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潮》 序幕 一八二八年 英格兰 “他死了,洛斯。你害死了他。” 年轻的法兹渥公爵费洛斯,走向倒在他堂弟身边,扭曲不动的人形。他以带着醉意的双眼看着眼前这幕景象。“可是我……我连碰都没碰到他,我发誓没有。他一定……一定是自己掉下来的。” “没时间耗了,洛斯。”他堂弟仕达跳起来抓住他的肩膀,将他自皮泰迪的尸体旁带开。“你必须离开此地,这回皮家的人非让你问绞不可。” “可是……可是这只是意外。” “有谁会相信?昨天晚上你们俩才在酒店起过冲突。老天爷!洛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誓说要他的命。” “我喝醉了,我们只是闹着玩而已。” “你酒喝得太厉害了,从早到晚都糊里糊涂的。”仕达鄙夷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才会觉悟到,你喝酒根本没有节制,该死的!大家都听见你警告泰迪要小心,因为你会在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时候给他好看。”仕达最后以怀疑的口气结束这段激烈的教训。“就连我都不能肯定这是不是意外。” 洛斯用手指顺顺浓密的棕发,然后援搓额头。这真是疯狂,完全没有道理。他和泰迪只不过在比赛骑马而已。前一刻泰迪还和自己并骑,下一刻他就倒地不起了。 “可是我发誓……”他没有把话说完。 仕达说得对,没有人会相信他。他和泰迪决斗的事情才刚刚平息下来。他并不是存心开枪打他的,是抢走火了。毕竟他和泰迪小时候就在学校里认识了。他俩总是斗个不停,只不过都是开玩笑性质。他绝不会真的对泰迫不利。 上帝!要是没喝这么多酒,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把事情想清楚的。 “我该怎么办呢,仕达?” 他堂弟沉思地皱起眉头。“海峡里有艘美国船,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多载个人。我们不说出你的真名,因为你无法公然以公爵的身分旅行。对,就是这样。我们送你到美国去吧!”他瞥瞥身后,随即催洛斯上马。“走吧,洛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洛斯醉得东倒西歪,抓住马鞍稳住自己的身体。“可是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们还是会来找我的。”他无法清晰地思考,掌心在流汗。“还有蕾娜怎么办?我得去跟她说一声。”上帝!他根本无意伤害泰迪的。 “你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傻瓜。尤其不能告诉那女孩。别担心,我会负责料理这里的一切。等事情平静下来以后,我就会写信告诉你。”他回头望望草地上的尸体。“现在你赶快上这匹该死的马,我去把泰迪的尸体拖到树丛里,等会儿我再来埋了他。” 洛斯试着想出另外的解决办法,可是脑子里一片混沌。泰迪死了,而且是被自己害死的。仕达的计划似乎是唯一的可行之道。 “多亏有你帮我,仕达老弟,”洛斯爬上马鞍时喃喃说道。“你真是个好人。” 第一章 一八八七年 美国 费伯伦把信放在桃花心术书桌上,然后起身。他双手背在身后,走向窗口,沉思的眼神掠过法兹渥庄的草坪和花园,直到看见他祖父为止。 老人坐在轮椅上,膝头盖着毯子,肩上披条棕色的披肩,以抵御春寒料峭。他的发丝已全白,因中风而麻痹的双手打颤。伯伦望着的时候,老人忽然一阵猛咳。一名看护立即现身,过去照顾他。 伯伦转身背对窗口,他无法忍受看见祖父这种脆弱的模样。他记忆中的费洛斯是个老当益壮、性好冒险、精力充沛的男人。这个病痛缠身的白发老头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不过却让他痛苦地了解到,祖孙俩能共度的时光已所剩无几了。 伯伦的父亲费彼得加入北军的时候,他才五岁,留在家中的祖父继续经营法兹渥铁工厂,使费家的财富更为增加。伯伦的父亲到南方去作战之后就没再回来,于是祖父洛斯便身兼父职。伯伦深爱这老人。 他深棕的眼眸又瞥向书桌上的白色信笺。如果还有什么能够让祖父活下去,那就是这个了。要是他们静待由律师、调查员和法院来解决,费洛斯绝对撑不到那一天。 你的代理人已和我联系……只想要还你们公道……好歹是一家人……避免费氏蒙羞……保护我们的女儿……代理婚姻…… 随后他瞪视信末的署名良久。 法兹渥公爵费海顿。 这是骗人的,真正的法兹渥公爵就坐在伯伦的窗外。将近五十九年前,费洛斯被可恨的堂弟费仕达骗去了头衔。如今伯伦终于有机会在老人撒手西归前替他把头衔争回来。他自己并不在乎能不能继承爵位。继续待在纽约经营铁工厂他也照样心满意足,不过要是他能替祖父了结这桩心事…… 他咒骂着把信扔到一旁。没错,海顿不是简单的人物。他知道真相大白后自己绝无胜算,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费洛斯已病弱不堪。筹码握在他手上,他正尽量加以利用。 伯伦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踱向窗口。看护推着他祖父的轮椅,要送他回房。 如果我不赶快采取行动,他就再也看不到霍克林府邸了。 这时他开始寻思那即将被硬塞给他的费家女儿,不知是何模样。她想必很丑,或是很肥,要不就是有别的毛病,否则早就该嫁给某个有钱的贵族了。不过可没人说他得和她长相厮守。毕竟费洛斯已经七十九岁了。在老人有限的余日,伯伦可以忍耐和那女孩一同生活,无论她究竟有何缺陷。他愿意不惜一切让祖父快乐地过完最后的岁月。 洛斯褪色的棕眸盯着炉火,然而他心中看见的却是过去,他经常回想起发现仕达的欺骗的那一天。 世琛和平常一样生龙活虎地走进书房。“祖父,我回来了,而且还替你带来一个惊喜,一个你的英国同胞。他是我同学,我带他回家度假。” 洛斯纵容地对小孙子微笑,然后起身向客人伸出手。 “祖父,这是皮诺尼。诺尼,这是我祖父费洛斯。” “幸会,先生。”诺尼说道,握握老人的手。 “你姓皮?我年轻时在英国也认识一个姓皮的。” 诺尼抬头看看他,说道:“说不定我认识你的家人,先生。我觉得您有点像老法兹我公爵。你知道吗?这里和那栋府邸也有些相似,只不过小了些。” 洛斯僵住了。 “当然了,我在想你们可能是亲戚,这里叫做法兹渥庄,您又姓费。您和公爵是亲戚吗?” “是的。”他突兀地答道。洛斯背向年轻人,朝椅子示意。“坐下,孩子们。” 不可能的,当然。皮诺尼和泰迪不可能有任何关系。泰迪是独生子,他死时他父母都已上了年纪。可是这男孩显然和霍克林府邸的费家人相识,或者至少听说过。 洛斯再度在安乐椅上就坐。“告诉我一些你家人的事吧,诺尼。我想看看我是不是记得你家的人。” “我家的人可多了,费先生。我祖父有十三个孩子,每一个都尚在人世,我自己又有七个兄弟姊妹。” “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皮泰迪,第六任林登伯爵。” 洛斯感到额头一阵刺痛。“泰迪?”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皮泰迪?” “没错。”诺尼笑了。“那么你真的认识他?太好了!这让我觉得好像回到家一样。” “你祖父还健在?” “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我想那老战马大概永远也死不了的,他已经八十岁了,身体还和小伙子一样好。要他别骑马他都不肯。我伯父查理很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继位为伯爵的一天,泰迪似乎打算比我们大家活得更久。” 他眼底的刺痛加剧。这一定是误会,泰迪不可能还活着…… 伯伦看见他弟弟在马厩附近骑马。他一直等到世深注意到自己之后,才开口唤道:“我有话要跟你说,能不能借用你一分钟?” “当然可以,伯伦。”他弟弟说着手一挥,勒住矫健的黑马。“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山姆。”他对候在马厩门口的马夫说道。“替我好好给它刷刷毛。” “是的,世琛少爷。” 费世琛俐落、优雅地跳下马背。他注意到伯伦脸上严肃的表情,皱起眉头。“怎么了?伯伦,祖父还好吧?” “他没事。” 世琛跃过篱笆。 “我有来自英国的消息,费海顿写信来了。” 世琛扬起一道浓眉。 “他提出一个尽量不引人注意,庭外和解的办法。” “什么办法?” 伯伦走开,世琛跟上去。他偷瞄弟弟一眼。这孩子还年轻,今年才二十三,但是他很聪明,而且热情,让伯伦觉得很像是当年的自己。其实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世琛黑发黑眸,而伯伦则像祖父,有棕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头发——两人着实很像。他们都修长、劲瘦,肩膀宽而有力。两人共同的喜好是美食、骏马和漂亮的女人。 “他要我娶他女儿。” “他什么?”世深叫道。“他一定是在开玩笑。” “不,他不是开玩笑。” 世琛猛地停下脚步,抓住伯伦的手臂,将他扳过身来。“老天爷!你还真的在考虑这么做。” 伯伦点头。 “可是他根本站不住脚。现在我们已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祖父当初是受骗离开英国的。只要真相大白,姓皮的可能要坐牢,费海顿一家自然也只有滚蛋,爵位还是祖父的。” “我知道。”伯伦又举步前行。他的视线在这片土地上游移,这是他的家,他祖父根据记忆中的霍克林府邸所建造的家。 两百亩由高耸砖墙和黑铁门所护卫的林园,环绕着位于长岛的费家大宅。房子本身是三层的砖造建筑,虽有宽敞的房间和所有最现代化的设备,但仍然保存着古老优雅的风味。宅邸四周的花园照料得很好,院子除了严冬以外,花开不断。 伯伦的视线回到他弟弟身上,再度开口。“但是那可能要等上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祖父活不了那么久的。如果我和那女孩结婚,我马上就可以动身到英国去。我们可以住在霍克林府邸,等头衔的事情解决。” “祖父知道这事吗?” “还不知道。” “他不会喜欢的,伯伦。” “也许不会。”伯伦耸耸肩。“不过等他明白我有多坚决,他会同意的。你知道,世琛,我们离开以后,这里的一切就要由你负责了。” 世琛脸上忽然露出笑容。“我会的,或许会是一项有趣的挑战。我能不能帮你收拾行李,伯伦?” 伯伦笑着拥住他弟弟的肩头。“那么你是不介意在我们不在的时候负起责任了?我知道以前我们向来都计划在你离开学校之后一同经营,但是……”“别担心。”世琛向他保证,笑容转为严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把这里照管得有声有色,直到你回来为止。只要你别忘了回来就好,伯伦。” 洛斯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半睡半醒间作的梦,将他一生的点点滴滴拼凑起来。 二十岁,在惊涛骇浪中航向美国,接下来的几个月钱很快就花掉了,然而对英国的情况毫无头绪。仕达来信解释说,唯一能拯救他的方法,就是让世人以为他已葬身大海,连尸体也找不回来。第十一任法兹握公爵费洛斯死了,但是费洛斯这个人还活在世上。 二十二岁,在铁工厂工作,三餐不继,但是意志坚强。他和毫无感情可言的老板的女儿结了婚。包伊莎是个尖酸且无味的女人。 二十四岁,他的独生子彼得出生。他对这儿子几乎毫无了解,因为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他主要的心思花在建立已改名为法兹渥的铁工厂上。他决心再也不要尝到贫穷的滋味。 三十三岁,伊莎去世,兴建长岛的法兹渥庄,生活空虚,寻思当初皮泰迪假若未坠马,一切将如何不同。在拚命赚钱中寻找快乐,但终归徒劳。 四十六岁,彼得与善良、美丽的黛安结婚。黛安为法兹渥庄带来了生气,教会他把握现在,不再追悔过往的也是黛安。 五十二岁,他的长孙伯伦诞生,带给他真正的快乐。 五十七岁,世琛出世,而黛安却死于产褥热。同年,彼得也在亚特兰大之役中阵亡。继之而来的美好岁月,抚养孙儿,教他们骑射,训练他们成为绅士——英国绅士,最后,等他俩年纪够大了,将自己如何失去爵衔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并警告他们酗酒的害处。 然而当时他的话中并不带苦涩,苦涩终究消失了。 直到皮诺尼粉碎了他内心的平静为止。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伯伦坐在椅子上,面对祖父。“这不是你让不让我做的问题,我已经决定了。” 洛斯缓缓摇头,他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伯伦。“你不认识那女孩,也不爱她,千万别为了两人相爱以外的理由而结婚,孩子。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听我说,祖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就等你到了英国以后再说吧,先和她见见面。” 伯伦顽固地摇头。“海顿也是个很精的人,祖父。代理婚姻是我们所达成的协议。所以等我见到那女孩之后,便绝不可能临阵脱逃。”他倾身将一手放在祖父膝头。“听我说,我们做好法律方面的安排,并且举行婚礼。然后等这里一切就绪,你就前往英国。我要带你回家,祖父,回到格劳塞斯特郡和霍克林府。真正的霍克林府,而不是美国的复制品,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祖父。” 伯伦听见洛斯低语着“家”时,便知道自己赢了。 “夫人在小客厅等着您。”鲍曼说着,接过公爵的骑帽和衣服。 费海顿无言地对管家点点头,随即穿越大厅,马靴的跟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尖锐的响声。“今天可真是个骑马的好天气,莎拉。”他走进小客厅时说道。 费莎拉很快地站了起来。她年已四十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他们两夫妻是同类的人,都酷嗜享乐,从不放过寻欢作乐的机会。这八成是这些年来两人相处融洽的原因。 “海顿,你上哪儿去了?”她厉声问道。 他讶然地扬起眉毛。“怎么,当然是去骑马。我跟你说过的,出了什么差错吗?” “出了什么差错?没有一件事情对劲!”她在空中挥挥手。“要是你那个……那个堂侄不肯娶伊莲怎么办?要是他们已得知真相了,那该怎么办?你马上就会失去爵衔,我们快要一文不名了。我们的女儿是个疯子。而你却出去骑你那匹天杀的马,好像天塌下来有人顶似的。” “莎拉,莎拉。”海顿走过去用手圈住她,好言相劝。“你不用担心成这样。皱眉会让你眼睛四周起皱纹的。”他吻吻她的前额。 她挣开他。“说真的。海顿,有时候你真让人受不了。” 他笑着从一旁桌上的水晶酒瓶替自己斟了杯白兰地。“假如你担心的是费伯伦不会接受我们的条件,那么大可不必。他会接受的,据我所知,老洛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如果他想再见到霍克林府邸,并且恢复头衔,那年轻人就非接受不可。花点小钱,娶了我们的女儿就可以马上解决这件家务事,并不算过分嘛,是吧?” “等他见到伊莲呢?到时候怎么办?”莎拉质问道。 海顿转身斜倚在桌上蹑酒。“这是什么?莎拉,为人母的关怀吗?得了吧!到时候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和我们一样,把她和那个老婆娘关在一起。她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同的。” “你把我们说得这么残忍,海顿。” “我们是很残忍啊!亲爱的莎拉。难道你从前没注意到吗?” 她被火焰所包围,死神的灼热手指即将把她烧焦。有力的手臂伸向她,抱住她。有人快死了。她尖叫起来。 “好了,伊莲,亲爱的。好了,茉莉在这儿呢!你的茉莉在这里。” 她在打转,打转。 “来吧,醒醒,亲爱的,醒醒。” 一只手触摸着她的脸颊,将她从可怖的黑色深渊中拉回。慢慢地,她睁开了眼睛。 “好了,这样才对。你该吃药了,亲爱的。” 房中灯光暗淡,而且似乎缓缓转动着。房里好像没有人,一阵惊惶攫住了她。她伸出手去摸索,想要找到一直在和自己说话的那个女人。 “别动,伊莲。你病得很重。” 她迅速在枕头上转过头,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翻身俯卧,头垂在床边,把胃里的东西朝痰盂里吐了个干净。 抚慰的双手轻拍着她的背。“可怜的女孩!”一个声音柔声表示。“我可怜的女孩,我可怜的伊莲。” 她试着清楚地思考。跟自己说话的这个女人是谁?她在哪里?可是一切都毫无意义,所有的事物都遥远而模糊。 “伊莲小姐?” 一条湿巾触着她的唇,她用无力的手指抓住它,拭去呕吐的痕迹,随后又慢慢翻身平躺。这回她的视线找到那女人了。 她身穿黑灰的条纹长衫,还有一条白围裙。一头既灰且卷的红发,大部分都藏在一顶白帽下。满是皱纹而慈祥的脸上有一双深绿的眼睛。“好了,舒服些了吗?小姐。” 她张口欲言,方才觉得喉咙沙哑且酸痛。她默不作声地又闭上了嘴。 “这样才对,亲爱的,你不可以说话。大夫说你一定要让喉咙好好休息。你生了场大病,伊莲小姐。” 谁是伊莲小姐?是她自己吗?这女人又是谁?茉莉。她听见她自己这么说吗?茉莉在这里。茉莉是不是她的看护?她的头好痛、好昏。她会不会再吐? “来吧,把药吃了,小姐。要是公爵夫人看见你没吃,她会很不高兴的。”茉莉将一根汤匙伸向她。 大火,那么她并不是做梦了。曾经有过一场大火,所以她才会生病,她的喉咙才会痛。 “大火……”她沙哑地低语。“大火里……有……一个人。” 茉莉把她还没碰过的汤匙又收回去。她摇头。“什么大火啊?小姐。” 她摸摸喉咙。“火……” 茉莉苍老的手又去摸她的脸。她的语气温柔,满含关切。“是你梦到起火了。拜托你,亲爱的,你一定得把它忘记,你一定要好起来。” 只是梦?可是……她困惑地闭上眼睛。 “现在来吧,伊莲小姐,把药吃下去。” 她逼着自己把眼皮张开。茉莉把汤匙又送到她唇边了。她听话地张开嘴,咽下那苦涩的液体。 “现在好了,没事了。”茉莉轻声说道。 她抬眼望向那妇人。“我是……伊莲?”她问道。 茉莉眼中含泪,泪水随即夺眶而出。她掀起围裙角擦脸时,逸出一声低泣。“是啊,小姐。你是我的伊莲,你一直都是我的伊莲。” “我不……”她的眼皮合上,她觉得自己好像飘走了。“……不觉得……自己……是伊莲。” 通往霍克林府邸的车道,在高大的林木间蜿蜒将近一英里。阳光和阴影交错在车篷上闪过,几乎使伯伦为之目眩,他掉头去注视他祖父。他可以感觉到老人期待看见阔别六十年的祖宅时的紧张和焦虑。 远渡重洋的旅程对老人而言是不小的折磨,伯伦不时疑心他祖父是否能撑到英格兰,更别说恢复头衔了。紧张虽使洛斯的皱纹加深不少,不过这一年多以来,从未见他的精神如此好过。他的手不再发抖,也不再成天垂头丧气。他的棕眸中出现新的光芒。回到英国似乎让费洛斯整个人年轻起来。 “伯伦,现在它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你眼前。” 他听话地将视线转向窗外。森林倏地开展,他们就此置身于八月的艳阳下,蓝天里没有一丝云。这时,伯伦看见了霍克林府邸。 三层的灰石巨宅傲然矗立在如茵的草坪间。霍克林府邸超过一百个的房间,足足媲美国的费家大宅大了五倍有余。但是两者之间相似之处实在太明显,伯伦几几乎要以为自己并未离开长岛的家。 “真是太奇妙了,祖父。看起来和法兹渥庄简直一样,就连花园也不例外。” 洛斯的棕眼闪着光芒。“是啊,确实是这样。”他答道,口气有一丝惊叹的意味。“有时候我也不能确定。这么久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不过并没有,不是吗?”惊叹转为自豪。 伯伦含笑靠回椅背上。无论接下来的一小时或数星期会发生什么事,此刻他祖父脸上的表情就让一切都值得了。就连他“妻子”这档事也没使他的心情变坏。事实上,自从代理婚礼在纽约完成以后,伯伦早就把伊莲小姐抛在脑后。不过要不了多久,就得被迫想到她了。 马车在正门的列柱前停下。 “我不需要坐轮椅。”洛斯坚决地表示。“我要用自己的两条腿来面对他们。” 立刻有两名司阎打开马车门,把洛斯扶下车。伯伦随后下车,视线再度扫向眼前的巨邸。他不禁纳闷一家人要那么多房间做什么。 一名脸色正经,一看便知是宅中总管的绅士已在门口恭候多时。“公爵和夫人在大厅里,洛斯大人。”他点点头。“请随我来。” “你这家伙叫什么名字?”洛斯厉声问道,使总管停下脚步。 “鲍曼,大人。” “好,鲍曼,你用不着替我带路。我知道大厅在哪里。” “遵命,大人。”鲍曼再次点头,脸上毫无表情。 洛斯朝孙子笑笑。“这边走,伯伦。” 伯伦跟在洛斯身后穿过门厅,绕过大扶梯,又经过一处内庭,老人脚底下似乎装了弹簧一样。 洛斯在大厅门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孙子。“你准备好了吗?孩子。” “我准备好了,阁下。”他答道,露齿而笑。 “看哪!”茉莉叫道,退后一步。“这几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漂亮,小姐。” “我……我想今天我的精神比较好。头没那么昏了,谢谢你替我洗头。” 茉莉把女孩背后的靠枕拍松。“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伊莲小姐。我说过今天大家要给你一个惊喜。” “茉莉,你能不能叫我巧琪?这个名字很好听,我……我想做巧琪。” “哦,小姐。”红发妇人说着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每当你假装别人的时候,公爵有多不高兴,尤其是今天,小姐。” 一如往常,她的思绪混乱。她似乎已昏昏沉沉地过了好几个礼拜,在她清醒的时候,会试着把现实与梦境分开,但是好难。除了房间里的四面墙壁以外,她好像什么也记不起来。就连她的双亲,法兹渥公爵夫妇,对她而言也像是陌生人。 “可是,茉莉,我跟你说过我觉得己不是伊莲。我觉得我是巧琪。”她坚称。“你叫我伊莲的时候我……我总是以为你在和别人说话。” 茉莉又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执起女孩的手。“小姐,伊莲小姐从小就由我带大的。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她眼中出现泪水。她清清嗓子,抹去眼泪。“好了,你就是她,不管你觉不觉得都一样,千万不要假装是别人,惹公爵和夫人生气。不然他们又会去把大夫找来,逼你吃更多那种药。你也知道吃那么多药总是会让你觉得很难过,小姐。自从每天只需要吃两次以后,你就觉得好多了。” “好吧,茉莉。”她捏捏保姆的手。“我保证什么也不说。”她笑了。“可是如果我心里想自己是巧棋,应该没关系吧?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让我觉得自在多了。” 茉莉眼中再次涌上泪水,她俯身亲吻女孩的额头。“是的,亲爱的,如果你觉得那样比较好,茉莉不会反对。你高兴叫什么名字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好,你可以把自己想成是维多利亚女王陛下。我只想要你好起来,亲爱的。” 洛斯推开大厅的门大剌剌地走进去。老人在房中停下时,伯伦急忙在他身边站定。 费海顿和费莎拉坐在尽头处的椅子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随即起身。四人默默互视,室内寂静无声。 伯伦的目光首先转向海顿。他有费家人的身高和长直的鼻梁,然而他的下巴软弱,前额的发线也已后退。他胖胖的身体裹在厚绒外套里,前襟有丝质镶边。他的背心领口开得很低,以便露出丝领巾和其上的浆挺高领。背心口袋外面还挂了一截金表链。 莎拉也穿着同样高雅的红色巴黎式长衫。长衫的式样强调出她起伏有致的曲线,朱红则为她象牙般白皙的容颜增添颜色。金发梳成高耸卷曲的式样,以镶红宝石的珍珠发梳固定。她无疑是个美女,年龄并未使她的美减色。 伯伦确信他俩这一身打扮花的是法兹渥铁工厂的钱。他知道霍克林府邸只不过是个富丽堂皇的空壳子,法兹渥公爵名下的财产已接近零。难怪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对流亡海外的富有亲戚敞臂相迎。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海顿。“洛斯堂伯,您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他上前伸出一只欢迎的手。“真高兴您平安回到英国,我们一直在期待您回来。” “想必如此。”洛斯冷然说道,和他握了手。 “你一定就是伯伦了。老天爷,你简直就是第九任公爵的翻版。等你看过他的肖像你就知道了。你看看他,莎拉。一看就知道是个费家人,小伙子,欢迎到霍克林府来。” “谢谢你,大人。”他拒绝称呼海顿为“阁下”,这称谓是专为他祖父而保留的。 “相信你已收到我的信,这里一切也就绪。” 海顿似乎对伯伦的直率有点吃惊。他清清嗓子。 “是啊!一切都已就绪。我们要尽快去和伦敦的律师接洽。依照我们的协议,有关我父亲和皮泰迪的部分绝对不公开,只让新闻界知道失踪的法兹渥公爵费洛斯回到英国来,将恢复当初误由他堂弟所继承的爵衔。” 海顿紧张地用手顺顺日渐稀薄的头发,再次清嗓子。他始终不曾正面迎接伯伦的视线。 “莎拉和我,当然也会依照协议搬到伦敦去住。我们大部分的东西和家什已经搬过去了,我想日子应该还是可以过得挺舒服。” 我们给他们的那笔钱,想必能让他们过得不只是“舒服”而已,伯伦想道,蹙起眉头。海顿不是把他当白痴,就是以为心肠软好欺负。 “我确信你们可以过得‘非常’舒服的,堂叔。”伯伦说道,口气满是鄙夷。 “是啊……那么……”海顿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说过,这里的一切已就绪。” “我的新娘呢?” “你们的婚姻已经正式注过册了,伯伦。”莎拉仪态优雅地朝三位男士走过来。 伯伦让视线在客厅绕了一圈,方才回到这位卸任的公爵夫人身上。“那么她为何不在这里?” 莎拉和海顿在回答伯伦的问题以前,交换了焦虑的目光。海顿说道:“小女已经病了很久,没办法下来见客。” 原来如此。他的新娘有病,他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知道那女孩一定有问题,否则他们早就替她找到有钱夫婿了。毕竟她已二十一岁。 “我能不能看看她?” 他们再度互换眼神,这回开口的仍然是海顿。“我们先坐下来谈谈好吧?我们想在带你去见伊莲之前,先把她的情况告诉你。” 有人轻敲她的卧室门。茉莉从一张脚凳上起身,过去应门。她掏出围裙口袋里的钥匙开锁,然后把门拉开一条缝。 “他们已经来了。”一个女声低语道。“现在和公爵夫妇在一起。” “谢谢你了,爱丝。”茉莉轻声答道。她掩上门,但并未和平常一样上锁。她转身,背抵着门。“他来了,小姐。” 巧琪纳闷自己是否应该知道茉莉说的是谁。今早茉莉在帮她洗过头之后,是跟她提起过一件事。要是她脑筋清楚的话,应该记得起来才对。每天午睡醒来,她总是会有这种感觉。每次吃过午饭,茉莉就会倒一匙苦药给她,而她虽然不愿意,还是会乖乖地吃下去。随后茉莉便坐在一旁和她闲扯,直到她入睡为止。她总是会做些奇怪又不连续的梦。等她醒了以后,经常觉得茫然、害怕。 “是谁来了?茉莉。”她问道,强迫自己把精神集中在这个问题上面。 “你的丈夫伯伦爵士,小姐。这就是我们给你的惊喜,他终于来了。” “我的丈夫?”她起了戒心。“我有丈夫?” “哦,是啊,伊莲小姐。他是个好人,一直都住在美国,不过他是个真正的英国贵族——是公爵的继承人。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公爵夫人,亲爱的。想想看,霍克林府邸的公爵夫人。” 巧琪感到一阵惊慌。“可是……可是茉莉,我不记得他!”失去记忆实在太可怕了,有许多次她因为记起往事的沮丧和恐惧而尖叫、哭泣。然而这次是最糟的。不记得自己有丈夫。有一个记不起他的长相和名字的丈夫。 茉莉立刻来到她床边。“没关系,小姐。”她劝慰道。“你当然不记得他了,你和他从未见过面。” “从未见过面……”她用手指按压太阳穴,闭上眼睛。一个从未谋面的丈夫?哦,为什么她弄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既然我们从未见过,他怎会是我的丈夫?” “这桩婚事是公爵安排的,亲爱的。两个月以前,代理人替你完成了婚礼。”“我不记得了。”她呻吟道。最后,她终于大声说出这段日子以来的疑惧。“茉莉?我的病……是我的心智出了问题,对不对?” 茉莉的脸色发白,没有作答。 “我不只虚弱、生病,我……我的心智有问题,所以我才记不起你说的那些事情。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我才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得。” “公爵和夫人一向很少来看你,小姐。”茉莉答道,她的口气明白表示出她对怠忽双亲的观感。“我的女孩没什么机会认识他们。” “他们因我长年卧病而引以为耻。我是不是一直都在生病,茉莉?一辈子都在生病?” 保姆和往常一样在巧琪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你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努力去试,就可以好起来。” “我可以吗?”巧淇说道。 “是的,亲爱的,你可以。”茉莉答道,随即欣然补充:“现在让我替你梳头。想不想穿一件公爵夫人送来的新衣?新娘和她的新婚夫婿第一次相见,可不是每天都会有的事。” 费莎拉一派雍容地抬起下巴。“事实上,伯伦,小女从小便为……精神方面的疾病所苦,她从未被引入社交界。这些年来,她一直和负责照顾她的保姆住在霍克林府邸,不出大门一步,有时一连好几个月她都很正常,我们就以为……可是后来……”莎拉住口不言,瞪着自己紧握在膝头的双手。 “什么样的精神疾病?”伯伦问道,深深皱着眉头。 海顿拍拍他妻子的手,然后望向他的新女婿。“通常就是做做梦之类的小事。她生活在持续的茫然状态中,有时她以为自己是别人,或许也只是她在假装自己是别人;我们始终无法断定,可是……”他又望望莎拉,压低嗓门。“可是现在情况更坏了。几星期前——提醒一下,是在婚事早就安排好之后伊莲到老育儿室放火。整个东北翼,甚至整座宅邸,都可能付之一炬。幸亏我们好运,只有育儿室被焚毁。不幸有一名仆人在试着救伊莲的时候丧生。” “小女被一根掉下来的屋梁击中,”莎拉接口道。“差点送命。她对火灾和那个女孩之死毫无记忆,事实上,她根本完全失去了记忆。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便卧床不起。”莎拉自胸前抽出一条精细的手绢轻拭眼睛。 海顿默默凝视妻子一阵,随后继续说道:“伊莲得了所谓的失忆症。她的医生说这种病是无药可治的。患病的原因可能是头部受伤……也可能是她精神失常的一种症状。如果她……正常的话,就很可能某一天忽然清醒过来,记起一切。可是当然了,她并不正常。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恢复记忆了。我们……我们现在把她锁在自己的房间里,随时都有人陪着她。这样对大家比较安全。要是我们早知道伊莲具有危险性的话,那可怜的女仆或许仍然活着,这将是我们一生无法忘怀的悲剧。” 伯伦感到祖父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也明白他的想法。洛斯曾警告他,在见到那女孩之前千万不能娶她,如今情况比他原先预料的还糟。不过他曾誓言,只要祖父能得回头衔,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绝不会让自己后悔。 “伯伦,我的孩子,”海顿继续说道。“我们彼此开诚布公。或许这次安排对你而言并不公平,但是你必须记住,我们即将失去所有,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女儿。我们爱她,而她又相当无助。我们无法忍受想到她被关在……关在精神病院里。” 伯伦很难让自己相信堂叔和堂婶会是如此慈爱的双亲。不过,这番话着实无可非难。伯伦起身,以严肃的语气表示:“我能谅解,海顿大人。现在,我想见见我的妻子。” 第二章 门开了,海顿走进去。巧琪感觉他的眼睛端详着自己好半天,才转向茉莉。“费伯伦在外面等。” 茉莉点点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她说道,随即离开床边,退到房中一个阴暗的角落。 她父亲的视线又转回来。“茉莉告诉过你是谁等着要见你吧?” 巧琪点头。 “那么我就带他进来。” 她感觉胃部因害怕而紧缩。她心想自己要吐了。她祈祷不会。他会是什么样子?他对自己的疯妻子有何预期?他会不会打她、虐待她?他为何要娶她? 海顿转身打开门。一会儿之后,一个高大、黝黑的身形出现在门口。她的视线垂到他黑亮的长靴上,这是此刻她唯一可以放心去看的地方。 “伊莲,我亲爱的,”她父亲说道。“这是费伯伦,你的夫婿。伯伦,伊莲小姐,你的妻子。” 她的视线缓缓沿着他的黑长裤上移,从结实的大腿到窄臀,经过裹住宽胸和宽肩的背心和外套,终于来到他脸上。 她不知自己原本期望看到怎样的一张脸孔,但绝不是眼前这名英俊的绅士。他棕色的眼眸以令人心惊的专注审视着她。他的脸具有贵族气质,满是棱角,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吸引力。他的肌肤被阳光晒成了古铜色,他的下巴强硬,胡子刮得很干净。他的嘴此刻纵然抿着,但却一副注定笑口常开的样子。 她设法找些话来说,以便打破室人的沉默。她的手伸向颈窝,以一种纯粹女性化的姿态停留在那儿。 伯伦也同样无法言语。当海顿领他上楼,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大宅中偏远的一厢,他心中描绘出一幅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形象。结果,眼前所见竟是一名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娟秀佳人。 她的秀发是月光下的小麦色,似黄又似银,如波浪般披在她背后的靠枕和粉红晨袍的肩头上,像云朵般拥着她。肌肤有如象牙,颧骨上有淡淡的玫瑰红晕。她的脸是鹅卵形,鼻子细巧优美,眼眸因困惑,或许还有些许恐惧而圆睁。她的眼眸是夏日晴空的蔚蓝色。唯一损及她的美丽是蓝眸下的灰影。然而它却又增添了一种令他为之心动的柔弱无助感。 他看见她吞咽了一下,仿佛张口欲言,看见她的手伸向喉间,也看出她的恐惧和不安。 “你出去吧!”他说道,口气坚决,带着命令的意味。 海顿停了一会儿,才在他身后答道:“也好,我的孩子。” 伯伦的视线倏地射向屋角,停留在头戴白帽的老妇身上。这想必是照料伊莲多年的保姆了。“我想和她独处一下。” 老妇人僵直地起身。她的目光固定在伊莲身上,一时间他以为她会拒绝离开。他看见她脸上交战的情绪,心中明白这是个想保护伊莲的人,即使在她丈夫面前也不例外。 “请你离开。我想单独和伊莲小姐谈谈。”这回他的口气温和了许多。 保姆又看看他,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掩上门。 伯伦的视线又转向他的新娘。他对她所感到的柔情,自己都觉得惊讶。这个陌生的女孩就是他的妻子。突然之间,他希望两人能够好好相处。他朝床边走了两步。 “我可以坐下吗?”他问道。 “请坐,大人。”她低声说道。 他忍不住不去看她,也抑制不住想拥她入怀、保护她的感觉。她看起来好脆弱。 “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希望你叫我伯伦。贵族的规矩对我而言还很生疏。”他对她笑笑。 她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回他一个灿烂十倍的笑容。就像是暴风雨后,太阳忽然破云而出。此刻的她,更加美不可言。 “我可以叫你伊莲吗?” 她的笑容消失,她若有所思地蹙起暗金的娥眉。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抚弄胸前花边的手指,又长又翘的金棕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 “我说错话了吗?伊莲小姐。” “我……”她仍然没有看他。“公爵夫人一定会大发脾气。” 他口气硬了一些。“因为我称呼自己妻子的名字?” 她的眼睛匆匆迎向他。“不是的,大人。她只是不……”他看得出她似乎不知如何措辞。“你知道吗,我不想当伊莲。” 伯伦和自己的困惑奋战。他尚未考虑过这女孩对这桩婚事的感受。在见到她之前,他本以为她也和她父母一样急着攀上这门亲事,毕竟他很富有,而且不久后便可让她成为公爵夫人。等他得知她是疯子,又以为她对这件事不可能知情,所以她的想法当然也无关紧要。没想到自己面对的竟是个惊惶脆弱的小女人,她完全了解自己是他合法的妻子,而且显然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如今见到了她,他一点也不希望她因为不想嫁给他而情愿做别人。 他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不想当伊莲?” “噢,不是的,大人,”她答道,摇头。“毕竟你看起来……好像很好的样子。” “那么是怎么回事?你喜欢当谁呢?” 她的蓝眸忽然溢满泪水。“我……我想当巧琪。”她低语着,忍住一声啜泣。 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既无助又害怕。他再度感到想要抱住她的冲动,然而因为相信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害怕,他抗拒着这种冲动。 “巧琪?巧棋是谁?” 她迎上他的目光,试着忍住眼泪。“我想就是我,真正的我。” “真正的你?我不明白。” “真正的我,你知道,伊莲……伊莲是名门淑女,她应该漂亮而又聪明。可是我……我不……我怕……”她艰难地吞咽一下。“我就是宁愿做巧琪,大人。” “那么你就是巧琪了,费巧琪。” 她可爱的唇上露出颤巍巍的笑容。“谢谢你……伯伦。” 好一阵子之后,茉莉才回到巧琪的房间。她一探头进门,便看见巧琪的笑脸。 “他一点也不可怕,茉莉。他非常亲切而且善体人意。嫁给一个陌生人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很高兴,小姐。”保姆脸上洋溢着释然的表情,她将晚餐盘端进房间,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我替你担心得要命,亲爱的。我不希望发生任何伤害到你或让你不快乐的事。” “你想他会常常来看我吗?你看下次他会不会待久一点?”她的眼中闪烁着新的热情,脸颊也更见红润。 茉莉以溺爱的眼神俯视她。“我希望会,小姐,因为能让你高兴。” “而且我也觉得强壮了些,茉莉,真的,或许你是对的,如果我真的想,或许可以好起来。” 茉莉轻拍巧琪的面颊,点点头。 “明天我想下床,一会儿就好。我可以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外面的阳光,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小姐。”茉莉坐下,端起一碗热呼呼的炖菜。“现在我要你吃了这个,一口都不要剩。然后我们就让你准备就寝。如果爵士大人明天早上来看你,就可以看到你精神饱满的样子了。” “怎么样?伯伦。” “她跟我原先料想的一点也不一样,祖父。” 两人在霍克林府邸一楼洛斯的套房中独处。自从他孙子上楼去和新娘见面以后,洛斯一直没有机会和他私下谈话。伯伦回到客厅时,正好总管来宣布晚餐准备好了,于是四个人便到餐厅用餐。洛斯发现海顿说的有关他俱乐部会员的故事简直无聊至极。经过这些年来的奋斗,他发觉自己和将近六十年前逃离英国的小伙子实在大不相同了。当初的他和海顿提及的那些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只知追求享乐。 他早已不是那样了。他会把自己的余生花在让孙子了解费家的产业和发展出适当的经营方式上。他要重建昔日的光荣,他要恢复家族的名誉,他要…… 洛斯打断遐想,回到现在。“她是什么样子?伯伦。” “她生病而且虚弱,不过她很可爱。她……看起来和别人不同,可是不像……”他在寻找合适的用字。 “疯子?”洛斯提议。 “不,她不像疯子。或许——是有一点茫然吧!” “我明白了。”其实他不明白。他要亲自见她一面。伯伦答应娶那女孩,并向海顿和莎拉提供慷慨的资助,以求尽快解决头衔的事情,在他看来仍然是一种罪恶。他应该坚决反对这件事的,他应该等待法庭解决。一桩没有爱的婚姻能对男人造成何种影响,他有切身体验;代价太大了。 洛斯在心里叹了口气。或许,他向自己承认,自己的婚姻并没有那么糟。要不是伊莎生了彼得,此刻也不会有伯伦陪在身边。他的孙子完全符合他的期望——英俊、聪明、善良、诚实、勇敢。他在纽约十分受仕女欢迎,不过并未有过心爱的女孩。假使他会坠入爱河,如今便不须面对空虚的婚姻了。 他忽然想起蕾娜。亲爱的蕾娜,她是否可能还活着?这是大约三十年来他第一次想到她,不过在美国的这许多年,他曾梦想和她重续前缘。哦,他是多么爱他的小蕾娜。他逃离英国时她才十四岁,仍是个孩子,所以他从未有机会告诉她他爱她,从未有机会看她长大,从未有机会娶她当新娘。 好吧,追悔无益。况且他也很累了,眼前还有难挨的一星期。 “海顿说他和莎拉明天就出发到伦敦。我想跟他们一起去,我觉得没必要拖延程序。” “听起来很合理,”伯伦起身时答道。他打个呵欠,又补充一句:“虽然我不能说我急着想再忍受一次长途颠簸。” “你不用去,伯伦。如果你情愿留在霍克林。” “不去?”他的孙子不以为然地望着他。“让你单独跟那两条梭鱼在一起?绝对不行,祖父。” 洛斯轻笑。“那好吧!我们睡觉。” 海顿在巧琪隔壁茉莉的小房间里找到了她。保姆自炉前的椅子上起身时,很难掩饰她对前任雇主的厌恶。 “她怎样了?”他开门见山地询问。 “自从你没给她下那么多药以后,她就好些了,大人。那药让她很不舒服。” “她记不记得火灾的事?” “只做噩梦。” 海顿点头。“夫人和我明天就到伦敦去,你好好照顾那女孩,要是我听见……”他口气转硬。“留神不要出差错,否则你会后悔的。” 他捕捉到她眼神中的恐惧,确定了茉莉会看牢那女孩,觉得很满意。他的未来似乎已有了保障。 “晚安,茉莉。”他说完便走出房间。 费伯伦对特权阶级的习惯和方式不能说是不熟悉。他念过哈佛,追求过不少初入社交界的少女。他已发现英国社会和美国并无多大不同,差别在于英国人对正式头衔和阶级的重视程度,远超过社会地位和财富。 在伦敦的第一个星期,费洛斯的故事一公开,他便发现自己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随后他又成为竞逐的目标,因为他是法兹渥公爵的头号继承人。虽然多年来公爵的经济情况不佳,不过大家同时也知道费洛斯和他的孙子费伯伦——新任柯佛子爵,有的是钱。 在伦敦的最后一晚,两人在他祖父的俱乐部等待用晚餐时,一个年约三十的黑发男人前来攀谈,他黝黑英俊,面露友善的笑容。他自我介绍是罗斯利伯爵蓝伟力,霍克林府邸的邻居。 “何不一起坐呢?罗斯利伯爵。”洛斯提出邀请。“我们正打算用餐。” “谢谢你,阁下。我会的。”他拉了张椅子坐下。“叫我罗斯利就好,我所有的朋友都这样叫我。”他笑着将黑眸转向伯伦。“这个星期以来,两位给伦敦带来不少闲话的材料。你最好小心点,朋友女士们很快就会找上有钱的单身汉。” “恐怕我孙子算不上是单身汉。” “真的?”罗斯利挑起一道黑眉。“怎么,我听说——” “内人是费海顿的女儿。” “老天爷!费伊莲?她不是……”罗斯利还算识相,及时住口。 伯伦横了他一眼,看他是否敢说自己新娘的坏话。 罗斯利压低声音,凑近过来。“她还好吧?” “她在生病。”伯伦有所保留地回答,显然不愿回答任何问题。 “别误会。你知道,我在她小时候见过她一、两次。学校放假我回到玫瑰庄,看过她和保姆乘她的小马车外出。是个金发的漂亮小东西,笑容奇怪。她一向不多话,不过我记得她是个很甜的小女孩。后来我又回家,就听说她……”他住口不言,四下张望了一下以便确定没有人在偷听。“听说她疯了,被锁起来。此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公爵和……我是说费爵士夫妇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她。我还以为她说不定死了。大家几乎都忘了费海顿还有个女儿。” “或许这样倒好,”洛斯说道。“对那女孩还仁慈些。” “既然你觉得她好得足以当你老婆,想必是别人搞错了。我希望在她好些以后和她见见面。我想跟你做个朋友,费爵爷。有可以效劳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伯伦感觉到蓝伟力的诚意。他相信罗斯利必然会是个好朋友。从那人坐下以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我也希望如此,罗斯利。”他伸手越过桌面。“叫我伯伦。” 洛斯靠在椅背上,看两个年轻人握手。他很高兴伯伦似乎找到了个朋友。洛斯自认能了解伯伦对英国贵族阶层的看法。他的孙子有不少顽固的美式独立性。 “老天爷!”罗斯利低声惊叫。“我有好几年没在这里见到老皮了。不知他到伦敦来干什么。” 洛斯迅速转身,看见一个秃头、白发的矮胖绅士。皮泰迪。要不是罗斯利,他绝不可能认出来。这也不足为奇,他和皮泰迪已将近六十年没见面了。他的老友已八十好几,这么多年了,一个人也有权改变。 “对不起。”公爵说着便起身。 “祖父……” “没什么,伯伦。我只是想过去和老朋友打声招呼。” 他没有回头看伯伦反应为何。他在俱乐部的桌椅间穿梭,视线始终不离皮泰迪。后者在一张高背皮椅上落坐,膝头摊着报纸,手上握着烟斗。 “你好,泰迪,”洛斯来到皮泰迪面前时轻声说道。“好久不见了。” 皮泰迪抬起头。他犹豫了一会儿,嘴巴便掉了下来。 “我猜你没想到会看见我。”洛斯在皮泰迪对面坐下。 “洛斯,我……” 公爵抬起一手制止他。“别担心。我并不打算闹得大家面子挂不住,过去都已经过去了。” 皮泰迪喉间颤动。 “不过我想知道是为什么,泰迪。”洛斯往后一靠,蓄势以待。 皮泰迪再次环顾室内,最后视线回到洛斯身上。“整件事只是个玩笑,洛斯。是仕达的主意,让我出出决斗时败在你手下的怨气。我并不知道他的企图,我们原本只是计划吓你一下。” “一场玩笑……”洛斯黯然摇头。想到这些年来失去的一切,竟然只是因为一场玩笑。 “后来仕达才向我吐实。我以为你死了,为此自责了好多年。我知道要不是因为自己的恶作剧,你应该还活着。”皮泰迪搔搔头,继续说下去。“仕达一直到临终时才对我说了实话,我想是因为他良心不安的缘故。不过那时候不管要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待在美国。如果仕达知道你的下落,或许会告诉我,可是……海顿一心想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往事似乎最好不用再提了。” “是啊!”洛斯说着又起身。“我猜你是会这样想。” 皮泰迪也站了起来。“洛斯,我实在太抱歉了。” 洛斯瞪着他的老友。是啊!他猜想皮泰迪说的全是真话。他为过去的事情感到遗憾。遗憾并不能改变什么,不过如今他至少知道皮泰迪并非故意陷害他。包藏祸心的是仕达。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泰迪。”他伸出手说道。“不过我很高兴和你谈了这些。再见。” “再见,洛斯。我真的很高兴看见你回来。” 洛斯走开了。 第二天他没来,巧琪很失望,等她听说他上伦敦去了,更加茫然若失。每天她都期待他可能会回来,于是要求茉莉替她梳头,并换上一袭漂亮的晨褛。 每天下午茉莉遵照巧琪的意愿,唤人来把她抱到窗前的椅子上,因为她还太虚弱不能走路。她总是坐到头晕了不得不回床上去时才回去,但一天比一天坐得更久。她常默默试着回忆过去,但终归枉然,她仿佛没有过去,只有最近这几星期,只有空旷的房间和锁上的门,茉莉和她的药。 这是八月里天气特别好的一天,天空是粉蓝色,间或点缀着被夏日微风所追逐的松软云朵,巧琪的窗户正好可以俯瞰屋后的雕刻花园。她的视线落向树篱迷宫。假如她能走能跑,一定要在里面玩捉迷藏。 “茉莉,”她问道,并未将目光转回来。“我小时候有没有到花园里玩过?” “你说什么?小姐。” “我想到迷宫里去躲起来。小时候我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有啊!我不只一次在里面找我的伊莲找得半死。我听得见她笑我,但是找不到她。” 巧琪回过头,抬头看已站到自己身旁的茉莉。“你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小姐。” “为什么有时候你说到我像是在说别人?” 茉莉脸红了。“有吗?我……我想是因为我说话有这种习惯罢了,伊莲小姐。” “还是因为我在……在失去记忆以前,确实是别人?” “别这么说,亲爱的!”她的保姆激烈否认。 “他们发现我不对劲的时候我多大?我被关在这里多久了?茉莉。我记不起来,什么也记不起来。”巧琪透着惊惶的语调提高了。“你不肯告诉我吗?我想知道,我必须知道。” “别说了,亲爱的。你不能激动。” 巧琪抓住她的手。“茉莉,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好起来,但是如果我什么也不记得,就不可能做到。”她眸中溢满泪水。“你不明白吗?我非记起来不可。” “你不必记得从前是什么样子,亲爱的。只要想想现在,你就会好过得多。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伊莲小姐。不要再试着回想,对你没有好处的。”她抽开手,脸色严肃起来。“你这样胡思乱想一定累了,我去叫人来把你抱回床上去,你该吃药睡午觉了。” “可是我并不想睡午觉,”她啜泣道。“我也不想吃药。我只想恢复记忆。亲爱的上帝,为什么我什么也记不起来?” 茉莉一脸焦虑,急忙走到门口,打开锁。“我去叫人。”她拉开门要出去,看到费伯伦朝这方向走来,急忙又退回去。“哦,天啊!”她喘息道。 伯伦看看茉莉又看看床,立刻冲进房间找到窗前的巧琪。她在哭。她紧捏着裙摆,指节泛白。她低着头,肩膀绝望地起伏。 “这里出了什么事?”他质问道。 巧琪抬起头,倏地睁大眼睛,她的眼神中混杂着他无从了解的情绪。 “没什么,爵爷。”茉莉迅即回答。“只是小姐累了,需要回床上休息。她很难过,需要吃药。我正打算去叫人来帮忙。” 伯伦不理会保姆,迳自走到巧琪旁边蹲下。他注视着她可爱的脸庞,以指尖接起一颗泪珠,这动作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泪珠在他棕色的粗糙皮肤上轻颤、闪烁。