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D事件簿(BAD事件簿)》 事件1 台版 转自 桜羽(blog.sina/makeinunovels) 传来像是人掉在路面上的声音。 听到的时候,我停下正往上抬的手,抬起头,只看见晴空湛蓝耀眼。站在大楼舆大楼之间,浓密的黑影覆盖着所有东西,只有天空是蓝色的。 我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不过,应该是幻觉吧? 毕竟现在身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呀。 我继续将银色硬币投入自动贩卖机,下一秒,硬币却回到退币孔。汗水湿透全身,喉咙发出干涸的声音……怪了,怎磨会这么渴?像一只被冲上岸的鱼似的。我弯腰取回一百圆硬币,这时传来「啪哒」的声响,一回头,一块暗红的东西掉在蒸着暑气的柏油路面,整团接近黑色的物体里透出血淋淋的杠色,简直就像是被汽车辗毙在略上的描尸一样。 啊啊————那是子宫。 看着那染血的肉块,我突然很有信心地这么想。热烫的路面烧炙着生肉,飘散着阵阵恶心恶臭。看到这里,我又开始好想喝水。 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再次抬起头看着天空,似乎有个人站在废弃大楼的楼项,但是那人隐藏在强光之下,根本看不清楚。好想好想让那个人看见我,于是我拚命挥舞双手。可惜,即使想尽辨法要引起那个人注意,对方还是无动于衷;想开口叫他,干渴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想利用自动贩卖机买瓶饮料的我于是转身。 可是,一百园硬币却……… *??*??* 我很爱姊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所以,我必须杀掉姊姊,这是我的责任……所以,一定要杀掉她。为何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呢?因为我…… 我爱她。 我摇摇头,想甩掉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汗流浃背,喉咙也干渴异常,抬头只见白色的太阳沸腾着。我扯了扯领带,拉出塞在裤子里的衬衫,并将西装外套挂在手边。随着脚步的前进,渐渐能听见吵杂的声音。因企业经营不善而受到冲击,这附近逐渐成为废弃大楼区;平时杳无人烟的地区,如今却涌入许多看热闹的人群,人群的另一头停着警车与媒体的采访车,身穿制服的警察在禁止进入的封锁线内蠕动着。 那些拿着手机的人们到底想拍什么呢? 希望拍到「染血的内脏」的那一瞬间,他们手中的相机会直接爆炸。 默默地诅咒完这些人,我慢慢地往前走。没事干么约在案发现场碰头?有够变态的。烦躁已经达到顶点的我,迈着蹒跚的步伐努力前进,视线里忽然飘进一抹红色。 撑着红色纸伞、穿着歌德萝莉风服饰的少女站在路旁,满是蕾丝的黑色洋装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她咬了一口巧克力,五官美得不像存在于世界上的真人。除了那些来看热闹的人之外,许多经过的路人也投以好奇眼光。 唉……这种时候多希望能变成别人。 「小茧,等很久了吗?」 「你迟到了五分二十秒,真稀奇。偶尔吃吃巧克力也不错,要吃吗?」 绝世美少女——茧墨说完,将巧克力递到我面前,那块巧克力上头被咬了一口,留有清楚齿痕……是故意找碴吗?好像没有人跟她说过「不可以把吃了一半的食物拿给别人吃」,我甚至怀疑这个少女可能没有接受过国民义务教育。 「不了,我不吃。」 「那边的便利商店有卖板状巧克力,但是不论是便宜的巧克力还是贵的巧克力,吃起来的满足度都一样,跟多酚含量多寡根本没有关系,真不懂为何人们要为了那种营养素而议论纷纷。其实巧克力是毒品,才能抚慰大家的心灵啊。」 茧墨发表完很极端的论调之后,又咬了一口巧克力,深咖啡色的巧克力崩解于双唇之间。 「这次掉下来的是子宫,事情的发展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巧克力的颜色很像一团干涸的血迹。由于脑中开始出现恶心的想像,我摇摇头……没错,如果用人类的内脏来形容…… 「像胎盘吧?你觉得呢?像,还是不像呢?」 「…………」 「还是……像胎儿?经血?应该都不像吧,这只是一般的巧克力喔。」 「…………我什么都没说,你快点吃吧。」 「那就好。」 她舔着嘴唇,然后问了一个稍嫌过晚的问题。 「对了,你刚才为什么迟到?」 「小茧……突然更改见面地点的人好像是你,害我在大热天底下穿着你指定的西装,从公车站走了几十分钟……」 「没关系,你不用解释迟到的理由。那么小田桐君,你知道这次是子宫掉下来吧?」 我只知道你想转移话题。 我没说出口,只是很想拿烟出来抽,问题是,站在面前的上司不准我抽烟,何况就法律的观点来看,现年十九岁的我抽烟算是违法行为。旁边还有警察,我再猛也不敢在这里公然抽烟。 「我说,小田桐君,不管有没有人在,你都该戒烟喔。香烟奇臭无比,到底哪里好?」 「小茧,不要再读取我的思想!还有,我要不要戒烟不需要你操心.」 而且,还不都怪你,要不然我也不会压力大到变成老烟枪。 按照惯例,这话依然没有说出口,可是茧墨还是笑了。 她的嘴唇弯成弧形,像只小兽。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小田桐君,子宫掉下来,表示被害者是一名女性,因为男性身上没有这项器官。这么一来,应该可以相信那个人说的话了。」 听到茧墨这么说,我叹了口气。证实对方所言无误究竟是好是坏?茧墨将纸伞靠在肩上,迈开脚步,见了她优雅的步伐,路人莫名迅速地让出一条路来,却没有让路给我。 「对了,你那边的状况怎么样?」 「总而言之,跟精神方面的问题有关。她只是不停强调想亲手杀掉姊姊,我认为最好拒绝她的委托,顺便请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嗯,你说得没错,也许就该这么做。只不过……小田桐君——」 茧墨突然拉高手中的伞,抬头往上望,我也跟着抬头。好像有人站在大楼楼顶,但是那人笼罩在一层彩虹般的光芒中,看也看不清。我狐疑地收回视线,看见茧墨站在路旁的自动贩卖机前面,正莫名其妙地观察着退币孔。察觉到我的注视,茧墨又笑了,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件事,小田桐君。」 「现实生活中真的有内脏持续掉落喔。」 来自不明人士的内脏掉在这些废弃大楼之间的地面。 不定时出现的怪异现象。 我见过那位知道怪异现象真相的女性。 那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故事。 *??*??* 姊姊跳楼自杀是一个月前的事。 听说自杀原因是工作问题……对此我一无所悉,姊姊自杀的消息让我十分震惊。是的……姊姊从废弃大楼的屋顶,以跳水的方式往下跃。当人往下坠落时,脑袋都会想些什么呢?当她像是沉入水面般飞跃厚厚一层空气时,是否后悔了?或是感到恐惧呢?光是想像自己笔直地往地面坠落…… 啊,抱歉,扯太远了。总之,姊姊在一个月前跳楼自杀。送医急救时,姊姊还有气息,可是能救回来的机率几乎等于零,不过能不能救回来根本不重要。 问题是,姊姊就这么消失了——弥留状态的姊姊从没有人的病房里消失了,她的伤势明明严重到无法自己走路,却还是不见了。姊姊失踪后没多久,开始有内脏从她跳楼的废弃大楼上掉下来……没错,就是那个残留着活体反应的肝脏掉下来的案件。一听到这件事,我马上想到「那应该是姊姊的肝脏」,姊姊身体的一部分正企图再自杀一次,姊姊的身体逃出病房,一点一点地从大楼楼顶掉下来。我很爱姊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所以,我必须杀掉姊姊,这是我的责任……所以,一定要杀掉她。为何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呢?因为我…… 我爱她。 按停录音机后,我将录音带倒带。开着凉爽冷气的房间与外头相比,可说是如天堂般舒适。茧墨坐在沙发上,怪异的是,她在那套歌德萝莉洋装上又套了件白衣,白衣的胸前别着一块名牌。 茧墨阿座化。 「小茧,觉得如何?另外,能不能换一具数位录音笔?现在已经没有人用录音带了啦!还有,不该让我自己出钱买录音带吧?」 「我觉得不错啊,不管是从声音还是谈话内容来看,都很不正常。」 居然完全不想回答后半段的问题。发现我不满的神情,茧墨拿起杯子,将可可亚一饮而尽,接着从保温瓶中倒出第二杯,热可可散发出浓郁甘甜的香气。 「小茧……可以不接受委托吗?再说,这次根本称不上是委托,我觉得她所说的像是她自己的幻想。」 「幻想?嗯……说是幻想也没错,不过不太一样,有病的是她的想法。」 茧墨说着说着,又喝了第二杯热可可,接着倒了第三杯,甜甜的味道持续飘散着。 「在个人的兴趣嗜好中,最容易引起对立的就是对食物的喜好喔!小田桐君,对食物价值观的差异,很容易在人际关系上造成裂痕,所以我可以理解你讨厌甜食而想阻止我喝下去的心情,可是我不喝热可可会死,你为此做出让步,表示你是个好人呢。」 很不巧,我其实是全人类性恶学说的支持者。 虽然有点想大声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我还是忍住了。相反地,我毫无异议地问道: 「我懂了,那么她的『想法』有什么问题?」 「就是有罗!不过呢,还不能告诉你问题出在哪儿,再等等吧!」 「好,早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了……总之,我会告知委托人『我们接下这个工作了』。」 「嗯,就这样办吧。小田桐君,你很优秀,一直是我的得力助手,不过有时不太听从指挥的这一点有点不好。」 我宁愿继续保持这个缺点。叹了口气的我站起来,茧墨则再次按下播音键,录音机播放出甜美的女性说话声。 我爱她,所以我一定要杀了她。 听着不甚清楚的录音,茧墨露出笑容。 「怀旧的录音机很棒,它的不方便并不会造成无聊。」 她的笑容实在诡异。 「不高兴跟无聊到底哪个比较好呢?」 茧墨没有看我,就这样穿着白衣躺下。看着她的背影,我呢喃着: 「我比较喜欢无聊。」 我随即离开那里。走出来的瞬间,夏日的阳光与无人的寂静冲击了我的耳朵。 爱知县奈午市——这栋大楼位于这个人口超过两百万的大都市的某个角落。虽说大楼座落在高级住宅区中,却只有一位住户;大楼的五楼,唯一有人使用的房门上挂着奇怪的牌子。 「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 如果我不是这家事务所的员工,肯定会指着这块牌子,哈哈大笑。 茧墨阿座化,这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女既是侦探,也是我的上司,但很少人会委托我们处理正常的案子,生意清淡自然不难想像,毕竟门上挂着那样的招牌。茧墨甚至不算是正式的侦探,她没有提出登记,自然也不可能有需要侦探的客人来找她……应该说,这种状况之下还有客人上门比较奇怪。 然而,不知为何,总是定期有客人光顾这里,来委托的内容全都像这次一样匪夷所思。 「为了杀掉没死干净的姊姊而想找出姊姊」之类的怪案子。 光是想到客人委托的工作,头就很痛。 我再次咒骂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沦落到得替茧墨工作的地步。我靠在电车上满是毛球的座椅上,深深地叹息。很久很久以前,我跟她毫不相干,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应该会顺利考上大学。我突然有种眼前一黑的错觉,有点想吐,只好按着嘴巴……看样子,我暂时不能想这件事。我摇摇头,重新切换思路,毕竟不该再回想已经无力改变的事实。 闭上眼睛的我,默默忍耐着胃部痉挛的不适。还得再转一次地下铁才能到达目的地。照理说搭计程车会比较快,可惜车资得自付,对薪水微薄的我来说,搭计程车毋宁是奢侈的行为。我浪费许多宝贵时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委托人的家。奇怪的是,一路上充满令人作呕的恶臭,只见一名穿着洋装的女性站在臭气熏天的路上挥着手。 那是件纯白的洋装。 这样的打扮,我只有在电影或是画里见过。 我一走近,女性便露出灿烂的微笑。白里透红的皮肤是很美没错,却给人一种疯狂的感觉。我以眼神示意代替打招呼,同时提高警觉,这种太过戏剧化的女性就跟我的上司——茧墨一样,绝对不能太相信她们,这是我学到的教训。 「很抱歉,跟上司谈太久……等很久了?」 「没有,你很准时。对了,真是谢谢你们愿意接下我的委托,如果你们拒绝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女性的眼睛盈满泪水,我则在脑中复习着她的个人资料。 山下和枝,二十五岁,父母亲死于五年前的交通意外,和姊姊住在一起并经营父母留下来的花店。姊姊在知名的保险公司上班,一个月前跳楼自杀,却在宣告死亡之前从医院消失。根据和枝的说法,最近陆续发生的内脏掉落事件中,那些掉在地上的内脏属于她姊姊。她的委托内容就是替她找出还没死的姊姊,她要亲手杀死姊姊。 在电话里听到我们愿意接受委托时,她非常地开心,并极力邀我到她家。 说是有照片要让我看。 我看向和枝背后,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因为她家门口旁堆满了垃圾。可能是乌鸦啄破了垃圾袋,里头腐化的液体流到外面,在炎炎夏日的强烈阳光照射之下,厨余以惊人的速度腐坏,原来路上的恶臭来自这堆垃圾。旁边的庭院也一样,杂草长到人腰部那样高,怎么看都不觉得是间有人居住的房子。看样子,和枝完全不理会这些日常生活该打理的事情。 可能是姊姊的自杀……不,精确来讲是「跳楼自杀」这件事让她的精神遭受莫大冲击。 她的心已经不太正常。 我斜眼看了和枝一眼,她依然微笑着,表情看不出任何不安定的样子。 太过正常的模样,反而让人觉得怪异到极点。 「请进来坐。」 「啊……嗯,好,打扰了。」 和枝对脏乱的家毫不感到羞耻,大方地迈开脚步,纤细的脚就这样踩着厨余前进,完全不在乎脚上雪白的凉鞋会染上洗不掉的污渍。她若无其事地打开大门。 「真抱歉,家里很乱。」 又一阵恶臭扑鼻而来。往地下一看,只见玄关被数量庞大的鞋子给淹没了。由于平常总是替茧墨收拾乱扔的鞋子,害我现在非常想替和枝整理一下玄关。我只能按下这股冲动,往前走出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有人在背后看我。 我转头一看,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我跟着和枝走进去,然后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所有的鞋子都有两双。 像是两个人刻意买一模一样的鞋子。 「这边请。」 我急忙跟着逐渐远离、如幻觉般的背影走过去。 和枝带我到某个房间。与路上匆匆看到的厨房惨状相比,这间房间显然干净许多,和枝很可能是以这里为主要活动处。但是,站在这里的我全身像爬满无数毛虫般,感受到可怕的寒气。 因为这间房间的墙壁上贴满了微笑的女人照片。 照片里有个很像和枝的女人微笑着,与拥有病态的白皙肌肤的和枝相比,这个女人的笑容比较开朗,皮肤也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相似却不相同的脸孔,应该是属于她姊姊的吧?照片甚至贴满地板。站在这里,彷佛进入一个以人的大头照制作出来的万花筒一样。 「请坐在那里。」 和枝所指示的位置放着两个坐垫。坐在这儿,有种坐在她姊姊脸上的感觉。 真的可以坐吗? 「怎么了?」 「没什么……那我坐下罗。」 逼不得已的我只好坐下,和枝也跟着就座,弯曲白皙的双腿跪坐着。 「这次非常感谢你们接下我的委托。」 「别这么客气,我们才应该要感谢您愿意找我们帮忙。虽然不知道能否顺利完成工作,但我们一定会尽力。」 和枝又露出完美的笑容,一举一动完全不像是现实世界中的人。 在那张薄薄的脸皮底下,到底隐藏了什么东西。 实在令人感到不愉快。 「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很漂亮?我姊姊很棒吧?」 我一瞬间听不太懂她的意思。直到我理解并看着照片上的笑容点头回应后,和枝才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相信你现在心情还未平复,不过,我们的调查程序上需要一些资讯,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详细地告诉我关于令姊的事?」 和枝歪着头,轻轻地咦了一声。 「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原来她想问的是这个。 「关于令姊的自杀。」 「抱歉……你想知道自杀事件的什么事情呢?」 「我想知道令姊自杀当时的状况。」 和枝无力地眨了眨眼,重新调整坐姿。 「上次已经全部跟你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姊姊跳楼自杀,问题是她没有死,没有完全死去就消失的身体企图再跳楼自杀一次。我一定要杀掉无法顺利前往西方极乐世界的姊姊,只有比任何人都爱姊姊的我才能做到。我委托你们的内容是——在姊姊的身体完全掉落在地面之前,替我找出『姊姊的主体』。请你们找出消失的姊姊,然后,我会杀了姊姊。」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说完,和枝紧紧地抿着嘴唇。 她疯了。 一旦感受到压力,身体的某个开关就会开启,突然好想抽根烟的我握紧拳头,压抑抽烟的欲望。总之,要先让她冷静下来,不管委托内容「正不正当」,先考虑「妥不妥当」为佳。 疑似自杀的姊姊消失,以变形的样子企图再跳楼自杀一次。由于和枝想在姊姊的身体全部掉在地上之前找出主体,所以这次的搜寻对象并不是单纯离家出走的人,不需要调查目标人物的交友关系或是自杀的动机。 有道理,就是这样! 「可以问你两个问题吗?」 「请问……」 「首先,令姊自杀了,可是她的身体从医院消失,试图再自杀一次,对吗?」 「没错。」 「好。但是她为什么要故意这样做呢?一个已经重伤并濒临死亡的人,就算不逃跑,就这样留在医院,一样会死啊?」 消失的身体一部分一部分地跳楼自杀。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怪异的事情呢? 听到我的问题,和枝的呼吸为之一窒,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正当我觉得奇怪,打算问她时,只见和枝再次露出平和的微笑。 「我也不明白,姊姊想些什么与我无关,反正我的责任就是杀掉没有死去的姊姊。」 她平静地说出极度危险的台词。我很肯定,这女人真的疯了。 「再来是第二个问题。」 「嗯……」 「我想问,令姊身体的某部分从大楼屋顶掉下来,掉下来的内脏正由警方严密地保存着。照理说,最后掉下来的应该会是『没有内容物』的身体,这种东西——抱歉我用这样的名词——这种东西跟尸体没什么两样,而且,从大楼掉下的尸体一定会坠落在地面,你不需要特地找出来再杀一次,因为令姊『只要一回来,就会再次坠楼而死』啊。」 「……」 「没有必要找出那副空的身体。当然,若你很想供养心愿未了的姊姊,又另当别论。」 说完之后,只见和枝悲伤地微笑着,嘴角上扬的角度宛若经过计算,那是一种知道自己的表情将带给对方何种效果的人会有的表情。 「看来……你还是不懂。」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她低垂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姊姊回来一定会再自杀一次啊!我不能接受她这样!」 一眨眼,泪珠滑落她的脸颊,连专业演员都没有办法哭得这么自然,紧抓着洋装下摆的她楚楚可怜。 「既然如此,我决定在姊姊自杀之前把她杀了!」 和枝的笑容扭曲,不能信任。 我不能被她这显而易见的疯狂给影响了。 「好,我问完了,抱歉问了这么多。」 道歉之后,我看了和枝一眼,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好像隐瞒了什么。 收集到的情报到底有多少虚假的成分呢? 一定要想办法看穿那些谎言才行。 我拒绝和枝送到门口的提议,独自离开,做了一个深呼吸,让新鲜的空气流进肺部,被腐臭给麻痹了的喉咙顿时舒爽无比。尽管在这里抽根烟会更棒,不过我决定先不抽烟,转过身折返原路,走近和枝家附近的电线杆,接着冷不防地伸出手。 「啊、哇!」 我揪住那个佯装擦肩而过的男人衣领,在他想逃跑之前用力往后一拉,让他失去平衡,接着用手箝制住他的脖子。我知道这样做有点粗暴,但是因为心情有点烦闷,请原谅我忍不住使用暴力。 「为什么要监视那户人家?」 「啊?你少乱说!」 「不要装傻!从我刚刚进去到现在出来,你都在这里偷窥吧?」 其实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只见男人的脸色一僵。其实我进去和枝家时感觉有人看我,回头却没有看到人影,离开时才发现这名躲在暗处的男人……不过看来对方果然一直站在这里监视着。男人的衬衫被汗水渍黄,飘着头皮屑的稀疏发丝也已经汗湿淋漓,外表有些苍老,但实际年龄似乎还很年轻。 「说,为什么要监视那户人家?」 「你、你……嘻嘻,你是那个女人的男人?噗,怎么会……」 听到我的质问,男人突然笑了出来。对方的肠胃可能不是很好,从他齿缝间飘出像是鸡蛋腐败的臭味。 「哈,你真倒霉啊!嘻嘻,那个女人不是好人!呼呼、呼,她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哈哈哈哈哈!」 状似亲昵地拍打着我肩膀的他,忽然爆出一阵狂笑,笑到弯腰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太正常,不过很难把他说的话当做胡言乱语。 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嘻嘻,只有你不知道而已!嘻嘻嘻、哈哈哈哈!优纪子——优纪子……那个坏女人杀了优纪子啊————!」 说到后来,男人的声音转为哭声,无力地消失。我没听过优纪子这个名字,不过,随便一猜就知道,优纪子应该是和枝的姊姊。 如果说和枝是凶手,那么她所杀死的人只会有一个对象。 问题是,和枝的姊姊不是自愿从大楼楼顶跳楼的吗? 「那不是自杀吗?」 「嘿嘿,优纪子她、优纪子她才不会自杀!她绝对不会自杀的,是和枝杀了她!优纪子跟我说过好多次,说『那女人的眼神好可怕,只要想到自己不得不继续照顾妹妹就很烦』,而且也常抱怨和枝太黏人,让她觉得好郁闷。」 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又睁大双眼,张开双手并大叫: 「没错,是和枝、和枝杀的!和枝把优纪子给……」 杀掉了!杀掉了!男人像是唱歌似地吼叫着,但是有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怒吼。 「怎么回事啊,小田桐先生?」 转头一看,只见和枝站在后面,男人吼叫的声音似乎也传进她家。我偷偷在心里咂舌,看样子没办法继续从这男人口中问出什么了。和枝稍稍歪着头说: 「啊,好久不见了,杉田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和枝,你……」 杉田全身散发杀气,我赶紧加强手臂的力道,紧紧扣住他的脖子。 「喂!冷静点!」 「和枝——都是你!要不是你,优纪子才不会……」 「不要再闹了,行不行?杉田先生,我们之前不是已经谈过这件事了?」 和枝冷静地回答,然而杉田照旧大叫,过于激动的结果连口水都跟着喷出来。 「你给我听好了!总有一天,我会把你——」 「别忘了,是我放你一马,要是你继续纠缠,我会再报警抓人。」 肩膀颤抖的杉田放松了全身的力量后,使劲地甩脱我的手。看来他应该还没有疯狂到会对人任意使用暴力,微驼的背影像是蒙上层灰似的。我同情地望着他离去,同时往旁边瞄了一眼,观察和枝;她还是面带微笑,心情完全没受到影响,不过她应该听见了杉田对我说的话。 「对不起,小田桐先生吓到了吧?」 「哪里,没什么……不好意思,刚才那人是谁?看起来怪怪的,如果他又跑来纠缠你,最好打电话报警比较安全。」 「好,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也不必太担心,那个人根本没胆对我怎样。」 和枝凝望着杉田离去的方向,沉默横在我们两人中间。察觉到我无言的疑问,她轻轻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他叫杉田智之,是姊姊的前男友。」 「男友?」 「嗯,不过已经是『前』男友。」 言之有理,怎么说杉田也不可能是一个死人的「现任」男友,但是优纪子是活着的时候消失的,就算说是「现任」也不为过。不过,反正是不值一提的无聊话题,我想知道的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他是不是有妄想的毛病?」 「妄想?」 「嗯……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和枝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表情却如湖面一样平静……湖面之下到底藏了什么? 若这个问题有答案,我很想知道。 「他说你杀了姊姊。」 和枝又露出那个完美的笑容。 「我并不在乎那个人说什么,因为……」 她说出一个颇令我意外的回答。 「他在姊姊跳楼自杀前就和姊姊分手了。」 「已经……分手了?」 我的脑海浮现杉田方才的模样。他不是因为女友离奇的死亡而跑到和枝家附近监视的吗?怎么会已经分手了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错,姊姊在跳楼的前一个礼拜,就已经向他提出分手。当姊姊的同事告知这件事时,我也很惊讶。听说直到姊姊自杀前,杉田都不停地缠着姊姊,像个跟踪魔,所以我没有告诉他姊姊临死前从医院消失的事,只告诉他姊姊自杀身亡,葬礼也私下举行完毕。毕竟杉田根本是外人,没必要说那么多。」 和枝双手交握,继续看着杉田离去的方向,哀伤的表情似乎十分同情这个可悲的男人。但是我的眼睛只注意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表情……我看见了,就在她转换成哀伤表情前的那一瞬间。 她露出牙齿,神情怪异地嘲笑着杉田。 我相信,这个嘲笑杉田的表情才是和枝的本性。 * 「我问到的全部内容就是这样……」 「嗯,谢谢,好像越来越有趣了。对了,小田桐君,可不可以把嘴巴张开一下?」 茧墨像是在叫宠物那样向我招手。我皱着眉头,依照她的指示张开嘴巴,结果她放了一锭东西在我嘴里,我很自然地咬了一下;咬破糖衣之后,里头的东西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好甜…… 「这种巧克力只溶你口,不溶你手喔,好玩吧?为了卖给孩子而在巧克力外头覆盖一层糖衣,这样的创意令人激赏。我最讨厌那些号称只适合大人吃的东西了,比方说酒。至于香烟更可恶,不但有碍健康,而且臭得要命。」 说完,茧墨瞪了我一眼。我胡乱咀嚼口中的巧克力,靠着仅存的尼古丁臭味来消除甜腻的味道。距离抽上一根烟已经隔了一段时间,还以为在外面抽就不会被发现……茧墨对烟味真敏感。 「你居然知道我有抽?」 「没发现才奇怪呢!因为你坚持要抽下去,只好让你继续抽。可是啊,人有可以忍的事情,也有不可以忍的状况,希望你多少能顾虑一下别人。」 茧墨的字典里竟然出现「顾虑别人」这种字眼,实在令人惊讶。 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喝着热可可。裸露在白衣下面的腿穿着膝上袜,今天的衣服似乎比较短。 「很少看你这样穿。」 「啊?喔,是常去的服装店店员推荐的,因为不想听她罗嗦太久,只好买下罗。」 这样就买下衣服,会不会太本末倒置?不过茧墨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那是多贵的衣服,依旧捧着白色盒子,吃着一颗要价四百圆以上的松露巧克力。把高档巧克力当成超商卖的便宜货来吃,还真是花钱如流水啊!但不知为何,她发薪水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干脆,该不会是故意整我吧? 「你问到了些什么线索呢?我们来讨论一下吧。我也出去探访了一下喔,虽然出去的时间不长,顶多是吃掉五片巧克力的时间而已。」 茧墨很少亲自出马……对了,听说她的老家好像对优纪子上班的保险公司很有影响力。茧墨嘴角含笑,继续说道: 「自杀的山下优纪子好像在工作方面遇到许多问题,不但惹大客户生气,再加上做事效率不好,导致大错小错不断。虽然她主动离职,但是造成的麻烦不光是辞职就可以解决的。听说公司的收益因为她而大幅减少……所有同事都这么说,甚至有人说『遇到这些状况,是人都会想死』。」 「就是因为这样,警方才会判定优纪子是跳楼自杀吗?」 「不只这样。听她的同事说,优纪子常常把想自杀挂在嘴边,刚开始只是随口说『干脆死了算了』,不过到后来似乎却越来越认真。她在自杀前一个礼拜,竟然跟论及婚嫁的男友分手、整理自己的东西,手机的邮件草稿匣里留下像是遗书的讯息,警方会判断这是起自杀案件也不足为奇。照这个情形看来,根本可以百分之百判断为自杀,求死得死,值得庆贺!」 未了,茧墨替这篇故事下了评语,纤细的手指抓了一颗松露巧克力。 「听到优纪子的死讯,同事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从他们的言谈之间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样的心情。虽然实际上优纪子还没死透就从医院消失,可是她的同事们都觉得她应该早就死了。」 咕啾!松露巧克力被咬得粉碎,湿润的嘴角漾出一抹微笑。 「她好像想死,她不是早就想死了?死也没办法,要是我也不想活了。如果……这些人在山下优纪子还活着时就经常这样对她说,究竟是何用意呢,小田桐君?」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谜题,尽管对立刻想出答案的自己感到有些失望,但我还是回答了: 「她死了比较好,对吗?」 「答对罗!就算你想得出答案,也还是个精神状态正常的人,我有点放心了。」 听起来好像在损我,不过茧墨似乎没有恶意。比起这点,想到优纪子所处的环境,我不禁产生了胸口沉闷的错觉。人们对她的种种恶意都像透明的手,不断地推挤着她。 最终将她自楼顶推下。 然后,大家将这样的状况称为「自杀」。 「我了解了。先不管对这件事情的感想,总之,幸好能确定山下优纪子是自杀。她可能是因为承受不了来自周遭的期待与自己的压力而企图自杀,这么一来,算是洗清委托人的嫌疑,毕竟我们不可能接受来自杀人犯的委托啊。」 脑中描绘着和枝身影的我觉得放心不少。我接着拿起专用的马克杯——向茧墨报告之前所泡的咖啡早已变冷——喝下冷咖啡的同时,茧墨却斩钉截铁地说: 「不,山下优纪子是被人杀死的,我很肯定。」 这句话更增添咖啡的苦涩。我望向茧墨,只见她笑得像只猫咪,接着突然抓起一颗巧克力,丢进我的咖啡里。噗通一声,甜腻的香气沉入咖啡中。她伸出手抹去喷到我鼻头上的咖啡,并将白皙的手指放在唇边,舔去沾上的咖啡。 「我们明天早上出去一下。尽管想提神醒脑,绝对不可缺少咖啡因,不过我宁愿吃巧克力来摄取,不想喝咖啡,毕竟不摄取一点糖分未免太不健康。还有,小田桐君——」 提供完一堆无关紧要的资讯之后,她最后补充了一句: 「接受杀人犯的委托也没什么不对呀。」 *??*??* 冷风吹拂着脸颊。一大清早,路上没什么人,晴朗无云的天空干净到不太适合撑着红色纸伞在路上跑来跑去,不知道为什么茧墨要挑在这样的时间出门?更让人不解的是,为何要特地跑来内脏掉落的现场? 我与茧墨再度来到这个前天才造访过的区域,禁止进入的封锁线已经撤走,子宫掉落之处现今成为某种受欢迎的灵异景点。很幸运的,今天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造访这里。八卦杂志把这个事件当奇闻异事来报导,还有人跑来恶作剧,搞什么祭祀之类的活动……真想拿块新鲜的肺之类的内脏往参观民众的头上扔。就算是这种缺德鬼,被内脏罩住头之后,一定也会后悔「没事干么跑来凑热闹」。 一回头,只见茧墨蹲在上次那台自动贩卖机前,伸手往机器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摸索,不知道在找什么,完全不在乎高档洋装被弄脏。她到底在找什么?害我又想来根烟了。虽然没有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可是我有不好的预感,好像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唉……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那间可爱的小套房呢? 「找到了。」 茧墨站了起来,手上拿着一枚百圆硬币。 「真是太棒了!虽然觉得应该在这里没错,不过呢,发现真的猜中还是很开心。即使从理论上来看,这种东西其实不太容易就这么不见啦。」 茧墨伸出手叫我看。这枚硬币乍看之下并无特殊之处,但我不经意瞄到硬币背面沾着少许干涸的血迹。 「小茧,拿好一点好不好,这样我看不清楚。」 「你该好好锻链一下观察事物的能力,老是这样混下去,观察力会越来越迟钝喔。」 她轻弹了一下硬币,使它往奇怪的方向飞出去,就这样又回到了自动贩卖机下方。我还以为茧墨不需要这枚硬币了,她却喃喃地说: 「失败了。」 「啊?」 「抱歉,小田桐君,是我的失误,我老实地向你道歉。能帮我拿回那枚硬币吗?」 这人哪里老实了? 要是我能这么对她说话,就不会过得这么辛苦。结果,我还是乖乖地趴在地上替她捞硬币。我奋力伸长手臂,直到感觉肩膀快脱臼才拿到硬币。将硬币交给茧墨之后,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劳动力对我帮助颇大,没想到警方竟然没有调查这台自动贩卖机。」 茧墨把捡回来的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口……喂!我好不容易才拿回来的,为什么随便乱投啊?当我正想开口质问时,喀啦一声,硬币回到退币口。 「就算投进去也会掉下来。」 「啊?」 「这枚硬币有点问题,投进去之后会直接掉下来喔。」 由于制造过程的失误,铸币厂有时会制造出机器无法判读的硬币,这枚硬币就是那种有瑕疵的硬币。 不过,是又怎么样呢? 「所以她没办法拿这枚硬币买饮料啊!这里摆放了这么多的饮料,她却一瓶也买不到。如果是我,应该会买热可可吧?不过,她想买的是哪一瓶呢?」 茧墨若有所思地想着,眼睛反射着自动贩卖机的光,发出猫眼般的光芒。 「人类常被一些很单纯的理由给绑住,因为一些很单纯的理由而被杀害。」 「什么意思?」 看着一个人深感赞同的茧墨,我只能像只鹦鹉般,发出疑问的声音,茧墨却仅仅暧昧地笑了笑。这抹笑容彷佛出自凶恶的野兽一般……真希望我没问出口啊,可惜已经太迟了。 「意思就是——这就是她还待在这里的理由。」 茧墨倏地撑开收起的纸伞,「啪」的一声,绽开了红色的花朵,简直像是舞台转换布景一般,眼前的景象随之改变。自动贩卖机前面突然出现一名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我曾经见过这张脸孔。她全身的轮廓不太真实,看上去有些朦胧并微微摇晃。她弯着腰,从退币口拿出一百圆硬币,接着投进自动贩卖机。不过,硬币直接掉回退币孔,于是她再弯下腰,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动作……重复再重复。 「这是什么东西啊?」 「真失礼!她不是『东西』,是山下优纪子小姐,算是地缚灵的一种吧。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就已经在这儿罗,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这样你懂了吗?小田桐君,她其实是因为很单纯、很好懂的理由而留在这里。」 我不太懂茧墨的意思。 单纯的理由束缚住人。 因为买不到果汁,所以不肯离开自动贩卖机? 嗯……也算有道理啦,因为她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就是为了买果汁,现在目的尚未达成,当然不能离开。 可是,这样会不会太蠢了点? 「等等……怎么会是这样的理由?再说,如果山下优纪子之前真的曾经站在这台机器前,那内脏又是怎么一回事?假设她人还在这里,那么从楼顶掉下来的内脏又是谁的?」 「内脏也属于山下优纪子。」 茧墨很果决地回答,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优纪子,然后接着说: 「内脏是她的肉,这是她的灵魂。」 优纪子再次弯下腰、接近退币孔。这时,茧墨毫无预警地折起纸伞,往优纪子的背部打下去。红色的轨迹撞上优纪子的后脑,纸伞就这么穿过优纪子的身体,用力打上自动贩卖机。 「过去的她就像这样被人打中后脑,松开手里的百圆硬币。被打到之后,她成了假死状态,灵魂跟着离开肉体。灵魂被抛下的她,肉体被人带到大楼楼顶并扔下来,结果受了重伤,濒临死亡,灵魂却仍停留在这里。」 红色纸伞的前端再次指向天空,我随着伞指的方向看上去,蓝色的天空中好像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有人站在那儿看着这里。可是,人影马上变得模糊,再也看不见。 难道……那就是和枝要我们找的,优纪子的身体? 「没错,你猜对了!她的身体正在人世以外的地方游荡,失去了灵魂的躯体为了找回灵魂而离开医院,却没有办法顺利回到灵魂所在之处,于是,她的躯体只好『一点一点』地回来灵魂身边。」 离开了医院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回来。 为了返回灵魂所在之处,又一点一点地从大楼楼顶掉下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一般人无法这样做。通常灵魂一离开,躯体便就此停止一切活动,就算灵魂一直留在这里也一样。她可能获得了某人的帮助,那个人让她的躯体能够自由移动。」 可怕的寒气顿时窜上我的背脊。利用人类的欲望来引发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大概能猜到对方是谁。当我正要开口询问时,茧墨抢先说了下去: 「不过,硬要让一件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成为可能,导致优纪子的躯体没有顺利回到灵魂身边,最后只好一部分一部分地回来,让这起自杀案件再次引起骚动。问题来了,小田桐君,躯体与灵魂会合之后,到底想做什么呢?」 茧墨天真地要我猜猜看,可是我怎么猜得出答案?见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之意,茧墨贼贼地笑了。 「山下优纪子想自杀。」 「什么!」 被谋杀的人回到灵魂身边。 而她回来的理由竟然是「想自杀」? 「这也是委托人打算再一次杀死优纪子的动机。你也注意到她很依赖姊姊的情形吧?一个寄生在某人身上而活着的人,最怕宿主想逃跑,同时也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这时,她发现姊姊在工作上所犯的过错,当然也知道姊姊同事们对姊姊的评语,于是她想通了,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伪造姊姊自杀的题材,也是唯一的好机会。」 和枝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她那无比清纯的形象背后隐藏着某种东西——那种东西便是咧着嘴、恶意地嘲笑他人的凶暴个性。 「委托人跟在山下优纪子后面,当优纪子弯下腰想拿出百圆硬币时,便用力地敲打她的后脑,然后把她拖到废弃大楼的屋顶扔下去,营造出自杀的假象,整个计划比她原先预想得更加顺利……应该说是太过顺利了。」 没错,本来是不可能如此顺利的。 条件没有齐全,优纪子的死便不可能被当成自杀。 「私人物品的整理、与男友分手、未寄出的遗书,而且还少不了最具决定性的条件,那就是——为何山下优纪子会走到这栋『杳无人烟的废弃大楼』呢?」 为什么没事会跑到这里呢? 「因为她原本就打算在这栋废弃大楼自杀。」 硬币发出「喀啦」的声响,掉在退币孔,优纪子眼神空虚地再次弯腰。 「可惜,妹妹早她一步,但是她还没死成,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死了,才会产生这么荒谬的现象。山下优纪子的躯体暂时从医院离开,想回到这栋废弃大楼,灵魂却没发现躯体早已不在。躯体因为失去指标而无法顺利找回灵魂……总之整体来说算是失败。」 茧墨感叹地摇摇头,啧啧称奇地说: 「即使失败……也看得出是『他』做的好事,他只要觉得某人的愿望很有趣,就会替对方实现,不过……几乎找不到办法确认出他曾经插手的证据,跟你那个时候一样。你还记得吗?」 茧墨的问题让我呼吸一窒,肚子忽然剧痛无比。我蹲了下来,好抵抗难忍的恶心感觉,心脏疯狂地跳动,耳畔再度听见雨声。我槌打着肚腹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却赶不走这些幻听,视线逐渐摇晃起来。茧墨说: 「算了,没什么,看来你应该还记得。」 接着茧墨挥着手,雪白的手掌像蝴蝶一样拍着。我一边看着她的手,一边慢慢站起来,终于恢复沉默,刚才的激动彷佛从未发生一般。我开口询问茧墨。 我不想被这个少女看见虚弱的模样。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想问几个问题都可以。问题是非常珍贵的,不管问的内容多么微不足道,也绝对不是毫无意义。」 「为什么她没死成?就算突然被人杀死,对一个原本就想寻死的人来说,不应该这么执着地留在人世间吧。」 不管是被人从楼顶抛下,或是自己跳下楼,生命都一样会结束。不过茧墨露出一抹不认同的笑容。 「那我问你,小田桐君,你希望在自己仍口干舌燥的时候死去吗?」 ——如果是我的话,希望能嘴里咬着巧克力而死。 茧墨的问题让我陷入沉思。如果是我,会想怎么死?我想在那个称不上舒适、却很安全的便宜套房,快乐地抽着烟而死,至于巧克力则敬谢不敏。更何况,如果在临死的那一刻还看到红色纸伞飘啊飘的,我一定会死不瞑目。 可是怎么可能是因为口渴? 站在夏日的街道上,创新最高温纪录的午后,她忍着口渴来到自动贩卖机前,先投了二十圆进去,接着又投了一个一百圆,一百圆却不停掉出来。买不到冰凉饮料让她焦躁异常,在拿回硬币的那一瞬间却失去意识。 「嗯,就是因为她没喝到末期之水才会这样(注1:死者过世后,由家属以棉花沾水在嘴唇的仪式。)。」 居然是因为这种理由啊。 茧墨转着纸伞,接着从小袋子里拿出巧克力,用牙齿咬开包装纸,一边吃着甜甜的零食,一边说着。 「她选择自己死亡,结果没成功,而且被杀的时间点太不凑巧,让她不肯就此死去。」 就是这样,她不肯接受自己已经被杀的事实。 再次回到人世,只是为了再自杀一次。 「至于为什么妹妹会请我们找姊姊?我想她可能是因为看到姊姊的内脏回来的怪异现象,知道姊姊想要再自杀一次。当姊姊身体的一部分回到人世时,妹妹猜到姊姊想逃出自己的手掌心,于是决定在姊姊身体的大部分一一掉下楼、足以证明自杀的意图之前,亲手杀死姊姊。」 姊姊重新执行失败的自杀行动——这就是妹妹所担心的事情。 「和枝没对你提太多姊姊自杀的事情,是因为她讨厌跟人说她姊姊是自杀的,这种说法表示姊姊瞒着她而选择死亡。事实上不是这样,姊姊是她亲手杀死的,姊姊是她的!即使和枝很清楚是这么一回事,还是不能接受大家都以为姊姊是自杀的事情。这样一来,姊姊就真的成功地从自己手中逃出去了……她必须彻底杀死姊姊。」 想杀死姊姊。 因为我爱姊姊。 怎么想都觉得怪,毕竟这两件事情根本无法画上等号,绝对不可能。 「姊姊还没自杀成功,但是这次又要自杀。」 所以,一定要趁姊姊成功之前杀死她。 「对和枝而书,优纪子的自杀是最严重的背叛,也是最差劲的背叛。」 这个想法实在太疯狂了。 我发出深深的叹息,喉咙一紧,像被人扼住一般呼吸困难。和枝的想法非常孩子气,因为太执着于某人,甚至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物品。 就算杀了对方也不能拥有对方。 这个行为如同拿着娃娃往地上摔打、捣毁一样。 为什么和枝不明白这个道理? 「无知有时是种幸福喔,小田桐君,像我吃巧克力时,靠着脑内麻药的效用就能让我有如作美梦一样开心。」 对和枝来说也许是幸福,对优纪子来说却是百分之百的不幸。我呆望着拿回百圆硬币的优纪子,带点绝望地问道: 「……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个状况?」 要告诉和枝吗?我在暗示这点,结果茧墨很意外地干脆地回答了。 「选用说吗?当然是这样做。」 她不带半点迟疑地走过去,站在优纪子身边,但是优纪子看不到茧墨,连那身个人风格强烈的打扮都进不了她的视野。茧墨迅速地伸出手,从发出微弱光芒的优纪子手中抢走某个东西。 是那枚沾了血迹的百圆硬币。 过了几秒,优纪子的脸有了反应。她的眼神焦点逐渐落在茧墨身上,无力地开口: 『——————啊!』 ——————当! 茧墨弹飞手中的百圆硬币,硬币旋转着,消失在黑暗中。接着,她像变魔术似地再次弹着手指,变出一枚新的硬币,然后将新的硬币递给优纪子。 「用这枚硬币吧!」 会不会太乱来了一点? 茧墨说完后,优纪子疑惑地歪着头。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收下新的硬币并投入贩卖机,机器上的液晶板显示的数字从二十变成一百二十,红色的灯示全部亮起,她随意地选了健怡可乐。我差点脱口而出,问茧墨:「这样做真的就可以了吗?」不管怎样,这都无法弥补至今她所浪费的时间。低沉的咚隆声响传来,铝罐掉到出口,她弯下身体取出饮料。拉起拉环后,碳酸饮料发出轻快的声音、冒着泡沫。 优纪子拿起铝罐喝着。 碳酸饮料流过干渴的喉咙。 就在此时,优纪子睁大双眼————她就这么消失了。 「咦!」 对优纪子的消失无动于衷的茧墨,抬起头看着那栋废弃大楼。受到她的影响,我也抬头看向上面,结果不小心看到蔚蓝的天空撕出一道裂缝,有个东西从天空往地面落下——那东西的手臂敞开着,像是要抱住什么;风压让白色洋装的裙摆扬起,看上去像只小鸟。与地面接触之前,有那么一瞬间,她抬起了头。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与她四目交接了。 骨头与肉撞碎的声音响起,浓稠如石油般的颜色蔓延至脚边。 山下优纪子自杀的尸体就掉在我们眼前。 *??*??* 又过了几天,我才被约出来——原本以为她会更早找我出来,看样子她暂时也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不太想去,可是茧墨严格地要求我「只要客人找就得赴约」,于是我只好抱着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觉悟去见和枝。这次并不是约在之前去过的她家,而是那栋废弃大楼。天气依然燠热不堪,站在大楼旁的我,能望见远方的晴朗天空。 和枝已经先到了,她呆呆地望着姊姊自杀的大楼。 大楼的影子辽蔽着道路,只见白色洋装在那儿飘飘地摆动着。看到白色洋装,让我回想起之前目睹的情景,不过和枝跟死者其实有点像又不太像,因为她现在全身充满了隐隐若现的怒气。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别装傻了,是你们干的好事吧?你们一定对我姊姊做了什么!」 和枝破口大骂,从她嘴里能隐约看见殷红且湿润的舌头,充满杀气的眼神刺痛着我的皮肤。我回想起几天前看过的报导,内容是从医院消失的自杀者——正确地说是自杀未遂的患者——的尸体坠楼,相关单位当然通知了死者的亲人,也就是和枝,或许连葬礼都已经举行过了。我一边承受着她散发出的怒意,一边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信封,里头是之前她预付给我们的酬劳。 「这个还给您。我们没有完成您的托付,实在非常抱歉。」 「抱歉?非常抱歉?耍我啊!居然拿这句话当藉口。早知道……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当初就不应该委托你们。」 和枝恼怒地吼着,我则乖顺地低头道歉: 「真的很抱歉,不管你对令姊做了什么,总之很遗憾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另外,所长有话要我传达。」 脖子的汗水如瀑布般不停滴落。每次想到这些留言,我总会怀疑是否有必要告诉和枝,想到头都晕了。现在的我怕得跟个孩子一样,却没办法逃避,如果现在逃避,事情只会变得更棘手。 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地拚到底了。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你爱姊姊,想要姊姊,重视姊姊,可是……』」 巧克力被咬碎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融化的巧克力块像是从肚腹中涌出的内脏。 「『想飞的人就该放手让她飞。』」 和枝什么也没说,只瞪大眼睛。我对着如人偶般动也不动的她行礼之后转身离开,却在这时感到背上寒毛直竖,于是本能地回头,只见纯白的身影跃入我的怀中,接着我的肚子受到某种冲击,剧痛与热烫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血滴在火热的地面上,立即蒸发。我戒慎恐惧地往下一看,只见一把厚厚的刀刃插进我的腹部。和枝尖声笑着,并在挥刀时发出恐怖的声音,接着,刀刃刺进肉里。 好痛、非常痛。 虽然身体很痛,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一把刀正刺进我的肚子。我知道这个女人很凶狠,却没想到她会出手伤人……最令我意外是她居然用刀!像她杀姊姊时将我敲昏也比刀子好一点,或是可以用比较像女生的方式,拿电击棒电我也行,就是想不到她会拿刀刺我肚子啊。 为什么是肚子? 肚子里,那个我不愿意注意的东西渐渐起了反应,堪称剧烈的疼痛从被刺中的点开始蔓延,和枝的笑容开始扭曲,转换成可怖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意识突然中断了。 *??*??* 啪咔! 醒来时,我听见这道细微的声音,眼睛看见的是纯白的天花板,飘散着药水味的空气中混合着巧克力的芳香。就算逃到地狱的尽头,这个味道也不打算放过我。 「山下和枝死了。」 听到声音而转头的我,看到茧墨坐在旁边,穿着如丧服般的黑色洋装,正在吃巧克力;然而轻松的语气与她的打扮不太相衬,彷佛谈论的是昨天的天气。 「死了……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罗,她死掉了,是你自己回到事务所,叫了救护车而昏死之后的事情。失去了双手的山下和枝大量出血,却保住一条命,不过在昏迷时被人从医院楼顶丢下去,当场死亡——跟她姊姊一样的死法。想看看报纸吗?」 茧墨将报纸递了过来,我看着报纸,上面印着闯入医院并杀死伤患的男人照片,一张比之前见面时还要来得年轻的脸孔看着我, 杉田智之。 「诅咒就像是双面刃,诅咒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害自己。杀了一个沉睡中的人,其下场就是死于沉睡之中,算是罪有应得。」 茧墨若无其事地说着,又咬了一口巧克力。我用力抓着报纸问道: 「是不是你怂恿杉田杀人的?」 「啊?」 我的大脑再度重播上回见到的杉田。