房子一步,马上就可以感觉到空气整个变了。尘埃与煤炭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城镇的喧闹和火车的噪音也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开始作响。 果然,整幢宅邸似乎被耶露蜜娜的能力给覆盖了。 走了几步,在附近的草丛翻找了一下,马克发现前几天脱下来的大衣等物还在这里。尽管失去了精灵,但如果有个意外或许还可以拿来当作吓唬人的手段,而且这件大衣价格不菲哪。 ——话又说回来,今天格外凉爽呢…… 虽然大衣很明显不是在这个季节穿着的服装,但马克感觉到一股会让人犹豫是不是要穿上它的寒意。该不会是感冒了吧?尽管确实觉得阳光和煦温暖,但风却微妙地冰冷。 平常的他在这个时间都是被黑色大衣包住,或许是因为这个习惯造成的反面效果吧。马克用手抱住大衣,加快了脚步。 耶露蜜娜的能力相当异常,坦白说根本没有可以攻破的线索。除了耶露蜜娜之外,还加上(合约)的绝对服从效力,就算现在把武器回收,应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吧。 ——但是,钱还是需要的。 失业的父亲、几乎跟乞丐没两样的流浪儿童生活、在马戏团里遭遇的不平等对待、最后甚至连吃霸王餐都失败的经历,让马克认知能让人得到幸福的只有钱。 暴露在许多枪口之下,越过契约者之间的死线,拼死拼活才赚到了这些钱,当然得要回收。 进入洛克渥尔城镇,在路上看到满身泥土臭味的炭矿工,或腰间挂着枪套,一副小流氓样子的男人在街上晃来晃去,这让马克总算有种回到现实的感觉。就算只是抱着一件黑色大衣似乎也还是很引人瞩目,尽管被往来的行人不断投以异样的眼光,但马克现在已经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感到羞耻了。 马路上有贩卖灰猪肉串烧的摊贩和零售煤炭的店面。这条马路通往城镇中央的某个车站,形成一条长长的商店街。此外还有一些完全没有拿商品出来摆放贩售的旅行商人,以及热中于传教活动的欧尔达教传教士等,可谓什么都有的状态。 这里本来是一座矿山城市,是个就算单纯地把居民分类成小混混、矿工以及其他等三大类也不会奇怪的乡下地方;有些想捕猎珍贵大陆动物的猎人和旅行商人都会把这里当成据点,是在这些人之中还算有点名气的小镇。 看了看这些旅行商人的帐棚,在并排摆放的鸟笼里,关着拥有美丽银色羽毛、可以站在手掌上的小小山鸟。是银啼鸟。只要月亮高挂在天,这种鸟就会以美丽婉转的音色啼鸣。这是一种珍贵的鸟,只会出没于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洛克渥尔就是因为能捕到这种鸟,才会如此热闹。 马克随后转入小巷,就看到不少流浪汉与小混混随处乱晃。从这里再往前就是贫民窟了。虽然这座城镇的贫富差距并不显著,然而居住区还是会发生因租金差异所造成的生活阶级区分现象。 当然,贫民窟是流氓、小混混一类的住处。他们看到马克出现在此,虽然有些人露出意外的表情,但却没人上前来找他麻烦。 只要直直往前,就可以回到原本的隐身之处。然而,尽管这里是小巷内,里头来往的行人却意外地多。虽然与城镇断绝接触才不过一天,但马克总觉得气氛与以往不太相同,不知是否些许寒意造成的。既然没有什么气焰嚣张的人在,应该不会发生抗争或争执之类的事情才对。 ——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配戴保安官胸章的中年男子似乎在对年轻人说教。虽然对方的表情看来没有多严肃,但马克还是能够想像,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吧? 马克原本想就这么走过去,但年轻人一看到马克的身影,就露骨地变了脸,理所当然地保安官也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可是马克一点也不想在藏身之处附近惹麻烦。 他轻轻地点点头,往两人走去。 「不好意思,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看起来似乎不是太安宁呢。」 保安官先是从头到脚打量了马克一番,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这附近的居民吗?」 「呃,刚好有认识的人住在这附近。」 「哼……也罢。有人纵火,但幸好没有造成人员死亡,想来应该是黑帮份子们为了消除斗争的痕迹所以才纵火的吧。真是,尽搞些麻烦事。」 这保安官似乎不是什么热爱工作的人。马克往抱怨着的保安官身后一看,确实看到一栋烧焦的建筑物——不,建筑物的残骸。 「真是的,只要一扯到黑帮份子,就会把什么(魔弹射手)啦、(黑衣)一类的杀手也扯进来互相残杀,就不会替收拾残局的人想想…………?」 保安官突然停止抱怨,凝视着马克——严格来说是马克手中抱着的东西——不合季节的黑衣。 「……怎么了吗?」 「不,没有,没事,是我多虑了。那、那么本官还有工作要处理。」 不知为何保安官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小跑步离开了。目送着他离去之后,被问话的年轻人小小地叹了口气。他有着亲切的下垂眼,比起在小巷内乱晃,应该更适合出去外面做买卖业务。 「你是不是被他掌握到什么把柄?」 「这个嘛……我是没什么印象。」 「这样吗?算了,多亏了你我才得救,我叫基多。那个保安官根本无心办案啦,只是想假借办案的名义捞钱而已,你也要小心点啊。」 「喔……我会小心。」 「你刚才说有朋友住在这附近?」 这个基多似乎挺中意马克的。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看样子是看穿马克说有朋友住在这附近只是瞎掰,但他也没有过度追究,而是配合着马克的说词。 既然机会难得,马克也顺着他的说法回应: 「是啊,刚好就在前面一点的地方。」 「是吗?那还真是辛苦了。虽然我不知道是哪个帮派的,但昨天有不少黑帮在这附近晃喔,看起来像是在找人。」 「那还真是吓人。」 「是啊,就是那些人纵火。那个被他们盯上的某人,最好快快离开这座城市。」 「我也会提醒朋友的。」 「这样比较好。」 虽然马克不是刻意帮他,但基多这么做似乎是为了答谢马克替他赶跑了保安官。也多亏基多的情报,马克知道自己正受到黑帮的搜捕。 ——好了,所以他们对什么东西纵火呢? 马克直直地盯着小巷深处、已经烧得焦黑的崩塌建筑看。那是一栋与其说是房子,倒不如说更像小屋或仓库一类的建筑,可以看出就算起火也没有造成多严重的灾害。加上对方根本就是针对这里,结果只有造成小火灾。 这里毕竟是马克还算熟悉的地方,所以他歪着头想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马上双膝跪地…… ——藏身之处被烧了…… 被烧掉的正是马克藏身用的家,那么所谓的黑帮份子应该就是阿尔巴的帝诺帮,或者是跟帝诺帮对立的其他帮派;也有可能是马克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招惹上的黑帮份子。 因为有太多可能性了,所以马克完全无法推测到底是谁干的。 ——小刀和换洗衣服就算了,钱…………所有值钱的东西全给烧光了…… 那样拼命赚来的钱就像沙做的一样从手中消失。马克因为太热中于赚钱,甚至都还没利用这些钱买过东西,却……却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突然变得身无分文,马克因此垂头丧气,无法振作。这时基多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不,还没结束,我不就是个总是一无所有的人吗? 自从离家出走以来,马克的容身之处数度被夺走,但他也每每因此而获得更多力量。 不过,在这样的经历之下获得的最大力量——精灵(古夫·林)已经消失了,但他还有飞刀技术,或许可以靠这个爬到一定程度吧?然而区区飞刀小子,和契约者之间的报酬,可是有着天差地远的区别。 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精神,又立刻颓废了下去。 ——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啊…… 回想起来,马克的人生也许可说充满了错误。尽管他在内心某处存在着这样的自觉,却又连忙否定了这一点。 自己的手中只剩下这件不合季节的大衣,在这个季节拿去卖,了不起只能卖上几个钱。过去有过损失这么惨重的时候吗?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只是因为之前都没有太多财产,所以可以重新振作;但这次却一口气失去精灵和大笔财产,确实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什么也没有……? 马克眼中闪过诡异的光芒。 没错,什么也没有。不论是金钱、武器,还是精灵! 一个人类对应一个精灵——这是契约者的规矩。但如果按照这个规矩来说,失去精灵的自己,不就可以和新的精灵订定契约吗? ——没错。说到底,都是那个女人不好…… 精灵根本就不是随随便便可遇到的,但,现在自己身边不就有比任何事物都强大的精灵存在吗? 彻底被击溃的马克,为自己的怒气找到一个错误的发泄管道。 ——首先要弄清楚情况。 耶露蜜娜的力量过于强大,所以她的代价应该会关连到生命。换句话说,只要能抓住这一点,就算是现在的马克应该也会有胜算;但同时也可以推测,耶露蜜娜会卯足全力隐藏自己的弱点,他可没时间在这里拖拖拉拉了。 马克总算站了起来。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露出一个悠哉的微笑——他努力让自己这么做。 「我说啊,我知道你很难过。但别自暴自弃啊,我说真的。」 就算努力,马克脸上的笑容还是像失去一切所露出的绝望微笑吧? 马克失意的这片刻,基多还待在他身边。该说他是好相处、还是重情义呢,也许是因为马克失意的模样看来太悲壮,所以才待在他身边。 「没事的,人只要不死心就有无限的可能性。」 「看起来不像……不,你说的对。不能死心,对吧?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 即使想要冷静地订立计划,但现实仍很严苛,马克含着泪水,才勉强站了起来。说起来马克是有着愈是订立计划,就愈会陷入泥沼的倾向。自从他为了提高名气而向耶露蜜娜挑战,但是被打退之后,这个倾向就非常明显,他却仍然没有自觉。 在基多的安慰之下,马克捡起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大衣。 「我说啊,你要是没地方可以去,要不要陪我一下?如果你想避一避风头,我倒是有不错的人可以介绍。」 在这样的建议之下,马克摇摇晃晃地跟着基多走。 ——都是耶露蜜娜不好——没错,就算怨恨也没办法让他恢复,依然呈现半失神的状态。 穿过转了几个弯的小巷,走过应该是开拓初期建造的老旧木造房屋群之后,就来到了大街上。这边算是闹区,离马克之前的藏身之处不算太远。 正当马克狐疑着是不是绕了远路时,就看到基多走进了一家不小的店面。 门面的看板上写着『溪谷乐园』几个大字。 ☆ 虽然处在称为傍晚还略嫌早的时间带,但店里已经挤满了人,在微暗的照明之下,中年女店员忙碌地穿梭其中。无论是店员的托盘上端着的,还是男人们畅饮着的,全都是酒。 这里是地下酒场。 现在这个名为福罗雅堤那的国家,正施行著名为禁酒法的法律,禁止人民饮酒与买卖酒精类饮料,但这反而会让平民们更渴望酒。想喝酒的人会不顾后果地走私或者私自酿酒,而且为了保护这些酒而握有手枪,然后这些人便因此成了黑帮份子。 当牛仔驰骋、恶徒们都害怕保安官徽章、少年们向往着伟尔德伯恩荒野梦想的时代过去,保安官的权威可以用钱买到、黑帮份子们利用手枪和暴力设定规矩的时代接着来临了。 经由黑帮份子的手走私进来的酒会像这样卖到地下酒场。就这个意义来说,酒在这里其实没什么稀奇,却让马克甚至忘了沮丧地哑口无言。 「畜生,(魔弹射手)果然来到这座城市了。」 「这消息准确吗?」 「我们的干部昨天被消灭得无影无踪,似乎连炸药都用上了。」 (魔弹射手)是一个名狙击手的外号。马克并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和本名,但对方凭藉总是能够确实完成委托以及手法凶恶这两点而声名远播。 但聊着这样的话题的,却是某黑帮的干部和保安官。看看周围,也能发现亲切地和炭矿工搭话的商人。在这里的黑帮份子们看来属于不同帮派,由此可知有数个势力混杂其中。 看马克说不出话,基多小声说道: 「这里啊,是不管你遭遇多惨的境遇,都可以喝到一杯酒浇浇愁的乐园,前提是只要你别坏了规矩。」 「规矩?」 「不准在店里面闹事。」 「如果闹事了呢?」 正当基多想开口回答马克的问题时,突然有个不会看场合的巨大声音响起: 「找到了啊!」 发出声音的是坐在吧台位置上的大块头男子,看他的行为举止就可以马上知道他是黑帮份子。基多显得很疲惫似地抱着头,朝大块头的方向走过去。马克觉得杵在门口也不是办法,便跟着基多一起走过去。 「罗季哥,你太大声了。」 基多发出批判之声,名叫罗季的男人就发出豪迈的笑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用硬币做成的项链。 「我当然高兴啊!你说是不是啊,马多克老兄……怎么,你大衣底下的真面目原来是个小鬼啊?」 「哎……」 被罗季故做亲热地猛拍肩,马克显得非常困扰。看样子对方知道马克是谁。 「哎呀,我想凭你的本事,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三长两短啦。不过没事最好罗。」 「啊……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啊啊?搞什么啊,你不记得我喔?三天前才刚见过面的不是?」 ——三天前……就是接下阿尔巴·帝诺委托的那天吧? 马克是在三天前接下杀害耶露蜜娜的委托,那之后他先调查并收集情报,在两天前杀入洋房,昨天睡了一整天。 然后今天就身无分文了。 ——才三天就可以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啊…… 也就是说,罗季是帝诺帮的人了吧。马克歪了歪头,就看到罗季很感动似地颤抖的表情。马克确实对这个表情有点印象。 三天前……三天前…… 「——啊啊!你是袭击了帝诺帮的人。」 就是那时候领队的男人。回想起来,马克对罗季的项链有点印象。马克这么一说,罗季就一副感动至极的样子颤抖着。 「你想起来了吗?当时是你阻止了阿尔巴开枪。」 虽然马克无意帮助他们,但从客观的角度来看,确实是马克阻止阿尔巴开枪,并且放了罗季他们一马。 「就是这么回事。这位是诺罗戴帮的干部罗季·佩连提诺。」 看着这样做介绍的基多,马克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绕远路了,因为他要确认有没有被跟踪。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在找我了?」 基多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耸了耸肩。这么说来,他在一看到马克的身影时,确实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哎,毕竟这个季节会抱着大衣跑的人没几个啊~~」 「啊……反正,这一点我是明白了,但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藏身之处的确切位置啊?」 马克才刚来这座城市没多久,也没有对阿尔巴等人透露自己藏身处的位置(不然就没意义了),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变成众所皆知? 马克丢出问题之后,不光是基多,连罗季也一副受不了的口气回答: 「还问为什么……你啊,穿成那样进进出出的,随便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被这样一点出,马克说不出话了。 他自己也觉得穿着这件大衣很丢脸。因为穿着这件大衣时的他总是承受着超乎常轨的热气,导致他不时会出现意识朦胧的状态,因此马克早已习惯让自己不要在意周遭的眼光。 ——原来如此。出入藏身之处时,应该要脱下大衣才对啊。 到目前为止,只是没人想接近有个这样怪异的人出入的不吉利场所罢了。店老板给了面露病人般笑容的马克一杯发泡橙麦酒。老板也瞟了一眼大衣,然后一副『我都知道』的表情点点头离去。 「反正我们很幸运地再会了。喝一杯吧。」 正当马克准备端起啤酒杯时—— ——等等,我好像说过会马上回去… 马克把酒杯往旁边一推。 「非常抱歉,我还在工作中,谢谢你的好意。」 罗季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从头到脚打量了马克的模样。 「你说工作,你不是跟帝诺帮一刀两断了吗?」 「哎,毕竟我没能完成委托工作,确实是跟一刀两断没两样了……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 马克这么一问,罗季一口喝干啤酒之后,豪气地回答: 「你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放火烧了你家的就是帝诺帮啊!」 听到这豪气的回应,马克整个人趴在吧台上。 ——喂……!虽然我失手了,但你们居然直接放火喔! 马克发出憎恨的呻吟,这时另外一个杯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别乱说人坏话啊,罗季·佩连提诺。」 听到有点熟悉的声音后抬起头——马克顿时无言。 「还真是个不会看场合的家伙啊。你别随便在我面前露脸啦,阿尔巴·帝诺。」 站在那儿的是独臂的大陆原住民阿尔巴,帝诺,不知道是他的秘书还是随从的瑟莉亚也跟在身边。 「——!」 马克反射性地抽出小刀,却被一只大大的手制止。 「抱歉,在这里不能打架,就算是你也不能打破这个规矩。」 按住马克的手的是罗季。马克环顾了一下周遭,原本都还愉快地喝酒喧闹的客人们,全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虽然刚才来不及听基多解释,但马克现在也理解到如果在这里闹事会有什么后果。 这家酒场在这个城镇似乎是个特别的地方。光是从保安官和死对头的黑帮份子们能够一脸平常地并肩而坐这点,就很明显能够看出来。如果侵害了这家特别的酒场,就代表要跟所有遵从这条规矩的人作对。跟整个城镇的人作对起来,就算是契约者也承受不了,更别说现在的马克已经失去了能力。 马克不情愿地收起小刀,阿尔巴就把坐着的基多推开,直接往马克身边坐下。 「……有何贵干?」 「别话里带刺。失联的你也有责任,契约者。」 这句话让马克皱起了眉头。 阿尔巴刚刚叫他契约者。难道阿尔巴还没发现马克已经失去契约精灵吗?既然如此,那他怎么会知道马克的委托失败的事实?这岂不有些奇怪? 这个疑问还不待马克思考,阿尔巴便迳自说了出来: 「我们自然也得考虑如果你失手的话,不能被对方发现是我们暗中搞鬼,要是留下了我们和你接触的线索就不好了。」 ——也就是说,当我失联时,这家伙为了保全自己就一把火烧了我家啊…… 也许是认为马克的叹息中带着怒意,阿尔巴微微耸了耸肩。 「别这么气,毕竟是那样的对手,我们自然得慎重行事。」 「……确实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看你这样,应该还没收拾她吧。」 「……是的,还没收拾掉。」 马克坦率地陈述事实。阿尔巴知道一些马克所不知道、关于耶露蜜娜的情报。如果想找耶露蜜娜报仇,马克就必须从阿尔巴口中套出这些情报才行。这样一来,就不能对阿尔巴发火,也不能随便表现出在套话的样子。 马克露出少年时代学会的悠哉笑容,装出绅士的态度,他的态度让阿尔巴稍稍扭曲了嘴角。 「原来如此,是没死成啊。」 ——没死成? 马克依旧保持笑容,注意到了阿尔巴的呢喃。 「老实说,非常难缠。如果你有相关情报,希望你能告诉我。」 「喂喂,马多克老兄啊,你还打算继续进行委托工作吗?」 罗季插嘴了,被一个年纪似乎可以当自己爸爸的人以「老兄」称之的感觉还真是奇怪。 「因为是契约。」 「契约?」 「是。契约者是一种本身也缔结了契约的存在,所以无法毁约。」 这是只要身为契约者,就无法摆脱的制约。 就是因为有这条规矩,人类与契约者才能够共存。如果让契约者不用遵循任何规则,可以恣意妄为的话,人类应该就会像狩猎魔女那样打压契约者吧。契约者虽然拥有特异能力,但不是万能,要是被镇上的人群起攻击的话,也撑不了多久的。 ——不过,这与其说是制约,倒更像意识造成的影响…… 契约者都有一种自己比人类优秀的优越感,所以他们会觉得无法履行与人类定下的契约,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与其这么丢脸,还不如一死了之乐得轻松。 由于人类总会惧怕契约者,是因为契约者的力量非人所有。所以契约者们常说的「无法违背契约」这句话,拥有让契约中的人类们信赖的说服力。 ——说是这样说,其实我早已经以「失败」的形式完成契约了呢…… 但要是想套出情报,让对方以为自己还是一伙的比较好。 不知阿尔巴是怎么解读马克的行为,他将一个小包裹丢到马克跟前。那是个长方形的包裹,一望而知里头装满了史皮鲁纸钞。基本上黑帮份子不可能用一史皮鲁或五史皮鲁这种小面额的钞票。如果这一包都是一百史皮鲁的话,那么里头应该有大概一百张吧。只要省着点用,大概可以撑个一年左右。 「……这是?」 「这次的报酬,包括把你家处理掉的份在内,稍微多给了一些。」 这个回答还真出乎马克的意料,让他的微笑稍微收敛了几分。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收拾不了……不,应该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无法收拾。」 阿尔巴喝了一口酒,挤出沉重的声音: 「契约者,你听说过链金术吗?」 「你是说那个可以把铅变成金子的方法?」 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种可以靠魔法的力量把铅变成金子的学问。当然这属于一种异端的思考方式,应该是被教会视为与狩猎魔女相同等级,并且遭到强力镇压的思想。 但是,马克却从没听说这种学问有研究出什么实质成果。从因果学这种概念开始渗透并深植人心之后,现代普遍的常识都会把链金术当成一种迷信。话说回来,因果学本身就是从链金术发展而来的…… 看马克歪着头,阿尔巴摇了摇杯中酒,以呻吟似的阴暗声音继续说道: 「哎,差不多是那么回事。但是,那些炼金术师们想追求的最终目的,似乎是让自己成为神。把劣金属变成贵金属,只是想要证明这一点的手段,他们想证明世上万物都可以经由自己的手任意改造。」 「但是,拥有远大的目标并不是什么坏事呀。」 马克不掩自己失笑的态度这么回答,但阿尔巴的口气却是再认真不过。 「你认为很好笑吗?」 「尽管人类能够成为契约者,却无法成为神。世界上有这样的规则制约啊!」 「是啊,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 「所以说现在你相信链金术了?」 马克以怀疑对方脑筋是否正常的语气这么一问,阿尔巴就勾起了嘴角。 「你们契约者拥有人类所没有的力量。」 「契约者有规矩限制,同时也有极限存在。」 「契约者也有……呢……那你们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视什么样的契约而定。」 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之后,阿尔巴露出了充满确信的笑容。 「没错,看契约,那么契约又是被什么带来的?」 这点身为原住民的阿尔巴应该更清楚才对啊……马克又歪了歪头,然后赫然察觉了关键,看到他露出这样表情的阿尔巴勾起了嘴角。 「就是这么回事,链金术师是为了成为神而寻找神。」 确实,人类想成为神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但是现在世界上就有着一种足以让人类称之为神的存在——那就是精灵—— 然而,马克觉得阿尔巴搞错了。 精灵只会给予等同于人类所付出的代价的力量,会因为从生命这种有限的财产里头付出的多寡而决定力量的大小,也就是说不可能得到超过自己财产额度的力量。假设想要像欧尔达教的神那样,可以从无到有创造生命的话,那么代价就会是自己的整个生命。和精灵之间的契约就是如此。 马克觉得很无趣似地低声说: 「也就是说,链金术师想要成为契约者吗?」 「你认为契约者有强到让他们足以这么希望?」 「有很多人会擅自这样认定啊。」 马克这么回答,阿尔巴就露出带着几分苦笑感觉的笑容。 「链金术师可不是一群有节制到会因为契约者的力量就满足的家伙啊。」 「意思是指?」 「他们想超越契约者的限制——也就是代价的限制。