一时之间两人都只顾盯着它,随后抬眼相视。 她的眼睛好圆、好蓝,但眼底并无对他的惧怕。 “真的吗?巧琪。你累了想回床上去?” 她慢慢摇头,倾泻的发瀑轻拂着她的肩膀。 “如果可以随你选择,你想做什么?” 她的嗓音甜美悦耳。“我想到花园去坐坐,爵爷。” “如果这就是你想做的,你可以如愿。”他说完便起身抱住她,她轻得和羽毛一般,她的手臂很快地圈住他的颈项,他看见她颈窝处快速的脉跳。 “爵爷,你在做什么?”他经过茉莉身边朝门外走去时,她质问道。 巧琪把头埋在他胸前,仿佛想逃避保姆的责难。 “我要带我的妻子到花园去。” “可是……可是,柯佛爵爷,她应该待在床上才对。” “胡说!” 他抱着她快步经过走廊,下了楼梯,去到霍克林府邸的后花园,午后的阳光在草地上铺了一层金毯,和风拂去了八月的暑气,扬起她白金色的发丝。 不知怎地伯伦似乎知道她想去的地方,将她带到迷宫中央,两人迷失在清凉翠绿的世界里。他跪下将她放到地上,两手扶着她手臂.好似在防止她倾跌。 “你还想要些什么吗?巧琪。”他问道,希望万一她真的说出了别的愿望,自己能设法满足。 她充满信赖的清澈美眸转向他,心形的唇上绽出一抹犹疑的笑容。“只要你坐在我身边,爵爷。不知你是否愿意?” 第三章 伯伦到餐厅去用晚餐时,洛斯早已候在那儿了。老人在室中漫步,缓缓扫视门口和天花板上的画饰和雕刻,抚过餐具架、餐桌、炉架、花瓶和古玩。 伯伦甫进门便停下脚步,他了解祖父的心情,虽然来到霍克林的第一天便在此处用过晚餐,然而这是费洛斯再次以公爵的身分巡视这里。 洛斯转过一处角落,便察觉到孙子也在场,他露出心虚的笑容,无言地耸耸肩。 伯伦笑着走向祖父。“你有权利这样感觉,这一切又属于您了,阁下。”他握住洛斯的手,再次称呼他“阁下”,并迎上老人的目光。 他们维持着这种姿势,表情郑重。 洛斯首先打破沉默。“我们用餐吧?我承认我已经饿得要命。” 他们一就座,仆役便—一平空出现,替他俩斟酒、上菜,随即又消失。 洛斯用刀切开一块多汁的牛肉,在送入口中之前,他问道:“你整个下午躲到哪里去了?孩子。” “我和巧琪待在迷宫里。” “巧琪?” “我妻子。”不等洛斯开口,他自动回答了下一个问题。“她不喜欢伊莲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她还好吧?” 伯伦心中又出现她坐在草地上的情影,从她开口要他坐在身旁,到她要求回房为止,其间两人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他把时间花在看她上面,而她则看天。伯伦心中充满一种奇特的保护欲,希望替她阻挡一切不愉快的事物。她像个迷失的孩子,当时他并未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甚至不当作是个女人,她是巧琪——脆弱细致的巧琪——而她需要他的力量,来帮助她应付她无法独自面对的世界。 “今天她看起来健康了些。”他终于回答。“我去的时候她本来坐在椅子上,她的保姆不高兴我带她出去。”他皱眉。“我怀疑她的家人有多久没让她出去透透气了。” “根据他们的说法,不让她出去比较安全。” “这我不太能相信,祖父。” “嗯,我想见见这女孩。” 伯伦点点头。“明天我带她下来跟你见面。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知道她的父母已经离开了,现在你才是公爵。我没时间和茉莉谈巧琪知道多少。” “我到她房间看她会不会好些?” “不会,她需要出来走走。她的房间太阴暗。我带她来见你。” “照你的意思做好了,孩子。” 黎明前巧琪便醒了。她不记得有哪一天醒来时觉得这么舒服过,今天她觉得就算自己记不起从前的事情也无关紧要。她只要记得自己丈夫的温柔就足够了。 她的丈夫,多么奇怪。有个她对他一无所知,只知他对自己好的丈夫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巧琪掀开毯子,将双腿垂在床侧,她深吸一口气,决心不让熟悉的晕眩感再回来。令她吃惊的是,它竟没有再出现。她让脚触及地面,撑起身体离床。她的腿因为不习惯而发软。 她顽固地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然后踩出第一步,同时扶住一旁的家具。她的目的地是窗口。她想看看旭日东升的花园,她眼睛紧盯着窗户。这距离不可能超过十步。 她绝对可以走上十步。她对自己行动的迟缓感到很沮丧,不过最后她终于走到了窗口,她跌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闭上眼睛,有虚脱的感觉。 等茉莉看见一定会责备她,但此刻巧琪不在乎。她下床了,而且是靠自己独力完成的。既然她可以做到这一点,或许…… 她睁开眼睛,将视线固定在下方的花园。朝阳隐藏在铁灰色的云层后。她感到失望的刺痛。昨天是多么美丽的一天,她沉溺在阳光拂面的感觉中。她曾暗自希望伯伦会再来带她到花园里去。可是万一下雨…… 就在这时她看见伯伦穿越过草坪,走向马厩。他身着骑装,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马鞭敲击着自己的大腿,她真希望能和他一块儿去。 她会不会骑马?有没有人让她出去学过? 她突然感到清风拂面,耳旁啼声大作。她屏住呼吸,等待这种感觉具体化,形成记忆,而不只是一闪即逝的念头。 这时伯伦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她的窗户。她看见他微笑时白牙的反光,此刻她忘记了一切,回应他的笑容。 “伊莲小姐!你下床做什么?” 巧琪转向一脸不满的茉莉。“我想看看花园。” 茉莉一副惊恐的表情。“你不该自己从床上下来,小姐,要是你摔倒受伤,我又不在怎么办?我可受不了失去你。”她仿佛在忍住突然浮现的泪水,又补充道:“好了,我来扶你回床上躺着。” “可是我不想躺着,茉莉。”她又瞥瞥下方的草坪,但伯伦已经不见了。她逸出一声叹息。 她原本希望…… 希望什么? “你需要躺下,来吧!让我帮你。”茉莉把手伸向巧棋。 巧琪避开她,从窗前的椅子上站起来,这时伯伦走进门。她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步,两人目光交会。 伯伦讶然睁大了眼睛,接着笑容使他脸色一亮。“巧琪,你自己站起来了!” “是啊,爵爷。”真奇怪,她的膝盖似乎比刚才更无力。 “她是起来了,”茉莉咕哝道。“可是她不应该做这种事。她需要多在床上休息。我要喂她吃药,她昨天没吃药,今天就成了这个样子。” “也许她就是因为没吃药才好多了?”伯伦插口道。“你看看她,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在他的端详之下,她觉得脸上发热,同时也因为他赞许的态度而感到高兴。她的视线迟疑了一下,随即转向地面。 “可是爵爷,她一定得吃药。”茉莉以惊惶的口气答道。“公爵大人会把我……。”她猛地住口。 “那药是做什么用的?茉莉。” “是让她保持镇静的,爵爷。让她不会伤害自己或……” “在我看来她已经够镇静了。”伯伦几个大步便跨过房间。 巧琪先是看到他的马靴,接着便感到他的手指抬起自己的下巴。 “你觉得怎样?巧琪。”他搜视她的脸孔。“你现在需不需要吃药?” “我……我不知道,爵爷。我……我不喜欢吃那个药,它的味道好苦,而且让我有奇怪的感觉,只想瞌睡,就像……”她迎上他的视线时,声音消失。她喉头紧绷起来。并不是因为怕他,只是他看起来好……好有力。 “茉莉,我想巧琪今天不用吃药了。可能明天也不用。你听懂了吗?” 保姆心有不甘地答道:“是的,爵爷。” “好。”笑容又牵动了他的嘴角。“你是否愿意换上一套漂亮的衣服,今晚和我还有我祖父一块用餐?” “到楼下?”她问道。 “到楼下。”他坚定地回答,将命令性的眼神转向茉莉。“等她准备好的时候你就派人去找我,我会来接她。” 茉莉点点头。 他出去关上门以后,巧琪问道:“我有没有到楼下去过,茉莉?” “你很久没去过了,亲爱的。自从你第一次……很久了。” 伯伦怀里抱着那女孩走进来时,洛斯站起身。她双手攀着伯伦的颈项,一双蓝眸急切地打量着房间。她细致的美和白皙的肌肤迷住了洛斯,她显然不曾遗传费家人的长相。而当她的目光与他交会,在她的眼神中除了不安,他以为还看见了……不可能是智慧,因为人人都知道她是疯子。可是……好吧,不管是什么,反正出乎他意料就对了。 伯伦轻轻让她双脚着地。她颤巍巍地面对洛斯,伯伦扶着她的手肘。 “祖父,这就是我的妻子费巧琪。” 洛斯瞥了伯伦一眼。“亲爱的女孩,”他握住她的手说道。“我很高兴见到你。” 她屈膝为礼。“阁下。”她垂眸低语。 “好了,我们私下相处的时候不必拘泥这些,叫我祖父就好。” 巧琪抬头看他,唇边挂着一抹微笑。“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她低语,随即笑容又忽然消失,蓝眸中的光芒也不见了。“至少,我不记得有。你想我见过他吗?” 他孙子为何被她吸引很容易看得出来。洛斯最希望的莫过于见她重展笑靥。“好了。”他的声音有点浊重。“我们不要再想你不记得些什么了。今天晚上就是要让大家高兴,有不少可以庆祝的事情,我回到家乡,又有了个美丽的孙媳妇。” 他的策略生效了。她再度展现笑容,笑意从唇边延伸至眼角。 “谢谢你……祖父。” 巧琪已经很疲倦了,但是她不希望这个夜晚结束。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她也不记得到底有多久。洛斯和伯伦祖孙俩争相把他们这次返乡途中的趣闻说给她听,笑得她嘴都合不拢。伯伦提到他弟弟世琛,和他们在长岛的家。洛斯也讲到自己小时候在霍克林府邸时,调皮捣蛋的劣迹。 不过到最后她累得再也忍不住了,洛斯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皮合了下来。 “巧琪?” 她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手臂,慢慢睁开了眼睛。伯伦蹲在她身边,脸孔凑上来。 “我们最好送你回房。” 她想说不要,但无力争辩,于是点点头。 伯伦抱起她,当她圈住他的颈项时,他暗棕的眼眸爱抚她。她被他看得脸上发热。 “好了,亲爱的……” 她勉强避开伯伦的凝视,将头转向老人。洛斯已站在她旁边。 “我希望我们能常常在一起吃饭。” “我也希望,祖父。” “那么晚安。”他俯身亲吻她的面颊。 “晚安。”她低声应道。 伯伦大步走出餐厅。巧琪再度让眼睛闭上,享受被他抱着的感觉,她心想他若是吻自己面颊,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认为自己一定会很喜欢。 伯伦踏上二楼时,巧琪睁开眼睛,她看见伯伦身后的黑暗走廊,倏地害怕起来。走廊尽头处有…… “伯伦!”她抱紧他的颈项。 他停下来看她。“怎么了?” “那里走下去是什么?”她问道。 他转头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我不知道。只不过是另外的房间。你为什么会问?” “我不知道……”她抬眼望向他。他脸上透着关切。她不想要这样,她想要的是今夜的笑语。她不想要他的关心——或是怜悯。“没什么。”她说道,硬是不让口气中显露恐惧。“我只是好奇。” 他的表情轻松下来,再度迈开步伐。巧琪忍不住又往后面看了一眼。阴暗的厢房似乎在守候着她。 她把脸藏在他肩头。 炽热的火焰包围着她,舔舐她的裙摆,浓烟使她窒息。她身后便是逃生之路,不过她仍然听见尖叫声。有人需要她的帮助。 突然她前方火势大盛,那火焰有着一张脸。死神的脸。 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尖叫的人原来是自己,是她被大火所困,即将葬身火海。 巧琪猛地张开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无声的尖叫仍梗在喉间,耳边轰轰作响。她喘息着,等待这阵惊悚过去。 等到脉跳减缓,她便下床赤脚走到窗前,拨开帷幔。满月的光华将迷宫笼罩在柔和的月光中。 这噩梦感觉好真实,向来如此。总是同样一个梦,但近来梦境长了些。有时她确信能够在死亡阻隔她之前找到另外那个女人。有时她敢发誓这并不是梦,她梦见的事都曾经发生过。可是茉莉坚称从来没有过什么火灾,而她也想不出茉莉有什么理由要说谎。茉莉那么爱她。 “我是疯了。”她低语。 她要想些比较高兴的事情,于是开始想伯伦。她的脉搏立刻又加快了速度。她想到他看着自己的神情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好极了。她感到自由……完全没有任何束缚,然而她渴望更多。她想让伯伦也感觉美妙。她想让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女人,她想让他把自己当作妻子。 她手指紧捏窗帷边缘。“我不想再当发疯的伊莲了。巧琪就不会是疯子。” 她看见一只伸展着双翼的鹰隼在森林上空翱翔,它优雅地攀升,直到成为月光下的一个黑影。她的心也和这鸟中之王一同振翅高飞。这是个预兆,一项承诺;正如鹰隼飞离黑暗的森林,她也可以超脱自己的疯狂。她可以成为巧琪,她心目中的女孩。她可以成为伯伦的妻子。 她带着希望无穷的微笑让窗帷落回原处,回到床上。明天她就会真正地成为巧琪。 巧琪听见茉莉开门锁的时候,已经打扮好了。她站了起来。 茉莉瞪大了眼睛。“小姐,你在做什么?” “我要去和我丈夫共进早餐。” “可是,亲爱的,他早就吃过早饭出去了。我亲眼看见他离开的。” 巧琪感到一阵失望的刺痛。她原本急着想让他看看自己的情况有多好。 “而且,”茉莉继续说下去。“你太虚弱了,就算……” 巧琪摇头。“不,茉莉,我好多了。可是我如果再整天躺在床上的话,就别想好起来。”她走过去握住茉莉的手。“求求你,茉莉。我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岂不是想不疯也难?我好多了。我不会去伤害任何人,”她提高声音恳求。“请你相信我。” 茉莉看了她许久,她的绿眸泛起泪光。她大声吸着鼻子。“我相信你,小绵羊。”保姆终于说道,用冷冰冰的指尖触摸巧琪的面颊。“是冷酷的命运把你关在这房里的,而我对你的爱足以使我替你打开这扇门。” 蓝眸中也涌上泪水。“谢谢你,茉莉。谢谢你。” “好了,”茉莉清清嗓子,拭去自己的眼泪。“把眼泪擦于,可不能让伯伦大人看见你哭过。笑一笑,我从没看过谁比你笑起来更漂亮。”她退后一步。“等爵爷回来,我会派人去告诉他你想下楼。” “等一下。我……我情愿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你没有力气……” “我想我可以,茉莉。至少让我试试。” 罗斯利的灰马俐落地跟在伯伦矫健的红棕种马后面小跑,新任子爵的旁边是罗斯利的姊姊贝福侯爵夫人康媚兰。兄妹俩一大早出来骑马,正好遇见伯伦。贝福侯爵的遗孀可不是害羞、畏缩型的。她一被介绍给罗斯利英俊的新邻居,便立刻自动表示要到霍克林府邸造访,罗斯利除了跟来之外别无选择。 罗斯利看见自己亲姊姊的表现,摇摇头。媚兰明知伯伦已经娶了费伊莲,仍肆无忌惮地与他调情。不过他并不觉得意外,媚兰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从不避讳,幸运的是侯爵死前并未听闻。当然了,当初也就是她的乳波臀浪和那对勾魂媚眼引得那老傻瓜入瓮的。 罗斯利只希望媚兰的行为不会对她的儿子——新任贝福侯爵康德加——造成不良的影响。那小男孩可能会因为同学的冷嘲热讽而受伤害。罗斯利但愿自己能够约束媚兰就好了,不过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出了森林之后,媚兰举起马鞭。“我跟你们比快!”她叫道,随即朝马臀上抽了一鞭。 此马冲向前。两名男士只迟疑片刻,便接受了这个挑战,追赶上去。三匹马几乎是同时抵达霍克林府邸。 媚兰的笑声洋溢空中。“我赢了!”她宣称。 “贝福夫人,我相信是平手。”伯伦下了马,走向她。 “亲爱的子爵,我确信你弄错了。”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滑下马鞍,在伯伦扶她下地的时候,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伯伦低声答道:“我确定自己没有搞错。” “那么或许我们该找时间再比一次,爵爷。”媚兰迷蒙的眼眸中暗含承诺。 罗斯利皱起眉头。 媚兰捕捉到他的眼神。她不驯地摇摇头以表回答,随即又回头望向伯伦。“现在,你一定要带我看看你的房子。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进去过。公爵夫妇都是在伦敦宴客,我早就想来见识一下了。这里比贝福气派得多,相较之下玫瑰庄更是黯然失色。”她挽住她的手臂。 “我很乐意带你参观,贝福夫人。不过我相信家祖父会是更称职的向导。他是在这里长大的,对这里的历史了如指掌。” “这里真的发生过火灾吗?”媚兰打量一下宅邸的正面。“我听说尊夫人是……” 这次她太过分了。“伯伦吾友,”罗斯利立刻插嘴。“我快要渴死了,我们可不可以喝点东西。” 媚兰了解他的用意。她仰头大笑,露出一截白嫩的玉颈。“是啊!爵爷。带我们进去吧,我也很渴呢!” 真的,伯伦想道,媚兰确实是个尤物。她有毫无瑕疵、凝脂般的肌肤。棕色的杏眼闪着金光,玫瑰色的性感双唇。她的个子娇小,但是拥有令大多数男人想望的丰满曲线。 像媚兰这样的女人,伯伦碰过不只一次,其他那些没有爵衔,但同样有钱、无聊、喜欢跟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上床找刺激。当然了,侯爵夫人是个寡妇,不过伯伦的妻子可还健在。这使她觉得这场游戏更有意思,但是伯伦却不愿陪她玩。然而他喜欢她的弟弟,所以他可以忍耐她—一有些时候如此。 伯伦带他俩进屋,来到小客厅。“请随便坐。我去叫鲍曼备茶点,骑马倒真可以促进食欲。” “你不必为了我们麻烦。”媚兰说道,仍旧挽着他的手臂。“我确信——” 可是伯伦已不再看她了。他听见开门的声音,以为会看见鲍曼站在那儿。不料看见的却是巧琪。她正用大大的蓝眼睛看着他。她弱不禁风的身形似乎在摇晃,好像马上就要瘫在地上了。 “巧琪,”他挣开媚兰,急忙走过去。“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抬手撑住她的背,低声问道。 “我……”她的视线紧张地扫向小客厅另一头的那对男女。“我想要见你,”她无力地说完。“如果你很忙,或许我可以等会儿再来。” 伯伦看见她脸上的不安,不禁诅咒自己的愚蠢。“别傻了,”他柔声说道。“来见见我们的客人。”他拉着她一起走过去。“罗斯利、媚兰夫人,我想向你们介绍我的妻子,费伊莲夫人。” 罗斯利惊呆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记忆中的那位小女孩会出落成眼前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身材高挑,但出奇地具有女人味。她从前的金发变成了白金色,形成柔和的波浪披在粉红长袍的肩头。她有如夏日晴空般蔚蓝的双眸望着他,立刻便偷走了他的心。他想要保护她、做她的同伴,她最信任的挚友。 “亲爱的,这位是贝福侯爵夫人。” 媚兰冷冷地打量着她。“终于见到你可真是有意思极了,伊莲夫人。你一直都是个谜样人物。”她瞥了伯伦一眼。“不过你虽然被锁在房间里,还是颇有成就的嘛,不是吗?” 巧琪脸色苍白,如果可能的话,她的眼睛睁得更圆了,而且似乎更加倚靠着她丈夫。罗斯利巴不得在他姊姊那张漂亮的脸上掴一巴掌——一等两人私下相处,他很可能就会这么做。他急忙上前。 “这位,”伯伦以自制的声音说下去。“是罗斯利伯爵蓝伟力,他的领地就在霍克林隔壁。” 罗斯利微微鞠躬,执起她的手。“伊莲夫人,这真是极大的荣幸。”他亲吻她的指节。等他直起身子,两人目光再度交会。“我的朋友都叫我罗斯利,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她犹疑了一下,随即笑道:“我比较喜欢我的……朋友……叫我巧琪” 她一说完这句话,便没把握地抬头看看伯伦。罗斯利看见他轻轻点了一下头。他正纳闷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时伯伦带大家到一旁坐下,他也就忘了这回事。 媚兰倾身熟稳地搭着巧琪的手臂。“那么,巧琪,”她特别强调这个名字,眼中有讥讽之意。“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你都在做什么。全伦敦的人都愿闻其详。”她的笑容甜得像糖,也很呛人。 罗斯利真想赏她一耳光。 巧琪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夺门而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躲起来,不过突然之间她心头人起。这里是“她”的家,刚才这女人勾搭的是“她”的丈夫。该去躲起来的人可不是巧琪,她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唇边露出无辜的微笑。“最近嘛,贝福夫人,我都和外子躲在一起。”她把手放在伯伦膝头。“假使他是你丈夫,你不也一样吗?” 她看到媚兰胀红了脸,又听见罗斯利的闷笑。她转头看看他,再鼓起勇气望了伯伦一眼。罗斯利眼中有开心和赞许的神色,至于伯伦她就不能确定了,很可能是惊讶。 罗斯利笑着站起身。“伯伦,我很高兴见到你迷人的妻子,也很乐意留下来喝茶。不过我想我们该回玫瑰庄去了。走吧,媚兰。我看他们夫妻俩很想独处一下呢!” 媚兰僵硬地服从了。她的棕眸有如匕首般射向巧琪,而看向伯伦时却又和善许多。“希望能尽快再见面,亲爱的子爵。我计划在玫瑰庄多住些时候。一定要来看我们呀。” 伯伦搭在巧琪肩上的手,示意她坐着别动,他自己则陪客人走到门口。她单独留在小客厅里,开始不安起来。她怎么会对伯伦的客人这么不客气?面对一位侯爵夫人和一位伯爵,她的举止却像个……像个白痴。 现在他一定会讨厌她了。他的妻子是个必须被关起来的疯子还不够,居然还侮辱他的同伴。她要在他回来以前赶快离开这里。她无法面对他,现在不行。 巧琪很快起身穿过小客厅,她打开门偷偷往外张望。没看见伯伦。她轻手轻脚地冲向楼梯,然后飞奔上去。等上了楼之后,她停下来喘气,觉得晕眩起来。 他会到她的房间去找她,她不想让他找到。虽然到头来她终究得面对他的不满,但不是现在。 她转身急忙朝东北侧的厢房走去。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仆人在房间里进进出出。这一厢似乎已完全被荒废了。 巧琪转了个弯,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长廊。尽头处有一道窄窄的楼梯。 仆人住的地方,她想道。 这时她的心跳开始加速,皮肤也发冷。那道楼梯有点不对劲。 她又开始往前走。 我这么大了不应该住在育儿室,我这么大了也不需要保姆。 她喘息着旋身,确信说话的人就在附近。没有人,连窗帷都没有掀动一下。 她再次面朝那道楼梯。通往育儿室的楼梯。 育儿室。 我不要她在这里,保姆。带她走! 巧琪碰到楼梯扶手时,手在发抖。她抬头看看阴暗的楼梯,耳朵轰轰作响。 巧琪,来看,来看。 她想跑开,但是办不到。上面有某种东西——一或者某人。她必须去看看,她必须知道。 “不行,小姐!”茉莉紧张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 她转身睁大眼睛,看见茉莉冲过来。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她的保姆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那是育儿室,对不对?茉莉。” 茉莉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楼梯带开。“是的,小姐。那里是育儿室。” “我……我想去看看。茉莉,那里有……” “那里没什么好看的。好些年前就关闭了,楼梯也很不安全。走吧,巧琪。” 她觉得头晕晕的。“你叫我巧琪。” “我……当然了,是你要人家这样叫你的。” “谢谢你,茉莉。”她低语,随即地板便朝她的脸升了上来。 “我不是警告过你会发生这种事吗?我不是叫你不要让她一个人到处乱走?她会伤到自己的,到时候要怪谁?” 伯伦俯视巧琪苍白的脸蛋。“够了,茉莉。” 其实,他自己也很担心。发现巧淇不在小客厅之后,伯伦便冲上楼到她的房间去找,结果房里也没有人。他正打算到别处去找,便听见茉莉呼救的声音。他在东北侧的厢房找到了她俩,立刻把妻子抱回房间。 “柯佛爵爷,你一定得听我说。我把伊莲小姐从小带大,我很了解她。你不能再鼓励她走出自己的房间了,爵爷。” 巧琪的眼皮翕动。 “别出声。”他命令道。 她睁开了眼睛。 “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伯伦柔声说道。 “怎么……”她脸上横过一阵困惑。 “你晕倒了。”他一手伸向她肩后。“你能不能坐起来喝点热茶?” 她点头,让他拉自己坐直。 “你对自己要求过高了,”他将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端给她时,责备道。“你千万不能自己去爬那里的楼梯。下回你等等我一起去。” “楼梯。”她的手开始发抖,把茶泼到床单上。 伯伦赶忙取过茶杯。“怎么了,巧琪?” 她望着他,圆睁的蓝眸满是恐惧。“楼梯,”她重复道。“那楼梯是通往育儿室的。” 伯伦看看茉莉,无声地要求她的协助。他发现她顽固地本无表情。 “伯伦……” “怎么样?”他的视线转向妻子。 “育儿室里……有东西。” 她低声说的这句话使他打起冷颤。她的眼睛似乎——该怎么说?跟中了邪一样。难道她的确是个疯子? “伯伦,我……我好怕。” 不,他拥住她时想道,这不是疯狂,而是恐惧。他有办法应付恐惧。 他轻轻把她放回枕头上。“没什么好怕的,巧琪。茉莉和我都在这里,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你,我保证。你信任我吗?” 她盯着他许久,最后点点头。他看见她中邪般的眼神渐 渐消失了。 “现在,我要你闭上眼睛睡觉。” “你会不会留在旁边?” “会的。 第四章 伯伦在楼梯底下停步,瞪着上方紧闭的房门。他不知道巧琪害怕的是门后的什么东西,不过他决心一探究竟。他两阶一步地跨上楼梯。他握住门钮,深吸一口气,嗅到一股刺鼻的酸味。 当然了。那场大火。 他试转门钮。门是锁住的。他考虑是否要去找总管取钥匙。最后他把这念头抛开,用肩膀去撞门。撞了三次,终于把门给撞开。 他眼前是乌黑的育儿室。窗户都用木板钉死,屋顶被火烧穿的地方也被补了起来。海顿曾说过巧琪到育儿室来纵火,不过他忘了。为了某种理由,他始终没到屋子的这一部分来过—一大概是因为也没见别人来过吧。 他走进去四下打量。看来火灾后并未做什么清理工作,烧焦的家具像黑色的骼髅般散布各处。 他经过看来像是起居室的地方,或许从前保姆就是在这里念故事书给巧琪听的。过去则可能是孩子上寄宿学校以前,上课的地方。 隔壁想必是保姆的卧室,他猜想道。房间很小,没有什么家具,只剩一个窄窄的床架。 最后一个房间,在火灾之前应该是很宽敞,空气也很流通的。有许多窗户,现在全用木板钉死了,房间尽头还有一座大壁炉。他看见角落有两张小床的残迹,一条烧焦的大梁从天花板垂下来,将房间一分为二。 “我们就是在这里找到她的。” 伯伦听见茉莉的声音,猛然旋身。 “她就在那条屋梁下面。派崔在她被火烧到之前发现了她,感谢上帝!不过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她醒来后便失去了记忆,大夫说这叫做失忆症。可怜的小绵羊,好像她还不够倒楣似的……” 伯伦再次看看那条大梁。她差点在他抵达英国之前就死了。他差点看不见她姣美的容颜,也无从望进她那双神秘的蓝眸深处。这是何等的损失;他感谢上帝饶了巧琪一命。 他朝房间深处走去,感觉周遭的恐怖气息,了解她当时陷身火窟的感觉。他靠近大梁的时候,靴尖踢到东西。他弯腰拾起。如今是一块烧焦布片的东西,或许曾经是一个洋娃娃。 “爵爷,”茉莉低声说道。“这……这可不可以给我?” 他回头看见茉莉伸着手走向自己,眼中噙满泪水。他点点头。 妇人接过洋娃娃,抱在胸前。 我的伊莲,我可怜的伊莲。”她喃喃说道。 “那对她有特殊的意义吗?” “从小就是。可是现在变成破布了。” “或许我可以送给她一个跟原来差不多的。” 茉莉的眼泪决堤而出,流了满脸。“没有用的,爵爷。”她缓缓转身走向门口。她手抓着门闩,背对他开口道:“记住我的话,爵爷。她不记得火灾的事情,这样最好。你把房间封起来,别让她进来看到这些,否则有害无益。她已经受够了折磨。” “巧琪,来看,来看。” 楼梯又窄又陡,她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但距离梯顶的房门似乎还是那么远,那 女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对她呼唤。 “巧琪,来看,来看。” “我来了。” 呼吸好困难。空气为什么这么浊? 突然之间,她置身于育儿室,耳边尽是木头燃烧的僻啪声,浓烟则侵袭着她的 肺,刺痛了她的眼睛。 “你在哪里?”她叫道。 笑声。她听见喧嚣之上的笑声。 转身……跑…… 死神就在隔壁的房间等她。可是她不能丢下她,那对她呼唤的女孩,在育儿室 失人时发笑的女孩。她不能留下她被火烧死,她必须找到她。 她周围尽是烈焰,橙色的火舌舔着她的裙摆。是浓烟呛住了她的肺?或只不过 是出于她自己的恐惧的想象? 这时她看见她了。 她在窗台上跳舞,不断疯狂地转着圈,金发飘扬。她的睡袍着火了。“巧琪, 来看,来看。” 她张嘴尖叫,这时天花板兜头塌下来。 尖锐的哭叫声像利刃般切断了伯伦的睡眠。它留在心中,让他感到撕裂、流血。 “巧琪!” 他跳下床,冲向妻子的房间。他发现茉莉紧抱着巧琪不放,后者正挣扎着用手去抓门。 “放开我!放开我!” 她白金色的发丝疯狂地在她肩头飞舞,她眼中有一股奇异的光芒,视而不见地看着他。她用拳头捶打茉利的肩膀。 “巧琪!”伯伦厉声说道,将她的视线拉过来。 “她在上面!她身上着火了!让我去找她,让我去!” 伯伦缓缓朝两个女人逼近。他强迫自己以冷静的口气回答:“没有失火,巧琪。一切都很正常。” 她的脸色在烛光下白得吓人。“你不懂。她在叫我,我听见了。我看到她了。”她的声音是沙嘎的低语。 “你看见谁了?巧琪。”他柔声问道。 她的发现带来无法掩饰的惊怖。她挣脱茉莉,用手背遮住嘴,眼睛来回看着伯伦和茉莉,最后又看伯伦。 “巧琪?” “我看见……我看见伊莲。伊莲放了火。” “亲爱的天父,”巧琪惊恐的蓝眸中满是泪水。“救救我!” 伯伦觉得胸口仿佛被铁圈箍住了一般。为了除去她眼中的恐惧、她记忆中的梦魔,给她一个正常的世界,他情愿砍掉右手。 他本能地上前拥住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没事了,巧琪。只不过是个噩梦而已。我们都会在梦里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可是……可是你不明白。她……我……”她仰头看他,指甲掐进他的上臂。“伯伦,我好害怕。我好像是两个人,伊莲和巧琪,我可以好清楚地看到她。她在笑……这不只是个梦而已。哦,我再也不要当伊莲了。”她艰难地吞咽一下,两颗泪珠滑落脸颊。“请帮助我,伯伦。我不想再做疯子了。” 他胸中充塞着强烈的保护欲。“那就一定不会。”他的大手兜住她巴。“我保证。” 他注视着恐惧逐渐自她的美眸中消褪,只剩下清醒时的疲惫。接着他又看见了另一种东西:一线信赖的光芒。她相信她。 可是他相信自己告诉她的话吗?他也没把握。 “伯伦?” “怎样?” “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此时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也会想办法弄来给她。“你想去哪里,巧琪?” “哪里都可以,只要别留在这里就好。” 一对黑马拉着的马车,在倾盆大雨中沿着乡间道路前进。时间虽近中午,天色却和晚上一样黑。呼啸的冷风暗示着会有一个早来的冬天。 巧棋紧捏着裙褶而坐。她咬着下唇,望着自己的膝头,思量自己的新处境。她不记得自己曾离开过霍克林府邸,而现在距她要求伯伦带她离开不过数小时,她便已朝向不知名的目的地进发。 伯伦只说他们要去视察公爵的另一处领地,她虽然满心好奇,但却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他这么做是为了她,为了帮助她逃离梦魔和疯狂。万一她让他失望了怎么办?万一梦魔紧随不舍呢?万一她无法逃离疯狂? “你不须皱眉,天色就已经很难看了,我的巧琪夫人。” 她偏过头瞄他。他正注视着她,棕色的眼眸中有一丝打趣的神色。最后他笑了,他的表情鼓励她也笑。 “啊,我相信我看到一丝阳光。” 她没把握地笑笑。 “我说对了,的确有阳光。” “或许是个差劲的模仿品吧,爵爷。” “你对我的智力存疑吗?夫人。”他抬起一道眉毛,故作惊讶。“难道你是经过伪装的茉莉?” 巧琪抵挡不了他的幽默,这回她的微笑是发自真心的。她掩住嘴,抑制喉间升起的笑声。她似乎仍能见到伯伦带他离家时,茉莉脸上的阴霾。她只能猜想大概是伯伦向茉莉表示要带她离开霍克林府邸时,茉莉曾询问此举是否明智吧! 不过现在这已无关紧要。她突然感到冲洗着全身的自由感。她拨开窗帘,望着窗外连绵的绿色乡野。雨势已变小,空气虽冷却清甜。 “伯伦……”她的手落在他手臂上。“停下马车。” 他注视她时,她并未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他必定皱着眉头,纳闷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的感觉,或解释为何要马车停下。她听见他向车夫下令。马车慢下来,最后停住。 伯伦还来不及提出任何问题,巧琪便已打开车门跳下去。泥水溅到她的鞋子和脚踝上,她不在意。她将脸仰向天空,让冷冷的雨水轻拍她的肌肤。她举起手臂,张开嘴,像个小女孩似地转着圈圈。 她猛地停下,朝马车望去。伯伦从车门处注视着她。 “这样不是很美妙吗?”她对他叫道。“来吧!” 她兜住裙子和外套,开始在原野上奔跑,身后留下串串笑声。她不知伯伦是否跟了上来,她只知道自己要好好享受一下自由的美妙滋味。明天它可能就消失了,甚至可能在天黑以前就没有了。她要趁还来得及的时候,感觉一下——真正好好感觉一下。 最后她喘不过气来,被迫停止。她真恨自己躯体的软弱! 她感觉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而转过身去。伯伦毕竟还是跟来了,他脸上有担忧的神色。 “现在愁眉苦脸的人是你了,爵爷。你小时候难道没在雨中嬉戏过吗?你不喜欢雨打在身上的感觉吗?不这么冷的时候更好,不过……”她朝他伸出手。“和我一起来吧。” 伯伦上前握住她的手,脸上仍无笑容。 “请别这么严肃,我亲爱的子爵。”巧琪不自觉地模仿起康媚兰盛气凌人的口气。“我们一定得看到你的笑容,否则就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漂亮地一鞠躬,亲吻她的指节。“一千个对不住,费夫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抬着头时,终于笑了。 她抽回手,缓缓转身,再度将手臂伸向天空。“我小时候常常这么做。我们在雨中转圈,直到头晕得——” 伯伦又来到她身边。她不再转圈,眼神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过去。雨水淋湿了他棕色的头发,她看见水珠停留在他的鼻尖和上唇,突然间她也不觉得冷了。她的右手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似地,伸过去拂掉他嘴上的一颗水珠。她的手指在那儿逗留,血液中散布着一种奇怪的暖意。 “巧琪。”他低语,嘴唇在她的手掌下移动。 她又喘不过气来了,也无法开口。 “你真是美极了。” 她的手伸向他胸前,他向前倾身,她则踮起脚尖。他用手指抓住她肩膀,将她拉近。这一吻轻且温柔,而且美妙得惊人。这正是她理想中的亲吻,只可惜时间太短了。 伯伦后退一步,嘴放开她。他端详她一会儿,视线在她脸上梭巡,寻找未出口的问题的答案。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不安且困惑。她想跑,但并不是想避开他。她想跑回他怀中,永远留在那里。 “我想我们该上路了,”他说道,声音是沙哑的低语。“等我们抵达橡木园,一定已经天黑了。” 橡木园位于色芬河口。房屋本身完全是由印度的法兹渥公司生产的橡木所搭建。霍克林府邸宏伟壮观,橡木园则小巧而温暖,巧琪立刻便觉得有如回到家般自在。 前门是敞开的,客厅里有温暖的炉火。室内放满了椅子和沙发,居然还有一台大钢琴。从客厅右方的门看过去,巧琪看到一间小小的图书室,墙边排满了书籍。左边则是餐厅,内有一张大橡木桌,旁边围着八张椅子,再过去便是厨房。 一个戴着白帽的中年妇人——身材微胖,帽下露出栗色发——急忙从厨房跑出来迎接他们。“老天爷!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进来,快进来。你们一定碰上大雨了。” 伯伦替巧琪除下外套,交给女仆。 “天啊!难道你们在进来之前,在雨里站了几小时?看看你们都淋成落汤鸡了。” “你一定就是葛太太了。”伯伦说道,也脱下自己身上的湿外套。 “正是。您就是柯佛子爵吧,不然就是我错把别人给请进来了。”葛太太瞥了巧琪一眼,看见她的湿头发和紧贴在胸前的湿上衣。“柯佛夫人,我很高兴看见你终于来到橡木园。不过现在不是站在这里闲聊的时候。热水澡和威士忌能让你马上恢复元气。” 巧琪根本来不及作答,葛太太已抓住她的手肘,把她推上楼。还没喘过气来,她已沉坐在一缸散发着玫瑰香味的热水中了,蒸气浮上她的脸,让她放松下来。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她轻松地合上眼睛。 她回想起下午和伯伦在草原上共享的那一吻。多神奇的美妙感觉!两人的初吻。 这也是她自己的初吻吗?这问题让她皱起眉头。 但她从前怎可能被别人吻过?她一直被锁在霍克林府邸的房间里,她怎可能有机会被吻?怎可能有机会坠入爱河! 坠入爱河。 她想到伯伦,他黝黑的脸多么英俊、多么迷人。他的眼神令她着迷,时而幽默,时而在搜寻。还有他的嘴,他的唇温柔地轻扫过她,然而她感觉表面下还有更深沉、激烈的需求。 我爱过吗? 不。她认为没有、如果有她必定会记得。而且可能会是谁?一名马夫?管家?反正不会是跟她身分相当的人。除了家人以外,似乎根本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伯伦知道……而且娶了我。 可是为什么?他俩从未见过面,他为何愿意娶一个疯女孩为妻? 巧琪在浴缸里坐直,往脸上泼水。水已经变温了,房里也不再热气蒸腾。 伯伦。 她想象他的手臂再次圈着她。她想象两人的唇在雨中相触。她感到同样的奇怪暖意在血管中流动。 我爱他。她带着些许神奇,接受了这个想法。 伯伦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来凝视炉火。这并无助于停止想象巧琪坐在浴缸里,嘴边飘浮着水气,蓝眸圆睁,玫瑰色的乳尖堪堪露出水面。 他用手指顺顺乱发,试着摒除巧琪的影像,可是没用。他心里想的是亲吻她的那一刻。这一来更糟。他想再吻她,想做除了吻她以外的许多事情。 可是他能怎么办?她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她从未踏出过霍克林府邸的大门;她从未参加过社交季;从未和别的男人跳过舞;从未调过情。她纯真无邪,更糟的是,她不正常,是个疯子,然而他还是想带她上床。 她是我的妻子。 这是否让他在不打算久居英国的情况下,有借口利用她呢?要是这趟出来结果弊多于利怎么办?万一他得再把她锁在房间里呢?那时怎么办? “天啊,我自己也要发疯了。”他屏息低语。 “伯伦?” 他转身发现她站在楼梯口。她穿着一件水蓝色轻飘飘的衣服,白金色的头发如柔云般技在肩头,脸颊只有一点淡淡的粉红。她的唇微分,眼中尽是不确定的神色。 欲望有如闪电般再度袭击伯伦。制止他留在原处,没立刻抱她上楼的纯粹是意志力。 “我……我很抱歉耽搁了这么久。” 他耸耸肩,仍旧不敢开口。 “葛太太说等我们准备好就可以用晚餐了。你饿不饿?”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饿坏了。”他答道,但不是想要食物。 她朝他走过来。火光在她的发丝上跃动,也温暖了她的蓝眸。她两手在身前交叠,他看见她在咬下唇。 注视着她,伯伦的欲望又暴增十倍。她是他仅见最细巧、最动人的美女。费巧琪身上没有伪装,完全表里如——脆弱但有时非常坚强,不确定但又勇敢,美丽但并不自觉。 “伯伦,我……”她伸手迟疑地碰触他的手背。“我要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我有回到家的感觉。” 他必须有耐性。她就像是一只笼中鸟,假如他操之过急,她可能会因为害怕而想逃跑,到头来伤害了自己。她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如何飞。 “那我就高兴了,巧琪。我们吃饭吧,我已经快饿死了。” 伯伦独自坐在客厅,呆呆地注视着炉火的余烬。他将酒杯凑到唇边,一口饮尽温热的液体。数小时前巧琪便已回房就寝,但伯伦却刻意不回房间,情愿一个人坐着喝闷酒。 晚餐是一次可怕的经验。他对食物毫无兴趣,只顾饱啖自己新娘的秀色;心里想着自己有权要求,但却永远不会去要求的权利。巧琪对他的紧张和沉默感到大惑不解,早早便以旅途疲累为由回房去了。 伯伦突然想到世琛。他可以想见世琛对这种情形会有何高见。世琛会捧腹大笑。色令智昏的傻瓜;如果世琛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他。 他弟弟八成是对的。他们兄弟俩连袂参加过无数次纽约最高级上流的宴会,他们都曾有过无数次放弃光棍生涯的机会,而且遇到的多是比巧琪有钱、有经验的女性。伯伦可以指天立誓说他从未有过把任何人娶回家的念头。唯一的一次,就是为了替祖父取回他所应得的。 不过这是在见到巧琪以前。或许他真的会心甘情愿地娶她,而且不管是否和她成婚,他一定会想要她。 见鬼的!他不能再想她了。 伯伦把酒杯往地上一放,从沙发上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抓抓头发。随后他慢慢朝楼梯口走去,决心不顾一切地睡个觉。 结果他梦见了巧琪。 早上一丝云也见不着,暴风雨留下了澄碧的晴空和清新的味道。巧琪窗外的树枝上,鸟儿调嫩个不停,欢天喜地地宣布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巧琪慢慢醒过来。她对身边的一切起先有点纳闷,随后便记起来了,唇边浮现笑意。她和伯伦是在橡木庄。她已摆脱了茉莉和其他仆人迫人的存在,摆脱了门上的锁,甚至摆脱了梦境。昨夜她睡得和小羊一般安详。 她掀开被单下床,走过去打开窗户,迎进早晨新鲜的空气。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让它随着一声满足的叹息逸出。 她朝左边瞥了一眼。耀眼晨光下伯伦的窗户仍然紧闭,她心想他不知何时才睡的。昨天晚上他的情绪好奇怪。他的沉默和眯着眼睛看她的方式,让她觉得很困惑,若非她明知不是,差点要以为他在生她的气呢!晚餐后不久,巧琪便觉得忍无可忍,于是找了个借口及早回到房间。她害怕自己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没想到却睡得很沉,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她眼角瞥到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转头尽量把身子伸出窗外,睡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不耐地将之拨开。 屋后的草地柔和起伏,延伸至一丛浓密树丛为止。她的注意力被引向左边,马厩和围场的方向。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匹在围场里运动的栗黄色马。马儿绕着马夫转圈小跑,不时不耐地甩甩头,尾巴举得高高的。 巧琪渴望骑着这匹精力充沛的动物,在草原上疯狂地驰骋。 “我为什么不可以?”她大声自问。 她退回房间,没有把窗户关上。 是啊!她为什么不去骑骑马呢?伯伦说过她想做什么都可以,而她想骑马。她不再像从前还停下来思索自己究竟会不会骑。她忽然充满信心,就算不会,现在也是学习的好机会。 她迅速脱下睡袍,进行早上的梳洗工作,洗去脸上睡眠的痕迹。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式样简单的上衣和一条沙色裙子穿上,梳好头发用一条棕色丝带扎在颈背。她起初取出一双软皮鞋,随后又扔到一边,一时兴起想要感觉脚下的泥土和青草。她兴致勃勃地打开门离开房间。 巧琪下楼时,葛太太正在打扫客厅。她抬头看了一眼,便直起身子,一手撑着后腰,微微后仰。“啊,我的背真可怜。”与其说她是对巧琪说话,不如说她在自言自语。这时她的圆脸露出大大的笑容。“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夫人,你的眼神发亮。如果你是我的小女儿,我就会认为你打算恶作剧。你出去之前,要不要先吃些早餐?” “谢谢你,葛太太,可是我吃不下,昨晚吃得太撑了。” “胡说。是兴奋的心情让你失去食欲,我从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 “我——我想去看看马儿。” “啊,我早该知道你会喜欢那种运动,从你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葛太太挥挥手。“好,那么你去吧!史都会负责招呼你的。”她摇摇头,继续清扫。“四蹄恶魔,”她喃喃道。“这辈子我绝不会骑在那种畜牲背上。” 巧琪不禁失笑。葛太太说话的口气好似跟你很熟,常常会省略“爵爷”或“夫人”这类称呼,不过听了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友善。 她怀疑这妇人是否知道巧琪的过去。或许不知道,在昨天他们抵达之前,她可能从不晓得公爵夫妇还有个女儿。她怎会知道?她的父母八成难得到橡木园来一次;这里不合他们的胃口,房子既不大也不华丽。不过巧琪却爱上了这里。 等围场出现在视界以内,所有的念头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母马站着一动也不动,它拱着脖子,鼻孔贲张,用警戒的黑眸望着巧琪。它突然尖声长嘶,往旁边跳开几步,然后再度保持着高贵的立姿。 巧琪大感兴奋,加快了脚步。 五十几岁的瘦小马夫也在看她走过。他将马儿牵在身后,走过围场。 “早安。”她跟他打招呼。 “早安,夫人。” “你就是史都吗?” 他把帽子往后推。“是的。”他用历经风霜的面孔打量她。 “葛太太说我应该请你带我参观马厩,我—一我还想骑马。” 他点点头,正要转身。 “我想骑这匹。”她柔声说道。 史都回头看她。“这匹吗?夫人。我看不好,它年轻而且性子烈。公爵有一匹温驯的好——” “就是这匹了,史都。”巧琪坚决地打断他,又去看那匹马。 它很高,差不多有十六个手掌高。刷得油亮的浅棕毛皮,不时泛着金光。浅黄的鬃毛长而浓密,并呈波浪形。慧黠的马眼望着巧淇。胸部、腹背皆长,结实的肩膀和大腿则代表速度和耐力。 “它叫什么名字?”巧琪问道。 “不知道,夫人。” 巧琪伸手抚摸北马的鼻子。“像这样的淑女应该有个名字。” 史都清清嗓子。“嗯,因为它属于公爵所有,所以我自己叫它‘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她用手指往上轻搔马儿耳后。“我喜欢。”她低语,又补充一句:“请替我帮‘公爵夫人’上鞍,史都。” “是的。夫人。”马夫答道,摇摇头,表情明白表示出不赞成。他将马儿牵进马厩。 结果不等史都上鞍,巧琪便蹬上马背,两条腿夹住马身,立刻便明白自己天生是要骑马的,她从前必定骑过马。这感觉美妙且熟悉。 多久以前?她纳闷道,随即把这个念头抛开。这不是和过去缠斗的时候。 史都瞪着她掀至膝上的裙摆,裸露的小腿和光脚丫。“夫人,你不能——一” “别担心,史都。我们会配合得很好的。” 伯伦的脑袋里好像有成千个小鼓手,全都在他的脑壳里击鼓行进。他呻吟着翻身,拿枕头盖在脸上,挡住由窗户透入的阳光。他试着再睡,可是又不停想着现在几点,巧琪在做什么。 最后他承认挫败,把枕头扫到地上,坐起身,觉得脑子里时一片混沌。他的舌头感觉像是一团干棉花,满是血丝的两眼发热。他的睡眠是一阵阵的,梦到巧琪好几次。他觉得有一肚子火气。 幸好祖父没有陪他们一起到橡木园来,要是被洛斯看到伯伦喝酒.少不得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教训。他向自己承认,其实那些教训也不无道理。 等他梳洗更衣完毕,觉得情况稍好了些。或许在吃过丰盛的早餐之后,他的好脾气就会回来了。 他在巧琪房间外停下,心想她不知会不会在等他派人去找她。已经快中午了。伯伦希望她不会在房里干等,他伸手敲门。 “你不必白费力气敲门了,爵爷。”葛太太在楼梯口叫道。“夫人早就起来了。” 他转身低头看他。“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相信她是出去骑马了,大人。像她这样漂亮的小东西,怎会想到那种畜牲背上去冒生命危险……”她转回厨房,声音也听不见了。 “骑马?葛太太,等一等!”伯伦急忙下楼,不顾脑门渐增的悸痛。 管家转过身,询问地挑起眉毛。 “你说巧琪出去骑马了?可是她不会骑马呀!” “好吧,爵爷,如果她不会,那么她不久前经过这儿的时候,倒是装得挺像回事儿的,连马鞍都不用。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她的笑容。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笑容,真是连太阳也要失色了。” 骑马?不用马鞍?葛太太一定弄错了。而且,巧琪不可能会骑马。她哪有时间学?海顿说他们从她小时候开始,就把她锁起来了。或许,在她比较正常的时候,曾在霍克林府邸上过一些骑术课程。希望如此。等他找到她,确定她没事时才能放心。可是万一找不到她呢? “爵爷,”他走向门口时,葛太太又唤住他。“我是否能斗胆说一些话?”她没等他同意又说道:“我承认我对你们美国人的行事方式不了解。不过你和子爵夫人都年轻,刚开始过夫妻生活,你们该睡同一个房间。分房还满适合上了年纪的人,但不适合你们。”那妇人对他眨眨眼睛。“我想我的葛先生也会告诉你们说,这是真的。” 老天爷!好像他现在还有时间想这档子事儿似的。 伯伦奔向马厩,希望巧琪已经回来了,结果那里只有马夫和两名助手。 “是谁帮巧琪夫人备马的?”三个男人抬头看他时,他质问道。 “是我,爵爷。我叫史都。” “替我备一匹马,史都。告诉我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第五章 巧琪让“公爵夫人”一路疾驰,直到她俩都吃不消为止。等距离橡木园很远之后,她便离开道路,稍微放松节奏。“公爵夫人”立刻开始小跑。