即使执着地跟踪、监视着和枝,他应该也没有胆量跨越最后一道防线杀人,现在却跨越了。 一定是有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我只是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而已。」 啪咔! 巧克力发出轻微的响声之后断裂,茧墨啃着冰得硬脆的巧克力说: 「有人问,我就回答,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问题都一样。」 冰过的巧克力只是巧克力,看起来怎么会像是血淋淋的胎盘呢?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我没有怂恿他,要不要杀人,完全是他本人的自由。」 就像要不要从屋顶上往下跳一样。 我慢慢地坐起来,伤口已经不痛了。撩起衣服一看,被刀子刺伤的伤口异样地小。 「已经可以起来,真是太好了。」 「小茧,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嗯,虽然说太多次可能会让你听腻,不过呢,我一向不讨厌人问我问题,也不觉得烦喔。」 我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该不该开口,但是最后还是问了: 「你曾经说『接受杀人犯的委托也没什么不对』,可是为什么要让优纪子自杀?虽然和枝不该杀害姊姊,不过你接受了委托,就该完成客人的托付,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你好像没搞清楚,客人的委托一点都不重要。」 茧墨干脆地回答,没有受到任何良心上的谴责。她继续说: 「如果委托的内容很有趣,就算是杀人犯的生意我也接。可是这次的状况不一样,我不想管和枝的委托,只是因为有点好奇,才会把一百圆硬币交给优纪子。」 并不是因为想拯救山下优纪子的灵魂。 也不是因为怜悯她的遭遇。 只是出于孩子的好奇心。 「我只是想亲眼看看跳楼自杀的现场。」 影像重现,自杀的尸体出现在眼前,同时响起人体无情碎裂的声音,我过去也曾听过那样的声音。视线切换到晴朗的天空与大楼楼顶,有人站在楼顶上,白色洋装衣袂飘飘。突然间,那人像是听了谁的命令似的,往前跨了一步,一瞬间彷佛静止在空中,随即受到地心引力的拉扯,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我听到了人坠地的声音。 这时的我想尽办法忘记这些画面。不可以回想起来,不可以唤醒这些记忆!肚腹剧痛,冷汗直流……我最好不要再想起这些不祥的记忆。 不然,肚子会再次打开。 「小茧,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忍着肚子的闷痛问着。茧墨露出温和的微笑,朝我点点头。 大概可以猜到她的答案是什么。明知不该问,我却还是问出口了: 「你是不是事前就猜到和枝会攻击我?」 「嗯,是啊,不过我也很久没看到『那个』了,人家好奇它现在好不好嘛!」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的眼前一片血红,想立刻殴打眼前的少女。可是,就算打了她也无济于事,即使脸颊骨被我打碎,茧墨也一定会若无其事地继续吃巧克力,我只能紧握着拳头。 「啊,对了,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 彷佛知道我心里流转过的千思百绪,茧墨又追加了一句: 「你『肚子里孕育的东西』很平安喔。」 这次我真的忍不住了,想用拳头连打茧墨的脸,可惜仅有的一点理智劝阻了我,于是拳头转而打在墙壁上,手撞击墙壁,发出巨大声响,指骨昧咔作响,接近骨折般的剧烈疼痛不断地涌现,让头脑跟着冷静下来。然而茧墨还是一派轻松地吃着巧克力。我咬着牙,吃力地发出声音: 「小茧。」 「什么事?」 「希望你也能死一次看看。」 ——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死。 回答完,茧墨朝我递来巧克力并问:「要不要吃?」 「不要。」 我立刻回答,然后别过头,从病房的窗户看出去;外头的天空依然清澄湛蓝,这样的蓝跟那天在废弃大楼处抬头望见的一模一样。 突然好想抽根烟。 *??*??* ……………………奇怪? 手里忽然多了一枚新的一百圆硬币。 这枚硬币不是我的,是锥给的呢? 手指捏着一枚簇新的硬币,不知道是推给的,可以用掉它吗?喉咙实在渴得厉害,已经受不了了,于是我将新的一百圆投进自动贩卖机。硬币发出微微的声响后掉进机器中,显示可购买饮料的红色指示灯一起亮了。 正常的反应。 不过奇妙的是,我竟觉得感触良多。 犹豫了一会儿,我逞了健怡可乐。虽然已经不再需要对卡路里斤斤计较,但我爱它不会过甜的口感,比一般可乐好多了。我拉起拉环,可乐发出轻快的声音、冒着泡沫,铝罐碰到嘴唇,惊人的冰凉舆廉价的甜味刺激着舌头。我一口气喝下去,喉咙迎来了舒服的刺激感。这时,天空映入眼帘。 有人站在天蓝色的天空里。 已经看到好几次了,不过之前看都还是圈模糊的影子,现在却突然清晰了起来。造个人穿着眼妹妹一样的白色洋装,裙摆随风摇曳,好像一朵云喔!白色是我最爱的颜色,只可惜妹妹每次都要学我穿白色,让我有点不高兴。从这个角度看,我穿白色果然比妹妹穿来得适合呢。 ————————啊,那个人,就是我。 当我注意到时,天舆地瞬间切换过来,强劲的风拍打在我脸上。我从楼顶看着自动贩卖机,现在机器旁边没有人,只有一罐可乐彼人丢在地上,可乐流得到处都是。从地上抬头看到的地方,原来这么宽广!这个攘我好想一探究竟的地方,竟是如此地湛蓝,如此清净而无遍无涯!在这处和永远舆无限最接近的地方,我一边遥望着最向往的晴空,一边往前踏出一步。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下坠感。 就这样,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得到死亡。 事件2 有个女人在我耳边笑着。 到了晚上,我又听见那个笑声,在周围一片黑暗之中,只听见像惨叫的凄厉笑声。胸口纠结成团,像是心脏痛快要发作前的感觉,然而那个女人还是笑个不停,不管我躲进被窝,或是塞住耳朵,笑声依然能穿透进来。我实在受不了,只好拿头撞墙壁,鼻血在撞墙后流出、滴在榻榻米上,满是皱纹的手沾染上殷红,好像经血的颜色,也很像那个女人生孩子时,那片流泻到榻榻米上的殷红……想到这儿,我的耳边传来了孩子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而高亢的笑声。继续撞墙后,我听到家人的惨叫声……再叫大声一点呀!把那个讨厌的笑声盖过去吧!可是,那可怕的笑声依旧清晰,不管我的头盖骨被敲击得如何凹陷,笑声依然持续到天亮才肯罢休。 那个女人在我耳边笑着。 女人和小孩一起笑着。 救救我!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命啊! 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 「然后你就跑来求我帮忙?真是不知廉耻的家伙。」 尽管嘴上说得严厉,但茧墨的脸上不见怒意,语气像是背诵台词一般单调。我站在她后面,冷眼看着眼前的情景——太过宽敞的房间往旁边延伸,像是戏里才看得到的布景,不太真实。老人跪在茧墨前面,这名身穿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如女王般睥睨着眼前的老人。 转头一看,色彩灰暗的庭院映入眼帘。 雪花不断地白灰色的天空飘落。 「你忘了自己曾经对我的祖母说过什么了吗?敢骂茧墨家的女人是狐狸精的人,你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我们是妖女或者是鬼的人还比较多。茧墨家不会忘记你骂过我们的话,因为那实在太过分了!」 老人不发一语。茧墨伸手摸着满是头皮屑的白发。 「你倒是说说话呀。」 「……救救我。」 「然后呢?」 「救救我……拜托、拜托了!」 老人的头紧靠在地,茧墨抬起脚回应,黑色洋装下的脚踩上像麻糬般蜷曲着的老人后背,老人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茧墨却看都不看他,以纤细的脚继续践踏着老人,老人的脊椎骨喀叽喀叽地响着。看着这两个人,我发出今天第n次叹息。 天气好冷,能不能快点结束? *??*??* 「为什么骸骨会笑呢?」 「……啊?」 我拿着刚刚做好的巧克力蛋糕,这么问着,穿着洋装加上白衣的茧墨则躺在沙发上。往下一看,第一次试做的甜点烤焦了。料理一向是我的拿手强项,然而若是在不情愿的心情下做菜,难免会有失败的情况产生。我怀着懊恼与带点自暴自弃的心情,将蛋糕切成小块。这个蛋糕是用茧墨一时兴起买下的烤箱实验的成果,名为「命令」的要求绝对是故意找碴,她可能想让溃疡彻底击垮我的胃。 「小茧,蛋糕烤好了。」 「喔?辛苦辛苦!我是指等了很久的我……呜!好难吃。」 跟我预期中一模一样的台词,茧墨却迅速地吃下这难吃的蛋糕。 「那应该是死人的笑声吧,每天晚上持续笑着,在人耳朵边狂笑……唉,天天听还真是可怕。所谓人的笑声,对听的人来说,如果讨厌笑的人,自然也会讨厌对方的笑声,就像听到野兽的吼叫声一样讨厌。如果不停地听见根本不想听的笑声,的确会让人很想死……热可可装在那个保温瓶,我要两匙砂糖。」 「来了,请用。你如果再不节制一点,早晚会死于糖尿病。还有,我知道巧克力蛋糕很难吃,你就不要勉强吃了。」 「没有巧克力的人生,就好像待在一艘引擎故障的潜水艇中一样苦闷!还有啊,小田桐君,是我请你烤这个蛋糕的,就算难吃也不能不吃呀,我不会做那么过分的事。如果我请你烤蛋糕,最后你端出来的是毒药,那就是做的人的责任;不过如果这个人原本想做的是蛋糕,结果却烤出毒药,那拜托他烤蛋糕的人便应该大方地吃下这块毒药才对。」 也不至于难吃到像毒药吧? 应该不像。 我想拿一块来确认味道,可惜最后一块已经被茧墨吃了。 「我吃完了!对了,小田桐君。你刚才说得没错,死者每天晚上——有时连白天也是——在他耳边笑着,他实在受不了,只好跑来求助。」 「嗯……刚才我也听见他所说的内容,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呢?」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他听到的笑声好像来自死去的太太与小孩的声音。看他那么害怕的样子,相信一定是想起自己做过些什么事了吧。」 茧墨贼贼地笑了。 讨厌的笑容一如往昔。 「小田桐君,最有趣的不是这件事,毕竟活着的人在睡着时听见死人说话是常见的灵异现象,这种现象多到有人给了它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梦枕』。老实说,我听类似的事情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不过,这次的事件有两个奇怪之处。」 茧墨静静地伸出手比着,涂成黑色的指甲上画着一只白色蝴蝶。 「他大约在一个月前听见笑声,可是太太与孩子却是一年前死的。」 「……中间有段空白?」 「没错,而且只有左耳听得到笑声,右耳听不到;然后——小田桐君,最有趣的来了喔!」 只见茧墨的嘴向上弯曲,露出虎牙,不祥的预感窜过我的背脊,因为被这个少女当做娱乐来看待的事件通常充满血腥味。 「一个月之前,委托人的左耳被狗整个咬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 茧墨愉快地笑着。 在狗儿的胃中消化殆尽的耳朵却接收到死者的笑声。 茧墨又被这奇特的委托给吸引了……这起事件的始末的确是茧墨喜欢的风格,我也做好心理准备,要一起瞠下这次的浑水。不过,她的笑声蓦然停止。 「然后,小田桐君,虽然这样的委托极为少见,我本人也有接受委托的意思……不过啊,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想接的话,马上答应对方不就得了?没人阻止你啊。」 毕竟就算阻止也没用。 我故意这么说,结果茧墨听了皱起眉头。 「是这样的,委托人跟我……正确地说,跟我家人是旧识,若我答应他的委托,家人会有很多意见。」 反正茧墨也不会听我的意见——虽然我打算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眼睛却不自觉地瞪大,背上冷汗直流。 茧墨的家人……好像不太妙。 「被你家知道的话不太好吧?呃……其实我也不太认识你家的人,不过,是不是又跟……」 「倒也没有那么糟糕啦……啊,你是指那点啊?放心,『他』仍处于隐居状态。还有,我的老家不是什么化外魔境,家族中比较奇特的人也只有我跟『他』而已。」 茧墨挥挥手,像是要让我放心,但我完全无法安心,肚子隐隐作痛,那东西从里头踢着我的肚子,用力地踢着,却没有让茧墨察觉。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个逐渐成形的肉块慢慢沉入内脏与内脏之间。 令人厌恶。 「对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拜托我,再加上奶奶也过世了好多年……如果这件事与第一代有关就不可能答应他的请托,不过既然只跟奶奶有关就无所谓。何况这不是以我个人的立场来看,以茧墨家的立场来看也完全没问题。」 茧墨猛然站起,朝我伸出手,我很自然地将手机递给她。茧墨的手机是深红色,看上去很像巧克力的颜色。她一边拨号,一边对着我说话: 「总之,小田桐君——」 「有!」 「——希望你不要拉我喔。」 当时的我不是很懂茧墨为何要这样说。 直到三天后才了解原因。 *??*??* 「就算这样,你也不用那么过分吧?小茧,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也不想踩那种踩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的背啊。」 换句话说,如果好踩就可以乱踩罗? 还是别问出口比较好,万一茧墨点头也很伤脑筋。 茧墨踢着光裸的脚,踩着老人时穿的丝袜已经丢到垃圾桶。榻榻米配上经典的歌德萝莉打扮,看上去怪异得有些凄惨。他们替我们准备的客房宽敞无比,远超过两个人能利用的空间。我差点以为自己来到那种历史久远的日式旅馆……不过,茧墨似乎不打算好好休息。 「小田桐君,不管怎样,我们已经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委托,去打个招呼吧!」 「啊?打招呼?这不重要吧,小茧,他到底跟你奶奶有什么过节?我记得曾经听到你们提到狐狸精上身什么的……」 「那也不重要。他的叔叔以前曾经因为某些因素而自焚,这件事恰巧与我奶奶有点关系,只是这样而已。给我一个巧克力球好吗?」 虽然我觉得那件事情应该很重要,不过,一如茧墨所言,对她来说想必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瞧她开心地吃着巧克力球的模样,不见任何心情受到影响的样子。 「好了,走吧。」 茧墨站起身往前走去,我以为她想跟老人的家属打招呼,其实不是。她走回玄关,往庭院走去。我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不过还是踏着积雪,紧跟在后,脚底传来雪地舒服的触感,同时感受到寒冷。庭院里,灰色与雪白相互辉映,构成一幅美妙的风景,但是冰冷的空气直达肺部,冻得令人难受。 「小茧,为什么要到庭院来?」 「我不是说了吗?来打招呼啊!这里有需要先打声招呼的人。」 茧墨走在我前面,一如往常地撑着红色纸伞,堆积的白雪衬出鲜艳而醒目的红,强烈的对比让我立刻联想到血。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当我们走到高大的松树下时,茧墨停下脚步。这棵松树可能是庭院里最吸引人的景点,种植在宽阔的庭园中最明显的位置。茧墨用一种陶醉、像是作梦般的眼神仰望着松树的树枝。 ————————啪叽。 ————————叽! 与纸伞收起来几乎同时,松树的树枝跟着发出声响,不过现实中的树枝根本没有动。然而,我的眼前无声地垂下四只人类的脚;顺着苍白的双腿往上看,只见粪便与尿液掉在泥土上,伸长而充血的头颅无力地摇晃着,最前端的头部彷佛有千斤重似地往一旁歪斜着。也许是极度冰冷的缘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人类的肉体。 看着眼前坚硬冰冷的死肉,总觉得好像很重。 我讨厌只会这样想的自己。 我的手很自然地开始找香烟,并在抓紧香烟后问: 「……小茧,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小田桐君,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喔!」 从尸体蹦出来的眼球固定在痛苦的表情;突出的舌头充血、颜色灰蓝,像是某种不知名生物从尸体的喉咙爬出来一样;雪花积在胀大的脸上,从衣服伸出的手脚正轻微地抖动着。旁边还有一具小一号的尸体,让人目不忍睹。 我不忍心直视被大人逼着上吊自杀的孩子尸体。 还有那痛苦的表情。 「他们是……自杀的?」 「正确地说,应该是『强迫自杀』。你看这个孩子,是不是很可怜呢?看她的表情,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跟着一起死。这位就是委托我们来的老人——嵯峨雄二郎的第二任妻子,朝子夫人与女儿小秋。听说第一任妻子因病过世,现在的第三任妻子则在第二任妻子死后没多久便入籍。」 茧墨再次撑起纸伞,脸上挂着笑容。 像是喃喃低语的嗓音,听起来竟带有几分娇甜。 「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死者才充满怨恨,恨意甚至出现在现实中。」 ————————叽! ————————叽! 尸体静静地摇晃着,不过当茧墨旋转着纸伞时又忽然消失。 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剩下积雪,松树默默伫立在寂静当中,彷佛从来没发生过任何怪事。 「走吧。虽然说是来打招呼,但是正确来说,应该算是参拜吧,我只是想让你见见她们。之前我在会客室往庭院看时就看到她们,不过你刚才看见的只是过去的影像,也就是所谓的『染』,没什么特别之处。」 茧墨不停地转着红色纸伞。刚才所见便是一件活生生的惨剧所遗留下的痕迹。茧墨像唱歌似地继续说下去。 「哎呀,不过那些笑声究竟是从哪边传来的呢?」 应该是从你的喉咙传出来的吧? 虽然我很想这样说,但还是努力地忍下来。 走在前方的茧墨并没有回头,随即像是注意到什么似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跟着往纸伞的另一头看过去,只见有个人从头到脚包着挡雪的雨衣站在那里。像是垃圾袋的黑色塑胶布之间,出现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庞,长长的浏海几乎盖住整张脸,但仔细一看,那人的脸像人偶般端正。 但是对方的长相如何并不是重点。 「你们好!」 这名年约十六岁的少年笑着向我们问好。 他的手上抓着一只乌鸦的尸体。 *??*??* 「这是我的兴趣。」 他端出热呼呼的绿茶给我们。我的身体正觉得冷,这杯热茶来得正是时候,不过,乌鸦的尸体还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让我迟迟不敢伸手拿茶来喝。 这间房子座落在庭院一角,与其他房子不同,是栋西式建筑。房间里开着暖气,铺着木质地板,角落里放着一张折叠式的床与桌子。 还有一整面的柜子,放着许多骨骼标本。 这些标本有地鼠与鱼……微微变色的骨头并排放着。头上有一只伸展着翅膀的乌鸦,还有狗的头盖骨正发出微弱的光芒。 「好惊人的收藏,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啊,不过我不是什么专业人士,然而在实际制作过之后,发现其实没那么困难,要诀就是尽量清除动物的内脏与皮肤,分离所有骨头之后埋进土里。尽管方法很简单,但只要经过一定的时间就能够拿到很干净的骨头。要注意不能太早拿出来,否则上头的肌肉还没腐化就糟糕了……鱼的话呢,除了埋在土里,还可以泡在福马林里,只要将鱼固定在活着时的样子,就能变成很漂亮的标本。」 少年爽则地笑着,与邋遢的外表不同,他的个性似乎不难相处。我不理会因标本而莫名亢奋的两人,迳自盯着茶杯看。 「啊,小田桐先生,请喝茶。不用担心,那杯茶是洗过手才泡的。」 「我没担心啊,只是口还不渴才没喝的,您毋须顾虑我。」 「哈哈哈!直说无妨,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毕竟是抓过尸体的手泡出来的茶,难免会有点在意。但是基于礼貌,我依旧得端茶给客人喝,所以还是泡了茶罗!」 少年不怀好意地笑着。总觉得他对我说话的口气比对茧墨说话时来得轻浮,有种被轻视的感觉。为了不让他继续这个话题,我伸手端起茶杯,热烫的液体烧炙冻僵的喉咙。看见我一口气喝完这杯茶,少年不禁瞪大双眼。 「没想到你是如此好战的人啊……对了,小田桐先生,你不用对我使用敬语,那么客气的口吻一点都不适合你喔!小田桐先生,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总觉得你强迫自己说话客气呢。」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明知应该若无其事地带过就好,我却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茧墨也曾经说过一样的话。 『「在下」……小田桐君,这样说话一点都不像你喔。』 她一边转着纸伞,一边淡淡地说着。当时我是怎么回她的?见我不自觉地紧闭双唇,茧墨笑了,难得她会注意到气氛不对劲。她对少年说: 「话说回来,你的说明让我获益良多,谢谢。你是……嵯峨雄介君吗?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好啊……是不是想问有关我爸爸耳朵的事情?」 「咦?居然一点也不惊讶啊?虽然不该这样说,但是你应该会觉得我们是可疑人物才对吧?还是你父亲已经告诉你有关我的事情?」 我很想说——真正可疑的人只有茧墨一个人。 雄介老实地点了点头。 「爸爸已经告诉过我这件事。知道茧墨家的小姐要来之后,全家上下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听说你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看见死去的人,听见他们的声音,甚至可以向人下咒,或是解除诅咒之类的。但我认为这次的事件完全是那个人咎由自取。你知道吗?那个人曾经对我说了不少你们家的坏话。」 「的确如此,说我们是『狐狸精』什么的。」 虽说茧墨家并非化外魔境,但雄介的口吻听起来完全就是把茧墨家的人当妖魔。茧墨不理会我故意半阖着眼的怪表情,吃吃地笑了。 「我也听说了你奶奶的事情喔!好像是我父亲的伯父的女儿突然自杀之后,家中的亲戚们陆续病死或是发生其他怪事,所以我们就请你奶奶来帮忙……最后她阻止了怪事继续发生,父亲的伯父却引火自焚而死……接着,你奶奶说——」 雄介嘴角微扬。 像是开心得不自觉微笑的表情。 「『谁叫他要烧灼亲生女儿的手,会烧死也是应该的。』」 诅咒就像是双面刃,诅咒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害自己。 『杀了一个沉睡中的人,其下场就是死于沉睡之中。』 脑海里又响起曾经听过的台词,我突然觉得茶喝起来好苦、好涩。 「哈哈哈!干脆请你们把我爸爸也烧死算了。」 雄介开玩笑地说着,不过,看得出他眼里藏着很认真的光芒;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其实他正偷偷地打量着茧墨。 眼光像是要确认茧墨的价值一样。 「抱歉,我没办法帮你,接受委托要看先后顺序,所以我不得不拒绝你。」 「真可惜……不,应该说是运气不好。」 「别这么说,我们能偶遇也算是运气的一种呢!帮不上你的忙,我也觉得很可惜。」 茧墨干脆地回答,并顺手拿起带在身上吃的巧克力往嘴里放,鲜红的嘴唇咬碎冰冷的巧克力,发出一种像是啃咬骨头的声音。 「你也觉得有人恨你父亲?」 茧墨问,我又回想起那两具随风摇曳的吊死尸。 凄惨的死亡现场充满怨恨与痛苦。 雄介很快地说: 「是啊,一定有人很恨他,那个男人活该被诅咒而死。他现在不是怕得要命吗?其实只要想想自己干过什么好事,他就应该知道为何会被人诅咒。」 听起来满是嫌恶的语气。雄介继续说着: 「朝子阿姨人不坏,虽然年纪太轻让我有点担心,不过她很努力地要跟我打成一片;小秋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她根本不应该死……都是那家伙的错!我爸爸根本没有资格活下去。」 接下来的故事漫长而单纯,是某个男人的差劲人生故事—— 雄介的父亲就是嵯峨雄二郎,雄介花了不少时间告诉我们他父亲有多么地恶劣。雄介的母亲是元配,等于是被雄二郎亲手杀害;他的母亲原本就体弱多病,又因身心疲劳的打击而病倒。然而之后雄二郎并未得到教训,利用金钱,逼迫年轻的朝子嫁给自己,最后竟然对朝子使用暴力并酗酒,同时不断出轨。朝子受不了这一切,于是带着小秋上吊自杀。 这样的情节到处可见,并不稀奇。然而,对当事人来说,这样稀松平常的悲剧却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痛苦到必须带着年幼的女儿上吊。 「在耳边不断听到笑声,算是他应得的处罚……他应该得到更严厉的惩罚才对!」 面带笑容的雄介瞳孔放大。 我知道那是什么。 只有陷入病态的人才有那样奇特的瞳孔。 「不过,你父亲已经被逼到有点走投无路了,无助到甚至要求助于曾经被他瞧不起的茧墨家女儿。如果他就这样被逼疯,你要怎么办?」 雄介弯起嘴唇。 露出的牙齿很像那些装饰用的标本。 「我会在那家伙发疯之后,在他耳边嘲笑他。」 *??*??* 「好像有点疯狂。」 「小田桐君,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刚才嵯峨雄介的样子啊。」 「不见得吧,他那样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从某个角度来看,『希望讨厌的人不幸』算是一种很健康的反应。」 茧墨塞了一颗松露巧克力到嘴里。与雄介分开后,我们回到房间,准备吃晚餐,但茧墨没吃,明明澡都洗好了,却不停地吃着糖果。 「小田桐君,如果不到那种能任意杀人的程度,怎么算得上是疯狂呢。」 也许茧墨说得没错,毕竟在脑子里想像算不上犯罪。就连我的脑内现在也想着「要是能回家,泡个热水澡该有多好」,很想赶快忘记浮现在脑海中的死尸模样。 「这里的浴室泡起来也很棒喔!还是说……你不喜欢桧木浴缸?」 「小茧,请不要任意读取别人心里的想法好吗?」 「唔……真不懂呀,你怎么会这么爱你住的地方?」 茧墨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迳自躺了下去,即使白皙的大腿整个暴露在外也不甚在意。 「如果想离开我的话,你大可以跳上电车离开这里喔。」 要是能这样做,我才不会这么困扰,如果肚子里没有东西,我老早就逃之天天了。 就是因为没办法逃离,所以我才会继续待在这里。 「已经是晚上了,小田桐君,已经是晚上罗!」 茧墨像在唱歌似地说着,然后跳了起来,一脸开心地看着天花板。 「等一下就可以见识到害怕死者声音的人会出现什么疯癫状态了。」 不知想像了什么画面,只见茧墨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 那种状似天真无邪的模样让我有点想吐。 *??*??* 男人的哀号画破黑暗。 同时,我踢开棉被,从浅眠中醒来并站起身——幸好我早有准备,刻意穿着西装睡觉——我想叫醒茧墨,她却已经醒来了。 「我也听见了……原来如此,真是好听的叫声呢。」 我的双眼慢慢习惯黑暗。茧墨的声音清楚而明了,听起来不像是没睡醒的声音。一想到她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我正想问她会不会冷,眼睛却忍不住瞪大。 「——————什么呀?」 有如被人重击一拳般,我的头受到不小的冲击,因为茧墨竟然穿着贵族千金小姐常穿的那种蕾丝睡衣,看起来好像非常冷,不过她似乎不这么觉得。 但是,这不是重点。 茧墨头上戴着有毛线球的帽子,做成猫咪形状的毛线球有着圆滚滚的眼珠,随着茧墨的动作晃动着。 为什么要加这种装饰啊! 「呃、那个……小茧……」 「走吧,小田桐君。」 「不是啦,出发前我想说……」 「快走,不快一点的话,会看漏某些重要片段喔。」 不,我想无论如何,应该都看不到比眼前景象更有趣的东西吧。 ……与其说是有趣,不如用「恐怖」来形容,比较正确。 我吞下想说的话,跟在茧墨身后出发。昏暗的走廊寒风刺骨,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白色的雾。远方持续传来苦闷的声音,同时混杂着殴打头部的声音,「咚咚」的坚硬声响里还夹杂着「啪哒」的水声。 是血的声音。 ——让他发狂而死吧! 我想起雄介的笑容。 「在这里!」 茧墨用力拉开纸门,只见雄二郎就在房间里。这名身穿睡袍的老人正以手搔抓着土墙,指尖像是按压在磨泥板般磨去了血肉。然而老人不打算停手,即使滴落的血液濡湿了榻榻米,他的手还是继续抓,彷佛想抓破这片墙壁一般。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二郎无力地蹲坐下去,接着突然开始搔抓起自己的脸部——失去了耳壳并包扎着纱布的左耳。他毫不迟疑地抓伤曾经有过耳朵的位置。喀哩喀哩、喀哩喀哩,血肉被挖出,鲜血四处滴落。佣人与一名艳丽的女性拚命地阻止老人,这名女性很可能就是第三任妻子。过了一会儿,像是主治医师的男人冲了进来,绑住老人的双手。 「原谅我、原谅我吧!朝子,朝子————!」 老人扭动身躯哀求着。在他恳求时,字句之间似乎混入了其他的声音。 是一道女人的声音。 是声调极尖的笑声。 没多想的我转身看向后方,然而,庭院里只有皑皑白雪,没有任何反应。 纯净的雪白场景,看上去竟有些明亮。 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央,一排足迹自远方延伸到他站立之处。 雄介嘴角上扬,开心地笑着。 他在庭院中欣赏着受尽折磨的老人。 ————————叽。 我的脑中浮现吊死尸体摇晃时的声响。 视线倏地摇晃起来。当我正觉得不妙时,双腿跟着失去力气,肚子开始隐隐作痛。这种生理上的疼痛与外伤不同,也是原本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到的痛法。 简单来说——很像阵痛的感觉。 茧墨喜欢的委托,恰巧也是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所爱的委托,打从它在那个夏天短暂地出来之后,便持续活化。我听到嘴巴咀嚼的声音,肚子里的东西彷佛在吃些什么,也许正大快朵颐着人的思念或记忆吧。 真讨厌。 安分点行不行? 我抱着肚腹滚倒在地,坚硬的地板像冰块一样。 好冷。 「——————小田桐君?」 远方传来茧墨的声音。看着她模糊的身影,我努力地想开口说话。 (住手——————我不想让你看见脆弱的样子。) 我宁愿让你嘲笑我没用。 (到此为止。) 我的意识突然啪地突然切断了。 *??*??* 喀嚓、喀嚓、喀嚓。 有人靠近雪地中那具黑色的野兽尸体。他手持利刃,以媲美机械的速度描绘出锐利的轨迹,血液随着刀子的轨迹喷散出来,融蚀积雪。没多久,那个人开始探索着被切开的野兽肚腹,并在挑选后拉扯出血红色的内脏,接着由上而下地纵切开还在跳动的内脏,于是内脏装载的东西就这么嚏啦地掉落在雪地中。 视线忽然又翻转起来。 就像茧墨旋转着纸伞一样,整个视野消融在一片殷红之中。 少年端坐在房间一角,脸色苍白的他抱着屈起的双腿。外头蝉儿呜叫着,浓厚的阴影反映出少年脸上残留着的绝望,他的手掌上有不少像是被人捏了无数次而造成的瘀青。 三周前,他的母亲死了。 从那天起,这些瘀青才开始一点点地好转。 少年的脸宛若冻结一般,端正的五官并未随着年岁增长而改变多少。 他是小时候的雄介。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雄介好像从来没提过死去的母亲。 他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母亲一直将压力发泄在雄介身上,她死后所带来的放松感,还有被父亲冷落的母亲到死都不曾关心过自己的绝望——雄介所拥有的两种情绪强烈地袭击我的胸口,也是肚子里的东西狼吞虎咽的、活生生的感情。 住手!不要让我看下去,也别再让我感受这一切! 胃部翻搅着。我按压着嘴巴,一点都不想知道别人的情绪,不想施予同情,更不想与对方通合一气。 因为,那样做,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 忽然有人来到少年面前,拥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女性注视着他。见少年缓缓地抬起头,女性的表情因紧张而紧绷着。她问少年: 「你是……雄介吧?」 女性为了配合少年的视线而蹲下 然后,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 「初次见面,我是朝子。」 少年圆睁双眼。 时间彷佛在这一刻静止。接着,女性绽放出一朵笑容。 他听见蝉的叫声。在夏日强烈的阳光下,女性的笑容显得灿烂而美丽。 而这名女性在几年后上吊自杀。 「你能理解吗?」 背后有人说话。眼前的景象冻结成一幅美丽的画。 「你懂吗?」 懂不懂这份绝望呢?憎恨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喔。 肚子好痛,但我还是打起精神强站起来,将手从肚子滑向胸口,却找不到香烟,没办法借助尼古丁的力量。 我只回答: 「——————知道又如何?我无法承受这些。」 *??*??* 「……小田……桐……小田桐君。」 我听到这声呼唤而清醒过来,积在眼眶的泪水顺势滑下。我发现自己回到房间,身体无法动弹,只能以眼神询问茧墨「发生了什么事」。 「雄二郎已经冷静下来,医生也替你诊断过了。」 我点点头,对自己丑态尽出感到懊恼,也恨自己造成大家的麻烦。然而尽管硬撑着想坐起来,肚子却一阵狂痛,疼痛传到大脑,我忍不住想弯着身体。刚才接受到的所有情感成了我的情绪,在脑中不断流窜。 悲伤痛苦寂寞想杀了他! 为什么那个人会死我要杀了他! 「——小田桐君。」 茧墨语气沉稳地开口说,这时的她已经换回平常的衣裳了。 「希望我拯救你吗?」 茧墨露出微笑。 她用圣母般的表情望着我。 「如果你希望我救你,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真是极度甜美的诱惑,我差点就点头了。我试着移动嘴巴的肌肉,挤出一抹笑容,不管笑得好不好看,至少也算是面带微笑。 「——————不用了。」 我已经欠了她一个很大的人情,求她帮我只会让积欠的人情如银行欠息般越滚越多,要是再让她帮忙,其实跟依赖毒品没两样。 越依赖就越像个废人。 「小茧,我不需要帮忙。」 听了我的回答,茧墨满足地笑了: 「是吗?那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的眼皮随着茧墨温柔的语气而阖上,因疼痛的缓和而迅速涌上的睡意模糊了我的意识,像是催眠曲般的甜美嗓音回荡在耳边。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好像一直是这样。 不管我在哪里醒来,陪在我身边的只有这个少女。 *??*??* 与昨晚的喧闹完全相反,到了早晨,一切是如此宁静,眩目的朝阳射进房内。我坐起身,昨天的痛苦完全消失,像是作了一场梦。我因安心而打了一个呵欠,接着正好与坐在床边的茧墨四目交接。 她静静地微笑着。 我突然感到气氛有些尴尬。 「已经早上了喔,小田桐君。」 「是啊……」 我忍不住别过脸。茧墨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你被雄二郎的样子吓到了吧?不过昨晚算是颇有收获,也听到了传说中的可怕笑声。」 那个笑声夹杂着尖叫声。我试着回想昨晚所见的凄惨场面,同时差点想起曾经体验到的各种情绪。我慌忙地推开这些记忆,结果猫咪造型的毛线球突然跃入眼帘。 什么鬼东西啊…… 「小田桐君,怎么了?」 「…………没什么。」 「真的?我想再次强调这点——我对人家提出的问题,并不会生气或觉得麻烦喔!如果你有疑问,欢迎随时提出,我想回答的话就会回答你。」 换句话说,如果问到茧墨根本不想回答的问题,也就得不到答案。 ——为什么要戴那种东西? 这个问题涌到差不多接近喉咙的位置,又被我硬吞了下去,因为万一这个问题正好是茧墨不想回答的问题,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对了,小茧,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我们来这里已经过了一天喔。」 「嗯,我看出不少端倪喔!不过,线索还不足,所以我们来拼凑出其他部分吧,小田桐君。」 茧墨站了起来,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在她的腰上摇晃着,今天的造型让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她抓起红色纸伞,说: 「来问问那只耳朵被狗吞下肚子时的状况吧!」 *??*??* 「嗯,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 雄二郎的第三任妻子——绫音高雅地说着,略施薄粉的脸意外地艳丽,姣好的外型与丰满的身材让人目不转睛,一看就觉得是那种男人会垂涎的女人。尽管丈夫的耳朵被狗吃掉算是严重的意外,她的口气仍然平淡。房间里满是现代风的时装,仔细一看,这些衣服全是名牌货。 当我们问她雄二郎状况如何时,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并回答: 没办法,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的。 她似乎把雄二郎的所有奇怪行为都当做是得了老人痴呆的结果,所以才能如此镇静地面对茧墨的提问。感觉上,她似乎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意见,并压抑自我,不过这个做法让人觉得她一直在愚弄别人。 这个女人恐怕是因为看雄二郎再活也活不到几年,才会答应嫁给他的。 结婚后只要忍耐几年就可以解脱……看样子,她并不会像朝子一样上吊自杀,我觉得自己的判断十分正确。「希望讨厌的人不幸」——原来如此,这个女人的心理状态算是很健康的。 至少比那种隐忍一切、最后崩溃上吊自杀的人来得健康。 「那只狗是附近一位姓田代的邻居养的,是一只很凶恶的狗,田代先生将它关在笼子里养着。但后来田代先生过世了,只留下那只狗,田代先生的家人也不愿意处理,打算叫卫生所的人来。然后,我先生说好像满有趣的,想看看那只狗,想说可以养它,好防止小偷跑进家里。」 「防止小偷?」 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雄介曾经说过「家里之前养的狗被朝子杀了」,因为雄二郎常常让那只狗咬朝子的脚。 朝子拿着染了血的球棒,站在狗屋前,狗就这么倒在一旁,头被敲裂、脑浆喷得到处都是。穿着凉鞋的朝子不停践踏着那些四散的脑浆……啪嚓啪嚓啪嚓!当我一走近,她便说:「啊啊,是小雄啊!我终于杀死它了,只要这只臭狗死就没事了……这样一来,痛苦的回忆也减少了喔!」 我告诉大家那只狗是我杀的。狗被杀死之后的几天,朝子阿姨便上吊自杀了。我当时真应该拿起那支球棒把我爸杀掉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觉得。 「没错,为了防止小偷。没想到结果竟然是他的耳朵被那只狗咬掉。」 因为来到陌生的地方而兴奋异常的狗儿咬断绳索,咬上了在一旁观看的雄二郎。绫音说着说着,竟吃吃地笑了起来。 「然后雄介刺杀咬人之后想逃跑的狗。他从口袋里拿出蝴蝶刀,一切发生得很快,不过最后被刺伤的狗依然奋力地逃跑。结果……狗的尸体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狗的尸体消失了?」 茧墨问道,绫音点点头。 「嗯,到处找都找不到,只找到血迹,却找不到狗的尸体。过没多久,雄二郎就说他听见奇怪的笑声,我猜应该是耳朵被狗咬走,让他受到不小的打击才出现幻听,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绫音的嘴角嘲讽地上扬,茧墨则陷入沉思。我比较意外的不是「狗的尸体失踪」这件事,而是「雄介刺杀了想逃走的狗」。照理来说,他应该很感激那只狗咬去了父亲的耳朵才是,怎么会刺伤它?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帮忙。」 说完,茧墨站起来,打算离开,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返回房间,然后随口问道: 「对了,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朝子小姐与小秋的尸体被发现时,她们的头颅都在吗?」 *??*??* 浓稠的血之海不断地蔓延开来。 鲜红的液体从榻榻米一涌而出,像是忽然出现沼泽一样,满溢的鲜血延伸到茧墨穿着丝袜的脚边。虽然闻不到类似铁锈的血腥味,这样的景象依然强烈而鲜明。 穿着像丧服的歌德萝莉风洋装伫立在血之海。 红色纸伞旋转着,画出浑圆的影子。 几块被细细分解开的尸块出现在茧墨面前,看得出是大人与小孩的尸体。两人份的尸体被分解,散布在四周,内脏被拉出来,按照各个部位摆放着。定睛一瞧,尸块群中明显地少了某些部位——手、脚、肋骨,还有头都被拿走,彷佛尸体从来没有过这些部位。 ————————啪。 茧墨收起纸伞,影像随之消失。 地上又变回几近全新的榻榻米,曾经是客房的房间重新恢复到原先的沉默。这间面向檐廊的房间离庭院很近,只要凝神眺望,好像便能看见那些吊死的尸体。 「——————原来如此。」 「小茧,刚才看到的影像是……?」 「那是过去的影像,也是骇人听闻的杀人现场,凄惨的场景就这样深深烙印在这里,即使换过榻榻米也无法抹灭它,我只是把影像叫出来而已。真是……惨不忍睹的一幕啊。」 茧墨的语调依然平淡。她以纤细的手轻抚着干燥的榻榻米,总觉得雪白的指尖好像泛起一丝血红。 过去的影像逼真鲜活……还有那些被肢解的尸块。 全都是实际发生在这间房间的影像。 「发现朝子小姐与小秋的尸体后,他们马上将她们两人搬到这里。害怕丑闻公诸于世的雄二郎没有报警,也没有送她们到医院,只找了熟识的医生过来。确定她们死亡后,得知死讯的雄介突然肢解了这两具尸体——当然,他是趁家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做的——他肢解尸体的手法相当纯熟。然后,有几个部位不见了。」 ——我也是之后才听说这件事的,雄介的头脑有些不正常呢。虽然他现在住在另外的地方,不过我多少还是觉得害怕啊。 绫音的声音重现耳畔。不过,最奇怪的是—— 「我问过雄二郎,但是他什么也不肯说。虽然雄二郎想跟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但雄介要胁说『要是想赶我出家门,我会将朝子自杀的事告诉别人』,最后的结果就是雄介搬到庭院另一头,与我们分开生活。」 「没有找到尸体的某些部分,他们却不打算深究啊……」 「没错,正确来说,雄介触犯了损坏尸体的罪行,雄二郎却没有将儿子移送法办。」 即使害怕儿子肢解尸体的怪异行为,他却不认为儿子应该因此被问罪。不知道是害怕家丑外扬,抑或是担心这件事替家族留下污点。但我觉得理由或许很单纯—— 因为被拉出的是朝子的内脏,自己的肚子并不会痛。 所以他才没有谴责雄介的行为。 这样丑陋的想法让人作呕。 「呵呵,那么丢在这里的骸骨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茧墨站起身,漆黑的眼眸盯着过往曾经摆放着尸块的地方。 「唱歌的骷髅啊……」 她喃喃自语着。骸骨、骷髅头——从头部被切下的骨头。 骷髅头会唱歌? 「咦……你不知道啊?小田桐君,这是很有名的民间传说喔!虽然有不少版本,但共通点就是骷髅头找杀害自己的人报仇。某个骷髅头跟杀了自己的男人说,只要自己唱歌就能赚取金钱,男人听了,便很开心地带这颗骷髅头回家。但是,骷髅头在将军面前并未照着男人命令地开口唱歌,于是将军便杀了这个说谎的男人。男人死后,骷髅头大仇得报,欢欣地唱起歌。」 即使血肉腐朽,怨念与执着依然残留。 这两种情绪让原本无法行动的骷髅头有了生命。 「就算死了,只要还有怨念,骷髅头就能唱歌,也能发出笑声。」 茧墨嘴角微弯,露出笑容,接着转身并迈开脚步。 「呵呵,被切下的耳朵明明已经离开身体,却还……该出发罗,小田桐君。」 「要去哪里?」 「那还用说吗?」 红色的纸伞跃入眼帘,再度被展开的纸伞被茧墨放在盾上。 「来会会骷髅头吧。」 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红色的纸伞横跨过依旧雪白的庭院,听起来颇舒服的沙沙脚步声响起。然后—— 「可以让我听听那个笑声吗?」 雄介略显惊讶,随即微笑着替我们打开门。 *??*??* 「老人家,我已经找到让你发狂的东西是什么了。」 茧墨气势惊人地拉开纸门,这样告诉雄二郎,我与雄介也跟着鱼贯进入房间。雄二郎一脸憔悴地躺卧在被窝中,不过在见到茧墨之后,他立刻从被窝坐起身。 「喔……已经找到了?」 雄二郎有气无力地说着,衰弱的语气让我替他感到难过。我斜眼瞄了一下雄介拿着的箱子——这个箱子是塑胶材质,内侧贴上报纸,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像是某种小动物在里头爬来爬去的声音。然而,雄二郎对此一点也不在意。 雄介拿着箱子,邪邪地笑着。 「有件事要先向你说明。老人家,你的耳朵并没有消失在这个世界,有个人把被动物吃下肚子的耳朵拿了出来,被妥善保存着的耳朵向你传送了奇怪的笑声——整个状况大概就是这样。」 茧墨指着背后的箱子,拿着箱子的雄介点了点头,然后面带微笑地打开了箱子的盖子。 雄二郎的呼吸为之一窒,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们看到一片白色的耳朵装在满是福马林液的瓶子里,被咬下的耳朵在液体中像片棉絮般轻轻飘动着,旁边的两块骸骨则像是包围着耳朵般被摆放,一大一小,是人类的头骨标本。 当雄二郎惨叫的同时,头骨会发出女人的笑声。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 我塞住耳朵,不想听到雄二郎的惨叫与笑声。 即使是他人的低级嗜好,也希望能适可而止。 *??*??* 「是啊,我割开了那只狗的肚子喔!我追上那只快死掉的狗,将它整个反转过来,在它断气前开膛剖肚。画开仍在蠕动的胃时,爸爸的耳朵就泡在胃酸、血液与一团恶心的物体之中。我将那只耳朵泡在福马林中保存,并将狗的尸体埋进土里。朝子与小秋的骸骨开始说话则在更早之前,说话的声音并不如传说故事中所叙述的那样清晰,只能发出单音或是笑声。我很想让爸爸亲耳听听这些骸骨发出的声音,却又怕万一他见到这些骸骨,会做出对它们不利的事。但是,难得它们会发出笑声,就这样放着实在好可惜,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烦恼了很久呢!结果刚好在这时候取得了这只耳朵。嗯……要是能见到爸爸发疯的模样,一定有趣极了,搞不好我会笑到死吧。不过,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雄介倏地张大双眼。 他的故事漫长而单纯。 跟他父亲的人生故事一样。 朝子与小秋死了之后,雄介从遗体上取走骨头,据说是为了从内脏中取出肋骨与骨盆,才会拉出那些内脏,并在当场挖出眼球与鼻子、尽量刮除所有皮肤与肌肉之后才拿走头盖骨。由于这些工程十分繁复,雄介告诉要好的佣人,说是想静静地向死去的人告别,支开了其他人而争取到充裕的时间,并趁这段时间好整以暇地取出骨头,全部带走。 目的是为了保存这些骨头。 当做与珍爱家人的回忆。 不过,当骨头埋在土中并制成标本之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骸骨们开始说话。 听到雄介的疑问,茧墨耸了耸肩膀。 「任谁听到是你带走遗体的头颅,都能猜到。你房间里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狗的头盖骨,对吧?你曾经说过『之前养的狗被打破了头』,所以我猜架子上的头盖骨应该是第二只狗的。还有,昨天晚上,我们听到了应该只有你父亲才能听见的诡异笑声。」 我回想起昨晚那混杂着尖叫的高亢笑声,回头一看,只见雄介站在白雪覆盖着的庭院。 昨晚听见的笑声是真实地传入耳朵的声音。 「那个笑声是从一个被打开、而且稍微有距离的地方传过来的。你打开住处的门,然后过来这里观赏父亲痛苦的样子,就在那个时候,我们也听见了笑声。」 「原来如此。」 雄介似乎明白茧墨做出正确推论的理由,咧嘴一笑,依然冷静如常。他低头看着箱子,并伸出手抚摸着小骷髅头,像是摸着心爱的妹妹一样,小骷髅头因此喀哒喀哒地咬合着牙齿,像是打从心底开心的模样。 「对了,有个问题想问你。」 茧墨认真地问着,雄介歪着头。 「想问什么?」 「头骨会说话,是因为累积在它们之内的怨念而致,并不奇怪,问题是雄二郎的耳朵并没有任何怨念。一般来说,当耳朵被切下,那只耳朵就只是一块血肉,没办法将声音传达给原主人。照理来说,不可能只把耳朵泡在福马林就能让它起作用,跟死鱼能永远完美地存放是不同的状况。」 茧墨漆黑的双眸此时像只猫儿似地眯起,总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明显地带有冰冷迫人的气息。 「你是怎么办到的?」 质问的语音刚落,雄介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于这点,我等一下再回答你。你们想让我爸爸看这个东西吧?拿去给他看吧!」 「……真的要拿给他看?」 本想安静地待在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雄介则耸耸肩膀。 「没差,因为事情的演变越来越无聊,把这个拿去给我爸爸看想必很有趣。」 接着,雄介咧嘴一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个骷髅头。 『希望讨厌的人不幸』 小茧,这样想的人真的正常吗? 我想问,但眼前的少女仍然紧闭双唇。 「啊啊!啊啊——————!」 雄二郎在被窝中后退着,雄介却拿着箱子,笑着逼近不停惨叫的老人。失去血色的耳朵不断摇晃,一旁的骷髅头大声笑着,笑声中夹杂牙齿咬合的响声。 有高尖的女人笑声,也有天真的孩子笑声。 「老爸,你真是的,不用这么害怕吧?」 笑声中同时加入了少年的说话声。 「这、这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老爸,你在说什么?这是朝子阿姨跟小秋啊,你看清楚点。你看,她们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副模样的喔。」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 骷髅头附和着雄介,再度扬起笑声,雄二郎圆睁双眼,继续后退着。雄介跟着父亲,小心地捧出箱中的骷髅头,推到老人面前。老人惊叫并掩住面孔,然而雄介依然不肯罢休,执拗地将头骨贴在父亲脸上磨蹭着。 茧墨别过头,没有兴致继续看这丑陋的画面。 「既然已经查明原因,我们也该走了。」 冷淡地说完之后,茧墨转身就走。