在研究这一点上,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然后将结论化为贤者之石;或者说,他们将之称为——伟大睿智(阿尔斯·马格纳)。」 马克在脑中将所有情报全部结合起来。想要得到精灵的力量,只要寻找精灵、并与之定下契约便可;然而付出代价的契约者,虽然确实会得到力量,却没有强大到足以称之为神。 而如今,在马克眼前把这样的规则整个打破的人就是耶露蜜娜。彻底超越契约者的强大力量,甚至能够毁灭精灵,并覆盖那样广大腹地的能力,与所谓契约——奉献代价,并以此交换而得到的力量——有着根本上差异的能力。 ——没错,那简直就像是面对精灵本身一样。 「那个女孩的契约精灵似乎就叫做(阿尔斯·马格纳),你认为这是偶然吗?」 耶露蜜娜家中收藏了份量出乎寻常的书籍,虽然马克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耶露蜜娜是链金术师,但她的力量超乎常理这点却是不争的事实。马克尽可能保持平静地问: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理解她的力量为什么会这么强大了。但是,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呢?」 「你说呢?」 阿尔巴吊人胃口似地这么回答,但马克却没有错看站在阿尔巴身后的瑟莉亚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一边把注意力放在瑟莉亚身上,继续下一个问题: 「那么,你想怎么处置她的力量?」 这个问题,让阿尔巴眼中闪过如契约者般的黯淡光芒: 「……你看了我的肤色应该就可以明白吧?我是原住民,就是你们称我们为大陆原住民的人种。」 「也就是说,你想报仇?」 说起来,原本在这个伟尔德伯恩大陆上只有像阿尔巴这样的原住民居住,马克等开拓民是从海的另一头过来的。然后,这些开拓民在大陆定居下来之前,其实经过一段血淋淋的历史。 虽然原住民们其实相当友好,但开拓民却不把他们当作跟自己是同样的人类。开拓民把这块大陆当成自己的东西强取豪夺,并且像赶动物似地将原住民统统赶跑,现在的原住民数量已经减少到甚至无法自成聚落的地步。 然而,马克身为契约者的身分也曾经这么想过——原住民信仰精灵,拥有相当多的契约者。当初开拓民是不是因为害怕才那么做的? 不管对方是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只要腰间挂了一个枪套,总会让人多少产生戒心,而手枪和精灵的可怕程度又不可同日而语。 原住民比开拓民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但他们是文明层面较为落后,且拥有不同肤色的人们—目认自己是最优秀人种的开拓民们当然无法忍受,于是写出了一段血淋淋的开拓战争历史。 马克自己身为契约者,他认为原住民是有着高贵节操的。因为他们拥有非人的力量,但并不会将之用在人类身上。契约者无法违背契约,因为他们比人类优秀,才会对人类贯彻自身的骄傲。 听到马克略带苦涩的声音,阿尔巴将灰暗的眼眸别了过去。 「……我会得到那个精灵,之后的事情与你无关。」 「她很难对付喔~~」 「我有办法。」 阿尔巴这么一说,马克就发现他身后的瑟莉亚似乎有了什么反应。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马克心中有股阴暗的感情蠢动。阿尔巴会失败。他不懂。耶露蜜娜的能力不是找一群黑帮份子或契约者来就可以搞定的问题。但是—— 「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一个情报吧!」 但是,阿尔巴会让耶露蜜娜使用能力吧。 「耶露蜜娜在这个周末,会出席铁路大王克拉克举办的宴会。」 然后,马克对阿尔巴所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很有兴趣。 「他们应该会利用火车移动吧,因为是经营铁路事业的交易对象嘛。」 如果能从旁观战的话,或许就有机会找出对付耶露蜜娜的方法。听到马克这样说,阿尔巴显得有些意外。 「你还真好心。」 「契约者不会违背契约。不管你怎么想,我接受的委托就是收拾掉耶露蜜娜。既然我失败了,那么好歹要帮上这点忙。不过,还请你不要多做期待就是了。」 阿尔巴仔细地盯着马克的脸看了一会儿之后,哼了一声: 「也罢,就配合你的说词起舞吧。」 虽然阿尔巴不信任马克,但却知道这条情报不假。他好歹也是个一帮之首,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 阿尔巴留下马克和自己的酒钱之后就走了。瑟莉亚虽然也跟了上去,但她瞟过马克等人的眼光却是无比冰冷。 ——那女人……果然是契约者啊。 向阿尔巴提起耶露蜜娜的人,应该就是瑟莉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确实没有发现她是契约者。看着两人的背影离去之后,罗季叹了一口气: 「哎,反正你就这样和阿尔巴断绝往来了吧。」 「是啊。」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啊,马多克老兄?」 「叫我马克就好了……我想,先看看状况吧。」 罗季看了看马克的服装,然后歪了歪头。 「你为什么穿成好像贵族家庭的仆人一样啊?对了,你之前说的有事是什么?应该不是阿尔巴的委托吧?」 「就是你提到的仆人啊,我现在似乎是个执事。」 马克露出苦笑这么回答,罗季也不知为何似乎接受了似地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啊,很适合马克你呢。」 「被说自己很适合服侍别人,实在高兴不起来啊。」 「啊啊?虽然是仆人,但你是执事吧?」 罗季似乎真心在称赞马克,让马克一头雾水。 「是执事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啦。所谓执事啊,原本在拉其那斯神圣国,是贵族的嫡子为了学习社交界的礼仪习惯而担任的呢。」 「贵族……?」 马克像鹦鹉学舌般重复一次之后,嘴巴好一会儿都合不拢,甚至忘了问罗季像他这样一个老粗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奇妙的知识。 ——也就是说,我被赋予了一个贵族也会担任的职务吗? 见马克这么惊讶,罗季相当开心地拍了拍他的背。 「原来如此啊。既然当了执事,那肯定比保镖什么的好多了啊。」 「啊……不,那个,我啊……?」 「哎呀,如果你想走上正道,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你别忘了,你救了我跟部下们的命,你跟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要是你有什么需求的话,别客气,尽管说,我会为你两肋插刀。」 —一家人—— 这句话不知为何给马克带来难以言喻的罪恶感。看他说不出话了,罗季就只是豪爽地一口饮尽杯中酒。 「对了,马克你在哪工作?这附近有哪里雇用得了执事吗?」 「啊……北边的郊区那里不是有一栋占地面积很广的洋房吗?就在那里。」 「我从没听过有这么醒目的房子啊。啊啊,你是说森林里头的玻璃洋房吗?」 「罗季哥,那是矿山老板的别墅。」 「那还有其他大洋房吗?」 罗季看向基多,但基多也摇了摇头。对了!那栋房子受到耶露蜜娜的能力保护着。马克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明的时候,店老板小声地说了: 「……我有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 「听说那是幢拥有宽广庭院的城堡般豪宅,里头住着一个像妖精般美丽的小姐。」 店老板这样一边低声地自言自语,一边给空杯子注酒。 「如果是送东西过去而去找那间洋房的话,似乎很快就可以找到;但送完东西之后,不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好像就是一栋这样的房子,人称……海市蜃楼之屋。」 马克非常吃惊。两天前,当他在调查跟房子有关的情报时,完全没有查到这类传闻:连称霸市街的罗季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可见这名店老板不是泛泛之辈。 ——人家毕竟是在这个颁布了禁酒法的时代,可以光明正大经营酒场的人呢。 行人似乎是看不到耶露蜜娜的房子,但马克看到了。马克查到房屋的地址,也确实有事情要找耶露蜜娜。那幢洋房真的像这样,会排除真的有事情的人以外的所有人? 马克这时发现罗季和基多正以惊叹的眼神看着他。 「你在一个很不得了的地方工作呢!」 ——为什么要羡慕我啊…… 藏身之处被烧掉,失去了精灵,还因为缔结了只要反抗就会死的契约而成了一个受人差遗的仆人,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会受他人羡慕啊?我还比较羡慕你们呢…… —一家人—— 罗季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带着强大的杀伤力,在马克心中刮出一道伤口。 ☆ 回到洋房,正好是太阳刚下山的时候。染成一片红的天空,让马克想起初次造访这幢房子时的事情。远方刚好也跟那时候一样,能看见一群赫鹫飞翔在天空,今天应该不会像那时候一样被咬了吧…… 走进大门,穿过庭院之后,马克看到玄关前面停着一辆马车,车门上有着跟玄关敲门环一样的翅膀形状装饰,看来这辆马车应该是耶露蜜娜个人用的。从拥有的不只是马匹,而是一整辆马车来看,只能说不愧是上流阶级。 就在马克愣住的时候,玄关传来开朗的声音。 「马克先生,欢迎你回来!」 「嗯,艾霞,我回来了…………等等,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艾霞并非穿着一如往常的女仆装。身上那件衣服有着红白色层层相叠,充满了份量的裙摆,并在腰际打上一条粉红色缎带当腰带,双手也被蕾丝手套覆盖至手肘处,完全是出席社交场合所穿的礼服。这件以红色为基本色的礼服配上她的褐色肌肤,显得格外醒目。 马克发出吃惊的声音,艾霞则是当场像雨伞那样转了一圈。然后抬眼看着马克,一副非常期待马克发言的模样。 「非常适合你唷。」 语毕,艾霞马上展露笑容。在她的感染之下马克也跟着笑了,马车的驾驶座摇晃了一下。 「你回来了啊?我才刚在想要是错过了该怎么办,太好了太好了。」 探头一看,原来是多明尼克正在保养马车。他也打上领带,全身打点得非常完美……不过那种悠闲的气息还是一如以往就是了。 「多明尼克先生,你们要出门吗?」 「嗯,我刚好在车站巧遇这里的矿山老板,对方说想要招待一下耶露蜜娜小姐,我实在是拒绝不了。」 这座城镇的旁边有一座大矿山,说起来这座城市本来就是为了挖矿而渐渐生成的聚落,而矿山老板对于这座城镇的居民来说,就几乎等于是市长般的存在了。 ——居然会被这种人物招待,耶露蜜娜显然不是一般资产家啊。 马克对于耶露蜜娜跟外界也有往来这点有些吃惊。两人相遇才不过第三天,但马克一直认为她是被关在这个以能力保护住的洋房里头,对外界没有任何兴趣。 但仔细想想,是因为多明尼克接下所有社交相关的工作才会给人这种印象,而既然会派他外出,就表示耶露蜜娜还是跟外界有所往来。 「但是,还真是突然哪——」 「哎呀,毕竟对方是个很孩子气的人嘛。就是那种一旦说出口,就完全不听劝的。」 「上流阶级也真是辛苦呢,那么我该怎么办?」 看来多明尼克兼任马车夫,艾霞又是那身打扮,想必也会一起去吧。既然受到招待,那耶露蜜娜就不可能不去了,这么一来马克要怎么办呢? 「……要请你看家了。」 回答的并不是多明尼克。 往传来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的马克顿时说不出话,耶露蜜娜正双手抱胸站在玄关处。 深琉璃色的礼服跟艾霞身上那件相反,设计简约俐落,顺着她柔和的曲线勾勒出外型。虽然戴着长手套,但因为礼服本身是无袖的设计,外露的白皙肩膀和颈子有如珍珠般耀眼。 在这样的状况下,那对忧郁的翠玉眼眸显出更强烈的存在感。要是被她这样的眼神凝视,恐怕大多数男人都会说不出话吧。事实上,(阿尔斯·马格纳)什么的早已一口气从马克脑中飞走了。 「……家里不能没人看守。」 瞠目结舌的马克听到这句话,才总算回过神来。 「可以由我负责吗?」 让第一天上班的新人看管空无一人的房子,难道不会太草率吗? 耶露蜜娜似乎没有很介意似地微微点头。 「……要是有人来拜访,就说没人在便可。」 然后她的眼光不停地观察着马克手中的大衣。想必她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你所谓的行李,就只有这些吗?」 「咦?啊啊……是的,因为出了些差错,所以其他东西一个也不剩。」 「一个也不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啊?」 艾霞一脸担心地看过来,看来马克确实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啊……总之,就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马克暧昧地这么回应,艾霞一脸很遗憾似地垂下头。 「啊啊,不过,我不会这样就变得身无分文。那些行李之中没有那种失去了会很困扰的东西,所以不会有事的。」 阿尔巴给了一笔不算少的酬劳。虽然跟损失相比只是凤毛麟角,但起码可以撑过眼前的危机。马克急忙解释之后,艾霞很贴心地露出微笑。 「耶露蜜娜小姐,时间差不多了。」 耶露蜜娜虽然很想说什么似地开了口,但却在多明尼克的呼唤下闭上了,然后就直直往马车方向走过去。 「……我们不会去太久。」 马克协助耶露蜜娜上马车时,她这么小声说道。 就在马克不明就里地歪着头时,看到了耶露蜜娜礼服上的花纹。 琉璃色的底色上面画着以银线织出的装饰花纹,虽然那应该是法连舒坦因家的翅膀形家徽,但不知为何却只有单翼。 ——单翼……是吗? 耶露蜜娜的房门也刻着相同的花纹,这花纹有什么意义吗?正当马克满腹疑问时,艾霞又担忧似地抬头看过来。 「马克先生,我们马上就会回来!」 艾霞紧紧握住马克的手给予鼓励,但马克却只露出一个单调的笑容,看来自己的状态已经糟糕到连小孩都想给自己打气了。 ——不过能决定是否早归的,应该是主人耶露蜜娜吧? 多明尼克握住缰绳。马克一边目送马车驶出,一边这么想。 但是,耶露蜜娜真的很疼艾霞呢。 或许是对开拓时代的反省,当代有所成就或是上流阶级的人,几乎都有一种认为爱护原住民是美德的倾向。马克认为这在艾霞身上也通用,而且耶露蜜娜不仅允许艾霞直呼她的名字,两人的相处模式看起来也像亲人那样。 为什么呢?就在马克歪头的时候—— ——……不会去太久—— 才想起耶露蜜娜确实这么说过。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这该不会是在为我着想吧……? 一个让人签订不绝对服从就要死的契约的少女,会这样想? 尽管觉得不可能,但马克还是感觉到胸口一阵痛楚。 第四章 他追上了那远离的过错 矿山老板的住处极其奢华。 外侧的墙壁全都是玻璃,从那儿可以一览无遗地欣赏城镇夜景,零星的灯光摇曳。抬头仰望天花板,可以看到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正散放着耀眼的光芒。明明是晚上,这里却亮得跟白天没两样。 这栋豪宅很难让人认为是给人住的房子。问过多明尼克,他说这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美术馆类建筑。艾霞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要特地盖这种房子,但看着看着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再回想来这边的路上所看到的城镇景色,真的会有一种身陷异世界之中的错觉;不过耶露蜜娜的房子在另外一种意义上也是异世界。先不论品味如何,现场这种豪华绚烂的光景真的彻底压倒艾霞了。 「好厉害……耶露蜜娜,这些全都是玻璃吗?」 「艾霞,在这里你得加上小姐才行。」 艾霞不禁照着平常的习惯这么叫,当场就被一旁的多明尼克教训了一下。虽然他看起来总是很悠闲,但对于礼仪习俗等的事情却相当严格;就算在家里可以容许,到了外面还是会被骂。 这里似乎是来宾室,里头摆着在耶露蜜娜的洋房里头也有的那种上等沙发。耶露蜜娜慢慢地往沙发上坐下,艾霞和多明尼克则是随侍在其身后。 「……矿山可以开采到制作玻璃用的土壤,用那些东西制造的。」 耶露蜜娜的口吻一如往常地平淡,但艾霞却觉得她的声音中带有几分沉重气息。 ——耶露蜜娜也担心马克吗? 耶露蜜娜的情感表现……应该说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但马克来了之后,看起来却有了些许变化;平常不用午餐的她变得会用餐,甚至为了找一个表给马克而把整个房间都翻过。艾霞是第一次看到耶露蜜娜这样。 而且是在短短的三天内就有这样戏剧性的变化。她究竟是喜欢马克哪里?虽然艾霞也有这个疑问,但想来才发现其实自己也对马克挺放心的。 ——仔细想想,我似乎不怎么了解耶露蜜娜呢? 耶露蜜娜大概是在半年前收留艾霞。虽然她一直都很温柔,但却几乎不会聊起有关自己的事情。 对艾霞来说,耶露蜜娜成了可以称之为家人的存在,所以她才会觉得是不是能回报耶露蜜娜些什么,而成了仆人。虽然多明尼克有教导她身为一个仆人该怎么做,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没办法改变说话力式,应该是因为只要一跟耶露蜜娜讲话,就会不知不觉撒娇起来吧? ——耶露蜜娜会因为什么事情而高兴呢? 不知道。正当在思考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要用一句话形容矿山老板的话,就是很绅士的老人。灰色的头发长长的,在身后扎成一束;个子虽然不高,但挺着直直的背脊,体格线条俐落;双眼几乎整个埋在浓密的眉毛里头,令人印象深刻。 「多谢您的招待,在下是法连舒坦因家的耶露蜜娜。」 耶露蜜娜站起身子打招呼,老人则是感动地将手放在胸前。 「您的美貌远远超过传闻所述。抱歉介绍迟了,我是阿杜奈伊,是这个笑闹小屋的设计者,今晚欢迎您来。」 自称阿杜奈伊的老人客气地低头示意过后,转向艾霞。 「请问这位可爱的淑女贵姓大名?」 艾霞慌忙拎起裙子下摆行礼。 「我名叫艾霞,是耶露蜜娜小姐的女仆。」 艾霞对于自己没有咬到舌头顺畅地说完这句自我介绍而松了一口气,阿杜奈伊则露出温柔的笑容。 「很懂礼貌的小姐呢,在洋房的生活快乐吗?」 「是、是的!耶露蜜娜小姐也很温柔。」 艾霞一边心想,用小姐称呼耶露蜜娜还真有点不适应,一边鞠了一个躬。 「那太好了……真的。」 阿杜奈伊先让耶露蜜娜跟艾霞坐下之后,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几十年呢……我们真的是既傲慢又愚蠢。」 阿杜奈伊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按着眼角。虽然觉得他有点在演戏的感觉,但身为被招待的客人的仆人,艾霞没办法说什么,只能回以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容。 「大陆原住民们都很高贵且勇敢,而我们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应该永远无法被原谅吧。像两位小姐这样,新世代的开拓民跟原住民能够携手共进,对我来说就像是看到了希望。」 艾霞听到对方说原住民,但她其实没有很正确地理解那究竟是指怎么样的人民。虽然知道那是在说她自己,然而从她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待在开拓民的孤儿院里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出自哪一个氏族。 原住民的语言、风俗习惯,甚至以什么为傲、怎样生活的,艾霞都是在被耶露蜜娜收留之后才学到。耶露蜜娜查出艾霞出身(卫特)族,并且告诉艾霞许多有关原住民的故事。在耶露蜜娜所说过的话之中,泰半都是在讲这些。 开拓民之中有讨厌的人,当然也有好人。有在路上会对艾霞乱丢石头的小鬼,也有像耶露蜜娜这样会伸出援手的人;这点套用到原住民身上当然也是一样的吧。 所以艾霞认为原住民、开拓民什么的,就算想再多也没用。 只是希望自己好歹不要忘记自己是「原住民」,所以在自己的名字之中加上了「※克朗」两字。(译注:在原文中,原住民的发音近似克朗。) 「好了,让你们看看我的收藏吧。」 阿杜奈伊似乎也没打算把时间都花在讲些阴沉话题上,恶作剧似地眨了眨单边眼睛。这老先生的动作真的满夸大的,但知道他是为了让别人开心一下,所以艾霞也回给他一个笑容。 走出来宾室,阿杜奈伊以有点兴奋的脚步在前面带领大家。为了不要被丢下,艾霞还必须小跑步才能追上。看到耶露蜜娜能够很自然地走在他身边,令艾霞感到非常神奇。 「对了,这座城市有许多被称为黑帮份子的存在——」 在艾霞的认知之中,黑帮份子就是一群滥用手枪到处打架的人;对她来说,这些人不可能变成除此之外的存在。 ——因为,做尽坏事的那些人,结果还不是单纯的—— 「我因为有收到他们流通给我的酒,所以没办法说他们太多坏话。总之,那些人之中也有原住民男子。」 这句话中断艾霞的思考。 「这座城市也有原住民吗?」 「艾霞。」 多明尼克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斥责意味,艾霞这才发现自己插嘴了。阿杜奈伊好像这会儿才想到艾霞似地停下脚步,一脸困扰地皱起了浓密的眉毛。 「这真是抱歉,不该在小姐面前讲这个话题。」 「啊,不,我才抱歉,不该在您讲到一半时打断话题……那个,不过我还没跟自己同族的人见过面。」 阿杜奈伊皱起眉头,这回并不像演戏,而是看起来真的很困扰。 「嗯……不,可是啊,所谓的黑帮份子呢……」 「就是拿着手枪乱跑,甚至还贩卖被明文禁止的酒精饮料的人们……对吧?」 「啊,嗯,基本上是没有错。」 阿杜奈伊似乎是想不到要怎么说明,显得极为困扰。 「艾霞在原住民里面是属于古老民族。很遗憾的,对她来说,所谓的黑帮份子就是那样的存在。」 多明尼克的口气比平常更加客气。阿杜奈伊对他的说明似乎有一点不满,但还是接受了。 「原来如此。原住民之中有人能够从祭祀的精灵身上得到奇迹之力,指的就是这个吧。」 奇迹之力?艾霞觉得阿杜奈伊八成搞错了,自己并没有被赋予那么崇高的力量。 「这个嘛……那人名叫阿尔巴·帝诺。只花了短短五年左右,就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帮派,叫做帝诺帮。哎呀呀,一旦原住民拿起武器,那真的是很厉害,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立帮派的开拓民可是一个也没有。」 「喔喔,真厉害呢!我也得学学他才行。」 「不……我想小姐你要学他会有很严重的问题。」 「不过,我想见见他。」 「不,小姐,这个,我该怎么说呢?我想不要见会比较好一点。」 不知为何,阿杜奈伊一脸沉痛地这么说,让艾霞歪了歪头。若说这是演技,那也太逼真了点。 「啊啊,对了对了,说到原住民,其实他们并不喜欢枪械,我刚好拿到了他们所惯用的上等弓,请各位也来欣赏一下吧。」 虽然觉得他似乎是强行把话题带开,但艾霞确实也对原住民的弓有兴趣。 阿杜奈伊再次快步向前,耶露蜜娜也跟了过去。艾霞又非得提起了裙摆,啪哒啪哒地小跑步追上去才行了。 「咦……?」 为了避免跟丢耶露蜜娜的背影而追了上去的她,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艾霞,怎么了?」 多明尼克觉得相当不解地歪着头。艾霞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看向「那个」。 ——那是什么……? 艾霞看着耶露蜜娜的脚下——映在地板上的影子。虽说周围有很多灯光,影子会动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知为何那影子看起来却是像生物般蠢动着。怀疑自己看错的艾霞再次揉了揉眼睛。 耶露蜜娜的双脚暴露在裙子下摆之外。「影子」虽然是从双脚底下延伸出来的,但却不是呈现被裙子包裹着的纤细曲线,而是一副汗毛直竖的样子整个膨胀起来。旁边还冒出两个拥有尖尖顶点的突起物,看起来就像是个狗头。 然后那只狗的嘴巴裂开到耳朵的位置。 ——在笑……? 就在艾霞这么想的时候—— 「——啊……呃……!」 耶露蜜娜发出小声惨叫。她的身体大大地往后仰,抽筋似地颤抖,接着从膝盖开始缓缓软倒下去。 「耶露蜜娜小姐!」 多明尼克急忙奔上前,抱住往后仰倒的耶露蜜娜背部。 艾霞也慌忙跟上去,只见耶露蜜娜很吃惊似地睁大眼睛。看起来好像看着艾霞和这里的某样东西,但实际上根本没在看。 「……不要。」 