巧琪伸手拉掉绑头发的丝带,让长发披散下来。冷风刺痛她的脸颊,她大笑着把头靠在马颈上。 驰骋的四蹄带她们迅速穿过高高的野草。巧琪的大腿可以感觉到马儿肌肉的力量。她的脉搏和蹄声竞速。她感到生气勃勃,乐不可支,她希望能这样继续到永远。 她看见前方逐渐接近的篱笆,勒紧缰绳,接着便感到“公爵夫人”蓄势待发。她在北马离地的时候,本能地前倾,双膝紧夹马身。她俩以完美的动作一同跃过篱笆。 她们又超越了三道篱笆、半打树篱、一堵石墙和两道宽而浅的小溪,最后巧琪才心有不甘地让利马减缓速度步行。常识告诉她该转回头了,否则就会迷路——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可是她不愿服从常识,她想继续前进。 最后,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挫败。她已经出来很久了,而在出发之前,史都便开始担心她的安全。如果她再不回去,他很可能会出来找她。她不想给他增加额外的麻烦。 她掉转马头,踏上归程。 或许;她想道,出来找她的人会是伯伦。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他这么做。昨天晚上他的情绪好奇怪,每一个动作都非常自制、非常礼貌,然而她却感到他所散发的强烈能量,仿佛他随时会爆炸似的。他迷蒙的眼神接近危险,让她紧张不安。 她不知伯伦是怎么看她的。她是否仅是个需要怜悯及关心的女孩?他是因为同情才带她到这儿来的吗?他为什么跟她结婚?他是不是被骗了?或者堂兄妹通婚是费家的传统?反正绝不可能是因为他需要钱的缘故;这点她早已明白。她但愿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去向伯伦提出这个问题,可是她办不到。要是她能给他一些回报就好了…… 当然,她可以拿自己的爱来报答他,不过目前似乎为时尚早。至少不能在她的病仍是两人间索绕不去的阴影的时候。要是这种幸福感明天就消失了怎么办?假使她又回复疯狂状态,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呢?不行,现在就告诉他爱他未免过早。 “公爵夫人”已来到早先涉过的一条小溪边。它低下头来喝水,巧琪觉得也有伸展一下四肢的需要,便溜下马。 她慢慢走着,深深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随后她听见如雷的马蹄声。她停下脚步,心中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点了然。她抬头,等待他在视界内出现。 他骑着黑马,爬上一道缓坡。看见她之后,他猛然勒马,马儿人立起来。他熟练地安抚了马儿,然后又转向她。 巧琪虽看不清他的脸,仍能感觉到伯伦专注的眼神。她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她紧张兮兮地伸手去顺被风吹乱的头发。她觉得口干舌燥。 伯伦的血液冲上了耳朵。他找到她了! 她站在小溪边,白金色的秀发以诱人的角度披在肩头。她的脸有所期待地转向他。她像是狂野的林中仙子。他几乎可以感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你为什么这么做?他无声地间道,希望能够了解有如林中仙子般的妻子。不过有时他的确害怕自己不知会有何发现。 他身穿暗棕外套和鹿皮长裤。距离这么远,巧琪仍注意到他的宽肩。她只能想象鹿皮长裤一定也紧紧包着他结实的大腿。 她感到自己脸红了起来,于是别过头,仿佛害怕被他看见。她笨拙地抓住“公爵夫人”的鬃毛,跳到它汗湿的背上,并急忙把裙子拉下来遮住腿,然而她的光脚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她再度抬着头的时候,伯伦已驰下山坡。她除了等他接近之外,别无选择。 他在数码外停下坐骑。他的表情严肃,眼眸仔细端详着她。“你离家很远了,巧琪夫人。”他终于开口。当他的视线移到她脚上时,她看见他眼睛瞪大了一些。 “这是个骑马的好天气。”她玩弄着上衣的钮扣,把脚藏到裙子里。 伯伦的视线转向“公爵夫人”。“你为什么坚持要骑它?” “史都告诉你的?” “我问他你骑的是哪匹马。” “这不能怪他,是我自己坚持的。他想牵一匹比较温驯的利马给我骑,可是我不肯。请别生史都的气。” 他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他看起来像是要笑。“史都告诉我是你坚持的。” “今早我在窗前看见他在给它做运动,我就好想骑它。” “‘天方夜谭’并不是供淑女骑乘的理想马匹。” 巧琪抚着牧马的颈子。“你是说‘公爵夫人’?可是我们配合得很好,它没有带给我任何麻烦。” 他笑了。“你不但替它改了名字,也改了它的性子。” 巧琪放松下来,回他一笑。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他掉转马头。 “告诉我,”几分钟安详的静默之后,巧琪说道。“我们昨天才来到这里,你怎会知道它的名字?” “很简单。橡木园的马都是跟我们一起从美国来的。祖父听说史都是个优秀的马师,就把马儿都送到这里来训练。‘天方夜谭’是许多冠军名马的后裔。”伯伦的眼神从马儿转到巧琪身上。“从它还是匹幼驹的时候,我就特别中意它。”他的语气低沉亲密,好像并不是在说一匹马。 巧琪感到暖意又回到脸上,掉头他顾。 “巧琪?”他的声音仍然温暖亲密。 “嗯?”她回应时没有看他。 “‘天方夜谭’—一我是说‘公爵夫人’……它是你的了。” 康媚兰冲进贝福府邸的门厅,对总管咆哮:“山德,马上把保罗给我叫来。我在小客厅。” 她不想听他的答复。她知道那名阍司会马上来报到。贝福府邸的仆人都把一件事谨记在心,那就是尽快服从媚兰的命令,否则就吃不了兜着走。 她将手套扔在一张锦缎沙发上,把外套往椅子上一甩,便走到窗前怒瞪着窗外。自从她得知费伯伦带着他那个半白痴的老婆离开霍克林府邸之后,脾气就没好过。他想必明白她之所以打算在玫瑰庄多住些时候,就是为了替两人制造机会。好,他可别小觑了她,她要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至于费伊莲,先多打听一些她的事情,再给那丫头一些教训,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事。 “贝福夫人?” 她转过身。“保罗,你来了。我要你立刻送封信到橡木园去。” “是的,夫人。” “你把信送给柯佛子爵本人,并且要等他的回信。你听懂了吗?交给子爵本人。” “是的,夫人。” 媚兰走到写字台前抽出一张纸,把笔伸到墨水瓶里蘸墨水。 亲爱的柯佛子爵,她写道。得知你目前暂居橡木园,成为我的近邻,至感高兴。下周五我计划在贝福府邸设宴,贤伉俪将是荣誉贵宾。请告知保罗是否需更改一较方便之日期。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含笑署名:你挚爱的友人,贝福侯爵夫人康媚兰。 她将信纸摊平在手上,突然又把它抽回来捏绉。“算了,保罗。我心意改变了,你下去吧。” 那名阍人行个礼便离开了。 媚兰走到一面描金大镜前。她轻拍自己的褚色秀发,然后掸掉领口事实上并不存在的脏东西。 “不行,”她对镜中的影像说道。“这是必须由我亲自提出的邀请。你不会再拒绝我的,我亲爱的殖民地子爵。康媚兰向来是子取予求,一向如此。” 伯伦不知巧琪何以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便扫除他对她的失踪所感到的焦虑和不快。当他听说她骑走的是“天方夜谭”,立刻方寸大乱,心想一定会在某处发现她倒在路边,摔得粉身碎骨。或是更糟,连尸骨都找不到了,结果却看到她神采飞扬,眼中闪动着令他着迷、心喜的光芒。 她对史都的关切消除了他的怒气。他看过太多有钱有势的人不把自己的仆人当人看,只知道任意差遣。她当场急着为马夫开脱,让他觉欣慰。 他原本无意把“天方夜谭”送给任何人。它的父亲是洛斯最优秀的阿拉伯种马,母亲则是伯伦从小带大的。“天方夜谭”在伯伦心中始终具有特殊地位,然而巧琪识马的眼光不但使他惊讶,而且立刻赢得了他的赞赏。把马儿送给她似乎很合理。她俩很相像——勇敢、美丽、难以捉摸。难怪巧琪可以轻易地驯服它。 伯伦和巧琪策马朝马厩行去时,一辆敞篷马车驶上了车道。伯伦下马,然后过去扶巧琪。等她转过身,便看见康媚兰下车朝他俩走来。 “亲爱的子爵,真是荣幸。”她的眼光闪向巧琪。“老天爷!这真的是你吗?伊莲夫人。你的样子可怕极了。出了什么意外?” 巧琪徒劳无功地试图用手梳顺发丝。 媚兰不等她搭腔。她站在伯伦面前,用戴着手套的手亲密地握住他手臂。“听说你正好在我回到贝福府邸时来到橡木园,真是让人高兴。多神奇的巧合!到底是不是巧合呢,爵爷,或许你是跟着我下乡的吧?”她瞥了巧棋一眼,似乎是想让她最后一句话显得可信。 伯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注意到巧琪一脸诧异。她的目光迎向他,蓝眸深处有伤痛的表情。 媚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而且这时机真是完美极了,”她继续说下去。“我早就打算在贝福府邸举办一场宴会。现在可以请你当荣誉贵宾。大家都非常想见到你。噢,当然还有尊夫人。你千万不能拒绝,否则会让大家失望,尤其是我。” 伯伦愤怒地挣开她的掌握,挽起巧琪的手臂。“我不能确定内人是否愿意出席。她病了很久。” “呕!我真是太不知体谅了。”媚兰沉下脸,对巧琪摆出怜悯的神色。“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想在那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毕竟你对这种社交场合没什么经验,而且——” “伯伦和我很乐意参加你的宴会,贝福夫人。近来我觉得好多了,而且我想赴宴应该是我最喜欢不过的事情。” 伯伦讶然瞥了巧琪一眼。她蓝眸中冰冷的光芒和自信的语气,取代了先前受伤的表情。 “你打定主意了吗?”他柔声问道。 她毫不犹豫地说:“是的。” 他再次转向媚兰。“那么到时候我们会去。” 媚兰的笑脸差点就挂不住了,她早已气红了脸。“好,就这么说定了。两星期后的礼拜五怎么样?我想,开化装舞会好了。对,化装舞会一定很好玩。”她偏着头,对伯伦抛了个媚眼,努力制造和他亲近的可能性。“好了。我非走不可了。舞会以前你们出去骑马,可别忘了到贝福府邸来看我呦。” “或许吧!”他答道,对她公然的挑逗已觉厌烦,巴不得她赶快走。 “再见了,贝福夫人。”巧琪下了委婉的逐客令。 “再见……巧琪,是不是?怪有趣的名字。你一定要找时间告诉我为什么要取这么个小名。”她对伯伦说道:“你会不会很介意送我上车呢?” “一点也不,贝福夫人。”他忍不住再激她一下,就算是替巧琪出气也好。他俯身亲吻巧琪的面颊。“我只去一会儿,亲爱的。”他低声说道。 她睁大了眼睛,蓝眸中满是惊喜的神情。她含笑低语:“我会等你。” 巧琪注视着伯伦陪媚兰绕过屋子,送她上车。她心中充满矛盾的情绪。当她看见那女人下车的时候,大惊失色,觉得对自己很没把握,尤其在侯爵夫人批评她的外表后更是如此。 可是等媚兰握住伯伦的手臂,她开始怒火中烧。她摆明了是在和伯伦调情,要在巧琪面前偷走她丈夫—一而且她该死地对自己有信心,认为可以办到。于是巧琪愤然接受了晚宴的邀请。 后来她再一细想,差点又想打退堂鼓。不过此刻她仍沐浴在伯伦那一吻和甜蜜话语所留下的温暖中。 她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激怒媚兰。她高兴他似乎无意接受那女人更私人的邀请。 纵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希望他的态度具有更深刻的意思。 或许,只要或许,的确是有的。 接下来的几天实在美好得有如天赐,让巧琪无暇去担心媚兰或是化装舞会。一名来自伦敦的裁缝提供了巧琪所需的衣物——晨褛、旅行装、骑装和赴宴礼服。订制了参加化装舞会的特殊行头,其中还包括替公爵准备的一套,以便他兴致一来也可以一同赴宴。早晨她跟着草地上的露珠,在晨雾中散步,晚上则有温暖的炉火伴她入眠。 她最高兴的是常常和伯伦外出骑马——巧琪规规矩矩地坐在侧鞍上——造访英国乡间。有时他们会下马,两人并肩在首蓿草原上散步。有一次伯伦还采了溪边的野花,替她插在鬓边。 因为她对自己的过去毫无记忆,于是她对他的童年、他的弟弟、法兹渥铁工厂和美国,有问不完的问题。只有一个问题她故意避而不提。 你为什么会娶我?伯伦。 这问题常存在她心中,可是她害怕去问。她没心理准备听他说出除了爱以外的理由。而当然了,他所说的理由绝不会是爱。当时他根本还不认识她。不过如今他认识她了,如果他能学着爱她…… 洛斯对记忆恢复的迅速感到惊讶,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好像他只离家两个礼拜,而不是将近六十年。 他望着车窗外。天啊!回到英国真是太好了。重新取得头衔的滋味也不错——费洛斯,法兹渥公爵。在他自己的土地上漫步真好。搭乘精美的马车,巡视自己的领地——橡木园、瑞芬凯、桑宁佛、特灵顿、塞西——也实在很舒服。 有时他试着不要得意忘形,尤其是想到伯伦所作的牺牲时。不过要这样想也越来越困难了,因为他确实喜欢巧琪。从见到那女孩的那一刻起,她便在老人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 伯伦和她如此仓促地离开,让他颇感难过,不过他也同意那是必须采取的行动。在她做过那样的噩梦之后,他如何能够阻止伯伦带她走?她是那么迷惘、害怕而且困惑。 他摇摇头。现在迷糊的人是他了。他原来以为巧琪的病会益发严重,不久就不得不把她锁起来,与她自己的恐怖世界为伍。不料他却收到伯伦的一张短笺,邀请他到橡木园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参加贝福侯爵夫人的化装舞会。这压根儿不像是妻子濒临疯狂的男人说的话。 车夫将公爵的马车驶离主要道路,洛斯知道再过半个小时便可以抵达橡木园,不久就可以看见充作橡木园西南角地界的石柱了。 他往前倾身,打算看清楚些,这时却发觉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罗素,怎么……”他说到一半,便看见田野间有两名骑士奔驰。 那男人一定是伯伦,不可能是别人。洛斯的视力虽已不如前,不过一名好骑士他还是认得出来的,即使是在一段距离之外。天下没有比费伯伦更好的骑士。他的孙子骑着一匹黑马,想必是“战士”,那是他们从法兹渥庄带来的一匹纯种名驹。 还有,那女孩当然是巧琪了。她的骑帽滑了下来,在她背后弹跳。她的发髻更是早就凌乱不堪了。她身穿鲜黄色骑装,明朗的颜色令洛斯脸上绽出笑容—一不过不能和她的骑姿令他心喜的程度相比。 那匹马! 洛斯打开车门走下去。他无法置信,伯伦真的让那女孩骑“天方夜谭”?那匹母马连成年男子都很难驾驭。他会不只一次因为它不可能成为乖巧的女性坐骑而感到失望。“天方夜谭”有自己的主张,喜欢考验骑士的技术。 伯伦和巧琪来到矮石墙前。两人的坐骑姿态优雅地一跃而过,前脚同时落地。接着两人勒马小跑,来到洛斯的马车旁边。 “祖父!”伯伦大声跟他打招呼。“我正开始以为你不来了。” “我会错过贝福府邸的化装舞会?”他的视线转向巧琪。 这是被噩梦吓得发抖的那位女孩吗?求伯伦带她离开霍克林府邸的那位女孩?如果是的话,伯伦当初答应她是很明智的决定。她明亮的蓝眸中闪着快乐的光芒,她的笑容倾国倾城。她自信满满地坐在难缠的“天方夜谭”的背上。 “巧琪亲爱的,你的气色好极了。橡木园很适合你啰?” “我非常喜欢这里,祖父。”她俯身握住老人伸向她的手,捏捏他的手指。“我很高兴你来了。” “谁教你骑马的?”洛斯不假思索地问道。 巧琪脸上横过一阵阴影。“我不知道。” “我真是太唐突了,孩子。对不起。你记不记得是谁教你的并不重要,你的骑姿好极了。你和伯伦是出色的一对。” 洛斯又转头去看孙子。伯伦的眼神令他打从心底温暖。伯伦爱上巧琪了,多让人开心! 莎拉捏着请柬,从椅子上起身。她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海顿,你看这个。” 海顿取过高雅的信笺,浏览龙飞凤舞的字迹,接着又从头细看了一遍。“老天爷!莎拉,他要带那女孩参加社交聚会。”他惊恐地低语。“她那个蠢保姆是干什么的,怎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们该怎么办?要是我们的朋友发现了她的事……” “不会的,我们立刻赶过去。我要和费伯伦好好谈谈。我要说服他把她关在房里对大家都好。” “海顿,万—……” “别说了,”他啐道。“连想都别想。” 巧琪独自坐在客厅里,努力地绣花。她企图绣出小而整齐的针脚,手指却不听使唤。她沮丧地把针线放到一边,起身走到面对屋后的窗前。 外面下着细雨,天色是一片难看的灰。下雨让她无法像平常一样和伯伦出去骑马,不过却让洛斯和伯伦有机会处理一些领地上的事宜。两小时前,祖孙俩乘马车出去了。 有人敲门,巧琪没等在厨房里忙着的葛太太出来应门,便自己去开门了。 罗斯利伯爵就站在屋檐下。他穿着黑外套,头顶的帽子还在滴水,看见她时露齿而笑。“柯佛夫人?” 她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朋友都叫你罗斯利,正确吗?”她也对他微笑。 “正确。”他清清嗓子。“原谅我的放肆,不过我觉得你的气色好极了。我差点认不出是你。我是说,你的健康情形改善了很多。” 她咯咯笑了。“谢谢你注意到了,爵爷。”她把门又打开了些。“请进。” 伯爵踏进门槛。“我姊姊告诉我你和伯伦到橡木园来了,我忍不住要来拜访。” 巧琪往外头瞥了一眼,几乎是害怕会看到媚兰走过来。看见后面并没有别人,她放心地关上门。“伯伦和公爵出去办事了。不过我倒很高兴有人陪。坐下跟我喝杯茶好吗?” “我很乐意。” “我去告诉葛太太。”她以手示意。“你何不把湿帽子和外套放在门口的椅子上,我去去就来。” 她回来时,看见罗斯利背朝壁炉而站。他用手指梳梳不听话的黑发,结果毫无变化。他虽然淋得湿透,仍然是个黝黑的俊美男子。他比伯伦矮半个头,体形也瘦得多,不过并无损于他健壮的外观。他最迷人之处,便是讨人喜欢的笑容。巧琪最喜欢的也是这个。 她突然领悟到自己正盯着他猛瞧——而他也同样盯着她。她羞红了脸。 “葛太太马上就会把茶点送来。请坐啊,爵爷。”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我是罗斯利,而你是巧琪。” 她点点头,然后落座。 “你准备好去参加媚兰的‘小’宴会了吗?” 巧琪猜出他特别强调“小”那个字的用意。康媚兰不可能会做“小”事。“我想是吧。”她答道,她只略微掩饰了自己的没把握。 “别让我姊姊把你给吓坏了,巧琪。她会虚张声势吓唬你,不过我认为你也并非弱者。”他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他向前倾身,手肘放在膝头上说道:“假如你需要帮助,我希望你会记住我是你的朋友。”他收拾起玩笑的表情。他的眼神诉说着明白的仰慕和温情。 “谢谢你,罗斯利。”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你知道吗?我想我以前从未有过朋友。”他把手一挥,再度露齿而笑。“好吧!就算有也没我久。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 “我小时候见过你?”巧琪双手紧握,她咬咬下唇方才再开口。“罗斯利,你知道我有病吗?”她的眼神并未动摇。她想要诚实的答案,而不是敷衍。 “我听说过……谣传。很久以前了。” “别人知道吗?” 罗斯利迎上她的目光,黑眸透着温柔和关怀。“只是怀疑而已。” “几个星期以前的事情我统统不记得了。好像我昏睡了一辈子,直到伯伦出现之后才醒来。可是有时我会做噩梦,那些梦好像是真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一场火灾,罗斯利。我只在梦里见到过火灾的情形,他们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可是我知道有。” 罗斯利用手覆住她的手,但并未开口。 “告诉我我小时候的事情。”最后巧琪以恳求的语气柔声说道。 “没有多少可说的。你坐着一辆小马车,有保姆陪着你。她是个矮小的红发女人。我在训练新马,刚跃过两家之间的地界时就遇到了你。那时你的头发是金色的,绑成紧紧的发卷,你的眼睛好蓝。当时你一定才七、八岁。你并没有跟我说话,不过我记得你有非常……非常奇怪的笑容。” 她听见他的迟疑,知道他是在小心用字,以免伤到她。她对他笑笑,表达默默的感谢。 “如今你的笑容好看多了。”他说道。 “你这么喜欢我的笑容可真有意思。因为我刚才在想,我最喜欢你的也是这个。我是说,你的笑容。” “我真希望自己除了这一嘴乱七八糟的牙齿之外,还有讨喜的地方。” “你的牙齿没有乱七八糟,爵爷。不然我会注意到的。” “你错了,夫人。”他起身往前倾。“你看。”他张大嘴巴,指着自己下排的牙齿。 这时门开了,洛斯和伯伦走了进来。 伯伦双眸大睁。一个男人站在巧琪面前,向前倾身,两人的头靠得好近。巧琪脸上的表情很快活,仿佛不久前才大笑了一场。他俩听见关门声时,一同转过头。这时他才认出是罗斯利。不过弄清楚那家伙的身分,并不会让他在撞见这亲热的一幕时觉得比较好过。 罗斯利猛地直起身子。“他们回来了,巧琪。”他穿过客厅去和公爵握手。“阁下,你气色很好。”接着他又转向伯伦。“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伯伦。媚兰要我来参加化装舞会时,我本想求她饶了我,后来我才知道舞会原来是为了你和巧琪而开的。我心想绝不能缺席。” “我本来也想求她饶了我,”伯伦答道。“不过巧琪坚持说她可以撑得住。” “她看起来好极了。” 伯伦皱着眉别过脸。“可不是吗?”他把外套扔在楼梯扶手上,然后走向巧琪。他俯身轻吻她面颊。“很高兴见到你过了个愉快的下午,亲爱的。” 其实他并不高兴。看见她跟他在一起时兴致那么好,让他颇为光火,他自己也觉得意外。他从未吃过别人的醋,所以一开始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我已邀请伯爵留下来喝茶了,伯伦。” “希望你不介意,”罗斯利说道。“假如你有别的计划……”他一脸困惑地望着伯伦。 伯伦这才察觉到自己对罗斯利的态度有多冷淡,他笑笑。“介意?你当然得留下来喝茶。看,葛太大端茶点进来了。” 风雨击打着窗户,而客厅里生着熊熊的火,颇为舒适。罗斯利已于数小时前离开,洛斯也向年轻的一对道过晚安。现在只剩下两人坐着,除了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以外,一片静寂。 巧琪觉得很不安,一直玩弄着珊瑚红上衣的花边。今天下午伯伦的态度好奇怪,一点也不像是每天陪她出去骑马的好好先生。整个下午和晚餐时分,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用侦测的眼神观察着她。她知道如果现在朝他望一眼,一定也会发现他瞪着自己。 他正坐在一张皮椅里抽烟斗。烟斗的味道很好闻,她偷偷打量的时候,看见烟雾在他头顶上方形成环状。火焰使他的脸显得时明时暗。今晚的他没有一丝温柔。他像是出征归来的中世纪战士,她想道。他的眼眸像夜晚一样黑,而且确实在看她。 这时伯伦把烟斗放在身旁的茶几上,慢慢起身。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她。她屏息以待。 “巧琪。” 他伸出手,等她握住之后,将她拉起来。他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的头往后仰。她哆嗦着闭上眼睛。 他的嘴以出奇的温柔触着她,朝她全身送出一道震波。他两手捧住她的头,迫使她留在原处。事实上,她并不会移动,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原地生了根,无助地面对体内的情感和快感的波涛。 吻加深了,提出更多的要求。他探索的舌尖在她唇上舞动,直到她屈服于他的坚持之下,让两人舌尖相触。她的感官仿佛被火矛刺中,她呻吟着将手掌抵在他胸前以求稳住自己。 他抬起头的时候,她觉得似乎受骗了。她心有不甘地睁开眼睛,面对他强硬的眼神。 “我们该上床了。”他的声音因感情激动而沙哑。 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点点头。 他扶着她的手肘,爬上楼梯。巧琪几乎喘不过气来,害怕却又…… 伯伦在她的房门前停下脚步。他俯身温柔地在她额前一吻。“晚安,巧琪。”他低语。随后他便转身走开,留下她一人独自站在原处。 把巧琪单独留在门口,是他这辈子所做最困难的一件事。不过当晚伯伦想了很久,得到一些坚定的结论。 他看见巧琪和罗斯利在一起,才忽然觉悟到她从未有过男友。她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未有过恋爱的机会。巧琪是全然无邪的。 当初以为她对代理婚姻的安排就算不热衷,至少也该知情,所以娶了她,这是一回事,然而娶回一个大半辈子都被锁在房里的女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要不是他这么该死地喜欢她,可能会有所不同。若是她没有这么迷人、聪明、美丽……她还不只这些,而他想使她幸福。 今晚他本来可以勾引她。今晚之前他也有许多次机会。她很喜欢他,这点他可以确定。然而他是她唯一真正结识的男人,万一她之所以喜欢他,只是因没有其他可资比较的对象呢?如果她有机会和别人恋爱,譬如说和罗斯利,又如何?她会爱上他吗? 于是伯伦做了决定。他要赢得妻子的感情,而且她会有充分的机会去了解他,还有其他的男人,经过这些之后,才能让他们的夫妻关系不再有名无实。万一他无法赢得她的爱……他仍会面对这个事实,不过他并不真心认为有这种可能。伯伦对应付女性可不是生手。 伯伦脱掉衬衫,走到窗前。暴风雨仍在肆虐,夜色如墨。他将发烫的前额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祈祷这个夜晚赶快过去。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睡得安稳的了。 第六章 巧琪也没睡好。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而且觉得情绪极坏。她整晚都在试着找出可以解释伯伦古怪行为的原因,但是毫无所获。她是他的妻子,他为何不以夫妻之道对待她?难道他一点也不在乎她吗? 好,费巧琪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她是他的妻子,她决心要让他多在乎自己一些。或许他需要一点打击。或许因为她名正言顺地属于他,他就自以为拥有妻子的感情了。或许舞会正是证明巧琪并非无法吸引异性的大好机会。她笑了,计划成形,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要让伯伦吃醋,她要让他明白自己的魅力,她要不惜一切地使他渴望她。她可能还嫩,不过她学得极快。只需看看她在多短的时间内便驾驭了那匹马。她不怀好意地想,丈夫也不会有多大不同。 她坐在梳妆台前用力梳着头发,这时她听见楼下一阵喧嚷。她好奇地赤脚走过去打开房门,往外头窥伺。 “天啊!真是个惊奇。”她听见葛大太这么说。 “洛斯在吗?”一个男声问道。 “我马上去叫他,费爵士。如果您和夫人愿意先等……” “快点去,葛太太。”莎拉怒道。 巧琪关上门。她的父母来了。 她对前任公爵夫妇不觉得有什么亲情。他们来看她的时候总是很紧张,好像随时防备她会有惊人之举似的。 话说回来,他们或许有理由这样想。 巧琪回到床边,坐在白被单上。她闭上眼睛,试着想出海顿和莎拉的长相,试着把他俩想成慈祥的双亲。但是她办不到。 有人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 “早安,亲爱的。” 她猛地睁开眼睛。“茉莉!” 老妇伸展着双臂,疾步上前。巧琪投入她怀中。 “嘎,我的女孩,我甜蜜的女孩,我好想你。” “我离家也没有很久。” 茉莉退后一步,仔细端详她。“我也不用问你好不好了,你周身散发着快乐的光彩。” “是吗?” “是的。”她的话有点伤感。“恐怕不久之后就再也不需要你的老保姆了。” 巧琪又很快地抱了她一下。“我当然会需要你,不是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的吗?” 茉莉拭去忽然涌出的眼泪,没有回答。 “你是和我……父母亲一块来的?” “是啊!费爵士到霍克林去看你丈夫,等他发觉你们不在以后很生气。他说至少我应该跟到这里来照顾你,于是他就要我收拾行李,把我给带来了。”茉莉忍住泪水,板起脸。“好了。我最好替你换件衣服让你下楼,他们很想见你。” 巧琪点点头,不过她却不急着见他们,尤其是在知道她父亲反对他们离开霍克林府邸之后。万一他说服伯伦把她带回去,重新锁起来怎么办? 茉莉除下外套,搭在床尾。“你想穿哪一件衣服?亲爱的。”她说着走向衣橱。“天啊!你有这么多衣服可选。” “你说什么?” “哪一件?亲爱的,这里有这么多……” “哦,没关系,茉莉。哪一件都可以。” 海顿在小小的图书室里来回踱步。洛斯坐在乌木长书桌后的高背椅里。伯伦站在他身旁,一手搭着椅背。两人都以不怎么友善的眼神盯着海顿。 “你们不了解情况的微妙,我了解这女孩。就在你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会变成正常人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这可能是事实,海顿。”伯伦以小心自制的语气说道。“不过怎么才对我的妻子最好,要由我来决定。” “而你要带她去参加康媚兰的舞会?你有没有考虑过可能会出什么差错?”海顿用力一拍桌子。“老天爷!她从未出席过社交场合,她会让我们大家蒙羞。难道你不明白,一等有关她的真相公诸于世,我们大家都会毁了,莎拉和我会在上流社会里抬不起头来。” “胡说!”洛斯咕哝嚷道。“海顿,你是个傻瓜。” 海顿好像挨了揍似地,猛地直起身子。“现在你可以认为我是傻瓜,等她证明我是对的,你会后悔莫及。要是她跑去告诉别人,说她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怎么办?这个……这个巧琳或巧莉或……” “巧琪。”伯伦帮他说完。“她喜欢人家叫她巧琪。” “你看吧?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有个小名既不犯法也不算发疯。”伯伦觉得这男人简直恶心至极。如果能够,他会把这自负的笨驴一脚踢出去。 海顿板着脸。“伊莲是我的女儿。我同意这桩婚事是为了在不引发丑闻的情况下,让洛斯回到英国来。而我一心以为你会以这些年来我们照顾她的方式来照顾她。”他以控诉的眼神怒瞪伯伦。“你以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什么地方不好去!偏要带她去参加康媚兰的舞会。那女人是条鲨鱼,她等不及要把伊莲撕成碎片。” 伯伦必须承认海顿对贝福侯爵夫人的看法是对的。他确信康媚兰是存心要把巧琪撕成碎片。不过他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巧琪想去参加这次舞会,海顿,而且我决心带她去。不用担心侯爵夫人,我会照顾自己的妻子。” “我们都会为这件事悔恨终生的!”海顿自作聪明地说道。“记住我的话。” 巧琪的手滑下门钮,默默自图书室门外退开,泪水刺痛了她的蓝眸。她无意间偷听到的话,替她回答了一个她始终不敢启齿的问题。伯伦娶她是为了避免丑闻——一件和他祖父回英国有关的事情。她父亲卖了她,而伯伦则买了她。她早就知道实情可能是如此,无论她承不承认都一样。那么为何亲耳听见还是令人如此伤心呢? 更糟的是,他们全都预期她会在舞会上当众出丑。就连伯伦也打算好好看着她,随时准备在她做出愚行时把她带走。或者更糟,在有人猜想她是疯子时把她带走。她原本以为他知道自己的情形好了不少她原本以为他会逐渐开始在乎她,不过显然他只觉得她可怜而已。 “巧琪?” 她转身,没想到会有人在耳边低唤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向来最不愿意叫她巧琪的茉莉。 “别让他们吓到你,亲爱的。不要放弃,忘记那种导致伊莲被锁起来的梦。”茉莉捏捏巧琪的肩膀。“你除了有点健忘,没有其他毛病。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公爵夫人。你到舞会去,让别人看看你有多好。听见我的话了吗?巧琪。让他们大家看看。” 巧琪圈住妇人的颈项,很快地搂住了她,同时咽下眼泪。 茉莉拍拍她的背,粗声说道:“好了,说够了。你大步走进去,让你那所谓的父亲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她推了巧琪一把。“去吧!” 巧琪点点头,吸吸鼻子,然后抬头挺胸地走进狮穴。 门开时,伯伦回头看见巧琪,他心中立刻涨满骄傲。她白金色的发丝高高盘在头顶,露出修长而白皙的颈项,颈背处和鬓边有几绺卷发。毛料的晨楼上有樱桃色丝条纹,后摆有裙撑,并以蓝缎带镶边,她仪态万千地走到伯伦身边。 “早安,伯伦。”她说道,好像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似的。 他捕捉到她口气中紧张的轻颤。他捏捏她的手指,在她耳边低语:“你的美使早晨也失色。” 她以眼神表示了感谢,随即转向洛斯,倾身亲吻他的面颊。“早安,祖父。” “天啊,巧琪,我的孩子。你让一个老人恨不得能年轻个几十岁。” 她双颊也泛出了迷人的桃红色。 海顿清清嗓子。“你不跟我道早安吗?伊莲。” 巧琪缓缓转向他。“我们没想到你会来……父亲。” 伯伦注意到她最后那两个字有多难出口,他还注意到她说话时微微皱着眉头。他纳闷这对父女是不是曾经有过亲近的时候,他很怀疑。 “我们明晚要去参加贝福府邸的舞会,贝福夫人留我们在那里过夜。舞会结束后再回伦敦太远了,而橡木园又已客满。”海顿打量一下房间,接着说道:“我向来不喜欢这里,对我的品味而言太小了。” 巧琪走过去,尽责地在她父亲额上一吻。“好在你已不是公爵了。洛斯祖父很喜欢橡木园。”巧琪说着,甜甜一笑。 伯伦忍住一声问笑。 海顿气得脸红脖子粗,不过巧琪并未注意。她已再度转向洛斯和伯伦。“葛太太说明晚赴宴的戏装已经送来了。” “好极了!”洛斯说着便起身。“我等不及要看看你替我挑了些什么,亲爱的。” “嗯……”她漂亮的脸上又露出没把握的神色。“我希望你会喜欢。它可能有一点……不平常。”她瞥了伯伦一眼。 他怀疑自己是否能遵守誓言,慢慢地行动,让她对自己和其他男人做一评断,最后再自愿地选择他。每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便使他想要抛开一切,把她带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两人分分秒秒地在一起。 “我确信我们都会喜欢的,巧琪。”他说得很认真。 “希望如此,我真的希望如此。” 莎拉把细瓷茶杯放在杯碟上,偏着头。“你真够顽皮了,伯伦。全伦敦的人都巴不得要见到你。你知道,你算是个谜样的人物;和洛斯到这里来,然后娶了大家都没见过的妻子。”她咂咂舌头,向前倾身,让他对自己的乳沟一览无遗。“而且又推掉许多邀约,如果你想被接受的话,这样是不行的。” 巧琪愕然地望着她母亲。她居然在和伯伦调情! “你会出席贝福府邸宴会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希望届时你有时间陪丈母娘跳支舞。”她眨眨眼睛。“哦,天啊!我真讨厌这个称呼,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老太婆。” 伯伦目光空泛,不予置评。 “会有上百的不幸妇女希望能和你共舞,但却没有这种荣幸。我期待你使她们都吃我的醋。” 伯伦露齿而笑。“我会设法与你共舞,费夫人。不过大概我光是和自己妻子共舞,并要替她挡架越来越多的仰慕者都来不及了。” 巧琪没有时间享受他温暖的眼神。 “巧——伊莲?”莎拉猛然转头,她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盯着巧琪。“你要去?” 巧琪已准备好回答。“是的,我们当然要去了,舞会的主客是我们。”不过莎拉并不真的期望得到答案。 她的目光冷冷地转向她丈夫。“海顿?海顿,你知不知道巧琪明晚还是打算去?” 他叹口气。“是啊!我知道。我劝不动伯伦,他不相信我们知道怎样才最好……” 海顿继续说着,不过巧琪没在听他说些什么。她闭上眼睛,和心中涨满的愤怒作战,却使头悸痛得益发厉害了。原本是脑门附近的小小疼痛,现已扩散至前额和颈背。他们为什么用那种口气说话,好像她不在场似的,她没有耳朵、没有感觉吗? 她突如其来地起身,把餐巾扔在桌上。“对不起。”她的语气温柔,掩饰住心中火热的愤怒。“要不要去参加舞会是我的事,为什么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替我做决定?我想去,而且我要去。如果怕我给你们丢脸……那么……” 她的决心忽然消失了。她无法把话说完,便转身逃开。她一回到房间,便脱下裙撑和衬裙,钻到棉被里去。 就像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她想道。把被子拉高,她的下巴哆嗦着,泪水刺痛眼睑。 她讨厌哭。然而被那些应该爱她的人嫌弃,实在太令人伤心了。旁若无人地谈论她也令人伤心,她的父母是自私而浅薄的人没有关系,她还是希望他们爱她。她要有人爱她,有人相信她。 房门打开,伯伦魁梧的身形充塞在门口。她看了他一会儿,随即转头面对墙壁,希望他离开。他也是她困惑的一部分,有时他似乎很在乎她,喜欢陪在她身边,下一刻他又用那对吓人的棕眸盯着她,让她脚底发抖。此时,她认为自己无法应付他,以及他所带来的矛盾情绪。 “巧琪?”他已站在床边。 “现在不要过来,求求你!”她吸声低语。 “我不是害怕你明天晚上会给我丢脸。我将会是舞会里最骄傲的男人。” 葛太太站在她左边,茉莉则在右边。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美的人,夫人。”葛太太惊叹道。“连国王也要动心,否则我就不姓葛。” 巧琪瞪着镜中的影像,怀疑自己是否有胆量把这么古怪的异国服饰穿出去。现在看看自己,她觉得或许有些过分了。 柔软的白色鹿皮装强调了她隆起的胸部和臀部起伏的曲线。一条镶满各色珠子的腰带则将注意力吸引到她的柳腰。袖子上沿缝线有数不清的长条流苏,随着她每一个动作晃动。裙摆只及小腿一半,下方则垂有几绺及地的流苏。她走路的时候,则会露出一截玉腿来。她脚上穿的是缀有色彩鲜明珠串的软鹿皮鞋。白金色的头发梳成两条垂在背后的长辫。两耳唇有几条彩色羽毛也一并编在辫子里,在腰际用细皮带打结。 “别忘了这个,小姐。”茉莉说道,把相配的白面具取出。 “我相信主人和爵爷已经在楼下等你了。”葛太太拿着一件鹿皮披肩,为巧琪披上。 巧琪胃部纠结,然而并不全是因为害怕和胆怯,其中也混杂了兴奋的成分。 披肩用皮索在领口紧好,她的面具挂在左手上。巧琪看看两位妇人。“祝我好运吧!”她柔声要求。 “你不需要幸运,亲爱的。”茉莉开心地表示。“你是个好女孩,同时也是个美女。没什么好怕的。” “谢谢你,茉莉。”她走出房间,轻悄悄地下楼。 公爵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他穿着美国骑兵上校的制服,军阶标在肩头,深蓝色制服前襟有两排铜扣。他膝头横了一把剑,宽檐帽放在椅子扶手上。 这天从早到现在,巧琪第一次笑了。换了装的公爵很威武,但并不能在她这个印地安少女的心中引起恐惧,他看来温柔且仁慈,这一刻她特别爱他。 两名男士仍未注意到她,于是她将视线转向伯伦。她停下脚步,呼吸梗在喉间。 他身穿印地安酋长的战服,站在炉前,一手搭在炉台上,火光下他涂着战彩的面颊变成了金棕色,鹿皮长裤里裹着他结实的大腿,色彩鲜艳的珠串和流苏遮住了长裤外侧的缝线。他的黑鹿皮靴几乎长及膝盖,小腿缠着皮索,两侧装饰着流苏和金扣。他的无袖鹿皮上衣也饰有许多流苏,领口敞开,露出胸前的黑毛。他头上印地安头饰插满了黑色和白色的鸟羽,至少有五十根。头饰镶有红布边,尾端几乎垂到地面。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他真是俊挺极了。 伯伦似乎突然察觉到她的存在,转头望着她,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以便记住她此刻的模样。随后他离开炉架,走到楼梯底。 “印地安公主太美了,不应该到白人中间去。”他说道,口气严肃。 她的心在胸腔中跳着可笑的舞步。“可是公主很想去,我的酋长不肯答应吗?” “酋长想把她完全留在自己身边。” “大酋长真是明智无比。”她的口气也和他一样正经。“不过公主以为,如果我们不去的话,开舞会的白种女人要比骑兵队可怕多了。”这时她笑了。 伯伦也笑了,伸手扶她下了楼梯。 同时洛斯也已起身,将帽子戴在白发上,在门口加入他们。“你看起来美极了。”他告诉巧琪。“车在等着,我们走吧!” 巧琪点点头,挽住他的手臂。 茉莉看着主人离开,她喉中梗塞,眼中泪光闪闪。 巧琪真是可爱。茉莉几乎不敢相信,她就是不到两星期前离开霍克林府邸的女孩。当她想起火灾以前的巧琪……不,最好还是别想。自从费伯伦抵达英国之后,一切都起了巨变。还是不要再提往事,能够忘记最好。 她转身回到巧琪房间,葛太太已在壁炉里生了火,茉莉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心里想的仍然是巧琪。 那女孩眼中的光亮,她的笑容,谁料想得到如今会这么顺利呢?当然不会是费海顿。天啊!当他得知茉莉把他坚持给巧琪服用的药物倒掉的时候,是如何暴怒不堪。 “你疯了是不是?老太婆。你知道那女孩会对我们做出什么事?” 二十年来,茉莉首次挺身与他相抗。“我不在乎,她现在幸福了。顺其自然吧!爵爷,饶了她。” 海顿本欲伸手打她,但茉莉以眼神向他挑战,他迟疑了,随后慢慢放下手臂。 “万一出了差错,女人,你会后悔自己不应该生下来,我说到做到,你给我记住。”他转向门口。“收拾一下东西,你要到橡木园去监视巧琪。” 茉莉摇掉这段黑色的记忆,她情愿去想巧琪出发时容光焕发的模样。 “你要快快乐乐的,亲爱的。”她瞪着炉火低语。“快快乐乐的。” 口福府邸灯火辉煌,草地上投泻着窗户所透出的黄光。公爵的马车尚未驶上车道,便已成为宾客车阵中的一部分了。 马车驶近宅邸时,巧琪一个劲儿往前看,她的心跳快速,手掌湿濡。 公爵伸手拍拍她的膝盖。“亲爱的,紧张吗?” “有一点。”她迎上他慈祥的眼神。 “不用紧张。这只是一群自命不凡的人,其中大部分是庸夫俗妇。你只要进去,自己玩得开心就好了。” 马车停妥,一名身穿制服戴假发的佣人上前拉开车门,行了个礼,将手伸向巧琪。她回头看了伯伦一眼,使扶着那人的手下车。 巧琪抬头打量这幢砖石大宅。正面排列着白石柱。一大群宾客在前廊上等候进入。 “他们不可能把客人的名字宣布出来,不然就不叫化装舞会了。”伯伦说着来到她身边。“媚兰一定是把全英国的人都请来了。” 洛斯也过来,他们的马车已驶走。她无法临阵脱逃了。 巧琪抬起下巴,挺直背脊。她没有必要逃跑。正如祖父所说,她是来玩的,而且她要玩得尽兴。这可能是她仅有的一次舞会,她决心要留下美好的回忆。 “美丽的印地安公主要跟着她的酋长一起来吗?”伯伦将手肘伸向她。 “遵命,伟大的酋长。” 她捕捉到他眼中的光芒,忽然笑了起来。 媚兰被好些个仰慕者所包围。整个晚上高沃特都不厌其烦地一再称赞她的美貌,何依凡和伍罗杰也是。她根本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她当然美了,而且她也知道一定会有人这么说。只不过这些逢迎拍马屁的都引不起她什么兴趣。沃特没有头衔,依凡穷得跟教堂老鼠差不多。罗杰虽英俊,但是乏味至极。 她感觉到一群人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看见好些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大理石台阶,像是海中的波浪,她还来不及去看,就又听见了另一波窃窃私语。 “他们是谁?” “她是什么人?” “他叫什么名字?” 费伯伦脸上的战彩,在她看来不足以掩饰身分。她感觉到自己浑身绷紧。这才是能引起她兴趣的男人,一个永远不会乏味的男人——不管床上床下都一样。真可惜他已经被他怀里那个病恹恹的东西绑住了。他原本可以成为媚兰的如意夫婿。既然不成,她就要使他成为她的好情人。 “对不起,绅士们。”她说道,目光始终不离伯伦。“我要去迎接一些客人,罗杰,跟我来。” 伯伦感到巧琪哆嗦起来。他低头看看她。面具完全不会遮掩她的美,反而增添了一些神秘的特质。要不了多久场内的男人就会争先恐后地挤到她身边以便有机会邀舞。 “要勇敢。”他低语道,用手肘夹夹她的手。 她抬起头,天蓝色的眼眸从鹿皮面具上的眼孔后望着他。“印地安公主不怕。” 伯伦笑了。“他们都巴不得能知道你是谁。”他的视线扫过脸孔上的人潮。 “可是有人认出你了,伟大的酋长。看看那走向这里的红发女人。” 巧琪才刚说完,伯伦便看到了媚兰。今晚的女主人已来到楼梯底下。她穿着一件薄纱般的白衣,胸前露出的部分多得惊人。希腊式长袍下露出脚趾,脚上穿着凉鞋。她赭色的头发梳得很高,其上有一顶华贵的钻石头冠,她以明白表示的赞赏眼神看着他。 “唉,我看是难逃此劫。”他说道,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不甘。 巧琪的笑声有如银铃,温柔地牵动了他的心,他只希望今晚一切能够如她所愿。 “伯伦,真是神来之作啊!印地安酋长。”媚兰占有性地勾住他空着的手肘。“你看起来真像,人家还以为你是从考弟先生的大西部秀里跑出来的呢!”她瞥了跟在伯伦夫妻后面的公爵一眼。“阁下,你真是帅极了。” “你也令人惊艳,贝福夫人。”洛斯鞠躬为礼。 巧琪觉得胃部打结。媚兰故意忽视她,然而她不确定自己该采取何种行动。她像条出水的鱼,她怎会以为自己能周旋于上流人士之间? 一名男子来到媚兰身边。“酋长迷人的伴侣又是谁呢?”他做海盗打扮,戴了个眼罩,上唇有排小黑胡子,笑时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伍罗杰,这是柯佛子爵和夫人,伊莲。哦,我差点忘了。她喜欢人家叫她的小名,对不对?亲爱的,叫什么来着?我大概一辈子也别想记得住。” “是巧琪。”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希望她能给我这个土匪共舞的荣幸。” 巧琪认出黑面罩下罗斯利的笑容。他全身从头到脚都是黑的。 “你不会介意吧?伯伦。”他问道,目光始终不离她的脸。 巧琪抬头看看丈夫,不确定怎么做。她突然想起,自己说不定连舞都不会跳。舞池中跳着华尔兹的人们是多么美,每一个动作都令人屏息。她踩错步子怎么办?跌倒怎么办?或许她该拒绝,跟伯伦在一起就好。或许…… 伯伦将她的手交给罗斯利。“去吧!巧琪。好好玩,这就是我们来的理由。” 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被罗斯利带开了。他右手搭在她背后,毫不费力地将她带入人群之中。一会儿之后,她才了解到,跟随他的步伐,并不构成困难。 “你是目光的焦点,巧琪。大家都想知道你是谁。” “这是伯伦说的。” “是真的。今晚这里没有比你更美的女人,戴不戴面具都一样。” “这种话会让我头晕,仁慈的爵爷。” 罗斯利的笑容消失。“这不是空话。有许多男人等着要告诉你你有多美,还有一些希望你会在高兴之余,跟他们溜到花园里去散步。”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我不能和别人出去。”巧琪答道。 “啊!真正的无邪,真是令人感觉一新。”他口气亲切,并不像其他人说这种话时,暗藏讥讽的意味。 这时舞曲停了。罗斯利还来不及将她领回伯伦身边。伍罗杰又邀她跳下一曲,于是她又开始旋转,旋起衣服上的鹿皮流苏。 她脑海里渐渐充满了人名,几乎要爆炸,她跳到脚都痛了。一杯杯不知打哪儿来的潘趣酒送过来供她止渴。就连休息的时候也不得闲,因为她身边围满了人,不停地问问题,想多知道些有关柯佛子爵夫妇的问题。 有时她听见窃语。“我听说她……”“你知道吗?她……” 当晚有几次,巧琪在人群中搜寻着伯伦,希望他会来找她,希望他会来与她共舞,她总是发现有媚兰在他左右。 当媚兰整个人偎在伯伦身上时,他咬紧了牙关。引起他紧张的并非媚兰,而是舞池里拥着巧琪的那家伙。他抱得太近,近得太离谱了。 “费爵爷,我不信你听见我说的话。”媚兰叫道。 “什么?嗅,对不起。”他迫使自己的视线回到女主人身上。 她眨着杏眼。“我说这里热得要命,我问你是否介意陪我到阳台上透透风。” “一点也不。”他说的是假话。他伸出手臂时,眼睛仍望着舞池。媚兰把他拖走以前,他没找到巧琪。 罗斯利眼看着自己的姊姊把伯伦往门外拖。他知道巧琪一定也看见了,他看见她脸色变白。 这其中的涵意毫无疑问。费巧琪深爱着她丈夫,而那傻瓜却抛下她独自面对那些卑鄙小人,自己跟着不知羞耻的媚兰去了。罗斯利本以为伯伦不至笨到会落进自己姊姊的圈套。 “罗斯利,”巧琪的手指抓着他宽松的衬衫袖子。“能不能带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将她自片刻前才躲进的座位里拉起来,挽住她的手臂,对其他绅士横睨了一眼,警告他们不要多事,随即领她离开舞蹈厅。 两人默默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着,直到一个小凹室。罗斯利捻熄了灯,两人一同坐在黑暗中。许久,他俩皆未开口。 “你知道,罗斯利……”巧琪的声音近似耳语。“有时我想做一些最疯狂的事,晚上我望着窗外,就会想穿着睡衣光脚在草地上奔跑,头发飘在背后,该是多么舒服的一件事。” 她停下来。“你有没有听过野狗对着月亮吠叫,然后觉得自己好像也在叫?有时我会。很奇怪,是不是?”他执起她的手,提供自己能力所及的小小安慰。 “我讨厌做针线,我的针线总是乱七八糟。茉莉说做针线应该能让我心情轻松。不过我倒喜欢唱歌。你喜不喜欢唱歌?罗斯利。” “喜欢啊,巧琪。我喜欢唱歌,不过大多数人都情愿我别唱。” “他害怕我是疯了,有时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我不光是记不得过去,他怕我会做出疯狂的事。” “巧琪——” “不,是真的。他不愿承认,即使对他自己也一样。可是的确是真的。罗斯利,”她转向他,声音更轻了。“你觉得我疯了吗?” 他触摸她的面颊,正如她触动了他的心。“不,最亲爱的巧琪。我觉得你一点也没疯。”他感到泪水沿着面颊流到自己手指上。 “谢谢你说了这些,罗斯利。即使不是真的。” “是真的。”他低语,心中发誓要在舞会结束前让她重展笑容。 伯伦没跟媚兰在阳台上待多久。他可没心情把时间花在抗她勾引自己的企图上。等他再也无法忍受她紧抓自己手臂不放的双手之后,便送她进去,把她交给遇到的第一批人,然后自行告退。 他在成群的狂欢者之间穿梭时,阴暗的眼神吓走了所有意图搭讪的人。他瞥见舞池里金色的发辫一闪,但不是巧琪。他越是没找到她,脾气越坏。 他站在大理石台阶上,视线又朝人群扫描了一、两次,这时看见他们从舞池尽头处的门口走进来。罗斯利已取下了面具,巧琪也是。