雄二郎惊诧地看着她并大喊: 「茧、茧墨小姐!」 雄二郎语带恳求地喊着茧墨,她只得转身回应。 「你的委托内容是找出笑声的来源,如今这笑声的来源已经出现在你眼前。她们不会咬人,你应该能对付她们的,不是吗?」 你还有一双手,至于骸骨,又没办法自由行动。 听到茧墨的话,雄二郎的脸颊开始颤抖,并直直地盯着骷髅,接着忽然心生恐惧地抓住雄介的手。 「雄介,把骷髅头给我!我要把它打碎!」 雄介略显吃惊,接着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可以给你,不过——你会死喔。」 空气中流动着诡异的气氛。 恶意慢慢地渗透进来,呼吸困难到让雄二郎忍不住抓住衣领,冷汗也自背脊流下。他瞪大眼睛,说: 「你……刚刚说什么?」 声音像是挤压出来的一样。 雄介天真地歪着头回答: 「老爸,你想打破朝子阿姨与小秋的头骨也行,但是,如果你真敢那样做,我会敲破你的头。」 「你、你敢?杀了我你也逃不了的!」 「嗯,我知道警察会逮捕我,可是,那又怎样?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出来,穷尽一辈子的时间想办法敲破你的头颅。如果你想再次杀害朝子阿姨与小秋,我会杀了你。我留在这个家都是为了向你报仇,为了让你听见这些笑声而隐忍着,一旦警察抓了我,就没人能好好照顾她们的头骨。要是你不愿意忍受这些笑声,我可以杀掉你——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很乐意地杀了你喔!」 雄介说话的口吻出奇地平淡,因为他不是在威胁雄二郎,而是阐述一项早已决定好的事实。过了几秒,雄二郎的全身开始颤抖,流出的眼泪沾湿了满是皱纹的老脸。 他一定很清楚,清楚到像是脖子被人套上绳圈一样。 ——这世上已经没有容身之处的那种绝望。 雄介笑着拍打着父亲的肩膀,说: 「所以罗,只是一些笑声而已,你就忍一人吧!」 好吗?雄介歪着头,哈哈大笑着。 骷髅也跟着雄介笑着,女人、小孩与少年三种笑声此起彼落。 就像是极为和乐的三人家庭,彼此笑得开怀畅快。 *??*??* 我与茧墨踏着雪前进,逐渐远离的房子里传出笑声与悲痛的嚎哭声。我紧跟着眼前的红色纸伞,想尽快远离他们。纸伞反射着透明的阳光,耀眼刺目,庭院依旧雪白一片,但天空已经放晴,微微的温暖熨着冻僵的肌肤。 雪已经停了,空气仍然冰冷而沉重。 有脚步声忽然靠近。我们一回头,只见雄介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后面。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对不起,我爸爸没办法来送你们。」 「没关系,他不需要来送我们。」 看刚才的状况,雄二郎想必不可能出来。但雄介还是再度道谢,并在慎重地道歉后继续说道: 「最后还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们,因为刚刚没机会说——是关于我爸爸的耳朵。」 被切下之后,仍继续接收声音的耳朵,连结着本人的死肉。茧墨倏地眯起双眼。 「那个方法是我打电话问朋友问到的,也是他教我要特别保管好骷髅头。我告诉他,朝子阿姨死后,我取下了骨头。然后他就说『如果死者的怨念依旧存在,总有一天会开口唱歌,你只要等到那一天到来就可以报仇,你们三个人一定能再度欢笑』。跟他谈完没多久,我就得到了那只耳朵。」 「你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 茧墨询问的语气出奇地平静,雄介也跟着压低声音。 ——彷佛觉得不该用太过轻松的语气说出那个朋友的名字一样。 「茧墨日斗」 我不禁瞪大眼睛,好像有人打我一拳那样开始晕眩,肚子跟着绞痛起来,疼痛从腹部的正中央蔓延扩散。我按压着肚腹,并看着眼前人物的背影。 「——————是你的哥哥。」 隐藏在红色纸伞下的人并没有答腔。 我听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融雪崩解的声响。 事件3 爱上王子的人鱼公主来到巫婆的家。她以美妙的声音做交换,挨了一瓶能将尾鳍变为人类双脚的魔法药水。巫婆是这么说的: 「如果王子娶了其他女孩,你会化为一堆泡沫而消失。」 公主依然完成了交易,前往王子身边。 「真是凄美的爱情故事……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个关于契约的故事。为了让药水的效力永远有效,必须得到『王子的爱』;如果没有完成契约所列出的条件,那么喝下的药水将成为毒药。我这样说,你听懂了吗,小田桐君?」 茧墨从绘本中抬起头,像魔女般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双颊却如火般绋红。 「在这个故事中,『爱』并不需要成为目的。」 假设人鱼公主说谎,她根本不爱王子,但是,只要她对人类世界还抱有憧憬,这个故事依然会发生。「王子的爱」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就算公主想要的只有「永远不会消失的人类双脚」,故事的发展还是会和现在一样……搞不好公主真的是这样想呢! 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 「你感冒了,不要再发表这些五四三的言论,乖乖躺下睡觉好吗?」 「连这种绘本都拿来看了,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无聊了吧?看完这本书,我有的书算是都看完了。你知道吗?那个有名的侦探——福尔摩斯为了排遗无聊,有使用古柯硷的习惯,所以,小田桐君,在我成为废人之前,快帮忙找一些比毒品更好的消遗给我,这算是你身为助手的义务喔!」 「真不巧,我忙着照顾病人……还有,不要等到这种时候才把我当助手,好吗?」 你平常根本把我当奴隶。 我露出笑容说。茧墨在床上踢了一脚,以示抗议,结果导致床边的书如雪崩般整个滑落,可惜感冒的人没资格发言。根据我的理论,平稳的时间比地球的地位还重要,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强迫她在不能乱动的这段期间领悟这个道理。 嗯,通常大家叫这样的做法为「洗脑」。 我走到厨房,看着炉上的锅子,锅子里煮着的粥恰到好处。我打进一颗鸡蛋,试了味道,半熟的鸡蛋完美地融化在舌尖。尽管做甜点不是我的强项,但料理可不同。 首先要让茧墨吃一些巧克力以外的食物。 「小茧,粥煮好了。」 「我不想吃。小田桐君,你想想看,体弱的时候怎么可能吃下原本就讨厌的食物?如果要我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我会死掉喔。」 那就死吧! 虽然很想笑着这样回答,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瞪着茧墨,她则钻进被窝里。帽子上的毛线球摇晃着,两只兔子的红眼睛闪闪发光。 这次的兔子比之前的猫咪还夸张。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茧墨终于再度露脸。 「……为什么要盯着我看?我不会真的去死,放心吧,不用在这里盯着我。我不喜欢在生病的时候被人这样观察,这算是生物的本能吧?」 「啊……好,我走就是了。」 我很自然地转身想离开,但又不能不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 如果骗她说粥里放的是巧克力,不知道她会不会上当? 「对了,小田桐君,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没问题,小茧,什么事?」 我立刻转身看着她:心想该不会被她读出刚才的计划;不过,她的感应似乎因感冒而变得迟钝,什么也没说。她从棉被中伸出手,扬了扬握在手里的纸片。 「昨天有客人传真进来,内容叙述某个女孩子的周遭发生很多怪事,要我们保护她。」 「啊?要贴身保护?真稀奇,好像不是小茧喜欢的案件嘛。」 「是啊……的确不喜欢。不过,对方很一厢情愿,希望我们接受这个委托,只好麻烦你先去看一下状况了。」 「去看一下也无妨,你跟对方约什么时候见面?」 「今天十二点。」 我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感觉额头上的血管好像爆开了!我生气地用力放下手中的砂锅,制造出极大的声响。 结果,这段时间还是一点都不平稳。 *??*??* 「请问,你是立花琴子小姐吗?」 抵达寒气逼人的公园后,我询问坐在长椅上的少女。她讶异地抬起视线,并点了点头,圆睁着浅咖啡色的大眼睛,然后因放心而放松,接着露出一抹笑容,笑脸让我联想到不怕人类的和善小狗。 「太、太好了,你真的来了。」 她穿着米白色毛衣与紧身牛仔裤,非常适合她。浅色的短发带给人一种活泼的印象,她的身上有着甜甜的水果味道,可能是喷了香水。 大致观察过后,这个与预期中不太一样的女孩让我有点害怕。 这名少女开朗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不禁想起穿着纯白洋装的女性,还有咧嘴怪笑的少年……茧墨的客人通常很不正常,这名少女很明显是当中的异数。 这么正常的人,怎么会找茧墨帮忙? 「我以为你们不会派人来了呢!所以我很高兴,真的。」 「那个……立花小姐,方便请教一个问题吗?」 「啊,可以啊。对不起,我一直在发呆……呃,你想问什么呢?」 「你是用传真的方式联络上我们的,想请问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事务所的传真号码?」 这也是疑点之一,因为茧墨灵异侦探事务所的资料并没有登记在电话簿里,客人通常都是透过茧墨的朋友或是认识的人介绍才知道我们,或是被人带到我们事务所。再来就是这些客人都有一个共通点——被怨恨的人一定有被怨恨的理由,被怪事缠身的人也一定有被缠身的原因。但是,这个少女——琴子却没有这样的特点,她究竟是怎么找到茧墨的呢? 「请问……我是不是造成你们的困扰了?还是说,第一次委托的客人要亲自到你们事务所才行?是不是……?」 「不是那样的,只是……我们事务所的传真并没有公开,所以才会这样问。」 「咦……」 琴子歪着头,好像有些不能理解似地说: 「可是,你们的传真号码就登在网路上的某个留言板啊。」 背上流窜着不知名的寒意。我故作镇定地问道: 「登在网路上?」 「是啊。」 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茧墨的打扮很醒目,但是她不会随便把事务所当话题写在网路上。异样的感觉像蛞蝓般爬上身体,总觉得我这奇特又安定的日常生活即将产生异变。 脑海浮现出过去的影像——屋顶、晴空、某个消失在指尖之前的人。最近出现的是纯白色的雪景、茧墨日斗,还有那个撑着红色纸伞、听到这个名字却不做任何反应的人。那天之后,茧墨依旧保持缄默,什么也没说。 肚子有些闷痛。 「你没事吧?」 琴子一脸担心地看着我,我试图忘掉这些影像并回答: 「没什么。对了,你想委托的工作是贴身保护吗?我听说你的身边陆续发生了一些怪事。」 跟她确认委托内容之后,琴子用力地咬着嘴唇,脸上明显出现惧色。 「是,就是这样,你可能很难相信我说的,但是……」 大大的眼睛里涌现出泪水,从她的样子看不出丝毫疯狂的气息,困惑的表情看起来的确柔弱无依,这样的她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或许是因为至今见过的委托人大多是加害者,害我几乎忘了一件事。 所有被卷进不合理状况中的被害者都充满恐惧。 「所谓的怪事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我一问完,琴子便打了一个喷嚏。她揉揉鼻子,手缩进毛衣的袖子。今天的气温的确不太适合站在外头谈话。 「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吧!继续站在这里,身体会越来越冷。」 「就是……那个……」 听到我的提议,琴子像是要挽留我似地慌张抓住我的手。不过她立刻又松手,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而瑟缩身子。正当我以为她不能信任我、为了让她安心而打算再跟她说话时…… 她的脸开始龟裂。 其实并没有,只是表情的剧烈变化让人有这样的错觉。只见她的脸忽然布满了恐惧,如触电般全身痉挛,颤抖的嘴唇则开口说: 「脚……」 我循着她所说的,低头往下看,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的……脚……」 渗白的手紧抓着纤细的足踝,手的皮肤闪耀着有机物体的光芒——只见一只让人联想到鱼或是溺死尸体、上头镶着鳞片的苍白手腕从长椅下方伸出,紧抓住琴子的脚。 「————!」 我想都没想,一脚踢开那只怪手,鞋底陷入软软的手,害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怪手上的鳞片沙沙作响,像只蛇般爬行并消失在长椅下方。 它的消失之处留下了被海水溅湿的水痕。 检查鞋底,发现了几片鳞片,我用面纸包起其中一片。琴子掩面颤抖着,露在牛仔裤外头的脚出现一个明显的红色指印。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琴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但她的双腿发抖,有些无法动弹。继续待在怪事发生的地点实在危险,于是我环抱哭泣中的琴子肩膀,让她站起来。 「抱……抱歉,我、我——」 「没关系,走吧。」 我哄着琴子,要她开始前进。 啜泣中的琴子身上传来一股甘甜的香味。 *??*??* 「欢迎回来!还满快的嘛。」 茧墨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说着,还没打开的药被扔在桌上。快吃药,不要吃零食!快睡一觉让身体暖和点!虽然我很想这样对她大吼,但还是忍住了,现在比较重要的是向她报告发生了什么事。我冷静地坐在她对面的沙发。 「真让我吃惊……因为客人看起来满悠闲的,还以为她的状况不严重……但是她所遇到的状况可说是前所未见。」 「喔?是怎样的状况?」 说是这样说,但茧墨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感兴趣。由于她整个人钻进毛毯中,我只好对着兔子毛线球开始报告。 「这次的受害者看起来十分正常,却遭遇到奇怪的事情。」 「这种状况应该也不少,也许那些人只是没来找我而已。死者作祟时并不一定会锁定特定对象,那些无处发泄的怨念可能找上任何一个人。我所接过的委托之中,也有不相干的人被卷入的情形。但是,目前还没碰过委托人是『百分之百的被害者』的案例喔。」 人会吸引怪事找上门,通常存在着某个原因,不管本人是否知道,一定都有某个「原因」,在茧墨承接的案例当中并没有人是「百分之百的被害者」。 「而且,今后也不可能有。」 茧墨别有深意地笑了。黑暗中的她露出讨厌的笑容,接着说—— 那个少女身上也一定有某个原因。 我不能认同这个说法。也许是我无法辨识出来,但是在琴子身上看不见任何疯狂的因子,怀疑那个被吓哭的女孩让我产生罪恶感。 「我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怪事。」 「好啊,只是我还在发烧,也许无法听得很专心,但是绝对不是因为我不在乎这件事喔,知道吗?麻烦你说明吧。」 「好的。委托人立花琴子从几个礼拜之前就开始遇到奇怪的事情,也就是『被上头有鳞片的手抓住』,我也亲眼目睹了,若需要知道详情,等一下我会另行报告。她曾经请神社的人驱魔,但是没用,于是在无奈之下,利用网路搜寻类似的事件,并在某个超自然留言板上得到我们事务所的资料。」 茧墨从毛毯中探出头,猫儿般的眼睛疑惑地弯曲着。 「留言板?」 「是的,我问了那个留言板的网址,能显示的留言期间非常短,所以那则留言已经被删除了。听琴子说,留言的内容是说『只要委托他们,就能解决怪事』。她说『要不是已经被怪事逼到走投无路,也不会联络你们』。」 「她知道留言的人是谁吗?」 「所以我想问你。」 尽管感觉舌尖有些干燥,我仍硬撑着打开黏稠的嘴巴,逼自己问出口: 「这件事跟『他』有关系吗?」 茧墨一瞬间面无表情,不过随即露出了一贯的笑容。 「关于这一点,连我也摸不着头绪。」 真的吗?我的疑问越来越深,可是从茧墨的笑容里读取不到任何讯息。若茧墨不想回答,再多问也只是浪费时间。我试着冷静下来,忽视自己的烦躁与茧墨给的差劲答案,继续说下去: 「委托人的精神状态十分衰弱,让人有点担心;怪事本身也很离奇,最奇怪的就是有物理性的接触。再这样下去,委托人恐怕会有生命危险。这是怪事发生后采集到的鳞片。」 「喔?就是这个啊……」 我将面纸包着的鳞片递给茧墨,她立刻取出鳞片,将它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光,鳞片上闪烁着油亮的光芒。茧墨像是看出什么端倪似地,意有所指地笑了。 「——————是变态的人鱼公主。」 茧墨的话让我想起那只怪手,苍白柔软的手上长着鱼鳞,就像是得到人类双足的人鱼公主。虽然这样说有点妙,但也算是奇特的比喻。 「关于之后对委托人的保护方面……」 「咦?不太对耶,小田桐君,我还没决定要接受这次的委托喔。」 「啊?」 我忍不住发出质疑的声音。茧墨在假装咳嗽之后说: 「如你所见,我的病体虚弱。而且很可惜,这次的委托内容并不具备让我感兴趣的要素。你常常忘了一件事——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喔!当然不希望助手离开我,跑去当某人的贴身护卫。」 茧墨的脸颊的确因发烧而涨红。她虚弱地露出微笑,同时继续说: 「这次的判断也不太像你的作风了,你一向不喜欢跟其他人有深入的接触,不是吗?」 她说得没错,我很害怕一切人类的情绪——包括其他人的绝望或痛苦等——不想感受别人的情绪,也不想接近任何人,即使对象是我的恋人或朋友也一样,因为接触之后,等着我的绝对只有地狱。 但是不知为何,我很想帮琴子,她是被害人,我想帮助她回到正常的生活,无法忽视强烈地想帮助她的愿望。即使是我,也希望能帮助一个还有希望得救的人。 我想相信自己还有救人的能力。 「可是都已经知道她的状况了,若放任不管,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良心不安的。」 「好吧,如果你想帮她也无所谓,我不会干涉你……只是,小田桐君——」 没想到茧墨这么快就改变心意。只见她双手抬高,补充说: 「希望你别忘了……」 茧墨的口气非常认真。她偷偷摸了自己的薄肚皮说: 「人的肚子是很轻易就会裂开的东西喔。」 *??*??*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 我们在公园再度碰面。我告诉琴子我们将接受她的委托,琴子听了喜极而泣,那张沮丧而僵硬的脸浮现出笑容。听说她没有办法与任何人商量,怕被当成神经病看待,烦恼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心里承受了许多压力,即将爆发,必须在事态恶化之前解决才行。少了茧墨的协助,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得上忙?但是至少可以给琴子心灵上的支持。 「那么,接下来想跟你讨论一下贴身保护的事情。」 「嗯,麻烦你了!啊,谈这个之前可不可以先离开这里?」 琴子说想带我去某家店,小跑步地走到路上又突然停下脚步,神色有异地看着停在不远处的卡车。仔细一看,她的双腿正在发抖。 「怎么了?」 「抱歉,我以前曾经发生过车祸,不、不是很严重,但是……会有点害怕。」 说完,琴子低垂眼帘。那次的车祸难道与这次的怪手有关?尽管我本来想问她,但看见她双腿抖个不停的样子,决定先不追问;毕竟车祸可能在她心里留下不小的创伤。痛苦的记忆并不会轻易地消失。 就如同每当我回想起过去,便会忍不住想呕吐,是一样的道理。 我默默地走过去,替她挡住卡车,并与她肩并肩地开始走着。琴子张开双眼,温和地笑着。 「小田桐先生真是个好人。」 『阿勒人真好。』 曾经听过的声音与现在听见的声音重叠,是谁在说话?在我想起来之前,幻听便消失了,只剩下当时所感受到的情感——因某人的好意而心头一暖的一瞬间在此时重现,是一种我不曾再感受过的、令人怀念的感觉。 然而不知为何,我同时察觉到背脊窜上一股寒意,好像有某种奇怪的存在隐藏在怀念的感觉之后。 但是,我无法判断那奇怪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我……」 ——并不好。 在两种复杂的情绪干扰下,我这样回答琴子。她笑了笑,喃喃地说: 「才没有,你真的很好。」 甘甜的香气飘了过来。当我闻到这股香气之后,方才的恐惧感逐渐消失,剩下的只有十分怀念的感觉,我再次感受到能和人轻松地交谈是多么愉快的事情。琴子抓着我的手,再次呢喃: 「你真的非常、非常好。」 *??*??*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看着绘本的茧墨头也不抬地打了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她正读着美人鱼的故事。一旁放着巧克力的空盒,至于未开封的感冒药依然扔在巧克力空盒旁。 「小茧,我们决定好贴身保护的时间了。」 「喔?打算何时开始?」 茧墨完全没有正视我说话的意思。我叹了口气,告诉她贴身保护的时间将自明天开始,结果原本静静地听我说话的她突然阖上绘本,转头看着我。 「小田桐君,你看起来好像满开心的嘛。」 茧墨懒洋洋地说着,甜腻得像是要黏住人似的嗓音一向是她的特色,然而已经习惯听她说话的我突然觉得听起来有些沉重,可能是很久没有跟茧墨以外的人说话才有这种感觉。与嗓音轻柔的琴子比起来,茧墨的声音好比让我作呕的巧克力般浓郁。 感觉全身有种怪怪的沉重感,该不会是被茧墨传染感冒了吧?或许是疲惫的感觉显现在脸上,茧墨嘴角微扬,嘲弄似地说: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小田桐君,既然接下委托,你就好好享受吧!但是……」 她讨厌的笑容让人联想到童话故事里的坏巫婆。 「不可以忘了我喔。」 这一点不需要她提醒。我狠狠瞪了茧墨一眼,却换来她噗哧一笑,笑声让我有些头晕。尽管原本已经习惯她那奇特的模样,现在却觉得有些刺眼。她应该知道她的笑声让我不舒服,却不肯停止,不过,我只能默默地留在茧墨身边继续工作。 就像无法离开大海的鱼儿,我无法离开她。 莫名地感到烦躁而按捺不住的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事务所。还以为茧墨会在背后说些风凉话,但我猜错了。 背后传来只有带有痰音的咳嗽声。 *??*??* 空气中飘散着水果的清甜芳香,琴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果布丁圣代。开心地吞下嘴里的圣代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慌张地拿起菜单递给我。 「不、不好意思,我自顾自地点来吃了……小田桐先生要不要也吃点什么?我请客!点你喜欢的来吃。来,别客气喔!」 「我不吃,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拒绝了琴子的提议,并喝了一口咖啡,但是她不放弃,那双泫然欲泣的盈盈大眼让人联想到可怜的小狗,我只好应她的要求拿起菜单,才使她破涕为笑。浏览菜单时,我因为看到巧克力圣代而不自觉地停下翻阅的动作。 鼻子彷佛闻到了巧克力的香味,幻想出来的香味瞬间蔓延开来。 就算逃到地狱的尽头,我依然逃避不了这个味道。 我曾经这样想,然而,这里并没有巧克力的味道。这家咖啡厅明亮而正常,没有红色的纸伞,所以我察觉到了。 我现在正在一个没有茧墨的地方。 简直像在作梦一样。 这家店好明亮,害我快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 「选好了吗?还有啊,这家店最好吃的是可乐饼三明治喔!」 琴子的表情也很开朗。距离接受委托已经四天,她的身边一直平静无浪,没有怪事发生。我每天接她上下学,放学后陪着她,问题是晚上琴子就得一个人了,毕竟我不太方便到单身的女孩子家去。虽然想请茧墨帮忙,不过还在重感冒的她恐怕有心无力,那个平常总是泡在砂糖里的身体看来很难打败病毒,光用想的就觉得头很痛。希望她能三餐正常,不然至少要乖乖吃药。 我每天都替她煮粥,给她感冒药和开水,她还是不好好吃。 「小田桐先生?你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没事,刚才只是在发呆,我没事。跟照顾上司的工作相比,保护立花小姐的工作要轻松得多了。」 「这样啊,没事就好……」 琴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我将菜单递还给她说: 「我想点可乐饼三明治,要不要跟我平分?」 「好啊!」 『好啊!』 有个开心的声音与琴子的声音重叠了。琴子幸福地笑着,彷佛得到了以为无法再拥有的平凡生活,曾经失去的场景如今重现在我眼前。 其实属于我的平凡生活早已不存在。 *??*??* 回到事务所时,茧墨正在睡觉,所以我没开灯,弯曲单膝蹲坐在地上。茧墨睡着的样子好像童话里的公主,被病魔袭击的她依然拥有超越尘世的美貌。巧克力的味道袭来,呼吸困难的我动手松开衬衫的领子……这个房子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不真实。我想着明天要带琴子去哪里,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太懂。 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 难道说,我一定非得待在这里不可? 「……小田桐君。」 沉睡中的茧墨忽然开口说话。我本想回应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可能只是说梦话吧?茧墨白皙的手移动着,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虽然觉得或许应该伸手握住她的手,但我并没有那样做。 这个少女不可能需要我。 绝对不可能。 纤细的手终于停下搜寻的动作,自黑暗中看过去,这双苍白的手彷佛静止在半空中。沉默忽然被打破,茧墨用嘶哑的嗓音喃喃地说: 「你……想回去?」 肚子突然绞痛起来。 睽违几天的疼痛迅速地回到身上,肚子里的东西像是嘲笑般地踢着我,恶心想吐的感觉与剧烈的疼痛折磨着我的身体,我像只小狗似地不住喘息着。可恶!只要回到这里,好不容易才遗忘了的感觉就会再次苏醒,类似憎恨的情绪席卷了我的整颗心。 茧墨稍稍睁开眼睛,闪烁着猫样神采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 「那天看的樱花……好漂亮。」 像是在说梦话一般。说完后,她又闭上双眼。 樱花,到处飞舞的花瓣有如轻柔的雨丝,红色的纸伞,丧服般的黑色洋装。 第一次见面时,她像幻影一般,既纯美又丑恶。 我紧握住拳头,骨头轧轧作响,记忆波涛汹涌地冲了过来,沉重的雾跟着缓慢地散开,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滑落在脸颊。脸上感觉到泪水热度的我喃喃地说: 「可以的话……我当然想回去。」 没有任何回应,我突然有点火大。已经被有办法回到从前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她也是。既然知道办不到,为什么还要那样问我? 我一点也不想来这种地方,也不想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我只想过着稳定而毫无变化的平凡日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回去啊!」 即使大吼大叫也得不到任何回应,茧墨睡死了。我一气之下,踹飞放在她身旁的绘本,但茧墨依然没有反应。 她的脸苍白而通透,就像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人一般。 *??*??* 假日,我与琴子一起逛街。她接过刚刚烤好的可丽饼,开心地转过头来看我。穿着圆领毛衣搭配长裙的她一路上蹦蹦跳跳的,看起来有些兴奋,步伐不太稳定,像个随时可能跌倒的孩子。 「虽然我这样说可能不太恰当,但是能遇上这些怪事,也许算是好事一件喔!」 琴子说完,高兴地微笑着。 「若不是遇到怪事,我也不会认识小田桐先生。」 琴子的脸颊染上红晕,害羞地低下头。尽管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是琴子的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看着我,所以我决定先来个低调的笑容,然后回答: 「谢谢你,我还怕一直跟在你身边会让你觉得不自在呢。」 「怎、怎么会!托你的福,最近都没有发生怪事了。」 琴子激动地摇着头,随即沮丧地低下头,然而又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地抓起我的手,一阵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闻到这种淡淡的香味,让我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很想就这样一直和琴子在一起。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不必再承受任何痛苦。 真不懂,为什么我要自愿回到地狱里头? 这个想法出现之后,我一瞬间感到天摇地动,脚步不稳,接着撞到走在我身旁的少年。 「——这样真的好吗?」 「咦?」 素不相识的少年对我呢喃,他有着一头及盾金发,脸上戴着一副墨镜,从墨镜之下窥视到一张媲美模特儿的俊美脸孔,锐利的眼神与人偶般的漂亮五官让我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肚子开始隐隐作痛。我穿过人群往回走,但少年的背影早已混入人群当中,不见踪影。另一个人影却跃入我视线范围内。 一个身高颇高的人撑着深蓝色的纸伞,鲜艳的色彩迅速填满整个视线,感觉整个街道一时彷佛静止了。然而,这抹色彩不一会儿又消失在往来的人潮里。 只有两个人会在闹街之中大刺刺地撑着纸伞。我的脑中浮现出红纸伞的样子,接着又变成深蓝色的纸伞。 背上寒毛直竖,彷佛孩提时所经历过的恐惧一涌而上。 『——————茧■日■』 『——————你的■■』 大脑自动播放这两句话,是某个人在一片雪白的景色中说的,可惜他说话的声音像坏掉的卡带一样沙哑,没办法听清楚。照理说应该清晰无比的记忆变得断断续续,记忆在不知不觉中产生错乱,让人感到深深恐惧。 同时,脑子里还出现了其他影像。 有只白皙的手抚摸着薄薄的肚皮。 『人的肚子是很轻易就会裂开的东西喔。』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当我正想往前跑时,背后却传来一声惊叫;一回头,只见琴子跌在地上,路面像是沸腾的水一样冒着泡泡,气泡中伸出一只手。这只抓住琴子足踝的手,很像是从土里爬出来的死人的手。 「小田桐先生!」 我赶紧冲到琴子身边,踢飞那只手,接着,怪手静静地沉入地底。除了我跟琴子,大家都看不到刚才的怪现象,路人们纷纷以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两个。我慌张地抱起犹自发抖着的琴子,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这时……说也奇怪,肚子的疼痛像是打了麻醉药一样获得缓解。琴子的盈盈大眼近在咫尺,正眨巴眨巴地看着我,甜甜的香味充满肺部,比香烟更加温柔地麻痹了我的全身。 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 「小田桐先生,你喜欢我吗?」 琴子缓缓地呢喃,害我的头感到一阵麻痹。现实感离我越来越远,眼睛所见到的景物全都摇晃起来。 「我……不能失去小田桐先生。」 她温柔地微笑着,我觉得自己彷佛快被她的眼睛给吸了进去。 「请不要离开我。」 『你根本不想谈恋爱吧?毕竟恋爱这种东西是接受他人情绪的行为之中,最为强烈的一种。』 当我正想点头答应琴子的要求时,脑子里却传来某个人的声音。站在房间窗户旁的她,穿着歌德萝莉风的华丽服饰,转身看着我,嘴角浮现着如猫咪般的嘲笑,用一种宛若看透一切的眼神对我这样说着。 我最不喜欢她的地方就是——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拥有洞悉一切事物精髓的观察力。 『振作点,相信你也不想依赖病人吧?』 听到这句话,我像是被人打到脸颊般迅速地惊醒了。甘甜的香气飘到远处,我用力甩掉琴子的手,并往后退了一步。视线又开始摇晃起来,如同于千钧一发之际逃离断崖边缘的安心感,让人产生酩酊大醉的错觉。 不能待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预感与恐惧窜过背脊,可是,我搞不清楚过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肚子又开始痛了,而且这次的痛法跟以往好像不太一样,有点像是麻醉药退了之后渐渐出现的闷痛。 「小田桐先生,你怎么了?」 我想逃开琴子那甜甜的嗓音,于是逃离她的注视,蹲在巷子里。我的胃部痉挛着,接着忍不住呕吐出来,吐在地上的秽物中混杂着血液,身体同时感到异样沉重,大脑刺痛着,只觉得一切是那么不对劲。 但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突然传来有人走近的声音。一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金发与墨镜。 「你在做什么呀?」 如人偶般漂亮的脸上挂着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刚才见到的少年正低头看着我。 *??*??* 「呵呵,让我重新打声招呼——好久不见了,小田桐先生。不过,其实最后一次见面是上个月,对吧?好像不应该说『好久不见』,真是的——」 后来,那名少年拉着我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迳自点了东西,迳自聊了起来。他对我说:「好久不见。」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们何时见过。见我一脸疑惑,少年拿下墨镜,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对方咧嘴露出的牙齿,让我想起骷髅头的样子。 「你不记得我了?」 骷髅头的笑声再度充斥在我的耳朵,我很快地想起这名少年的名字。 「嵯峨……雄介?」 「答对罗!真开心,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不过,我没办法把记忆中的雄介跟眼前的少年连在一起。他原本留着很长的头发,外型阴气颇重,跟现在的样子实在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眼前的他将头发染成亮眼的颜色,配上有点轻浮的表情,跟当初简直判若两人。他交叉穿着故意磨破的牛仔裤的双腿,继续说着: 「那次的事件之后,我爸如我所愿地上吊自杀了。我搬了家,打算转学到这附近的高中——当然,朝子阿姨与小秋也跟着一起过来了——我租了间有隔音设备的房子,现在正过着青春洋溢的生活,学校生活真的很棒!加上我以『不会再回老家』做为交换,绫音小姐给了颇为丰厚的资助,我的生活可说是一帆风顺!」 雄介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可怜老人的死讯并未让我产生特殊的感觉,大脑还是一样,痛到有些麻痹,无法产生任何情绪。 「看来你被整得满惨的嘛。」 雄介眯起眼睛,交握双手,状似担心地问。 「茧墨阿座化小姐怎么样了?」 茧墨阿座化。 对喔,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原来如此,看样子情况真的满糟糕的。其实呢,小田桐先生,本来呢,我是不能来找你们的。我的立场有点像修卡里的人(注2:假面骑士中的犯罪组织。),没有上级的命令不能随便行动。不过,你们没有帮我爸爸,算是对我有恩,托你们的福,我才能将他逼至上吊自杀的绝境……那人抓着绳索爬上凳子那一幕简直是杰作!肥胖的身躯笨拙地爬上去的样子,真是有趣到不行啊。虽说主要得感谢日斗,但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也该谢谢你们的帮忙。」 瓷盘被店员「喀」的一声摆放在桌上,冰得透心凉的巧克力慕斯摇晃着。雄介将这盘甜点推到我面前。 「请用,吃了之后,头脑会稍微清醒一些。」 我在雄介的催促下吃了一口,但吃不出什么味道。软绵绵的口感让我联想到脑浆,恶心到难以下咽,一放下汤匙却又被雄介瞪,只好继续吃下去。廉价巧克力的甜味在嘴里整个扩散开来。 『不论是便宜的巧克力还是贵的巧克力,吃起来的满足度都一样。』 肚子又开始痛了,剧烈的疼痛让我张大双眼,松开手里拿着的汤匙。肚子里有个东西恣意跳动着,好像腹部长出另一颗心脏一样。 我愣愣地抬起头,雄介正温和地望着我。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小田桐先生。茧墨小姐生病到今天是第几天了?她现在身体很虚弱,你却好多天没去找她了,对吧?日斗对她下了足以致命的咒语,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他在说什么?杀……谁会被杀? 我还是听不太懂,不过,不太清醒的头脑似乎越来越清楚,曾经失去的时间感正慢慢恢复中。 算一算,我已经一个礼拜没见到茧墨了吧。 「你也该醒过来了。」 肚子痛到不行。 是因为离开茧墨的关系吗? 「就算你想理解别人的绝望,对你自己的绝望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雄介倏地站起身,由上而下睨向我,然后说: 「太天真了,你怎么会以为有办法能逃出地狱呢?」 这一点不必他说,从那天起,我就彻底地体会到了。当我倒卧在满是樱花花瓣的路上,抬头望着绝美的她时就已经知道……没错,我已经无处可逃。 「不管是我,还是你。」 没错,已经无处可逃了。 *??*??* 一回神,我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利用椅子勉强站起,在店员疑惑的注视中离开。 我一定要回去。 但是,要回去哪里呢?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咖啡厅,漫步在路上,忽然撞到了某个人,那人抓住我的手,非常用力地抓着。她的手很温暖,我却浑身打冷颤。 『阿勤!』 「小田桐先生!」 可爱的少女正泪汪汪地看着我,那股香甜的味道再度扑鼻而来,我一瞬间差点陶醉在这股香气中,下一秒却感觉到不舒服与剧烈的疼痛,头开始晕了。 我没有办法逃出地狱,也没有办法得到救赎。 不存在的东西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救命,小田桐先生,救救我!」 她流着泪哀求着,身后的路化为泡沫,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多达几十只的手充满整个路面,如海藻般摇曳着,怪手上的鳞片闪闪发光,白皙的手缓缓画出一定的轨迹——这样的奇景怪异而美丽。 哭泣的少女拉着我的手不断恳求,希望我帮她,但我突然觉得她有点怪怪的,至今未曾感受到的怪异感觉终于出现。 茧墨不在这里,我没有办法借助她的力量,也没有别人能看见我现在所看见的景象……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这些怪现象呢?没错,这一点非常可疑。 我根本没有救人的能力啊。 「立花……琴子小姐?」 「是……」 我喊了她的名字,以便确认,她听了之后点点头,香甜的味道让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脑中同时闪过一个想法——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在这里拘泥在这种无聊的疑点上,该如何回到正常的生活呢?回到之前那种不正常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好处。 待在茧墨身边,并不会为了能活下去而开心。 这样的想法瞬间占据了大脑,我赶紧冷静下来。就算是那样又如何?很久以前,我便有所觉悟。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活下去。 我再次看着琴子,她的眼眶含着泪水。怎么想,我的陪伴也不可能终止这些怪事发生,若真是如此,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她的委托本身就是个大谎言。 「你认识茧墨日斗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同时,琴子的脸彷佛出现裂痕一般,温和的笑容消失,嘴唇同时歪斜颤抖着,看来像是个难看的伤口。看到她的模样,我确信她认识茧墨日斗。她的背后则传出一种类似玻璃加热后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变成两层重叠在一起——一层是原来长出怪手的路,另一层则是平常道路的样子。琴子冷冷地问道: 「那是谁?」 「你一定认识那个人,不然怎么可能引发这样的怪现象?」 「什么意思?你说这些怪现象是我引发的?」 我回想着和她相遇之后的所有情景——我踢了路上的某只怪手,鞋底沾上怪手的鳞片,我弯下腰拿下鞋底的鳞片,薄薄的绿色鳞片闪耀着彩虹般的光芒。如果她说谎,那我手上的这个东西就不是鳞片……会是什么呢?当我怀着这样的念头,闭上眼睛又张开,手上的鳞片竟变成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突然,那些文字像蚂蚁一样动了起来,染上我的皮肤,墨水进入我的微血管中。 这就是幻术的真面目。 「那些怪现象根本不存在,是你故意让我看见的。」 「……」 当我想通了之后,路面上的无数只怪手立刻消失了,如死人的手的物体「嘶」地一声慢慢崩解。 最后,路上只剩下许多飞散的纸片。 「那天在公园,我坐上长椅时,你抓住我的手,将纸片按到我手上——这就是第一个幻觉出现的原因。然后我踢开了幻觉之手……正确地说,我『以为』自己踢开了那只手,结果却让更多的纸片依附在我身上。一旦纸片上的文字产生作用,你便能随心所欲地让我看见这些幻觉了。」 说完,我的视野变得更清楚。我往后退一步看着琴子,并继续说下去: 「不只如此,你身上的香味也具备毒品的效果。」 好甜好甜的香味,如水果的味道般清甜可口。一闻到这好闻的香气,我便好像被打了麻醉剂一样,麻痹了所有感觉。如果就这么依赖着那股香味,应该会觉得很舒服吧。 但是,我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施幻术?」 「不…………」 「…………?」 「不、不、不不不不!」 琴子抓着头发惊叫,然后转过身逃跑了。当她消失之后,肚子又开始痛了起来,像是被利刃刺进腹部一般疼痛。我痛到忍不住蹲在地上,无法追赶琴子。疼痛愈演愈烈,眼前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硬撑着站起来,毕竟现在没时间理会腹部的剧痛。 不回到茧墨身边不行。 『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喔。』 她曾经笑着这样说。无法控制的焦急让我的脚开始颤抖,我硬撑着走下去,到事务所的这段路彷佛漫无止境。当我终于搭上电梯,来到最顶楼的事务所时,却不禁瞪大眼睛,因为事务所的门是敞开的,微微打开的门缝里只有黑暗。突然,有人从里面推开了门。 里面的少年露出一抹像骷髅般的笑容。 「你果然来了。实验失败……嗯——还是算成功呢?」 「雄介,你……!」 「哎呀,放心啦,这次不是正式的,好吗?我只是来跟她打声招呼,说我已经搬家了。日斗怎么可能对一个病体虚弱的女孩子出手呢?何况这个女孩子还是他的『宝贝妹妹』。」 雄介搭着我的肩膀,我的脚竟然完全无法动弹。「我先走罗!」雄介挥挥手离开,过了一会儿,双腿麻痹的感觉才渐渐消失。我应该是被施了某种幻术或是麻药,但是现在没空想这些。脚能动之后,我立刻踢开门,冲进屋里。 茧墨躺在沙发上熟睡,穿着如丧服的黑色洋装,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睡在这里的? 一直在这里睡觉吗? 她的手跟死掉的人一样苍白。 「小茧、小茧、小茧!」 我叫喊着她的名字并抱起她。如同她之前所说的,这具身体的确属于一个十四岁少女所拥有,柔弱无力,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她的身上没有外伤,却紧闭着眼睛,手指像冰块那样冷。我浑身颤抖,懊恼自己为何抛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听她的话留下?后悔的情绪不停涌出……太奇怪了,还以为若有一天她死了,我会很开心。这个喜欢嘲笑人的不幸者死掉,我应该开心得大笑才对,为什么现在眼睛却觉得好烫?眼泪快要夺眶而出。 「为什么……」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茧墨会死,她的死等同于世界末日。认识她到现在的所有回忆一一浮现在脑海——黑色的歌德萝莉风洋装、红色纸伞、如猫咪般的笑容。她是个很差劲的人,却只有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失去她的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生存下去呢? 「小……茧……」 我没办法说话,只能抱着她娇小的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见了啦,好吵,可不可以不要在我耳朵旁吵我?」 我的脑筋一片空白。 「————————咦?」 我发出惊呼。茧墨吃力地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同时转着头,一脸不高兴。眼前的确是平常的茧墨,不但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可以说比上次看到她时还要有精神。 怎么回事啊? 「可是……小茧,在你身上有个能杀掉你的咒语……是日斗下的啊。」 脑筋一片混乱的我提出疑问——尽管这个句子不太像正确的文法,但茧墨应该听懂了——她颇感意外地回答说: 「你在胡说什么啊,小田桐君,就算哥哥在我身上下咒,如果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一样杀不死我。我比较害怕的是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家里发生火灾,或是有人跑进来抢劫之类的意外,不过这不重要。其实呢,你搞错了对象喔!那个『杀人咒语』要杀的人根本不是我。」 这样的回答很含糊,十足的茧墨风格。我还没听完整句,视线便越来越暗,铁锈般的臭味充满整个鼻腔,好像还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但是,茧墨并没有受伤啊?她一脸困扰地看着我。 「也就是说,该怎么讲呢……小田桐君,你好像还没发现耶?」 「发现什么?」 「你忘了我的忠告,对吧?」 茧墨指着我的肚子,我低头一看,白色的衬衫上竟染上红色血迹……我的肚子裂开了!温热的血液不断地自裂缝中流出。 「人的肚子是很轻易就会裂开的东西喔。」 一只幼小的手从肚子里爬出来,肉的裂缝中出现暗灰色的手,某个沾满鲜血的物体正从内脏之中采出头来。 肚腹之中的生物正奋力地往外爬出来。 「啊、啊、啊啊!」 视线摇晃之后,我就这么倒卧在地。 *??*??* 呜呜呜——呜呜呜—— 是谁在哭?哭声彷佛海浪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出是女生的哭声。某个少女发出尖锐的声音,大声哭泣着,好像正渴望着某样东西而大声哭喊着。 从大海来到陆地的人鱼公主,若得不到爱情便会死去。 『请你救救我!』 封印在记忆深处的声音撩拨着我的耳朵。 不要让我想起来!就这么死去吧!拜托! 我一边哭泣一边恳求,最后愤怒地破口大骂,心中盛满悲伤与愤怒。虽然不想听到哭声,却无法摆脱它,哭声就是不肯停歇,像毒药般逐渐地渗透到心灵与身体之中。 『请你救救我!』 她哀求着,可是我不认为那是请求;她坚信我会答应救她,这样的请求根本是强迫中奖。这时,肚子的疼痛慢慢减轻,有人替我阖上了肚子的裂缝,肚子恢复正常之后,那些记忆也逐渐远离。 就是这样才讨厌,一味地配合他们根本没好处! 我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瓜葛。 一个人孤单地生活比较好。 *??*??* 「小田桐君,没事了,好像很久没有帮你把肚子阖上了。」 说话声让我醒了过来,茧墨的脸瞬间映入眼帘。她咳了几声,从我身上离开,平常随意地披在肩上的白袍,现在正整齐地穿在她身上,白袍上染着血迹。我则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她。 嗯……好像是这样呢。 仔细一想,只有她总是陪在我身边。 「这次你离开我身边太久了,所以我才叮咛你不可以忘了我。正确来说是你『太相信对方』了,写在纸片上的文字是为了让你看见幻觉……应该说,那些文字同时也是为了让你肚子里的东西成长而写的,所以你的肚子才会裂开。」 我低头看着已经愈合的肚子,上头没有一点伤痕,都快忘了曾经有只手从里头跑出来……它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那些骚动般地平坦,一切都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我同时有种之前经历过的时间完全消失的感觉,傻傻地发愣,茧墨则继续说道: 「那个咒语想杀的人是『你』,是利用你喜欢的『让你体会平凡生活的少女』而设下的陷阱。话说回来,小田桐君,你也太容易上当了,我真的很高兴这一次你能够逃出生天,捡回小命呢!」 咳咳咳,茧墨继续咳了几声。尽管她的脸颊依然红润,但已经能自由行动了,跟之前昏睡的模样判若两人,看样子,她的感冒已经快好了。我忽然想起将怪手的鳞片交给茧墨的情景,当时的她拿着鳞片对着灯光看着。 那个时候,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小茧,我拿鳞片给你的时候,你曾经说那是『变态的人鱼公主』,对吧?」 茧墨默不作声,脱下身上的白袍,露出白袍底下的歌德萝莉风黑洋装。 看着如往常般的背影,我继续问道: 「难道你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嗯,算是吧……不过,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选择为了回去一个你无法回去的地方而死,也是你的权利,我不能阻止你。」 茧墨倏地转过身来,嘴角浮现着如猫咪般的笑容。 「没有人能断言,那样死去的你并不幸福。」 我的喉咙好像梗了一块东西,某种无法书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但我没有答腔。