「耶露蜜娜?」 虽然是颤抖又细小的声音,但艾霞听到她似乎说了些什么。耶露蜜娜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掩住脸,但眼睛却依然张得老大。 「——住……手……我不想看……别让我看……!」 她害怕地这么低声说完后,翠玉色的眼眸就完全失去了光芒。 「耶露蜜娜!」 艾霞虽然拼命呼唤,但耶露蜜娜却没有任何反应。 ☆ 主人不在的房子,气氛和白天截然不同。 在空无一人的厨房简单用过轻食,马克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舒适感觉。至少当艾霞和多明尼克等人还在屋内穿梭的时候,感觉还有几分人气。一旦人们离开这间房子,再加上夜晚,真的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寂静。 ——耶露蜜娜不在,也会让作用于房子上的力量产生变化啊…… 就算有效范围再怎么大,只要身为契约者本身的耶露蜜娜离开,力量当然会减弱吧。但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搭调感觉。 房子非常老旧。虽然这是从外观就可以知道的事情,但内部装潢也很陈旧。有些地方的水管进行过改装,而这些东西的新颖程度非常显眼。来到地下,就可以看到墙壁和地板的缝隙之中塞满了灰尘和沙土。 ——不管怎么想,都与这座矿山小镇的气氛不合啊。 在这个被红土和石头荒野占去大半面积的伟尔德伯恩大陆上,洛克渥尔更是一个因为暴露在矿山和铁路的废弃物之下,而布满了沙土的城镇。然而,这样的气氛在这栋房子里面却完全感觉不到。 就像一开始感受到的那样,这里像是另一个地域似地。 「——话说回来。」 马克出声提问。虽然知道没有任何人在,但要一个人待在这个阴暗的厨房里面还是会有点怕,所以不禁自言自语了起来。 「想起那时候……」 吃霸王餐失败的时候,马克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做白工抵债。店老板基于恻隐之心给了他一条毛毯,让他睡在厨房的冰冷石板地上面。 「还真是悲惨啊……」 季节是冬天,那毕竟不是一个能好睡的环境。而人偏偏就是在那种时候会接二连三地想起不好的回忆,马克一旦浅浅地睡着,就会因为恶梦而惊醒。 「说起来,现在的状况也类似就是了……」 失去藏身之处,也失去了精灵,甚至无法逃跑。虽然有计划些小手段想试试看能否夺取耶露蜜娜的精灵,但果然没那么顺利。 如果说精灵有可能离开契约者,那就只有当契约者死去的时候。要得到耶露蜜娜的精灵,就必须杀了她,但马克也理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连原本是契约者的马克偷袭她,都落到了这步田地,更何况是一无所有的现在。 ——(阿尔斯·马格纳)——链金术师们找出的,为了超越契约者而存在的精灵……但是—— 把阿尔巴说过的话整理一番,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究竟是不需要支付代价就能够获得能力,还是只要支付微小的代价就可以获得强大的能力,或者是拿其他东西来代替代价支付出去……这些马克都不得而知。不管怎么说,耶露蜜娜的精灵契约本身定义就不一样了。虽然阿尔巴是原住民黑帮老大,但耶露蜜娜不是一个人类就能够搞定的对象。 刺——马克感觉到了些许痛楚。 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呢?马克陷入这样不安的情绪之中。他为了甩掉疑虑而发出声音: 「无聊。」 阿尔巴可是一个帮派的首领。为了帮派的面子,他应该不会说出自己是被马克算计了吧?而且,光靠阿尔巴一个人也不可能拿耶露蜜娜怎么样,自己只要观察事态发展就好,完全没有危险性可言。 应该是这样的,然而—— 「为什么呢……」 刺——又一股责难似的痛楚划过。 马克想不出原因何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因为实在没什么食欲,所以连饭都没怎么吃。 「………………?」 心情一直好不起来,深深叹了口气的马克突然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马克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藏匿于袖子中的小刀,并环顾周围。墙上挂着保养得很好的锅子,收纳银制餐具的架子也没有任何变化。马克假装一副没什么的样子,缓慢而慎重地站了起来,将手伸往放在桌上的提灯。 马克维持将手伸往提灯的姿势,眯细了眼睛。 「真是奇怪呢。」 屋外没有任何声音传进来。不论是脚步声、风声,还是老鼠奔过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然后与这些状况相反,在白天从来没有意识到、地下室特有的霉味,在白天应该已经擦拭过的窗户灰尘,以及墙壁上的一污渍等,似乎扩大了…… 与外界区隔的界限变明显了……应该说,房子本身的存在感变强了。 ——耶露蜜娜的能力——不仅没有减弱,甚至变强了吗? 「有在看着吗……?」 就在他这么问出口的瞬间,提灯的火焰摇晃了一下。不,是马克认为它摇晃了。从桌子延伸出来的影子扭曲了。马克对于不协调感所抱持的疑问变成了确信。 「……(古夫·林)?」 熟悉感——马克回想起那一天成为契约者时的光景。同样的在厨房,因为同样的孤独感而恐惧,同样看到了扭曲的影子。然而—— ——不对? 马克将手从提灯处抽回,取出小刀。 扭曲的「影子」延伸到墙壁,改变了轮廓,但那却不是山犬的形状。从桌子正下方延伸出来的两道影子汇聚成一道,前端则描绘出沙漏般的柔和曲线。 ——女……人……? 从头部流泄出几道细长丝线般的东西,重叠到了拥有柔和腰部线条的躯干上,看起来是个长发女性。 ——这家伙是什么啊…… 马克绷紧了身子。女性的头部出现了一道像被切开似的龟裂,以位置来说约是在口部。龟裂渐渐拉大,从裂开的部分已经可以看到后面的墙壁了。 笑——龟裂出一个弦月形状,它笑了。 影子的龟裂部分接着像画圈似地扩展成圆形,接着缩窄成小椭圆形,最后勾出一个小圆形—— 马?克?…… 马克发现影子在喊自己的名字,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当他回过神时,已经掷出了小刀。小小的飞刀一边带着纵向旋转,直直地被射出,插入影子的额头。然后—— 影子——破裂了。 地板、墙壁、桌子、桌上的提灯,还有马克自己全都被染成一片黑。马克虽然护住脸部保持防备姿态,这当然起不了任何作用。 世界彻底被染黑了。 ☆ 「——姐姐。」 绷紧身子的马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现在眼前的,既不是染黑的世界,也不是原本的厨房。 高雅有品味的小桌子,以及有靠背的四脚椅。桌上摆了几本书和一套茶具组,桌子旁则有一个少女的身影。 马克倒抽了一口气。 少女有着翠玉色眼眸,丝绢般的金发飘逸,长度及腰。不可能看错。虽然比马克熟悉的模样稚嫩一些,但那是耶露蜜娜。大约是十二、三岁——与艾霞差不多岁数的时候。 然而,在年龄和发型之外,少女与马克所知的耶露蜜娜还有一项决定性的不同,就是少女脸上带着尽管虚弱却相当温暖的微笑。 「姐姐,我们到外面玩耍吧?」 很奇妙的,这个声音是从马克口中发出来——不,正确来说,是从马克站着的位置发出。 环顾周围,这里应该位于室外,是一个有着茂密草皮的庭院。仰头往上一望,一道石造的墙壁耸立当场,过了一会儿之后,马克才察觉这里是耶露蜜娜的房间外面。 但是不管怎么观察周遭,都没有办法发现声音的主人。那应该是少女的声音。跟耶露蜜娜不一样,声音显得很有精神。真要说的话,那声音还比较像艾霞。 正当马克仍在张望的时候,景色突然摇晃起来,让他一脚踩了个空,但却没柯产生冲击。往前一看,幼小的耶露蜜娜比方才更接近了。 「没关系吧?在身体状况不错的时候也要出来走走才好呀!」 马克伸手探索附近,便摸到一股坚硬的手感。物体形状有棱有角,看来应该是桌子。 ——也就是说,地点并没有改变。 一边确认状况一边重新观察周遭,便发现风景大大地——应该说是位置拉高了。看来马克的确是与他人的视线重叠了。 ——原来如此,应该是某人的记忆投影到我身上来了啊…… 马克做出这个结论。如果眼前的少女是耶露蜜娜,那应该是三、四年前左右的记忆吧。记忆的主人既然喊了姐姐,那么难道是耶露蜜娜的妹妹? 貌似是耶露蜜娜的少女露出有点伤脑筋的表情,并轻轻动了动嘴,但马克却没听到她说了什么,看样子只有共享了视觉。 风景再度变化,往房内扩展而去。马克可以知道视线的主人往前移动了。耶露蜜娜苦笑着阖上书,把封面朝向这边。书名是『镜中世界的亚利亚』……但视野却突然被遮住了。 「「咕呜?」」 两道哀嚎同时响起,脸上突然窜过一道沉重的痛楚,好像是被书本揍了一下。 看样子声音的主人应该是想从窗户直接爬进房间,然后被耶露蜜娜击落。从她没有用书背打这点来看,还是稍微有控制了一下,但从她的外表还真看不出来她这么不留情。 ——为什么连痛觉都共享了啊……? 马克一边抚着鼻头,眼中冒出泪水。 「很、很痛耶,姐姐。」 年幼的耶露蜜娜露出模范生般的笑容,并竖起了食指。虽然面带微笑,但还是可以看出她在教训人。 ——真可怕…… 尽管听不到声音,尽管脸上带着笑容,但马克还是这么感觉到了,或许是因为声音的主人在害怕吧。这时,马克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个少女……真的是耶露蜜娜吗? 虽然年龄和发型都有差别,但更有差别的,是眼前的少女有着丰富的表情变化,跟马克所知道的耶露蜜娜相差太多。 脸虽然长得一样,却让人觉得不是同一个人。还是说,只是马克不知道耶露蜜娜有这一面,但实际上她确实是个会像这样说话、爱笑的人呢? 「拿书本打人也很没教养吧,我觉得这才不是一个淑女该有的行为呢!」 听到声音主人的反驳,少女微微颤着肩膀嘻嘻笑着。这模样丝毫没有契约者的影子,是一种就连在一旁看着的马克都感觉到幸福的笑容。要是能听到声音,应该就能听见银啼鸟般的笑声吧? ——耶露蜜娜要是肯笑,应该也是这种表情…… 马克不禁看得出神,这时房间深处的门打开。从门后现身的是穿着燕尾服的仆人。马克对那张脸有印象,不禁睁大了眼睛。 在那里的是不可能会认错,带着悠闲气氛的多明尼克。 ——完全没变…… 这点让马克比较吃惊。明明应该是三、四年前的记忆,但连发型都分毫不差。这男人到底几岁啊?多明尼克尽管散发着悠哉的气息,还是带着困扰的表情走到耶露蜜娜……应该是她的少女身边,深深低下头。 应该是耶露蜜娜的少女伤脑筋地摇了摇头,多明尼克却没有退让。 「这种事情我知道啦……嗯嗯,我不是想造成姐姐的困扰。多明尼克,我知道的。」 视野离开少女的房间,移动到庭院的方向。离开前再次转头,只见少女觉得很过意不去似地沉着一张脸。 然后,张开双手圈在嘴边,小小的嘴唇动了四次—— 对?不?起?唷?…… 既视感——马克把这个跟另外一幅光景重叠了。 呼唤自己名字的黑色影子、长发女性的影子,是不是跟这个少女有些相像? 风景持续流动,愈变愈小的少女身影很抱歉似地挥着手。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马克都一直注视着她。 等到看不见少女的身影,景色突然停止了移动。马克惊讶地往前一看,那里站着一位打扮体面的绅士。脸部因为逆光而看不太清楚,但应该不怎么年轻。虽然算不上老年,不过要以中年称呼也还是有点勉强。 「父亲……」 声音显得有点寂寞地这么低声说道。 ——父亲……是耶露蜜娜的父亲吗? 然后,马克突然发现自己在耶露蜜娜的洋房里面,从来没有看过她的父亲,以及这个声音主人的少女。 所以从这个记忆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之中,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就在马克这么想的时候,啜着马克冲泡的红茶的耶露蜜娜身影闪过脑海。接着——胸口又是一股好像在责备着什么似的刺痛。更加觉得自己犯下无法挽回之错误的罪恶感,还有难以言喻的不适感闪过心中。 马克要甩掉犹豫似地摇了摇头……他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记忆,但马克没有道义要在这种地方陪人家监赏回忆。毕竟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利用触觉探索桌面上。因为刚刚还在用餐,桌上应该有叉子。马克刚刚把最后一把小刀射了出去,所以尽管只是一把叉子,但总比没有好。 就在他探索的途中,手背碰到了某种坚硬的物体。 (——呜哇?) 好烫——应该说好痛,过了半秒他才发现自己碰到了提灯。 喀锵——某种物体破碎的声音响起。 ——不好了! 马克感觉到自己血气尽失。看样子这一碰,把提灯给碰倒了。提灯里头有灯油,而且还点着火。 热气在脚边扩散,视野瞬间染红。 马克绷紧了身子——吃惊不已。 眼前已成一片火海,逼迫过来的热气甚至足以让人窒息。但,这应该不是马克碰掉了提灯造成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里有着熊熊燃烧的房子。周围虽然被烈火映照,但却显得有点暗,看来时间应该是夜晚。场所与方才声音主人所在的庭院一样,没有移动。 火焰已经包围了整幢洋房,如果房子里面有人,恐怕已经没得救了。 火灾并不止于房子,连庭院都已经遭到火舌肆虐,现在不是停下脚步的时候,火焰很快就要延烧到自己身上了。明明就听不到声音,马克却能充分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呼吸困难,以及高热刺激皮肤的感觉。 但是给马克带来更多冲击的,却是眼前伫立的一位少女。比方才看到的略有成长,与几年后的——马克所知的耶露蜜娜的年龄没什么差别了。 然而,少女眼中满是泪水,脸上充满厌恶与失望的情绪。 景色往少女接近了一步,但少女却随之后退。少女依然带着厌恶的眼神,似乎在吼叫着什么,马克知道自己正被对方怒骂着。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帮助姐姐……」 不知所措的声音这么说道,但少女却以好似契约者的阴暗眼神看了过来,小声地说—— 杀?人?凶?手?…… 明明听不见声音,但马克却不知为何能理解对方确实这么说了。 少女的身影拉远了一些。并不是少女逃跑了,而是声音的主人往后退,背部还撞到了某种大大的物体。 视野转了一圈,眼前站着一个男子,他用手按着左半边脸,从手的下方汩汩流出黑色的血液。 「怎么……会……」 尽管受了重伤,但男人还是勾起嘴角露出丑恶的笑容。他以单手按着脸,伸出另一只手,剩下一只眼的眼瞳中摇曳着晦暗的阴影。 ——这男人……是契约者? 男人的视线从声音的主人转到其后,看往少女的方向。马克一回头,就看到一脸呆滞,脸上毫无表情的少女。看起来就像不知道该吃惊还是该害怕,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的样子。 少女颤抖着嘴唇呢喃了些什么。尽管知道她很吃惊,还是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然后,男人的视线再次转到声音的主人身上,少女才总算惊醒过来似地奔了过来。 可是已经太迟了。男人高声呼喊了什么之后,熊熊燃烧的世界便远离而去,马克可以感觉到声音的主人失去了意识。 ☆ 醒来的时候,马克整个人趴在桌上。 抬起头一看,提灯依然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现场当然也不是一片火海,而且也看不到影子之女。 「——是……一场梦吗……?」 接着马克记起,自己在梦中好像从桌上碰掉了什么东西,所以找了找脚边,却完全没有发现类似那样的东西。印象中好像有听到摔碎的声音,但提灯和餐具都好好的。 「哈……哈哈,原来是作梦啊,我太累了吧。」 马克干笑了几声,大概因为对耶露蜜娜抱有的罪恶感,让他作了恶梦吧? 仔细想想,所谓的深夜的厨房这个场所,对马克来说实在没有多少太好的回忆。这里既是跟(古夫·林)缔结契约的场所,也是他在孤独与寒冷之中不断颤抖的场所。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也常常作恶梦。 ——这场梦格外写实呢…… 燃烧的洋房、契约者男子——恐怕是耶露蜜娜的父亲。虽然是在梦中,但马克却有一种连痛楚都能感受到的感觉。 但是洋房现在好好地在这里,加上多明尼克丝毫没有变也太夸张,更何况耶露蜜娜根本不可能像那样露出笑容,声音的主人应该是跟艾霞重叠了吧? 按这样推理,或许就可以解释一切。 「真是的……我是不是变软弱了啊。」 马克苦笑着站起身子——却僵住了,因为看到了墙上的异物。 墙上插着一把小刀,刚好在马克朝影子之女投掷过去的位置上。 原本藏在袖子里的小刀触感则消失了。马克摇摇晃晃地朝墙壁走过去,靠近一看,那毫无疑问地是自己的小刀。马克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打算拔出小刀,但却插得比想像中的深,拔不太出来。 啪嘎——看样子使力的方法不对,就在马克抓着小刀上下扭了几次之后,小刀发出清澈的声音拦腰折断了。 凝视着折断的小刀,马克有种自己的意志也遭到挫败的感觉。 哭泣的耶露蜜娜——熊熊燃烧的房屋——契约者男人——还有光看就会让人觉得很幸福的笑容——虽然只是些片段,却仿佛零星地看到了耶露蜜娜的过去。 有种被狠狠地刺中内心的感觉,说着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恩将仇报。 耶露蜜娜遭遇了这么没道理的事情,是个失去了宝贵的容身之处的人。因为她也是一个契约者…… 马克茫然呆立了一会儿,接着甩甩头。 ——就算那不是一场梦,又怎么能肯定就是实际的记忆呢? 马克抓起提灯,奔出了厨房。 奔过石造通路,奔上画出小小弧线的楼梯。在奔跑途中,也不停地观察地板和墙壁的状况。 不管扫除工作做得多么仔细,附着在石头上的火灾痕迹也不可能完全清除掉;如果把整块石头换过,肯定会留下不协调的感觉。当然,现在他并没在墙壁和地板上发现被火烧过的痕迹,也不觉得这些都有换新过。 ——我想太多了,一定是这样。 穿过玄关大厅,打开大门,太阳已经完全下山,提灯顶多只能照亮三步远的范围。以不是很可靠的灯光照着前方,马克往庭院的某个角落奔去。他的目标是下午休息时躺下的地方。 一会儿之后,马克到达目的地,呼吸在不知不觉中急促起来,让他气喘如牛。明明没有做那么剧烈的运动,大概是因为全速狂奔之故吧? 虽然想要确认的光景就在身后,但马克却迟迟无法回头。明明不冷,提着提灯的手却不停地颤抖。 ——快点回头,这一定是我想太多了。 这么说给自己听之后,马克总算回过头去。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马克无力地吐出这句话。 背后可以看到马克刚奔出的洋房,而洋房的一楼,就是在那场幻梦之中,很抱歉似地挥着手的少女所在的地方。 马克把在幻影中看到的光景与现实重叠,陷入少女再次于该处挥着手的幻觉,像是被吸引似地摇摇晃晃地上前。 越过庭院,接近当时看到的窗子。现在毕竟是晚上,窗户紧闭着,连窗帘都拉上了,看不清楚房内的样子,然而马克却能清楚记得。 那个少女在这里读书,声音的主人——马克所看到的记忆的主人,就是想从这扇窗爬进屋内,然后被书本敲了一下。想起这件事的马克摸了摸鼻头,还有几分疼痛感。 窗框约在马克的腰部高度,在幻影中看到的视线高度比现在要低上两个头左右。 ——小孩子的视线高度……啊。 马克当场蹲下,确认现在跟当时的视线是一样的。 长发的耶露蜜娜——以及类似她妹妹的少女的记忆——如果那段幻影全部属实,这幢房子应该发生过火灾。从那么强烈的火势来看,就算下了一场大雨,房子应该也全部烧毁了吧? 「可是,为什么这幢房屋还在这里?」 马克这时回想起来,不管在洛克渥尔怎么调查也找不到任何记载,这幢房子究竟是何时存在于此、里头住了什么人的资料…… 再怎么样也不像重建过的这幢房子起码有两、三百年的历史。说来要是那样大规模地施工,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纪录。 尽管如此,应该完全烧毁的房屋为什么还在这里?然后在梦中登场的人物们又怎么了? ——那个声音的主人——记忆主人的少女已经死了吗…… 从那时的状况来思考,应该没机会获救吧?不仅被契约者袭击,加上旁边又是那样一场大火。若说她是因为死了才导致记忆中断,那也可以接受。 ——可是,为什么我会看到这段记忆? 马克低吟着,并发现这里飘着一股甜甜的芳香。 ——是香水……不,是花香吗? 举起提灯,四处张望了一下,马上就发现香气的真面目。 「这是……」 虽然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但在马克的背后——窗户的正面确实有花坛。不知是不是艾霞平时有在照顾,花坛里头开满了紫色的小花。 ——找到了……跟幻影相异之处。 这座花坛在马克看到的幻影之中没有出现,马克认为本来没有花坛。如果那段幻影是马克下意识投射出来的幻觉,那么这座花坛应该会出现才是,毕竟这座花坛相当有存在感。 他走近花坛,在一旁蹲下。 花儿在一根花茎上密集地开了好几朵,看起来就像一颗球;每一片花瓣约有拇指大小,在双重意味上都可说是圆滚滚的花。 ——这花……有点印象。 那是初次遇见耶露蜜娜的时候——也就是马克被摆平时,耶露蜜娜拿出来的花,记得是叫萨提鲁那斯。耶露蜜娜喜欢这种花吗?总之发生火灾的时候,并没有这座花坛。 ——火灾……? 马克对这点并没有特别的疑问,只是在想如果发生过火灾,会不会土壤底下留有什么烧焦的痕迹。 马克用手挖掘花坛的侧面,拨开土壤,掏出小石子。然后,挖到手腕那么深的时候,那东西突然出现了。 闪过指尖的痛楚和某种坚硬的触感,让马克以为自己是不是碰到小石子还是什么来着。虽然没有判断错误,但却估错了数量。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拨开土壤,可以看到坚硬的石子和较为大颗的砂粒。以提灯一照,这些东西全都像正在燃烧似地一片火红,然后,突然有一股让人想起这里是哪里般的铁锈和尘埃的气味飘散出来。 ——是伟尔德伯恩的荒野吗…… 虽然难以置信,但马克挖掘到的确实是洛克渥尔外的广大荒原。既然稍微挖开一点地面就露了出来,代表这幢房子与广大腹地是直接被放置在荒野上的。 「不敢相信……」 马克不禁发出声音,当场茫然。这里的庭院广大到足以令人以为有一片森林那么大,但庭院底下就是沙漠荒野什么的,这怎么可能。这座庭院究竟为什么可以在这块大地上,丝毫不风化、腐朽地维持生机呢? 这时,马克发现周遭的异常。他并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字,也不知道哪种花是在什么季节绽放。 即便如此,看到外型像个小壶般可爱的花朵,可以推测出那是近年才流行起来、叫做威那斯、在春季绽放的花朵,也知道以伟尔德伯恩的气候是不产红甜果的。红甜果果实是一种与婴儿的头一般大的火红果实,尽管可爱的外表和甜味相当受欢迎,但它是一种寒带特产。 然而马克抬头看到的树木确实结了一些红甜果,白天在花坛里也确实看到威那斯绽放。先不论现在是夏天,那么单薄的土壤怎么可能让树木结果…… ——「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存在着—— 马克因为想不出这个状况的原因而呆立当场时,听到吵闹的「喀啦喀啦」声音。马克一站起身子,就看到一辆马车从大门处驶入,驾驶座上挂的提灯摇摇晃晃,他这才认出那是耶露蜜娜的马车。 ——已经回来了吗……? 在马克作梦的期间,已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吗?他以为耶露蜜娜等人出发到现在,应该才过了一小时左右。 抓起提灯的马克,朝着马车奔了过去。 「马多克,快开门!」 刚停下马车的多明尼克立刻高声怒吼,表情严峻到与平时悠哉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发生什么事了?」 多明尼克也没回答马克的问题,从驾驶座跳下来之后,立刻打开车厢门。 「啊……马克先生。」 门的另一边可以看到艾霞铁青着一张脸。看她坐在椅子上,没打算起来的样子,马克才觉得奇怪时,就看到搁在她腿上的东西。 马克怀疑自己有没有眼花。 脸色比铁青着脸的艾霞还要苍白的耶露蜜娜,就这么躺在艾霞的大腿上。看来艾霞是为了不使她滚下去,才让她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吧。耶露蜜娜看起来没有意识,手臂交叠在身上,双脚则无力地垂着。 ——该不会……被阿尔巴怎么了吧? 就算被身为契约者的自己偷袭,也是轻轻松松地击退的耶露蜜娜。没想到这样的她竟然会昏倒。 就在马克哑口无言的时候,多明尼克已经迅速地跳进马车,将耶露蜜娜抱了出来。 「马多克,可以请你快点开门吗?」 马克在多明尼克的斥喝下终于回过神,连忙打开大门。 「艾霞,去把耶露蜜娜小姐的床整理好。马多克,你去烧水。」 该说不愧是总管吗?多明尼克一边下达正确的指示,一边快步穿过大厅。 