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花名(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花的名字)》 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芽芽 本间芽衣子 皮肤白皙,给人以梦幻印象的少女。性格天真烂漫,是六人中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仁太 宿海仁太 孩提时期是六人的中心,但是升入高中之后变得有点家里蹲倾向。 安鸣 安城鸣子 打扮时髦的少女,但其实是高中才变成这样。和仁碳同班。 雪集 松雪集 长相和家境都十分好从年幼的时候就没有操劳过。而且头脑聪明,进了升学率很高的学校。 鹤子 鹤见知利子 个性认真的优等生。喜欢读书。和雪集就读一个学校。 波波 久川铁道 昔日个头最小,像是小弟弟一样的他,现在则是最强壮的男人。没有上高中,随心所欲的环游世界。 记忆其一 想都不用想,在那个地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挖开树木底下的松软泥土,就能找到大量独甲仙的幼虫;在河滩尽可能寻找平坦的石头,然后打水漂;或用松叶玩相扑,一二三木头人也不错。 若要玩颜色大风吹可能无法尽兴。因为在山上玩的颜色大风吹,都只能指定绿色、褐色和灰色,哪还有其他颜色? ──啊,还有那个颜色。有白色。她总是穿著的连身裙的白色。 但是,那抹白色就像在浴缸里头摊开毛巾,包覆住空气形成水母状一样,一瞬间鼓满了风,转眼间就变成了蓝色。 即使白色从那个地方消失了。 为了代替前一秒才消失在眼前的白色,明天就自己穿上白色t恤吧。意识朦胧间,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夏天的野兽 夏无的尾声热得教人懒洋洋提不起劲,逐渐变长的刘海刺激著眼皮。两天没有洗澡了,表面覆满了汗水与油脂的发尾有种黏腻的触感,我有些烦躁地用橡皮筋绑起来。 潜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与栖宿在里头的七大原罪,以及第八项未知的欲望战斗……在这种标语有如国二臭小鬼说梦话的电视游戏上,我已经浪费了一百五十六个小时。 浅显易懂地q版化了女性器官的「色欲」重复著一张一合。我俐落地逐一将它们杀个片甲不留,也顺便俐落地──一味无谓地浪费掉高中一年级的夏日时光。 蝉时高时低地鸣叫著,好热。 这样的设计未免太露骨了。萤幕上是青紫色的色欲,中心喷出了奇妙汁液的色欲。也不检讨自己都没有洗澡,我心想著好脏啊,用机关枪一个个扫射那些丑陋的不净存在── 「仁太,这是迷唇姊吗?」 「才不是迷唇姊咧。」 「可是嘴唇很厚耶?感觉很像是迷唇姊的『从堂姊妹』喔。」 ──仁太。 这道甜美的嗓音,远比自行生产的汗水与油脂还要强力地黏附在我肌肤上。 「仁太,你知道从堂姊妹是什么吗?我跟你说喔,就是爷爷的妹妹的孩子的孩子唷。所以芽芽的从堂兄弟就是小贵!」 「……」 ……我大概是肚子饿了。 出现觉得很闲或是肚子饿的空档,是件非常不妙的事情。因为多余的情感会强行闯进那片空白。 必须简易又迅速地填补起这片空白,这种时候…… 「……就吃盐味拉面吧。」 「哇啊!盐味拉面,芽芽也要吃!」 站在与起居室相连的厨房,唰地划下火柴。瓦斯炉现在迟迟难以点著,我举起火柴凑向释出的瓦斯气体后,轰地一声巨响,窜起了熊熊火焰。 我喜欢盐味拉面。等水煮沸,再小心翼翼地静静打蛋进去,绝不将蛋搅散。 「啊!打成蛋花比较好啦,蛋花!」 ……没错,我绝不会打成蛋花。要用筷子轻轻地戳一下成了太阳状的蛋,让流出来的半熟蛋黄与面条融合在一起,远比蛋花更有成熟大人的风味…… 「讨厌,要变成荷包蛋了啦!快点把蛋搅开!」 「……」 我才不接受不切实际的事情。不管是ufo、未知物种、未知飞行物体……还是幽灵。 「嘶……」 我用鼻子静静地吸一口气,平复不自觉间变得紊乱的呼吸。 既然无法接受,从一开始就要无视。因为再轻微,一旦意识到了,那就等于是接受了。 「啊──你看,热水开始冒泡了!快搅开……快──搅──开──!」 三分钟。三分钟就能煮好。 然而,打电动时一眨眼就过去的三分钟,现在却非常漫长。 面条啊,请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煮好吧──就在我焦急地祈祷时,故障了的对讲机响起了走音的诡异铃声。 「仁太,你不去看看是谁吗?」 「……」 老爸出门工作期间,无论对讲机响了多少次,我大抵都彻底予以无视。但是……人类再怎么能够无视,终究有著极限。这阵铃声也许就是老天伸出的援手。 (趁现在逃离这里吧。) 我感谢著偶然,先关掉炉子的火。荷包蛋已经无法流出半熟蛋黄了吧,连面条也会完全变烂,但这也无可奈何。我走向玄关。 「就是现在!搅散吧──!」 同时,隔著留有冷汗痕迹的后背,我感觉到有人喀当喀当地搅散了锅子里的蛋── 「来了……呜?!」 喀啦喀啦,一打开容易松动的拉门──门外就是一名体现了「色欲」,彷佛将女性器官黏贴在脸部上的少女。 「……嗨。」 晒成浅小麦色的肌肤,和显得突兀的水蓝色眼影,加上明显的裸露……刻意暴露出寒酸的未成熟胸脯这点,莫名生涩稚嫩,让人很不舒服。是色欲。 「什么嘛,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啊,嗯……」 真是灾难性的一天。 冲击之后又是冲击……可恶,真想全部铲除。不管眼前的现实还是屋内的虚幻,全部都用那个游戏里的机关枪一鼓作气扫射,碰碰碰碰碰── 慢著,等一下。如果眼前的人看到了屋里的东西……那会怎么样? 「……拿去,是班导托我拿给你的暑假作业。」 眼前的少女态度冷淡地将一叠纸递给我。 「啊?暑假……喂,八月都已经要结束了,只剩下两天了吧!」 面对睽违已久……不,真的是隔了整整三年才又说到话的少女,我不禁反射性地语带埋怨,直接脱口说出轻掠过脑海的疑惑。闻言── 「那又怎样,你一直都像是在放暑假吧?而且我和宿海不一样,有很多事情要忙。」 少女与轻浮的外表截然相反,说话的语气成熟稳重,让人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飞快流逝,彷佛彻头彻尾将我看穿了一样。 什么啊,真教人火大。 「这种东西随便找个地方丢掉就好了吧……反正我也不想再去那种白痴高中上学。」 我忍不住恶毒痛批,瞬间──水蓝色的眼影忽然之间看似变得深邃。少女的双唇微微抖动,没有形成声音。 「嗯……?」 她想说什么?对意识到自己分心了的我……一阵空白袭来,出现了空档。瞄准了防御变得薄弱的地方,少女丢来了一句直捣痛处的话语。 「你这样子真难看。」 「什……?!」 我难看? 可以感觉到耳朵一带变红发烫。你懂什么? 真想反驳。最好是犀利毒辣又简洁有力,能够对这家伙造成最大伤害的一句话……! 「哎呀,是谁呢?」 「……」 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火热发烫的整个身子霎时一口气冷却下来。 我没有回头,暗中观察眼前的少女──安城鸣子的表情。对于我的视线,她正纳闷地皱起眉。没错,就只是对于「我的视线」。 安城看不见吗……? 「宿海,你怎么了?脸色很糟耶。」 安城这么询问后,身后的问题人物发出了「啊啊!」的高亢尖叫声。 「这个声音!我知道,是安鸣──!」(注1:安鸣(anaru)与日语的肛门(anal)同音。) 然后极度天真无邪地说出了那个禁忌单字。 「什……不准喊安鸣啦!」 我反射性地想要打断。就算对方是体现化后的「色欲」,大白天就这么叫她也太不恰当…… 「……啊。」 转瞬之间,眼前安城的脸颊变作了比青紫色要鲜艳数倍的颜色,然后── 「不、不、不……不准喊安鸣啦!」 她原封不动地重复了我刚才说过的话。一样,是对我说。 原来如此。在安城眼中,说了「安鸣」这两个字的人是我。对于紧勾著她小麦色的手臂,连声喊著「安鸣、安鸣!」的存在,则和我一样彻底无视……不,这并不是无视。 这么说来,果然…… 「呀啊啊啊啊?!」 咚地倒地后,我就此失去了意识。 当时的我并不是这个样子。 小学五年级的夏天。那年的夏天,我一点也不觉得那酷热的天气,和宛如烧烤著肌肤的阳光令人不快。我们总是聚在一起。 各自带著自己无用的宝物,搬进小学后山那间早已无人使用的小仓库。那里是专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夏天不论任何时候,我们都在那里玩耍;不论任何记忆,都是先在那里留下第一道足迹。 我们的名字是「超和平busters」。 才知道不久,才学会不久的单字──busters。感觉就是指一群很强的人。守护和平,消灭坏蛋……怀抱著这样崇高的愿景以此命名。没错,提议的人是身为老大的我。 在这里没有人会反对我提出的意见,因为我什么都是最强的。赛跑也好数学考试也罢,连硬笔展也拿到了银牌。 「哇,busters!虽然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好酷!」 雪集排行第二。音乐的成绩虽然比我好,但其他全部差我一点。 「『超』这个字感觉很强呢……」 鹤子是极度我行我素的女生。她很会画图,但净画公主和妖精。如果能画点更威武勇猛的东西,就能装饰在秘密基地的墙壁上了。 「如果要取这个名字,就一定要守护和平才行喔。大家办得到吗?」 安鸣非常正经八百又一丝不苟。明明没有人吩咐,也会自行打扫秘密基地。我如果用运动服的袖子擦鼻水,她还会生气,简直就像是亲戚的阿姨。 「呜噢噢,仁太,这个名字真的太帅了!」 波波又矮又胆小,脑筋也不聪明。不过,他偶尔会脱内裤很好玩,所以我跟他成了好朋友。 「那就这么决定啰!好吗,仁太!」 最后一个是芽芽。 芽芽甜美的声音总为我带来冲劲。她老是马上就哭哭啼啼,那对泪湿的大眼睛就像透著海洋色泽的弹珠一样。 她外公好像是外国人,芽芽算是四分之一的混血儿。柔和的奶茶色头发在阳光底下显得透明,当发丝抚过鼻尖,就有种教人陶醉的不知名花香…… 只要听见芽芽的声音,我随时都能拔腿飞奔,向她展现我最帅气的模样。 没错,身为老大的我,必须跑在大家的前方才行,绝不允许出现跌倒之类逊毙了的糗态。 与其跌倒,我宁愿飞翔。 在说什么啊,明明是个臭小鬼──虽然内心深处这么想著。 但飞起来的人,并不是我。 轰嗡嗡嗡…… b-29轰炸机的引擎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暑假的自由发挥研究作业,「超和平busters」研究了战争。带著「研究战争」这种太过粗糙又模棱两可的主题,我们跑去请教了一位住在附近、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的老爷爷。 「嗯,就在身高和你们一样高的时候,我抱著弟弟跑进防空壕里。弟弟紧紧抱著我的双腿,那种感觉很温暖呢……」 我低头看向感觉温暖的双腿之间。 「……!」 一双修长的腿正紧紧夹著我的大腿。 以我的手臂为枕头,靠著胳肢窝的那张睡脸上,有著长到吓人的睫毛,此外还有掠过鼻尖__ 那种令人陶醉的花香。 「我……有病吧。」 轰嗡嗡,电风扇左右旋转著,佣懒地持续表达否定之意。虽然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但也许电风扇是体贴的家伙。 我现在正面临著紧急事态。 对于这阵香味、这张睡脸,其实根本不用猜。但是,却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因为── 「嗯……」 尽管彩度稍嫌不足,但从白色连身裙的衣领,依稀可以瞥见白皙到教人头晕目眩的隆起。就我所知,从前那家伙的同一部位,应该没有明显到足以使人产生某些情感。 毫不顾忌地跨在我肚子上的小腿也是,充满弹性的肌肉有著优美的和缓弧度。被呈现锐角的膝盖抬起,连身裙的裙襬掀了开来,虽然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但底下多半就是…… 「……」 压在下腹部的宜人重量更是雪上加霜……这下子再不逃跑可就大事不妙。不能在这种异常事态下让自己的青春期性冲动爆发。我悄悄地、悄悄地抽开手臂…… 「嗯~……」 然后我整个人僵住了。正是问题来源的那个对象,在长长的眼睫毛眨了好几次之后── 「啊……仁太,早安。」 朝我露出了傻气的笑容。那种太过没有防备的笑脸──啊啊,真是再熟悉不过,令我感到晕眩。 「太好了~因为你突然就晕倒嘛!芽芽还以为你死掉了!」 「……」 还以为你死掉了…… 「呜……呜、哇啊啊啊啊!」 我忍不住大声惨叫,慢慢地跳起来,接著拔足狂奔。 「咦……仁太?!」 喀答喀答喀答……磅! 我冲进厕所,用力关上门。上了锁还不够,顺势以双手牢牢地固定住门把。 「仁太,你怎么了!」 咚!咚碰!门板摇晃著。 不过几个月前,高中才开学不到一个星期,我就从外面的世界逃进家里。只要躲进家里,应该就能暂时保住和平。然而,竟然出现了这种始料未及的侵略者。 避难场所变得越来越狭小,让人感到非常无助──万一连这里也遭到侵略,我就再也无处可逃,必须想尽办法死守住最后的堡垒。 「便便?欸,你在便便吗~?」 ……甚至不让我严肃地思考问题。 我才不接受不切实际的事情,也绝不相信任何灵异现象。但是,如果这家伙真的是── 本间芽衣子──芽芽的话。 为什么年纪变得比那时候大了?为什么……为什么? 「你、你为什么……会、会出现在我这里啊?!」 「咦~?」 发出的声音变得尖锐。恍然回过神,我发现自己的膝盖在瑟瑟发抖。虽然很窝囊,但在这种紧急事态下也是情有可原。 「你是幽灵吧?!」 「嗯~果然是吗?」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性吧!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长大了?!」 「唔……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的啊!」 「……」 不知道……的啊。 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动漫角色的说话方式。听到这教人浑身无力的发言,我的双脚擅自停止了颤抖。 「不过~我想,芽芽大概是希望你实现我的心愿喔!」 「心愿……什么心愿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的啊!」 那是彻底无忧无虑,听来像是对现在的状况乐在其中的那种声音── 磅! 「啊,仁太出来了!」 ……自己一个人怕得跟什么一样,实在是太蠢了。再怎么笨也该有个限度。既然是幽灵,就像个幽灵一样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或者恫喝我啊,要不然── 「……就无法实现吧。」 芽芽歪过脑袋瓜,小声地「咦?」了一声。我朝著她倾身大吼: 「不知道有什么心愿,那要怎么实现啊?!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啊啊,口水喷出来了啦──!讨厌,张开防护罩──!真是的,让我想想……」 芽芽用小手撑著下巴,十足刻意地摆出沉思的姿势。 『嗯……我觉得呢,那是要大家在一起才能实现的心愿喔!」 「大家……?」 「对啊,大家就是大家呀。超和平busters!」 啊……有某种黏答答的东西缠在喉咙深处。教人既怀念又刺痛的发音。 超和平busters。 「我们先去拜托安鸣吧!刚才我也没能好好跟她打招呼……」 我立即打断说到一半的芽芽。 「你也看到了吧?那家伙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安城了。」 「咦咦?安鸣就是安鸣唷?」 外表变了,但内心完全是小孩子,还是那个芽芽,根本是鸡同鸭讲。 「我说了,……那家伙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安鸣了。就算去拜托那个臭婆娘,她也不可能会帮我们!」 「臭、婆娘?」 「就是笨女人啦!总之!那家伙已经不再是朋友──」 「我不要!」 我吃惊地看向芽芽。那双浅色的双眼泛著泪水,有如透著海洋色泽的弹珠…… 「我不要……我讨厌说安鸣坏话的仁太!」 「……芽芽。」 「欸!我们再去找安鸣吧!去拜托她吧,仁太!」 幽灵逼著我与从前的同伴接触。一边哭著,一边逼迫我。对这太过荒唐可笑的状况,对她的泪水──没来由地,我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这家伙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幽灵。 她是我因现状而产生的压力,和我怀有的精神阴影……罪恶感。这些情感随著夏天的酷热交织在一起,然后出现在这里。 这样想来,也能解释为何安城看不见芽芽。 是我创造出了眼前的芽芽。 正是那个时候、那年夏天的我所创造出来的,目的则是为了用来责备这年夏天的我── 「……」 呼──我长叹了一口气。更趁势一鼓作气吐出了累积在腹部的震惊与动摇,以及可能顺著自己心意改变了的甜美过去。 「我知道了……就去向安城拜托看看,说说你那个心愿,这样总可以了吧?」 「仁太!」 芽芽依然噙著泪目,高兴地绽开了傻气的笑容。 没错,拜托安城之后,她就会明白了。 芽芽和当时的我,也都能理解吧。 不只是安城──一切都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外面世界的炎热与屋内完全是不同次元。 夏季尾声的黄昏……跟这种美好的形容压根扯不上边。怎么回事?柏油路面好黏。鞋底黏在了地面上,无法顺利迈开脚步──所以我迟迟无法前进一步。 绝对不是因为害怕。 「仁太,你不跟阿姨打声招呼好吗?」 芽芽走在我前头,有些在意附近的老太婆们正看著这边悄声交头接耳。 若以领域来思考屋外这个范围,这些家伙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赢的敌人。用不著这样偷偷摸摸,只要静静反望回去,她们就会自动过意不去似地别开视线。 根本不需要害怕,因为她们之于我的人生一点必要也没有。没错,我不用对任何人感到自卑。虽然唯独对于全然不怪我这么游手好闲的老爸,有那么一丁点感到抱歉……但如果遭到攻击,总之就必须防守。 坦白说,光是应付小喽啰,有时就让我精疲力竭。 「哎呀,仁太,安鸣家是在这边唷~?」 我刻意选了路在走,尽量不会有从前是同所国中的同学们经过的路。虽然无论选择哪条路,景色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放眼望去净是山、山、山,这里是所谓的盆地,不管前方是超市还是公园,总之背景都是山。 既然有这么多山,能不能其中有座山轰轰烈烈地崩塌呢……现在这样子哪里也逃不了嘛。 躲起来的不只是我。这座该死的城镇也隔绝了来自外界的空气,躲在这里。 「好久没去安鸣家了呢~噗哩噗哩便便~?」 芽芽──「精神阴影与压力混杂交织,过去的我为了指责现在的我而出现的东西」显得兴致高昂。 「安鸣呀,在仁太倒下之后,把你拉到了房间里喔,还替你盖了毛巾毯!」 唬人的吧…… 「然后呀,她还关了炉子的火,为泡到膨胀的拉面盖上保鲜膜,再放进冰箱里唷。」 未免太细心了吧…… 「还有呀,她将仁太拉到有暖桌的房间时,好像还说了好臭。」 早知道就洗澡了…… 「安鸣真的很温柔呢!啊,可是安鸣……」 「停。」 他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打断芽芽。 「不要……叫那家伙安、安鸣啦……要叫就叫安城或鸣子。」 「咦咦?为什么?」 这是我们小时候不经大脑所取的小名,全名是「安」城「鸣」子,所以叫她安鸣。当时觉得所有事物都用简称很酷,比如玛莉(超级玛莉兄弟)和ff(final fantasy)。 小孩子真是可怕又凶残的生物。要是知道意思,我们应该会更加慎选要简称的字,像是安子或城鸣……但是…… 「啊!是蒲公英!」 「……」 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阴影压力指责下出现的芽芽」悠然自得地上前摘蒲公英。那幕光景太过自然……这个时期开花的是西洋蒲公英……竟然,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老妈曾这么告诉我。 「好了,卡介苗!」 蒲公英的茎从被扯下的断面渗出了黏稠的汁液,芽芽将其放在我的手臂上。白色的汁液循著圆圈状的花茎流至手臂。 「你……」 「仁太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这是打针──!」 我会不舒服都是你害的。虽然想这么说,但她的笑容一样那么自然,「普通」得无懈可击,所以我咽回了话语。 「啊!这里跟那里都长著蒲公英耶!蒲公英、蒲蒲、蒲公英──?」 芽芽歌唱般地一一摘下蒲公英,朝著花朵的部分伸出大拇指转一下,一边喊著:「断──头──铡──!」一边天真无邪地扼杀蒲公英的生命。 惨遭屠杀的蒲公英的头俨然像是糖果屋兄妹扔下的路标,为我指出前进的道路……点点散落著。 果然。 是为了责怪我,由我自己所创造出来的,芽芽。 不埋怨我,也不动手揍我,采取一点一点地对我造成伤害的方式,向我主张自己「已经不在这里」。 「仁太,你看你看!」 啊啊,我为什么这么冷静地接受了这种异常状况呢……是因为天气太热,脑袋没在运转了吗? 大概是厌倦了屠杀蒲公英,芽芽爬上铁路旁的木桩,往下一个木桩不断跳去。 我用还浑浑噩噩的脑袋,注视芽芽雪白的脚踝。不是年幼少女,而是女人的脚踝。 对了,这家伙没有穿鞋子。为什么?明明有脚。是我精神阴影的经验值太过稀少,连花样少女的鞋子也想像不出来吗…… 「呀……?!」 听见芽芽的惊呼,脑中猛然出现一段空白。 芽芽身子一晃失去平衡,脚在木桩顶部那四边各十公分的安全地带打滑── 「……?!」 那天的那件事瞬间掠过脑海。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 然而,却一而再地重复播放著,纵然想远离也会掠过脑海。彷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甚至能回想起带著湿泞苔藓臭味的土的触感。 那天我一个人回家了。按理说,平常那个时间我还在和大家玩耍,却生著闷气、闹著别扭……对了,那天我不是吃盐味拉面,而是吃著味噌拉面。自那之后再也无法吞进肚子里,明明比起盐味,其实我更喜欢味噌。 老爸的车子停在家门外。他粗鲁地打开车门,我倏地油然心生怪异的感觉。大门被用力推开,接著是急促的脚步声。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然后── 「仁太!芽芽她……!」 我完全听不懂。 不,是不想听懂。但是……理应封闭了思考的我眼前,未曾见过的影像却带著太过真实的感受迎面扑来。 「芽芽她──」 在比平常一起玩耍的那个地方下面一点的溪谷── 「跌倒摔下去了──」 在连接著溪谷的斜坡上头,松果都腐烂了的那处地方,水流深又蓝的那个地方── 「摔下去了──」 「呜……呜啊啊啊啊啊!」 我往前飞扑。 想要抱住现在在我眼前,快要从木桩摔下来的芽芽;想要将时间倒转回那一天。于是──我的手挥空,难看地划开空气。 「……仁太?」 芽芽怔怔地看著我。多半是顺著失去平衡的力道,轻轻扭过身,降落在了木桩外侧吧。 况且她是我创造出来的幻想,不可能再死去一次。但是,我在惊慌失措什么啊……如释重负的同时,苦涩与丢脸全混在一起。 「你在干嘛啊……!」 总之我只能先鬼吼鬼叫一番,就在这时── 「……你在干嘛啊?」 背后传来声色与我截然不同的,男生的声音。 是陌生的低沉嗓音。但是,我对于话声中有些冷漠的感觉很熟悉。心脏彷佛要扭转过来,用力地跳动了一下。 站在那里的人──穿著曾是我第一志愿的高中制服。 超和平busters的老二,总是所有事情都略逊我一筹的松雪。以及个性文静又我行我素的鹤见…… 你们什么时候追过我了? 你们有那么了不起吗? 还是说──我跌倒了? 「你在干嘛啊,没事吗?」 「啊,嗯……没事。」 我也不晓得是指什么没事。明知道自己的用语显然有错,我还是别开目光,重新戴好帽子。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哇啊啊!是雪集跟鹤子!」 芽芽兴高采烈地哇哇大叫,在两人间跑来跑去,一点也没有顾虑到我的心情……是为了指责我吗? 「喂,芽芽,走了!」 我不禁火大地脱口而出。 松雪的表情瞬间凝固。 「啊?为什么提到芽芽……?」 松雪的嘴唇微微颤抖著,站在一旁的鹤见显得不安地交互看向松雪和我。 朝我释出的情绪……明显是愤怒。 「你到现在还在说这种话吗?」 「喂,松雪。」 鹤见斜眼睨向松雪,但他不以为意。 「宿海,听说你没有去上学吧?」 「!」 毛帽内部顿时热得几乎要沸腾。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话又说回来,老大竟然……被老二瞧不起…… 大概是察觉到了流窜在我们之间的奇妙气氛,刚才欢天喜地的芽芽也担心地注视著我。 「考上了这边最低等的高中……结果还窝在家里,喊著本间芽衣子的名字。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 「松雪,你别太过……啊。」 不用他开口说教,我早已迈开脚步移动。 「仁太?!」 背后传来芽芽的声音。「芽芽讨厌说仁太坏话的雪集!」 我没有奔跑,充其量算是快走。 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落荒而逃,不想让他们看见我没出息的背影。弯过转角,一想到逃离了松雪他们的视线,瞬间便流下大量汗水。 不,没出息的背影已经让他们看见了。毛帽内部很闷,很痒。不单是头,全身都在发痒。并不是因为没有洗澡,是血管一鼓作气…… 「仁太,等等我!」 听到身后传来芽芽的呼喊,我停下脚步……但是,我不会回头。一切都称了这家伙的心意。 芽芽的赤脚,脚底一定没有半点伤痕吧。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幼时的我,在指责现在的我。想将我确实受到了伤害,受到了打击后,对过去忏悔到想以死谢罪的那副姿态,深深地烙印在眼中吧? 可是啊,芽芽,那样子…… 「这下子你也清楚明白了吧?大家都变了……不。」 我有些支吾,低声咕哝: 「变得最多的人──肯定是我吧。」 「咦……?」 「你可以放过我了吧?」 「!」 我一骨碌转身,面向芽芽。夕阳的逆光之下,看不清楚芽芽的表情。但是,双脚果然没有半点伤痕,修长又匀称。 我试图挤出笑容,脸部的肌肉却做出奇怪的动作。但是,若不至少挤出笑容,过去的我绝对不会心服口服吧。看了我窝囊的笑容,过去的我会捧腹哈哈大笑吧。无所谓,就笑吧。可是,就这样── 「放过我吧……你可能不知道,但在那之后,我也过得很痛苦啊。」 「仁太……?」 「真的、很痛苦……所以,你不要再──」 不要再──我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就这么起脚奔跑。让她看见我没出息的背影,我也不在乎。 不单单因为她是我所创造出的幻想,同时也是觉得就算被芽芽看见了,我也无所谓。 明呢那个时候,我兴冲冲地想向她展现自己最帅气的模样。 芽芽没有追上来。 我在昏暗的室内「啪」地一声打开电灯开关,原先静静屏息潜伏在黑暗中的所有事物顿时无所遁形。 毛巾毯仍在原位不动,只有电风扇还一味地持续表达否定的意图。我用脚趾踩向开关,关掉电风扇。 冰箱里有面条完全泡烂的拉面,已经不是能吃的食物了,但我暂且置之不理。 「……」 我吁一口气,当场横躺在地。 装饰在房内四面墙壁上的奖状跃入眼帘。硬笔展、马拉松、作文比赛……是我过去荣光的坟场。 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副鬼德行? 考试落榜,进了让人嗤之以鼻的高中──不对,这些事情根本无关紧要。这些并不是原因。 佛龛上摆著母亲的相片。一直住院的老妈在我小学六年级时过世了,正好是芽芽去世一年后的夏天。附近的老太婆们议论纷纷说:「都是因为在多愁善感的时期,母亲就过世了。」她们根本不懂,那并不是原因。 原因并不存在……我根本不能把错怪在任何事情上。 总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当年的夏天并不是这个样子。 我们是超和平busters。 无论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我们都会守护全世界的和平。当然我是队长,因为我什么都是最强的。 不管松雪……雪集,还是鹤子、安鸣、波波,当然连芽芽也认同这一点。大家都跟在我的身后,气喘吁吁地小跑步跟在我身后。 没错──连那天也一样。 「其实仁太……喜欢芽芽吧?」 起因是安鸣的一句问话。 「啊──?」 对这出其不意的攻击,我手足无措。 那似乎是非常吸引人的诱饵,大家自顾自地跟著瞎起哄:「我想知道!」「芽芽也喜欢仁太吧?」坏心眼的浮动雀跃心情不断膨胀。我生气地骂道:「白~痴!」还以为这样子就能蒙混过关…… 「老实说吧,超和平busters之间不能有秘密喔。」 雪集却一脸认真地逼问我。 「快说、快说~……快说、快说──」 笨蛋波波的怂恿声与规律地诉说著热意的蝉鸣声结合在一起。芽芽胀红了脸,害羞地说:「咦咦咦!大家别这样……」 大家居然对身为队长的我这样说话。我火冒三丈,这样一来身为队长的面子会挂不住。为了终止眼下乱七八糟的场面,我忍不住大喊: 「谁会喜欢这种丑八怪啊!」 快说的大合唱忽然停了下来。 明明蝉鸣声还持续著……虽然我大声这么喊了,但内心深处也一阵发凉,心想「糟了」。 我还以为她会哭,因为芽芽是爱哭鬼。可是── 「……嘿嘿。」 芽芽却笑了。露出傻乎乎的,伤脑筋的笑容── 你为什么要笑? 隐藏在愤怒角落里的难为情突然间猛烈地翻涌而上──我往外飞奔。 「啊……等一下,仁太!」 芽芽追了上来。烦死了,别过来!大家更会乱起哄吧,别过来! 芽芽跌倒了,但我没有停下来。分明不是芽芽提起这个话题……我却心想,芽芽竟然害我丢脸,真教人火大。 因为芽芽笑了。 明明我用生气蒙混带过,而且还是以彻底伤害了芽芽的方式带过。 没错,我觉得自己很丢脸。 但是,我却无法顺利地转换成言语,只是一味地感到想哭── 老爸大概是先回家一趟,又去了老妈入住的医院吧。屋内充斥著夕阳的微亮余晖,矮桌上放著袋装味噌拉面。拉面碗里装著半熟蛋和切好的葱,盖著保鲜膜放在桌上。虽然要我自己煮晚餐,却很细心地准备了小细节,真像老爸的作风。 我开著电视,开始煮味噌拉面,身后传来搞笑艺人「desuyo。」的著名台词……是,对~噗~挤~ 心不在焉地将蛋丢进锅子里,我下定了决心。 明天就突然从背后扑向芽芽,抓住她的头吧。她多半会有些东倒西歪,但我再踩稳双脚,对芽芽做些不会让她跌倒的恶作剧后,再开玩笑地这样大喊: 「goumenma!」(注2:对不起的日语发音为gomen,在芽芽(menma)前面加上「go」,形成既有对不起又有呼喊名字意思的双关语。) 我甚至模拟了说话语气和举起手的方式,自己也觉得这真是酷毙了的好主意,也远比电视机里传来的「desuyo。」的段子还好笑。 但是再三练习以后,我却始终没有机会展示,一直都没能道歉。 因为芽芽死掉了。 超和平busters。 一如其名,完美地消灭了和平的我们,不知不觉间变得疏远。 因为发生了芽芽那件事? 不对,也许即使没有芽芽那件事,我们原本就相差太过悬殊了。无论兴趣、喜欢的颜色还是大笑的时机,其实都不一样。只因为当时还小,没有察觉到那决定性的差异……就只是待在彼此身边。所以,就又分开了。仅此而已。 「……」 说什么「你可以放过我了」啊。 我的确是很痛苦,芽芽离开以后……即使已经过了五年。有时在某个瞬间想起芽芽,就有种胃部被人往上拉扯的感觉。 但是,我从不觉得自己已经赎完罪了。都是我的错,芽芽才会……不需要有阴影追赶我,不需要有当年的我指责我,我一直都有股冲动想让自己彻底崩溃。然而,为什么我却看到了芽芽? 仁太。 那家伙用甜美的嗓音这样呼唤我的时候,明明是爱哭鬼,那个当下却笑了。 那一天,其实我很想向芽芽道歉……对了。 我一直想向芽芽道歉。 「!」 发麻般的冲击窜过背部,我再也无法静静待著不动,一个箭步冲向玄关。将脚尖套进鞋里时,凑巧大门打开。老爸正结束工作回到家。 「啊,咦?仁太,你要去哪里?」 「去附近一下!」 我一把推开老爸,拔腿往外疾冲── 真的是去附近一下。 景色往后飞逝,不停变化。 现实中的双脚并没有追赶上我在脑海中想像的狂奔,以及焦急的心情,反倒跌跌撞撞,几乎要摔倒在地。这种时候,我忽然间脱口大喊: 「与其跌倒……那我宁愿飞起来!」 我,一直希冀著── 一直期盼著那一天的明天──能向芽芽道歉的明天到来。 没错,既然当年的我让现在的我看见了幻觉,那并不是为了谴责我,而是为了让我好好向芽芽道歉。 我一直困在过去里……没有来由地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劲。为了让总在脑海里编织著藉口的我,能够确实地以嘹亮有力的声音喊出「gomenma!」── 既然如此──如果我再这么颓废下去── 「呼……唔,呼!」 越过被空洞地照亮著的大桥,奔上被夜晚水珠沾湿的草丛,无人整理恣意生长的树枝勾住了手臂,但我不予理会,然后一抬起头── 「?!」 眼前就是秘密基地。曾擅自修整无人使用的小屋,但是,已经不再有任何人来到这里。我还心想这里已经彻底荒废,都要倾倒塌毁了,然而── 窗户却流泻出了橘黄色的灯光。 难道是芽芽?她带著和当时一样的笑容,待在外观和当时一样全然没变的秘密基地里,等著我吗? 等著我来向她道歉吗? 「芽芽!」 我情不自禁大声呼喊,打开大门──屋内却出乎预料呈现一片陌生的景色。 不只地板,连墙壁上也贴著图案奇妙的毛毯。天花板上黏贴著陈旧的世界地图,四周散落著书籍和吃到一半的杯装泡面。 ……有人住在我们的秘密基地吗? 我们本来就没有此处的所有权,但我还是没来由地大为光火,一脚踢飞丢在脚边的限制级书籍。书本因此翻开,页面上是熟龄女子穿著有鲜红色领巾的水手服。是《熟女制服图鉴》的开头。 「这是什么……口味也太重了吧?」 「笨~蛋!那种落差才是男人的浪漫啊!」 身后冒出来的大嗓门让我吓了一跳地回过头。一名格外魁梧,穿著花衬衫的男人站在那里。 「哇噢,这不是仁太吗?」 早在我绷紧全身之前,对方非常迅速地喊出我的名字……那种语尾佣懒到教人浑身酥软无力的声音是── 「波波……?!」 「好强!竟然能看到芽芽的幻影,实在是酷毙了!仁太果然很厉害!」 ……我不认为自己说明得不够完整。精神阴影与夏天的酷热所导致的,应该只是幻觉的芽芽。然而,波波却兴冲冲地说:「精神阴影真是太炫了。啊,我最近也学到了一个新单字喔,你知道什么是共依附(co-dependency)吗?」 波波……全名是久川铁道,虽然外表变得相当高大,但内心多半还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你都没有变呢……」我不由得喃喃自语。 「咦咦!我可是变了不少喔,算是丛林等级?」 他将手伸进裤子里。我才不想看。 欠川也口沫横飞地讲述著关于自己的「诸多变化」。 眼前的秘密基地彻底改变成了久川的风格……听说他没有去读高中,离开了家,靠著打工来维持生计。巨大的世界地图装饰在天花板上。他说比起去学校念书,更想自己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一边莫名得意地说著事迹,一边挺起胸膛指向天花板。 「那些涂了红色的是我去过的地方!涂了黄色的是我接下来打算去的地方!」红色只有零星几许,而且都划在越南一带。 黄色的范围则是分布极广……慢著,连北海道和四国都有。我边端详边暗忖:先从国内开始著手比较保险吧? 「那么,芽芽她有心愿吧?」 看来我在吃惊之下,不小心说得太多了……不,也是因为久川是很好聊天的对象。毕竟他是个笨蛋,压根不用在意他对自己有什么看法,所以就反射性地回答了吧。 「欸,芽芽是想请你实现她的心愿才出现的吧?」 「呃,可能吧。但说穿了,那只是我的幻觉……不如说是妄想。」 久川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咧嘴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一起替她实现吧!」 「大家……?」 「当然就是指超和平busters啊!最近都没有看到大家呢。」 说到大家,就是超和平busters。 望著撑大鼻孔,说出了和芽芽一样的话语的久川,我也和面对芽芽时一样涌起了烦躁感,因此回道: 「什么芽芽啊……这种事情谁会相信。」 我说了和面对芽芽时一样的回答,站起身子。「咦?你要回去了吗?现在才刚刚傍晚而已。」我随便地敷衍了还想继续闲聊的久川,准备离开秘密基地……但忽然间,目光投向了刻在柱子上的文字。 「……」 上头用小鬼头歪七扭八的字迹刻著「超和平busters」。 消灭了和平的我们的,墓碑一般的文字。 