她握着他的手臂,两人在说话,脸孔互相转向对方。他们停下脚步,伯伦看见罗斯利靠近她,好像在跟她说悄悄话。即使中间隔了个大厅,他仍然听见她的笑声。 伯伦感到腹底升起某种火热且丑恶的东西。他拳头握了又放,抗拒着某种击打东西——或是打人的冲动。他走下台阶,笔直地朝他俩走过去,浑然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看到他吓人的脸色而纷纷退开。 巧琪先看到他。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快活的表情便消失了。 伯伦连看蓝伯爵一眼都不曾。他怒视着巧琪,他现在没有时间来分析自己的愤怒,更不会质疑自己对她不实际的占有欲,何况今晚还是他让她自行设法消磨的。他只知道无法再容忍她待在别人怀里。他一语不发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舞池。两人开始跳舞时,视线依然相锁。 伯伦紧抱着她,手坚定地扶着她后腰,让巧琪感到体内泛滥着一阵特殊的兴奋。她并不害怕他阴沉的表情。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很快乐,比罗斯利说自己和媚兰小时候的趣事来逗她还有效。 他们正跳着第二首华尔兹,伯伦突然问道:“你今晚开心吗?”他的口气唐突。 她当然不会对他招认,自己被冷落在一边的时候有多难过。“很开心,爵爷。”她露出最美的笑容。“你呢?” 他气势汹汹地瞪着她,然后把她搂得更紧.及时跟上音乐旋转. 第七章 在归程的马车上,气氛也很紧张。公爵数度企图引起谈话,不是得到伯伦尖刻的回答,就是沉默。等洛斯望向巧琪寻求解答时,却发现她瞪着自己的双手。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显然闹别扭了。一回到橡木园,他便找借口先行回房,让小俩口自行解决他们的问题。 客厅中只有壁炉中燃煤的光芒。伯伦任巧琪站在门口,自己大步走进去。他扯下头饰扔到一边,然后蹲下来给壁炉添柴火。 “伯伦,到底怎么了?” 她悄悄走进客厅。他转头看见她就在数尺之外,火光在她脸上耀动,映现迷蒙的蓝眸。 他原本不打算开口的,他自己还没把事情想清楚。可是当他注视她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今晚年轻人争相献殷勤的情景。但最常看见的,还是她在罗斯利怀里,被他逗得开怀大笑。 “今晚你好像忘了自己是个有夫之妇?”他说着站起身。 她瞪大眼睛。“我忘了?” “而且你对蓝伟力太过友善。” “太过友善?”她重复。 “我不希望你再和他见面,巧琪。在你今晚这样的表现以后,会有人说闲话。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澄清一些谣传,现在恐怕谣传更变本加厉了。” 她瞪着他,脸上露出好几种情绪——惊讶、失望、难过、愤怒。最后才是愤怒。“你害怕谣言?真是有趣极了。”她解下披肩,扔到一旁。“你可以认为我疯了,爵爷,不过我至少不是傻子。我可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有夫之妇。”她脚跟一转,朝楼梯口走去。“虽然这件事真的很容易忘记——而且我很可能选择这么做。” 他眨眼之间便赶上去,抓住上楼上到一半的她。他拉她转身。“你不会忘记的。”他咆哮道,将她一把抱住用力吻着她。 巧琪在他怀里挣扎,双手推他的胸膛,嘴唇试图逃脱。伯伦对她的抗拒不予理会。他只知道必须让她永远也忘不了她是他的妻子,而他是她的丈夫。 他的舌头从她的牙缝间硬挤进去,掠夺其中的甜蜜。他右手缠在她发间,稳住她的头。按在她后腰上的左手则不停将她带近,直到他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 吻变长也变深了。后来她不再挣扎,她的手慢慢自他胸前上移,直到圈住他的颈项。她起初犹疑,后来则自信地让舌头与他交缠。她的身躯心甘情愿地溶向他。 伯伦抬起身子,凝视巧琪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他看见她眼中映出自己火热的欲望。 “巧琪。”他低唤着,一手伸到她膝下抱起她,上楼走进他的房间。 一盏小灯朝床头投下柔和的光晕。壁灯又冷又黑,房中其他部分都迷失在或深或浅的阴影中。 伯伦抱着她穿越房间,步伐又大又急。巧琪转头朝床铺瞄了一眼。它看起来好大。 伯伦在床边轻轻把她放下。他的两手从她身侧滑到背后,再次将她拉向自己。这一次他温柔地饱尝她的唇,巧琪体内升起一股隐隐作痛的渴望,它扩散至全身,使她膝盖无力。她呻吟着紧贴他的温暖,似乎可借此满足体内的需要。 伯伦挣开嘴,他的棕眸搜寻着她的脸。他是在用眼神询问她一个问题,要求回答。她虽不完全了解问题是什么,却本能地知道回答必须是肯定的。她希望他能看出她的回答。她以意志力将答案传给他。 伯伦一了解,巧琪就知道了。 他脸上有一种崭新而奇特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脸上还留有战彩的缘故,不过她认为不是,他脸上的棱角似乎更明显、更尖锐了——而且看起来比从前还要英俊。他的样子很蛮,她却不害怕。 伯伦的手沿着她的背脊上滑,来到她肩膀。他缓缓将她转个身。她起先不能肯定他有何用意。他不出声也不动手,好像只剩她一人在他房里。这时她感到头上的轻扯。他在解开她的长辫。 她哆嗦着闭上眼睛,享受在血管中奔流的奇异快感。她的肌肤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特别敏感,感觉到空气轻微的流动,感觉到发丝落在背后和肩头。 她察觉到他正离开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他走向墙边的洗面盆。他以精确的动作往盆里倒水,然后洗掉脸上的颜料。等他回转她身边,她认为他脸上野蛮的程度并未减少。他眼中有一股暴戾的光芒;他是猎人,而她是猎物。她手臂的肌肤紧绷起来。 伯伦站在她和床中间,在她的注视下,他脱下了鹿皮上衣,让她饱览崭新而动人的景象。他胸前的肌肤黝黑,双肩宽阔。她举起一手,好奇地用手指抚过他胸前的卷毛。这迟疑的动作引发了迅速的回应。 “我的巧琪。” 他将她拥入怀中,嘶声轻唤她的名字,他的吻包含着需求。他的手在她身上奏起了奥妙的乐章,解开她颈后的结,从肩膀将她的鹿皮装往下推,它在她脚边落成一堆。她的内心很快也随之而去。 他的唇沿着她修长的颈项一路吻下,喜悦的震撼穿透她,她喘息了。 “伯伦,求求你!”她哀求道,甚至不明白自己所求为何。 他始终不曾放开她的视线,随后便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她渴望让视线在他身上游移,记住他每一寸男性的肌肤,正如他对自己所做的一样。可是他不容许。她只能注视着他的眼眸,等待他再碰她,她渴望他的碰触。 等他终于移向她,她闭上了眼睛。他以轻轻地咬啮和她的唇嬉戏。她的叹息拂入他口中。 她凝视着他,以眼神交出了她的心。他以与时光同样古老的行动,带她进入崭新的领域,她浑然忘却一切,只记得感觉有如日出的欢乐和闪电的刺激。 最后,当两人的呼喊在夜风中消失,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巧琪怀疑自己是否会醒来,发现这只是一个梦,因为如此神奇美妙的经验,绝不可能是真实的。 巧琪慢慢醒来,觉得全身娇慵无力,整个人晕陶陶的。她睁开眼,以模糊的视线环顾室内。 床上只有她一人,不过今早她已确定昨夜并不是一场春梦。长夜之中他又两度将手伸向她,教导她如何成为他怀中的女人。 巧琪以手肘撑起身体,打量她丈夫的房间。日光由墙上的大窗户倾泻而入,壁炉前围着皮椅,发亮的硬木地板上铺褚色地毯。一幅出猎的大型油画挂在四柱床后的墙壁上。这是个阳刚气息十足的房间,弥漫着皮革和烟草的味道,巧琪觉得颇弓队入胜。 她扯下床单裹住自己的身体,穿过房间。她推开窗户,听见鸟儿在大枫树上吱喳不停。空气清冷,她手脚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环住自己,但决定还是不要把窗户关上。 她听见开门声,转头看见伯伦走了进来。他在门口停住,让视线在她白金色的蓬乱发丝、绉床单包裹的玲珑胭体,和自膝上开始裸露的美腿间游移。等他的眼神慢条斯理地回到她脸上,她感到自己开始发热。 “早安。”他说道,声音有如他用银盘端来的巧克力一般醇厚。 她忽然害羞起来,两眼望地。“早安。” 她听见他笑了。“这是我昨夜拥在怀中的狐狸精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狐狸精?爵爷。” 伯伦把银盘放在窗台上,然后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可爱而完美的狐狸精,狂野且令人窒息。”他表情正经起来。“我是你丈夫,巧琪。永远不要因为我们做爱而觉得羞耻。这本来就应该是很美的一件事,让我俩更加亲密。” 犹疑的笑意牵动了她的嘴角。 “现在,”他端给她一杯热巧克力。“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是什么?我最喜欢惊喜了。” “祖父认为他差不多该回霍克林府邸了。不久之后,我们也得回去。祖父要靠我帮他管理产业。” 她的笑容消失,愁眉不展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瓷杯。 “不过在回去以前,我想我们可以到伦敦走一趟。” 她马上又抬起头,迎上他棕眸中的闪光。 “你从未去过伦敦,我想你可能会喜欢的。我们可以去看赛马、看戏。或许还可以替你添几件新衣,你觉得如何?” “太好了。”她答道,并未表现出心中的狂喜。只要不回霍克林,去哪里都好。只要能延长和伯伦单独共度的美好时光,一切都无所谓。 避震良好的旅行马车轻晃着驶向伦敦。他们想在人夜前抵达。封闭的车厢内,巧琪的头枕在伯伦肩上睡觉。茉莉也在对面打瞌睡。 她不记得何时抵达公爵在伦敦的新寓所,也不记得伯伦把自己抱进二楼的卧室。因为疲倦,她整夜都睡得很熟,所以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觉得十分困惑。 墙上贴的是紫丁香花色的壁纸,几张桃花心木小几和墙边的架子上都摆满了古玩。地上铺着色泽鲜艳,缀有流苏的东方地毯。朝外的两面墙上有窗户,窗帷是厚重的天鹅绒。大理石壁炉上方悬着一面巨型的描金镜子,使室内更形宽敞。炉台两边各有一只陶制的灰猎狗,它们是这么栩栩如生,巧琪几乎要以为它们会摇摆着尾巴吠叫起来。 伯伦睡在她身边。一夜之间长出的胡渣在他的两颊和下巴留下暗影。他一双手臂遮着眼睛,以阻挡日光。赤裸的胸膛随着规律的节奏起伏。 她考虑是否要下床更衣,随即又抛开了这个念头。她让手指滑过床单,来到伯伦的胸膛,纠缠在黑色的毛发里。接着她俯身至他耳边轻轻吹气。他皱皱鼻子,摇摇头。 她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笑容,用唇轻触他胡扎扎的下巴,随后一路轻咬向他的嘴。没有反应。 她正在考虑下一步行动,这时他的手臂像钢箍一般箝住了她。他将她拉到身上,吻住她的嘴。这一吻使她体内充满了欲望,等他终于放开她时,她猛喘着气。 “你引诱我,巧琪。”伯伦说着轻笑一声。“不过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起床。看来已经不早了。” 她所感到的尖锐失望,让她自己也觉得吃惊。或许一名淑女是不该这么常想做爱的;或许真正的淑女是乖乖等待丈夫来碰她,而不会自己采取主动。 伯伦掀开被单下了床。“今天一定会有访客。” “访客?” “当然了。你在媚兰的舞会上,已经漂亮地把自己引介给社交界。现在他们会想仔细地观察你。” “噢,天哪!”她喘息道,耳边响着心跳声。“伯伦,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和别人来往。” 伯伦已套上鹿皮长裤。他转身扣着衬衫扣子,给她一个保证的微笑。“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我亲爱的。他们一定都会爱上你。” “我没把握……” “好吧,我有把握。”他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勇敢一点,我的小狐狸。”他低语,然后吻吻她的鼻尖。他放开她时,夸张地眨眨眼睛。“我自己今早也得出去拜访一些人,不过我会回来跟你喝下午茶。” “伯伦,你该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吧?”惊慌重现。 他表情严肃,定定地注视着她。“你应付得来的,巧琪。你不需要我,你在舞会上就表现得很好。” “那不同。我……” 她没有说完。她不能告诉他当初之所以接受媚兰的邀请,是因为看见那女人和他调情而吃醋。她不想告诉他,她在舞会上表现好的原因,是她的自尊不容许让他知道自己被他抛下之后有多么伤心。她因为有罗斯利才得以撑过去。而且,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舞池里和男士跳舞。她知道自己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安全,因为她是伯伦的妻子。今天来造访的会是女人,而她又没有伯伦当挡箭牌。 “伯伦?” “怎么了?- “如果他们问起我的过去,我该怎么说?” 他再度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口气中透着强硬。“什么也别说,让他们自己去猜好了。让他们好奇;他们唯一必须了解的是目前的你。”他将她转向镜子。“你看,巧琪。看看你自己。” 她瞪视着镜中的影像。只看见一个身穿白睡袍、披头散发的女人。 “记得你当初怎么告诉我自己不想当伊莲的吧?说你想当巧琪?” “是的。” “好,现在你高兴让巧琪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 她感到泪水灼烧着眼底,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她会为他做到、她会设法撑过去的。他对自己有信心,她怎能让他失望?况且,他可能错了。说不定没有人会来登门造访。 罗斯利伯爵夫人蓝文如,即现任伯爵的母亲,坐在天鹅绒双人座的边缘,背脊挺得跟笔杆一样直。她是个五十多岁的白发妇人,周身散发着皇家威严。坐在她身旁的是查黛安夫人,名大夫查麦威爵士的妻子。 “我很遗憾没去参加媚兰的舞会,”伯爵夫人说道,黑眸以令人胆怯的专注审视着巧琪。“我听说子爵和你的服装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巧琪觉得自己连发根都羞红了,她伸手端起茶壶。“再来些茶吗?罗斯利夫人、查夫人。” 艾如不耐地挥挥手。“老天爷!把那东西放下。你会让我们被茶淹死,女孩。” 巧琪恨不得地板能裂开个洞把自己吞进去。 “印地安人,我相信。你们是扮印地安人吧?” “呕……是的。”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 “因为考弟先生的大西部秀。” “嗅,你也去看了‘野牛考弟’在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时的表演,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接着查夫人说了些什么,不过巧琪没在听。她怎会知道考第先生和印地安人的事情?她没看过他的表演,她不可能看过他的表演,她一直待在霍克林。可是……可是她想到那种装扮确实是有原因的。当时她曾巨细靡遗地对裁缝描述她想要的样子。 “伊莲夫人!”黛安厉声唤着她的名字。 她愕然地眨眨眼睛。“真是对不起,查夫人。我——” “我在问候令堂,她还好吧?” 巧琪很难把心思集中在这个问题上,考弟先生和印地安人之谜仍在她心底翻搅。“家母?” “你聋了吗?夫人。还是太笨了?” “不,查夫人,我绝对不是聋子。”这时巧琪生气了,她放下茶杯,以锐利的眼神直视她的客人。她凭什么要在自家客厅里受审?这女人难道真的关心费莎拉?“家母当然健壮得很。如果你对她的健康情形真感兴趣的话,她和家父目前也住在伦敦。或许你可以去看她。”她将视线转向伯爵夫人。“不过此刻他们可能还没回到伦敦。他们在贝福府邸作客。” 艾如的表情和缓了许多。她嘴角暗含笑意,黑眸闪烁。“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从未喜欢过你母亲。不过……我喜欢你。我明白伟力为何心折了。”她起身。“可惜我儿子没在你的美国丈夫之前认识你,否则一切对伟力可能就大不相同了——对你也是。” 巧琪也起身。“我把罗斯利当好朋友,我希望能永远如此。” “是啊,我相信会的。走吧,黛安。我们已打扰这亲爱的女孩很久了。她经过长途旅行,想必很疲倦。”蓝艾如尊贵地走向门厅。“告诉子爵我期待有机会认识他。” “我会的。” “再见了,费夫人。”她在门口回头望着巧琪。“今天见到你很愉快。” 伯伦从律师处回来时,屋里很安静。他发现巧琪独自在客厅里,若有所思地望着炉火。他很想知道有几名客人来访。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对吗?是不是出差错了? 他清清喉咙。 巧琪吃了一惊,把头转向他。 “我没想到会耽搁到这么晚,一切还好吧?” 她点点头,眉头皱了起来。 伯伦先脱下外套,然后走到她椅子旁边。“怎么了?巧琪。” “好奇怪。”她又将视线转向噼啪作响的炉火。“伯伦,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挑那种式样的衣服去参加化装舞会?我是说,难道你不觉得那些衣服很奇怪吗?”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了解你的问题。”他在她身旁坐下。 她又将蓝眸转向他。“如果我从未离开过霍克林府邸,怎会知道考弟的大西部秀?又怎会知道印地安服装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或许霍克林府邸有人告诉过你吧!” 她慢慢摇摇头,声音变为低语。“我想不是,伯伦。我想是我自己亲眼看过。” 她眼中有一丝异采,让伯伦背脊发凉。 “有时我几乎看得见自己的过去,就像在我走过一条长长和隧道之后,看见了一扇门。我差点就可以把门打开。” 伯伦的本能反应是拥她入怀,抱着她,直到她忘记在他来到英国以前自己还有过去。假使她潜入心中那扇神秘的门,她大概就要迷失了。 第八章 伦敦上空一片灰蒙,天气寒入骨髓,只有几个勇敢的人上街。费家是少数几户有人来访的人家之一。 海顿斜倚在炉架上,忧心忡忡的视线紧跟着女儿移动。 罗斯利伯爵坐在几天前他母亲坐过的双人椅上,他的眼睛也望着巧琪,不过其中闪耀着光芒,唇边也带着笑意。 巧琪因为笑得太多而胀红了脸,罗斯利刚说完他母亲和查夫人上次到巴斯去的妙事。就连伯伦似乎也觉得有趣,让巧琪很放心,她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和罗斯利这样的好友之间再有不快。 她别过头,用手绢拭去眼角的泪水。“真的,罗斯利。你太过分了,要是伯爵夫人知道你在伦敦大肆宣扬这些事,一定很生气。” “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是打哪儿听来的?当然是在一间挤满了人的客厅里。”他望着伯伦。“你和巧琪什么时候回霍克林?” “大概不出这星期。” “那么到时我再去找你们,我明天就要回玫瑰庄了。” 巧琪从沙发上起身。“对不起,男士们。如果我再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等茶点端上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家了。” 她急急走出客厅,朝房屋后方的厨房走去。她推开门时,女仆芝纯正好从另一头要出来,茶、松饼、草莓和奶油泼了那女孩一身,黑白相间的瓷砖地上也一塌糊涂。 芝纯吓傻了眼。“哦,夫人。真抱歉,我是条笨手笨脚的母牛。厨娘一定会打我耳光的。” “天啊!芝纯。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帮你清理。” 巧琪在发抖的女孩身边蹲下,开始捡拾大块的瓷器碎片。 茉莉从厨房的另头进来,也加入她们,弯腰捡起没了柄的茶壶。这时看起来像是一小团破布的东西从她的口袋里掉出来。 “那是什么?茉莉。”巧琪将它捡起来时问道,注意到烧焦的布料。 “没什么,小姐。”茉莉伸手去拿,但巧琪不让。 厨房里似乎突然浓烟密布,热气烤烫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也温润起来。她听见笑声——令她寒入骨髓的高亢笑声。这时她看见了洋娃娃,就躺在房间的地上。它着火了。 巧琪尖叫着跳起来,摇摇晃晃地退到墙边,手中仍握着那一团焦布。 厨房门猛地打开,三个男人一涌而入,芝纯仍跪在地上,手伸在半空中,呆瞪着她的女主人。茉莉也看着巧琪。脸色灰得像鬼。 伯伦是第一个走向她的。“巧琪?” “这是她的洋娃娃。”她伸手给他看。她又瞪了那东西一会儿,然后将惊恐的双眸转向伯伦。“我看见它在烧,她把它扔下来。” “是谁把它扔下来?” 她又想尖叫。“是伊莲把它扔下来的,”她提高了声音。“这是伊莲的洋娃娃。她把它扔掉。它着火了,然后——然后——”房间开始绕着她旋转。她把洋娃娃扔出去,两手按着脑门,耳边听见凄厉的尖叫声。 伯伦在她往前栽倒时抱住了她。“亲爱的上帝!”他屏息低语。 海顿上前,低头望着女儿,然后转向茉莉。“别愣在这里,你这该死的白痴!快去拿伊莲的药来。” “爵爷,他……” “你还敢多嘴,老太婆。” 伯伦恍惚地听见岳父愤怒的命令,和保姆急速离去时的脚步声。他一心只想着巧琪。她的恐惧仍滞留在周遭的空气中,就像死神冰冷的手指。 罗斯利轻拍他的肩膀。“我们最好送她回房间,伯伦。” 他没动。 “伯伦?”罗斯利蹲下,将手伸到巧琪背后,试着抱起她。 伯伦加重了力道。“我来。”他粗声说道,瞪了罗斯利一眼,警告他不要插手。 蓝伯爵点点头,站起身。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应该带她离开霍克林的。”海顿故意看着罗斯利。“现在这件事情想瞒都瞒不住了。” “如果你是担心我,费爵爷,那大可不必。巧琪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背叛她。” 伯伦将巧琪紧紧抱在胸前,站起身。他经过罗斯利身边时,说道:“谢了。” 茉莉注视着床上的女孩。巧琪已陷入药物所导致的昏睡状态。数小时之内,她都不会醒来。茉莉和罗斯利费了不少唇舌,才劝服伯伦离开一会儿巧琪也不会有事的,他这才肯去吃晚餐。他从早餐以后就没吃过东西。茉莉答应有必要时会去叫他。 房门轻轻打开,引起茉莉的注意。她看见踏进房间的是海顿,心里老大不高兴。 “她怎样?”他问道,很快地往床上瞄了一眼。 “她很安静,你明明知道会这样。” “这样是为她好。” “是吗?爵爷。自从子爵来了以后,她过得很快乐。” 海顿板起脸,转身面对保姆。“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她会毁掉好些人的幸福。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茉莉。” “你要我做什么?” “把她弄回霍克林,确定她一定要吃药。我不希望今天这种事情再发生。” 茉莉坐直身体。“我不想这么做,爵爷。” 他走近了些,他的脸胀红了。“什么!” 她心跳剧烈。“我说我不做。现在该有人帮助她了。我要帮她。” 海顿举起手。 “你可以再打我,爵爷,不过不会有下一次。子爵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现在雇用我的人是法兹握公爵,不是你。” “你会后悔的。”海顿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仗着一时之勇与他相抗之后,茉莉倦然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勇气虽然很快就消失,但是把自己的态度向海顿表明,让她觉得舒服不少。 她瞥瞥床上的女孩。“我会尽力帮助你回忆起过去,小姐。我会尽力。” 一幢位于遍布着乱石小坡上的小屋,下方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一丛丛的石南开着粉红色的花,钟形的花朵在风中款摆。 她骑着自己的小灰马,视线越过旷野,望向茅草顶的白墙小屋。她的发丝在肩际飘扬。式样简单的棕裙下,两只脚是光着的,阳光亲吻着她的脸,她抬起头,毫不介意光线会让鼻梁上的雀斑颜色变深。 她用脚跟轻踢小马肋间,让它在青翠的草原上纵蹄奔驰。她听见木头断裂的声音。一定是爸爸。 她心中满是喜悦,放声笑了起来。 但当她接近时,小屋消失了。她突然独自坐在一辆马车里,觉得很害怕。马车停下来,门开了,一名老妇等着她。老妇全身都是黑色,她皱纹遍布的脸十分慈祥,但是眼中尽是悲伤。那妇人身后是一幢有许多山形墙的屋子,红砖墙上覆满了长春藤。 她步下马车,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鞋子很小,夹痛了她的脚趾。等她抬起头,老妇和房屋都不见了。 她在一个房间里,可以听见门外的笑声。但却不是欢乐的笑声,反而空洞、无望且阴森。她朝笑声前进,心跳加速。她的手指触到了门钮。她停下…… “巧琪?” 她猛地坐起,喉间梗着一声尖叫,惊慌的眸子大睁,看见一个充满巨大阴影的黑暗房间。壁灯里闪着红红的余烬,好似恶魔的小哨兵。 “巧琪!” 伯伦以迫人的口气呼唤着她,将她的视线引过去。她倚向他,唇间逸出一声宽慰的叹息。他的手臂拥着她,将她的头压向胸前。 他口气转柔。“只是个噩梦,巧琪。没事的。”温柔的手指抚着她的发丝。 只是噩梦,她无声地重复。只是噩梦,然而她心中明白不只是这样。 “再睡吧!有话早上再说。” 她的四肢感觉有如铅般沉重,脑袋里好像塞满了棉花。他将她放到枕头上躺下时,她无力挣扎,可是她不想睡,她想把事情弄清楚。 伯伦吻她的前额。“睡吧,巧琪。我会在旁边陪着你。” 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胸部随着平稳规律的节奏起伏,最后,确信她已入睡,他才起身走到窗前。拨开窗峙。浓雾遮蔽了视线,连邻居的房子都无法看见。一辆马车从下方的道路经过,他听见马蹄敲击在铺石地上的声音。 伯伦痛恨伴随着自己的无力感。他该如何驱逐巧琪心中所见的幻象?他不想失去她,她对他而言太重要了。假若她自他身边消逝,他如何能够承受? 他闭上眼睛,发誓绝不能失去她。他会尽一切所能来奋斗,不会让她回到疯狂的状态。 才三十出头,又高又瘦的韩大夫皱皱鼻子,把眼镜推高。“我对魏大夫慕名已久,不过我对他的诊断有点不以为然。费爵爷,我的忠告是在尊夫人开始伤害自己或其他人以前,赶快把她送到疗养院去。” 伯伦感觉自己颈上的肌肉紧绷起来。“你还没有见过内人呢,大夫。” “不错,爵爷,是没有。不过她的父亲已向我描述过她的病情。我看过魏大夫的处方,他的治疗方式——” “据我所见,他的治疗方式不外是镇静剂和禁闭。你不能指望她在这种条件下康复。” “精神疾病是很难对外行人解释清楚的,爵爷。”大夫答道,用的是对白痴说话时的容忍口气。他转向海顿,默默地用眼神求助。 “伯伦,”海顿开口了。“我向你保证,我们都希望尽量帮助……我的女儿。” “是吗?” 海顿胀红了脸。他极力挺起胸膛。“你无权——” “我当然有权。”伯伦一跃而起。“我意欲见到巧琪康复,但不可能是在圣母疗养院之类的地方。” 韩大夫也站起来,他皱着睑,语气恼怒。“费爵爷,我几乎可以向你保证,痊愈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位年轻女士自小就不时发作,这种情形无药可救,我们只能让她发病的间隔期间尽量过得舒适。她不见得一定要住进圣母疗养院,当然还有其他的选择。”他朝椅子示意。“请让我们坐下来冷静地讨论这件事。我向你保证,我来只是想提供帮助的。” 巧琪瞪着床边的墙壁,绝望的感觉令她躺在绣花被下动弹不得。她听见开门的声音,急忙闭上眼睛装睡,目前她还不想面对任何人。” “巧琪。”茉莉口气紧张。“巧琪,快起来。” “我办不到。”她低声回答。 被子被掀到床尾。“你可以,而且必须这么做。爵爷请来一个大夫,他说要把你永远关在某个地方。我受不了看见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亲爱的。起来为你自己奋战。” 巧琪睁开眼睛,转头去看保姆。茉莉双颊发红,眼神愤慨。“把我关起来?”伯伦会如此对待她吗? “据我听见是这样没错,小姐。” 她咽下喉中的硬块。“或许这样最好。或许……” “不要自怜了,亲爱的。没有时间这么做。昨天的事并没有任何意义。你的心里比那个自称是你父亲的白痴更健康。”她俯身用手覆住巧琪的面颊,她的绿眸湿湿的。“你没有不正常的地方,女孩,时间和爱会让你痊愈。你没有疯,只是一些记忆在你的心里作祟。相信我,这是真的。求求你,不要让他们把你关起来。” 巧琪眼中也有泪水。想到他们会把自己送回霍克林府邸那间冷清的房里实在太可怕了——说不定还是更糟的地方;一辈子与世隔绝,行动受限,生不如死。更糟的是,伯伦似乎希望这样。如果他不相信她…… 等一下……刚才茉莉说什么来着:只是一些记忆在作祟。可能就是她看见、听见、梦见的那些事情吗?是她的记忆快恢复了?假如是这样,回忆会不会又使她疯狂? “你为什么不再觉得我疯了?”她柔声问道。 茉莉回答时口气紧张。“可能因为你已不再是我的伊莲了,或许因为你是巧琪。我不能给你其他的理由,我只知道这是事实。”茉莉亲吻她的眉心,随即直起身子,拭去眼泪。“你有权获得自己所找到的幸福。亲爱的。不要让他们把它夺走。要为了它而奋斗,巧琪。” 茉莉说得对,她要不就躺着听天由命,要不就挺身而战。 “把我的黄洋装拿来。”她坐起来,把腿垂在床侧。“后摆有个大蝴蝶结那件。” “是的,小姐。”茉莉对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我马上就可以替你打扮好。” 海顿气急败坏地把两手一挥。“你为什么一点也不讲理呢?伯伦。昨天你也看见了,你不能不承认她有病。” 伯伦站在壁炉前,慢慢转身望着岳父。他口中有一丝苦涩,他相信在费海顿离开之前是不会消失的。他也恨不得大夫赶快滚蛋。这两个人说的话都无法改变伯伦的心意。他无意把巧琪送进精神病院。万一她真的如他们所说情况越来越坏,他会带她回到霍克林府邸,让在乎她,并且能够以温柔和关受对待她的人们围绕在她左右。 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客厅门开了,巧琪走了进来。她和昨天受惊的年轻女孩毫无共通之处。她看来完全正常,而且美丽绝伦。 她的秀发呈柔软的波浪状披在肩头,脸旁有几绺小卷发。身上衣服的明朗色彩,似乎在揶揄几位男士的沉重心情。她骄傲地把头抬得很高,仿佛丝毫未受到昨夜惶乱的影响。她的视线和伯伦短暂交会了一下,随即转向她父亲和大夫。 “男士们,我相信自己正是诸位讨论的对象。” 韩大夫站了起来,脸上充满不信的神色。“费夫人?” “是的。”她走向他,伸出手。“你想必是茉莉告诉我来访的大夫。韩大夫,是吗?” 大夫将她的手举至唇边时,一直盯着她瞧。巧琪对他甜蜜地微笑。 他清清嗓子,直起身体。他的喉结抽动了一下。“是的,夫人。我是韩大夫。” “爵爷和我很高兴您到合下来,害您白跑这一趟实在很不该。您可以看见,我很好。我很愚蠢地受了点惊吓,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她转向海顿,似乎在勉强自己靠向他。她亲吻了他的脸一下,随即退开。“我相信您一定很担心,父亲。不过没什么好紧张的,我没事了。” 伯伦感觉好像除去了肩上的重担。现在大夫想必会明白自己搞错了。她不属于别处,只属于这里,和他在一起。 这时巧琪望向伯伦。他很意外地发现她眼中有一丝愤怒。愤怒,还有一些别的。或许是失望吧!然而那情绪倏然消失了,他在森冷的蓝眸中再也读不出什么来。 巧琪在沙发上落座,并挥手请男士们也坐下。“我想你会愿意和我更深入地讨论这件事,韩大夫。不过我也没多少可说的。一个月以前的事情,我完全没有记忆。我家出了一次意外,而我头上遭到重击。现在我得了——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失忆症。我的父母和仆人说我始终在生病,这我无法反驳。但是我没疯,或许我的噩梦只是因为我太急于回忆起过去而导致的。甚至可能就是我过去的记忆。这有可能吗?大夫。” “嗯……是有可能……” “回忆!” 巧琪望着她父亲。他向来红润的脸色苍白下来,脸上有惊恐的表情。 “什么回忆?”他说道,将视线转向大夫。“她这辈子都和保姆一起锁在霍克林府邸里。除了那蠢女人之外,她不认识别人,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她所做的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在家里纵火。是茉莉灌输了她满脑子的胡说。上天明鉴,我要让那女人——” 巧琪站起身,视线仍固定在她父亲身上。“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好起来?” 海顿转向她。 “难道我的婚约上注明,一旦我好起来,你就得把钱还出来吗?”她走向海顿,提高嗓门。“告诉我,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太过分了!”他叫道,举起手来想打到她闭嘴。 伯伦及时扣住海顿的手腕。巧琪急忙往后退,差点被地上的一张脚凳绊倒,她被父亲深恶痛绝的眼神吓坏了。 “我认为你该离开了。”伯伦咆哮道。“在我的脾气失去控制以前。” “你会后悔的,伯伦。”海顿回道。“你娶的是个疯女人,在她被带走之前,你不会有片刻安宁。她现在就应该待在疗养院。我告诉你,她很危险。” 巧琪开始发冷,而伯伦则气得脸都黑了。 韩大夫抓住海顿另外一只手。“走吧,爵爷。我相信我们已不再受欢迎了。”他抓起放在桌上的帽子戴上。“再见,费爵爷、费夫人。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一定要来找我。” 伯伦只生气地点点头,未作回答,便跟在两个男人后面走出客厅。 巧琪僵在原处。她听见脚步声消失,然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她突然觉得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生气、害怕或是反抗了。然而她不能就这样躲回房间,她还必须面对伯伦。 她抬起头,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门口看她。他的表情凝重,眼神无从了解。她但愿能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好了。 这时他朝她走来,在数尺外停下。“他们走了。”他说道。 “伯伦……”她的声音发颤。 “嗯。” “相信我。” 他没有回答,反而将她拥人怀中。 巧琪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开口,是因为无法提供她所希望的答案。和她寻求的信任相较之下,他的温柔似乎只是甜中带苦的替代品。 几天以后,伯伦在早餐桌上注视着巧琪。每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他便看见蓝眸深处的悲伤,她父亲的冷酷伤了她的心,而伯伦又不知如何弥补。这几天来他对她特别温柔,试着在言行举止中表现自己的柔情和体贴。可是情况毫无变化,她仍然退避着他。她温驯且随和,好像害怕不小心会冒犯了他似的。 两人间的疏远对伯伦所造成的伤害,多过他所愿意承认的程度。他对她、对他俩,曾存有很大的期望。他想念她的笑容,想念她突然爆发的力量,想看她赤足在雨中奔跑。他但愿能带她返回橡木园,回到两人在田野间驰骋的悠闲时光。 然而他们即将前往的并非橡木园。“我收到祖父的信,他希望我们回霍克林去。” 巧琪抬起头。他在她迅速掩饰之前,看见她脸上横过的恐惧。他能怪她吗?她怎么想回霍克林? “动身之前,我还有几件事要和律师处理一下。你何不带茉莉去购物?你已经差不多一星期没出门,也没接见访客了。” “我不想见陌生人,”她悒悒地答道。“我也不需要再买衣服。” 伯伦的口气因挫折而严厉起来,他起身把餐巾扔在盘中。“那你就到公园里去骑骑马吧!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如果这是你的希望的话,伯伦。” “这正是我的希望!”他转身大步走出餐厅,与其说是气巧琪,不如说是气他自己。他抓起外套和帽子便出门去了,选择步行至律师处,而不坐马车。 “见鬼的!”他诅咒道,不自觉地学起了车夫的口头禅。他该怎么办? 她已进占了他的心,这点无可否认,而现在他害怕起来:害怕她的梦魔、害怕她吓人的幻觉、害怕她退避、沉默。 害怕失去她。 他猛地停在人行道上,灵魂受到震撼。 他爱她。 他爱她,无法忍受失去她。要是有别的男人企图偷走她,他可以挺身而战,但是他要如何和鬼神战斗?他如何和她心中所见的事物战斗? 他没有答案,或许是不会有的了。 第九章 巧琪正走下屋前的台阶,一辆出租马车停了下来,门打开,罗斯利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口。 “巧琪!” “你好,罗斯利,”她的语气有点惊讶。“没想到会在伦敦再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回玫瑰庄了。” “难道不先来探望你一下吗?”他跳下马车。等他仔细端详过她之后笑容消失了。 “你感觉如何?” “好多了。”她轻声答道,在他的注视下不安起来,心中记起自己上回发作的时候,他也在场。 “你要上哪儿去?” “伯伦觉得我应该出去走走。” “啊,明智的建议。你太苍白了,我觉得你们俩可以与我同行。” “伯伦不在家。” “好吧,那么你可以跟我同行。”他不待她回答,便扶她上马车。 茉莉急忙从屋里冲出来,甩上门。“爵爷,你在做什么?”保姆质问道。 “也欢迎你一起来,茉莉。来呀!”他把她也拉上车。 “罗斯利,我……”巧琪开口了。 伯爵摇摇头。“不要争辩,巧琪。我把让你有个快乐的早晨视为己任。” 巧琪无法抗拒他友善的笑容。这些天来,她第一次笑了。 “这样好多了。我们先到公园里去兜兜风,再找个地方喝茶怎么样?我知道有一家很棒的小茶室……” 不久之后,罗斯利和巧琪在湖滨漫步,她挽着他的手。平静的湖面上,有两支天鹅悠游而过,身后留下串串涟漪。 他偷瞄身边的女孩一眼。她似乎自在多了,她眼睛四周的紧张已经消失,他心想连她苍白的双颊都稍微有了点颜色。 自从听见她尖叫,亲眼看到她在厨房中晕倒之后,他一直担心着她。他早就想登门探望,却又迟疑着,没把握伯伦是否欢迎他。他早就看出伯伦的妒意,甚至可能在伯伦自己察觉到之前。这不难了解,换了罗斯利处在同样情况下,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罗斯利深吸一口气,转头他顾。凝视她太久可不是明智之举,会让他有逾越本分的想望。他可以当她的好朋友,然而仅此而已。他也必须以此感到满足。 “这里好宁静,”巧琪说道,打破了沉默。“谢谢你带我来。” “这应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她转头仰视着他。“你一直对我这么亲切,罗斯利。” “那是因为我在乎你,”他拍拍她的手。“毕竟我们是朋友。” “好朋友。” 他点点头。 巧琪的目光又回到湖上。湖水在秋日的阳光下晶莹生光,一只乌鸦在柳树上叫了几声,随后便飞开了。 “有件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罗斯利。”她突如其来地说道,声音几不可闻。 他停下脚步,靠近了些。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不过我感觉得到。不是疯狂,是别的东西……” 他不敢开口,等她说下去。 “那个洋娃娃和育儿室那场火灾……”她再度望着他,眼睛又圆又亮。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结果却只摇摇头。 罗斯利伸手托住她下巴。“没关系,巧琪。等时候到了,自然会有答案。” “我希望伯伦信任我。”泪水盈满她的眼眸,她的声音梗住了。 “他的确信任你。” “不,他关心我,就像关心一个生病的孩子。” “你对他而言不只是个孩子,巧琪。” 她别过脸,急急拭去眼泪。她挺直肩膀,抬起下巴。等她转回头时,脸上带着下定决心的笑容。“我今天的自怜自艾已经足够了,罗斯利。你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不要再有悲观的想法。”她再次挽住他的手臂。“你不是说要带我到一个迷人的地方去喝茶吗?” 罗斯利感到一阵想吻她的强烈冲动,幸好他还聪明地知道抗拒。 伯伦正在回家的半路上,一辆黑马车在街上停下,马车门上有贝福侯爵的徽章。车夫跳下来急忙打开门,然后若有所待地望着伯伦。 他想不出礼貌的规避方法。 “你好啊,子爵。”他踏近马车门时,媚兰说道。“我倒不知道你也在伦敦。” 车内的阴暗对媚兰颇为仁慈,她看来不但年轻了好几岁,也美丽许多。她的赭色发梳成高耸卷曲的式样,杏眼捕捉到车外阳光的光芒。她诱惑地朝他扇着睫毛。她身穿琥珀色的天鹅绒,使她的肌肤似乎也泛着金光。她靠向他时,那对完美无暇的乳房简直呼之欲出。 “要不是半小时前在公园里遇见罗斯利和尊夫人,我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她喉中发出低沉、沙哑的笑声。“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察觉别人的存在。” 伯伦脸上的一根肌肉抽动着,不过除此以外并未显露对媚兰这条新闻的任何反应。他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很高兴听见巧琪遵守了我的命令。自从到伦敦以后,她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太久了。今早我出门以前还嘱咐她要出门走走。而我一向相信罗斯利能够逗她开心,他是我们两人的好朋友。” “可不是吗?”媚兰往丝绒座垫上一靠。“你何不上来,我吩咐车夫载我们去找他们。大家可以好好聚聚。” “他们还在公园?” “当然不了,他们乘马车离开了。不过我了解罗斯利,他不会这么快就送她回家。我猜他是请她去喝茶了。我弟弟是个一成不变的可怕家伙,我知道他最喜欢去些什么地方。要不了多久一定可以找到他们的。” 伯伦本想拒绝,但他腹底好像有东西在咬的感觉让他没有说不。他想找到巧琪和罗斯利,他不想让他俩独处太久。既然媚兰能够帮忙找到,这样正好。 “谢谢你,贝福夫人。”他说着钻进车门。“这样正合我意。”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亲爱的,你和伯爵喝茶的时候,我有点事情要办。我一会儿就回来。” 巧琪注视着茉莉急急走上人潮汹涌的人行道,然后让罗斯利领她进入茶室。小小的店里已经有几位客人。头戴白帽、身穿黑洋装系白围裙的女侍,在厨房忙碌地进进出出。桌面上铺着粉红色桌布,旁边围着细致的白椅子,空气中充满美妙的香味——新鲜面包、馅饼和香料的味道。她开始觉得垂涎三尺。 罗斯利挑了张靠窗的桌子,替她拉开座位。“你等着尝这儿的松饼吧,巧琪。”他拍拍平坦的腹部。“我向来难以抗拒。” 罗斯利点东西的时候,巧琪转头望着窗外。这家店位于市中心,街上马车来来往往,身着西装和硬领衬衫的商人精神抖擞地匆匆奔走,盛装的淑女走进商店,等出来时又买了更多美丽的衣服。 这时她不禁纳闷茉莉不知去忙些什么,正巧水芹芥末三明治端上来了,她也没有心思去多想。 她往茶杯里倒奶油时,听见女人的声音。“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伯伦。” 巧琪感到腹部一沉,胃口全没了。她抬头看见媚兰挽着伯伦一起走过来。 “我跟伯伦说会在这里找到你们的,罗斯利。”侯爵夫人对她弟弟说道。她的棕眸瞥向巧琪时,露出胜利的光芒。“费夫人,不介意我和令夫一起坐下吧?” “一点也不。”巧琪答道。 伯伦拉开一张椅子。媚兰向他道谢时,顺便伸手去摸他的袖子。这动作似乎亲昵得可伯,巧棋开始头痛起来。 “家母告诉我和你见过面了,费夫人。你就像迷住我弟弟一样,似乎也迷住了她。” “我发现伯爵夫人是个很好的同伴。”巧琪的回答在她自己听来都嫌愚钝。 罗斯利对巧琪露齿而笑。“媚兰没提到的是,家母欣赏的人并不多。既然她喜欢你,那么你大可相信自己确实有过人之处了。” 她以眼神向他致谢。 “对极了。”媚兰尖声说道。等她转向伯伦时,口气又柔和下来。“你还没见过伯爵夫人,不过我相信,她也会喜欢你的。”她朝他靠过去,让他把自己的酥胸看得更清楚些。“家母和我对男人的品味一向相同。” 巧琪瞥瞥伯伦的侧脸。他看来好遥远,仿佛真的被媚兰的狐媚伎俩给勾去了魂魄。她的头更疼了。 罗斯利恶作剧地朝巧琪眨眨眼。“你知道吗?亲爱的姊姊。我刚刚才明白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伦敦了。下星期就是你的生日。你今年几岁了?三十五还是三十六?” 媚兰猛地转回头,射向弟弟的眼神有如利刃。“都不对。” “哦,是了,你才三十四而已。有没有计划在母亲的住处设宴?” 巧琪不假思索地说:“真看不出你已经三十四了,康夫人。”她看见媚兰气红了脸,觉得很满意。“我希望十几年后,我看起来也能这么年轻。”她故作无辜的眼神又回到三明治上。她的胃口恢复了。 她听见罗斯利的问笑声。“来块三明治吧?媚兰。” 伯伦在一旁忍耐着等大家吃完三明治、松饼和糖衣小蛋糕。他只想赶快结束这顿该死的下午茶,把巧琪带走。每当他看见罗斯利望着她,便恨不得跳起来把那家伙从窗口扔出去。 至少媚兰旁若无人的挑逗行为停止了。他端起茶杯遮住笑容,回想起当巧琪表示媚兰驻颜有术时,后者脸上的表情,他真以为媚兰可能会当场中风。 伯伦就是因为巧琪这类出乎意料的举动,才开始爱上妻子的。前一刻还温驯脆弱,不一会儿便满身利刺。和她在一起时,总是让他有点失去平衡。他不甘愿地对自己承认,和罗斯利出来的一个下午,确实让她脸色红润起来,眼睛也有神多了,如此一来他受的委屈也算值得。 “看,”巧琪打破沉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三双眼睛一同转向窗外,茶室外的街道上聚集了一群人。 “好像出了意外事故,”罗斯利表示。“可能是有辆马车轮子掉了或什么。” 就在他们的观望下,一个小伙子穿过人群跑了过来。伯伦正将目光转向巧琪,这时茶室的门猛地打开了。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巧琪的?” 伯伦起身转向门口。“你有什么事?” 他是刚才从人群中跑出的小伙子。他的脸孔污秽,衣服破旧日,显然是街上的混混。 “她要找巧琪。” “她是谁?” “被马车撞倒的女士。她一直在说茶啊、巧琪什么的,他们就叫我过来这里看看。” 伯伦听见椅子倒地的声音,转身看见巧琪站起来了,她的眼睛瞪得好大。她伸过手来抓住他的手臂。 “是茉莉。一定是茉莉,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朝门口走去。小伙子满怀希望地将手掌伸向他们。 “去吧,伯伦,”罗斯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会给赏这小伙子。” 他点点头,急忙走出去。 聚集的人比他们刚才看见时更多了。伯伦拉着巧琪,用肩膀往前挤,同时尽量护着她。最后他们终于挤到中央,看见有数名警察试图阻挡群众。 他从众人的头顶往下看,虽然看不见那女人的脸,不过那一头红卷发是不会错的。 “对不起。”他说道,想要挤过去。 “请退后,先生。”一名警员命令道。 “这女人是我家的仆人。” 警员犹豫了一下,然后示意他过去。 早知会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就不会把巧琪带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巧琪在重伤的茉莉身边蹲下,喉间发出一声呻吟。她的灰条纹长衫下一条腿扭曲成一种奇怪的角度,她的脸和手臂上到处是血污。 “茉莉?” 她将老妇的头捧在膝上。 “我来了,茉莉,是巧琪。” 茉莉呻吟了一声,但并未睁开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官。”她听见伯伦在问。 “被马车撞倒了。车夫连要停车的意思都没有,只一个劲儿向前驶。冷血的混蛋!我们会找到他的,先生。”一阵停顿。“可怜的女人。我们已经去请大夫,不过……” 巧淇喉间有个硬块。 “伊莲……”茉莉嘎声低唤。她的眼睛慢慢睁开,它们因痛楚而呆滞。 “是的。是的,茉莉。”巧琪哭了。“是你的伊莲。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他们已经去请大夫了,他马上就会来。” “不……”茉莉的声音几不可闻。“不是……真的……伊莲……” 巧琪将保姆的头抱在胸前,浑然不觉血污已沾上胸衣。“是的,是真的。你不会有事的,不会,不会。” 茉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搭在巧琪肩上。她的手指紧抓不放,头转向巧琪。一时之间,她的绿眸清明起来,直视巧琪泪汪汪的蓝眸。 “戴文……”她低语,指甲陷入巧琪的衣服里,人又滑回巧琪膝头。 “戴文?戴文是谁?茉莉。” “戴……文……” 茉莉的双眸恍如死鱼一般,但这回其中已无痛苦。巧琪泪眼模糊地听见茉莉吐出最后一口气。 巧琪站在门口,瞪着空房,心中满是茉莉的影像。她已经去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巧琪记不得没有茉莉的时候,她仿佛始终不离左右。 她走进卧室。 好了,亲爱的。你的茉莉在这里。 她试着回忆听见茉莉声音以前的事情,结果一无所获。 我可怜的伊莲。 她的视线飘到床上。她不知在上面躺了多久,茉莉则在一旁替她冷敷,伺候汤药,协助盥洗。 巧琪第一次见到伯伦的时候,茉莉也在场。她既想保护巧琪,又存着希望,希望她能幸福。 我替你高兴,伊莲小姐,因为他似乎能让你快乐。 她走到窗前俯瞰花园。她记忆中最初的快乐,就是和伯伦一起在花园里的时候。茉莉是那么害怕让她去。可是后来,打开门锁让巧琪离开这些房间,让她有机会好起来的,也是茉莉。鼓励她为了自由而奋斗的,也是茉莉。 可是现在茉莉去了。还有谁是巧琪能够信任的人? “巧琪?” 她转身迎上伯伦关切的眼神。 “等你准备好,祖父很想见你。” 她点点头,再度转身背对他。等到确知他已经走开以后,她才坐到窗前的椅子上。 如今她回到霍克林,茉莉又去了,她该如何?这些房间仍会是她的吗?伯伦会不会把她锁起来,然后压根儿忘了自己还有个妻子?或许他早已忘了。她在心中想象着媚兰倚在伯伦怀里,抬头笑望着他。或许……她摇摇头,甩去折磨着自己的疑虑。此刻她无法面对这些。她的心还在为茉莉的死亡而悲悼。 巧琪起身离开卧室。