马克遵从指示回到房子内,但艾霞似乎因为穿了不习惯的礼服而不利奔跑,虽然她抱着裙摆拼命地跑,但速度却跟马克用走的没两样。马克跟她并肩而行,利用穿过玄关的这段时间打听状况: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当阿杜奈伊先生请我们到房里去的时候,耶露蜜娜就突然倒下……」 阿杜奈伊应该是矿山老板的名字,据说他在郊区有一栋很特别的房子。 「被谁……不,小姐有什么宿疾吗?」 耶露蜜娜看起来没有外伤,如果直接问是不是被谁袭击,会有点奇怪。马克想起在幻影中看到的她显得有些病弱于是这么问,但艾霞却摇了摇头: 「过去从没有过这种事情。她一直都很好,今天中午也还一起……该怎么办……」 对艾霞来说,耶露蜜娜是她的心灵支柱般的存在,她已经快哭了。 「突然外出造成身体不适是很常有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我们当仆人的不是更应该振作吗?」 马克说出鼓励的话,艾霞抹了抹眼角,露出虚弱的笑容。 「是,马克先生说得对。啊啊……我该走了,烧开水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目送提起裙子下摆、以跌跌撞撞的危险步伐啪嚏啪嚏地登上楼梯的艾霞离去之后,马克往位于地下的厨房奔了过去。 因为马克才刚做过午餐,所以火炉还没有熄灭,茶壶里也留了一些当时烧开的水。马克把热水倒进锅子,加了水之后放到火炉上。 ——看样子不是被阿尔巴袭击了…… 马克放出的情报之中,只有提到周末会搭火车,今天耶露蜜娜要出门是临时的决定,很难想像阿尔巴连这个都掌握了。 ——那么就是如幻觉所示,其实耶露蜜娜有宿疾在身? 可是艾霞似乎对此并不知情。虽然马克不知道艾霞在这里工作多久了,但要是耶露蜜娜有宿疾,她应该会知道才对。 ——所以说,是其他的原因? 想到这里时,马克才发现水已经沸腾了。 ☆ 多明尼克回来之前似乎已经联系了医生,当马克端着热水过去时,一个头发剃得短短的医生到来。医生的体态很福态,看不出多大岁数,但基本上并不年轻。 马克为了帮多明尼克和医生的忙而来回奔波,不过毛巾一类的必需品艾霞已经准备好了,所以他免去了翻箱倒柜的必要。看样子艾霞也没有外表看来那么粗心。 艾霞趁着这段空档打算更衣,但要脱掉那身不习惯的礼服似乎相当困难,房间不时传来呻吟。 一段时间之后,医生问诊结束,多明尼克也为了送医生而出去了。马克看着两人离开,这时换好女仆服装的艾霞才总算回来了。 「耶露蜜娜……会好起来吗?」 「除了发烧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医生说是因为太疲劳的关系,开了一点退烧药。」 这么说明过后,艾霞露出安心了一些的表情。 「太好了……」 「艾霞真的很重视小姐呢。」 「因、因为,她一直很健康,但却突然倒下了啊!就、就算是我也会被吓到的!」 耶露蜜娜的身体状况从表情看不太出来,加上马克也觉得艾霞常常大惊小怪,但他没有说出这个感想。这时艾霞一副很尴尬似地看着他。 「那、那个,马克先生。」 「什么事?」 「可以……听我……讲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吗?」 艾霞的表情跟平常不太一样,眼中带着黑暗的阴影,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契约者。 马克尽管吃惊,还是假装出笑容反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 「……耶露蜜娜小姐倒下的时候,我看到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是吗?」 艾霞沉着一张脸点点头,然后小声地说: 「是——犬形的『影子』——」 马克睁大眼睛。 「我、我知道我说的事情很莫名其妙,但是,我看到耶露蜜娜的影子呈现奇怪的形状,呃,看起来就像狗或狼一样。」 ——(古夫·林)……? 除此之外马克想不到其他可能。它不是被消灭了吗? 「我看到那个影子好像在笑,随后吃掉了耶露蜜娜的影子……然后耶露蜜娜就倒下了。」 马克傻眼。不会错,这肯定是(古夫·林)。影子精灵到现在才攻击了耶露蜜娜。 ——怎么回事?过去呼唤了它好几次,明明都没有反应的…… 然后,马克想起自己定下契约时所付出的代价已经归还回来一事。 ——难道……!(古夫·林)脱离我且暴走了吗? 攻击耶露蜜娜的时候,(古夫·林)承受了最直接的反击,因为受伤而暴走并不是不可能。 马克因这个结论而战栗,艾霞依然沉着一张脸。 「对不起,很奇怪吧?」 马克将不知何时滑落的眼镜推回去。 「我听说原住民拥有开拓民所没有的力量,如果艾霞说看到了,那么我就相信那是真的。」 这是谎话,因为马克不想说那是自己干的好事,所以才说了这些冠冕堂皇到极点的话来蒙混过去。尽管如此,艾霞还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马克先生,谢谢你。」 马克对自己的伪善感到思心,自己没有资格接受艾霞这样的笑容。 马克陷入自我厌恶,这时艾霞抬眼看着他。 「马克先生,那个……我可以去看看耶露蜜娜的状况吗?」 「多明尼克出去了,所以我想艾霞你不去不行。」 这么回答之后,艾霞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点。以马克的立场来说,只是陈述了事实,并没有特别要鼓励她的意思。 多明尼克除了送走医生以外,还要去向矿山老板赔罪,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而且耶露蜜娜毕竟是个妙龄少女。如果只是看护还好,但要是得负责除此之外的起居照料,让马克一个大男人来做肯定会有问题。 马克目送啪哒啪哒奔上楼梯的背影,这时艾霞突然停下脚步。 「马克先生,你在做什么?快来啊!」 「我也……要去?」 「这还用说。」 艾霞又啪嚏啪嚏地奔了回来,牵起马克的手。 「马克先生,你也是一副担心到快死的表情唷!」 艾霞朝气十足地这么一说,马克才发现自己的脸部僵硬无比。 担心?担心谁?耶露蜜娜吗? ——我只是因为自己把事情搞成这样而灰心而已,根本不是担心…… 没有发现这就是担心的马克,就这样被艾霞拉着走了。 耶露蜜娜依然铁青着一张脸躺在床上,甚至连衣服都还没换。艾霞看到盖在她身上的毛毯掀开了一点,让肩膀露了出来,于是轻轻地将之盖好。 「耶露蜜娜……」 担心地这么小声说道的艾霞,突然发现什么似地抬起头。 「没有准备冷水耶。」 耶露蜜娜的额头上虽然放了一条湿毛巾,但却没有可以重新拧过毛巾的水。 「啊啊……对了,因为看诊的时候弄脏,所以我把它们收拾干净了,我去拿新的过来。」 马克这么说罢打算走出去的时候,艾霞阻止了他。 「马克先生,刚刚你一直跑进跑出的对吧?我去拿,请马克先生陪在耶露蜜娜身边。」 ——要陪在身边的话,你不是比我更适合? 正当马克想这么说时,艾霞已经啪嚏啪嚏地奔了出去。 ——哎呀呀……这女孩完全没在听人说话呢。 无可奈何之下,马克只好在床铺旁边的椅子坐下。耶露蜜娜面无血色,呼吸急促,看来不太舒服。 ——这真的是打退我的契约者吗……? (阿尔斯·马格纳)——链金术师为了成为神而找出的精灵,让拥有一定实力的契约者马克甚至无法出手攻击的契约者。 那到底是什么?不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女孩吗? (空白契约书)——简直跟诅咒没两样的契约书。尽管认为若是耶露蜜娜一死,契约应该也会失效,但让马克在那上头签字的,真的是这个女孩吗? 只要用手在少女纤细的脖子上用力一扭,是不是很轻易就能折断?即便不是如此,只要现在不管她,她会不会自己死去呢? 刺——马克又感觉到一股被责备似的痛楚。 ——不,凭她的能力,就算现在病成这样,也会自动迎击吧? 没错,这女孩是一个恶魔般的契约者。是一个可以把精灵毁灭,持有就算是契约者也无法反抗的契约书,恶鬼一般…………恶鬼一般…… 「……不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嘛。」 马克丧气地垂下头。 失去精灵,身为契约者的面子扫地,被迫在绝对服从的契约书上签字,甚至连藏身之处都被烧掉,身无分文…… ——没想到在短时间内可以发生这么多事呢…… 回想起来,不禁叹息。 总而言之,马克因为遇到了一连串倒霉的事情,所以把发泄怒气的目标指到耶露蜜娜身上,但仔细想想她亲自执行的只有签约那件事情。而且从马克是以刺客身分到来这点来看,更应该说她帮了马克一把。 ——我并不是想看到你变成这个模样…… 一想到这些都是自己造成的,让马克难以自处。 「耶蜜……莉……欧…………」 听到耶露蜜娜呼地吐出的声音,马克抬起头。他没听过这名字,是女生的名字吗?跟耶露蜜娜的名字有点相近。 看样子她正作着恶梦,惨白的脸似乎因为痛苦而扭曲,失去血色的嘴唇有如冻僵了似地颤抖。 马克想不出在这种时候该怎么办。耶露蜜娜一边呻吟,一边掀开了毛毯,露出手臂。出门时戴着的长手套已经脱下,白皙的手臂暴露在外。 马克想帮她盖好毛毯,抬起她的手。 「……………………」 一握住她的手,便马上被紧紧回握了,几乎一折就断的纤细手指仿佛害怕似地颤抖。 如果她是可恨的敌人,马克立刻就会甩开她的手,但他并没有想到要这么做。 那只手看来如此无助,马克只是轻轻地回握住。 (古夫·林)可以「破坏」影子,虽然耶露蜜娜的精灵当然有进行防御,但可能无法完全防住吧?如果是这样,那一般的医生是找不出原因在哪里的。 契约者虽然拥有特殊能力,但不是万能,不是力量愈强大愈好。马克很明白这一点,然后报了一箭之仇。 却一点也不开心。 仔细看着耶露蜜娜的睡脸时,发现她的枕头旁边放了一个小小的相框,应该是不想让相框沾到灰尘才会放在这里吧?那是面朝下、可以放在桌上的金属制相框。 马克用另一只手拿起它,那是一个比马克的手掌稍大一点的相框,放在里面的看来不是照片,而是绘画。 看到里面的东西,马克瞬间理解了一切。 出现在画中的,是一幅看来像亲子的男女三人的肖像画,画工精细到让人会误以为这是照片。 其中一个是马克在幻影中看到过的契约者男子,年纪大约五十多岁,下巴蓄有修剪整齐的胡须,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他身边有一个长得跟耶露蜜娜一样的少女,金色的头发长度及腰,脸上露出沉稳的微笑,年纪大概十二、三岁,可以知道这是一对年龄差距较大的父女。然后另外一边,有另一个少女…… 「原来……是双胞胎啊。」 另一个有着翠玉眼眸的少女,脸上带着活泼的笑容,长得跟耶露蜜娜一模一样。然后,她的头发剪齐到连肩头都碰不到的长度。 (古夫·林)应该是吃掉了耶露蜜娜的影子,然后她的记忆片段流进了马克的脑海之中。 马克凝视着短发少女。 ——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耶露蜜娜的记忆啊…… 杀人凶手——被如此指责的少女。在幻影中只闻声音、看不到形体的那个少女,应该就是耶露蜜娜了。 ☆ 隔天早上,虽然耶露蜜娜还是没醒,但总算退烧了。 直到凌晨为止,马克都一直照顾着耶露蜜娜。虽然艾霞也说睡不着而陪在一旁,但毕竟她穿着不习惯的服装、出席不习惯的场合,果然还是会疲劳,在途中就睡着了。多明尼克在清晨时分才总算回来,马克告诉他耶露蜜娜已经退烧之后,他就像放心下来似地,随后就寝了。 毕竟耶露蜜娜也退烧了,要是就这么放着脸盆不管,说不定会被睡迷糊的艾霞打翻,所以马克把脸盆和湿毛巾都收拾起来。 等他再回到耶露蜜娜的寝室时,宜人的朝阳从阳台洒入。 ——日光宜人……啊。 从成为契约者之后,日光对马克来说就是有害无益,他完全无法想像自己竟然会觉得这玩意儿如此清爽。 毕竟房内有病人,总不能一直开着窗户,于是马克拉开窗帘。满地绿草的庭院在窗户另一头拓展开来,再过去可以看到充满尘埃和铁锈的街道。 尽管觉得这里是跟原本的城市以某条境界线分开的另一个世界,但这里终究在城镇的隔壁。马克看着剪贴似的凌乱光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与其说他是因为看护而疲倦,倒不如说是一想到耶露蜜娜倒下的责任在自己身上就难以入眠;尽管如此还是会觉得困,处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下。 要是光线太强还是会有点刺眼呢,马克拉上了薄窗帘,回到床边。艾霞虽然睡得很舒服,但盖在肩头的毛毯滑下来了。马克打算帮她捡起毛毯,却停下了手。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正看着他。 「吵醒您了吗?」 尽管马克没自信可以正常地露出笑容,但耶露蜜娜对于这个问题却摇了摇头。 「……没多久前就醒了。」 「您要更衣吗?」 「……不,无妨,我不想叫醒艾霞。」 耶露蜜娜这么说罢,看着艾霞的眼神跟幻影中出现的长发少女一模一样。看到这里,马克明白耶露蜜娜这么宠艾霞的理由了。 ——应该是与自己重叠了吧…… 艾霞跟马克在幻影之中看到的记忆主人——短发的耶露蜜娜十分相像,他能理解她无法将之视为他人的理由。耶露蜜娜将视线从艾霞那儿挪回到马克身上。 「……我倒下了啊。」 不知耶露蜜娜是否没发现自己遭到精灵攻击才这么问,表情没有变化,声音也没有抑扬顿挫,但总觉得她有点困惑。马克稍微说明了一下他所知道的部分。 「——阿杜奈伊先生似乎有重要的留言。」 「……是吗?」 听完报告之后,耶露蜜娜只是茫然地看着上方。毕竟她才刚退烧,或许是累了吧;马克虽然觉得让她休息一下比较好,但应该怎么处置艾霞呢? 正当马克在伤脑筋的时候,耶露蜜娜又看了看马克。 「……是你照顾我?」 「直到黎明前,艾霞也都醒着。」 耶露蜜娜不知为何沉下了脸,与其说她担心,看起来更像如之前那样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您睡着的时候呻吟了一阵子,艾霞也很担心您。」 「……我说了什么吗?」 「您说呓语吗?我没有听到什么。」 这当然是骗人的,耶露蜜娜一边呻吟,一边好几次说出「耶蜜莉欧」这个名字,那应该是长发耶露蜜娜——她的双胞胎姐姐的名字吧。马克可以知道她作了跟那场幻觉一样的梦。 耶露蜜娜疲惫地闭上眼睛。 「……作了恶梦。」 「梦只是梦。」 耶露蜜娜虽然没有张眼,但身子抽动了一下。 「早点忘记会比较好。」 「……如果那是无法忘记的梦呢?」 被这么一说,马克词穷了,因为想要早点忘记的其实是他自己…… 「……抱歉,我不该迁怒于你。」 被耶露蜜娜这么一说,马克相当惊讶。他自己做出的事情可不是道个歉就可以了事,但耶露蜜娜尽管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却还是向他道歉…… 就在马克不知所措的时候,耶露蜜娜睁开眼睛平静地说: 「……执事,可以请你冲一杯红茶吗?我想喝上次你冲过的,加了郁金球的那种。」 这么说的耶露蜜娜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马克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耶露蜜娜……?」 马克打算冲红茶而起身时,听到一道睡迷糊了的声音,转头一看,艾霞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抬起头。 「耶露蜜娜?你醒了?太好了,你没事了吗?有没有哪里会痛?」 艾霞一起床就是一连串问题。耶露蜜娜一副很困扰、但却有点开心,然而又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似地,,露出微妙的微笑。 「……不痛。」 「真是的,我很担心你耶!」 「艾霞,小姐还没……」 马克本想阻止艾霞扑上去,却立刻住口了,因为他看到被扑倒的耶露蜜娜眼角闪烁着泪光。 不管拥有多强大的力量,不管是不是像个人偶一样面无表情,耶露蜜娜依然是个跟马克差不多大的少女。她会不安、会高兴,当然也会哭泣。 这明明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马克却忽略了这一点。看着耶露蜜娜和艾霞如姐妹般亲昵地打闹,马克静静地退下,往厨房去。 来到厨房的马克先在火炉上点火,然后把加满水的水壶放上去。 像人偶一样没有感情,比马克拥有更强大的力量,给他人戴上绝对服从的项圈的恶魔般契约者——这种人并不存在。 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个熟悉的事物与容身之处被夺,跟「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一起旁徨着的迷途羔羊;是一个也会以跟年龄相符的感情哭泣、笑闹,也会害怕的普通少女。 ——我该怎么办才好…… 马克已经把情报告诉阿尔巴了,阿尔巴应该会按照计划袭击耶露蜜娜,失去精灵的马克则无力阻止。上一次是因为他们在『溪谷乐园』这个安全地带,所以没有引起什么事件。 阿尔巴不是因为对手是契约者就会退缩的人,就算现在马克假装自己是契约者而想阻止他,也只会当场被枪杀。 ——不……耶露蜜娜应该不会前一天才倒下,隔天就照样出席宴会吧? 宴会即将在明天举行,但耶露蜜娜的投资事业全权交给多明尼克处理,那么她应该不会在身体不适的时候还要外出。马克只要看好时机,告诉耶露蜜娜说有人想要她的命就好了。 ——可是,这样就好了吗? 这样不就只是把问题顺延而已?自己以刺客身分前来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又要怎么处理呢? ——没有问题。 阿尔巴也不会想留下与马克有所接触的痕迹,很难想像他会告马克的状。 当马克回过神,才发现水已经沸腾,从茶壶内溢出来了;他连忙拿开茶壶,开始准备红茶。因为陷入沉思之中,所以完全忘了要准备。 他将茶壶放在托盘上,并且考虑到艾霞而放上两个杯子,接着想起耶露蜜娜说想要加点郁金球,于是开始翻找橱柜。 细心地用水清洗郁金球途中,马克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情。 ——为什么我会忘记先把茶叶准备好呢? 当耶露蜜娜第一次命令马克泡红茶的时候,马克在强制力的作用下而执行了命令,那毫无疑问是那份(空白合约)的力量。但马克现在却因为在思考事情而停下了手。 ——难道……她的力量减弱了? 这并不是不可能。(古夫·林)在承受直接攻击之后离开了马克,而既然耶露蜜娜被(古夫·林)攻击,就代表她的精灵也受到直接攻击。换句话说,就算耶露蜜娜没有失去精灵,力量也可能减弱了? ——现在是不是就有机会处理那份合约?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还没仔细思考就已经烟消云散。 ——虽然合约的效果很难搞,但那毕竟是合约。 尽管丧失能力,但加诸契约者身上的限制似乎还是存在,马克签署了服从耶露蜜娜的「契约」。尽管理性上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但还是不打算行动。 ——契约者也真是麻烦呢…… 尽管这么想,但马克并不会觉得不愉快。 ☆ 很意外地,退烧了的耶露蜜娜已经可以起床了,但在艾霞和多明尼克的恳求之下,还是乖乖地躺在床上休息…… 之后,多明尼克原本应该现身下达今天的指示的,但他却迟迟没有出现,可能是疲劳累积过多,跑去某个地方睡觉了吧?马克开始思考该不该去找他。 「真慢……不像多明尼克先生的作风啊。」 「是啊,虽然多明尼克先生是那个样子,但他对时间之类的规矩很严格的。」 「我想他应该在房间里,我去叫他。」 虽然觉得如果他还在睡应该让他好好再睡一下,但光靠两个新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着手做事。 马克来到地下,敲了敲多明尼克的房门呼唤他: 「多明尼克先生,抱歉打扰你休息。麻烦你给我们下达今日的指示好吗?」 马克等了一下,却没等到回应。他在无可奈何之下又叫了一次,但依然没有回应。后来马克才发现里头完全没有声音,也感觉不到有人在的气息。 马克轻轻转动门把,门便应声打开。虽然一时因为自己擅自打开别人房间的门而慌了手脚,但里面果然没人。这里比马克的寝室稍微大一点,小架子上排列着一些小东西,但基本格局相同,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不过他不在房间的话,到底会在哪里啊?马克歪着头思考,发现有一道影子在设置于天花板附近的窗户上晃动。是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可以看出那是男性的脚。 ——多明尼克先生……? 那双脚没有停下来,就这么走过去。马克立即回想房子的格局,那边应该位在房子的后面。虽然种植了许多排列整齐的树木,也有庭院,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总之,多明尼克应该在房屋后面。马克走上楼梯,再次来到玄关大厅。要出房子就必须经过这里,也可以顺便告诉一下艾霞多明尼克的下落。 「哎呀,艾霞……?」 穿过玄关大厅一看,艾霞已经不见踪影,她也跑去找多明尼克了吗?马克想起现在正流行的推理小说内容——在古老的洋房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哎,先别说这个,反正既然这样也没办法,马克决定先去找已经知道在哪里的多明尼克。 沿着墙壁绕了房子一圈,总算来到多明尼克寝室附近,但马克没在那里看到多明尼克和艾霞的身影。这些人该不会一直绕着圈子互相找对方吧?但总之还是先绕个一圈看看。 正当马克往前进的时候—— 「艾霞?」 突然看到仆人少女的身影。尽管因为她好像是穿过墙壁出来而使马克吓了一跳,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里的墙壁凹了一小块;那应该是储藏室吧,在平坦的墙壁一角被挖开了一个小房间般的空间。 马克出声叫了一下艾霞,艾霞似乎也对马克的到来感到吃惊,整个人跳了起来。 (马、马克先生?现、现现现在、不、不行啊!) 艾霞压低声音,整个人完全慌了。然后,马克才发现这里是大厅的正后方。 ——房子中心点……?这里有什么吗? 或者说,这是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他应该假装没看到,回到房子里面。 但马克已经发现了,这个房子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无视慌张的艾霞,马克朝另一边继续前进。 (马克先生,不可以呀……) 虽然艾霞抓着马克想阻止他,但他没有停下。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想一探究竟的马克当然无法停止。 然后,听到了某人碎碎念的声音: 「呵呵呵,所以我说过不行了嘛。那时候慌张成那样,真的是不可能啦。」 好似说着某些很邪恶的事情,确实是多明尼克的声音。马克惊讶地贴着墙壁,战战兢兢地往另一边看去。 「可是啊,我也没有恶意唷,我只是觉得说得太夸张了一点。那孩子也该知道有些东西可以摸,有些不行啊?何况是酒瓶……」 拓展在眼前的景象跟马克想像的有点不同。约有一个小房间大的地方,是一座小小的花坛,里头开满各式各样的花朵。然后有个男人蹲在那里,燕尾服下摆跟着地面的杂草一起摇摆。 「因为啊,你知道艾霞当上女仆之后打破多少盘子了吗?已经进入三位数了喔,不过又不可能全部换成银制品……」 诉说着悲痛内容的多明尼克,手上拿着一个铜制浇水壶。他面前没有人影,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这次来的马多克很灵巧,看起来应该不会打破盘子,要是能请他负责厨房工作就好了……抱歉,总是跟你抱怨这些事情。」 马克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他重新戴好眼镜,并且再确认了一次,但怎么样也不认为自己看错。 多明尼克正对着花坛……正确来说是绽放在花坛里的花朵说话。觉得他是不是不正常了的马克,戒慎恐惧地准备开口时—— 「多明——尼咕喔?」 突然间,一股来自地面、足以让他双脚腾空的冲击,命中了他的心窝。 在马克眼前晃过的是崭新的头饰、乱卷乱翘的黑发,以及带着如猎人般锐利光芒的琥珀色眼眸。 ——为、为什么……艾霞……? 之前应该跟在他后面的艾霞钻进马克身前,将加速度与扭腰的力量加诸手肘之后打了过来。马克在契约者时期也度过了许多要命的危机,但却几乎无法防范这一下漂亮的肘击。 多明尼克虽然因为听到惨叫而回过头,但马克已经被拖到墙壁的暗处了。 (马、马克先生,不可以啊,那是多明尼克先生的秘密!不可以看啊…………咦?马克先生?) 马克别说回应,甚至连呼吸都差点停止了。 「啊、啊哇哇哇,马克先生?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啊多明尼克先生,不好了!马克先生突然动不了了。」 察觉骚动的多明尼克探头看了过来,看来他并未发现自己的自言自语被听见,散发着一如往常的悠哉气息,撑住了马克。 「是啊,马多克也熬夜在照顾耶露蜜娜小姐……」 什么也没发现的多明尼克说出体恤的话。 ——要是我说出被艾霞撂倒,我应该会被消灭吧? 因为恐惧而颤抖着的马克被送到位于地下的寝室。 「嗯——我今天有对外的工作,可以暂时拜托你照看他吗?」 「没问题!」 艾霞活力十足地这么回答,多明尼克便放心般地放松了表情……不过他本来就很放松了,然后离开。 ——咕……我、我的伙伴,我唯一的救星…… 关上门之后,艾霞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马克先生,你这样不行唷?多明尼克先生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呀。」 艾霞手叉腰,以告诫恶作剧孩子般的口气这么说。马克觉得自己好像越狱失败而被狱卒教训的犯人,因为太可怕,所以只能点头如捣蒜。 「多明尼克先生只要累了,就会在那里对着花说话。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这……这个……我了解了,但为什么我得受这种罪……?」 这么一说,艾霞吃惊地睁圆眼睛。 「咦咦?你、你是说那是我做的?」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 感觉到生命危机的马克这么说,艾霞慌忙地挥挥手。 「对、对不起,我、我以为没有打得很用力!」 ——有控制力道……还具有这般威力吗…… 感到些许恐怖的马克抖了一下,艾霞则是抱歉地垂下头。 「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常被身边的人欺负,所以会忘记要控制力道……我以为凭马克先生的本事,应该可以闪过才是。」 该不会这个少女有在黑社会打滚过吧? 马克这时候才感觉到艾霞的确是原住民后代。原住民是利用弓和斧头这类原始武器,勇猛果敢地和持有强大火力的开拓民抗战。天生的体能当然不是开拓民可以比拟。 先不管这个,马克问出了自己顾虑的点: 「艾霞服侍小姐很久了吗?」 这是从看到那段幻影之后一直抱持的疑问,耶露蜜娜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事?艾霞将食指抵在嘴唇上思考。 「嗯……当上女仆之后还没多久,大概一个月左右吧。」 「当上女仆?」 确实,她看起来还不太习惯当仆人。马克一反问,艾霞就露出困扰的苦笑。 「我在半年前左右,因为无家可归,所以被耶露蜜娜收留。」 无家可归……马克想起自己的流浪时代。 「在那之前是待在孤儿院,但因为发生很多事情,变成待不下去了。」 「这……很抱歉,问了多余的话。」 「唉,已经过去了啦!」 艾霞开朗地笑了笑。马克也有一段跟双亲一起生活的日子,现在回想也有些事情让他觉得幸福,他认为艾霞能够这样活力十足地开怀而笑,实在很了不起。 「我可以问一下吗?」 「尽管说。」 因为艾霞总是面带笑容地问话,所以马克也是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简直像毫无防备地准备接招似地。 「马克先生的『代价』是什么呢?」 马克觉得自己脸上的微笑瞬间冻结了。 ——为什么她会知道「代价」这个词呢? 马克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又想到代价应该不单指契约的代价;只因为自己是契约者,所以听到代价就会联想到契约的代价,但艾霞一定是指别的事情吧? 看马克目瞪口呆的样子,艾霞投以尴尬的视线。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 「啊,不,只是觉得代价分很多种,所以搞不太清楚你在问哪一种?」 「啊啊,说的也是呢!我问的是契约代价啊。」 这回马克的脸真的僵住了。 「……你……发现了吗?」 艾霞是原住民,应该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契约者的相关知识。艾霞一副觉得理所当然似地否着头。 「因为马克先生也在『那份合约』上签名了吧?」 「也……是指?」 艾霞笑了。 「马克先生,我也是契约者喔。」 艾霞这么一说,琥珀色的眼眸丧失色彩,最后变成浑浊的灰色。 「精灵(巴拉·路),我的能力是可以把世界变成灰色。」 艾霞交叠双手遮住视线,接着两只手渐渐挪开,最后可以从指缝中稍稍看到她的眼睛。 啪——类似尘埃的东西啪啦啪啦地落到马克的棉被上。 那是灰烬。抬头一看,墙上有一块灰色的圆形污渍。艾霞打开手放开视野,灰烬的面积也跟着扩大。因为没有感觉到热度,马克迟了一秒才理解艾霞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烬。 ——可以将眼中所有的东西变成灰烬吗…… 马克颤抖。 艾霞的能力几乎克住了马克。不管他怎么用「影子」封锁对方的行动,只要马克被她看到,就无法防范她的能力。如果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下手,马克根本见不到耶露蜜娜,会直接被艾霞收拾掉吧? 「——我的代价是『颜色』。」 这么说着的艾霞眼睛恢复成原本的琥珀色。 「我只能看到灰色的世界。你能想像灰色的肉看起来有多思心吗?灰色的水跟泥水没两样,也不会觉得灰色的花漂亮吧?我支付的代价就是这样。」 艾霞一副想吐的样子低下头,但是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找回了一如往常的笑容。 「但是,耶露蜜娜利用那份合约治好了我。」 「你说……治好了?」 「你没有发现吗?那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合约呀。」 (因此,契约者将获得模拟的代价。) 马克总算想起来有这一句。 「你是……开玩笑吧……?」 「咦……没有归还吗?」 艾霞惊讶地睁圆眼睛。 ——代价被归还—— 这的确是事实,马克变得不会受到日光侵蚀,所以也变得不需要那件热死人的大衣,就可以大白天地出行。 ——难道这不是因为失去精灵了吗? 不管怎么呼叫,(古夫·林)就是不回应,马克还是无法使用能力。 但(古夫·林)确实没有被消灭,因为袭击耶露蜜娜的就是(古夫·林)。既然契约精灵依然存在,那马克的代价被归还回来就很诡异;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艾霞说的是事实。 马克无法相信。 「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吗?竟然能够取回支付给精灵的代价……」 尽管在合约上签名了,但艾霞的能力并未消失;在取回代价的情况下,又可以保有能力,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 艾霞思考似地将食指抵在嘴唇上。 「嗯——这个嘛……虽说代价还回来了,但其实并没有,这是耶露蜜娜创造出来的假象。」 「假象?」 「嗯,以我来说,虽然我变得能分辨颜色,但偶尔还是会出现配色混乱的情况,比方把白花看成黑花之类。而且混乱的情况还不固定,有时候是蓝红对调,有时又是别的……」 也就是说,可以当成拥有高精细度的义眼或义肢了。确实,马克虽然不会因为日光而被烧伤,但天气明明很温暖,他还是觉得冷飕飕的。虽然他也曾觉得奇怪,但只要知道这是假象的缺陷,那就可以理解了。 然后,马克想起来了…… ——(阿尔斯·马格纳)——链金术师们找到的,为了超越契约者而存在的精灵—— 这就是其力量的一部分吗?然而—— 「你认为这样可以吗?」 「咦?你是指什么?」 「那份合约不只会归还代价。你我既然都在合约上签名,就代表我们无法反抗耶露蜜娜喔?」 不仅会因为耶露蜜娜一时兴起而丧命,甚至得完全无视自我意志,执行所有命令不可。虽说归还了代价,但这一点艾霞可以接受吗? 艾霞吃惊地睁圆眼睛。 「马克先生……你有被耶露蜜娜命令过吗?」 简直一副「这不可能」的语气。 马克虽然想反驳而开口……却说不出任何例子。 他本来想说「她要我泡红茶」,不过批判这一点也太丢脸了,所以他想举别的例子,但是根本想不到。 ——没有……被命令过? 回想起来,耶露蜜娜几乎没有做过什么要求。 刚才也是,她只说「想喝红茶」,却没有命令马克,所以马克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停下了冲红茶的动作。就算耶露蜜娜要外出,她也只说了「拜托」,并没有下达命令。 正当马克惊讶的时候,艾霞满足地微笑了。 「没有吧?耶露蜜娜无法命令别人。」 「无法……命令别人?」 马克像鹦鹉一样复诵一遍,艾霞眼中闪过契约者特有的阴影,垂下了眼帘。 「……那就是耶露蜜娜的代价。」 「无法下命令?」 艾霞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艾霞知道耶露蜜娜的代价是什么啊…… 但似乎不能说。与其说她是担心主人耶露蜜娜的安危,倒不如说她认为要是说出口,就等于背叛了耶露蜜娜。 「耶露蜜娜取回我的代价,还告诉我原住民是怎样的民族,但耶露蜜娜的代价却回不来。」 「回不来?」 艾霞没有回答马克的疑问,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道大大的阴影,然而这也突然消逝,她又恢复成了一如往常的元气笑容。 「所以我才要常保笑容。直到耶露蜜娜会笑为止,我要一直陪在她身边,笑给她看。」 原来艾霞并不是因为什么都没想才会一直很有活力地笑着,她尽力做出自己能做到的一切,甚至让马克无法看出她是一个契约者…… 刺痛——看到她的笑容,马克又感觉到一股被责备似的痛楚。 (古夫·林)攻击了耶露蜜娜,但它却没有回到马克身边;也就是说,它还会伺机下手。(古夫·林)还会攻击耶露蜜娜,然后每发生一次这种事,艾霞就会像这样伤心。 ——我还是契约者吗? 马克失去的到底是契约本身,还是只是能力而已? 代价确实返回,但那是由(空白合约)的力量所模拟的,既然如此,跟精灵之间的契约应该还没终止。既然契约仍然有效,那或许就有办法阻止(古夫·林)。 马克沉默不语,艾霞也很抱歉似地沉着一张脸。 「抱歉,其实你不想聊代价之类的话题吧。」 「不……不是这样。」 马克欲言又止,艾霞则是明白状况般地微笑。 「契约者真不方便呢,在最需要力量的时候无法得到,但是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才被强迫塞了某种力量,然后被取走某些代价。」 「这是什么意思?」 「……要失去某种宝贵的事物,在内心有阴影的人才有办法成为契约者啊。我是这样,马克先生也是吧?」 这么说的艾霞眼中闪着契约者特有的阴影。 马克陷入混乱,她是不是说反了?不是因为付出代价才会有阴影吗? 「以前因为很多地方都有祭祀精灵,所以似乎不会这样。但是祭祀的人渐渐消失,失去容身之处的精灵们会找出内心有空隙的人,然后住进他们的阴影之中。」 马克再次愕然,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那么难道是因为开拓民残杀原住民,才让契约者诞生的吗? 马克承受着巨大打击,艾霞则猛力站起来。 「那我要回去工作了!马克先生也要快点打起精神喔。」 ——啊!我就是被你打到没精神的啊! 因为不敢说出口,所以马克只能在心中咒骂,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想假装出笑容,但是他失败了。 咚沙沙沙沙沙沙——某种灰色的东西一口气落到床上。 在艾霞的(巴拉·路)一击之下化成灰烬的那块墙壁崩塌了;另一个很麻烦的点是,墙壁就这样开了一个新的窗孔…… ☆ 下午用完午餐之后,多明尼克虽然比平常晚,但一如往常地外出;艾霞负责洗衣及照顾耶露蜜娜;马克则继续昨天未完成的打扫工作。 ——今后该怎么办呢……? 马克先用木板封住房间那个大洞,然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大量灰尘从床上扫下来,并将之跟墙壁残渣一起扔掉,还算勉强可以起居。 可是,要是那个洞被多明尼克或耶露蜜娜看到,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不对,重点在我还该不该继续当耶露蜜娜的仆人。 到底是在跟谁订正啊?马克独自摇了摇头。 他很明白向耶露蜜娜报仇根本就是迁怒,现在也没这个打算了。但既然(空白合约)存在,就表示他无法离开耶露蜜娜。 ——那份合约虽然是模拟的,但代价还是归还回来了。 虽然非得服从耶露蜜娜,但她基本上似乎不会命令别人,在这几天的相处之中,马克也明白这点。 ——更何况还有(古夫·林)和阿尔巴。 这两者都是马克招来的,是马克透露有关耶露蜜娜的情报给阿尔巴,而说到暴走的(古夫·林),也只有身为它的契约者的马克能阻止它,但马克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还有一点不太明白。 让马克看到那些幻影的少女——那个真的是(古夫·林)吗?如果是真的,那它为什么要维持那样的外型?马克看到的虽然是耶露蜜娜的记忆,但那道影子却是长发,简直就像……… 马克像是要甩掉犹豫似地甩甩头。 ——不能离开耶露蜜娜身边。 马克已经无法判别这到底是(空白合约)的强制力呢?还是他身为契约者所受到的制约呢?或者只是他自己对耶露蜜娜抱持的罪恶感而已。 只不过他觉得这些都是理由,也都不是理由。 把房间内的灰尘扫干净,清理过提灯、火炉、鞋柜等地方之后,接着开始抛光日用品。这些东西的数量非常庞大,而且多明尼克每次出门回来,似乎就会增加一些。 ——真是的,要是把这些全卖了,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啊。 想到这里,马克想起了自己的薪水。 ——2史皮鲁13格司…… 要在这里工作,就得领这些薪水。 马克并不是花钱如流水的人。所谓的保镖在受到雇用的时候,必须连睡觉都警戒着周围的环境,根本没空花钱。 然后契约者不需要枪,枪这种武器,花在保养与子弹的费用上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以小型飞刀当武器的马克,在武器这方面的花费也不高,说穿了也就只有补充小刀的费用。 ——可是,2史皮鲁13格司…… 他每接一份保镖的工作都可以收到一百史皮鲁纸钞的费用,他当然不认为仆人的薪水不及这个的百分之一,但为什么自己会答应那么廉价的金额呢…… 虽然在想事情,但马克并没有停下手,仍然勤奋地擦拭着东洋瓷器。这并不是因为被合约强制,而是他已经擦了二、三十个,身体自然而然记住擦拭的方式了。 不知不觉中,马克已经打扫完房间了。在几天之内他已经达到下意识完成工作的程度,看来仆人这种职业对马克来说真的是天职。 ——可是,2史皮鲁13格司…… 尽管叹着气,但马克还是准备打扫下一个房间。 打开房门——马克僵住了。 那个房间放了一张小桌,上头摆了几本书,而桌边的小椅子上,坐着一个一头金发的少女。 既视感——那头发看起来就像及腰那么长。 「——执事,是你啊。」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让马克回过神,眼前的面无表情的无机少女,头发长度甚至不及肩,是马克熟悉的耶露蜜娜。 「小姐……等等,为什么你起床了!」 服装不是昨天的礼服,也不是睡衣,看样子这个小姐除了礼服以外,还有其他一般家居服。她现在身上穿的,就是素净的蓝色衬衫与裙子。 艾霞之前应该有帮她换上睡衣,所以她应该是自己更衣的。仔细想想,就算她是个上流阶级的少女,但也不见得不会自己更衣。 见马克这么慌张,耶露蜜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喜欢一直躺在床上。」 「这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既然您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好好休息。」 「……我没事了。」 「您只是退烧了,请回床上休息。」 耶露蜜娜眨了眨眼,茫然地看过来,马克觉得她的眼睛睁得比平常大,应该不是错觉。 「……真意外。」 「什么事?」 「……原来你挺罗唆的。」 「唔——」 看马克说不出话,耶露蜜娜有点寂寞似地眯细了眼睛。 那看起来跟长发的耶露蜜娜真的没两样,就算脸上充满着愁容…… 「……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下。」 被这么一说,马克总算察觉这里是哪里了。 在那段幻影之中看到的房间——长发的耶露蜜娜就是在这里读书,因为现在马克在房子里面,所以没有立刻发现。 耶露蜜娜跟那场幻觉一样,将手肘撑在桌上,一直看着窗外,简直就像在等待什么人到来似的…… 马克无法叫这样的耶露蜜娜回房,只能在她身边陪伴她。 马克一边等,一边观察耶露蜜娜的侧脸,那并不是一如往常人偶般的冰冷样子,略显泛白的嘴唇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紧抿着,眯细的翠绿眼眸浮现着浓烈的忧愁。 马克总算察觉…… ——直到耶露蜜娜能笑为止—— 虽然这么说的是艾霞,但马克也想看耶露蜜娜露出笑容。就像在那段幻觉中看到的那种,光是看着就会让人觉得幸福的笑容。 马克不想看到幻觉,而是希望能亲眼看见。 「……你有很重要的朋友吗?」 「呃,是?」 马克听到这唐突的问题,发出憨傻的声音。 「……不,没事。」 耶露蜜娜一副没事的样子,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但这个问题应该可以一窥她的内心世界吧。在知道耶露蜜娜的经历之后,马克觉得自己非得回答这个问题不可………………然而—— ——咦?朋友?所谓的朋友,要讲过多少话才会成为朋友呢? 被问起朋友,马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立刻提出的对象。 黑帮份子们是生意的伙伴,应该不算朋友;吃霸王餐失败的那家店把马克当成问题份子,也不会将他视为朋友;在马戏团时虽然跟小混混处得不错,但自己的年纪跟他们差距太大,几乎可以当父子了,说是朋友感觉也怪怪的:至于诈欺师是共犯,不算朋友,应该说马克也不想当他是朋友,马克也希望自己好歹能有选择朋友的权力;更之前的流浪儿伙伴们中虽然有算得上是朋友的对象,但年长的马克在这群人之中算是领袖人物,总觉得自己跟他们有点距离在。 ——所以……没有吗? 马克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就算是耶露蜜娜,也不禁睁大眼睛看着他。 「小姐……可以请教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朋友……我好像没有,这该怎么办?」 耶露蜜娜张着嘴,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才呻吟似地以沉重的口气说: 「……这个嘛,我也没有朋友,所以不知道。」 一段尴尬的沉默。 话题为什么会转到这里啊?气氛僵到难以言喻的程度。最后因为耐不住沉默而先开口的是马克: 「呃……要是有朋友的话,您想问什么?」 「……其实就算不是朋友也没关系。」 耶露蜜娜似乎也觉得那段沉默相当尴尬,回应的声音有些沙哑。 「……伤害了某个重要的人,却又无法道歉了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不用想也知道,她是在说幻影中出现的姐姐,然后这点大概就是造成耶露蜜娜偶尔面露自我厌恶表情的元凶吧? 但马克却觉得这问题也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因为攻击耶露蜜娜的(古夫·林)是马克派出的精灵。关于这一点他还真没办法道歉。 马克稍稍沉吟了一会儿,才发现耶露蜜娜的问题答案就在眼前—— 「对方有生气吗?」 耶露蜜娜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头。 「不过已经没办法道歉了?」 这点也是肯定的。 「很遗憾,我不是欧尔达教徒,无法像神父那样原谅您。」 这么宣告之后,耶露蜜娜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所以,我认为另外找一个重要的对象就好。」 耶露蜜娜吃惊地眨眼,接着责备似地眯细眼睛。 「……说得倒容易。」 「那是当然,因为就在眼前啊!」 耶露蜜娜觉得奇怪似地把眼睛眯得更细。尽管她难得露出像表情的表情,但很遗憾其中却不带好感。马克无所畏惧,以微笑迎战。 「我认为艾霞一直是为了您而笑。」 「啊…………」 耶露蜜娜的反应无防备到连说出这番话的马克都相当吃惊,翠玉眼眸大大地闪烁,淡粉色的嘴唇颤抖着。 然后,马克又倒吸了一口气,因为耶露蜜娜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你真不留情。」 觉得这么说着的耶露蜜娜眼中的阴影消退不少应该不是错觉,马克不禁看得出神,慌忙地想蒙混过去而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那么,请小姐回房间休息。」 稍梢放松了一点的表情,马上又硬化成面无表情的样子。 「……你也真顽固。」 「这是我身为执事的义务。」 耶露蜜娜呻吟似地叹了口气,从外头传来很有活力的声音: 「啊——!为什么耶露蜜娜起床了?」 转头一看,拿着小剪刀和水桶的艾霞站在那里,应该正在整理花坛吧。 「……我不喜欢一直睡在床上。」 「这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吧!你直到今天早上都还发着高烧,我很担心耶!」 这番教训的话跟马克如出一辙,但耶露蜜娜似乎无法反驳艾霞,只能不甘愿地阖上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 「要好好回房睡觉喔。」 「……我知道。」 「绝对唷?」 「……我说我知道了。」 虽然那声音依然缺乏抑扬顿挫,但表情看起来有几分轻松。对耶露蜜娜来说,艾霞毫无疑问地是『重要的人』。 马克看着这幅光景,耶露蜜娜突然停下脚步。 「……执事,红茶。」 「明白了。」 看样子是确实表现会回房间的意思了吧?听到这番话,艾霞也安心地放松下来。马克跟着耶露蜜娜准备走出房间,艾霞却以很意外似的声音这么说: 「喔——嗯……马克先生会那样说啊。」 「嗯?」 「没什么。」 艾霞快步离去,但表情看起来很高兴。 因为耶露蜜娜拜托马克冲红茶,所以马克往地下厨房前进,就在他踏上石造阶梯时,突然感觉到一股不协调感。 「咦……?」 阳光从并排在天花板附近的窗户洒入,虽然这里算是地下室,但还是有光线进来,就算晚上打着提灯也看不清楚的地方都能一览无遗。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马克总有种相当不自然的感觉。 跟那天晚上看见影子女同样不协调的感觉。 从楼梯和窗户处延伸的影子只是普通的影子,不是女性或犬类外型;观察墙壁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有看到异样的影子,也没有任何破损。 「唔……这是?」 看了看周围,马克的脚又擅自动了起来。 ——这么说来,刚刚耶露蜜娜只有说『红茶』却没有说「拜托你冲」呢…… 看样子这样也算是命令,所以与马克个人的自由意志无关,他会自己往厨房过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准备红茶了。 这里的火炉是金属制,盖上盖子之后就会因为空间被密闭而熄灭,但火炉还有热度,只要用打火石点个火就会重新燃起。马克熟练地弄好水壶,把用过的郁金球清洗干净,并切下几片之后,突然想起自己没有收拾好折断的小刀。 ——刀柄已经扔掉了,但是刀刃还插在墙壁上啊。 要是放着不管,可能会害艾霞受伤;马克先准备好茶壶和茶杯,接着在墙上寻找。 ——咦?没看到。 马克从马戏团时代就一直使用小刀,只要丢过一次,他的身体就会记住自己是从哪里投掷、以怎样的轨道射出,最后插在哪个位置上,绝对不可能发生搞不清楚丢到哪里去的状况。 ——是谁收拾了吗? 正当马克如此讶异时——锵——脚边发出闷闷的金属声,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马克挪开脚,看到带着锐利光辉的金属破片,正是小刀的刀刃部分。 ——自己掉下来了吗……? 当时马克为了抽出小刀扭了好几次,虽然小刀断了,但或许也因此松脱了。 但马克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将手放到原本插着小刀的墙壁上——这才发现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没有……痕迹?」 马克射出的小刀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拔出来的,也就是说它确实插得颇深,既然要拔出来,肯定会对墙壁造成损伤;可是面前的墙壁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马克捡起落在地上的破片,长度约有到手指的第二关节处,可以知道刀子当初至少有插得这么深,所以绝对没有那么容易拔出来。 