感觉有东西要猛然从胃部朝上窜升,我不由得将视线撇向他方── 咖哩的夜晚 芽衣子光著脚丫。 入夜后的柏油路面,让人感受到了确实经过秋老虎毒辣日头洗礼的残迹,还留有一些热意,但隐晦不为人知。 芽衣子的双脚在上头行走、踩踏、摩擦。虽觉得脚底板有些疼痛,但那就像睡梦中有人捏了自己的脸颊一样,十分模糊不清。 (芽芽……在这之前都在哪里呢?) 模糊不清的痛楚,似乎也让环绕著芽衣子的时间流动变得暧昧不明。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她唯一可以理解的是,自那之后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芽衣子想著自己在那个时候,从这里消失的那一瞬间。 (……很痛苦……吗?) 一试图去思考,就有种像被人拿著玻璃碎片刺进背部般的冰冷刺痛袭来。她希望他们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 那是必须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同心协力,才能够实现的心愿。 明明思及自己身处的状况,一切都教人感到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唯独这一点对芽衣子来说是「不痛苦」的事实。 大家一起像那时候一样,做著同一件事。然而,却因为自己在这一点上太过坚持。 (我让仁太……感到难过了。) 仁太奔跑离开的背影挥之不去。 仁太说:「在那之后过得很痛苦。」也说了:「在那之后大家都变了。」 芽衣子想否认这些事情。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们,当然也包括仁太在内,一点都没有变。 但是,她也隐约明白……对于「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隐晦不明的自己而言,并没有资格如此断言。 (芽芽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呀哈哈哈哈!」 粗俗的大笑声打断了芽衣子的迷惘。 (咦……?) 「呀哈哈哈!鸣子,你真的去了宿海家吗?了不起~」 「啊~受不了,这件事真的很烦!」 鸣子与同所高中的朋友们聚集在车站前头。 她们并没有任何目的地,所以其实去麦当劳也可以。虽然价格贵了点,但也可以去芳邻餐厅。但是,她们还是莫名其妙地聚集在车站前头,继续闲话家常,都是因为想向周遭旁人炫耀自己的武装。 刚买来的缀满蕾丝的无肩带背心,昨晚刚涂好的、中指镶了假土耳其石的指甲彩绘。 「啊哈哈……!」 自己的笑声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高亢尖锐呢?呜子偶尔会感到不可思议。 开始选择短裙,是在国二秋天;开始穿这种跟鞋,是在国三夏天。 鸣子想起了仁太。开学典礼之后,真的是睽违很久再度见面,但仁太他…… (对我有什么想法呢……?) 发生了芽衣子那件事后,超和平busters也变得四分五裂。仁太的表情也逐渐改变,总而言之,就是个阴沉的少年。 在这一带,很少有小孩子参考国中考试。明明上了同一所国中,但即使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仁太却变得别过脸不再直视鸣子。 鸣子希望仁太注意到自己。 她试著摘下了眼镜,还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结果没有。 她试著改短了裙子,还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结果没有。 唯有一次……大概是国三那一年吧。经过的时候,仁太曾小声这么嘀咕: 「……真像高粱。」 当时,鸣子第一次用在药妆店买来的染发剂试著染头发。由于搞错了静置时间,以致染得太浅了。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开心。 「要你管!」 她朝著离去的仁太背影大喊。能够这么叫喊,让她很开心。 「怎么办?时间快到了。」 朋友的话声将鸣子忽然飘远的意识拉了回来。 「啊~嗯。」 「这次来参加的人有点寒酸,随便聊个几句就撤退吧。」 接下来鸣子她们约好要与他校的男学生去ktv。在ktv办联谊、在车站前聊天,肚子饿了就吃百圆麦克汉堡。假日搭乘特快车特地前往东京逛街,绝不在当地购物,是基于她们的自尊心使然。 她们有条不紊地消磨著乡下高中生的日常放学时光。 喝完的果汁空罐就那样摆在刚才坐著的长椅旁,直接扬长而去。这也是她们的日常生活片段。 「……」 鸣子也效仿她们做出同样的事。 对身为整理狂的鸣子来说,这种行为几乎与酷刑无异。如果能够稍微移动几步,丢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鸣子很想这么做,但是── 「鸣子──?」 「啊,抱歉。等我!」 她将空罐留在了原地。将许许多多的东西稍微放置在角落,仅重视瞬间,不回头去看自己舍弃掉的事物。 鸣子心想著……自己什么时候能变成那样子呢?然后── 芽芽注视著这样的鸣子。 (安鸣……把垃圾丢在原地……) 芽衣子有些吃惊。她并不是想责怪鸣子随手乱丢垃圾,而是因为那不是自己认识的鸣子会有的举动。 毕竟鸣子一丝不苟,非常喜欢收拾整理。当芽衣子吃著玉米棒,不断掉下碎屑时,鸣子总是从旁替她一一清理乾净。 (安鸣……看起来不像在笑……) 涂了厚厚一层唇蜜的桃色嘴唇弯成了三角形,是笑著的嘴形,眼角也往下垂……但是,不是芽衣子熟知的笑脸。 确认鸣子她们离开了以后,芽衣子捡起被丢在原地的空罐子,然后丢进垃圾桶里。空罐子撞到底部,发出了「喀啷」的高亢声响── 熟悉的柿树在夜风吹拂下沙沙作响。 芽衣子来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家。 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并没有想立即回来这里。意识模糊不清的芽衣子,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很怀念,因为感觉就像昨天也回来过一样。这让她感到非常、非常害怕。 (怎么办呢……) 要进去屋内看看吗?但是,进去看看这项行为也让她很害怕。明明不懂为什么很害怕。 不自觉间,她又忸怩不安地弯曲伸展著未穿鞋子的脚趾拇指。这时,一阵香气忽然飘进了芽衣子的鼻腔。 「……咖哩!」 芽衣子忍不住大叫出声。 这是她最爱吃的咖哩。加入了大量用果汁机打碎的玉米粒,甜甜的咖哩。弟弟聪史也非常爱吃,父亲总是淋上梅林辣酱油…… 每当回想起来,她就忽然觉得暧昧不明的时光「很教人怀念」。 瞬间,芽衣子将手放在门把上── 「晚安~……」 从略微敞开的门扉,芽衣子悄悄探头看向起居室。 「!」 芽衣子的肩膀倏地一震。 仁太、鸣子、知利子、集……阔别许久再一次见到他们时,芽衣子只觉得非常「开心」。但是,眼前起居室里自己的家人── 父亲的白发增加了许多,聪史的身高一口气变高,看来就像个少年。母亲──眼尾有著明显的皱纹。 变化。谁都会变,仁太他们也变了。但是── (咦……?为什么……) 显然不一样。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本间家」。 首先毫无对话……父亲一直低头看著报纸,聪史埋头玩著ds游戏机,桌上摆著吃完的咖哩盘子……以前母亲总会开朗地大声说:「盘子要拿去流理台喔!」 至于母亲,这时正将盛著咖哩的小盘子,供奉在芽衣子在这里生活时并不存在的佛龛上。她敲响铜磬,双手并拢──跪坐著的脚跟上柔软地服贴著质料很薄的袜子。 「……」 芽衣子停下动作。 一个佛龛。陌生的佛龛。她察觉了那代表的意思,所以……无法靠近。无法靠近最最喜欢的母亲。 「……妈,煮了咖哩的时候,不用再供奉到佛龟前了吧。」 (小聪……?) 聪史玩著ds游戏机说,目光没有直视母亲。接著又咕咕哝哝说道:「那样子有点刺眼。」 「别这么说嘛。」 母亲露出了芽衣子从未见过的表情。 「因为姊姊个性很迷糊。」 像是水面轻轻被风吹动,肌肉变化几乎微不可察的,像是笑著又像在哭泣的表情…… 「所以……姊姊有可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喔?」 听见母亲这么说,芽衣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这阵颤抖使得她撞向桌子──杯子喀当地掉落在地。 「聪史,你在干嘛,快点收拾啊。」 「咦?跟我又没有关系。」 身后聪史无辜地遭到父亲责骂。芽衣子丝毫没有多余的心力想去为他辩解,只是茫然地低语: 「我知道喔……」 她曾有过不知道的事情,也就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熟悉的本间家。正因如此,她才能够领悟现实,甚至到了悲伤的地步。 「自己已经死了的事,芽芽早就知道了喔。」 来到屋外,晚风变得更是暖和。 芽衣子心想,自己已经死了,而且多半很痛苦……应该远比打日本脑炎的预防针还要痛上好几万倍。 但是,她还是没有那份记忆。那些遗失的记忆、遗失的痛苦,至今一定都是母亲和家人,代替自己承受了下来。 (对不起……) 她在心中小声呢喃。 记忆其二 摇曳的白色。毛巾形成的水母一定是花朵。 摘下了那可爱的白色、那小小花朵的人,是谁? 好了,大家一起忏悔吧。 芽芽的心愿 回到家后,仍然没有芽芽的踪影。 她就此消失了吗……如果是这样,代表过去的我已经原谅现在的我了吗?不,反而是想让我更加痛苦吧。 明明特意让我看见了芽芽的幻影,想让我乘机说出一直记在心上的那句「gomenma」。 现在的我极度没有出息,还是个彻底的窝囊废。 「仁太,洗澡的沐浴剂你要加哪一种?草津还是网走──?」 老爸悠哉地从浴室传来问话声,我老样子回答:「都可以。」 对于不再去上学的我,父亲毫不指责,只是一如既往,悠然自得地继续生活……可是,在这种儿子一直窝在家里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著「一如既往」,不晓得老爸是否察觉到了这样反而很不正常? 居然在自己洗完澡之后才加沐浴剂?那种贴心,或者该说是对我的顾虑……现在让人觉得很沉重。 走出浴室通体舒畅的老爸,并不会豪迈地打开啤酒罐,必定是泡咖啡。在老妈的佛龛前供上咖啡后,自己也盘腿坐在前方,一起慢条斯理地小口小口喝著。 「塔子,我今天也很努力、很努力喔。」 这是老妈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老妈原本就体弱多病,在我小学升上高年级时,就一直住在医院。我不想看见病房窗外的景色随著季节不停变幻,总是藉故推托,迟迟不肯去医院探病。 因为我不想在彷佛被景色留在原地的病房里,看见外表却比景色还要快速出现变化的老妈……但是── 想不到芽芽竟比老妈还要早离开人世。 那天也是,老爸对我说了,这件事不必告诉老妈。我也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 但是,毕竟是乡下的小城镇,消息不一会儿就传到医院,老妈早就听说了。老妈什么也没有问,只说了这么一句:「仁太,你很努力、很努力喔。」然后抱住我的头。 温暖的胸膛,与依著一定节奏响起的心跳声让我冷静下来……从小每当我快哭出来的时候,母亲都会为我举行这项仪式。然而,当时老妈的胸前也已瘦骨如柴,锁骨清晰的触感,与刺鼻的药水味……一旦眼泪溃堤,我就再也压抑不了。 我埋在母亲削瘦的胸前大哭起来,心想著好想见芽芽、好想见芽芽。 「我在搞什么啊……」我忍不住咕哝。好不容易见到面了,好不容易可以道歉了。就算是幻觉,就算是我创造出来的,但明明可以道歉了。 老爸上了二楼后,我依然没有去洗澡,只是茫然地打发时间。回过神时,电视萤幕已经变成了杂讯画面。我没有关掉电视,只是静静地一直盯著那幅画面。 「仁──太──出~来~玩~吧!」 浑厚粗野的大嗓门,与充满动感的呼唤方式叫醒了我。 一抬起头,朦胧的早晨气息充斥四周……老爸似乎已经去工作了。我慢吞吞起身,觉得肩胛骨一带隐约发出了叽叽作响声。 「仁──太──出~来~玩~吧!」 虽想充耳不闻,但实在办不到。不厌其烦地重复著相同节奏的沙哑嗓音,嗯……是久川。 我不情不愿地走到玄关,久川一早起就火力全开。 「仁太,我来接你了!」 「啊?接我……」 「昨晚啊,我打工地方的收音机播放了〈向星星许愿〉这首歌……果然愿望就得实现才行!我一下子就从烦恼中解脱了!」 「我都说了,那不可能……」 「啊,放心吧!我也已经召唤大家了!」 「啊?!」我的语尾不禁变尖。久川说明,他已经向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成员都报告完了「芽芽出现的过程」,大家还欣然答应再度集合。 「一提到芽芽,大家果然就很认真呢!这就是爱!」 「……」非常可疑。 正想说「我就不去了」,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知道了……我去换衣服,等我一下。」 「噢!随时等你喔,伙伴!」 穿上衬衫的同时,我暗想反正久川八成是在经过了「波波过泸器」的大量增删后,兴奋地说明了我的阴影与幻觉吧。现在我的模样就已经很没出息了,这下子大家肯定将我想成是更加无可救药的人。 昨天松雪那鄙视我的眼神闪过脑海──如果不去与大家会合,我一定会一直回想起那个眼神吧。 总之,我穿上了最有模有样的衣服,手伸向低度数的眼镜和乔装用的毛帽…… 「……不行。」 我不想再让松雪更瞧不起我了。不对,我不想被任何人瞧不起。即便是变得判若两人的我,至少还留有自尊。 虽然我也明白,这只会无谓地让情况更加恶化。 神之薯条 (朋友、朋友……这种关系简直就像宗教一样。) 坐在播放著流行歌曲的麦当劳里,知利子以吸管搅拌著快要融化的香草奶昔。 播放的歌曲赞扬著「朋友」,朗声高歌那不管到了几岁,永远也不会变质的信赖关系。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的这首曲目真教人心烦。 但是,知利子眼前的集好整以暇地喝著热咖啡。 「你觉得他们真的会来吗?」 「天晓得……」 集垂下目光看向手机。是来自铁道的联系。 明明已经彻底疏远,不再是成天聚在一起的朋友了,国三夏天有了手机的铁道,却兴奋得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集,强迫地交换了电邮信箱。这点知利子也一样。 铁道寄来的讯息中,塞满了与内文互相矛盾的表情符号。至于内容,即是说明仁太看见了芽衣子;芽衣子还透过仁太拜托他们──超和平busters实现她的心愿。然后说了想请大家直接听仁太说明,于是约好下午在麦当劳集合。 「……这个,宿海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吧。前阵子遇到他,还芽芽、芽芽地喊著全力跑走。」 「这样子有点不妙吧……像是他的眼神,我也觉得有点变了。现在大家却像这样子集合……不晓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有什么关系,就好好听他说明吧。不过五年而已,一个人却能改变到那种地步,你不觉得好笑吗?」 「我不觉得有哪里好笑。」 「我倒是觉得很好笑。」 集边说边喝著咖啡。知利子静静眯起双眼,想要看清这个坏心肠友人的「内心深处再深处」。 「真期待。」 语气虽然充满调侃,但眼神很认真,只有嘴角往上勾起……知利子心想,他的个性真的很恶劣。没错,从那一天起,知利子一直被迫看著集「虚伪的笑脸」。 (既然没办法笑得完美,别勉强自己笑就好了呀。) 入口大门「喀──」地敞开。「欢迎光临──」店员以带有些许鼻音,很像动漫人物的声音说。然后── 「……」 (啊……那里也有一张没有笑容的脸。) 「哦,那是……」 「是安城同学吧。」 鸣子走进店内后,瞄了这边一眼,没有打声招呼就直接走向柜台。点餐之时,可以看出她背部的肌肉非常紧绷。 接著她拿著可乐和薯条,将表情的变化压低到最极限,往这里走来。 「……嗨。」 低声咕哝说完,就在与知利子隔了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 「我一瞬间认不出你呢,你变得真多。」 看见集虚伪的笑脸,鸣子直率地摆出臭脸。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鸣子别开视线,顺势环顾了店内一圈,目光显然是在找「他」。 「那家伙从什么时候起不去上学的?」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问我?」 「问你也很正常吧?毕竟上同一所高中。」 「……」 「你去劝他几句吧?不是不管到了几岁,都是好朋友吗?」 集咧嘴笑道,知利子心想「什么嘛」,果然他也在意著店内播放的流行歌曲。然后……鸣子边喝著可乐边心想。 (这两个家伙真讨人厌。) 五年的岁月真是漫长到教人不敢置信。久违地再度与两人接触后,他们简直像是用升学学校的制服在彰显人的价值那样,非常惹人讨厌。但是……像这样子待在一起,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比起经常一起聊天的同班朋友们,和他们待在一起时,丝毫不需要「伪装」自己的表情与动作。为什么呢?这点才让她感到奇怪,觉得坐立难安。 (宿海……真的打算来吗?) 当鸣子与新朋友们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时,她收到了铁道传来的讯息。 不知怎地──眼泪差点掉下来。 (真的……要是不来就好了。) 她拿起一根薯条放进口中。 点麦当劳的薯条,有时数十根中会有一、两根,是好吃得教人下巴要掉下来的「神之薯条」。外侧非常酥脆,内部却柔软绵滑,虽然没有吃过,但味道就像是高级法国餐厅里的炸薯条。 其余的大多很乾,不过口感也算酥脆,还是相当美味。但是,遇见神之薯条时的喜悦是无与伦比的,毕竟有时候甚至一根也不会遇到。 鸣子漫不经心地拿起的那根薯条,正是神之薯条,但是── (……嗯。) 今天的鸣子无法沉浸在那份喜悦中。难得遇到了神之薯条…… 在睽违已久地再度聚首的三人之间,沉默立即降临,然后── 在三人心中,那一天再次复苏。 「其实仁太……喜欢芽芽吧?」 「老实说吧,超和平busters之间不能有秘密喔。」 「谁会喜欢这种丑八怪啊!」 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播放太多次,实际上记忆都快要损坏磨灭了。而在出现磨损的地方,乘载著各自的心情。 但是──唯独听到仁太说自己是「丑八怪」,却露出了傻气笑容的芽衣子,在三人的脑海中几乎都是一样。 这五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忘记。 随时随地只要一有松懈,那一天就会重新浮现。每一次都觉得无法呼吸,身体某处像被人紧紧勒住。 所以,就算不刻意唤起记忆……但是,为什么? 他却想暴露出自己的「刻意」呢? 「哈啰哈啰,哈啰~!」 随著自动门敞开的声音,嘹亮的大嗓门传了进来。他们当然知道是谁进来了。而铁道身旁,一定也跟著他…… 三人迟疑了一瞬才看向他,抬起头的速度变慢。其中「各自的理由」并不相同。 ──当我穿著凉鞋的脚一踏进去,超和平busters已经聚集在店内的角落。 昨天不开心地「久别重逢」的松雪与安城,以及鹤见正坐在一起……但似乎没有交谈。 「哈啰哈啰,哈啰~!」听到久川丝毫不懂察言观色的招呼声,他们厌烦地略微抬起头。 「我等一下还要打工。」安城看起来心情糟到了顶点。 不过,松雪倒是显得很开心……应该说,他用像是忍笑的声音说了: 「听说你在找芽芽?亏她去了你那里,现在却下落不明吗?」 「啊……」我答不上话。 鹤见斜眼瞪向松雪,安城则把玩著贴了许多莫名其妙立体装饰的指甲……果然很明显与久川形容的「认真、有爱」大相径庭。 「哦,安鸣,你点了薯条吗?」 一脸百无聊赖的安城首度凶巴巴地抬起脸庞。 「不要那样叫我啦!」 「没差嘛,安鸣就是安鸣啊~」 久川的发言与芽芽的意见始终完全一致。 「反正也很久没见面了,给我沾了很多盐巴的薯条吧!」 无视于久川无意义的喧闹声,松雪稍稍往前倾身。 「不说这个了,我们快点进入正题吧……宿海,芽芽要你实现她的心愿吧?」 「啊……」 「松雪,别说了。你这样很恶劣。」 「有什么关系,我也会帮忙,一起实现芽芽的心愿吧……这样一来,她说不定又会回到你那里去喔?」 到了此刻我才惊觉,松雪的语气虽然非常轻快……但眼中没有笑意,像正聚精会神地想看穿我行动背后的意图。 「不、不了……我都说了,那是我的幻觉,所以……」 「所以我也说了没有关系啊,这你不用在意。」 为什么不用在意?这只不过是家里蹲的无谓牢骚喔?你为什么要这么纠缠不清地逼迫我?但我完全没有时间思索答案。 「好!那首先要找出芽芽的心愿!」 久川与松雪开始讨论起来,一下子反驳那个、一下子反驳这个。芽芽一直想要「desuyo。」的签名;当初《鼻毛真拳》的钱包明明是「全员有奖制」,她却没有抽到;她一直想要收服神奇宝贝的帝牙卢卡……哦!没错没错,哇噢,真是怀念──竟然看来很开心地说著这些话。 但仅限于男生们。安城开始轻轻咬起刚才把玩的指甲,是这家伙从小就有的习惯。不顾指甲彩绘会脱落,显得心浮气躁。鹤见一直低垂著头。 我大概……就只是把嘴巴张开了一公分,望著松雪与久川渐渐厘清「芽芽的心愿」。 「那么,宿海就负责神奇宝贝吧。」 「咦……!」突然就被赋予了任务。在我防御变得非常薄弱,没出息地暴露出空白时── 「……你害怕走出家门吧?」 松雪露出了明显带有恶意的笑容。 望著他冷漠直挺的鼻梁……我瞬间忘了焦虑也忘了生气,只是心想他还真是个帅哥。 「安城,你在电玩店打工吧?通融一下,用便宜的价格卖给他吧。神奇宝贝……我记得是钻石版吧。」 「……为、为什么是我?!」 「我和鹤见会在拍卖等地方搜寻,找找看有没有《鼻毛真拳》的全员有奖制送的钱包。久川……我想想,你就从『desuyo。』开始,努力想办法拿到签名吧。希望你能够认识到他。」 「咦咦!我负责『desuyo。』吗?!」 「怎么擅自……」鹤见才说到一半,松雪故意语带戏谑地打断: 「就这么决定了。」 然后,将薄薄的嘴唇勾成弯月状。 「超和平busters重新出击。」 在久川的催促下,我们不甘不愿地交换了电邮信箱。 除了我和久川以外,大家的电邮信箱都不一样了── ……然后,我── 「……真受不了……啊,就是这个吧?」 情势所逼下,我在二手电玩店的仓库里,望著安城寻找著神奇宝贝的背影。 屁股真大,她长大了不少呢。 裙子也短到不行。这样就算被人毛手毛脚也不能抱怨吧,我心想著。不过她这种女人,只要一张开嘴巴说话,会让人不管想做什么都瞬间胃口全消吧…… 安城费了一番时间才找到神奇宝贝,规规矩矩地装进塑胶袋,然后递给我。 「好了。四千八百圆,请付钱。」 「四千……跟定价一样嘛!」 「我告诉你,这可是五年前的游戏了喔?反而都增值了。」 迫不得已之下我付了钱,正要不情不愿地接下装在塑胶袋里的游戏时……安城却没有放松手的力道,狠狠瞪著我。 「你到底想干嘛?」 「啊?」 「竟然拿死去的人开玩笑,太差劲了。」 安城倏地放开抓著塑胶袋的手。神奇宝贝扑进我的怀里,安城则是迈著大步离开…… 说我拿死去的人开玩笑? 「等一下!」 我忍不住朝著背对我的安城扯开嗓门大喊。 「谁拿芽芽开玩笑了?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发出了连自己也吓一跳的大音量。安城顿时停下脚步,以彷佛要冲过来的速度猛然回头。 「胡说八道的人是你吧!居然若无其事地说出死去的人的名字……」 「不要用死去的人那种说法!」 「都是我!」这次换作安城大声说话,她的双眼不知不觉间盈满了泪水。 「都是因为我说了那种话……所以!」 安城举起手背用力抹去眼泪,睫毛膏像羊栖菜一样画得又浓又厚的睫毛渗出一圈黑色。 「所以芽芽……才会变成……死去的人。」 「……」 我说不出话来。 没有这回事,那是我要说的话……我应该这么说。但是,发现安城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她从那之后累积了数年的情感彷佛一鼓作气涌来,对这两人份的重量,我的双脚只是僵直不动。 听著安城踩著廉价跟鞋离去的脚步声,我一边心想著,搞不好……芽芽没有回来我这里,而是去找了安城也说不定。 一片黑暗中,只有游戏机亮著模糊的光芒。 配合著隐隐从窗外传来的青蛙鸣叫声,我一个劲地按下按键。 上吧,皮卡丘! 我在干嘛啊……在打神奇宝贝。 外表可爱讨喜,有著圆滚滚大眼睛的敌人。不间断地攻击,直至敌人衰弱到快要阵亡后,再丢出宝贝球收服为伙伴。 这些家伙究竟抱著怎样的心情呢? 才刚被狠狠痛扁一顿,就被「我们当朋友吧」的甜言蜜语引诱,末了还被关进狭窄又漆黑的空间里。然后被塞进背包里,带著到处走,突然听到一句:「上吧!」就被迫与有血缘关系的同类战斗……对于下达这种不人道指示的玩家,它们真的能当成是伙伴?是朋友吗?简直莫名其妙。 话又说回来,朋友是什么? 当年,超和平busters确实是朋友。 互相用小名呼喊彼此,四处东奔西跑直到太阳下山,非常符合一般人口中朋友的定义。 我是队长,大家都跟在我的身后。大家也都点头附和我提出的主意……但也许,其实他们很讨厌听我颐指气使。 芽芽。 连安城一想起芽芽,现在仍会哭泣……她一定很想向芽芽道歉。 但是,芽芽只出现在我眼前。或许这就意味著,只有我还对当年──以老大自居带著大家到处跑的那段时光留恋不舍。 游戏画面中,皮卡丘释放出的百万伏特电流击中敌人,让敌人全身发麻不动。效果无人能敌。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丢出了宝贝球。敌人轻轻地将其弹开。 芽衣子的夜晚 芽衣子回来以后,这是第二个夜晚。 静然无声的「芽芽」从黑暗中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那双眼睛远比幽暗还要漆黑。在那片虚幻的空间中,飘浮著自己认为的「所有芽芽」的情感。 「芽芽」抗拒著自己被人遗忘。 用著不成声的声音。不论什么时候,「芽芽」都不会强迫他人做任何事。即使想要实现愿望的心情再强烈、再渴望也是一样。 所以,心愿根本是骗人的。 「芽芽」诉说著:替我消除说谎的存在,在太阳底下揭开其真面目吧。 但是,连这些话语也没有化作声音。 只能够自己加以判断了,医为「芽芽」就是这样子的少女,无法强行要求他人实现她的心愿。 正因她是这样的少女…… 所以始终都像这样子待在这里,没有消失,一味注视著这边。岁月流转后,甚至让自己的轮廓越来越鲜明清晰。 「芽芽」不断成长茁壮。 然后── 芽衣子任由晚风吹起自己的长发。 某处传来了青蛙的叫声。 「嘓嘓嘓……」 她试著模仿青蛙的叫声。但是,实际上青蛙并不是发出「嘓嘓嘓」的声音,更像是种乐器……就只是存在于那里般的声音。 她是从什么时候起觉得青蛙的叫声是「嘓嘓嘓」呢? (好累喔……) 虽然试著说出口,但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否真的很累。 今天一整天,芽衣子一直四处闲晃,时而停下休息。虽也觉得肚子饿了,但依然不太清楚。 时间只是不停地飞逝而过。 早晨的蓝色变成了白天的亮白,再变成蔚蓝,然后染上红色,又变回夜晚的蓝色……最后变作一片漆黑。 芽衣子在各式各样的地方注视著颜色的变化。 各式各样的地方里,有许多芽衣子认识的事物。但是,并没有「她非常熟悉的事物」。因为所有事物具备的意义都有些不一样了。 「好想……见大家喔。」 芽衣子低喃……这声低喃,将她拚命隐忍的泪水从内部强行推了出去。 她不敢再去见家人。好可怕……也遥远得无法靠近。明明见到仁太他们时,她没有感觉到半点恐惧。 她希望家人忘记自己;可是,不希望超和平busters的大家忘了自己…… 唯独这份心情,「芽芽」与芽衣子都一样。 gomenma 「呜……我、我得到了……!」 房间内部依旧昏暗,顶多只听得见时钟秒针走动的声响……可是,已经过了近乎整整一天。 早上、白天、晚上,也没有好好吃饭,已过了二十三个小时。 我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帝牙卢卡。费尽千辛万苦。运用了大人的智慧、卑鄙的手段、时代的变迁等所有方法,总算得到了。 不过,一直持续不断地玩游戏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几乎不算什么,因为近来我每天都是这样度过。就这方面来看,松雪让我负责神奇宝贝的判断可以说非常正确……我是这么认为。 总之,我决定传讯息给久川。我没有义务非得向松雪报告不可,那家伙又不是老大。 「成功捕获帝牙卢卡。」 我仅打了这句话就寄送出去,心想著要吃什么呢……记得柜子里头有奶油卷面包……就在我仅寻思了几秒钟的时间时。 「……嗯?」手机立即响起了收到讯息的铃声。 我跟老爸通常不会互传讯息,更遑论有朋友寄给我了。因此我一时之间不晓得怎么会收到讯息。 上头写著久川的名字,我打开一看…… 「发现芽芽,捕捉失败。」 ……一瞬间,我出神地看成了某种符号。隔了一拍后,我重新再看一遍,忍不住放声大叫。 「发现……芽芽了?!」 就在这时,我的脖子突然感受到一股冲击,然后上半身大幅摇晃,剎那间屏住呼吸── 「什么什么,提到了芽芽吗?!」 「!」 听到甜美的嗓音,我慢慢地……确认著现在这种状况下能够感受到的所有事物。抱住我脖子的白皙纤细手臂,耳边飘来的带有些微乳香的温暖香气…… 「啊……啊啊……」 我无法再移动半分。 比起惊讶更感到高兴,比起高兴更……怎么回事,鼻腔深处一阵酸楚。万一回头,可能会哭出来。 前天的重逢太过突如其来,我根本没有办法接受现况、加以消化。但经过了一段时间、些微沉淀、稍作整理……即使这种事态非比寻常,我却觉得自己似乎勉强能够接受了。 与芽芽确切无疑地重逢后……现在,我要在这里…… 「欸欸~仁太?」 左脸颊感觉到芽芽的视线。连她微微偏过脑袋,像透著海洋色泽的弹珠般双眼的色彩,我也能够感受到。 我一直想做的事,反覆模拟了好几次的事。没错……就先从这件事开始。 「仁太~?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呀!」 我挥开芽芽的手臂,与她面对面地跪坐,然后缓慢地笔直举起右手。 「咦?」芽芽一脸怔愕。那张可爱的脸庞隐隐跃进视野,我的心脏扑通用力一跳。但是,就这样继续下去吧,绝不能停。我接著用右手抵著额头。 做出重复了无数次的「gomenma」手势……! 「go……go!go、go……gome!」 此时此刻,正是我表演累积了多年来心意的「gomenma」之时──! 「对~噗~挤~!」 「……咦?」 我停下动作。我多年来……才讲到一半的gomenma被硬生生打断,芽芽声音清脆地笑了起来。 「『desuyo。』的手势错?了?yo!你的手啊,应该要举到嘴边才对。还有还有,仁太,要一边轻轻拍著嘴巴啦!轻轻拍著嘴巴!」 芽芽再三地为我实际表演了「desuyo。」的动作。我那还以为可以赢过「desuyo。」的「gomenma」…… 「果然……还是输给了『desuyo。』吗?」 「咦咦~?」 道歉失败了。但是,芽芽的笑容……仍让胸口感到非常温暖。 「啊啊啊啊啊?!」 芽芽注意到了暖桌上的神奇宝贝。 「是帝牙卢卡耶?!好厉害好厉害,仁太,怎么会有这个!」 芽芽双眼闪闪发亮地大声惊呼── 明明帝牙卢卡出现了,芽芽还在,代表这不是她的愿望吧。但说得也是,毕竟我们没有和芽芽商量,擅自就决定了这是她的愿望。 芽芽目不转睛地盯著神奇宝贝瞧,自己一个人激动地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你看这里!肩膀往上突起来呢,好酷唷!」 也许是幻觉吧。但是,眼前的芽芽是我所知道的芽芽。天真无邪地因为帝牙卢卡欢欣鼓舞的芽芽。既然如此── 我轻轻低声说道: 「我绝对……会实现你的心愿。」 「嗯~?声音太小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才不要yo。」 出现了 芽芽睡在床上,传来循著一定规律反覆响起的呼吸声。廉价沙发的坚硬触感,和紧黏在肌肤上的怪异感觉让我左右翻了好几次身,边偷瞄向芽芽的耳背,边在半睡半醒间暗想道……真是精致的逼真程度,就算这是幻觉,能够创造出这么高品质的外表,我搞不好能当模型的原型师喔…… 以及不时涌现,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与女孩子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这种惊人的状况,我不禁心想既然是幻觉,稍微摸一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这应该不构成犯罪吧?慢著,你给我等一下!别对芽芽产生奇怪的念头!开什么玩笑,产生奇怪念头的人是你吧!啊,不就是我本人吗……我在心中与自己展开了无谓的争辩。合成皮革沙发上沾黏著汗水,啊啊,远方传来了晚夏的虫鸣声,芽芽的呼吸声……糟糕,太真实了,我心想。又闷又热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仁太,早安~!」 「唔……啊?!」好不容易才睡著后──此刻芽芽竟毫无忌惮地压在我肚子上。 「天气真好呢!是今天一天美好的开始,对吧?」 「啊……」 芽芽背对著晨曦,露出傻气的笑容。望著她纯真无邪的耀眼身影,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感到一阵晕眩。 这家伙是我创造出来的幻影、幻觉,是因为也隔了一段时间又直视这荒唐的现实吗?我有些难以抵抗。 是啊,如果说完全不会,那就是骗人的。但是,对于芽芽现在就在我身边,我已经不再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她果然……很可爱嘛。 「……唔。」 「奇怪了?仁太,你怎么了?脸好丑喔。」 「竟、竟然说我丑……!」 叮咚叮咚,叮咚! 就在这时,应该已经故障、接触不良的对讲机却响起了格外轻快爽朗的铃声。 「哎呀~有客人吗?」 格外轻快爽朗……就和某人一样。 「……对了!」 我忽然想起昨晚久川寄了讯息给我的事。我打开手机,再度确认,写在上头的是…… 「什么什么……咦咦?!」 芽芽从旁伸长脖子察看手机。 「呜哇!」我绷紧全身,不由得想藏起来,却为时已晚。芽芽的双眼顿时亮晶晶地发光。 「好厉害!仁太,好厉害喔!」 「咦?什么好厉害,你……」 「居然有自己的手机!好厉害,像大人一样!」 ……原来是指这件事喔。 看来讯息的内容她没有看见。难不成这家伙回来这里之前…… 「喂,芽芽……」 「嗯~?」 「你……去过久川那里吗?」 闻言,芽芽双眼闪闪发亮的程度,少说比发现手机时要增加了五成。 「咦?久川是指波波吗?!哇啊……芽芽还没有见过波波呢!」 「唔……」我好像……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欸欸~仁太!我想去波波那里!我想去!」 我想去我想去我想去──芽芽缠著我不断央求,不断地摇晃我的手臂…… 「……知道了啦。」 「呜哇啊啊啊──耶!」 侧眼望著单纯地手舞足蹈的芽芽,我感觉到胃部一带闷闷的。发现芽芽是什么意思?久川也看见了芽芽的幻觉吗? ……不过,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还是很神奇,毕竟芽芽也在我这里。那么,这家伙一定是幻觉。既是如此,那我以外的人创造出芽芽也不足为奇。不对,其实怪到非常诡异的地步。 可是,不过…… 叮咚叮咚,叮咚──! 「啊,又是客人!」 我完全忘了门铃正嘈杂地不停作响。平常就算有客人来访,我也很少走到玄关应门。不过,大概是因为心神不宁的关系,我慌忙跑下楼打开拉门…… 「呀哈哈哈哈……!」 便见小鬼们逐渐跑远。 被耍了……这就是所谓的按铃恶作剧吗? 「……」 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似近若远依次响起的蝉鸣声,跑远的小鬼的笑声,反射著亮白毒辣阳光的柏油路面…… 「哇~真是一群坏孩子。」 当我注意到时,芽芽已经站在我的身后。 远去的小鬼们的背影,一如当时还是小鬼的我们。但是── 现在我的身旁,是稍微长大了一点的芽芽。 「嗯?仁太,你怎么了?」 「不……没事。」 不知怎地鼻子深处一阵酸楚,我从芽芽身上别开目光── 「……然后啊!我的小便划出了奇迹般的曲线,就跟希腊字母Δ一样!接著就有某种东西出现了!」 才一踏进秘密基地,久川就兴奋地摊开双手不停解说。他的表情看来不像在撒谎,但是,未免太轻浮了。明明身体显然很重……然后── 「波波?!骗人骗人,这个人就是波波吗──?!」 若说久川是兴奋,那芽芽就是超级兴奋。 「你说看到了芽芽……是真的吗?」 「那还用说!