她缓缓走下走廊,停在楼梯口。目光飘向东北角的厢房。 育儿室。 火灾…… 洋娃娃…… 巧琪,来看,来看。 这声音似乎在走廊中回荡。她突然觉得一阵寒冷,继之而来的是想逃走的冲动。她随即向这冲动屈服,足不点地地奔下大理石楼梯。 她到一楼时,鲍曼正好在门厅。他抬起眉毛。“有什么不对劲吗?夫人。” 她停下来瞪着他。 “夫人?” “没什么,鲍曼。”她答道,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她伸手顺顺头发。“我要到哪里去找公爵阁下?” “他在图书室。” “谢谢你,鲍曼。”她微微颔首示意他退下。 总管也点点头,便走开了。 屋里仿佛好静,好空旷。 巧琪,来看。 她冲向图书室。 巧琪进门时,伯伦抬起头。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他到楼上找她时更苍白,她看来上气不接下气,眼神让他想起落入陷阱的狐狸。 洛斯从椅上起身。“巧琪,我亲爱的,茉莉的事情我很遗憾。”他绕过长桌来抱她。 她眼中忽然闪着泪光。“谢谢你,阁下。” “好了,怎么叫起我‘阁下’了?” 巧琪苦笑了一下。“祖父。” 洛斯吻吻她的前额。“这样子好多了。现在坐下来告诉我你在伦敦的情形。” “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的视线问向伯伦。 他突然看真切了,他这才觉悟两人间为何会筑起沉默之墙。她怕他。在橡木园时她对他脆弱的信任已然消失。他做错了什么?他保住了她,不让她父亲得逞;他给了她自己的姓氏;他连自己的心也给了她。他还能怎么做?或许这只是始终存在于阴影中的疯狂的一种征状,随时准备在他最料想不到的时候攫走她。或许这正是他无其他方法可以赢得她的信任,赢得她的爱。 洛斯将巧琪领到壁炉前一张舒适的皮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旁边。“在茉莉的惨剧发生前,你应该玩得很高兴才对。你有没有去看戏?” “我……我病了一阵子。我们很少出去。” “叹,我明白了。” 巧琪突然站起来。“祖父,请原谅我,我——我真的必须独处一下来……沉思。”她没有等他回答即转身走了。 洛斯的视线从巧琪走出的门口转向伯伦,关切使他褪色的棕眸阴暗下来。 伯伦回答了这无声的询问。“她在伦敦又发作了一次,和茉莉的育儿室找到的一个洋娃娃有关系。” “我想你该跟着她去才对,伯伦。” 伯伦感到胸口被邪恶的氛围逼得透不过气来。他点点头,急忙离开了图书室。 第十章 巧琪在马厩里挑了一匹劲瘦的栗色扎马。她轻声对受惊的马儿说道:“轻松点,女孩,轻松点。”她一面好言诱哄,一面抚摸它油光水滑的毛皮。 马儿狐疑地瞅着她。 “来,放轻松。你一定也想出去跑跑的,不是吗?” 牝马安静下来,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并且同意似的。 巧琪把脸埋在浓密的鬃毛里。“我真希望我们从未离开橡木园。”她低语。 马儿喷喷鼻子,不停点着头。同时踩踏着马厩地上的干草。 “我们走吧,我也想离开这里。” 巧琪决定不用马鞍。她今天要以初次骑“公爵夫人”的方式来骑马。她想要和风竞速,并感觉身下马匹的力量。 她牵着“淑女”走出马房,并在马夫不表赞许的目光之下抓住马鬃,翻上马背,她的裙摆掀至膝上。接着她又做出最后一个叛逆性的行动,拔下头上的发针,让白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一人一骑就此冲出霍克林的草坪,朝林间驰去。 一个多小时以后,巧琪在林中一洼幽静的池塘边下了马。池畔清凉阴暗,高大的树木将秋天的阳光遮去大半。“淑女”把鼻子伸进池里,津津有味地喝着水,巧琪则坐在一块圆石上,脱掉鞋子,脚趾在水面晃荡。她打个哆嗦,又把脚缩回来,藏进沾了泥土的蓝裙下。 她抱膝而坐,自问道:“我该怎么办?” 她甚至不确定是对哪件事情存疑。茉莉死了她该怎么办?她该如何与伯伦相处?她该如何应付折磨着自己的难题和困惑? 亲爱的上帝,助我。助我找到答案。 巧淇往岩石上一躺,闭上眼睛。 “我没把你给管教好,我的女孩。你母亲,愿上帝让她安息,绝不会原谅我的。她的女儿成天在外面野,就跟你养的那只狐狸一样。我的凯琳是一位淑女,天生的大家闺秀。我不该带她离家的,她的死全是我害的,这种生活对她而言太辛苦了。” 他是个须发皆金的男人,眸子是犀利的蓝。他的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满手是茧。 “假如你的母亲还在,你也会成为淑女。我告诉你,淑女。不过现在你仍然会是个淑女,这是我听你姨婆说的。” “不!” 巧琪猛地坐起。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她环顾四周,确信自己会看见说话的那个男人。他一定在这里,一定真有其人。 峡谷中已为暮色所笼罩。她睡着了吗?难道那只是个梦? 不,不是梦,那一切太真实了。她闭上眼睛似乎还可以看见他。她可以看见他,和他身后的白色小屋。这景象令她感觉凄凉、寂寞。他是什么人? 她坐在那儿,林巾越来越黑,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淑女’……” 这时她才发现牝马不见了。 “‘淑女’?”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走着,随时留心脚干的地面。 一个孩子的笑声。她自己的笑声。她坐在旷野上高大的草丛中,里面很黑,一只小狐狸从她的膝盖爬上肩头,开始舔她的耳朵,使她咯咯笑个不停。在她身后沐浴在月光下的是那个高大的金发男人,他脸上带笑。 巧琪僵在原地,屏住呼吸,这回不是她睡着做梦了。她明明睁着眼睛,这景象又是同样历历在目。那孩子就是她自己。可是这当然不可能,绝不可能。是她发疯了吗?不,不,她没有疯,她所见的令她感到平静、宽心,几乎可以说是快乐,发疯不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低声自语。寂静如水的夜色中,她的声音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她的手急忙伸向颈间,感觉到自己剧烈的脉跳。 她听见缰辔的轻响,心思陡转。 “‘淑女’?‘淑女’,你在哪里?” 回应的一声喷鼻,将她领向林中深处,她找到了马儿,它身上的缰绳被一棵倾倒的树木勾住。 “黑漆漆的,你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女孩?”她边解缰绳边问,随即踩在树干上爬上马背。 马儿在林间行进,巧琪回头望望峡谷和池塘。她真不愿离开。她几乎相信只须再逗留一会儿,所有问题都会豁然开朗。 伯伦骑马在林中走了好几个钟头,寻找她所留下的足迹,然而徒劳无功,他并非追踪专家,他只能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希望她听见了会回答。夜幕已降,他必须不停抗拒她已遭逢不测,或就此远走高飞的想法。 他回到家时已将近午夜。一名睡眼惺松的马憧接过他的缰绳。 “明天天一亮就备马,我要带几个人出去继续找巧棋。” “夫人吗?爵爷。” “是的。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她几小时前就回来了,爵爷。” “她回来了?” 伯伦没等他回答,他越过草坪朝正屋跑去,从后面的楼梯了二楼,冲进巧琪从前住的房间。房中黑暗一片……没有人。 他转身看见一名提灯过来查看的女仆。 “费夫人在哪里?”他质问道。 女孩在他阴沉的眼神下发起抖来。 “她在哪里?” “在——在您房里,爵爷。”她答道。“公爵阁下命令我们把她的东西搬到您房里。”伯伦渐增的愤怒使他并未承认这种安排正中自己下怀。他们返抵霍克林府邸之后,她便迳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所以伯伦以为她还会在这里。 他经过女仆身边,很快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几小时前。她几小时前就回来了。她舒舒服服缩在床上的时候,他却还在七上八下地到处找她。她竟敢让他担心至此!两天来她一直为茉莉的死而伤恸。他怎知在此种情况下,她会做出什么事? 几小时前,该死的! 巧琪翻身平躺,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就是毫无睡意。她很想知道伯伦身在何处,她怀念他的拥抱,她怀念…… 她翻了个身,把眼睛紧紧闭上,她不愿回想两人缠绵时的情景。自从那次她在伦敦发作后,他就没再和她做过爱。他对她短暂的情欲似乎已耗尽。或者是她自己将之毁灭的,要是她没看见那个洋娃娃就好了;要是她不会一再看见幻象就好了。 她的思绪回到数小时前,她只要不去想别的,就可以再次看到那个金发男人。他有一副和善的笑容,笑意温暖他的蓝眸。他是谁?还有那只小狐狸。她几乎可以确确实实地感觉到被它舔着耳朵。 她带着有重大发现的奇特兴奋感回到霍克林。她想和别人分享,她去找伯伦,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公爵又早已回房就寝。最后,她要求女仆带她回房,结果却意外发觉自己的东西全被搬到伯伦房里去了。她原本以为他可能会把自己发配到比较偏远的房间去。或许那才是他的本意。或许他并未下令把她的东西搬来。 她转身俯卧,思绪再度改变了方向。现在她心里看见的是媚兰。她不知伯伦对她有无兴趣,不过媚兰显然对伯伦很倾心。如果他是个没有羁绊的男人……可惜他不是,他娶了她。 她感到一丝愤怒。两天前伯伦是真的有事去找律师,还是整天都和康媚兰在厮混?要不是茉莉出了意外,她早就开口问他了。 茉利……亲爱的茉莉,她是巧琪唯一真正的朋友。当然了,还有罗斯利。他也是她的朋及。然而他不只想当巧琪的朋友,这点使她很感不安。她爱的是伯伦,她知道,全心全意而且永无止尽。她爱他。 卧室门倏地被推开。她看见走廊上的灯光映出伯伦的轮廓,她坐起身。 “你到哪去了?”他厉声问道。 “我到哪——我在这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我到处找你。” 他大步走到床畔,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起来。“你不许再这样随便跑出去。” “不许出去?”她怒不可遏。“怎么,我是你的阶下囚吗?” “如果能让你免于麻烦的话,正是如此。” 她挣脱了他,溜下床。她甩甩头发,抓住一根床柱,怒视他的身形。“我才不会做你的犯人,费伯伦!我出去骑骑马犯法了吗?我需要独处的时间。我没想到天这么快就黑了,我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你疯了吗?”他迅速绕过床边,又抓住她。 “不!我没疯,我没疯!”她开始用拳头捶打他的肩膀和胸膛。“我没疯!”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扑籁籁地流下脸颊,也不知道自己提高了声音。“我没疯!” 伯伦的嘴止住了她的抗议。 她继续挣扎,哭了起来。 我没疯!她心中回响着这句话。我没疯。 他的手松开她的肩膀,缓缓移向她背部。他将她拉近,同时也加深这个吻。她在他的亲吻下屈服,愤怒转为激情,同时也停止了挣扎。 或许这才是使我为之疯狂的东西。她想道,手臂上移圈住他的颈项。这时她所有的理智的思考都消失了,只剩下和他合为一体的欲望。 伯伦喉间发出低沉呻吟,然后他俯身将她抱起来,嘴唇始终不曾与她分离。两人一同倒在床上,身体急切地凑向对方。 她张开嘴接受他的吻,身体也同时接纳了他。他俩的结合几近粗暴,手在火热的肌肤上游移,嘴则互相酣饮对方的滋味。 两人筋疲力竭地互拥着,深深喘息,身体逐渐回到地面。最后他们终于沉沉睡去。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头枕在他肩上,胸部紧贴他身侧。她知道天将破晓,但是不愿睁开眼睛证实这个想法。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轻声叹息。她心中将两人缱绻的情景重温了一遍,感觉腹底一阵悸动。她甚至无法确定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前一刻他俩还在争吵,接下来便锁在热烈的拥抱中了。 我不会放你走的,伯伦。 无论她的生命中有何遗憾,无论有多少尚未解开的秘密,她都明白自己属于伯伦。她宁死也不愿失去他。他认为她是个疯女无关紧要。有朝一日他可能如她父亲所愿,把她送进疯人院也无关紧要。甚至连他爱她不如她爱他之深也无关紧要,只要和他在一起,其余一切她都可以不在乎。他关心她,渴望她,在目前也就足够了。 而且她会让任何想偷走他的女人后悔不迭。 “你醒了吗?”伯伦柔声问道。 “嗯。” “答应我不要再自己偷偷跑出去,巧琪。” 这个早晨她愿意答应他任何事情。“我答应。” 既然不能一个人出去骑马,那么她该如何打发时间呢? 巧琪站在客厅窗前。她向自己承认,就算没有答应伯伦,今天也不可能出去骑马。气候起了剧烈变化,晚秋阳光普照的晴朗天气,已突然变成阴冷的初冬景象。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风在巨宅转角处呼啸。现在才中午,天色已暗得和入夜后没什么两样。她打个冷颤,转过身,视线扫过大而空旷的房间,望向壁炉中烧得正起劲的炉火。 几个小时前,伯伦就和祖父到图书室去了。当天早上他们收到世琛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她听祖孙俩谈起,是有关法兹渥铁工厂的事情。 她再度尝试让自己提起兴趣去绣花,但终归徒劳;她既不想做也缺乏必备的耐性。精力不能发泄令她坐立难安,坐着干瞪眼已经让她不耐烦了。 她离开客厅,走向门厅。屋内似乎静得吓人,就连鲍曼也不见人影。她不禁纳闷大家都在干些什么。 这里是我的家,而我却对一切情况都搞不清楚。 这念头使她困扰。她应该清楚一切的。有朝一日她和伯伦将会成为这里的主人。他会成为公爵。而自己则是公爵夫人。或许这是她接掌家务的时候了。祖父想必很高兴家里能有一名主妇。 我对持家知道些什么? 一无所知,但是她可以学。她知道自己能够学会。 她下定决心,上楼去找管家。当然,她就算当面见到也不认得那人就是管家,不过她可以找个人问问。 巧琪沿着走廊将一扇扇门打开,伸头进去张望。她进入一个房间,用手指在一座立柜顶上抹了一下。一丝灰尘也没有,无论管家是谁,她的确将仆人管理得井井有条。或许根本不必由巧琪费心。 她甩掉这个念头。她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以后她会成为这幢大宅的女主人,她不能轻忽自己的职责。她继续搜寻。 她在东南厢从前自己住的房间附近找到一名女仆。 “对不起。” 女孩停下掸灰尘的工作,转头惊喘一声。 “很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吓你。” “没关系的,夫人。只是您出现得大突然了,我没料到会有人。” “我是费夫人。” 她屈膝为礼。“是的,夫人,我知道。”她是个娇小的女孩,色如草莓的红发塞在一顶小白帽下。她的小鼻子上有些雀斑。 “我在找管家。” “贺太太?她很可能在厨房,她喜欢亲自监督晚餐的准备工作。” “厨房,”巧琪含笑说道。“谢谢你。”她转身欲走,却又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丽亚,夫人。”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从今年夏天开始。” “看来你工作得很勤快,丽亚。我会这样跟贺太太说。” 女孩连发根都羞红了。“谢谢,夫人。” 巧琪又急忙朝楼梯口走去,她感到些微兴奋的战栗。她一心想着要当霍克林府邸称职的女主人,这是个多么大的挑战。如果她做得好的话,伯伦将会以她为荣。她非常希望让伯伦以自己为荣。让他看见自己成功地完成一件事情。 她下了楼梯之后,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这宅子是座庞然大物,四个角落各有厢房,厨房可能在其中任何一厢。她知道餐厅在哪里,或许厨房便在附近。她急急朝左手边走去。 巧琪发现餐厅里有两名女仆,她俩身上的装束和丽亚完全一样。她们在替橡木长桌换铺雪白的桌布。 “嗨,”她俩抬起头时她招呼道。“我在找贺太太,你们知道她可能在哪里吗?” “在厨房,夫人。”其中一名答道。 巧琪隐藏住必须开口询问的尴尬。“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厨房在哪里?” 两名女仆之一走到门口,指着大厅的方向。“从这条走廊走下去,夫人,就在化妆室旁边。”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她顿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爱丝,夫人。那位是安娜。” “爱丝,以前都是你送吃的到我房间,对吧?在我……我生病的时候。” 黑发女人点点头。 仆人们都知道她生过病,让巧琪有点不安。不过她会克服这种感觉的。她会的。“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没有,夫人。公爵夫人——一我是说费爵士夫人,夏天才雇用我的。我想是七月吧!” 安娜把一个大型银烛台放在餐桌中央,然后朝巧琪走过来。“我现在要去厨房,夫人。我可以带您去找贺太太。” “谢谢你,安娜。” 她跟着安娜走过西北厢的长廊时,一路注意经过了哪些房间。一间大化妆室,往昔的公爵和公爵夫人宴客时,这里想必有一番盛况。她们经过一处内庭,此刻风雨摧残着最后的秋季花朵,石板地和铁条长凳上尽是落叶。 她瞥见一间装潢华丽的卧房,猛地停下脚步。“安娜,等一下。”她将门推开些,朝内张望。“这是谁的房间?” “这是御用的房间,夫人。为女王陛下来访时准备的。” “女王陛下?她从前来过吗?” “我来以后就没有了,夫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安娜?” “我是和爱丝一起来的。我们原先住在同一个村庄,听说法兹渥公爵家中要用人,就立刻来应征了。”她指向走廊尽头。“厨房就在那儿,夫人。” 女王到霍克森府邸来造访,这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吗? 她心有不甘地走出御用套房,跟随安娜走向厨房。 伯伦望着餐桌对面的巧琪,以疲倦的双眸饱览她的秀色。他认为她看来从未像今夜这般可爱。她泛银的金发高高拢在头上,颈背和额前各垂着几绺柔软的卷发。她身穿粉红和乳白的丝缎长礼服,衬得她的脸颊益发粉嫩,玉颈也特别修长动人。她眼中仍有一丝哀伤的神色,不过其中崭新的光芒又让他释怀不少。他很想知道那只蓝色美眸后面在转些什么念头。 “祖父?”巧琪抬起头。 “怎样,亲爱的?” “今天我和贺太太谈过。” “贺太太?” “女管家。” 洛斯把餐巾放在桌上,清清喉咙。“哦,对了,贺太太。我自己也和她讲过几次话。很勤劳的女人。” “哦……”巧淇很紧张地朝伯伦瞥了一眼,又看看公爵。“我想……我在想,或许——管一管家事对我有好处。我对这方面并不懂,不过我想我可以学。” “巧琪,亲爱的,我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你说呢,伯伦?” 伯伦以毫不掩饰的惊讶望着妻子。他从没想到她会对管理公爵府邸感兴趣。 “伯伦?”洛斯紧咬不放。“这个主意是不是好极了?” “你真的想做这么吃力的事吗?巧琪。”他问道。“你——-”他寻找恰当的用字。“你才刚遭到茉莉出事的可怕打击。你不觉得——-” “我觉得这样会对我有益。”她坦然迎上他的眼神。“我的时间太多了。你和祖父都很忙,我却没什么事情好做。而且祖父也需要一名女主人。他会宴客,我可以替他筹备,让一切顺利进行。” “老天爷!”公爵叫道。“这正是我们该做的事情—一让这地方重新充满欢笑。在霍克林开个舞会吧。以我年轻时的方式进行。我们从前的舞会……” 伯伦仍然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几乎没在听老公爵说些什么。他克制不住自己心底可怕的疑虑,伦敦那一幕他实在记得太清楚了。那只不过是几个人的小型聚会,结果竟有那种收场。他们怎能确定一个看来无害的东西,会不会引发另一场风波?假如压力太大的话……“我能够办到的,伯伦。”巧琪的声音很低,眼睛直视着他。 他但愿自己没有酿成错误才好,点了点头。 巧琪的笑容顿使满室生辉。“今天我和几名仆人见了面。贺太太帮了我极大的忙。我知道她会把需要知道的一切交给我。她告诉我她有多喜欢茉莉,虽然她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她眉宇间横过一阵困惑。“我刚刚明白一件事。今天我遇见的所有仆人,在这里工作都不超过两个月。” “我想你的父母亲大概把老仆人都带到伦敦去了。”公爵说道,将酒杯凑近唇边。 巧琪眉头皱得更深,她的视线移至白桌布上某处。“这样也好。或许他们不会……不会知道太多我的事情。” “他们需要知道些什么?巧琪。”伯伦问道,微微向前倾身。“除了你体贴、仁慈,而且温柔以外?” 又圆又亮的双眸转向他,她的笑容慢慢又回来,这次只为他一人。“我明天就开始。”她如此表示。 次日早晨,巧琪坐在厨房旁边的小办公室里,研究贺太太巨细靡遗的家计簿,这时鲍曼出现在门口。 “费夫人,有客人来访。” “是谁?鲍曼。”她问道,抬起头一下,随即又埋头研读。 “贝福夫人和罗斯利爵爷,夫人。” 她忍不住叫了声苦。她低头看看自己起床后所穿的朴素衣裙。 “我已经请他们到沙龙去坐了。” “谢谢你,鲍曼。我马上过去。”如果她动作快些,也许可以回房去换件高雅的衣裳。 “伯伦爵爷已经去见客了。” 她做了个苦脸。她必须在立刻前往沙龙和让伯伦跟媚兰多独处些时候之间做一抉择,两者皆不称她的心意。不过,让那女人和伯伦独处的时间超过可避免的限度,似乎尤为糟糕。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她紧张兮兮地摸摸颈后的发髻,又用手顺顺裙上想象中的皱褶。随后便挺起肩膀,走出办公室。 沙龙位于宅邸东侧,是一个宽敞且空气流通的房间。其中一整面墙是开向前廊的玻璃门窗。天气好的时候,室内充满阳光,不过今天门口是一片灰雾,所以沙龙也显得阴阴冷冷的。三个壁炉里都生了火,但是却照亮不了巧琪的心清。 巧琪站在门口,视线立刻落到媚兰身上。侯爵夫人身穿一袭有古铜色后摆的棕色法国时装,显得比平常更动人,赭色卷发上戴着一顶样式俏皮的小帽。她一手端着细瓷茶杯,身体靠向伯伦,显然全神贯注地在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巧琪低头看看自己式样简单的裙子,暗暗咒骂自己为何不先上楼更衣。短短的几分钟又不可能造成什么大影响。或许现在还来得及,没有人看到她,她只要…… “巧琪!” 罗斯利看到她了。 她被逮到了,只好露出欢迎的笑容,走进房间。“嗨,罗斯利,贝福夫人。你们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这种坏天气没想到还有客人来。” “我知道,这么一大早就登门拜访是非常不合潮流的。”罗斯利说着挽起巧琪的手臂,护送她至一旁坐下。“我们昨晚才抵达玫瑰庄。原本是可以过些时候再来,不过我们实在太担心你了,我们知道你对茉莉的感情。那时你们匆匆忙忙就离开了伦敦,我们还来不及表示哀悼之意。” 媚兰瞄了一眼巧琪的打扮,随即又转向伯伦。“对自己的保姆有这么深的感情,倒是满少见的事。” “茉莉对我而言不只是个仆人而已,”巧琪僵硬地说道。“她也是我的朋友。” “是啊,当然了。”媚兰脸上挂着降格相从的微笑。 罗斯利在巧琪对面坐下。“你的气色不错,巧琪。” “我觉得好多了,谢谢你。”她望向伯伦,发觉他正朝自己皱眉。他是以她的外表为耻吗?她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他是否宁愿她别到沙龙里,好让他和媚兰有多点时间相处? “你现在有何打算,伯伦?”罗斯利问道。“是不是要在霍克林停留一阵子?” “是的。我想会待到过完冬天。” “好极了,那我们可以常见面。” 媚兰把茶杯放在双人椅旁的小几上。“我倒希望你们再回橡木园去住。”她的杏眼带着明显的爱慕转向伯伦。 巧琪觉得自己像是个搅局的人。她的脸热了起来,她的两手发汗,急忙把它们插进裙子口袋里。要不是这时洛斯走进了沙龙,她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公爵朝他们一伙人走过来,他伸出手。“罗斯利,我的孩子,这种坏天气,你怎么会跑来?” “媚兰明天就要回贝福府邸……”他意味深长地朝他姊姊瞥了一眼。“她坚持要先来看看伯伦和巧琪才走,我们都对伦敦发生的意外感到遗憾。” 洛斯起皱的手轻轻落在巧琪肩头。“那是个可怕的悲剧。多年来茉莉一直是这个家族中的一员,虽然我没有机会多认识她,但我们都会怀念她的。” 巧琪觉得喉间起了个硬块,她咽下热泪。她不要在康媚兰面前哭。 “那么你呢?罗斯利。你要在玫瑰庄住下吗?” “是的,阁下。目前我没有理由赶回伦敦。” “好,”公爵继续说道。“那你可以来参加我们计划中的宴会了。自从回英国以后,我们很少和别人来往。该是我和老朋友重修旧谊,并且交交新朋友的时候了。”他叹了口气,目光在室内环绕了一圈。“在这老房子里热闹一下也不错。” 媚兰望向公爵时,眼中燃起了新的光芒。“是什么样的宴会啊,阁下?” “我想,”他边回答边坐下。“先举办一场猎狐,第二天再开舞会,应该很有趣。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在我到美国以前——我们的宴会在家里一开就是好几天。”他叹了口气。“当然,那时候我年轻多了。” “怎么,阁下,您一点也不显老呀!” 洛斯的回答是笑着摇摇头。 巧琪越听越害怕。如果能够避免的话,她绝不会把邀请康媚兰列入计划之中。可是现在她还能怎么办?公爵已经邀请了罗斯利,她不请他姊姊就未免太失礼,而且她现在就得开口邀请。她张口欲言,但是没有机会。 媚兰已再度转向伯伦。“我真希望能来参加你们的宴会,不过贝福府邸有急事要我回去处理。我想总管其实也能应付得来,不过……”她耸耸肩。“你也了解我肩上的负担有多重。身为一个女人,要负那么多责任实在很困难。但是我必须为我的儿子德加掌理一切,直到他成年。” 巧琪忍不住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你不能来,我们真是非常遗憾,贝福夫人。”从她开朗的语调听来,绝不会有人相信她有一丁点遗憾。她望着伯伦。“外子和我会惦记着你的。” 这又是一派胡言,至少在她而言是如此。那么伯伦呢?是她看错了,还是他深棕的眼眸中真的暗含一丝笑意?她回头看媚兰。那寡妇抿着嘴,眯起了眼睛。可是巧琪不在乎,毕竟这女人不可能永远赖着不走。巧琪只须在合礼的限度内再忍耐一会儿就成了。 洛斯清清喉咙。“是啊,我们都会的。”他把头转向罗斯利。“今天你们俩何不留下来用餐呢?” 巧琪虽然喜爱老人,还是忍不住想当场踢他一脚。 “我们自然乐意之至,”媚兰即刻回答。“不是吗?罗斯利。” 在伯伦看来,康媚兰是个彻头彻尾的烦人精。她那种荡妇般的性感和明目张胆的调情只会令他不快,而他发现罗斯利对巧琪的着迷更加令人心烦。 午餐的时候,伯伦观察到罗斯利的视线极少离开巧琪,她只要一对他说话,他便立刻春风满面。他跟她说话时,又总是压低声音。老实说,罗斯利的表现并未逾矩,可是……等他们姊弟俩告辞时,伯伦真是松了一口气。 媚兰在前廊套上鲍曼拿过来的披风。“今天下午过得真愉快,阁下。”她柔声说道。“您一定要到贝福来看我,让我有机会尽尽地主之谊。” “今天我也很高兴,亲爱的。有机会我会去拜访你的。” 媚兰看看旁边,说道:“鲍曼,你好像忘了把我的手提袋从更衣室拿出来。” “很抱歉,夫人。我马上去拿。” 总管才刚走开,媚兰便挑起眉毛。“我真糊涂。我想是我自己把手提袋忘在沙龙里了。我去去就来,罗斯利。”她急忙朝沙龙走去,衬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罗斯利抬起眉毛,朝伯伦瞥了一眼。“媚兰很少自己去拿东西的。” 他话声甫落,众人便听见媚兰的叫声。 “老天爷!”洛斯讶然低语。 三名男士急急赶向沙龙,巧琪殿后。他们发现媚兰躺在地板中央。 “媚兰,怎么了?”罗斯利问道,在她身旁蹲下。 “我……我跌倒了。地上不知道有什么滑滑的东西。”她呻吟道。“我恐怕伤了脚踝,”她抬眼望着伯伦。“我想我没办法走路了。” “罗斯利,”洛斯说道,控制了场面。“快把你姊姊抱到房里去;巧琪,给他带路;伯伦,你最好马上派人去请大夫。” 第十一章 “巧琪,我至少还能帮你筹备宴会。” 巧琪小心地抬起媚兰的脚,往下面又塞了个垫子。“你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向你保证,真的不用。我们只希望你多休息,赶快好起来。”这样才可以快点回家,她无声地补充。 媚兰在这里住了三天——感觉不啻已千秋万世。她看来毫无好转的迹象,也没有离开霍克林府邸的打算。 侯爵夫人将赭色长发披在肩头。“可是我知道你没有筹办这种大型宴会的经验,我很乐意助你顺利完成。” 巧琪咬咬牙,强自镇定。 “或许我该在用下午茶以前小睡一下。”媚兰打了个阿欠。“告诉女仆要及时把我唤醒,好让我在司阍抱我下楼前有时间梳洗一下。” “当然。” 真不要脸!巧琪走出客房时暗暗咒骂。她甚至怀疑媚兰是否真的受了伤。要不是大夫说像是很严重的扭伤,她会当面指控那女人撒谎。 巧琪快步在走廊上行走,一扇卧室门半开着,她经过时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她停下脚步。 “面包师傅的女儿芮秋说在八里外都可以看到火光,火焰穿透了屋顶,真的,不过听说是小姐,也就是现在的夫人自己放的火。” “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以我母亲的坟墓起誓,这是真的。” 巧琪朝门口走近一些。 “我才不管那道楼梯是不是修好了,反正我不敢靠近,芮秋说那里闹鬼。”话声陡降。“那女孩是夫人的伴从,她想去救夫人,结果自己反而送命,据说她不时会回来,回来找夫人。” “好了,丽亚,你吓死我了。而且面包师傅的女儿怎么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事?” 丽亚有点不高兴。“她常和布约翰在一起。” “约翰?” “你认识的,在马房工作的那个瘦瘦的家伙。他待在这儿比我们大部分人要久。有什么事他都会知道的,不是吗?” “可是夫人为什么要纵火,她看起来人那么好。” 丽亚的声音更低了。“谣传说她生下来就是疯子。” “柯佛夫人?得了吧。她是我遇到过最好的女主人。” 巧琪退开。她的心跳得好剧烈,好像刚跑完一英里似的。 育儿室的大火,不是她平空想象出来的,的确有一场大火,而且死了人。 她望向长长的走廊,似乎有一阵冷风袭向她,令她遍体生寒。她觉得仿佛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将她拖向那可怕的房间。 巧琪,来看。 她惊慌万状,急忙转向逃回自己的房间。 当晚伯伦回房时,看见巧琪坐在梳妆台前,瞪视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第六感警告他有事情不对劲了,他缓步走到她身后停下,把手放在她裸露的肩头。 巧琪抬起头,目光和他在镜中相会。房中虽有晕黄的灯光,她的脸色仍显苍白,她的眼睛似乎比平常更显得大。 “晚安,巧琪。”他在她额前印下一吻。 她瞪视他许久,但却仿佛视而不见。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血液发凉。 最后,她以缥缈而平板的口气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育儿室闹鬼?” 他腹底一沉,不自觉地捏紧她的肩膀。 “仆人们说她不时会回来,”巧琪转过身,仰头看他。“我放的火害死了她。你知道火灾的事吧?对不对?伯伦。” “略有所闻。”他单膝着地跪在她身边,两手滑至她手臂。他不想放开她,他似乎必须用手抓着她才能让她留下。 巧琪的目光飘向他身后某处。“她是因为我才冲进大火中的,你知道,她被雇来做我的伴从。哈!”她尖声一笑,但无丝毫欢乐的成分。 这笑声有如利刃般刺痛了伯伦。 “一个疯子的伴从,她想必为了谋得一职,什么都不顾了。” “别这么说。”他背脊发寒。 “我想知道她是谁,伯伦。我想知道她有没有亲人和朋友。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我一定要知道。” “那我们就去查,我会帮助你的,我保证。” 她的视线又转向他。她的眼光遥不可及,中邪般的神情渐渐消失。“你会帮我?” “是的,巧琪,我会帮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我发誓。” 巧琪坐在晚餐桌前,对周遭的一切几无所觉。有人问她话,她总是以单音节的字来回答,她盘中的食物原封来动,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着她,她觉得自己好像已被拉开,在一段距离以外看着旁边的人。她想向伯伦呼救,带她回房,不过她仍然保持静默,此刻恐惧是她的同伴。 “我们何不到客厅去喝白兰地?”公爵起身。“巧琪,你来不来?” “什么?哦,当然好。” 洛斯替她拉开椅子,她起身挽住他的手臂。伯伦抱着媚兰跟在后面。正如夜色笼罩着室外一般,室内也为沉默所笼罩。 公爵将巧琪领到壁炉前的椅子旁,但是她没有坐下,反而漫步到窗前眺望。强风把树木吹弯了腰,枝叶晃荡,形成漆黑的夜色中黑暗的轮廓。 她转过身,情不自禁地走到钢琴前坐下。她的手指抚过白色琴键。她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浑然不知其余三人都望着她,等待着。 她开始弹奏,一开始有些迟疑,后来便渐渐有了信心。奇特的旋律勾起阴郁的影像和她胸中的渴望。她泪水盈眶,不顾一切地扑籁而下。她的速度加快了,弹着一首激情狂放的歌,乐曲逐渐进行到高潮,随后慢慢消失,留下如泣如诉的余韵,室内再度归于岑寂,她的手指仍逗留在琴键上。 巧琪端坐许久,浑然不觉周遭的一切。不过她终于慢慢记起了这里不只自己一个人。她转过身,发现众人皆以惊讶的眼神望着自己。 “老天爷,巧琪。”媚兰的声音几不可闻。“这乐曲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姨婆教我弹的,不过是爸爸作的曲。”她答道。 “海顿?我从未见他靠近过钢琴。” 巧琪眨眨眼睛。海顿?不,不是海顿。是…… 这音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它所引起的影像也随之消失了。 洛斯清清嗓子。“伯伦,”他柔声说道。“你或许该送巧琪回房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不!”她狂乱地举起手。 伯伦以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神注视她。 她冷静了些,挤出一个笑容,继续说道:“不要,伯伦。请不要因为我而坏了大家的兴致。请留下来享用你的白兰地。”她瞥了洛斯一眼,故意不去看媚兰,好像知道那女人正以犀利的眼神盯着自己似的。“我觉得有点累,我想我该上床休息了。” 伯伦望着她离去,心中恐惧渐增。他从未听过那么奇怪,却又那么美的曲子,而且巧琪的琴艺精湛,不曾弹错一个音符,手指灵巧地在象牙与乌木琴键上跃动。他原本压根儿不知道她会弹琴。 “你看她没事吧?伯伦。”媚兰屏息问道。“她看起来——嗯,她看起来有点奇怪,不是吗?” 他还来不及回答,洛斯便已起身。“我打赌这样的曲子没有几个人能弹得比巧琪更好。你今天在场运气不错,媚兰。她很少弹琴娱宾。” 伯伦无声地向老人致谢,他似乎无法清晰地思考,那旋律还在他心中回荡。她在哪儿学的琴?她为何说那是她父亲作的曲?就连她说话时的声音也显得古怪且遥不可及。 伯伦有一种可怕的不祥预感,警告他大难即将临头。 小屋沉浸在阴影中,炉床上的火势微弱,她睡在屋角的一张小床上,身上堆着毯子。野风在林间呼啸,撼动小屋仅有的一扇窗户。 有如室外的旷野般狂放奇特的旋律充满房间。演奏者以巨匠级精湛的技艺吹奏着长笛。 他放下长笛,目光转向她。他笑了。“你该睡了,我的女孩。” “我想听你吹笛子,爸爸。这曲子好美。” “就像这片旷野,孩子。” “妈妈也喜欢听。” 他叹了口气。“是啊!” “你再吹别的曲子。” 他笑了。“如果你想听,我就吹。” 音乐又开始了,重复出现的凄美乐音催她入眠……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音乐消失了。 她在咳嗽,四周的空气重浊、炽热。 “巧琪,来看,来看。” 房中满是浓烟,她的眼睛刺痛。她寻找房门。找到时,门钮灼伤了她的手指。 到处一片火海,火苗爬上了窗怖,舔放着墙壁,焚烧着家具。她看见那女孩穿着白睡袍,在窗台上不停地转圈,她的金发在夜空中飞扬,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一面笑一面转圈,口中呼唤着:“来看,巧琪,来看。” 她伸出手,喉间升起一声尖叫……这时大火包围了她。 巧琪猛地坐起,无声的尖喊梗在喉间,她喘着气,喉咙焦干。她皮肤上布满冷汗,她心慌意乱地四下环顾。伯伦在一旁睡得很熟,并未受到惊扰。 那是个梦。同样的梦。 育儿室……那场大火…… 还有那女孩。 她很害怕,但是她必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非知道不可。 巧琪轻轻溜出被褥,伸手取过睡袍。她跟着脚尖走向门口,在一片黑暗中极力回顾,同时祈祷脚下不要绊倒东西。 走廊尽头的小几上,放了一盏灯。她急忙走过去,在抽屉里找到一枝蜡烛,就着灯芯点燃,她转身面对长长的走廊时,烛光让她心中踏实不少。 芮秋说那里闹鬼。巧琪耳边仿佛听见丽亚的声音,打了个冷颤。 可是她必须继续,她必须去面对。她挺直肩膀朝东北厢走去。 强风吹袭着霍克林府邸在角落中呼啸,除了外面凄厉的风雨声外,一片死寂。 巧琪,来看。 那声音,那该死的声音不肯放过她。 是谁在叫她?是谁那么想找她?是她的伴从,那葬身火窟的女孩吗?她是不是想勾去女主人的魂魄?是否因为巧琪是罪魁祸首,结果却安然无恙的缘故? 她继续走着,手指紧握摇晃的蜡烛,眼睛直视前方。她坚定地指着嘴唇,耳边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通往育儿室的楼梯装了新扶手。巧琪抚过光滑的木料,深吸一口气稳定心情,无论那房间里有什么恶鬼在守候着她,她都必须面对。 巧琪,来看。 她一定要面对呼唤她的人。 她下定决心,登上楼梯,随即伸手去开门,很容易就开了。 迎接她的是一个阴暗的大房间,她闻到新鲜的油漆味。打磨得晶亮的硬木地板,映出烛火的反光。室内并无家具,只是一片空旷。巧琪立刻便知道这里和原来的样子不同,但是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原来是什么样子。 她走到房间中央……等待。 伊莲的洋娃娃躺在房间中央,它身上着火了。 伊莲身上也着火了! 她尖叫着快步上前。 好痛,好痛。 巧琪扔下蜡烛,朝远方的窗户跑过去。她就在那外面,她就在那里又笑又跳,身上着火。巧琪猛敲着窗子,想把它打开,她敲了一次又一次,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哭叫。 她又挥拳猛击,这回没有击中木框,反而击中玻璃,割伤了手腕,鲜血自伤口溅出。 “不……不……不……” 她再度击打玻璃,敲下更多碎片。 “巧琪!”有人在叫她。 她猛然旋身,双眸因恐惧而大睁。 他站在门口,手中的灯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暗影。 “她就在外面,”她嘶声说道。“她就快死了。” 她的白睡袍沾染了猩红的血渍,血液沿着手腕滴下,落在地板上。 “亲爱的上帝!”伯伦低语。 巧琪朝他举起一只手。“她快要死了。”她又说了一次,带着哭声。“我救不了她,伯伦。”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他吓坏了。 “伯伦……” 他把灯放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上前。 “伯伦,我不是伊莲。我不可能是伊莲。”又圆又亮的眼眸哀求着他。“你还不明白吗?我不可能是伊莲,伊莲已经死了。” 他必须让她冷静下来,否则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她当然是死了。”他安抚道。“而你是巧琪,你还活着,现在离开窗户,让我带你回房间。”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她毫不抗拒地任由他将自己抱起。伯伦紧紧抱住她,觉得自己才真的要死了。 她注视着他温柔地洗涤自己的手臂,捡出小小的玻璃渣。他的脸有如一张无法穿透的面具,她但愿自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好了。 他认为我疯了。 她伸出左手,覆住他的手臂。“伯伦。” 忧愁的棕眸迎向她。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知道我看起来的确像是……”她无法说出那两个字。“伯伦,我不属于这里,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得出来你累了,需要休息。” 她柔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育儿室?” 他耸耸肩。“我猜的。” “我梦到那场火灾。” “现在忘了这件事,巧琪。先睡一会儿。”他替她把毯子盖好。 我不是伊莲,她想再重申一次。可是他不会相信的。他会试着安抚她,然后心中更加认定她是个疯子。或许真的便是如此,此刻她确实觉得自己精神失常了。 然而她仍无法挥去这里不是她的家,她不是伊莲的感觉。 伯伦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以温柔的手指拨开她凌乱的发丝。“睡吧,巧琪。到早上你就会觉得好多了,不再做噩梦了。” “不做噩梦了。”她黯然同意。 可是当她明明生活在一场梦魔中时,要如何逃避它呢? “爱丝,把我的钻石项链拿出来。” “是的,夫人。” 媚兰拿着手镜,仔细审视自己那张脸。她以巧妙的方法调配面粉和胭脂,所以没有人看得出来其实她化了妆。她看来仍然年轻,仍然美丽,初见她的人绝看不出她有个十三岁的儿子。 她微微蹩眉,许多男人都有兴趣改变康媚兰的寡妇身分,可是没有一个能让她动心。自从她第一次见到费伯伦之后,就再也没有别人能让她动心了。她绝不会让巧琪这种尖嘴利舌的丫头破坏了她的好事。费巧琪身上有个秘密,媚兰决心要把它找出来公诸于世。这样一来,就能干净俐落地结束伯伦对自己新娘那种愚蠢的迷恋。 爱丝拿着项链回到床边,媚兰伸出手,钻石项链有如瀑布般倾入她手中。 “爱丝……” “是的,夫人。” “你的女主人真奇怪。她成长的过程想必极不快乐,连个朋友都没有,又不准和别人见面,怎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唯一的孩子呢?” 女仆睁大眼睛。“我真的不知道,夫人。我是不久前才到这里来做事的。” “可是我确信仆人中一定有些是她的朋友,她和她那个保姆似乎就亲密得吓人。” “茉莉不只是个保姆而已。没错,夫人是自小由她一手带大,不过在有需要的时候,她也是夫人的护士,这就是她一直留在公爵府中的主要原因。” “护士?”媚兰自顾自地笑了。“真有意思。” 爱丝没有答腔。 “没事了。”她挥挥手,示意女仆退下。 她的护士。 这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有几个女人结婚还带着自己保姆陪嫁的?至少媚兰从未听说过。不过话说回来,媚兰又听说过谁是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下长大的?她的父母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她又为什么必须有个护士呢? 她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据她所知,费海顿夫妇是最热衷于社交活动的人。没有宴会和狩猎,他们简直就没办法过日子。现在她仔细回想,发觉他俩从前也很少待在霍克林府邸。他们轮流在各个领地居住,但却从未在霍克林宴客,为什么? 媚兰打量陈设豪华的卧室,她不必去检查别的房间,也知道华丽的程度绝不在这间之下。当然,她也曾听过其他传言,她听说去年费海顿夫妇几乎破产,直到费洛斯自美国归来才突然又阔绰起来。不过公爵总不可能在一、两个月内就造成如此大的转变吧?海顿和莎拉肯花大笔钱在他的其他寓所请客,为什么单单舍不得在此处花钱呢? 还有,今年夏天的火灾。她在玫瑰庄听见女仆闲聊,说伊莲差点在大火中送命,有些人甚至说纵火的人就是她。不过后来媚兰就没再听过有关那场火灾的传闻了,几星期前她拿这件事去问伯伦,结果还没等到他回答,就被讨厌的罗斯刊岔开了话题。这又是另一个有待媚兰去解开的谜题。 她笑了,这回在霍克林府邸住下,说不定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 她想到伯伦,在霍克林大部分时间都有他陪伴,自然更加妙不可言。她向自己保证,至少要办到这一点。 巧琪醒来时发现自己是独自一人,于是匆忙换上一件长袖的袍子,好遮住裹了绷带的右手臂,她紧张地猜想不知是否有人听到昨夜的那场骚乱。 她思索伯伦对昨晚自己的表现作何感想,她可说是行为狂乱。有什么心智正常的人会用手把玻璃窗打破,以便接近一个幻象? 巧琪走到窗前,往外张望,风雨已经平息,只留下笼罩在草坪上方的一层雾气。 她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然而似乎毫无可能。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困惑,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所见,她怎能继续坚称自己并没有疯?纵使如此,她仍然确信自己见到的和梦到的,都是事实。 然而怎么可能?她心想费伊莲已经死了,但是她却明明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望着窗外。她慢慢摇着头。假使伯伦相信她已经疯了,她怎么想又有什么重要?她如何还能指望他会爱上自己? 她深深叹息,转身走出房间。她懒洋洋地走着,几乎害怕再次面对伯伦,看见他眼中可能隐藏的讯息。她在楼梯上停步,脉搏加快,或许她还没做好和他见面的心理准备,或许她应该回房把门关上。或许…… “有什么事不对劲吗?夫人。” 她急忙旋身,手伸向喉间。“鲍曼!”她如释重负地低语。“你吓到我了。” “请原谅,我刚从贝福夫人的房间出来。” 巧琪睁大了眼睛,她忽然灵机一动,鲍曼可以帮上她的忙。“你在霍克林府邸做多久了?” “在这里工作?到十二月就满九年了,夫人。” “那么……大火焚毁育儿室的时候,你也在这里工作喽?” 鲍曼脸上木无表情。“是的,夫人。” “把火灾的情形说给我听听。” “火灾的情形?”他微微抬起眉毛。 “是的,我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神恳求他给她一个诚实的答案。“请告诉我,鲍曼,我必须知道。” 他不安地移动一下。“我能告诉你的不多,夫人。当时我到布里斯托探望我姊姊了。” “关于那女孩呢?” “哪个女孩?夫人。” “死去的那女孩,鲍曼,我的伴从,她是谁?” “我从未见过她,夫人。” “从未见过她?可是鲍曼,所有的仆人你都认识。” 他没有正面迎上她的视线。“夫人——你的父亲——雇用她来当你的伴从,以免茉莉在忙别的事时你没有人陪。费爵爷认为不要让她和其余的仆人来往较好,因为考虑到……”他的话声消失。 “我明白了。”她的确明白,在她看来十分易懂。当然了,考虑到她的存在几乎便是个秘密,考虑到她的疯狂,她父亲自然希望照顾伊莲的人不要在别人面前多话。仆人都喜欢说长道短,而且会把闲话传播出去,最后他的朋友们会听说这件事,到时候…… 巧琪转身背向鲍曼。“我这个伴随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她叫潘小姐,夫人。” “潘小姐,谢谢你了,鲍曼。” 他绕过她身边下楼。 “鲍曼,等一下!”他转身。 “霍克林府邸中还有没有火灾发生时已受雇的仆人?还有没有我可以去打听的人?” “很抱歉,费夫人。令尊认为在那种情况下,撤换所有的仆人是最好的做法,只有我和茉莉被留下。” “谢谢你。”她再度说道,垂下视线。 她听见他走向门厅。 潘小姐。巧琪试着回忆那女孩的长相,但是毫无头绪。她在这里工作了多久?火灾时她为何没有逃走?在窗口上跳舞的是她吗?她是不是因为照顾伊莲,所以也被逼疯?巧琪喜欢她吗?主仆两人是朋友吗?她想知道。她一定要知道。 要是她在茉莉生前多问一些问题就好了。要是她坚持让茉莉多告诉自己一些过去的事情就好了,如今已然太迟。 她感到沮丧的泪水盈盈欲落,便硬生生忍住。以后她有的是时间可以哭,但是今天不行。她挺起肩膀,下楼走进餐厅。 她才刚进门,伯伦便急忙起身赶到她旁边,他英俊的脸孔上露出深深的关切。“今早你还好吧?巧琪。” 她不要让他再看到自己的疑虑。那些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她要靠自己找出答案。她必须尽力化解他的恐惧。 “我很好,伯伦。”她答道,踮起脚尖用唇轻扫他的脸颊。 这样一说,她真的觉得好些了。 第十二章 罗斯利脱下外套,交给鲍曼。 “公爵阁下和家人刚用过茶,爵爷,已经到客厅去了。”总管一如往常,以优越的口吻说道。 “谢谢你了,鲍曼。我自己进去。” “好的,爵爷。” 罗斯利绕过大扶梯,朝客厅走去,他的靴跟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今天憋了一肚子火。他姊姊坚称无法搬回玫瑰庄根本就是在做戏;这点他可以确定。他甚至不相信她真的伤了那只该死的脚踝。他认为媚兰蛊惑那老郎中,让他照她的意思说她的脚踝严重扭伤,是非常可能的事。 而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找机会在伯伦和巧琪之间兴风作浪。 好,他的朋友可能不好意思下逐客令,但是他有办法。三天也足够让她施展那些肮脏手段了。他发誓今天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去。 他走进客厅时,伯伦和巧琪坐在壁炉旁边。媚兰则靠在伯伦左侧不远的一张沙发上。第一个抬头看见他的是公爵。 “我说嘛,罗斯利,真是个惊喜。” “希望我没有冒昧打扰,阁下。” “没有,没有,我的孩子,进来吧,我们很高兴看见你来。” 伯伦起身。“你正好来救我,罗斯利。我在教巧琪下棋,她快要赢我了。” 罗斯利的眼睛飘向巧琪。“她不光有美貌,还有脑筋,你真是太幸运了,伯伦。” 巧琪对他笑笑,微微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赞美。 “你好啊,弟弟。”媚兰的口气很尖锐,将他的视线自巧琪身上拉开。 “嗨,媚兰。你气色不错。” “但愿是真的。”她对他怒目而视。“不过刚刚被抱下楼,已经让我的脚踝悸痛起来。要不是因为有这么好的同伴,我很乐意待在楼上。” 罗斯利咂咂舌头。“真不巧,媚兰。我本来打算明天派马车来接你的。你会怀念玫瑰庄的刺激生活。” “刺激?”媚兰用肘撑起身体。“你在说些什么?罗斯利。” 伯爵企图掩饰自己的笑容,他的视线自姊姊身上移向巧琪,最后移向伯伦。“明早我们有一位伦敦的客人要来。明天你们夫妻俩也顺便一起过来吧。伯伦,我希望你们和那人见见面。” “罗斯利。你说的到底是谁?”媚兰以激怒的口气追问。 “狄斯雷利先生。”1 1注:英国政治家及小说家,于一八六八及一八七四——一八八0任首相。 他姊姊整个人坐了起来。“首相?他到玫瑰庄来干什么?” “哦,我们那里正好是个方便的歇脚处。要是你明晚能来担任我的女主人就太好了。母亲到巴斯去了,而我又想邀请几位朋友。嗽,好吧,我只好自求多福了。”他叹了口气。 “罗斯利,”媚兰厉声说道。“不成的,你会把事情搞砸。这点痛我忍着点也就是了。就这么决定。你今天晚上就得接我回去,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好吧——如果你觉得……” “我当然这么觉得,你这傻瓜。没有我的帮忙,你绝对没办法好好款待首相。你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大好机会吗?”她把腿上盖着的毛毯掀到一边。他怀疑她是否会得意忘形,立刻站起来。“派人去收拾我的东西。叫鲍曼把我的披肩拿来,我们一秒钟也不能浪费了。” 罗斯利知道自己迟早要为这个谎言付出代价。据他所知,狄斯雷利先生并不会在玫瑰庄附近出现。但是只要能帮伯伦和巧琪解危,让媚兰修理一顿也值得。 他鼓起勇气瞥了巧琪一眼。她嘴角微含笑意,不过他仍然无法肯定她是否了解自己的用心,直到她迎上他的目光——并对他眨眨眼睛。 伯伦送走客人之后回到客厅。巧琪仍坐在原处,聚精会神地研究棋局。他停在门口,尽情饱览她的秀色。 她身穿一袭极美的薰衣草色丝质长衫,细密的金发以同色丝带束在颈后。她看来比女学生大不了多少,然而她浑身所散发的却是无可置疑的女性美。 他吐出一口长气,体内的紧张突然消失了。整个下午他都担心会出状况,担心巧琪会做出让媚兰起疑的事情——或是更糟。如今那女人走了,他可以松口气。 这时巧琪抬起头,视线和他交会。她唇上绽开一抹迟疑的笑容。他也对她笑笑,然后朝她走过去。 “我想我开始了解西洋棋这种游戏了。”他就座时她说道。“攻王。” 伯伦不信地低头看着棋盘,他的国王即将不保,他早先怎会没有看见? 公爵轻笑着起身,来到巧琪身后。“下得好,亲爱的。” “她还没赢我呢!”伯伦朝棋盘皱眉。 他考虑自己所有可能的选择,和她可能采取的下一步,最后他动了骑士。等她明白他的用意之后,他很得意地欣赏着她为难的表情。她两道淡淡的蛾眉蹩在一起。 洛斯又笑了。“看来你们这一盘有得下了,我要到图书室去挑本好书来看。”他吻吻巧琪的头,并大声耳语:“给他点颜色瞧瞧,我的女孩。”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伸手覆住老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别担心,祖父,我会。” 伯伦瞥见她袖内的绷带,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她一脸狂乱,手上滴着血,和面前这个女人可能是同一个人吗? 今天一整天,巧琪特别可爱、镇定,而且开心。然而昨夜他在育儿室亲眼所见,的确是歇斯底里的症状。若不是自己找到她,他绝不相信。 他胸口似乎被箍紧了,他的心刺痛。他多么希望两人之间能够永远如此—一他和巧琪共享一个愉快的夜晚,安详和圆满的感觉像炉火般温暖着他们。这才是他们应有的相处方式。他要如何维持这种方式? 巧琪伸手轻触她的王后,她又专注地皱起了眉头。这时她忽然露出胜利的笑容。她的王后横过棋盘,随后她抬起头来看他。 “擒王!”她宣称。 “什么?不可能的。”他端详着棋盘。她以聪明的一着赢过了他。 “认输了吧?爵爷。” 他的视线迎上闪闪发光的蓝眸。她双颊泛红,显然正在享受自己的胜利。 “我认输,小姐。”他咕哝道。“不过我抗议自己被耍了。” 她的笑容消逝了些。 “你骗我,费巧琪。你从前下过西洋棋,对不对?” “我……我不能确定。” 他原本是想开个玩笑,结果弄巧成拙。他很明显地看见巧琪试着在回忆。结果使她先前的喜悦全然消失。 “我好像记得……或许是潘小姐教我下的吧!” “谁是潘小姐?” “她是我的伴从,死于大火的那个女孩。” 天杀的!为什么偏偏是她。他不希望巧琪记起育儿室的失火和死人的事情。 “不,不,不是她,教我下棋的女人比较老—一老多了。”她脸上血色尽失。“她会是谁呢?”她大声说道,不过显然是在自言自语。 “好了。”他急忙说道。“你休想赢我第二次。”他开始排列棋子。“你说呢?柯佛夫人。”他提出挑战。“你还会那么走运吗?” 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要失败了,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这时她的眼神清澈起来,并且也向他提出挑战。 “运气和我的胜利无关,柯佛爵爷。我不但能赢你第二次,而且我也打算这么做,就算要花掉一整夜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巧琪睡到很晚。床的另一边是空的,她还没来得及想伯伦到哪儿去了,便听见敲门声。 “进来。” 丽亚端着早餐盘走进来。“爵爷说您昨晚太累了,所以要我把早餐送上来。” 巧琪大笑。从女仆的表情看得出来,她疑心女主人是因为另一个原因累得没办法起床吃早餐,而不是因为下了一整夜棋的缘故,最后赢的人是伯伦,不过巧琪让他赢得并不轻松。 “爵爷现在人在哪里?”她问道。 “他到马厩去了。他说有事情要办,如果你想跟他一起出去骑马,他会等你。” 巧琪掀开毯子。“告诉他我在换衣服,只要几分钟就好,丽亚。” “可是您的早餐呢?夫人。” “别傻了,我什么也吃不下。” 巧琪急忙梳洗更衣,等她出门的时候,伯伦已经替马匹上鞍等着了。他对她露齿而笑,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她抱上侧鞍。 “你看起来真可爱。”他说道,亲吻她的左手的指节。 “你也是。” 她是说真的。他看来的确可爱——或者该说是英气逼人。有时她很想敲自己的头,但又怕清醒过来他会自记忆中消失。 “我们上哪儿去?”他跨上马鞍时,她问道。 “只是到附近乡间看看。我们来了以后,我还没有替祖父巡视过霍克林领地。你觉得满意吗?” 她点点头。“当然。”只要两人在一起,到哪儿去她都不在乎。 “而且祖父打算开狩猎会,去跳几道栅栏也无妨。你有把握吗?” “比对下棋有把握。” 伯伦笑了。“你也休想在这方面胜过我,夫人。” “等着瞧吧!”巧琪的红棕阉马猛地向前冲出时,她回头叫道。 一小时以后,两人勒马,他们的脸都给冻红了,眼神狂喜。伯伦扶她下鞍,随后两人并肩在乡间道路上漫步。 “每年这个时候,所有东西都特别美。”巧琪说道,视线扫过秋意盎然的林木。“秋天是我最喜爱的季节。” “我也是,世琛和我常在秋季猎鹿。” 她斜瞄伯伦一眼。“你很想念你的弟弟?” “是的,有好几次我都希望当初他也一起来就好了。” “你有没有想过要回美国?”有趣的是她从未想过这里并非伯伦的故乡,也没考虑过他可能不愿留下,这念头令她烦恼。 伯伦不再前行,转身面对她。“当初我决定带祖父回来的时候,本打算只待到……哦,待到他过世为止。然后我就要回美国。” “那现在呢?”她细声问道。 “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我希望祖父能够长命百岁。” 他抛下缰绳伸手去抱她,轻吻她的唇。巧琪偎向他。手臂环绕他宽阔的胸膛,她紧紧抱着他,在他的热情魅力中迷失了自己。当他放开她时,她感觉晕头转向。 “爵位对我而言意义并不大。除了祖父以外,我没有什么理由留下。” 她感到胸前微微刺痛。他没有理由留下。 “你想去美国看看吗?巧琪。” 这想法来得很突然,这样一来就十全十美。他俩可以离开英国,回美国去,在那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会怀疑她神秘的过去。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或许到时连她的梦魔也将被遗忘。 “我想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到美国去看看。” “好。”他握住她的手,两人再度举步前行。 他今天外出的目的原本是打算探访潘小姐的亲人,多知道一些有关她那名死于大火的伴从的事,似乎对巧琪而言极为重要,可是现在他只想好好享受巧琪的陪伴。说不定她早已忘了这回事。 他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脚步轻盈,蓝眸晶亮,樱唇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她看起来好美,好……好正常。或许…… “伯伦,你看,”巧琪指向林间。“那里有户人家。我们能不能过去讨点水喝?我快渴死了。” “我看不出来要水喝会有什么不妥。”他答道。 他两手搭上她的腰,在将她抱上马之前,他又吻了她一次,随后自己翻身上鞍。他超前时回头对她笑笑,便一马当先朝前驰去。 “伯伦……” 他听出她的口气中透着古怪,便转过身看她,她已停下了坐骑,手中的缰绳垂到地上,他还来不及动作,她便已溜下马鞍,朝那幢长春藤覆盖的砖屋行去,砖屋窗门紧闭,似已久无人居。 “伯伦,我知道这个地方。” 她的话为何令他背脊发寒?她从前看过附近的住家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曾经住过这里。” 他跳下马跟在她身后,他想要否认她的话,告诉她她从未住过霍克林府邸以外的地方。 “我见过这幢房子,我在梦里见过,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在梦中窗子是开着的。”她边说边用手指。“那是客厅,壁炉旁边有架钢琴。”巧琪迅速瞄了他一眼。“我就是在这里学会弹琴的。”她的声音几不可闻,然而却透着兴奋。 “巧琪……”他开口了,将手伸向她。 她挣脱他的手。“那是书房,后面还有餐厅和厨房。”她指向二楼。“那就是我的卧室。”她的手打抖。 恐惧攫住了他的腹部,用力扭绞着,他对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完全束手无策!他要如何保护她不受自己幻想的伤害? 巧琪开始向前走,毫不在乎他是否跟上来。她穿过蔓生的杂草,走向她所称的客厅窗外。她用手指紧握窗棂,开始拉。 “巧琪,我们不应该……” “我要,我一定要看看。” 他除了站到一旁,帮她一起把窗户打开以外,还能怎么办?她打定主意要看看屋里的情形。或许等她看过之后,就会发觉自己搞错了。 窗户猛地打开了。伯伦和巧琪往后仰倒,差点摔进一丛玫瑰中。巧琪首先恢复了平衡,她向前倾身,朝屋内张望。 “钢琴。”她喘息道。“钢琴在那边。” 伯伦走到她身旁,他先望望钢琴,又望望巧琪,心中好不奇怪。这可能吗?不,不可能。想必有上打的理由可以解释她为何知道这里是客厅,壁炉边有钢琴。或许在她幼时还没人知道她有病以前到这里来过。她的双亲让她到这里来上钢琴课,任何状况都有可能。 “她如今在哪里?” 他几乎不敢开口问。“谁?” “那个灰发的女人。”她睁大了眼睛。“我姨婆。” “她不可能是你姨婆,巧琪。莎拉的母亲根本没有姊妹。” 巧琪握紧他的手腕,要他嗽声。“伯伦,请你相信我。” 他听出她生气了。“我知道你是这么相信的,巧琪。”她放开手,转身背对他。 “这样还不够。”她轻声说道,自他身边走开。她在屋角停下脚步,回眸而视。“我是否可能根本不是伊莲?可能的,你也知道,伊莲死了。”她随即消失在视界之外。 血液冲上他的脑门,他伸手揉揉额头两侧,希望能消除头痛,他腹底有种无助、绝望的感觉。她就要从自己身边溜走了。而他却无法可想。 她不该对他说这些话的。那确实是个疯狂的念头,她身边的人都知道费伊莲自小就被关了起来,知道她是疯子、知道她在自己家里纵火。除了别人告诉她的事情以外,她自己全无记忆,她被怪异的梦境和幻象所折磨。她还需要什么证据,才相信自己精神失常? 纵使如此,她仍然无法摆脱这幢房子对她具有特殊意义的感觉。她可能是疯了,不过她确信自己曾经住在这里过。 而且这里有人爱我,她边推后门边想着。不料门竟应手而开。 厨房里所有的东西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这屋子有种令人伤感的气氛,她感到泪水涌上,强自按捺。她走向另一扇门,知道它通往餐厅。 窗间透入一线银光,微微照亮了室内。她迅速瞥向壁上原先挂着的画像,后来又被移去留下痕迹的地方。她注意到地板上厚重家具拖过的刮痕。她隐约感觉自己应该知道少的是什么东西,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她的幻想。 她离开餐厅经过书房,直至通往二楼的窄梯前方才位足。她站着不动,聆听着、等待着,迫切希望能有别的东西再触动自己的回忆,结果什么也没有。 她叹了口气,开始上楼梯。她脚下的梯级发出嘎吱声,在阴暗空荡的屋中回响。楼梯左手边便是她宣称是自己的房间,右边还有另一扇门。她先朝右行去。 她深吸一口气,半预期门开时会有鬼魂随之而出,扑向自己。结果这只不过是间卧室。和别处一样,也有厚厚的积尘。白被褥已变灰。巧琪觉得房中除了有陈年的霉味,还有强烈的病人气味,有人生过重病,说不定就死在这房间。 巧琪迅速转身离开,掩上了门。她的心跳得很快,人也觉得不舒服。但是她无法停止自己的探索。她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完。 稍后,伯伦发现她坐在地上,脸颊上又是泪水又是灰尘。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抬起悲伤的大眼睛看他。 “我还以为我会记起来。”她说道。“我真的以为自己会记起一些事情。我本来好有把握……” “我知道。”他走向她,伸手拉她起来,用手帕拭去她脸上的污迹。“我们该回去了,巧琪。” 她可怜兮兮地点点头,任由他带自己离开。 他们俩从马厩朝正屋走来时,洛斯正从沙龙的窗户往外张望。他虽然老眼昏花,仍看得出伯伦肩膀的紧张,而巧琪则像个迷失的孩子。 他推开法式落地窗,朝他俩招手。伯伦领巧淇走向公爵。她顺从地跟在后面,两眼看地。洛斯张口欲言,但她却迳自走过他身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伯伦在祖父身旁停下。 “怎么了?”洛斯轻声问道。 伯伦摇摇头,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倒。他低头用手指顺顺头发。 洛斯在他旁边坐下。“怎么回事?孩子。” “我想我们最好把狩猎会取消,我认为巧琪没办法处理——那么多客人。她——” “我可以,伯伦。” 两名男性匆忙转头。巧琪已一声不响地回到沙龙。她的脸色仍然苍白,但是背脊笔直,下巴也抬得高高的。 “你不必解释,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伯伦。不过我可以办到。祖父的宴会和今天的事情没有任何牵连。我保证绝不会丢你们的脸,我会有十全十美的表现。我会瞒过大家的眼睛。” 她说完转身便走。 洛斯注视着孙子。“我想你最好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我。” 巧琪回房之后,脱下靴子狠命一扔。沮丧和愤怒几乎令她盲目。 为什么非这样不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有疯,我住过那幢房子。”她低语。 伯伦不相信她。他也和别人一样,以为她疯了,只要她继续把自己的所见所感告诉他,便休想劝服他相信她并没有疯。在梦魂和幻象消失之前,两人间毫无希望可言。或许到头来这根本就是绝望的情况。 伯伦在一间小屋门前下马,听见屋内传出婴儿嘹亮的哭声。他迟疑了一会儿,很想临阵脱逃,得知那幢废弃旧屋从前的主人是谁,有何好处?甚至可能让事态更严重。 要不是这时正好有个小伙子提着桶子出来,他很可能已经打了退堂鼓。那小伙子色如胡萝卜的发丝覆在长了雀斑的额前,他看见伯伦,猛地停下脚步。 “妈,有人来了。” 一个妇人怀里抱着哭泣的婴儿出现在门口。她害怕地望着他。 “对不起,太太。我是霍克林府邸的柯佛子爵。我是否可以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我不想惹麻烦,爵爷。” “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我向你保证。” 她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似乎认为他并无恶意,点点头。“哈利,把宝宝抱去给你姊姊,现在就去。” 男孩抱过婴儿,走进小屋,妇人掩上门。 “你想问些什么?爵爷。”她问道,一手拂开脸上的发丝。 “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叉路过去那幢砖屋是谁的房子?” “那是桑小姐的房子,她是个老女人,我只见过她一次。我丈夫从前在那边做过园丁,他说桑小姐一年到头都穿黑衣服。” “桑小姐现在人呢?” 妇人慢慢摇头。“我不知道,爵爷。听说她的外甥女死了,她也生了重病。有一天早上我丈夫上工,她叫他以后不用来了。后来那房子就封闭起来。我猜桑小姐大概过世了。” “你说她的外甥女死了,”伯伦沉思地道。“是今年夏天的事吗?” “是的。” 他感到一阵兴奋。“她的外甥女是不是姓潘?” “对不起,爵爷,这我就不知道了。” “谢谢你的帮忙,太太。”他推推帽檐,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我不会忘记的。”他打算等回去以后,要贺太太送一大篮食物来,说不定还要加进一头乳牛。 他翻身上鞍,继续前进,数分钟前的疲倦已一扫而空。 如今真相大白,巧琪记忆中的“姨婆”,原来是潘小姐的姨婆。潘小姐八成跟巧琪提过那幢房子,灰发的姨婆和钢琴,或许是她还带巧琪来过,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等他到家,他要…… 不,不行,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他会继续打听桑小姐和潘小姐的事情,他要先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再去找巧琪谈。一旦他证明她从未住过这里,她所说的完全是出自想象,等她明白这一切有多么合理,他俩便可以抛开这几天——甚至这几周以来所遇见的不幸巧合。这回他俩或许能够抓住唾手可得的幸福。 伯伦高昂的情绪并未维持多久。公爵的宴会仍然是个棘手的问题。万一巧琪不接受他的解释呢?要是巧琪在宴会期间一直胡思乱想呢?她跑去跟别人说自己早就死了怎么办? 我是否可能根本不是伊莲?可能的,你也知道。伊莲死了。 他心中一沉。他真不知道接下来的几星期要怎么过。 第十三章 一碧如洗的晴空向这个十月早晨致意,树叶有橙、有红、有黄,令人目不暇给。清风诉说着兴奋和冒险,这是个完美的打猎天。 巧琪站在门厅正上方的二楼窗前,她的视线紧盯通往府邸的车道。她紧张地扭着一条绣花手绢。宾客随时都会抵达。 或许伯伦没说错,她不该负责这件事的。她可能真的力有不逮。她哪里懂得如何担任英国贵族宴会的女主人?她会让自己出丑。更糟的是,她可能会让公爵和伯伦颜面尽失。 “啊,亲爱的,你在这里。”洛斯来到她身旁。他慈祥的棕眸瞥见她手中受尽蹂躏的手绢。“紧张是很自然的,你知道。我就很紧张。” “你?” “当然啦!你并不是唯一要接受考验的人,孩子。我失踪了半世纪,然后又忽然回来恢复了爵位和领地,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我返乡。这老宅子也有二、三十年没见过客人了,大家会急着想看看它是否和往昔一般气派。有什么不妥的话,大家一定会认为是我不对。” 巧琪对老人露出亲爱的笑容。她明白他这番话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谢谢你,祖父。” 宴会的筹备工作对她至少产生了一点作用:让她无暇分心去想那幢砖屋和婴儿室的大火。她没再做怪梦或见到幻象,也没时间追究丈夫为何常常不在家。 “伯伦呢?”公爵问道,好像读出了她的想法似的。“他准备去迎接客人了吗?” “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祖父。”巧琪答道,试着不让口气中流露出紧张。“我也不能确定他现在人在哪里。” 洛斯皱着眉摇摇头。“这孩子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也不愿意说自己到底有什么心事。” 她点点头,没出声。她也注意到这点;伯伦每天都外出好几个小时,在家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身边的人极少留意。就连两人单独在卧房时也一样,他们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做爱了。有时她会看见他眼中欲望一闪,但总是登时又消失,好像他忽然记起了她是何许人似的。他不再渴望她了,或许便是最让她伤心的事。 这回轮到她摇头了,只想把疑虑抛开。她目前没有时间在这方面费心,她还有六十位以上的宾客要担心呢!而且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说也正巧,这时立刻有一辆镶酒红边的华贵黑马车穿出树林,驶上长长的车道。 洛斯转头看了她一眼。他露齿而笑,伸出手臂。“我们下去迎接第一批客人吧,亲爱的巧琪。” 她深吸一口气。无论接下来这两天会发生什么事,她都决心要洛斯和伯伦以她为荣。而且,她更要向丈夫证明,自己是个聪明可爱、君子好逑的女人。她向自己立誓。 “我很乐意,阁下。”她挽住他的手臂,走向楼梯口,腹中似有蝴蝶在鼓翼。 古佩珞眨着漂亮的睫毛,笑得花枝乱颤。罗斯利微微一鞠躬,便借口告退。他心想只要再有人向他介绍一个这种假惺惺的女人,他就要立刻干掉一瓶白兰地。 “这就是你始终不娶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啊,伟力。” 他转身迎上伯爵夫人锐利的眼神。“多谢您的忠告,母亲。”他答道,随即亲热地亲吻她的面颊。 “你不能再浪费时间,尽作非分之想了。”她睿智地补充一句。 “我们只是朋友,母亲。如此而已。” “是吗?罗斯利,希望如此。我满喜欢我们这位莽撞的美国子爵,我也希望你和他之间的友谊代表某些意义。” “确实有意义。”他粗声答道。 伯爵夫人像他小时候一样拍拍他的脸颊。“好了。不要对你脆弱的老母亲吼叫。” “你脆弱吗?母亲。” “脆弱得要命,我的孩子。” 两人相视而笑。蓝艾如比许多年纪仅及她一半的男性更坚强、更有活力。她年轻时颇为迷人,不过绝不脆弱。 “说到我们的主人,你见到伯伦了吗?”罗斯利的视线扫描着大厅。 “从来了以后一直没见到。” “好,那我去找找他。对不起了,母亲。” 罗斯利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停下来与人寒暄。他走近门口时,巧琪出现了。 她已换下先前迎宾时所穿的那袭礼服。她选穿一件淡黄的礼服出席晚宴,料子是隐隐生光的丝绒和绸缎混纺,她颈间挂了一条紫水晶短项链;白金色的发丝盘在头顶,映着烛光。她看见他时笑了,她的蓝眸中有一丝兴奋,还有焦虑。 “你看起来美极了,”罗斯利来到她面前时说道。“是这里最美丽的女人。” “谢谢你,罗斯利,显然你的眼光是有问题了,不过我喜欢你这样说。”她的视线越过他。“看来一切顺利,不是吗?” “十全十美。”他低声答道。但由他的眼神看来,听见他这句话的人难免要怀疑他指的是这次宴会,还是宴会的女主人。 “你有没有看见伯伦?”巧琪问道。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重复了片刻前罗斯利所提出的问题。 “没有,我正在找他。我们一起找吧?”他朝她伸出手臂。 她点点头,但并未挽住他,反而转身便走开了。罗斯利连忙赶上去,他们到其他的房间找过,结果一无所获,直至走到门厅时,门开了,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是媚兰和伯伦。 巧琪感到一阵冰冷的空虚。她立刻觉得自己出众的丈夫和艳光四射的侯爵夫人真可说是一对壁人。 伯伦一看见巧琪,便止住笑声。他来回看看巧琪和罗斯利,脸上变色。 巧琪强迫自己以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愉悦语气说话。“贝福夫人,你的气色好极了。没想到你也能来。” “我不可能因为脚踝酸痛就闭门不出了。”媚兰答道,暗示性的眼神在伯伦身上流连。 “尤其柯佛子爵上星期还亲自来提出邀请。”她瞥了她弟弟一眼。“我本来打算和你们一起来的,可是我还来不及决定要送什么礼。” “母亲知道你要来吗?” “不知道,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伯伦离开媚兰身边,走向巧琪。他的棕眸凝视着她。“我从马厩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媚兰的马车到了。” 他是企图解释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吗? 巧琪听见媚兰的笑声,看了她一眼。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出来迎接我呢!”媚兰的笑容暗示着只有他俩能分享的秘密。 “真是令人失望啊,亲爱的。你至少总该让我相信你我的交情足以让你出去等我嘛。” 他是否真如媚兰所说,亲自去邀请她了。他原先知道媚兰打算来吗? “我想,”媚兰继续说道。“自从你上回去过我家之后,你应该不会愿意让我错过这次盛宴吧。” 巧琪的目光回到伯伦身上,他脸上毫无表情。她觉得伤心——而且突然火冒三丈。他怎敢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跑出去跟康媚兰这种女人厮混!这就是他不再和她做爱的原因吗?不只因为他认为她疯了,而是他找到了更值得渴望的女人? 她正张口欲言,鲍曼进来了。 “晚餐准备好了,夫人。该请客人入座了吗?” “麻烦你跑一趟吧,鲍曼。”巧琪听见自己口气如常,觉得很欣慰。她转身挽住罗斯利的手臂。 “伯伦,你何不陪侯爵夫人入席呢?” 她感到他盯着自己的背影,对自己这次反击觉得颇满意。 途中罗斯利凑向她耳边说:“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巧琪。” “一点也不,”她承认,神经质地笑了一声。“不过我想我会弄清楚的。” 客人已鱼贯进人餐厅。罗斯利替巧琪拉开橡木长桌尾端的椅子。洛斯坐在桌首,右手边是蓝艾如夫人,左手边则是查黛安夫人。伯伦正在替媚兰拉开中间的一张椅子。 巧琪望着伯伦和媚兰,再度被一阵可怕的消沉感所袭击。媚兰好高贵、好世故。她的赭发丰厚,脸庞秀丽,身材完美无暇。她自出生起便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分子,他们都是她的朋友、她的同伴。她属于其中。 而巧琪却不是,她只不过是个好奇的对象。这里除了罗斯利以外,没有人是她的朋友。噢,当然,还有公爵。即使此刻,她仍感到洛斯望着自己,纳闷她和伯伦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她能怎么跟他说呢?说伯伦情愿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而不陪自己妻子? 罗斯利靠向她。“我姊姊是来兴风作浪的,巧琪。不要让她得逞。” “她无法影响我。”她将目光转向罗斯利。“我还没有天真到不晓得偶尔出轨是很正常的事。他仍然是我的丈夫。” “他俩之间没什么,”罗斯利诚挚地低声说道。“我敢以自己的生命来打赌。” 巧琪笑了,但是笑声空洞。“无论你对我有多么殷勤,罗斯利,但是你不用这么担心。我不是玻璃做的,不会被打碎,我觉得这只是小事。” “巧琪……” “毕竟我们并不是恋爱结婚的,也没有人能指望我们之间会产生爱情。”她试着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她非常愿意相信。“现在跟我说些明天打猎的事情吧。这是我第一次打猎,我不想出丑。” 晚餐的过程漫长。佳肴一道接一道的上,无论是美食家或大吃客都觉得满意。有鳖汤、各种蚌类、整条的牛腰肉、煮火鸡、牡蛎、雉鸡肉、火腿、果冻、冰淇淋和水果饼。配菜的佳酿更有香摈、波尔多红酒、勃良地葡萄酒、马地拉红酒和雪莉酒。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并有现场演奏的柔美音乐助兴。 晚餐时伯伦始终留意着在桌尾担任女主人的妻子。坐在罗斯利对面的是里昂侯爵顾吉亚,他是从巴黎来探望妹妹的。吉亚自从在巧琪身边坐下以后,黑眸鲜少离开巧琪。他和罗斯利争相献殷勤,已足以让伯伦咬牙切齿。 他绝未料到今晚竟会演变成这种情形。他原本希望把最新探知关于潘小姐和她姨婆桑小姐的消息告诉巧琪。过去两个星期以来,他遍访乡间,到处打听,对任何线索都锲而不舍地追查,结果却令人沮丧。他设法找到一名店员,那女人指称桑小姐的外甥女姓潘,但是她无法完全肯定。 “是啊!我想她是姓潘没错,不过我无法确定。她很害羞,从来不多话。桑小姐通常都是派她的老管家出来跑腿。” “那么她的老管家目前在哪里?” “他和他的女主人大概都死了,否则为什么要把那幢房子封闭呢?” “伯伦,你根本没听见我的话。”媚兰甜得像蜜糖的声音切断他的思绪。 “你说什么?” “我说今夫人真的让里昂侯爵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她会说法语吗?” “不会。”至少他认为不会。但是她却似乎很专心地倾听吉亚说的每一个字。 伯伦倏地红了眼睛。 巧琪疲惫地向最后一位客人道了晚安,然后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伯伦坚定地扶着她的手肘,两人之间紧张的态势一触即发。 他在光火,而且他也喝多了酒。她知道,但是此刻她不在乎。 她当然知道自己席间的行为引来不少注目。她身边的男宾肆无忌惮地奉承她。而她也同他们打情骂俏,高声谈笑,尤其是在香槟和雪莉酒下肚之后。但她的视线始终不曾投向自己的丈夫——一次都不曾。不过她注意到他的酒杯添满了多少次,也明白他有多么气自己。今晚餐厅中的客人绝对都可以看出柯佛子爵夫妇不和。 伯伦替她打开门,微带嘲讽地鞠个躬。她从他身边经过时,假装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巧琪……”他掩上门。 她走到梳妆台前,解下紫水晶项链。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珠宝盒,然后转身。 “我还以为媚兰的舞会之后,我们已经把你和罗斯利之间的事情解决了。”伯伦朝房间中央行去。 “这是什么话?” “你又让自己出丑了。” “出丑?”她觉得脸上发热。“我做错了什么?” “你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我们的客人大概在争相下注,赌你的情夫是谁——是罗斯利伯爵还是里昂侯爵。” 她一语不发地走向他。她微微仰着头,注视他良久。接着,她毫无预警地扬手甩了他一巴掌,力气出奇的大。清脆的掌掴声似乎将在房中回荡至永远。她转身背对他,掌心暗暗生疼。 她才走出一步,他便将她扳转回来。棕眸中燃烧着愤怒,但她绝不会在他面前低头。错的人是他。他——一 他将她拉至身前,嘴唇攻击着她,手指捏伤了她手臂柔嫩的肌肤。她用手腕击打他的肩胛,企图挣脱,但他袭进她唇间的舌头却制止了她。她叛逆的身体不顾她的心意偎向他。 “你是我的妻子,”他在距她嘴唇一寸处低语。“你不能忘记。” 两人双双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 她完全不觉得冷,她只觉得自己血管中的热度。她忘记了自己的愤怒,一心只想成为他的一部分。她只想着自己是如何深爱这个男人,又如何希望能同样被他所爱。 “爱我。”她低语。 他忽然离开她,火光在他的脸上跃动,令他的面容狰狞。“你在要求谁来爱你?”他问道,口气中仍透着愤怒。 这有如兜头泼了她一盆冷水。她跌跌撞撞地爬开,拉扯撕破的衣服遮掩自己的裸胸。“滚出去,伯伦。不要让我看到你。不要烦我。”她别过脸,藏住潸然而落的泪水。 “乐意从命。” 她听见他的靴跟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听见门开了又关。 她的要求都达到了。 他不会来烦她了。 皮革和马匹的温暖气味,人们吐气成雾、猎犬狂降,狩猎就要开始了。 橙色的秋阳才刚爬上树梢,骑士和马匹都已聚集在草坪上。巧琪晕沉沉地随着人群移动。昨天她彻夜未曾合眼,她的情绪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次。前一刻她很庆幸自己打了他,只恨当时没有再大力一些。下一刻她又只想找到他向他道歉,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如果他希望的话,她这一辈子都不再和罗斯利或任何男人交谈了。 等她回过神来,才觉悟到马夫和马儿早已恭候多时了。 “史都!”她叫道。“你把‘公爵夫人’从橡木园带来了。” “这么大的场面,我们总不能让你骑一匹比‘公爵夫人’逊色的马参加吧!不是吗?夫人。而且还有谁能替爵爷照顾这么多马匹呢?” “当然了,我真蠢。” “今早您的‘公爵夫人’精神特别好,夫人。你最好把它看紧些。” 巧琪注视着矫健的利马。它的头抬得高高的,鼻孔翕张,耳朵前后摆动。它亚麻色的鬃毛被风吹乱了,尾巴像旗帜般在身后飞扬。 “让我扶您上去吧,夫人。”史都轻声说道。“客人们都在等您和爵爷了。” 她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成为大众注目的焦点。她尴尬地红了脸。 “好的。请帮我上马,史都。你也知道我不太习惯骑装和马鞍” 马夫笑了。“是啊,夫人。” 正如预先排练好一般,巧琪才坐上马鞍,猎师便绕过角落过来了。两名助手帮他把那群猎狐犬赶到草地边缘。 “跟在猪犬后面就对了,夫人。”史都提出忠告。“赶快出去,尽快赶在别人前头。有些人会坠马,我不希望你因为跟在他们后面而受伤。‘公爵夫人’跳篱笆不会有任何困难,它是全英国最好的名驹之一。它会让你引以为荣的。” “我知道它会的,史都。” 马夫抬头看她时,皱着眉头。“您出猎过吗?” 她摇摇头。 “那么我劝你还是待在后面好了。有些女士也和男士一样喜欢打猎,不过我想你不会的。” 突然之间,喧嚣声变大了,空气中充满了刺激的期待。巧琪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到前面去吧,”史都说道。“祝你好运,夫人。” “谢谢你,史都。” 巧琪集中精神驾驭“公爵夫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猎犬群行去。猎师身穿红外套,头戴黑帽,白马裤的裤腿塞在亮晶晶的黑马靴里。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一群跃跃欲试的猎犬中间,等待大家上马就位。 她将靠近猎师和猎犬群时,猎师举起了号角。号声响起后,便是“出发了!”的呼喊。 松了绑的猎犬疯狂地奔向开旷的原野,空中尽是它们锐利的叫声,五十余骑人马随后一涌而出。 “公爵夫人”往前一跃,速增的速度差点将巧琪抛下马鞍。一时之间她开始害怕,极力控制马儿。万一她掉下去…… “公爵夫人”大步跨越田野,慢慢地她忘了害怕,忘了可厌的马鞍,对周遭众人的呐喊恍若未闻。除了身下的马匹、迎面而来的强风和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外,她对一切毫无所觉。她看见树篱已近在眼前,感觉到“公爵夫人”准备起跳。紧接着她俩便已凌空而起,轻易地越过树篱。她发出狂喜的笑声。 吠叫不停的猎犬率先进入森林。巧琪放任母马自行寻路穿越林间和溪流。蹄声雷动。大地摇撼,巧琪俯低身子,避开两旁横出的树枝。 她已失去了时间观念,这便是她的本色,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伯伦瞥见了巧琪的丝帽和“公爵夫人”的金色鬃毛。他用脚跟踢踢“战士”。黑色种马果如他所愿增加了速度。他们先赶过数名骑士,随后跃过一道矮石墙。 他也不知在猎狐前赶到她身边为何那么重要,他只知道他想待在她身边,并不是说他已经不生她的气了。也许是吧,他也不知道,他不再对任何事情有把握。 伯伦在三楼仆人的小房间里度过了悲惨的一夜。他将近黎明才入睡,却又睡不安稳。他醒来时差点赶不及参加狩猎了。猎师吹号出发时,他才刚找到自己的坐骑。 猎犬追逐惊恐的狐狸,太阳越升越高了。“战士”并未如伯伦预料中那么快便赶上“公爵夫人”,不过总算是一点一点地接近了。他听猎犬的叫声,便知道结局已近了。 巧琪勒马。猎犬围着一段中空的树干,不时会有一只把头伸进树干的一端。狐狸已无处可逃了。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差点让巧琪喘不过气来。突然之间,时间似乎静止了。 她并不是骑在马背上。她在跑,跑得肺都快爆炸了。她听出狗的叫声变了,它们已围拢过来准备杀戮。她的光脚飞快地掠过地面的枯叶和松针,她必须及时赶到。 小红狐被困在乱石凤猎犬进逼时,它不时龇牙咧嘴一番。她看见远处的骑士。他们已勒住了汗如雨下的坐骑,含笑观看。 小红狐,她的小红狐。她把它从小养大,如今…… “不!” 巧琪用力一踢马腹,驰进猎犬群中。她用马鞭抽打猎犬,试图通它们退后。它们困惑地吠叫着,但并不怎么理会她。它们已经嗅到杀戮的味道,绝不会轻易动摇。 巧琪溜下马鞍。“退后!退后!” 泪水顺颊而下,她想在猎犬把受惊的狐狸从藏身处拖出来之前,先赶到树干旁边。她的裙摆沾上了泥浆。 她不知道猎师已追上她,并吼道:“你在做什么?夫人。” 猎犬纷纷扑向狐狸,龇毗牙撕扯着它润泽的红毛皮。她听见它的惨嗥。 “‘红焰’!” 小狐狸已毫无生机,它的血染红了地。 “求求你!求求你把它们带开。” 有人搭住她的肩膀时,她几乎已走到树干旁边。“你究竟在做什么?”伯伦质问道,将她扳转过来。 猎人们脸上满是狞笑。她试图接近垂死的宠物时,他们嘲笑她。一个男人策马上前,用举起的马鞭威胁她。 “求求你!别让它们把它杀死。” “我也无能为力,”他答道。“已经太迟了。” 确实如此。 巧琪从伯伦身边退开。“你没试,”她泣道。“你连试都不试一下。”她转身奔向自己的坐骑。 “巧琪!” 她对周遭人群愕然的表情视若无睹,她跌跌撞撞地爬上马鞍,硬掉过‘公爵夫人’的头,踢马疾驰。 疲倦的马儿尽力前奔,许久后巧琪才觉悟到自己驱策得太过火了。她放松缰绳,让“公爵夫人”放慢速度,最后在一条溪涧旁停了下来。她下马时,发觉自己和马儿都呼吸困难。 她往地上一坐,双手抱膝。她的脸紧贴膝头,让痛苦冲刷着全身。 罗斯利抓住伯伦的手臂。“让我去,我想她会听我的。” 伯伦想开口说不,他不希望由罗斯利去安慰她。他想拥住她,向她道歉。但他忍不住忆起她的指控,她认为狐狸被杀是他的错。她归罪于他,他能说些什么来劝解她呢?尤其是在他昨夜那样对待她之后。他是个傻瓜,一个愤怒、嫉妒的傻瓜。 “好吧,罗斯利。跟她去,不要让她落单。” 罗斯利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找到巧琪。她全身蜷缩成球形,她的马站在一旁。他下马缓缓走向她。她抬起头时,他觉得心口好像被人扎了一刀。他从未见过如此悲凄的表情。 他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他们默默坐了许久,两人都望着远方。 “罗斯利……”巧琪声音嘶哑。 “嗯?” “我养过一只狐狸当宠物,它的名字叫‘红焰’。猎人……杀了它。” “刚才那只并不是你的宠物,巧琪。” 她圆睁双眸望着他。“我知道。但是回忆……罗斯利,我小时候并不住在霍克林府邸。”她的蓝眸好圆,好迷惑。 他喉头发紧,他试着吞咽了一下。 “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回答。 “我不是疯子。”她的声音几不可闻。“罗斯利,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反正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是——不是大家以为我是的那个人。” 他捏捏她的手。“巧琪,你——” “我不能回去。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求求你!” 罗斯利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他爱她;希望她能归自己所有。伯伦是他的朋友,但是巧琪对他的意义更重大,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我会带你离开,巧琪。”他顿了一会儿,随即问道:“可是伯伦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泪水夺眶而出。“我爱他,但是我不能留下。” 她爱伯伦,她并非因为不爱他而出走。罗斯利深吸一口气。这并不会改变他对她的心意,只不过会使事态更困难。但是,时间说不定会…… “没有我他会过得更好,”她说道,泪水使她哽咽。“你也看见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了。伯伦属于一个——另一个不同的人。” 他明白她指的是谁。他应该告诉她,其实她大错特错,伯伦并不想要媚兰。不管多笨的人都看得出伯伦对巧琪的感情,或许只有他自己除外。就此事而言,伯伦是个傻瓜,他仅见的大傻瓜。 “跟我来,”罗斯利站起来,拉住她的手。“我带你回玫瑰庄。你可以待在那边,直到你觉得好过些为止。” 他捏碎她会在玫瑰庄长住的希望。 伯伦对所有人怒目相向,大家纷纷转头不敢正视他。在回霍克林的途中,他一路听见众人的窃窃私语。 “伯伦……” 上帝助他,不要是现在。 媚兰策马来到他旁边。“老天爷!伯伦,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不怎么办,宴会已经结束了。” “亲爱的,我只是想帮你。” 他的回答是一踢马腹,让侯爵夫人在他身后留下的烟尘中气得跳脚。 整个下午伯伦独自关在沙龙里。客人们仓车打道回府,宅邸上下一片人仰马翻。他不在乎他们会怎么议论自己和巧琪。他们全都可以去死,他只想把巧琪平安地带回家。他只在乎巧琪。 他始终望着窗外,期待看见罗斯利和巧琪骑马归来。然而他们并未出现,人夜之后,他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早在接到玫瑰庄送来的便笺,说柯佛夫人被蓝文如伯爵夫人留下作客之前,他就知道了。 巧琪不愿回家。 伯伦踏上列柱门廊,倚在一根柱子上,视而不见地望着屋后的草坪。夜风清凉,天上繁星满布。至少宅子里很安静,宾客早已离去了。仆人们怕打扰了子爵,都蹑手蹑脚地走动。 “孩子……”洛斯从沙龙走出,站在孙子旁边。他伸手揽住伯伦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该去追她,不该让罗斯利去的。” “她在生你的气,伯伦。当时你做的是你自以为正确的事情。” 他揉揉太阳穴。“如果你看见她……” “我听说了。”洛斯柔声答道。 “祖父,”他将棕眸转向老人。“我不知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伯伦。” “我一直以为——以为我们之间不会有事的,可是到头来她总是会做出——”他无助地耸耸肩,让话声消逝。 洛斯捏捏孙子的肩膀,然后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在开口之前,他以睿智的眼神端详伯伦良久。“做出什么?孩子。譬如企图阻止一头小动物被成群的猎犬分尸?从她的角度来看,我必须承认那算不上是运动的一种。” 伯伦瞥了祖父一眼,勉强承认老人说得没错。他再次将目光转向花园。“他们不会让她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媚兰绝对会做到这一点。我们无法再守住她是个疯子的秘密了,今天以后再也不能。” “伯伦。”接下来是沉默。 洛斯没有继续说下去,伯伦又别过头来。 “我们抵达英国以后这几星期,我从未在那女孩的眼神中见到疯狂。我看见的是困惑和恐惧。我看见她挣扎着试图回想一些人事物,把一个似乎不存在的过去拼凑出来。她有权觉得害怕。要是你醒来发现自己记忆全失,难道不会害怕吗?可是我不曾见到疯狂,近来我在她眼中看到的是爱。”洛斯自椅上起身。“你害怕的并不是疯狂,我的孩子,而是怕失去她。怕她被罗斯利之类的人夺去。不要再认为她是稍一不慎便会摔成碎片的脆弱物品。以对待你所爱的女人的方式来对待她,伯伦。” 公爵转身朝沙龙门口走去,他在门边又回过头说道:“说不定发疯的人是你呢,我的孩子。因为你竟然让她跑了。” 第十四章 媚兰出其不意地闯进巧琪房里。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费巧琪。”侯爵夫人高傲地质问。 巧琪红着眼圈望着她。 “你让他成为人们嚼舌根的对象,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遍全英国。”媚兰走近巧琪所坐的窗下座位。“伯伦的前途无量,他是法兹渥公爵的继承人。有朝一日他将进入上议院,他将有数不清的财产。而他却被一个会毁灭他的女人套住了。” “我绝对无意毁灭伯伦。”巧琪低语,视线落向膝头。 “那就做做好事,跟他离婚。如果处理得好,这丑闻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反正当初你们也不是因为相爱而结婚,他婚前根本没见过你。找个好律师——-” 巧琪声音破碎。“他想离婚吗?” 媚兰两手一挥。“他当然想离婚了,你这小傻瓜。谁会不想跟你离婚?” “我懂了。”她紧紧闭上眼睛,忍住眼泪。 “怪不得令尊不让你进入社交界,你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举止合宜。伯伦该娶的人是我,你我都心里有数。” 巧琪屏住呼吸,竭力自制。她觉得自己被击败了,但她不愿在媚兰面前崩溃。如今她既已失去伯伦,一切都无关紧要了。然而她不要在这女人面前哭。 “媚兰,”一个男声质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门口。罗斯利刚走进来,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 巧琪握住椅子扶手,撑起身体。“我想自己静一静,媚兰。”她哑声说道。 侯爵夫人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便点点头走了出去。 “巧琪——”罗斯利开口了,朝她走近一步。 她伸出一手阻止他继续前进。“不要!”她叫道,她吞咽了一下,再度开口,这次口气缓和得多。“我真的想一个人静静。” “可是——” “罗斯利,我会永远感激你的友谊,但是我不能在玫瑰庄再住下去了,这样只会引起更多麻烦。” “我去叫人备车,入夜以前就可以把你送到霍克林府邸。” 她眼底剧痛她紧紧闭上眼睛。“你不明白。我不能回霍克林去,永远也不行。”这回她的泪水决堤而下。等她睁开眼睛,隔着一层水雾打量罗斯利。“我不想再见到伯伦。” 罗斯利不顾她独处的要求,过去关上门然后走到她旁边。他用手指圈住她的手臂,以手上的力量提供她支撑。“你离开玫瑰庄以后要到哪里去?” “或许,到——到伦敦去找我父母。”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明白自己绝无法忍受与他俩共同生活。她父亲巴不得把她送去关起来,而她母亲对巧琪似乎完全漠不关心。不,她不会受到欢迎的。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你绝对不能去找他们,”罗斯利说道,反映出她的想法。“巧琪,你确定你不想回去——” “我确定。” 伯爵沉思地注视她良久。“好吧,”他终于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在戴文郡靠近林登的地方有一间小屋。我送你到那里去。” “罗斯利,你……” 他将唇轻贴在她额前,随即退开。“你不用说了,巧琪。我只要求你让我照顾你。我不会——我不会要求超过友谊范围以外的东西。我说话算话。” 他转身离开。房中空虚的静寂令巧琪思及没有伯伦的未来。她扑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伯伦的坐骑驰进玫瑰庄。他不等马儿站稳,便跳下地,三步并做两步地登上石阶,用力捶门。 一名面带惊异的总管打开了门。“爵爷,现在还很早——” 伯伦推开他走进去。“我是来找内人,请通报柯佛夫人一声,说我来看她了。” “可是,爵爷——” “快去告诉她。”伯伦怒道,扯下手套。 总管摇摇头,步出门厅。 伯伦不耐地踱着方步,不时停下朝楼梯口瞄两眼。最后他找了张椅子坐下,低头瞪着地板。 他再次咒骂自己竟让罗斯利去追巧琪。要不是那天晚上他被妒意冲昏了头……要是他尝试去驱散狗群……要是…… “我亲爱的子爵,真是个意外的荣幸。” 艾如伯爵夫人走进来时,伯伦急忙起身。“罗斯利夫人。”他僵硬地鞠了躬。 “请到沙龙里坐坐。”她回头下令:“摩顿,给我们送点咖啡来。” 两人分别就座后,伯伦当即说道:“我是来接内人回家的,罗斯利夫人。” “请叫我文如。”她举起眼镜仔细端详他。“年轻人,你的妻子不在这里。”经过漫长的静默后,她说道。 “可是,罗斯利派人送来的便笺上说——” “她本来在这里,后来又走了。” 他站起身。“我一定是在路上跟她错过了。很对不起,一大早就来打扰。” “坐下,伯伦。”艾如以权威性的口吻说道。他照做之后,她继续说道:“她不是回霍克林府邸” 伯伦摇摇头。“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罗斯利夫人——艾如。” “母亲想告诉你的是,巧琪已经离开你了。”媚兰踱进沙龙,站在她母亲身后。“她和罗斯利跑了。” “不要多嘴,媚兰。”伯爵夫人叱道。“事实并非如此,伯伦。经过昨天那件小事之后,巧琪觉得自己必须独处一阵子。” “小事!”媚兰冷笑道。“那女孩根本就疯了,她让自己成为从这里到爱尔兰所有人议论的对象。” 伯伦设法不理会她。“他们去了哪里?文如。” 老夫人迎上他的目光。“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她。” 他又站起来。“我会找到他们的。”