然后,马克想起方才感觉到的不自然感。 抱着准备好的茶具奔上楼梯,来到楼梯口时,马克发现了刚刚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洞……补起来了?」 墙壁另一边应该是马克的寝室,也就是说,这是今天早上被艾霞的能力开出大洞的墙壁,却一点受损的痕迹也没有。马克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碰了碰墙壁,那是一面平凡无奇的墙。 平均地重叠起来的石材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补强,也没有特别新的感觉,就真的是一面平凡无奇的墙壁。用手指滑过石块相接的沟槽之后,指尖上头是黑压压一片,那是因为房子老旧而沾在墙壁上的灰尘或霉屑。 这时脚「喀」地一下踢到某个东西而低头一看,是早上用来补洞的木材。 这可不是小刀造成的损坏,而是整面墙壁开出了一个大洞,而这样的损伤居然没有留下丝毫补强痕迹,就这样修复得完好如初。不,这已经不是修复这个层次的问题了。 马克回想昨晚的幻影,说起来这幢房子应该已经烧毁了才是。 ——这就是答案吗…… 一切就像时间倒转似地恢复原状,然而—— ——耶露蜜娜的代价却没有回来—— 就算让这幢广大且美丽的房屋恢复原状,但双胞胎姐姐和这里的居民却没有回来。 海市蜃楼之屋——在城镇上似乎这么谣传着。而这里也正如其名,是耶露蜜娜眼中的海市蜃楼,但海市蜃楼终究是虚幻,尽管看起来像是存在于眼前,却永远也抵达不了。耶露蜜娜失去的事物并不在这里。 马克静静站起身子,往楼梯走去。 耶露蜜娜并不是需要他人保护的弱小存在,但不代表她不需要帮助,而要帮助她并不需要用到契约者的力量,因为艾霞只是以笑容这么单纯的方式在支持着耶露蜜娜。 至于马克可以做到的,就是冲一杯美味的红茶给她。 第五章 尔后,山犬怒吼 阿尔巴·帝诺伫立在月台上。 从铁路另一头吹过来的风,让没有手臂穿过的右边袖子啪啪作响,周围看不到瑟莉亚和部下的身影,他只是聆听着奔过伟尔德伯恩荒野的风声。 他在等待一个契约者少女出现。 在阿尔巴出生之前、在开拓民移居之前,大陆原住民身边只有原住民的古早时代,据说风可以带来居住在大陆上的精灵们的声音。原住民祭祀精灵,聆听精灵的声音。 而如今传到阿尔巴耳里的,只有闷闷的怨愤声音,这或许也是精灵的声音吧。这些或许就是失去了被祭祀的场所,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忘记的精灵们,所发出的苦闷叫声。 因为他们寄宿在人类体内,变成除了契约者之外,没有人能够认知他们了。 阿尔巴歪起嘴角,脸上露出既不算苦涩,也不是在笑的表情。 「——伟大睿智(阿尔斯·马格纳)……啊。」 阿尔巴靠着说出这个名字进行确认。 ——超越契约者的存在——能够将劣金属变为贵金属,一获千金的秘宝——编织出『不应该存在的东西』的神之秘密仪式—— 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很有吸引力吧,以这些话吸引阿尔巴的是瑟莉亚,她问他想不想要。老实说,当初她这么提起的时候,阿尔巴认真地怀疑她是不是正常人,搞不好所谓的契约者,都是些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然而当阿尔巴发现瑟莉亚究竟在说什么的时候,他就理解了一切。 自己知道那个。 链金术师们杀红了眼追求的秘密仪式,对原住民来说根本就是没什么了不起、理所当然的事情。或许瑟莉亚也是期待这一点才找上他,尽管瑟莉亚并没有察觉其中真正的意义。 阿尔巴从怀中取出拳头大小的石头,上头刻有原住民特有、以菱形与三角形组成的花纹,这是用以供奉伟大赫鸶们而设计的花纹,也是阿尔巴一族自古以来祭祀的对象,留在他手边的这块石头则是最后一块遗物了。 阿尔巴在少年时代失去了一族的聚落,然后充分了解到要与开拓民抗争,就必须拥有强大的力量。当他拿起手枪,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时,渐渐出现一帮跟着他的开拓民,然后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黑帮的领袖。 不过,虽然得到力量了,但自己究竟是在与什么抗争?阿尔巴愈来愈不明白了。瑟莉亚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当聚落被烧毁的时候,阿尔巴刚好有个妹妹,脖子才刚长硬,别说会开口讲话了,甚至连爬都还不会,真的就是个小宝宝。也是第一次交给不成熟的自己,必须要守护的对象。 然而却没有守住。 他再次扭曲嘴角,这回真的是露出笑容。 ——(阿尔斯,马格纳)——如果那玩意儿跟阿尔巴想的一样,或许可以救回妹妹的性命。 阿尔巴不知道之后会变成怎样,也不觉得自己能相安无事。他对瑟莉亚说只要自己的目的达成之后,其他事情都随便,而瑟莉亚也想知道事情最后会变成怎样,所以没有意见。 ——不确定的因素就只有那个叫马克的契约者了吧…… 看来是可以操纵「影子」,但不太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看起来深思熟虑,却又给人一种他什么也没想的感觉;不对,相反吧,应该是看起来什么也没想,但实际上深思熟虑……不对,还是相反吗? 一开始思考,阿尔巴就有种自己好像搞错了什么似的感觉,但他却像要否定这一点般摇摇头。那应该是马克为了迷惑对手而做的吧,是因为他少年的外表而使他人的洞察力变得迟钝。 其实一开始的感想是正确的,只是阿尔巴没有察觉。 ——总之,因为派了契约者过去而弄清楚一些事情了。 马克应该完全无法对抗吧?想来也是,她跟一般契约者所适用的规则不同。 阿尔巴闭上眼睛一会儿,接着缓缓睁开。 一个带着随从的少女出现在月台上。 ☆ 「……您刚刚说什么?」 翌日早晨,马克怀疑多明尼克在说什么。 某『邮差』送来两把枪和小刀是今天凌晨的事情,应该是来收拾已经结束契约的马克吧?打发邮差走之后,用过早餐,来到玄关大厅接受多明尼克的今日工作指示,但内容却令马克难以置信。 「之前说过了吧?耶露蜜娜小姐要出席克拉克先生举办的宴会。」 耶露蜜娜今日受邀参加铁路大王乔瑟夫·克拉克的宴会,但她前天倒下,昨天才刚退烧,无法相信她今天还要照样外出。 「开玩笑的吧?小姐前天才刚昏倒过耶?」 多明尼克一定是搞错什么了,马克虽然这样推测,但多明尼克还是带着悠哉的表情摇摇头。 「这是耶露蜜娜小姐决定的,我没办法说什么。」 「怎么这样……如果又倒下了该怎么办?」 「你认为我看起来像不担心的样子吗?」 被这么一说,马克也无法反驳,毕竟那天带着倒下的耶露蜜娜回家时,多明尼克比谁都焦急。马克将求救的视线转向艾霞,但她也是很困扰似地摇了摇头而已。 「耶露蜜娜一旦决定了就绝对不会反悔,只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我想她不可能取消的。」 就连艾霞都这么说,想必就算马克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了吧。马克垂下头,多明尼克虽然依然很悠哉的样子,但还是觉得这样的马克有点可怜地看着他。 「哎,担心不是坏事,但耶露蜜娜小姐也有她的想法啊。」 「可是……」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呢?」 多明尼克应该是觉得马克的态度不太正常,讶异地皱起眉头。 「这是……」 说不出口。因为自己把耶露蜜娜的行程泄漏给黑帮,所以耶露蜜娜一定会遭到袭击这种事情,马克当然不可能说出口;要是说了,虽然有可能改变行程,但自己就无法留在这里了。 ——想留在这里—— 曾几何时,马克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也因此使他无法说实话。 「别担心,耶露蜜娜也知道自己前天倒下让大家担心了,所以我想她不会太勉强自己的!」 见马克垂着头,艾霞说了这些话鼓励他,但他也只能回给艾霞暧昧的笑容。 耶露蜜娜是在中午出发,然后只有多明尼克跟着她一起去。 马克虽然尽可能地想找机会单独跟耶露蜜娜说话,但因为她要准备外出,所以艾霞一直陪在她身边。 跟平常一样做着扫除工作时,马克呼唤了(古夫·林)好几次,但依然没有回应。 如果对手只有阿尔巴一个人,那耶露蜜娜应该不会怎么样,但要是双方冲突之中,(古夫·林)突然杀出来的话,结果就很难预料了,毕竟前天耶露蜜娜就没能防住它的攻击而倒下…… 偏偏时间这种东西在这种状况下过得特别快,就在马克苦于无计可施时,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了。 时间来到中午,机会总算造访了。 艾霞从正在打扫二楼的马克面前经过。 「啊,马克先生!」 艾霞一看到马克就发出活力十足的声音,她的表情看起来像在忍笑,与其说很开心……更像是无法忍受某种好笑的感觉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啊,耶露蜜娜她……嘿嘿,还是秘密。」 看样子耶露蜜娜给了艾霞什么东西,她慌忙把手藏到背后。 不过,既然艾霞在这里—— 「这么说来,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吗?」 马克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这么问。艾霞点了脸头。 「是,啊,对了,马克先生可以冲一下红茶吗?耶露蜜娜从一早起来就手忙脚乱的,我想她也希望能休息一下。」 「我马上弄。」 马克在心中握拳,看样子上天还没有抛弃他。他俐落地准备好红茶,小跑步前往耶露蜜娜的寝室。 耶露蜜娜穿着外套,下半身虽然穿着裙子而不是长裤,但一般的女性不会穿这种裙子,马克自己也顶多看过瑟莉亚穿过而已。 当马克傻眼时,耶露蜜娜以一如往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眼神看了过来。 「……红茶吗?」 「啊……是的,艾霞说小姐已经准备完毕了。」 马克一边将茶具组摆放在桌上,一边观察着耶露蜜娜的服装,原本以为她会穿礼服的,这身打扮还真有点意外。 「……怎么了?」 耶露蜜娜讶异地对看出神了的马克说。 「啊……不,因为您的打扮比较稀奇……」 耶露蜜娜要确认自身服装似地张开双手。 「……很怪吗?」 「不,很适合您,只是我听说您要出席宴会,所以对您这身打扮有些意外。」 耶露蜜娜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搭火车,穿礼服不方便行动,晚一点会更衣。」 马克听她这么一说,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大提包,里头应该装着礼服吧。确实要混进大量人群里头的话,不太可能穿着礼服吧? 马克等耶露蜜娜品尝红茶,同时开始—— 「小姐,您要出席克拉克先生举办的宴会吧。」 「……是这样没错。」 「能不能请您取消呢?」 马克这么一说,耶露蜜娜讶异地抬起眼。 「小姐,您前天才昏倒过,我认为必须搭乘火车才能够移动的长距离旅行对身体的负担太大。」 「……无须担心。」 「我不这么认为。」 面对不肯退让的马克,耶露蜜娜眯细了眼睛。 「……昨天我已经照你所说,乖乖地休息了,所以不需要太过担心。」 「您认为艾霞当时有多么担心您?」 尽管认为在这时候拿艾霞的名字出来当挡箭牌很卑鄙,但马克还是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不能让耶露蜜娜出门。 即便如此,耶露蜜娜眼中还是没有产生犹豫。 「……我是以法连舒坦因当家的身分受邀,不能随便忽视。」 「可是……」 「……执事,我已经决定要出席了,你没有权力妨碍我的行动。」 这几乎已经等于在命令马克不要插嘴。马克低下头,耶露蜜娜也稍稍沉下了表情,但还是没说不去。 ——你会有危险耶? 阿尔巴并不会贸然挑战,而(古夫·林)现在也还想对耶露蜜娜不利,就算耶露蜜娜的能力再怎么强,也没办法保证不会出事。 马克再次抬起头。 「小姐,我没有权力改变小姐的意思,但我可以请求您,请您今天不要赴约。」 听到这带着苦涩的声音,耶露蜜娜吃惊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 她的翠玉眼眸直直地看过来,看来她并不打算完全忽视马克的恳求。 「这……我不能说。」 但马克却不能说出理由。他没办法说出是自己把耶露蜜娜的行程告诉黑帮,让他们有机会袭击。 耶露蜜娜虽然等着马克说下去,后来还是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能毫无理由地变更预定。」 然而马克不能在这边退缩,有没有办法编出什么理由呢?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耶露蜜娜垂下眼,平静地说: 「……辛苦你了,执事,可以退下了。」 那是告别的话。受到契约书制约的马克就这么被赶出了她的房间。 「耶露蜜娜,小心一点唷,再见!」 艾霞目送准备搭上马车的耶露蜜娜,这么对她说。 洛克渥尔虽然是个煤矿小镇,但还是有一个市左右的大小,到火车站之间的距离,不搭乘马车是没办法移动的。火车站有乘客专用的马房,马车也可以寄放在那里。 马克无法阻止耶露蜜娜,而且还必须送她走,令他非常痛苦。 明明就是自己把事情搞复杂的,结果却什么也做不到。该说自己没出息呢?还是不灵光呢?又或者是没魄力呢…… 自从成为契约者以来,马克是第一次对自己有如此无力、如此无奈、如此落魄、如此不像样、如此悲惨……总之就是失望透顶的感觉。 ——索性一口气跳河算了吧? 很遗憾的是这座城市附近没有足以让人溺死的河流,只有一条连小孩子踩进去都不会出事的小川,在这个季节几乎已经干涸了。 没有精灵、没有钱、没有智慧、没有勇气、没有朋友、没有志气,什么都没有,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垂头丧气的马克被艾霞用手肘顶了顶,才勉强抬起头。 「请慢走……」 看到这明显有气无力的送别,连耶露蜜娜都皱起了眉头。 「……明天就回来。」 到了这一步还被别人鼓励,让马克更消沉了。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她了。 就连偷袭的马克都被耶露蜜娜打退,这样的她应该不至于落于人后。 「那,麻烦你们看家了。」 从马车驾驶座探出身子的多明尼克这么说罢,马车便随着车轮转动的声音开始前进。马克对于只能在这里目送的现状感到无奈并叹了一口气,艾霞则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马克先生,我们来吃午饭吧,只要吃饱就会有精神喔!」 「说得也是……」 马克有气无力地回应一个笑容—— 「——但是餐点由我来准备。」 然后马上这么补充道。 艾霞不知为何露出不服气的表情,但马克还是迳自前往厨房。 在厨房挑选配菜的时候,艾霞跑来蹲在马克旁边,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马克先生,你不用担心耶露蜜娜,打起精神啊!」 「……说得也是。」 声音还是有气无力,但艾霞无动于衷。 「马克先生,你很没精神耶!」 「……我打不起精神。」 「我想也是,所以准备了礼物。」 「礼物?」 马克认真考虑如果艾霞给他一串绳子当礼物,那他就要去上吊。艾霞在围裙的口袋翻翻找找,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来,就是这个!」 「咦?……我真的可以收吗?」 「当然,不过这是耶露蜜娜给的,记得跟耶露蜜娜道谢喔!」 「小姐给我的?」 被这么一说,马克才想起来上午艾霞好像很开心地把什么藏起来了。 心想「是什么啊?」并打开盖子一看,里头收纳了一个圆盘状金属物体,表面有精细的装饰,是玄关也有雕刻的翅膀状花纹——法连舒坦因家的家徽。 「这个是……表吗?」 「没错,是表。」 「为什么给我这个?」 「马克先生没有表吧?」 ——你是不是没有表—— 马克忽然想起耶露蜜娜这么问过他。 「本来是想早点给你的,但马克先生回去拿行李时没机会给,而且她好像不好意思亲手交给你。」 艾霞觉得很可笑似地说着,但马克一点也不这么觉得。 ——为什么现在还给我这种东西…… 当耶露蜜娜在准备这个礼物的时候,马克还是认为一切都是耶露蜜娜害的,把相关情报透露给阿尔巴。然后造成的结果是—— ——无依无靠的手握着马克的手—— 马克想起那只颤抖的小手的触感。 到这时候,马克才察觉到…… 待在马戏团时、当骗子的搭档时、跟流浪儿伙伴们在一起时、在爸爸的公司打杂时、甚至在厨房当洗碗工时,马克都觉得待起来挺舒适的。 尽管心中有所抱怨,但身旁有着可以一同欢笑的人,就可以觉得开心。然而马克却每每自己从这样的状况下逃开。 逃离落魄的父亲身边、逃脱不知何时会死去的流浪儿生活、抛弃被警察通缉的骗子搭档、因为耐不住马戏团的困苦生活而逃跑、逃离寒冷的厨房…… ——我到底弄错了些什么! 确实看起来是什么也没错,但自己当时却从未有过想办法解决看看的念头,说不定其实有机会改善的。 ——要从这里逃出去吗? 相遇或许确实是个美丽的错误,因为马克是以刺客的身分前来,但耶露蜜娜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发现。 ——那又怎么样? 日光很舒适,身边有着常保笑容的对象,还有虽然优哉游哉得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干劲,但让人能够放心的伙伴。认为自己很快就会失去这些而放弃,甚至想要加以否定,却仍不掩这些让马克觉得「很开心」的事实。 马克在这幢如同海市蜃楼般不存在的洋房里找到了,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存在的、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然后跟自己一样——不,比自己的遭遇更加悲惨,却没有憎恨任何人,而是让自己变得跟人偶没两样的少女。而那个人偶少女尽管面无表情,却总会以不经意的态度或举止,向他人传达自己的想法。 之所以无法离开耶露蜜娜身边,既不是出于契约者的制约,也不是受到契约书支配,更不是基于罪恶感。 马克是这样想的—— ——我想待在耶露蜜娜身边—— 打开餐具柜子,马克将所有银制餐刀统统拿了出来。 「怎、怎么了吗?」 艾霞因马克奇异的举止而傻眼。 「艾霞,如果我从这里用跑的到车站,你认为我能追上小姐吗?」 艾霞惊讶地眨眨眼,然后噗一声喷出来。 「那个啊,马车马上就要到车站了吧……啊——不过多明尼克先生似乎也不太习惯在火车站寄放马车,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 简直就像看着当场实况般播报着的艾霞紧紧闭上了眼。 「你看得见?」 「看得见呀!」 或许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使她的能力转化成『看见』吧。马克把银表放进盒子里,交回艾霞手中。 「你不要吗?」 马克摇摇头。 「我现在不能收,但是我一定会回来拿,所以请你先帮我保管。」 这个任性的请求让艾霞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为什么连马克先生都拜托我一样的事情?」 「连……?」 「……没事,要去的话就快点,看起来没多少时间了。」 被这么一说,马克慌忙拔腿,然后回过头来。 「艾霞,谢谢你。」 只丢下这句话就跑走的马克,并没有听见艾霞的回应。 「如果对象不是耶露蜜娜,而是我的话,你也会这么拼命吗?」 艾霞将银表拿在手中把玩,小声地这么说。 ☆ 虽然只有一条路线经过,但车站却是相当豪华。 地板以大理石铺设而成,研磨过的圆柱光亮得甚至可以充当镜子。车站里头随处摆放着很有暴发户气息的铜像,其中大多是琉璃猫或黑野牛等伟尔德伯恩大陆特有的动物。 墙壁也有不少地方是直接以玻璃搭建,但这座城市既不特殊也不漂亮,让人有点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能推测或许是矿山老板的嗜好,可能是希望人们从外面也能看到车站内特殊的建筑风格,想法跟一般人大相迳庭。 正当马克傻眼时,就看到写着『给打算深入伟尔德伯恩大陆的人们』的说明看板。这并不是装饰品,而是给猎人和商人们一点鼓励用的,不过没什么说服力,因为打猎失败的人看到车站里面的雕像只会更失落吧? 而因为这里是个充满特殊风格的车站,所以站务员人数不多,也疏于管理。虽说必须买票才可以上车,但月台却是任何人都能自由出入的地方。 车站里面没有客人,剪票口也没有站务员。 ——你们还是认真点工作比较好。 马克一边整理呼吸,一边穿过剪票口。 尽管他在这种炎热的季节穿着燕尾服从洋房全力奔来这里,身上却没有流汗。这并不是因为他长期穿着黑大衣所锻链出来的耐热本事,而是对温度的感觉混乱了。 马克往唯一的月台前进—— 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 十几个枪口突然包围他。 「今天火车停驶。」 包围马克的是十几个黑帮份子,虽然马克不认得每一个人,但这些家伙应该都是帝诺帮的。 站在马克前面的三个男人手中握着机关枪,那是军队采用的武器,马克也是第一次看到黑帮有这玩意儿。看了一下弹匣,应该能连射五十发左右。 在这三个男人左右两边分别各有五位拿着手枪的人,他们为了避免伤及伙伴而排成一列横队。这些人看来并没有发现马克是阿尔巴雇用的契约者,而马克的能力依然没有回来,没有特殊能力的契约者跟一般人没两样。 不过马克还是带着一如往常的悠哉微笑。 「我想进去的话,请问要买票吗?」 「我说了,今天停驶。」 站在中央的男子年纪即将步入中年,头上带着一顶华丽的红色帽子,看样子这个红帽子的家伙是领队。他一手拿着机关枪,露出让人不悦的笑容。 「伤脑筋,我有事情必须转告在月台上的主人……」 没看到阿尔巴,也没看到瑟莉亚,这些人应该只是单纯站哨的。 ——已经跟耶露蜜娜接触了吗……! 马克有些焦急,他是想在阿尔巴出现之前赶到,但这的确是有些困难。 红帽子一边奸诈地笑,一边从头到脚打量马克。 「你是哪根葱?打扮很特殊呢,仆人吗?」 马克维持着笑容,以缓慢且大角度弧线的动作举起手,伸出食指与中指,按着眼镜的鼻架轻轻推了一下。 喀—— 大概是感觉到枪身传来一股轻微冲击,红帽子低头看向机关枪——然后发傻似地张大嘴。 机关枪的枪口插着一把银制小刀。 「自我介绍得晚了。我是法连舒坦因家的执事马克·马多克,因为有事需要转告我的主人而前来。」 马克利用夸张的举止吸引男子们注意,并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投掷小刀。红帽子的脸色明显地愈发铁青。 ——契约者虽然拥有特殊能力,但不是万能—— 尽管拥有一般人类没有的能力,但也不是什么超越人类智慧的玩意儿。在这个时代,有所谓炸药这种方便的道具存在,就连艾霞那种破坏力极强的能力,了不起也只能在墙壁上开出一个洞,威力远远不及炸药。 加上契约者必须支付代价才能够拥有能力,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弱点。也就是说,持有炸药的普通人,跟拥有强大破坏能力的契约者相比,其实是契约者居于弱势。 然而,契约者总会以为自己比人类优秀,人类也都会害怕契约者。 「开……开火,开火啊啊啊啊!」 红帽子发出惨叫,黑帮份子们一齐扣下了扳机。 马克没有丝毫不安,直直前进。 契约者对恐怖的感觉都有些迟钝。 那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拥有人类没有的力量而产生的错觉,也不是因为他们感觉不到恐怖;他们既会觉得恐怖,也会感受到威胁。不过了不起就是从二楼阳台往下看,觉得有点害怕的程度。 因为这点小事就发出惨叫的人应该是少数,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稍稍往后退就可以了,也就是说,其实大部分的人都「依稀」知道自己不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契约者对恐怖的感觉迟钝跟这个情况类似,因为他们会「依稀」有种应该有办法解决的想法。 相对的,契约者虽然对恐怖的感觉比较迟钝,但是对危机却很敏感;即便只是会划破指尖的细树枝,他们也会认为那与一把斧头同样危险。然后,他们会追求没有危险的地方。 所以契约者会「下意识」地避开危险,那究竟是预知能力?还是一种读心术?或者是能够判断空气流向的感应?连契约者自己都只能说就是「依稀」会这样觉得。 马克「依稀」觉得红帽子跟前是安全地带,所以毫·不·犹·豫·地前进。 因为红帽子站在最前面,不太可能有枪口超过他。基本上,要在这种状态下射击前进的目标是办不到的;另外加上红帽子的机关枪上插着一把小刀,一开枪就会膛炸,而红帽子也理解这点,所以只能举着枪大叫。 