虽然很想否定茧墨的说法,却找不到任何词汇可以表达。我用力咬着嘴唇,茧墨则拿起红色纸伞、靠在肩上。 「好了,『变态的人鱼公主』故事总算告一段落。没想到我刚好先看了人鱼公主的绘本,颇有读它的价值呢!抑或是他刚好知道我看了这个故事,所以利用这个梗来布局……嗯,很有可能,品味真差啊!不过,最后还是演变成我喜欢的开始。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呢?你不要怨我喔,小田桐君。」 变态的人鱼公主。 茧墨指的是谁? 「由她负责接下来的结尾,我就不管了喔。」 如果从不同视点来看,这是个契约的故事。 让手里这瓶药水永续有效的方法就是获得「王子的爱」,若是无法达成契约上的条件,喝下的药将变成毒药。 我的脑中浮现琴子的身影。 若不能达成契约上的条件…… 我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出事务所,感觉到茧墨也跟在我背后,但我并没有理会她,迳自向前跑着。尽管脚步因为先前的失血而有些不稳,几乎快跌倒的我却依然坚持跑着。没多久,我来到和琴子第一次见面的公园。寒冷的气温下,一名少女站在那儿发抖着,脸上失去了开朗的光采,表情充满深深的恐惧。 「立花小姐……」 我的声音让她抬起头。只见她的脸突然一歪——那样的笑容是我常见到的——她以疯狂的表情说道: 「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的眼神就像是被逼至绝境的野兽,全身颤抖,咬着牙,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问她: 「你……是不是跟茧墨日斗达成了某种协议?」 「我不是说过了吗?小田桐先生,之前我曾经发生过车祸啊!其实那次的车祸很严重,卡车辗过我的脚,整双腿都压碎了!大量的血不断地涌出,好痛好痛,还以为我快死了。就在那个时候,有人走过来,他说『你的腿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但是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双新的腿,跟你交换这双已经被压碎的腿』。」 人鱼公主和巫婆订下契约,舍弃了人鱼尾巴,得到了人类的脚。 但如果公主无法遵守契约的话…… 琴子的表情再次扭曲,变得有如般若鬼面一样可怕。她抓着头发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爱我?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已经和日斗先生约定好了呀!用他给我的纸片和药水让你爱上我,然后取走你的性命,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哭喊着,将一切过错推到我头上,这样的情景让我的脑子里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好像以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都是你的错。』 纤细的手伸向我,有人声泪俱下地对着我哭诉,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那个人一边哭泣,一边责备我……当时我是怎么回答那个人的呢? 琴子忽然停止哭叫,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满怀恨意的表情消失,苍白的脸上只剩下困惑,像是被带到陌生地方抛弃的孩子。她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看着我,喃喃地说: 「救我…………」 同时,她的指尖开始膨胀,手的皮肤像是吹气球般胀了起来,从指尖开始变化,延伸到手腕,整只手膨胀了两倍。 然后,她的手「啪」的一声破了。 很像是吹太饱的气球被撑破那样。 被撑破的手爆开之后,没留下什么,手腕之前的那一段完全地消失了。琴子立刻惊叫起来,看着消失的手,发疯似地摇着头。 「不、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化成泡沫——我不是在比喻,她的手真的像泡沫一样消失了!这让我察觉到一件事,因此大受打击,像是被人从头打了一拳。气到眼前发黑的我恨恨地说: 「住手……」 为什么人可以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琴子的全身出现泡泡,皮肤彷佛从内部被灌入气体,渐渐膨胀,脸也充满泡泡,好像有个顽皮小孩拿着吸管插在她脸上吹泡泡一样。眼睛膨胀之后从眼眶弹出,眼泪从里头流出。 那一瞬间,我确定她正看着我。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我吼叫着,然后像之前那样,向喊着「救我」的她伸出手。然而当我干燥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脸时—— 啪—— 泡泡破灭了。 她在我的指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水滴,水滴像雨一般地落在地面。 我的脑海中浮现茧墨残忍地宣告结局。 人鱼公主化为泡沫,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回过神来时,我坐在地上,全身湿透,惶恐地打开双手一看,手上满是人的鲜血,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琴子的血。我低头看着肚子,上头的伤口又裂开了,可是这次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她的笑容还印在我的眼帘……除了微笑的琴子以外,我还看到别人的脸。记忆一点一滴地回到脑中,被封印的记忆完全复活了!我看着血红的双手,喃喃地说: 「——————静、香。」 哭泣的少女,杂乱的房间,飞散的樱花,红色纸伞,尖叫声,抓着我求救的手,空虚的双眼,还有那缓缓张开的嘴巴。 『——————要是你能让我■……』 还有,在那个人身边蹲坐着的—— 「你一点也没变嘛。」 耳边传来慵懒的嗓音。当我一抬头,因眼泪而模糊的视线里便出现一把深蓝色纸伞,纸伞下方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他穿着朴素的衬衫与牛仔裤,头上挂着一个狐狸面具。与茧墨一样有着漂亮脸孔的他看着我说: 「你还是一样无法爱人,所以才有这种下场。」 「日……斗?」 我强迫舌头动作,开口询问,声音听起来像是野兽的呻吟。 他以带有一丝睡意的眼神歪着头,并干脆地点点头,同时旋转着手里的纸伞。 「你肚子里养的那个东西长满大的,看来养得还不错……真好,我有点想要它呢。」 深蓝色纸伞转动起来,我的肚子同时再次痛到难以忍受,眼睛所见都变成深蓝色调,却又立刻转换成其他颜色。 转换成鲜艳的红色。 回过神来,只见茧墨站在我面前。 「嗨,亲爱的妹妹。」 「嗨,亲爱的哥哥。」 五官相似的两人对峙着,看起来就像是镜子映照出的人与自己的影子。 「看来你比我想像的还有精神呢,妹妹。」 「我的确感冒了,一如你所预期的,哥哥。你也看见了,就算不是来真的,也做得太过分了些。」 说完,茧墨笑了,日斗也跟着微笑,两人的嘴弯成弧线。 一模一样。 「是吗?那我们下次再见罗。」 说完,日斗转过身,深蓝色的纸伞渐行渐远。茧墨并不打算追上去,红色的纸伞停留在原地。 「日斗……」 不要让他逃了,不可以让他就这么逃走! 我很想追上日斗,却无法动弹,只能趴在地上,伸出手扒抓着地上的泥土。然而即使碎石子因此卡入指缝,皮肤也因此受到创伤,身体依旧无法前进,血从腹部涌出,众积成一滩血渍。小小的手又试图扯开我肚子上的伤口,但这不是我最感到害怕的,身体不听使唤的这一点才让人难过、让人不甘心。 「日斗!」 我对着远离的背影怒吼着。 听起来有如丧家犬的悲鸣。 我对着潇洒离去的日斗, 同时也曾经是朋友的人不停大叫。 事件4 利刃抵在脖子上,静静地画下,脖子上出现一道红线,由此迸发出炙热的狂流。若将嘴巴直接盖上伤口,舌头就能品尝到浓厚的味道,如铁锈与盐混合的味道,一滴也别浪费。喝完所有的血之后,要从哪个部位开始享用这些放过血的肉就是我的自由了。我带着目眩神迷的喜悦挖出眼球并吸吮着。还有,用汤匙舀出的脑浆味道十分奥妙,远胜于其他任何一个部位。我割下肉并试吃味道,接着继续肢解。新鲜的肉才是好肉,继续肢解。刚割下的内脏好美,继续肢解。我拔下所有的牙齿,然后将它们排列整齐。 ——继续肢解。 *??*??* 我抓着巧克力丢到窗外。晴朗的蓝天之下,包裹着彩色巧克力糖衣的圆球不断飞出去,简直像是某种和平的象征。我装出一个与和平完全相反的邪恶表情回头,只见茧墨坐在沙发上,跷着脚,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穿着招牌的歌德萝莉洋装,莫名其妙地搭配一顶有毛线球的帽子。 她很可能才刚刚睡完午觉。 看到的人也许会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可笑,但是我跟她都非常认真。 茧墨红润的嘴唇微扬,发出那种像是跟小孩说话的声音: 「听好了,小田桐君,你现在对我做的是很过分的事情喔!」 头上的青筋「啵」的一声断裂,我再也受不了了!虽然茧墨就在这里,我还是想拿香烟出来抽。如果尼古丁也像巧克力一样制作成一块一块的,我会考虑直接拿来啃。 不过,直接啃应该会死掉吧? 「哪里过分?恕我直言了,小茧,过分的是你,你也该好好反省一下。」 我拿出另外一包巧克力。茧墨依然笑得灿烂且不动声色,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散发出难得的怒气……也就是说,我的威胁已经达到目的。 我拿着巧克力伸出窗外,另一只手则拿着香烟,继续说道: 「你只有两个选择,选择让我把全部的巧克力扔出去,或者是吃你该吃的药。」 摄取过多的糖分有害健康,而且营养不足会让感冒越拖越久。在我像野兽般躺在地上哀号了数日之后,茧墨的感冒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当我肚子上的伤口再次愈合后,她的咳嗽仍旧持续,不过我不是气她还没痊愈。 病没好也不能怪她。问题是,她本人根本没有努力养病。 『是吗?那我们下次再见罗。』 销声匿迹的日斗不知何时会再出现,茧墨却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他不可能杀掉虚弱的我,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是他重要的妹妹。小田桐君,杀掉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杀死的对象,基本上算是自己的失败。」 你这种人可能无法理解这个道理,不过这样的概念最好不要懂比较好。 茧墨说完,又咬了一口巧克力,我按捺住肚子上的疼痛,看着她吃巧克力。一旦动怒,内脏之间的东西便开始蠢蠢欲动,我得尽量保持平常心才行。或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快,茧墨说: 「小田桐君,你不要着急,把现在当成是休息时间,好好休息,让受伤的身体与心灵好好恢复一下,毕竟让那女孩死在面前的懊悔已经对你造成不小的精神损耗。不需要这么介意,因为是她自己选择了死亡这条路。」 当她说完后,我好像又看到许多泡泡沸腾着——皮肤色的、溶解了人类皮肤的泡泡。泡泡消失后,我拿起装着巧克力的箱子大步向前,拉开窗户。 接着一股脑儿地将里头的巧克力倒出去。 大量的巧克力在蔚蓝的晴空中飞舞着。 *??*??* 「多谢招待!」 「蒙你不嫌弃招待不周。」 彼此低头致意后,我们又互相瞪着对方。最后我取得胜利,茧墨乖乖地吃了感冒药。尽管她笑盈盈的眼睛似笑非笑,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妥协。再怎么说,就算这次的提案要让全人类进行表决,我也有自信能够取得胜利。 感冒了就必须吃药,不要吃点心,还要暖和地睡上一觉。 就是这么回事。不必多想,这样的要求绝对不过分。 「既然吃了药,顺便喝点粥吧。」 「我说,小田桐君,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我之所以接受你的提议,是因为你说的有点道理,毕竟身为上司,理应照顾到部下的精神安定度。但是你要知道,即使是你,也不能要求我吃下巧克力以外的食物,这是很严重的事情。」 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也算严重的事情?这一点本身就很不正常。 然而我只敢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我站起来,想煮颗苹果,淋上巧克力酱让她吃,这时背后却传来说话声。 「————小田桐君。」 「有什么事吗?小茧。」 茧墨像只猫咪似地钻进毛毯,用左手抓起帽子戴上,并说道: 「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她是故意的吧? 还有,真搞不懂那顶帽子。 我盯着帽子上的毛线球,只见上头两只青蛙的嘴巴随着茧墨的动作一张一合……帽子的毛线球果然不断地进化中。当我正想摸摸看的时候,门铃响了。 门铃很犹豫地响着,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 有人敲着事务所的门,这代表一件事—— 又有人死了,或是再度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回头看向背后,宣称要睡觉的茧墨似乎打定主意不起来。我试着忽略不祥的预感,走近对讲机,并在吞了一口唾液之后询问道: 「你好,这里是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 『很抱歉临时打扰你们,请问茧墨阿座化小姐在吗?』 对讲机传来温柔的女人声音,但是不安的情绪依然撩拨着我的背。通常直接上门来找我们的客人,声音会充满被压迫的紧张感,可是这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端倪。 就像那个已经化为泡沫的女孩。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茧墨千花。』 茧、墨? 我一瞬间好像突然听不太懂对方说了什么,这熟悉的姓氏让我再度转头看着后面。 怎么回事? 由于包着毛毯的茧墨头也不抬地继续窝在毛毯中,我无法得到答案。 『阿座化小姐,千花来见您了——是您的千花呀!拜托您,请打开门好吗?』 访客的下一句话是直接针对茧墨说的,语气跟对我说话时明显不同,带有哀求的声音。我回头看向茧墨,不过她并没有回答的意思,看来我只好代替她回覆了。就在这个时候…… 「——————别理她。」 背后射来一道冰冷的声音,我有种脖子被人捏了一下的错觉。我惶恐万分地回头,只见茧墨自毛毯中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我,野兽般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 「我现在不在这里——知道吗?小田桐君。」 说完,那双眼睛又躲进黑暗中。茧墨将毛毯拉起遮住脸孔,只剩下帽子还露在外头,不过即使看到那顶可爱的帽子,依旧消除不了我的恐惧,汗水就这样滴到下巴。我缓缓地开口说道: 「很抱歉,我们所长外出中,不在这里。」 『您……果然还是不肯见我,阿座化小姐。打从您离开本家的那天起,千花就一直等着您回来。』 女人的声音充满悲痛,她继续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了您一百年之久。』 但是茧墨还是不回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炎然,女人不再说话,然后又用恢复冷静的声音说: 『——我知道了。那么,小田桐先生,您现在有空吗?』 ——————我?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我有点手足无措。茧墨依然默不作声,却突然传来幻听似的呢喃: 「想去的话就去吧。」 其实我并不想去,就算拜托我去还是不想。 但是,我很在意对方的姓氏——茧墨,除了日斗与阿座化以外的、茧墨家的人……即便知道「想认识这个怪物之家」是个很不好的念头。 就这么让对方回去,真的好吗? 「——我一点也不想管他们的事。」 茧墨让我自行判断,也就是说,和对方见面应该没有任何危险。考虑过后,我的手慢慢放上门把,并用力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和服的美女,偏银色的白发以红色发簪固定成发髻,与发色矛盾的是女人的脸孔看来十分年轻,稍微下垂的眼角带有柔和的感觉,眼睛下方有一颗黑色泪痣。她妖艳地微笑着。 她的嘴唇弯曲成柔和的弧线。 「谢谢您,有您在真的是太好了,阿座化小姐能够豢养一个随从在身边是件好事。」 我的确是茧墨的部下,但是不太喜欢被人称呼为茧墨的「随从」。 她是我的上司,不是主人。 先不论这个词汇,她的用语也好像有点怪怪的。 ————————豢养? 坐上黑色的出租汽车,我们目的地是一家高级日本餐厅,这段路远得吓人,很难相信这家餐厅一样位于奈午市。就这样,我们经过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来到一家风格古老的建筑物前。服务生带我们到最里面的包厢,我与她面对面坐着,店里的摆设品让我不敢去想价值究竟多少。这名有着温和笑容的女性闲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话题非常丰富,谈话技巧高明,不过最令人欣赏的是她的美貌。然而,那种紧张的奇怪气氛依然存在着。 她所说的一些话真假难辨,让我有些介意。 「很抱歉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茧墨千花,目前是茧墨家族长代理。」 这名女性——千花从衣袖里取出名片,以双手递给我,但是我不能收下名片。 「非常抱歉,我不能拿,因为所长严格地命令我,不要跟她老家的人有太多接触。」 这是我在瞬间所下的判断。也许应该先问过茧墨才对,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想制造出不用透过茧墨就能联络她家的状况。因为如果我能联络她家,相反的,等于她家的人也能透过我联络到茧墨。 会变成不管茧墨愿不愿意,我都能够找她家帮忙的状况;或是她家能找我帮忙的状况。 光用想的都觉得可怕。 「我不清楚所长家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名片可以和有能力给离家的女儿一栋公寓的人交换。」 我摆出投降的手势开玩笑似地说着,千花则笑了笑。 「哎呀,您说这是什么话,我也只是替主人家打杂的人而已,卑微得很。对本家来说,我只是代表茧墨家的人而已,与族长都一样,地位如同老旧的女儿节人偶。我反而很羡慕您呢,小田桐先生。」 灰色的眼睛缓缓地张开,她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您等于是被茧墨家的神所饲养的人呢。」 她的眼神里有着很明显的情绪。 就我所知的词汇中,最接近那种情绪的字眼是「嫉妒」。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啊,小田桐先生。千花很羡慕您、很仰慕茧墨家的神,也就是茧墨阿座化小姐。我很信她。」 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喃喃地说: 「我——信仰着她。」 见服务生打开纸门走进来。千花停止说话。也许她事先曾交代过吧,服务生一进来便直接将怀石料理与酒一起放在桌上。纸门再度关上,浓厚的沉默刺着耳朵。尽管我的喉咙有些干渴,却不想伸手拿起酒杯,而是再度开口询问。 饲养——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词汇。 这个女人的常识很可能与我所生存的地方差异颇大。 这就是茧墨家的风格,这就是茧墨家的人啊! 想到这儿,有个问句从我的喉咙跑出来。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是茧墨家的人吧?就是与所长……茧墨阿座化,还有茧墨日斗同族的人?」 「没错。」 千花平稳地回答。如果她真是茧墨家的人,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不过不知道这个把茧墨当成神明看待的女人知不知道答案。 该不该确认清楚呢?但是既然问了,就干脆问到底吧。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存在罗?」 千花微微挑起单边眉毛,像是用毛笔写出u字型的微笑,让她的嘴唇绽放出光彩。 其实在开口询问之前,我就猜到答案了。 这个女人知道我的存在。 「知道。我听说——您就是那个肚子里孕育着鬼的人。」. 眼前彷佛烧出一片红色,肚子里的东西同时蠕动着,耳边再度听见过去曾经听过的话语。 樱花盛开着。没记错的话,我是在握住某双白皙柔软的手之后听到的。 『让你遇到这些事情的人是我哥哥,他离开了我们家——也就是茧墨家。他恨我,也恨这个家,没有人能阻止他,所以你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将红色纸伞放在肩膀上,一边低头看着我,一边说着。 『想恨的话就尽管恨吧!虽然我救了你,但是——你会变成这样,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若我能如她所说的去憎恨她,也许会好过一些。 就算将所有帐算在她头上,这个少女也不会多说什么。 她就是这种个性。但是,不小心接近那只狐狸的人是我自己,即使我体内之所以会有只鬼的部分原因是她,也无法把所有的过错怪在她身上。当我憎恨她的本质时,甚至会感到害怕,因为那个少女是个很有问题的人。 但是,我不恨她,不能恨她,恨她只是一种逃避。 而且,眼前的女性并不是那名少女。 「为什么你们不阻止日斗?」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听到我的疑问,千花疑惑地歪着头。 「我想……应该是阿座化小姐告诉您有关日斗少爷的事情吧?阿座化小姐的哥哥脱离了我们这一族之后,到处惹事生非,引起各种怪异的现象……只是因为恨茧墨家与阿座化小姐,或是只为了好玩。您说得没错,这些我们都知道。」 千花以极为认真的眼神继续说着: 「这次我会来找小姐,是因为听说日斗少爷来找你们麻烦,小姐可能有危险,否则我们绝对不会无视于小姐的交代,擅自登门拜访。小姐有危险……对我们来说,最害怕的就是日斗少爷对小姐不利。」 她带着一种作梦般的眼神说: 「所以,若有人因此而死,或是必须孕育什么东西,也算是某种尊贵的牺牲啊!」 「————你!」 这种说法让我的呼吸为之一窒。当我正想大声质问她时,她却突然又低下头。 「而且,我们很想阻止日斗少爷,却苦无方法。这次我们之所以能得知日斗少爷的行动,也只是因为他接触了小姐。不然不管哪里出现什么样的尸体,是不是日斗少爷的杰作,抑或单纯是怪现象造成的,我们一律无法判断。」 人类是多么脆弱的生物,相信您一定很清楚这一点吧? 彻底地打断别人的怒吼之后,千花两手碰地,向我磕头……我看傻了。虽然这个人拥有怪异的常识,说话与行动看起来却很理智。 这女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她的眼里依然闪着浓烈的情感。 「我才想问您,为什么不知道茧墨阿座化小姐是何方神圣,就随便地决定留在小姐身边?还有……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不过千花很难理解为何您能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茧墨家的人面前。」 千花眼里的情感像是杀气。 而且这股杀气散发的对象是我。 沉默降临。我没回答问题,只是看着千花。她所说的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我说不上来是哪里让我觉得奇怪。 千花称茧墨为神。 「我来说一些古老的故事如何?」 千花露出微笑,并拿起酒瓶倒酒。酒缓缓地流出,像条透明的线。 杯子内侧染上了殷红如血的颜色。 「——————很久很久以前,茧墨家曾经吃了鬼。」 很久以前,茧墨家是松代的富农,担任村长的职务。有一次,村民跑来说村里有「鬼」,于是茧墨家捕捉了那只鬼、杀了它并喝下它的血。 「很棒的故事吧?小田桐先生,茧墨家的人吃了鬼而超越人类的界线,最后获得灵异的力量。」 拥有能听见死人的声音、诅咒人或是让人脱离诅咒的能力,这种力量令人畏惧,同时也引发人类的欲望。茧墨家靠着这种能力,得以与各领域的有力人士保持密切的关系。 这种神秘的力量,在茧墨家的女人身上特别强大,于是拥有这种力量的直系男丁便成为族长,女性则成为「活神」,负责替上门求助的人们实现欲望。 明治维新之后,茧墨家利用从前累积下来的人脉关系,乘着殖产兴业措施(注3: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为了发展资本主义社会与振兴产业所实施的政策。)的浪潮,建立无数成功的事业。当时的族长几乎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反而是被选为「活神」、名为阿座化的女子拥有惊人的强大力量。 「然后……为了克服自身缺乏灵异力量、只有女子继承力量的不足,也为了巩固在表面世界的成功与地位,愚蠢的族长试图改变茧墨家的传统……实在是愚蠢至极,竟然想要忤逆神!殊不知想要忤逆神的旨意是会遭到天谴的。」 族长认为这些来自「鬼血」的「神奇力量」会阻碍茧墨家的发展,于是打算将有能力的人一网打尽,排挤那些反对改革的人。然而,族长由于从小对「活神」所抱持的恐惧,加上担心引起全族人的反抗而没有杀掉「活神」,只将「活神」与其所有近亲软禁在牢房中。结果,推行改革的族长与族长的血亲陆续横死于意外。 「这就是『活神』所带来的奇迹,也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愚笨的人们想忤逆『鬼血』,下场就是如此。」 茧墨家的幸存者后悔将「活神」软禁起来,来到「活神」身边恳求原谅。这次会谈的结果,确立「活神」的地位高于族长的原则,同时也是茧墨家唯一的支配者。名下的所有产业归分家所有,本家则拥有「神奇力量」,是私底下真正当家作主的人。新族长由「活神」的近亲担任,他祈祷茧墨家能有全新气象,决定今后被选为「活神」的女子都将命名为「茧墨阿座化」,这也是当代「活神」,也就是第一代「茧墨阿座化」的指示。直至今日,这个规定依然是茧墨家的家规之一。 「换句话说,您的主人就是茧墨家的神。」 您了解了吗? 千花说了一个颇长的故事。见我不发一语,她又继续说下去: 「最特别的是,现代的阿座化小姐被视为第一代『活神』的转世,同样拥有强大的力量。虽然不知为何,她选择离开我们身边,但是对我们来说,她仍然是那位独一无二的茧墨阿座化,是我们的神,没有人能取代阿座化小姐的地位……没想到您竟然不知道小姐的重要性。」 千花感叹地摇头,我突然感受到来自她的嫌恶。她彷佛正看着一个玩青蛙尸体的小鬼一样,虽然小孩只觉得那样做好玩,看着小孩的人却觉得这种行为很诡异、恶劣。 吃了鬼、喝下鬼的血、取得神奇的力量、制造出活神。 好像没有必要把这种故事说得如此陶醉吧? 一点都没有必要。 更何况…… 「我认识的茧墨阿座化若被人称作神,应该会很生气吧?」 茧墨很讨厌被人当做崇拜的对象。 『我说啊,为什么要崇拜我?虽然人有时必须依赖着某人才能生存下去,但是千万不要依赖我,实在太变态了。』 她一定会笑着这样说。 「你说的话我了解,但是这跟我没有关系。」 茧墨是她家族的神。 那又如何? 我定定地看着千花。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给了一个沉稳的笑容。 「我知道了,我不介意您这样想,毕竟您是阿座化小姐——独一无二的小姐所挑选出来的人,对此,我不会再有任何意见。」 说完,千花又笑了,但是她刚才没说出的话却没有消失。 ——————你这个狗畜生。 「好了,我们开动吧。」 为了转换气氛,千花催促我开始用餐,然而我没有食欲,甚至连劝人用餐的千花也没动筷子,桌上的菜彷佛只是道具,营造出我们相谈甚欢的假象。但仔细一瞧,我突然发现放在千花面前的盘子被收走了。我不禁张大双眼,记得千花只喝了一点酒,并没有吃东西啊…… 喀、叽。 我突然听到很细微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包厢的角落有个人影,跪坐并蜷缩着身体,手里拿着碗,正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并在吞下所有食物之后,伸舌舔了舔嘴。 我看到令人大呼过瘾的豪迈吃相。男人一口气喝完茶,以爬行的方式靠近桌子,将饭碗放回桌上,并在伸手拿起甜点之后低垂着头。 然后,像只狗那样开始吃起甜点。 「久久津、久久津,我们谈完了。我说过你可以吃,但也应该吃够了吧?」 「是的……对不起,对不起!真糟糕,时间拖太久了,很糟糕啊……真的——很糟糕……」 男人将最后一块甜点送入口中,以厚实的舌头舔着嘴唇,并抬起头。 混着白发的黑发沿着削瘦的脸庞垂下,一张大嘴微微扬起。 「嘿、嘿嘿,你好啊,这位先生长得真好。初次见面,我是茧墨久久津。如您所见,敝人一向坐在末座,本来是不能与您平起平坐的下贱人,请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男人忽然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以一双漆黑的眼睛抬头凝视我,眼神卑微得让人讶异。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却笑了。 像是很习惯被人轻视般的表情。 「能不能让久久津留在小姐身边呢?若是您带他回去,小姐找不到人带他走,自然不会赶走他了。家事、打扫他样样精通,一定能帮您很多忙的……」 听到千花突兀的提案,我看了男人一眼,只见名为久久津的男人低下头,一动也不动。我忽然觉得,要是现在朝他肚子踢上一脚,他一定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是不是因为日斗出现,所以你想安插一个护卫在我们这里?」 千花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护卫,请把他当做人肉盾牌。」 「————啊?你说什么?」 人肉盾牌?这是什么意思……见我疑惑地皱眉,久久津接着说: 「从试毒到替主人挡剑都是我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都乐意服务!」 他口齿清晰地说着。我惊讶地瞥了千花一眼,她却没有否定久久津的说明。 久久津依然趴在地上,没有抬起头。我感到全身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他们似乎把这种奇怪的工作当做理所当然。 我开始怀疑起人类的价值。 别开玩笑了! 正当我想破口大骂时,久久津以跪坐的姿势来到我身边,低垂着头,轻声对我说道: 「非常、非常抱歉,先生,请容许我在您身边说话。是这样的,如果您赶我回去,我可能会因此被处死。如果要死,我宁愿为了主人而死,这是我的宿命。很感激先生的好意,我感动到想哭,谢谢您,但是您不需要担心我这低贱的狗畜生,请先生务必带我去阿座化小姐的事务所!」 我不需要薪水,也不需要喝水吃饭,或是洗澡……都不需要。 久久津再次磕头。我无言以对,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人……他究竟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 「——您也可以拒绝我们喔。」 千花悠闲地开口。久久津还是低垂着头,但看得出他的肩膀正微微地颤抖着。 混帐! 我用力地咬着嘴唇,忍下咒骂的冲动。 *??*??* 「哎呀呀,真是太感谢了,先生。谢谢、谢谢,您果然是个好人啊!人品也好,不愧是阿座化小姐身边的人呢!」 「不好意思……你可以安静一下吗?」 我强忍着头痛,掏出钥匙。带一个人回家跟在路上捡狗或捡猫完全不同,完全想不到该用什么藉口。虽然没办法狠下心拒绝,却也刚好中了对方的伎俩……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自找麻烦的我实在很没用。 打开门,只见茧墨依然像只蓑衣虫似地把自己包在毛毯里,只露出帽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新品种生物。她好像从我走之后就睡到现在,我搭上她的肩膀摇醒她。 「小茧、小茧。」 「唔……你回来啦?小田桐君。咦……」 茧墨皱着眉,像只全身处于警戒状态的猫咪一样。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久久津正拿着感冒药,仔细地端详里头的成分表。 「不能吃这个药唷,先生。我不知道您是从何时开始让小姐吃的,但是这个药不行!药会残留在肉里。这样好了,我去买一些中药,请让小姐吃我买回来的药。」 「不用费心,我吃小田桐君买的药就可以了。我不想让来路不明的人继续待在我家。」 茧墨断然拒绝,接着拿起可可亚与感冒药,一口气吃下去,然后喝了点开水。这种感冒药其实是餐后才能吃的,要是在平常,我可能就大声纠正了,这时的我却以出奇谄媚的声音说: 「那个……是这样的,小茧……」 「你不必多说,我知道原因,反正一定是他们逼你这样做的。既然这个人是你带回来的,就交给你处理,我不管了。连小学生都知道,谁捡回的流浪猫就归谁照顾。」 对我而言,这个人要走要留都无所谓。 药的苦涩让茧墨蹙起眉,好像又变成某种奇特的生物。她身后的久久津则快乐地开始打扫。 「阿座化小姐比我想像中来得瘦呢。」 久久津很惋惜似地发表感想,不知道他之前以为茧墨是多丰满的女孩。 我叹息着,并从久久津手上抢下差点被当成垃圾丢弃的香烟。 *??*??* 刀子自侧腹刺入,拿出肝脏后趁新鲜时切成薄片,柔软的内脏在舌间缠绕,甜美的脂肪随之融化;带骨胸肉经过烹调,连骨头一起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脑拿来炖煮好了……好吃到让人想掉下眼泪啊!我要吃到一口不剩;骨头能炖成上等高汤,这样的吃法才能稍稍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多鲜美的肉啊!好想找个人倾诉这难得的珍馐滋味。 ■的肉真址好吃。 醒来时,我的嘴里彷佛尝到铁锈的味道,让人作呕。走到洗脸台,用自来水漱口,残留在舌上的铁锈味却怎么也冲不掉。 那令人觉得好吃的肉味也依然存在。 可能是听了千花所说的故事,我才会梦到这么奇怪的梦,梦到自己正在吃某种肉……不,其实我知道那是什么肉——如果是因为那个故事才梦见的梦,我吃的应该是那个吧…… ——也就是鬼的肉。可是,鬼的肉竟然那么…… 镜子里映出我满是血丝的眼睛。茧墨与久久津在客厅睡觉,茧墨睡在沙发上,久久津则身手灵活地钻到桌子底下睡。 虽然我本来想带久久津回家的,但是他拒绝了,说是这样一来就没办法保护茧墨;即使如此,还是不能让他与茧墨单独住在这里。既然人是我带回来的,我一定要负起监督之责,结果连我也一起住下了。事务所是两房一厅的格局,客厅之外的房间被茧墨塞满了书或衣服,她则把客厅当成卧室使用,所以我也只能跟他们一起挤在客厅了。久久津开心地窝在桌子下面,只要桌子大小的空间就能满足他的需求。 他平常到底睡在什么样的地方啊? 回到客厅,我发现久久津不在桌子下方,同时从厨房传来一些声音,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厨房去了。他埋首于冰箱中,露出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表情。 「冰箱很空吧?」 「啊、先生,早安!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久久津叹息着,并关上冰箱。冰箱里只有我买来做咸粥的材料,有中式咸粥与日式咸粥的食材,但是不管是什么风味的粥都难逃被丢弃的命运。我自己也不在这里吃饭,所以冰箱一直保持空空如也的状态。 「没有菜的话,做不出像样的一餐啊……只有鸡蛋、米、鸡柳条、梅干,还有高汤。」 「煮一锅饭,将鸡柳条川烫后淋上梅子酱,然后再煎个日式煎蛋如何?不过,就算煮了,也只有我跟你会吃而已。」 我一边伸出手拿鸡蛋,一边这样说着,久久津听了一脸惊讶。 「先生您会做菜?」 「嗯,算是会吧。」 「哇……不过,您好像不太讲究食材喔?」 久久津拿出鸡柳条,喃喃地说着,听了让人火大……搞清楚,咸粥的材料费可是我自掏腰包买的!而且煮了之后还有确认味道如何才端出去的。问题是茧墨不吃,粥迟早要倒掉,既然如此,我没有必要买高级食材来浪费吧? 虽然这盒鸡肉是特价品,而且还是被出清的即将过期品,你也不需要这么嫌弃它吧。 「先生,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挑剔您的眼光,都是店家的错,竟然厚脸皮地贩售品质遭詹差的肉……下次由我来采买吧,请不要介意我说的话。」 说完,久久津打开保鲜膜包装,一直盯着里面的鸡柳条。接着,他突然拿起细长形状的鸡柳条扔到嘴里,巨大的嘴巴一张一合,将生鸡肉吃下肚子。只见眼前的久久津舔着嘴唇。 「鸡肉我处理掉了,早餐吃梅子粥与日式煎蛋吧,先生在一旁等候即可……对了,请问砂糖在哪儿?我想做点甜点给阿座化小姐。」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我只能傻傻着看着空了的保丽龙盒。 *??*??* 「像他那样如同狗一般活着的人是不会吃坏肚子的。」 我忍不住问了茧墨关于久久津吃生鸡肉的事,结果吃着巧克力布丁的茧墨这样回答。久久津做的早餐很好吃,日式煎蛋松软可口,梅子粥的味道也很美味。但是,久久津并没有吃自己做的早餐,只吃掉了蛋壳与梅子核,然后如他之前所宣告的,出门买菜去了。 「像只……狗啊……」 「没错,就是狗。都是千花的教法不好,即使茧墨家的人一向毫无人性,也不至于制造出那种卑微到极点的家伙,一定是千花的养育方式让久久津认为自己比人还不如。千花是分家的人,最近很积极地运作,让自己当上族长代理,成为除了阿座化以外,在茧墨家位居高位的人,真是不简单啊……可能是被周围的人嫌弃的缘故吧?因为她并非身为阿座化的转世而失去生存的价值。不过……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呢。」 茧墨露出嘲讽的笑容,我则回想起千花。 记得千花一提到阿座化小姐时总是面泛红潮,盲目地信仰着茧墨。茧墨状似不耐地吐了吐舌头。 「什么盾牌嘛!那种人就算死了也不有趣的。」 茧墨的说法有点毒辣,但是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她不想被任何东西绑住。 ——也不想让什么人肉盾牌保护自己。 「千花会做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因为你是她心中的神?」 我一边在脑中回想着那对灰色眼眸,一边问着茧墨;她却露出笑容,露出像是洞悉一切的表情。 「我讨厌盲从的人,小田桐君,看不清事物的眼睛应该蒙起来,不要使用它们算了。」 从这段话中感觉得出茧墨复杂的情绪,她温和的眼神中藏着近似悲伤的神色。 「我只拥有接触异界的能力——藉由纸伞这个媒介,连结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彼岸,也可能听见死人说话,或是用咒语来升华人类的怨念与苦痛,还有解咒等等。在条件允许的状况下,也能操纵人的梦境……不过我的能力仅止于此。你可以说我这样的人并非一般人,可是……」 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神这个名词的定义太过模棱两可,毕竟我不会拯救任何人。」 第一次看见茧墨露出这种表情的我不发一语。茧墨放下汤匙,闭上双眼,我还以为她睡着了,结果她却突然开口说道: 「千花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你是被茧墨家的神豢养的人。 我一边回想着千花的话,一边将内容告诉茧墨。听完,茧墨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跟你说了茧墨家崛起的经过啊。」 茧墨倏地面对我,然后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小田桐君,你认为这世上真的有鬼?」 「啊?」 真的有鬼吗? 这个问题让我紧蹙眉头。如果要问相不相信有鬼的存在,我当然很想回答没有,毕竟我认为这种东西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但是,现在…… 我肚子里就有一只鬼。 「没错,你肚子里孕育的就是鬼。人的情感有时会创造出非人的物体,因为怨恨或是怒意而改变肉体的人便可称之为鬼。可是,我问的鬼是那种图画书中常见的鬼喔!有很多很多关于鬼的传说——安达之原上的鬼婆婆、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宇治的桥姬等等……另外还有很多。有形的鬼、无形的鬼,世上有许多关于鬼所带来的灾厄的传说,我们茧墨家则吃了传说中才有的鬼。问题是,茧墨家的人吃的……真的是鬼吗?」 茧墨一边露出轻蔑的笑容,一边天真地问着。 「从前的人们会将发育过早,或是太早长牙齿、具有灵异体质的孩子当成鬼而弃养。」 或是将一出生就「与众不同的人」当做「非一般人」养育长大。 人们常因为恐惧,将这些不太一样的孩子带到深山里丢弃,任他们死在山里。 然而,也有人就这样活了下来。 「我的祖先吃的鬼,很可能是这些被丢到山里却侥幸生还下来,同时被村人所嫌恶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们吃的是……人?」 「自古以来,人们一直相信若吃下对方的肉,就能得到对方的全部。既然特殊的能力大多传给女子,被吃掉的应该想必是个小女孩吧?」 茧墨咧嘴一笑,同时拿起巧克力。 「还有,茧墨家的『超能力者』几乎都很短命,有力量的直系血亲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拥有力量是好事?哈!别笑掉我大牙了。」 我忽然回想起曾经产生的印象——融化的巧克力很像胎盘,是只存在于女人体内的器官。然而茧墨无视于我的联想,迳自啃咬着巧克力。 喀滋!巧克力应声崩碎。 「换句话说,我们家族只是因为吃了人肉而被诅咒了。」 诅咒是一把双面刃,杀了人自会得到报应。 吃了人也一样会有报应。 「不过,这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啦,毕竟根本无法证实我的祖先是否真的吃了鬼。我们家族常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是鬼的家族,我们也一直利用人们的畏惧。与其被说是『没人性』,还不如让大家说是『非一般人』并抱持恐惧,对我们比较方便。好了——接下来要聊聊现实世界的事情罗!小田桐君,其实千花的故事里还少了一些情报。」 我不禁重新端正坐姿,不做任何回应,一心等待着茧墨的说明。 那个以恍惚口吻说出的故事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谎言? 「为什么第一代『茧墨阿座化』会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呢?那是因为冒险进行『近亲通婚』而产生的结果。」 茧墨以平淡的语气叙述着。 我的反应迟缓,无法将听到的话好好地传达到大脑。茧墨不等我回答,继续说了下去: 「茧墨家里某些执着于力量的族人为了保有纯正的血统,从以前开始就常常近亲通婚,这样的行为加速了诅咒的恶果,陆续出现不少牺牲者。犯下最大禁忌的结果,终于制造出最可怕的怪物。」 同一对父母所生下的孩子共同孕育了后代。 为了让即将失去的血缘亲上加亲。 「那个后代就是『茧墨阿座化』。套句祖先的说法,她是继承了最纯正的鬼之血统的生物。」 那个生物与眼前的少女有着同样的名字。 跟这个对人的死亡嗤之以鼻并乐在其中的生物一样的名字。 我突然很想知道,茧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小茧,关于这件事……你觉得——」 「吃了人、兄妹乱伦、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违背常理而为。我们这些人打从出生之时开始,就已经是畜生的身分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这是我们最像普通人类的地方也说不定。」 茧墨打断了我的疑问,笑着回答。虽然说出了贬低自己家族的话,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语气中听起来不带一丝郁闷,轻松地继续说下去: 「人们倒是常说我们是鬼。」 我们俩陷入一片沉默。茧墨突然打了一个呵欠——可能是说了太多话的缘故,她又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茧墨戴上帽子,补充说道: 「对了,最后为了『茧墨阿座化』的名誉,我要补充一点。『活神』的地位高于族长,同时也是茧墨家唯一的支配者。名下的所有产业归分家所有,本家则拥有『神奇力量』,是私底下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千花说这个原则是依照茧墨阿座化的命令而制定的这点也是假的。据说第一代阿座化的个性和我很像——应该说她和我是同种生物,我绝对不会下达这种命令,所以这点应该是近亲中的某人制定出的无聊规则。名誉或权力都是低俗的装饰品,要我将它们挂在身上,沉重的重量会让我的肌肉分崩离析。虽然如果真的有的话,我也许会好好地运用,但是我并不想拥有它们。」 茧墨微微一笑,这次的谈话似乎结束了,我则再次保持沉默。即使心里有着无数疑问,却又不觉得有哪个问题值得拿出来问。 结果,脱口而出的是非常单纯的问题。 「小茧,这样你不觉得辛苦吗?」 好像是个很多余的问题,却是我最想知道的。 她是如何看待这个事实——这个与茧墨一族有关的古老传说呢? 茧墨半睁着眼睛。 她露出另一种笑容,好像我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似地回答说: 「我是茧墨阿座化,如同天空就是天空,大海一直是大海那样理所当然,所以我不会因此自卑,毕竟若失去这个名字,便等于我这个人死亡;不过我讨厌被大家所膜拜。在我出生之前,茧墨家曾经让几个并未继承力量的女子成为权力象征,接受大家膜拜。他们可以制造出许许多多被操控的人偶,因为人类需要神只的力量,但是崇拜我没有任何好处。」 茧墨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说出了我觉得她一定会说的评论。 「——崇拜我实在太变态了。」 她的确很没人性。 却不以身为神而自傲。 紧闭双眼的她看上去也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 「嗨……咦?先生,茧墨小姐还在睡啊?」 「嗯,应该睡着了。」 我的回答让久久津紧抿着嘴——还以为他连呼吸也停止了——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食材塞进冰箱。他原本好像是想等茧墨醒来才放的,毕竟食材短时间内不会腐败,但茧墨似乎没那么快醒来,所以只好先放进去。只见冰箱里塞满各种食材,却没有任何肉类。 「为什么没买肉?」 我弯着身子询问,久久津的嘴则像金鱼那样动了动。 好像表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立场。 「对了……小茧睡着之后不太容易被吵醒,你不需要特意压低声音。」 久久津再次咂吧咂吧地动着嘴巴说着,看起来颇为困惑,但察觉到我的不悦,他终于发出细如蚊蚁的声音。 「买不到好的肉,所以……多亏先生的好意我才能留下,原本很想为您买好一点的肉的,真的很抱歉没买肉……请您稍等一会儿。今天的菜色是汤豆腐与豆皮,先生讨厌大豆食品吗?」 「我要先声明,你不必费心张罗我的黉点,反正小茧也小俞吃。」 「不可以!不不不!我不能让先生您吃那么难吃的肉啊!虽然我是个狗畜生,但也有属于我的坚持。」 久久津瞪着一条放了很久的不新鲜红萝卜,然后将乾得皱巴巴的红萝卜放进嘴里咬碎。 「肉很好吃喔!我喜欢做菜,千花小姐让我做的工作之中,我最爱做菜了!比其他工作还有成就感。」 然后,他啃掉高丽菜的芯,嘿嘿地笑着。 「反正只不过是狗的坚持罢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茧墨的话,愤怒慢慢涌出,肚子跟着疼了起来,只好赶紧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不管怎样,乱来也该有个限度。 怎么可以让一个人接受自己比他人卑微的想法,将他养大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要这样对待久久津? 「你不要再说自己是狗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人类。」 「不,我不是人类,怎么可能是人类呢?」 久久津说完,压扁了空牛奶盒,接着回头,开朗地笑着。 「对了,这附近好像有一间女子高中……这个年纪的少女看起来好柔软呀!如果茧墨小姐也像那些少女们一样丰腴就好了。」 说完,他拿出大量的巧克力,打算拿来隔水加热。看着他准备午餐的身影,我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多说无益,他的心彷佛被一层硬壳包住,怎么说也突破不了这层壳。 他或是其他人都很诡异,但是他们不觉得自己奇怪。 包括狗、神,甚至是鬼或是狐狸。 每个人都一样。 *??*??* 我咬了小孩的手指头。 眼前出现一根肥肥的人类食指,显然是故意想戳我的眼睛,这只手指停留在我的眼球前方,明显的恶意刺激着颈项。一旁窃笑的小鬼们对我又骂又踢,把我当只小狗那样玩弄着,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跟书做朋友,只有书本不会因为人的出身而歧视别人。我沉迷于书本的世界里,其中某个传说最吸引我—— ——吃下鬼就能变成鬼。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最能迅速于物理上超越人类的方法就在这个传说中。 传说告诉我,吃下鬼的人就能变成鬼。 而且,这个传说里所叙述的肉的滋味是那样美味。 吃下对方就能拥有对方的全部,这样的进食多么高效率啊!凝聚着灵魂的肉一定好吃,也许是这世上最顶尖的美食。 我的眼前有一只肥胖鲜美的手指。 这是绝佳良机,找不到任何不吃这只手指的理由。 我咬上媲美蒸糕的肌肤,犬齿深深埋进柔软的肉里。随着温热的血液涌出,耳畔响起刺耳的尖叫声。他们殴打我的头,但我继续用力咬着,并在下巴用力与对方指骨断裂的同时,硬生生咬下一节指头。 我忍着下巴的疼痛,吞下犹自痉挛中的指头。这时,我确信……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吃过好东西,新鲜的肉才是最棒的,是一直自怨自艾、苟延残喘地匍匐在地的我,唯一能拥有的至高快乐。