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伯伦?” 他回头看着伯爵夫人。 “我不否认我儿子对令夫人太喜欢了一些。这也不能怪他,她虽然——古怪,不过就连我都被她迷住了。”她威风凛凛地起身。“然而罗斯利不只是她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他不会折损她的名节,也不会辱没自己的姓氏。” “你最好祈祷你是对的,夫人。我很不愿意要他的命。” 伯伦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玫瑰庄。 罗斯利伯爵的马车驶抵戴文郡北部沿海那间小屋时,天早已黑了。这是一段沉默的旅程,也很累人。 罗斯利扶她下车,领她走向那间灰石小屋时,巧琪对四周环境看都没看一眼。他打开门锁,让她入内。 “先站着别动,我去拿盏灯来。” 她等待着,眼皮直往下坠。巧琪心力交瘁,一心只想找张床躺下。 没多久罗斯利便提着灯走向她。“我带你到房里去。” 她点点头。 “我已经派车夫去找莱儿了。她负责这里的烹任和清扫工作,她会来陪你住。” “你不留下来过夜吗?” “我考虑了一整天,我想我还是到林登找家客栈投宿好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她又点点头。这样对大家都好些。 “来吧,”罗斯利说道,挽住她的手臂。“你都快要站着睡着了。等到早上,你会觉得一切都好转了。” 她让他领自己登上窄而陡的楼梯。他打开一扇门,催促她进入一间家具稀少的卧室。她早已管不了这许多,僵硬地走到床边坐下,瞪着自己交握在膝头的双手。 他走到门口时,巧琪抬起头。“伯伦想跟我离婚。” 他转身瞪着她,好像当她是疯了一般。 “是真的。”她低语。 “你错了。伯伦绝不会想跟你离婚,他——” “晚安,罗斯利。”巧琪急忙说道,她受不了听见罗斯利为了安慰她而说伯伦爱她之类的废话。她确信他必定会这么说的。“晚安。”她又说了一遍,这回口气较为温柔。 他黑眸中的眼神令人心乱。似乎过了永恒之久,他才走出去掩上房门,留下巧琪独自面对孤寂的长夜。 高地的旷野笼罩在雾震中,巧琪站在卧室窗前,打量这一片奇异的景观。夜晚已逝,但晨光未现。经过前两天的混乱之后,她觉得出奇地平静。这种心清和这地点有关。 一切和她原先所料并不同。当罗斯利说他有一间小屋的时候,她并不真以为那的确是一间小屋。上流阶层的人提起自己的房屋和地产时,习惯以含蓄的说法表达:结果这里果然如罗斯利所言,只是一间小屋。房间很少,而且屋中只有原木地板和粗糙的木制家具。幸好卧室还有座壁炉,因为在这种靠海的地方,晚上还真够冷的。 很快朝阳即将升上树梢,驱散地面的雾气。巧琪伸手取过披肩,朝房门走去。 她眼前是一大片旷野,有些部分是树林,有些似乎只是一块荒地。旷野间的深谷和高岭交错,其中隐藏着难得一见的野生动物,红鹿和野马悠闲地奔驰。 巧琪离开小屋没多远,便被包裹在雾气中。不知怎的。这让她觉得颇舒适,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两手插在口袋里,走了将近一小时,直到看见一条崎岖多岩的山脊。她抬头仰望着石坡,晨曦轻吻着岩顶。抿着嘴,她找到一个立足点,开始往上爬。 没几分钟她便爬上顶端,她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冷风吹得她一头发丝向后飞扬,披肩开展有如一双翅膀。她两手抱胸,眺望前方荒凉的景致。 伯伦。她忆起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当初她是多么害怕从未谋面的丈夫,不料他竟出奇地温柔、亲切。她看见他在橡木园附近的原野间纵马奔驰,唇上带笑。她回想起那次他作酋长打扮,英俊的面容上涂着狰狞的战彩,而当他将手伸向她时,眼神更是野蛮。 她是多么爱他。 她回忆起两人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回忆被噩梦吓醒时在他怀中的安适;两人嬉闹时他眼中的光芒。 她是多么爱他。 她也记得他发现她在霍克林的育儿室,身上溅血时眼中的惊恐。记得她试着把自己记忆中的事情告诉他时,他无法置信的神色。那些事情和他们原先所知的不同,但如今不知为何,她知道全都是真的。她还记得晚宴那天,他走出卧房时,口气中冰冷的鄙夷。而她仍然爱他。 “我试着让他爱我。”她对着寂静的荒野低语。 是吗?这片土地仿佛在反问。 她往地上一坐,用披肩裹着腿。 她是否尽力了?如果她一切正常,他还会选择离婚吗?她还会心甘情愿地将他拱手让给媚兰吗?她若真的爱他,难道不会奋力保住他吗? “如果我正常……” 阳光逐渐蒸散了雾气,只有深涧和山谷中仍残留成块的白雾。 “你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女孩,时间和爱情会把你治好。你没有疯。” 她似乎依稀听见茉莉这番话,她责备巧琪不挺身反抗。而她目前在做什么?躲起来自怨自文。茉莉希望她这样吗? 不,茉莉会要她抬头挺胸,用尊严面对一切,丝毫不显露恐惧。 “可是我要打击的对象是什么呢?我不记得自己的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回她大声喊出这几句话,她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我们之间始终有阻碍,我不了解的阻碍。”她忍住一声低泣,把脸埋在膝头。 她该怎么办? 找出事实,我的女孩。茉莉一定会这样告诉她。去探索、去反击,孩子。 巧琪往后一仰,抹去眼泪。她会的,她会反击。只要她想好起来,她就必须好起来。这表示她首先得找出自己那些梦境的意义。它们确实有意义,它们不只是一个疯子的幻想,这点她有把握。她要找出记忆中消失的片段。 如今似乎只有两个人能够帮她了。费海顿和费莎拉。他们是仅存清楚她过去的人,其他人都不见了。茉莉——她的保姆、她的看护、一手把她带大的人——已经死了。潘小姐,那位她毫无印象的伴从也死了。就连从前在霍克林府邸的老仆人也都不在了。 她起身漫不经心地拂去披肩上的尘土。就这么决定了,她要去伦敦,她要去面对她的父母。她要知道事实,无论究竟为何。 罗斯利往后靠,在驶回格劳塞斯特郡的途中随着车身颠簸。他希望巧琪能谅解他为何没到小屋去找她,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不,这不是真的,他很清楚自己没去的原因。一旦他去了,他便无法信守自己的承诺,不逾越友谊的界限。他会要求更多,他会弃荣誉和名声于不顾,到头来毁了他俩曾共享的一切。 现在这样最好。他送了张纸条给她,说玫瑰庄有事待他回去处理。她住在戴文郡,生活起居会有人负责照顾。 离婚。 真奇怪,这两个字竟能同时带来伤感和希望。巧琪爱伯伦,罗斯利知道。她自己告诉过他,不只用言语表达——更从她尾随伯伦的眼神可以明白看出。是的,巧琪深爱她的丈夫,而他对她的峻拒令她心碎。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恢复。 然而,倘若罗斯利能够在一旁安慰她……她喜欢他,将他视为知己。假使他能陪她度过这段黑暗时光,将来她是否会以超出友谊的感情来回报呢?只要他谨慎些不去逼她,难道她不可能在时间令伤口痊愈后答应与他结婚? 媚兰想来会勃然大怒,即使他母亲也很可能反对他把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娶回家。但只要能和巧琪共度一生,丑闻又算得了什么?除了带给她幸福外,又有什么值得他放在心上? 巧琪回到小屋时已近中午了。一个年轻女人在客厅里掸灰尘。巧琪进门时她讶然转身。 “嗨。”巧琪说道,眼中有询问的意味。 黑发女郎屈膝为礼,她的年纪大概比巧琪大两、三岁。 “夫人。” “你想必就是莱儿了。”巧琪说着把披肩挂在门边的钩子上。 “是的。爵爷要我来服侍您。” 巧琪默默点头。 “夫人,我今早过来没见着您,很是担心。您不在的时候,爵爷差人送了封信来。”莱儿将信纸交给她。 巧琪看过之后,松了一口气。罗斯利要是真来了,她还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您想吃点东西吗?夫人。我从家里带了些乳酷和面包来。” “谢谢你,莱儿。我会很喜欢的,我饿极了。” 巧琪进食的时候,莱儿趴在地上刷起地板来了。但只要她以为巧琪没在注意,便偷偷打量她。 巧琪知道那女孩在偷瞒自己,一开始她觉得好笑,后来便觉得光火了。罗斯利是不是在莱儿面前提过自己的古怪行为?她是想等着看巧琪突然发作吗?最后她终于放下手中的面包,转过身来。 “你想知道什么?莱儿。” 那女人起身坐在脚跟上。“没有啊,夫人。” “得了吧,莱儿。我吃东西的时候你一直盯着我,你一定是在好奇。到底是什么事?” 莱儿露出害怕的样子。她艰难地吞咽一下,轻声说道:“我在想您是不是爵爷的——嗯,他从未带女人到这里来过……” “哦。”巧琪摇摇头。“我不是伯爵的情妇,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话。我们只是朋友,也是邻居。” 她说完便回头继续进食。 “爵爷?” 伯伦转向总管。 “我刚听说罗斯利伯爵已经回到玫瑰庄了,爵爷。” 他手指捏紧了白兰地酒杯。“谢谢你,鲍曼。” “你打算怎么办?伯伦。”总管离开以后,洛斯问道。 “明天一早我打算先去拜访我们的邻居,然后再把我的妻子带回家。” 公爵摇摇头,淡棕的眸子端详着孙儿。“别做傻事,我的孩子。”他忠告道。 伯伦冷笑一声。“傻事!这两个字好像不应该对我说吧。” “或许。只是别太快对罗斯利和巧琪下定论,我不相信事态真如表面那么糟糕。” “我真希望能够相信你,祖父。” 伯伦放下杯子,大步走出客厅。他很快登上二楼。他原本想回自己的房间,结果却发现自己朝反方向行去,走到东南厢巧琪从前住的房间。他停了一下,方才伸手开门。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第一次进来时一样,完全没有改变。窄床上铺着同一条白被单,旁边放着同一张椅子。 伯伦走进房间,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他首次见到自己的新娘那一刻。她的美令他大吃一惊——泛银的金发、动人的蓝眸、细致的颧骨、无暇的肌肤。只不过当时的她是伊莲。费伊莲。一个大半辈子都与世隔绝的女孩,一个有着黑暗过去的神秘女孩。 然而对他而言,伊莲只存在了一段短时间。他所爱的女人是费巧琪,一个充满活力、脾气捉摸不定、笑声如银铃的女孩。失忆症令她困惑、害怕,不过她以勇气和决心面对未来。 他能以什么其他的方法来帮助她呢?他如何能避免两人生命中这次的危机? 伯伦手指画过被子的镶边,停在枕头上。 或许他是无法避免,不过如今他还能有所作为。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把巧琪带回家,她属于这里。 天才破晓,伯伦在楼梯上唤住往厨房行去的总管。 “鲍曼,派人给我的马上鞍,并且牵出来。” 总管回身,他惯常冷漠的表情动摇了。“您要去找她吗?爵爷。”他的口气含着希望。 “我要去带夫人回家。”伯伦以十足的决心答道。 鲍曼绽出笑容。“我会立刻把您的马准备好,爵爷。” 伯伦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不记得从前见过鲍曼真情流露的时候,相信巧琪便是令他如此的原因。 他下楼到大厅,推开窗帘,注意到草地和树上都结了霜。屋中似乎一片死寂,屋外也毫无动静,看来只有他和鲍曼这么早起。 热咖啡的香味自走廊上飘过来。他转身深吸一口,但这时他胃中一紧,他知道最好还是什么也别吃。要是今天和罗斯利见面,结果无法以言语解决…… 他不再往下想,情愿以为他俩能以冷静且绅士的方法化解争端。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罗斯利,他希望两人之间的友谊在今天以后能继续维持。 伯伦听见石板道上的马蹄声。这时鲍曼又出现了,手中拿着他的外套和帽子。总管替伯伦举着外套,伯伦把手臂伸进袖管。 伯伦转身接过帽子时,鲍曼说道:“祝你好运,爵爷。我们期待你带着夫人回家。”他的表情莫测高深;他已恢复了自制,然而伯伦仍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渴望。 “不用担心,鲍曼,我们马上就会回来。” 把“战士”牵来的是史都。他一面抚摸着马儿,一面对它柔声细气地说话。伯伦走出大宅时,马夫抬起忧愁的眼睛,用另一手顺顺头发。他皱着眉,眼睛四周和额前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爵爷,”他说着将缰绳交给伯伦。“替我告诉夫人一声,我很遗憾没有在打猎以前好好警告她,我不知道她会——我认为都怪我没对她说清楚。” “别担心,史都。”伯伦搭住马夫的肩膀以示安慰。“我确信柯佛夫人绝不会怪罪于你的。等我们回来,她会亲口这么对你说。” “谢谢你,爵爷。” 伯伦翻身跃上马鞍。他把帽子戴稳,然后用脚跟轻踢“战士”的助间。 马儿放蹄奔驰。伯伦发觉自己又笑了。难道没有人能逃过巧琪令人一见倾心的魅力吗?显然霍克林府中是没有。 “来吧,孩子,”他说道,催促“战士”加速。“我们赶快把夫人带回她所归属的地方。” 巧琪身穿借自莱儿的简朴棉衫和毛裙,登上由林登驶往伦敦的驿马车。她点头回应车上其他乘客的注目,便将视线转向窗外,她希望尽量避免与人交谈。 此时她但愿自己有先见之明,在离开玫瑰庄之前派人到霍克林府邸取些替换衣物,但在当时,她认为尽快离开才是最重要的。幸好莱儿身材与她相若。想到自己衣橱里挂着的许多好衣服——有些她甚至还没穿过——她当下决定要尽快送一件给莱儿做礼物。一件和巧琪现在所穿的粗呢裙大异其趣的衣眼。 巧琪拢紧披肩,设法阻挡寒气。 “让我把窗户关上吧,小姐,”坐在她对面的男士说道,倾身拉下窗板。“这样就没那么冷了。” “谢谢你。” 那男人笑了,看样子还打算继续和她谈话。他眼中的光芒暗示着兴趣,一种巧琪目前绝对无意去鼓励的兴趣。她想不出其他制止他的办法,索性闭上眼睛装睡。 没多久她就真的睡着了。 金发男人站在马车外,他的蓝眸湿润,但是他顽固地拒绝让泪水落下。 “我以你为荣,女儿,你的姨婆是个淑女,她会教你一些我没办法教你的东西。她很好心,在自己有困难的时候仍然愿意收留你。” “我不想去,爸爸。请让我留下。” “看看你,你都快是个大人了。旷野不是适合你的地方。” “可是,爸爸—-……”她哭了,大颗的泪珠顺颊而下。然而跟他争辩也没有用。 “你会照顾‘红焰’的小孩吧?” “我会的,女儿。不用替它们担心,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小马。” 门关上了,马车颠簸前行。 伯伦在车道尽头勒马,打量着玫瑰庄。他很庆幸罗斯利和巧琪决定回来。他只希望不用为了这件事和罗斯利撕破脸。他催促“战士”前进,这回是从容步行。 他在前门下马。门立刻打开,一名司阍过来接过他的缰绳。伯伦朝他点点头,便往门口走去。 玫瑰庄的总管接下伯伦的帽子和外套,将他请进沙龙,伯伦被单独留下等候。他不耐地在室内踱步,等总管把伯爵请来。 “伯伦。” “他迅速转身。罗斯利站在沙龙门口。他的表情凝重,黑眸露出警色。 “我没想到你会来。” 伯伦朝他走近两步,然后停住。“是吗?” “我本来打算迟些时候到霍克林府邸登门造访。” “好,现在你岂不是省了麻烦?你叫总管去告诉巧琪准备一下,我要接她回去。” 罗斯利眉毛一抬,随即转头向一套椅子示意。“我们何不先坐下。” 伯伦开始冒火了。“我不是找你聊天的,罗斯利。我来接巧琪,我的妻子。记得吗?” “是的,”伯爵答道,声音中也有丝火气。“我记得很清楚,没想到你也记得。” 伯伦两手紧握成拳,朝罗斯利走过去。“你给我听着——” “不!”罗斯利食指往他胸口一戳。“你给我听着。你把巧琪当成什么了?让大家轮流玩的玩具吗?你把她甩了,你就非要这么折磨她吗?” “甩了?老天爷!你胡说什么?” 罗斯利在数寸外大吼:“离婚!我在说离婚。” 伯伦好像挨了拳似的往后退。他感到脸上血色褪尽;突然之间他又感到热血沸腾,血管似乎要爆炸了。“什么离婚?”他轻声问道,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狂怒。“如果你以为我会和巧琪离婚,好让你得到她,那你就是疯了。我绝对无意离婚。” 这四轮到罗斯利退后了。若是在其他时间,看见他这种表情会觉得很可笑。他转身在旁边一张长椅坐下。“巧琪说你想离婚。” “我什么?” “她说你想离婚。”罗斯利重复一次。 “她为什么会说这种蠢话?”伯伦的怒火开始冷却下来,他在罗斯利对面坐下。“我爱她。”他语不成声地说完,承认了自己的感情。 “我以为……”伯爵睁大眼睛,他呻吟一声。“媚兰。” 罗斯利用不着多作解释,伯伦便完全明白了;媚兰在玩弄肮脏的手段。他再度握起拳头,假如她此刻在场,他就要…… 伯伦强自按捺。“你为什么不去告诉巧琪我来了?” “因为她没有和我一起回来。” “没回——那她在哪里?”他倏地站起来。 “别担心,伯伦。我把她留在我戴文郡的狩猎小屋,有一个女仆负责照顾她。” 伯伦朝门口走去。“你没有我了解她,罗斯利。只要她起了离开的念头,她就会真的离开,她可能会跑到任何地方。如果她以为我想离婚,我可能永远也找——”他不再说下去。 伯伦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便被罗斯利赶上了。罗斯利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转过来。“等等,我还有话要说。离婚这件事可能是媚兰对她提起的,我把她带走可能也做错了。但是,上天明鉴,伯伦,这该死的是你自己的错,如果你以为你可以就——” 有如反射动作一般,伯伦朝罗斯利挥出一拳,伯爵闪过了,往伯伦下巴还了一记,打得他倒退一步。伯伦又狠狠回敬了一下右钩拳,打破了罗斯利的嘴唇。伯爵反击,击中伯伦的腹部。 “我们现在可以到外面继续打,”罗斯利咬牙咆哮道。“或者你好好用用脑筋;你有没有告诉过巧琪说你爱她?”他怒瞪伯伦。“我想没有。她既然不明白你的感觉,凭什么不相信媚兰的话呢?” 罗斯利的声音在沙龙中回荡,直到最后只剩下怒目相视的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伯伦,我不会对你说假话。”罗斯利直起身体,放松拳头。“我非常喜欢巧琪,假使她不是你妻子……然而她是,而且她爱你。她现在已经伤透心了,我看了很不忍心。她确信你只把她当做一个生病的小孩。” “她没有病。她——” “不错,她是没病,她也没有疯,媚兰开化装舞会那天晚上她就这么跟我说,而我相信她。当初海顿把她关起来的原因,绝对已不存在了。她只是个失去记忆的女人。”罗斯利语气转柔,他用手帕拭去唇上的血迹。“这不正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吗?有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而且她对自己进入她生命前的一切毫无记忆。我知道我是求之不得。” 伯伦困难地吞咽一下,他点点头。“我要到哪里去找她?”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亲自带你去。”罗斯利走向伯伦,伸出一只手。“讲和了?” 伯伦握住他的手。“朋友,”他答道。“谢谢你。” 罗斯利的眼神显现出他的诚恳。“你等一下,我去备马,一会儿就上路。” 伯爵一走出沙龙,伯伦便走到壁炉前倚在炉架上,突然觉得全身没了力气。罗斯利说的全是事实。错的人是他,目前这种难以收拾的情况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他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就立刻告诉巧琪他爱她……要是他不曾袖手旁观等她下一个疯狂的行动……他为何只顾担心她会被疯狂夺去,而忽视了她有多正常?她得了失忆症没错。头顶被掉落的屋梁击中之后,有这种结果很出奇吗?她还活着已经算走运了。 “伯伦亲爱的。是你啊,我的女仆跑来告诉我你一大早来访,我还不肯信呢!” 他缓缓转身,直到视线落到媚兰身上。她身穿细薄的苹果绿晨褛,胸口开得很低,还滚着蕾丝,浓密的赭发呈波浪状披在背后和迷人的香肩上。她在他的注视下娇慵地打了个呵欠,用手掩住嘴。 他朝她走过去,先前的怒火已转变成冰冷的暴怒。想必他脸上也显出怒气了,因为他越接近,她的脸色越慌张。 “贝福夫人,”他说着停下脚步,声音低沉,满含威胁性。“我不愿和你同处一室,我也不愿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无论任何情况下,霍克林府邸、橡木园和费家其他的寓所都不欢迎你。假使你再和我说话,我可能只好被迫扭断你漂亮的玉颈。你听清楚了吗?” 她的杏眼圆睁,手移向颈间。 “好,我想你听清楚了,可千万别忘记。”他绕过她身边。“再见,康夫人。回到你的蜘蛛网里,替下一个倒楣蛋编织陷阱吧!” 他听见她的惊喘。这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满足感。非常小。 他走向大门,看见总管在远处的角落望着他。“告诉伯爵我在外面等他,我突然觉得沙龙里人太多了。” 第十五章 驿马车驶进一间风光不再的客栈过夜。巧琪已饥肠辘辘,但是罗斯利留给莱儿买食物和其他必需品的钱已所剩无几。大部分都付了车资。 她很想洗个澡,但是这表示还得付出额外的花费。既然住单人房,她可以在房里用海绵拭浴,明天就可以抵达伦敦,她可以在费家的寓所好好洗个热水澡。 巧琪跟着客栈老板娘上了摇摇欲坠的楼梯,她回头看看其他客人用餐的大厅。有好几双男性的眼睛紧盯着她不放。她打了个冷颤,加快脚步。 “房间不漂亮,不过很干净。”老板娘说着打开门,现出一个墙边有床的小房间。 巧琪望望身后,觉得很不安全。“门上有锁吗?” “老天爷!小姐,当然有锁了。要是楼下那些男人开始胡闹的话,你会很高兴门上有锁的。”那女人咧着几乎没牙的嘴笑了,塞给巧琪一盏灯。“你很漂亮。好好睡吧,小姐。” 巧琪很想也对她笑笑,但是办不到。她走进房间,立刻将门掩上,拉上门闩。但是仍然不够安全,楼下传来的笑闹声在她听来充满了威胁性。她抓起一张椅子,那是房中除了床和床头柜以外唯一的家具,顶在门上。 巧琪不敢再想海绵拭浴了,走到床边把灯放在床头柜上,随后她脱下披肩和鞋,钻进被窝里。她背靠着墙缩成一团,两眼紧盯着门,确信今晚是别想睡觉了。 伯伦和罗斯利疲惫不堪的坐骑拖着脚步走进狩猎小屋的庭院时,已经人夜了。四下一片寂静,屋里没有灯光。 “她一定已经上床了。”罗斯利说道,指向二楼一扇窗户。 两人下马,把马儿系好。罗斯利率先进入小石屋,伯伦在门边等他点灯。火柴刚一擦着,伯伦便往楼梯奔去。他不需要灯光,他自己能找到路。 “我在这里等。”罗斯利略嫌多余地说了一句。 伯伦停在卧室门外。从玫瑰庄到戴文郡的途中,他一直在想自己见到巧琪时该说些什么。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不知如何措辞。他只祈祷等自己打好腹稿之后,她会耐心听完并原谅他。 他推开门。 “巧琪?”他低唤,凭本能而非凭视力朝床边走去。“巧琪?” 床是空的。他转身冲出房间。 “她不在这里。”他对罗斯利咆哮道。要是罗斯利故意耍他,他要—— 只消瞥罗斯利一眼,便足以打散他短暂的疑虑。罗斯利以为她在这里。 “莱儿也不在。她应该在这里陪巧琪直到我回来的。或许她们到莱儿家去过夜了。”听罗斯利的口气便知道他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却希望确是如此。 “走吧。”伯伦转身。 “等一下,伯伦。我们不能半夜三更去把莱儿家的人吵醒。” “也许你不能,但是找能。告诉我怎么走吧!” 照一般标准来看,这两层楼房只能算是间小房子,但在她眼中,却不啻是座巨宅。 仅有两个房间的白色小屋,只和这里的客厅差不多大小。 站在红砖楼房前的老妇灰发稀疏,眼神忧郁。但当她看见小女孩步下小马车时,笑 容却使她皱纹遍布的脸上一亮。 “你就是凯琳的女儿。让我好好看看你。是啊!你有她的眼睛。进来吧,让我们好 好互相认识一下。” 巧琪猛然惊醒,一时之间她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她坐在床上,薄毛毯裹至颈际。她眨眨眼睛,试着摆脱眼中的疲劳。 她又做了一个梦。这些梦总是在她清醒以后还纠缠不放,似乎是发自过去的呼唤。这些梦如此真实,让她觉得仿佛可以一脚踏进去,就此在其中生活。 这回是覆满长春藤的红砖屋。早先在驿马车中睡着的时候,她梦见的是金发男人和小屋。那个男人是爸爸?这个女人是姨婆?他们究竟是何许人?她心中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的长相。她为何会梦见他们?为何总是他们? 她听见门闩轻响,望向门口。她看见门把移动,听见有人推门的嘎吱声,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她屏住呼吸,等待那扇门在压力下让步。 “门锁住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低语。 巧琪跌跌撞撞地下床,紧贴远处的墙壁而站。 “别挡着我,我来开门。”这声音较大、较低沉。 这次她看见门被撞得变形了,她可以想见另一边有人用肩膀在撞。她喉间梗着无声的尖叫。 她四下环顾,惊慌更甚。她该如何是好?她不能呆站在这里,静待他们进来拿她取乐,她必须设法自保。 她的手落到一旁的床头柜上。水瓶!她拎起水瓶,把水倒进大碗里,迅速吹熄了灯,踮脚走到门边。她背脊紧贴着墙壁,将瓶子高举过头,耳边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 “这次成了,老兄。” 正当她听见这话时,门闩四周的木头也被撞裂了。门猛地打开,椅子滑到一边。 “好了,我的美人。老席比来看你了。” 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走进房间。巧琪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把瓶子在他脑袋上砸个粉碎。那人转了个圈,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走廊的灯光映出他脸上诧异的表情。 他的同伴举步上前,这回巧琪没有忍住尖叫。那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看他的朋友,便一溜烟跑走了。不出数秒,她隔壁房间的住客全跑到走廊上。第一个过来的是驿马车上那名绅士。 “怎么——”他把灯举得高高的,低头看看脚边的男人,又回头看看巧琪。“你没事吧?小姐。” 她点点头,但无法回答。她突然无法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舒开眉头。“是啊!看得出来你没事。”他转向走廊。“把这废物弄出小姐房间。” “谢——谢谢你,先生。”她结巴地说道,眼看那人被拖了出去。 那位绅士扶起地上的椅子。“你最好先坐下。” 她觉得他是对的。 “我叫韦瑞顿。” “幸会,韦先生。” 他露齿而笑。“我是否可以请教芳名?” “巧琪。费巧琪。” 瑞顿鞠躬为礼。“很高兴认识你,费小姐。你要到伦敦去吗?” 她点点头。 “费小姐,请容我把房间让给你睡。我的房间有锁,今晚我就睡这儿好了。” “噢,我不能——” “可是我坚持。” “嗯,我——” “请接受,费小姐。” 这不能不纠正。“韦先生,我是费太太。” 瑞顿只顿了一会儿,便轻声说道:“费先生真是幸运。”接着他将手伸向她。“你的房间在等着你呢!” 伯伦挥拳擂门。“里面的人给我起来!”他叫道。 片刻之后,门下泻出一线微光。 “谁?” “费伯伦。” 门开了一条缝,一张满是胡须的脸孔瞪着他。“三更半夜的你想干什么?好人家早就都睡觉了。” 罗斯利往伯伦身侧一站。“文先生,是我,请开门。” “爵爷?”门又开了一些。“您半夜来有何贵干?” “我们要找柯佛夫人,我们想她可能跟莱儿回到这里来了。”罗斯利瞥了伯伦一眼,又望向文欧林。“莱儿在吧?” “是啊,她在家。”莱儿的父亲回头大吼。“莱儿,快过来!” 莱儿身穿高领长袖白睡袍,畏畏缩缩地光脚走进小玄关。等她看见来者何人之后,脸都白了。“罗斯利爵爷。”她低语。 “爵爷想知道你服侍的夫人到哪儿去了。你做了什么事?女孩。” 罗斯利搭住欧林的手臂,走进屋里。“莱儿,巧琪呢?她不在小屋里。” “是的,爵爷。”她摇摇头,答道。“她今早搭上往伦敦的驿马车。” “为什么?”伯伦问道。 “你可是她丈夫,爵爷?” “是的。” 莱儿迅速瞥了他一眼,把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和粗犷英俊的长相看在眼里。“我想也是。”她喃喃说道,仍然望着他。 “她为什么要去伦敦?”伯伦又问了一次。 “她没有告诉我,爵爷。她只说一定要去。她说要去弄清楚一件事。” 罗斯利和伯伦交换了目光。 “我把您留下的钱给她了,罗斯利爵爷。她还跟我借了一些衣服穿,因为她只有身上那套漂亮的骑装。我——我真的没办法阻止她,大人。” “这我们知道,”罗斯利劝慰道。“谢谢你帮她的忙。”他转身。“来吧,伯伦。我们最好先睡一会儿,明天可是漫长的一天。” 晚上虽然受了惊吓,巧琪还是设法入睡了。她醒来以后,尽可能地梳洗一番,便和其他旅客下楼随便吃了点东西果腹,然后上车。 韦瑞顿坐在她对面。她明白表示自己是个已婚妇人,似乎并未对他造成影响。他眼中仍然闪烁着感兴趣的光芒,唇边微带旁若无人的笑容。他对她很亲切,但是和他在一起她依旧不太安心。今天早上,昨夜的不安感并未减少。事实上,他们越接近伦敦,这种感觉反而益发强烈。 瑞顿往前倾身。“费先生会不会到邮政总局来接你?” “到哪里?” “邮政总局。驿马车的终点站。” “哦,不会。他——他目前在乡间。” “那么请让我租车送你到家。” 出租马车,她还没考虑要怎么到费家的伦敦宅邸去呢!她连怎么走都不知道。她对伦敦的街道不熟,万一迷路……她的口袋里只剩下几个零钱了。 “我想不——”她开口了。 “我坚持,我不接受拒绝。” “韦先生——”看见他顽固的神情,她累得没力气争辩。“好吧,先生。你可以送我回家。”她希望自己的决定到头来不要是个错误。 媚兰僵硬地坐在驶离玫瑰庄的马车里,她的脸仍因愤怒而紧绷。昨天那男人怎敢那样对她说话?他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他不知道她提供了他什么吗?他难道不明白他能够多么轻易地摆脱他娶的那个白痴? 是的,他将付出代价。巧琪也一样。康媚兰要让全伦敦的人都晓得那女孩的事。她怀疑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费海顿夫妻才会把自己的独生女软禁起来。媚兰已从仆人口中得知巧琪幼时不太正常,她在狩猎那天的表现证明了她现在仍然有问题。但是举止怪异在上流社会中并不算少见。她必须知道更多,她决心今天就要知道,然后再将之公诸大众。巧琪和伯伦会被摒除于社交界。哦,她还可以加油添醋一番。只要谣言一传开,谁会费力去打听真相? 媚兰用阳伞尖顶顶车厢前方。“快点,车夫!”她叫道。 她要在日落以前见到费海顿。 出租马车的车夫在费家门外勒住马匹,瑞顿开门探头张望。他转向巧琪时,双目圆睁。 “你在这里工作?” “不,韦先生。这是我家。” “可是我以为……”他的视线飘向她朴素的衣着。 “外子的祖父是法兹渥公爵费洛斯,外子是柯佛子爵费伯伦。” 她忍不住说了出来,她欣然打量他愕然的神色。她果然没料错他的企图;他想施惠于她,然后要求报答。 “法兹渥公爵。”瑞顿困难地吞咽一下。“公爵人在伦敦吗?” “不,他和外子都在乡间。”她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她不想泄漏自己只身在伦敦,于是很快又补充一句:“他们今晚会来这里和我会合。”她作势下车。 瑞顿立刻跳下去,将手伸给她。 “谢谢你,先生。”她说着步下马车。她的视线越过他,打量眼前高大的屋宇,很庆幸自己终于平安抵达。这时她记起了礼貌,再次转向他。“韦先生,很谢谢你昨晚和今天都慨然伸出援手。你对我太好了,而且始终保持绅士风度。” “在你这样的人面前如此表现,并非难事,柯佛夫人。” “你真是太好了。我还没问你到伦敦来有什么事呢?” “我来工作。我从林登来我叔叔的银行当职员。” “我是否可以酬谢你呢?” 瑞顿将她的手举至唇边。“有你一路同行就已经足够了。”他轻吻她的指节。“再会,柯佛夫人。” “再会,韦先生。”她转身登上门前的台阶。 一定是命运的巧妙安排,让媚兰叫车夫走这条街到费海顿夫妇的住处。媚兰从车窗口探头张望,正好看见一名高大男子在出租马车旁亲吻巧琪的手。 原来她弟弟把巧琪送到了这里。原来这就是巧琪打发时间的方法,和野男人厮混。 媚兰没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不过她并不觉得认识他。从他身上衣服的剪裁看来,应该只是个小职员。真是了不得的丑闻,这比海顿可能告诉她的事情精彩太多了。 她打开车厢前方的小窗户。“车夫,掉个头再回到那条路上。” 她决心查明亲吻巧琪的人到底是谁。 巧琪浸入热气蒸腾的浴盆中,闭上眼睛。搭乘公共马车震得她全身酸痛——更别提满身的灰尘了。热水澡和好好睡一觉是她目前的全部所需。 明天再去拜访她父母还不迟。 巧琪闭着眼睛,好好伸了个懒腰。她本能地知道已经日上三竿了。她酸痛的肌肉呼喊说还需要更多休息,但是她不予理会。巧琪掀开被子,起身下床。她呻吟一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醒醒,懒虫。”她责备自己。 至少她的房间很温暖。有仆人进来添过柴火,热气从砖石壁炉扑向她。 她站着又伸了一次懒腰,然后用水瓶的水梳洗一番。她很快便洗去了睡眠的痕迹,伸手到衣橱里拉出一件衣服。她现在已完全清醒,急着赶快进行手上的工作。 她正在扣胸前最后一颗扣子,卧室门开了,年轻的女仆芝纯端着盘子走进来。 “我替您端来了茶和蜂蜜面包,夫人。” “谢谢你,芝纯,可是我什么也吃不下。” 这是真的。她肚子里仿佛涨满了鼓翅寻找出路的蝴蝶。 “请你叫人备车。” “是的,夫人。”芝纯屈膝为礼,随即退出房间。 总管不怀好意地瞪着她。“有事吗?” “我想见费爵士和夫人,去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女儿来了。” “女儿?”门打开了。 巧琪经过他身边,目光已在打量宽敞的门厅。墙上挂着精美的织锦,头顶是一座巨大的水晶灯架,早晨的阳光照在水晶珠上,在地板上映出虹彩。大厅尽头处垂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帷,两旁的墙边是两张桃花心木长桌,桌面满是雕塑作品,其中有一些还是镀金的。 如果她所知没错,她的父母在公爵从美国回来之前已濒临破产。如今显然大有不同了。 他们从女儿这桩婚事上,着实捞了不少油水。 首先下楼的是海顿。“巧琪?你怎么会到伦敦来?” “嗯……”下面这两个字她总是难以启齿。“父亲。”她迎上他的视线。她忆起两人上次见面的情形,忍不住一阵哆嗦。要是当初他成功地把她送去关起来,今天又如何? “到客厅里来,莎拉马上就下楼。你这时候来实在早了些,我们——”他话说了一半便打住,又盯着她。“出了什么差错?” “没有,我——我只是必须找你和——母亲谈谈。”巧琪在一张锦缎双人座的边缘坐下,她拘谨地将两手叠放在膝头。 海顿在她对面坐下。“米尔,”他对总管说道。“替我们端些咖啡来。” “是的,爵爷。” 她父亲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沉默充满了房间。巧琪如坐针毡,不过没有作声。她希望等双亲都在场之后,再说明自己的来意。 等莎拉终于出现在客厅门口,似乎已过了永恒之久。她身穿一袭鲜黄色晨袍,一对豪乳露出大半,同时也强调了她的纤腰。她眼中警戒的神色和丈夫如出一辙。 “我亲爱的,真是个惊喜。”她说着亲吻了巧琪的脸庞一下。她转身,裙摆扫过巧琪鞋尖,在海顿身旁坐下。 米尔端着一盘咖啡随后而至。他把盘子放在莎拉右手边的茶几上,又和来时一样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海顿清清嗓子。“好了,巧琪,我们夫妻俩都在这里。告诉我们你的来意。” 她纳闷双亲的口气中,为何从未显露出丝毫亲情。他们厌恶她至此?她这个做女儿的难道就一无是处? “我来是因为伯伦。他想和我离婚。” “离婚?”莎拉脸都白了。 “你做了什么?”她父亲质问道。 “请让我解释。”她等到他俩做出在听的样子。“我们还没有谈过这件事。是——别人告诉我的。” “那好,你不该让他要离就离。”海顿口沫横飞地说道。 “我不想让他跟我离婚,我爱他。” 莎拉讶然瞪大双眼。她的手紧握住海顿,仿佛是要阻止他再开口。 巧琪急忙又往下说:“为了挽救我的婚姻,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会帮我吗?” “当然了。我们一定会尽力,我亲爱的。”莎拉柔声说道。 巧琪的视线转向别处。把这件事拿来大声讨论已经够困难了,尤其她觉得他俩对自己根本没有真感情。她对他们也是一样。他们非但不如她所希望的,是慈祥的双亲,反而比较像是怀有敌意的陌生人。 她看到地毯上一条松开的线头,眼睛便一直盯着它。“我相信伯伦喜欢我,至少有一点。我想如果我能对他证明,我没有——我不会——”她抬头看看天花板,又低头看地。“不会突然发疯,他可能会学着像我爱他一样爱我。可是我无法向他证明,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真是太滑稽了!”海顿叫道。“你是费伊莲,虽然你一直坚持要别人用别的名字叫你。你是我们的女儿,伯伦的妻子。你还要知道什么?” 她抬眼正视她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觉得好困惑、好迷惘。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病,我也不觉得自己是疯子。可是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几个月以前的事情,我完全不记得。我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潘小姐死于大火而我却逃过一劫。我想知道我常常做的梦有什么意义。” 海顿眼光一闪,低声问道:“你做了些什么梦?巧棋。” “有时我会梦到霍克林府邸的火灾。我知道纵火的人应该是我,但是——但是我并不觉得那是我做的。而且,我的梦里还有一个人。我想大概是潘小姐,不过我不能确定。” “你记得潘小姐?”海顿问道。他瞥了表情木然的莎拉一眼。 “不是……我好像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看见事情。” 记忆企图自己理出个头绪,但是她把它压抑下来。她不想讨论那个梦中的疑点,她看见的伊莲并不是她自己。有时她确信自己并不是伊莲。在海顿面前如此自白,无疑只会让海顿更加坚信她疯了。他甚至可能在她来不及阻止前,当下把她送进疗养院。 “不过困扰我的并不是那个梦,”她说道,这并不完全是谎言,有一半是事实。“是我常常梦到的一个男人。站在一幢白色小屋前的金发男人,还有小红狐和小马,我也常常梦到。我觉得他们对我而言就代表了整个世界。还有一位笑容忧愁的灰发老妇人。这些是什么人?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他们只是梦而已。”莎拉斩钉截铁地说道。 巧琪摇头。“不。他们不只是梦而已,我确信。” 这回是海顿制止莎拉再和巧琪唱反调。 “女儿,你的病并没有让你完全和外界断绝往来。你很小的时候,常和仆人的小孩一起玩,甚至还和保姆到他们家去过。大概他们之中有人养了只红色的小狗,或许如此你才会梦到那些东西。或许你看到的那男人也是个仆人。我仿佛记得铁匠就是金发的。” 可是她梦中那个男人绝不是霍克林府邸的仆人,她自灵魂深处知道。而且不知为何,她知道海顿在骗她,海顿认识她梦中那个男人,但是他不肯说。 “你刚开始行为……古怪的时候,我们曾希望那只是暂时的现象。可是你似乎,”他瞥了莎拉一眼。“有企图伤害自己的倾向。” 他不会吐露任何她从前没听过的事情了。她想知道从前她被关在霍克林府邸中时,每天做些什么;她想知道自己和什么人交谈,如何学会骑马、学会读写;她想知道关于那灰发妇人和钢琴的事情;还有那首“爸爸的歌”。她为什么说那是“爸爸的歌”? 可是他不会告诉她这些事情,她本能地明白。她这一趟是白跑的了,她根本连试都不该试。 巧琪拉拉外套,准备起身。 “进来吧,女孩。”她看见的是海顿,他坐在霍克林府邸的客厅里。“原来你想到府邸工作。” 巧琪眨眨眼睛,凝视着海顿。他是坐着,不过这里是伦敦,不是霍克林。但仍然…… “你当然知道我们女儿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她的喉咙紧闭,无法呼吸。 “她相当疯狂,需要随时有人监视。” 海顿眯起眼睛,她感到体内忽然充斥冰冷的恐惧。 “爵爷,”米尔说道,他又回到客厅。“贝福夫人来了。” 巧琪一跃而起。“媚兰?”伯伦也跟她一起来了吗? “海顿,莎拉。”媚兰闯进客厅,看见巧琪猛地停下脚步。“怎么,这可不是巧琪吗?真是个惊喜。” “我真的得走了。”巧琪紧绷着喉咙说道。 “别傻了,好好的干么要走呢?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和你父母亲并不常有见面的机会。”她狡猾地一笑。“不过你要是决定搬到伦敦住,或许能常来看他们。” 媚兰就是有办法在三言两语间挑起巧琪的火气。 巧琪抬起下巴,冷冷地盯着她的复仇女神。“你怎么会以为我要搬到伦敦来住呢?贝福夫人。伯伦绝不会考虑到霍克林以外的地方定居,而我当然是跟他在一起的。”巧琪转向海顿和莎拉,口气依然冰冷。“再见了,母亲、父亲。我在回霍克林之前,或许会再来探望你们。” 她威风凛凛地走出房间。 “真怪呀!”媚兰在门被甩上时说道。 她听见身后莎拉的低语:“我们怎么办?她知道——” “住口,莎拉!”海顿厉声回答。 媚兰缓缓转身,她的利眼把他们两夫妻惶惶然然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些事非常不对劲,难道又有了造谣的新材料? 她含笑在双人椅上就坐。她当然要尽力弄个水落石出。 巧琪受不了马上回家。她觉得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弹簧,随时可能突然松开,完全失去控制。 她吩咐车夫送她到公园去,希望呼吸点新鲜空气和休息一下有助于平复自己的愤怒和挫折。 到了公园以后,她下车独自在池塘边信步而行。两只天鹅罔顾头顶的乌云搅动水面的冷风,优雅地朝对岸滑行。巧琪停下脚步凝视着天鹅,暗暗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能和它们一样安详。那种感觉想必是无与伦比。 伯伦风尘仆仆地在海顿的住所前下马,他脸上的胡子已经两天没刮了。他敲门,门几乎是应声而开,伯伦不等总管请,便自己硬行挤进去。 “巧琪!” 他左右张望,猜想哪一间会是客厅,随即走过去。三张脸带着和总管殊无二致的惊诧神色,在他闯进去时转向他。 海顿起身。“老天爷!你怎么了?” “巧琪在哪里?” “她不在这里。” “仆人说她来看你们了。” “她是来过,”海顿答道。“可是又走了。她的举止很奇怪,伯伦,我很担心她。你们……”她瞥了莎拉一眼。“你们俩之间出了问题?” 媚兰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或许她去找昨晚和她在一起的那个英俊小伙子了。她该不会跟别人跑了吧?伯伦。天啊!全伦敦的人一定都愿闻其详。” 伯伦不理她,他早已明白表示过自己对她的观感。他知道自己只消对她的话稍加思索,便会转身狠狠揍她。 “你想她该不会做傻事吧?”莎拉问道,握住丈夫的手也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伯伦说道,决定对莎拉的问题同样也不予理会。“如果你们见到她,就告诉她我在伦敦的宅子里。” “我们会的,孩子。”海顿答道,跟伯伦走到门厅。 伯伦上了马,掉头回自己伦敦的寓所。骑着马接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他已经累得头脑不清了。他不知道还能到哪里去找她,现在他只有等她自己回来了。 “或许她去找昨晚和她在一起的那个英俊小伙子了……” 他想起媚兰的话,脸都皱成一团了。他知道她是要故意激他,然而她说的是否可能是事实?难道现在再告诉巧琪自己早该说的话已经太迟? “她的举止很奇怪……” “你想她该不会做傻事吧……” 海顿和莎拉的声音袭向他。巧琪是否真的不对劲了?她是否可能就此踪影全无?她…… 他心中感到绝望,无奈地继续前进。 第十六章 巧琪吩咐车夫回去的时候,已将近傍晚了,低垂的灰云中下起了毛毛雨。她的心情正如天气一般忧郁。 马车在门前停下,巧琪抬头看见卧室窗口透出的闪烁灯光。她凄然一笑,忆起当初在伦敦的时光是多么美好。那时巧琪以为…… 噢,要是她没看到茉莉的洋娃娃就好了,如果她和伯伦相处的时间久些……如果他能够学着相信、信任她……如果他不是那么害怕她会…… 可是如今一切都太迟了。她确实看到了那个洋娃娃,连想到那场大火,还当场晕倒。这些都是她已无法再改变的事实。 她摆着裙摆,步下马车,然后登上门前的台阶,正当她握住门柄时,天色一变,大雨倾盆而下,她急忙推开门走进去,但已被淋得全身湿透。 她关上门,转身用额头顶着门。她自我解嘲地笑笑,这门是这悲惨一天的完美结束。 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芝纯……”她说道,转过身。 他就站在门口,身穿灰黑条纹长裤和领口敞开的宽松白衬衫。他棕色的头发往后梳,露出俊美的面孔。他似乎刚刮过胡子,不过也感到他也和自己一样有几分憔淬。他深棕眼眸深处隐藏着忧郁,俘虏了她的心。她几乎已忘记接近他总是能让自己无法呼吸。 客厅炉架上的大钟敲出时刻,她紧张地抬起手拨开粘在额前和脸旁的发丝。沉默仿佛无限地延伸。他继续以令人心乱的专注眼神凝视着她。 “我——我没想到是你。”最后她屏息说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伯伦朝她走过一步。“罗斯利带我到戴文郡的小屋,莱儿告诉我们说你到伦敦来了。” “哦。”她双眸大睁,看着他又接近了些。她心跳加速。 “我们必须谈谈,巧琪。” 她恨不得死了倒干净,她如何能承受听见他亲口提出离婚?她已准备战斗,但是又如何?她仅有的便是她的爱,然而他似乎不愿接受。 他又跨出两大步,在距她数寸处停下。他眼神中的魔力仍然令她无法动弹;她仰起头看他,心跳加速。 “我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他开口了。“不过就到此为止。” 她还没会意过来,他便低头把嘴凑向她,紧握她的肩膀。她圆睁双眸,踮着脚,在他面前屈服,心中仍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温柔且彻底地吻了她,随即又轻轻放开她,往后退开。 “我爱你,费巧琪。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要你的未来是和我在一起,我丝毫不在乎你的过去。我自己早就明白了,但却傻得没有说出来。” 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喉中梗着硬块。她想回答,但是无法言语。 他的手移上她颈间,解开她的披肩,任由它落到她脚边成滩的雨水中。 “你是我的妻子,”他低语。“这个家里也不允许有离婚的事情发生,明白吗?” 他眼中崭新的光芒催眠了她,她点点头。他再度将她拉近,两手捧住她的脸,但并未吻她。他仿佛在等待。 她回答了。我从看到你的那一刻就爱上你了,伯伦。我会永远爱你。”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 罗斯利停在门口。这对情人的话令他百感交集。他替他俩高兴,同时也觉得自己损失不轻。他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其实当初自己原本便不该心生希望的。 他转身悄悄回到图书室,今晚他想必是最不受欢迎的同伴。 “柯佛夫人。” “嗯?” “我饿了,醒醒。” 巧琪睁开一双眼睛,她侧躺着,头倚在伯伦肩上,赤裸的娇躯紧贴他颀长的身体,房中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壁炉中仅剩煤炭的余烬。 “现在是半夜啊。”她抗议道。 “我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早就饿坏了。” 她笑着轻啮他的颈项。“我也饿坏了。”她嘎声答道。 “不会吧。”他用毛毯裹住她,抱下床。“我需要食物,真正的食物。” “好吧!我们去看看厨房里藏了些什么。” 伯伦拿了根蜡烛,两人披上睡袍,蹑手蹑脚地下楼,像是两个淘气的孩子。不久他们便开始以冷鸡肉、硬乳酪、面包和酒果腹,烛光在两人之间摇曳,巧琪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和伯伦一样饿得慌。 等满足了食欲之后,两人的目光在烛火上方相遇。 “祖父一定急着想知道事情的发展,我们明天就回霍克林。”伯伦柔声说道。 “这么快就回去?” “你还不想回去?” 巧琪慢慢摇头。“还有许多事我必须——一弄清楚,有许多事情我不明白。”她伸手覆住他的手。“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伯伦,我要你全部听清楚。伯伦,假使我从前曾经疯狂过,现在也绝对不会了,我要你相信这一点。你相信吗?” 她注视他暗棕的眸子,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力量。他确实相信她。或许只因为他爱她吧,不过他真的相信。 “我需要你帮我找出我所有的梦境和幻想的意义。但是我想在霍克林府邸无法进行。” 他点点头。“你是否想去橡木园?” 橡木园。那里有不少美好的回忆,可是有媚兰住在附近。有媚兰的地方就有麻烦。 “不,不去橡木园。让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有这样的地方吗? 伯伦沉思地皱起眉头,突然之间他又露出笑容。“戴文郡。”他说道。“我们再到罗斯利的狩猎小屋去。” “你想他会让我们去住吗?” “我们何不明天一大早就去问他?他今晚住在这里的客房。” 巧琪感到脸上一红。“他在这里?”她记起自己高潮时的呼喊。 伯伦笑了,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是的,吾爱,他在这里。可是你不用担心,只有我听见。” 她害怕这回他必定是对自己说谎。 “我想这主意好极了。”他俩向罗斯利商借小屋时,他说道。 伯伦一手搭上他肩膀。“谢了。” “没什么。我很替你们高兴,你们俩需要独处。” “我已经叫人准备马车送我们上路了。你会继续待在伦敦吗?” 罗斯利摇摇头,瞥了对面的巧琪一眼。“不,我该回家了。现在我相信你会好好照顾这位女士了。” “是啊!”伯伦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嘎声说道。“你可以相信我。” 巧琪感到脸上发热。