因此所有的子弹都错开了马克的前进路线飞走。 平安地来到红帽子面前,马克当下脚跟一转,背部贴着红帽子、脚下一蹬。就这样,马克就在背后找到一块极为安全的盾牌。 在对手看来,依循这种「依稀」的感觉,「就这样」回避危险,「不知不觉」就解决事情的契约者—— ——高深莫测—— 即便失去能力,马克依然是一个契约者。 红帽子被马克整个人从背部靠上来,脚下一个不稳往后退,周围的黑帮份子们也在这一瞬间跟丢了马克的身影。光是这样,就足以让马克穿过黑帮份子们构建出来的墙壁,绕到他们身后。 马克推着红帽子的身体,朝在右边的黑帮份子手腕挥下小刀。 鲜血——喷泉般的血液从黑帮份子的手腕喷出,机关枪掉落地面,膛炸的子弹四散飞窜。 血雨——惨叫——豪雨般的枪声——跟丢的目标—— 黑帮份子们陷入恐慌,在这之间马克依然相安无事地射出小刀。 站在红帽子左边的男子——就是拿着第三挺机关枪的人——背上中了一把刀,机关枪脱手,男人跌倒,四散飞窜的子弹数量跟着加倍。 这一记飞刀让黑帮份子们发现马克已经穿到他们的后面,尽管立刻重新举枪,却看到自己的领队就在目标的背后,让他们不敢乱开枪。 在红帽子这个安全的盾牌保护之下马克冷静且准确地射出第二、第三、第四把小刀。小刀接连命中肩膀、枪枝和脚等部位,黑帮份子一一倒下。 正当他准备投射第五把小刀时,红帽子总算不再恐慌,举起无法击发的机关枪,朝马克挥下。 迟钝——比起前几天被原住民艾霞·克朗·卫特打出的一击,实在温吞得让人想发笑。 马克冷静地抓住对方手腕,另一只手撑住手肘,顺着对方失去平衡的动作,活用全身关节扭转身体;虽然红帽子的体重将近有马克的两倍,但只要抓对施力点就不会有问题。 喀吱——瞬间在不同支点上作用的力量,伴随着恶心的触感,将红帽子的手臂像折火柴棒般折断,红帽子的身体因此歪倒,就连在他身上施加力量的马克都不禁傻眼地轻易飞了出去。 红帽子——本名罗那尔多·佩协——身为帝诺帮干部的他在这一瞬间,体会到毕生难忘的恐怖。 以后,当他听到「契约者」、「执事」就会全身打颤,让他无法在黑帮混下去,所以后来转到洛克渥尔唯一且最大的安全地带『溪谷乐园』当店员去了。后来这个有着一张扑克脸却是个好好先生的店员愈来愈受爱戴,还跟女店员梅莉结婚,共组一个温暖的小家庭。 红帽子罗那尔多目前当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遭遇,一边发出惨叫,一边像颗球似地朝伙伴的枪口飞了过去。 看到黑帮份子围起来的墙遭到红帽子这个巨石瓦解之后,马克射出下一把小刀,命中一个黑帮份子的肩膀撂倒了他,同时陆续有人被机枪膛炸射出的流弹打倒在地。 马克正准备抓起下一把小刀——然而突然「不知为何」觉得有危险,立刻跳开。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枪林弹雨洒在前一秒马克所在的位置上,看样子有勇者捡起了还在膛炸的机关枪。 马克落地的同时在地上翻滚,躲进附近雕像的暗处。 机关枪的火线当然追了上来,毫不留情地打在无辜的雕像上。如果是玻璃制的雕像,马克应该当场没命了吧。不过幸好这是石像,所以马克也是「直觉」认为可以躲在这里。 激烈的枪声之中混杂了大量惨叫,几个跳弹似乎命中了黑帮份子的伙伴,但那个人完全没有犹豫。就某种意义来说,他是个不计伙伴牺牲的优秀士兵。 更多子弹打在马克拿来当掩护的雕像上,但他还「依稀」觉得不会有事,冷静地确认现况。右臂、左脚踝、右腹部感觉得到痛楚,应该是没能完全闪过吧,伤口正在出血。 ——这点小意思,跟我对耶露蜜娜造成的伤害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不算少的出血量来自腹部的伤口,不过伤口不深,没有伤及内脏;右臂的伤也没有大碍,但可能会影响投掷小刀的精准度;只有左脚踝有点头大,几乎没有知觉可言,虽然不至于不能走,但应该无法跑动了。 确认好状况之后,枪林弹雨暂时停歇。 马克抬起头,看到附近的玻璃制品被流弹粉碎,从其中一块玻璃碎片的反光中,可以看到背后的景象。一个带着绿色宽檐帽、脸上有一块像是烧伤痕迹的男子正在更换弹匣。 然后又是一阵扫射,看样子对方是想把石像也打烂。 烧伤男的判断能力不差,因为石像是一种雕刻精细的物体,所以实际上并不十分坚固,马克也没办法马上动作,只要他持续开火,就可以收拾目标。 只是他还是有一点误判,就是这个方法给足了马克喘息的时间。 马克仔细地熟悉银制小刀的重量。现在手边的小刀比平常惯用的小刀重上不少,也比较长,旋转直径有所不同。如果只是要投掷是没什么问题,但想精确地瞄准就会产生误差。马克转了小刀两、三下,掌握大致的感觉。 注意一下烧伤男所站的位置之后,马克把手中的小刀往上一抛,打转的小刀从头上往后面飞,越过石像之后消失在另一边。马克在这段时间内抽出下一把小刀,沿着地面滚出石像暗处。 「——嘎啊?」 烧伤男发出惨叫,马克丢出的小刀划过他的脸。 扫射中的机关枪转而朝向天花板射击。马克利用这个方法一边打转,一边射出下一把小刀。小刀命中烧伤男的肩膀,机关枪掉落地面。 在这一瞬间,烧伤男——本名伊鲁索,比安塔原本认定枪枝比刀剑强大的概念完全遭到粉碎。 在这之后,他认为高手就该用小刀,便开始严苛的修行。成为飞刀达人的他被某个马戏团看上,从此之后以飞刀艺人的身分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神奇的是那就是以前马克待过的马戏团,走上替马克实现当年无法实现的梦想这条奇妙的命运之路。 不知他是不是看到这样的未来,烧伤男伊鲁索就这样被飞刀的光辉吸引,而后倒下。 ——飞刀还有一把。 就算是契约者,但马克遗是不免焦躁起来。他已经把厨房所有小刀都抓出来了,之前到底射出多少把? ——这些刀应该都要由我赔偿吧? 银小刀是洋房的日用品——也就是耶露蜜娜的东西,不是马克的个人物品。现在的马克要不就弄丢、要不就损坏了这些器具,一想到一把雕工精致的银制小刀要多少钱,他就不禁头晕起来。 犹豫了一下子之后,打算站起身子的马克,又「依稀」觉得有危险而停下了动作。 缓缓抬起头,发现一把枪正在跟前指着自己,枪口喀哒喀哒地不住颤抖,要是乱动对方肯定会直接开枪。 「臭怪物……!」 以一脸苦闷的表情低叫着的黑帮份子肩膀被鲜血染成了一片红。不知是被马克的小刀射中,还是被流弹打中,总之他尽管受伤了,还是挺身出面对抗。 环顾周围,只剩下眼前这个男子遗站着,其他黑帮份子们都在地上打滚呻吟,其中一半是被马克的小刀解决,剩下一半则是被自己人的跳弹和爆炸撂倒。 就算是这样,马克还是转瞬间击溃了由十三名持枪黑帮份子所组成的横列编队。男子用枪指着马克,他虽然处于优势,但还是不断地颤抖。 要是这么害怕,扣下扳机不就得了?但男子似乎觉得要是这么做,自己反而会被杀掉似地全身僵硬。 这名男子的直觉基本上没有错。 通路另一边,从马克前来的相同方向——也就是车站外面,来了一票配戴枪套的男人们。这些家伙毫无疑问地也是黑帮份子。 举着枪的男子看到这帮人,脸色愈发铁青。 「唷,多米……不对,吉米吗?干得倒是挺漂亮的嘛。」 那个男人站在新出现的黑帮份子群中央,亲昵似地搭话。 不过这个不知道叫吉米还是多米的男子却像看到恶魔似地整张脸都白了,以每秒二十下的频率开始发抖。 「怎么?你受伤了啊?很痛吧?快点去包扎一下比较好吧?」 尽管对方说出体恤的话,但这个不知道叫吉米还是多米的男子仍然害怕得不住颤抖。他缓缓地将手枪放在地上,边发抖边举起双手,新来的黑帮份子和善地微笑。 「哎呀,吉米,不好意思,下次要请我一杯啊。」 黑帮男这么说道,并像亲昵的好朋友似地拍拍肩。尽管马克有点傻眼,但还是轻轻地将滑落的眼镜推回原位。 「你们认识吗?」 「不,我第一次看到他。」 「可是看起来好像很熟……」 「在『溪谷乐园』里,大家都是朋友。」 「咦……罗季,为什么你在这里?」 新出现的是由罗季率领的诺罗戴帮。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的瞬间出现了别的敌人,很难推测那个不知道叫做多米还是吉米的人有多绝望。 「哪有为什么,我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啊。既然要找帝诺帮的麻烦,怎么可以不喊我们一下呢?」 「这不是找麻烦,我只是有事情要转告我的主人。」 「啊,对喔,你现在是一个执事哪。」 基多一边说,一边跑来蹲在马克身边,熟练地替他包扎伤口。 「反正顺便去找阿尔巴那家伙算算帐咧。」 把马克当成一家人的男子,这么说罢露齿而笑,但马克却摇了摇头。 「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这是我必须去解决的问题。」 然后看了看倒在附近的黑帮份子们。 「不过,能不能拜托你们替他们包扎一下呢?我想他们应该都没有生命危险。」 罗季看了看倒下的黑帮份子们,然后脸色稍稍铁青。 「你没杀了他们?」 「啊哈哈哈……因为已经养成习惯了。」 这句话不只让罗季,也让周围所有黑帮份子都露出恐惧的表情。马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害怕而歪了歪头,原本以为他们会像阿尔巴那样,因为自己没能下杀手而嘲笑自己…… 罗季似乎是接受了马克的请托,没有表现出要跟过来的样子。 「……其他还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嗯……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帮我回收我掷出去的小刀好吗?」 如果能回收一些,再添购新的数量补齐,应该可以减轻一些负担。马克抱着些微期待这么拜托。 然后打算前往耶露蜜娜身边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马克不禁介意起来,问起那个已经被扣住、不知道叫多米还是吉米的男子的名字—— 「……我叫东尼。」 对方很沮丧地这么回答。 ☆ 他在宽敞的车站内,往月台前进。因为沿路没有碰到半个人,所以应该是刚刚的黑帮份子们把所有人都赶走了吧?甚至连站务员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发现通往月台的楼梯,马克停下脚步。 「对喔,还有你呢……」 楼梯前面站着一个身穿夹克的女性。 那是跟阿尔巴一伙的契约者瑟莉亚。她一看到马克,就惊讶地蹙起眉头,接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臂,然后一脚「咚咚」地蹬地两下。 马克不懂她的动作有何意义,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才发现她所指的是自己身上受的伤。 「你该不会不能说话?」 瑟莉亚微微点头。 「是代价?」 再次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奇怪我为何受伤?」 又点头。 瑟莉亚看过一次马克的能力,知道他不是因为区区枪弹就会受伤的人。现在的她似乎没当马克是敌人,但她却不可能没听见方才的枪声,应该是「依稀」觉得马克不是敌人。 马克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其实因为某些原因,我失去了能力。」 瑟莉亚睁大一只眼睛,歪了歪头。 「连我自己都不太能置信,但这就是事实。」 然后马克直直看向瑟莉亚的眼睛,那是有着明显阴影的蓝色眼眸。 「我因为这件事情想找耶露蜜娜,可不可以请你让我过去?」 瑟莉亚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指指月台的方向,接着又指了指自己。 「你说阿尔巴吗?」 瑟莉亚受雇于阿尔巴。既然她是一个契约者,就必须遵守阿尔巴的命令。 「我没有要找阿尔巴,我是要找耶露蜜娜。」 瑟莉亚露出犹豫的态度,过了一会儿之后稍稍点了点头往楼梯上走去,似乎是要马克跟着她。 契约者认为自己比人类优秀,瑟莉亚应该是觉得失去能力的马克无法构成威胁,也觉得如果马克有什么动静只要解决掉就好了。这并不是她太自负,而是事实。马克也是契约者,所以他明白。 列车尚未驶进月台。 无人的月台上有三道人影。面无表情的耶露蜜娜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多明尼克随侍在她身边,同样是一如往常的稳重悠哉模样;两人对面是阿尔巴,老远就能看得出双方交涉并不顺利,阿尔巴显得相当不悦。 耶露蜜娜看到马克,轻轻皱了皱眉头,因为马克身上到处看得到血迹,难怪她会这样;多明尼克也惊讶地睁大眼睛。 另一边的阿尔巴则用足以射穿人的眼神看了过来。 「瑟莉亚,你是什么意思?」 瑟莉亚指了指马克,又指了指耶露蜜娜,似乎主张让两人说说话。阿尔巴虽然露出不快的表情,但还是离开耶露蜜娜身边。 「……执事,有何贵事?」 虽然她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但总觉得声音略带着点颤抖。 「我有事情要转告小姐,所以赶过来了。」 「……如果回去才告诉我就太迟了吗?」 「是的,希望您能现在就听我说。」 「……说吧。」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直直看着马克,马克也直直地回视她的眼睛,面露微笑。 「其实,小姐您误会了一件事情。」 「……误会?」 「——我并不是街头艺人——」 这句话一出口,马克才发现自己的说法有问题。 耶露蜜娜一副自己是不是听错什么似的表情猛眨眼,多明尼克也没力地露出比平常更松弛的表情,后面的阿尔巴则是受到某种冲击似地睁大眼睛,瑟莉亚显得听不懂般歪着头。 「……不是吗?」 耶露蜜娜不知为何像受伤似地以颤抖的声音说。 「啊,不是,我是在说我不是街头艺人,而是接下某项其他工作才来到这里的,也就是说我本人是契约者,而且有在黑社会打滚。」 自己为了说出这番话可是烦恼了很久,但却因为一开始说错话,所以耶露蜜娜似乎没有太吃惊。 马克假装咳嗽了一下,重新郑重地说: 「小姐,我是以杀手的身分来到您身边的。这里之所以会出现黑帮份子,也是因为我泄漏您的行程。」 马克应该说出很具冲击性的内容,但耶露蜜娜和多明尼克都不知为何放下心似地呼了一口气。 「小姐,我是刺客,是为了夺走小姐的性命而受雇的刺客。」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闪过些许阴影。 「……为何你没有马上动手?」 「我是动手了,但您并没有察觉。」 耶露蜜娜虽然想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看起来像是受到打击而说不出话,但打击的原因却很微妙。 「……这样啊。」 好不容易说出的回应只有这样。 尽管说清楚、讲明白需要勇气,但被说清楚、讲明白的人可能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多明尼克只是觉得很困扰地皱着眉头,阿尔巴无奈地摇摇头,在一旁的瑟莉亚则是在记事本上写起了笔记。 「在说明这一点之后,我有个请求。」 「……什么?」 「可以让我继续担任执事吗?」 这是马克一直逃避的问题,但现在已经无法再逃避下去了。 「我想留在那栋房子里。」 马克觉得那里很舒适,他发现在那里他可以发自内心自然地欢笑,并自觉到希望能待在像求救似地握住自己的手的耶露蜜娜身边。 ——伤害了某个重要的人,却又无法道歉了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说出这话的是耶露蜜娜。光是从还有机会道歉这点来看,马克就已经幸运得多了;如果从这里逃走,将永远失去容身之处。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大大闪烁,眨了两、三次眼。 「……就这样而已吗?」 这声音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动摇,总之就是无法压抑感情似地颤抖着。 「我并不认为自己道歉就可以被原谅,我愿意做出任何补偿,我只是想继续留在小姐身边。」 马克自知不知羞耻,耶露蜜娜的表情渐渐扭曲——然后终于因为压抑不住而爆发——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克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从耶露蜜娜的口中迸出了难以置信的大音量。 耶露蜜娜正在大爆笑,而且已经笑到站不稳,整个人蹲下按着肚子,甚至已经笑出眼泪,湿润的眼眸闪烁着。 ——原来她会这样笑啊…… 马克心里生出这样不合宜的感想,耶露蜜娜就在此时抬起头。 「……原来你是为了说这点事情而追到这里来?」 「这、这点事情吗……」 「方才的枪声是你造成的吧?做了这么多就只为了来到这里……我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然后耶露蜜娜又像想起了内容般开始笑,那笑容跟马克在幻影中所看过的一模一样。 ——啧……被取笑了! 明明已经失去能力,还努力闪过枪林弹雨,拼命跑来这里的结果竟然是被取笑? 马克的心情变得复杂,这时耶露蜜娜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我说过无意过问你的生意。」 笑声还在脑中回荡。 「……我雇用了你,只有在我点头同意之后,你才可以离开我家。」 马克说不出话了。对耶露蜜娜来说,马克的烦恼似乎真的可以一笑置之;她笑的模样看来符合年龄,让原本的美貌更添几分光彩。 看着她那样的笑容,马克也跟着笑了。 「……可以当成你们话说完了吧?」 听到有点不耐烦的声音,正打算回头的时候,马克突然身子一歪,甚至连防范的时间都没有。明明没有被抓住的感觉,但马克的脚却离开了地面,在空中往后一滑。 接着他的手臂被扭到不合理的方向,他正因为痛楚而呻吟时——又被一个铁制圆筒物体按在头上。 勉强转过头去,阿尔巴手中的枪正指着马克的太阳穴,瑟莉亚则在马克身后扭住他的手。看来马克是被瑟莉亚的能力吸引过去,他并没有接触到东西的感觉,应该是念力之类的能力。 飘——一张纸片飘落,似乎是撕下记事本内页的笔记,上头以圆圆的字迹写着—— (契约者)、(失去能力)、(人质) 马克不明就里地转头—— 「——要是想要这家伙的命,就把(阿尔斯·马格纳)交出来。」 浅显易懂的说明。 ——原来人质是指我啊……! 瑟莉亚一开始就盘算着要这么做才带领马克过来,然后无法说话的她用笔记告诉阿尔巴自己的想法,阿尔巴也配合了她。就因为马克和耶露蜜娜当场大笑,让两人能光明正大且安全地交流。 「那个……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马克勉强装出微笑,但阿尔巴完全没有听他说话。 「干掉这家伙之后,下一个我会干掉那边的仆人。」 就算被这种话威胁,多明尼克的表情仍然悠哉。 ——啊啊,所以我被一枪干掉已经是注定的了? 耶露蜜娜对此事漠不关心——原本这么以为,但很难得的她露出了像在忍耐什么的严峻表情。 「……我说过好多次了,办不到。」 「原来如此,拿这个契约者的生命来换还不够啊。」 尽管觉得阿尔巴的话很失礼,但看来他们又接着继续马克到来之前的话题。马克不太了解状况。但看来他自身的权利并没有被放进去讨论。 马克小声叹了一口气: 「然后呢?你打算笑到什么时候?」 看样子阿尔巴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对谁说,讶异地看向马克。 「只有你在笑。」 听到阿尔巴规规矩矩地回应,马克差点没笑出来。这时她也发现耶露蜜娜沉着一张脸,便投以一个一如往常的笑容。 「小姐,您今天的预定会有所变更吗?」 耶露蜜娜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微微点头。 「……不会。」 「那么,我可以请这边的客人回去吗?」 耶露蜜娜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后稍稍放松嘴角。 「……不能失礼,要郑重地送他们回去。」 阿尔巴不愉快地扭曲表情,马克则毫不介意他的反应,面带悠哉的微笑回答: 「完全依照小姐的指示。」 刚说完,阿尔巴就睁大了眼睛。 他应该是想扣下扳机,但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却动弹不得。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可以请你放开我吗?诚如你所见,我是个伤患,这样很痛。」 马克如此恳求,瑟莉亚便露出怀疑自己举止般的表情,然后放开了马克的手。 马克一边抚着自己的手臂,一边看着脚边——正确来说是落在地面的「影子」。马克脚下有着像蜘蛛网般扩张的影子。 咻嗡嗡嗡嗡嗡嗡—— 一阵风吹过,野兽般的低吼声如雷贯耳。对于精灵的嘶吼,马克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至今为止你都在做些什么啊?」 蜘蛛网般的影子聚集起来,形成山犬模样。 「……什么?以摆烂的方式来抗议我给你的不当工作量…………啊?」 ——分明就是个契约精灵还搞罢工…… 精灵根本不管气得发抖的马克,迳自抱怨着。 「……不过让女生困扰不是好事,所以决定帮我?说来说去就是你给她找麻烦的吧!」 看到马克对着影子怒吼的耶露蜜娜歪着头,多明尼克则是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连瑟莉亚都张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应该是对于马克恢复能力一事感到惊讶吧! 在这些人之中,最冷静理解到现状的似乎是阿尔巴。 「——瑟莉亚!」 阿尔巴一吼,瑟莉亚就回过神似地眯细眼睛,低吼着呼出锐利的气息。 轰——看不见的压力打在马克身上,把他整个人打飞出去。 ——不仅能够拉近过来,也可以推远出去啊! 马克在地上打滚,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整个人被打到月台深处,离耶露蜜娜有一段距离。 马克站起身子戴好眼镜,瑟莉亚带着贵妇人般的微笑走近过来。影子的束缚被解开,马克一也以微笑迎战。 「——!」 瑟莉亚呼着锐利的气息,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抓过来似地挥舞手臂。 喀——随着一道闷闷的声音,背后的某样东西毁坏了。 大理石柱从背后往前倒,尽管马克察觉到这点,却无动于衷。 嘎吱吱吱吱——石材发出相互摩擦的声音,柱子停止倾斜。 马克的影子呈现山犬的模样,其下颚大大张开,与柱子的影子重叠。 反正瑟莉亚的能力是拉近与推远的作用力——也就是类似引力与斥力的东西,照因果学来说,这两种力量只有正负之分,基本上是一样的东西。 尽管瑟莉亚停下脚步,但脸上的笑容依然不减;马克也是面带微笑,竖起一根食指开口说: 「不可以唷,我认为一个淑女随便跟别人比力气是没有教养的行为。」 两个契约者面带微笑,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就像是仆人在向寡言的贵妇人提醒需要注意的礼仪细节。然而承受着两股力量的的石柱却不断发出惨叫般的吱嘎声。 后来互相抗衡的力量出现了变化,瑟莉亚的引力似乎比马克的影子更强,柱子愈来愈倾斜。 「对了,小姐。山犬虽然会利用獠牙来压制猎物,但獠牙原本可是为了粉碎而存在的唷。」 啪嘎——倾斜的石柱上头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痕。 拓展于其正下方的影子也很奇妙地出现裂痕,眼见裂痕愈拉愈大——然后整个粉碎。巨大的石柱也跟影子同样粉碎了。 能够束缚接触到的影子,并且以力量加以粉碎。这就是马克的——(古夫·林)的能力。 粉碎的石柱碎片一一落下,然而贵妇人的微笑却无丝毫动摇,瑟莉亚再次呼气,在空中做出拉扯的动作。 散落的一个碎片来到瑟莉亚手中,大小约与婴儿的头差不多,要是打对地方确实足以致命,但这种东西在契约者之间的对抗中却无法构成威胁。 瑟莉亚竖起指头,石块被斥力弹开,冲破天花板,消失在天空。 马克无法判断她的意图而歪着头——突然「依稀」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跳开。 轰咚——随着一道打雷般的轰隆巨响,地板粉碎了。 马克原本站着的位置上散落许多小石头,掀起朦胧烟尘。转头看向那里,开出了一个可以容纳小孩子进去的大洞;过没多久马克才发现这是瑟莉亚利用刚刚的石块砸出来的。 她先以斥力弹开石块,再用引力拉扯加速之后使之坠落,这东西的威力甚至超越大炮,达到陨石坠落的等级。石块瞬间变成强力的兵器。 马克脸上的微笑滑过一道汗水。 「……原来……(魔弹射手)就是你啊。」 瑟莉亚优雅地垂下头。 (魔弹射手)——马克也听说过这号契约者的传闻。不管你躲在哪里、不管你逃到多远的地方,都有办法一招收拾你的厉害人物。既然她可以做到从天空打下陨石般的精确射击,会有这样的名声毫不意外。 因为受伤而无法兜圈子的马克虽无法逃跑,却仍不影响他的笑容。 「不过——跟我的能力似乎有点相克呢。」 (魔弹)是以有影子的石块形成的子弹,不管速度多快,只要有影子,(古夫·林)就不可能阻挡不了。 瑟莉亚依然带着微笑,拉了下一个(魔弹)过来。 配合她的动作,马克也在自己身边布下影子。影子的大小会受到日光的强弱影响,仅管形状可以自由改变,然而靠日光投射出来的影子无法超过原本影子的实际面积;不过不需要把所有地方都染成一片黑。 影子分解成一条条细丝延伸出去,像蜘蛛网一样广范围地开展;瑟莉亚则毫不介意地射出(魔弹)。 ——你认为可以强行冲破吗? 马克戒备——同时发现自己犯错了。 瑟莉亚朝马克伸出手,啪地——一弹指。 咚——被看不见的压力袭击,马克往后方飞个老远。 同时,马克好不容易张好的影子之网溶解似地消失,回到脚下。 ——限制被看穿了…… 马克的影子可以束缚其他影子,但要持续操作影子的话,前提是马克本人必须静止不动;只要他一移动,对影子加诸的限制就会立刻消失。跟无敌的盾牌必须架好才能发挥效果是一样的意思。 被打飞的马克勉强着地,同时脚踝和侧腹闪过闷痛,看来是伤口裂开了。 就算因为痛楚而呻吟,但马克依然面带笑容;因为他觉得在瑟莉亚收起微笑之前,自己也必须笑。 马克带着微笑「依稀」觉得有危险而迅速逃开,他瞬间判断出在地上滚会比用跑来得快,于是以飞扑的动作在地板上打滚—— 轰隆——马克刚逃开的位置又裂开了一个大洞。 立刻站起来的马克让影子往瑟莉亚奔去。虽然被影子抓住了,但贵妇人还是带着一脸恍惚般的微笑。 「——呜!」 拉扯——被看不见的引力一拉,马克往前跌倒。 契约者的恐惧感相当迟钝。身为契约者的马克现在伴随着一股寒气,明确地感到恐惧,甚至没有空档操作影子,只能再次滚开。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瑟莉亚已经击出无数(魔弹),(魔弹)形成毫不留情的流星雨,天花板的碎片跟着一同落下。马克只要一停下脚步,就会被瑟莉亚的能力推开,光是逃跑就已经费尽全力。 然而马克依然戴着眼镜,保持微笑。他按着眼镜,面露抽搐笑容,在地板上打滚的模样已经超过滑稽的程度,显得有点诡异了。 马克一边滚,一边产生疑问——(魔弹射手)——这个外号应该是来自于其能够一击必杀的能力,然而这(魔弹)却一发也没有命中。 瑟莉亚的(魔弹)太过强大,本来应该是在远距离下瞄准后射击的吧?但在这种近距离下很有可能波及到自己,所以无法使出全力,遑论雇主阿尔巴就在她身边。 但状况也不能说对马克有利。瑟莉亚的能力一次只能操作一个物体,但引力这种力量能够倚赖重力替代,只要用能力把子弹打到高空就足够了。 既然无法使用狙击枪,换一把机关枪就好了。马克一边笑,一边持续闪躲(魔弹)机关枪这把恶梦般的兵器所击出的子弹。 ——没完没了吗——耶露蜜娜呢? 到这时候才想起耶露蜜娜和多明尼克的存在。 抬头一看,耶露蜜娜在流星雨之中优雅地抱肘伫立。尽管还没打到那边,但她或许有绝对的自信,即便(魔弹)也打不穿自己的防御吧。至于多明尼克,似乎一副只会笑的样子,面露悠哉的笑容。 马克弹起身子,毕竟耶露蜜娜的能力并非绝对无敌,事实上她就曾经被(古夫·林)攻破过一次而倒下。尽管身上闪过灼烧般的痛楚,但却无法停下脚步。马克利用站起的惯性顺势往前冲。 「让我——过去一下!」 他往瑟莉亚的方向冲去,但也不觉得对方会默默允许他过去。瑟莉亚「啪」地——一个弹指,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把马克轰飞,再次滚到石造月台上。 接着,算准这个时机的(魔弹)洒落,马克根本无暇闪避,就算想用影子阻止也会遭到妨碍。 「咬碎它——(古夫·林)!」 马克把现场地上所有影子之中,能够影响到的一切全都加以「破坏」。 啪吱——周围的石头发出挤压的尖锐声音。 与子弹同速飞来的石头划开马克的脸、背部、手臂与双脚。虽然挡掉(魔弹),但却无法一连其碎片也阻止。 而且这么做虽然破坏了(魔弹),同时也连累了头上的天花板。天花板应声碎裂、崩塌,瞬间遮掩了马克和瑟莉亚的身影。 ——就是现在! 在崩塌的瓦砾之雨中——马克再次拔腿奔出。 瑟莉亚也判断他会这么做,改变了一个较大块的碎片的落下方向,使其低空滑行。要是以影子阻止,瑟莉亚会使用能力妨碍马克;要是闪开,(魔弹)便会直接攻来。 无法闪躲的死棋——本应如此的这一招,却远远错开马克,往莫名其妙的方向飞去。 「……话说小姐,您知道踩影子这种游戏吗?」 听到这声音,瑟莉亚依旧面带笑容地转头一看。她大概以为马克会朝自己奔过来,但马克并没有站在她面前,而是来到耶露蜜娜身边。 耶露蜜娜轻轻摇头。 「……不知道。」 「嗯,这或许不是适合淑女的游戏。所谓的踩影子,就是影子被踩到的人要当鬼,然后得踩其他人的影子,类似捉迷藏的游戏。」 马克头上满是裂痕的天花板并没有崩塌,就那样静止不动。而天花板上面接二连三传来轰隆——轰隆——巨响。 操作影子是一种精细作业,只要马克一挪动脚步就会解除,当然也没办法瞬间施展;但只要马克踩着自己的影子,就可以束缚自身的行动。 马克的脚踩着即将崩塌的天花板影子。只要马克支配着影子,即便是(魔弹)这种凶恶的兵器,也无法入侵影子的领域。要是没有瑟莉亚的能力造成的妨碍,其实可谓无敌的盾牌。 豪雨般的声音总算停歇,瑟莉亚击出的(魔弹)没子弹了。 「被踩到影子的鬼要数到十才可以开始活动。」 随着这句话一出口,马克施加于影子上的束缚也解开,应该早就碎裂的天花板开始崩塌。 瑟莉亚呼出一口锐利的气息抬高手臂,但崩场的瓦砾成了阻碍瑟莉亚的盾牌。马克操作影子控制崩塌状态,要是把自己给压扁,那就得不偿失了。 「好了,(古夫·林),牢牢咬紧对方吧。」 马克低声说罢,就往瓦砾之间的缝隙投出最后一把银小刀,枪一般的影子追着投射而出的小刀。马克的影子虽然没有万能到可以一边控制天花板的崩塌程度、同时还能够操作一整个范围的状态,但好歹可以追着飞刀走。 崩塌停止后,依然带着笑容的贵妇人出现在另一边。瑟莉亚拍了拍掉在衣服上的灰尘,再次牵引(魔弹)过来。马克头上已经没有可以构成盾牌的天花板了。 马克面对瑟莉亚的微笑,抬手将食指朝向地板,做出轻敲的动作往下指了指。 从马克脚下延伸出针一般的影子,延续到离瑟莉亚有一段距离的墙壁之处,那儿插着一把银小刀。影子以小刀为中心再次裂开。 瑟莉亚的头上因为要击出(魔弹)所以打一开始就没了天花板,但其周围的墙壁没有遭到破坏。为了摆设庸俗的装饰品而高高耸立的墙壁依然完好,小刀就插在那样的墙壁上。 「小姐,你那里很危险喔。」 如果把瑟莉亚的石头比喻成(魔弹),马克的小刀就是枪,是在对上耶露蜜娜时没能派上用场的王牌。可以将小刀轨迹上的一切都粉碎的(魔枪)。 瑟莉亚睁大眼睛僵住。交战开始时两人脸上都带着微笑,而先收敛微笑的人是瑟莉亚。 斥力与引力,只能对一个物体产生作用的那种能力无法防止墙壁倒塌,因为它是从施力的那一面开始崩塌的。然后,就算想逃跑,也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马克攻击。 墙壁轻易地倒塌。 「——阿尔巴……?」 相信自己已经赢了的马克蹙起眉头。 在开始崩塌的石块之雨中,独臂原住民阿尔巴·帝诺来到瑟莉亚身边,拿出一块上头刻有原住民独特几何花纹的小石头。 「——闪耀的赫鹫(努·阿铎)啊,展示汝之双翼——」 阿尔巴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没有传到马克耳里。 手中的石头发出蓝白色光芒,形成翅膀般的形状,包住了阿尔巴与瑟莉亚。光芒挥开落下的石块,像要振翅高飞般闪耀,接着—— 「咦——?」 风——爆发了。 远胜过瑟莉亚的压力吞食了周遭的一切。 强劲的暴风朝着崩塌的天花板以及地板一边破坏一边逼近。被扫倒的石柱像条抹布似地被扭碎,铁路连同枕木整个被吹起来卷成一团。 这破坏力简直就是开玩笑。在装满火药的武器库里放火,说不定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在现场的马克仿佛事不关己般看着这个光景。有如龙卷风的风暴毫无疑问地在眼前肆虐,但却没有一点动静影响马克。 仔细一看,被破坏得体无完肤的地板也在马克跟前一步的位置中断,并且好似以此为界似地,这边完全是相安无事的空间。 回头一看,耶露蜜娜正以无聊至极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阿尔巴。 ——挡下来……了吗……? 就在马克吃惊的时候,阿尔巴似乎也发现他的力量影响不到众人,便让瑟莉亚站起来,转过身去。 「……今天我就先撤退。」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感觉他似乎这么说了。 暴风停歇之后,已经看不到阿尔巴和瑟莉亚的身影,应该是利用能力逃走了吧? 但马克没有忘记阿尔巴使用的石头。 ——那是称之为贤·者·之·石,或者称之为——伟大睿智—— 链金术师们所追求,能够超越契约者的「某种东西」。阿尔巴已经得到答案了,而且他应该比付出代价的契约者更强大,甚至能与耶露蜜娜相比拟…… ——也就是说,他的能力跟耶露蜜娜是同一类……? 拥有非契约者之能力者,超越契约者的存在——称之为「超越者」应该算贴切吧?这种人竟然不只一个? 稍稍感到战栗的马克转向面对耶露蜜娜。 「小姐,我已经请客人回去了。」 马克露出得意的微笑,但耶露蜜娜却讶异地皱起眉头。 「……我说过要郑重。」 「我郑重地让他们毫发无伤地回去了。」 「……郑重吗?」 耶露蜜娜茫然地环顾周遭,月台已经全毁。 毕竟是两个面带微笑的契约者使出全力大闹了一场,再加上阿尔巴的能力作用之下整个被掀过一遍,要是给老板阿杜奈伊看到,恐怕不只当场昏倒,还会引发心脏麻痹吧。 耶露蜜娜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反驳马克的说词,只能带着僵硬的微笑,以翠玉眼眸看过来。 「……执事。」 「请问有何需要?」 「……关于你的薪水。」 马克打从心底露出笑容。毕竟瑟莉亚不是一般刺客,是一个名声响亮的杀手。既然打退了她,应该可以获得一笔奖金吧? 满心期待的马克被下一句话杀死了—— 「……要支付这边的修理费。」 空虚的风吹过。 这个一看就知道是暴发户盖的车站到底花了多少钱啊?就算藏身之处没被烧掉,也不是马克付得起的费用。就算花上一辈子,说不定还赚不到这么多钱呢。 耶露蜜娜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对失了魂的马克说: 「……开玩笑的。」 马克无力地跪地。 ——所谓的玩笑,是要笑着说的啊…… 马克全身冒着冷汗,勉强确认自己还活着。 也不知道耶露蜜娜怎么看待马克这样的反应,她眯细了翠玉眼眸说: 「……执事,你还有小刀吗?」 看来私自携带银小刀出来的事迹败露了。马克铁青着脸在瓦砾堆里寻找,多亏了日光反射,让他马上找到一把。 「……你拿着。」 战战兢兢地递出小刀之后,耶露蜜娜反而让马克握着。直接被耶露蜜娜握着手的马克有些慌张,但耶露蜜娜还是以双手包住握着小刀的马克的手。 「……你仔细看好。」 耶露蜜娜把握着小刀的手推往自己的胸膛,尽管刀尖接触到胸部,但她仍毫不犹豫地继续推动小刀。 滋滋滋滋滋——小刀发出奇妙的声音融化了。 ——被分解了……? 小刀在几乎接触到耶露蜜娜身体的位置融化,等刀身全部融掉之后,她才放开马克的手。 马克观察小刀切面,并不像折断或融化的样子,而是被磨掉一样呈现细微颗粒状的切面。 「……这就是我。与我个人的意志无关,会将一切可能危害我的事物抹煞。如果想要危害我的性命,可能会被杀害。」 然后耶露蜜娜以闪烁的翠玉眼眸看向马克。 「……尽管如此,你还是想待在我身边吗?」 与其说这是试探,耶露蜜娜的口气听起来更像恳求。 马克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弯腰。 「我的主人在这里。」 听到这个答案,耶露蜜娜似乎真的微笑了。 「……回去了。」 「咦?啊,克拉克先生的宴会呢?」 「……毕竟发生爆炸事故了,火车不可能正常运行。」 ——这片狼藉居然只用「事故」带过去啊…… 马克苦笑着看看周围的惨状,真的说不出话。 这里除了马克以外,有的只是空无一人的月台。 没有崩塌的天花板、没有粉碎的石柱,跟马克刚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的完好月台。再看看手中的小刀,原本应该失去的刀身又恢复成原样了。 ——这到底是什么把戏? 到底是如何、又在几时修复的,马克完全没有察觉。 正当他一脸茫然的时候,耶露蜜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 「……回去了……马克。」 ——哎唷,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 耶露蜜娜允许马克留在自己身边,也愿意一点一滴地透露自己的秘密。 不用急,只要慢慢了解就好。直到耶露蜜娜主动开口为止,当个称职的执事如影随形地服侍她吧。 马克面露一如往常的微笑追上主人的脚步。他脚下的影子呈现山犬的外型,仿佛在笑似地张着口。 终章 身为仆人的人们都很早起。 他们几乎在破晓之刻便醒来,并且为了随时接到主人的召唤不至于失礼,必须要迅速梳洗完毕、打点好仪容。身上的服装在前晚就寝之前就要彻底抚平挂好,避免皱掉;如果发现皱起之处,则要洒些水,用熨斗好好地烫平。 尤其是身为执事,不仅要注意仪容端正,还要要求自身的品味。无时无刻都必须把自己打点得完美无缺,行为举止还要充满绅士风范。 马克·马多克今天也是在破晓时分就起床打点仪容,并且为了能够随时完美地回应主人的要求,而开始做起万全的准备。 洗好脸,取出衬衫、长裤以及燕尾服,确认这些衣服上头没有脏一污与皱褶之后将之穿上,并仔细地将爱用的圆眼镜擦得发亮。衣服因为之前弄得破破烂烂,这是另外派发的一套新衣。 然后前往厨房,在炉灶上点火烧水,利用水沸腾的这段时间擦拭早餐将会利用到的餐具。 「呼啊……早安。」 就在他做准备的途中,女仆艾霞也起床了。虽然已经是每天早上的惯例,但她今天果然也是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出现。 「艾霞,早安。」 「马克先生,你今天也起得真早。」 「艾霞今天也是一头乱发。」 马克老实地回应,艾霞就显得很不高兴地嘟起嘴。 「……………………马克先生,你真不留情面。」 「那还真是抱歉了。」 听到马克这么说,艾霞露出了苦笑。 「我去整理头发。」 马克一边目送着前往洗手间与头发搏斗的艾霞,一边准备好两人份的红茶。今天耶露蜜娜应该不可能这么早起吧。正当他一如往常俐落地准备着的时候—— 叮铃叮铃—— 呼唤仆人的铃声响起了。 「哎唷,今天还真早呢。」 「啊,请、请等一下。我还没弄好头发……」 「不要紧的。你冷静下来慢慢弄吧。」 马克苦笑着这么说,又把刚冲好的红茶多倒了一杯。 马克将准备好的茶具组放在托盘上,往主人所在的二楼走去。轻轻地敲了主人寝室房门两下,便得到「进来吧」的回应。 马克打开房门,就看到耶露蜜娜披着薄薄的罩衫,正打算下床。 「……是马克啊。」 「是的。我端了红茶来。」 「……准备真周到。」 这似乎是耶露蜜娜称赞人的话。但不知为何她尽管口中称赞着马克,模样却是定不下心似地捏着棉被玩。 马克虽然不懂,还是打算将茶具放到小边桌上——这时他发现耶露蜜娜心神不宁的理由。 小边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前几天虽然一度由艾霞交给了马克,但他说「随后再拿」之后,到现在还没将之取走的东西。 马克苦笑。 「小姐。请问这个盒子是?」 「……给你的。」 「我可以收下吗?」 耶露蜜娜微微点了点头。 马克俐落地摆好茶具组之后,拿起了那个小盒子。虽然他已经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但还是重新确认了一下里头的物品。 刻有法连舒坦因家徽的银表。 「……艾霞教训我,说我该亲自交给你。」 听到这句唐突的话,马克差点笑了出来。那时马克回说「现在不能收」,艾霞像除此之外也有某人这么说过似地抱怨了一下。想来那个人应该就是耶露蜜娜吧? 当时无法亲自交给对方的东西,现在耶露蜜娜已经能够亲自交付了。马克觉得这不单纯是被艾霞教训的结果,应该不是想太多吧? 「……你说想要待在我身边。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收下。」 ——在想,拥有重视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虽然说出这句话的是马克,但他却没想到也会有人这么重视他。马克不禁露出微笑,耶露蜜娜则是垂着眼继续说: 「……你似乎也没有朋友。」 ——扯这个喔? 尽管差点当场跌倒,但马克还是勉强撑住了。 马克认为这个银表是耶露蜜娜给他「可以待在我身边」的回应,因而自然地露出了微笑。 「那么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 这么回答完之后,马克重新看了看表。那是一个纯银制造的高档产品。 ——银制的啊。似乎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希望你可以自制一点,不要犯下卖掉它的过错。」 「不、不会拿去卖啦。我怎么可能把小姐送我的礼物卖掉呢?」 「……你在慌张什么?」 马克觉得自己好像被看透心思而慌慌张张,耶露蜜娜则是讶异地眯细了眼睛。似乎觉得无奈的耶露蜜娜摇了摇头,啜了一口红茶之后,又忽然抬起头。视线看着窗户的另一端。 「又有客人吗?」 「……似乎是如此。」 有种昨天早上的情况重演的感觉,马克不禁苦笑,耶露蜜娜也缓了缓嘴角。 「……好像有邮件。」 「我去收吧。」 马克这么说罢,就离开房间来到楼下,并将刚刚收到的银表宝贝地收进燕尾服的口袋内。 打开大门,看到的是跟昨天同样的邮差。马克有礼地低头示意。 「每天早上辛苦您了。」 「不,我可不喜欢来啊……」 不过今天邮差可没掏出枪了。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马克·马多克的人?」 「咦……我就是。」 「啊,原来就是你啊。没想到你还挺会扮猪吃老虎的嘛。」 邮差意有所指地这么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你有邮件。今天可要确实请你签收罗。」 邮差这么说着并递出来的,是一个以漂亮的包装纸仔细打包过的小包裹。包裹具有相当重量,可以知道里头装着坚硬的物体。 虽然「多多少少」猜到里头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物品,但这送的究竟是什么,再加上马克没印象有人会送他东西,所以他歪了歪头。 「呃……寄件者是哪一位?」 「对方没有留下姓名。是个大美女。该怎么说,那个人一副眼中只有你的样子耶。」 「是、是这样吗?」 听到美女对自己有好感当然觉得高兴。马克不禁放松了脸部表情,并在收件回条上签字。 但尽管他把回条交给邮差,但邮差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还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但你不打开看看吗?」 「为什么我非得让你看到里面装什么?」 「因为它乱重一把的啊,当然会介意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吧?」 这样就很难赶他走了。尽管马克狐疑着为什么这个邮差这么会装熟,但还是打开了包裹。 打开包裹…………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邮差似乎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一整个傻眼。 「……请教一件事,要您送这个过来的美女,是不是一位红发女性?」 「啊?啊啊,确实是红头发。但她到最后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是了。」 「眼睛是蓝色的吗?」 「确实是蓝色的。另外她的眼神超火热的啊。」 「……原来如此,确实很火热。」 邮差似乎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歪着头。 「所以说,那是什么?」 「处刑预告(情书)…………之类的吧?」 装在包裹里面的,是一个足以让人一手怀抱大小的石头。不过这东西已经大到不太适合用石头称呼。大小或许该称之为岩石了。马克对这东西——不,跟这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有印象。因为昨天被这种东西射击了好多发。 那是(魔弹射手)的子弹。而且不知为何,这块岩石上头竟扎着一条可爱的红色缎带。 据说(魔弹射手)从来没有失手过。但马克却在她的这项经历上留下了污点,也就是说,这东西是对方给他发的「这个(魔弹)随时随地都可能落在你身上唷?」的警告书。 「哈哈哈。原来这是所谓的秘密暗号吗?」 邮差确认了里面的东西之后,似乎满足了。他拍了拍马克的背,就这么离开了。 马克无力地垂下肩回到屋里,艾霞正好来到大厅。 「马克先生。有邮件啊?」 「啊……是,寄给我的。」 「…………那是什么啊?」 毕竟马克抱着一块系了缎带的岩石,艾霞的疑问再合理不过。 马克将视线投往远方。 「……我想,一定是庭院的石头吧……」 「在庭院里放石头吗?只会碍手碍脚吧。」 「你有听过曲都这个国家吗?」 「你说那个东方的岛国?」 「是。在那个国家,似乎有把形状漂亮的石头放在庭院里当装饰的习俗。」 「喔喔。马克先生真博学!」 「啊啊,还好啦……」 「不过,为什么送了一个庭院的石头过来啊?」 「这个嘛,为什么呢……」 「我可以摸摸看吗?」 艾霞毫无他意地这么说罢,便从马克手中拿走「庭院石」。虽然不觉得这是女孩子的臂力拿得动的东西,但艾霞却轻而易举地拿了起来。真不愧是原住民,一股蛮力果然不容小觎。 艾霞就这么转啊转地端详了一番,但石头就是石头,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让她觉得很奇妙似地歪起头。 「对不起。我还是看不出什么——啊!」 艾霞才很有精神地说完,石头就从手中掉了下来。还瞄准了似地往马克的脚尖砸过去。 碰——这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让马克跳了一下脚。 被这声音吓到的艾霞跳了起来,然后带着瞠目结舌的表情静止不动。 岩石在离马克脚尖距离一个指头的位置上,静止不动地浮在空中。 「……浮着。」 「啊,这么说来我没说明过呢。我的能力是『影子』。」 然后,所谓执事就是要如影随形地跟在主人身旁。 马克捡起岩石,并且循规蹈矩地准备征询耶露蜜娜,是否同意他在庭院里放置岩石。 后记 大多数初次见面的读者,以及不是初次见面、而是好久不见的读者,谢谢各位拿起这本书。我是作者,名叫手岛史词。 这个作品,是在一个有所谓精灵和特异能力存在的世界,其中一名立志成为邪恶贵公子而培养自身品行,但却因为一点失误而被当成执事雇用的少年马克的故事。 在流氓说话比警察大声——所谓的禁酒法时代,留着开拓时代气息的乡村,配上贵族乡村小屋的不协调舞台背景之下,马克与一看就绝对有问题的面无表情大小姐耶露蜜娜相遇之后,随之起舞的既悲又喜的故事。如果各位能够笑纳,那就太令人欣慰了。 总而言之,这是暌违了一年的新刊。这一年之中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儿子已经有办法自己看书,还会摺纸飞机了;女儿则会做出指着路上的行人一直嚷嚷着「我喜欢那个人~~」、「我讨厌那个人~~」之类的可怕事情;至于老婆甚至偷偷出道成为作家了?(龟山登美子着随笔书《「ママの生活》) 至于我自己身上发生的新鲜事,应该就是开始写部落格了吧? 月之窗工房?http://teshima.at.webry.info/ 欢迎有兴趣的人过来看看。 然后,在此要谢谢在各个层面照顾到我的许多人们。在企画新作的阶段,即使听到我一脸正经地说「大纲是什么?」仍旧对我不离不弃、很有耐心地照顾我的责编t;还有这次也因为大量错字、缺漏字等,给各位校对人员带来非常多的麻烦。除此之外,画出既可爱又美丽插图ta大人;听到「什么是流行?」、「什么是执事?」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还认真回答我的同事们;买了我前一部作品好多本,并且将之送给亲戚的岳母。非常谢谢你们。 最后,就算我失意,也会在我身边快乐地逗我笑、鼓励我的老婆,在此献上最多的感谢与爱。 祈祷能够在下一集与各位再会。 下集预告——以在这一集中因为种种原因,几乎没能描写到的城镇风貌为背景,并且打算将焦点放在「结果耶露蜜娜到底是何许人也?」、「这两个人又是怎样看待对方的?」上面看看。 2008年9月?手岛史词 后记 马克的遭遇总是很悲惨,因为他很可怜,所以我非常喜欢他…… 跟耶露蜜娜之间的互动也很可爱,让人兴奋无比。 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应该把战斗执事画得更好才行,我画得很快乐! 谢谢各位支持! &emsp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