世上的人只不过是我的食物,我不是人,吃人也没关系。 人肉的滋味如此鲜甜。 那……神的肉不知道会有多好吃? *??*??* 我疯狂地漱着口,拿起牙刷,挤上牙膏,粗鲁地刷着牙,然后冲出房间,点起一根烟。当熟悉的烟味充满肺部时,喉咙的痉挛终于神奇地获得解脱。我掩着脸,深深地叹息,在梦里感受到的味道仍残留在舌尖——浓厚的美味,还有肉在口中跳动的感觉依然鲜明,眼前彷佛看得到白胖而美味的手指头。 怎么会作这样的梦?梦竟然如此真实?我到底吃了什么? 重新思考之后,我不禁呆了。肚子里的东西似乎觉得我的动摇颇为有趣,正因此蠢蠢欲动。我在打了肚子一拳之后回到房间。可能是听了茧墨谈话的缘故,我跟昨天一样又作了个怪梦,最奇怪的是,梦的一切如此详细,简直像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情。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很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后梦见的梦。 我想起上次的骷髅事件——肚子里的生物吃下了某人的思念与记忆,它最爱吃那些带有凄惨内容的东西。 想起这一点后,我打了个冷颤。这个怪梦很可能基于某种理由而出现,该不会也是某个人的记忆吧? 问题是,是谁的记忆? 我的嘴里又涌出铁锈的味道……怎么会觉得这恶心的味道很美味呢?真想吐。我蹒跚地踱回房间,房子里充满香喷诱人的味道。 久久津正在烤肉。 我忍不住张大眼睛,只见美味的肉正在平底锅里烧烤着,手工酱汁淋在肉片上。久久津手握锅铲,将煎得恰到好处、满是肉汁的肉片放在切得细细的高丽菜丝上。他接着拿出略有硬度的面包,夹起菜丝与肉片,然后转过身。 「啊,先生早安!您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没办法好好回答他,因为脑袋仍处于很混沌的状态,好像有点混淆了梦境与现实,无法正常地读取眼睛所看到的情景,只觉得很诡异、很不舒服。 为什么这里会有肉? 「久久津,我记得你之前没有买肉啊?」 「是我早上去早市买的。先生,您应该开心才是,我终于买到了很棒的肉喔!虽然量不多,但拿来做早餐刚刚好,请赏光试吃看看。我知道我不是很好的厨师,不过,先生吃了一定会很惊讶的喔!好吃的肉跟一般的肉竟有如此的差异。」 久久津腼腆地笑了。的确,这些肉闻起来很香,然而带有脂肪焦味的香气让我想吐,想像中的肉片味道与方才在梦境里尝到的肉味重叠了。 两种肉都非常好吃。 这种好吃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胃部有点逆流,我随着这股逆流吐出胃里的东西,肚腹之中的物体踢着双腿讪笑着。久久津一脸担心地问我:「您没事吧?」我睁开眼睛,感觉到汗水正自背脊流下……对了,我是从何时开始作这个怪梦的呢? 是在与千花见面、久久津来到这里之后。 受到某个预感驱使的我惶恐地转过身,然后开口问道: 「久久津……这是什么肉?」 「猪肉……怎么了吗?」 久久津好奇地歪着头。的确,桌上有个标示着「猪肉」字样的保丽龙盒,盒子旁则放着巧克力蛋糕。他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食物?难道一直没睡觉?他的样子看不出有任何不良企图。 这讨厌的预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应该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然而大脑迳自响起警报声。截至目前为止,我看过不少怪事,脑袋里回想起最近这几起事件——子宫从天而降,骷髅发出笑声,人类化为泡沫……跟这些怪事比起来,现在感受到的根本是小菜一碟。 人吃人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再次转过身,同时差点惊叫出声,因为久久津的脸贴得好近,吓死人了!我的整个背都麻了,同时再度想起那根直指我眉间的白胖手指。 眼前出现肉,所以我就吃了。 现在久久津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只见我像个孩子似地惧怕着,反射性地想推开他的脸,久久津却像狗那样动了动鼻头并皱起眉。 「先生,那个……恕我冒昧地问了,您是不是有吸烟的习惯?还这么年轻却喜欢抽烟,不太好吧?」 「啊、啊啊……是啊,我有抽,但那是因为——」 「不可以抽烟啊!不可以唷,先生,香烟有害健康喔!烟会污染肺部、肉、还有血管,请戒掉它,先生,不可以抽烟,香烟这种东西跟西药一样,都很不好。」 久久津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发现我不回话,他不满地皱着眉,继续做菜。看着他盛汤的动作,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西药、香烟,他好像讨厌任何会留下毒素在肌肉里的东西。 比昨天还丰盛的早餐摆放在我面前。 「先生,来!请享用。」 久久津以开朗的笑脸劝诱着。 「我已经吃过早餐了。」 一股寒气窜上背脊,我就是不愿意坐下来吃他做的早餐。 冒着热气的早餐看起来像是某种可疑物体。 *??*??* 结果,我还是拒绝了那份早餐,让久久津不是很高兴。但当我请他丢掉早餐时,他依然默默地吃掉所有食物——他不吃饭,却会吃厨余——看着他洗碗的背影,某种不知名的恐惧再度浮现心头,感觉像是身上有颗定时炸弹一样不安。 茧墨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药。 原因是她说身体已经好很多,从昨晚开始也不太咳嗽了。 听到茧墨这么说,久久津露出了由衷的欢欣笑容。 药会残留在肌肉中,但经过一、两天之后,就会被身体代谢掉。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情颇感沉重,理由我很清楚——因为只要一个不注意,嘴里便能感受到甘甜的血腥味。 新鲜的肉最棒。 如果人肉就这么好吃了,神的肉一定更美味。 好恐怖的梦。如果那个梦是怪物吃下某人的记忆后而出现的梦,这个「某人」一定是个真正的变态。但是,久久津是千花派来的部下,也是茧墨本家的人,并非什么可疑人物,不可能是变态吧?顶多是个工作过度的仆人,怪梦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妖怪以茧墨说的故事为范本制造出来的梦。 我想联络一下千花——真后悔当时没有收下她的名片——于是试着从茧墨那堆积如山的书堆里找出类似记事本或是便条纸之类的东西,却徒劳无功。 到底她会把电话记在哪里?抑或是连茧墨也没有记下本家的联络方式? 她可能根本不会记下无法引起她兴趣的电话号码。 想把这堆东西恢复原状,却不小心弄掉一本笔记本,整堆书就这么散落一地。嘴里的味道让我无法冷静地行动——那是梦里尝过的味道。我有点搞不清楚那个味道是来自于梦中,还是自己的记忆,所以很难保持理智。 人肉如此好吃,人类竟然不吃人肉,实在太奇怪啦! 真是的……人类好悲哀。 这时,电话响了,我慌张冲到客厅接电话。接起来之后,耳边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好久不见——请问久久津有认真地工作吗?」 是茧墨千花!我忍不住握紧话筒。当我正想找她时,她正好打电话来询问久久津的状况,正合我意!我看了背后的沙发一眼,躺在那儿的茧墨似乎还在睡。以防万一,我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 「太好了,你这通电话打得正是时候……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怎么了,小田桐先生?您的声音怪怪的,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我请她稍等一会儿,然后走到茧墨的房间。电话子机在这昏暗房间的收讯很差,声音不太清楚,不过,要是在这里讲电话就不必担心被茧墨听见。如果被她知道我作了一个关于吃人肉的梦,我一定会遭到无情嘲笑,她一定会问我人肉好不好吃之类的问题。我一股脑儿地将怪梦告诉千花,接着又问了久久津的事情。 「……结论是,你送来的这个人真的信得过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的耳边听到有些沙哑的声音。 「实在太惊人了……您体内的鬼竟然能感应到别人的思念与记忆,对于无法窥探别人内心的人来说,这种能力实在很可怕。」 「这不重要吧?重点是,久久津到底会不会吃人……说啊!」 那个梦究竟是真的发生过的事,还是另有隐情? 针对我的问题,千花回答: 「那东西是我养大的,我不记得他有过任何不正常的言行举止,对人肉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可是……既然您的鬼那样说的话,一定有原因。虽然我相信他不会造成威胁,但是如果茧墨小姐因此有危险……那我……千花……」 千花的语调颤抖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停止说话,陷入沉默;不过没多久又恢复成平常的说话语气。 「我知道了,既然您的鬼传出这种讯息,那么那个记忆一定属于久久津所有。可是,久久津端给您吃的肉应该不是人肉,最近茧墨小姐的身边没有发生杀人事件。」 千花的说法让我听了很无力,毕竟就算最近没有人被杀,也改变不了久久津吃了人肉的事实。如果他真的想吃掉茧墨,那么茧墨现在的处境堪虑。 当我正想开口时,千花打断我的话: 「我会想办法处理久久津的问题,今天会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到事务所拜访。小田桐先生,请您找个地方暂时避难好吗?最好不要将茧墨小姐带出去,若是久久津真打算吃掉小姐,那么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实在不知道久久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让我们来处理吧,小田桐先生请逃到别的地方。」 千花的建议让我大吃一惊,若我逃了,事务所不就只剩下茧墨与久久津了? 「但是,我不能丢下小茧啊。」 「没关系的,久久津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在你随时可能回去的状况下攻击茧墨小姐……而且,其实我们更害怕的是你体内的鬼可能失去控制。」 我不懂她在想什么。 难道她觉得我体内的鬼比吃人的怪人可怕? 千花很认真地继续说着。 「我们抓久久津的时候,他很可能会拚命挣扎,这时你体内的鬼很可能会把阿座化小姐与久久津一起吃下去喔?」 我没办法断言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肚子里的东西只要有东西吃,一向来者不拒。 假设久久津待在茧墨身边,千花担心的事便有可能发生。 「千花会保护阿座化小姐……千花一定会拚死保护小姐。」 听到她的话语,我忽然感觉到她这样说的用意——看来她并不希望由「我」来保护茧墨,所以要让我离开茧墨身边,自己抓久久津。看来,和她多谈也不会有其他结果,与其让我独自想办法抓久久津,不如让她找更多人来制伏对方。 这样做,总比让我体内的鬼跑出来吃人还来得好一些。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好,那就麻烦你明天去事务所一趟。」 决定时间与程序之后,千花慎重地再次道歉并叮咛: 「请您务必别让久久津起疑心,拜托您了,请想办法让他松懈,别让他或是阿座化小姐发现我们的计划。」 答应她并互道再见之后,我挂上电话,话筒中只剩下空虚的嘟嘟声。我站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深深呼出一口气,接着靠在茧墨的衣服堆上,看着微脏的天花板。 我的鬼把茧墨吃掉……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头就好晕。我想着明天的计划,压抑心中的不安,静静地念着: 人吃了人,变成鬼。 人吃了人,变成神。 那么,鬼吃了神又会变成什么呢? 回到客厅,久久津还在料理餐点,专心地做着奶油炖菜——从旁边的奶油与小麦粉研判,他应该是从面糊开始做起——看见炖菜里的肉块,我的寒毛又竖起来,但是一脸担心的久久津要我坐在餐桌旁,为了养病而一直昏睡着的茧墨也醒了,很无聊地吃着点心,久久津看着我,以眼神询问我是否要来一份餐点。 要让久久津松懈。 想起千花所说过的话的我,要了一份没有肉块的炖菜与面包,慢慢吃着。嘴里的马钤薯松软好咬,洋葱也炖到熟烂。 花功夫炖煮的炖菜果然好吃。 *??*??* 吃了人肉之后不再是人,吃了鬼却会变成鬼。 若真是如此,那我想变成神。吃了神,变成神。 同化为神,让这个非人的我升华为神。 叉子叉下眼前的肉块,煮到软烂的肉块滋味跟生吃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风味,添加香料的酱汁真是绝品啊!这超凡的酱汁是以骨头与骨髓高汤熬煮而成的。肉块融化在舌尖,我想着——我要变成神,吃了神之后变成神……啊啊,多么美妙! 美食的境界提升至此,可说是无比神圣。 我整晚都没熟睡,一颗头昏沉沉的。今天是与千花约定好的日子,接到她来电的当天,我几乎一夜未眠,即使只是稍稍打个盹,也会梦到那个怪梦,嘴里充满甘甜的滋味。不知为何,梦境越来越真实,我真切地感受到难以抗拒的美味,吃东西所得到的喜悦真的能强烈到这个地步吗? 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开始雀跃地期待梦境的到来。尽管愚蠢的念头让人嗤之以鼻,我却暗自担心起来。 其实,我并没有食欲。喝了几杯咖啡之后,我站起身,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头晕。回头一看,只见茧墨又把自己包得像只蓑衣虫,看样子,她真的下定决心要乖乖养病。我一方面替她的决定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却又因她尚未恢复精神而担心不已。 我尽量平静自己的语气,对着她蜷曲的背影说: 「小茧,我出去一会儿喔。」 「唔?你要出去啊,小田桐君?记得穿暖一点,外面冷风阵阵喔!」 一只手从毛毯伸出来挥了挥,她虽然没有转头面对我,但是似乎正静静地目送着我。久久津还在厨房工作,让他与茧墨独处一室的担心涌上我的喉头……可是,千花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应该不需要担心吧。我压抑下不安与焦虑的情绪,对久久津说: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工作,要注意不要太累了喔。」 「您太客气了。请您外出时务必多小心,我会做好香喷喷的晚餐等您回来吃。」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送我出门,我往外头踏出一步,然后快步走向电梯,按下按键,电梯门倏地打开。当我走进电梯之后,门再度关上,我按下一楼的按键,没多久…… 肚子里的东西笑了。 妖怪的嘴里宛若冒泡泡般地吐出一些字汇。 内脏旁的生物蠢动着,产生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忍不住跪下,指尖不住颤抖。肚里的生物一边喝着我的血,一边呵呵笑着、大声笑着,表达开心的情绪,我则忍受着痛苦,本能地伸出手,在连自己也不太懂缘由的情况下,就这么抚着控制板上的楼层数字——五楼、四楼、三楼,没有反应,但当我摸到二楼时,笑声却突然地变大。 我按下二楼的按键。 下降中的电梯戛然停止,我的整个人跟着震动。 电梯门打开了。 妖怪的笑声转为窃笑,我听着它的笑声,迈开发抖的双腿向前走。这栋大楼的所有人是茧墨,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尽管心里觉得应该快点到一楼去,脚却不听使唤地继续走着。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下,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场景——某一天的夜里,我好像也曾走在这样寂静的走廊。 独自一人走着。 我按着肚子,忍耐着疼痛与恶心的感觉走着。走到某个房间之前,肚子忽然被踹一了脚,接受到讯息的我停下脚步,背脊上又流窜过一股寒气。很明显的,门把不太对劲,好像被人用力撬开过一样,留下受到金属物体擦伤的痕迹。 门没上锁。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撬开门锁? 我握着门把,耳边听见怪物的笑声与金属转动的声音。我打开门,看着里头的一片黑暗。 地板是木地板,格局跟茧墨那儿一样,但是并没有放置任何家具。受到阳光照射的地板中央放着一个保冷箱,箱子周围整齐摆放着除臭剂……真是怪异的放法,我却立刻理解除臭剂放在那儿的理由。 那些除臭剂是为了消除箱子里「某样东西」的臭味而存在的。 浴室里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鼻子则闻到刺鼻的铁锈味与微弱的腐臭……我不想一探究竟,不想知道保冷箱里头放了什么东西,但是不知为何,脚还是自顾自地移动了。保丽龙箱的表面摸起来湿湿的,似乎有个人在不久前才用湿漉漉的双手碰过箱子。我解开扣环,慢慢打开盖子。 盖子发出「啪嚏」的潮湿声响。 里头塞满保冷剂,冰冷的空气冻麻了手指。我挪开几个保冷剂,底下是个塑胶袋,袋子里放着几块已经放过血的肉块,这些肉块被切成容易处理的大小,妥善地保存在这个保冷箱中。我看着染有些许血迹的袋子—— 不知道其他比较不好处理的部分在那里?比方说那些手指、耳朵、或是鼻子。 我猜那些部位八成已经进到他的胃里,看起来才不至于太过血淋淋。 袋子里的肉块显然并不是动物的肉。 「哈……哈哈、哈……」 这些带有肋骨的肉块应该是从人类的胸部切下来的吧?切成数份的肉块,形状跟那天早上夹在面包里的肉片一样——这是肩膀,这是大腿,从纤细的尺寸看来应该是女性的肢体……这么说来,他好像说过高中女生很柔软?现在更可以证明,我作的怪梦果然来自于某人的记忆。 他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肉?从肉尚未腐败的状况看来,应该是最近的事情。记得久久津开始买肉回来是昨天早上的事,利用这个温度与冰箱相仿的保冷箱,将这些肉放到今天并不难。冷静下来之后,我又想起那道炖煮得极为入味的奶油炖菜。 那道炖菜实在好吃。 里头的肉块难道就是…… 「呜、呕……呃……」 尽管现在催吐也没用,但胃酸仍然无法控制地持续逆流。今早只喝了杯咖啡的我,在硬吞下苦涩的胃酸之后站起身,腹中的怪物开心地笑着……它一定觉得昨天的肉汤很美味吧?因为希望我再多吃一点肉才那样笑。肚子彷佛又快裂开了,但是现在的我没时间管它。 人肉既然已经如此美味,神的肉一定更好吃。 我挣扎着站起来,脑海浮现出千花的模样。她说要代替我去事务所,但是久久津已经杀了人,失去理智,不是她能处理的状况了!危机意识驱使我走回电梯,回到五楼茧墨的家。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了进去,偷偷观察厨房的状况。 桌子上放了很多肉以外的食材。 久久津正专心地做菜,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菜?旁边放了很多大盘子,却没有足以成为主菜的食材。看着他处理配菜用的蔬菜,我忍不住瞪大眼睛,因为他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大刀,闪耀着光芒的巨大刀刃 这把刀连鲔鱼的头都能轻松斩下,保冷箱中却没有其他需要剁切的肉块。 我知道他这次要切的是什么了。 我压低身体,潜入客厅,只见茧墨依然包成蓑衣虫的模样,躺在沙发上。我抓起红色纸伞与钱包,打算轻便地逃走,接着摇了摇茧墨的身体。 「小茧、小茧……快醒醒!」 「啊?怎么了,小田桐君?呜……」 茧墨还没完全清醒,我捣住她的嘴,不由分说地横抱起她。这样总比一起走出去还要安静吧?再说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也没办法跑出去。 「抱歉了,等一下再跟你说明……我们先逃吧!」 茧墨皱着眉,不发一语,头上的帽子缓缓地掉在地上。她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纸伞,我小心地走着,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我们慢慢地往门口走过去,心脏疯狂跳动着。我这时不禁感谢茧墨轻盈的体重,觉得茧墨还是保持纤细的身材就好,不需要养肉。 就在我淌着汗水的手握上门把时…… 「咦?先生,您回来了?」 背后响起懒懒的嗓音,害我背上冷汗直流,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久久津的声音里不带任何善意,我慢慢转过身,看见很可怕的景象。 「又要出门了吗?」 久久津笑容满面,手里拿着两支长菜刀。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事务所,茧墨则双手交握,乖乖地被我抱着。我朝电梯一路跑过去,却还是能感觉到与久久津的距离隔得不够远。久久津的脚步声很怪异,啪啪啪的,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反倒像某种野兽边跳边跑的声音。他的身影就在我的脚边,那可怕的走路方式让我感到莫名恐惧。 我这平凡的人类能逃出非人类的追捕吗? 到达楼梯之后该怎么办?跟那个时候一样,就算逃了,依然逃不出地狱。 无计可施,不管使出什么绝招都没用! 头好像快炸开了。当陷入混乱的我正想大喊一声时,忽然有只小手拍了拍我的脸;低头一看,只见茧墨一如往常地以冷静的表情望着我。 「不好意思,麻烦你先下楼好吗?小田桐君。」 说完,茧墨闭上眼睛,在她的指示下,我赶紧跑下楼梯,背后依然响起恼人的脚步声。我就这样一路跑到地下停车场,往出口的门冲出去,还差点跌跤。这时,我想起一个民间故事——有个差点被鬼吃掉的人后来想办法逃掉了,记得那人是因为跑到寺庙而得救的,问题是,这附近彷佛被石头围起来的墓穴,没有寺庙。我跑到宽阔的空地之后才停下来,这时茧墨张开眼睛,从我手上跳下来。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 拿着菜刀的久久津站在茧墨前面。 茧墨拿起纸伞靠在肩上。 纸伞啪地绽放出红色的花。 茧墨露出一道温和的微笑。 「如你所见,我们不逃了,久久津君,你也冷静一下,大家一起谈谈吧?」 我不会逃到别的地方。 久久津默不作声,像只沉默地佝偻身躯的怪物,手上的两支刀彷佛是肢体的延伸。我缓慢地压抑呼吸;尽管茧墨似乎无所畏惧,但我苦无对策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现在的久久津完全不像人类。 在梦里曾听过的话回荡在脑中——我不是人,吃人也没关系。我从来没吃过好东西,所以觉得人肉有着绝妙的好滋味。 所以才养成吃人肉的习惯吗? 最后甚至产生想吃掉神的念头。 被当做神、受到崇拜的茧墨,即使处于被猎者的立场依然面带微笑。 「好,干脆来问你吧。」 茧墨朝久久津的方向往前踏了一步,轻柔地说着。 她使劲转动着红色纸伞,一边玩伞,一边问道: 「为什么千花想吃掉我?」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久久津抬起头来。 露出一脸想哭的表情。 那是个无奈到极点的人类表情。 *??*??* 「……是千花?」 我呆呆地复诵着,但眼前这个拿着菜刀的人是久久津啊!想把茧墨剁来做菜的人也是久久津,为什么茧墨会提到干花呢?还有,茧墨不知道我在二楼看到还没被煮的死肉,却说想吃掉她的人是千花。 怎么会是那个将茧墨奉若神明的千花呢? 我完全想不通,也无法整理好思绪,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接着,久久津开口了: 「我不是人类……先生,但是也有我的自尊……我是厨师啊!不是美食家,而是一名厨师,对肉有一定的坚持。我不知道食物的味道,不管吃进什么食物都觉得难吃。先生啊,我从小便吃了很多腐败的食物,味觉都被破坏殆尽了,但我还是能分辨出好吃的肉,因为千花小姐只让我拿好吃的肉做菜。用这些好的肉、好的人肉来做菜,吃的人也会感到满足……千花小姐常因此而称赞我喔!」 这时我突然想到,久久津从来没品尝自己做的肉类料理,只吃那些厨余,但也不很积极地吃。他已经抛弃了进食的乐趣。 跟梦里那个以吃人肉为乐的人完全相反。 吃人的记忆属于谁?从谈话那天开始便不停出现的怪梦,是因为肚里的怪物喜欢千花的记忆而让我梦到的梦。 「我……只想让先生开心,所以不惜说谎,替您张罗了好吃的肉。千花小姐也说过,那是最好吃的食物啊!因为千花小姐偶尔也会为了吃新鲜的肉而弄脏自己的双手。」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想吃的东西,但是……我真的很想让先生吃看看。 千花小姐不知道我这么做,是我自作主张的。 说完,久久津脸上又出现泫然欲泣的神情。 「按照计划,最后得背叛您,但是您对我很亲切,所以我才……」 久久津喃喃地说着。他的意思是,那些人肉是他基于善意而替我准备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茧墨摇摇头,继续说着: 「你打算等我体内的药代谢之后才杀我,杀了我之后做成食物,让千花品尝——这才是她下给你的命令,我说得没错吧?千花一直很执着于我的存在。小田桐君,你知道她为什么叫做千花吗?」 茧墨突然问我,但我猜不出答案。然后,她扬起一道宛若猫咪似的笑容。 「千花的发音——跟『鲜花』一样,也跟『阿座化』一样喔。」 千花是在他人希望她能成为阿座化的期待之下出生的孩子。 可惜,她并没有任何特殊天赋。 几年之后,另一个被生下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为阿座化。 「她把你当成非人类养大,自己却是在这一刻开始才变回普通人类。」 可是她本人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茧墨稳重地笑着说。我的脑中浮现出某些妖怪吃下的记忆。 某人被孩子们瞧不起、被欺负的记忆。 被双亲当做「神」养育,受到周围的人高度期待——这个享受着特殊待遇的孩子一夕之间失去了神的地位。 无法成为阿座化的女人没有生存的价值。 从这一瞬间起,她的地位比人还低贱。由于她对人一向骄傲,加上又是分家的人,于是其他人开始歧视千花,她本人却不愿意接受现实。 『我不是人!』 「她崇拜我,仰慕我,把我当神那样膜拜,像是在人世间等待了我有百年之久地那样等着我、信仰我,可是这并不算爱情的一种。」 无法爱人的人也能够仰慕神。 能够盲目地信仰「茧墨阿座化」这个名字。 「而且,这样的信仰里并不需要对『茧墨阿座化』这个人抱有任何爱。」 千花所有的,只是对曾经失去的地位所拥有的盲目之爱。 她千思万想的就是如何拿回失去的东西,然后维持自己「非一般人」的独特地位,「吃人」的兴趣也是因此发展出来的吧? 「她想藉由『吃下阿座化』这个方式与我同化,进而变身成神。」 听说吃了鬼就会变成鬼。 所以吃了神自然就可以变成神。 「小田桐君,人之所以想变成神,是因为这些人觉得自己比一般人还要优秀;就像那些在地上爬行的狗,根本不知道神的存在。」 以狗来比喻,这些狗就算吃了人也还是只狗。 所以狗儿们才不知道神是何物。 听着茧墨的声音,我喃喃说道: 「小茧,你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呢?」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曾经偷看过你做的怪梦喔!但我猜不出你和他们的下一步会如何行动,所以看完你的梦之后,我并没有采取任何对策。我之前也说过,梦这种东西很接近异界,等于是我擅长的领域,能让我随心所欲地控制。假设不必在乎你是否会因此濒临死亡,我甚至能够以梦境为窗口,随意将你擅自移动。」 茧墨咧嘴一笑,并在这时将视线自久久津身上移开。久久津直直地盯着我与茧墨,一动也不动,身体彷佛正忍耐着什么似的,簌簌地发抖。 茧墨背对着他,继续说: 「茧墨家的人生下来就只有一个信仰对象,这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让他们无法亲自杀死『茧墨阿座化』,所以千花才利用亲手养大的你来杀我。为了让你杀死『茧墨阿座化』并加以调理,她教导你如何杀人与做菜,并且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人类。她是因为发现我可能被日斗杀害,才会开始这次行动的,也可能是日斗煽动她来对付我的,这也像是他很爱的余兴节目。日斗愿意将我奉送给千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知道千花杀不了我,却多少能造成我的困扰。」 说到这儿,茧墨转过身来,丧服似的黑色洋装因旋转而扬起,上头的缎带画出黑暗的圆弧状。 她的脸上应该仍挂着安静的微笑。 足以让久久津的呼吸为之一窒的微笑。 「知道了吗?你是杀不了我的。」 我不太懂茧墨为什么会有这样说的自信,只见她毫无所惧地笑着,久久津的手则不停颤抖,似乎本能地感到恐惧,我忽然感到生气。久久津常叫我「亲切的先生」,但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他会说我亲切? 因为他从来没感受过其他人的善意,才会觉得我亲切。 为什么要制造出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让人遭受这样的待遇? 他是人,不是狗。 「久久津,放弃吧!把刀放下!我知道你也是被害者,你不需要再听那个人的命令啊!不需要!」 刀刃不正常地颤抖着,久久津龇牙咧嘴地怒吼: 「先生,用嘴巴说说很简单!但是我没办法忤逆千花小姐!我问您,您有被人绑上项圈拉着走的经验吗?有被人拿着臭掉的肉塞进嘴巴过吗?或是被棒子打到都快忘了怎么说话,然后再被重新洗脑吗?」 久久津悲痛地大喊着,凄厉的叫声像是狗的吠叫。 「你根本不懂被人锁着过日子是什么感觉!」 我的脑子里浮现千花的身影。对一个认为「人是神所饲养的勖物」的人来蜕,满不在乎地把一个人锁住并不足为奇。 对她来说,把人当狗养是极为正常不过的。 她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对。 「狗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我只能遵守命令……这种心情是身为尊贵人类的您所无法理解的吧?您知道吗?我只能乖乖地听主人的话啊!」 菜刀的刀刃如同久久津的牙齿一般微微颤抖着。听着久久津声泪俱下的告白…… 茧墨不齿地笑了。 「少胡说了,我说久久津君啊……你只是在逃避而已,用这些藉口搪塞,拒绝思考,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真正的狗绝对不会察觉到自己只是只狗。你一直称呼自己是狗,只是因为你必须不断说服自己;你想逃出千花的掌控,却不肯付诸行动。不要再赖着我撒娇了,可以吗?」 红色纸伞开始转动。 然后,茧墨很残忍地说: 「结果,你根本是自愿让千花当狗豢养。」 久久津瞪大双眼,停止颤抖。 他张着大大的嘴吼叫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如远方野兽的嚎叫。他几乎要吼破喉咙,同时开始往前冲,手上的刀瞄准茧墨的腰刺去。就在刀子即将画开柔软的身体时…… 茧墨伸出手拉着我的后颈,迫使我挡在她面前。 你是杀不了我的。 ……啧,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没空生气了。就在我恍然大悟的同时,菜刀朝我的肚子刺过来,然而刀子停在半空中,有只湿漉漉的小手抓住了刀刃,沾染红色血迹的灰色手掌藉由刀刃的帮助,从肚子中拉出自己的身体。小小的手伸出之后,妖怪跟着现身。久久津圆睁着双眼,妖怪则张开了小小的嘴。 它倏地张大嘴,一口咬住久久津的手。 妖怪咔咔地吃着久久津的手指,我的脑袋里瞬间涌上很多情绪。妖怪继续咀嚼着人肉,彷佛舔糖果似地啃着骨头,这块肉的主人产生的疯狂情绪同时传到我这里。看来妖怪不只吃下久久津的手,也吃了久久津的情绪,那种被妖怪咬走手并吃下的恐惧贯穿我全身。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怎么搞的啊?怎么会这样!好痛!好痛!我还不想死……我竟然被咬了!我不想被吃掉啊!好可怕好可怕!我根本无力抵抗,这是什么东西?这就是鬼吗?这就是鬼吧!跟人类完全不同等级……从来没听过啊!这就是可怕的鬼!这个就是!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来鬼是这么可怕的东西,鬼比那个人还恐怖。 鬼比人可怕万分,所谓不是人的东西比人还可怕多了呀! 啊、啊啊啊!我会被吃掉的,它好像想吃了我。 我终于知道了。 ————————谢、谢。 「————啊?」 我不禁睁大双眼。只见久久津冲了出去,抱着被妖怪咬去一节的手,朝某处狂奔而去。随着门大力关上的声音,妖怪开始收集影像,我的视野跟着切换。吃下久久津的肉并消化的这段期间,妖怪颇感兴趣地追踪着久久津所看见的事物。 彷佛非常期待后续发展般地追踪着。 *??*??* 一台高级轿车停在大楼前方,车子旁站着一名保镖,从车窗可以看见坐在车内的千花。我想她的计划应该是在我离开事务所、久久津杀了茧墨、做好菜之后,利用这辆车带我离开,可能还会杀我灭口吧?她一脸着急地打着手机,也许是因为我没依约出现,加上没有收到久久津的联络而感到不太对劲。接着,有人接近这台车,打开车门,车内的保镖被咬了脖子,无声地趴倒,千花的脸则近在咫尺。她抬起头,一脸惊恐,但一切已然太迟。 久久津坐进车里,用膝盖压着保镖的尸体,左手抓住千花的脸,手指陷入千花的脸颊,同时低声说道: 「司机先生,请不要乱动,想逃的话尽管逃……你只是人家的手下吧?不需要蠢到为了人情义理而死。」 被妖怪咬去一块的右手汩汩地淌着鲜血,从拇指到手腕的部分全没了,但是久久津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前方的司机怪叫着逃离现场,同时,久久津疯狂大笑,被咬保镳的血与肉就这么从张大的嘴巴喷出。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是被鬼吃了一口才懂的。你不是鬼!因为真正的鬼比你可怕多了,我是被那个东西咬到之后才发现的……直到手被咬下之后,才发现我不过是饵,是一块肉,对那个生物来说,是块完美的肉!等级不一样,那东西的等级跟我不一样啊!所以我搞懂了,你并不是鬼,也不是比人伟大的存在……那么,认为自己优于人类的你究竟是什么?」 千花的脸颊颤抖着,好像正拚命说些什么,但是久久津并不理会,迳自加强手上的力道。 我猜……久久津的脸上一定挂着野兽般的笑容吧? 足以让想成为神的千花心惊胆跳的恐怖笑容。 「你是畜生,真正的鬼看到你也不会想吃,跟厨余差不多,吃下你会弄坏肚子。但是我吃你应该没关系吧,反正我不是人,我是狗啊!你把我当狗那样养大,只喂我吃厨余,所以我吃了你也不会怎样……我得处理厨余呀,应该要把你吃掉才对!」 久久津倏地张大嘴,将千花的脸拉近——那是张充满恐惧的人类脸庞。然后,他逼近试图大叫的女人喉咙…… 紧接着传来某种湿答答的声音,啪嚓啪嚓…… 嘴里涌现的血味实在很恶心。 *??*??* 脑中的影像突然终止,这场混乱总算结束了,茧墨静静地将我的肚子阖上。回想起方才她拿我挡刀的事情,我却提不起劲抱怨,因为我很清楚「她死」或是「我的肚子被刺一刀」哪个后果比较严重。我不担心肚子的状况,反而比较担心久久津。 今后的他该何去何从呢? 茧墨保持缄默,搀扶着我走出停车场。停在大楼前的车子已经消失,但路上遗留大量血迹。千花的尸体被丢弃在一片血泊中,脖子上留下像是被野兽啃咬过的不规则伤痕。死了仍睁着双眼的尸体,看上去很像是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逃走的狗已不知去向。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吞下吸吮来的鲜血也不得而知了。 「——————狗把厨余给吃了……」 他的话让人感到一阵苦涩,茧墨却有点不快地说: 「小田桐君,别胡说。」 她默默地走过去,红色的纸伞在蓝天之下发出灿烂的光芒。 白皙的手指轻抚倒在路上的尸体。 「我们看见的是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才对。」 她如此呢喃。 晴朗的天空下,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只不过是死了一个人。 另一个人则失踪了。 事件5 为了那个人,我杀了人。 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那人时有多震撼。那是个阴天,她母亲拉着她的手一起出现,她撑着华丽的纸伞,身材还很稚嫩,却异常绝美。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很肯定自己是为了她才降生在这个世界。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美丽,我的眼中只有她……可是,我是个奇丑无比的男人,丑陋到根本没资格苟活于世,而且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远远地欣赏着她的姿态。当时的我……好幸福。 茧墨阿座化小姐。 没错,我就是为了她杀人的。 我只为了她杀人喔! 正是为了她,我今天也杀了人。 *??*??* 久久津事件落幕到茧墨完全恢复精神,又过了几个礼拜的时间。但是直到樱花开始凋谢的时间,茧墨日斗都没有来找我们。 「就跟你那个时候一样,日斗的行动难以捉摸而且被动,没遇到最佳时机,那个人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茧墨说完,咬了一口巧克力。我不想回应,睡眠不足害我到现在还头昏脑胀的。久久津的嚎叫与千花的尸体浮现在脑海,接着又跳出琴子的笑容,没多久又换上另一个人的笑容。 这些熟悉的脸孔悲伤地在我眼前摇晃着。 为了甩掉这些画面,我打开电视,新闻报导着前几天开始发生的连续杀人案件,被害者是十三到二十岁的女性,每个被害者都被剖开肚子,拉出内脏,感觉上是茧墨会感兴趣的案件,不过茧墨没有反应。看样子,这种电视上播出的案件好像无法引起她的注意。由于不想看到这些容易引起人们不安情绪的画面,我关掉电视,四周再度恢复寂静。 「小茧……」 我欲言又止。时间静静地流逝,焦虑烧灼着我的心,但我无计可施,只能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 蓝色纸伞与红色纸伞对峙着,伞下的两人有着同样的笑容。 茧墨日斗与茧墨阿座化,日斗一直恨着阿座化。 对了,我好像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开始对立的。 「小茧,你跟日斗……」 当我正想问的时候,门铃响了。背上寒毛直竖的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以飞奔而上的姿势抓住门把并打开大门。 满脸堆笑的少年扬起手打招呼。 ————嵯峨雄介。 「你好!真的好久不见了呢,小田桐先生……啊!」 我问也不问地揪住他的衣领推倒他。雄介略显惊讶,随后却又笑了。 「茧墨日斗在哪里?」 问完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态度似乎太粗暴,可是雄介是找到日斗的唯一线索,不能轻易放过他。雄介轻浮地摆了摆手。 「别这样嘛——不需要这么生气呀!说到日斗,我也很想知道他在哪儿呢!因为之前给了你一些建议,结果他后来就不跟我联络了……虽然我不该那样做,但他也不需要因此而惩罚我嘛。」 因为我加重手上的力道,雄介夸张地怪叫着,却还是不改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看来,他并不怕肢体上的威胁。这时我才想起—— 这个人的正常感觉能力早已麻痹了。 「别这样!哇、很痛耶!小田桐先生挺有力的嘛,但是我反对暴力行为喔。」 松手之后,雄介从地上爬起来,轻浮地打了招呼,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我刚才的无礼行径。他这个人果然少了些什么。 「让我重新打招呼吧!好久不见,看见你们如此充满精神,真让人高兴啊!」 「还好罗!托你的福,我的感冒已经好了,小田桐君的肚子也关上了。」 回头一看,只见茧墨站在那儿,长裙的蕾丝下可以看见白皙的足踝,头上戴着与裙子搭配成套的帽子,活像是另类的丧服。 「雄介君,来找我们有事吗?要报恩的话,上次你已经帮助过我们,算是两不相欠了唷!」 「哈哈!的确是那样没错,但是我上网的时候,刚好找到了很好玩的东西。」 雄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咖啡色信封,推到我胸前。 「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日斗做的,但我相信应该跟阿座化小姐有关系。我猜你家里也差不多该派人来找你了……呵呵,这有点吓人喔!不知道面对这种状况,你是否遗能笑得出来呢?我很期待。」 雄介不怀好意地咧嘴笑了,露出牙齿的样子让我联想到骷髅,真恶心。 茧墨也用类似的笑容回敬雄介。 「谢谢,如果真是有趣的状况,我也很期待喔!你特地跑过来,我这么问可能有些失礼……但我想问你为什么愿意跑这一趟呢?」 「别这么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现在很闲啊,正想找机会来看看你们呢!对一个经验过人生最愉快体验的人来说,我已经无法满足于一般的娱乐活动,现在只有你们能引起我的兴趣。」 听到「最愉快体验」这样的形容,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指的应该是他父亲上吊的事吧?搞不好他当时还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欣赏整个过程,看完甚至开心地拍起手来呢。 「小田桐先生,你猜得没错,当时朝子阿姨与小秋也一起替我爸加油喔。」 「别随便读取别人的想法。」 「抱歉,因为小田桐先生属于单细胞生物,会让人忍不住想捉弄一番嘛……所以茧墨小姐才会这么欣赏你吧?」 谁是单细胞啊?还有,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不希望茧墨欣赏我。 但是现在没时间抱怨这点。只见雄介笑着摇了摇手: 「就这样,我先走罗,下次再来找你们玩!」 别再来了!我暗自在心里嘀咕着,茧墨却挥挥手送雄介离开。我拿着信封转身往回走,坐上沙发。 「这孩子真有趣,父亲的死好像让他变得更开朗呢。」 「他只是头脑有问题而已……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打开信封,里头是照片,解析度很差,好像是把网路上抓下来的图放大后冲洗的照片。看到照片里的影像,我倒吸一口冷气。 上面拍的是位死掉的女性,身上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 背景是昏暗的森林,这名女性死者穿着我常见的衣服,被固定在树上——像楔子般的东西将她白皙的手掌钉在树上——迸裂的腹部流出半红半黑的物体……我忍不住感谢起这照片的低解析度。一支撑开的红色纸伞丢在尸体旁,像是一朵献给死者的花。 很明显的,这名女性在拍照时已经死亡。 「小田桐君,先别激动。」 我因为茧墨冷静的声音而抬起头,只见一位跟照片里的死者做一样打扮的人正端坐在我的眼前。为了让我冷静下来,茧墨说: 「我就在这里喔。」 我知道,可是…… 那么,照片里的是谁? 我倒出信封里的所有物品,发现还有几张类似的照片——许多穿着歌德萝莉风服饰的少女被钉在森林的树上、水泥围墙上,还有房子里,这些少女被开膛剖肚,内脏整个暴露在外,身旁都放着一把红色纸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茧墨拿起其中一张照片,翻到背面查看,上头写着一列网址。我打开手机、连上网路、输入网址,萤幕出现一个颜色鲜艳的留言板,是个让人分享奇怪照片的留言板。上头的主题写着「奇特的连续杀人案件讨论区」,这些照片被上传到这里,吸引了为数众多的回应。我一边浏览堪称数量惊人的留言,一边低声地说: 「应该不是单纯的杀人事件吧……」 「为了防止模仿犯的出现,警方可能封锁了这起案件的相关情报。如果被大家知道尸体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旁边还放着红色纸伞,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茧墨接过我的手机,兴趣盎然地研究着,接着忽然指着上头的网址列。 「这个案件果然是针对我而来。可能是等我自己发现,或是那人能预测到雄介看到这个之后会来告诉我,再不然就是雄介说谎……不知道真实状况是哪一个呢?但是,你看这里——」 网址列上写着「azakal.jpg」。除了后面的数字不一样以外,其他照片也一样有azaka的字样。 「这是日斗做的吗?」 问归问,其实我很确定这绝对是日斗搞出来的,就像是某种威胁或预告——为了这种目的而糟蹋别人的尸体,完全是日斗的风格。我紧咬着嘴唇,看着照片里传达出毫无意义的残忍。 居然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杀人,我感到有点恶心。 但是,茧墨否定了我的推论。 「不一定是他喔。」 我吃惊地抬起头。茧墨平静地望着那些照片,定定地看着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尸体照片,再次强调道: 「还不知道是不是他。」 那对澄澈的眼睛彷佛已经看出什么端倪。 「小茧?」 我疑惑地喊着茧墨。这时,电话响了,茧墨很难得地自己走过去接起电话。 「嗯,是我……喔?果然不出我所料……不,我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但是茧墨的语气与平常不太一样。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看来这次不得不照你们说的去做了,我会乖乖遵照指示。」 「喀嚓」一声挂了电话之后,她转过身来。 「雄介的预感没错,果然是我家那边打来的。」 我背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我们与茧墨家从几周前便断了联络。根据茧墨了解的状况,本家的人并不知道千花这次的行动,千花是擅自来找茧墨的。收到茧墨的联络之后,本家的人铲除了所有与千花有关联的人,然后在茧墨的严厉要求之下,不再主动联系茧墨。这次他们却无视茧墨的命令打电话过来,可见发生事件的紧急程度并非一般。 「受害者好像是茧墨家的人。」 听到茧墨的话,我再次看着网路上的照片。受害者被凶手摆弄而拍下的照片,看起来像是有好几个茧墨同时被杀死一样。 「而且,凶手故意把受害者打扮成我的样子。」 说完,茧墨安静地微笑着。 *??*??* 我没去过茧墨的老家,她的老家位于长野县,是个我根本不愿意多加想像的地方。这片土地将茧墨阿座化奉若神明,居住着被鬼的诅咒捆绑住的一个家族。建筑是传统的日式建筑——时光彷佛在此地静止了一般——宅邸则有着一座好似会吞没来客的庄严大门。我的感觉应该没错,茧墨家这座宽广的宅邸与外界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既养育出相信自己是狗的久久津,也孵化出千花心中的奇想妄念,而且,这里还是茧墨日斗与茧墨阿座化的家。 在我眼里,那个家等于是鬼屋的代名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不需要感到恐惧,茧墨家现在只剩下一些再正常不过的人。但是……搞不好也有例外啦。」 茧墨转动着手中的纸伞,天空彷佛开出一朵樱花一般。广大的庭园中种着几棵樱花树,还未到达盛开的程度,然而再过不久就能看到绚烂豪华的美景了吧?不过,那一定是极度丑恶的场面。 「因为樱花树下埋着许多尸体,对吧?」 茧墨跟随着我的思想低声呢喃,同时嘴角微扬。 「你猜错了喔,小田桐君,你看,树上的花是白色的,就是底下没埋尸体的证据。」 她眺望着应在天空下、微微绽放的花瓣说。 「有点可惜就是了……」 我没回答,只是环顾四周。远方站着身穿和服的佣人,佣人谨慎地看着这边。 从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当我在房间等候的期间,茧墨去向当家打了招呼,话题应该与千花的背叛行为有关。也许是因为这样,佣人们都遵守规定,在远远的地方候着。来到这儿之后,截至目前为止,所有见到茧墨的人,都会对她默默地深深一鞠躬。 这些大人都忠心耿耿地服侍这名年轻的少女。 实在很诡异,这里的一切都太不正常了,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我告诉过你罗,小田桐君,茧墨家是依附茧墨阿座化而存在的……他们深信,若没有身怀神奇力量的我们,茧墨家将会走向灭亡;他们一生下来就是为了盲目地崇拜我们,然后慢慢死去。」 茧墨忽然对天空伸出手,捏碎掉落在手上的花瓣。 「当代的茧墨阿座化死了之后,大家会将全族里的女人聚集起来,选出新的阿座化,听说场面非常壮观,连小孩子们都会显露出疯狂的眼神,因为没被选上的女性等于没有生存的价值……很有趣吧?整个家族的人就这样被时代错乱的扭曲纠缠;至于那些落选的女孩们从那一刻起,便改以『生出下一个阿座化』为生存目标,若能生下被选上的女孩,将会是她们至高无上的喜乐。」 因为那样等于是生下了一个神。 照理说,小孩的价值并非是为了被选出来当神,可是这样的想法并不适用于这里。聊完这家族扭曲的习俗后,茧墨转动了纸伞。庭院一片寂静,光是站在其中便会有时间从古早开始就被冻结住的错觉。 「被选出的下一任茧墨阿座化会被带回本家养育,可以说是为了让被选为下任怪物的孩子不再变回正常人类的工程。」 茧墨咯咯笑着,语气不带丝毫悲哀,彷佛在闲聊般平淡,我听了却不禁倒抽一口气……也许是因为这个庭院太过安静的缘故。 抑或是站在其中的茧墨看起来有些虚幻的关系。 「小茧,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还没告诉过你啊!难得有机会到本家来,让你多了解一下也不错。你一直对我的事情一知半解吧?但我对你的了解程度甚至超越你自己……当然,我指的是关于你的个人资料,毕竟我不可能熟知你的内在或者是精神状态嘛,不可能。」 茧墨忽然转过身,打算回到房间。我一边追上她,一边问道: 「小茧从小被迫离开父母,难道不会感到寂寞吗?」 我不该对此有所期待,因为这个少女心里并不存在亲情之类的东西。 但我还是想问问看。也许在她很小的时候……在她尚未成为「阿座化」之前,也曾经是一名普通的小女孩。 像个普通人一样会哭、会笑,能理解其他人的痛苦。 可是……茧墨很干脆的回答: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小田桐君?我跟奶奶还有妈妈不一样,是除了第一代茧墨阿座化以外,头一个『一出生就是货真价实的阿座化』的人喔。」 茧墨笑着将红色纸伞放回肩上。 「虽然我有另外的名字,但打从一出生起就注定继承阿座化名号的命运,还有什么好觉得寂寞的呢?」 