看来我的精神阴影也相当严重呢,啊~我竟然变得这么炫!」 「好炫!好炫!」 芽芽大概很喜欢「炫」这个单字,重复说了好几次称赞久川。但久川依然无视芽芽,正确地说是感觉不到,露出让人烦躁的得意表情说: 「然后啊,我想到了一个锦囊妙计,想听吗?」 「呃……还好。」 「我要听我要听,全部都要听──!」 「啊~骗你的骗你的!听我说啦,我会给你零钱!」 「咦~芽芽想要一百圆!」 看来想让这种只有我看得见芽芽的对话形式顺利地持续下去,需要相当多年的修行。 「所以……你说的锦囊妙计是什么?」 「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话声一落,久川往我的鼻尖递来一张画了难看涂鸦的传单。 「呃……夏天尾声,大家一起寻找芽芽吧大会……?」 「哇啊啊!大家要找芽芽吗?!」 上头用歪七扭八的字迹写著:「一起乘凉烤肉,为了找出芽芽的心愿,尽情谈天说地吧!食材请各自准备!」此外还有非常前卫的插圆。 「芽芽、乘凉和烤肉……这种组合跟主旨简直莫名其妙。」 「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这点小事,就别在意了……怎么样?很期待吧?感觉很好玩吧?」 「感觉好好玩喔──!芽芽也想看到芽芽──!」 芽芽喜孜孜地在久川周围蹦来跳去。 「虽然你这么说……但大家怎么可能来参加这种──」 「应该会来吧!他们不也去了麦当劳嘛!」 唔……我不禁语塞。他们的确去了。 他们莫非其实很闲吗?还是说,真的相信芽芽的存在?安城看起来……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你看嘛,我可是负责『desuyo。』耶?可是,要接近他本人感觉很困难,如果芽芽的心愿是『desuyo。』的签名……我想见到芽芽,拜托她稍微改变一下心愿!」 久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芽芽每一句话都一一附和:「『desuyo。』吗?!」「呜哇啊啊!」 怎么说……我根本被耍得团团转。 「仁太,好期待晚上喔!」 回程路上,芽芽显得非常开心。我无意义地踢飞再踢飞路边的小石头。 「又没有人说要去!」 「……那就说你会参加吧!」 「啊?」 「啊,这个搞不好是芽芽想请你们帮我实现的心愿唷?芽芽说不定想见到芽芽自己呢!」 「……你会不会太随心所欲地使用心愿这个藉口了啊?」 芽芽「嗯~?」地朝我倾过脑袋瓜,对我装傻……可恶,真教人生气。 这家伙的脸蛋怎么这么可爱。 我真痛恨自己身为原型师的潜力。如果幻觉再丑一点,我也不会被她这般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还是会吧。」 「嗯~?」 「不,没事。」 「欸欸,仁太很常说『不,没事』呢。你是不没事星人吗?」 「……」 「啊~对了!烤肉要带什么过去呢?芽芽喜欢拜尔伦牌的香肠,拜尔伦牌!」 对著兴高采烈地不断吱吱喳喳,即使不可爱,也绝对能「将我耍得团团转」的芽芽,我抱著些许的反抗意识咕哝说: 「……我比较喜欢夏尔森牌。」 「咦咦咦──?!」 bbq 「非~常~好!欢迎来到魔法音乐屋!」 在染作深沉黑色的群木底下,烤肉炉冒著团团白烟。 久川手上拿著扇子,头上卷著毛巾,安城和鹤见也已经来了。想不到她们这么轻易就来了,真教人匪夷所思。也不想想自己,我还忍不住担心,这两个家伙都没有朋友吗? 「嘿嘿,我可是周到地准备了烤肉炉喔!是办公室的大叔借给我的。」 「烤肉的东西呢?我只带来了拜尔伦牌香肠……」 「我带了蜡烛。」 「咦?」 「我说了,蜡烛。」 鹤见递出十分精致的塑胶袋,看来重量很沉。里头正如她的宣告,装了许多香氛蜡烛。 「不是要召唤芽芽吗?我想可能需要这种鬼故事用的小道具。」 「啊,嗯……那烤肉的食材呢?」 「我晚上不怎么吃东西,不用在意我。」 这人真是我行我素到了极致。不过呢,鹤见从前就有这样的倾向,但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吗? 「喂喂,鹤子同学根本只想到自己嘛。但我可是相当欣赏任性的女人喔!」 「……别蠢了。」 「啊,呃,我……以为大家都会带食物过来……所以不希望带来的东西跟别人重复,就……」 安城有些害臊地打开超市的塑胶袋,里头是特价的经济包烟火。 「咦!这是什么……?」 「竟然买烟火,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有、有意见吗?!」 「停停停,冷静──!别发火嘛,反正只要吃了这个,应该肚子就饱了吧!」 最后说明的久川打开了烤肉炉旁一只锅子的盖子,里头飘荡著的是某种浓稠的液体。 「这个叫作米布丁,是用牛奶煮成的甜粥!」 芽芽探头看向那锅液体后,双眼立即熠熠生辉。 「哇~好像呕吐物唷!」 「……别说些让人反胃的话。」 我忍不住吐槽芽芽,「咦?」安城便纳闷地看向我。我连忙别开视线。 「结果……这个也不是烤肉嘛。」 「那要不要我试著将这个做成大阪烧?」 「……我吃香肠就好了。」 于是,「寻找芽芽吧大会」慢慢地准备开始。 安城为香肠切出刀痕;鹤见随意地将蜡烛摆在树木之间,然后点火;久川调整著烤肉炉里的火焰。 几乎没有对话,充其量久川不时会问其他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啊!」但是,还是有著吊诡的嘈杂。 ──是芽芽。 从刚才起芽芽就在众人之间跑来跑去。「拜尔伦牌香肠要切成螃蟹唷!」「波波,火好旺盛喔!轰──轰──鼻毛真拳!」 她的吵吵闹闹,填补了久违地采取相同行动的我们之间的些许怪异感。 有些强颜欢笑,教人感到空虚的热闹。 因为能够享受这种团聚在一起的感觉的人,只有我而已。因为除了我以外,谁也看不见芽芽。 「喂,宿海。」 「咦……」 鹤见突然开口向我攀谈,胃部彷佛往上弹起了一下。安城和久川的外表变化也相当大……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家伙变得最多。 「你说你看得见芽芽……芽芽出现了,是认真的吗?」 「咦?那、那你为什么要来参加啊!」 「嗯?想请你说清楚啊。」 鹤见语气平淡地说。她不愿与我四目相接,因此看不清眼镜底下的瞳孔颜色。 「想叫我说清楚什么……?」 沙沙……! 「?!」 背后的草木发出偌大的声响动了起来。众人动作一致地回过头,树木之间隐约可见一道白影。 我好像听见了某个人倒抽口气的声音。一瞬之间,往我席卷而来的无庸置疑的空白。难不成── 「芽……芽?」 明明芽芽就在我身边,我却忍不住低喃……然后── 「嗨。」 松雪朝著这边轻举起手,迈步走来。 「呼……搞什么,原来是雪集!」 紧张的气氛剎那间缓和下来。虽然鹤见似乎略微眯起了眼睛。 「我带来了带骨肋排跟几种蔬菜,还有香草盐跟橄榄油……」 「呜呼~不愧是雪集,跟派不上用场的女生们就是不一样!」 「你说什么!」久川和安城的拌嘴声没来由地让我安下心来。居然真的相信有另一个芽芽,我真是脑袋不正常了。 是啊。除了久川外,没有人相信芽芽的存在吧…… 「啊~不过,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肯定是芽芽出现了……」 「芽芽是出现了啊,就在刚才。」 松雪乾脆爽快地宣告。由于语气太过自然,我险些听漏,但是── 「芽芽吗?!」 久川挡下了差点要听漏的话语。 芽芽是出现了啊,就在刚才? 「咦……?!」 「咦?芽芽就在这里唷……?」 我不由自主看向芽芽。眼前是仰头看著我的芽芽。没错,明明,就在这里。 「骗人!」 「真、真的假的?!哪里?芽芽在哪里!」 「就在山谷那边。」 「哇啊!居然有另一个芽芽……仁太,我们去看看吧!」 芽芽已经起脚往外狂奔。「啊……」在我六神无主之际,久川也跌跌撞撞地跟在芽芽身后。 「呜噢噢,芽芽等著我吧!我会请你吃香肠──!」 「啊,等一下……!」 「喂。」 背后传来的冰冷话声,让我正要踏出一步的脚无法动弹。松雪皮笑肉不笑。 「看来不是只有你……看得见芽芽呢。」 「咦……」 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 松雪,你真的,看见了芽芽吗……? 「喂喂!仁太,你也快点过来啊──!」 「哦……嗯!」 在久川的催促下,我跑了起来。肌肤上附著一层格外黏腻的汗水,就像贴上了膜一样──彷佛有其他人的、我的,各式各样的思绪都黏答答地沾附在上头,这种感觉非常不快。 森夜迷宫 「芽芽──你在哪里~~!」 大声喊著芽芽的名字,铁道一瞬间心想:真希望仁太也一起大喊呢……但很遗憾,他无法如愿以偿。 当他注意到时,仁太已经和鸣子一同消失了踪影。 算了,也好。铁道心想。仁太光是提起了芽芽的名字,这样就够了。这样子就很完美了。 当时,仁太是大家的领袖。 让个头矮小、脑筋也不聪明的铁道加入超和平busters的人,也是仁太。仁太冰雪聪明,运动神经也非常出色,有如闪闪发亮的英雄,像夏天的向日葵一样咧嘴灿笑,对铁道说了: 「你的名字是铁道,外号就叫……对了,火车都会发出噗噗声,所以你就叫波波吧!」 波波。这两个字的发音,对于在班上也一无是处的铁道而言,可说是崭新的洗礼般的名字。 他知道仁太没有去高中上课,但他觉得这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这世上还有某些更重要的事情,仁太发现到了。 于是,相隔五年重逢后,仁太精准地推了自己的心思一把。 仁太再一次说出了芽芽的名字。 这对铁道来说,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芽芽真的出现了吗?只是幻觉吗──这些事根本无关紧要。 是仁太从某个地方为他拉出了,他一直记在心上的「芽芽」。然后现在,超和平busters又能够像这样重新集结。 仁太果然是大家的领袖,在铁道心目中,是比谁都强大的永远的英雄。 所以,他想要吶喊。从腹部深处,大声呼喊芽芽。 「芽芽!芽芽~~!」 配合著铁道呼唤芽芽,芽衣子也跟著吶喊芽芽的名字。在夜晚森林中回荡的回音,反射在铁道手中的手电筒光芒上,然后在芽衣子的胸口落下奇妙的影子。 芽芽感觉到了。藉由和铁道一起呼唤自己的名字,现在应该不在这里的自己,确实是超和平busters一员的喜悦──以及现在应该在这里的自己,如今并不存在于超和平busters之中的恐惧。 喜悦、恐惧,全然不对等的扭曲心情。但是,终究是喜悦的心情占了多数。因为,她和大家在一起。 「喂──芽芽──!」 听到铁道呼唤自己的名字,果然让她很开心。 「芽芽──!」 芽衣子声嘶力竭地大喊。为了连同大喊声,吐出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沉进内心底部的某种情感。 「呼……呼啊!」 鸣子一边奔跑,一边出神地心想著。 (我怎么会、穿有跟的鞋子来呢……) 每当遇到隆起的地面,跟鞋就跟著猛然一拐。早知道就至少穿楔型鞋了。 跟鞋也和衣服及指甲彩绘一样,都是鸣子的武装。鞋跟只要少些高度就会感到无所适从的脚踝,这时会有种紧绷缩起的感觉,让她能够比往常提起更多勇气,走到人前,沐浴在他人的目光中;也能够抬头挺胸,与现在外表成熟的朋友们并肩行走…… 可是,她有必要连在超和平busters面前也武装自己吗?鸣子不知道。 再说了,鸣子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奔跑。因为她并不相信仁太说的话。大家应该也都不相信,集只是在挖苦仁太吧。因为他──从以前就不怎么喜欢仁太。至于知利子在想什么,永远都是团谜,从前她就是个有些超脱,十分成熟的小孩。铁道可能……是发自内心相信吧。 (但话又说回来……那样子也很诡异吧?) 最先说出口的人或许是仁太。 但是,如果铁道没有表示赞成,如果集没有煽风点火,如果知利子没有视而不见……所以被大家愚弄的,果然还是仁太。 没错,受害者是仁太。鸣子在内心某处这样想道。 在打工的地方,虽然她对说出了芽芽名字的仁太大发雷霆,但是……她会生气不单是因为他提到了「死去的人的名字」,其实还有著更复杂微妙的情感。 仁太看得见芽芽。 如果那是事实──当然,是指某方面上的事实──那么,她无法原谅那样子玩弄仁太心情的超和平busters成员们。理所当然地,自己也包括在内。不可以随著这么过分的事情瞎起哄,可是── 自己却每次都随波逐流,受到周遭旁人的影响。 仁太的背影在前方摇摇晃晃……她想阻止那道背影。再这样下去会受伤的……至今也已经受了太多伤害,痛苦的程度会再往上追加的,不是别人,正是…… 「……喂!」 她发出了比预想中还洪亮的声音。仁太回过头来,那张表情。那一瞬间,总是略微张开的唇形……跟那时候一模一样。鸣子的胸口传来一记格外强烈的撞击声。她担心被听见,难为情地不由得加快语速。 「你、你不觉得……这样实在很蠢吗?」 (不对……不是这样。) 「说什么看到了芽芽,松雪也在胡说八道……只要你……别再提起芽芽,大家……一定也会……」 (不是这样,所以说……) 内心浮现的话语与说出口的话语,果然不同步。可能只有些许的差异吧。但是,差异又太过巨大…… 仁太明显不悦地咕哝: 「……那你干嘛过来?」 「我……」 仁太没有继续说下去,往前迈步。 鸣子根本不想惹仁太生气,正想追上去时──她多余的武装却在这时弯作怪异的角度,滑下倾斜的地面。 「呀啊……?!」 她不禁叫出声,心想要跌倒了的下一瞬间── 「安城?!」 仁太跑回来数步,捉住鸣子的上手臂,变成了从后头紧抱住她的局面。 鸣子的耳朵霎时火红发烫。 「谢、谢谢你!抱歉……」 「别闹了。」 低沉的嗓音打断了鸣子。是早已变完声的,男人的声音。 (宿海……手在发抖……?) 「你是……笨蛋吗?」 此时鸣子才惊觉,脚边就是流动缓慢,隐没于浓厚漆黑中的溪谷。 那幕景色……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起码曾经想像过。芽衣子的凉鞋逐渐飘远的……那幕景色。 「宿、海……」 「像这样、就这样……如果不只芽芽,连你也……」 伴随著热度,她感受著耳垂后方的男人话声,以及捉著上臂的颤抖手掌……和有著关节起伏的手指。 「你……长大了呢。」 「咦?」 不自觉间,鸣子放松了整个身体,也因此心与身的界线变得有些模糊……她吐气似地接著说道: 「欸……其实你,真的看得见芽芽吧?」 「咦……!」 「你以前果然……喜欢芽芽吧?」 「什么……?!」仁太恍然回神,迅速抽回捉著鸣子手臂的手。但是,鸣子没有住口。 「因为你真的、真的很喜欢她……才看得见实际上看不见的东西吧……」 「你、你……」 望著眼前狼狈无措的仁太,她感觉到眼睛深处慢慢发热。 她并不相信,可是…… 「那个……既然你看得见芽芽,就对她好一点吧。虽然我脑袋也一片混乱,但拜托你了……」 「安城……」 这一次,这些话语确实与她的心情完全吻合。不只是为了芽衣子,也为了仁太……她希望他对芽芽好一点。 仁太手掌的热度彷佛成了疤痕,一直依附在鸣子的上手臂上。为了这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触碰,全身就如此发烫的自己,总觉得真是没出息── 知利子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著集烤著买来的肉……带骨肋排该翻面了吧?现在一定有黑漆漆的焦痕。集的侧脸一派从容镇定,但心思大概不哓得飞到哪去了。 不过她没有开口提醒他。因为她想让集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烤失败的烧焦痕迹。 「……啊──」 烟的颜色出现些许变化。集慌忙将肉翻面,轻叫了声。 「果然。你明明很少煮饭,却装模作样地买来这些东西。」 集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你那种像看穿人心的说话方式不太好喔。」 「怎样不太好?」 「你那样子不受男生欢迎吧?」 「感谢你的关心。」 超和平busters中,依然保有朋友关系的只有集和知利子。大家都是好朋友,大家都在一起……话虽如此,其中仍有深浅之分。当时交情最薄弱的,可能就是集与知利子。 集在想什么呢? 知利子心想著。如果真能看穿他所有想法的话……即使她自以为一定程度上很了解他,但如果想再看得更加透彻,瞬间焦点就会模糊。 随著年纪增长,随著两人身为朋友的距离越来越近,知利子反倒觉得越来越看不见集。每当如此,知利子眼镜镜片的度数都会加深。 如果真能够看穿他的话。 「……你别妨碍我喔。」 「咦?」 听见集的低语,知利子答不上话。 因为,看吧,她又看不见了。 集抬起头。 在烤过头的肉飘起的烧焦白烟中,在掺杂著灰色的黑暗前方,蜡烛的火光左右摇曳,轻柔照亮了没有找到芽芽,灰心丧气地走回来的铁道他们。 仁太与鸣子走在一段距离外。 「搞什么~雪集,根本没看到芽芽嘛!」 「……」 集目不转睛地注视仁太。身旁就是他长年来朝思暮想的芽衣子,但集当然不可能察觉这项事实。 「欸~雪集,肉烤好了吗~?」 芽衣子叫著集的小名。 明明他一直渴望听见的甜美嗓音就在那里,集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她身上,仅集中在仁太身上。 没有去高中上课,头发也任其生长,不过身高增加得不多。尽管如此,他仍莫名觉得仁太十分帅气。 是真的很帅气,还是过去发生的种种才让集有这种看法?无论是哪种…… (都教人火大。) 集持续瞪著仁太。留意到他的视线,仁太也稍稍回瞪向集……但是,仁太没有坚持太久就别开了目光。 (是我赢了……) 孩子气的胜负心掠过脑海。但是,为什么? 他一点也无法觉得是自己赢了──这是为什么? 「喂喂~难得买来的肉都烤焦了嘛!」 「第二轮马上就好了,你等一下吧。」 侧眼看著松雪为肉撒上胡椒盐──我拿起切成螃蟹状的香肠,对其形状没有任何感动就放入口中。烤好后放了一段时间,香肠已经完全冷了,肥肉黏腻地沾附在臼齿上。 真不舒服……这个湿气极重的夜晚也是,所有的一切都让人不舒服。 松雪一脸若无其事地烤著新买的肉。嘴上说什么看见了芽芽……神情也太悠哉了吧。 错不了,这家伙铁定是为了耍我才撒谎。搞什么啊,事情要做却做到一半。反正都说谎了,至少贯彻到最后啊。 「话说回来,雪集,你太过分了!竟然这么老神在在,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去找啊……」 「啊~……因为这是芽芽的要求。」 「咦?」 松雪没有停下烤著肉的手,爽快地回答了。 「芽芽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说了,要我们不要再继续大惊小怪。」 「咦……?」 松雪笔直望著我,又是皮笑肉不笑──那种试探著我的不怀好意眼神。 「咦咦?芽芽说了那种话吗?」 站在我身旁的芽芽呆呆地微侧过脸庞。 果然……这家伙什么意思啊? 就为了瞧不起我,特地参加烤肉大会吗?甚至特地买了昂贵的肉? 「她要我们别擅自说要实现愿望就瞎起哄。对芽芽来说,我们这样子可能让她很困扰吧。」 松雪继续说道,依然注视著我。 「松雪,等一下!」 大家慢慢察觉到松雪的企图。安城来回看著我与松雪,一脸不安。 「芽芽大概觉得很不舒服吧?都已经过了五年了喔?居然一直都还优柔寡断地割舍不下。」 「喂!雪集,你……!」 「唔……!」 「我也在反省了。虽然忍不住就配合宿海胡闹……可是我们这样子,芽芽绝对不会高兴的。」 「……」 「因为宿海看起来很可怜啊。芽芽不在了,现在又没办法去学校上课,实在很教人同情……」 「仁太……」 芽芽瞪大了双眼看著我。 我俨然成了沙袋。算了……随你高兴怎么说吧。 「可是,做出这么愚蠢的行为,我觉得真正可怜的不是宿海,而是芽芽……」 我不懂松雪在想什么。他对我有什么怨恨吗……是因为我在那一天,对芽芽说了那种话吗? 因为我伤害了芽芽……然后芽芽就…… 「才不是这样!」 我吃惊地看向芽芽。 芽芽像波浪鼓一样连连摇头,并不是针对我,然后环顾众人。 「才没有这回事!怎么可能会很可怜……芽芽自己也不太清楚啊!我的确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有很多事情很害怕,现在也有很多事情不懂!可是……」 这时我才发现,芽芽哭了。她的脸蛋皱成一团,用力地握起小小的拳头。 「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大家可以回想起芽芽,这样子更加、更加让我觉得开心啊!」 「啊……」 「欸,宿海……还有你们也是,都忘了芽芽吧。不要再一直耿耿于怀了……」 「我不要!不是……就说不是了嘛!」 无法传进松雪耳中的吶喊。但是,芽芽仍然没有放弃。 「就算芽芽死掉了……我还是希望大家一直~一~直都是好朋友啊!所以……!」 芽芽用力地摇了下头,用力到眼泪几乎要飞出眼眶。 「所以……大家不要因为芽芽而吵架!」 …… 「……这算什么啊。」 「咦……宿海?」 我不禁脱口而出。这算什么啊? 居然叫我们不要因为芽芽而吵架……这种时候还担心我们吗? 明明听著他人径自说出与自己想法截然不同的话语,就算想否认,对方也听不见,话语无法传达出去。 受伤最深的人……不正是你吗? 「哦……喂,宿海,你有话想说吗?」 松雪像在表示接受了我的挑衅般,露出微笑。 必须……说点什么才行。我心想道。 「啊……啊……」 想说的话应该堆积如山才对。然而,言语好像牢牢地黏在了喉咙深处。因为不管我说什么,肯定都只会被瞧不起。 我不想被瞧不起。 并不是为了完全失去领袖资质的自己。那种身分我老早就放弃了,可是── 现在在这里的芽芽──是啊,她也许是我的幻觉。但是,她确实存在于这里。我不想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娇小的肩膀不断颤抖的芽芽被瞧不起。 一旦我说了些什么,松雪更会喜不自胜地试图伤害我吧。但那样子远比起我,更会伤害到芽芽,所以…… 「喂,宿海,你怎么了?回答我啊。」 「雪集!你够了吧……!」 就在久川想抓住松雪手臂的时候。 「……」 芽芽像是下定决心,猛然抬起头往前冲。 「咦……?」 她跑向安城丢在原位不动的烟火,朝袋子伸出手── 「相信我啊……!」 大喊之后,开始啪哩啪哩地慢慢拆开包装。 「……咦!」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发现,但沿著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我的视线望去……然后,也完全和我一样哑然失声。 「什……?!」「噫──?!」 不一会儿,大家找回来的声音,就是夏季尾声亲眼见到了灵异现象的人会有的平凡反应。 眼前的芽芽拆开烟火包装,从中选了一支烟火。在我眼中是这样……但在他们眼中── 「怎、怎么回事!烟火竟然自己动起来……!」 「喂,宿海!你别开玩笑了,这是用了什么把戏?!」 连松雪也脸颊僵硬,声音变尖。 「住手……芽芽,快住手啊!」 其实我早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个芽芽可以触碰到某些东西。明明是幻觉?不,是真是假已经不再重要。 既然如此,要向大家提出芽芽就在这里的证明并不难。 但是,我之所以不想那么做,是因为我不想让芽芽……让曾是大家的同伴,让现在仍觉得自己是大家同伴的芽芽;让露出了和当时一模一样的傻气笑容、说著「desuyo。」和《鼻毛真拳》等孩子气词汇的芽芽── 被超和平busters将她想成是再适合夏天不过的「幽灵」这种存在。 「芽芽……!」 但是,芽芽没有停下来。她丝毫不畏被大家害怕、被大家误会,将手上的烟火轻轻地举向鹤见放置的,正好符合鬼故事气氛的蜡烛。 嘶…… 然后像是汽水往外喷出一样,发出了清脆到教人吃惊的声响,点燃了烟火的前端。紧接著…… 「!」 就在大家眼前,芽芽开始在半空中转动烟火,划出的光之轨迹,在黑暗中灿然浮现── 那是那年夏天的记忆。大家一起出零用钱买了烟火。因为大人禁止他们玩火,他们就像在做坏事,抱著在做违法事情似的兴奋感,一起等著日落到来。 那一天好像也是「嘶」的一声,像汽水喷出一样点燃了烟火前端──「哇啊!」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欢呼声。 「呜哇!仁太好厉害。划圆圈!划圆圈!」 果然我们还是小孩子,根本无法静静地欣赏斑斓艳丽的烟火,享受放烟火的乐趣。我们不断用力挥舞烟火,当四周天色变暗,开始用烟火接二连三地划出轨迹以取乐。我灵活地转动手腕,得意洋洋地不断让半空中出现圆圈。见状,芽芽说了: 「那么!这个是什么~!」 然后她挥起烟火,做出了奇怪的动作。 「那是什么?数字8吗?」 「啊!难道是无限大?」 鹤见发现后,芽芽欣喜地点了点头。 「没错,这是无限大的符号唷!」 「咦咦~无限大是什么?」 「波波,你不知道吗?无限大就是会永远一~直持续下去的意思喔。」 听了松雪的说明,芽芽又是嗯嗯地连连点头。 「是啊,这个指的就是超和平busters喔!」 然后,脸上带著灿烂无比的笑容── 「意思就是大家永~远永远都是好朋友喔!」 「……芽芽……」 浮现在黑暗中,因烟火轨迹而生的花朵。 那朵花的花语──芽芽一再一再地转动烟火,一再一再地创造出「好朋友」。 「啊……!」 刚才为止大家还惧怕不已的表情……在回想起那个记忆后,开始领悟,然后改变,不再是亲眼目睹到了夏季灵异现象的那种表情。 有著惊讶、困惑……甚至不只如此。 「真、真的是……芽芽……」 安城不由自主低喃的那一瞬间。 「……别胡说八道了!」 松雪忽然放声大叫。芽芽的动作倏然停下。 「雪集……?」 「别开玩笑了,这算什么?……我才不相信!我绝对……不会相信的!」 松雪的吶喊在夜晚的森林里回荡。 他焦躁地跑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谁也没有阻止他,静静地竖耳倾听。 松雪制造出的声响消失后,反之夏季尾声的虫鸣声支配了四周。但是,大家依然缄默不语。 这阵沉默──正以莫大音量持续诉说著大家相信了芽芽的瞬间。 芽芽手上的烟火不知什么时候嘶嘶嘶地熄灭。 「仁太。」 芽芽朝著我笑了。和那天一样,是非常笨拙又傻气的笑容……然后──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地……开口向我道歉。 同样的伤痕 唧唧…… 聚集在秘密基地灯光下的昆虫振翅声,为寂然无声的室内带来了些许生气。铁道、知利子和鸣子,都沉浸在一片静默中。集回去了,仁太……也和芽衣子一起回去了。 和芽衣子一起回去了? 那一瞬间。烟火划出了∞符号的瞬间,他们确实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感受」,相信了芽衣子的存在。 可是,像现在这样沉淀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开始没有自信,怀疑双眼所见的事物是真的吗? 「芽芽……真的出现在那里吗?」 鸣子用有些颤抖的音色打破沉默,对此知利子回答了: 「你知道共同幻想吗?」 「共同幻想?」 「因为拥有同样的伤痕……我们才会看到一样的东西。」 ……同样的伤痕。知利子说的话听在鸣子耳中,有些像是甜言蜜语。 至今她一直一个人承受──明知道「没有这回事」,但因为没有那么一瞬间能够一起共同承担──但既然知利子也能与自己的伤痕产生共鸣── 「也许……是吧。嗯,也许是吧。」 鸣子连说了两次「也许是吧」,心情平静许多。因为要是真的相信了,那未免太…… 「……你们是笨蛋吗?」 鸣子与知利子吃惊地抬起头。 「为什么不相信?再怎么想那个都是芽芽吧?」 「可、可是……」 「这不正是一个机会吗?」 「咦……」 铁道露出了非常认真的眼神,不论怎么翻找与过去的他有关的记忆页面,都找不到相同的眼神。 「如果芽芽出现了……我们就能为了之前的一切向她道歉了吧?这样子不是很棒吗!」 不可思议地,铁道的想法与前天晚上仁太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当然不会知道。 「是……啊,可以道歉呢……嗯……」 鸣子也对铁道的意见表示赞同。如果能够道歉,一直以来怀抱著的,无处可宣泄的情感一定也能…… 「道什么歉?」 但是,知利子的声音却冷静至极。 「道什么歉……」 「芽芽死了是你害的吗?」 「!」 鸣子「唔」地语塞,无法反驳。 「鹤子,等一下!」 「……」 「讨论是安鸣的错,还是其他人的错,这根本莫名其妙吧!我当时……也跟著起哄了啊。那个……喂、喂!」 知利子没有听到最后便迈步离开。铁道慌忙转头看向鸣子。 「喂,安鸣……」 「……别叫我安鸣。」 听到这个回答,铁道有些松了口气……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地,他在心里反刍知利子说过的话。 (为什么道歉?) 想道歉的事情确实很多。真要说的话,的确到了「想说得要命」的程度。 但是,要道什么歉呢……知利子说得没错。具体而言,他一点也不晓得。 (我在干什么呢?) 知利子独自一人走过夜间的桥梁,出神地心想著。 某个人伤害了某个人。 (这次是我伤害了安城同学。) 不……不对。她伤害的,肯定是── 知利子很确定,「鸣子认为」芽衣子会死都是鸣子害的。因为在自己心中,她也反覆问过了无数次这个问题。 (大家都必须受伤才行。) 当然,自己也不例外── 集站在昏暗的房间里。 毫无装饰品的房间显示出了集完全没有兴趣爱好。没有游戏也没有杂志,连少年会有的些许「装大人」迹象,也不存在于这里。没有西洋音乐cd,也没有成堆的纯文学书籍。 与之同时,房内笼罩著教人感到窒息的集的「执著」。集静静地呆站在这样的房间里好一阵子后── 碰! 冷不防地再也忍无可忍,起脚踢飞椅子。 接著他马上转身握起拳头捶向墙壁,一次又一次地反覆捶打。模糊的痛意让他焦躁不已。他想要更加猛烈的疼痛,那种可以轻易地覆盖掉胸口痛楚的疼痛。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怒火一发不可收拾。 集的脑海里全是仁太自鸣得意的模样。 (不管是谁……笑死人了,那一定是他动了手脚。那种花招谁都办得到!搞什么啊,尤其是你!尤其是你!) 每次回想,血液就彷佛滚烫得快要沸腾── (尤其是你──不准提到芽芽!) 假使芽芽真的存在,为什么只有那家伙看得见?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就算不是幽灵,就算是脑袋有毛病的丧家之犬仁太的幻想,他也不允许。 没错,那家伙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饶恕,只要是与芽芽有关的事情──集已经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这些无从整理的情感。 因为不晓得该怎么处理,集打开了门──然后── 开口对「芽芽」说话。 「芽芽,出来吧……」 打开的门扉后方,「芽芽」就在黑暗之中。 与仁太见到的芽芽不同……但「也许」与铁道见到的芽芽一样,是属于夏天的亡灵。 「芽芽……」 集动作轻柔地抱住「芽芽」,轻轻抚摸那触感纤细又光滑的长发。向她表达爱意的时间太少了……对,没有时间了。 「那群家伙真是可怜,竟然被那种人耍得团团转。可是……我也无法原谅那群家伙。芽芽……居然把那家伙的玩笑话当真,这是他们快忘了你的证明吧……?」 唯独你,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寂寞了。 由我来陪伴你的「孤独」吧──集如此下定决心。 夏天的被排挤者 点燃蚊香后,一道白烟袅袅升起,在潮湿的起居室里摇曳晃动。 「嗯呼~好香喔!全世界的味道中,芽芽最喜欢的可能就是线香的味道唷!」 回到家后,芽芽的情绪格外亢奋。显而易见她是故意表现得活泼开朗,我的表情忍不住变得僵硬。 对此……芽芽相当在意吧?我并不是在责怪她,芽芽却歌唱般喋喋不休地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唉~亏芽芽很想看见芽芽呢,真可惜!」 「……」 「芽芽?路易吉会穿绿色的洋装吗……啊,可是芽芽的洋装也不是红色呢。」 大家都相信了芽芽。 不出所料,果然每个人都脸色大变。一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谈,也没有特别提及芽芽,茫无头绪下就分道扬镳。就连之前看起来基本上算是相信了我说法的久川也是。 「芽芽?路易吉果然会比芽芽?玛利欧还高吗?」 就连我……一开始也害怕得不得了。 我想是因为我看得见芽芽,能够和她说话,所以才能接受这项事实。可是,就算说芽芽出现了,只要没有看见幽灵芽芽的身影,他们若把她的外表想像成是肉被削下了一大块的僵尸,那也无可厚非。 半空中划出的无限大符号。那一瞬间,在他们心中芽芽并不是记忆中的「好朋友芽芽」,而是成为了…… 幽灵。 「芽芽?路易吉如果很成熟又漂亮,仁太觉得芽芽?路易吉比较好吗?」 与其让他们用幽灵这个确切的名称看待芽芽……倒不如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幻觉还好得多。 没错,我不想让他们定义她的名字。为芽芽定义芽芽以外的任何名字。 「……欸,仁太?」 「啊……咦?什么?」 「你都没在听我说话!真是的,我跟你说喔,芽芽?玛利欧跟──」 「……芽芽,我想问你……」 「啊~!你还没有回答芽芽的问题耶~」 「你为什么……要道歉?」 「……」 芽芽忽然垂下眼皮,好一半晌就这么陷入沉思……然后,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像要解开纠缠在一起的丝线般低喃: 「芽芽我呢……当个外人就好了。」 「咦……」 外人……? 「我回到家……看见了妈妈。她在芽芽的……佛龛前,为我供奉了咖哩喔。」 「啊……」 我想所谓血色全无,就是指我现在的状态吧。 芽芽回过家,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可是,但是……她的语气,落寞的眼神。 「妈妈呢,觉得芽芽很笨,可能会跑回家。但是这个样子,不管是爸爸,还是小聪,大家一定都会很难过。」 芽芽一面说著……一面在大腿上紧紧地握起拳头,拚命强忍著泪水。 我的问题真是太残酷了,真想立刻转移话题。但是,我又觉得自己必须认真地倾听她一边颤抖,一边仍竭力吐露的真心话。 「芽芽在想啊,让大家觉得芽芽真的已经死了呢、真的已经上天堂了呢,这样子大概比较好吧。」 「……」 「因为大家看不见芽芽呀。既然如此……当个外人,一定比较好。」 啊……我心想著。 这家伙总是这样。说些蠢话,做出脱线的举动,但背地里总是在意著周遭旁人。净是窥看别人的脸色,即便自己成了小丑。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用那样的方式,转动烟火……对大家说,我在这里喔……既然看不见,应该一直……都看不见,那样子一定……」 再也隐忍不了,眼泪滴答滴答地从芽芽的眼眶滑落下来。 可是……芽芽,那样子太奇怪了吧?因为── 「怎么可能把你当成外人啊?」 「仁太……」 「因为我……看得到你啊。已经彻底相信……你就在这里了。」 「啊……」 芽芽像是看著奇妙的生物──简直可以说就像看见了幽灵一样地怔怔望著我,然后…… 「我好高兴。」 带著怔怔的表情,用极其细微的音量如此轻喃。 「我关灯了喔。」 「嗯,晚安!」 我让芽芽睡在床上,自己往沙发躺下。我试著用与昨天不同的角度横躺在沙发上。腰有点痛。 月光隔著窗帘洒进昏暗的室内,朦胧地照亮房内事物,也温柔地照亮了芽芽雪白的肩膀。 原来月光这么明亮啊。 因为我最近总是打电动打到睡著,这个房间二十四小时都亮著灯,纵使白天不需要开灯也开著。代替阴沉沉的我,白亮的日光灯一直为我耀眼地发亮。但是,现在…… 原本存在于此的自然柔和光芒,正照亮芽芽…… 「……仁太。」 「咦……?」 躺在床上的芽芽背对著我说。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啊,关于芽芽?玛利欧吗?」 「……你不去上学,是芽芽的关系吗?」 「……」 好似随时要发散消失的话声。为什么……这么问啊? 「你很在意……松雪说的那些话吗?」 松雪确实说我是「芽芽不在了,现在又没办法去学校上课」。但听著他肆无忌惮的大放厥词,我没能去思考每一字每一句的杀伤力。 「不是的,可是……」 「并不是你的关系啦。」 不,理由我也不知道。 芽芽不在了、老妈不在了、考试落榜,这些「拒绝上学」的理由说起来很冠冕堂皇……但是── 「……只是觉得麻烦而已,就是这样。」 「这样、啊……」 芽芽一骨碌转过身来,脚上卷著毛巾毯面向我这边,然后双眼绽放出了淘气的光芒,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啊!说不定这就是芽芽的心愿喔?我希望仁太去上学!」 「……你真的是随自己高兴,在运用心愿当藉口耶。」 「嘿嘿!」 芽芽十足刻意地露出开朗笑容,为了带过自己提到学校的这个话题。 「那再说一次,晚安!」 「嗯……晚安。」 一会儿过后,传来了芽芽规律的熟睡呼吸声。 照亮了芽芽肩膀的月光,不知何时被夜晚的云朵覆盖住。 