她有点害羞地笑笑,垂眼望着自己的早餐盘,她很想为了罗斯利所做的一切向他道谢,但是一想起昨晚他可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便羞得开不了口。 “夫人……”芝纯迟疑地走进餐厅。“有一位绅士来拜访您。” 巧琪讶然抬头。“是谁啊?芝纯。” “他说他她韦,夫人。韦瑞顿。” 伯伦露出好奇的眼神。“这姓韦的家伙是什么人,巧琪?” “我在驿马车上认识的。我遇上一点小麻烦,是他仗义相助。” “小麻烦?” 她知道自己早该跟他提这件事的。可是哪来的时间呢?如今她和伯伦重修旧好,相较之下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稍后我再告诉你。”她答道,随即起身。“请跟我一起来,我好介绍你们认识。” 伯伦伸出手臂,两人相偕走出。她感觉到他的紧张,再度希望自己早点说就好了。显然他正因为瑞顿竟然自以为和她熟稔到足以登门拜访而不快。 瑞顿听到脚步声,满脸堆笑地转过身。等他发现她并非一个人,表情转为惊讶、审慎。 “韦先生,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请容我介绍外子,费伯伦。” 伯伦伸出手。“你好,韦先生。巧琪说你在到伦敦的旅途中帮了她的忙,请接受我诚恳的谢意。” “那——那真的算不了什么,我很高兴能够效劳。” “跟我们到客厅坐坐好吗?”巧琪问道。“我可以叫芝纯送茶或咖啡来。” 瑞顿紧张地用一手转着帽子。“不了,谢谢你。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你,既然令夫也来了,我想你一定不会有事。” 巧琪不知还能谈些什么,而瑞顿显然也无话可说。她轻握伯伦的手臂,便朝门口走去。瑞顿瞥了伯伦一眼,匆忙跟过去。 “如果因为我造成任何——困扰,我真的很抱歉,柯佛夫人。”瑞顿以偷偷摸摸的口气说道。“你知道,我……嗯,我没想到令夫也在。” “可是我明明告诉过你了。” “是啊,我知道,但是我以为……”他的表情似乎很痛苦。 “你到底以为什么?”巧琪逼问。 “嗯,我以为——我以为你要离开你丈夫了。” 她惊喘一声。 “我知道我错了。”瑞顿伸手去开门。不过伯伦听见巧琪的惊喘,已抢先一步来到她身边。 “你是错了,韦先生。”巧琪坚决地说道。“你没有任何理由这么相信。” “我很抱歉。”他又紧张了,他瞄了伯伦一眼。“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爵爷。我恳求您见谅。我真的得走了。”他转身离开。 “等等!”巧琪叫道,忽然起了疑心。 两个男人都望着她。 “是有人叫你来的,对不对?韦先生。” 他红了脸。 “有人想利用你来挑拨我们夫妇之间的感情。那个人是谁?” “我……”看他的表情仿佛是想否认她的指控,但结果他歉疚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费夫人。那天我送你回家以后,那女人就找上门来。她建议我来找你。她自称是你的朋友,一心只想为你好。她说你婚姻触礁,需要有人来安慰。” 巧琪紧握双手。“那女人有错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眸,而且非常美艳?” 瑞顿点点头。 伯伦和巧琪相互对视,脸上都带着隐忍的怒气。“媚兰。”他俩异口同声地说道。 瑞顿戴上帽子,朝门口挪近了些。他喃喃告辞,便夺门而逃。 巧琪深吸一口气。“在你开始多心以前,我打算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说的话当然可以。”他答道,眼神转柔。“不过我知道他绝非受到你的鼓励。” 他的信任令她心头一暖,不过她还是把事情照实说了一遍。 等她说完之后,他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语:“我绝不会让你再碰到那种危险了,永远不会。” 洛斯坐在霍克林府邸的图书室中,炉火温暖,满室生春。他膝上摊着一本书,但是却看不进去。他心里一直念着伯伦和巧琪。此刻他俩之间怎样了?他想要相信等伯伦找到她之后,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们应该获得真正的幸福。 啊,那女孩的确讨人喜欢。就和伯伦一样,从一开始便博得他的宠爱。她和伯伦深深相爱,两人有无限光明的未来。这不就是他希望自己的孙子得到的吗?即使这次他们回英国没有获得其他好处,光这么一点也就值得了。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是个非常老的老头了,他想道,而且等自己撒手西归之后,伯伦并不想当公爵。 洛斯花了一段时间才能面对这个事实,而且他非如此做不可。他的长孙无意在英国久居,无意管理公爵领地,也无意进入上议院。他之所以会来,完全是为了风烛残年的祖父。 “或许我是来错了。”他低声自语,合上了书。 他在美国过得很好,如今他对自己承认。虽然有过艰苦的时候,也有快乐的时候。他学会了如何生存,假使当初始终留在英国,是绝对学不到的。他了解了什么是奋斗,什么是成功。是的,他在美国生活得很好。他为了回乡而差点赔上了一条老命着实愚蠢。他们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在美国继续过下去。 然而他们若是没来,巧琪此时仍被锁在楼上的房间里。 “而且我现在早就死了。” 要是没来,他就不会了解这里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家人就是伯伦、巧琪和世琛。有钱有势固然很好,但并不能取代家人的亲情。没有东西可以取代亲情。 他起身走到窗前,拨开窗帘。夜色如墨,凄厉的冷风摇晃着树梢。 他希望伯伦已经找到巧琪,结果一切顺利。 罗斯利步入媚兰伦敦寓所的门厅。他不理会总管,迳自走向沙龙。他听见人声笑语,但是他没有一点欢喜的心清。 他站在门口,环顾室内。这是只有五、六对客人的小型宴会,与会宾客都衣着高雅,彼此热中地交谈着。他的视线找到媚兰,等她看见自己。 “老天爷!看看谁来了。”她终于抬起头时说道。“罗斯利,我亲爱的,你来真是太好了。”她急忙走向他抓住他的手肘。“进来吧!这些客人你都认识。” “我必须单独和你谈谈,媚兰。” “可是我总不能扔下我的——” “现在。”他的声音低沉、严厉。 她挑起一道眉毛。“真的,罗斯利。”她带着嘶声说道。“你实在太不礼貌了。” 罗斯利立刻使情势逆转,他握住她的上臂硬把她拉出沙龙,“我才不管礼不礼貌,亲爱的姊姊。”他甩上书房的门。 媚兰瞪着他,好像当他疯了。她往后退开,直到裙撑抵住书桌。 “你的游戏已经玩完了,媚兰。该是你学着老实点的时候了。” “你在说些什么?”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该死的最好听我说。你今天晚上就给我收拾行李,明天一早离开。你要立刻回到贝福城堡,在那里过完冬天。只要你没有正当理由而踏出大门一步,我就会晓得,我会叫你后悔。” “等一下,罗斯利。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命令我?” “我是德加产权的执行人。”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不过媚兰听清楚了。她倒抽一口凉气,双眼圆睁。 “侯爵把你儿子和他的产业交由我监管。以前我一直由着你为所欲为,但是以后不会了。你的行为和街头的无赖完全没有两样,媚兰。我做你的弟弟并不觉得光荣,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无论如何,我控制着你的荷包。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罗斯利——” “不要再去打扰伯伦和巧琪的生活。你听见了没?媚兰。” “巧琪!”媚兰胀红了脸。“那个丫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罗斯利手扶门把。“韦瑞顿。你那个空洞的脑袋里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名字?是的,我看得出来你记得。没有用的,媚兰。巧琪已经和伯伦一起走了。他们不会离婚,永远不会。” “那你呢?罗斯利,你这大傻瓜,你本来可能将她据为己有的。你想要她想得要命,但是显然你没有足够的男子气概去把她弄到手。” 他摇摇头,拉开房门。他感到愤怒已被深切的悲伤所取代。“你对爱情完全没有一点概念,是吧?我可怜你,媚兰。我真的觉得你好可怜。” 他姊姊抓过一只瓷花瓶猛力掷向他,花瓶击中墙壁,碎成几百个小碎片。“滚出去!”她尖叫道。 “乐于遵命。”他回答道。“今晚别忘了收拾行李,我明天一大早就来接你。” 第十七章 她是个动人心魄的生物,如旷野般野性奔放,如石楠般艳丽多姿。 伯伦注视着巧琪蹲在泥地上,逗马厩角落的小猫咪玩。受惊的小动物慢慢爬向她,他笑了。正如她迷住了所有人一般,她也迷住了这只野猫。 过去的几天是一段迷人的时光,两人不是携手在原野上倘徉,便是在乡间骑马。晚上则相拥消磨在温暖的被窝里,爱的火花和炉火一同照亮了室内。 他常猜想不知何时巧琪才会开口提出将他俩带到戴文郡的事情。老实说,他并不急。他享受生活中这段插曲,珍惜欢乐的每一刻,只要巧琪准备说,他也就准备听。 “你看,伯伦。”她呼唤他。 她将身上有橙色斑纹的猫咪抱在胸前,她轻轻地搔着它耳后,它则满怀信任地望着她。 “它快饿死了,”巧琪走向他,棕色的裙摆微微摇曳。“我们进去给它拿点牛奶喝。” 伯伦伸手圈住巧琪的肩头。“如果我没搞错,我们是有了一只宠物。” “你不会介意吧?” “只要你喜欢,我当然不介意。” 进了厨房之后,巧琪把牛奶倒进一只小碗里,放在地板上,小猫怀着戒心走过去嗅嗅,随即把牛奶舔得精光。 巧琪马上露出自得的笑容。“你看看它,你看过有谁吃得这么快吗?” “有。”伯伦答道。“我弟弟世琛。” 巧琪的目光迎上他,两人同声大笑。 伯伦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啊,巧琪,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亲吻他的鼻尖。 “你今天想做什么?” “我们可不可以骑马到海边?莱儿说巴恩史塔附近风景不错,今天天气又暖和。” 伯伦嘴唇拂过她的唇,享受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感觉。“如果你希望,我们就去。” “你要把我惯坏了,你知道。” “我知道。” 他正打算再吻她,不料脚踝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原来猫咪爬到他裤管下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柔声说道,伸手解开被利爪抓住的布料。小猫立刻开始大声喵呜瞄呜地叫起来。 “它喜欢你,大人。”巧琪抚摸小猫暗淡的橙色皮毛。 “嗯。”伯伦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喜欢这小东西,至少在他打算好好抱抱妻子的时候。 巧琪退后避开他,笑得很开心。“你何不去备马呢?我先替这只小母老虎铺个床,马上就出去。”她伸手接过小猫。 “小母老虎?”他问道,抬起一边眉毛。 “它不是攻击你了吗?” 伯伦转身,自顾自地笑了,她大概能驯服一只真的母老虎。 对巧琪而言,这是她一生中最完美的一星期。诚然,她所拥有的记忆并不多,但即使连住在橡木园那段时候也无法跟目前相比。因为如今她已明白伯伦爱她,而他也知道她爱他,今天也是一样。 他们过了可爱的一天,在巴恩史塔的狭窄街道上漫步,随意进入商店浏览。巧琪甚至在伯伦的极力反对下,脱了鞋子在海边戏水。她丝毫不理会他宣称她会得肺炎的警告,而且她知道其实他也和自己一样开心。 终于到了该踏上归途的时候。为了看看不同的景致,他们换了条路回罗斯利的小屋。清风拂面,太阳照出他们长长的影子,他们笑着骑马缓步前进。 “我说我会赢吧。”巧琪得意洋洋地叫道。 在他们跃过最后一道树篱时,她的发针全掉了,此时她一头秀发都披散在背后,她的双颊嫣红,蓝眸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你作弊,”他抗议道。“你先偷跑。” 两人不约而同地侧身,边走边偷偷接了个吻。 这时红光一闪,一只狐狸从他们前方数码处的路面窜过,巧琪的坐骑受惊了,她在马儿撒蹄奔驰之前,紧紧勒住了缰绳,好声好气地安抚它,等马儿平静下来之后,她眺望前方连绵的原野,有些绵羊在吃草。 “稳稳地握住缰绳,女孩。但是千万不能一路都勒得太紧。欺负马儿对驾驭它并无帮助,只要让它明白你在控制就成了。如果你赢得马儿的信任,就不会有任何麻烦。用膝盖夹紧马身,而不是用脚跟。” 她的光脚垂在马腹下,裙子掀到膝上。她笑着驰离小屋,小红狐一路跟在后头。 巧琪惊喘一声,四下环顾。“就是这里,就在这附近。” “怎么了?”伯伦问道,骑近她身边。 “小屋,白色小屋。” “什么白色小屋。” “我脑海里常常见到的那幢小屋。”她注视着他。他皱眉的熟悉神情出现了。“我想把它找到。”她不动声色地说道,迎上他忧心的眼神。 “很晚了,巧琪。我们明天再来好了。” 她仍然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答应带她再来,答应信任她,但他不明所以,这使他烦恼。 该是两人谈谈的时候了。 她蜷缩在他的怀抱中,脸颊紧贴他的肩膀,他的唇压着她发际。 “我知道听起来似乎不可能,伯伦。大家都说在你来之前,我从未走出过霍克林府邸的大门。可是我知道自己在旷野中住过一段时间。我感觉得到。我看过小屋好几次,就和看到那栋长春藤覆盖的红砖屋一样。” “我知道了一些有关红砖屋屋主的事情。”他柔声插口。“那女人姓桑,这个姓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巧琪。” “桑。”她低声重复,并眯起眼睛,集中心神试图想出有关这个姓氏的事情。“没有,它对我毫无意义。” “有个女人告诉我,桑小姐跟一个亲戚的女孩同住。那女孩死了以后,老小姐就病了,搬到别处去住。”他抱紧她。“巧琪,我想那女孩很可能就是潘小姐,我猜大概是她带你去拜访过她姨婆,所以你才会记得。” 她听出他口气中希冀的意味。哦,她多么希望能够同意他的见解。当然,也可能正是如此。其实,这听起来非常可能是事实,然而她内心深处却无法相信。红砖屋和旷野她不可能只在小时候来过一、两次,但是她如何说服别人相信?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相信。 她深深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记得实在太可怕了,”她说道,“只有一些残缺不全的梦。我看见站在小屋前的男人,在梦中他是我的父亲,身材高大,金发蓝眼,英俊极了,而目对我好得不得了。他非常爱我,我母亲……我母亲过世了,她的名字叫恺琳。” 伯伦再度抱紧她。“巧琪,你母亲还活着,她叫莎拉。” “我知道。”她柔声答道。“我知道,可是……”她的话声逸去,她感到泪水刺痛了眼睛。她真讨厌自己动不动就哭,假如她能忘记那些梦,忘记令人困惑的过去,岂不好些,为什么不顺其自然呢?或许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再做那些梦了,而且能把它们忘得干干净净。 伯伦抚摸她的头发。“今晚不要再谈这些了,吾爱。你累了,睡吧。明天我们再去找那间小屋。” “谢谢你,伯伦。”她低语。 “不用谢我。” 她将脸转向他,吻了他。 伯伦醒来,闻到煎培根的香味,他伸手往旁边一探——巧琪睡的那边已经空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阳光自窗口倾泻而入,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睡到这么晚。 他很快地穿上衣服,下楼到厨房,莱儿正忙着做早餐,巧淇则坐在地上逗小猫吃东西。 “你再一直这样喂它,夫人,它就要胖得不能走路了。”莱儿瞥了她俩一眼,两个女人都不知道伯伦进来了。 “你对我也是一样啊!”伯伦走到炉前,闻煎锅里发出的香味。“嗯,你真是个好厨子,文莱儿,你会是个漂亮的好妻子。” 莱儿脸红了。“快别取笑我了,爵爷。” “你脸红是不是表示你已有了心上人?” “嗯,爵爷。”她羞得低下头。 他轻笑一声,转身走向巧琪。他在她身边蹲下,伸手轻拍猫咪。“它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是食物的功劳吗?” “今早我给‘母老虎’洗了个澡。” “洗过澡了?”他说着将橙色毛球举至空中,它抗议地叫起来,他又把它放下。“我想它根本不喜欢我。” 巧琪吻吻他的脸颊。“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你呢?它只是因为肚子涨满了不舒服。” “啊,肚子涨,这倒不错。”他起身瞥向莱儿。“怎么样,莱儿?早餐好了吗?” “已经好了,爵爷。”她说着手中端了个大盘子转过身来。 伯伦三两下便把食物一扫而光,他正推开椅子准备起身时,门口传来敲门声。他询问地看了巧琪一眼,纳闷不知是谁会一早来登门拜访。莱儿过去应门。 “伯伦爵爷,有您的信。”莱儿拿着一只信封回来。 伯伦打开信封,迅速把信函测览了一遍。 “什么事啊?伯伦。”巧淇问道。 “是祖父派人送来的,他说有些法兹渥铁工厂的事情需要我帮忙解决。他收到了世琛的信。” 巧琪叹了口气。“我想我们的假期结束了,我去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不用,他说只要一、两天就可以解决,他建议你留在这里等我,他会尽快让我回来。”他抬头瞥向巧琪。“我想他是希望我们多多独处。” 她的脸色转红,红得漂亮极了。“他想必了解独占你对我而言是多么美妙。”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以暗示性的口气低声回答。 “如果我跟你一起去,我们就连一天也不用分开了。” 伯伦点点头。“是的,但是我们很可能就不会再来了。有你在这里等,我就非回来不可。” “你会快去快回?” “我连一分钟也不会浪费。” “那我等你。” 伯伦在荒废的道路上疾驰。他不知世琛的信上写了些什么,才会让祖父急忙把自己召回。没有人比洛斯对法兹渥铁工厂更了如指掌,虽然数年前他便已将公司交由伯伦兄弟经营,但他绝不至于需要孙子来做决定,伯伦越是寻思,越觉得这事实在出奇。 或许是出了别的差错,祖父为了不让巧琪操心,所以才用这个方法调开伯伦,说不定是他病了,可能是这样吗? 伯伦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万一公爵病了,他也会想见巧琪,对老人而言,她便代表整个世界,他疼爱她的程度,不下于疼爱自己的亲孙子。不,如果洛斯生病,他绝不会劝阻巧琪回去。 难道是世琛出事了吗?他弟弟是否惹上了麻烦?他苦笑一下。如果真是如此,八成和女人脱不了关系,他只希望那女人可别是个有夫之妇才好。隔了一个大洋,要解决这种事可不容易。 他摇摇头。揣测各种可能性根本毫无意义,反正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几小时之内,他便可以抵达霍克林府邸。 原来晴朗的天气忽然乌云密布。伯伦看看天色,祈祷自己能在下雨之前到家。他可不想在这种冷天里淋成落汤鸡。 他接近一条岔路口时,看见一辆马车翻覆路旁。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一条腿被马车顶给压住了。另一个正俯身察看他。伯伦催促马儿加快速度,朝意外现场急奔过去。 听见伯伦接近,第二个男人抬起头。“感谢上帝!”他叫道。“我正在害怕没有人会来。请帮助我把这该死的东西抬起来,好把我表弟的腿移出来。” 伯伦跳下马背,急忙上前,他低头看着,伤者呻吟一声。“他伤得重不重?”他问道。 “我看他的腿断了。如果你能把车子抬起来,我就可以把他拖出来。” 伯伦点点头,抓住木制结实马车的车顶。他用尽全身气力,咬着牙往上抬。 “再抬高一点,一点也动不了。” 伯伦点点头,但是无法开口回答,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好!动了,”那人叫道。“再高一点,我就快把他弄出来了。” 伯伦吸了口气,把马车又抬高了些。他额前和唇上都迸出汗珠。 “撑着点,就快了。好,好,他出来了!” 马车重又落地,发出一声巨响。伯伦用袖子拭去额上的汗,然后把头靠在马车顶的镀金边缘上,他深吸一口气。 “真说不出我们是多么感谢你,先生。”那人在他身后说道。 “不用客气,”伯伦答道。“很高兴能帮上忙。”他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他还好吧?” “很幸运,我想他的腿并没有断,但是显然得看医生。”他朝伯伦伸出手。“我叫辛浦森。” “费伯伦。” 辛浦森用力握握伯伦的手。“我们是否能再耽搁你一会儿,柯弗爵爷?我想留在这里陪我表弟,可否麻烦你去叫人派辆马车来?我们家就在前面过去不远。” “当然,我立刻去找人来帮忙。”伯伦转向他的马匹。“我马上就回来。” 他手刚握住缰绳,后脑便感到一阵剧痛,他眼前直冒金星,接着便陷入一个黑色的无底深渊,四周全是黑暗。 伯伦站在远处一道山脊上,他一手往前伸,仿佛是在召唤她。高地上灰雾弥漫,她背脊发寒,心也凉了。 她叫他,可是他似乎没听见。雾气缓缓降临,直到他被浓雾裹住,看不见了。 他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伯伦!”自己的尖叫声将她自噩梦中唤醒。 巧琪静静地躺在床上,聆听自己急速的心跳。这是所有的梦里面最可怕的一个。这个梦把伯伦也夺去了,她情愿死。 她拉过一条毯子裹住肩头,下床走到窗前朝外张望。暴风侵袭着小屋的石壁,角落和屋檐下风声淋淋。庭院中的枯叶在强风中翻滚。闪电狰狞地划过天际,在云间闪烁。 这种夜晚很适合做噩梦。 她让窗帘落回原处,转身回到温暖安全的床上。 只是因为暴风的关系,她调侃自己。这个梦毫无意义。 当然不是了。是因为她太想念他的缘故,没别的了。 可是她却再也睡不着。 伯伦逐渐回归现实。他头疼得厉害,耳中也不断嗡嗡作响。再回到不省人事的状况下要舒服多了,但他奋力抗拒这种诱惑。 发生了什么事?他默默自问,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记起帮那人抬马车,后来他转身去求援,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痛苦。 他仍然闭着眼睛,他想伸手去摸后脑,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反绑在背后。接着他试着动腿,可是腿也被绑住了。他一动,身下的硬床板便嘎吱作响。绑他两腿的绳子另一头被固定在某处,很可能就是固定在床架上。他睁开眼睛,但这只不过是白费力气,因为房中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又冷又湿。伯伦哆嗦起来。 “你们俩是一对傻瓜。” 他听见人声从头顶某处传来,既遥远又模糊。他想必是被关在地窖里。 “你们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 伯伦咋舌不已。他听出这是海顿的声音。 “我们别无选择,大人。我们总不能把他扔在路边,他可能会被人发现。而且马车又是您的,翻倒在路上人人都看得见。” 嘎吱作响的地板上响起脚步声。 “好吧,他就由你们负责了。记住尸体千万不能让人找到。” 伯伦听见甩门声。 “那个该死的大笨蛋以为他在跟谁说话?” “啊,别理他,老查。我饿了,我们去找东西吃。” 人声和脚步声远去,只剩下黑暗中的伯伦。他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想要杀了他。而既然海顿和这件事有关系,表示巧琪也有危险。他不知原因为何,但是这不重要。 他扯着脚踝上的绳索,结果只是让床架响个不停。他屏住呼吸,等着看那两人是否会听见而下来查看。毫无动静,他开始用指尖摸索腕间的绳子。 有了!这里有个结。如果他能把结弄开…… 巧琪大概已在房中来回踱了不下五十遍了,等待黎明变成一种意志力的考验。她试过回床上睡觉,但是睡不着。而且不管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先前的噩梦逐出脑海。危险感几已成为室内另一个存在。 这时雨开始下了。她听见雨滴像针尖般敲在窗玻璃上。她打个冷颤,把毯子拢紧了些。她祈祷赶快天亮。 粗糙的绳索令他肌肤灼痛,他可以感觉到温暖的血液流经掌心。他忍痛继续尝试把绳结扯开。 他已好几小时没听见楼上有动静了。他只能假设已经三更半夜,绑架他的人睡了。他们为他所安排的命运,将与黎明一同到来。 一阵晕眩袭向他,他仰头靠着墙壁,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不能放弃,时间不多了。 他感到绳结松开了些,挣扎得更厉害。突然之间绳子松了,再一挣,两手便自由了。伯伦花了点时间来按摩四肢,然后伸手轻触脑后。他的头发被干涸的血块粘在一起,不过至少血已经止住了。 他俯身解开脚踝的结,随即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到地上。他摇摇晃晁地起身时,不禁诅咒起令他无法视物的黑暗。感觉自己像是被强风吹得东倒西歪,他头痛手也痛,两腿更几近麻木。他伸手扶住旁边的墙以便站稳。 时间。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伯伦举步维艰地在地窖中摸索前进,最后终于找到门了。他的手刚碰到门闩,便听见人声。 “你去备马,我去把他弄上来。几小时内我们就可以结束这该死的差使,回伦敦去。” 伯伦背贴墙壁。门缝下现出一丝微光,正好够让他看见煤箱旁的一把铲子。门开时他正好及时将铲子抓在手中。 “好了,姓费的,时候——” 那人走进门口的时候,伯伦挥铲猛力一击。铁铲击中那人的脑袋,发出“砰”的一响,他头朝下栽倒在地上。 伯伦低头看看那人不动的身躯,喘息着侧耳倾听。他没听见脚步声。这人的同伙想必已经牵着马在外头候着了。 “柯佛夫人,你不能出去。天才刚亮,外头冷得很,而且看样子好像要下雨了。” 巧琪瞥了莱儿一眼,穿好外套。“我才不怕冷和一点小雨。” “万一你生病了,爵爷回来可会找我算帐。” 巧琪只是摇摇头,便迳自开间走了出去。 当然,莱儿是对的。天气是很冷,而且也确实像是要下雨了。可是她无法在室内多待一刻,她摆脱不了大难临头的感觉。 昨天她不是才感觉很幸福吗? 她俐落地给安静的种马上好马鞍,便驰向雾气氛氛的旷野。 天空是铅灰色,乌云低垂,肃飒的冷风穿过树梢,摇下仍顽固地附着在树枝上的枯叶。 伯伦慢慢伸头往外窥伺。他看见一座大棚子里似乎有动静,但是无法确定。光线不够。 他小心翼翼地踏出门槛,然后一溜烟地闪向屋旁的树丛。只不过一会儿,他身上的衣服便被树上滴落的雨水淋湿了。他又打了个冷颤,蹲下来等待。 当他看见从棚里牵出三匹马来的正是辛浦森,并不觉惊讶。其实伯伦多少也料到是他。海顿雇了这两个人来把自己处理掉。但是为什么呢? 辛浦森赶着三匹马走向门口。“快点!外面冷得要死。” 伯伦屏息以待。 “你在搞什么鬼?老查。” 辛浦森终于耐不住了,进屋查看为何无人回答。伯伦没有浪费一秒钟。他从藏身处奔出,冲向马匹。他抬头简短地祈祷了一下,希望自己挑选的是三匹马中脚程最快的。他抓住缰绳,跃上马背。 茅草顶、白粉墙的小屋正如她梦中所见,位于一片崎岖的山坡上,门前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小屋旁还有一座小马棚。只不过前门已经没了,屋顶也破了,马棚早已散成一堆乱柴。 巧琪站在小屋门口,一阵强烈的熟悉感攫住了她的心,她的回忆就在这里。该死的!它们明明在,可是她却抓不住。 她斜倚着门框,闭上眼睛。“请让我记起来,”她低语。“我好想记起来。” 可是无论她在那里站多久,仍然找不到回忆。没有用的。她找到了小屋,正如她也找到了那幢砖楼房,但是这两者并未带来她所冀求的答案。 “伯伦说得对,我该忘了这件事,”她大声说道,转身背对荒废的小屋。“我们如今所拥有的已经足够了。” 她蹬上马鞍,掉头踏上归途。 巧琪一骑进庭院便认出了她父亲的马车。她忍住一声呻吟,急忙下马,取下马鞍。 “客厅有一位绅士,”她从后门进去时,莱儿告诉她。“他说他是你父亲。” 巧琪脱下湿外套。“我知道,我看见那辆马车了。”她摘下湿透的帽子,连同外套一起交给莱儿,随即便走出厨房。 她来到小客厅时,海顿从座位上起身。“老天爷!巧琪,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在这种坏天气跑出去骑马。” “你好,父亲。”她没有费事做出任何亲呢的举动。她在一张皮椅上坐下,伸手把湿发拨到耳后。“你怎么会到戴文郡来?” “我到霍克林府邸看洛斯,正好碰到他接到孙子从美国寄来的信。我知道他派人来找伯伦了,所以决定来这里陪你,这样你就不会一个人待在这个破烂地方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里破烂,”她答道,站了起来。“失陪一下,我去吩咐莱儿替你另外准备一个房间。然后我想我要去换件干衣服。” “当然好,在还没着凉之前赶快去换衣服。” 她不想要他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需要的同伴就是费海顿。然而她总不能把自己的父亲赶走,尤其现在天快黑了。她猜想自己应该可以忍受和他相处一晚,明天伯伦大概就回来了。 请快点回来,亲爱的,她离开客厅时想道,请快点。 第十八章 “你觉得还好吧,巧淇?这么美味的食物你居然碰都不碰。” 她望着桌子对面的父亲。“我很好,只是还不饿。” “真可惜。”海顿又叉起一块肉。“那女孩的菜烧得真好。你想她会不会愿意到伦敦我家去做事?我们的厨子上了年纪,做的菜口味似乎也一成不变。” “我完全不知道莱儿是否想去伦敦。”巧琪把餐巾放在原封未动的餐盘旁边。“你明天早上可以亲自问她。” 海顿抬起一道眉。“她现在不在吗?” “她是因为伯伦不在,所以才留下来陪我。既然你来了,她就回去照顾自己的家人。”巧淇胃部纠结。她但愿莱儿不曾选择回家过夜,可是当时又想不出什么理由留她,她总不能说不愿和自己的父亲独处。 “那么她嫁人了?” 巧琪摇摇头。“还没有,她是回去照顾父亲和小弟。” “好,好。看来我这一趟到戴文郡,说不定还能解决一点小小的家庭问题。莎拉一定会很高兴。她明早什么时候来?早餐以前吗?” 巧琪的头开始悸痛起来。或许今天出去骑马受凉了。“不,”她答道,揉着太阳穴。“我叫她中午再来。” “中午?”海顿注视着她,脸上出现一种怪异的表情。 “父亲,请原谅我失陪了。我真的觉得不太舒服,我知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的,但是我恐怕非上床不可了。”她推开椅子,匆忙起身。 “当然好,亲爱的。” “桌上的东西放着就好,莱儿明天会收拾。” “好,好,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她好像后面有人追似的逃出了餐厅,忙不迭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进房之后,她背靠着门。随后不知怎么惊慌起来,又回身锁上房门。 她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这只不过是一次善意的来访。可是她父亲何时对她友善起来了?他认为她是疯子,认为她该被关进精神病院。相信他的父爱本性忽然发作合理吗? 巧琪走过去坐在床上。壁炉虽然有火,房里还是很冷。巧琪哆嗦着用手环住自己的身躯,再次祈祷伯伦会尽快归来。 伯伦集中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马儿减慢速度步行,它和伯伦一样需要休息。然而他不能停下,此刻巧琪很可能命在旦夕,他必须继续前进。照这样下去,等他抵达小屋一定天亮了。 他全身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痛,而且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更是饿火中烧。支持他继续前进的纯粹是意志;他必须赶在海顿之前,回到巧琪身边。 黎明前巧淇醒了,屋中似乎一片死寂。她慢慢起来,注视着炉中的余烬。 她的记忆突然回来了,或许正如医师所说,就和当初失去时那样突然。也或许她早就知道了,但是因为害怕自己是疯了,所以迟迟不敢相信。而她之所以认为自己疯了,则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告诉她。 不管她是早知道或是刚刚才想起来,如今她终于明白了真相。 海顿不是她父亲。 她不是费伊莲。 回忆如排山倒海的巨浪般向她袭来。没有缺憾,也没有疑问,她全部记起来了。 她父亲是潘卡森,一名贫穷殷实的戴文郡牧羊人。他娶了出身良好但是没有什么钱的桑恺琳,恺琳在巧琪还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这片旷野自小便是巧琪的家。她从前过的是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与她养的宠物小红狐和成天骑的小马为伴。 蕾娜姨婆。十九岁时,她去和母亲的姨妈同住,以便成为一位淑女。她父亲曾表示,这是恺琳的心愿。桑蕾娜教她弹琴、礼仪和舞蹈,并训练她的谈吐。姨婆尽管疼爱她,但是巧琪过得并不快乐,她渴望从前的自由。她没有朋友,常常花很多时间在附近的森林里闲荡。后来她父亲意外丧生,她回家的希望也和他一同消逝了。 泪水不知不觉地滑下巧琪的双颊。 今年春天,蕾娜姨婆得到律师的消息。她父亲桑男爵遗留给她的一点钱用完了,除了那幢房子以外,她已一无所有。巧琪立刻开始谋职,她在霍克林府邸找到了工作。 巧琪从床上起来,走到炉前用炉叉拨火。她添入一根木柴,看着它着火。 伊莲。可怜的伊莲,巧琪清清楚楚地忆起那女孩。她的确是个疯子,被其他人无法看得见的恶魔主宰。她是个美女,发色金黄,双眸湛蓝,一个拥有女性躯体的小孩。巧琪受雇担任她的伴从,茉莉的助手。她也和伊莲一样,被禁止和其他人来往。 她忆起火灾当晚。她听见伊莲在叫:“巧琪,来看!”等她进入育儿室,发现那里已成为一片火海。伊莲站在窗台上,一面笑一面疯狂地跳舞,她的睡袍都着火了。巧琪试图接近她,却差点因此而送命。 她的头部被梁击中是真的,但是后来的事情根本是漫天大谎。他们为何要让巧琪取代伊莲? 当然,是为了钱。她忆起茉莉叙述伊莲被嫁给一个来自美国的远房亲戚,那人有朝一日将成为法兹渥公爵时的惊恐。伊莲死了之后,海顿和莎拉便无望达成和洛斯祖孙的交易了。 巧琪感到骨髓发凉。一旦她恢复记忆,他们计划如何处置她?她僵硬地起身,注视着房门。 这就是他前来的原因,来确定她的记忆并未恢复。 她急忙到衣橱里取出一件保暖的羊毛衣。她脱睡衣的时候,手指打颤。她必须立刻离开此地。 海顿希望她被关进疗养院。那是他原先的计划。他曾企图让她丈夫相信她确实是个疯子,并且几乎成功。或许他此番前来是想把她弄走。一旦她被送进疯人院,绝对没有人会再相信她的话,而伯伦也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下落。 巧琪迅速拾起外套穿好,又用披肩裹住头,便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如果她不发出声音,或许可以在海顿醒来之前骑马逃走。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噪音。她屏住呼吸,好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她应该松了口气才对,但是并没有。她实在太害怕了。 她拉起门闩,慢慢推开大门。浓雾令她看不见马厩,旷野上的雾气有如一条银毯。她心跳如雷,举步踏出大门。 她旋身看见海顿站在楼梯口。她喉间逸出一声低喊,掉头便跑,披肩落在门口。她跑到灰雾中消失了踪影。 “巧琪!” 她回头张望,他跟上来了。她可以听见他奔跑时的脚步声。她转身绊到了一个草堆。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害怕他的手随时会抓住自己的肩膀。现在她耳中除了血液奔窜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继续跑。 伯伦看见费家的马车停在马厩附近,他顿时起了戒心。 他在大门外下马,落地时脚底微微一滑,但随即又稳住了。看敞开的门,和门口的一件衣物,他上前拾起披肩。是巧琪的,他认得。 他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这时他听见屋内有动静。“巧琪?”他唤道。 莱儿从厨房走进客厅。“是我,爵爷。这里没有别人。” “他们呢?” “我不知道,大人。我刚从家里来,发现门开着,屋里没人。” 伯伦转身面对庭院,他的视线看向诡异、岑寂的浓雾。“如果他敢伤她,我一定要杀了他。”他低语,浑然不知莱儿已来到身边。 “柯佛爵爷,你出了什么事?”她伸手轻触他脑后血块纠结的发丝。 伯伦皱皱脸,回答道:“没什么。” “你最好让我看看。”她坚持。 伯伦挥开她。“现在不行,莱儿。我必须找到巧琪。”在为时已晚之前,他无声地加了一句。 “巧琪,别傻了,回来这里。不要跑,我只不过想跟你谈谈。” 很难断定他究竟身在何处。浓雾不仅模糊了视线,也妨碍了她的听觉。他是在后方还是在旁边? 巧琪继续前进,试图偷偷穿越旷野。高耸的树丛似乎要伸出手来抓她,钩住了她的外套,刮伤了她的腿。 突然间她脚下的土地似乎消失了。她尖叫着往前栽倒,然后滚落一道堤岸。她滚到坡底时发出好大的响声。她肺中的空气一涌而出,她躺在地上喘着气,试着将空气吸入灼痛的肺部。 她听见他就在附近踏草行进。好近,他已经很接近了。她忍住一声惊恐的呜咽,起身又开始往前跑。她不时回头,确信随时都可能看见他。 她果然料中了。她转回头,看见他就站在面前。她还来不及掉头,手臂便被他抓住了。 “够了。” “放开我!”她叫道,他的手指反而更陷入她的肌肤。 她反抗、试图挣脱。他的右手放开了她,在空中举起又落下,打中她的面颊。她的头偏至一侧。 “跟我走,你这个小傻瓜。” “我不要,我不要。” 他又打了她。“安静点,否则我就把你该死的颈子折断。”海顿威胁的话是以低沉、令人背脊发冷的语气说出的。 巧琪当即不动,她注视着他。他的眼神已半是疯狂,他是说真的。如果她不住口,他会当场杀了她。 “现在,”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回去,然后你跟我一起乘马车离开。” “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的回答是把她往前一推。 她试着思索脱身之法,但是全然的恐惧使她思路闭塞。现在就算把她关起来也不能让他满意了,他将会杀死她。这点她毫不怀疑。她必须在回到小屋前逃离他的掌握。 他们爬上不久前她才滚下的山坡,然后沿着雾霜笼罩的山脊前行。 “朝哪边走?”海顿突然问了她一句。 她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也和她一样不辨方向。“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 “如果你对我说谎……”他铁钳般的手指捏痛了她的手臂。 “你为什么这么做?” “做什么?” “你知道的。你为什么要我取代死去的伊莲?你怎会以为这样便能天衣无缝?”她转头望着他。 “原来……你的记忆恢复了。” “为什么?”她继续追问。 “我们原先也没有这种计划。伊莲死后,我们本以为一切都完了,可是谁知道你醒来时竟然丧失了记忆。这似乎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法。” “不过一定会有人认得我。” “精彩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女孩。你和伊莲一样不为人知,我们遣退了所有可能见过你的仆人。而且你的发色和眼睛的色泽都和伊莲差不多,我们想没有人能够识破,我们做好了所有的预防措施。”他耸耸肩。“当然了,你应该服用大量的镇定剂,直到你安全地被送到别的地方为止。可是你那保姆是个蠢货,她把那些药扔了。” 她朝后退开一小步。她忽然记起茉莉对自己说的许多话。她又回忆起茉莉躺在伦敦街头临死的那一刻。“戴文……”茉莉是这么说的,她想说的其实是戴文郡。她想告诉巧琪她的故乡在何处。 “天啊!”她低语,双眸大睁。“你杀了茉莉,以免她把真相告诉我。” 海顿再次耸肩。“我没有亲自动手杀她,但是非那么做不可。她已构成威胁。要是伯伦让我们把你送进疗养院,她也不必死,她今天仍会活着。所以你看吧,都是他的错。” 他疯了!他一直想让她相信自己是疯子,其实真正疯的人是他。现在他杀了她灭口,就永远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快走!”海顿粗暴地说道,又推了她一下。 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泪水刺痛了喉头。她怎么以为自己有希望逃离他的掌握?就算她有机会逃跑,也不知该跑向何处。雾还是一样浓,三尺以外的地方就看不见了,海顿又紧紧地抓着她。 伯伦听见了声音,仿佛是第六感引导他在雾中前进。他脑后的伤口痛不可当,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 万一他无法马上找到他们…… 巧琪甚至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前一刻她还停在一条似乎又深又窄的山涧旁,试着判断自己立足的位置。下一刻海顿便用手臂勒住她的颈子,将她定在身前。 这时她看见他了,雾中的一条人影。她知道那是伯伦。 “放开她!”他低沉具威胁性的声音自雾中传出。 “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就杀了她,伯伦。现在站出来,好让我看见你。” 命运仿佛也和海顿沉溺一气,一阵清风吹开了山涧里的雾。一时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她眼中盈满泪光。她的喉咙紧得连将泪水咽下也不能。 他上前一步。她看见他的面容苍白而惟悴,他的外套上有血迹。 “伯伦。”她低唤。 “没事了,巧琪。我在这里。” 海顿笑了。“你应该活不过昨夜的,伯伦。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说来话长。”伯伦答道。 “她不值得你送命,你知道。老天爷!她甚至不是你妻子。你的妻子已经死了。” 伯伦的眼睛望着她。那是询问的眼神。 “我不是伊莲,”她轻声答道。“我是潘巧琪,那个应该已经死掉的伴从。伯伦,他杀了茉莉以免她告诉我们真相。” “你休想逃得了。”伯伦说道,他的视线转向海顿。 巧琪看见伯伦微微摇晃了一下,她仿佛看见他的最后一丝气力也流失了。 海顿也看见了。他笑道:“我不是马上就可以逃掉了吗?”他勒紧巧琪的颈子。她肺中的空气被挤出来,她咳呛着。她用指甲去抓圈住自己颈子的手臂,最后海顿终于松手了。 这是个反射动作。他的手一松,她立刻便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推他。他踉跄后退,踏到深涧的边缘。他倾斜摇摆了一会儿,手臂在空中乱挥,挣扎着保持平衡。最后,他惊呼一声,自边缘处消失了。许久后才传来人体坠地的巨响,那响声令人作呕。 下一刻伯伦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巧琪,感谢上帝!巧琪。”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 是的,她是巧琪。 她在伯伦怀里。 她只需要知道这么多。 巧琪自早餐桌上起身,走到窗前拨开窗帘,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十一月的天空。薄薄的灰云在风前竞逐,许久方能得以一瞥奄奄一息的秋阳。 近来她常常回想这个月所发生的事情,忆及每一个细节,设想自己当初要是采取了不同的行动,伊莲、茉莉,甚至海顿是否仍然还活着。可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同。即使目前她仍然不觉得火灾后自己清醒以来所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一切只像是一场梦。 “他马上就来了,亲爱的。”洛斯在她身后说道。“你该不会以为那孩子会错过自己大喜的日子吧!” “我不是在想伯伦。”她老实回答。 “今天你应该只想他一人才对啊!” 她让窗帘落回原处,随即转身。当然了,祖父说得对。而且其实她本来就在想他。“我希望他告诉过你他到哪里去了。他走得那么突然,而且已经去了两天。” 洛斯露出宽容的微笑。“该去休息了,你今天下午要行婚礼,而这个周末就要出海。” 今天下午行婚礼。她的婚礼至少她会成为伯伦名正言顺的新娘,婚礼将只有新人、洛斯和罗斯利参加,没有请其他客人。但此后她就水远属于伯伦了。 她也对公爵微笑。“我很好,祖父,我怎么可能不好呢?”她越过房间站在他身边。“伯伦娶的不是贵族千金,你不会大失所望吧?我是说,他本可以娶像侯爵夫人那样的女人,要不是——” 洛斯握住她的手。“这是什么话!我一向只希望我的孙子娶的是他心爱的女人。那就是你,亲爱的。这点你绝对不要怀疑。” 她点点头,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我只希望世琛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如果幸运的话,他会在你们离开英国以前赶到。我的两个孙子都对美女独具慧眼,不只注意外在美,也注意内在美。巧琪,你正是个内外皆美的女人。” 巧琪倾身亲吻老人的面颊。“你真是太好了。” 她知道洛斯看见伯伦和自己离开英国一定会很难过。他原本希望长孙能够继承自己的头衔和封地,可是伯伦对此实在兴趣缺乏。而且大家都认为他俩回美国去比较好,那里没有人知道巧琪和伊莲的故事。 洛斯早在数周前便迳自写信给世琛叫他来了。他认为伯伦可能需要他弟弟来代为履行责任,现在他将会在伯伦离开时抵达。 她听见门厅传来一阵骚动,急忙站了起来。一定是伯伦。 “他们在客厅,爵爷。”她听见鲍曼如此说道。 他含笑走进客厅,她的心猛跳了一下。“巧琪,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他站到一旁。 一会儿之后,一位灰发妇人走了进来。 “蕾娜姨婆!”巧琪冲过去抱住那女人。“我还以为——” “我知道,”她姨婆唐突地说道。“可是你看,你大错特错了。”她握住巧琪的手。“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是的,你的小伙子说得对。你很快乐。” “是啊!”巧琪目光转向伯伦。“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蕾娜拍拍她的脸颊,环顾四周。 巧琪转向公爵。“蕾娜姨婆,让我替你介绍——” “不用介绍了,亲爱的。”老妇人缓缓走向洛斯。“洛斯和我是老朋友。” 公爵一脸困惑。“对不起,女士。你似乎比我——” “对我来说,岁月不饶人,洛斯。可是对你就不同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英俊。” 洛斯盯着那女人,专注地皱起眉头。最后他难以置信地挑起眉毛。“蕾娜!小蕾娜,是你?” “是我,洛斯。”蕾娜笑了。 公爵转向巧琪。“你的姨婆叫桑蕾娜?” 巧琪点点头,但是没有机会开口。 “你去美国之前应该告诉我一声的,洛斯。我会跟你一起去。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我的心碎了。” “你始终没嫁人?”洛斯温柔地抚摸老妇人的脸颊。 蕾娜摇摇头。“我太爱你了。” “那时候你是个孩子。” “我已经大到可以明白,除了你以外我不可能爱上别人。” 洛斯捧住她的头,然后低头吻了她的嘴。“我也爱你,蕾娜。” 蕾娜眼中闪烁。洛斯转向伯伦和巧琪,语带骄傲地说道:“你的甥孙女和我的孙子马上就要结婚了。他们很相配,对不对?” 蕾娜对巧琪笑笑,点点头。 “或许,亲爱的,”公爵补充道。“我们之间也还不算太迟。” 巧琪倚在船舷上,海风吹拂她的发丝,她享受着水雾扑面的感觉。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伯伦手环住她的腰际。“不久我们就要驶出海峡了。” 巧琪没有作声。离开英国她并不觉得难过,她愿意跟随伯沦到天涯海角,但是离开她所爱的人就不容易了。她记得大家到码头来送行的模样。 祖父紧紧搂着蕾娜姨婆。她的姨婆不再身穿黑衣了。她穿着漂亮的蓝外套,看起来又像个年轻小女孩。至少洛斯是这么说的。巧琪心想他们俩近期内大概就会结婚了。 世琛也来了,身穿黑色双排扣外套的他,显得英气逼人。旅客登船时.他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士的目光。只不过几天,她便衷心喜欢上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兄弟。 还有罗斯利。他也来了。她知道他深爱自己。她知道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获得世上所有的幸福,即使这表示他永远也不能拥有她。她祈祷不久后他会遇见另一个值得去爱的人,一个能带给他喜悦的人。 这些她爱、也爱她的人,与他们一一道别实在是件难事,她会想念他们的。可是没有了伯伦,她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觉得幸福。 “我很高兴你在我们出发之前见到了世琛,”伯伦说道,打断了她的思绪。“现在他认识你了,我想他一定很遗憾当初让祖父来的人不是他。” “我爱你的弟弟,他很像你。”她含笑转向他,倚偎在他胸前。“不过他不是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觉得快乐。”她抱紧了他。“伯伦,有一件事我一直没间你。” “什么事?” “如果当初你遇见我的时候,我不是费伊莲,而是小姐的伴从潘巧琪,你还会选择我吗?我是说,你可以得到任何女人。你英俊多金,又有爵位,你可以得到康媚兰或是像她那样的人;你可以娶一位真正的淑女。” “我从未想要康媚兰那样的女人,巧琪。我要的是你。我这辈子一直在找你,只是我原本不知道。”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你便掳获了我的心。感谢上帝领我找到你。” 巧琪觉得自己幸福得将要爆炸了,一颗心似乎装不下这么多的喜悦。“这些日子以来,我不停寻找真相……但是我唯一真正想知道的,就是你爱我。” “我的确爱你,巧琪。我会永远爱你。”他吻了她,然后将她的脸颊按在胸前,两人回头朝英国海岸望了最后一眼。 “伯伦?” “嗯?” “这是我最美的梦。” “这不是梦,吾爱。这回不是梦。”