看到她的笑容,我的心里难免感到失望。茧墨的笑容和平时一样,我猜她从小就开始用这种不正常的笑法,见到死人也这样笑,开心地欣赏人类的绝望与痛苦时也这样笑。 「时间还早,先回房吧,我想先跟你讨论一下有关之后的事情。」 当我们沙沙地踩着碎石前进时,她缓缓地说道。 「毕竟我的肚子一旦被剖开,可是没办法恢复原状的。」 我想起那些恶心的照片,一动也不动的尸体与茧墨的影像重叠在一起——被钉起来的茧墨紧闭双眼,红色纸伞彷佛凭吊的花朵一般。 就像是一张庄严肃穆的画像。 *??*??* 茧墨吩咐佣人将晚餐送到房间,如她所言的豪华餐点排放在我面前,可是…… 茧墨的面前只放着水果、海绵蛋糕、棉花糖等等,我忍不住看傻了眼。这些食物中央放着一个装有黑色液体的锅子。 原来是巧克力火锅。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沙河蛋糕(注4:外层为巧克力,里头夹有杏桃果酱的巧克力蛋糕。)与爆浆巧克力蛋糕等甜点,我很怀疑她家是不是请了一个甜点师傅。浓郁的甜味飘了过来,嗯……差点喝不下手里这碗甜鲷鱼汤。 眼前的食物明明如此美味,却得一边闻巧克力味一边进食,感觉好像被人严刑拷打…… 「小茧,也许我不该插嘴,但是这个家的教育方式显然很有问题。」 「这样讲很没礼貌喔,小田桐君,我是茧墨阿座化耶!在这个家根本没人有资格给我建议—也就是说,你看见的所谓教育问题,不算是这个家的教育失败,只能说是我个人的喜好。」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你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这种怪吃法是个人喜好。 算了,说再多也没用,我干脆不吃。 「小茧,你真行耶……吃这些东西居然还能长这么大。」 所有必需的营养素没一样足够,再这样下去,很可能还不到青春期就死了吧? 「别胡说了,小田桐君,我以前也吃过一般的食物喔!大人怎么可能让那么小的小孩子挑食呢?」 真让我意外……茧墨愿意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就像看到一只大口吃着蔬菜的狮子一样稀奇。 「我在严格的管教之下长大,直到正式继承阿座化这个名号之后,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吃着巧克力。光凭这一点,就有继承这名号的价值。」 茧墨开心地吃着餐点,我则啜饮着烫口的热绿茶,芳香甘醇的茶香被甜点的味道盖过去,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如果我也是嗜食甜点的人,肯定会感到很开心,问题是我并不爱甜食,被甜食围绕着跟身处地狱之中没两样。 「他们已经开始调查这件事了,好像很怕我被杀掉似的,就连隔壁房间也安排了警卫。虽然怕我们看到警卫会很烦心,他们刻意让警卫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不过……这些警卫只是普通人,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是了。」 说来可悲,区区数十只蚂蚁,怎么可能挡得住野兽的攻击。 说完,茧墨用叉子切起蛋糕,将蛋糕切分成小块之后抬起头说: 「对了,小田桐君,昨天的受害者是我的远方亲戚喔!受害状况跟之前几次一样,尸体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旁边放着红色纸伞……要不要看看照片?这些是茧墨家的人拍的,尸体有些受损,但照得很清楚。」 我还没回答要不要看,茧墨便将照片丢给我。照片的确拍得很清楚,从腹腔流出来的肠子与肝脏上满是鲜血,血淋淋地闪耀着。 还没吃完饭的我根本不想看见这么血腥的照片……茧墨真的很过分。 我吞下抱怨的言语,专注地看着照片。清晰程度与之前的照片不同,内容却一模一样,但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太对劲。 「小茧,这个死者……好像比之前的受害者年纪大一点?」 「没错,你这次很反常喔,这么敏锐?茧墨家的女人通常会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即使如此,这个人也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了。我大概可以猜出凶手是何居心,但对我没有多大效果。」 与过去的受害者相比,这次的受害者年龄大上许多。也许是猜到了凶手的意图吧,茧墨撇了撇嘴,却未多加说明。 「小茧,我想问……」 「问也没用,因为在说明前得再说明很多其他的东西,就算你问,我也不会说明喔!先别说这个,你应该多吃一点,我家厨师做的菜可是一流的,没吃完会遭天谴喔!」 可惜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我再次叹了口气,望向庭院,只见太阳已然西沉,整座庭院染上橘红色,看起来益发不祥。 ——怎么看都像是被血染红般的颜色。 「小田桐君……」 「什么事?小茧。」 茧墨突然采过头来,然后在我手里塞了某样东西。 「这个先交给你保管。」 她放在我手里的是一颗玻璃珠,以金属片银嵌着,并系着一条线,似乎可以就这样挂在脖了上:玻璃珠内装着一些红色液体。 接近黑色的深红色液体在球里摇晃着。 「小茧,你一直戴着这颗珠子吗?」 「没有,平常没有戴,而且这个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制作出来的。」 里头的液体吸引了我的注意,夕阳的光穿透珠子,某种不好的预感窜上背脊。让人联想到番石榴的深红色,美丽而不祥……我好像知道这种颜色代表的是什么。 「里头装的是我的血。」 茧墨干脆地回答。一股寒气飘到指尖,导致我不小心弄掉了这颗珠子,珠子「喀」的一声掉在桌上。 「小田桐君,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希望你能好好地保管它,这个东西可不是要做多少个都有的喔。」 「咦?啊,我知道了,对不起!」 道歉之后,我捡起珠子。若里面装着的不是茧墨的血,它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饰品,但是那种诡异的感觉还是没变。 「你给我这个要做什么?」 「你问这什么问题呀?项链的功能只有一个,就是拿来戴啊。」 当我无助地询问之后,茧墨这么回答……这样等于是带着人血在身上走路嘛,别闹了!但是茧墨的眼神很认真。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我还是乖乖戴上了。茧墨满意地点点头。 「这条项链算是某种触媒,当我和你分开时,藉由血中残留的灵魂,我便能将我的影像传给你……可惜没有办法从我这里看到你就是了。即使抽出你的血,也不会有什么作用。」 装着血液的珠子在胸前摇晃着。看到我疑惑的眼神,茧墨露出猫儿似的笑容。 「这次算是特殊状况,那些人可能真是日斗杀的,而且……我好像让你卷入属于我的宿命当中,所以我希望你带着这珠子,也许能成为黑暗中的指标。」 沾满巧克力的嘴唇画出和缓的弧形。我一边望着她,一边呆呆地思索着她所说的话。 ——我好像让你卷入属于我的宿命当中。 「咦?我没告诉过你吗?小田桐君。」 茧墨歪着头,将一块沾着巧克力的水果送进嘴里,黑色的巧克力滴在白色盘子上,留下类似血滴的形状。她若无其事地说: 「历代的茧墨阿座化都逃不过被人杀死的命运。」 *??*??* 祖母被恨她的男人刺死、母亲被佣人杀害……历代的茧墨阿座化都是被人杀死的。第一代阿座化也是被服侍她的人杀死,凶手是个盲目爱着茧墨阿座化,将她观作神明的男人,从那之后,代代都有人谋杀继承阿座化名号的人,这就是被诅咒的直系血亲中,继承最浓的鬼之血统的我们该有的宿命。即使这次轮到我被杀,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谁叫我是最优秀的茧墨阿座化呢。 我静静地听着,虽然能够理解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很难想像会有这种事情。茧墨总是嘲笑着人的死亡,喜欢看见悲剧,但竟然背负着被杀死的宿命……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我突然想起上次的人鱼事件,当时我以为她死了,然而当我抱起一动也不动的她时,心里却不愿意接受她死去的事实。 「小茧,你不害怕吗?」 这个问题实在太平庸了。茧墨绽放出一个漂亮的笑容。 「我从以前就这么想……自我出生、这世上有了我之后,便不该有另一个阿座化,所以,我从来不害怕身为阿座化而有的宿命。」 啊,果然是这样,这个少女并不怕本身被赋予的命运,也不觉得自己的死比其他人来得重要。 「我是阿座化——并不是因为他们指定我,而是我天生就是阿座化;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到害怕。」 即使面对自己的死亡,这个少女也能面带微笑吧? 就像是看到他人的死亡而露出的那种愉快笑容。 我在棉被里辗转反侧,背后则传来茧墨如孩子般均匀的呼吸声。当我闭上眼睛,脑中便不停地想着关于日斗、茧墨的命运……各式各样的事情。我知道应该早点睡觉,好维持体力,然而就是睡不着。才刚打算换个主题想,却想起稍早被女佣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的事,因为她很反对我跟茧墨睡在同一个房间。 『听好,他可是我挑选出来的人,就算你不信任他也没用,我只需要他保护我就可以了……还是说,你连我的话也不相信?』 其实我根本不擅长战斗,但是茧墨不离开。那名女佣仍想继续劝说茧墨,于是茧墨就这么告诉她: 『放心吧!他那里根本不行。』 这混蛋!居然扯这么可恶的谎! 想到这儿,本来就失眠的我这下醒得更彻底了。我心情郁卒到忍不住坐起身,刚才无法开口反驳的不甘心又浮上心头……如果能让女佣准备另一间房间就好了,这样我也不必被说成性无能。可惜,我不能离开茧墨身边,因为不晓得日斗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与这次的连续杀人事件有关,一切都是未知数,所以我跟茧墨这段期间最好不要分开行动。 那只狐狸到底何时才会现身? 越想越烦。我站起身,打开纸门让空气流通一些。 一打开门,我便看见被雪漂染成纯白色的庭院。 樱花的花瓣如雪花般迎风飞舞。 月光洒下来,一片如梦境般美丽的景象在眼前展开——天空的某一部分染成洁白的颜色,樱花满园怒放,盛开的花朵成百成千地飘散着。 遥远的记忆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 血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地上,我忍着腹部的剧痛抬起头,看到一把红色纸伞。 站在纸伞旁的却另有其人。 那人伫立在映着晈洁月光的池子前,如寿衣般的白色和服衣袂飘飘。她蹲在那儿轻抚着水面,纤细的手指旁悄然无息地漾出银色水波。 她缓缓地抬起头。 短短的黑发下有对大眼睛。然后,她亲切地笑了。 『阿勤。』 好熟悉的声音。 一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庭院里,赤脚站在那个女生的前面。她看着我,温柔地微笑着。 我在作梦吧?这一定是埋藏在我大脑之中的恶梦。 因为,这么美的景象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静香?」 我颤抖地喊出她的名字。 『——————什么事?』 她笑着点了点头。 *??*??* 我是在高中的校庆上认识深山静香的。文艺社团的朋友拜托我帮忙,请我暂时充当展览会的柜台人员,当时跟我一起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就是一年级的静香。人如其名,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一紧张就没办法好好说话,是被其他社员逼着当柜台的。因为不忍心看她紧张的样子,最后我干脆独自负责招待的工作。 这就是所有事情的开端。 那个朋友找人帮忙,自己却跑去玩,等到不耐烦的我干脆出去找他。找到人并把他带回来之后,只见他本人大刺刺地讪笑着。虽然这个朋友老是这样不负责任,我却无法讨厌他。 「喂!你把工作丢给别人,跑去哪儿了?」 「我去逛了一下卖食物的摊位,因为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嘛!拿去,你叫我买的巧克力香蕉串……吃吧,很好吃喔!」 「你少骗了!我哪有叫你买这个?我叫你买的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而且早就过了吃午餐的时间了。」 「吃这个很好啊!巧克力香蕉是食物的一种,也可以填饱肚子喔!来,这根给静香。」 静香似乎已经没有那么紧张,咯咯地笑着。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静香当时的笑容让我觉得非常可爱,至于那个不知为何买了三根巧克力香蕉串的人则开始吃起自己的那串。 不知为什么,他的头上还戴着一个狐狸面具。 「日斗……」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狐狸这种生物会基于好奇而跑到人群中。 它们甚至能混在人群里,与人类共同生活。 那是个很平顺的季节,也是很和平的一段时间。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阿勤。』 所以,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可能吧…… 静香伸出白皙的手,柔软的手掌轻抚着我的脸颊;她的手就像死人般冰冷。 『真令人怀念啊,阿勤,现在这样,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一样。』 她低声呢喃着,我甚至搞不清楚她所谓的那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校庆?还是指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午休时间?或是在那间让人难以呼吸的藏书室所度过的日子? 抑或是……那个充满血腥的日子? 『啊啊……』 她开心地提高了声音,然后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爱怜地将脸颊贴在我的肚子上,以带笑的声音说: 『你怀了我的孩子啊!』 她刚才……说了什么? 全身冒出强烈寒意的我,突然发神经地推倒静香;她柔弱地倒在湖边,四周溅起不小的水花,耳边传来的是她疯狂的大笑。我肚子里的东西从里面敲打着某个物体,我现在知道它在打什么——它打的是我的肚子,它想要冲出狭窄的肚子。 我肚子里孕育着的…… 是你的——————? 情绪激动之下,我冲到静香身边,朝着那白皙的颈项伸出双手,眼泪不由自主地从我的眼角滑落。看到我伸手试图勒住她的脖子,静香笑得更大声了。 既然死了就别再复活!不要活过来—也不要回来找我!拜托你!死得干净俐落点!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也无法从头来过。 当我的手碰到静香纤细的脖子时,她的身体崩溃了,整具身体化成樱花,完全崩溃了,白色的花瓣四处飞舞。我这时才发现这些并不是樱花,而是白色的纸片。令人不解的是,当纸片飘到我的身上时,肚子里的东西竟忽然沉寂下来。这些飘在空中的碎纸片就像樱花一般,成百成千,覆盖住整个天空。 某人飘然出现在这样的奇景之下—— 「今晚的月色真美呢,小田桐先生。」 对方微笑着,脸孔如人偶般端正,牙齿却露出凶恶的光芒。他拿下太阳眼镜,露出一抹与这里十分不协调的灿烂笑容。 雄介拿着一根染血的球棒,伫立在庭院中。 「雄介,你……」 「晚安,哈哈哈!你果然还是不愿意主动跟我打招呼……真可惜。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容易受伤的唷!人家说思春期男孩的心就像玻璃,非常脆弱呢!」 他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将球棒靠在肩膀上,上头的血就这么从前端滴下来。我的背脊瞬间冻结,赶紧朝屋子的方向走过去。这时,背后的雄介爆出连串笑声: 「哇!你真的是个好人耶,小田桐先生,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担心别人,我很喜欢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喔!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茧墨阿座化小姐没事,倒霉的是门口的警卫们……与其担心他们,我建议你担心一下自己的头会不会被打破比较好。」 即使雄介说得这么耸动,然而不知何故,我认为他并不想杀我;他的话里不带任何恶意,语气十分开朗。 「你看这个——其实应该用刀比较好吧?但是我又不想跟那个人用一样的武器,于是干脆买了这个。这是全新的喔!其实我爸死的时候,我突然有个想法……虽然他死了,但我还是会害怕,怕他的骷髅哪天也开始唱起歌来。」 他出其不意地挥舞着球棒,球棒画出锐利的轨迹,挥到我头上。 「所以,我必须打破尸体的头盖骨。」 球棒准确地停在我的鼻尖,黏稠如原油的血垂下一条血痕。 「你是怎么入侵到这里的?」 「咦,你的问题是这个喔?只要问这个?这就是你最后的回答?是这样的,虽然这里的警卫很优秀,但也只是普通的人类,要对付人类是有方法的。」 雄介将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拿出一些撕得粉碎的纸片,撒出的纸片在月光下飞舞着。 「人类的眼睛再锐利,也无法注意到纸张的入侵。别担心,其他人都睡着了,我只杀掉其中两个警卫而已。」 雄介笑着比出ya的手势。由于我依然无法产生恐惧的感觉,于是在自暴自弃之下随口问道: 「你联络到茧墨日斗了?」 「是啊!应该说,我一直都在他身边认真工作,毕竟我欠他的人情还没还清呢,现在的我可是领薪水工作的勤劳青年喔!」 雄介很干脆地承认了,我则叹了口气。 「呃……你们居然相信我之前说的谎?是『我』说的耶?」 你们应该知道我是那种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人吧? 毕竟我就连杀掉亲生父亲时也面带笑容呢。 说完,他歪着头,一脸疑惑。这时,我发现雄介其实与茧墨颇为相似,他的行为并非基为好心,也不是故意做坏事,所以我没办法对他产生恐惧感。 「那起连续杀人事件是你们策画的?」 听到我这么问,雄介意外地皱起眉头。 「那件事跟我没关系。」 说完,他颇不耐烦地咬着牙。 「跟日斗也没有关系,他只是利用了这个杀人事件而已,因为那个人说要杀掉茧墨小姐,所以我们只是从旁协助。虽然说我与日斗都是自愿帮他,但请不要把我们跟他混为一谈,很恶心。」 对自己出手帮忙的人,雄介毫不掩饰嫌恶感……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我还没开口询问,他便耸了耸肩膀,说: 「我很想知道在这种状况之下,她还能不能保持笑容。至于日斗嘛……这次的事件对他来说,就跟之前的事件一样,只是游戏而已。」 他的语气有些许微妙的变化,眼睛故意往旁边瞟了一眼——那儿正好是茧墨睡觉的房间。 「如果自己的肚子裂开还笑得出来,应该是疯癫到某个程度了吧?我啊,如果被人折断脖子的话,一定笑不出来,所以感到很好奇,不晓得那个人是否比我还像疯子?」 背上寒毛竖起的我,看到雄介背后有个人影蠢动着——有个驼背的男人奔跑着,奇特的模样让我想到某种虫。 「你阻止得了他吗?」 雄介喃喃说着。我开始奔跑,脚边溅起的水花不住跳跃,球棒同时朝我刚才站着的位置一挥而下,被球棒打飞的鲤鱼弹跳到地面上。我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奔跑,现在没时间管后方的追赶,只担心茧墨会不会出事……即使她无血无泪,我也不想看到她肚破肠流的凄惨模样。 我往前一冲,撞上那个像虫一样的人,意外的是,对方竟然轻易地被我撞倒。充满怒意的他拿着某个东西朝我刺过来,脸颊传来热辣辣的感觉,我没多加查看,伸手先抓住对方的手,此时只见一把银色的刀刃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我稍加使劲,刀子便从他满是皱纹的手掉落。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这个人的真面目。 我的视线对上他精光闪烁的双眼,好丑陋的一张脸孔——骨头突出,整张脸像青蛙一样惨不忍睹,脸颊上居然有个大洞!他剧烈地喘息着,参差不齐的牙齿间不停地呼出气体,我的身后则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 「真厉害呀!我之前就觉得小田桐先生反应灵敏,虽然动作有些粗鲁,却具有惊人的直觉。」 雄介从背后走近。我一边留意着后面的状况,一边思索该怎么办,球棒敲打肩膀的声音越来越靠近。这时,那男人故意让肩膀脱臼,试图甩开我站起来。我听见某种咕哝的说话声——那男人用一种类似念经的语调低声碎念: 「我不能被你挡在这里!你没有权利拦下我,像你这种人渣哪有权利阻止我?去死去死!我只为了阿座化小姐杀人,只为了阿座化小姐来杀茧墨阿座化!」 我产生了一种被很厚很厚的舌头舔着背部的错觉。男人的声音里充满执着而疯狂的爱,我的脑里除了他的声音,同时响起另一道声音。 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 阿勤阿勤阿勤阿勤阿勤阿勤阿勤阿勤。 我今天也杀了人,为了她而杀人。我挥刀而下,拉出那女人的内脏。茧墨阿座化小姐,有着猫儿眼睛、美丽的阿座化小姐……为了阿座化小姐杀人,为了阿座化小姐而杀阿座化!我觉得好幸福,真的好幸福! 下一个瞬间,这些疯狂的执念便灌输进我的脑中……肚子里的妖怪好像又吃掉了这男人的记忆。我突然很想吐,赶紧用力咬着嘴唇。太多的爱只会害了对方;为了将心爱的人完全据为己有,只会摧毁对方。 为什么他不懂这个道理? 我抓住男人的肩膀用力将他拽倒。「咚」的一声,他痛得惨叫,却依然持续喃喃自语。 「哎呀,别这样对他嘛!多少给点同情吧。他舍弃了一切,将所有奉献给茧墨阿座化,却被弃之不顾,会变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喔。」 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听他这样念下去,我都快发疯了,不知道他与茧墨有过什么过节?我不想知道就是了。 但是任谁都会想抛弃这种怪人吧? 当我正想这样说时,雄介咧嘴笑着说: 「毕竟,他听从茧墨阿座化的命令,替她杀掉了前任茧墨阿座化呀。」 真的吗? 我的沉默加深了雄介脸上愉悦的笑容——虽然与茧墨的笑容有些相似,但他的笑容依旧会让我联想到骷髅头——我的大脑回荡着刚才听到的话。 谁命令谁去杀了谁? 「不可能……」 回过神之后,我脱口而出,脑中浮现茧墨的身影——这个嘲笑着他人的死亡、因人的不幸而开心的怪异生物,总是将人们的不幸当做余兴节目,欣赏这些不幸。但是,有一点我很肯定…… 她绝对不可能……找人替她杀掉某人。 「咦?你不相信我?我没说谎。虽然我的确是个糟糕的人,既不诚实也爱背叛人,更爱说谎,但我这次是说真的。」 「她不会做那种事。」 我斩钉截铁的结论让雄介咂舌。 「小田桐先生,原来你也这么固执。像你这样普通指数乘以平方还要再加一些的平凡人类,实在不该相信茧墨小姐,太奇怪了。」 雄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相信她。我知道茧墨骗人时也是脸不红、气不喘,信任她只会落得被背叛的命运,太信赖她绝对不会有好事,更不能对她有任何期待……可是,这跟判断她不会教唆杀人是两回事。 我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所以才那么肯定她不会那样做。 「好……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反正你大可以问他本人,便能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在雄介的催促下,我转头看着那个男人,那个不停喊着阿座化小姐的人似乎无法理解我与雄介的谈话内容,眼睛像是覆盖了一层油膜般,带着奇特的亮光,混浊异常。他应该已经疯到没办法说谎了吧?既然如此,不妨问问他;但是不知为何,背上冷汗直流。 不可以问,也不可以深究。 结果,我还是问了: 「人是你杀的?」 男人终于将目光转来我身上,眼里绽放出凶恶的神色,眼珠却如死鱼般混浊。 「是茧墨阿座化命令你杀掉前任茧墨阿座化的吗?」 他没有回答我。正当我暗自庆幸时,男人撇了撇变形的嘴唇。 「没错。就是阿座化小姐命令我——像猪一样的我杀的!她没有命令别人,没有……只给了我命令,要我杀了前任阿座化。她说『前任明明是假的,却还无耻地霸占着茧墨阿座化的名号』,要我杀掉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于是我便照着阿座化小姐的吩咐杀了她……啊啊、啊啊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啊——啊!」 男人流着泪哭喊着,悲恸的哭声如野兽嚎哭般震耳欲聋。我的眼前一片苍白,耳畔响起茧墨之前说过的话: 『我从以前就这么想……自我出生、这世上有了我之后,便不该有另一个阿座化。』 假的茧墨阿座化。 真正且唯一的茧墨阿座化。 小茧…… 我呆呆地念着,雄介则在背后哄然大笑,发出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笑声,发出我好像曾经听过的骷髅笑声。 「啊哈哈哈哈!小田桐先生真可怜啊,你真的很相信茧墨小姐……虽然你并不信任她,也不信赖她,可是你相信至少她还有些许人性,才会一直跟随在她左右。现在你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觉得很难过呀?」 雄介说错了,我并不觉得茧墨身上还有人性存在……她根本没有人性。但是,为什么现在的我无法动弹呢? 为什么我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呢? 渐渐失去全身力气的我,抬起头想寻求协助,纸门的另一头——房间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 「好了,这么一来,你们的人际关系算是彻底完蛋罗!」 受到月光照射而显现的硕长人影就在我眼前,当我察觉到这条影子是拿着球棒的雄介时,已经太迟了。 「到此为止,再见了!」 雄介开朗地告别,同时挥出手中的球棒。 风声呼呼地吹着。 「咚」的一声,我的视野就此消失。 *??*??* 静香跟我很快地熟稔起来,关系甚至可以说是进展神速……不知道她究竟看上我哪一点?总之她后来经常跟在我旁边,总是站在我视线所及之处,向我投来欲言又止的眼神,模样让我联想到仰慕主人的小狗。虽然曾经怀疑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但她的眼神专注到足以粉碎我的猜疑。每次回头看她,她总是红着脸低下头,看起来像是尚未经历过初恋的小学生。 但是,我并没有回应她。 也许是年级不同,总觉得不太好意思跟她打招呼,也很怕被同学取笑。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次当我要开口打招呼时,她就立刻逃得远远的。 打破我们之间这种像是隔了层玻璃的状况的,就是日斗。 「喂,小田桐,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什么?」 「咦?你不可能没注意到吧?她啊!如果这样你还不知道我说的是谁就太过分罗。」 日斗是个很特别的男生,拥有超越一般人的俊美脸孔,头上戴着一个狐狸面具。我们学校是间校规颇严格的私立高中,但是竟然没有一个老师对他奇特的打扮有意见。对学校爱来不来的他,只有活动——不管大小,从运动会到大扫除——一定出现。明明从缺席的状况来看应该铁定留级,他却不怎么担心。他也常过去文艺社团那边,每隔一个月发行的作品集上都有他的名字,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他的作品表现出极为高超的技巧……然而由于内容艰深,让人读不太下去。 我们会变成比较要好的朋友,是因为日斗主动接近我。 日斗彷佛那些刻意接近人类的狐狸般飘然而至,找我说话。他不只会找我,几乎全年级的人他都认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回到我身边,因为他说:「只有你看到我头上的狐狸面具时,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他好像是用一种在庙里抽签的轻松态度,选择我当他的朋友。 我很想交个朋友看看,所以才找上你,请多指教! 印象中,日斗跟我不同班,之前也不曾在二年级的走廊上看过他;然而,在不知不觉之间,日斗却好像很理所当然似地坐在我们班上的某个角落,我们的缘分就这样延续下去。一开始,我对他有戒心,后来发现即使他行为怪异,却不是个坏人,他身上那种不刻意讨好人的气质甚至让我感到十分自在。 日斗是狐狸。 如果真是如此,当然不需要讨好人……日斗并不需要顾虑其他人的感受,不过这样我行我素的态度有时会是他的缺点。 「我找她过来一下吧!你也很在意她吧?你看,静香的眼神就像可爱的小狗,一心仰慕着你,像你这样单纯的人不可能不被她吸引,继续这样暧昧下去不太健康喔。」 发表完毕后,日斗随即站起来,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他便走过去抓住正窥探着我们教室的静香,将她拉过来。可怜的静香似乎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疑惑。 「好了,两人面对面。」 「呃、那个……日斗学长,为什么……」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偷看小田桐,对吧?别光站在那么远的地方看嘛!」 这一瞬间,静香的脸唰地红了,她慌张地低头看着地上,全身僵硬。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她紧张的模样。 「尤其是像你这种个性的人,如果不好好地传达自己的心意,就无法得到幸福;如果不让对方知道,你的心就会越来越扭曲。」 日斗说了很微妙的话,当时的我并没有察觉。 我看着静香……只是一直看着眼睛噙着泪水的她。 也许我跟她能熟悉起来,是因为日斗说的这番话。 「你是……深山同学,对吗?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一起聊聊?」 说完,静香立刻破涕为笑,笑餍如花朵一般,彷佛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成真了一样灿烂。 这张笑脸里找不到一丝方才泫然欲泣的表情。 日斗缓缓地笑了。 唇角微扬的笑容,与他头上的狐狸面具好相似。 *??*??* 我出神地望着这一切。 「这什么啊……」 眼前有个很像电影萤幕的空间,一片灰色的世界中,只有被切成四方形的空间是亮的。萤幕中,学生时代的我跟日斗、静香说话,脸红的静香被日斗取笑,躲在我背后。听到以前的我那种稳重的说话方式,我差点喷笑……原来我以前是那样说话的啊?画面上播放着和平的日子,可是我很清楚,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消失了。 我经历过一切,所以我知道。 真不想回忆这些过去。 我转过头,背对萤幕,后方却只有一片灰暗,伸手往前一探,就连手肘前方的手都看不见。然而即使看不清前面,我还是往前走了。这时,突然有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正被某种热呼呼而且会蠕动的「东西」包围着,就好像……冲进了某只野兽嘴里般的感觉。怕被这只野兽吃掉,我于是本能地后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又是从哪儿被带到这里来的?我再次转身,背后那张明亮的萤幕依然继续播放。 整个视野不受控制地扩大开来。 *??*??* 阿勤,阿勤,阿勤,阿勤。 我很喜欢这个不停喊我名字的声音,也喜欢她被捉弄就容易脸红的模样。每次她害羞地低下头,我就会伸手摸摸她的头,这样的感觉非常舒服。 从那天起,我们三个人就常常一起行动,一起吃午餐,下课后也一定聚在一起,找个地方聊天。图书馆的藏书室是个聊天的绝佳场所,因为静香是图书馆委员,拥有使用藏书室的特权,其他学生没有办法进来这里,我们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们大多数都在闲聊,偶尔玩玩扑克牌,日斗的洗牌技术高超,但打牌就不行了;静香的牌技时好时坏,所以牌桌上几乎都是我一人独赢。但是通常只有日斗与静香两人会提议一起打扑克牌。 日斗在外面走路时,总是撑着一把深蓝色的纸伞。某一天,静香问他: 「日斗学长,请问……为什么要用『那个』?」 「那个?你指的是什么呢?用『这个』、『那个』表达的话,我听不懂喔!」 「日斗,你明知故问吧?怎么想都知道静香问的是那把深蓝色的纸伞啊。」 「啊?这个吗?」 日斗旋转着纸伞,静香则点了点头。他歪着头,回答说: 「怎么说呢……算是模仿某人才撑的吧?」 「模仿?」 「嗯,模仿某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不会吧?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你家还有另一个人撑着纸伞逛大街?还真是奇特的家庭。」 「是啊,我觉得那个孩子比我还夸张……跟她比起来,我平凡多了。」 日斗将头上的狐狸面具拉下来盖着脸,开玩笑似地说: 「别聊我了,静香应该多问问小田桐吧?毕竟你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不对呀?」 这句话听起来话中有话。闻言,静香的脸颊泛红,摇头否认着。 「才、才不是。」 「喂,不要闹静香了,学长不该欺负学妹。」 「呵呵,有什么关系嘛!我觉得满有趣的。」 日斗暧昧地笑着。静香看了我一眼,说: 「不、不过……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一下阿勤喔。」 静香的脸好红,她的回答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我喜欢和静香在一起,也觉得她很可爱,可是我对她的感情比较像是多了妹妹,不是那种对异性的喜欢;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那样看待。我一边摸着静香的头,一边思索着该如何面对她的感情……我很喜欢三个人一起玩乐的时光,暂时不想破坏目前的状态。 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去正视这个问题。 狐狸面具咯咯地笑着。 他的笑声彷佛一只真正的狐狸。 *??*??* 怀念的笑声回荡着,我感到无比困惑。 萤幕继续放映画面,我毛骨悚然地呆立在原地看着它……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我做恶梦了?萌生这个念头时,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状况很合理。仔细一想,这种身体没什么感觉,一切类似真实世界,却少了精细度的影像,的确很像是在作梦。 这很可能是「被迫回忆过去所有影像」的梦。 可惜,即使知道身处梦境中,却没有办法停止。 该怎么办才能醒过来呢?还有,我实在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现实切换到这里来的。 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再说解决怪梦本来就不是我拿手的领域。 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奇异状况是她的专门领域。 小■。 我想叫出她的名字,却开始头痛,脑里蹦出些微厌恶感。 是她下的命令。 是她杀的。 她是个很差劲的人,我可以如此断言,因为她总是嘲笑人们的不幸,只为了好玩而在一旁扇风点火,将他人的悲剧当成手里的巧克力一样吃下,但是我一直相信她不会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杀人。 我一直这样相信着。 我一定要亲口问问她。 如果她真的那样做,我没办法原谅她。 我一定要问她。 问题是—— 我一定要问■。 一定要问■。 要去找■。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起我要问的人叫什么名字。 ■到底跑去哪里了呢? 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开始发热,好像怀抱一团火一样,烧灼的痛楚如此清晰。这时,视线又切换了。 耳畔只听到小小的滴答声。 *??*??* 红色的血滴溅出,落在地上。下一秒,我看见一个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端坐在弯脚椅子上。在这如废墟般的窄室中,少女的存在如同一件诡异的艺术品,纤细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纯黑色的项圈,项圈连结着一个钉在地上的桩与锁链,锁链很短,只要少女一动就会勒到脖子,可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她倍感无聊似地吃着巧克力。 忽然间,少女的附近飞溅鲜血。当我正狐疑着发生什么事时,又看到新的景象——少女的眼前有个丑陋的男人,拿着刀刺向被他制伏在地上的女人,女人吭也不吭,踢向半空的腿无声地上下摇晃着。男人的手插进女人的肚子,从腹腔中拉扯出内脏并丢在地上,鲜血蔓延在满是裂痕的地板。 这到底是什么情形? 我看傻了,眼前不断出现奇异的景象。突然间,我听到某人说话的声音。 「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害怕耶,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亏你还吃得下巧克力……不会想吐吗?」 「之前小田桐君也说过……忘了他说的是『血』还是『内脏』?虽然我不觉得融化的巧克力看起来像人的血肉就是了,不管怎样就是无法把这两样东西联想在一起。」 少女回答了那道飘忽的声音……她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疑问越来越多了,可是,每当我想深入思考时,脑袋就蒙上一层浓雾,混沌而模糊。 少女悠闲地以舌头舔了舔被唾液融化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味道和人肉也不太一样喔。」 我的视野巡视着整个房间,只见男人抬起头,剧烈地喘息着,接着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汗水,直直地看着少女。他的注视里藏着热烈的欲望,但少女依然面不改色。 「先别聊这个了……你打算继续到什么时候?」 少女懒洋洋地询问着。她的身边有个少年耸了耸肩,喝着瓶装矿泉水,皱着脸回答说: 「哎呀,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你知道,我一向很尊重女性,也把这当做人生最大的目标之一,却没办法停下来这一切,这是一种咒语。」 「咒语?」 「日斗说,将打扮得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的肚子剖开,就能强化你的宿命。人的命运往往会有很多变化,但是透过相似的替身,不断重复相同的命运,就能将你的命运固定在其中一条路上……算是某种下咒的方式吧。」 少女紧蹙起眉头,并在耸耸肩后说道: 「好蠢的做法,不但风险高,也几乎没什么效果。倒不如现在立刻剖开我的肚子?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啦,但是这就像是『前提式』的诱饵。」 「诱饵?」 「为了不让狗偷吃最棒的肉,于是先丢一些其他的肉给它吃。」 少年用下巴指了指某个方向,他指的是那个正执着地撕裂女人腹部的男人。男人以粗壮的手捏碎满是鲜血与脂肪的肠子,手掌沾满肠子被挤压后满溢出来的物体,接着缓缓抬起头。 他满脸堆笑地看着少女。少女冷哼一声,交叠起双腿。 「日斗下过一个命令——最适合杀掉你的日子即将来临,到那天来临为止,谁都不能伤害你。」 「愚蠢!我已经看腻这无聊的戏码,想耍恶心也该适可而止。」 「没办法,马上就结束了,你再忍一下吧。」 说完,少年望向窗户……日斗,日斗究竟想做什么?少年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透过破损的窗户,可以看到另一头的树枝上含苞待放的樱花。 「樱花盛开之日就是你的死期,也是你当初继承阿座化名号的日子。」 就快要到了,再等一下吧! 少年维持一贯平稳的语气笑着,并指了指尸体。 「你该替这些女人感到难过,并替她们祈祷,她们可都是为你而死的喔!」 「你的建议我心领了。难道我为她们难过,或是悲伤地大叫,就能减少牺牲者的人数?如果不能,当然不需要多此一举,那样的举动无聊至极,让人心烦。」 少年的视线转到正舔舐着刀子的男人身上,他静静地望着地上的尸体说: 「『希望你可怜她们』的这件事好像缘木求鱼呢。」 接着,他又看向少女,微笑着。 「毕竟你看见自己的妈妈被杀,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少女露出一抹像猫咪的笑容,当做回应。 我的心里涌出失望的情绪,同时整个世界又开始摇晃。 男人将尸体拖到墙角,像摆放洋娃娃似地让尸体靠坐在墙上,并在尸体旁放上红色纸伞。这面墙壁旁已经放了三具相似的尸体,这些穿着黑色洋装的尸体们都很像那个被绑起来的少女。看着这一切,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有点像潜到水中一样,眼睛所看到的景物纷纷开始融化。 接着,耳边听到倾盆大雨的声音。 *??*??* 雨不断地打在学校的屋顶。回到图书馆的我看了雨势之后,决定晚一点回家。当我走进藏书室后,雨声立刻变小,只见静香坐在摆放在书架之间的桌子旁,日斗今天则请假,她答应我的提议,一起玩扑克牌。我们开始发牌,打算玩吹牛(注5:扑克牌游戏的一种。),扑克牌的墨水与纸张的味道好像比晴天时还浓郁。不知道是不是在室内的缘故,总觉得今天的灯光比平常昏暗许多。 有一种好像沉在水槽里的感觉。 如果是日斗的话,肯定会这样形容吧? 「很久没有和你两个人独处了,我……好开心。」 「对啊,平常的时候日斗也在……嗯,好像真的很久没像这样了呢,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一边说着,一边抚摸微笑的静香的头,她开心得像个孩子。摸她的头好像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只见她缩着脖子,咯咯笑着。 「如果能永远和小田桐学长待在这里打牌,该有多好。」 静香打从心底开心地说着。我看着她的笑容,并在心里默默对她说—— ——可不可以不要想太多? 「可是,我明年开始要准备考试,有一些人从今年就开始准备了……到时候可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常常碰面。一想到这里,就突然觉得有点寂寞呢。」 「——————你说什么?」 扑克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不太懂为何静香会弄掉扑克牌,弯下腰打算捡起掉落的牌,静香却只是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因为觉得有些奇怪而抬起头。 「——————你说什么?」 睁大双眼的静香重复着同样的话,嘴边漾出一朵诡异的笑,瞪大的眼睛里出现异样的光辉,眉尾附近神经质地抽动着。 我头一次见到静香出现这么病态的神情。 「静香……怎么了——」 「小田桐学长,你……刚才说什么?」 静香的口吻变得有点机械化。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感觉好像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一样。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呃……我……」 「啊,抱歉,是我听错了吧?你刚才没说什么,对吧?对不起,我真笨,你怎么可能那样说嘛!」 她突然弯下身子,开始捡舍地上的扑克牌。然而,她只是不停地摸着地上的牌,并没有捡起它们。过了很久,她才收集好全部的牌,然后…… 「你怎么可能说你不能再跟我见面!」 静香吼完之后,又把捡起来的牌全扔向地上。 「你刚才是骗我的吧?」 她的笑容扭曲着。 我突然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谁了,我看不到那个平常总是面带微笑的学妹。外头的雨声很吵杂,藏书室只剩下我和她的事实让我感到恐惧,背上寒毛直竖。静香出其不意地走近我,湿润的气息直逼我的鼻尖。 「你刚才是骗我的吧?」 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虽然脑子一片混乱,嘴巴却缓缓地回答说: 「不是,是真的……接下来会变得很忙,可能抽不出见面的时间……」 当我一说完便感到非常非常不对劲。 明明只说了这些。 我说的明明是事实,可是…… 「呜————」 静香用力咬着嘴唇,牙齿咬破了嘴,血跟着流出来,她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慢慢地舔去嘴上的血并微笑着。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关系,你只是没办法过来藏书室,也就是说,只是没办法自由地挪出时间而已,对吗?」 静香脸上挂着灿笑并伸出手,同时走向我,像是要抱住我那样,慢慢地靠近我并喃喃说道: 「并不是想减少与我见面的时间,对不对?」 静香靠在我身上,如同一个撒娇的孩子,随后轻轻地扳倒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倒在地上看着天花板,无法动弹。躺在我身上的静香既沉重且柔软,挂着圣母般的纯洁微笑,对我呢喃着: 「阿勤,和我一起住吧!其实,我一直在想,等你进了大学、我高中毕业,我们结婚之后,就可以立刻一起生活了……但是我们根本不需要等到那个时候啊!不能见面实在太不自然了嘛!我与阿勤一定要在一起,我不能不跟阿勤一起……阿勤,好不好?让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 静香以轻柔的嗓音说着,接着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贴在我的嘴唇。她红着脸亲了我好几次,接着在短暂的犹豫过后,缓缓将舌头伸进我口中。 湿润的舌头交叠着,不知名的恐惧却爬上我的背。 大脑既混沌又慌乱——一起住,结婚,不自然……一切的一切都跳得太快了!眼前的少女完全不像是我原本认识的那个人,彷佛在开启某个开关之后,变成了另外的人。 「阿勤……」 她的手缓慢地伸过来,解开我身上的衬衫扣子,撒娇似地靠近,舔着我的脖子,舌头湿润的触感让我的背脊寒毛直竖。她的手忽然伸向我的下半身,此时我终于清醒过来,抓住她细窄的肩膀推开她。我试图坐起身,静香却愣愣地坐在我身上……我想逃开,她却依然动也不动地坐着。 「静香,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为什么?阿勤,为什么?」 静香泫然欲泣地质问着。这时,我才察觉到一件事——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不正常。 即使她眼眸中孕育着异样的光辉,却未削减对我的爱意。我再次感到背上有股寒气……不太对劲,我眼前的人真的是静香吗? 「阿勤,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曾经很喜欢她的笑容,像是拥有一个很可爱的妹妹。可是…… 「阿勤,你爱我,对不对?」 可是…… 正因为如此,我—— 「我……」 嘴巴异常干渴,总觉得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狐狸的笑声。 面具后方的狐狸咯咯地笑着。 「我并不爱你。」 静香的脸彷佛出现裂痕,在这几秒间出现了致命的空白。她突然静静地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则呆呆地站起来追了过去。图书馆里空无一人,只有滂沱大雨在窗外不停地下着。 烟雨迷蒙与湿漉漉的路。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把深蓝色纸伞飘了过去。 *??*??* 就这样,我看着旋转的纸伞,不停地想着那天所发生过的事。 那是樱花开始绽放的日子,阿座化小姐与她的母亲一如往常一同到庭园里散步。不知何故,她母亲的眼神好阴沉,直直地瞪着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对母亲的异常毫无所觉,以优雅的姿态漫步在庭园中。 她的母亲用毒蛇般的眼神盯着阿座化小姐。她的母亲是当代的茧墨阿座化,打从她存在于世上,就开始严格地教育被选为下一任茧墨阿座化的女儿——也就是生下来便具备阿座化能力的女孩。她甚至憎恨着这个特殊的女孩。 对我而言,真正的茧墨阿座化只有阿座化小姐一人,所以我不曾称呼阿座化小姐的母亲为阿座化。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已经有了阿座化小姐,却还要让那个女人占据茧墨阿座化的名号? 转呀转,纸伞的每一次旋转都让我心醉神迷。阿座化小姐正愉快地笑着,可是不知为何,阿座化小姐突然脚下一滑,掉进池子里,幸好没有受伤。小姐没有哭泣,浑身湿透的她低着头,身上的水慢慢滴在地上,坚强的模样让我心跳加速,同时也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与迟钝。我果然是个没有生存价值的人渣……总有一天,我要为阿座化小姐而死,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下一个瞬间,阿座化小姐的母亲面目狰狞地抓住阿座化小姐的手。小姐的母亲——不,应该称她为「那个女人」——突然开始大叫。「你是继承阿座化名号的人,竟然这么不小心地让自己掉进池子里?你的举止不能再高雅一些吗?」我平常就看不惯你的行为了,说什么蠢话!阿座化小姐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具备了高贵的气质啊!所以她才有资格在前任阿座化在世时就被选为下一任阿座化呀!他们一致通过阿座化小姐的中选并不需要经由一般程序——也就是从一族的女孩中遴选的仪式,因为阿座化小姐就是如此特别的人。