「……」 芽芽不在的这段期间,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例如年龄、身高,都无法回到从前。 连超和平busters的关系也是。但是,就算只有一点也好,我想接近当时的自己──不,是那个时候。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咦咦!仁太,你怎么了?」 起居室内弥漫著早晨的气息。近来我甚至很少在老爸出门上班前起床,现在竟然还穿著高中制服走进起居室,老爸看著我瞪大双眼,迎上前来。 「呃,没什么啊……干嘛?」 「呃、嗯,没什么喔?」 老爸一字不漏地重复我说过的话,装出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不过很明显坐立不安。 「啊,你要吃早餐吗?」 「嗯……不用了。」 「是吗?不过,还是吃点东西吧……啊,家里有优格。」 「嗯……」 我直接走到洗脸台前头,往牙刷涂上一大坨牙膏,没来由地想藉由强烈的刺激搪塞带过许多事情。 透过镜子可见老爸正准备著出门上班,依然显得坐立不安。他往我偷瞄,隔著镜子与我四目相接后,慌忙别开。 「……呸!」 我吐出堆积在口中的薄荷口味唾沫。 明明我要去上学……老爸的反应并不是高兴呢。 看了老爸这样的反应,我事到如今才心想:「我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当年的我,心中从未有过「不去上学」这个选项。老爸也相当不知所措吧…… 「……呜哇!」 不知什么时候,芽芽蹲在我的大腿底下。 「咦?仁太?」 「啊……哦,不,没事。」 「又来了,『不没事星人』。」 芽芽仗著老爸听不见,用和平常一模一样的音量对我说话。当然我压低了音量回话: 「你、你已经醒了吗……」 「芽芽是开玩笑的唷。」 「咦?」 与开玩笑这三个字并不同步,芽芽几乎算是瞪著我,分外严肃地说: 「昨天芽芽说,希望仁太去上学可能是我的心愿,是开玩笑的唷。」 「咦……」 「你不用勉强自己喔?」 然后露出了泫然欲泣似的,又像挑衅似的表情……啊,这家伙真的是── 「……笨蛋。」 我小心著不被老爸看见,轻弹了一下芽芽的额头。 「啊呜。」 「我只是心想也该去上学了。之前不去学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仁太……」 我会实现芽芽的心愿。 当然,我并不真的认为这就是芽芽的愿望,毕竟这跟大家又没有关系。我只是若不先做点什么,就无法沉住气。 ──我想接近当年的自己。仅此而已。 震耳欲聋的唧唧唧蝉鸣声,与一样震耳欲聋的小鬼们蠢笑声混合在一起,但这阵融合逐渐变成是小鬼们占了上风。 往学校的路途原来这么短吗……我心想道。不过,说到去高中,也只有考试的时候和其余几次而已。 越是心想著不想走到,越是一眨眼就在前方。 火辣的太阳炽热地照在后脑勺上。啊,汗水流下来了。 经过我身旁的学生们看起来都既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不太能够辨认长相──对了,保持著无法辨认的状态去上课就好了。这些嘈杂的噪音,也想成是同一团声音吧。 如果去思考每一个人的基本资料,双脚就会停下来。 「……好热,好热,好热啊……」我闷声重复嘀咕。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竟然自言自语。但是,我也别无他法。如果不说点什么,涌入耳中的资讯量实在太过庞大,让我招架不住。 「哎呀~这不是宿海吗?」 「!」 一道像喉咙里黏了大量脂肪的尖锐嗓音从声音凝聚体中窜出。我不由得回头,眼前就是看似认识又像不认识的两个女生。 「你来上学了吗?了不起了不起!」 由于正面相对,原先模糊不清的个人资料变得清晰。其中一个人是国中读隔壁班的女生,现在八成同班……是安城的朋友。不过,她以前并没有这么黑。干嘛啊,没事晒得这么黑,简直是叉烧肉的颜色。 「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耶~?」 「……」 我目光不善地望过去。别向我搭话啦。 叉烧肉有些畏缩……至少看起来是。但是,她紧接著又用大嗓门向我施压。 「安啦安啦,才一个学期没来上课,谁都不会放在心上……再说了,根本没有人把宿海放在眼里嘛?」 「呀哈哈哈!」 搞什么……什么意思?这个叉烧肉跟另一个闲杂人等想做什么?想嘲笑我吗?还是说? 「早安~……?!」 「啊,来了来了。鸣子~」 「宿海……!」 安城在非常不巧的时机走了过来。见到我后,瞬间倒抽口气。 昨天我们已经狼狈透顶地见过面,我也记得自己捉住了她的手臂。但是──在不熟悉的学校前方看见的这个家伙── 「话说回来,爱的力量真伟大耶?都是多亏了你跑去他家嘛!」 「什……」 「好热喔!爱太火热啦──!」 叉烧肉跟另一个闲杂人等开始噗噗叫地胡乱鼓噪。安城面红耳赤地厉声反驳: 「不要乱说啦!谁要跟这种家伙……啊!」 安城瞄向「这种家伙」。现在这种家伙的嘴唇肯定正不停颤抖吧……真逊。 但是,我不能一直逊下去。 「好热吗……说得也是……」 「咦?」 我动起脑袋,寻找著犀利又确实能对这些家伙造成伤害的话语,以最快速度运转著。 「要不是被天气热昏了头,我、才不会想来这种净……!净是一群低能儿,跟动物园没两样的剃、地方!」 完了,我── 「呀哈哈,他吃螺丝了!」 「这小子想撂狠话,结果竟然吃螺丝──!」 我的脸胀得通红。 「啊……宿海!」 我起脚飞奔。为什么我老是在奔跑? 好热,耳朵一带好烫,笑声不绝于耳地持续追上来。 但是那些笑声中,并没有安城的声音──我有这种感觉,但是一样无法肯定。怎样都无所谓。在这里,并没有我的同伴。 「……唉~」 背靠向公园的长椅后,粗糙不平的木头纹理轻轻勾住了衬衫,头顶上方的绿意无比幽深。 我们以前也很常在这座公园玩呢……是座几乎没有游乐器材,对小鬼很不友善的公园。老爷爷们总是在这里玩槌球,我们都很想摸摸看那个像是将木头铁锤的握柄加长的槌球杆,也一直很想玩玩看。 但老爷爷们却说:「这项运动等变成了老头子才能玩。」于是芽芽踏著步大喊:「真想快点变成老婆婆!」 芽芽这家伙……竟然说这种话。 「芽芽……我没办法去学校。」 我不由自主喃喃自语。 小学时曾有个家伙不愿上学,当时我还心想不用想太多,跟往常一样回来不就好了吗?但是,才没有那么简单。旷课的这半年已经彻底渗透进身体里,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变得对他人的目光非常没有抵抗力…… 「你不用勉强自己喔?」 「……」 ……妈的。 总觉得我的想法全被芽芽看穿了。她大概也已经预料到我终究没能去学校,会厚著脸皮又溜回家吧。 芽芽早就知道……我已经无法变回当年的我了。 「……」 但我不想承认。 我也能想像到芽芽的各种样子。当我回到家,芽芽会出来迎接我吧,肯定还带著满面笑容。看见我没能去学校,她却只字不提,反应非常平常地接受事实。芽芽就是这样子的女孩。 「……哪能回家啊。」 汗水流到了鼻子底下。分明九月了,还迟迟看不见夏季尾声……我伸出舌头舔掉流到嘴唇的汗水,味道有一点咸。 树荫带来假象的凉意,我得救般地抬头──秘密基地仍沉浸在残暑的余韵里。 明明天气这么炎热,独独洒在秘密基地屋顶上的阳光隐约有著九月的气息。我甚至觉得白跑了一趟。 忍不住就跑来这里了。 与超和平busters重逢后,虽然并非全是好事,但除了住家以外能有「暂时可以去的地方」,也许是种救赎。 「……嗯?」 我伸手握住门把,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就打开了。 竟然没有上锁,未免太不小心了吧……久川一直住在这里吧?不过,确实是没有能偷的东西啦。 「喂~……久川?」 与九月的刺眼白光形成强烈对比,室内一片漆黑。总之我先踏进屋内。 「……呜哇!」 入口附近隆起的块状毛巾毯里有人──久川正缩成一团窝在里头。 「……嗨,仁太。」 久川低沉又缓慢地开口说话,从前的样子在这道嗓音中完全销声匿迹,双眼还非常红肿。 「芽芽……在这里吗?」 「不、不,今天……她不在。怎么了吗?」 「是吗?」 天气热得要命,久川却将毛巾毯披在肩上,慢吞吞地起身。短裤的绳子变得很松。 「……昨晚真是刺激呢。」 「啊?嗯……」 「我……之前一直相信芽芽存在。」 久川流露出有些虚幻的眼神,抓著屁股说。 「可是啊,追根究柢,我一直相信著的……其实是仁太。所以如果仁太相信芽芽存在,我也会相信,定律就是这样。」 定律……? 「可是……该怎么说呢,那个……」 久川不停地搔著屁股,大概是想不到其他动作了吧。随即,久川总算想到并采取的新行动是── 「擤──嗯!嘶嘶。」 他拿起桌旁的面纸,还刻意说出拟声词,用力地擤了擤鼻子,然后像是转换了心情般看向我: 「果然对芽芽来说,仁太是特别的呢。」 「!」 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特别,拥有美好音色的两个字。而且不是自己这么认为,是由第三者赋予的称号。我在芽芽心中,是特别的。 「你、你在说什么啊!才不是咧!」 我莫名比平常大声地反驳。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只有仁太看得见?」 「呃,我也不晓得……」 「用不著谦虚,你是特别的喔。」 「呜哇!」 这时我才惊觉鹤见就站在背后。原本还愣愣发呆的久川突然横眉竖眼。 「鹤子!你昨天居然……!」 「昨天?」 「呃,不……」 鹤见没有回答,将纸袋递给久川。是在市区的百货公司购物时会拿到的,有著鲜艳彩色格纹的时髦袋子。 「我带了马克杯过来……烤肉时都没什么餐具,我太吃惊了,就去了这里。」 「咦?可、可以吗……啊,这是什么……这不是咖啡机吗?」 「另外送你的。因为我母亲在特卖会上买了新的回来……虽然是二手。」 「呜噢噢,太感谢啦!怎么回事,鹤子,你是贵族吗──!」 久川倒竖的眉毛霎时下垂到比平时位置还低……所谓拿人手软,这人真是好懂的家伙。 「今天……松雪向学校请假。我想可能会演变成长期抗战,所以想要有喝的东西。」 鹤见眯起眼镜底下的双眼。长期抗战? 「哇噢~~!那就马上开始咖啡时光吧!」 抢在我询问鹤见那句话的意思之前,久川就兴冲冲地开始操作咖啡机。 鹤见彷佛一直以来那里就是自己的位置般,往老旧的沙发坐下,仰头瞥向我。 「……所以芽芽负责看家吗?」 「你也……愿意相信我吗?」 「不知道。不过,我有一半相信。」 这时,与咖啡机奋斗的久川发出了有些埋怨的声音。看来也有在听他们说话。 「什么啊,明明你还说那是共同幻想……」 「放心吧。」 「咦?」 「因为我也一定会受伤。」 鹤见低声说著与久川的问题完全无关的回答。 叫我的名字 「……」 在如此酷热难耐的天气里,「忘了」开冷气的集定睛望著手机。 知利子传来了讯息:「今晚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要一起举办芽芽的欢迎会。你身体大概不舒服吧,但方便的话……」 「方便的话……什么?」 居然说方便的话,他半点也找不到方便的理由。 集心浮气躁──他觉得知利子背叛了自己。 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 集的愤怒原封不动地成了「芽芽」的愤怒。他几乎能在耳边感觉到她正静静地颤抖著,她那低沉紊乱的呼吸声。 集可能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吧。但是……他心想只能那么做了。 (既然有个芽芽只有那家伙看得见。) 对于集在心中所下的判断,不晓得「芽芽」有什么想法……但是,集已经无法停止。 「芽芽……让他们看看你吧。」 集用力打开门扉。 「啊~……」 芽衣子对著旋转的电风扇做发声练习。 仁太在去上学之前,打开了自己房间的窗户,还摆了一台电风扇。名为芽衣子的存在会觉得这个季节「很炎热」吗?感受得到吗?她不知道,也刻意不去确认。芽衣子按下电风扇的开关,以接受仁太那份不确定能否以体贴来形容的心意。 「啊~……啊~……」 但是,果然无事可做。在这空闲的时间里,担心仁太的心情也呈现大理石花纹状地混杂交错,所以她更是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芽衣子走下一楼。 起居室里有佛龛。 芽衣子虽然早已察觉其存在,但一直隐隐害怕靠近。仁太的父亲对著佛龛呼唤的名字,上头照片上芽衣子也熟悉的祥和面孔……她迟疑著不敢上前确认。 但是,芽衣子鼓起勇气,端正跪坐在佛龛前的坐垫上。 「阿姨……」 芽衣子朝著放有仁太母亲照片的佛龛双手合十,也因此出现了幽灵悼念死者这种奇妙的场景。 「比起这张照片,阿姨本人更漂亮喔……芽芽也不太喜欢自己的照片呢。不过,芽芽照相的时候总是比胜利手势,没有比胜利手势的照片可能很少吧……?」 她叮地敲响铜磬。轻脆的响声带著清凉的余韵,在闷热的室内缭绕回荡。 「虽然芽芽也死掉了,但总之芽芽现在过得还不错……」 ……滴答,有东西从芽衣子的眼眶滚落下来。 「啊,咦?咦咦咦?咦咦?」 眼泪接连不断地滚落而出,即使再怎么以手背抹开,芽衣子的泪水还是停不下来。 「为什么呢?好奇怪……阿姨,你不要取笑我唷?」 照片中仁太的母亲沉稳地微笑著,当然不至于真的发出笑声,但是──相对地「叮咚」一声,应该故障了的门铃声清亮响起。 「……咦?」 哒哒哒,芽衣子跑上二楼,回到仁太的房间,然后从敞开的窗户往外探出头一看。 「……安鸣?!」 已经放学的鸣子正站在玄关门前。 芽衣子非常开心,忍不住正想大力挥手时。 (安、安鸣……会害怕成了幽灵的芽芽吗?) 昨晚鸣子的表情掠过芽衣子的脑海。她很吃惊……瞪大了双眼。芽衣子心想,自己还活著的时候,鸣子从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自己。 (我果然……不喜欢吧。) 超和平busters的大家害怕自己。 (……我不喜欢。) 鸣子的表情明显十分僵硬。 按下门铃后,没有任何人出来,但鸣子仍是无法动弹。 她觉得仁太应该在家吧,只是假装不在。因为那个房间的窗户开著。 二楼的角落房间。如果配置与小时候一样,那里应该就是仁太的房间。熏黑了的蕾丝窗帘摇摇晃晃。 (芽芽……也在那个房间里吗?) 这时起了风,忽然在一瞬之间,窗户的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窗帘回到原位的时候──出现了有些奇妙的「凹陷」,简直就像有「看不见的某人」站在那里一样。 「!」 鸣子惊慌失措,但是……心跳很快就恢复平稳。 应该已经变色的蕾丝窗帘在阳光下变作鲜艳的白,摆动的姿态非常温柔沉稳,就像「她」那天穿著的连身裙一样── 忽然之间,鸣子难以自制地理解到了,站在那里的是── 「芽芽……你在那里吗?」 芽衣子确实听见了鸣子非常非常轻细的低喃。音量上并无法清楚听见,但从鸣子的唇形和表情,可以感觉到她正想著自己。 「啊……!」 鸣子话声中的语气,很显然是对著「真的在那里」的人。 (安鸣叫了芽芽……!) 于是,芽衣子的脸颊再度滑下泪水。 「再叫一次……芽芽的名字,安鸣……!」 芽衣子冲出房间,在楼梯上上下下,感到眼花缭乱,心脏怦怦跳个不停。鸣子认出自己了。跟以前一样,叫了自己的名字。 芽衣子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复杂的事情,带著雀跃不已的心,将手伸向玄关大门── 夏天的猛兽 秘密基地里逐渐染上夕阳的红色。久川的鼾声支配了四周,与芽芽的均匀呼吸声不同,这家伙的鼾声是破坏力十足的暴君。 怎么回事呢?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莫名无法回家的我、不知为何无意回家的鹤见,以及说昨晚几乎没有睡著,在访客面前满不在乎地鼾声大作狂睡的久川。 但是,和他们待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度秒如年。 鹤见在看小说,我则玩著久川持有的一无是处蠢游戏……数小时就这么一晃眼过去了。 感觉就跟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一天总是过得飞快,快得教人吃惊。可是,现在大概是因为一直待在家里,我总是急躁地忍受著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流逝。但芽芽出现了以后,停滞不动的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 这时,鹤见抬起头。 「……来了。」 「咦……」 喀沙咚沙,踩著地面的脚步声响起,接著门被人打开── 「晚安~……」 走进来的人是安城,鹤见的侧脸一瞬间显得很失望。在我思考她露出那种表情的涵义之前…… 「……咦!」 对大家来说,我的表情一定更对他们造成冲击吧。 「芽芽?!」 「仁太~好久不见噗哩噗哩~……啊,这次并没有那么久吧!才过了半天左右而已!」 芽芽勾著安城的手臂,轻巧地探出头来。 和白天一样在入口旁用毛巾毯裹住全身的久川也慢吞吞地抬头。 「哦……嗯哦?仁太?你、你说了芽芽吗?」 「芽芽……在那里吗?!」 糟了……! 我克制不住就大叫出声。因为安城跟芽芽竟然一起出现,这种事情我实在是难以想像。 果不其然,久川与鹤见都神色僵硬。然而── 「……她果然在呢。」 安城却露出了像伤脑筋,又显得有些腼腆的奇妙表情,然后看向芽芽勾著的右手臂。 「她在这边附近吧?……感觉有点重。」 「嘿嘿,答对了──!」 面对这种状况……我该有什么感想才好?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们为什么一起出现?!」 「呃……算是偶然间遇到了吧。」 「遇到?你不是看不见芽芽吗!」 「嗯~是没错啦……」 芽芽哒哒哒地跑向我。 「安鸣去了仁太家唷!」 「咦……」 「她一直站在家门外面,要来见仁太和芽芽唷!」 安城她?该不会……是在意早上那件事? 我讶异地抬头,大家则带著意义并不相同的另一种惊讶望著我。 「喂!芽芽说了什么?!」 「啊……呃──」 「啊!芽芽家里也有这个!」 芽芽完全没有顾及眼下的气氛,扑向鹤见带来的二手咖啡机。 「……她说自己家里也有这台咖啡机。」 「啊──?!」 目瞪口呆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他们三人全都微张著嘴巴,做出同样的表情……但说得也是。昨晚几乎没有交谈,现在是实质上的第一次接触,提出的话题却是咖啡机。 「煮好的时候,最后机器会发出『啵叩咚』一声喔!『啵叩咚』!」 「呃……她说煮好的时候,会发出『啵叩咚』一声。」 「啵……叩咚……」 这些对话毫无半点紧张感,特地代为转达让我觉得很难为情……但是,安城低声说了: 「……总觉得,这很像芽芽会说的话呢。」 「咦……」 这句话似乎成了导火线,久川站起身子。 「对了,也倒杯咖啡给芽芽喝吧!」 「久川……」 然后他往马克杯里倒了一杯咖啡,再递向半空中。 「欸,仁太,芽芽在吗?这边?还是这边?请喝吧!」 「久川,你……!」 「……要给芽芽吗?」 芽芽愣愣地看著递到自己眼前,一下子又往旁或斜向移动的马克杯,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于是换作鹤见开口说了: 「……芽芽不敢喝苦的东西吧?」 「鹤子……?!」 「对啊。如果跟那时候一样……必须替她加一大堆牛奶才行。」 安城也接在鹤见后面说道。 「安鸣……!」 没有人……在这里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否定在场的芽芽。 没错,这里…… 「名字。」 这里有著芽芽的名字。 我不希望他们将芽芽当作是幽灵。但是……是我多虑了。 不是幽灵,不是幻觉也不是夏天的野兽,大家认为芽芽就是芽芽。芽芽的名字,确实存在于这里。 明明看不见她,但他们果然── 「啊……!」 芽芽的眼眶赫然涌现泪水。 「大家……我最喜欢大家了──!」 然后芽芽扑向久川抱住他的腰。 「波波!波波!波波──!」 「唔?!咦、咦……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噗啮笑了出来。 「芽芽正抱著你喔。」 「咦!芽……芽芽──!」 「呀──!」 「喂,真是好久不见啦!芽芽……啊,你是抱住了我的肚子吧!喂喂,害我都想尿尿啦!」 久川兴高采烈地开始在四周旋转绕圈,芽芽尖声叫著努力想追上他。 「波波,你可以去上厕所唷!芽芽会陪你去!」 「芽芽说会陪你去上厕所。」 「哦哦,芽芽你最好别看!对小孩子来说刺激有点太大了!」 「咦咦咦~」 说著说著,久川与芽芽走出了基地的大门。 「一、一起上厕所……?真是……真的一点紧张感也没有耶……」 安城哭笑不得地嘀咕……我虚脱无力地瘫坐在原地。 「宿海?」 芽芽那么高兴的样子…… 「太好了……」 我无意识间这么低喃,鹤见侧头瞥了我一眼。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并不是完全相信你。」 「……啊,嗯。」 「不过……」 鹤见笔直注视著前方,彷佛预见到了有什么事情今后将要到来── 「也有些事情若不去相信,就无法往前进。」 「咦……?」 就在这时──碰! 「呜噢噢噢噢噢噢噢!」 「呜呀啊啊啊啊!」 大门突然用力打开,久川与芽芽飞也似地冲进来。 「久川,你的拉炼全开了。」 「啊,歹势……不是啦!出现了……出现了!」 「咦?出现了什么……?」 「芽芽!」 「就是芽芽啊!」 「……啥啊啊啊啊啊?!」 我在夏夜里奔驰。 在热死人的天气里,只有昆虫演奏著初秋的音色。 啊啊……我真的一直到处跑耶,昨晚也在这片森林里奔跑过。小的时候,每天都在这片森林里狂奔。 「呼……呼!」 我上气不接下气,体力果然下滑了不少。 久川早已跑在离我相当远的前方,鹤见与安城跑向了与我不同的方向。意识到时,四下也不见芽芽。 我才不相信另一个芽芽的存在。 起初当久川吵吵闹闹说著看见芽芽的时候,我还心想那也许有可能吧。芽芽是我的幻觉,那其他人看得见也不奇怪。 但是,我已经无法相信了。因为芽芽是爱哭鬼,个性又少根筋,却总是窥看他人的脸色……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就是芽芽,甚至到了令人悲伤的地步。 与其被认为是幽灵,不如当作是幻觉还比较好的这种想法,也老早就消失无踪。芽芽就是芽芽,如假包换的芽芽。 但是……与之同时,我也产生了另一种心情。 如果真的还有另一个芽芽;如果那个芽芽没能和任何人在一起,孤伶伶地一个人。 那我──想要找到她。 我想确认,想呼唤她的名字。纵然我看不见,我也想去「理解」。 如果另一个芽芽也怀抱著芽芽体会过的,那种自己成了「外人」的心情……那样子太痛苦了。 「呜噢噢噢噢噢!」 听见久川的大喊,我惊觉地仰头。 树木与昆虫的鸣叫声让人迷失了距离感。我这才发现不单久川,鹤见、安城和芽芽,都离我比预想的还要近。 「我找到了……是芽芽!」 「咦……?!」 久川指著的方向── 「!」 视线的遥远前方,一道白影快速地横切过树木之间。那随著晚风飘扬的连身裙襬是…… 「……芽芽?!」 惩罚 听见久川的大喊声,「芽芽」眯起眼睛,心想他们不可能找到自己,至少不可能追上自己。「芽芽」对这片森林的地形瞭若指掌,现在也已经跑得比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还快。 光是让大家稍微闻到「芽芽」所留下的残香,久川他们就已往截然不同的方向找去。 「芽芽」没有发现,即便好不容易离开黑暗,夜晚也已经逼近四方。没有发现离开黑暗后,也只是进入另一片黑暗。 「……」 「芽芽」躲在树荫后头,望著跑过脚边底下草丛的仁太。仁太看不见自己。 没错,仁太不可能看见「芽芽」,绝对。 看著仁太笨手笨脚奔跑的样子,一股想笑的感觉涌上心头,「芽芽」禁不住扬起嘴角。 这时,知利子突然扯开喉咙大喊: 「……真是够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知利子。当然,「芽芽」也是。 知利子以自己的身体确实承接下众人的目光,凛然地仰起头──然后说了: 「你的块头那么大,就算腿毛剃得再乾净,还是太勉强了吧……松雪集!」 「咦……!」 闻言,「芽芽」全身颤动了一下。 这阵惊慌让「芽芽」不由得动起双脚,采取了「逃跑」这项行动──沙沙!下意识的判断使得鞋底掠过夏季杂草,制造出嘈杂的声响。 「啊……在那里!」 「?!」 听到鸣子的大叫,「芽芽」的身体弹了起来。 快逃,快逃,「芽芽」。再这样下去,又会被困在黑暗中。大家会忘了自己。绝不能让他们忘了自己。但是,不能够被捉到。 「芽芽」奔跑著,没有注意脚边,不停奔跑。在夜晚的森林里,却不留意脚边? 这是致命的疏失──就算「芽芽」跑得再快。不,正因跑得极快,一旦脚尖像那样勾到了突起的树根,再加上极快的奔跑速度,「芽芽」的双脚立即打滑── 沙沙沙沙……! 「喂、喂,掉下去了吗……?!」 由铁道打头阵,超和平busters跑了过来,以手上的手电筒照向白色连身裙人影滑落的地方。手电筒的光芒在黑暗中迷失了一会儿后──随即找到了。 「啊……!」 众人不约而同倒吸口气。 他们亲眼目睹到了,穿著白色连身裙的另一个芽衣子的真面目是── 「……雪集。」知利子小声轻喃。 久违地,真的是久违了,知利子用小名呼唤他。 他的样子……实在是难看无比。 肌肉强壮隆起的上臂从蕾丝袖口往外延伸,胸前别著蓝色蝴蝶结。原本那件连身裙上没有蝴蝶结,是为了模仿芽衣子另外加上去的吧。看来莫名富有弹性,散发著光泽。 此外,月光下银光闪闪的头发……在集头上连同头皮有些偏离正常位置,底下可以看见真正的头发。 那是假发。 好一半晌呆若木鸡地望著集后……仁太恍然惊觉。 「芽芽……」 芽衣子已经走下斜坡,正往集靠近。他慌忙跟在芽衣子后头。 「芽芽,等一下……?!」 沙沙!仁太滑下斜坡──然后蓦地停下。 原先一动也不动地低著头的集……抬起了脸庞,眼神格外凶狠狰狞。 「啊……你、你没事吧……?」 仁太用一点也不可靠的声音问集。 「问我是不是没事……?」 集咧嘴露出教人发毛的笑容。仔细一瞧,他的脸比平常要白,嘴唇也是淡桃色。看样子甚至化了一点淡妆。 「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啊……」 「看啊──你看清楚了!」 集无预警地揪住仁太的衣领,更顺著这股力道改变姿势,跨坐在仁太身上。 「唔……?!」 「喂!雪集,住手……!」 铁道紧接著正想走下斜坡时,知利子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久川,拜托你,先别管他们。」 「咦?可、可是……」 「这是机会……要是错过了这一次……肯定不会再有了。」 在知利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打扮成芽衣子的集整个人压在仁太身上。 「喂……我看起来像芽芽吗?」 「唔……!」 「你看得见芽芽吧?我看起来像芽芽吗……看起来很像吗?!」 「雪集……唔!」 集使尽全力揪起仁太的衣领,两人的脸庞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都是我害的。」 「!」 「那一天芽芽会死──都是我害的。」 「你、你在说什么啊?根本不是你的错!反而是我害的……唔?!」 「我都说了是我害的吧──!」 集更是激动地摇晃仁太的衣领。这时,仁太忽然发现──有泪水滴答滴答地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咦……?」 「如果我没有对芽芽说那种话,芽芽就不会死……是我害死了芽芽!」 泪雨不间断地自集的双眼淌下。 「芽芽如果要出现,也应该是在我面前……就算变成了厉鬼,就算要诅咒我……也应该是出现在我面前啊……!」 芽芽如果出现── 仁太倏地移动目光。芽衣子一直注视著两人的互动──笔直毫不逃避。 「可是,芽芽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明明芽衣子就站在集的身旁。 「所以,芽芽已经不在了……她早就不在了!」 没错,就在他身旁。未能如愿紧抱住她,相对地拚命想拉近她的身影,期望著能与她的模样合而为一──明明那个对象,芽衣子就在这里,集却无从察觉。 纵使像这样哭喊,纵使这般恋恋不舍。 「松雪……芽、芽芽?」 仁太惊觉地低喊后,集的眉毛挑动了下。 「……咦?」 芽衣子走向集……轻轻地擦去他的泪水。 「刚刚……」 集发现了。某种温暖又柔软的事物,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脸颊。 「芽芽……在碰你。」 「啊……啊。」 集开始剧烈颤抖。 「住、手……不可能……不、不可能……」 他感觉到了。超越了大脑的理解范畴,透过怀念的温度感受到了芽衣子。 他很混乱,想要否认,但又想要接受。接受一直一直以来寻觅渴望的芽衣子。 芽衣子看向仁太,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仁太接下了芽衣子的心意,微微点一点头。 「芽芽她说了……」 「咦……」 「谢谢你的发夹,还有对不起……」 「!」 集的身体大幅弹起,逃也似地从仁太身上跳下来。 「松雪……!」 然后集就这么跑上斜坡。 「喂、喂,雪集……!」 无视于仓皇失措的铁道和鸣子──紧接著集也直接走过知利子身旁。 「……」 知利子深深地长叹一口气。平常总是怕冷的她,衬衫背面却因汗水全部湿透。 那一天,是集永远也忘不了的记忆。 那一天,仁太冲出秘密基地后,芽衣子追了上去──他也追向芽衣子。 「芽芽,等一下!」 「不、不能等啦!再不快点,仁太要跑掉了……」 「那种家伙别管他就好了!」 集大吼后,芽衣子忍不住停下脚步。 「芽芽才不是丑八怪……」 集窸窸窣窣地将手伸进短裤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发夹,上头有著小巧的粉红色花朵。 「喏。」 「咦……」 「这是发夹,我觉得很适合芽芽。」 这是他一个月前买的,一直想要交给她,却迟迟找不到时机──不过现在机会来了。 集满脸通红,不敢直视芽衣子地大声说: 「送给我最喜欢的芽芽……!」 告白。对集来说,对接受的芽衣子来说,这都是人生第一次的告白。然而…… 「啊……对、对不起!」 芽衣子慌慌张张地将其撇开。 「咦……」 「那个……仁太要跑掉了!呃,对不起……下次再说吧!」 芽衣子啪哒啪哒地跑远。 集只能默默注视著她的背影,然后── 「……可恶!」 他大声怒骂,同时将手上的发夹扔向草丛。 跟那个发夹如出一辙的发夹……集拥有的「芽芽」确实戴著。 那已经不是「芽芽」,而是集执著的残骸……不过只是假发。是别著发夹的,芽衣子的空壳。 集坐在桥边,直勾勾凝视著假发,连身裙落在脚边……他只是随意地将连身裙套在背心与短裤这样休闲的装扮上。 集刻意让自己能够轻易脱下「芽芽」……如果连心也能像这样轻易地穿脱,也许他早就得救了吧。 「真难看。」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 知利子就站在眼前,追著集来到这里。 「……满意了吗?」 「……」 「你明明全都发现了……」 「你不是正希望我发现吗?」 知利子知道集在哪里买了这件连身裙。某次放学后,他要她陪同一起去买东西。不光是连身裙,发夹也是。但他竟然连假发也有,这倒是教她惊讶。 知利子没有询问买这些东西的用途,集也无意说明。这样子就好了。 无声之中,他们一起共有彼此怀抱著的「与芽衣子有关的伤痕」。那和小时候不同,是附属于现在两人的新关系。 原本──有著这一层关系。但是,知利子…… 「为什么背叛我?」 「……」 「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知利子也不是很清楚明白自己的心情。但是,她想解救集,想将他从「芽芽」这片黑暗中拉出来…… 她早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也许结果只会伤害到集。但是,知利子也暗想著。 (我也……一定会受伤。) 「借我。」 「啊……」 知利子自集的脚边捡起连身裙。 啪沙…… 她将大尺寸的连身裙套在自己的衣服上,再抢走集拿在手上的假发,戴在头上。沙沙地简单调整好银发后──知利子摇身一变成了「与芽芽一模一样」的姿态。 「芽芽……!」 集看著出现在眼前的芽芽,热泪盈眶,瘫软似地紧抱住与芽芽「一模一样」的知利子的腰。 知利子摸著集的头发。依稀有著夏草香气,柔软的淡褐色发丝。 「芽芽……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集反覆再三地用脸颊磨蹭知利子的腰。知利子露出和煦微笑,轻轻颔首。 「知道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雪集。」 永远陪在你身边。 ……知利子确实受了伤。 她想像著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能定定凝视著手上的连身裙。 (我不可能变成芽芽……) 集缓缓起身。 「……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 「连身裙呢?」 「还给我。」 「……」 知利子递去连身裙,集一把抢过后跨步离开。 一边目送著他的背影,知利子一边思索──该怎么做,这个漫长的夜晚才会迎来终结呢?她不知道。 心好痛。知利子受了伤。但是,她不能哭。 因为眼前的集,远比她受到了更多伤害。 集的「芽芽」消失了。 但是……只是看起来消失了。这里、那里,「芽芽」无所不在。 谁也逃离不了「芽芽」,双脚被「芽芽」的身影束缚住。 月光照亮了流动的河水,潺潺的清凉水流声正细语呢喃著:「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 我与芽芽 与久川及安城道别后,我和芽芽踏上归途。 芽芽她……那个爱吱吱喳喳喋喋不休的芽芽,始终一言不发。所以,我也只是静静走著。 刚才被松雪揪起的胸口还带著些许热意。 我想对芽芽说几句话,但又想不到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说不定芽芽的心情也和我一样。或许她也想说些什么,但是……早在所有话语涌上喉咙之前,就被不时浮现至脑海的松雪那副身影,被模糊不明的心情抹除。 昏暗的乡间道路上,街灯稀疏林立,每一盏灯之间的距离都很远。才刚照亮了芽芽,转眼间她又消失在黑暗里。 早晨快点到来吧。 我向著夜色尚浅的夜晚祈求。 快点变成早上……为我照亮芽芽的笑脸吧。 记忆其三 毛巾水母形成的白色花朵逐渐消失。 消失的瞬间必须许愿才行。就跟流星一样,要向消失的东西许愿。 要许什么愿望呢? 不行,已经消失了。白色的花朵,不要走。虽然我很笨,对了,神啊…… 神啊,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 空洞的记忆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开了一个「大洞」。 生长在秘密基地后头的大树上开著「大洞」。 无尽延伸的黑暗,彷佛延续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从那里注视著,双眼中读取不到半点情感。我害怕起来,一个劲地往「大洞」里塞进石头。 这下子就可以放心了,我略微松了口气后回过头。 从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她……芽芽正看著这里。 我更是害怕得不得了,继续胡乱把石头塞进「大洞」里。因为我无法朝芽芽丢石头。要是那天没许下「希望还能再见面」的愿望就好了。 芽芽就在「洞」里。 从那天起,一直屏气凝神地待在这里。 那之后的人们 「嗨嗨,欢迎!要喝咖啡吗?」 「啊,嗯。谢啦。」 松雪在秘密基地带来了视觉冲击的那晚之后,过了一个星期。 那之后的早晨与夜晚格外短暂。 有芽芽的早晨,有芽芽的夜晚。没完没了地天南地北闲聊,一起喧哗打闹,累了倒头就睡。一天当中存在著这样的开始与结束,感觉非常新鲜。 另一方面,那之后的白天格外漫长。 就算想去学校,双脚却不想移动,但又不想让芽芽知道我拒绝去上学这项事实,于是整天在外徘徊游荡……要在这座书店只有一间,也没有漫画咖啡厅,游艺中心前阵子又已经倒闭的镇上闲晃蹓躂,终究有极限。 不得已之下,从三天前起,我整天都待在秘密基地。 虽然一开始有些抗拒,但波波和以前一样都没变,山上吹抚而过的风又比平地凉爽一些,我很快就待得十分舒适自在。虽然觉得不敢去学校的自己真没用,但相较于只是窝在家里的那段日子,也许算是进步了许多。 我咚地坐在秘密基地的沙发上,些许灰尘飞起。 「欸,芽芽同学的情况如何?」 「嗯……跟平常一样吧。」 对于这根本无法用「平常」两字来形容的关系,我故意这么回答。 关于芽芽回来了,以及她就跟以前的芽芽一样,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应该都相信了这些事实。