打从阿座化小姐降临在这世上,那个女人便沦为用剩的母体而已,竟然还敢对阿座化小姐这样说话? 那个女人对阿座化小姐破口大骂,并将她拖往屋里。我从草丛中爬出来,躲到地板下偷听,听到屋内传出皮肉被殴打的声响,还有那女人恶心的声音。 我在你的身上下了多大的赌注,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为了让你当上下一任阿座化,我费了多少的苦心,为什么你就不能更像个女生呢?每次都这样乱来,你把妈妈当笨蛋耍吗? 猪噗噗地叫着,皮肉被殴打的啪啪声响从未间断。我当场吐了……那个女人竟然打了阿座化小姐那张美丽的脸,对阿座化小姐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要杀了那个可恶的女人!切开她的肚子,扯出内脏拿来喂猪,你这个臭女人!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那女人离开了房子。我不能杀了那个女人,因为她依然是现任的茧墨阿座化,若杀了她,我会被赶出茧墨家,这样一来,就不能再见到阿座化小姐了!倘若能为了阿座化小姐而死,我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但是为了要留在这里,我不得不多考虑一下杀人的事。为什么我是如此丑陋的生物呢?我从地板下爬出来,偷偷看着阿座化小姐的房间,只见阿座化小姐在房间里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小姐好可怜啊……我流着眼泪,感叹着自己的无能。就在这个时候,阿座化小姐忽然像个机器娃娃那样转动着头,朝我这儿看过来,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朵笑容。 妖艳而绝美的唇弯成弧线,让我陶醉的阿座化小姐开口说: 「过来这里。」 我全身如同被雷电劈到一样,不停颤抖着,感觉好像当场就要倒地而亡。阿座化小姐竟然……竟然对我说话了!怎么可能? 「过来。」 阿座化小姐伸出白皙的手说道。我彷佛被一条线给操纵了一般,打开房间的纸门。阿座化小姐慢慢地站起来,像只高贵的猫般的眼睛由上而下地注视我,我很自然地向她跪下。 「你一直在旁边看我,对不对?」 阿座化小姐微笑着,我喜极而泣并点点头。阿座化小姐白嫩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很温柔很温柔地摸着我的脸。阿座化小姐又说了: 「你长得真丑。」 没错呀,我是只丑陋的猪猡、丑陋的芋虫,阿座化小姐却纡尊降贵地摸着我……多么令人欢喜,多么幸福啊!接着,阿座化小姐在我耳边喃喃地说道: 「让你……变成我的东西吧!」 我点点头,点了好多好多次,阿座化小姐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就在这一瞬间,我成了阿座化小姐的人。 我的身体、心灵、甚至是灵魂……部属于阿座化小姐了! 现在的我也依然是阿座化小姐的人。 *??*??* 没错,他就这样成了那名少女的人。 实在不敢相信人的心能疯狂到那种程度。 我用力摇了摇头,盯着那片灰暗,让心灵沉淀下来。刚才流进来的记忆是什么?跟之前看见的过去影像毫无关联,这段充满诡异想法的记忆到底是谁的?阿座化,阿座化阿座化!男人疯狂地呼喊着的名字回荡在脑海里,接着立刻融解消失。我突然发现肚子传来一阵湿黏的声音,肚子里的妖怪又吃了喜欢的记忆,不断反刍着……拜托不要再吃了!我的过去跟这个不知名男人的记忆混在一起,还加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女影像,本身的记忆好像越来越模糊。够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丑陋的两个记忆,还有另一个丑陋的记忆…… 黑色的少女的记忆。 她到底是谁? 我不禁好奇起少女的身分。 ————————我想见■。 想问问■。她曾经说过,不管问了多无聊的问题,她都不会生气,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回答我?但是我知道,只要能问出这些问题,我的心会轻松许多。 ■现在人在何处? 为什么我没有陪在她身边? 这时,我听到一道清楚的声音,胸口渐渐发烫,感受到一种被火灼烧的剧痛。在一切都很模糊的状况中,清晰的疼痛反而让人舒服。 就这样,我的视野再度切换。 身穿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映入我的眼帘,她依然戴着项圈,像只猫咪似地伸展着身体。少年站在她身边吃着巧克力,男人倒在少年的脚边打呼,彷佛正作着美梦般幸福地微笑着。 破损的窗户外,可以看见月亮与樱花树的树枝。 开了八分的樱花有着与月光相似的颜色。 「不睡一下吗?」 少年的问题让少女耸了耸肩膀。 「别费心啦,我想睡的时候自然会睡。比起睡觉,我比较希望你打开这条项圈,毕竟我不是观赏用的人偶,老是这样坐着,膝盖会出问题。」 「哈哈哈,可惜我不能打开它,你就别为难我了。日斗只交代我一件事——就是不能让你拿到纸伞。」 说着说着,少年不知为何挺直了背脊——也许是为了配合椅子上无法动弹的少女,他飘怱的口吻听起来多了几分诚恳——少女突然问了少年一个问题: 「我知道现在才问这个有点晚,你……究竟对小田桐君做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提到我的名字?少年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拍着大腿狂笑。 「真的是有点晚了耶……不不不,很抱歉我笑成这样,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不好意思啊!」 「原来如此,早就有预感你们会那样做。」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少女索然无味地不再开口。她的侧脸看上去像个人偶,若不是会眨眼睛,真的会以为她是个做工精细的娃娃。 可不可以再放点注意力在我身上呢? 这句话无端梗在喉头,但是我依然闭着嘴巴,不打算说出来;即使我能发出声音,却不想说话,而且,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想说这句话。 「对了,你觉不觉得小田桐先生的讲话方式怪怪的?」 少年不经意地说着……竟然随便地把别人拿来当聊天话题,真讨厌。结果那名少女听了,大感意外地撇了撇嘴。 「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他的讲话方式哪里奇怪?」 「他的言行举止有些粗鲁,总觉得跟他的说话方式不太相衬。」 少年歪着头说,少女则静静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事,才会让他变成那样。」 少女的大眼睛浮现些许黯淡。少年看着她的侧脸问道: 「你很担心吗?」 「担心什么?」 「小田桐先生啊。」 少年的疑问让少女冷哼一声……没必要那样吧?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连他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担心也没用吧?」 「有道理。」 「所以,我已经开始搜寻他了。」 「喔?你开始找他了啊?哇——真厉害,难怪人家说现在是女人比较强势的年代……」 啪!少年折下一块巧克力,歪着头疑惑地说:「咦?」 .??「搜寻?难道……你开始行动了?」 「不告诉你,你无法从外表判断我有没有做什么,也不会妨碍你的监视工作,放心吧。」 「嗯,这样的话就跟我无关。」 太好了、太好了。 少年放心地点点头。听到搜寻两个字,我可笑不太出来。她要如何把我找出来呢?那间 奇怪的房子一定不在现实生活里,然而讽刺的是,少女的侧脸看起来是那么认真。 我忍不住直直地盯着她。 这名少女真的想把我找出来? ————————就像■找到我那样。 少女忽然将视线移到少年身上。虽然少年叫少女应该多担心,却一边看着地上的尸体,一边悠闲地吃着巧克力。 「你呢?不担心吗?」 「啊?担心什么?」 少女露出像猫的微笑询问道: 「担心朝子小姐与小秋啊!你丢下他们两人,没问题吗?」 我不知道少女的话对少年有什么样的意义。只见少年倏地瞪大双眼,手上的巧克力掉落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整个扭曲了,彷佛被某种非常负面的情绪支配着,但是那阴郁的表情立刻消失无踪。 剩下来的只有空洞的笑容。 「没关系。」 少年干笑着,仰头看着天花板。 「其实……她们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你们三个人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的耶。」 少年有点迟疑地遮住了自己的脸,脸上闪过如孩子般柔弱的神色。他忽然用泫然欲泣的语气说道: 「我爸上吊自杀那天,她们两个就不再发出笑声,变成普通的骷髅了……哈哈,很糟糕对吧?好不容易能三个人快乐地一同生活,她们却消失了。当时的我已经租了一间房子,打算和她们一起搬到城市生活,要弥补那些在父亲压迫下生活的日子,可是——」 听了少年的话,少女缓缓地开口—— ——报了仇,骷髅自然不会再唱歌了。 它们之所以会唱歌,是因为心里还存有怨恨。 「我明明那么期待三个人一起生活的日子。」 「诅咒就像是双面刃,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害自己——就是这么回事。」 就像那个杀了睡觉中的人、那个烧掉亲生女儿的手的人、逼妻子和女儿上吊自杀的人,还有……逼亲生父亲上吊自杀的人。 即使犯罪型态不同,但是该受的责罚并不会改变。 「——所以,那就是你所受到的责罚罗!」 「哈哈……哈哈哈!你很差劲,真的很差劲!你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问我!」 少年哄然大笑,拍打着大腿,夸张地笑着。接着,他的脸再度换上诡异的表情。 「我……是如此……」 哭声从他紧咬着的牙缝传出,眼泪从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流下。 「如此期待三个人的生活啊!」 他像个孩子般啜泣,抱着自己的大腿放声大哭。少女只是静静地点点头。 「我知道。」 少年没有回应,但少女还是重复表示: 「我知道你很期待。」 他就在这个如同弃尸现场的地方哭泣着,低垂着头不停地哭着。 像是被人抛下的无助孩童一样。 远方传来铃声。我的视野又再度切换了。 所有的一切都染上蓝色。 *??*??* 久违的晴空有些刺眼。我撑着下巴看着窗外,早上的教室里一片喧闹。我听着同学们的嬉闹声,闭上眼睛。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静香。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依然没有见面。每天在爸妈的责骂声、念书中度过,我渐渐地遗忘了那天发生过的事。 被大雨包围的教室、压在我身上笑嘻嘻的静香。 她的笑容不太对劲,让我感到战栗。 一切彷佛都是幻影,不太真实,比较像晚上常作的恶梦,但是我的身体还记得静香压在身上的感觉——她嘴唇的热度,还有身体的重量,像是春梦般的遭遇与开朗笑着的静香演奏出一段不和谐的组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全都是梦里发生的事? 当我正想得入神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回头,只见文艺社团的山岸站在我后面,脸上浮现不明所以的担心,同时略为困惑地问道: 「小田桐同学,你……是不是正在跟深山交往?」 「啊?」 当下的我只能做出这么蠢的反应。 『阿勤,你喜欢我,对不对?』 耳边彷佛再度听见静香的声音。从别人的眼光看来,我跟静香像是情侣吗?问了山岸之后,他皱着眉头继续说: 「是深山告诉我的,她还说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她可能跟学校里的每个人都这样说吧。」 「结婚?」 事情怎么会演变至这个地步? 大脑陷入混乱的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张着嘴。山岸点了点头。 「放心啦,我知道她是乱讲的,应该也没有人会笨到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如果传到老师那边就不太好了……还有,我私下告诉你,其实……深山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事,很多学生都知道她这个人。」 山岸一边注意着四周,一边压低声音说。 「她以前也盯上某人。那个人很讨厌深山,根本不想理她,但是深山是那种一旦决定就会很执着的人,一直缠着那个人。我跟那个人念同一所国中,根据他的说法,深山曾经跑到他家闹,说要跟他一起殉情……之前看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算正常,但是最近她好像又变得怪怪的。」 山岸的话让我回想起静香的样子。她的眼睛浮现狂喜的光芒,在我眼前眨呀眨的,脚边散落的扑克牌在萤光灯的反射下微微散发光芒。 「不觉得她怪怪的吗?」 我只把她当妹妹看……只是妹妹而已啊!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我也不知道……」 我茫然地回答着。山岸等了几秒,像是放弃似地点了点头。「就这样,你自己多小心。」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又回到他朋友身边。上课钟声响起,老师开始点名,声音听起来莫名遥远。我没多想便站起身,跟老师说要提早离开。 走出教室,我看见走廊上蹲着一个人,那个人头上的狐狸面具正看着我。 「日斗?」 「我刚才见到静香罗!她看起来很兴奋,说她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 真羡慕你——日斗笑着说,同时我又听到静香的笑声。 『阿勤,你爱我,对不对?』 黏腻的爱与浓浓的喜欢抚着我的颈项。 「静香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你很过分耶!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不愿意接受她的感情也很正常。但是我认为,那也是爱的一种表现。」 「砰」的一声,日斗拿下面具,嘴唇弯起来,露出一抹与面具一样的笑容。 「因为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而变得不正常。」 他的嘴弯的弧度更大了,像是正极力忍耐着、不大声笑出来的表情。 到底哪里好笑?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想笑。 「变得不正常?为什么?静香之前不是那样的,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举例喔,她会变成那样可能基于某个原因。」 日斗像是唱歌似地流畅表示,不明就里的我重复了他的话: 「原因?」 「没错,原因。比方说,有个女孩从以前就得不到父母的爱,没人需要她,只是单纯地苟活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也没人爱她。当然,生性坚强的孩子遇到这种状况依然能存活下来,可惜从此变得不太正常,就这样长大成人。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也极度渴望爱。」 就像是快要饿死的人。 拚命想吃到面包。 「我从一开始就对静香很有兴趣,所以才会调查她,并制造机会让你们认识。」 日斗重新戴上狐狸面具。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孔,但我知道面具下的他依然保持着像狐狸般的笑容。我感到莫名恐惧,他所说的话渐渐渲染到大脑之中……我突然想起日斗在学校里和人搭讪的样子。 然后,静香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调查静香并让我认识她。 「日斗,你究竟想做什么?」 「奇怪了?你为何对我发脾气?每个人都有权利发狂,同样也有权利不让自己发狂。一切都是静香自己的选择,不关我的事。」 日斗站起身,将面具稍稍往上拉,诡谲地表示: 「我只是在一旁看着她而已。」 面具下方的嘴果然在笑。原来日斗是这种人……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完全不像是之前那个让人感到安稳的同学。 「害怕的话就逃吧!如果你决定逃开,就千万不要再接近她。」 狐狸笑了,野兽也笑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支持静香喔!」 他的笑容是一只终于找到有趣娱乐的野兽才会有的笑容。 *??*??* 狐狸的笑容摇晃着,随即消失。 眼前的萤幕又切换到其他场景。 雨哗啦哗啦地下着,记忆中的场景为什么都是雨天?那一年下了特别多的雨,雨丝飘扬的世界像个浮在空中的水槽……也许日斗就是因此而想出人鱼公主的咒语吧?现实中的我看着萤幕,这样想着。 萤幕中,过去的我剐回到家,穿着制服的我在信箱中看到一封信,并在打开看了之后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肚子隐隐作痛,我第一次在作梦时觉得肚子痛,也许肚子里的怪物骚动的程度已经影响到梦境里的感觉,然而这样的痛楚有些暧昧而遥远。我的手放上肚子,眼前的影像则迳自继续往下播放。 找不到停止播放的按键。 一闭上眼睛,便觉得黑暗包围全身,所以我只能继续看着萤幕上的影像,反正也想不到办法能让自己清醒过来。 『哎呀,实在很过分,真是低级的兴趣。』 「就是说啊。」 听到某人说话的声音,我忍不住跟着回答。 ■到底去哪儿了? 到底在哪里? 我只想知道这件事。 下一秒,视线开始摇晃,我听到了清脆的声响。 黑暗中,我握紧了胸前的那团炙热。 *??*??* 少女定定地望着黑暗处,少年与男人则睡在她身边。她像是正等待着什么似的,没有休息。或许是因为哭过的关系,少年抱着一只脚熟睡着。寂静的黑暗中,少女继续瞪着虚无缥缈的前方。 大大的眼睛反射出月光。 突然间,少女的一只手往前伸出,戴着黑色丝质手套的手如乐队指挥那样动着。她的手指向上一扬,又往前一指,摆放在尸体前的纸伞像是被她的手指操纵似地开始移动。 七把红色纸伞当场静静地转动着。 少女握起拳头,纸伞「啪」一声地同时收起来,直立在地上。纸伞倒地之前,她再度张开手掌。 ————————啪! 纸伞发出声音,一起张开。 顿时开出七朵红色的花。 然后,少女露出像猫咪般的笑容。 「连上了……」 她的头颓然垂下,接着彷佛陷入沉睡。 周遭不再有任何声音,月光照在盛开的樱花上。 一切的一切如同已经死亡般,悄然无声。 她完全熟睡了。 所以,应该没有办法再来找我了。 整个视野越来越远,我又卷入过去的我。 听见了尖锐的铃声。 *??*??* 按了门铃之后,我转动门把,门好像没锁。外面的走廊静悄悄的,感觉不出隔壁有住人的气息,我一边觉得奇怪,一边甩着伞上的雨水,看着房子里,好像真的没人在家。 「日斗……还没来吗?」 自问自答的我走了进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整间套房都像是墓穴般寂静,走进里头也没找到任何人,不管是厨房或是客厅都没人在。我拿出今天收到的信重新看一遍。 『今晚七点到这里来。』 这行字的旁边印着地图,我的脑海中浮现日斗咯咯笑着的样子。尽管已经不知道偷偷后悔了多少次,但我最后还是照着信上的指示来到这里。 『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们将永不再见:??日斗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起前天看到他的样子,他说自己「站在静香那边」,说完不停地笑着。他好像怪怪的,我却听了他的指示而来。 永不再见。 如果真的不能再见,我一定会后悔没有照他说的来这里找他……至少我得搞清楚日斗哪里不对劲。 我想知道日斗究竟计昼了些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他指定见面的这间套房距离高中满远的。在这间一个人住稍嫌奢侈的房子里并无生活的痕迹,很像是狐狸变出来的房子。 ————————回去好了。 下定决心之后,我走向大门。这时,电钤再度响起,我还以为是日斗来了,但下一秒立刻想到一件事——既然这里是日斗的住处,他应该不会按门钤才对。 那么,门外的人是谁? 「阿勤?」 门外传来细微的熟悉嗓音。 ————————静香? 她那异常的笑容与平稳的神情同时出现在脑海……为什么静香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喊我的名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日斗……那家伙为什么这么做? 「阿勤,你在里面吗?」 不可以开门。 本能告诉我不能替她开门。然而静香的声音跟平常一样,我灵光一闪,想到她很可能也是被日斗叫来的。日斗虽然是个神秘的人,但我知道他的个性好管闲事,也许他这样安排是希望我和静香能和好。 若不是这个理由,我真的猜不透她为什么也会来这里。 我缓缓伸出手,无视大脑出现的警告声,握住门把。 不可以开! ——————喀答。 我的全身忽然发冷,感到异常难受。某种苍白、像是蛞蝓的物体从门缝里探了进来,黏腻地黏在大门内侧。我一瞬间有点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跟尸体一样惨白的纤细手臂。 一双大大的眼睛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啊,是阿勤。」 那双大眼定定地看着我笑。 「你真的来了!」 我没办法关起门,如果太用力关上门的话,这只柔若无骨的手似乎会像麻糟般被压扁。于是我慢慢地将门打开,看见门外穿着奇装异服的静香——她穿着一件很像睡衣的小背心,深蓝色的围巾,格纹迷你裙下的双腿穿着长度不一的袜子,脚上穿着长靴,手上拿着黄色的雨伞——像是一般小学生所使用的那种——另外还拎着一个超大的波士顿包。当门开到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宽度时,她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啪当」一声巨响过后,门关上了。 静香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感到很害怕。 我害怕眼前这「不知名」的物体。 「静……香?」 「阿勤,好久不见,你好吗?啊,对不起,你怎么可能会好呢?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可能会好呢?孤单一个人,没有我陪,没有我在阿动身边,怎么可能会好嘛!」 静香不停地碎念,伸出手想抱我,模样让人联想到企图捕捉食物的章鱼。我不禁感到厌恶,忍不住推开静香,纤细的她立刻摔倒。 她一脸受伤地看着我。 「静香,住手,冷静一下……你……你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我哪里奇怪了?为什么要我住手?为什么嘛?阿勤,你……」 静香大声吼叫着,大眼迅速充满泪水,接着自脸颊滑落。 「阿勤,你不是因为很喜欢我,才让我留在你身边的吗?」 她突然像个孩子般抽泣起来,坐在冰冷的玄关地上,大声哭泣着。 「为什么?为什么讨厌我了?」 她不停地哇哇哭泣,像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般嚎啕大哭,细瘦的肩膀颤抖着。她用力抱紧自己的身体。 像是在诉说某种难以忍受的寂寞心情。 这娇小的女孩不断地哭诉着: 「不、不要这样,我再也受不了了!阿勤,如果没有人陪我,我会觉得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很不安,很不安,我不行了……我真的好害怕,请你不要讨厌我,请不要讨厌我好吗?拜托你,不要讨厌这样的我,拜托你!」 接着,静香弯曲着身体,一边激烈地痉挛,一边压着嘴巴。她慌乱拉开波士顿包,大量药瓶从包包里掉出来,她快速地打开其中一个瓶子,不停地拿出药丸囫圃吞下,把药丸当糖果那样吃着。吃完一整瓶药之后,静香发出呕声,吃进去的药丸又全数吐出。 被晈碎的药丸混合着唾液,吐在地上。 静香流着豆大的泪珠,不停呢喃: 「不要、不要那样,阿勤……阿勤……」 我喜欢她的笑容,所以才跟她在一起。 完全没有顾虑到她的心情。 『基于某种原因。』 狐狸的话回荡在脑海。 『比方说,有个女孩从以前就得不到父母的爱,没人需要她,只是单纯地苟活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也没人爱她。』 所以,她才如此渴望着爱,像是快要饿死的人渴望着食物那样。 好不容易看到有人递了一块面包过来,却不能伸手去拿。 一个衣食无缺的人绝对想不到那会令人多么绝望。 『因为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而变得不正常。』 这就是静香变得奇怪的原因? 如果真是如此,那是谁的错? 「都是你的错!」 静香抓住我的衣摆说道,我也同意她的说法,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态度太过暧昧造成的……都是我的错。 居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 「静香,不要哭,我并不讨厌你。」 我忍不住伸出手触碰静香,但是静香依然不肯停止哭泣。她的肩膀不停颤抖着,像是觉得冷到受不了。我弯下腰,用力地抱紧静香,温热的泪珠滴在我的脖子上。 「不要哭了,没事的。」 「你……会帮我吗?」 静香沙哑地说着,她抓着我的衬衫恳求着,眼泪不停地滴在我的肩膀,我只能不停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你愿意拯救我吗?」 「我会救你,不要再哭了,好吗?」 脖子上不再感觉到泪滴。 一时之间,我有些不太明白这样的变化代表什么意义。 只知道静香很突兀地停止了哭泣。 「谢谢你,阿勤。」 干涸的声音说着,抓着衬衫的手也随即松开,移到我的脖子。柔软的手黏腻地放在我的脖子上,然后…… 「我一直等你说出这句话。」 某个尖锐的物体剃进我的皮肤。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眼中所见的事物全染上肉色,天花板染着一片殷红并跳动着。我的喉咙完全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瘫倒在地,唾液从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的嘴巴流出来,舌头痉挛着。 雨声变得好遥远。 好远、好远。 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 静香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 纤细的手腕里拿着一个从未见过、上头附有装饰的长针。 那根针是什么? 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是不是很棒?是不是?小田桐学长,这个东西是日斗学长给我的,他说只要小田桐学长说要救我,我就可以拿来使用;他还说,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你……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喔!」 日斗…… 日斗太诡异了!他是何方神圣?不是普通的学生吗?不,不是,他从一开始就怪怪的……就是这样,日斗与狐狸面具,狐狸日斗一定是狐狸的化身。 『害怕的话就逃吧!如果你决定逃开,就千万不要再接近她。』 狐狸笑了,狐狸开始笑了。 视野渐渐消失。我好像听见某人捧腹大笑的声音——是静香,她那疯狂的笑声也逐渐远离,算是黑暗逼近之时唯一值得安慰的事。 在眼前景象即将消逝之际,我看到了静香。 不知何故…… 她竟然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 *??*??* 过去的我被静香刺伤,颓倒在地。我全身紧绷地瞪着眼前的萤幕,只见静香将不能动弹的我搬到床上,打开波士顿包,拿出她带来的生活用品放到架子上,如同新婚的妻子般满心喜悦,整理方式却乱无章法,房间里的情形反映出静香已经生病的心,整个房间像是杂物间一般混乱。 萤幕里的我像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作的人偶。 只是个人偶,只是个让人喜爱,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生物。 面对这样的我,有什么乐趣? 我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独自摆弄着人偶的静香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但她马上就会体会到最初的失望,毕竟变成人偶的我不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我笑到拍打起地板,不停狂笑着。当我笑出声时,肚子也跟着痛起来,肚子里的怪物蠢动到连梦里也感觉得到疼痛,但是它要怎么恶搞我的肚子都已经无所谓了。我的眼泪不断流出并滑落脸颊。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全部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接下来,就像石头滚落山坡那样,事情的恶化速度愈演愈烈,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不知为何,我的肚子里传来剧痛。尽管一切实在太过诡异,我却还是停止不了想笑的冲动,直到笑到呼吸困难才停止。 泪珠一颗颗掉落在地。 粉碎在灰色的地上。 「——————」 眼前的萤幕上,只见静香靠在我身上不停地啜泣。即使我的身后只有一片黑暗也无所谓,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的我,只能转身面对黑暗。 一转头,却看见一个撑着红色纸伞的人。 灰色的世界里出现一抹抢眼的鲜艳色彩。 这是哪位啊? 穿着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站在那儿,年纪大约十四岁吧?很像我在梦中见到的少女,可惜看不清她的面孔,看上去像是印坏了的照片,轮廓很模糊,无法辨别她是谁。 但是,她手上的红色纸伞让我觉得很怀念。 很怀念很怀念。 『怎么这么晚才联络我?看样子,你被整得满惨的喔,小田桐君。』 少女悠悠开口,声音却好像透过一层膜那样,有点听不清楚。她很可惜似地说道: 『真糟糕,原来如此。看来这次也是日斗的杰作。得想个办法才行。』 少女喃喃地说,接着转身迈步走开。红色纸伞离我越来越远,我忍不住伸出手。 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少女没有回答,却突然停下脚步并回头看我,一脸无奈。虽然看不清她的五官,我却感觉得出来,总觉得她这时一定露出不屑与轻视的表情。 『……别发呆了,你该不会想让我一个人离开吧?』 我慌忙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于是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陪我走一下吧!』 她开始往前走着。我想起脚边被黑暗包围的感觉,裹足不前,结果少女转动了纸伞,让周围的灰暗消失。 ————————转呀转。 ————————转呀转。 黑暗就像是被掏空般融解,眼前出现全新的景象。 一名少年端坐在榻榻米上,夏日强烈的阳光照射在他倔强的脸庞,但是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黑发的女性走近他,递出手中的冰淇淋……少年笑了,开心地笑了。 下一秒,景象逐渐融解,切换至新的景象——少年与小女孩玩耍着,远方传来女性的哭声与另一个嘶哑的吼骂声,少年不予理会,迳自与小女孩玩着。女性的惨叫声再次响起,少年用力咬紧嘴唇,像是要将嘴唇咬出血那样地用力。接着,他开始奔跑,一边狂叫,一边拉开纸门,殴打房内的老人。这个影像又被其他影像取代——两具尸体随风摇摆着,像两个不该存在的果实那样,灰色的尸体并排在松树的树枝上。 大雪纷飞。 少年瞪大双眼,愣愣地看着那两具尸体。雪不断地累积在他的肩上,少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没有哭。 他哭不出来。 然后,他就这样崩溃了。 少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这么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雪花堆积在红色纸伞上,又立刻融化。我想跟上去,却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少年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虚无。 那是失去所有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走吧,小田桐君。』 少女看着前方,呼唤着我。 『这里太冷了。』 听了少女的话,我赶紧跟上前去。影像在背后渐渐模糊而消失,眼前又是一片灰暗,下一秒又浮现出新的影像。春天的温润日光扩散着。 ————————转呀转。 ————————转呀转。 房间里有个穿着和服的少女和一个男人,男人充当椅子,让少女坐在他身上,好像是个很习以为常的动作。少女的脸美得不可方物,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当男人快要撑不住之时,少女终于无邪地打了个呵欠并站起身,回头朝着男人伸出脚。男人流出喜悦的泪水,将舌头靠近少女的脚底。 就在他的舌头即将触碰到少女脚底时,少女突然踢了男人的脸。 男人流出鼻血,颓倒在榻榻米上。看见男人痛苦的样子,少女像猫咪般吃吃地笑了,男人则用恍惚的表情痴望着少女。 虐待与被虐不断重复,快乐成了一种轮回……这是多么扭曲的构图。 撑着红色纸伞的少女看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通过了这个房间,坐在庭院里的石头。 『你也坐吧!』 我乖乖地在她身边坐下,她摇摇头说道: 『真是的,听不到你的擅自评论还真是有点无聊耶。』 真奇怪,你平常根本不听我的意见,现在居然这样说? 我的喉头忽然有种被某个东西刺到的感觉,但那种感觉随即消失。我们两个肩并肩坐着,一同望着天空。樱花好像才开了八分,白色的花朝着晴朗的天空伸出枝榲。 『对了,小田桐君,你现在的思考能力好像比庭院池子里的鲤鱼还差耶……不过也难怪,毕竟人作梦的时候的确会让思考能力下降,何况你一直被关在里头,所以不管现在跟你说什么,你都无法理解吧?现在跟你说的话,你只要等到我们两个平安回家之后再想就可以了……也就是说,我要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只要静静地听我说,我就很开心了。』 少女环顾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听见男人的惨叫声。 同时还听见一种肉被烧烫的声响。 『这个世界很美吧?与哪才的世界完全相反,那里只有满满的绝望。这里是他们的梦境,也就是雄介跟那个丑男的梦;利用他们的梦当做媒介,我才能找到你。你看,小田桐君,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能够进入人的梦境。』 少女咯咯地笑了,见我没有回应,她的笑戛然停止。 『根据记忆创造出的世界会随着主观者的情绪而变化,可以成为地狱,也可以成为天堂……你的梦对你而言,仅仅只是地狱。』 地狱—— 我愣愣地重复这个词汇。记忆在灰暗之中不停延伸并重复的恶梦,我的地狱就在过去的记忆里。 『我很担心你,幸好你没有生命危险,太好了……至于为何事情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就让我来替你说明一下吧。」 少女抬头看着我说。尽管我并没有提问,她还是迳自说明下去: 『日斗一手策画人鱼事件。当时他发现你肚里孕育的东西比预期的还要壮大,虽然这是他造成的结果,但是很少有人类能够成功地孕育出鬼,于是他想要取出你肚子里的东西,却不希望伤害你的生命……可能是因为如果你孕育出鬼之后又死亡,对他很不利的缘故。』 少女突然伸出手抚摸我的肚子,指尖随意抚摸着,被摸到的地方涌现出疼痛感。梦与现实中的肉体应该没有关联,疼痛却自腹部深处涌出。 『这只是我的推测——失去母体的妖怪很难被控制,如同失去附身对象的凭神(注6:依附于人体的神明。),所以日斗才会想尽办法要让你活着,同时取得那只妖怪;如果不是那样,他根本不需要让你活着。换句话说……截至目前为止,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是我之前没注意到的,不过现在跟你说也没用,就先不告诉你了。』 少女开玩笑似地歪着头。背后再度响起男人的惨叫声,男人穿破纸门、掉落在池塘中,水珠四溅,此情此景看起来却依然绝美。 『你本人可能正在某处沉睡着。一旦你离开我身边,肚子将随着某人的情绪起伏而打开。虽然我在的时候你的肚子也会打开,但是若我不在你身边,就无法帮你合上肚子。他们强制将你困在梦境之中,与过去的你合而为一,肚子也因此一直打开,没有什么能比过去的自己所体会到的痛苦更能让你感同身受。尽管进入熟睡状态的你无法动弹,肚子却慢慢地打开了……真不错,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啊!就好像泡泡面时将热水注入,接着只要等上一阵子就能吃到热腾腾的面。』 肚子像是在回应少女的话似地隐隐作痛,我好像能够真实地感受到血滴下来的感觉……但是,那种感觉瞬间又离我远去。 『当你的梦结束之时,也是妖怪降生之日。』 少女面带微笑,坐在石头上的她不住晃动双脚。 『不过,日斗一定很不甘心。虽然这个方法很简单,但他肯定花了不少准备功夫: 微笑的少女有一对像猫儿的眼睛。 跟背后那名耍弄着男人的少女十分相似的眼睛。 『因为当时我从他的手中带走差点因他而死的你。』 我并不属于任何人啊? 小■。 我的嘴擅自吐出这个名字,少女的脸庞因此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她脸上有着满足的笑容。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啊,小田桐君。』 她静静地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你能不能改变说话方式。』 少女以澄澈无比的眼神看着我。 我彷佛在她那大大的眼眸中看到某种十分熟悉的东西。 『自从肚子里孕育「那个东西」以来,你说话的语气就变得粗鲁许多,然而,你依然用谦称来称呼自己,我觉得那样的称呼与你的口气不甚搭配,想叫你改正。当时你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早就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但是,她仍然记得我的回答。 『我想保持现状,小■。』 她原封不动地转速我说过的话。 可惜的是,我只能听见一部分的话。少女的脸融解崩坏,我又看不太清楚了。 少女的手离开我的脸颊,语气认真地继续说下去: 『当我进入你的梦境时,若你的心没有百分之百接受我的存在,我便无法清楚地现身,所以我没办法从这里带你逃离。我大概可以想像日斗……不,应该是雄介告诉了你什么吧?所以,我打算先保持沉默。』 少女站起身,将红色纸伞放在肩上。我忽然想起来——我想问的是不是跟这个少女有关的问题呢? 我有问题想问。 我想提出问题。 可是—— 『我不会回答喔。』 少女露出像猫咪般的笑容。 即使看不清她的面孔,我依然知道她跟以前一样,露出带点促狭意味的笑。 『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醒来。』 ——我不会回答别人想知道的答案,除非我自己想说。 『如果你无法醒过来,我会死掉喔。』 我不自觉地张大双眼。 樱花下的少女如此美丽,白色的花瓣飞舞在红色纸伞四周。 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是谁这样说过呢? 『即使如此,我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没关系,一点都不好吧!我很想这样吼叫出来,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少女缓缓地转头,眯起眼看着樱花。 『小田桐君。』 少女笑着。 才十四岁的她居然有这种表情。 这让我感到很厌恶。 『樱花真美。』 开到八分满的樱花逐渐溶解,少女的身影也跟着慢慢模糊并消失,我最后看见的是少女的侧脸。 她比樱花更美……我心想。 *??*??* 没错,她比任何人都要美丽。 我一边剖开女人的肚腹,一边回想着与阿座化小姐所度过的美好时光。从那天起,阿座化小姐便让我待在她身边,将我踢飞,推进池塘,或是把我当椅子使用……真是一段幸福的日子。那个像猪的臭女人当然没有好脸色,但是由于阿座化小姐身边并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所以她也没多说什么,因此,我才能够尽情地被阿座化小姐欺负凌虐,留在她身边服侍她。 在这段幸福无比的日子里,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无法接受,那就是阿座化小姐那像猪的母亲。那只母猪常常殴打阿座化小姐,每次她打阿座化小姐时,我都得搔抓自己的脸,以压抑杀人的念头。阿座化小姐从来不哭泣,不管被殴打多少次、被狠狠踢了多少下,她连一次也没有哭。 她的眼神冷淡而澄澈。 然后,那一天终于来到—— 那一天的樱花接近盛开状态,恣意怒放着。阿座化小姐出神地看着池塘,纤细而美丽的手上有着无数瘀青——不只手上有,连线条完美的腿上与脖子也满是伤痕——我守候在小姐后方,静静地看着她。 阿座化小姐旋转着纸伞。 纸伞的转动总让我感到很舒服,有一种正在作梦的感觉。 ————————啪! 纸伞「啪」的一声收了起来。 「我是阿座化,对吗?」 「您说得没错。」 「我生来就是阿座化,以阿座化的身分被养育长大……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我是为了成为阿座化才降生在这世上,我是独一无二的阿座化。」 说完,阿座化小姐浮现出一抹沉静的笑容。 将纸伞靠在肩膀上微笑的阿座化小姐美得像梦一样。 「这么一来,我母亲也是阿座化,不是很奇怪吗?」 没错,没错,的确很奇怪呀! 那个女人十分执着于阿座化的位置,为了不让别人在自己死后抢走这个位置,费尽心思地严格教导阿座化小姐,虐待她,施加痛苦在她身上,但这是错误的!阿座化小姐根本不需要那臭女人的管教,那个女人的工作早就完结了。 阿座化只有一个——这是这个世界所通用的真理。 阿座化小姐弯下腰,摸了摸甸匐在地的丑陋的我,在我额上印下一吻。这一瞬间,我的眼睛流下大量失控的泪水,灵魂彷佛脱窍而出,仍未死去的我就这样直升至极乐之境。 「世界上只需要一个阿座化。」 阿座化小姐微笑着,阿座化小姐正对着我微笑啊。 樱花衬托之下的小姐是如此美丽。 只要能看着小姐,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就够了。 「能不能替我杀了我母亲?」 这时,一切的惊疑惧怕都离我远去。我从怀里取出一支刀子,冲了出去,将阿座化小姐留在樱花树下。我奔跑着,用力拉开纸门后,房间里只有一只丑陋的猪猡,一只不知自己是何身分,无耻地占用阿座化名号的猪。我挥舞着手中的刀,刺向这只猪,恶心的叫声响起……多么难听的叫声啊!我跨坐到它身上,毫不迟疑地将利刃刺进它的肚腹,不停地刺呀刺、刺呀刺。 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 鲜血飞溅开来,化成一滩血池,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铁锈味充满鼻腔。我割开这双伤害过阿座化小姐的手,割开伤害过阿座化小姐的脚,挖出它的双眼、切下它的内脏。 我刺着这只猪的身体,刀子刺入的触感好柔软。 很舒服,有一种正在作梦的感觉。 *??*??*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萤幕里的男人执拗地剖开了女人的肚腹。尽管刚才的少女消失,连结着的梦境却未完全消失——青年与下雪的场景已然消逝——这名男人的影像却依然存在。梦里的鬼所蒐集到的记忆片段与影像混合之后灌输到我这儿来,不过这些影像比少女在我身边时还要来得模糊,也欠缺色彩,晚上梦见的梦跟这个影像似乎有所不同。我不经意地想起「白日梦」这个词汇,好像这个男人是在醒着的状况作了这个梦一样。 重播再重播,男人在脑中不断重复播出这些片段。 女人的肚腹被切开,刺入、随即又切开,喷泻出来的血液是灰色的,看起来比较像是温热的水。在庭院转动着纸伞的少女幽幽地望着天空。 鲜艳的伞不停地旋转、旋转。 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莫名涌起一种失望的情绪。我别过头,视线看往另一个萤幕——也就是我的过去,萤幕中的影像继续放映着。 樱花,盛开了。 在接近完全在盛开的樱花下、大楼其中一个房间里,沉睡中的我跟死了没两样。静香在厨房里准备做饭,她盖好锅盖,到我身边亲吻我的脸颊,然后出门。我无法动弹,只能一直沉睡。季节已经完全转换,春天来临,寂静的风景维持着某种扭曲的和平,这样的和平却无预警地被破坏了。 大门忽然打开,出现一个高高的人影——即使在室内,那个人依然撑着深蓝色的纸伞——日斗取下狐狸面具,站在床边看着我。 过去的我依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 我的眼睛却突然张开了。 *??*??* 「嗨————」 日斗轻快地打招呼,好像我们只是在路上巧遇一样。我的头好痛,视线模糊到无法看清日斗的样子,但是热烈的感情驱使我伸手搜寻着他的手,然后紧紧抓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和她—— 疑问与想说的话堆积如山,可惜我完全没办法开口。 「好久不见,我来看看你的状况。」 因为无法开口说话,我只能用力地用指甲抓着日斗的手。日斗呵呵地笑了,如同一只被搔痒的猫咪。 「顺便跟你说一声,不用担心学校方面,多亏我的证词,大家都知道你们两个私奔去了。还有……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替她实现了她的愿望,很少有人那么渴望得到别人的关爱,却无法得到的。不过,若只帮静香实现愿望而不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好像有点不公平,所以我才跑来看你。」 我的指甲陷入肉里,日斗削瘦的手掌渗出血珠,但他还是笑着。 「我给静香的针上所涂的药,原本就只有一天的效力。」 血液让我的手滑了一下,日斗得以挣脱我,恢复自由的手转动着纸伞。 「今天你只要跟静香说『我不爱你』,药效就会完全消失。」 日斗换上野兽般的笑容,这样说着。 换句话说,一切都交由我自行决定。 『你愿意拯救我吗?』 『你愿意爱我吗?』 某人在我脑里这样问着,狐狸像是否定我的记忆般吃吃笑着。注意到自己被我狠狠地瞪着,日斗更加深了他的笑容。 「为什么?」 嘴巴总算能动了。从满脑子的疑问与恨意中,最先跳出来的就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快乐的时光。 我们不是朋友吗? 听到我的问题,日斗摇了摇头。 「我这么做并没有特殊理由,只是想看看地狱是何种面貌。我所拥有的能力如今只能让我拿来游戏而已,假装成普通人类满有趣的!我一直很想体验看看不自由的团体生活呢。」 日斗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接着说: 「很高兴你那么信任我,其实我比你小两岁喔!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吧?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答不出来。」 日斗耸了耸肩膀,转身欲走。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日斗像是嘲笑我的愚蠢似地转头看我。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是那种一旦抽到签就绝不会丢掉那支签的个性,不管这支签有多简单、多平凡也不会放弃,毕竟是自己亲手抽出来的嘛,理应好好珍惜。偶然是很重要的,所以我总是会尽情地享受自己所选择的东西。」 日斗无邪地歪着头,狐狸面具发出「喀答」一声。 「由此可见,我算是很喜欢你的喔。」 ————————啪当! 门无情地关上。 留下的只有寂静。 身体渐渐恢复知觉后,我从床上滚到地上,尽管双腿仍有些发抖,但肌肉还没萎缩……真是十分诡异的状况。恢复知觉让我感到安心,我拖着如铅块般沉重的身体试图前进,这段距离彷佛无限延伸般漫长。好不容易爬到门口,打开大门,我继续驱动着迟钝的身体。好久没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了,闻起来带点温暖的气息。我压抑着恐惧,慢慢往电梯前进,按下按键之后,楼层显示的号码变化着,电梯门随即打开。 就在此时,我与她四目交接了。 「阿勤……?」 静香傻傻地叫着我的名字,恐惧同时蔓延到我的全身。 我冲动地推开她,往楼梯的方向跑过去。虽然想下楼,但焦急的我无法顺利指挥身体,脚步一个踉舱,整个人跌下楼梯。手抓着往上的楼梯扶手,背后传来有人追赶的脚步声。现在想改变行进方向已经太迟,我决定顺势往楼上逃去。背上冷汗直流,再这样下去,我马上会被追上。 「!」 背后传来痛苦的呼吸声,看来我刚才的那一击狠狠地打伤了静香的脚。知道她受伤之后,我的勇气顿生,拚命地移动脚步,好不容易爬到最顶楼,电梯却停在下面的楼层。我无助地张望四周,看见角落处有一座铁制阶梯,应该是通往屋顶的通道。 如果通往屋顶,那边的出入口应该有上锁。 我爬上楼梯,拉开生锈的铁门,铁门「咿呀」一声地轻松拉开了。尽管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我还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清澄的蓝天就在眼前,与我目前的状况形成颇讽刺的对比,四周被安稳且温柔的光包围着。背后的脚步声产生一瞬间的迟疑……我多么希望脚步声就此离开,可惜的是,迟疑过后,脚步声的主人依然发现了这座铁制阶梯,跟着追了上来。 