但是,他们依然没有跑来我家。 「芽芽──出来玩吧~~」这种事情也没有发生。 对于这种一下子就超越了日常生活范围的奇怪现状,没有人可以轻易融入吧。但说得也是,我起初也是不知所措。 更何况我看得见芽芽,但大家看不见她。 「喏。」 波波递来了鹤见给的马克杯。所有马克杯形状都不一样,但不知何时起波波似乎决定了哪个是「我专用」的马克杯,每次都用同一个马克杯为我倒咖啡。 我也在不知不觉间习惯用波波这个小名叫他,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对了,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想……」 「怎么了吗?波波……咦?」 波波无预警地在我面前跪坐。 「我是真心诚意,不含一丝虚假……绝对要实现芽芽的心愿!」 「咦……」 不含一丝虚假,绝对要实现。 「所以你之前都是虚情假意吗?」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可是……」 波波有些支支吾吾。不过,我大致可以明白。 波波至今那种「为她实现心愿」的念头,多半类似供奉在墓前的花朵吧。对芽芽的思念越强烈,越想献给她又大又美丽的花朵,像要「让自己能够接受」一般。 但是,真实地感受到芽芽的存在以后,「想为芽芽做些什么」的心情,就直接转化成「为她实现心愿」的动力……那一天,我们什么也无法为她做到,羁绊就那么乾脆地被切断了。可是,这次一定── 「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成员也都相信了芽芽的存在吧,也约鹤子跟雪集。」 「雪集……」 这时,我们的动作倏地定住。 闪过脑海的,是不知该同情、该笑,还是该害怕的,教人想忘也忘不了的女装模样。 ……不,我知道这不该笑,当下也一点想笑的心情都没有。但坦白说这一周来,洗澡、上厕所甚至是和芽芽一起吃饭的时候,总会三不五时掠过脑中……让我始终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我不认为雪集会和我们一起行动。 因为,他被我们看到了那副模样。 「应该振作不起来吧……」 「嗯,应该振作不起来。」 「他绝对无法振作。」 我和波波同时「嗯嗯」地用力点头,眉心之间挤出了明显的三条线。 * 应该振作不起来。 与仁太两人的预料相反,集一派气定神闲,平淡又谨慎地过著优等生生活。 跟向他攀谈的女生简单聊几句,讲义若无其事地迅速提交,在餐厅里点鲜虾炊饭,绝不是乌龙面或每日更换的姜烧猪肉定食。 「真教我惊讶。」 知利子发表的感想不偏不倚,非常中肯贴切。 「嗯,我也很惊讶。那种情况就是俗称的著了魔吧。」 「如果是著魔,你的准备还真齐全,连小腿毛也刮了。」 「我的毛本来就不多,因为我男性荷尔蒙偏低。」 「教我吃惊的才不是你的变态行为,而是你为什么可以这么乾脆地回到日常生活?」 「不然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成为继宿海仁太之后,超和平busters的第二个家里蹲。」 「你还真是惹怒我的天才。」 校舍后头,集与知利子靠在新盖校舍的醒目白墙上,度过午休时间。看似是学妹的女学生们经过时,频频瞄向集交头接耳。反之,投向知利子的目光带有敌意。 「看吧,都是因为你欺负我,才会被瞪。」 「……哦?如果把你的女装照片同时发送给所有人,那种视线也会消失得一乾二净吧。」 「肯定是。」 「你那张扑克脸崩溃时的样子,实在是很精彩。」 「……现在想来,是因为我混乱到了极点吧。」 「咦?」 集也不愿意在超和平busters面前暴露出自己那副德行。 最初的开端是发夹。 与知利子等著要坐电车回家的期间,就在车站大楼里四处闲晃时,他发现了跟原本要送给芽衣子,但她拒绝收下的那只发夹酷似的发夹。集半是无意识地买了下来。 明明知利子就在旁边,他感觉到了她的视线。 回到家后,集试著将发夹别在头发上……心想:真是蠢毙了。 那是为了接近芽衣子的仪式。 抑或是为了再次「覆盖」掉,那天不肯接受自己的芽衣子的仪式。 集将一点一滴收集来的芽衣子碎片,逐一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对押映在镜中的自己,重复呢喃著那一天自己「想听芽芽说的话」。 这样的举动太过没有意义,反而变质成了过度有意义的事情。曾几何时,集陷入了一种只有自己了解「现在」的芽衣子的错觉。 (现在,芽衣子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自己创造出来的芽衣子,是最靠近芽衣子的存在。同时真要说的话,集也相信自己比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更思念著芽衣子。 但这份坚信……因仁太声称的「芽芽的愿望」而动摇了。 混乱到了极点后,夜里做出奇怪行为。一般来讲确实如知利子所言,这件事的打击有可能大到他从此得躲在家里,或者精神崩溃。 但是,集有些如释重负。 因为对他来说,「现在」的芽衣子变得太过巨大,在他心中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那件连身裙呢?」 「还在。」 「你还有留恋吗?」 「浪费妖怪会出现吧。」 如果浪费妖怪就是芽衣子,而且没有去仁太家,而是跑来自己家的话……集剎那间如此心想。 * 「嗯……总之,先不说这件事了。」 我和波波决定暂且将松雪一事统称为「那件事」,先丢在旁边不管。 若不先置之不理,那些冲击性的影像感觉又会掠过眼前,让人回想起飞扬裙子底下若隐若现的健壮小腿,以及小腿肚上鲜明的男人线条。 「有没有什么线索啊?像是可以知道芽芽的心愿是什么的提示……喏,例如日记之类的。」 听了波波的发言,我惊觉地抬起头。波波大概也想起来了,两人几乎同时大叫出声: 「交换日记……!」 对喔,彻底忘得乾乾净净。 我们在夏天开始前不久,好像是从百无聊赖的梅雨时期起,互相轮流写起了交换日记…… 「我们来写交换日记吧──!」 最先提议的人是安城。她甚至准备好了画著从没见过的人物的笔记本,得意地张大鼻孔。 「《nic》杂志上写了,感情好的朋友们都会写交换日记喔!听说东京的学生也都在写喔!」 「咦,真麻烦──」 所有男生都百般不愿,但松雪一听到芽芽嚷著:「我想写我想写──!」就立刻改口说:「嗯……大概满好玩的吧……」现在回想起来,他的那种反应实在太好懂了。 于是我们开始写交换日记。 安城用一丝不苟的小字,像暑假作业的读书心得一样密密麻麻又中规中矩地写了日记。一看就想睡,所以我忍不住跳过。波波的日记字太丑,根本看不懂,所以也跳过。松雪当作备忘录一样,在日记写下明天该带去学校的东西,所以有时派上了用场。 真正算在写日记的人顶多只有鹤见。她将班导或校长的五官画成q版涂鸦,大家看了一起捧腹大笑。 芽芽的日记……我想就是很平淡。说实在话,我记不太得了。只有那家伙特有的圆圆字迹逐一浮现在脑海中。 是啊,到头来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因为没过多久就结束了。对,交换日记一事让我深刻记得的就是── 是我终止了它。 起初几次我还勉为其难地配合,但最终还是觉得很麻烦,而且我也开始受不了安城和鹤见因此催促我。 「仁太,交换日记在你那里吧!」 「跟我没关系,是在波波那里吧?」 「不、不是我啦!我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我!」 芽芽睁著滴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窝囊地抵赖跟诬陷的这一幕。 啊,被她看穿了吧。我心想著,但一心只想终止交换日记的我,决定装傻到底。 碰巧就是那天回家,我与芽芽两人独处。 大家各自都有事情或者感冒了,但只有两个人一起玩也很无聊……说穿了,是和芽芽独处让我莫名难为情,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想直接回家。 我们二则一后走在休耕农田旁的狭窄小路上,芽芽从背后对我搭话。 「欸,仁太。」 「干嘛?」 「日记在仁太那里吧?」 「跟我没关系,都说了是在波波那里吧……!」 「芽芽不会生气,也会向大家保密……所以,给芽芽吧?」 我一开始不懂芽芽这句话的意思,茫然怔住后,芽芽再次缓慢地重复说道: 「给芽芽吧?」 「呃啊啊啊!果然交换日记是卡在仁太那里嘛!仁太你太过分了,简直罪大恶极!」 跟那时不一样,变得魁梧高大的波波气势汹汹。 「过去的过错就付诸流水吧。」 「送我快乐儿童餐的玩具就付诸流水吧,现在是航海王的玩具!」 「啊……知道了啦。」 「耶──!汉考克等著我吧!」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芽芽那时候想将交换日记留在自己身边呢?是因为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想收集与朋友们的回忆,尽可能放在自己身边? ……怎么可能。 「哎,总之交换日记在芽芽家吧?」 「嗯,应该是吧。」 「那要不要去找芽芽的母亲?」 「咦……」 我们没有出席芽芽的丧礼。 正确来说是无法去。当天父亲本打算带我去丰岛园游乐园,明明一到假日,他都固定带我去老妈住的医院。 我说我不想去。 因为我已经在学校听说,芽芽的丧礼就在那一天。我不停地耍赖央求,说我想出席丧礼,让我去让我去。 老爸好一阵子沉默不语,但终究答应了我,然后将大手放在我的头上,喃喃说出了母亲的口头禅:「仁太,你很努力呢。」 老爸让我穿上黑色短裤,带我前往丧礼会场。 一路上我在想什么呢? 对于芽芽的死亡,我内心有太多想法。但是,我想自己大概并不怎么理解「芽芽的丧礼」所代表的意义。 不过,很快地我再不愿意也体悟了这项事实。 我在丧礼会场的入口附近,看见了在疑似是亲戚的阿姨搀扶下,哭得泣不成声的芽芽母亲。她完全没有化妆,铁定也没有梳头发,起先我还以为那是芽芽的奶奶。她真的一口气苍老了许多。 察觉我们的到来,在场的几个大人绷紧全身。 芽芽的母亲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那个表情我至今仍然忘不掉。 恶魔的脸一定就长这个样子吧,我这么想道。脸上同时有著失去了所有力气的虚无,与凝聚了所有憎恨的黑暗。 「你为什么在这里?」 芽芽的母亲用彷佛有人拿著冰针刺在我背上的冰冷嗓音低语,然后朝我走近了两、三步。亲戚们慌忙拉住芽芽母亲的肩膀。 同时,芽芽的母亲口中吐出了恶魔的诅咒。 我想她肯定说了一些话吧,但根本无法听清楚。我整个人非常害怕,只能呆站在原地。父亲将头低到了不可置信的地步,拉著我离开。 蝉鸣声、芽芽母亲的呻吟声以及诵经声合而为一追了过来。然而,我的双脚却不像是自己的,一动也不动。 超和平busters没有半个成员出席芽芽的丧礼。我想果然和我家一样,都被父母制止了吧。 这座城镇本来就不大,后来我也曾在路上巧遇芽芽的母亲。但是,我从来不曾与芽芽的母亲眼神交会。 可能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别开了目光,也或许是芽芽的母亲……在那天之后一直低垂著脸庞走路。 「找芽芽的母亲吗……」 听到波波的提议,复苏的记忆让我垂下了头。 的确,如果拜托芽芽的母亲……我想没有父母会丢掉孩子的遗物,应该可以拿到交换日记吧,可是── 「最好不要吧!」 「咿?!」 我们因为这声大喊而回过头去,安城就站在那里。 「什么!你、你几时出现的?!」 「安鸣,你上个厕所还真久耶。」 「……那、那是因为……这里没有厕所嘛!」 「不会吧,你在后面的泥土地挖了洞吗?」 「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上厕所!我特地下山过桥,去了公共厕所啦!」 安城穿著制服。我仰头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才刚过中午。 「……安城,学校呢?」 「咦?哦……因为今天早上我不怎么想去上学。」 「这家伙跑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仁太家,说想去见芽芽。」 「……!我、我明明说了这是秘密吧!」 「安鸣,你就坦率一点嘛。」 看见胀红了脸的安城,我不禁有些高兴。是啊,大家只是有些害怕面对未知的事物,但都很在乎芽芽。这里的人都如此关心芽芽。 「看吧,跟我说的一样。」 「咦?」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安城出声反问。 「啊,不……没事。」 说完,我想到了芽芽命名的「不没事星人」,忍不住呵地笑了出来。 「……?宿海,你怎么回事?很恶心耶!」 欸,芽芽……你果然不是外人。 交换日记 「嗯~……好无聊喔。」 芽衣子玩著仁太借给她的ds游戏机,画面远比五年前的游戏还要漂亮,起先她还觉得很开心又新鲜,但不出多久就腻了。 外头正午阳光普照,但起居室里没有窗户,总是有些幽暗。仁太在的夜晚,因为有日光灯跟开心的聊天,反而感觉更加明亮。 芽衣子隐约察觉了仁太并没有去学校。 (仁太跑去哪里了呢……) 芽衣子也能明白仁太不想去上学的心情,然而,因为她不经大脑就说了「希望仁太去上学说不定是芽芽的心愿」,对仁太造成了压力。 对集和母亲也一样,自己「无心的存在」伤害了集和母亲。她可以向仁太道歉,但甚至无法对集和母亲这么做。 (为什么呢?) 芽衣子打开笔记本,拿起笔试著写下文字。但是,那些文字只是轻盈地从纸面上方滑过。 她可以抱住仁太,也可以吃盐味拉面。可是,为什么……却没有办法写字或是留下声音,向大家传达自己的心情呢? (果然是因为我是外人?) 仁太说了芽衣子不是外人。但是,芽衣子无法克制地就是这么觉得。 就在回父母与弟弟所在的屋子时,她在起居室里头撞倒了杯子。仅是如此,就像扔下了小石头的湖面出现涟漪一般,有种紧张兮兮的气氛扩散开来。 自己「不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 自己果真是被这个世界排挤的人。 (真是过分……呢。) 芽衣子回想起了加入超和平busters前的自己。 因为头发和瞳孔的颜色很淡,从读幼稚园时开始,芽衣子就被称呼为「ㄨㄞˋ ㄍㄨㄛˊ ㄖㄣˊ」。 芽衣子一开始不懂「ㄨㄞˋ ㄍㄨㄛˊ ㄖㄣˊ」是什么意思,问了母亲。母亲便露出有些寂寥的微笑回答:「这件事你不用去想喔。」 不算回答的回答。 不久之后,芽衣子知道了ㄨㄞˋ ㄍㄨㄛˊ ㄖㄣˊ就是其他国家的人的意思……写作「外国人」。 听到外国人这个单字,芽衣子联想到的情景,就是在寒冷的冬夜里,自己赤裸著脚被赶到屋外,然后像接受施舍般,拿到装了某些东西的塑胶袋。里头装了少许提供给在外生活的人吃的饭,而且是没有撒上芝麻盐的白饭。 窗户亮著温暖的橘色灯光,大家的笑声传了出来。但是,自己不能进去,今天要在狗屋睡觉。芽衣子家没有养狗,所以要去隔壁邻居家借一下狗屋。是只总对自己狂吠的可怕狗狗。我们能好好相处吗?会不会被咬呢──芽衣子想像著这样的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直到遇见仁太他们之前,芽衣子都是外人。但是……仁太他们就像面对一般人一样地和自己相处。 她很明白仁太不想去学校的心情,也许仁太在现在的学校里是「外国人」。但是,现在的芽衣子不能将仁太拉进自己的圈子里。因为,芽衣子在这个世界里是「外国人」。 仁太曾对自己那么好,现在的她却什么也无法为他做到。 如果从一开始,一直是孤单一个人就好了,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寂寞。因为体会到了与超和平busters成员们在一起的快乐,独自一人的时光变得很痛苦,焦虑的感觉放大了两到三倍。 「希望仁太早点回来……」 叮铃。 (嗯……?)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回头看向发出凉爽铃声的风铃,仁太的母亲正凝视著芽衣子。从佛龛上的遗照,那小小的相框里头。 叮铃……叮铃。 「芽芽。」 那是一段记忆。 像加了巴斯克林沐浴剂的热水一样,和煦又含有些许湿气的风吹动窗帘。仁太的母亲抚摸著独自去探望她的芽衣子的头发。她的手指几乎瘦成皮包骨,复数的点滴痕迹教人看了很心疼,但是,芽衣子还是觉得触感很柔软。 「对了,芽芽,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咦……?」 芽衣子的双眼顿时有些迷蒙失焦。 (有愿望的人……不是芽芽吗?) * 离开秘密基地后走过桥,来到商店街的尽头。 莫名其妙地,我变成和安城一起回家。 跟鞋恼人的喀喀喀脚步声从斜后方紧跟著我。明明她的身高跟我差不了多少,步幅却差很多。 女人真麻烦…… 迫于无奈之下,我缩小自己的步伐。夕阳余晖下,安城的影子深邃地落在地上,绑成两支马尾的头发摇来晃去。那道影子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女人真的很麻烦…… 于是,安城的影子前所未有地大幅晃动了一下。 「欸……欸,你看!」 「咦?」 我循著安城的目光,看见前方是间洗衣店,一位老婆婆拿著装满了洗净衣物的袋子走了出来。 虽说是老婆婆,但姿态相当迷人。背部挺得笔直,穿著及膝的高雅裙子,如果单看轮廓,不但不像老婆婆,看来根本是年轻女子。 至于为什么把对方看成老婆婆……是因为她有一头没染过的完美白发── 「!」 是芽芽的母亲。 为什么偏偏在我和安城走在一起的时候出现? 不过,我还以为她会像以前偶然在路上擦肩而过时一样,主动别开目光,但一样偏偏在今天…… 「仁太、鸣子……?」 芽芽的母亲开口叫住我们。我紧张得一口气冒出许多汗水。 「啊……您、您好!」 我紧张得发出了没出息的尖锐声音。芽芽的母亲发现我显然很紧张,从容镇定地露出了微笑。 「请进,不好意思家里很乱。」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在芽芽母亲的热情邀请下,我们来到芽芽家喝茶。 「芽衣子也会很高兴的,因为你们两个人以前很常来玩。」 骗人。 我们超怕芽芽的父亲,吓得半死。即使向他寒暄,他也都是看著报纸板起脸孔,还会不高兴地对我们说:「去外面玩。」 所以来芽芽家,顶多只有两次……或三次吧。芽芽的母亲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要不要向芽芽打声招呼呢?」 语毕,芽芽的母亲瞟向房间角落。 「!」 那里有著佛龛……和框著芽芽笑容的遗照。 不是出现在我身旁,稍微长大了一点的芽芽。而是跟记忆中一样,全然没变的芽芽……因为完全没有改变,看起来反倒像是陌生少女的那张笑脸,孤伶伶地被摆在那里。 「……」 好像有人紧揪住胃部的沉闷痛苦,让我忍不住别开视线。 安城的心情大概也一样吧,身后她大幅起伏的情绪波动几乎要透过空气传来。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认为安城是「同伴」。 完全没有悼念死者这种庄严的心情,纯粹只是双手合掌,敲响铜磬。芽芽的母亲像在检查一样,监视著我们一连串的动作,然后说了: 「对了,我有东西想拿给你们。」 接著露出微笑。但是,眼神中有著向我们挑衅的意味。 「你们等一下喔……」 芽芽的母亲领著我们来到一间空旷的橘色房间。 并不是房内贴著有色壁纸,而是因为里头没有半件家具,连窗户上的窗帘也拆了下来,所以夕阳的橘色光芒没有放过任何角落地笼罩整个房间。 凄凉的景象与夏天的闷热温度形成对比,肌肤渗出汗水,也说不定是冷汗。 如果不说这是芽芽的房间,我压根看不出来。 进来这里的次数并没有多到足以留下回忆,但是……我记得这个地方,以前应该被布偶等各种东西掩没才对。 但是,在无须辩驳的冷清景色压迫之下,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好热,但又流不出汗…… 我也没有与安城对视,只是一心祈祷著,希望时间快点过去。 芽芽的母亲喀沙喀沙地翻找五斗柜。 「这些就是全部了。」 说著,她将一个小纸箱放在房间中央。 「……」 所谓哑然失声,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打开的纸箱中,放著几本相簿、芽芽画的图跟读书心得等东西。正如芽芽的母亲所言,芽芽曾经活著的「所有证据」,都塞在一个小纸箱里。 「孩子的爸说,要我别一直留著芽衣子的东西。」 芽芽的母亲始终面带著沉稳的微笑接下去说: 「所以呢……虽然这样东西其实我很想保留,但也算是你们的东西吧?我在想是不是还给你们比较好。」 芽芽的母亲从纸箱里拿出的东西── 该说是时机太凑巧……不,是太不巧了吗?正是我们渴望拿到的,大家的交换日记。 * 我与安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回到秘密基地,向波波说明了事情始末。 「这东西必须在所有日记主人的同意下才能看。」波波说道,也寄了集合的讯息给松雪他们。 「突然就联络他们,他们应该不会过来吧?我们先看吧。」 「不,这种东西是好兆头!」 「什么好兆头,更何况……」 松雪根本不可能来吧。我原本这么认为,但是…… 「嗨,辛苦了。」 ……人来了。 据说正好走到车站的松雪与鹤见,穿著我最讨厌的升学学校制服现身。 「听说找到了交换日记……」 在露出了那样的糗态后,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松雪却跟平常一样投来瞧不起人的眼光。真不甘心,不然稍微摆出快要「噗」地笑出来的表情吧……想归想,我最终还是作罢。 「人都到齐了吧!那马上来看交换日记……」 波波用粗大的手指翻开日记本。总觉得基地内的气氛霎时有些紧张,但不懂察言观色的波波丝毫不以为意。 第一页日记上密密麻麻排列著格外端整的小字。波波兴奋地大喊: 「噢噢!第一弹是安鸣吗!」 「讲话别这么奇怪啦!」 「这是什么?你的内容真莫名其妙耶。人生中多得是不可思议的事,太小的天空与太大的云,我真的觉得……」 「!」 安城突然满脸通红,忙不迭地翻页。 「怎么了吗?」 「没没没、没事!快点看芽芽的日记吧!」 安城不断翻开下一页,于是接著出现了独特的圆圆字迹。 是芽芽的字。 「啊……」 大家没有察看内容,好半晌只是专注地望著芽芽的文字。是因为觉得芽芽彷佛穿越了时空,出现在日记本上吧。毕竟连平常都看著芽芽的我,也有这种错觉。 「啊,呃……今天在秘密基地玩耍,真好玩。」 安城只选了芽芽负责写的日子念出内容。 「今天去挖了芋头,好开心。」 「真、真是莫名其妙……不对,这也太随便了吧。」 安城继续朗读,念出了芽芽好几天份的日记,但是…… 「都是有趣不然就是开心,完全没有差别嘛……」 「那家伙……以前就不擅长写作文。」 由于抱著非常严肃的心情在阅读交换日记,强大的无力感更是袭来。 「啊,这篇不太一样呢。今天和大家一起玩的时候,我跌倒了,好痛喔。」 「啊,这里也不一样。今天跟大家一起去探望仁太的妈妈……」 「!」 仁太的妈妈……? 「探病……吗?」 「这么说来,以前大家常常结伴一起去呢……」 没错,在老妈的病情还没有恶化到那么严重时,我经常与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成员一起去医院探病。 当然我们也担心老妈,但是,我们脑海中全然没有对于死亡的具体想像。能去医院这种至今不曾靠近过的巨大建筑物玩耍,而且医院附近又有现在已经消失的养猪场,一边看著猪一边吵吵嚷嚷说:「好大喔!」「好臭!」「噗噗──」都让人有些期待。 老妈始终带著笑容迎接我们。因为老妈的病情明显开始恶化,不过是在短短两个月的期间内。当时的我们都不明白老妈为什么一直住院。 「欸,仁太的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离开医院踏上归途,安城提起这个话题后,芽芽的双眼亮了起来。 「对了,我们写信给神明吧!请祂让仁太的妈妈早点恢复健康!」 「写信给神……?」 这个点子简直是天外飞来一笔,但大家马上达成共识,觉得这是好主意。小时候,都以为无法理解的事情跟谜团是神造成的。 「可是,要怎么写信?」 「嗯……」大家不约而同偏过脑袋,这时波波注意到了某样东西。 「仁太,你看!」 残破的公布栏上,贴著邻市每年都会举办的龙势烟火大会海报。并不是那种会缤纷灿烂地绽放开来的烟火,是一种用筒子将纸屑打上天空的原始烟火。 「对了……那个时候……」 回想起来后,我从波波手中抢过交换日记,不停翻页。 「仁太?」 「大家决定好要一起做烟火……我想会很困难,不过,我会加油……」 「啊!」 「对喔,我想起来了……我们打算将写给神的信放进火箭筒里,然后再送给神明。」 鹤见说完,波波一骨碌地起身。 「呜噢噢噢,太厉害了!喂,仁太,芽芽的心愿就是这个吧?」 「……」 「对啊!一定就是这个,当时本来想做,结果却没有做成。欸,宿海……啊……」 为了……我老妈。 我忍不住轻轻抚过芽芽写的「我想会很困难,不过,我会加油」的文字,指尖彷佛感受到了芽芽的温暖。 如果这就是芽芽的心愿……不,就算不是,芽芽……大家都为了我老妈…… 「不好意思扫各位的兴,但这恐怕不可能。」 松雪冷冷地说完,我惊讶地抬起头。 松雪操作智慧型手机,将打开的网页凑到我眼前。上头是火药类物品的管理网页。 「喏,看这里,根据『火药类管制法』,必须年满十八岁以上,又具有国家资格才能够处理烟火的火药。」 「呃,真的假的?」 「如果是组装玩具烟火,好像还可以想办法,但也需要执照。」 波波虚脱无力地当场瘫软。 「哦,想想也是呢……按理说制造烟火都需要执照……」 「可是……」 「宿海,怎么了吗?」 「如果这就是芽芽的心愿……我想让它实现。」 我不禁脱口而出,感觉到众人的视线全落在我身上,我难为情到连耳根都发烫了起来。 「呃,不是……那个,怎么说,我也觉得很困难……但是……」 当我慌慌张张地想含糊带过时,波波抬起了头。 「啊……对喔!那个就是这个吗!」 「啊?那个就是这个?你在说什么啊?」 「大约是半年前吧,我在打扫时找到的!」 说著,波波兴冲冲地翻找起房间一隅,然后── 「找到了,当当──!」 在他伸出的右手上,是张揉成一团的粗糙草纸。 「火箭筒烟火的制作方法……?」 摊开草纸后,上头满是歪七扭八的字跟图形,写下了火箭筒的制作方法。松雪无言以对地嘀咕: 「这是……认真的吗?」 鹤见也重新戴好眼镜,反覆端详了老半天。 「先收集到很多烟火,再把火药挖出来,放到同一个地方……」 「放进厕纸卷筒中间→会著火所以不行……这不是废话嘛!」 「好恐怖!小鬼好恐怖!」 我们一时间兴奋地讨论著画在草纸上的荒唐烟火制作方法,松雪咕哝说了: 「可是……以前我们真的以为这样可行。」 「嗯,以前真的以为能让这样的烟火飞上天空……」 画在草纸上的歪七扭八火箭筒烟火,不像真正的火箭筒那般巨大,也长得根本不像是烟火。 但是,我们都以为这远比祭典的火箭筒还要酷、还要炫,都以为这个烟火能够穿透云层直达天际……飞到神的身边。 「当时好像都觉得,高中生看起来就是很厉害的大叔,什么都办得到……」 「嗯,我反倒觉得当时真的像什么都办得到……」 我们没来由地觉得输给了小时候的自己,只是出神地一直注视著草纸。 打破沉默的人是波波。 「……来做吧。」 「咦?」 「我打工的地方,有个专门在祭典时做烟火的老爹!我去问问他!」 「真的吗?!」 波波这么表示后,现场的气氛又开始沸腾,但是── 「宿海,等一下,还是先向芽芽确认一下吧?」 松雪的这句发言,又让现场的气氛往下降温。 「咦……向芽芽确认?」 「嗯。如果找到了专家,决定制作真正的烟火,但这却不是你口中的『芽芽的心愿』,一切都是白费工夫吧?」 松雪坏心眼地撇起薄唇。 我一瞬间迟疑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不希望不经大脑乱说话后,又被松雪的言语伤害到自己,也不想伤害到松雪。但是,久违地又看到了芽芽小时候的字,触及芽芽的内心世界后……我决定不再想东想西。 「……下次大家一起去见芽芽吧。」 「咦……」 「因为芽芽想见大家,也很寂寞。」 「……」 大家没有立即应声。一会儿过后,只有波波开朗地大声说:「说得也是呢!」明明大家并不抗拒在秘密基地里怀念「从前的芽芽」,但一旦想到该怎么面对「现在的芽芽」,果然大家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 「如果要去宿海家,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走在一旁的知利子出声说,集垂下视线。脚下是离开秘密基地的缓和下坡,与夏季明显不同,初秋的虫鸣声盖过了潺潺水声响彻云霄。 「就算没有保护人,我还是能去朋友家玩。」 「朋友是指宿海吗?」 知利子一语刺中了潜藏在蓄意挖苦的话语中,莫名疼痛的那块地方。但现在他的脑袋太过混乱,无法回以更加锋利的反驳。集只是默不作声,知利子也没有继续追问。 那份不堪回首的记忆,依附在郁郁葱葱的每一株夜树上。烤肉那晚,半空中以手持烟火画出的∞符号,深深地烙印在集的心底,没有消失。 超和平busters的符号,象徵永远都是好朋友的印记。 芽衣子是真的存在,集已经不再怀疑。 他觉得那个∞符号是白色连身裙的延伸,太过强烈的执著,有朝一日会变作「真正的芽芽」。这种事情一定存在。 正因如此,集才不敢去仁太家。 若是近距离地靠近芽衣子……紧接在芽衣子之后,消失的人可能会是自己。 * 「唉……」 回到家后,鸣子立即钻进被窝。 她很后悔将交换日记留在秘密基地,但又说不出口要大家交给自己保管。 她老早就忘了自己写的日记内容,但在看到那一页的瞬间,往事便历历在目地重新浮现在眼前。 「人生中多得是不可思议的事, 太小的天空与太大的云, 我真的觉得, 喜欢一件事情很不容易。 欢天喜地地庆祝吧! 你们听到了吗?」 真的是非常不知所云的日记,但对当时的鸣子来说,这篇日记可是下了非常大的决心,是有著惊人意义的情书。 那是试阅时,经由少女漫画女主角的举动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只看那篇日记的头一个字,连在一起就是「仁太我喜欢你」。 「希望仁太会注意到。」她怀抱著淡淡的期待提交了交换日记,但非常乾脆地遭到无视。 她想其他人也都没有发现,但当时在秘密基地,知利子看著她露出了洞悉一切般的笑容……好像吧。 铁定被她发现了…… (真想揍那时候的自己,居然喜欢上那种家里蹲。) 忽然想起仁太的时候,鸣子必定都叫他家里蹲,宛如一种效力强大的咒语。因为她很害怕,倘若不这么做,过去的心情就会不断苏醒。 为什么呢?为了吸引仁太的注意力,她染了头发、涂了指甲,但这些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用以远离仁太」的小道具。 宿海应该不喜欢这副模样的我……我也不喜欢,所以不是正好吗?可是…… 床铺底下的手机响了起来,萤幕上显示著高中友人的名字,鸣子有些不耐烦,但也不想继续想著仁太,于是接起手机。 「喂,怎么了吗?」 手机话筒另一头传来了卡拉ok的音乐与喧闹声。今天有联谊,但鸣子提不起兴致去参加。 「欸~小阳在等你耶,现在过来也没关系,快点来吧。」 「咦?我不是说了没办法吗?」 于是远处传来了男人的说话声:「叫她一定要过来!」那种粗鲁的语气让鸣子非常害怕。 大概是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友人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 「鸣子,你最近很难相处耶?」 「咦……」 「要是太难约,会被讨厌喔?完全不露脸真的太夸张了啦,就算只待一下子也好,快点过来吧。」 「……」 友人的声音穿透了鸣子的身体。 即使挂断电话,鸣子依旧茫然失神。在秘密基地里与仁太他们交谈时,她不需要有什么顾忌,也不必在意他们会怎么看自己,话语轻易地接连从口中吐出。 不过,是啊,跟新朋友们不能这样,鸣子心想。 要以真正的自己面对他们,根本不可能……因为现在的她,是「勉强创造出来的自己」。 鸣子长吁一口气,打开衣柜。虽然过了晚上八点,但还是得出门参加联谊。 为了变成肯定会被宿海讨厌的──那个自己。 空洞的记忆,临时想起 理应被关在「大洞」里的芽芽,始终都没有消失。那是当然,因为她「只是被关在里头」而已。岂止如此,声音还钻过小石头与小石头的缝隙间流泻出来。 夜晚,即便我用棉被从头到脚包住自己,芽芽的声音仍从远方传来。「唔……唔……」那是听来像在呻吟又像在哭的声音。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根本睡不著。 母亲说了,不好好睡觉就无法长大。 没错,再这样下去我没办法长大,也无法成为大人。 不能把芽芽关起来,必须消灭她才行。可是,我根本不想做出这么凄惨的事情。绝对不能欺负芽芽。 对了,那就这么办吧。 「实现芽芽的心愿吧。」 * 「……欢迎回来──」 回到家后,出来迎接我的芽芽虽然嗓音甜美拉长了尾音,但却带著正好相反的闷闷不乐表情。 「啊,嗯。我回来了……你都在干嘛?」 「呼吸。」 「你是小朋友吗?」 ……啊,是小朋友没错。毕竟她的内在一点也没有变。 「仁太的爸爸中午回来吃过午餐喔,然后又出门工作了。」 「这样啊……」 我有些良心不安,不敢直视芽芽。这家伙显然在责怪我,果然我没去学校这件事…… 「咦?」 芽芽冷不防拉起我的手臂。 「过来这边!」 「喂,芽芽,干嘛啊……」 芽芽将我拉到了起居室后才放开手,然后突然张开双臂,咧嘴露出了淘气的笑容。 「当啷──!」 芽芽示意要我看放在暖炉桌上的东西。在我家最大的一只白色盘子上,堆满了形状凹凹凸凸又奇怪的米色块状物。 「这、这是……」 「是蒸蛋糕唷!」 「……」 老妈还活著时经常做蒸蛋糕。每当上学前她一表示会做蒸蛋糕当点心,我就会通知大家,上课期间也一直很期待,连吃供应的伙食也只是随便加点饭。 放学后我带著大家一路跑回家,一打开玄关大门,香甜的气味就迎面扑来。 「妈妈,有蛋糕吗──?」 「有喔。」 母亲的笑脸,与暖呼呼冒著热气的蒸蛋糕,都教人无比怀念…… ……我仅依发生的情况试著想像,但眼前蒸蛋糕的形状并不怎么令人怀念。不单是外观,味道闻起来好像也很危险,做好后大概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冒著热气。但是……是芽芽做的蒸蛋糕。 「仁太,快吃吃看!吃吃看!」 我咬了一口。 「……」 门牙感受到了柔软的触感,以及与之成对比的颗粒状粉块。我再咬了第二口,伴随著黏稠的口感,多岩海岸的香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海岸? 「……为什么蒸蛋糕里头有海苔?」 「我跟你说喔!因为现在是晚上,不是点心,算是『晚餐』!里头包了具有晚餐感觉的配料yo!」 其他蒸蛋糕也如芽芽所言,是「晚餐口味」。潜伏在蒸蛋糕中的梅乾、海苔香松,以及芽芽回到这里以后,显然相当中意的食用香味辣油…… 「这还……真是独创性的口味。」 「嘿嘿!大蒜咬起来脆脆的,很好吃喔!」 我瞄向厨房,看著孕育出了这种恐怖滋味的工厂。没有清洗的厨具堆积如山,诉说著创造出新口味蒸蛋糕的x计画之惨烈。 ……我在外头胡乱闲晃的时候,她一直在做蒸蛋糕吗? 果然很无聊吧。虽然我给了芽芽ds游戏机,但是,没有事情可做,一直关在家里的那种痛苦……身为家里蹲的我应该最了解才对。 「好吃吗?」 「嗯。」 我想也不想就这么应道。怎么可能好吃。但是,是什么味道都无所谓。芽芽还记得老妈做的蒸蛋糕,也没有责怪我让她感到寂寞,反而对我露出笑容……每吃一口,芽芽的温柔好像就在胃里慢慢扩散。 「……对了。」 「什么?」 「你的愿望……跟烟火有关吗?」 「烟火?……啊啊!」 芽芽睁大了双眼大叫,一而再地兴奋说道:「说不定这就是我忘了的愿望!」 「可是,为什么你会知道?!好厉害喔,怎么想起来的呢?」 「嗯,我跟波波……大家一起讨论你的事情。」 「咦咦!大家聚在一起吗?」 「咦?呃,不……嗯,只是刚好而已啦,刚好。」 「芽芽也想见大家!」 「是啊。我们也说好了,为了制作烟火要再集合……对了,放学后会去秘密基地,下次也找你一起去。」 都到了这种时候,虽觉得还假装会去学校的自己很没用,但一待在芽芽面前,我就忍不住想耍帅。 「大家都愿意为我做烟火吗?」 「嗯。」 「这样啊……大家都……」 芽芽忽然陷入静默,但是,很快又露出灿烂的笑容滔滔不绝地说: 「那在那之前,芽芽会练习做很多、很多的蒸蛋糕!然后再拿给大家吃!」 「嗯。」 「然后呀!大家再一起吃著蒸蛋糕,一边用烟火画圈。然后、然后……!」 「……喂,芽芽。」 「什么?什么?!」 「你怎么……在哭……?」 芽芽吱吱喳喳地朗声喋喋不休,但同时,她的双眼滴答滴答滴答地不断滚下泪珠。 「奇怪了?为什么呢?我明明很高兴,并不难过啊……?」 「……」 芽芽频频用手背抹去接二连三滑落的泪水,始终带著傻乎乎的笑容……望著她这副模样,我忽然想起来了。 小时候,我讨厌动不动就哭的芽芽。但是,并不是因为觉得她是爱哭鬼很烦……而是因为芽芽每次哭泣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人。 感觉就像自己惹哭了她一样,我一定是无法忍受这点吧。 夜晚变得深沉。 我躺在沙发上,注视著床上芽芽缓缓上下起伏的肚子。非常温柔的时光。 自从……芽芽消失了的那天起,我的心就一直蜷缩著。几乎遗忘了自己喜欢什么,或是觉得什么有趣之类单纯的情感。 嘴上说要实现芽芽的心愿,但其实……芽芽已经为我实现了我一直怀抱著的愿望。 想要再见到芽芽,那天这么哭喊著的愿望。 就在这种已经是理所当然的温柔氛围中,芽芽为我实现了这个愿望。 「嘶……嘶……」 今晚已经听不见最近震天价响的夏季末虫鸣声,只有芽芽的呼吸声在黑夜中回汤。 睡著的芽芽睫毛很长,我情不自禁心想,要是这段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但是…… 「……必须回报她才行呢。」 为了实现我心愿的芽芽,为了总是为他人哭泣的芽芽。 愿望的代价 「嗯,哎……粗估也要二十万吧。」 波波打工地方的上司兼烟火师大叔,用粗短的手指捻熄香菸说。 「二、二十万……」 「喂喂,大叔!算我们便宜一点吧!」 「这个价格已经算得很便宜了。」 「呜……」 来到大叔家的我和波波,站在玄关前头面面相觑。神秘的工作道具直接曝晒在中庭里,大叔家的猫前脚踩著蚱蜢。 「唔……多打点工的话也许筹得到吧。」 「啊,波波,我也打工吧……」 我才说到一半,大叔就开口打断我。 「你是高中生吧?」 「咦?啊……但我并没有去……啊,我是高中生没错。」 「那就需要打工许可证。」 「打工许可证?」 「之前我们让小鬼进入工地,结果他却惹了麻烦。在那之后,我们的工地如果没有高中的许可证就很难办事。」 需要许可证……也就是说…… 「我必须去学校一趟拿许可证……」 波波目不转睛地望著不由自主嘟哝的我。 「仁太,没关系啦!钱的事包在我身上就好了!」 回程路上有自动贩卖机,波波没有理由地就买了咖啡请我。 去学校拿打工许可证。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却这么强烈地拉扯住我的双脚?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却…… 「仁太是领袖啊,你就大摇大摆地坐镇在最后面吧!喏?」 「……」 「而且只有仁太看得见芽芽啊!你要好好地安抚芽芽的心情,这种事情可是超级重要……哦,对了,也联络安鸣他们吧!」 波波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安城……横看竖看这都是在顾虑我吧。 「搞什么,安鸣那家伙竟然不接电话。」 「现在还在学校上课吧?」 「啊,对喔。那我传讯息给雪集他们吧!」 当年不中用的波波居然这般照顾我,我也太窝囊了吧…… 天空还是很高。 我在十字路口与下午要去打工的波波分道扬镳。天气依然热死人,但吹来的风中隐约有些凉爽的青草味,飘浮在蓝天上的巨大云朵已经有了秋天的形状。 「……」 不过是一点小事,却显得无比艰难的现状。 但是,芽芽回到这里,绝对不是一点小事。 * 隔天早上,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打铁趁热。 刷完牙洗了脸,这一阵子都形式上装作要去上学的样子,正准备要出门时,芽芽对我说了奇妙的话。 「仁太,对不起喔。」 「干嘛道歉?」 「呃,因为道歉不用钱!」 「……因为不用钱,没事也先道歉吗?」 「嗯,就是这样喔!」 为什么芽芽要向我道歉?果然她注意到了我在思索打工和学校这些事情时的神情吗? 我恍惚出神地想著这些事,然后走著走著,猛然回神时,发现走的这条路通往学校。 「呀哈哈……!」 高亢的笑声,穿著制服的学生们走过我身旁。明明我的步伐跨得相当大,他们却一个个追过我。 不要在意,要一鼓作气,然后保持平常心。一旦胡思乱想,就去不成学校了。 如果无法去学校,就不能打工……也不能让芽芽成佛了。 「仁太最近的生活……?」 为了振奋自己,我小声在口中唱著。 竭尽所能维持的平常心发挥了出色的成果,我竟然走到了校舍的出入口,阔别已久地闻到鞋底橡胶闷熟了般的味道。 「呜哇,真的假的?」 「居然还敢一脸若无其事地来学校。」 话声传进耳中。 闻言,我的平常心不禁动摇起来。话又说回来,我平常都是什么样子?总之,继续盯著地面吧。要是跟他们眼神对上,这天肯定就…… 「就是她吧?一年三班的……」 「对对,安城鸣子!」 「?!」 听到安城的名字,我忍不住抬起视线低垂著的头。 「!」 走廊前方,是一脸不悦地走在老师身后的安城。眼神与我交会的那一瞬间,安城立即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然后别开目光。 学生们的闲言闲语逐一叠在与老师一同离开的安城背影上。但是,也因为场景是在走廊上,声音有些形成回音,听来只像是七嘴八舌的声音综合体。 这是怎么回事……? 我很快就知道了大家流言蜚语的内容,因为教室里大家聊的话题都是安城。 由于忘了自己的座位在哪里,我问了附近一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家伙,他就告诉我:「那个座位空著。」似乎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过,教室内仍有眼尖的女生留意到我的存在,问道:「咦?他是谁啊?」但是,她的注意力没有持续太久。比起观赏相隔许久才来学校的稀有人种,平常都在学校的家伙做出的稀有举动看来更吸引人。 安城做出的事情就是…… 「鸣子太不小心了啦。不过是去爱情宾馆,又没什么大不了。」 「听说是被家长教师会的人看到,对象还是个大叔喔。」 「援交吗~?!」 和安城感情很好,看来像块叉烧肉的女人们跟刚才的我一样,动作偷偷摸摸。 我大致可以想像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可以想像跟相不相信是两回事。 安城怎么可能去爱情宾馆。呃,如果是现在的安城,看她的外表,就算做出那种事也不奇怪,但是…… 就在这时,门喀啦一声打开。 「好了,都回位子坐下吧~……」 好久没见到这位看来很软弱的班导了。安城站在他后面,挑衅意味十足的目光望向半空中。 学生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望向她。当然,我的视线也是。 「呃,开始上课吧。安城也回座吧~……」 安城俨然像摩西一样,划开好奇目光形成的大海之后走来。明明这种情况本该是我要经历的舞台。 安城在我后面的位置坐下。嗯,记得座位就是这样。安城旁边的叉烧猪女立即轻探出身子,亲昵地向她攀谈。 小声传来的那句话是── 「鸣子,运气真不好呢。」 「……」 安城对叉烧肉的话置若罔闻,叉烧肉尴尬地坐回位置上。安城的宾馆事件跟她有什么关系吧。 「好,请翻开教科书~……」 在老师懒洋洋的声音中,大家慢吞吞地开始上课。 早已没有半个人在注意我。他们无视于软弱无用的老师,频频偷瞄安城。在闲言闲语的声音凝聚体中,不时交杂著「宾馆」和「真色」等浅显易懂的词汇。甚至有声音下流地说:「如果我拜托她,搞不好她会让我上。」还有隐忍的笑声…… 太过分了。 原本是我会承受这些折磨。甚至偶尔听到有人说「家里蹲」和「真难得」,我还莫名雀跃地想手舞足蹈。 背后传来用自动铅笔写字的声音──是安城。 这种时候这家伙还在写笔记?即使外表变成了那样,她还是老样子一本正经。 安城真的打从以前就不聪明,明明每次都比任何人整齐地做笔记,一到考试分数却很低。但是,她还是没有放弃认真地做笔记,总是全力以赴,一板一眼地用密密麻麻的小字…… 「……」 我忍不住往后偷瞄,因为担心安城……不,更可能是因为我久违地想看看「安城的笔记」吧。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总之就是这么做了。于是,安城的笔记本跃入眼帘,但半点一丝不苟的样子也没有,上头写著大小跟位置都随兴不一的杂乱文字。 写下的文字是:「我才没有」、「才不是」、「别胡说八道」、「永远闭嘴吧,去死」,然后,写在角落的小小文字是── 「救我」。 「!」 安城一边尽可能假装满不在乎,一边不断地用自动铅笔书写著。写字声听来已经等同是她的哭声。 「呀哈哈……!」 某处传来的粗鄙笑声让安城的肩膀往上弹了一下。但是,我也一样往上弹起──碰! 「咦……?」 回过神时,我已经站起来了,还用力张开双手,向班上的所有人宣告: 「你们……都看著我啊!」 「仁……仁太……?」 「看著我啊!我可是久久才来学校一趟的男生,打从开学以来,只在开学典礼和第一周出现过……怎么样?我这张脸很稀奇吧!」 班导显然总算察觉到我的存在,慌忙察看点名簿。 「咦……你?呃,是宿海同学吗……?」 在七嘴八舌的话语声中,开始夹杂了「那家伙搞什么?」「是叫宿海的家伙吧?」的声音,众多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没错,这些视线全是属于我的!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地拱手让人!满怀著这样的想法,我猛然用手指向安城。 「你们随时随地想见就能见到这家伙吧!爱情宾馆?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吗?这家伙横看竖看,都长著一张去过一、两间宾馆的宾馆脸吧!」 「宾、宾馆脸?!喂……」 「但是!」 「?!」 已经停不下来了。感觉到耳朵发红变热,我顺势将热气加诸在话语上。 「我事先声明清楚,这家伙绝对不会援交!因为这家伙是a型处女座,又戴眼镜!是个跟冒险完全无缘的超级正经、超级无聊的眼镜女,她的眼镜……唔!」 「不要多嘴啦!」 安城急忙从背后扣住我的双臂。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集中在我身上的好奇目光与七嘴八舌彻底消失了,换成了一张张错愕地半张著嘴的脸庞。 「呃,那个……」 「啊……宿、宿海,走吧!」 「安城……喂、喂!」 安城拉著我的手臂,速度快得几乎要跌倒地跑出教室。没有任何人来追我们,只有班导慢吞吞的声音传来。 「等、等……等一下~……」 班导正勉为其难地「假装」叫住我们。 * 「啊哈哈哈哈……!」 鸣子笑得停不下来。身旁臭著脸的仁太噘起嘴唇,看起来跟小时候闹别扭的样子一模一样,让她更是笑得无法遏止。 「什么叫看著我嘛!怎么看都是变态!」 「少、少啰嗦!」 两人坐在公园的凉亭里。这个时间小学还没有下课,空空荡荡的公园里头只有他们两人,包括晴朗的蓝天在内,这里感觉就像自己的「容身之处」,鸣子继续哈哈大笑。 「啊哈……呼!我笑得肚子好痛!」她用食指抹去流下来的泪水。今早起胃部一带一直很闷,但累积在里头的郁闷心情,好像随著笑声一鼓作气都吐了出去。 「……不过,谢谢你。」 「咦……」 「你袒护了我吧。」 「安城……」 「啊……可是!我才没有宾馆脸呢!我真的没有去宾馆,我从来没进去过!」 「是是,知道了啦。」 「『是是』是什么意思嘛!」 不知不觉间,形势颠倒过来。但是,鸣子觉得很轻松自在。公园角落里挂著球类游戏用的球网。能够与一直保有距离的仁太互相你一言我一语……夏季晴空下,用言语玩的传接球游戏。 仁太的变化──正确地说,是仁太变回「以前的仁太」…… (是因为芽芽回来的关系。) 始终压在鸣子胸口的那份情感── (如果那天……我没有说出那种话,说不定芽芽就……) 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敢面对芽芽。但是,如果芽芽真的回来了,继续别开眼不去正视,「又」会将芽衣子推得远远的吧。 鸣子的书包里,放著她从秘密基地带回家的交换日记。 「欸……」 「嗯?」 「我可以去宿海家吗?顺便约大家一起去。」 仁太瞬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下一秒,脸上浮现的是再自然不过的笑容。 「嗯……谢啦。」 谢啦,具有温暖音色的两个字。明明她没有做半点值得被感谢的事情。 她无法原谅说了那种话的自己,无法原谅──过去喜欢仁太的自己。所以,也许她一直是存心用会被仁太讨厌的风格在改变自己;也许是故意,让自己绝对没有机会听到这种温柔的字句。 但是,她不想再逃避了。为了芽衣子,为了仁太……也为了自己。 * 「安鸣──!」 芽芽一个箭步扑向安城。 安城的身体有些摇晃,表情也跟著略微僵硬。 「哇啊啊!安鸣的屁股,女人的屁股,变大了呢!」 「哈哈……她说你屁股很大。」 「芽、芽芽!太过分了!」 安城胀红了脸,作势要打芽芽,顷刻间僵硬的表情消失无踪。她举起的手臂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但芽芽仍抱著头兴奋地哇哇大叫。 「对不起对不起嘛!」 「什么啊……那gomenma还好笑一点吧?」 「咦?宿海,gomenma是什么?」 「咦?啊……」 「gomenma?gomenma是什么~?」 前阵子以失败告终的gomenma,被正经八百的安城救了回来。但我并不觉得得救了。 「啊……呃,是类似对不起(gomen)的变形,只有在向芽芽(menma)……道歉的时候有效之类的……」 「啊哈哈!这算什么啊,一点也不好笑!」 「不好笑yo!」 「不好笑就别笑啦!」 我们在对话著。 真不敢相信安城看不见芽芽。我们感受著不可思议的舒服氛围,这时对讲机的门铃声响了起来。 「芽芽太失策了,早知道就先做好蒸蛋糕!」 夏天也没有打开电源,当作矮饭桌使用的挖空式暖炉桌三个边旁,紧挨著松雪、鹤见和安城……我在意著现场流窜的无言气氛,芽芽拉起我的手走到厨房。 「咦咦咦!那我记得有不二家的countrymaam巧克力饼乾,可以拿那个给大家吃吗?毕竟他们是客人!」 「是是……随你高兴吧。」 厨房的橱柜位在松雪他们的可见范围内,芽芽毫不迟疑地将它打开,从中拿出饼乾盒。 「!」 「……啊!」 我也终于察觉到了身后的气氛变化。 ……彻底忘了。 芽芽触碰某样东西,那样东西浮了起来……继夜空中的∞烟火之后,这时他们才又再次亲眼目睹到这种灵异现象。 「来来来,请吃巧克力饼乾──!」 芽芽开朗地招呼大家,拿著饼乾盒走进起居室。我看得见芽芽,所以在我眼中是很正常的画面。但是,如果是看不见芽芽的人,这根本是逼真的鬼屋机关吧。 「啊……」 我头一次看到鹤见动摇无措的表情。不过,安城大概是已经累积了刚才的实际对话经验,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喜欢不二家的巧克力饼乾,烤过很好吃喔。」 「烤过吗!仁太,快烤快烤!」 「别吵,直接吃吧。」 「什……我又没有拜托你!」 「啊,我刚才是对芽芽说……」 于是,一直默默注视著饼乾盒的松雪低声问了: 「芽芽……在这里吗?」 「咦?啊……嗯。」 「雪集,我在这里唷!这里、这里!」 「喂、喂,芽芽……!」 芽芽伸手拨弄松雪的头发。 「你、你的头发……」 鹤见忍不住惊叫出声。彷佛开了空气乾燥机般,松雪的头发径自摇晃起来。 「芽芽!喂,过来这边。」 我慌忙地拉过芽芽的手臂。 「芽芽……还是长头发吗?」 「嗯?嗯,还有……这家伙长大到跟我们一样大了喔。」 「!」 气氛又出现变化,大家的视线聚集在我身上。 「她长大了?这是怎么回事……?」 「对吧~这是为什么呢~?」 鹤见与安城露出了只能说是困惑的表情,但松雪的眼神变得更是锐利,用低沉的嗓音问: 「……漂亮吗?」 「什……?!」 对这始料未及的问话,我的脸颊霎时发烫。 「松雪!你……你在说什么啊!这……」 我正想说下去时,目光却触及芽芽的脸庞。 看到芽芽圆滚滚的大眼睛……一幕影像掠过脑海。 那天,听到「你喜欢芽芽吗?」这个问题,我不经思索地就对芽芽说出了那句话。 「谁会喜欢这种丑八怪啊!」 一直纠缠著我,教人反覆后悔的一句话…… 「宿海……?」 回神之际,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我身上。 我难为情得不敢再次看向芽芽,刻意面朝其他方向,嘀嘀咕咕地闷声说: 「……还、还不错啦,普通漂亮……比较偏向可爱吧。」 芽芽立即紧紧扣住我的脖子。 「嗯嗯嗯?普通是什么意思啊!」 「你、你管我……啊!」 这时有如神助般,手机震动了起来。 「等、等一下!有人传讯息……」 「讯息?」安城也往前倾身。「啊,是久川吗?他说快到了吗?」 「啊……搞什么,他说无法从打工中脱身。」 「咦~亏我好想见到波波!」 波波寄来的讯息附了档案。我点开后,除了「我对芽芽的爱」这串文字外,还有波波嘟起嘴巴作势亲人,让人非常反胃的亲吻照片。 「这什么啊……」 「呀哈哈哈!波波好像迷唇姊喔!」 望著芽芽开心的侧脸,我险些忘了身处在这种状况下的紧张感,但松雪冷冷地说:「那让芽芽回信吧?」我立刻又开始紧张。 「让芽芽回信……?」 「嗯。既然她能做蒸蛋糕,应该也可以回覆手机讯息吧?」 「咦?可是……」 芽芽的双眼顿时发亮,从我手中抢过手机。 「对耶!借我借我……呃,要这么打字对吧?」 芽芽有样学样地开始按起萤幕……但是,果然毫无反应。 「……啊。」 「好像不行……」 「欸,芽芽能不能写字呢?像是笔谈。」 「嗯,虽然她试过了……」 没错,芽芽是可以做到一些事情,例如扭开浴室的水龙头、煮饭,但是……一旦想将情感化作某种形式留下来,就只会徒然地从表面滑过。 「哼……真是不合逻辑的逻辑。」 松雪露骨地摆出怀疑的态度。 「……你什么意思?」 「这样子很奇怪吧?可以拿笔,却不能写字。」 「啊?你的意思是芽芽在说谎吗?」 松雪充满奚落的语气让我不由得提高音量,他却行若无事地回道: 「我的意思是你在撒谎吧?」 「什么……」 「雪集!仁太才不会说谎呢!」 「慢、慢著!你们两个都等一下……啊,对了!我带来了交换日记……喏,芽芽你看!」 安城尽其所能想转换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从书包里掏出日记本。芽芽凑巧就在安城递出日记本的那个位置上。 但是──芽芽就这么僵住不动。 「这是……从妈妈那里拿来的吗?」 「啊!不,呃……」 发现我吞吞吐吐,安城也脸色一变。 芽芽似乎非常顾虑自己的父母亲,她没有在身边的时候,我就很容易忽略这件事。但是,亲眼见过芽芽母亲散发出的气息,安城大概也察觉到立即拿出日记给芽芽看这项行为「做错了」吧。她连忙想将日记收回书包里,这么说道: 「那、那个,抱歉……果然还是……」 「安鸣,给我看吧!」 芽芽一把抢过日记。 「啊……」 芽芽翻起日记,每一页都聚精会神地观看……安城、松雪以及鹤见,都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她的动作。 「芽、芽芽……」 「啊,这里『大家好』写成『大家妤』了!错字错字!」 芽芽开朗地说,顺手拿起附在日记本上的小笔。 「咦……喂!芽芽,住手……!」 明知道无法留下字迹,芽芽仍拿起了笔,然后提笔滑过纸面…… 「!」 我大吃一惊,笔非常顺畅地在纸上留下了文字。 「大家好」 「芽芽……」 芽芽也眨了好几次眼睛。她应该比我惊讶许多,但是马上就露出了像在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笑容。 「嘿嘿,这样子就写对了!」 「……」 此外,比我和芽芽还要吃惊的就是松雪他们。 「这是……芽芽的字呢。」 安城静静定睛望著「大家好」,眼眶滚出泪水。 「是呀……」 鹤见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情感与话声没有顺利连结在一起。 反之,松雪他…… 「芽芽,你过得好吗?……这样问还真奇怪。」 「嗯!唔……」 芽芽写下的文字是「芽芽过得很好」。松雪凝视著那串文字,瞳孔深处好像出现些许波动。然后他抬起头,扭曲的嘴角有点难以称作是笑容,我彷佛还听见了他咕噜地吞下口水的声音。 「那么……要不要再开始写交换日记?」 「咦……」 * 时序进入九月以后,第一次在黄昏时分感到有些寒冷。 集、知利子和鸣子离开宿海家后,并肩走著踏上归途。 「芽芽听到要交换日记,非常开心呢……」 鸣子望著自己的影子低喃。 集提议后,日记上那一页就被「哇──!」的文字填满,最后还画了两个形似热狗面包的图案,芽衣子还郑重注明「这是v」。 「能在交换日记上写字,究竟是为什么呢……代表在她释放过意念的东西上就能写字吗?」 「啊,可能喔!」 集只是静静听著知利子与鸣子的对话,这时蹙起眉头。 (这种蠢事谁会相信啊。) 芽衣子用附在日记本上的笔写下了文字。那么,有可能是仁太在家里的笔动了手脚。例如让笔写不出墨水之类,方法多得是。 (那家伙不想让我们与芽芽沟通。) 集认为这才是最正常的心态。一切都只是因为仁太意图独占芽衣子。 「这下子……就能和芽芽心灵相通了呢。」 「心灵相通?」 集忍不住瞪向鸣子。 「只靠文字怎么可能明白对方的心情,想写什么都可以。」 「松雪。」 「不然就提问吧?像是『对于芽芽死了以后,照样顺利长大成人的我们,你能原谅我们吗?』」 「!」 鸣子的肩膀大幅度地抖动,知利子插嘴说了: 「够了,松雪……」 「芽芽会说『我完全不介意』吧,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但是,那她为什么回来?因为没有原谅我们,为了责备我们而出现,这才是最简单的答案吧?」 「那、那么!为什么她只出现在宿海面前呢?!」 「……」 集不禁闭起嘴巴。 芽衣子再度出现,这件事已经不容置疑。 他一直思念著芽衣子。就算只是作梦梦见她,对集来说那就成了特别的一天。他始终期盼著,哪怕是幽灵也好,回到这个世界来吧。明明这个愿望实现了,他应该要高兴……但是,能够碰得到芽衣子的人,竟然只有仁太。 「与其被人抢走,我宁愿将你摧毁」 从前流行歌曲里隐含的心情,此刻他好像懂了。 「安城,打工赚的钱好好存下来吧。」 「咦?」 「我也会想办法筹到钱。」 「但你们学校不是禁止打工……」 「我会想尽办法……做出烟火,绝对……」 集抬起阴郁的双眼。 「我绝对要让芽芽成佛。」 潜藏在他这句话背后的强烈情感,让知利子与鸣子都哑然失声。 (芽芽……如果能够实现你的心愿,应该没关系吧……?) 他要让芽衣子成佛,离开仁太身边。这也是为了芽衣子好,完全没有问题。集欺骗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里重复著。 若不这么做,整个人彷佛就要分崩离析。 制作烟火吧 我骑著淑女脚踏车前往打工地点。 发生了安城宾馆事件的隔天,我也去了学校一趟。因为彻底忘了要拿打工许可证。 都已经丢了那么大的脸,去学校不过是小事一桩……再说我发现到,如果只是要拿许可证,根本不必特地跑到教室。我实在太粗心了。 我在走廊上遇到了安城。对于发生了那种事情仍能来上学的她,我不带一丝挖苦地心想著「她真伟大」,实际上也这么对她说了。 安城羞红了脸,回我:「你如果真那么想,就来上课啦!」……嗯,但这跟那是两码子事。 只要拿到打工许可证,接下来就简单了。 我们的上司,就是先前那位烟火师大叔。他非常随意地说了:「只要有许可证,什么时候过来都不要紧。」也因此尽管我是高中生,白天也能够打工。 毕竟需要应有的「证明」吧,所有事物只有开端像仪式般非常重要……此外就是意想不到的自由。我有这种体悟。 「各位辛苦了!」 「噢,新人,今天也麻烦你了。」 工作内容非常简单,就是用手推车运走大叔们以挖土机挖出的土。 简单归简单,但属于重度的劳力工作。对于这阵子以来一直过著吃饱就睡这种生活的身体来说非常吃力。但是,吃力的只有身体,心情上动动身体还轻松得多。 我没有向芽芽坦白说出打工的事情。 我直接穿著便服,不再假装要出门上学,但芽芽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关于超和平busters的制作烟火计画,我回答她:「现在正在多方面调查。」她也就没有追根究柢。 这也是多亏了交换日记吧。 松雪的提议开始后已过了一周,交换日记顺利地轮了一遍,又回到芽芽的手中。交给她写著众人日记的日记本后,芽芽就宝贝地抱在怀里,竟然说道:「那个,我要一个人看!」特地跑上了二楼。 明明我也是一起写交换日记的人,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 「呜……哇!」 边想事情边做事后,手推车的车轮卡进了水沟。 「新来的,你的腰没有用力!腰!」 「对不起!」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阿铁好像也来了。」 我抬起头,波波正在休息区跟其他大叔讲话。阿铁是波波在这处工地的外号,名字是铁道,所以叫阿铁。虽然我觉得波波也不错,很有特色。 波波做这份打工很久了,不单是运土,也会拿起铁铲做些比较复杂的工作。 「嗨,仁太,做得怎么样?」 我用毛巾擦脸,走向波波。 「根本累到没时间想……啊,对了,你之前写的日记真糟糕耶。」 波波的日记里,写著他对于新买来的熟女类成人影片的感想。当然色情部分与人体的各部位名称他都写得很隐晦,芽芽应该没有发现……安城也很迟钝,可能安全过关了吧。 「你看嘛,我很久没写长长的文章了……才会心想,要朝著这种像读书心得的风格下手!」 既然如此,那就租点正常的电影啊…… 「算了。还有,芽芽很想见你喔。」 「咦?嗯……」 自从上周在我家召开「重启交换日记大会」后,大家没有再聚在一起过,虽然是因为各自都忙著筹措金钱……但芽芽心领神会地说:「高中生在各方面都很辛苦呢。」 不过,上周波波缺席。 「而且提议要实现芽芽心愿的人,就是你吧?第一个相信芽芽存在的人也是你……」 「嘿嘿,对啊。」 「那你为什么保持距离?」 波波一瞬间脸庞僵硬……好像吧,但马上又露出平常的傻笑。 「喂喂,仁太,你果然还是小孩子!因为有爱,就容易害羞啊!」 「是是。」 「而且这次的烟火制作计画,我是得赚最多钱的人吧?爸爸会好好加油的!就是这种感觉……」 「是啊,你们可得多加努力。」 烟火师大叔抽著菸走来休息区。 「对了,明天我打算做放进竹筒里的花,你们要来帮忙吗?」 「咦?可以吗?」 「嗯,那样子我可以再算你们便宜一点。」 我和波波不由自主互相对看…… 「好耶──!大叔我爱你……啾啾啾!」 「阿、阿铁,你干嘛,恶心死了!」 「你刚才不是说,因为有爱就容易害羞吗!」 大叔拚命用手背擦拭被波波亲到的脸颊。 「……那我要不要也带芽芽过去,她会很开心吧。」 「咦……芽芽也要来吗?」 「怎么,不行吗?」 「啊,不……这种事情应该要当作惊喜,酷炫地展示……」 「可是,我们已经告诉她要做烟火了。」 「啊~……哦,也是啦。」 波波难得的支吾其词让我很在意,表情也有些阴沉。他有什么烦恼吗?我正想这么问他时── 「好了,休息结束!回到工作岗位上吧!」 大叔响亮的拍手声,让一切都变得模糊。 * 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虽然小心翼翼,但摇动幅度又很大,如同摇篮一样。 「嗯……怎么了吗?芽……哇!」 睁开双眼,一张脸庞近在眼前,而且不是芽芽……是个大叔。 「仁太,早安。」 打扮略微比平常正式一点的老爸朝我展露笑容……不过老爸基本上只穿t恤,今天也穿著t恤。是有著动物图案,他说自己很中意的那件。 「你怎么在沙发上睡?」 「有、有什么关系……那你有什么事?怎么一大早……」 「今天是塔子的……」 「啊……」 我反射性地看向床铺,芽芽还在睡觉。我们交谈得这么忘我,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时间是八点,会合约在中午过后,还有时间。 这么做也许没有意义,但我仍是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起身离开沙发。 「嗯……等我一下。」 公墓位在上山后不远的地方。 成千上百的墓碑星罗棋布在广大的占地上,依照墓碑的大小划分区隔,老妈的墓落在墓碑都相当巨大的区块里。老爸这家伙是豁出去买下来的吧……明明还只有老妈住进这里。墓碑上刻著的「宿海塔子」一行字显得有些寂寥。 老爸拿著抹布细心地擦拭墓碑。我抽出花瓶里乾枯的花朵,放进带来的崭新鲜花,然后添水。不再上学以后已经很久没来了,但国中之前,我经常和老爸两人来为老妈扫墓。 「我这边弄好了,老爸……?」 老爸继续擦著墓碑。瘦骨嶙峋的背影看起来好像缩小了,但可能是我的错觉。 即使我不去学校,老爸一句怨言也没有……起先我还以为他是对我死心了。但是,一点小事他都会顾虑我,而且还小心著不被我发现他的顾虑。那份温柔偶尔也会让我备感压力,但是…… 我想起了芽芽的母亲。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为了不想起芽芽、不被芽芽束缚住,将所有的回忆全封进小小的纸箱里。纵然做到了那种地步,从旁看了也能知道……阿姨还没能够忘记芽芽。 世上没有不重视孩子的父母。这是曾在某处听过的陈腔滥调,我认为这种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可是,至少芽芽的母亲,以及我老爸…… 「那个……对不起。」 脱口说完后,我对自己感到错愕。我干嘛突然道歉啊……?! 「咦,对不起什么?」 老爸擦著墓碑回过头来。我无法顺利说出下一句话,正觉得不知所措,老爸就说了: 「啊,如果是指打工,那你不用担心。」 「……你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老爸我在打工。因为明明我也没有去上学,这让我有些抗拒。见到我很吃惊,老爸更是慌了起来。 「咦?骗人,不然是什么?啊,要做烟火这件事吗?咦,什么什么?」 「你为什么连烟火这件事都知道?!」 「因为我认识烟火师傅真先生啊……啊,呃……」 我只能目瞪口呆地望著紧张不已的老爸。 我还以为自己是默默地做著这一切,还以为跟老爸没有关系,是自己踏进去的全新世界。然而,老爸根本就知道,还始终保持沉默…… 「……你什么都知道耶。」 老爸忽然扬起微笑。 「我什么都不知道喔。」 「咦?」 「因为,我不知道仁太是为了什么在道歉啊。」 「……」 老爸…… 「那么,是什么事?」 「咦……呃,就是……」 「啊,花插好了吗?那你点燃线香吧。」 「啊……嗯。」 我从地上的纸袋里拿出一束线香,同时不由自主地苦笑。 父母……真教人没辙耶。 * 「仁太,快跑快跑!」 芽芽拉著我的手,在往灵场的小路上奔跑著。是个从我家走下坡道就能抵达,连住持也没有的小寺院。小时候懒得一路走到秘密基地时,我们就在这里玩耍。 「真是的!我醒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出门了!」 「对不起啦……」 「啊,来了来了。仁太,你好慢!」 来到灵场旁的空地后,大家已经聚在一起开始做事。一看见波波,芽芽的双眼亮了起来。 「哇啊,是波波!」 然后跑向波波,一把抱住他。 「嗨、嗨,芽芽,你还好吗?吃过饭了吗?」 「嗯,吃了唷!喏,仁太,快帮我说!」 「什么帮你说……你把日记本带来不就好了吗?」 现在正巧轮到我,日记放在房里。 「不──行!那是大家的日记本,只能写日记!」 「……你之前也写了『哇』跟『v』吧?」 「那是测试,所以没关系!」 我和芽芽一来一往时,松雪看也不看这边地沉声说: 「喂,快点做事,人手不够。」 「啊,抱歉……」 「雪集,对不起唷!」 我本想过要不要向松雪转达芽芽的道歉,最终还是算了。因为总觉得……那会惹得松雪不高兴。 在烟火师大叔的指导下,我们参与了与火药无关的事前准备工作。比如劈开巨大的竹子、削平竹节等,很多步骤单调乏味,但也有意想不到的体力活。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喔──!」 芽芽激动地在大家四周东奔西跑。 忽然感觉有风吹过时,大家都会问:「咦?刚才芽芽来过吗?」这种情况没来由地,显得很轻松自在。 好像还要剪布放进竹筒里,当烟火绽放时,这些布条就会在空中翩翩飞舞。安城与鹤见两名女生负责这项工作。芽芽也吵著说:「我也想做!」我就拿了一点布让她剪。 「啊,芽芽,那是什么?奶油面包吗?」 「才不是呢!这是花唷,花!」 芽芽将布剪成花的形状后,显得心满意足。安城形容那是奶油面包,但在我看来像是阿米巴变形虫。 大概是厌倦了这项工作,芽芽跑向波波。 「嘿嘿……波波,做好了吗?」 「呜哇?!」 「她现在跳到你的背上了。」 「真的假的?芽芽同学,饶了我吧……呜、呜哦!」 「波波波波,前进出发──!噗噗──!」 「她叫你前进出发。」 「咦?好、好吧……我知道了。芽芽,抓紧我这辆特快列车吧!」 「呀──!」 波波往前疾冲,芽芽在他的背上踢著双脚。出现在我的面前以后,芽芽露出了目前为止最开心的表情。 真是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幸福的时光,有芽芽在的这种幸福时光── 竟然是为了让芽芽成佛……为了再度与芽芽分离而存在。 「……」 我眯起双眼,目光追逐著跟著波波一下子跑远一下子又跑回来的芽芽。 每当看见芽芽的笑脸……芽芽的房间景象就会从眼前闪过。 芽芽的母亲带我们走进去的空旷房间。现在芽芽就在我们身边,但是却不在那里……明明那是芽芽的房间,主人却一直都不在。不过,里头没有半点灰尘。 芽芽的母亲现在仍打扫著失去了主人的房间吧…… 「宿海,你那边做好了吗?」 正好这时安城出声向我说话,蹲著工作的我站起身,确定一旁的松雪及鹤见也能听见以后,开口说了: 「方便听我说一下吗?」 有件事我想趁芽芽不在的时候和大家商量,之后也会寄讯息给波波。 「宿海,怎么了吗?」 「我想问你们,烟火这件事……要不要也通知芽芽的母亲?」 「咦……?」 * 星期一放学后……但其实跟我及波波没有关系。芽芽以外的所有超和平busters成员,在车站前会合。 「这种事情……真的有必要吗?」 松雪语带责备地问。 「嗯,一定吧……大概。」 芽芽的母亲把交换日记借给了我们。丧礼的时候,她表现出露骨的憎恨,内心应该是百感交集吧……但是,她还是借给了我们。 芽芽不想见到母亲,当然,也不想告诉她现在自己就在这世界上。一切都是因为不想让母亲更加悲伤。 可是,真的是这样子吗? 纵然无法交谈,单是待在身边,共享同样的空气……也许有些心意就能相通。如果要藉由放烟火让芽芽成佛,更是有可能的吧。 「欢迎你们来。」 在芽芽家的玄关,芽芽的母亲笑容可掬地前来迎接神情紧张的我们。 「哎呀,铁道……还有集跟知利子吧?大家都来了呢。我好高兴,进来吧。」 像在引导我们似的,芽芽的母亲率先走进屋内。 「早知道她会这么高兴……就该早点来哪。」 「嗯……」 她……很高兴吗?可能因为芽芽的母亲是混血儿的缘故……她浅色的瞳孔看起来有如玻璃珠,完全看不出情绪波动。 「火箭筒烟火?」 我们坐在沙发上,芽芽的母亲端出红茶款待。茶点似乎是她亲手做的,是加了橘子皮的饼乾,跟老妈做的蒸蛋糕完全是不同等级。不过,吃了之后格外松软,几乎感觉不到味道。 「是、是的。」 「这个想法真有趣,很棒啊。可是,怎么会突然……」 「其、其实是,小时候我们说好要跟芽芽一起制作烟火!」 「……这样啊,是芽衣子……」 「那个,如果要放烟火……我想芽衣子也会很开心,要是不嫌弃,希望阿姨……全家人也能过来观赏。」 「你们真的感情很好呢。」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呃,也不到感情很好的地步啦。」 「芽衣子很羡慕你们吧……她被你们排挤了。」 「咦?」 这时,我们终于才发现──芽芽的母亲一直将端来红茶的盘子抱在胸前,那个盘子正在微微抖动。 「嘴上说芽衣子会很开心……到头来是你们自己乐在其中吧?不过是拿芽衣子当作藉口……」 「阿、阿姨……?」 「明明芽衣子……已经不在了,你们却……什么也没有变──」 「呀……」 「为什么……?」 芽芽的母亲一把拉住鹤见的手臂。 「鹤见……!」 「那一天……芽衣子也是和你们一起玩耍吧?!」 芽芽的母亲拉著鹤见的手臂连连摇晃。鹤见大概是惊慌失措,任由她摇晃自己,全身僵硬著动也不动。 芽芽母亲瞪大的双眼中,扑簌簌地不断溢出泪水…… 「你们看了交换日记吧?里头的时间停止不动了!只有那孩子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可是!」 「啊……」 「为什么你们却都长大成人……明明大家一起写了日记……为什么!为什么就只有芽衣子一个人……!」 芽芽母亲散发出的惊人气势,让我们全都变成了石头,甚至忘了该保护鹤见……就在这时候── 「伊莲娜,怎么了……?」 「啊……」 房门打开,芽芽的父亲走了进来。 「!」 芽芽的母亲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捉著鹤见手臂的手无力地往下滑落。 「你们是芽衣子的……」 「不、不好意思!我们就此失陪了……走吧!」 安城朝脸色铁青的鹤见伸出手,协助她站起来。 尴尬地向芽芽的父亲点头致意后,我们逃也似地离开芽芽家。跑出玄关后,芽芽母亲的啜泣声好一阵子依然在耳朵深处缭绕不去── 「鹤见同学……你的手臂没事吧?」 「……这没什么。」 我们来到了灵场。五个人负责的工作都已结束,大可以分头行动,大家却不由自主地朝著相同的方向前进。 「芽芽的妈妈……真是恐怖。」 