静香上来了。 漆黑的入口处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恐惧再次爬上我的背脊。 然而,她的脸…… (咦?) 她为什么哭了? 「阿……勤。」 静香敞开双臂呼唤着我,哭得像是个被母亲抛下的孩子。 「你为什么醒了?阿勤,为什么?为什么!」 我差点想伸出手,大脑中的记忆却很快地被唤起,脖子上被针刺到的感觉如此清晰,变成人偶沉睡的日子浮现眼前。我彷佛听见日斗在我耳边呢喃: 『害怕的话就逃吧!如果你决定逃开,就千万不要再接近她。』 不论她看起来有多可怜都不能接近。 如果爱惜自己的话…… 「别过来……别靠近我!不要再走过来!」 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怒吼,静香颤抖着身体并停下脚步,无力地颓倒在地,眼睛瞪得大大的,无数的泪水白脸颊流下。 微风吹起她那头长长的黑发。 静香的头发在不知不觉间竟留到这种长度了,曾是短发的她如今已长发披肩。 「阿勤……」 「别过来、你别过来……」 静香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睛,映在她眼中的我满是惊疑惧怕的表情。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静香愕然地呢喃着,一边流泪一边问自己,病态的语音淡然地回响着。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你一定不肯原谅我了吧?已经无法原谅我了吧?我只是很想嫁给阿勤啊!当你的新娘,和你组织快乐的家庭……我、我只想证明我跟爸爸妈妈不一样,能拥有一个像样的家……为人母亲,然后好好地抱紧我的孩子……想过着幸福的生活,如此而已……」 从她脸颊滑落的泪水滴在屋顶的地板上,静香缓缓地闭上双眼。 「我要的就只是这样而已……」?时光彷佛就此停止,眼里所见到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跟静香在一起时,我经常遇到下雨天,因此不太能相信现在居然是晴朗的好天气,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美丽的恶梦。 「静香。」 她再度睁开眼睛,盈盈大眼爱怜地望着我。 好像在指责我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也像是求我拯救她那样的哀怜眼神。 我只记得全身因此而发抖。每次看见她的眼睛,我就没有办法好好说话……可是,我必须告诉她。 虽然这么做很残酷。 但若不想再变回人偶的话,我就必须告诉她。 「我并不爱你。」 我还是说了。 静香温和地笑了,脸上充满圣母般静谧的表情。她站起身,倏地迈开步伐,我惶恐地远离她身边,可是她并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屋顶中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久失修而移除,抑或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装上。 这个屋顶没有围上栅栏。 若走到边缘,也许还能看见下方的樱花。 「如果能怀上你的孩子就好了……我好想替阿勤生个孩子,真的很想,我想拥抱那个孩子……不过,这个愿望恐怕是没办法实现了。毕竟阿勤总是沉睡着,根本没办法和我生孩子。」 静香看着我,哭肿的脸孔露出澄澈的笑容。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我们有孩子,阿勤,你一定不会忘记我这个人,对吧?一定会永远永远记住我,我是妈妈,你是爸爸……我还是很担心,怕没有人需要我,也怕被大家遗忘,真的好怕。即使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我还是很怕……」 很怕被你遗忘,很怕你不愿意记住我。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为什么静香要把自己说得好像是已经不存在的人? 难道…… 「啊啊——」 「静香,不要!」 我大喊一声,同一时间,静香跑了出去。她坚定地大步往前跑着,像是跳远时的助跑一样;黑发随风飘扬的她,奔跑着横跨整个屋顶。 「——————如果你能让我怀上孩子……该有多好。」 静香毫不迟疑地往天空纵身一跃。 蓝天里映出静香的身影——她像是翱翔在天空中那样,静止在那儿,纯白的洋装衣袂飘飘。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彷佛时间即将永远停止在这一刻。 我伸出的手画过天空。 半空中的静香笑中带泪。 下一秒,时间以飞快的速度进行着,静香消失之后,传来柔软物体破裂的声音。全身无力的我呆坐在地上,从屋顶往下看,只看到一片飞散如石榴的殷红,还有蹲在那片殷红旁的深蓝色纸伞。在我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什么事时,身体便不自觉地往后跳开。我不住地颤抖着,眼泪也不停落下。静香……静香、静香……我像个笨蛋似地不停念着静香的名字,甚至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心情究竟是难过,还是懊悔。 静香刚才还在这个屋顶。 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人。 没多久,铁门发出咿呀的声响,有人从入口走了过来。 「幸好我打开了这道锁。」 我看见深蓝色的纸伞,戴着狐狸面具的人飘然出现。 「我一直很想亲眼见识一下跳楼自杀的现场呢。」 「日、斗……」 我咬牙切齿地说出他的名字,怒意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视野染成鲜红色,当中有只狐狸满不在乎地笑着。 「日斗!」 「我听到她最后的愿望罗。」 我一边大叫着,一边站起来,握紧拳头往日斗冲过去,冲向这个曾被我当成好友的怪物。我的拳头瞄准他的脸挥去,就在快打到他的时候…… 深蓝色的纸伞飞向天空。 ————————滋噗。 我听到一种湿湿的声音,肚子随即传来剧痛,我的拳头停在距离日斗的脸几公分之处。肚子好痛、好痛。 「——啊!」 日斗的右手没入我的肚腹,左手拿着一个刚刚自人体取出来的子宫。他的右手奋力拉开我的肚子,鲜血立刻迸出。接着,他将这枚新鲜子宫强塞进我的肚子,暗红色的血肉啵滋啵滋地进入体内,融入我的身体,成为我的内脏。令人恐惧的疼痛震撼全身,我不住地发抖。 「啊、啊啊——」 「好有趣的愿望,我什么都能做,可惜只局限于将人类的愿望变为现实,算是有限制的特殊能力;如果没有人许愿,便无法施展能力,所以我现在感到十分有趣。」 真高兴能有你这个朋友啊。 说完,日斗抽出左手,肚子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我再也看不到刚才那个子宫。 视线渐渐变暗、变小,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后看见的是那个狐狸面具。 「真想早点见见你们的孩子。」 说完,日斗无邪地笑了。 就这样,我害死静香——孕育了鬼。 我就这样替阿座化小姐杀了人。 我只愿意为阿座化小姐杀人。 我完全不感到后悔,即使到现在也一样,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甜美的时光过后,总有相对等的惩罚等着我。我被人追赶并藏身于屋顶——藏身处也是阿座化小姐所指示的地点——靠着阿座化小姐不定时送来的水和食物裹腹,藉此维生。当然,我并不想永远藏在这里,等亲眼见到阿座化小姐顺利地继承阿座化的名号之后,我便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在愿望实现之前,我还不能死。 移走一块天花板后,便能清楚地看到整个客厅,阿座化小姐即将在那里举行继承名号的仪式。等我亲眼见到她当上阿座化,就能安心地死去。 这一天很快地来临了。 阿座化小姐代替那头死去的母猪,继承阿座化名号的日子。 这一天,樱花怒放,好美的日子,樱花像是祝福阿座化小姐一样,开满整个枝桠。全族的人都怀着尊敬与畏惧的眼神望着阿座化小姐,族长终于就位,大家都在期待新的阿座化诞生的时刻——期待一个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阿座化降临在这世上。 族长呼唤着阿座化小姐暂时使用的名字,她的肩膀上照例靠着一把奢华的纸伞。我不禁流下欢喜的泪水,眼泪不停掉下,浸湿了天花板。 阿座化小姐睥睨着这群人,缓缓地迈开步伐。 这是多么美丽的场面啊! 好美、好美。 就算我的眼睛瞎掉,也绝对不会忘记现在所见的一切。 绝对、绝对不会忘记。 *??*??*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萤幕——灰色调的萤幕还有彩色的萤幕,我的过去与不知名男人的记忆共同播放着。不知何故,黑白与彩色的影像当中都有盛开的樱花陪衬。黑白的影像里,手持纸伞的少女在家人的包围下端坐其中,老人像是朗读着什么,从内容可以判断少女似乎继承了某种东西,只可惜我的大脑似乎无法仔细吸收老人所说的内容。看见那名少女,失望的情绪再次涌上我的内心,脑海里飘起一片浓雾。 唯一挥之不去的是脑中浮现的红色纸伞。 现实世界里应该也接近樱花盛开的时节了吧? 这时,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樱花盛开之日就是你的死期,也是当初你继承阿座化名号的日子。』 『如果你无法醒过来,我会死掉喔。』 『即使如此,我也无所谓。』 不知道她在那间被尸体包围着的房间里做什么? 从那间水泥房间里,是否能看见盛开的樱花? 我的胸口发烫……好舒服的温度,我不禁闭上眼睛。 很想再见一次在我梦里微笑的她。 *??*??* 少女如人偶般伸展四肢,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的她像是睡着了一般。看到她犹如断气的模样,我心中一紧,接着,某个东西从开了个洞的天花板飘了下来,掉在少女脸上,白色的花瓣滑落在少女的眼皮上,然后,她慢慢地张开眼睛。 她动了动脖子,看着并排在墙边的尸体——尸体的肉身腐烂,掉下来并露出里面的骨骼。房间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她静静地以澄澈的眼神环顾着房间,看着排放着尸体的墙壁,以及染满鲜血的地板……如恶梦般的场景静静地映在她眼里。 接着,她再次抬头仰望。 从那方小小的天空可以看见纯白色的樱花。 樱花迎风盛开着。 「你听得见我吗?小田桐君。」 少女突然发问,我点点头说:「听得到。」但是她应该看不见我点头吧?我的回应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她还是继续说着: 「美丽的樱花看了让人心情很好呢。」 花瓣轻飘飘地随风飞舞,少女愉悦地眯起眼睛。 「今天很不错,不管是要继续活下去,或是就此死去,都是好日子。」 这时,铁门「啪」的一声打开,某人打破寂静现身了。 「————时间到了。」 少年手里拿着染血的球棒说着。少女缓缓抬起头,只见拿着新刀子的男人满脸笑容,跟在少年后面;男人的背后则是拿着深蓝色纸伞的—— 「哥哥。」 少女露出像猫咪般的笑容迎接。她的脸开始摇晃,无数的花瓣在我眼前飘动。我伸出手阻止,不想失去她,可是我的手根本到达不了她所在之处。她的笑容消失,我大声叫着……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就能想起她的名字了啊! 可是,我的手无法构到她……我再次被过去吸了进去。 外面是春天。 百花盛开的春天。 *??*??* 我睁开双眼,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温暖的光线照在我的眼睛……好刺眼,我好像躺在床上,背上有柔软的触感。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 刚才的都是梦? 我终于从恶梦中惊醒了吗? 扭曲的影像充满眼帘,跳楼自杀的静香,像只狐狸笑着的日斗,还有那个被塞进我肚子里的东西。 血淋淋、犹自散发着热气的子宫。 肚子蠢蠢欲动。 异样的疼痛让我坐起来,总觉得那东西在肚子内侧踢着双腿。痛到难以忍受的我跌落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将胃里的食物吐个精光。然而疼痛依旧没有消失,肚子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手指间渗出血。 「呜啊啊啊!」 回头一看,床上沾满鲜血,肚子里渗出的血染红了床单,黏腻的血液怎么看都像是女生的经血。肚子有个东西在内侧不安地躁动着,像是某个物体试图打开我的肚皮。此时,我不经意地想起了日斗说过的话。 『真想早点见见你们的孩子。』 他说很想早点见这个孩子,也许等一下就会过来带走我肚子里的东西。真痛恨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想到这一点,那家伙肯定会以采摘熟透苹果的轻松心情过来找我,能够在日斗不在这里的时候碰巧醒来,可以说是奇迹。 我才不会让那家伙称心如意呢! 我勉强站起身,走出房间。尽管全身疼痛难忍,但我还是想办法打开房门,流着血、蹒跚地走着。 救命…… 有没有人啊? 救命…… 我深切地希望有人来拯救我。当我站在电梯前,正想按下按钮时,手指轻轻颤抖着……万一电梯门一打开就是日斗,这次便真的完蛋了!我摇摇晃晃地转向楼梯的方向,看着往上的楼梯。 干脆从屋顶跳下去算了。 跟静香一样。 跟我拯救不了的她一样纵身一跃。 可是一回想起如石榴般飞溅的鲜红,我又感到胃部一阵翻腾。 我还不想死。 是我害死静香的,现在却想保住自己的生命。 我继续硬撑往前走。当我每次因无力而跌倒时,肚子里的东西就开始骚动,带来剧烈的疼痛,我忍不住发出哀号。也许日斗正在某处偷偷欣赏我的惨状,当做娱乐秀中的调剂,一边嘲笑着我,一边观察着。我不敢停下脚步,但是这样漫无目的地逃下去也不是办法,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逃脱。 因为最可怕的东西其实就在我的肚子里。 「————呜!」 不停流出的泪水滑落脸颊,我一个不小心踩空,整个人摔在楼梯的平台上,接着再度拖着笨拙的步伐,往前走着。 「静香……」 我喃喃地叫着静香的名字,紧接着不停地喊,穿过无人的走廊,往外头走去。我一边冲出自动门,一边大喊: 「静香、日斗、日斗!静香、静香!」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我们不是很开心吗? 「为什么、为什么……」 跌出外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大楼前方是一片坡道,两旁种植着樱花。樱花盛开着,白色的花瓣如雪片般飞舞。 她—— 就在这里。 *??*??* 我睁开眼睛。 首先看到的是盛开的樱花与纯白花瓣雨,强风迎面吹来,被眼泪模糊的视线一阵混乱。有个撑着纸伞的人站在路中央,一瞬间还以为是日斗来了,吓得我差点惊叫出来,不过马上就发现那个人并不是日斗。影像中的我与现实中的我重叠,视线融合为一,过去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像是现在发生的一样。像丧服的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还有,红色……红色,红色的————纸伞。 萤幕里的她转头看向我。 以樱花为背景,衬托出的绝美少女。 我终于想起她的名字。 「——————小茧。」 我听到「啪锵」的声音。 全部的萤幕同时亮起灯。 我抬起头,旁边的萤幕里是拿着纸伞的少女继承某种东西的场景。 然后,我看见了…… *??*??* 撑着纸伞的少女从榻榻米站起来,睥睨着四周,浑身上下充满自信与惊人的美丽。大家都点头表示赞同,她不愧是有资格能继承阿座化名号的人。 但是,这样的场景即将遭到破坏。 ————————砰! 纸门唰地被拉开,某人与这无礼的举动一同出现。大家怒吼着,共同谴责来人的无礼行为,然而那名姗姗来迟的少女骄傲地睨着所有人并开口说: 「无礼?胆子真大呢,居然敢指责我啊?」 少女手上的纸伞转呀转的。 原来的少女与擅自闯入的少女都拿着一把纸伞。 伞的颜色是———————— 「让大家久等,幸好赶上了。」 伞的颜色是深蓝色与红色。 「我才是真正的茧墨阿座化。」 擅自闯入,身穿歌德萝莉风洋装、手持红色纸伞的少女对着那个继承了阿座化名号的少女这么说着。 受到冲击的众人纷纷将视线放在两名少女身上,发现那名撑着深蓝色纸伞的少女笑了。 好像狐狸那样的笑。 *??*??* 那名少女很美。 我匍匐在地,怒放的樱花疯狂飘舞。花瓣纷飞中,她不停地转动着红色纸伞。 好像纸伞本身也是一朵花似的。 ————啪! 纸伞被收起来。 ————啪! 接着再次张开。 飘落在纸伞上的花瓣像雨滴一般弹出去,站在樱花盛开的树木下的她看起来有些诡异,不太像是现实世界的人,美得如梦似幻,有如一幅画。她慵懒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 「咦?看样子好像发生了很难得一见的事。」 看见浑身是血的我,少女微弯起嘴唇,露出像猫咪般的笑容。 她的笑容与日斗十分相似。 「我跟着哥哥留下的痕迹追过来,却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在盛开的樱花下微笑的她既美丽又丑恶。 不知为何,我联想到一句话——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少女信步走来,盯着我瞧,接着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抚摸着上头不断滴出的鲜血,说道: 「你的肚子里怀了一只鬼。」 肚子里的东西蠢蠢欲动,手指之间好像有某个东西在乱动,喉咙一直想呕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少女的笑意更深了。 「果然如此,很像是哥哥所喜欢的方式。你肚子里所孕育的东西是某人的感情,再放任不管,它将穿肠破肚而出。」 穿肠……破肚?我马上听懂了少女所说的话。其实肚子里的东西现在正猛烈地踢着我,我痛到流出眼泪,满脸都是泪痕,恐惧揪紧心脏。 我不想死。 好想回去。 回到那个毫无变化、平凡的生活。 「想要我救你吗?」 咦? 转呀转。 红色纸伞不住地旋转,少女用一种在路边救流浪猫的轻松语气问着。 嘴角那抹温和的笑容十分眩目。 身穿黑色洋装的她有如另类的圣母。 「想要我救你也行,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我头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案例,值得将你养在身边。难得你的体内孕育出一只鬼,要是让哥哥杀了实在太过可惜,你就跟着我吧!我能救你,虽然不能帮你拿掉寄生在你肚腹中的鬼,但是只要它没有被生下来,我就有办法控制住它。」 少女弯下腰,白皙的手触碰着我的肚子。当她碰到我时,剧痛便消失了,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我的封印并不完全,这种生物是因人的感情孕育而出,能感应别人的负面情绪并随之变强。从现在起,你不可以回应任何人的情绪,连同情都不可以。你的生活将会变得很辛苦。还有……」 她那又大又漆黑的眼眸凝望着我。 「你不能离开我身边,也不能从我这儿逃开,你要保护我,为我工作,为我而死。」 她的笑容是如此地变态而扭曲。 眼神却是那么真挚而清澄。 「这就是得救的代价喔!逃出地狱之后,等着你的依然是地狱。」 红色的纸伞转动着,转呀转。少女直直地盯着我看。 她的眼神好像正在说——就算我就这么死掉也无所谓。 「尽管如此,你还是希望得救吗?」 一片空白。 沉默淹没了我们。盛开的樱花开始凋谢,少女将伞靠在肩膀上微笑着,温热的鲜血自我的指尖滴滴答答地流着。 头脑无法好好思考。 我只能呆呆地想—— 这名少女好美。 「我……」 我吃力地运作着干渴的舌头,又一颗眼泪滑落脸颊。 我哀求着。 「————我不想死。」 少女面带微笑,坚定地伸出白皙的手臂。 「不想死就跟我走。」 我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缓缓地拉起少女的手。她的手与我想像的不太一样,一如平常的少女那般,既柔软又温暖。 她用力地握紧我的手,我也用力地回握。 「————没错,你就是这样答应我的。」 少女突然改变语气。 黑色的眼眸里有我的影子,我也看着她的眼睛。 樱花在我们四周飞舞,仔细一看,这并不是真的樱花,而是碎纸片。以少女与我握着的手为中心,贴附在我身上的纸逐渐剥离,这就是阻碍梦渡的咒术。纸片彷佛无数只蝴蝶在空中飞舞着。 胸口好烫,茧墨给我的玻璃珠发出红光,里头的血液摇晃着。 我与那猫咪般的眼睛四目交接。 少女像是嘲笑我似地微笑着。 「好了,快起来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起来的,小茧。」 我轻快地回答,然后再度看着这个很适合拿红伞的少女。 茧墨阿座化。 好像一点都没变。 不管何时何地,她看起来都如恶魔般美丽。 *??*??* 一瞬间,我的视线又开始变化。我从天花板看着这个如废墟般的水泥房间,里头的少女——不,应该称她为茧墨——看到我之后露出笑容。 拿着刀子的男人自椅子处接近无法动弹的茧墨,戴着狐狸面具的日斗则看着他们俩。但是下一秒,日斗的肩膀震了一下。茧墨用带有笑意的声音说道: 「————太迟了,哥哥,你赶不上了,就算现在故技重施也来不及罗!」 她静静地伸出手,那些装饰用的红色纸伞像是有根线控制住一般,「啪」一声地全都关了起来——被茧墨的手所操控的七把纸伞以伞骨站立着。男人讶异地瞪大了双眼,雄介则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连上了。」 ————啪! 红色纸伞同时打开,我也跟着跌进房间。我穿过梦境,从天花板摔进正在观看的场景中,趴在地上,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吐着血。 「咦?」 茧墨似乎有些意外。雄介噗哧大笑,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我压住裂开的肚子,不停喘息。 「啊,对了……如果我从梦里把你抓出来,会不会也可能让你死掉?小田桐君。」 (现在才想到这点不太好吧!小茧……) 我痛到没办法讲话,只能压着肚子呻吟。 妖怪在我肚子里狂笑着。 然后,咕噜咕噜地吃着某种东西。 *??*??* 眼前又出现新的麻烦人物。好不容易才能达成愿望,为什么又有人来捣乱?那个男人拉了我的后腿!阻挠了我、我的……啊啊啊啊!讨厌的臭虫子!为什么要阻挠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刻,可恶!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后面就是我该杀掉的茧墨阿座化,是我该杀掉的……不,应该称她为这个女人,就算她是阿座化的妹妹也一样,这个女人是最早……不,应该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成了我的敌人。 穿着像丧服的黑色洋装的女人。 那女人在笑,她的笑容多么恶心! 好像「那个时候」一样令人厌恶。 我拿着刀大步向前走。 为了弥补当时的失败,我向前走去。 阿座化小姐当上阿座化的日子,出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侵入者,那是个与茧墨家血缘关系较远的少女,一个只配坐在下位的人竟擅自跑到本家,实在不可原谅。然而她堂堂正正地进来,露出一副自以为是主人的神态,睥睨着大家。 那女人拿着一把与阿座化小姐的深蓝色纸伞极为相似的红色纸伞,眼神如野兽般狰狞,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默默地反刍着少女说的话: 『我才是真正的茧墨阿座化。』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在她面前已经有了真正的阿座化,正准备进行继承名号的仪式,我却无法驱除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对我而言,阿座化小姐只有一个,但是我不得不承认…… 这个比十岁的阿座化小姐年纪更小的少女…… ——有着妖艳而美丽外表的少女。 她的样子与传说中的初代阿座化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你胡说些什么……阿座化就是这个女孩呀!」 有人疑惑地问着。擅自闯入的少女听了嗤之以鼻,冷笑地说道: 「见了我本人,你还敢这样大言不惭。我说,族长……截至目前为止,你见过三代茧墨阿座化,应该最熟悉我才对,也知道我比历届的人都配得上茧墨阿座化的名号。」 少女大胆地笑了。众人听了都转头看着族长,族长此刻的目光只停留在少女身上。接着,他对着这擅自闯入的少女深深一鞠躬。 「阿座化小姐。」 老人语音微颤地以阿座化之名称呼少女,众人霎时哗然,如波浪般的细碎交谈声与如针般的视线中心就是「我的」阿座化小姐,她依然以高雅的姿态端坐着,嘴角也如往常般露出一抹残忍而美丽的完美笑容。 「我猜前一任阿座化的女儿有一点点像阿座化,因此你们才突然省去遴选的步骤,贸然选定她成为下一任阿座化,抑或是受到前一任阿座化的煽动而决定。我听说前一任阿座化很执着于这个名号,所以才费尽心机让自己的女儿继承这个名号。幸好我及时赶到,若是没有,你们又该如何处理?我是阿座化,茧墨阿座化,打从降生在这世界上,我就知道这个名号是属于我的。」 少女口齿清晰地说完,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自我出生,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便不该有另一个阿座化存在。」 族长在微笑的少女面前低垂着头,没多久,所有的人都向少女低头致意……全族族民都对这该坐在下位的女人低头了!这样的场面实在太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理会原来的阿座化小姐,要对这名突然现身的少女如此毕恭毕敬呢?这名少女的确很像阿座化,可是我的阿座化小姐也曾经受到族民的认可啊!为什么会有两个阿座化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抬起头的族民们也开始议论纷纷。 ————啪! 阿座化小姐收起纸伞站起身,静静地转身。 ————啪! 少女也跟着收起纸伞,转身面对面看着阿座化小姐。 ————啪! 两人同时打开纸伞,开出鲜红色与深蓝色的花朵。 「原来如此……如果没有我,你就成了阿座化啊……可惜,他们搞错了,因为世上不可能同时存在两名能继承阿座化名号的人。」 少女斩钉截铁地说。阿座化小姐不发一语,只是安静地笑着。突然,少女笑弯了嘴,然后说出了极为无礼的话: 「能请你脱掉衣服吗?」 阿座化小姐震惊地抬起头,深邃的黑色瞳孔彷佛映出我的身影。 ————————杀了她! 她的眼睛这么命令着我,于是我踹破天花板,掉落到大厅中,拿起刀冲向拿着红色纸伞的少女。就在刀子快碰到她的身体时,少女收起纸伞并朝我脸上刺了过来,尖锐的前端刺到脸颊,几乎要刺到我嘴里。我如野兽般咆哮着,接着有许多双手试图抓住我。我狼狈地连滚带爬地逃跑,背后传来阿座化小姐被推倒的声音,然后是布料被撕破的声音,同时———— 「她是男的!」 我听到有人这样大喊。 *??*??* 男人的记忆与感情就此中断,肚里的妖怪吃吃笑着,男人拿起刀走近茧墨。当无法动弹的我正想大叫时,拿刀的男人倏地飞了出去,不明就里的我抬起头看过去。 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情景。 我看到雄介拿着球棒站在那儿。 「雄介,为什么要帮我?我不太明白。」 「放心吧,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想帮你……嘿!」 雄介打掉男人手上的第二支刀,顺势甩着球棒,攻击男人的头部。男人反转身体,躲避雄介的攻击,由于球棒的长度不够,雄介并没有击中男人。站在男人背后的日斗歪着头: 「我可以问你吗?雄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会让你背叛我的事?」 「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对不起,临时丢下我的工作……不过,就算我现在背叛你,也没有任何损失了。」 因为朝子阿姨与小秋都已经不在了。 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何不依照自己的意愿,帮助想帮的人呢。 「真要说出个理由,那就是……我并不讨厌小田桐先生这个人。」 彷佛接下来要说的是很不好听的话,雄介严肃地沉思过后,才笑着继续说: 「他是个再普通也不过的人,既单纯又愚蠢到无可救药,却愿意回到这儿来,让我有点开心……没错,我因为他愿意再度面对这个地狱而感到开心。对一个曾经活着亲眼见到地狱的人而言,他大可以逃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所以……」 不能只有我一人袖手旁观,这样太狡猾……也太寂寞了! 说完,雄介挥舞着球棒,染血的球棒抵在男人的肩上。看样子,雄介把我归类为他的同党。日斗缓缓摇头说道: 「小田桐,你还是没变,虽然人怪怪的,却很受欢迎。」 「说得没错,哥哥,毕竟我和你都选了他。他天生就容易吸引一些异常事物——也就是说,他属于那种很容易被人抽到的签,连一向看不上任何人的你也选择了他。这跟签本身是怎样的签无关,反而与这支签是否容易被人抽中有关。」 茧墨嘴角微扬。 她继续嘲弄般地说。 「你一定很不甘心吧?要杀我应该有更简单的方法,你却绕了一大圈,还故意杀掉我的母亲示威。」 「嗯,可惜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时我才知道,茧墨之所以会被召回本家的原因,是由于那位被杀死的、超过三十岁的远房亲戚,而且那名死者竟然就是茧墨的母亲。 被凶手残忍地拉出内脏而死的亲人。 虽然亲眼见过母亲的尸体,茧墨却还是轻蔑地笑了笑。 「我怎么可能有反应呢?我是阿座化,天生就是阿座化,不可能为一个曾是我母亲的人的死亡而感到难过。」 这时,我第一次见到日斗扬了扬眉毛。雄介在一旁劝茧墨不要刺激日斗,但茧墨不予理会,继续说着: 「你的做法实在太过拖泥带水,哥哥,你竟然指使这个丑男,说是『他想杀掉你,所以我才让他杀你』,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夸张的谎言?明明想杀掉我的人是你,不是他,对阿座化这个名号的欲望也一样。『因为母亲逼我,我才想当阿座化』,还真敢说啊!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杀意逐渐累积,执着于这个名号,这些丑恶的欲望根本属于你自己,完全像是你会做的事。对他也一样,基于娱乐的心态而控制他,说谎也该有个限度。真相如何,你自己最清楚。」 茧墨的嘴角漾出猫咪般的笑容。 完全是野兽在玩弄到手的猎物时才有的笑容。 「你不希望静香抢走他,所以抢先一步主动靠近并破坏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东西又被其他人抢走。过去被我抢走阿座化名号的事情对你打击甚大,所以,当你发现精心挑选上的玩具很可能被其他人抢走时,宁愿把玩具弄坏也不肯拱手让人。你破坏了他们两人的未来当做游戏,结果原本计划要弄坏的小田桐君这次却被我捡了回来。就这样,除了阿座化的名号,你又被我抢走一个东西——这就是你想杀我的理由,对不对?」 茧墨放声大笑,不是平常那种微笑,而是打从心底开心地笑着。 她捧着肚子,一边狂笑,一边大喊。 「你故意让他离开我身边并囚禁他,打算取出他肚子里的鬼,好得到一个可以自由活动、威力强大的式神,却又觉得不需要在杀我的同时取出鬼。你希望他不要来救我、不相信我,让我因此被杀死,就像害死静香的时候一样。真无聊,真的是无聊透顶……哥哥,你真的很蠢,是个庸俗之人,肚子里只有微不足道而肮脏的欲望。」 她鄙夷地看着日斗。 尽管脖子上戴着项圈,她的眼神却像是地位崇高的人看着地位卑下的人那样不屑。 「这样的你没有资格当阿座化。」 房间里飘荡着沉默的气氛,日斗的脸完全僵硬。我看着不发一语的他,不知道茧墨的话有几分认真。日斗的五官中只有嘴唇微微弯起,这就是他的回答。 完全静止的表情。 犹如他戴着的狐狸面具。 「————杀了她!」 说完,日斗旋转着纸伞,深蓝色纸伞往前一点,随即又往后一挥,雄介便如同断了线的人偶般往前扑倒在地。他瞪大双眼,被看不见的物体拉走。 男人拿起刀,冲向茧墨。 茧墨竟然笑了。 在这危急的生死一瞬间,她依然面带微笑。 小茧,你果然不害怕死亡。 我试图站起来,肚子却突然动了一下,好像从里面掉出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肚子瞬间变轻,有个湿湿的物体在地上蠕动着。 我生下了某个东西。 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萤幕。可能是因为昏过去的缘故,我的意识又回到梦境中。咒术被破解后,大部分的萤幕都遭到破坏,不停冒着烟,曾经关住我的灰色栅栏如今也破损不堪。过去的影像不时地出现在坏掉的萤幕上,我看到静香与日斗,但影像随即消失。旁边那个放映着男人白日梦的萤幕中,播放着现实中的影像;男人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画面里的影像应该是男人所见到的情形。茧墨在半明半灭的萤幕里笑着……然后,我注意到一件事—— 好像有人坐在萤幕前方。 一个光溜溜的孩子开心地拍着手,天真无邪地呵呵笑着。孩子看着坏掉的萤幕,并在看到静香和我出现时开心地笑了,小小的手快乐地摸着萤幕。 我听到手拍上萤幕的声音。 刚刚分化出来的手还沾着羊水与血迹。 妈——妈。 孩子尖尖的声音喊着妈妈,小小的手不停地触摸着萤幕。 爸——爸。 这个孩子笑着喊爸爸。我发现肚子出乎意料地轻盈,往下一看,肚子开了一个极大的洞,可以看见里头的内脏,却没有流血。 『他想要取出你肚子里的东西,却不希望伤到你的生命。可能是因为如果你孕育出鬼之后又死亡,对他将会很不利的缘故吧。』 我想起茧墨说过的话,看样子,日斗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好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后不会死亡。虽然不会痛,但是像这样看到自己的内脏还是觉得很恶心。这个孩子在我眼前拍着手,该怎么办才好……我愣愣地看着孩子的背影。突然,那个孩子转过身来。 小小的嘴巴挂着一抹微笑。 她长得很像静香。 眼睛如鬼火那般血红。 爸——爸。 她的声音既高且尖,应该是个女孩。她天真地伸出小小的手,看得我忍不住想呕吐,对她涌出一种厌恶感。 难道……这个「妖怪」是我生下来的? 爸——爸。 她叫着爸爸……别过来!别靠近我!当我正想大叫出声时,却注意到一件事。 她小小的脸庞与静香十分神似。 两只眼睛中,黑色的那只眼睛则像我。 她是我们两人的孩子。 我想起日斗说过的话。这么说,这个孩子…… 「是……我的孩子?」 爸——爸——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她开始哭了,我呆呆地望着她,忍不住走过去抱起小小的她。还以为我会感到恐惧或是害怕,但我猜错了,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当我抱起她时,孩子破涕为笑,奇妙的压力穿过我的身体,就跟看见撑着红色纸伞的茧墨时相似的感觉。 这孩子是个妖怪。 她不是人类。 ——抱起她,我就知道了。 嗯、嗯。 孩子抓着我的头发。我看着旁边的萤幕,男人正打算冲向茧墨,戴着项圈的茧墨随着男人的靠近越来越大,刀子的光芒闪耀着,影像有点像慢动作放映。 孩子又抓了抓我的头发。 她定定地盯着我,满是期待的眼神。一丝恐惧窜上我的背脊,另外还有一种感觉—— 这个孩子似乎知道我是她的爸爸。 「那个……」 嗯? 我想叫这个孩子,才发现她还没有名字。想了一会儿之后,我说: 「叫你雨香好吗?好不好呢,雨香?」 嗯! 这是我第一次替女孩子取名字,雨香似乎很中意这个名字。看到她喜欢我替她取的名字之后,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忍不住自嘲地想——我到底想干么啊?但我早已下定决心。我想起自己当时拉起茧墨的手的情景,依循着求生的本能而下了决定。 现在也一样。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但我还是…… 「雨香。」 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我很确定这个妖怪就是我的孩子。 同时,我这样说道—— 「如果你办得到的话……能不能帮爸爸的忙?」 孩子笑嘻嘻地看着我。 「砰」的一声,萤幕碎裂开来。 玻璃破裂后,世界开始有了色彩,我的视野反转过来,不再与持刀男人的视野重叠。男人的脸如今就在我眼前,怀里的孩子大大地张开口,肉开始上下波动,可以看见其中冒出新生的牙齿。 接着,她一口吃了持刀的男人。 *??*??* 失去上半身的男人倒卧在地上,内脏如同翻倒的水桶般倾泻在地。我惊讶地看着当场死亡的男人,怀里的孩子呵呵笑着。 「————呵!」 茧墨笑容灿烂地挥动着手臂,收起从尸体旁飞过来的红色纸伞,接着拿起久违的纸伞,靠在肩膀上。 我想起之前少女曾经说过的话。 『这只是我的推测——失去母体的妖怪很难被控制,如同失去附身对象的凭神,所以日斗才会想尽办法要让你活着,同时取得那只妖怪;如果不是那样,他根本不需要让你活着。换句话说……截至目前为止,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是我之前没注意到的,不过现在跟你说也没用,就先不告诉你了。』 那个少女就是茧墨吧。我一边看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想。 这个孩子好像会听从母体——也就是我的命令。 孩子像是吃了美食一样,满足地打着饱嗝,我赶紧拍拍她的背,她开心地呵呵笑着。被推倒的雄介躺在地上,安心地看着我,日斗则站在雄介后面。 失去情感的脸木然地望着我,与狐狸面具一样僵化的笑脸。 我发现——这才是日斗的真面目。 「日斗……」 啪、啪、啪、啪! 响亮的拍手声传来,日斗像是深表赞叹似地大力拍着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想到你竟然能从梦境中逃脱,小田桐……甚至还承认了那妖怪是你的孩子。我知道那个男人难逃一死,却没想到他杀不了阿座化。」 他将牙齿咬得叽叽作响,平常的轻浮态度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憎恨。日斗狠狠地瞪着茧墨,茧墨则毫不畏惧地看着日斗。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呢,哥哥?我这方有我,还有能操纵鬼的小田桐君,连雄介也站在我这边了。」 其实,我不认为我们能把躺在地上的雄介算进来,但茧墨还是把雄介也算上一个人力。她不停地转动着纸伞,日斗浅浅地笑了,接着往后退了一步。 「哥哥,想逃吗?」 茧墨促狭地笑了,而日斗面无表情。 「我才是阿座化,你不是,就算你逃跑,我们之间的差异也一样无法弭平……不管你对付我几次都一样。」 日斗想逃跑!不能让他得逞,这次绝对不能放过他。我想追上他,但是手里的孩子好沉重,让我无法移动身体。怪异的晕眩侵袭全身,只见日斗对着我笑。 「不是这样的吧,亲爱的妹妹。」 深蓝色的纸伞旋转着。 「————我一出生就是阿座化了。」 红色的纸伞也旋转着。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哥哥,你从来就不具备阿座化的身分。」 红色与蓝色的漩涡不停转着,两人四目交接,相视而笑。 「——有机会再见罗,妹妹。」 「——嗯,后会有期了,哥哥。」 啪! 只有深蓝色的纸伞「啪」的一声收起,纸伞后方已不见日斗的身影。 「日斗!」 好不容易才往前踏了一步的我,脚步一个不稳地跌倒在地。我趴在地上,不住痉挛。 怎么搞的? 爸——爸。 孩子担心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知道我的体温正迅速地下降,某人看着我的脸并发表意见: 「咦?他的hp好像已经降到负值了耶。」 「小田桐君,我要先警告你,现在的你依旧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太过逞强的话,这次真的会丢了小命喔!」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点讲? 但是我的舌头跟着不灵光,没办法讲话了,视力逐渐模糊,也不清楚是第几次昏死过去了。自己真没用……我沮丧到想咂舌,不过在意识陷入混沌之时,我听到了一道轻柔的安慰声音。 「辛苦你了,小田桐君,好好睡一下吧!」 白皙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茧墨给了我一个微笑。 「只要你有心,还是能做得不错嘛!」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只是被人控制,然后努力挣脱而已。 所以,请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好吗? 我宁愿你嘲笑我,会让我自在一些。 用你一贯对待我的态度。 我的思绪只进行到这里。接下来,所有的一切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我牵着沾满羊水的手,漫步在黑暗之中,孩子拉着我走到某个地方,好像有个人在黑暗中哭泣着——一个娇小女性抱着自己的肩膀啜泣着。她抬头仰望天空的方向,像是诉说着「好冷好冷」那样地哭着。 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颤抖的身影看来如此孤独。 哭泣的模样好可怜。 她看着远方的大楼,专注地望着其中一间房间,眼神就像看着遥不可及的乐园那样恍惚。我注意到了,昏暗如黑夜般的地方是大楼前方的道路,也是静香跳楼自杀的地点。 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妈——妈。 我无法定义「这里究竟是何方」,是我的梦?还是某人的梦?抑或只是梦与梦连结的异世界呢?该不会是死后的世界吧? 我只知道一件事。 她可能从那天起就一直在这里徘徊。 从跳楼自杀的那天起,一直在这里…… 我拉着孩子的手走近她身边,有些犹豫地摸了摸因哭泣而抖动的静香的背。静香抬起头,哭得像个孩子的她一如生前那样地问我: 你愿意拯救我吗?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死亡,仍旧不停地询问着。 你愿意拯救我吗? 恐惧爬上我的背脊,但是我在强自镇定之后,蹲了下来。 妈——妈? 孩子问着,小小的身体紧紧抱住了静香的肩膀。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救你。」 听到我的回答,静香又呜呜地哭泣起来,她的身体颤抖着,想要放声大叫。我抱紧她之后,继续说道: 「但是,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忘了你。」 静香抬起那张哭肿的脸孔,我定定地看进她的眼睛并点头。 我可能无法原谅她吧?即使同情她,也没办法原谅她,每次想起她总是背脊一凉,感到莫名恐惧……我恨她让我的人生变得一场糊涂。 可是…… 「我不会忘了你的。而且,你看……」 我推了推孩子的背,孩子歪着头问道。 妈——妈? 静香瞪大了双眼,微笑慢慢地浮现在她的脸庞,她默默地抱紧孩子小小的身躯。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抱着原本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妖怪,这是多么可怕而扭曲的一幕。但同时…… 也是很美的画面。 最后,我静静地呢喃。 已经没事了,所以…… 所以,不要再哭了。 梦如烟雾般逐渐散去。 最后,静香露出了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 眼泪自我的脸颊流下。茧墨在我眼前脱下白袍,露出里头穿着的歌德萝莉风洋装。我坐起身,环顾四周,熟悉的物品映入眼帘——茧墨拿来当睡床的沙发、放满巧克力的桌子……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事务所。 孩子不见了。 「咦……小茧,雨香呢?」 「雨香?啊,你还帮她取了名字啊?嗯……这名字还不错。不管是哪种生物,都会因为不同的名字而有各自存在的意义。因为你给了她一个名字,所以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妖怪,同时也是你的女儿。我让她回到你的肚子了,跟以前一样住在你的体内。」 我摸着茧墨指着的肚子,的确能感觉到里头有另一个心跳。 跟以前一样蠢动着。 「虽然是你的孩子,但最好还是别让她跑出来比较好,也最好不要利用她的能力。这个孩子本身就不是个很稳定的存在,会减短你的寿命,而且每次利用她的能力,都会让她变得更强大。其实我没想到你孕育的妖怪竟会幻化成人类的模样。」 鬼不太可能变成人类的模样。 看起来像小孩的妖怪还是个妖怪。 茧墨满脸笑容地说出极为残酷的事实。 「不过,就让她继续待在你的体内吧,有需要时可以利用。然而,虽然她可以救你,但每次打开肚子都会让你有生命危险。」 我慢慢地摸着肚子,顺着上头的血迹摸着。即使体内有东西动来动去的感觉还是很难忍耐,却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讨厌。 爸——爸。 想起孩子叫爸爸时甜甜的嗓音,我安抚似地轻抚着肚皮。 我并不想孕育出这种西。 但是,能够见到母女相见的场景让我感到很欣慰。 「雄介君回去了,他说现在总算能暂时做回正常的学生,虽然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随便说说而已。」 「应该是随便讲讲吧?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乖乖地上学。」 听了茧墨的报告后,我这么回答着,毕竟那个青年就算拿着铁制球棒出现在诡异的地方也不奇怪。我的脑海里又浮现雄介在月光下拿着球棒现身的姿态,他惊人地适合那种诡谲的造型。 「听说所有的杀人事件都由本家的人完成善后工作。本家的人几乎全军覆没,幸好仍有少数幸存者……他们还是一直催我回去。」 「反正你也不会回去。」 「没错,小田桐君,这里才是我的家呀。」 我要小茧回家,但小茧其实已经回到属于她的家了。 茧墨摆动着白皙的双腿。 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 这个房间一如往常,飘着巧克力的香味。 这儿有茧墨,有我,还有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味,一切的一切都跟之前一样。 只不过—— 「日斗之后会如何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他还是执着于阿座化的名号,也不肯放弃你;可惜,不论是阿座化的名号或者是你,都是他这辈子无法得到的东西,所以,他只能想尽办法破坏。」 茧墨笑了,像猫咪般的笑容。 「他应该还会来找我们,跟这次一样,会准备好超级做作的舞台。」 我想起头上戴着狐狸面具、面无表情的日斗,突然感到头晕,光是在脑中想像出他那撑着深蓝色纸伞的身影就让我差点昏过去:心跳加速的我只好用力握紧拳头。 可是,现在已经…… 「好了,难得你已经痊愈,小田桐君——」 茧墨想转换一下气氛。 难得她也会察言观色。 她走近窗边,用力地拉开窗帘。 温暖的阳光洒进房间,洁白的花朵在蔚蓝的天空下闪耀。 又是樱花绽放的时节。 「我们去赏花,算是慰劳你的辛劳,如何?」 接近盛开的樱花花瓣开始飘落。 看着如雪片般落下的花瓣,我轻轻地笑了。 「请问要准备几块巧克力?」 拍了一下大腿后,我站起来。 现在,记忆中的春天终于缓缓地过去了。 b.a.d.事件簿1:茧墨今天也要吃巧克力?完 后记 七月的某一天,收到进入entame大赏最后选拔的消息时,绫里当场昏死过去。 收到通知到结果发表的那几天,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紧张的一段时间,最后决定跳进澡盆里,盖上盖子躲起来算了。付诸实行前,我重新考虑了一下,总觉得跳进澡盆未免有点搞错方向。这时,不知为何,我的手上竟然抓了条抹布。 拿着抹布将所有的东西擦过一遍之后,我终于暂时到达了悟的境界。托打扫的福,当我接到结果通知的电话时,才能够以一颗如平静海面般安稳的心听取得奖的通知。 然而,绫里就这样错过了人生中三大喜事之一……真可惜。 让我重新和大家打招呼吧!初次见面,大家好,我是绫里惠史。承蒙entame大赏不嫌弃,将小说部门优秀赏颁给我这个举动可疑的生物,实在太感谢评审了!能够以作者的身分与大家见面,我觉得十分光荣,希望已经看过本书的读者们觉得喜欢,谢谢你们的欣赏!还有,在书店看的读者们,请留步,不要在书店看完就走,我很想眼眶含泪地拉住你们啊!如果你们能大发慈悲,拿着这本书到柜台结帐,我会很感激你们的! 「b.a.d.事件簿」是我呕心沥血的作品,当中有我的努力,还有歌德萝莉与巧克力、纸伞及美少女等元素,希望大家觉得好看,那我即使被埋进坟墓里也心甘情愿。 接下来,我想藉由这个机会谢谢帮助过我的人。(我也跳得太快了吧?) 我要谢谢参加评审工作的fami通文库编辑部的各位,特别是负责本书的笠原先生、仪部先生,你们给了我很多珍贵的指导,谢谢你们!绫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请我吃饭的恩德!负责插图的kona老师,感谢你创造出可爱又美丽的茧墨,我相信购买此书的读者有九成九都是被老师的美丽插图给吸引过来的,诚心希望没有读者看完后大喊:「我被插图骗了啦!」之类的话。 然后,我想要感谢的是开心地陪我庆祝的朋友们,还有打工的朋友,总是很认真努力的好友,以及我尊敬的老师与小组成员,还有支持我的家人——尤其是一直照顾我的姊姊——我要由衷地感谢这些重要的亲友。 最后,要谢谢的是购买本书的读者,太感谢你们了!希望能够继续得到你们的支持!再见了!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某日绫里惠史 大家好,我是kona。 很开心能够负责绫里老师的出道作品。 b.a.d.是我很喜欢的作品,这次的工作经验从头到尾都十分愉快。 之前我比较常画的是甜美风格的萝莉少女,对歌德萝莉风并不熟悉,刚开始感到有些迷惘。 但有了这次的经验,已经能掌握什么是歌德萝莉风格了! 编辑大人,谢谢您在我感到迷惘时拉了我一把。 从第二集开始,我会替阿座化换一些衣裳,也会画日斗的幼年时期。 心中已经有大致的构想了,这本小说里的男性角色都很可爱,让人觉得很萌喔! ko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