「是啊……大概一直很恨我们吧……」 「有人这么讨厌自己……我可能还是生平第一次。」 安城的眼眶湿润。我心想必须对她说话,必须安抚她才行,但是……我办不到。我们都怀抱著同样的罪恶感,可是── 「都是你的错。」 松雪像要跨出这种「同伴意识」般,恶狠狠地瞪向我。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正义感使然,但根本是一厢情愿……你伤害了一直以来就很痛苦的阿姨,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我是……」 松雪用挑衅的语气继续说道: 「仁太,你负责想想办法吧。看得见芽芽的人只有你嘛。」 「喂,雪集!别说了……」 波波试图劝阻,但松雪像是没有听见,又重复说了一次:「就只有你而已。」说著这句话时,他的眼神与芽芽的母亲有些相似。 「……我该走了,接下来有打工。」 为了逃离这里,我竭力挤出声音。 「宿海,你脸色好难看。」 「你明明一直是家里蹲,一下子操劳过度了吧?」 「是啊,仁太,我可以跟你换班……」 「没关系……反正我有时间,时薪还很低,才只有波波的一半而已……必须工作才行。」 「仁太!等等,我也跟你一起过去……!」 总之我先踏出步伐。没错,现在的我就算方向错误,也只能往前再往前…… * 「真是的~日记又卡在仁太这里了啦!」 看到丢在仁太桌上的交换日记,芽衣子气愤不已。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连续说了好几次讨厌后,芽衣子随即发现声音听来很像是「答答答」,觉得很有趣,兴致高昂地重复了好几次。「答答答──」她朝著日记本伸长手,翻开日记。里头的文字完成度比起儿时更高,但是,一样是同一个人所写,并排著超和平busters每一个人的字迹。 芽衣子呵呵微笑,怜爱地慢慢抚过每一个字,再度看起已经看过好几遍的每个人的日记。 「能够和芽芽以及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一起行动,我很高兴。绝对要大家一起让烟火升空。」 集的日记在细细的文字上,注满了真心诚意。 「关于烟火里的布,我觉得不只红色,也可以放黄色,在蓝天上很显眼。我想问问芽芽的意见。」 知利子的日记比起日记,更像是业务的联络事项。 「黄色不错啊。今天晚餐我吃了饺子。我不讨厌包饺子,但包上一百个实在很累!因为爸爸很爱吃。」 鸣子的日记最像日记,还画了小图案,非常可爱。另外,铁道的日记是── 「我好想吃饺子。今天从早上起一直工作,应该可以睡得很好吧。为了帮助入眠,今晚我也挑了一部。年龄四十二岁,正是熟成的时候。跟著参加了丈夫的同学会后,一个人在东京观光时,出现一辆可疑的车子……就是这一种。」 芽衣子看得一头雾水。里头还有几个比较难的单字,她佩服地心想:「波波好聪明喔。」可以看见不同于平常波波的可靠。 但是,其他人的日记是否「像他们本人」,这就不一定了。各自都依稀隐藏著自己真正的心思,尤其是雪集的日记……不过,芽衣子不懂这些事情。能与大家沟通,她只觉得非常高兴,对交换日记复活一事开心不已。 (果然大家都变成了大人呢,好擅长写文章。) 就在芽衣子感到佩服不已时,听到了叮……咚的走调铃声。 有人在按对讲机。是客人吗?芽衣子悄悄从仁太房间的窗户往外看。 「啊……是鹤子!」 她哒哒哒地跑下楼,打开拉门。如果对象是超和平busters,她现在都毫不迟疑地开门。 「……芽芽?」 「嗯!」 「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请进来吧!」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请进~……啊。」 知利子站在玄关前不知所措,因为她听不见芽衣子的声音。 「啊!你等我十秒钟!」 芽衣子连忙跑上二楼,从房里拿出日记和笔再跑回来,然后在以前试写的页面写下「请进,恭候大驾」。 知利子的表情有些惊慌,但马上浑身无力似地露出微笑。 「来来,请喝麦茶!啊,为了避免跟素面的酱汁搞混,得先闻味道才行!嗅嗅……没有问题!」 说著,芽衣子将冰凉的麦茶放在知利子面前。 「谢谢你。」 然后,好一会儿两人都沉默不语。 (鹤子是来见仁太的吗?还是芽芽……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呢。) 芽衣子想在日记上写字,但又有些犹豫。包括刚才的「恭候大驾」在内,为了向大家传达想法,那一页「只是写了字」。 在并非专属于芽衣子一人的日记本上,她不想再增加更多「无用」的页面了。所以前阵子一起制作烟火时,她也没有带日记本去。 (呃……呃……) 她打算尽可能写得小小的,在至今写过字的页面角落里,用最小的文字量表达意思,迟疑著迟疑著,笔在日记本上来来回回了无数次。知利子看著这幕光景一会儿后,忽然低声说: 「芽芽,笔可以借我一下吗?」 「咦?啊,好的,请用──!」 芽衣子将笔递给知利子,她在日记本的最后几页上方,写下了「芽芽聊天专用区」。 「咦……?」 「芽芽如果有想说的话,以后就写在这里吧……还有,就算这是大家的交换日记,你也不用客气。」 「!」 知利子分明看不见芽衣子,却说得彷佛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 「所以……就算日记本写完了,再买一本新的就好了,好吗?」 「……鹤子!」 芽衣子顺著涌上的感动拿起笔,在「芽芽聊天专用区」写字。 「鹤子真的好温柔。」 「芽芽……」 知利子难过地眯起眼睛,低下头去。 「温柔的人……是芽芽喔。」 「咦?」 「明明我毫不起眼,又没有任何优点……你却总是称赞我。我啊……很喜欢芽芽。」 「芽芽也喜欢鹤子。」 知利子静静注视著芽衣子的字,芽衣子忽然间才发现她在哭。但是,芽衣子不明白她流泪代表的意义。 「鹤子,你怎么了?」 芽衣子轻轻伸出手指擦去知利子的眼泪。 「好温暖……」 「芽芽不想看到鹤子哭喔。」 芽衣子拿起笔,将自己的轻声低喃原封不动地化作文字:「芽芽不想看到鹤子哭喔。」 「芽芽……」 知利子显得欲言又止,但又咽了回去,然后将滑落到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 「……仁太出门去打工了。」 「咦……打工?!怎么回事?芽芽完全没有听说……」 说到一半,芽衣子拿起笔。 「仁太想赚钱吗?」 「是啊……为了实现芽芽的心愿,需要一笔钱。」 「为了芽芽的……」 芽衣子不禁回想仁太近日来的样子。他每天都早出晚归,她也不晓得他是上学还是出门去了其他地方,总觉得不可以过问,所以她就保持沉默,但是…… 「芽芽对仁太造成麻烦了吗?」 芽衣子的字迹不安地倾斜。 * 夜晚,群山环绕的乡下城镇,即使朝著与秘密基地相反的方向前进,尽头依然是山。这边的山没有桥,绿意同样连绵不绝,已经看得索然无味,但因为没有溪流,些许白日的气息闷在里头,每踏出一步,泥土就升起阵阵热气。 感觉著芽芽跟在后头,知利子一直在心里责怪自己。 哪里温柔了……真想痛殴自己。 但是,只能够这么做了。 知利子独自暗暗思索著芽衣子的「心愿」。 聪明又观察入微,知利子努力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但真正的她其实很笨拙,思考时必须比别人多花好几倍的时间。但相对地,也更能贴近「真相」。 如今制作烟火的进度渐入佳境,但知利子并不认为芽衣子的「愿望」是火箭筒烟火。 如果是烟火,为什么芽衣子只出现在仁太面前?如果是大家必须同心协力才能实现的愿望──应该超和平busters的每一个人都看得见芽衣子才对。 只有仁太看得见芽衣子,而她出现在仁太的身边。 答案根本显而易见。早在当时,不只是知利子,大家都发现了── 她回想著夏季的那一天,想忘也忘不了的诅咒般的日子。 「其实仁太……喜欢芽芽吧?」 鸣子的声音在秘密基地里飘荡,知利子早就知道了那天的「计谋」。 喜欢仁太的鸣子,喜欢芽衣子的集,是两人串通好了要确认仁太的心意。她目击到了两人私底下鬼鬼祟祟商量。 当时年幼的知利子,觉得脚尖忽然发冷。 (为什么要破坏大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谊呢?) 但是,知利子实在没有时间想出答案──那个计谋付诸实行,然后导致了那个结果。 知利子痛恨没能阻止两人的自己,憎恨自己的迟钝。但是……只是因为迟钝而已吗? 她一定也想知道答案吧。 如果确定仁太喜欢芽衣子,芽衣子也喜欢仁太,那她想要目睹── 集被芽衣子甩了的那一瞬间。 这个想法一直折磨著她。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想法,都是因为这样,芽芽才会…… 但是,这种想法中,还有挥之不去的困惑。 仁太喜欢芽衣子,这件事明眼人看了都知道。但是,芽衣子是否喜欢仁太……她就不敢肯定了。 芽衣子对谁都很温柔,对谁都展露笑靥。虽也觉得跟仁太的距离很近,但没有确切的证据。 然而,芽衣子回到了仁太的身边。 不是任何人的身边,只有仁太看得见芽衣子。那么,答案无庸置疑。既然如此,「大家必须在一起才能实现的心愿」──指的会不会是想知道仁太真正的心意? 这是大家没有聚在一起,也能实现的心愿……但是,也许那一天在芽衣子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大家都在,鸣子又起头问了:「其实仁太喜欢芽芽吧?」首度可以问出仁太的心意。 知利子不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 她也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但是,她认为与死亡的瞬间越近、与死亡的原因越近的事情,与愿望的距离也就越近。最重要的是,芽衣子的愿望若实现了──知利子那天的愿望也会实现。亦即集被芽衣子甩了的瞬间将会到来。 (芽芽,对不起……可是,我们的愿望是一体的吧?) 「就快到了。」 知利子朝著芽芽应该存在的背后说道。 漆黑夜里的树林前方,宛如幽暗隧道的出口,出现了青白色的耀眼光芒── * 「是仁太!」 芽衣子的双眼闪闪发亮──但是,瞳孔深处旋即闪现起复杂的光芒。 仁太在山路的工地打工,作业现场的巨大照明灯照亮了仁太他们。 他身上的t恤满是污泥,脖子上明明卷著毛巾,也没有去擦流下的汗水,拿著铲子铲土。芽衣子并不知道,这项作业是「不久前还不许他做」的高阶工作。站在远处,也看得出仁太的呼吸很急促。 「啊……」 芽衣子第一次见到仁太工作的样子。腰部使力的位置跟一起工作的叔叔们不一样,铁铲插进泥土时的角度也不同,还不习惯这项工作,两脚很快就重心不稳。 「听说是久川介绍了这份打工。」 知利子的声音没有传进芽衣子耳中。因为她已经受到吸引,摇摇晃晃地迈步走向仁太。 (啊,是波波……) 芽衣子在临时搭建的办公室前停下脚步,铁道正和看似前辈的中年男子说话。 「新来的小哥很拚嘛。」 「嘿嘿,是啊。」 铁道如同自己受到称赞般,骄傲地仰起头。 「仁太真是太帅了。」 (啊……) 芽衣子直勾勾地望著仁太。 他的汗水,他的劳动,都是为了制作烟火,为了实现芽衣子的心愿。 芽衣子还以为照明灯故障了,因为视野周边突然有些扭曲。但是,其实是因为涌上眼眶的泪水。在刺眼的灯光照耀下,唯独仁太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 「太帅了……」 芽衣子无意识地重复著铁道说过的话。 幼年时期,芽衣子在班上是孤单一个人。 但是,是仁太……超和平busters保护了她,待在她的身边。 对她来说,他们是生平头一次交到的朋友。芽衣子非常喜欢大家,没有谁多谁少的分别,对每一个人的喜欢,分量都一样。 但是,种类呢?意义呢? 真的是一模一样、全然相等的喜欢吗? (芽芽……喜欢大家,喜欢仁太。) 而这个喜欢的涵义是…… 就在这时,尖锐的话声打断了芽衣子朦朦胧胧的思考。 「喂,你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鸣子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芽衣子忍不住「啊」地停下双脚。 「不要只让仁太认真工作,你也快点做事啦!」 「是是~」 「那个小哥真是超级厉害的新人哪!明明才刚新来,竟然就把女朋友带到工地现场来啦。」 「才、才不是!我只是刚好来这边有事……对了!不只宿海,我也找久川有事情……」 「然后带著一大堆慰劳用的饭团跑来山上吗?」 「吵死了,波波你闭嘴啦!」 鸣子满脸胀得通红,朝著哈哈大笑走开的两个男人哼了一声后,看向工作的仁太。 笔直地,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仁太的那双眼睛──芽衣子不由得明白── 现在,鸣子也觉得仁太「非常帅气」…… * 「拜啦。安鸣,回去路上别变成大野狼喔!」 「废话少说!」 与返回秘密基地的波波道别后,我和安城沿著铁轨移动。 这家伙真的是……在想什么啊?慰劳用的饭团出奇巨大,味道还有点酸。好像是为了补充维他命c,加入了柠檬汁。 「宿海,你脸色很难看耶?」 「嗯……因为最近几乎都没有睡。」 「最好别太勉强自己吧?就算是为了芽芽……」 安城垂下眼睑嘟哝说: 「更何况……我之前也说过,你越是努力……也只是让芽芽越快成佛而已。」 「……」 我也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蠢。 「可是,既然那是芽芽的心愿──也只能全力以赴了吧。」 「宿海……」 「因为我……对芽芽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也知道这么一点小事,根本弥补不了她……」 「那才不是宿海的错!如果我那时候没有问那种问题……」 「不是你的错。」 「就算不是我的错!也一定是我更过分!」 「没必要计较这种事情吧?!」 安城忽然沉默。她噘起嘴,把玩头发,然后缓慢地──咚!往我的胸口推了一把。 「呜……呜哇!」 尽管力道不大,但这记太过出乎意料的攻击还是让我脚步踉跄,下一秒便跌坐在地上。 「干、干嘛突然推我啊!」 我撑著手,正要起身时,安城满脸通红地大喊: 「不要起来……就那样子别动!」 「啊?」 「我……接下来要跟你说非常恶劣的话。」 安城用力吸一口气后,顺著吐气的气势说了: 「──当时其实我……有点开心。听到仁太说你……并不喜欢芽芽。」 「!」 我们的那一天。 无论过了多少年,非但没有遗忘,反而被罪恶感层层笼罩的「谁会喜欢这种丑八怪」那句话。竟然有人听到这句话……觉得开心? 「可是……」 「咦?」 「你后来马上就跑出去,那样子……简直像在说你最喜欢芽芽了嘛。」 我这才发现安城的眼眶里浮现著泪水,一点一点地融化了涂得非常浓密的睫毛膏,流淌下来。 「在那之后,我一直很痛苦……我无法原谅当时,那一瞬间感到开心的自己。伤害了芽芽,发生了那种事……也无法原谅……」 安城拚命地拼凑起因泪水而断断续续的字句。 「无法原谅……喜欢仁太的自己。」 「!」 我瞬间显得狼狈无措。 因为眼前的安城,和我熟悉的安城完全不一样……应该吧。那充分显示她在现实生活中过得很充实的发色、短裙,她怎么可能喜欢我这种家里蹲…… 「我努力说服自己并不是喜欢仁太,也心想必须努力喜欢上其他人……可是,接近我的男生,我一点也不觉得他们有哪里好……」 「喂、喂,安城……」 我的脸庞滚烫发热,安城也连耳根都红透了。 「我还是忘不了仁太……像这样可以待在你的身边以后,更是……我果然……」 「慢……慢著,安城!」 为了打断安城的告白,我扯开喉咙大喊。 「咦?!干、干嘛啦!」 「我……我得保持这个姿势到什么时候啊?!」 「啊……」 我像个呆瓜一样,一直仰头看著噙泪向我告白的安城。虽然心头小鹿乱撞,但我再也受不了继续保持这种毫无防备的姿势。 「再、再一下子……」 「为什么?」 「因为……就是,我不希望你突然抱住我嘛。」 「笨……!谁会抱住你啊?!」 「因为!如果女孩子一边哭一边告白,通常男孩子都会抱住她吧!就算不喜欢对方,也会基于同情这么做!」 「啊?你那个知识从哪里来的啊?」 「咦?就、就是……电视剧那类的。」 「你到底看了什么电视剧啊……」 就在这时,身后的山头,大概是夜里我们的声音太吵了,让它睡不著觉,乌鸦用迷糊的声音「嗯嘎」地啼叫了一声。 「……」 我们同时哑口无言。 随后我获得许可站起来,一路走到了靠近车站的十字路口。我们两人都缄默不语,也没有交谈,就这么走在夜晚的城镇里,这段距离感觉比平常还要遥远。 「……仁太家不是往这边吧?」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回去。」 安城停下脚步。 「芽芽一个人……走了呢。」 「咦……」 「我们明明是超和平busters……却让她一个人走了。」 「……」 「所以,我也要一个人回家。」 说完,安城追过我往前踏步。 大屁股、高跟鞋,但是,背影却和小时候一样,显得瘦小又无助。 * 「……」 知利子轻轻从手机上头别开视线,低下头去。 在甚至忘了开灯的昏暗房间里,液晶萤幕明亮地浮现。知利子再三重复著想打电话给仁太但又放弃这个动作。 「我们该回去了。」当时她出声对芽衣子说,但没有感觉到她的气息。芽衣子确实回到家了吗? 她是幽灵,应该不用担心她会发生意外──尤其是失足跌落溪谷这类的意外。知利子在心中念念有词地反覆说道。 她们没有带日记本过去,是因为如果芽衣子在上头写字,就会被大家发现自己擅自采取了行动。芽衣子曾写下:「芽芽不想看到鹤子哭喔。」……如今想来,那真是丢脸得想找洞钻进去的记忆。 她再一次想打电话给仁太,然后── 知利子拨打了集的电话号码。 「鹤见,怎么了吗?」 铃声响了几次后,听到那道耳朵很快适应的嗓音,知利子突如其来地想哭。内心松了口气的程度,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想要知道。」 「咦?」 「真的……是烟火吗?」 知利子几乎不听集的回答,一径地倾吐自己的想法。如果认真地听了集的附和,她真的会哭。倘若一边哭著一边说这种话……集会觉得她是沉重的女人,与她拉开距离。 她不认为愿望是烟火、想知道芽芽的心意──集静静听著这些事。 「所以,我……」 「那么归根究柢,你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就是伤害我们所有人吧?」 「咦……」 「没错吧?那一天对大家来说都是伤口……但是,你却想再一次确认那天的答案吧?……啊。」 说到这里,集不再说话。手机话筒另一边飘荡著夏夜特有的浓密无言氛围。 「松雪,怎么了……」 「是啊……只要再回到那一天就好了。」 「咦?什么意思……」 「就是重现啊。大家一起聚在秘密基地里……然后问宿海,你喜欢芽芽吗?」 「!」 重现……他们的那一天? 知利子一时间不明所以。刚才集明明说了:「那一天对大家来说都是伤口。」还说了:「你想伤害大家。」他说中了。知利子一直认为,大家必须平等地受到伤害。她不希望只伤害到集。 (松雪……和我想的一样。) 「是啊,鹤见……回到那一天就好了。如果大家都对那一天感到后悔,芽芽应该也一样后悔才对,一定。」 集接著说道。手机里传来的假装轻快的声音,微微在颤抖。 「因为,我们是超和平busters啊。」 * 我将拉门的钥匙插进钥匙孔。这个老旧的钥匙孔很有个性,一旦关上,再度打开非常需要诀窍。然而,今天却轻轻松松地打开了。 偏偏在我不想进家门的时候…… 「我回来了……」 我用自己最小的音量说道。下一秒,哒哒哒哒的热闹脚步声传来。 「仁太,欢迎回来!」 芽芽向我投来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今晚我不想看见她的笑脸……但是,胸口一带还是反射性地浮现暖意。 「啊……你肚子饿了吧?要煮点东西吗?」 「芽芽想吃curry marché咖哩包里头的蘑截!」 「你真爱curry marché这一牌耶。」 「嗯!记得替我切掉蘑菇的梗喔,我要把咖哩酱倒进凹凹的那一面,再一口吃掉!」 芽芽跟到了厨房来,明朗的嗓音似乎为我稍微驱散了刚才为止与安城对话后,一直累积在胃里的沉重感。 「啊,对了!仁太,你日记停下来了吧!不行啦,下一个人是雪集。晚上你要写好,明天拿给他喔!」 「是是。」 「啊,对了!仁太的爸爸说过腰很酸,帮叔叔买那种会咻咻冒泡的巴斯克林沐浴剂吧!我爸爸以前也会用唷!」 「咻咻冒泡……嗯,我知道了,虽然听不太懂。」 抽屉里头塞满了盐味拉面和咖哩调理包,冰箱里则是苏打冰棒,全是芽芽爱吃的东西。老爸因此对我说了:「仁太口味真专一耶。」 「啊,对了对了!」 「又怎么了?」 「安鸣是不是想成为仁太的新娘子呢?」 …… 「……啊──?!」 我忍不住松手放开咖哩调理包的盒子。 「你、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仁太的爸爸跟芽芽也喜欢仁太,但安鸣对仁太的那种喜欢,一定是想成为仁太新娘子的喜欢喔!」 芽芽几乎没有换气,倾著身子说。 看著她无比认真的眼神,原先非常混乱的大脑慢慢冷却……这算什么?这家伙为什么要这样…… 「……才不是咧。」 「芽芽就是知道喔!」 我不禁从芽芽身上别开目光。若被芽芽清澈的大眼睛注视,感觉所有一切都会被她看穿。 「才不是什么喜欢……」 不,安城说了,说她喜欢我。 但是──她的喜欢铁定不是一般的喜欢,不过是对芽芽的罪恶感,和对过去的我的思念交杂在一起。因为,现在的我…… 「那家伙怎么可能喜欢我这种人。」 「咦?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那家伙……那家伙她──」 我一时间想不到要说什么,明明前阵子在教室里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是臭婆娘?」 「你、你这句话就……」 「之前仁太说过吧,说安鸣是臭婆娘,是笨女人。」 对喔,我好像这么说过…… 「可是,安鸣才不是呢。她非常可爱又温柔,说不定还喜欢仁太喔?」 「芽芽……」 这家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直称赞安城? 「你……意思是希望我和安城凑成一对吗?」 「凑成一对?」 「呃,就是……希望我们感情很好吗?」 「嗯!虽然现在感情也很好,但如果可以更好更好,一定也会更开心唷!」 彻底冷却的大脑中,彷佛出现了一个非常灼热,触感硬邦邦的小点──明知道不可以说这种话,但是…… 「那我的……喜欢……该怎么办?」 「……仁太?」 我凝视著芽芽,伸手触摸她单薄的肩膀。 只有我触碰得到,那特别的肩膀。 「咦……」 我将芽芽拉向自己,她的长发轻轻晃动,搔弄鼻尖。 闻著甜美的香气,我继续将她拉近自己,脸庞更是凑向她,然后…… 「?!」 咚!缓缓地推了她一把。 「啊、哇哇?!」 芽芽摔得四脚朝天,就跟刚才安城对我做的一样。 「嘿嘿,防守太薄弱了!」 「什么什么?!讨厌,仁太真是小孩子!」 芽芽鼓起脸颊,回戳我的肩膀,我边笑著边躲开……然后发觉芽芽也在笑。 怎么可能付诸行动。 芽芽不懂这种龌龊的感情。 只有我触碰得到芽芽。但是,却又绝对不能触碰。 「好了,你坐下来等我吧。我来加热咖哩包。」 「是~」 芽芽走回起居室,同时再一次叮咛: 「欸……仁太,不可以忘记唷!」 「咦?」 「交换日记,绝对不能停下来。绝对喔!」 空洞的记忆,蓦然发现 再这样下去无法变成大人。 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实现芽芽的心愿。 这么一来,芽芽从漆黑「空洞」里传来的声音,好像就会慢慢变小。同时,自己好像也会不断长大。 生长在秘密基地四周的树木的叶子,不断地长大,不断地长大。浅嫩又美丽的绿色慢慢变浓,变作坚硬又接近黑色的青绿。 然后,我突然心生疑惑。 我真的想变成大人吗? 想回到那一天 芽衣子一个人走在延伸向秘密基地的林木之间。 初秋的晴朗天空万里无云,甚至有些反白,连远方「无可奈何会看见的东西」也浮现出轮廓。 (昨晚仁太感觉好奇怪。) 芽衣子心想著,仁太确实将日记拿给集了吗?以及──当时听见的小声呢喃。 「那我的喜欢该怎么办?」 (仁太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呢?) 话又说回来,他喜欢的对象是谁呢? 也许……是自己吧。芽衣子也曾这么想过。因为她曾时不时偶然间听到旁人谣传:「仁太喜欢芽芽。」「才不可能呢!」她这么反驳著,但也有些在意。 但是,那一天,仁太这么回答了鸣子的问题:「谁会喜欢这种丑八怪啊!」 (嗯……真是有些失礼。) 芽衣子觉得自己当下好像很震惊,但是,因为随后自己就死掉了,其实记不太得了。现在,仁太又对自己非常好,这件事她也就不太介意。 她认为鸣子的喜欢,是想成为仁太新娘的喜欢。那自己的喜欢呢? (芽芽好像……也是想成为仁太新娘的喜欢呢。) 「呀啊啊!」 芽衣子脸红得跟虾子一样,无意义地小跑步起来。但是── 她知道自己无法成为仁太的新娘。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脚底下的小小杂草,从来不会弄伤芽衣子的赤裸脚丫。 仁太也不想娶「这种丑八怪」当新娘子吧──更何况,自己已经死了。 风吹过奔跑的芽衣子脸颊。 之所以奔跑,是因为芽衣子试图厘清「心愿」。大家都打算为她施放烟火,但是,她迟迟无法肯定那是否是自己的愿望。 此外,芽衣子心中的记忆碎片正慢慢苏醒。 仁太的母亲在病床上说过的话──我有事情想拜托芽芽──她觉得真正的「愿望」的提示就在这里。 仁太和大家都正想方设法在存钱。 (如果这不是我的愿望,就太对不起大家了。) 仁太的母亲在病床上说了什么呢…… 为了回想起来,她寻找著能够协助想起记忆的线索。即使无法马上晓得仁太母亲的心愿,但应该有许多事情可以联想。而充满了自己最多回忆的地方,果然就是秘密基地吧──芽衣子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无意识地动了起来。 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少女情怀、友情、忏悔和心急全混杂在一起,芽衣子没有停下脚步地继续奔跑。 然后,她站在秘密基地前。初秋的天空下,漆黑的室内简直像是── 巨树上形成的「大洞」。 「打扰了……」 芽衣子缓缓走进「大洞」中。黑暗之中,铁道正站在房间中央静静仰望著柱子。 「呜哇!啊,吓了我一跳……波波?」 芽衣子正想走近,却惊觉地停下脚步。 (波波在哭……?) 眼泪不断从铁道睁大的双眼滚落下来。芽衣子不懂铁道为什么哭,所以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好!该出门工作了!」 铁道啪沙啪沙地泼水洗脸,再拿起一旁脏兮兮的毛巾用力擦了擦脸后,顺势拿著毛巾声音响亮地擤了鼻涕。 波波跨上停在秘密基地前头的机车,发动引擎后扬长而去。一个人落单的芽芽看向铁道流著泪注视的东西,然后肩膀一震。 「超和平……busters。」 刻在柱子上的,属于大家的记号。 超和平busters成立的那一天,仁太与波波爬上椅子刻下的文字。 芽衣子目不转睛地继续注视著,于是,跟刚才的铁道完全一样,泪水源源不绝地滑下脸颊…… 一如那天仁太他们做过的,芽芽也搬起椅子放到柱子底下,然后摇摇晃晃地爬上椅子,拿起了笔。 * 在烟火师大叔眼中,火箭筒烟火的构造似乎并不困难。 芽芽也一起帮忙,大致上事前准备工作都结束了,最终调整留到当场再做即可。接下来只剩下决定好施放烟火的日期,然后付诸实行。 不过,要在非祭典的日子施放烟火,有些事也必须先打点好,举凡取得附近居民的同意等等。讨论这件事情的会议却迟迟无法召开,九月已经过了一半。 之所以无法决定日期,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老是藉故推托说打工有事,或是根本没去的学校有事,拖拖拉拉地一延再延。因为见到安城会让我很尴尬……更主要的是,一想到这样一来芽芽的心愿就会实现了,我就怎么也提不起劲。 但是今天我们相约在秘密基地集合开会──因为松雪和鹤见突然变得很积极。 松雪甚至在交换日记里写道:「该决定讨论的日期了吧。」对此,鹤见也在日记里回覆:「是啊,我除了十五号以外都可以。」紧接著大家也配合著写下了自己的方便日期。 我……就只选了鹤见说她十五号不行的那一天,回道:「我只有这天可以。」于是鹤见就乾脆地回了:「那我取消原本的约定吧。」 大家是怎么了?就这么想让芽芽成佛吗? 「……唉,我还真矛盾。」 「仁太,怎么了吗?」 「不,没……啊,不,什么事也没有。」 「啊!仁太刚才是想讲『不没事』又改口了吧!如果你不想再当『不没事星人』,『不没事星人』的同伴会难过唷!」 「同伴是谁啊?」 秘密基地里只有波波跟芽芽。波波为芽芽的咖啡加了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鲜奶油,芽芽哇哇大叫,喜孜孜地用两手捧著杯子喝咖啡。 喀答喀答,大门叽嘎作响地摇晃后,松雪及鹤见走了进来。 「各位辛苦了。」 「雪集!」 「我带了慰劳品过来,有点心等很多东西。」 「我买了可乐……有健怡跟低卡,还有茶。」 「哇噢~!雪集、鹤子,怎么回事?你们也想得太周到了吧,这下子根本成了派对!」 「……也对,顺便举办派对也不错吧?」 说完,松雪勾起嘴角。 「毕竟放完烟火,芽芽就成佛了……可以算是饯别派对吧?」 「!」 芽芽的……饯别派对。 这句话让我再不愿意也领悟到了,一切真的即将结束。波波大概也有相同的感受吧,一瞬间脸颊的肌肉僵硬。 「哇啊啊啊啊,饯别派对!欸,仁太!早知道我们也带点吃的东西过来!」 芽芽的双眼熠熠生辉,捉住我的手臂猛力摇晃。 「芽芽,你冷静一点……」 「喂,仁太。」 「咦?」 波波低著头,眼神像在寻找看不见的芽芽般嘀咕问道: 「芽芽很开心吗?」 「嗯、嗯……」 「……这样啊。」 波波用鼻子喷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已经挂著平常的傻笑。 「好!那就先吃东西吧……来,芽芽,选你喜欢的东西吃吧,千万别客气!」 「耶~!」 「喏,仁太也吃吧!雪集跟鹤子也吃吧!」 「明明是我们买来的……也罢,算了。」 就这样,芽芽的饯别派对开始了。芽芽在大家四周开心地蹦来跳去。 松雪与鹤见忽然互相对视,那种别有意图的神情,让我的胃部一带油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这些家伙……在打什么鬼主意吗? * 鸣子站在桥的正中央,一点也不想继续往前进。 (这算……什么啊?) 她定定望著集昨天寄来的讯息,上头写著:「我要重现那一天。」并且要鸣子也帮忙。 收到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他在想什么啊?那天对大家来说都是伤口……而且这样子等同拿芽衣子的死在开玩笑吧? 鸣子气冲冲地想质问集,但在那之前,先打了电话给知利子。知利子像压抑著情感般喃喃地说: 「我也知道这种事情很过分。」 但是,也许这就是芽衣子的「心愿」……如果能够知道仁太真正的心意,说不定芽衣子就── 鸣子觉得他们太自以为是,但是又无法断言就是那个「愿望」没错。假使自己是芽衣子,现在喜欢仁太的心情越来越强烈,确实很有可能因此化作幽灵出现。 (可是,我不想……再做那种事情了。) 河川流水声从脚底下传来,不同于潺潺细流,有些波涛汹涌,强行逼著她回想起「那一天的结果」。就在她害怕得想折返时,响起了收到讯息的铃声。是集寄来的讯息:「快点过来吧,大家都到齐了。」 「开什么玩笑……!」 鸣子忍不住咕哝,回覆讯息:「就算你们两个无所谓,也站在被连累的我们的立场想想吧。」按下发送键后,不过十秒钟就收到了回信。 「久川也同意了,不知道的人只有宿海跟芽芽。」 看到这串文字,鸣子感觉到穿著凉鞋的脚尖瞬间发凉。 铁道他……? 鸣子将手放在秘密基地的大门上,里头传来了铁道的吵闹说话声。像被这道声音推了一把般,鸣子打开门。 「哦哦,安鸣!你动作真慢耶!」 铁道笑著走过来,将装了可乐的纸杯递给她。鸣子轻瞪了铁道一眼,但铁道还是吊儿郎当地傻笑。 (他真的知道吗?) 鸣子抬起头,便见集跟知利子看著这边,稍微点了点头。他们那种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让她很火大,接著看向仁太。 「啊……」 视线正好与仁太对上,她的心脏扑通地用力往上跳动。 但是,像在逃避鸣子似的,仁太轻垂下目光。在他的视线前方,一定有著芽衣子── 即使没有收到集传的那封「要重现那一天」的讯息,鸣子今天也不想来秘密基地。因为她不想与仁太见到面。做出了那样的告白以后,她不晓得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 可是,答案非常简单。因为仁太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看著」鸣子,而是「看著」大家都看不见的芽衣子,仅此而已。 「好!安鸣也来了,派对总算可以正式开始。芽芽,麻烦你说句话吧!」 波波卯足力拍手,大家也稀稀落落地鼓掌。 (仁太,这样真的好吗?) 仁太依然望著想必是芽衣子所站位置的某个点,大家默默地注视著仁太的目光移动到波波旁边。 「对了!正好交换日记现在轮到我……来!芽芽,在上面写下致词吧!」 波波将日记和笔递往半空中,于是不消多久,两样东西轻飘飘浮在半空中。是芽衣子接下了吧,笔沙沙沙地挥动。 「今天很感谢大家为了芽芽做这么多。」 「啊……」 「芽芽会在放烟火后成佛。」 每当越来越多文字出现,仁太就好似有人切割著他的身体般,痛苦得脸龎扭曲,胸口有些激烈地起伏著。 (为什么?仁太,快点阻止──) 「希望到最后都能跟大家好好相处,麻烦大家了。」 铁道的脸庞皱得像快哭出来的婴儿一样,大概是为了掩饰,他用力拍手,拍到手都快要断了。 「以上就是芽芽同学的致词!」 集和知利子也同样在拍手。 (什么……怎么回事?) 这场教人吃惊的闹剧。秘密基地内流窜的气氛让鸣子很不愉快,很想逃离这里,现在立刻拉起仁太的手…… 「喂,有没有人要提供余兴节目?」 集打断了鸣子的思考。 「既然是芽芽的饯别派对……机会难得,热闹一下吧。」 知利子觑向集,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接下来终于要「开始」了。 (等一下!我还没有说要加入吧!) 鸣子狠瞪向集,但集泰然自若地加以无视。 「噢噢,这个点子不错!那要做什么?」 铁道帮腔附和。鸣子著急起来。啊啊,他们果然设了圈套。 不行,再这样下去,如果那么做── 「对了,我们再一次……重现那一天怎么样?」 「!」 「重现那一天是什么意思……」 「就是重现那一天,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仁太起先满脸问号,但脸色顷刻间变得惨白。鸣子不敢直视到最后。 「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啊?!」 「仁太!」 鸣子忍不住想跑向仁太,想和仁太一起逃离这里。但是──仁太已经一个箭步奔过了鸣子身旁。 「咦……?!」 「芽芽,回去了!」 仁太朝著在鸣子他们眼中「只是一处空间」的地方伸出手。 「走了,快点!……啊,那种东西就别管它了!咦?为什么?因为这种事情……喂,芽芽!」 然后仁太以鸣子他们完全听不见的声音持续对话,手不停地挥动著。是芽衣子在反抗吗? (啊……) 鸣子觉得体内所有力气都流失了。果然自己无法介入仁太与芽衣子之间──打从那一天起,不,是早在那一天之前就是这样。 「安鸣!」 这一瞬间,集大声叫喊。集想必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无力感。 「啊……」 像受到集的吶喊催促般,安鸣下定决心。 她确实会受伤,也会伤害到其他人。但是,如果不说出那一句话,芽衣子的心愿就不会实现。芽衣子就不会成佛。 自己永远……也无法站在仁太面前。 「……其实仁太……」 「不准说!」 仁太的大吼让鸣子的肩膀颤动了一下。集、知利子和铁道都祈求似地注视著鸣子。没错,已经不能停止了。 「不要说……安鸣!」 仁太无意识地呼喊鸣子的小名。 这声呼喊在鸣子心中变成了钩子,串连起当年的心情与现在的心情。鸣子咽下口水,扬起颤抖的下巴。 「喜欢芽芽吧?」 仁太的耳朵变得通红。但是,不是跟当时一样在害羞,而是因为愤怒。 「你们,我简直不敢相信……太差劲了!」 仁太充满憎恨的双眼看向在场的所有人。鸣子力气耗尽地当场瘫软。 彷佛在说鸣子的出场结束了,这次换作集往仁太跨出一步。 「说吧。」 「雪集,你……!」 「芽芽在这里吧?老实回答吧。」 默默听著的波波也嘀咕开口: 「快……说。」 「!」 「快说、快说、快说。」 和那日一样怂恿的声音,但是,铁道一点也没有胡闹的成分在。他露出了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空洞眼神,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又说: 「快说、快说……」 「波、波……」 铁道的声音在秘密基地里回响。 仁太使力紧咬牙关,举步离开现场。 「仁太!」 知利子以小名呼唤他,但仁太冲出了大门。 感觉上他并没有拉著芽衣子的手,大概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吧。逐渐远去的那道背影……就跟那天一样。 (不行,这样子就……!) 鸣子正要放声大喊──铁道快了一步追向仁太。 「不行……不行──!」 铁道越来越接近仁太。 鸣子们也紧追在后,冲进黑夜里。 (芽芽呢?!) 鸣子慌忙环顾四周。芽衣子去追仁太了吗?跟那天一样? 铁道已经跟当年笨手笨脚的波波不一样了。他卯足全力狂奔,很快地追上仁太──然后猛烈地擒抱住他。 咚沙沙沙……! 「……!」 仁太抬起头来,眼前却是波波哭得涕泪纵横的脸庞。 「仁太,不准你逃避!」 「波……波?」 「现在……逃避的话!结果又会一样!」 「一样……?」 「我……我啊……亲眼看到了……」 泪水、鼻水和汗水全混在一起,铁道也没有伸手抹开,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看到了芽芽……被冲走的那一幕!」 空洞的记忆,无法忘怀 下过雨的隔日,污浊的河川里,毛巾水母形成的白色花朵随风摇摆般悠悠飘流。 我想要追上去,膝盖却瑟瑟发抖,无法顺利跑起来。 毛巾水母沉下去的那一瞬间──似乎看著我这边。 我想不起来当时她是什么眼神,是憎恨著我?还是在埋怨我? 但是,那双眼睛从那一天起,一直定睛凝视著我。 明明我想不起来是什么眼神,却清楚知道那双眼睛在看我。 从我内心的「空洞」里,眨也不眨地……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 * 看到了芽芽……被冲走的那一幕。 波波的坦白太过具冲击性,我的脑袋反而出现空白──啊,这种状况已经是第二次了──边被波波的蛮力压在地上,我边感受著。 第一次是穿女装的松雪跨坐在我身上。滴滴答答落在我脸上的泪水和鼻水,让我已经感到厌烦地不得不再次意识到── 从那天起,我们一直和芽芽活在一起。 「被冲走的……」 松雪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大概是害怕波波描述更多的细节吧。 我也很害怕。单是稍微想像,就几乎要放声大叫。 但是,波波却一直是一个人……怀抱著这份记忆。 「我已经……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待在芽芽消失的……这个地方。我一直很想……逃离那一天。」 波波忍著涌上喉咙的鸣咽声又说: 「也不去高中上课,开始打工。我还以为只要到处乱跑……去世界各地……到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改变!我没能去救被冲走的芽芽……脑筋只是一片空白……就只能够眼睁睁看著!我还以为可以抹除那么没用的自己……可以忘记那一天……!」 「啊……」 「可是,我就是办不到!最后还是会再回来……」 波波抬起头,看向秘密基地。在那里……大门的地方,芽芽正怔怔地呆站著。波波应该看不见芽芽,却像朝著芽芽呼喊一样大声吶喊: 「回到我们的……这个地方来……!」 肩膀突然变轻。波波从我身上下来,没有预警地当场跪下。 「波波……?」 「拜托你,仁太!大家……!」 波波的脸庞大力地蹭著大地,泥土黏在了他满是泪水与鼻水的脸上。 「拜托你们了……让芽芽成佛吧!让我……对那一天忏悔吧!」 「啊……!」 「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再这样下去……永远也不会消失……在我眼前,慢慢飘走、越来越远的芽芽……永远也没办法消失啊!」 波波就这么将脸埋在地面上,抽抽搭搭地啜泣,小山一样拱起的背部剧烈地上下起伏。 「波波……」 安城和鹤见也哭了,松雪摀著嘴巴。 是吗……原来是这样。 听到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芽芽回来了,最相信我的人就是波波。为了实现芽芽的心愿,波波比任何人都认真以对。那不仅是为了芽芽,也是为了逃离几乎要将自己压垮的沉重罪恶感,好让自己轻松一点。 但是……谁也无法指责波波。 不论是我还是松雪,鹤见也好安城也罢,大家都被那一天束缚住,试图逃离那一天…… 「啊……」 芽芽慢慢地走向波波。 「芽、芽……?」 「咦……」 芽芽像在安抚小孩子般,温柔地抚摸趴在地上的波波的头发。然后,用母亲一般沉静的声音说了: 「你很害怕吧?」 「芽、芽……?」 「波波,你很害怕吧?」 「芽芽说……波波,你很害怕吧?」 「啊……!」 明明才大哭一场,波波的眼眶里又倏地浮现斗大的泪珠,让人惊讶他体内还有这么多水分。 「芽……芽芽──!」 波波的恸哭声在四周缭绕回荡。松雪那时候也是这样……这座秘密基地,这片森林,有著让我们赤裸裸剖开内心的魔力。 松雪显露了自己穿女装的模样。 波波显露了自己的罪过。 安城以及鹤见也不畏自己会受伤,试图重现那一天,然而…… 「我对不起大家。」 听到我开口,大家的视线一致聚集在我身上。 什么嘛,真像从前……大家都等著我开口说话。 对喔,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身为老大的我,总是大步走在大家前方。但是,并不是这样。大家是在等著我往前迈进。 那么,我得前进才行。 虽然我这个老大当得窝囊又狼狈,但既然大家都等著我,就必须踏步前进。我抬起头来,然后,在大家面前不再逃避地宣布: 「我……喜欢芽芽。」 * 我和芽芽肩并著肩,走在桥上。 芽芽没有消失……果然这并不是她的愿望。 「波波……不知道有没有把脸洗乾净呢?」 松雪他们说了要在秘密基地再待一会儿。是基于多余的顾虑,想让我和芽芽单独相处,才不一起回家吧。 真的是多管闲事……在经历了那般开诚布公的告白后,跟芽芽独处实在很尴尬。也不晓得是否知道我的心情,芽芽喋喋不休地打开话匣子。 「其实根本不用在意呀。芽芽呢,也记不太得死掉时的情况了,但我知道并不觉得痛苦或难受喔……啊!早知道应该告诉波波!让他一直觉得对我很抱歉,这样太可怜了嘛!」 「……这种时候你还担心别人。」 我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也因为听到芽芽在那一瞬间「并不痛苦」,安下心来。我笑了以后,芽芽也放松紧绷的脸蛋。 「欸,仁太。」 「嗯?」 「刚才仁太说的,是真的吗?」 竟然在我松懈时趁其不备攻击,我不由得「呶!」一声发出了奇怪的叫声。但是,我立即重振旗鼓。没错,我不再逃避了。 「真的……啊。」 「嘿嘿嘿,芽芽也喜欢仁太──!」 芽芽咧嘴露出灿烂笑容。可恶,她真的长得好可爱…… 「你、你说喜欢,但并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喔。是你之前说的……」 「我知道,是想娶我当新娘子的喜欢吧?」 「你……咦?」 零星的街灯往前延伸,在黑暗与光明斑驳的散布中,芽芽流露出了至今从未展现过的成熟侧脸,表情有些痛苦。 「芽芽……必须向安鸣道歉才行。」 「……咦?」 「因为芽芽的喜欢……也是想成为仁太新娘的喜欢。」 「芽芽……」 芽芽怅然地垂下目光。 映照在街道上的只有我的影子,没有芽芽的。 「芽芽如果像大家一样长大成人……会不会已经是仁太的新娘子了呢?」 「……!」 什么意思,这样子简直像是── 「就算……跟大家不一样,我们还是能在一起吧……既然我看得到你,那就保持这样……」 喉咙好渴,但是── 「就算不成佛……你继续待在这里就好了啊……」 「仁太……」 我说……出来了。 一股不自在的沉默随之降临。芽芽也许是忍受不了,像要远离我身边,哒哒地往前跑了几步。 「芽芽!」 芽芽定住不动,转过身来,脸上已经变回平常傻乎乎的温柔笑容。 「我要成佛唷。」 「咦……?」 「然后呢,我要投胎转世!」 芽芽带著笑容继续说: 「要是变成花或是地瓜,那就麻烦了呢,希望还能再变成人类,才能跟大家说话!」 「跟大家──」 「嗯,跟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就算芽芽变成了小狗,还是可以跟大家说话喔。但如果不成佛,就办不到了。大家都看不见我……也不能跟大家说话了呀!」 想跟大家说话。 我好不容易说出了自己的心情,也总算知道了芽芽的心意,两人的心意总算可以相通了── 「……干嘛管大家啊。」 「咦咦咦,当然要管啊!我们可是超和平busters耶!」 「什么当然啊,简直莫名其妙。」 但是,我也心想,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大家都想见芽芽。能够品尝这份喜悦的人,就只有我。 芽芽最为同伴著想、最为超和平busters著想,比起自己更重视其他人……这种情况对她来说很痛苦吧。 而我……果然喜欢这样子的芽芽! 「啊……仁太,你在哭吗?」 「?!」 我这才惊觉自己在哭,眼泪接连掉下来……有多少年没有这种眼眶四周在发热的感觉了?已经是久到想不起来的记忆。 我慌忙用手臂挡住眼睛。必、必须想点藉口蒙混过去才行…… 「仁太,你怎么了?!为什么……」 「是龙龙!」 「咦?」 「我是……想起了……《龙龙与忠狗》。」 「咦?」 「咦!」 芽芽愣愣地张著嘴巴,我也对自己太过没头没脑的藉口吓了一跳。但是,都已经说出口了,我也无法挽回。 「就是阿忠……《龙龙与忠狗》……以前重播的……那部卡通……」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继续说道。唉,真是明显的谎话,前后文根本不连贯嘛。啊……还是我潜意识里将芽芽的成佛与阿忠的升天连结在一起?就算是这样…… 「──仁太!」 芽芽往前倾身,打断我漫无边际的思考,然后强行拉起我的手,紧紧握住。 「我想阿忠它啊……一定很幸福喔!」 「啊……」 芽芽笔直而认真地注视著我,说著激动的话语,连连用力摇晃我的手。 「因为龙龙对它非常、非常温柔吧?他们是朋友吧?所以一定过得很幸福,你说对不对?」 「呜……呜呜……」 很没出息地,芽芽的安慰让我的眼泪停不下来。一心想我真的很喜欢她,就停不下来。 我只能嗯嗯地不断点头,芽芽温柔地包覆住我的手。 「那仁太,我们就这样牵著小手回家吧!」 与芽芽两人一起踏上的回家之路。 我望著投射在桥上,只有自己一人的影子,掌心上却也感受著芽芽的温度。明明这般靠近,却又这般遥远。 同时我……第一次体验到了苦涩的滋味。 * 「芽芽,你知道什么是投胎转世吗?」 洋溢著柔和亮光的病房内,仁太的母亲露出微笑。 芽衣子没有告诉大家,自己一个人跑来探病,不解地歪过脑袋瓜。 「投胎转世……?」 「是呀,就算生命到了尽头……也会再度变成小宝宝,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喔。也有可能不是人类,而是变成猫咪或花朵的小宝宝。」 「哇啊啊啊!好厉害喔……啊。」 察觉到这句话的涵义,芽衣子的双眼黯淡下来。 「呵呵,所以我不寂寞喔。虽然我会暂时消失……但马上就会投胎转世。」 「可、可是,仁太一定会很寂寞喔!」 「嗯……」 仁太的母亲忽然抬起头,脖子比起病房里摇动的白色窗帘更加苍白透明。 「是啊……」 仁太的母亲直视芽衣子,目光不像在面对一个小孩子,显得有些急迫。 「对了,芽芽,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幸福的时光 早上了。我什么时候睡著的?亏我还以为大胆告白后,今晚绝对睡不著觉…… 「!」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芽芽不在床上。 「芽芽……芽芽?!」 我大惊失色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边叫著芽芽的名字边冲下楼。 「芽芽,你在哪里!芽芽!」 「什么事~?」 「?!」 芽芽就站在只有早上会照到阳光的厨房里。在朦胧不清的光芒中,今天她也笑得惹人怜爱。 「仁太,早安!你这样子不行啦……刚刚叔叔才出门去上班,你如果喊『芽芽、芽芽』,叔叔会以为自己的名字变成了『芽芽』,吓一大跳喔。」 「啊……嗯。是啊,抱歉……」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我刚才还以为──芽芽是不是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时候,对讲机接连响起了「叮咚」的铃声。原本对讲机接触不良,最近状况倒是非常良好。 「是谁呢?来了~……」 「喂,等一下,我也一起过去。」 「如果是很清脆的叮咚声,都是超和平busters的人来的时候喔!」 「是吗?」 芽芽紧挨著我,我打开大门。 「看~吧,我答对了!是波波!」 站在门外的,是双眼充血红肿的波波。 「仁太,早安。」 「嗨、嗨……早安。」 波波的语气一反常态的粗鲁。 「……芽芽在吗?」 「嗯,我在喔~!就在这里,这里这里这里!」 好像是在模仿鸡,但完全不像。芽芽用手掌做出鸟喙的形状,接连戳向波波的肚子。 「噢!芽、芽芽……看来是在呢。」 大概是肚子感受到了奇妙的冲击,波波又说了: 「那个……昨晚真对不起。」 「咦咦咦,为什么要道歉?一点也不需要对不起喔!」 「她说一点也不需要对不起。」 「……嗯。」 波波害臊地点点头,轻搓了搓后脑勺后,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交换日记。 「还有这个。」 「哇啊,真了不起!波波马上就写好了呢……跟仁太完全不一样!」 「你很吵耶。」 「那么我……还要打工,该走了。」 「好的,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 波波用著跟背后一望无际的秋季天空一样,毫无阴霾的嗓音大吼: 「哦,我走啦!」 回到起居室后,芽芽偎向拿著日记的我。 「仁太,快点快点!芽芽想看日记!」 「是是……」 在芽芽的催促下,我翻开日记本。上头以难看但又莫名好懂的字迹,正经八百地写下密密麻麻的文字。 「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太棒了。 芽芽,谢谢你回来。 我不再像之前一样,现在是真的打从心底,想实现芽芽的心愿。没有我们超和平busters做不到的事情,对吧? 芽芽,你就放心等著吧,大家绝对会一起想办法。 你们听好了,绝对要升起烟火喔!」 「什么叫『你们听好了』嘛……」 我噗地笑了出来。一直都笨手笨脚的波波,现在却挥起拳头鼓励著大家,这让我感到高兴。 「对吧?芽芽……芽芽?」 「呜……呜呜……」 「唉,你又在哭了。」 「唧嘶……昨天,仁太不也哭了吗?……」 「啰嗦。」 「仁太!你要快点写日记喔!」 「啊~知道了啦。」 经芽芽一再催促,我写了日记。虽然只有一行。 「了解,波波前辈,都听你的!」 开玩笑的字句,但是发自肺腑。 我大概始终都以为自己是大家的领导者吧,所以觉得现在变成了家里蹲的自己很丢脸,一直无谓地在逞强。 但是,动脑想想就知道了。超和平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分谁高谁低。 每一个人,都是最强的。 * 后来,我们经常在秘密基地集合。自从重现了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一天」后,我们各自都接受了某种结果吧。 平常要上学的家伙们就在放学后前往,打工组也会在闲暇时过去。我也不再独自一人去秘密基地,必定带著芽芽。我没办法过去的时候,芽芽也会自己跑去秘密基地。 前阵子都没有讨论的烟火施放日期也决定了,在十月的第一周。因为必须赶在烟火师大叔开始忙著准备冬季祭典之前,这是最晚可以实行的期限了。 「我打算也为芽芽准备芽芽专用的咖啡杯,你想要什么图案?」 鹤子提问后,芽芽兴高采烈地回答:「我想要小黄鸡!」她最近似乎很喜欢小黄鸡,明明以前喜欢的是牛奶熊。 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都很自然地与芽芽相处。时而朝芽芽好像在的地方递出点心糖果,时而顺理成章就问:「那芽芽呢?」 而且教人惊讶的是,开口发问的家伙转过头去后,那里一定有著芽芽,甚至让我忘了大家根本看不见芽芽。 「关于秘密基地墙壁的颜色,我觉得还是橘色比较好。那种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的橘色!然后鹤子再把大家画上去!」 九月下旬相继来了几个台风,秘密基地的受损情况相当惨重。但超和平busters所有人一聚在一起,灾难也变成了庆典。以芽芽为中心,大家吵吵闹闹地展开修缮工作。 安鸣写了那篇日记后,鹤子决定在墙壁上画画。明明表现得百般不情愿,却很认真地画草稿,还拍了我们所有人的照片构思图案。唯独关于芽芽,她私底下偷偷跑来问我「芽芽与以前的不同」。我说:「依她小时候的照片作画怎么样?」但鹤子摇了摇头。 「我想要现在的模样……我想将现在这个时间留下来。」 修复墙壁的工作做到一半,不期然地两人独处时,安鸣曾开口对我说。第一句话就犀利得彷佛拿刀砍向我的侧腹。 「我果然还是喜欢你。」 「你、你!干嘛突然……」 「可是,我发现了,我喜欢的是喜欢芽芽的仁太。」 「安鸣……」 「啊哈哈。因为芽芽不在的时候,你单纯只是个逊毙了的阴沉家伙嘛!」 「你这家伙!居然说我阴沉!」 「……我知道。因为有芽芽在,我才能够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再烦恼了……我要坦荡荡地单恋你!」 安鸣以开朗的话声宣告,但连脖子也红透了。 这份心意感觉很温暖,我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哦……别太逞强啊。如果觉得痛苦,就来我的怀里哭吧。」 「讨厌,别跟雪集一样讲那种话啦!」 「咦?他对你说过这种话吗?」 「咦?他看来就像会说这种话吧?」 「踢罐子好好玩!芽芽真会找人,在非洲都可以当猎人啦。不过,我还是想玩捉迷藏。我会想想可以玩的办法。」 大家也曾在秘密基地前玩过踢罐子游戏。 一开始是芽芽表示「想玩捉迷藏」。但是,大家听不见芽芽的声音,所以就换成了踢罐子。就算听不见她发号施令的声音,只要感觉到罐子动了,就能明白芽芽的想法。 「我找到雪集了!抓到了!」 喀锵!传来芽芽踩罐子的声音。但是,不晓得她找到了谁。 为了确认是谁被找到,大家都先看向我。 「我猜……应该是雪集。」 只有进行这项确认工作时,不管芽芽找到了谁,我们都不会问她。 「是吗?是我被找到了吗……」 被当鬼的芽芽找到,显得很开心的雪集十分滑稽,大家忍不住笑了出来。 「干嘛啦!我只是……!」 「啊,雪集是『干嘛啦星人』!」 幸福的日子。但是,也是有限的日子。 交换日记的页数越来越少,大家的字也越来越小。芽芽会很开心,所以想写很多内容,但是──又害怕著日记本写到最后一页。 也许其实没有期限。 因为之前「重现那一天」这件事也不是芽芽的心愿。也许并不一定……烟火升空后,芽芽就会成佛。 但是,因为芽芽想要「投胎转世」。 大家都知道芽芽的这个心愿。芽芽在交换日记上写了: 「芽芽投胎转世的话,决定在身上做个记号!∞好像不错,大家觉得呢?」 芽芽不在的时候,大家跑来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们,芽芽说「想跟大家说话」以后,所有人都红著鼻子哭了起来。一张张哭得皱巴巴的脸很有趣,我放声哈哈大笑后,发现自己也在哭。 我真的很逊。但是,逊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些家伙面前,做真正的自己就好了……他们大概也很逊。 一点一点地写下文字,在每人手中轮流交换的日记。 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页数依然所剩不多…… 捉迷藏 「那么,我也会通知雪集跟鹤子!」 「嗯,我马上就带著芽芽过去。」 打工结束后,我和波波从工地现场走路回家。波波用大锅子煮了牛筋咖哩,所以我们约好在秘密基地集合。 现在还不到傍晚五点,四周已经弥漫著夕暮的气息,夏天彻底从我们的生活周遭消失无踪。 「还有一星期吗……感觉过得真快呢。对吧,仁太?」 「嗯。」 「虽然想实现芽芽的心愿……但偶尔还是会心想,如果她的愿望不是火箭筒烟火就好了。」 「……嗯。」 「欸,要不要再确认一下芽芽现在的心情?你看,最近我们就算看不见芽芽,相处得也很愉快,她会不会心想用不著特地投胎转世也没关系?」 「嗯……」 我也开始有这种想法。 最近芽芽看起来过得真的很开心,虽然她确实会想跟大家聊天或见面,但如果稍微改变了心意的话……但那家伙意外顽固,说不定不太可能。 「嗯,反正……稍微问问应该可以吧。」 「对吧?我就说嘛!」 * 回到家后,我就像老妈还在世时一样大喊:「我回来了!」最近这项举动已经习惯成自然,但是,没有人应声。 「嗯?怎么……在睡觉吗?」 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真的只是预感,但我在意得脱下鞋子后也没有放好,直接冲进起居室,一面喊著:「喂、芽芽!」 「你回来啦……」 起居室里芽芽横躺在暖炉桌旁,有气无力地迎接我,样子跟平常不太一样。 「芽芽,你怎么了?身体不舒……?!」 我探头察看芽芽,但立即僵住不动。 芽芽的手──开始变得透明。 「芽、芽芽……这是?!」 「嘿嘿……芽芽的……心愿,好像已经……实现了呢。」 「咦……!」 「我想起来了。我跟仁太的……妈妈,有过约定。」 「跟老妈……?!」 * 「真期待投胎转世……不过,只有一件事让我很担心。」 芽衣子与仁太的母亲,两人单独待在病房里。 「什么事情?」 「仁太都不哭呢。」 仁太母亲的笑容有些黯然。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现在卧病在床……他一直在逞强吧。」 「阿姨……」 「害他一直必须忍耐……但其实我更希望他大笑、生气……或是哭出来呢。可是,要是我不在了……我猜他会比现在更加忍耐,变得更是压抑自己吧……」 已经觉悟到自己很快就会消失的母亲,内心尚有著柔软的一块地方。 「我知道了!」 芽衣子支著病床撑起身子,张大鼻孔。 「芽芽跟你保证,绝对会让仁太哭!」 「呵呵……芽芽,谢谢你。」 「嗯!」 芽衣子伸出小姆指,仁太的母亲打从心底如释重负似地微笑后,两人互相勾住小指头。 「打勾勾,说好了喔!」 * 「啊……」 搞什么嘛,我心想。 让我哭泣,以及实现老妈的愿望,就是芽芽的心愿吗? 那么──这个愿望老早就实现了吧? 「你很努力、很努力喔。」 没错,老妈将嚎啕大哭的我抱在怀里,这么说了。 老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心愿会以这种方式实现吧。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老妈的手指和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真笨耶,你不知道吗……我早就哭过了。」 「咦……!」 因为你死了,所以我放声大哭。 惹我哭泣的,始终都是芽芽你啊…… 「原来……是这样子啊。」 芽芽露出傻气的笑容。 「嘿嘿……仁太,真是爱哭鬼呢……」 「……芽芽!」 透明的手指触摸我的脸颊,我才发觉自己哭了。 同时,芽芽的手已经直到手肘一带都变得透明。 「好像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呢……」 「等等……再等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抱起芽芽的身体。 「不能只有我!」 滚滚而出的泪水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一直……一直都很想见到你!」 「仁、太……」 「想呼唤你的名字!……想向你道歉……想对你说,我喜欢你!可是──大家都一样!」 「啊……」 「不只有想娶你当新娘子的喜欢!大家对你的喜欢都不一样!一直以来都喜欢著你!……你也说过吧?!想跟大家好好说话!所以想要投胎转世!」 「……」 「既然如此,那么不只是跟我……也要确实跟大家……好好道别!──这是我的心愿!」 芽芽轻得教人吃惊的身体微微颤动。 「仁太的……心愿……」 于是,芽芽轻轻朝我伸来透明的手。 那只手像在对我说著,「带我过去吧」。 「呼、呼……!」 我背著芽芽奔过夕阳染红的桥梁。 背上的芽芽好像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不想去意识这件事,只是不间断地动著双脚。 前往我们的秘密基地。 前往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都在等著的,我们的地方…… 用力打开门,大家已经在小屋里集合。 起初安鸣还悠悠哉哉地抱怨:「仁太、芽芽,好慢喔。」但在看到我的脸色后,立即惊觉不对劲。 「仁太,发生什么事了!」 「芽、芽芽她……!」 ……沙。 「咦……?」 撑著芽芽身体的手突然失去目标,我的身体因此失去平衡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 绝望的预感翻涌而上,我慌忙回过头,身后── 没有芽芽。 「芽芽……芽芽──!」 我忍不住放声大吼,大家一窝蜂地跑向我。 「喂,仁太!」 「难、难道,芽芽──消失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 胃部深处接二连三地推挤出叫声,让人束手无策,连指尖也感到发痒的恐惧感扩散到全身。 「芽芽……!」 「仁太,你冷静一点!」 「仁太!」 就在这时,背后出现「喀答!」的声响。 「芽芽?!」 大家一同抬起头。 「芽芽……你还在吗?!在那里吗!」 「……要玩捉迷藏喔。」 我好像听见了芽芽的声音。 「芽、芽……?」 「仁太,怎么了?」 「芽芽说……要玩捉迷藏。」 「捉迷藏?!」 我下意识地往外飞奔。芽芽一直想玩捉迷藏,她一定是躲起来了──躲在那棵树后面,躲在那张躺椅后面。 「仁太!」 「芽芽在外面吗?!」 「唔……唔噢噢噢!芽芽,我绝对要找到你!」 * 「明明……我还在这里呢。」 秘密基地里,剩下芽衣子孤伶伶一个人。 只剩下谁也看不见的芽衣子。 (仁太说了……必须好好道别才行。) 好好道别。 连仁太也看不见的自己,能办得到吗? 芽衣子垂下目光,忽然看到了日记。记得今天轮到雪集,是为了让芽衣子写字才带过来吧。 远方传来仁太的声音:「芽芽,你在哪里!芽芽!」 「还没好喔……」 芽衣子喃喃说著拿起笔,因为跟仁太说好了。 「必须好好……道别才行。」 「雪集,你好。 雪集扮成女生的样子很漂亮喔。 雪集的内心也非常漂亮,谢谢你的发夹。 我最喜欢凡事都很努力的雪集了。」 「鹤子,你好。 谢谢你替我创造了芽芽聊天专用区。 芽芽投胎转世以后,也想像鹤子一样对大家那么温柔。 我最喜欢温柔的鹤子了。」 「安鸣,你好。 安鸣是个很可靠的人,内心很温暖。 芽芽跟安鸣在一起时,都变得很爱撒娇。很多事情都对不起喔。 我最喜欢可靠的安鸣了。」 「波波,你好。 让你留下可怕的回忆,对不起喔。可是,因为有波波看著我, 芽芽心想自己才能够感到安心,几乎不觉得痛吧。 我最喜欢有趣的波波了。」 写字期间,「芽芽!」「芽芽──!」大家呼唤自己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滴答滴答滚下的眼泪在日记页上形成一滩水渍,文字模糊晕开。 「仁太。 芽芽确实跟大家告别了喔,不好意思,是用写信的方式。 仁太,谢谢你让芽芽加入超和平busters。 我发现有这么多最喜欢的事情以后,也会产生很多的难过。 但是,芽芽还是最喜欢说『最喜欢』了。 我最喜欢仁太了。」 是呀……因为最喜欢大家,所以会难过。 虽然难过,但最喜欢了。 「还没好喔……」 她还想和大家再玩一会儿,还想跟大家在一起。但是,已经…… 「好──了──没!」 「?!」 芽衣子赫然发觉。 大家在呼唤自己,芽衣子不过去的话,就不算是捉迷藏。 仁太确实找到了回到这里的芽衣子,谁也看不见的芽衣子。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都确实相信了她的存在。 (芽芽……得过去才行。) * 「好──了──没!」 「喂、喂!仁太……」 发现我突然加了节拍大声叫喊,大家都茫然地看著我。但是,很快又抬起头。 「是啊……毕竟在玩捉迷藏嘛!」 「好──了──没!」 大家异口同声地一再大喊。 芽芽,再一次出声回答吧。拜托你……! 「……好了唷。」 宛如被风吹动的群木,带著清凉感的细柔声音响起。 「啊……」 「芽芽!」 突然间──芽芽理所当然般坐在树荫底下。 夕阳的红色余晖让她纤细的肩膀,和修长的双脚显得透明。 看得见这一幕的不只是我。 「我看到……芽芽了。」 「是芽芽……芽芽──!」 超和平busters的每个人似乎都看得见芽芽,眼眶霎时涌现泪水。 「芽芽!」 听到大家呼喊自己的名字,芽芽露出了平常的傻气温暖笑容。 「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叫名字吧?」 「咦……」 「芽、芽芽……?」 芽芽现在就在眼前,而我们确实找到了她。 这种时候该说的话只有一句,但是…… 「快点说吧?」 「啊……」 「大家一起……说出来吧?」 芽芽恬静地面带微笑,注视著大家。 一旦说出那句话,我大概猜得到会有什么结果……不只是我,大家都知道。 「我、我不要!因为……要是说了……芽芽就真的会消失不见吧……?」 「……」 芽芽带著微笑,没有回答。 「芽芽……」 「呜……芽、芽芽……」 大家的啜泣声在四周回荡,芽芽依然温柔微笑著。 但是,我很清楚,你── 「……我说。」 「仁太……?」 「但交换条件是……你不要再勉强自己笑了!」 「!」 「什么叫『为了让我哭泣』啊!你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吧!明明是爱哭鬼……却不是真正的爱哭鬼!你每一次哭都是为了别人!」 「仁、太……」 芽芽双眼圆睁地望著我。没错,别再笑了……! 「别老是为了别人著想……快哭啊!这种时候就是要哭!你要为了自己哭!」 「仁……太。」 「爱哭鬼芽芽!不要为了别人勉强自己笑……哭出来啊!如果你哭了,那我就说……我答应你!」 「……」 芽芽眼眸里的恬静消失了,然后──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溃堤一般,泪水接连不断地从芽芽眼中掉下来。 「芽芽……!」 她的脸上,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傻乎乎笑容。 「我不要……芽芽还不想离开!我……我还想再跟大家一起玩──!」 她的脸蛋满是泪水与鼻水,皱成一团,哭得一塌糊涂。 「明明、我跟大家一起做了烟火!我好想看烟火……想跟大家一起手牵著手……再跟大家一起看……!」 「啊……!」 「可是,芽芽、没有办法跟大家、手牵手……所以,所以!芽芽要……投胎转世!芽芽……呜咕……为了可以……真正地跟大家手牵手……!」 芽芽的哽咽哭泣声与大家的啜泣声形成奇妙的和谐合唱,在周遭缭绕不绝。 我从没见过芽芽像这样子放声大哭,大家也一样。 孩子气的言行举止,爱哭鬼芽芽。 但是,也是永远都最成熟的芽芽。 而她……现在正哭泣著。比起当时更像小孩子,大声地痛哭著。 「仁太……!芽芽,哭了喔!」 「嗯……」 「仁太……我哭了喔!芽芽哭了!不只是为了大家……为了自己,哭了喔!所以……芽芽……!」 芽芽用哭红的双眼,下定决心地笔直注视我。 「……嗯!嗯!」 我不再迟疑,回头看向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大家都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用力地向我点一点头。 在夕阳的照射下,芽芽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要是芽芽就这么融进这片大气里……我像要将万物全纳入自己体内般,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 「预备……!」 「……芽芽,找到你了!」 寂静降临。 哭哭啼啼的芽芽……老样子又傻气地咧起嘴角,是为了我们想展露笑容吧。但是,却有些笨拙。 「被找到……了呢……」 夕阳照亮了芽芽,照亮了我们── 芽芽消失了。 那年夏天盛开的花 我写了交换日记。 在那之后,超和平busters一次也没有聚集过,我甚至没有和波波联络。 那一天,回到秘密基地以后,我们看了交换日记上芽芽写给我们的留言。我们就像大脑神经烧坏了一样哭得不能自已,然后噤口不再作声。因为如果不小心说了些什么,好像会把芽芽勉强残留下来的气息也赶跑。 但是,唯独波波低声嘀咕说了: 「仁太真狡猾。」 「咦?」 「我都还没能对芽芽说……我最喜欢她了。」 芽芽真的确实跟大家道别了。 她实现了我的愿望。 我写著交换日记。 因为芽芽要我别停下日记。总之我写完日记后,会再拿给雪集,之后雪集打算怎么做都无所谓。 「就是今天呢,放火箭筒烟火的日子。 大家也许都忘了吧。我和烟火师大叔联络过了,我打算过去,也打算放烟火。 芽芽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呢? 抱歉,我一直没有告诉大家,而且也找不到时机,芽芽的心愿似乎是让我哭。听说她跟我老妈作了约定。 但是,我总觉得不是这个。我觉得不是。 我想问芽芽。 『你的愿望是什么?』 等我死了以后,我要当成是我的愿望。 如果一直怀抱著这个愿望,等我有朝一日不在了,也许就能去投胎转世的芽芽身边,然后要求她实现我的心愿。 那样一来,就能再次见到芽芽。 这些话很蠢吧?但我是真心这么认为。 你们要是死了,也来我这里,然后向我许愿吧。那我就会再召集剩下的其他人,大家一起实现愿望。 如果能够像这样,超和平busters永远地持续下去就好了。」 * 我前往烟火的施放地点,大叔家的后山。 原本该和芽芽一起走这条路呢……我这样心想著,而超和平busters的成员都在那里等著我们。 波波搞不好已经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但又蹭著鼻子,勉强装出活泼的声音说:「仁太,你很慢耶!」 「仁太,你很慢耶!」 我吃惊地抬起头。 眼前竟是带著笑容的超和平busters一行人。 「你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今天是放火箭筒烟火的日子吧!」 「可、可是,我们又没有互相联络……」 「嗯,可是……不由自主就走过来了呢。」 「对啊对啊,不由自主,结果来了以后你们也在!」 雪集咧嘴微笑。 「我先联络了大叔……于是他就说仁太已经打了电话给他,不愧是老大。」 「啊……」 这时,大叔开口说了。 「好,你们都到齐了吗?要开始放烟火啦!」 「是!」 在架起的高台上设置好火箭筒烟火。火箭筒向著澄澈得无边无际的秋季天空耸立,看来简直像座纪念碑。 大叔拿著点火器靠近高台。 芽芽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但我却觉得芽芽就在身边,双眼因为期待和不安闪闪发光,哒哒哒地在大家四周跑来跑去…… 「我要点火啰!」 大叔大喊,将点火器凑向导火线。 这一瞬间──波波往前跨了数步。 「芽芽!这阵子以来谢谢你……」 然后嘶地吸起鼻水。 「我!最喜欢芽芽了──!」 听到波波的吶喊,鹤子、安鸣及雪集也向前踏步。 「我也……最喜欢了!我最喜欢芽芽了!」 「芽芽,我最喜欢你了!」 「我也……一直一直以来,都最喜欢芽芽了!」 「你们……」 芽芽留下的讯息,以及无法说出口的喜欢。 让这份非常喜欢的心情乘载在火箭筒上──传达给在天上的芽芽。 我也仰起头,几乎要喊破喉咙地大声嘶吼: 「芽芽,我最喜欢你了──!」 听见我们的大吼大叫,大叔愕然地张著嘴巴。 「喂、喂喂……我真的可以点火吗……?」 「麻烦您了!」 我们异口同声地低下头去。 火焰沿著导火线燃烧前进……砰! 烟火在半空中锭放,五颜六色的布条与烟雾在空中翩然起舞。 烟火升空的瞬间,也分不清是谁先开始,我们互相牵起了手。 五个人牢牢地握著彼此的手。 我的右手握著鹤子的手,空著的左手……为了与芽芽牵手,悄悄伸向斜下方。 花俏的布条从空中纷飞著飘落而下。 我们注意到了其中一块布。是大家一起制作烟火的那一天──芽芽所剪的花状的布。 * 有些事,那时我们还不知道。 是在我们又开始三天两头跑到秘密基地后,过了一阵子才发现。 刻在柱子上的「超和平busters」旁,有著由芽芽写下的,小小、小小的,还十分崭新清晰的文字。 「超和平busters ∞永远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